向朗憋了许久,终于把一肚子苦水倒了出来。仅凭这一番话,刘禅便可断定眼前这位是个真正忧国忧民的好官。
陪同上级去地方视察,绝大多数人都是走个过场、充充门面。有领导在前面撑着,哪轮得到你个配角去操心剧本?可偏偏就有些人见不得民间疾苦,事不关己也绝不会高高挂起,凡事就是要辨个黑白、争个对错。这样的人,你或许不认同他,但绝不会不尊敬他。因为他较真为的是家国天下,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
刘禅有些动容,他正了正身体,决定把所有的老底统统揭开:“先生稍安,听禅言之。人无粮则死,国无粮则危,故中原之国皆以农为本,由来久矣。农事之要害,一在于土地、二在于人力,缺一不可为之。今天下渐乱,战事不止,人口稀少,生产凋敝。洞庭平原,千里沃野没于杂草,此皆少人之故。然则各县乡之农人,何以宁肯租种于本乡亦不愿移居垦荒?皆因家无余粮、身无余帑,负担不起改换之成本而已。这一层各地之地主如何不知?丰年涨租,除了贪得无厌,更紧要的是不可使农户存下开荒之成本,以免流失劳力,导致自家之地无人可种。”
如果说刘禅之前的发言感染到向朗等三人的是情怀,那么这一个开篇令他们感到震惊的则是那极其冷静敏锐的洞察力。地主多收地租这件事,只要是个人就会将其归结为贪婪的欲望。但这位涉世尚浅的小朋友,却能够从另一个角度用利害关系去解读,这可就有点吓人了。向朗再也不认为这位公子仅仅是仗着几分聪明和父亲的身份崭露头角了,因为他刚刚指出的这点就连孔明和他自己也从未想到过。如果地主盘剥农民仅仅是因为贪心,那对付起来还容易些;但若这是基于利益计算进行的周密计划,那几乎可以肯定对它下手一定会招来强烈的反扑。
“倘如是,新政欲给农民减负增收,势必招来土豪地主的强势反击,只怕未得其利、先受其害。”向朗的眉头凑到了一起,脸上写满了担心。
糜威心性最浅,忍不住开口追问:“公子可有良策以对?”
刘禅嘴角勾一下,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顺便回答了糜威的问题。
“地主与农民的博弈,归根到底是个利字。农民无地便只能受雇于人,帮助地主借地产粮。农民若不够吃,便无法接着种下去;但若吃得太饱,则失去劳动的动力,还会有另立门户的风险。这样一种利益关系,要解决这矛盾还得是从利字出发。仅靠强制,一来人心不服,势必阳奉阴违;二来官吏有限,府县如何能做到事事了然?见不到处必生祸乱。”
服了!
向朗彻底服了。
他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面对的大多都是这种基于利害的算计,经过长期的锻炼才学会因势利导来解决问题。而公子禅年不及冠,又深养在府中,却能将利害把握得这般精准,还真不是找个老师学几本教材就能掌握的。
向朗仰头再仔细看一眼刘禅,又侧目去瞟杨颙糜威,见他二人也是一脸敬佩,都在专注地等着公子的下文。
“地主想要的无非是通过土地长久持续地获利。你用强制手段阻止或减少他的获利,他自然与你势不两立。但若有一种法子能够确保他们的利益不受损失,甚至配合还能拿到更多,请问还会有人铁了心对抗么?”
“这——”向朗“这”了一声,没有下文。杨颙看出其中的问题,他性格刚直,拱手直接问:“公子,土地的产出便止那么多,农民多拿一点,地主便少拿一点,又如何能够既确保地主的获益又使农民增收?”
“对呀。难不成要官府来垫?那如何做的?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改!”糜威本未想到此节,让杨颙一提醒也嚷了起来。
向朗自也看出了其中的问题,但他毕竟初次造访,碍着面子没有直说。
但无论是直击要害的杨颙、闻声而动的糜威还是隐忍不语的向朗,大家都只是好奇,谁也没有怀疑刘禅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方案。毕竟他能够看到这问题的症结,不可能想不到贴钱的买卖难以长久这种最基本的道理。
“不错!正是由官府来补贴。”
刘禅倒也爽利,十分痛快地说出三人认为不可能的那个答案来。
“啊?!这——”
这一回,三位出奇得一致,齐声“啊”了一句、“这”了一句,便再没有任何声响。
这不对呀,这位公子刚才还高屋建瓴、慧眼识珠,咋一眨眼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就像糜威说的,官府贴钱农民获利,那还用得着新政去改?越改越穷你改它干啥?
见三人都在发懵,刘禅忍不住笑起,解释道:“补贴不等于给钱了事。补贴为的是有序引导,让问题走上解决的道路。诚如方才分析,农民与地主的矛盾相互冲突、难以调和。要解决这个矛盾,归根结底还得靠扩大产出。但只是提高产量也不行,因为没有解决地主必须依靠农民的劳力获益的模式,就不可能得到地主的支持。因此嘛,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转变固有的获利模式,让地主不必执着于将农民绑定在自家地里。”
话到这里才算有了味道,向朗“呀”了一声,两手哆嗦一下。绕了这么久的圈,总算看到球门的影子了,难免心情激动。
“所以么——第一步,划出一些荒地作为屯垦区,由官府出资为愿意前往的农户提供衣食住行,保证他们顺利度过搬迁的过渡阶段。这是抄了地主的后路,不配合他们就只能守着土地变凉;第二步,对于配合的地主,官府与之签订合同,买断他的土地收益。今后无论丰歉,都能享受合同规定的收益。如此便解了地主的后顾之忧,让他们不必铤而走险;第三步,允许地主将合同收益用于投资商务司的产业,每年从商务司的获利中分红,则既解决了商务司扩大融资的难题,又给了地主们一条增收的路子,让他们和官府利益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他们还去反对谁?第四步,收回地主的土地管理权,同样与农户签订合约。保证农户的产出能有结余,且多收多余,提高其生产愿望;第五步,成立专业的导农机构,专门研究指导农户增产创收的各种技术、器具、育种等工作。在前面四步做完之后,由该机构牵头,彻底改进种植方法,全力提高产量。山丘地带可开发梯田,种植油菜、芝麻、药材等作物,由商务司收购,作为生产原料。如此,地主保值、农民增收、官府仅前期投入,产量提高后也能获益。这样一来,岂非皆大欢喜?”
“啪啪啪——”
堂上虽只有四个人,却响起一阵不输于主场获胜的掌声来。鼓掌的三人向朗、杨颙和糜威都有些上头,一个个面红耳赤、神情贲张,真的就像刚打了一场胜仗般激动。声响惊动了守在外面的邓方,急忙推门来看,见无异样又垂头退了出去。
“这不成!”向朗激动过后,忽然又犯起老毛病,追着杨颙要来纸笔,当堂将刘禅的方案一字不差记录下来。边写边赞叹:“公子神通,无人可及。仅这一篇策论,便可令天下农人彻底翻身,奇迹!奇迹啊!”
向朗掩饰不住激动,杨颙也一样心潮澎湃,一面看向朗记录,一面抬头问刘禅:“公子,这补贴新政的支出,便是要从这菜籽油上来出?”
刘禅认真地点了点头:“正是。但光靠菜油还不行,炒菜涉及全新的炊具和烹饪方法,只有普及开来才能成为日常生活的必备品。我打算让后厨的洪天亮领头,培训一批掌握炒菜技巧的厨师,先去各地开饭馆酒肆,不为赚钱只为推广,让人们爱上这种吃法、学会这种做法,咱们这菜油也就不愁卖了。”
这一回向朗彻底理解了孔明昨日说的“公子禅必有良策助君”的用意。想到当时自己还拿公子去比赵括,脸不禁更红。好在兴奋的红与惭愧的红没啥分别,故而未被看破。
饭吃了,经取了,向朗这回彻底踏实了。有了刘禅这本武林秘籍,他再去三县可就有底了。如果这样还不能干出点名堂来,那他也没脸再回来见人,直接拿根绳找个背静地方吊死算了。
“公子天纵之才,向朗由衷感佩。既得要领,请暂告退,待回去细细琢磨,写个详细的施政方案呈报军师。公子之情朗铭记肺腑,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先生过誉。建立商务司为的本就是改善国计民生,新政关乎国本,亦我等份内之事。先生为国事殚精竭虑、不辞劳苦、多相奔走,正乃我辈之楷模。禅祝先生至三县旗开得胜,将新政做成做好做大,为荆州全面改革打好一个样本。商务司上下必全力配合,助先生成此伟业!”
“诺!”
向朗、杨颙、糜威齐齐起身,面向刘禅,恭恭敬敬以部下之礼回应。这一刻,刘禅在向朗心目中再也不是个纨绔子弟,他已然笃定,将来结束乱世、还大汉一片青天、给百姓一方乐土的,必定是眼前这个身仅四岁却已处处彰显雄主之风的小小主公了。
向朗连吃带拿,心满意足地走了。可刘禅的工作才刚刚开头。菜籽油试制成功,接下来要找地建厂,进行适应性生产,试生产成功后才能扩大规模正式量产。
好在有玉冰烧的成功经验,这项工作糜威、杨颙二人足可负责,不须刘禅亲自过问。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抓紧培训洪天亮,尽快把炒菜技术定谱定型,先把菜馆开起来。
这任务绝不比糜杨二人轻松。
中华饮食博大精深,早已成为文化的一部分。虽说两千年后见过听过吃过的菜肴绝对超越古人,但会吃和会做显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
流传至现代的菜式,无不是经历了历代从业者的长期改良传承下来,其中的秘密绝不亚于任何一门学问。另外烹饪器具、食材、调料等种种限制,就算拿着一本现代的厨艺教材或者菜谱,要在古代将它完美复制,也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更何况刘禅要啥啥没有呢?
但刘公子并不灰心。这世上的事哪件不是人做的,不了解就从头开始了解嘛,反正自己不会也没别人会,只要弄出色香味俱全的菜式来能卖就行,这点见识自己还是有的。
当然,具体的操作还得洪大厨。这不是在许都开医馆的时候,刘禅绝无可能自己去掌勺开馆,因此也没必要去提高自己的厨艺。
洪天亮这辈子从未人被如此关注过,一天见不到公子禅就得四处摇人。不过话说回来,公子禅做事的确有板有眼、有章有节,这却是洪大厨从未领教过的,因此跟着涨了不少见识。
刘禅的办法首先是盘点。将目下厨房里用得着的各种食材调料一一清点,掌握其色、味等属性并分别记录;而后根据不同材料的特点,尝试各种不同的组合以及在不同烹饪方式下的表现,并将每次试验的结果也记录下来。
如此一来,做菜这件事就从原先全凭感觉变成了定量研究,有了数据的支撑,又可以以此为基础总结出一些口味形成的规律。
这可真让洪天亮开了眼。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位小公子是哪位天神转世投胎来拯救这个世界的,否则你完全无法理解一个四岁的孩子怎能想出如此智慧的研究方案来。
两人在厨房一猫就是十来天。通过这番系统的学习,洪天亮已然脱胎换骨,不再是此前那个满脑子世故的厨头了。掌握食材特性和配比还在其次,更关键的是他学到了研究开发菜式的金钥匙。有了这把钥匙,今后只要不断付出时间精力,在开发菜品这一块,他老洪能做出的成绩他都不敢细想。
“老洪,你是个人才!”公子禅忽然抛出这句,把洪大厨吓了一跳。
“公子,您这话可就言重了。若非公子给的这个办法,俺便是想破了头折腾再久,也弄不出这些菜色来呀。”洪天亮心里窃喜,嘴上却不住地谦虚,但那嘴角已快要咧到耳根,满脸藏不住的欣喜。
“行了。咱们也算熟人了,客套话就免了吧。下面我要说的才是重点,而且这件事只能靠你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