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1灞桥 一弯金钩似的月牙儿,落到西塬背后去了。夜已深,天很黑,田野悄悄静静。使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散开了,夜风吹过,有一丝凉意了。
南葫芦蹲在玉米地里,让半人高的玉米叶遮掩着他的健牛一样强壮的身体,两只手紧紧攥着一柄钢叉,死死盯着那个已经熘进菜园里来的贼。
玉米地里,又沤又热,蚊子在耳边嗡嗡,在脸上叮,在赤臂光膀上咬,他忍耐着,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动了那个已经爬到筴沿儿上来的贼。他大气不出,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住那个人:熘进菜园以后,绕过西红柿架,蹲在葱地里了,他惊疑不定,瞧瞧两边,就用短把镢头在葱垄上刨起土来。
好!等得狗贼拔下葱来,拿出地去,然后冲过去,抓住手腕,捉贼要捉赃。
狗贼呀狗贼!南葫芦承包了这几亩菜地,有合同压在南恆队长办公桌里呢!葫芦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摊了多少本,你知道吗?葱长起来了,还没等得上市,你倒是眼尖手快,今晚偷了葱,赶天明用自行车带到城里农副市场卖了,票子装进腰里,吃香喝辣多美!我呢?到年底跟队里算帐,只有按合同赔偿,婆娘娃吃啥穿啥呢?
把狗贼一叉戳倒!拉到队长南恆面前,赔!不光赔今黑偷下的,凡是菜园往日丢了的葱、西红柿,全得由你赔!
南葫芦渐渐看分明了,那是南红卫。高中毕业生,把书念到狗肚里去了。你在南村扯旗造反,整人家南恆他二爸,给老汉头上煳高帽帽,胸膛上挂白牌牌……南恆今年当了队长,有你好受的,等着!
你那年造反当了革委头儿,把南村弄得鸡犬不宁。我葫芦养了两窝蜂,你说蜂儿酿的是资本主义毒水,一把火,把蜂烧咧!我在自留地种了二分葱,你给我把葱秧儿拔咧!你满嘴革命名词,黑夜却做贼!好,今日犯到我的手里了!
南葫芦蹲在玉米地里,愈想,气聚得愈足,浑身像打足了气的车胎,憋得紧绷绷的,两只手把钢叉的木柄攥出了水。狗贼拔下一堆葱,抱起一捆,猫着腰,往菜园外头转移了。
南葫芦也猫下腰,从玉米地里熘出来,跨过土路,贴着梯田的塄坎,从背后包抄过去,轻手轻脚,突然出现在南红卫面前,举起了钢叉。
南红卫起初一惊,看看已经无可挽回,反而镇静下来。他把葱捆扔到地上,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厮打,一句不吭,站在那里,摆出一副随便咋办的架势。
南葫芦把钢叉收回,「噌」地一声,扎进脚下的土路上,喝斥说:「走!见队长!」
南红卫没有求饶,仍然一句话不说,拍拍手上的土,照直走了。
南葫芦从地上拔起钢叉,等得南红卫走出三四步远了,握着钢叉,跟在后面。要紧防那小子突然转过身来,打你个措手不及!这是个吃生米的傢伙,不可不防。
倒霉透咧!南红卫走着,对他偷葱的行为没有一点悔恨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太大意了。虽然事先探察到庵棚里没人,以为葫芦晚上办什么事去了,却没料到这傢伙躲在暗处。丢人是丢定了!罚款就罚吧!南恆队长是他的对头,甭梦想他宽大吧!南葫芦更不用说了,在他任南村革委头儿的时光,烧了葫芦的蜂箱,拔了葫芦的葱秧,完全可以想见葫芦心里怎样恨着他。随你杀,随你剐,走到这一步了。
齐腰高的玉米,把肥大的叶子伸到田问小路上来,碰着裸露的胳膊,痒痒的。稠密的星星,像无数双眼睛,闪着眨着,讥笑着已经落入不光彩的境地的角色。
自流灌渠里淌着悠悠的清水,他蹲下来,洗灌一下刨土拔葱时沾在双手上的泥土和葱汁的臭味。洗了手,抹了脸,撩起汗衫的下襟擦了水珠,站起来,绕过杂糙丛生的水渠,走吧!就是那么回事了,看你南恆怎么揉搓我吧。
「文革」中,他整了南恆的二爸,属实。那又怎么样呢?南恆的二爸,在「四清」运动中,把我南红卫的老子整得还不惨吗?退钱,退粮,扫地出门!那年正好他高中毕业,考大学分数够了,政审通不过:「其父系四不清下台干部」!
说「文革」是浩劫也罢,灾难也罢,南红卫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心里松泛了!本来就是为出气、报仇,明打明就敢这么说!
南恆上台了,这意味着什么,还用问吗?南红卫的警惕性早已提高到头髮梢上啰!来吧,给你二爸报仇,给我耍狠心,穿小鞋,我等着!
万万想不到,南恆走进他家院子了。在猪圈旁边,南村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后代,面对着面了。
「你来干啥?」硬梆梆地问话。
「想和你扯扯。」软绵绵地回答。
「没空儿!」南红卫更硬了。
「啥时候有空呢?」南恆更耐心了。
「少来这一套!」南红卫瞪起眼,「我是软的硬的全不吃!」
南恆红着脸,为难地走出去了。
在村口,俩人又碰见了,南红卫扬起头,目不斜视,跨大了步子。
「红卫,我给你说件事。」
南红卫收住匆匆的脚步,又要耍什么花招?
「队委会昨黑开会,想把你抽出来,给队里搞副业……」
收买!南红卫心里立时反应出这样的看法。把我拉到你的伞下面,给你跑腿儿,我才不跟你跑龙套哩!他一口回绝:「咱干不了。」
「你再想想……」
「没啥好想的。」南红卫打断他,话里带上刺儿了,「咱……向来不会弯弯绕。」说罢,扬长而去。
大约到此为止了,南恆该把真手段使出来咧!南红卫更警惕了。想不到,南恆又一次走进他家的门楼来。
「联办小学要咱队出一名民办教师,队上决定让你去。你是老高中生。」
这是好事,别人争都争不来的好差使,工分照记,每月还有十来块钱的津贴,不淋雨,也不晒太阳。这样好的事,能轮到我南红卫头上吗?想干什么啊?
父亲睁着惊疑的眼睛,似乎有点动摇了。
母亲已经浮出一脸巴结的笑容,看着这位给家庭带来福音的人。
全是见识短浅!他横了父母一眼,干脆地说:「我不去!」
「你们全家再商量商量。」
「不用。我的事,我拿主意。」南红卫说,好执拗,「想把我赶出南村,给你拔了眼中钉?」
「这……」南恆笑不出来了,生气地迴转身,「记住你这话,红卫,日久见人心!」
南红卫走着,快到村口了。他是从来不吃后悔药的硬汉子,可是在此刻,这些往事却如此顽固地从脑海里浮游起来,像漂在水里的气球,怎么按也压不下去。
不管真心也罢,假意也罢,现在南恆可以说他做到「仁至义尽」了!南恆也不是平地里卧的角色,那傢伙为了收借款,跳上他堂哥的瓦房去揭瓦,逼得堂哥服服贴贴交了钱,也是睁眼不认六亲的傢伙!对他南红卫还有什么可客气的呢?可是,南红卫一不想爬上,二不想出去工作,反正是个农民,顾那么多脸皮做啥!罚款加检讨,还能怎么样呢?
走过街巷,人都睡完了,这家那家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沉重的鼾声。走到南恆家门口了,南红卫收住脚。
南葫芦走上前,砸得街门板上的铁环叮噹叮噹地响,同时就扯起嗓子叫喊起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南恆惊醒了。他披上布衫,出来开门。
他拉开街门的门闩,门外的街道上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他忘记了戴眼镜,看不清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来砸门,就问:「啥事?」
「光彩事!」是葫芦的得意的调门。他说得细緻,绘声绘色,带着情绪。其实南恆只听一句就明白了:他偷了他承包的大葱。
黑暗中,南恆看不见南红卫的脸色变化。那么盛气凌人的南红卫啊,堂堂的高中毕业生,能说会道,十二张嘴也辩不倒的南村文化最高的农民,现在做下最丢人败兴的事了。站在那里,把脸摆到另一边,一句话不说,一任南葫芦这个粗莽大汉连挖带损。
——哈呀!听说山西那位大哥从国务院回家了,副总理的位置空着哩,等咱南村的劳模去坐哩!这是他在街道里高声大气给新任队长南恆撂的难听话。
——南村出了真龙天子了,等着过好日子吧!他在地里劳动时,和他们那一派人撇腔,哈哈大笑,给南恆难看。
现在,那张能言善辩的嘴张不开了,人总是无法抵抗不光彩的行为所产生的心理上的压力。他站在一边,头扭到另一个方向,身子也斜歪着,一只脚在地上弹着,似乎是一副不失威风的派势。在南恆看来,那不过是硬撑面皮罢了。
「菜园的菜,丢得我受不了咧!你还批评我责任心不强!」南葫芦四十几岁的壮年人的粗喉咙大嗓门,吵着,「我辛辛苦苦种下菜,他偷去卖钱,到头来我给队里按合同赔款……良心叫狗吃啦!」
葫芦年初承包了菜园,夏葱长得不错。夏季里,葱在市场上是短缺货,价钱很好。葫芦这一卦是卜灵了。他透露过,用这一笔超产款要办他早都梦想着的事哩!儿子该订媳妇了,盖屋要备木料砖瓦了。蔬菜不比庄稼,黄瓜、西红柿这些口费东西,总免不了丢失,害得他一家几口,白天黑夜在菜园轮流看守。现在他抓住人质了,够多解气啊!他站在南恆当面,等他一斧头两开交。
「哈呀!葫芦叔——」南恆习惯地用食指顶顶鼻头,似乎那儿有什么不舒服的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那大约是他嚼磨木工活儿时养成的习惯动作吧,笑了,「红卫是我派去的……」
「你说啥?」南葫芦打断他的话。
「我派他去拔葱的。」南恆肯定地说。
「你……」南葫芦张着嘴,合不拢了。
「我想试一试,看你到底负责任不负责任。」南恆仍然平静地说,简直跟真的一样。
「噢!这……」南葫芦一下泄了气。
「你没有睡大觉!」南恆表扬南葫芦,「可见联产计酬就是好,人人都关心集体收益啰……」
「嗯……」南葫芦完全泄了气,嗓门也低了,懊丧地转过身,要走了。他又转过身来,「就算是试验我吧,拔下那么大一堆葱,损失谁负责?」
「那当然是我嘛!」南恆说,「我派人去拔的,造成的损失,自然由我赔偿嘛!」
南葫芦又不走了,蹲在地上,掏出烟包,说:「叫你队长赔……不合适……」
「合适。」南恆说,毫不含煳。又转过头,对南红卫说,「红卫哥,我叫你去试一试嘛,你咋实打实地拔起来了呢?这下,我该折本儿了……」
南红卫转过脸来了,身子也不斜扭了,脚不弹地了,低着头,发出两声含混不清的尴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