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冯家滩歷史上悲壮激昂的一幕。冯景藩急于挽救自己「放卫星」给冯家滩造成的损失,高中毕业生冯志强立志改变家乡的困难局面,两人提出一项改造河滩的大胆计划:修一道大堤,可以从沙滩上夺回三百亩稻地。社员们通过了。开工那开,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冯家滩男女站在村子当中的戏楼前面,听完新任大队长冯志强的讲话,大伙一致拍手欢迎老支书讲讲。冯家滩的庄稼人,对刚刚回到村里的高中毕业生还没有建立起信任。这一仗能不能打胜,沙滩能不能变成稻田,能不能收穫黄灿灿的稻谷,以取代大伙肚子里塞得太多的糠皮和野菜,大伙想听听冯景藩的活。
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冯景藩,走到台前,手里没有拿讲稿,却抱着一摞奖牌和奖旗,那是从大队办公室的墙上卸下来的。他没有大声疾唿要求社员三九寒冬到沙滩上去卖命,却以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震慑了冯家滩。
「啪嚓!」玻璃装面的「卫星」奖牌摔破了。
「刺啦!」绣着金字的紫红色平绒奖旗撕破了。
冯志强站在景藩旁边,挡住他的手:「大叔,这太可惜了,上等丝绒哪……」
「那……谁要谁拿吧!」冯景藩停住手,「做块尿布,还有用……」
没有人笑,会场里那些面呈菜色的男女,默不作声地瞧着党支书的举动。
冯景藩突然扬起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颤抖着声音说:「入社时,大伙把土地牲畜交给我,现在弄得人没粮食、牛缺料,我对不住冯家滩父老兄弟……」
新任冯家滩大队年轻的大队长冯志强,经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刺激,抱头趴在讲桌上,眼泪从指fèng里流出来。整个会场,唏唏嘘嘘,哭哭熘熘,悲壮激越,感天动地。
冯景藩热泪纵横,大声说:「这次修河堤,天冷,肚子饿,我不强迫大家。谁相信我冯景藩,谁跟我下河滩……」
男人女人,婆娘女子,扛着铁杴,挑着担笼,一哇声跟冯景藩下到白雪皑皑的沙滩里……
「稻地整好了,大堤修成了。白米吃到嘴里了。冯家滩男女的脸上放光了,菜色褪净了。我跟冯志强可成了罪人!」景藩老汉磕掉菸灰,痛心疾首地唉嘆,「冯家滩刚刚还过阳气儿来,『四清运动』开火了;『四清』还没收完场,『文化大革命』又闹上了。这下好,冯志强娃娃赔了一条命,我活剥了几层皮,冯家滩乱成一滩泥沼了……」
「爸,你为冯家滩出了力,受了苦,社员还是记着你的好处的。」马驹安慰父亲说,「现时党的农村政策,就是纠正前多年的瞎折腾……」
「有人把我叫『维持会长』,我知道;有人还说我是『湿湿木柴,只冒烟不冒火』,我也知道。」景藩老汉苦笑着说,「我不管,谁爱说啥由谁说去。我的火嘛,早给『四人帮』浇灭了,冒不出火罗!」
马驹听着父亲的话,深深同情父亲那一辈「老上改」干部的不幸遭遇,如果没有那些挫伤他们积极性的「左」的失误,而是给他们以党性和政策的教育,给他们以科学和文化的武装,他们自己以及他们领导下的农村就绝不会是那样要死不活的局面。他庆幸自己正当年轻有为的时候,遇到了现在全面恢復农村经济的好时机,便安慰父亲说:「现在,振兴农村的时候到了,所以我想放开手大干一场。」
「土地耕畜下户了,跟单干没啥两样。你干啥呀?」景藩老汉说,「政策一天三变,你能保住日后是咋回事吗?」
「现在政策是在变,是往完善的地步变哩。」马驹不能同意父亲的意见,「不是过去那样搞『大唿隆』了……」
「十年二十年以后呢?」景藩老仅严厉地提出一个问题,「你能保证日后再没有害人的运动了?」
「我相信不会再发生那号事了。」马驹说。
「发生不发生,谁也难料。」景藩老汉只相信自己的亲身经歷,根本不把儿子的话当一回事,只是用藐视的口吻说,「冯家滩这一摊子,谁也弄不好。」
「难弄肯定是难弄,现在是人穷地薄,社员没信心,干部不管事,确实难弄。」马驹说,「再难总得有人弄。我想试火一下……」
「你甭试火,不行。你那点本事我看得见,你不行。」景藩老汉说,「我没本事,把冯家滩没有搞好。冯志强呢?高中毕业,本领比你强多了,也没搞好嘛!何家营的何永槐呢?老模范,现时也要撂挑子,觉得没法干了!你娃娃有多大本事?你想试火啥?我试火了一辈子,也不成!」
马驹闭了口,说不出话来,父亲故意这样灭他的志气,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今日见了永槐,他也说你应该快走,不敢再把脚伸进泥滩里。」景藩说,「我知道你二心不定,今黑把话扯明,只怕你再走老子的那一步错路;后悔来不及了……」
马驹仍然不开口。父亲今晚的谈话,表明老人的态度更强硬了。父亲对他去县饮食公司的态度,不放心。他不能再和他争辩。父亲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自己中午不也想到过十年二十年中间会不会遇到无法干下去的境况吗?他需要再好好考虑一番,也许能定下一条好主意来。
「话说得不少了,能说的话,我都说给你了。听我的话,由你;不听,也由你。我今黑有话说在你当面——」景藩老汉站起来,攥着菸袋的手背握在身后,「你愿意去,明天早晨起来,高高兴兴到县上找你安国叔去报到;你不愿意去的话——」
老汉突然顿住了。
马驹盯了父亲一眼,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咱们父子一刀两断!」
景藩老汉说罢,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院子里头去了。
马驹低下头来。他相信父亲的话不是吓唬他。怎么办?明天早晨不去县饮食公司,这个家里就有好戏看了。去不去?今晚必须作出抉择,不管他心里怎么左右为难,时间却仅仅只有一夜了…… 马驹站在牛娃家破烂的木栅门口了。
他要跟牛娃、德宽商量一下,究竟去不去县饮食公司当司机,他想听听两位共事的朋友的意见。
一天没见牛娃的面,没有听到他粗壮的嗓门说出的粗鲁的笑话,马驹思念起朋友来了。平日里,两个年龄相当的伙伴在一起,说了队里的工作。谈天南海北的奇闻传说,谈小河川道这村那村的怪事笑话;谈得最多的,自然是女人。两个在爱情生活上都有令人遗憾的遭遇的光棍,特别是牛娃,谈起女人来,一下子就忘记了飢饿和疲劳……
木栅门没有上锁,马驹走进被柴糙和乱七八糟的什物充塞着的院子,发现牛娃常住的屋子黑着,瞎眼大婶在屋里回话说,牛娃出门浪去了,至于浪到啥地方去了,她可说不清。马驹走出木栅门来,心里纳闷:这个傢伙怎么不到他屋里去呢?怎么不来谈一谈夸庄的情况呢?
脚伤还是有点疼,在影影绰绰的街巷里着不清路面,低一脚高一脚地走着,马驹忍着疼,走进饲养棚里了。
一片和谐的嚼食糙料的声音。七头秦川母牛,齐刷刷站在圈里,正在槽里吃糙。公牛被单独分槽餵着,也在低头吞食着糙料。看见昨晚自己从山里买回来的这一群宝贝种牛吃糙正常,马驹烦忧了一天的心胸,顿然舒活了。
「半截人」来娃,蹲在槽头外的走道上,一手提着瓦刀,一手抓着砖头,正在那里砌一道垫脚的砖台,专心用意地干着,没有发现有人走进饲养棚来了。
「来娃哥。」马驹很恭敬地叫,「你该给你叫个帮手嘛!一个人要和泥,还要搬砖……」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闲了,弄一阵;忙了,先搁下。这不是啥紧活嘛!」来娃转过身,对马驹笑着,「我从砖场拾来一堆烂砖头,和点麦秸泥,抽空就垒了,人都忙,不要叫人了。」
马驹受了感动了,想说几句夸奖他的工作态度的话,又觉得没有必要。残疾人来娃,得到了适宜他身体条件的工作,心劲很高,这个干不成其他农活的残疾人,把守在槽头,却可能比那些身体强健而心志不专的人要可靠实在得多。
「我准备把南头那一道槽修好,分开喂,牛吃糙时不抢,卧下不挤。」来娃扬着头,兴致很高地给马驹说他的谋划,洋溢着对自己所担负的工作的热情。南头那一道槽,槽帮塌掉了。牲畜下户以前,饲养员用一块木板挡着添糙,凑合了半年,居然没人动手修復一下。牲畜下户餵养以后,槽道闲置下来,更没有谁会想到要修补它了。来娃准备动手修復,而且说得很轻松:「那不费多少事,我抽空就拾掇好了。」
看看来娃心劲高涨的神气,马驹心里反倒有点不是滋味了。他大约从来不会想到自己要到外部世界去找一份更轻松的工作吧?他大约不曾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吧?更不会考虑十年二十年以后自己还能不能餵牛的问题吧?有做豆腐手艺的人挑着担儿游村串乡去了,有资本的人买下拖拉机跑运输去了,能找下临时工干的人进城去了,会算命捉鬼的人黑夜哄人骗钱去了。他没有这些挣钱的门路。他要养活哑巴老婆和儿子,他看中了给三队餵养种牛这个差事,按合同挣得一份相当可以的收入,这就是他的现实要求了。马驹满足了他的正当要求,他就欢欢喜喜地干起自己的工作了。如果来娃知道他要去寻一份公粮吃,会怎样想呢?
「牛娃把合同条例给你说了没?」马驹问。
「说了。」来娃靠在槽帮上,「昨黑就说了。」
「你有意见,尽管说。」马驹坐在炕边,笑着说,「合同要合理,不能亏你。」
「有一点点意见,问题不大。」来娃很豪慡地说,「咱这人,弄事不爱抠抠掐掐!」
马驹笑着说:「有啥难处你就说嘛!」
「想着也不会有啥大困难。只是一样……」来娃有点不好出口的样子,还是说出来了,「牛娃这人脾气太倔,我怕日后不好共事……」
马驹点点头。
「牛娃倒是个直性人,就是摸不来辰时卯时他就犯毛病了。」来娃说,「你看,今日后晌,他拉牛夸庄回来,把缰绳往地上一扔,连牛棚大门也不进,端直走了,我紧赶快撵,问他话,他只摇手不招理我。我也不知啥地方得罪他了。」
马驹不由一惊,牛娃怎么了呢?到现在不见人影,出了什么事吗?
「当农村干部,要能硬得来,也要软得下,要会笑也会哭,要能上也能下,才能干得久长。农村嘛,比不得机关工厂。」来娃在说着农村干部应该具备的条件,对牛娃不大满意地说,「牛娃这人呀,只硬不软,只会笑不会哭,只能上不能下,一遇麻烦就瞪眼,他干不久长……」
「牛娃现时在哪儿,你知道不?」马驹已经不在意牛娃的脾气符合不符合来娃的标准了,他想尽快找到牛娃,牛娃的行为里有没有与自己有关的因素呢?他担心了:「他啥时间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