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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弃而不舍

    建安十六年,岁末。


    中华大地,处处烽烟。


    与马超韩遂在长安对峙了许久的曹丞相单方面罢战、回师中原,本以为能引诱西凉军追击,他好半路伏击打个漂亮仗。结果马超追到一半,看前方地势不利主动退军了。


    徐晃夏侯渊顶着严寒埋伏了许久,冻得跟三孙子也似。可人家就不上钩,他俩也无可奈何,只能收拾部队、通报丞相。


    曹操只是慨叹,马儿智勇皆能,真心腹之患也。遂命二将殿后,大军向许都急行。


    丞相在这里运筹帷幄,合肥那边却是一点消息也收不到了。张辽的信使刚刚离开,东吴大军便重新围城,阻断了合肥与外界的联系。无论是夏侯尚的近水还是曹操的远水,城内都一无所知,当然也浇不灭众人心头的这把乱火。


    不过围城归围城,吴军并未立刻进攻,仅仅只是包围而已。守军对此毫无办法。对方人多势众,他们绝不敢出城决战,只能在城中忍耐,却也不敢放松警惕。


    如此过了两日。第三天清晨,一阵号角声刺破天空,让平静了几天的合肥城再次喧闹起来。张辽等人急忙登城观望,只见远处西北方向尘埃迭起,吴军后方乱作一团。不多时,东吴西、北两座大营都有部队出寨,一起向西北角夹击。


    李典、乐进,还有刚来不久的典满,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张辽也是一肚子疑惑,但敌情不明,他无法做出判断,只能在一旁看着。


    半日后,远处的尘烟渐渐归于平静。两股吴军各自回营,又抬又搀的,似有拼杀迹象。


    “张将军,吴军这般模样,该不会是跟咱们的援军交了手?”典满年纪最小,也最沉不住气。他到了合肥才听说襄阳丢失,几次想要突围回去,都被张辽拦住。


    典满这个问题张辽也回答不了,只好摇头说句未必。正说话间,却见一队吴军押解几个降卒进了中军,衣着打扮正与自己一般无二。


    “三位将军,这必是邺城的援军。这、这如何是好?”又是典满开口,这回不光问张辽,连李典乐进一起问了。


    李典也觉得蹊跷,自言自语道:“若是邺城派来的援军,为何不与城中联系就直接与敌开战?”


    “许是被吴军发现,仓促应战,无暇送信。”乐进猜测,但也仅仅是可能。


    再过一会儿,中军营门打开,里面涌出一队刀斧手,把几个五花大绑的曹兵推出营门,咔嚓几下砍了脑袋,就用那鲜血祭了战旗,再派一队大嗓门的士兵到城下叫起阵来。


    “城上的曹军听好了!吴侯大军奇袭下相得手,溃军逃至此处,已被我歼灭。荆州张翼德将军不日将攻取寿春。尔等困守孤城,再不缴械开城,这几颗脑袋便是榜样!”


    吴军喊完话便折返营地,只把那几颗人头堆在地上,还是没有攻城。但城中之人却已慌了神,若果如其所言,这合肥岂不成了一块死地?


    “将军,趁尚有一战之力,不如集中部队向北突围,退往寿春防守。”情急之下,乐进建议弃城。李典、典满都没作声,看来是默认了这个方案。


    张辽还是未作决定,命三将继续警戒。他独自一人上了城楼,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身为主将,当然不能像乐进那样一拍脑门就宣布弃城,出了这么多状况,不把它们理顺了想通了,怎么能轻易决策?


    吃过午饭,日头稍稍西移,东吴大军终于开始了二阶段的进攻。这次与前次不同,明显增强了力度。四门的投石与弓弩强度增加了一倍不止,攀城战也更加惨烈。


    一个下午的苦战,城头损失已达七八百人,是此前三日的总和。


    “吴军不惜代价也要迅速拿下合肥,是想腾出兵力尽快占领徐州么?”


    有了基本的判断,剩下的无非就是两种选择。要么不计代价坚持固守,等待丞相大军回援;要么主动突围,到后方城池重新组织防御,以免被困死在这里。


    张辽不知道曹操的大军已经在回援的路上,也不知道夏侯尚的一万援军正穿过徐州去吴军的屁股后面捣乱。他只知道如果自己在这里全军覆没,那整个淮泗地区就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了。


    考虑再三,张辽决定撤退。可即便是跑,还有个往哪跑的问题。合肥城东西两侧都有丘陵,南面是巢湖,现在已停满了江东的战船。只有北面一马平川,利于骑兵冲锋。


    城里还有三千骑兵,用它做箭头,突破东吴北门的防区,掩护大军撤往寿春似乎是最佳方案。


    这么明显的答案,自己能想的到,吴军主帅会想不到吗?


    到目前为止,张辽的决策都没出过问题,可现在的问题是他决策的前提已经出了问题。


    孙权的确带军离开濡须口北上,但不是去攻取下相,而是对付夏侯尚的援军。张飞也的确率部通过了江夏,但并未日夜兼程赶去寿春,而是白天进军晚上分批撤回,完全是在做样子吓唬人。


    张辽看到的一切都是鲁肃想让他看的。从关羽营中的狂欢到两路疑兵,从再次围城到击败下相逃兵,全部都是在给敌人演戏。整场戏只有那几个被剁了脑袋的曹军士卒是真的,可说是鲁都督能找到的最“敬业”的群众演员了。


    吴军北大营这两夜已挤满了人。鲁肃断定张辽会从北面撤退,故而天黑后东西两边的部队便悄悄向北营集中,天亮前再返回原处。只要曹军突围,北营挡住,东西南三面的部队再绕过来夹击,张辽再能打也得吃瘪。


    不过呢,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鲁肃也有算漏的时候。


    整个计划鲁都督都设计得十分精彩,只是在最后关头算漏了敌将张辽的指挥风格——他可不是个碰运气的指挥官。


    为了确定突围方向,张辽特意推迟了行动日期,利用两个晚上送探子出城去窥探北营。果然发现东西两营天黑后便会派队伍加强北面的防守。


    这样一来曹军就不得不改变策略。


    张辽决定故技重施,先派骑兵突袭东吴中军大帐,逼迫其他方向的吴军前来救援。步兵再趁机攻打北大营,骑兵完成调敌任务后迅速脱离,转向北面与步兵会合,突破吴军防线,一起向寿春撤退。


    是夜,天色已完全昏暗。张文远一马当先,亲率骑兵攻进敌军东大营。由于吴军一直认为曹军会攻击北面,东大营的主力被抽调一空,人数、准备都不充分,被人突然杀入营寨,眼看着敌人奔中军帐而来。


    都督鲁肃就在中军帐,身边只有五百人的护卫营,得知曹军夜袭鲁肃傻了眼,不禁暗暗自责,怎么就没多留个心眼儿防这一手呢?张辽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你哪来的自信能猜到他的部署?


    后悔已迟,现在只能固守等待其他部队回援。鲁都督下令熄灭灯笼火把,依托营帐且守且退,尽量拖延时间。好在张辽志不在歼敌,并未全力进攻,东吴防线一时未被攻破。这也不怪张辽,他也怕被人堵住退路呀。要是把骑兵全陷在这里,北边如何确保突围成功?


    北营收到消息,大吃一惊。若折了鲁肃,即便拿下合肥又能如何?甘宁、吕蒙、陈武三人紧急商议。


    陈武第一个开口:“子明、兴霸,你二人速去救援,此间我一人便可。”


    吕蒙甘宁没有异议,立刻招呼部下行动,临走时提醒陈武,小心曹军调虎离山,一定要顶到二人回来。


    陈武大笑:“二公勿虑。前次不慎给曹军突进去,今日想走,除非从陈某尸身踩过。”


    二将听个死字,心中隐隐不快。但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带部队急忙赶去中军。


    他们前脚离开,曹军后脚便到。这次可不是什么佯攻,对面把拿得出来的家伙全都招呼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只管向前进攻。


    吴军阻挡一阵,越打越吃力。看这架势,敌人这是孤注一掷了。


    一人拼命、万夫莫敌,何况数万亡命之徒?这样硬拼下去必然死伤惨重。


    但是,那又如何呢?


    难道陈武还要像前几天那样保存实力、放跑眼前的敌人,从此在同袍中间再也抬不起头,让鲁都督让吴侯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吗?倘如此,他陈子烈又何必去军法处让人在屁股上抡二十军棍呢?


    十八岁投奔孙策,陈武在战场上滚了十来年。庐江大战,他领着一支小队冲击刘勋的大本营,重围之中左冲右突,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年纪越大,怎么胆子还越小了呢?


    张辽算个屁!老子今天就死在这里,也绝不后退半步!真要是死光了也挡不住,那就是命,认了便是!


    陈武下定决心,率部咬着牙硬扛曹军。那边负责进攻的乐进没想到敌人如此顽强,一时恍惚被压了回来,形势万分紧急。


    李典领着后军,见形势不妙,二话不说把所有部队都推了上去。


    这是突围呀,成与败不是做选择题。失败,就是死!


    东吴的部队越打越少,却无一人后退。这支部队的老底子是庐江大捷中孙策亲自挑选出来的精锐,跟着陈武南征北战,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江陵争夺战,曾一日减员六成也未被击垮,今天它也不会垮。


    就在战线将要陷入胶着的时候,吴军身后响起了杀声。那是张辽绕开回援中军的部队,杀出的一记回马枪。


    腹背受敌!


    对于本就处于劣势的陈武而言,这意味着他和他的部队没有了任何机会。现在前后都是敌人,根本没有可以依托的屏障。身后来的又是骑兵,血肉之躯如何能够阻挡?


    陈武没有选择了,只有战死才能洗刷耻辱。也罢,反正挡不住,索性不挡了。能杀几个杀几个,杀个痛快再死不迟!


    想到这里,陈子烈摘过头盔猛地掼在地上,大吼一声“曹狗,庐江陈武在此,有种便来取爷爷人头!”,便拎着战刀头也不回地冲向前面的军阵。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千五百挺笔直的长枪,以及那攥着枪杆的一千五百个抱着必死之心的战士。


    曹军也没有退路。再不突出去等待他们的就是东吴大军的合围,到那时他们全都得交代在这里。面对陈武的反冲锋,同样面临绝境的李典乐进也没含糊,咬着牙顶了过去。随着兵锋线剧烈的碰撞,双方的士兵开始惨烈的近身搏杀。


    “冲!”


    身后的张辽未做丝毫停顿,指挥骑兵熟练地从吴军身后的薄弱位置发起冲击,瞬间给敌人造成重大的伤亡。


    血已不是滴淌、而是喷涌,身已不是残缺、而是破碎。


    片刻之间,东吴北大营尚能站着的只剩下三十来人。


    这最后的三十勇士,围靠在自己的主将身旁,看那身前身后快被扎成漏勺的残躯,依然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面对着敌人,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依旧没有人退缩,战士百炼成钢,就是为了这一刻;依旧没有人呼喊,壮烈从来也不是喊出来的。三十个人就这样排成一排,默默挺起手中的枪,列着阵型向敌军做出最后的冲锋。


    被击中、倒下,被击中、倒下,一个,又一个。生命在钢铁前消失,却阻止不了冲锋的步伐。直到最后一个身影轰然倒地,这一营的守军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每个人心头都在滴血,但曹军将士们却无暇去体会这强烈的情感冲击。他们必须在吴军到来前脱离战斗,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寿春,以免被人全歼。


    ——


    吕蒙甘宁赶回来时,残破的营地里只剩下数不清的曹、吴两军战士的尸体,一个有气的也找不到。


    当陈武的尸身被抬到鲁肃面前时,他那双愤怒的眼睛依然没有闭上。鲁肃忍着泪,蹲下来看那已被刺破得稀烂的身体,良久才伸手替他阖上双眼,缓缓起身,仰天长叹,泪流不止。


    这,就是战争。


    是流血,是牺牲,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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