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万象更新。
去岁之寒余威尚在,今春之秀稍露峥嵘。
大道两侧,溪堤岸前,柳芽新翠,黄棘渐长。苍槐绿柏层峦起伏,暖日寒潭相映无声。
时值建安十二年,左将军刘备从襄阳年会逃席而出,凭着“的卢”宝马一跃三丈、横渡檀溪,堪堪躲过蔡氏兄弟的追杀,逃得性命。
刘玄德单人孤骑、失魂落魄,一路浑浑噩噩到了一处乡村,忽听得远处牧笛声脆,不由驻马观望。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孩童横坐在老水牛背上,手握短笛吹得起劲,悠然之态令狼狈不堪的刘备暗自惭愧。
老牛慢悠悠地踱到刘备马前,那小童遂停了吹笛,一双大眼睛溜溜地盯着刘备看了又看,突然开口问道:“你是刘玄德?”
这突然一问可给刘备吓了一跳。荒村野外,一个幼童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岂不怪哉?虽说刘备心理素质很好,但毕竟刚刚逃得性命,不免一阵心悸。脸上却镇定如常:“吾正是刘备,敢问童子如何知我名字?”
“果然是刘玄德!”那童子见是刘备,立刻兴奋地拍起手来:“我师父常与客人聊起,说有一位英雄名叫刘玄德,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我看你容貌相似,故而发问。”
“哦?不知尊师何方高人,竟知刘备?”
“我师父不是高人,是老人。嗯——不但不高,好像还有一点矮。记得上次孔明先生来,师父还不及孔明先生肩膀。至于他为何识得你我却不知。”
“既如此,令师现在何处,可否引吾前往拜会?”
“好呀好呀!你既是英雄,师父必然欢迎。我师父的草庐就在前面,转过小路便是。”
刘备于是随着童子的老牛缓缓而行,转过路口,见前方两间茅屋、一方小院,传来阵阵沉稳浑厚的古琴声。
正听得入神,忽然音乐顿止。屋内有人高声大笑:“琴声忽然高亢,必有英雄窃听。不知是哪位英雄到此?”
说话间,一位老者大笑着推门而出。刘备抬眼观望,见他葛衣素袍,中等身高,须发皆白。年纪虽长,声音却中气十足;身形清瘦,腰杆又挺得笔直。一双慧眼炯炯有神,也在向自己打量。
“阁下莫非是刘玄德?”
刘备还未回答,那童子先笑出了声:“猜对了!猜对了!方才我见他容貌,便问他是否刘玄德,谁道竟然真是!”
“你这小子,与左将军讲话毫无礼数!”那老者嘴上训斥童子,脸上却和颜悦色,嘴角一直挂着笑容,丝毫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刘备见状赶忙翻身下马,整理一下衣袖朝老者鞠躬施礼:“刘备误入贵乡,幸遇童子引见,老先生切勿怪罪于他。”
“嗯……”,老者点点头,捋了捋胡须:“观将军形状,想必是突遭变故沦落于此。乡野荒村,既来之则安之。将军若不弃,还请入室歇息。”
“不敢相欺,备乃是应刘荆州所邀代为主持襄阳年会,不料中途有人加害,不得已逃出襄阳流落至此。备不敢久留,但恐与老先生惹来祸端。”
“哈哈哈哈。将军多虑了。当年曹操使祢衡辱及刘景升,他尚且不肯杀之。况将军盛名着于天下,景升岂肯落个害贤的骂名?此必是其部下所为,既然失手,焉能大张旗鼓四处寻人?将军可放心歇下,来日再做打算。”
“先生所言甚是。既如此备不胜打扰。敢问先生高姓大名,日后必来相报。”
老者还没回答,那牧童又抢了话去:“我师父叫司马徽,人称水镜先生。”
刘备也不怪童子没大没小,暗想这水镜先生谈吐不凡,必是大隐。此人复姓司马,多半系颍川司马氏一脉,亦属名门。
当下不敢怠慢,深躬一礼道:“原来是水镜先生。久闻大名,无缘相见。今日叨扰,多有唐突。”
“哈,与英雄相见乃人生快事,何言叨扰?”司马徽心情不错,笑声格外爽朗。一边招呼刘备进屋,一边与牧童去准备饭菜。
刘备独坐于庐内,观望良久。草庐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倒也十分舒适。
不多时,几道乡野小菜陈毕。不见牧童,只司马徽一人陪刘备坐下,二人边吃边谈。菜虽清淡,却新鲜味美,加上刘备跑了一整天啥也没吃,正饥肠辘辘。于是吃了个津津有味、赞叹不已。
司马徽微微笑着,也不多言。见刘备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问道:“将军自涿郡起兵,讨黄巾、战董卓、征袁绍、助陶谦。仁义之名着于四海,何至今日落魄于此?”
一席话勾起了刘备的心事。玄德放下碗筷,长叹一声:“命途多舛、生不逢时。备与曹操、孙坚同时起兵与黄巾贼对战,二十年间南征北讨,从未安定。如今曹孟德挟天子而令诸侯,击袁绍而定河北,一统北方、鼎定中原;孙坚父子拢聚江东,地富人贤,基业已成。独备寄居于荆州,兵微将寡无处用武,尚为宵小之徒所不容。时耶?命耶?天命如此,人奈何哉?”
“不然!将军以白身起事,只手裰补江山,何必自惭于孙、曹?吾观将军不得志如此,非惟天命,但缺人谋尔。”
“蒙先生教诲。备庸碌之才,幸得关羽、张飞、赵云等将士用命,又赖糜竺、孙乾、简雍等相佐。何谓不得人谋?”
司马徽见刘备维护部下,非但不反感反觉亲切。笑道:“关、张、赵云世之勇将,糜氏富甲一方,孙、简亦一时之杰。然将军欲得霸业雄踞一方,仅靠此辈却还不够。”
刘备闻言来了精神,不自觉拱手求问:“还望先生赐教。”
“将军可曾想过,你与曹操同时起事,今实力相差悬殊,其根本为何?依老朽看来,将军与曹操相比,有三不足。一是缺少顶尖谋士的谋划,二是缺少世家大族的支持,三嘛,就是缺少一块稳定富饶的根据地。”
“哎呀!”听司马徽说到这里,刘备激动地喊出了声:“先生所言甚是!曹操刚起事时亦是四处碰壁,待得兖州之后,有了荀彧、郭嘉、满宠、程昱等一干英才辅佐,这才能平定青州、迎奉天子,屯兵整武、积蓄实力。哎!恨备福泽浅薄,当日坐领徐州,本有陈元龙可堪大任。却不慎先后被吕布曹操袭了徐州去,再难觅得此等大才,以至今日。”
“子曰,十步之内必有忠信。天下之大,岂得无人?将军征战廿载,矢志不改、声名远播,何必羡慕于曹操?且稍宽时日,必可得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士辅佐。”
听到水镜先生的鼓励,刘备一下子热血沸腾起来,不自觉地坐直身子,问道:“水镜先生见识非凡,不知可愿出山,助备兴复汉室。备终身以先生为师,死且不违!”
“啥?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刘备说要招募自己,司马徽忍不住笑出了眼泪:“老朽年事已高,不堪大用,难以辅佐将军。但将军勿虑,且安心休息。自有胜吾十倍之人相助。”
司马徽笑罢起身,唤来童子收拾餐具,自己将刘备引至偏房休息。刘备人虽躺下,却满脑子都在想司马徽之言。辗转一夜、未曾合眼。第二日起身,与司马徽吃过早饭,便听远处兵马攒动之声。
刘备吃了一惊,怕是蔡瑁派来的追兵,赶忙出屋收拾马匹。却看见村外进来一队兵士,领头一员大将,银盔银甲、银鞍银马,正是赵云赵子龙。
刘备喜不自胜,赶出院落高声召唤:“子龙!吾在这里!汝如何寻得此处?”
却说赵云在襄阳宴会上丢了刘备,顿时魂飞魄散,哪敢回转新野?带着一众侍卫一夜不停沿着村落挨个寻找,这才找到这里。见刘备安然无恙,赵云喜出望外。当下顾不得疲惫,拍马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倒头便拜:“主公受惊,云之过也。”
刘备扶起赵云,向身后的水镜先生引荐:“水镜先生勿惊。此乃备麾下部将常山赵子龙,昨日护我去襄阳。吾仓促逃席,不及告知彼等,因此找到此处,打扰先生清静。”
司马徽认真打量了赵云一番,赞叹道:“吾亦闻常山赵子龙,为人严重、勇冠三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将军可是一夜未曾歇息?不妨与刘将军同往庐中稍歇。”
“谢先生!赵云不敢。军士人多手杂,滞留村中多有不便。我且领去村外休整,主公欲行便使人来唤。”
刘备点头许可,赵云便指派两名侍卫守住院门,自己约束队伍。士兵们见找到了主公,便不再喧哗,安安静静排成队列退往村外。
司马徽暗暗点头,心想:“观赵云带兵,可知刘备军纪严明,与民无犯。人尝言刘玄德仁义过人,吾尚以为乱世之中人如草芥,仁义之说多半言过其实。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
想到这里,向刘备轻施一礼:“今观子龙带兵,可见将军秉德守正。世事纷扰,人以诈立。将军却以仁义与争天下,令人佩服之至!”
刘备慌忙还礼,赧然答道:“水镜先生谬赞。备起身微末,乃知民间疾苦。桓灵以来,百姓不堪重负。欲兴汉室,必使宇宙重归清平、万民得以安居。唯力有不逮,难随人愿耳。”
“将军可知伏龙、凤雏?”司马徽突然发问。
刘备一呆:“伏龙凤雏?何许人也?”
见刘备不知,水镜先生也不解释,只笑笑说:“伏龙凤雏,二人得一可得天下。至于是何许人,将军早晚必知,某无需多言。子龙既来,吾亦不留将军,将军自去即可。”
水镜先生说罢,也不等刘备接话,拱拱手径自回房去了。刘备恐赵云等惊扰乡里惹得先生不快,亦不敢多言。便向茅庐鞠了一躬,慢慢退出院落,轻合门扉、转身离去。
一路无话,行了半日,众人到了新野城下。还未进城门便听得城上锣鼓之声不绝于耳。刘备看看赵云,赵云看看刘备,两人一头雾水,不知县城出了什么大事。
待进了城门,两个等在那里的仆人见到刘备,赶忙上前拜倒:“恭喜主公、贺喜主公!甘夫人昨夜梦吞北斗,为主公诞下一位公子。”
“什么!?”刘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呃,你,再、再说一遍。”
“主公,甘夫人昨夜诞下公子,母子平安!主公,您有公子了!天大的喜讯呀!”仆人说着,嘴角已经快裂到耳根了。刘备虽是喜怒不行于色,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不由得叫出了声。
“哈,啊,哈哈哈,好!好!呃……,好!好!”
“主公且速去看望主母与小主人,云自带兵回营。”赵云见刘备高兴得乱了分寸,连忙提醒。
“对!对!对!呃……,对!对!子龙,你且回营,吾去看望夫人与孩子。”刘备一边重复着赵云的话,一边轻笼缰辔朝府内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