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嵴上的天空里传来急切的唿唤:旋黄旋割……旋黄旋割……叫声悠然消失到西边的田野上去了。全部让雨淋到地里,让风颳得麦粒落光!我拉上枣棍去讨饭,你们能吃得饱吗?我为了众人的事,落到这步田地,上级来人批我,群众噘着嘴不说话,唉!
九娃想上台,多数人又不举拳头,谁上台就给谁使脚绊绳。九娃当队长的那一年,把队里搞得乌烟瘴气,王村大队支书到小王村来,想把九娃拉下来,还没弄出个眉眼,说支书在小王村睡人家婆娘的谣言,就远远飘出了小王村的范围,传进大王村街巷里高高低低的院墙。支书的老婆骂得支书张不开口,死活不让支书再进小王村。支书为了防止九娃一伙上台,採取了轮流执政的办法。他认定:小王村再没本事的任何一个农民,都比九娃强!他要上台,得等到轮过二十年,才能轮上一回!而支书自己却再不进小王村——「小台湾」来啰!这个瞎熊上不了台就捣乱……葛队长,你瞎了眼了吗?
「王队长!」院里传来葛队长的叫声。
泰来没吭声,表示对这位长着一副大脑门的上级领导的轻蔑和抗议。
「王队长!」葛队长进了屋,站在炕前,「你病了?」
泰来看了一眼,葛队长脸上现着焦虑和诚意,有理不打上门客啊!他苦笑一下,心里谴责自己的无礼了,就坐了起来。
「你有意见,可以谈,不能躺下嘛!」葛队长劝说,「麦子黄了啊!」
「要是再有俩人出来,红口白牙讹诈我,咋办?」泰来说,「到年底,我卖婆娘当娃都还不起……」
「同志!凡事总要分清轻重。」葛队长说,「和王玉祥的斗争,是大事;和九娃的矛盾,是阶级兄弟之间的……」
「还是这一套!」泰来背靠在炕墙上,烦腻地想,长长嘆一口气。他不想看葛队长那亮光光的大脑门,把头偏转到另一边去,长得那样大的脑门里头,考虑问题怎么这样简单!他听人说葛队长在城里工作,从来没下过农村,他是装了满脑子的钢(纲)丝,下农村来的!和他说什么呢?「我那天说过了,五十块钱我不要了。」
「你思想上没通……」
「通了!」
「你怎么躺下不当队长了呢?」
「我阶级路线不清啊!」泰来终于忍不住,鄙夷地说,「让那些路线清白的恶鬼上台吧!我自动让路!」
「不要打别扭。」葛队长说,「没有第三者作证,难啊!让九娃拿二十五块钱给你,吃亏的少吃点,占便宜的少占点……」
「哈呀!」泰来哭笑不得,「这算啥办法?王八三十鳖三十……」
「算了,都是贫下中农……」
「算了就算了!」泰来说,「你让九娃来,我和他当面说。」
「我让他给你把钱拿上。」
「行嘛!」
葛队长出门去了。
九娃跟着葛队长进来了,友好地笑着:「泰来叔!算咧,咱是叔侄,又都是贫农,闹矛盾,让阶级敌人高兴……」
泰来不冷不热地笑笑。
九娃掏出钱来:「你把这拿上……」
泰来从九娃手里接过钱,五张五元票子,哗哗数过,盯着九娃,死死盯住:「侄儿,你叔叔老不要脸,黑了心,到底讹下你的钱了!侄儿你真够人啊!」
「这……」九娃立时红了脸,那双阴冷的眼睛,慌忽乱闪,看着葛队长,抱冤地说,「这算做啥?」
「做啥?」泰来骂道,「我宁可一个人活在世上,绝不跟你龟孙团结!」说着,扬起手,连同那五张人民币,一同抽打到九娃的嘴脸上,吼叫一声:「滚!」
九娃抱着头,跑出去了。
「不象话!泰来同志!」葛队长气得脸色发白,没见过农村人闹事的城里人啊,手足无措,毫无办法了,「不顾大局,真不像话!」
泰来眼前一黑,仰靠在炕墙上,唿唿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怎么收拾呢?」葛队长说,「你这种态度,值得好好考虑!」说罢,站起身要出门了。
「老婆子!」泰来象疯狂了一般吼叫。
老婆从隔着窗子的灶房跑进来了。
「把那些钱拾净,交给葛队长。」
老婆子吓坏了,慌忙蹲下,在地上拣着。
「啊呀!我的眼!」泰来眼前一黑,跌倒在炕上,双手抠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前是一片漆黑,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手,只能凭声音辨听老伴所在的位置,只能听见医生和护士的轻重不同的口音。他被告知:患了急性青光眼——俗说气蒙眼。眼球里头痛啊!痛得鬓角崩崩响,恨不得一把把眼球抠出来!
躺了整整九天九夜。实际上是没有白天的,全是黑夜啊!手术后的第七天,揭去纱布以后,他第一次看见了把他从终生的黑暗里拯救出来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看见了和他过活了大半辈子的娃他妈,老汉流了泪了。
「老汉,病好了,千万再不敢生气。再生气,可能再犯,再犯就要摘除眼球了。」医生说,「生产队事情复杂,看得开点!」
「能想开,能!」犹如隔世重生,泰来呵呵笑着,似乎一切都没有必要计较了。
傍晚,病房里走进几个乡下人,泰来一眼瞅见,竟是小王村的乡亲。噢!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泰安老汉,会计勤娃,妇女队长麦叶,拿着家乡的黄杏,鸡蛋,还买了饼干和蛋糕,看望泰来队长来了。
泰来的心,在胸膛里忽闪忽闪摆动,执拗的五十岁的庄稼人,抑制不住感情的冲动,竟然当着乡亲的面,直抽鼻子,那酸渍渍的清液,仍然从鼻腔里渗出来。他能看出来,他们三人只说叫他放宽心的解脱话,绝口不提队上的任何事情,当然,连九娃的名字一次也没提到。他们故意避开这个瘟神的名字,怕他听到动气。
泰来能理解乡村们的用心,觉得没有必要了。对他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当他一下子失去光明,气得休克,又甦醒过来,又恢復了光明以后,这件事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觉得当初就不该动那么大的气呀!他心里很平静,那件窝囊的事情已经丝毫不能引起他的肝火了。
「泰来老哥!祖辈几代住在小王村,谁不知谁的腰粗腿细?谁不知你的秉性嘛!」泰安老汉说,「你不要气,气下病,伤了自己的身体,人家才更高兴哩!」
「你今年当队长,麦子长得好,大家觉得刚盼到一点希望,偏偏……」妇女队长说,「老婆媳妇都叫我劝你,放宽心……」
「噢噢噢!」泰来老汉感动极了。
「你看——」泰安老汉从腰里摸出半拃厚一摞票子,说:「大家自动筹集起来这些钱,叫俺三人送给你。那个贼讹了你,你是为咱队上,不能叫你枉挨肚里疼!你收下,这……」
「啊呀呀!」泰来张大嘴巴,瞅着泰安老汉手里攥着的那一摞票子,惊呆了。那票子,从颜色上看,有一块、两块的大票,也有五毛、两毛的零票,那是小王村的男男女女,出于一种正义感而促成的慷慨的举动啊!谁说庄稼人吝啬呢?他们可以不吃醋,不吃盐,节省下几分钱来,而一旦为了申明自己的义气,都可以拿出整块钱来!泰来老汉无法抑制已经全面崩溃的理智的闸门,一把搂住泰安老汉的双臂,像小孩一样哭起来。
泰来把那一摞印着小王村男女社员的手印的票子拿到手里,又坚决塞回泰安的掌心,说:「好咧!有了大家的心,这就够了!我的病也就好咧!」
饲养场的院子里,坐着小王村生产队男女社员,一百几十个人,稀稀拉拉。
葛队长站在桌子旁边讲话:
「三夏在即,龙口夺食,泰来队长不干了!没有办法,我们物色了三四个人,分别谈话,做了工作,都不上套!最后商定:九娃同志,大家有意见没有?」
沉默。庄稼人习惯用低下头,避开眼,表示自己不满的意见。没人说一声行,也没人说一声不行。
「大家考虑考虑,有意见就谈。」
仍然是更冷的冷场。老葛突然发现,一个一个社员,相继把头转过去,眼睛都专注地瞅到西边去了,是什么目标吸引了他们呢?老葛一扭头,晤,泰来队长正一步一步从村巷里走过来。
刚走近会场,不知谁领头拍了手,接着就波及到许多人,冷清的会场被掌声轰热了。
热烈地明显地带着某种情绪的掌声,把泰来队长迎进会场,又一直送着他走上主席台,好些人都站起来了。
泰来走到老葛同志坐着的桌子跟前,一言未发,从腰里摸出来一扎票子,放到桌子上,大声说:「这儿还有五十块!谁爱钱,谁来拿!」
刚刚停歇下来的掌声,又突然爆发了。
老葛同志瞅着那一堆票子,弄不清怎么回事,刚张开口想问泰来,泰来已经离开桌子,走到人窝里去了。社员们围上来,问起他的眼睛,其实都知道他的病好了,还是要问。
泰来说:「乡亲们,我又不是给儿子娶媳妇,用不着送礼啊!钱我绝对不能收,队长嘛——」他顿一顿,不好意思了,大声说:
「今后晌,男女社员到南坡,开镰割麦!」
1981.1.11.糙
2月改于灞桥 县委东院南排第三号房子,住着分管组织工作的严副书记。河东公社党委书记黄建国从砖旋的圆洞门走进东院,站在三号房子门外,旧门板下新刷的油漆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他轻轻敲了两下,屋里传出一阵布鞋鞋底蹭着地面的轻捷的脚步声,门开了。
严副书记亲切地笑着,让黄建国进屋。这是一张典型的陕北老人的脸型,直而短的鼻樑,恰当地居于四方脸盘的中心位置。单眼皮下,有一双黑黑的眼珠,尽管五十多岁了,那眼睛里闪出的神光,仍然是犀利而又活泼的。黄建国很坦然地坐在椅子上,接住了严副书记递来的茶水。
「想把你动一动。」严副书记开门见山地说。
黄建国「嗯」了一声,不过是表示了自己对事情早有预料。昨天后晌,接到严副书记来电话叫他的通知,他马上就猜到可能要「挪窝」了。他随口说:「行嘛。」说完之后,自己首先感觉出来,他的回答里有一种明显的无所谓的口气。
「换个地方,迴避一下,对你有好处,对工作也有好处。」严副书记诚恳地解释说。
迴避一下!迴避什么呢?黄建国心里太清楚了。
在中央发出纠正学大寨运动中的「瞎指挥」的批示以后,黄建国顷刻之间陷入了灾难之中。一向是说钉不铆的「黄硬手」,不得不硬着头皮,赔着笑脸,走村串户,去向那些被扒了瓜田、挖了芦苇的生产队做检讨。特别是向那些因违抗他的命令而被撤职,被批斗,被挂着牌子游街的干部和社员会赔礼道歉!赫赫有名的黄建国,在河东公社一下子变成了黄豆腐,钻在房子里没脸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