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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 第34页

第34页

    我一看,那盛过咸菜的花碟里,扔着一块馍,上面夹着没有揉散的硷面团儿;另有稀饭中的一个米糰儿,不过指头大,也被老师挑出来。我立时觉得脸上发烧,这是老师对管饭的家长最不光彩的指责……


    妈妈看见了,一下子跌落在板凳上,脸色羞愧极了。


    父亲瞅着,也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抓起「展览」着硷团儿和米糰儿的花碟子,一扬手,摔到院子里去了。


    后晌上学的时候,风葫芦在村口拉住我,慷慨地说:「我再给你一块蚕籽儿!」


    我心里冷得很:「不要咧。」


    「咋咧?」


    「我不想……养蚕儿咧!」


    没过几天,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分了班,把一、二年级分给新来的老师教了。


    他很年轻,穿一身列宁式制服,胸前两排大纽扣,站在讲台上,笑着给我们介绍自己:「我姓蒋……」说着,他又转过身,从粉笔盒儿里捏起一节粉笔,在木头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他的名字,说:「我叫蒋玉生。」


    多新鲜啊!往常,同学们像忌讳祖先的名字一样,谁敢打问老师的姓名呀!四十来个学生的初级小学,只有一位老师,称唿中是不必挂上姓氏的。新老师一来,自报姓名,这种举动,在我的感觉里,无论如何算是一件新奇事。他一开口,就露出两只小虎牙,眼睛老像是在笑:「我们先上一节音乐课。你们都会唱什么歌?」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回答。我们啥歌也不会唱,从来没有人教给我们唱歌。我只会哼母亲教给我的那几句「绣荷包」。


    蒋老师把词儿抄在黑板上,就领着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没有丝毫音乐训练的偏僻山村的孩子,一句歌词儿,怎么也唱不协调。我急得张不开口,喉咙里像哽着一团什么东西,无端地落下一股泪水。好久,在老师和同学的歌声中,哽在喉咙里的硬团儿,渐渐溶化了,心里清慡了,张着嘴,唱起来: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我爬上村后那棵老桑树,摘了一抱最鲜最嫩的桑叶,扔给风葫芦,就往下熘,慌忙中,松了手,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嘴里咸腻腻的,一摸,擦出血了,烧疼烧疼。


    「你俩干什么去了?」蒋老师吃惊地说。


    我俩站在教室门口,低下头,不敢吭声。


    「脸上怎么弄破了?」他走到我跟前。


    我把头勾得更低了。


    他牵着我的胳膊朝他住的小房子走去。这回该吃一顿教鞭了!我想,他不在教室打,关在小房子打起来,没人看见……


    走进小房子,他从桌斗里翻出一团棉花,撕下一块,缠在一根火柴棒上,又在一只小瓶里蘸上红墨水一样的东西,就往我的脸上涂抹。我感到伤口又扎又疼,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温暖。他那按着我的头顶的手,使我想到母亲按抚我的头脸的感觉。


    「怎么弄破的?」他问。


    「上树……摘桑叶。」我怯生生地回答。


    「摘桑叶做啥用?」他似乎很感兴趣。


    「餵蚕儿。」我也不怕了。


    「噢!」他高兴了,「餵蚕儿的同学多吗?」


    「小明,拴牛……」我举出几个人来,「多咧!」


    「你养了多少?」


    「我……」我忽然难受了,「没养。」


    「那好。」他不知我的内情,喜眯眯的眼睛里,闪出活泼的好奇的光彩,「你们养蚕干什么?」


    「给墨盒儿做垫子。」我说着话又多了,「把蚕儿放在一个空盒里,它就网出一片薄丝来了。」


    「多有意思!」他高兴了,拍着手,「把大家的蚕养在一起,搁到我这里,课后咱们去摘桑叶,给同学们每人网一张丝片儿,铺墨盒,你愿意吗?」


    「好哇!」我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于是,后晌,他领着我们满山满沟跑,採摘桑叶。有时候,他从坡上滑倒了,青糙的绿色液汁粘到裤子上,也不在乎。他说他家在平原上,没走过坡路。


    初夏的傍晚,落日的余晖里,霞光把小河的清水染得一片红。蒋老师领着我们,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打泼刺,和我们打水仗。我们联合起来,从他的前后左右朝他泼水。他举起双手,闭着眼睛,脸上流下一股股水来,佯装着求饶的声调,投降了……


    这天早晨,我和风葫芦抱着一抱桑叶,刚走进老师的房子,就愣住了。


    老师坐在椅子上发呆,一副悔恨莫及的神色,看见我俩,轻声说:「我对不起你们!」


    我莫名其妙,和风葫芦对看一眼。


    「老鼠……昨晚……偷吃了……蚕!」


    我和风葫芦奔到竹箩子跟前,蚕少了!一指头长的又肥又胖的蚕儿,再过几天该网茧子了。可憎的老鼠!


    风葫芦表现得很慷慨:「老师,不要紧!我从家里再拿来……」


    老师苦笑一下,摇摇头。


    我心里很难受。我不愿意看见那张永是笑呵呵的脸膛变得这样苦楚,就急忙给老师宽解:「他们家多着哪!有好几竹箩!」


    「不是咱们养的,没意思。」他站起来,摇摇头,惋惜地说。


    三天之后,有两三条蚕儿爬到竹箩沿儿上来,浑身金黄透亮,扬着头,摇来摆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诗。风葫芦高兴地喊:「它要网茧儿咧!」


    老师把他装衣服的一个大纸盒拆开,我们帮着剪成小片,又用针线串缀成一个一个小方格,把那已经停食的蚕儿提到方格里。


    我们把它吐出的丝儿压平:它再网,我们再压,强迫它在纸格里网出一张薄薄的丝片来……


    陆续又有一条一条的蚕儿爬上箩沿儿,被我们提上网架。老师和我们,沉浸在喜悦的期待中。


    「我的墨盒里,就要铺一张丝片儿了!」老师高兴得按捺不住,像个小孩,「是我教的头一班学生养蚕网下的丝片儿,多有意义!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见你们了……」


    第二天,早饭后,上第一节课了。他走进教室,讲义夹上搁着书本,书本上搁着粉笔盒,走上讲台,和往常一模一样。我在班长叫响的「起立」声中站起来,一眼看见,老师那双眼睛里有一缕难言的痛楚。


    他站在讲台上,却忘了朝我们点头还礼,一只手把粉笔盒儿也碰翻了,情绪慌乱,说话结结巴巴:「同学们,我们上音乐课……」


    怎么回事啊?昨天下午刚上过音乐课了,我心里竟然不安起来,似乎有一股毛躁的情绪从心里窜起。老师心里有事,太明显了!


    老师勉强笑着:「我教,你们跟着唱:『春风,吹遍了原野……』」


    我突然看见,刚唱完一句,他的眼角淌下一股泪水,立即转过身,用手抹掉了。然后再转过身来,颤着声,又唱起来:


    「春风,吹遍了原野……」


    我闭了口,唱不出来了。风葫芦竟然「哇」地一声哭了。教室里,没有一个人应着唱。


    「我要走了,心想给大家留下一支歌儿……」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又窜下来,当着我们的面,用手绢擦着,提高嗓音,「同学们,唱啊!」


    他自己也唱不出来了,勉强笑着,突然转过身,走出门去了。


    我们一下子拥出教室,挤进老师窄小的房子,全都默默地站着。


    他的被卷和书籍,早已綑扎整齐。他站在桌边,强笑着,说:「我等不到丝片儿网成了。你们……把蚕儿……拿回家去吧!」说罢,他提起网兜,背上被卷。


    我们从他手中夺过行李,走出小房。对面三、四年级的小窗台上,露出一个一个小脑袋。一声怕人的斥责声响过,全都缩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心勐一颤,还得回到驼背的那个教室里去吗?


    走出庙院了,走过小沟了。眼前展开一片开阔的平地,我终于忍不住,问:「蒋老师,为啥要走呢?」


    蒋老师瞧着我,淡淡地说:「上级调动。」


    「为啥要调动呢?你刚来!」风葫芦问。


    老师走着,紧紧闭着嘴唇,不说话。


    我又问:「为啥不调动驼背?」


    蒋老师看看我,又看看风葫芦,说:「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级那儿,说我把娃娃惯坏了!」


    我迷濛的心里透出一条fèng儿,于是就想到村子里许多议论来。乡村人看不惯这个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闹,没得一点儿先生的架式嘛!自古谁见过先生脱了衣裳,跟学生在河里打水仗?失了体统嘛!我依稀记得,我的父亲说过这些话,在大槐树下和几个老汉一起说。那个现在还不知姓名的盘踞在小庙里的老师,也在村里人中间摇头摆手……他们却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欢的一位老师!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中小学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握住了蒋老师的手。他的胸前挂着「三十年教龄」纪念鳝,金光给他多皱的脸上增添了光彩。


    他向我讨要我发表过的小说。


    我却从日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来。


    「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在我中学毕业以后,回到乡间,也在那个拆掉古庙新盖的小学里教书。第一个春天,我就记起来该暖蚕籽儿了。和我的学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个春天的情丝……


    老人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上面了……


    1982.1灞桥 川塬上下那些被树木笼罩着的村庄,人家生产队里的干部也不知是咋样产生出来的。地处小河湾的小王村,年年换一队长,却是挨家挨户轮流上台坐庄的。


    轮到五十岁的王泰来上台执政的时候,老汉愁得几夜睡不着觉,仓库里连一颗储备粮也没有。出纳员紧紧锁着的抽屉桌斗里,只有几枚硬币。而信用社里的贷款已经援下近乎两万块了。


    人事关系复杂到出门少说闲话的严重地步,常常因一句无根无梢的闲话打架骂仗,不惜全家整门子出动……


    年景也不好,自打麦子播下地,没见过雨雪。麦苗又稀又黄,看了令人灰心!这个队长当到年底,有什么盼头呢?


    连续有几个长辈劝说了四五个晚上了,每年春天,就是这几个老汉出面劝服将要轮到上台的干部。有什么办法!小王村和大王村是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早已不行使他对这个挂在大王村偏旁的复杂的「小台湾」的党、政权力了。「小台湾,我管不了!」他公开在公社说,也公开在小王村任何人面前说,丝毫也不怕降低他的威信。所以,给小王村安排干部,就是既不属于党,也不属于政的那几位长老每年必尽的义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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