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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晓兰坚持说。


    「要叫我说……」润生毫不含煳,「辞了管理站的工作,回家另寻营生去!而今农村里,饿不死人了!」


    「我也这么想过……」她低下头,「好容易找到这个工作……」


    「那就算咧!算咧!」润生说,「你按你的主意办,我不干涉你……」


    「润生……」晓兰拉住他的胳膊,又哭了,喃喃地诉说,「我刚刚领下头一回工资,我就给你买下礼物,侍候你吃一顿饭,好不好,算我补一回心……」


    「……」润生忽然觉得鼻腔里也酸渍渍的。他听明白了她的话,这一切又都显得没有必要了。他说,「好!就这样……我走了。」


    「你甭急嘛!」她又抓住他的胳膊,「我对不起你!你骂我吧……」


    「没啥对不起的地方!没有!」润生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豪慡地说,「我骂你做啥?你没伤害我嘛!你的事由你定嘛!」


    「我心里还是忘不了你……」


    「甭把事情故意弄复杂!快点忘干净吧……」


    「我知道你在河滩捞石头,苦累重……」晓兰动情地说,「你捞下石头,甭愁卖,我给你调车……」


    「不不不!再不要了!」润生固执地说,「你给长才叔卖掉那么多石头,算是帮了大忙。我的石头不愁卖,我追车拦车可有经验了……」


    「我隔十天八天,给你放一趟车过去。」晓兰多情地说,「算我一点心吧!」


    「不要。晓兰,我走了。」他这回下决心走了。


    「回管理站,把衣服拿上。」晓兰又挡住他,「你把我的车子骑上,这么晚了……」


    「不要!」润生甩开手,扯开步子,刚走开两三步,却听见背后传来压抑着的哭声。他想回过头,安慰她几句,略一踌躇之后,他终于没有转过头去,似乎后颈上别着一根棍子,脖颈梗得梆硬了。他大步走过麦田,冻僵了的麦叶在脚下嚓嚓嚓响……


    结束了,他和她的初恋!那么令人心魄震颤的初恋,就这样完结了!他在平整的柏油公路上走着,现在才感到西北风的刺骨之寒了,他的脑子里混沌一片,乱糟糟的,只顾机械地扯开长腿走路,似乎懊丧,似乎伤心,又似乎是做视一切,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


    润生终于走进曹村了,村巷静寂,一幢幢房屋的黑乎乎的轮廓,静静地隐蔽在冬夜的黑暗中。他走到自家门楼下,木板门虚掩着,推开门,从里屋就传出母亲的问询声。他不回家,门是不上关子的,母亲就坐在灯下做针线,等待他回来,这已经是习惯了。走进院子,左边的猪舍里,传出老母猪睡下时的唿噜声和小猪崽的梦呓一般的吱吱声;右边的牛栏里,老黄牛倒嚼的声音很有节奏的响着。他从空旷的原野回到熟悉的现实世界来了,心里顿然稳实了。


    「润娃,你到管理站去咧?」母亲从针线上抬起头,「我听你长才叔说的。你吃饭了没?我给你在锅里留着。」


    「吃过了。」他坐在椅子上,低下头,想到吃她的那顿饭,心里又不自在了,「我去联繫……卖石头的事。」他不得不撒谎。


    「哼!你联繫得怎样?」父亲并没睡着,坐起来,披上棉衣,不满意地说,「你看看柜子上——」


    润生转过头,装着粮食的长板柜上,搁着一堆油渍渍的纸包,一堆未曾开启的酒瓶……这是怎么回事呢?


    「村里人看着你给长才卖了石头,知道你有熟同学在管理站开票,这下倒好——」母亲不知是讨厌呢,还是欣赏这种事情,「都求你帮他们卖石头哩!」


    「嘿呀!我怎么能……」润生说不出话来,这无疑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从报上看见过一些不正之风的报导,也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过诸多的行贿受贿的丑恶行为,而他自己亲身经歷,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是啊,没有什么人会给他的父亲行贿,他只会餵猪养牛,给别人帮不了什么大忙。他过去一直念书,也不会遇见什么人来求他帮什么忙的。现在,他第一次看见了在沙滩上被人谚称为「进贡」的贡品了,一包包糕点,纸菸,一瓶瓶贴着各种装饰图案的酒瓶,供奉在柜盖上了。甭说他受不受这些贡品吧!想到晓兰和他的不堪回想的初恋,他连看一眼那些贡品都觉得讨厌。


    「你收人家这些东西做啥?」他朝母亲使性子,「你收下了,你去给人家卖石头吧!」


    「啊呀!俺娃——」母亲不恼,亲热地叫着,「那些人一进门,挡都挡不住,不信你问你爸……」


    「我一辈子没有白吃白喝过人家的东西。」父亲没有直接替母亲作证,却讲起家规来了,作为父亲,他比老伴更疼爱独生的儿子,却不忘时时处处给儿子以实际影响。他把这件事,看得远远比老伴严重,「即就是咱能给人家帮忙,也不能收受这些黑天黑地里送来的东西!啥味呀?」


    「谁收下谁送走。」润生怨母亲。


    「话虽这样说,理虽这样讲,甭忙——」父亲完全显示出他的一家之长的主事人的深谋远虑,「给人帮不了忙,也甭得罪乡亲……」


    「你说咋办?」母亲也急了,「怎么还给人家?一还,就准定得罪人咧!」


    「我想想……」父亲沉思起来。


    「我还!」润生站起身,「谁送来的还给谁,简简单单的事,偏想得那么复杂!」


    润生烦躁地走出里屋的小门,走进自己的小厦屋去了,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想想他和她究竟经歷了一场什么,简直跟做梦一样呀…… 神秘的动人心魄的初恋,竟是这样来去匆匆地结束了。在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突然发生,又在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时候突然中止,真是不期而遇,来去匆匆!


    黎明时分的河滩里好冷啊!秦岭东山的群峰的上空,透出一抹亮光。田野里一片昏暗,河堤上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林带,像一堵雄浑的城墙,齐刷刷排列在河岸上,露出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锯齿一样的树梢。小熘子北风在黑暗里熘过来,像挟裹着无数的钢针,扎刺人的脸颊。钻进脖颈和袖口,手指麻木得握不住铁杴的木把了。


    沙滩上空寂无人,河水也像冻结了似的发出不大连贯的颤颤的响声,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沙滩,现在显得空旷和广漠。黎明前的这一刻愈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即使顶勤快的庄稼人,也要等这一刻过去,大地和村庄露出黎明的端霓的时候,才扛着铁杴和担笼下到河滩来。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鸡叫三遍的时候,就在沙滩上撑起罗网了。他昨晚一宿未曾合眼,翻来覆去,那被窝里像是有石子和柴枝,蹭得他睡不着觉。他和晓兰就这样断了!刚刚热乎了起来:骤然又凉咧!唉……怎么处理这种事?老师在课堂上只教给他作文和计算,从来没有讲过怎么恋爱。有一次,老师严厉地批评两个偷偷谈情说爱的同学,凛然无情,直到那两个倒霉的傢伙抬不起头来,老师干脆宣布:中学生不准谈恋爱……他却在心里说,晚了,老师做戒得太晚了!他和晓兰在河边上已经亲过嘴了!抹也抹不掉这样的记忆了……老师要是能给他们讲讲怎样恋爱,失恋了又该怎么办,现在对他来说就有很大的参考作用了,老师却只是一味地警告不许谈。父母亲只是教他好好念书,供给他吃的和穿的,训示他要尊敬先生,和同学友好相待,出远门念书一切得谨慎,从来没有告诉儿子,当一个姑娘突然亲他一口,给他唱歌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办?没有,从来没有,因为政府里提倡晚婚,已成定律,庄稼人虽然不大满意,却逐渐地推迟了给儿女们订婚的年龄,一般都在二十岁以后才张罗,订得早而不能婚嫁,倒惹得好多麻烦。他才十九岁,尚不见任何一位热心的婶娘或嫂子来提亲说媒,父母也没有因缘提及此事,他更不好意思告知父亲和母亲,说他和一个女同学如何如何了。


    没有谁能帮助他,现在怎么办?他和晓兰在三岔口旁边的麦田里分手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拒绝了她要送给他的那一身合尺合码的衣服,走回曹村来了。他现在说不准他对她的这种态度合适不合适,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他和她的关系好不好,只是……完全是凭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心性,就这样告别了。当他现在躺在小厦屋的被窝里,静静地回想刚才和她在麦田里的谈话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既然她要和那位县上干部的儿子……又何必给他送一身衣服呢?他穿上这一身衣服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呢?保持那样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干什么呢?要么就好,好得无遮无掩,像他们那晚过河时的情景一样;要么就断,断得一丝不连,各人奔各人的前程,她能找下一位大学生派头的管理站的会计作女婿,他也绝不至于打光棍一辈子!他头脑简单,喜欢干干脆脆,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脑子里盛不下缠缠络络的丝麻……尽管这样,他还是睡不着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乡亲们悄悄送来了那么多糕点和菸酒,指望求他通过她卖掉石头,却不知他现在正打算再不和她交往了呢!既然睡不着,躺着特难受,上房里传来父亲沉重的舒悦的鼾声,更叫人感到心胸里憋闷,他悄悄爬起来,扛上铁杴,挑上铁笼,出了街门……


    包谷秆子燃烧起来,僻啪乱响,火光在沙滩上辟开一个小小的温暖而明亮的空间,他抓起一捆干透的包谷秆子扔到火堆上,被黑夜收缩了的空间,又随着蹿起的火光而扩大了。他铲起一杴砂石,抛到罗网上,刷地一声刚落,又一杴砂石接着抛上去了。他发疯似的干着,像是和谁赌气似的干着,不让双手有一瞬间有停歇。忽而蹿起的火光,照出他一副红扑扑的脸膛,眉毛拧到鼻樑上头的凹坑里,嘴里轻轻喘着气。


    要是晓兰现在坐在包谷秆燃起的火光里,嘎嘎嘎地笑着拢火,歪着脑袋唱「九九艷阳天」,那他就会……啊呀!胡乱想到哪儿去了,他揪一把自己的头髮,眉头又紧紧地拧扭在一起了,用劲挖砂石吧!


    用劲挖,使劲抛,一天争取增加一半收入,早点攒够钱数儿,把东杨村那十箱义大利蜜蜂买到手,早点离开这无聊的曹村的河滩,满世界赶着花开放养蜜蜂去。把晓兰和他的关系彻底割断,把她在他心里的影子彻底抹掉,一身轻松,无牵无虑,满世界去逛呀!


    他将押运着自己的蜂箱,乘着火车,风驰电掣般地驰过平原和丛山,村庄和河流,春天到南方,夏天回北方,哪儿的花儿开了就赶往哪里,在平原上的某个陌生的小镇旁,或者在山区的某个小村庄里,摆开蜂箱,撑起一顶绿色的小帆布帐篷,戴上面罩,抚弄那些嗡嗡叫着的金黄色的蜜蜂,把那些已经无用的公蜂及时捏死,它们和蜂王交配以后就无用了,既不酿蜜,只是坐享其成。人工培置王台,不仅能控制蜜蜂的繁殖和分群,还可以生产蜂王浆,那是高级滋补品,听说资本主义国家的头儿把它当饭吃,所以一个个都长得头大腰肥,把那灌满蜂蜜的蜂皮装入摇蜜机,转动手把,那稠汁就被甩了出来……晚上呢?最好能带一台电视机,可以看球赛,问题是要钱!钱,他要挣钱,拼命地刨砂石,拼命地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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