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陵北郊的一个小旅馆里,昏暗的房间中间一张大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个年轻人,他们正是胖虎手下的黄伟、张斌、刘志海、王华胜四人。朱启龙蹲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像一只受惊的刺猬,蜷缩成一团。他已经两天三夜没有合眼了,现在趁着黄伟等人对他稍微放松一点时想眯一会儿。
三天前,老朱夫妇在凌晨两点多时被一阵电话铃声从睡梦中惊醒,小朱在电话的另一头带着哭腔只说了一句话“爸,妈,对不起。”,便匆匆挂了。老朱捧着手机呆立着,朱太太像疯了似的,一遍一遍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口子预感到儿子出事了,赶紧穿上衣服出门到离家最近的南田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里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两口子找了半天,敲了一楼的几个房间门,终于从一间房里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警察。大约是搅了一场好梦,年轻警察没好气地问:“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等天亮再说吗?”
朱太太抢上前说道:“啊呀,不得了啦,我儿子出事了,快帮帮我,警察同志。”
警察不耐烦地说:“好好说话,别哭。跟我到值班室里来吧。”
两人跟着他来到值班室,警察问:“什么事?说吧。”
朱太太又要抢在丈夫前面说,被警察制止了:“你的情绪有些激动,让他说吧。”
老朱说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警察说:“你们这是逗我玩呢?就凭一个电话就判断你儿子出事了?你说说,会出什么事?”
“啊呀,警察同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儿子赌博欠了六十多万的赌债,他们到我家里,我的店里来要,我哪有那么多钱呀。”朱太太哭诉道,“他一定被那些人抓走了。”
“你儿子参与赌博就是违法行为,这个就不说了。欠了钱就要还,这也是应该的呀。”
“可那是高利贷,国家明令禁止的,你们不管吗?”老朱说。
“是不是高利贷,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是需要有关部门认定才算数的。”
“那这个先不说,先把我儿子找到吧。”老朱央求道。
“他有手机吗?”
“没有,他是用别人手机打的。”老朱说。
“号码给我。”
老朱掏出手机,翻出刚才的来电,把号码报给他。他试着拨了一下,对方处于关机状态:“你们先回去吧,对方关机了,没办法找。既然给你们打电话了,就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他们是要钱,还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他现在失踪了呀!”朱太太急得直哭。
“报失踪是需要七十二小时后的,他现在才几个小时?”警察说,“明天要是对方来电话,你们再来。”
老朱看情况也坚持不出什么结果来,便硬拉着老婆回家了。这一夜,两人再无法睡觉。到了第二天中午,电话又响了,对方是个陌生的男声:“你儿子在我们手上,如果想要他平安回来,把他欠我们的钱还了。”
“我们没钱呀,上次已经给了你们二十五万,那还是卖店铺的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的我们不管,还不了,那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你好好地考虑考虑。”对方说完就挂了。
老朱不敢告诉老婆全部的实话,只说儿子确实被人扣了,然后一个人跑到南田派出所。昨天值夜班的年轻警察不在,他只好又跟另一名警察重复了一遍昨天的话,并把今天接到的电话内容说了一遍。那警察的回答与昨天如出一辙,只说了一句有用的话:“下次再有电话来,你就问他,如果还钱,应该怎么还?”
到了第二天中午,电话又来了,还是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声音:“考虑好了没有?”
“我如果还钱,怎么和你们联系呀?”
“我每天这个时候给你电话,直到你筹好钱。”
第三天,老朱带着手机早早地就到派出所等候着。这一次,除了上两次接待过他的两名警察都在之外,还有一位中年警察,这个人老朱认识,是南田派出所的副所长项东明。
“等会儿他们再来电话,你要想办法多说话,尽量拖时间,至少要五分钟的通话时间。”项东明对老朱交待道。
到了约定的时间,对方电话准时打来了。项东明对年轻警察点点头,年轻警察说:“都准备好了。”
老朱接通了电话,对方开口说问:“钱筹齐了吗?”
“差不多了,我儿子现在还好吗?”老朱紧张得话音有些颤抖,项东明向他投去了鼓励的目光,他继续说着,“你们没有对他怎么样吧?我要和他通话。”
“你报警了吧?我警告你啊,别耍花招!”
“没有,我没有报警,我就想和我儿子通话。”
“不行!你儿子现在还活着,再过几天我就不敢保证了,早点筹好钱,我明天再打过来。”说着,又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
“时间太短了!”项东明懊恼地捶了一下桌子。老朱再回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关机了。
“安排一下,查宾馆旅店。”项东明对年轻警察说。
而此时,小朱正在小旅馆的房间里遭受着非人的折磨。黄伟挂完电话,走到蹲在房间角落的小朱面前,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拽起来,又抬手给了他一计响亮的耳光,骂道:“你家老不死的今天说话好像不太正常,老子怀疑他报警了。你他妈是不是他亲生的,不知道这样做会害死你吗?”
小朱低头捂着脸嘤嘤地哭,说不出话来。黄伟又伸手给了他一巴掌:“哭什么哭?像个女人似的,你他妈家里死人了?”
小朱双手抱着头,猛地蹲下去,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浑身颤抖着。王华胜从床上蹦起来,光着脚跳到跟前,一脚踩在他的脑袋上,骂道:“小狗日的,哭得老子心烦,不许哭!再哭老子把你的耳朵割下来下酒。”
小朱吓得拼命收住哭声,喉咙里发生断断续续的嗝气声,让人觉得随时有断气的可能。
刘志海从门外进来了,手里提着五个盒饭,这是他们的午饭,每人一盒,也给了小朱一盒。王华胜伸手从刘志海的手里抢过饭盒,打开后吐了一口口水进去再递给小朱。小朱不肯吃,王华胜就摁着他的头硬逼着他吃下去。小朱眼里含着泪,只得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刘志海对于王华胜的变态行为似乎很不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吃完饭后,黄伟、张斌和王华胜都躺到床上睡觉,留下刘志海看守小朱,目的就是不让他睡觉。可怜的小朱就这样被四个轮流看着,刚要想闭上眼睡一下,就被打醒。一会儿,黄伟等三人都睡着了,各自发出声律不齐的鼾声。刘志海走到小朱面前,小声地对他说:“睡一会儿吧,趁现在。”
小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蹲在那里一秒不到就睡着了。人性本恶还是本善,这是个很难弄懂的问题。但有些人作恶其实就是一种从众,同行的人在作恶,你不作恶就显得不合群,甚至有时还要表现得比其他人更恶,以体现自己在同行人中的存在感。可有时偶尔做一件善事能被外界认可,自己的心灵又能产生感应,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想做更多的善事,这也是标签的作用。刘志海本无心向善,但这几天看到小朱被连续折磨,几无人道可言,又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刚才小朱一个感激的眼神,却让他的心突然感到怦然一动。
张斌在睡梦中被一泡尿憋醒,睁开眼一看,小朱睡着了。他跳下床一脚把他踢醒,骂道:“你他妈的谁让你睡觉了?”
回转身又不满地看了刘志海一眼,穿上拖鞋往卫生间走去。走到卫生间门口,他似乎想起什么,又折身回来,一把抓起小朱往卫生间里拖。这时黄伟和王华胜也都醒了。
张斌把小朱扔到淋浴喷头下面,让他蹲着,自己撩开裤子就往小朱的头上撒尿。小朱哀嚎着东躲西藏,张斌面目狰狞地大笑,像个小鬼子端着机枪一样,来回追着小朱扫射:“想睡觉吗?老子让你清醒清醒!”
黄伟、王华胜趴在卫生间门口欣赏着这一幕,乐得哈哈大笑。等张斌尿完了,王华胜接着进去,撩起裤子也要效法张斌。刘志海忍无可忍,冲进来一把把王华胜推开,骂道:“你们还是不是人呐?我们是要钱的,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老大是这个意思吗?”
王华胜被推了一下,险些摔倒,怒道:“海子,你他妈干嘛?想罩着他吗?”
两人怒目相对,大有火拼一场的势头。就在这时,张斌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立即对他们说:“不要吵了,马上转移。”
几个人也不问原因,匆匆收拾了一下,架起小朱就往外走。到了车上,黄伟抱怨道:“张斌,你做的好事,尿这小子一身,搞得车里都是你的尿味!”
“别废话,一会儿就习惯了。”张斌说,“华胜快开车,到玲珑镇去。”
“怎么了?为什么转移啊?”黄伟问。
张斌看了一眼小朱,对他们说:“这小子他爸报警了,公安正在查市区各宾馆旅店。我们五个人开一间房,很容易就能查到。”
“玲珑镇安全吗?”刘志海又问。
“耗子哥说是老大的意思。”张斌说,“既然是老大的意思,那就是安全的。”
南田派出所通过全市特种行业网络监督系统排查了各个大小宾馆旅店,经过几个小时的摸排,最后锁定几家可疑的对象,但派人过去查看,还是一无所获。
所长史大鹏及时介入了此案,他坚定地否决了项东明定义的这是一起绑架案,重新定义为这是一起经济纠纷案。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他约谈了胖虎的代表耗子,又请了另一当事人老朱,经过友好协商,耗子同意了史所提出的方案,六十三万的债务,减为六十万整。债务清偿后,小朱平安回家。当然,为了答谢史所长,耗子又向他提供了高达五万元的巨额办案费。史所慷慨地拿出其中的三万元交到所里的小金库,得意洋洋地向同事们宣布:经过同志们的几天辛苦,不但成功了结此案,还收到了当事人答谢款三万元,为所里小金库创了收, 为同志们的福利增加了保障。
老朱夫妇后悔不已,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痛痛快快地答应还钱,也免得折腾多日,身心俱疲,儿子受了多大的罪还不知道,最后却得到这个结果。他感觉明明自己是去报案的,没想到倒成了被他们联合绞杀的对象。两人欲哭无泪,只得回家变卖家产,筹集款项。
其实他们并不用后悔,小朱经历的这次磨难,已经深深地烙进他的心里,会让他刻骨铭心一辈子,这一点,他们做父母的,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小朱回来了,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朱太太心痛地大哭,老朱也忍不住悄悄地抹泪。小朱先回到家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又美美地睡了一觉。到了晚上,老朱夫妇带着他到好汉庄来,要了一个小包厢,点了一大桌的菜,要给儿子好好补一补。
李丹也进来了,向他们表示问候。朱太太说:“店铺都没了,只剩下我们自己用的。”
老朱打断了老婆的话,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儿子心里难受:“钱没了可以再挣,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人好好的就行。你说是吧?老板娘。”
“是啊,钱够生活就行,人是什么都比不了的。”李丹笑着说,“小朱,受了不少罪吧?以后可真的要好好的,不能让爸妈操心了。不过,有些磨难也是好的,不然人永远长不大。”
一句话勾起了小朱的伤心事,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