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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口蜜腹剑

    长公子的家宴,规格当然是很高的。无论菜式、器皿、乐队,都是极高标准,没得挑剔。


    曹丕端起酒杯,对刘禅道:“知先生不惯饮酒,特意备了甜酒,请先生尝尝。”


    刘禅举杯回礼,端到嘴边一尝,什么甜酒,这不就是醪糟么?这东西他可以接受,难得曹丕这般细心。


    几杯酒下肚,宴会的气氛活络许多,宾客的话也多了起来。


    “金先生妙手更胜华神医,早已传遍市井。更难得这般年纪便忧民疾患,当真可敬。”


    首先把话题往刘禅身上带的人是桓阶,曹丕紧跟着添油加醋:“伯序先生只知金先生医术过人,殊不知先生诗才政论亦是出类拔萃。”


    “哦?此话怎讲?”


    “那日父相设宴答谢,先生于席间即兴作诗一首,精彩绝伦。便是子建亦赞叹不已,逢人便赞先生诗才无二。至于政论嘛——”


    曹丕说着顿了顿,拍手招呼下人:“拿上来!”


    少时,两个仆人各自抱着一块木牌上得堂来。曹丕命他二人将木牌向在座的展示一遍,然后挂在门前的两块立柱上。


    “实干兴邦、空谈误国。”


    宾客席一片自言自语,这几位都是实用主义者,对这八个字颇为感同身受。


    司马懿少见地向刘禅拱手,问道:“这八个字也是出于先生之口?”


    刘禅没来得及回答,先让曹丕给抢答了:“正是!昨日先生说起,丕深有感触,遂写下命人雕成木刻,时时警训。”


    “金先生,有这八个字,足以治国平天下。不知当日佳作是何诗句?”辛毗看向刘禅,满脸佩服。


    “随性拙作,不堪卖弄。”刘禅谦虚一句。


    曹丕却放下酒杯,向众人吟诵:“登高丘,望远海……”,竟一字不差把全诗背了出来。


    刘禅心想曹大公子你这背课文的功力真不赖,才听了一遍就记住了。众人听完此诗,纷纷默念,就连曹真曹休这样的武将,也能从中体会出一丝悲凉之气。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赞誉。


    “先生之才,实不该委屈于小小医馆。如能进入仕途,必可助丞相实现大治。”不知是有心还是故意,陈群的马屁拍的啪啪响。


    众人纷纷赞同,看向刘禅。


    刘禅心想这才刚刚开宴,各位就急着带节奏了么?微微一笑答道:“在下一介幼子,既不曾安邦亦不曾定国,区区逞几句口舌,若便就此施与政为,岂非是另一种空谈误国?”


    这两句把陈群噎得不轻,旁人也只得尴尬地笑笑,掩饰过去。


    “先生虽年幼,但这气度却非常人可及。在下深为佩服。”众人都不言语,辛毗就开口说话,而且是当面夸奖。这事可不常见,引来其他人一阵异样。


    “论安邦定国,当今世上能者寥寥。若单论军事,则无出丞相之右者。吾观丞相用兵,不在孙子吴起之下,当真神出鬼没。”


    夏侯尚又拍起了曹操的彩虹屁,引来众人附和。


    “文烈,此间你随丞相出征最久。当阳一战,一日夜行三百里,冲散刘寇、拿下江陵。你且说说,当时战况如何?”


    曹真最喜军事,听到这个话题来了兴趣,拉着曹休非要他说。曹休性格内向寡言,让曹真催促得没法子,淡淡答一句:“部队依令而动,有甚可说?”


    夏侯尚闻言反驳:“文烈此言差矣。当阳追击堪称经典。三百余里一夜而至,打得刘备全无防备,怎会无话可说?”


    “虎豹骑天下劲旅,丞相运筹帷幄,才能有此大胜。光是捉回来为奴者就上万了吧?听说最多的军士一个人抓了十一个回来!”曹真跟夏侯尚挨个吹捧,眼中满是陶醉之色。


    长坂坡之战,刘禅可是亲身经历的。今日来到许都,也是因为这场战斗走失了两个姐姐。从某种意义上说,甘夫人的死亦是因此而起。现在听这班人用它作为谈资,还互相吹捧,刘禅内心真是怒不可遏。


    陈群似乎看出刘禅的异样,举杯问道:“金先生年幼,也知长坂坡之战事?”


    刘禅嘴角微翘,罕见地显出不屑之色,答道:“吾虽年幼,亦知此战。丞相以天子之名,挥师讨逆,自当保境安民,以佑社稷。却不知长坂坡前十万百姓是否汉家子民,抢人为奴又算不算保境安民?”


    此言一出,一班文臣武将噤若寒蝉,不知如何回应。曹休对于掳民为奴这事本就不赞成,无奈自己只是副将,无法制止。此时听刘禅谴责之词,不由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曹丕见状,赶忙出来打哈哈:“此皆因刘备挟百姓为质,文烈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这话别说在座的没人信,只怕连鬼都不会信。但曹丕的身份摆在那里,刘禅也知道徒逞口舌不会有啥好结果,就冷笑一下,不再多言。


    曹休这才开始注意这孩子。本来他对这样的宴会不感兴趣,也不理解曹丕为何兴师动众去讨好一个娃娃。但方才听了他的国论、诗词以及对曹军暴行的声讨,让曹休不得不佩服起这位小先生来。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立场,正义永远都是最有力量的,因为正义永远代表着人类精神对是非善恶的评判。


    刘禅本也在关注曹休,见对方神色黯然,料他也不觉得这事光彩,心里盘算着怎么能从曹休口中打探出姐姐的下落。


    陈群见气氛有些凝固,赶忙出来转移话题。


    “金先生心怀黎庶,令人敬佩。丕公子勤政爱民,难怪对先生青睐有加。”


    曹丕闻言笑道:“金先生之才,连父亲都赞不绝口,丕自然更为敬仰。”


    这二人一唱一和,已经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刘禅这才弄明白,曹丕今晚把手下这些骨干聚在一起,原来是在向自己展示实力,好逼迫自己选边站。


    若是应承,就正式卷入了曹氏诸子的争斗,不要说这件事本身有多敏感,单是曹操的忌讳就能要人命了。可要是拒绝呢,曹丕暗害曹冲的嫌疑还没洗脱,会不会当场就要了自己小命,这可真不好说。


    怎么办呢?


    刘禅端着酒杯放在唇边,看似饮酒,实在大脑在飞快运转,思考对策。


    “我就是个江湖郎中,值得你们费这么大劲么?也罢,你们想摊牌,我就来把水搅浑,看谁装得过谁。”


    想到此,刘禅把嘴边的醪糟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问曹休:“曹将军,今日幸而得见,在下有一事想问,还请将军实言相告。”


    “不知先生欲问何事?”曹休的语气带着几分谨慎。


    “冲公子病愈,其染疾之事疑点众多。邓展将军调查此事,却被曹将军阻止,不知何故?”


    这一问,席间众人全都呆住。有的是不知此事内情,初次听闻感到吃惊,例如司马懿、夏侯尚;有的则是没想到刘禅把这犯忌讳的事就这么在席间说了出来。


    曹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回答。


    曹丕叹了口气,道:“此事我却知内情。是父相不欲深究,借文烈之口告知邓将军而已。”


    见成功转移了话题,刘禅继续添柴加火:“此事关系冲公子安危,丞相怎会不许调查?”


    “这——,父相深谋远虑,非等闲可知。”


    刘禅心想这么流氓的回答亏你说得出来。当然,曹丕这样说的意思就是这事别再提了。刘禅自也明白这弦外之音,心想只要你不逼我摊牌,我不提也罢;你若再来,我就再提,谁怕谁?


    这宴会到这里气氛就不怎么和谐了,唯一还觉得有趣的大概只有司马懿了。见刘禅这娃娃应付这么多老油条却进退有度,不禁来了兴趣,心想且让我来出出难题。


    于是高声问刘禅:“金先生既与丞相的几位公子都相熟,不知先生觉得诸公子中谁最有资格做世子?”


    司马懿这话问的可就太露骨了,这跟脱光了上街裸奔还有啥区别?可就是因为它露骨,也把刘禅所有糊弄过去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司马懿心想,娃娃你就是再会找台阶,这下也得接招了吧?


    宴会大厅忽然没了人声,众人甚至连编钟奏出的背景音乐也都自动屏蔽了,个个屏息而坐,盯着刘禅看他如何作答。


    曹丕心想仲达你怎的如此鲁莽?这样直白地讲出来可就不留任何余地了。这金斗眼下风头正盛,又受父亲信赖,真翻了脸自己面上也不好看。


    刘禅斜着脑袋,拿眼角去打量司马懿。心想你小子忍了半天终于出手了么?好!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司马懿你还真有点英雄本色。


    “世子这事,世间只丞相一人能定。司马先生拿来问在下,不觉有何不妥么?”


    “丞相定归定,先生讲归讲,莫非先生对几位公子不屑评论?”


    刘禅心说呸呸呸,你个糟老头子够坏的。曹丕就在上面坐着呢,你这是要我跟他现场pk么?


    “唉——”,先叹了口气,再望向司马懿,问道:“司马先生可知何谓世子?”


    司马懿不知刘禅这一问是何用意,只好闭口不答,两眼却始终盯着刘禅。刘禅本也没想他回答,接着说:“世子者,继承人也。子继父,意味着老父将故;臣继主,意味着重担及肩。老父将故,应有伤悲;重担及肩,当怀敬畏。如此悲切敬畏之事,先生在此酒席之上,戏谑而出,随性而谈,合圣人忠恕之道否?”


    刘禅这一番回怼,无异于拿鞋底在司马懿的面皮上狠抽,怼得司马懿老脸通红,不知如何作答。辛毗坐在一旁暗暗点头,心里在惊讶这孩子今晚的表现,同时也隐隐替他担心。


    “说得好!”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厅门外传来。众人抬眼去看,只见走进一个少年,神采飞扬、步履轻盈,正是曹冲公子。


    众人纷纷向曹冲行礼,曹冲却不理会,直奔曹丕而来。


    “大哥,你请金先生,如何却不叫我?金先生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冲弟在相府,我请先生一聚,何必去相府打扰?”


    “金先生救过我,兄长请先生,我合该作陪。”说罢命人在刘禅身边设席,就去坐下。


    曹冲这话本不合逻辑,但他说的理直气壮,旁人碍于他的身份,也无法反驳。


    曹丕只得笑答:“如此说来,是为兄思虑不周。”


    曹冲一屁股坐下,没有纠缠,小声对刘禅道:“先生,大哥没为难你吧?”


    刘禅摇头,心想人家在许都呼风唤雨,为难了又能怎样。


    “我一收到消息便赶来。先生放心,我在此,大哥绝不能做出格的事。”


    刘禅心想你忘了自己染疟疾的事了?有你在只怕也没啥鸟用,搞不好还得拖后腿。但冲他这情谊,还是笑着点头,表示明白。


    酒宴至此就没啥搞头了,喝上几轮草草收场。曹冲便用自己的马车送刘禅回去,曹丕则留下陈群与司马懿商量对策。


    “观今夜之事,这金斗必是冲弟的人无疑了。”曹丕面无表情,冷冷说了一句。


    “这却未必。若是,为何冲公子事先不知,中途才赶来?”陈群分析到。


    “这位金斗先生胸藏锦绣、语吞山河,其志不小。冲公子未必降得住。”司马懿也不同意。


    “冲弟不惜闯席而入,若非他的人,何必如此?”


    “冲公子才智过人,咱们能看出金斗的分量,他又岂会看不出?以群愚见,冲公子也是在争取他罢了。”


    “如此说来,我们还得加码?”


    “哈哈哈”,听到曹丕这话,司马懿忍不住大笑起来。曹丕心中不快,心想你这算是当面嘲笑么?


    司马懿笑过又说:“以金斗的个性,绝不会投效冲公子,亦不会投效公子。公子还是早点断了念头的好,此子绝不肯居于人下。”


    “仲达这是何意?就算他才华横溢,也不过是个民间医者,莫非还能分疆裂土,与天下争衡?”


    司马懿嘿嘿一笑:“英雄不问出处。刘备贩履之徒,孙权小吏之后,现在不都分疆裂土,与天下争衡么?此子来许都不过月余,免费医治,收买人心。搞得万人景仰,甚至有人奉其为神仙,若再年长几岁,难保不会是第二个张角。”


    “这……”,司马懿这番分析曹丕确实从未想过。但听他说的挺吓人,忍不住也思考起来。


    “公子,不如先派人监视,观察一阵再说。明日去邺城,还要提防三公子那边,金斗的事,先放放吧。”


    “只好如此了。”曹丕点点头。


    事有轻重缓急,三人便抛开刘禅,商量起铜雀台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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