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辰已到,请驾回銮。”
元春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叮咛:“不须挂念,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
元春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
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
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
因着王熙凤此时有孕在身,所以大观园中一应事物最终也都压在了李纨和尤氏的身上。
而尤氏因着尤三姐进了贾珠的院中,在面对李纨的时候多少带着些小心,更是比之以前越发的好说话了。
而李纨心中自然知道这人心思,但她没有点破。
并且乐的如此,借着尤氏的这份小心,后续大观园的整理收拾,倒是顺利的很。
众人皆有事情要忙,反而是宝玉最是无事最是闲暇。
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晚间才得回来。
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
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
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
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着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
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
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
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
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
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没看见宝玉,也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
薛蟠喝了一杯酒后,好奇的问道:“怎么不见贾珠大哥?”
贾琏满面笑容:“你贾珠大哥一早便去上朝了,这会子恐怕还在衙门忙呢!”
薛蟠也不过随口一问,听到贾琏这样说,便也就不再说什么,继续和他们一块行酒令。
而那些跟着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要到晚间才会散席,因此也都偷空去赌会子,当然也有往亲友家去吃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
而那小一点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
想着,便往书房里来。
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
宝玉倒唬了一跳:难不成美人活了不成?
便大着胆子,熟练的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
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下跪求饶。
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
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还算有些动人处,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
宝玉跺脚吓唬着她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
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
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事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问:“那丫头十几岁了?”
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
宝玉道:“连人家年岁也不问问,别的更是不知道了吧!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
又问:“名字叫什么?”
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儿。”
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茗烟因问:“二爷怎么不在前面看好戏?跑到这里来了?”
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
茗烟嵸嵸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
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悉近一些的地方去,到时候回来也方便。”
茗烟道:“熟悉又近的地方,谁家可去?这可难办的很。”
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
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
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再看便已到门前。
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
这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
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
宝玉笑道:“我也没什么事情,就想着来瞧瞧你做什么呢。”
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来这里做什么呢?!”
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
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有我们两个。”
袭人听了刚松口气,但又惊慌起来,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
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
花自芳忙劝:“来都来了,也不用多说什么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
袭人拉了宝玉进去。
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
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忙碌生怕把宝玉冷着,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
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给他乱给东西吃。”
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让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
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
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然来了,没有空着嘴的时候,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
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悄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
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睛的。”
当下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
袭人道:“你这是特地换了新衣服?他们就不问你往哪去的?”
宝玉笑道:“那里就特特换的,是今日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
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
宝玉笑道:“你就加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
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
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今儿让你们见识见识。平日里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
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
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
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事的。”
袭人道:“倒不是为了妨事什么的,而是怕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
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
花,茗二人牵马跟随。
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
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
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
三人便也就从后门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