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锤吃惊地打量着,心中的感慨让两行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浸湿病床。看来这医馆传统与前卫并行不悖,知心与疏离摆荡于存在与真理之间。他不知道为何叹了口气。不过也无须质疑,医殡仪式之间又的确有着很强的共通性。
往下是一方红木长桌,桌上搁着笔墨纸砚和看诊工具,大夫在那里诊病、开方、拉家常,很有自由发挥的空间。侧墙还挂有麻姑献寿的中堂画轴,两旁对联野性地张扬着——“馆里无凡草,手上有绝活”!与其他发光的资质设施配套成龙,严肃单纯又协调一致。
除了病人候诊休息的长木凳显得比较落魄外,所有灵丹方药、陈设格局、药橱柜台、字幅匾额、加工药具、室内康复健身装置,均沉淀着耐人寻味的神气,既琐碎又中产,全透露出一种古老而又名贵的姿态和魅力,使得这里看起来就像一间高出于整个世界之上的万年老字号。
夜的声息蹑手蹑脚带露而来,天还没完全黑透。屋内的一切仍恪尽职守,静悄悄地候在原地。虽然毫无生命一动不动,意义却确凿无疑淋漓尽致,显然超越了物理自身,处处昭彰着非凡的承诺,从容不迫、绝不拘谨地提供了一种极具知名度的保证。
张二锤在薄暗中久久凝视着这严谨而牢固的医馆世界,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返本还原重新做人了。皮囊生动,他切实体会到自己已经重新焕发甚至升华了年轻靓仔该有的活力。
这确确实实是一间功成名就的灵魂医馆。
清风徐来,墙上的无敌大锦旗微微晃摆了起来,折腾着它兴风作浪的过剩精力。
此时明亮已无暇他顾,不知不觉中已逐渐退化,最后一抹霞光落在医馆里,像无声铺上了一层不再喧嚣的灰烬。也许世事向来如此,所有天衣无缝的靓丽都有褪淡的时候。回应美妙人生的唯一方式,是始终相信光。俯临深渊,眼里要容下那些煞有介事的墨渍,不是胆怯的一抹黑便好。
张二锤的目光茫然地随着锦旗摇来晃去,陷入沉思。紧接着,黑暗很快便完全击退了光明,笼罩了一切。
夜晚通常长满尖刺蔓须,但如此馨和的医馆之夜,应该不会。正当张二锤无限沉溺在闲逸的幻想中时,医馆门外忽然传来了开锁声。
门竟然从外面锁住了?!
张二锤诧异着,一道身影轻快利落地闪了进来,而后重又迅速把门关上,动作略显鬼祟和恐慌,像是个贼人潜入医馆偷药,又似乎他正在摆脱身后的夺命追兵。
跟他一齐涌进屋里的夏夜骤风被大门切断,让人心满意足的安宁美好瞬间恢复。他不慌不忙地在红木桌上放下身上挂着的箱子,屋内哄然亮起了灯火。浓浓黑暗和沉寂被有力驱散。
“七日,整整七日,你终于醒了。”他没有回过头,不紧不慢地开声。
张二锤默不作声地瞟着那人古怪的背影,眼神尖锐。灯火蔓延到了极限,医馆里的气氛凝然不动,更使人产生一种情不自禁的醉心。
“你那伤几乎让你断作两截,一般神仙看了都要摇头。幸亏我医眼通天,同时在你身上翻到了药。果然老话说得好,就毒蛇就有救命草。”那人终于转过身来,眼睛明亮平静地俯瞰着张二锤,目光和声调毫不拐弯抹角。
什么?苦茶叔那速效金疮药!完犊子了,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张二锤忽然不寒而栗,一个哆嗦,面色一苦,双眼盈满了泪水。
“不过即便如此,那日要是再晚半刻钟,没有我的出手,你这么个大好青年,现在估计都已经躺在阎王爷怀里了。”
张二锤仍然没有说话。他对自己的状况了如指掌,知道那人说得不错。
“讲开又讲,你这种神奇吊命金疮药连我都还是第一次见,效果的确不错,我得找个时间好好研究研究。”
说完,那人不自觉地用手抚弄了一下鬓边,笑了笑。他的面色颇富争议性,似乎既想说明张二锤受伤之严重,又想表达这一切对于他而言仿佛不值一提。
张二锤心中对速效金疮药并无太高的评价,他眼下更感兴趣的是眼前这个人。
他的身子严峻端庄地挺立着,一袭白堇色的长袍正全心致力于对他体面而权威的身份进行合理渲染,使得他匀称朴素的身材彰示出雅致大夫的味道。疏叶枝头的脑门当然是成熟大夫的标配,泛着红光的端正额头更说明了他脑中肥沃、天赋很高且正处于事业的巅峰时期。张二锤毫无顾忌地细细打量着。哇,好一张剑走偏锋的脸!他规规矩矩的面庞像个九成新的花楸果,只微微皱皮,保养效果值得肯定,又娇嫩又老到。半固定的微笑在其上落了户,职业式的坚决热情可见一斑。此刻他的双臂顺势垂着,但七平八稳显然肥壮有力,显见他身为高级人体维修工的灵巧手艺,大大完善了他的背景身份。
他整个人的体力和精神都十分发达,完全没有年老力衰的迹象,当真是典型的医圣模范,完全配得起满屋的锦旗。若在如此大夫手下都无力回天,那自然是死也该瞑目了。
“看够了没?停下你好奇而充满夸奖企图的扫描。”他略有微词地眨巴着眼皮,懒洋洋地露出雪亮如刀的牙。他往一旁挪了一下身子,坐了下来,紧接着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桌子。
空气中充满了明静,气氛轻松愉快。
张二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依然装作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愣愣地不吭声。移开目光又沉吟半晌之后,才打破了沉默。
“这是哪?“
“小伙子,你被破开的是白白嫩嫩的肚子,不是脑壳。”他含着莫名其妙的笑望着张二锤,花楸果上微带嗤笑。“很明显,这是救你扶你的医馆。”
“我还未至于认为这里是屠宰场,除非它的确人面兽心。”
“无敌医馆。医者无敌,一针见效!伤者入我门来,命运就此改变!”他嘿嘿笑了,用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指着墙上挂着的锦旗,满脸的骄傲显得有声有色。
张二锤又看了看与大夫彼此呼应的锦旗,脸上沉静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你就是无敌医馆的主治医师?”张二锤轻轻侧起身子,饶有意味但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大夫笑着举了举手掌,做了个如假包换的姿势。提到这个,他显然很感兴趣,未开口已提前快乐得脸上发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