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朱二的神态平静了些许。
“张兄,有时候要学会体谅世情。兴许,她有什么难处呢?”跟张二锤碰了一下杯,他缓缓说道。
“我也想心宽。但我一想起我的钱袋就愤怒、就激动,那种激动——”张二锤的语气有些激昂,说话间嘴角微微翘起,但目光极自然、极平淡。“好像一颗心不由自主怦怦直要从喉头跳出,噢,莫非这莫名其妙的相识,是上天安排的甜甜的爱?是了!是爱情敲响了我脑壳,朱兄我感觉我早恋了。”
“爱什么爱!不能爱!张兄,稍安勿躁,你这个年纪早恋,怕不是晚了点。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夫志当存高远,心无旁骛,要慕先贤、绝情欲!这一点上,你得好好学学我!”
朱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张二锤,循循善诱,像个严肃认真的家长。只是,他斟酌思量了半晌而托出的推心置腹,让张二锤微微皱起了眉头。
张二锤瞟了一眼朱二,撇一撇嘴,佯装出震惊的表情,但内心中的鄙夷正在理智的边缘挣扎。这干巴巴的逻辑,还带出了可笑的大丈夫子丑寅卯来!他已经深深意识到,朱二的话一般都与故事主要情节全无关系。
“再说了,你的无端心跳,最多只是见色起意,和爱断然不是一回事。”朱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行家啊?我见朱兄长得如此不容易,难道也真正懂什么叫做爱?”张二锤不动声色地揶揄道。他有点惊讶于他自己的坦率。
“老实说,你还在玩泥巴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玩感情了。张兄,我有祖传的恋爱技巧,情爱这一块可是我相当擅长的领域。”
朱二说得毫不遮掩,同时还忍不住表现出了清清楚楚的优越感来,说话间他又一杯烧酒下肚。
“好吧,是我家族进化太慢,是我经验不足。不过,爱不爱的可以顺其自然,但属于我的钱银,我定要找她拿回来。”张二锤低头扫视着桌面,目光依旧炽热。他心里的小鸟不住啁啾,可是有些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也罢。他朝你到了帝城,我便带你认识认识她。”朱二勉强笑了一下,说完,小啜了一口。“不过可说好了,见着了,管束住自己,斯文一些。我们不是廉价的江湖流氓,即使那颗淫荡的心体积再硕大,亦要时刻注意自身形象,自我管理的规矩应是奉行不渝的准则,不能坏。”
虽然张二锤铁了心找她,并不是毫无缘由的无事生非、闲生歹念,朱二仍觉得有必要提醒劝告一番。
那歪歪扭扭的语气中,莫名有点老头的风范。张二锤点点头。
雅饮纯酿酒,清吹散装句。这一刻,朱二脸上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的神情,恢复了他赤裸裸的气质,周身仿若散发着灿烂耀眼的金光。
“儒雅气质喷射而出的同时,难得还能保持一份清明之心,不愧为微带些市井烟火气的矜持贵公子。朱兄,在这一点上,看来你与我有得一拼!”
“莫扯那些有的没的。总之一句话,红粉皆骷髅,不可将大好光阴大手大脚浪费在尘世间虚伪的情情爱爱之上。我们存活于世,不是为了折腾这个的。”
张二锤听出了神,朱二难看的皮囊下竟有如此清晰而强烈的进取能量和良好意向,这深深打动了他的心灵。
“不要多虑没必要的了。来啊,张兄,与尔同欢须趁酒,喝!”
“喝!”张二锤很是愉快地与朱二碰了一下杯,语气里同样怀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喜悦。“有美酒佳肴,有知己相伴,人生已足阿弥陀佛烧高香了,无憾矣。”
朱二只浅浅酌了一口,忽然站起了身,踱到了窗前。
“遗憾,目前来说还是有一点的。”他缓缓地说了一句,说话声音忽然压得很低。
“嗯?”张二锤一时不解意旨。
“日子不是一成不变的,人不可能长日相伴,酒也无法每日都这样喝。”朱二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感伤。“我已为未来草拟了新的计划,行留之计已定,即日便返程帝城。”
“如此突然?”
朱二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回过头平静地看了一眼张二锤,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那姑娘一直这样追缠着我,不是办法。加之我现在已经感到非常难过和痛心了,实在迫不得已。”
“可是,她已经走了啊!”张二锤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朱二骤然回过眼,一脸茫然。二人出其不意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夜晚的空气越加清新芬芳,钻进楼内,充盈在空中。黑暗还未足够浓厚,可以听到窗外传来的夜鸟嘁喳和起伏虫鸣。
“她定是收到了我要走的风声,先出发一步,追我而去了!”朱二理所当然的口吻跟他满脸不健康的颜色十分不相衬,但那神经质般的声音却尽量坚决,显得大胆而从容。“好一招后发先至!如此,我更要顺乎天意尽快返程了。不行,看来现在就要即刻起程。”
张二锤不禁哑然失笑,但他的眼神显然更亮了一个强度。
“朱兄,你这逻辑的幅度未免大了些……”
朱二却不理会,他向来能够在适当的时候严格克制自己。此刻他叹了口气,重新摆出了对风吟月的姿势,懒懒地凭栏而立,聚精会神凝视着窗外的黑暗,似乎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样。
天色幽暗诡秘,此刻,什么风云变幻都在沉静和睦当中。
“张兄,今夜一别,不知何时可再相见了。”朱二停止了无聊又无益的张望,重新落座。他的酒意竟似已完全消失,表情变得更为复杂,还露出了一种看了叫人受不了的不舍。
张二锤被他的情绪感染了。
“是啊,再见不知得何年何日了。”他也低低地回应道。
“你又信誓旦旦不肯做我的走狗,随我出去闯荡,看来唯有一切随缘了。”
“我……”
“别说了,我不会强求张兄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张二锤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自欺欺人地爽朗一笑,埋头喝酒。蟋蟀鸣空堂,感怅令人忧。
“时短情长,再依依不舍终要分别。张兄,便让我们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我将静候张兄佳音。来日重逢之时,再设赍酒殽,你我把酒促膝长谈!”
“一言为定。”张二锤神往不已,但他从来不乏自知之明。“从明天开始,我便没日没夜去打十几份工,先解决温饱问题,再尽早储点银子去与你促膝。如果我发达,他日再相逢,早餐我请。”
情谊已经十分到位,张二锤不能不挣扎着坚强起来。
朱二尴尬一笑,坚实的鼻孔喷出会意的热气。
“张兄,你我相识一场实在有缘,说实话,我本该倾情助你。”
“朱兄,你知道我的品格,我自小就养成了坚定而明确的观念,越寒微越坚守,我并非乘虚而入、要嗟来之食的人。在这种极端的穷困之中,我更须独立自强,发奋图强!”
“好品质!我更要扶你一把了。只不过,奈何时不我与,如今我身上也只剩下这三百两,你要不嫌弃的话先拿着吧。”朱二似乎一副牵衣肘见、步雪履穿之样。“他朝张兄到了我地头,有困难你说话!”
此刻的朱二真像朝廷福利中心的一把手,有着对人有益、令人宽慰的特征。
“日后的,日后再说罢。”张二锤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摆了摆手,一声不响地谢绝了朱二口头中那遥远的许诺,然后蹩脚地轻咳了一声,盛情难却、不负所托、满心感动地收下了那三百两。
佯作漫不经心的机械举动,略显羞涩和笨拙,但毫不期期艾艾、矫揉造作。正当又体面。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人有志气莫怕穷,迫不得已又不同。而且,他目前的确亟需银两。
握手泪如霰,收好银两定定地望着朱二时,张二锤的眼神间仿佛已饱含无限情意。
三更酒醒残灯在,今日真是个令人永生难忘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