浃旬眨眼而过,又是一晚秋凉。
这种时日,晚风的前奏就已很秋天了。微风和灯火摇曳着沉沉的夜色。云层拨开,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
四边暗影幢幢,岑寂得很,并无半点动静。长月茱萸的树冠被夜雾暗淡的卷须勾勒出来,但下方的花草却阴沉沉的,因为今日又下了半天的雨。
灯火照出树枝下的一个身影。是张二锤。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安坐于廊下的李小花——此刻,她正专心致志地剥着樱蚕豆。盛樱蚕豆的白陶盘子就在旁边的小矮桌上,剥好的豆子已经装了大半盘了。月光与灯火交相辉映,画面中的一切仿佛有血缘联系般同频相静。
在桌旁的藤椅坐下之后,张二锤看见月光射了李小花一脸。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既黝黑又苍白,其中还透着简短而匆忙的嫩红。看了一会,他不知不觉地伸出了右手,跨过桌面摸上了李小花的面上去。
“真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不是么?”李小花忽然开声说道。她微微低垂着头,咬住了半边嘴唇。
“当然。”张二锤瞬间缩回手,略作惊慌失措地耸耸肩。
“你要不要来一颗?“李小花剥开了新鲜的一粒樱蚕豆放进嘴里,又把盘子推向张二锤。“这樱蚕豆真是太好吃了。“
来一颗?张二锤摇了摇头。他伸手直接抓了一大把,但是右臂非常不经意地、不动声色地轻轻触碰到了李小花的手。
哇!!!这种感觉还是第二次呢!
她的手臂上的小汗毛!还有触碰到时那轻微的如山泥柔软的感觉!就像是有一道巨亮的闪电瞬间从张二锤天灵盖劈落,穿心而过。在茫茫的月色中,他见了小花那潜藏在黑亮黑亮的脸色中的娇嫩唇齿,如同伏法乳猪般在夜色里闪光。
昼伏夜起的石斧鸟啾啾鸣着,一草一木都亲切有味,遍地都是李小花!
莺初学啭尚羞簧,张二锤没有更进一步。他很满足地看着李小花向前倾着身体吃樱蚕豆的姿态。
“锤哥,今日听山根叔讲,他要教给你的,已经差不多啦?“话刚问完,李小花吐了半圈豆子皮到手上。
樱蚕豆那层皮不如说是壳,对于姑娘而言,的确又硬又没味道。
“没错!我基本上已过继得了山色水光的九成江湖技巧!”张二锤一本正经地答道,脸上尽是洋洋自得。
“学会了这么多,应该可以到县里立稳脚跟了吧!”
“山根叔说,凭他这一身的功力,我连祖坟都可以立在县里。”
李小花嫣然一笑,没吱声。她翻了两下盘中的豆子,拣出几片掉落进去的豆皮。修长的脖颈,水汪汪的眼睛,配上身体其他显得那么惹眼的、触目惊心而完美的部位,让黑夜里的她拥有一种如荆棘丛中的百合花般惊人的美艳。
张二锤不再望豆止渴。意志突然顽强,一下顺势,直截了当地握住了她的手。
李小花一愣,面色又微微发红。
沉默麇集,唯唯诺诺的风开始诱发想象。
李小花试图抽回手。未果。她瞪了张二锤一眼,便更是往他跟前凑了凑。
“锤哥,我们这样会不会擦出火花?”已经学会了妩媚的大眼睛使劲眨了眨,带着新嚼樱蚕豆香味的清新口气吹到了张二锤的脸上。
李小花尽量掩饰慌张的情绪,但明显有点心虚,嘴上说着极尽挑逗的硬气话,眼已再度闪了几下。
“张火花,不是很好听吧?”张二锤自然而然应了一句,眼睛直盯着满脸羞赧而假装强硬的李小花。
“什么?要死啊!”李小花立刻斜着眼狠狠地瞪了张二锤一眼,轻声嗔道,又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张二锤松开了李小花,避过她要把黑夜都撕穿的含情脉脉的眼神,讪讪地笑着,斟了杯茶。
“琴弹秋风,杯劝朗月,心系江湖,怜取眼前。”张二锤又抓了一把豆子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他的声音有些腼腆,又透着一股无法解释的喜悦之情。
山头的风和她的眼神,成就了完整的秋夜!心花拂面,月落枝头。才子佳人侬情我意、互述衷肠,场面简直直白得太过绮艳。
太放肆,太不宜了!
李小花那温柔的眼神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张二锤,她的脸颊脖颈上也一直染着红晕。她仿佛完全看透了他此刻脑中的所有起伏。
一茎长剑似的兰犁叶被编成了一只歌鹤。粗糙的叶面变得滑软柔和,绿中夹紫,歌鹤栩栩如生,张二锤用手接过,竟错觉它是活物。
“小花,你可真是心灵手巧。”
又是明目张胆的同心结,又是这心思隐隐泛光的歌鹤,莫不让人咂舌感叹。
“只可惜,再灵再巧,也无法习武。”李小花幽幽地说道。一瞬间,涌出了莫名的惆怅。
“打打杀杀的粗重活,就交给我好了。你负责貌美如花。”张二锤若无其事地安慰道。
“师父说,若是再早个两年,或许还勉强可以习些普通秘笈。”
“秘笈再厉害、武功再高又能有啥用?”张二锤忽然吃惊地望着李小花。“师父?”
“嗯,老爷已许诺收我为徒,但我如今的资质,只能跟水塘姨学些简简单单的傍身功夫了。”
张二锤咧嘴一笑。这可是大喜事一件!
李小花默然,嘴一噘,却表示着失望。
“以前,我未曾幻想过可与你仗剑天涯。上山后我以为机会来了,后来又放弃了。如今,唉,人生总是如此。希望来了又走来了又走,令人无限感伤。”
李小花说着,气息忽然哽住了,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在空气中浮荡着,缭绕在张二锤的耳边久久不散。
她皮肤芬芳,她身影荡漾,她赤裸的眼波里全是超脱的远方。
“足够啦!我仗剑你天涯,这就是最好的安排!”
“可我也想如你一般,武功高强。”李小花面露歆羡之色,又摇头叹气。“这样即便有什么突发情况,你也不必为我分心。”
这种心绪让她眼中含泪,让她呼吸中带有类似无奈的忧伤。
“没得事!这怎么能难得倒我!”张二锤摆摆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为你分心的!”
李小花听得脸色又是一红,但牙齿仍紧紧咬住下唇,目光有些空洞。她慢慢转过头去,轻轻抹了抹眼眶。媟婗之意,顿时便要若滔滔山洪不能濯止。
“桃红李白人带笑,哭起来可就不爽气了哦!”张二锤给李小花也斟上了茶。
李小花依旧缄默不语,欲言又止的情绪在继续往下沉落。这场景显然欠一阵镇定从容但无所事事的风。
“哭起来,到时候满脸皱纹,哪儿哪儿都又松又塌,你很快便像水塘姨一样了。小哭加五岁,大哭老十年,小花,你现在看上去才三十出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