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那股沉闷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
“金婚之喜?你们是从上辈子开始算起的么?”张二锤整顿整顿心情,露出一抹不谙世事的浅笑。
“的确,已金婚之年了啊!”水塘出乎意料平静地说道。今晚夜她的发髻盘得很是精美,神态端庄,声音也变得更为柔软多情,又似乎夹带着丝丝叹息和哽咽。“花易飘零人易老,眨眼一世,正心碎。”
一时间,水软软山温温,一种岁月如流的沧桑感油然而生。
原来这竟然并不是山根突如其来的借口!
“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再有异议,时间仍自流逝。但日子从来无需条分缕析,本已明明白白,没什么值得愁叹的。”山根一脸淡然,他倒是没有丝毫的落寞或伤感。“更何况,我们几十年的人生不可谓不丰富,千山远大已踏遍,万水辽阔皆游尽。可没什么值得遗憾的!”
水塘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定定地望着他,没有反驳。
“听见没,张二锤?听听这飞扬跋扈的退休感悟,讲明他还是有些内涵的。你多跟他们这两个老家伙学学,学学这老而弥坚的壮士心,对你出去大有裨益。”老头的口气既充满揶揄又郑重其事,一时间也不知他的话是否出于真心。
“这话说到心肺去了。不过我的内涵可远不止这一些,二锤你要相信。”
山根的语气拉得比较长,让张二锤充分留意到他的骄傲神情。
“年轻时候,我甚至到过大都城工作,山外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江湖充满包容性,只要有革新者的理想和胆识,潜心求索,风浪再大亦无需悸动不安。”山根煞有介事地畅谈着人生,老勇士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千帆过尽的淡然。
水色山光果然绝非等闲之辈!难怪这组合的名字光是听起来便让人觉得非常厉害!张二锤立即敞开了心扉,他的神情在好奇中带点疑惑,渴望着一种未来的经受和体验。
“够了,吹嘘得也过分浓妆艳抹了。山根,你那是流落街头,耍猴卖艺、招摇过市!远远未到呼风唤雨不屑世故的程度。”老头的语气中充满了蔑视。
传奇人生的加强版本,瞬间变得有些不堪。
场面顿时便不再美妙了。山根横眉怒目,又蔫了下去,他仿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水塘却只是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行吧,待会儿我给二位弄一对喷火烤猪蹄!就让大猪蹄子的神性给你们的伦理关系以百年热诚祝福!”
张二锤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便边说着边走过去拿猪。刻不容缓的一番处理之后,老山猪王直接趴在了烤架上。想起那头小山猪,看了一眼李小花,他莫名又感到有些负疚。
“好漂亮的大猪蹄子!”水塘端着茶杯,目光盯着老山猪。“这一对蹄子可是精华。先谢谢二锤了!”
水塘给张二锤满上了热茶,她看起来越发温婉柔顺、优雅娴淑。
“我本就喝不了多少酒。正好今日便以茶代酒,与二锤你喝上一个!”水塘笑着对张二锤举了举杯,眨眼示意。
一旁面无表情的苦茶叔此时忽然冷言冷语地嘀咕了一句,听不大清,但显然语气中依然满是不紧不慢、党同伐异的讥刺。
“我说的是喝不了多少酒,不是活不了多久!别以为在那低低声倚疯作邪,恶声恶气冷语冰人,别个听不见!”水塘怒目而视,恨恨地说道。这一刻的她,气势再度喷涌而出,顿时又变得冰冷起来。
苦茶叔不再开声。他重新沉浸在自己的烧烤世界里,看上去非常孤独。
院里惟有死一般的寂静。
“喝!叹息老来交旧尽,莫再多说多想其他。而今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老头此时也举起茶碗。
“喝!不过,要说谢的话,也是我张二锤谢谢水色山光两位!”张二锤摆弄好老山猪,也连忙举起茶碗。“两位山长水远赶来这山旮旯来送银两,岁月苍老之际还要给我传功,二锤实在衷心感谢!”
钱银使人强硬是活在世间的基本概念,张二锤早已明白,所以此刻他满脸都是真心实意的感恩戴德。
“钱财于我乃是浮云,不值一提。另外,你根底很好,所谓传功更是微不足道。只不过,二锤你有所不知,我从来都是一身清白的。给你的那五万两,可全是你水塘阿姨的奁资,你要谢,便谢她。”
“山根!”
山根的话还没有说完之时,杯盏的碰击声中便响起了老头急忙的喝声。
情感化和诗意化的心思与当下的气氛对冲,疑窦凸现,张二锤如坠雾中,怅然若失。拔出萝卜带出泥,老头的威信迅速贬值。
夏天已正式如同从屋后畦边攀伸到院角的大和芋般渐渐泛黄,赤褐色的藤蔓不知何时变得干巴巴的。然而长月山这片绿海,却永远贮藏着无尽的心思。卷地风来,树叶稳然舒展,时间漫长得令人不耐。
“那么烫的茶水,烧不烂你的破喉!”老头脸色大变,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张二锤的脸垮了下来。他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老头,目光哀矜而愤怒。悠悠苍天,此岂是人哉!他趁机在心底添了些怒气,提前增加了力量,这样挥拳拔刀的时候便不会手软。
场面好一阵停顿。
“老头,我记得,你说你所给我的三百两,是你们三个人的全副身家?”张二锤好像受到了比白日里更大的伤害,他很难过。缩水了那么多,这着实叫人难以接受。
“小小年纪,自当躬服俭素,万不能利欲熏心!”老头的面色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冷静。
“在事实面前,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我这是为你好,银两太多你掌控不住。切忌终身由钱银害之而不知其道。心思摆正,一切的超标都是虚妄,你要无所执着、无所惦念。”
张二锤仰着脸,一声不吭。他只觉老头的话听起来没有什么说服力,甚至如麻雀式聒噪。
“苦茶,我先回房了。等会儿野山薯好了给我拿几块过来。对了,猪胸肉也给我切一块,要最肥的。二锤,记得好好复盘一下今日的对战。”
老头一口气把茶喝干,中断了这个话题。他的脚步比语速更紧,这一刻的动作快得让人只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
张二锤无奈与水色山光面面相觑。他的气没法发泄,依然眉头紧蹙。
噼啪几声,烤架上的老山猪开始流油。
然一声已动万物皆静,四座已无言,唯星月孤寂。夜黑得完整而纯粹,色如弃在一旁的山雉肥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