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叔正仰面看天,眼定定地望着云朵飘过。他还在等待着一场打铁雨的到来。传统的迷信思想让他认为新刀必须由天意开锋才更锋锐有力——他刚以一堆旧铁打制了两把新菜刀。
不过,长月山没有继续下雨。白色的云带还在山尖之上逶迤,湛蓝天色辉映黛青。
“苦茶叔,莫非你还想整一把天青色菜刀嘛!”张二锤悠闲地坐在苦茶叔身边,胳膊随意搭在晾药的架子上。“我看这天儿啊,可不大会下雨了。”
苦茶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连手中的菜刀似乎也在全力渴望雨下。
“依我看,倒是快要下了。”过了好一会儿,苦茶叔的目光才从天空回收,转过头对着张二锤一笑,简短应了一句。
他放下刚磨好的新刀,又要去把正在服役的刀具全拿出来,他要来一轮日常保养。看样子他笃信雨即将到来。
“哎苦茶叔,待会儿可不可以帮我把这把神器也锤磨一下?”张二锤忽然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他那柄匕首模样的短剑,对着苦茶叔的背影嚷道。
“放那吧!”苦茶叔头也不回。“等会给你一齐打理好。”
张二锤放下短剑,小心翼翼地将吊带流苏捋往一旁,以免玷污。随即直起身子,眼睛由竹篱盯着远方某处,嘴唇微张,露出了一丝困惑又期待的微笑。
——小花入了山,老头又不再急着催他,接下来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呢!
远处山谷里慢慢又涌起了浓浓的云雾,缠在山头、贴着潮湿的林梢欲走不走。难道真还有雨?张二锤用力嗅了嗅,这时空气中忽然夹杂了一阵奇怪的气味——一种异香蹿入鼻腔。
“劳驾请问一下,小女子山中迷路,恰过宝地,可否容许歇歇脚,赐碗茶消消渴?”
新鲜的声音!张二锤转过头。
竹扉外站着一个人。她个子娇小,楚腰纤细,脸色是精致的清新可人模样,轻柔的淡褐色头发松散地披着。一身打扮秋行夏令,倒带着一丝奇风异俗的风韵,看上去尤为光彩照人。
张二锤把一切尽收眼底,心里掂量着。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多竹居竟客似云来?
就在张二锤肆无忌惮地扫描着她时,她也没有克制自己的好奇,大大方方地观察着四周。那是一双热情的眸子,饱含着光泽,落在万物身上的目光都像糖浆般甜腻。最后才落到了张二锤身上,她似乎一刻钟才眨一次眼睛,似乎恨不得每分每刻传递热切。
“小兄弟,你家大人呢?”
张二锤没有理会她这句话。
“快请进!”他挣脱了她的目光,引她落座,给她斟上茶,并富有同情心地关切起来。“姑娘,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深山野岭里来了?”
“姑娘?”她顿时笑靥如花,端起杯轻轻啜一口茶。“小兄弟,你要是有心,叫我一声水姐姐我已经很高兴了。”
“二锤,你莫理她!”
张二锤刚想顺摊地叫一声水姐姐,苦茶叔人未到,声音已从屋角后传来,穿透了既不华又不实的竹墙。此刻,他驻足廊前,远远把生硬的目光投射了过来。
“水塘,你来这里干什么?”
语气没丝毫掩饰,是一种明显的不刻意假装欢喜的表现。
“当然是来看你啦,茶哥。”水塘倒没有一丝惊讶,她耸耸肩,笑意更盛,神态之中更是添了一些恶作剧般的主观情绪。很快她脸上泛起了极浅的红晕。“一晃已是多年未见,不知茶哥有否想念故人?”
“老熟人?”一旁的张二锤倒是吃了一惊。沉默寡言的苦茶叔居然……
“你可真是机灵啊!”水塘对着张二锤笑了笑,把坐姿挺直了一些。
“我可不认识什么故人。羞也不羞!几十岁人还水姐姐水姐姐!”苦茶叔上下打量着她,脸上露出一副别扭而明智的表情。他嘴里大起波澜,脚下却像是生根般停驻在原地。
天色越加炫目,雨云好像越走越远,怕是苦茶叔的保养已不成行。天气燥热起来。太阳的温度依然从云背后使劲儿投射而下,但人的反感情绪却无法反射上去。
院子里越发香气腻人,张二锤饶有兴致地看着与平日大为不同的苦茶叔。
“当然,十几年过去,我们都老了。我早已不是水姐姐。人可以什么都不怕,但无法不敬畏时间。”水塘叹了口气,说话时带有一种戏谑的自知之明,眼里又有种异样的明亮期盼。“没想到,茶哥老了不少,但看上去倒是更有气质了。”
“闭上你的鸟嘴!别跟我油腔滑调,我不吃这一套。你要胡诌八扯便到别出去,莫来烦我。”苦茶叔倒是干净利落。他的吼叫坚硬冰冷得堪比手里菜刀反光的锋刃。“满脸蛋一两银子能买百斤的廉价合成胭脂,真是劣质得一塌糊涂,什么低档玩意儿!”
水塘的脸色忽然更红了,也不回嘴,乌黑的眼睛盯着苦茶叔手里的菜刀,变得直率而敏锐,极具洞察力。
“怎么,凭我还配不起一个厨子了?”她脸上还挂着笑容,嘴巴开始不饶人。
“那倒不至于,你是配谁都合适!但是,即便我只是一个山野厨子,就再落魄,亦不会与一个江湖浪蝶搞什么配衬。”
水塘僵住不动,一双眼睛忽然之间冷冰冰的,脸上收起了笑意,看不出任何表情。
“躲着死样活气的就高雅上流了,狗口里吐不出象牙!你以为如今的你还是那风光混元门的首席大厨?”水塘缓缓说道。“莫忘记,混元门早已灰飞烟灭了,你们也不过是丧家之犬!”
苦茶叔的鼻翼微微颤动,进出的粗气却远远都能听见。他皱起眉头,似乎是费劲地挣扎了半天,才朝水塘投去一副苦涩而痛苦而愤怒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吁了一口气,重新放松下来。
“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个。我说了,你要胡诌八扯滚远点,别来扰我们清净。”苦茶叔固执地摇摇头,眼神冷冷,声音空洞。
“好啊!我也不愿揭你们不堪回首的伤疤。你们就瑟缩在这山旮旯里清高得了!”水塘猛地放下杯子,抬起眉毛。“刘雷电呢?”
“老爷不在家。即便在,也没空鸟你。你还是请回吧!”苦茶叔脸上哀戚褪尽,咧嘴一笑,干巴巴地说道。“再不走,两条老浪腿都给你打断!”
水塘忽然笑了,撩着发丝的手指停在半空。
“我偏不走,我看看就凭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苦茶叔飞快地扫了她一眼,眼神是毫不拐弯抹角的严肃、冷峻,他二话不说,一把菜刀直截了当地扔了过来!
速度异常惊人,连张二锤也吓了一跳!
厚重的菜刀直插在地,几乎没至刀柄。苦茶叔天天斩骨,身体里透着一股蛮力。不过,虽然力道有些惊人,只可惜准头差了些许。菜刀只与水塘擦身而过。
“果然时殊风异。”水塘脸色微微一变,扣紧的手抬起了一点,又缓缓落到膝上。她缓过神来,嘴角一撇,又是浅浅一笑。“这么多年山居生活的洗涤熏陶,竟然让你心境反向发展,脾性转为火爆了。”
“我性格如何,与你无干。请你马上离开!多竹居不欢迎你。”苦茶叔两颊的肌肉耿耿于怀地鼓了起来。他平日里像个关节炎重症患者,但此刻即便是打偏了刀,依然虎背熊腰气势十足。
“你应该感激,我有不对普通人动手的做人原则。”
“是么?你有个屁的原则!莫非你老到忘了以前有过对混元门打杂门众动手的案底?若非太老爷选择原谅你,我混元门与你,定是不死不休的对头!对手普不普通,在你眼里有何不一样?”
张二锤的茶杯愣在半空。他可是第一次从苦茶叔的嘴里听到混元门的事迹。此时他再度看向水塘的眼神,也变得不再那么和善。
但水塘却十分平静,甚至看起来似乎既漠然又不屑。
“过往还过往,重翻旧账简直不可理喻。再说了,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比武挑战,难不成我站着任人鱼肉?暗器无眼,出手难控,吃瓜群众围得那么紧又与我何干?”水塘嗤笑一声,又悠悠说道。说着话间,眼神重新热切。“今日我人就在跟前,任你鱼肉可以,但你可别再自作聪明,逼我对你动手。”
“我不怕!我倒想看看你这风骚淫秽的大衣里,能发出多少水性杨花的暗器!”
苦茶叔目空一切,简略地浇熄了一切骚气。
“你不管多少,随便一件就要你老命!苦茶,你真是让我有了几分乐意效劳的冲动,但我依然能大度地原谅你的无礼。”水塘阴起了脸,声音尖冷,显然里头闷烧着怒火。她边说边站了起来,轻轻抖了抖那看着就让人浑身冒热汗的大衣。“因为我还不想走。毕竟,是你老爷刘雷电约的我,与你无干。”
苦茶叔和张二锤闻言顿时愣住,神色一片茫然。
“你过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