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中的时光轻盈袅娜,四下毫无人迹,亦无人声。从阳光普照到雨意四溅,午后似乎尤其漫长。
张二锤一直坐在三号山头上,静心看着老头的武功指导笔记。他眸子清亮,面容淡得没有一丝心事,肌肉生长不折不扣,一本正经的躯干令人赞叹。
笔记翻着挺有意思的,就是有些深奥难懂。在深山浩渺天地的包围下,张二锤清晰地感到自己渺小与微不足道。
此时,雨云忽然踱到了山头上空,密集而大滴的雨点顺势落到地上,也很快便在枝头叶间因着微风而奏响一片滴滴答答的乐声。
张二锤没有避雨,反更希望雨下得再大一些。雨打在他没怎么受过皮外伤的身体上,唤起了他紧绷的活力。不能浪费资源,他要趁机赶紧发芽、茁壮。他连忙摆好姿势,大开身心,集中精力武动起来。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十足一个术深艺厚的农村才子。
暴雨越下越大,在地上汇流成河。张二锤的胸口随着运功的呼吸长起长伏,他的思绪跟随万物缥缈,山头上唯一的声音便是雨声。
只可惜,一场倾盆大雨来去匆忙,没多久便偃旗息鼓慢慢温柔了下来。小雨势头持久,只是没什么力度了。
张二锤再度静坐下来,长吸着雨后的新鲜空气,任由心旌摇曳。他就这样坐了一整个下午。
“锤少爷!”
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二锤睁开紧闭的双目。他的脸色微微有些红润,似乎悟到了什么,又似乎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如同这刚过去的整个下午一般——像一块一直凝结在他周围的坚固的墙一下子碎裂了,落到地上,化作了飞灰。但外面还有一堵更大更牢的墙。
哦豁,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锤少爷,还在练武呢!”
是贴身丫鬟小柳。她正气喘吁吁汲汲皇皇地从山谷爬上来。
“晚膳时间快到啦,我们回去吧。”虽说她与张二锤年岁几近,但一个小丫头从一号山头的多竹居跑到这来,可不是易事。尤其是这样湿滑的下雨天。
“果真是光阴似箭。”张二锤长出了一口气。
“福伯让我来喊你。”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稍后便来。”
“好的,锤少爷。”
“雨还在下呢,你别淋坏了。”淋完雨的张二锤摸摸自己的袖子,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混杂着泥水的味道。
“我无妨,有伞呢!”小柳转了转手中的绿竹油纸伞。那是张二锤亲手打造的小物件。“这伞可是漂亮又实用。”
小柳用家乡话笑了笑。张二锤也不由自主笑了笑。
“快回去吧!山间路滑,注意安全。”
“你也赶紧回去哦!”小柳的声音和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山路间。
又过了好一阵子,天渐渐放晴。
雾气一散,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起来。张二锤几乎一整个下午就这样看着像是要慢慢沉没于这场连绵山雨中的万物,眼下又望着它们在微弱的日头里重新蓬勃。肥沃的山土乃是欣欣向荣的基础,长月山的雨和高湿度的空气也助了一臂之力。
正待张二锤准备重新进入冥想状态之时,又有人来了。
福伯。
“我就知道小柳那小丫头叫不动你。”福伯看着张二锤依然沉浸在练功状态之中,露出欣慰的笑容。
福伯算是多竹居的大总管,统领内外所有事务安排。朴实而不粗俗,温和而不柔弱,待人接物从无疾言厉色。这份教养很能匹配他老到的人生经验,一如他蹒跚的脚步和下巴上颤动着的肥肉也正对应着他的年纪。
“好啦,福伯!我这就来。”张二锤把一切乱七八糟的思绪暂时抛诸脑后,自觉起身收拾,丝毫没有拖沓。“又劳烦您跑一趟了。”
“今日练得如何?”
“老样子啦!”张二锤脱口而出。
他与福伯并肩走着,有点心不在焉。道边长满了山麻蕨和鹿角茸,奇怪的苔藓旺盛得像是铺开了一层厚厚的毛毯,此刻正缀着一层层晶莹的水珠。山麻蕨繁殖能力强悍,不断长出松软的芽卷,嫩芽卷爆山猪腰,虽然腥臊味十足,且还有一定的致晕毒性,但这也是老头极喜爱、苦茶叔常做的一道大补硬菜。
“在原始天地之间练武,可以让你的耳目更清晰,出手更灵敏更精准。要知道,混元门曾经名扬天下、老爷之所以武艺卓群江湖无出其右,很大程度上乃是得益于此道。”
“其实练来练去都差不多。老头所教与我的,我早已掌握。每日重复,我不知道那还有什么意义。”张二锤的声音低沉而果断。他暗暗挺了挺腰板。
福伯一脸严肃,又准备开始数落一番。
“锤少爷啊,这话就不对了。仰取俯拾间,皆有所益。武艺越是勤加锤炼,便会日益精进,这是永无止境的。”
这种话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张二锤早听到耳朵起了茧。
“再者,每日勤练更重要的是增进身体与功法的契合度,使你能够克服一切困难提升……”
张二锤学着福伯郑重其事而墨守成规的说话,与福伯几乎同一时间讲了出来,语气略带调侃。
福伯停住,微微皱眉。
张二锤只是耸耸肩,将不置可否亮了出来挂在脸上。没办法,这些话老头、福伯、苦茶叔甚至连不会武功的福婶都语重心长地跟他讲过。
道大莫容,福伯有点尴尬地摇了摇头。
“你如今能无忧练武,是很让人艳羡的。这世间最实在最珍贵的便是青春的生机,你可要好生珍惜,勤加努力。来日方可不负所托,有所成就。”
福伯的嗓音变得有些细弱,里头竟似饱含忧愁。正自我陶醉于大道理出口成章的他,看着张二锤那生气勃勃的侧脸,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不像我们,大半身子埋进了黄土,已是老咯!指不定不久的某天便将撒手人寰。”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怪的虚弱感。富含无聊的真理说教搭配沉冗的叹息,一个封建老头所能表现的妥贴偏爱。
张二锤看着忽然陷入沉思的福伯,一种隐约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他也流露出十足的苦恼。
“福伯,您起码还活了七十年,如今我连这个都没有!”张二锤沮丧地嘟囔着,用手蹭着前额。
长月山地处荒无人烟的无边森林之中,即便是长日暴晒都会觉得空气又湿又重,地皮泛潮。更别说此际的雨后初晴,福伯的眼睛都已被湿气浸润,嘴角哆嗦着,做出一个痛苦的怪相。他好像被人刺了深深一刀一样,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所以啊,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福伯很快便收起了他的气馁,从萧条状态中恢复。
张二锤捕捉到福伯脸上的表情,很想笑,却也只是耷拉着肩膀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功夫是从入门到入土不可中止的。总之,坚持二字至关重要,只要持之以恒,连朽木尤可雕。通向真正功成名就的道路,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加漫长和遥远呢,锤少爷。”
“福伯,您懂的可真多!”
“哪里话,往后你便知道,在这滔滔江湖之中,只要有一定工龄的人,大多如此。”
二人一边交谈着一边朝一号山头走去。
雨后的路上小水洼星罗棋布,一亮一闪甚是惹人。道旁草叶青翠,山中万物湿软,景色异常秀丽。远处的一号山头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落日黄,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正在回巢。
“对了,锤少爷,老爷今日已经喝了七坛,晚膳可不能再饮酒了。”福伯略带顾虑提醒道。
“福伯,我今日可是滴酒未沾!不行,我也要喝个七坛!”张二锤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有种毫不掩饰的坚决。他吃惊的并非老头的酒量,是酒的消耗数量。
“只怕今晚夜,你的念想无法达成了。”福伯挑起一根眉毛,露出了同情的神色。“酒已经没了。”
老爷无酒不欢,二锤自小耳濡目染之下也变得嗜酒。幸而两人的酒量都极为惊人,至少福伯尚未见过两人醉倒,甚至步伐错乱都未曾有过。不过,像他们两个这样的消费,便是大户人家见了,都要午夜心碎。
张二锤嘴里嘀咕着,眉头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