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远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老爷子那边已经被厌弃上了,见气氛沉凝,只款款上前一步,唤道,“陛下。微臣听闻陛下终于醒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眨眼间也不知道如何走过去的,竟是极轻松地越过了挡在珠帘门那边的上官寿,几乎一路畅通无阻地就到了皇帝跟前,脸上笑容霁月清风,又似是迟钝到完全没有察觉到屋子里压抑的气氛,甚至还笑呵呵地说道,“陛下洪福齐天,微臣这悬着的心啊,终于是放下了。对了,方才瞧着外头跪着的那奴才,是……没伺候好陛下?”
三言两语将话题转移,也暗示皇帝如今最紧要的还是眼下的事情。
君臣多年,这些默契还是有的,皇帝明显是听懂了,只略一沉吟,便随手摆了摆,吩咐道,“拉出去,砍了吧。”
宁修远明显一怔,就听见一旁跪着的李奕维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哪有什么谋害皇帝的贼人,一切不过是他“精挑细选”之后拉出来的替死鬼罢了。这件事需要有个答案、需要尘埃落定,不然自己身上就永远有谋害皇帝的嫌疑,因着这个节骨眼上无人站出来质疑,自然也没了解释清楚的机会,甚至后世史书之上,自己也终会落一个谋逆篡位的名声。
用一个奴才的性命,换这一个后世的名声,这条性命也算死得其所。何况,还有那位欠了一大笔银子深陷贫苦无法自救的老母亲,他自然也会遵守承诺送一笔不菲的银钱让人足以颐养天年。
李奕维跪在那里,听着外面流于形式的求饶,缓缓扯了扯嘴角,紧绷的神经明显松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委实已经算得上是仁慈了,全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奴才最后的孝心。
求饶声渐行渐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张德贤低眉顺眼迈着小碎步跑进来,低低说了句,“陛下,都处理好了。”
皇帝靠着枕头,意兴阑珊地“嗯”了声,也没什么表情,显然死一个奴才这件事于他而言实在不值一提……哪怕,他也清楚这个奴才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可能昨晚根本就不是他当值。
可是,又有谁会真的在意一个太监的死亡真相呢?皇帝不会、李奕维不会,满朝文武百官都不会,他们只会说贼人罪该万死、郡王英明神武、陛下洪福齐天。
而宁修远……到底是低估了皇帝对上官寿的芥蒂,或者说是忌惮。
哪怕皇帝早已预知到自己可能时日无多,他也仍然没有打算将那批宝藏留给自己的儿子、这个国家下一任的帝王。他都已经盘算好了,那些宝藏既是他找到的,那就是他的,就算他死了,也只能跟着他一起埋葬进皇陵之中,至于那支从未动用过的军队,也必须全部陪葬!
苍白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皇帝的视线从李奕维身上移到宁修远,最后缓缓落在上官寿身上,如此审视逡巡片刻,倏地笑了笑,“上官家主看来今日是准备留在朕这里用膳了。张德贤,你去通知膳房,给准备一桌饭菜,做几道江南菜,一定要让上官家主觉得宾至如归……免得日后诟病朕招待不周。”
几分玩笑、几分嘲弄,只此刻气氛之下却完全没有人敢陪上半分笑意。
反倒愈发战战兢兢了起来。
上官寿却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对方话语中的深意,只缓缓作揖谢恩,“陛下恕罪,老臣怕是要辜负陛下美意了。老臣今日进宫,一来是听闻陛下龙体抱恙,送些江南的药材过来,二来,却是来接我家孙女儿回家。”
姬无盐倏地抬头看去,瞠目结舌。
众人也是一愣,孙女儿?这位的孙女儿是……转念一想才想起来上官寿的孙女是谁,只明白过来以后才是真正的心跳如擂大气都不敢出了——上官独女、已故太子妃,上官鸢。
崇仁殿那场大火都过去多久了,查来查去的最后仍然以意外结案,上官家那边连个来询问的人也没有,以至于“上官鸢”三个字都已经从茶余饭后的八卦里彻底消失不见。可谁能想到,上官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着东宫入狱、皇帝病重的时间点来?
皇帝的脸色彻底黑了,这个时候要说没有李奕维在其中谋划盘算他是半个字都不信!即便如今仍是无力,自知对上羽翼已丰的李奕维已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遂忍了又忍,最后只攥着掌心对着说完这些话就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的上官寿“劝”道,“她是皇家的媳妇,死后自是正正经经入皇陵受皇族供奉的,如此才是无上的荣耀。今日朕若是同意了你的要求,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对你上官家,都不是什么好事。”
一屋子太医噤若寒蝉,张德贤也难得的愣怔失了往日的圆滑,像一只措手不及的鹌鹑,看起来有些好笑。
李奕维不算太意外,毕竟姬无盐也向他提出过相同的要求,也不知这两家人家都是什么毛病,好端端的泼天富贵不要,非要将一个死了那么久尸骨说不定都被蛀虫啃食了一大半的女人接回去作甚……祖上多一个太子妃不好吗?他虽不懂,但也知道皇帝定会疑心是他从中搅和,遂朝着上官寿略施一揖,才开口说道,“父皇所言极是,老族长还是三思。入了皇陵的太子妃又被抬出来,这无异于死后鞭尸……怕是那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口口相传的,于太子妃声名有损。”
既是劝诫,也是向皇帝表明立场——这老爷子真不是他找过来的啊!
只是皇帝疑心已起,李裕齐的此等举止在他看来也不过就是和上官寿唱的双簧罢了。他瞪了眼李奕维,哑着声音呵斥道,“你闭嘴!”
呵斥完,转首看向上官寿,却见上官寿已经缓缓地,一撩袍子,直直跪下,字正腔圆说道,“草民欺君,还请陛下恕罪!”
“轰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