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上位攻略》 第1章 中元夜 抓毛贼 永昭二十年七月十五,中元节。 距离东宫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太子妃”三个字已经在坊间淡去,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都已经换了故事,从太子夫妇的儿女情长,变成了藩王割据的家国大事。 圆月高悬,银辉打在梦泽湖湖面上,微风拂动波光粼粼间,盏盏莲花灯穿梭在摇曳垂柳中。 岸边、桥头,三三两两的游客缓步慢行,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或者男男女女宽袖之下悄悄勾起了指尖,眼波流转,情愫已生。 有人放河灯,有人庆丰收。 也有人……祭亡魂。 昏暗的室内,仅半盏残烛,噼啪作响。 姬无盐跪坐案前,白衣素裙,宽袖下伸出的指尖似是比白衣更白。她取过残烛,点了香,起身插进朝天耳三足铜制香炉中,才跪回案前。 袅袅烟气中,女子容貌明艳倾城。 她于案前缓缓叩拜,轻声呢喃,“姐姐……宁儿来接你了。” “站住!” 由远及近的喊声划破室内的宁静,“抓贼呀!有小贼!” 姬无盐容色未变,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领子,残烛微光下,墨色的瞳孔沉凝如冬日不化的冰。 “来了。”她道。 长裙曳地,步履从容间宽袖微拂,摇曳残烛“啪”地一声,灭了,只余下香案之上燃着的微弱星光。 …… “抓贼!那小孩是个贼!拦住他!” 跑了四条街,眼看着那小孩在人群里如鱼得水地穿梭,愈发地远了去,偏自己这些年来疏于锻炼,又碍于这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受了阻碍,竟是连个小毛孩子都抓不到。 弯腰支着膝盖气喘吁吁的沈洛歆一边发誓明天开始一定一定每日早起勤加锻炼,一边直了身子又追了上去,“小贼!站住!” 明显步履踉跄而后继无力。 热心男子下意识就要帮忙抓贼,一看是沈家那姑娘,当下讪讪停住。 也有不认识沈洛歆的,追了两步被热心群众拽住,附耳悄声说道,“沈家的姑娘,她的东西莫要碰。” “为何?” “哎……”热心群众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摇头晃脑间,叹一句,“哎……不干净……” 低声细语散进风里,飘进一路吆喝着抓贼的沈洛歆耳中,本就踉跄的步子微微一晃,自嘲笑笑,突然觉得这腿愈发千斤重。 不干净。 听了太多这样的评价,以为已经麻木,可还是会在下一次听到相似的言语或者看到闪避的眼神退避的动作时,心脏轻轻地抽疼。 “姑娘。”轻唤声打断了她的失神。 沈洛歆回神才发现,那小贼已经完全看不到人影了,而身前站着一个姑娘,烟雨色的长裙,带着斗笠,斗笠上垂下一方同色轻纱,模糊了轮廓。 声音很好听,清泠温缓。 “姑娘?”对方又唤,掌心伸过来,雪白的掌心里一只绣工粗糙丑陋的荷包躺在上面,她似乎带着笑,“姑娘丢的,可是这个?” 沈洛歆面色微赧,倏地伸手,近乎于狼狈地抓过那荷包背在身后,又无意识地攥紧了几分,讪讪笑道,“是、就是它!谢谢、实在感谢姑娘!” 彼时不觉得,偏人拿在手里的时候越发觉得实在有些丑地见不了人了。 “无妨。”对方若无其事的收了手,“正巧路过,见一衣衫褴褛的小童低头狂奔,又听着姑娘喊声,就让小厮拦了,只是那小贼机灵,疏忽间让他给逃了。姑娘清点一下,若是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件,还是要去报官的好。” 对方笑容可掬的关切倒是让沈洛歆不好意思了,“就、就也不值几个银子啦,就、就贴身之物,想着若是落入旁人的手,万一、万一……有些说不清楚。” 都语无伦次了。 那女子轻轻笑了声,“确实如此。” 说完,只安安静静站着,似是并不曾发现对方的局促似的,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姑娘回头若是想报官缺人指证,自可去风尘居寻我,我叫姬无盐。” 沈洛歆蓦地心头微微一颤,风尘居,月前刚开的销金窟,里头的姑娘们听说个顶个地眼高于顶,比一些世家小姐都要金贵。没成想,还有如此……亲和的。 来到这个世界十年,因着身为仵作的母亲,多少人将自己视若脏污之物,父亲一纸休书丢下她们孤儿寡母另立门户,明明……明明父亲最初的仕途皆是仰仗外祖家银钱打点,却也忘了恩负了义。 便是自家家门口都鲜少有人路过,大多远远绕开了去,听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不干净”。 太多的恶意和偏见,以至于这一点点的善意,都显得滚烫熨帖。 指尖攥地太紧,荷包粗糙的针脚硌地掌心微疼,沈洛歆弯着腰连连道谢,却因着那身上压着的冰冷沉重的评判而不敢有更多逾矩的亲近。本是活泼的性子,若是前世,说什么都要拉着人姑娘加个微信约一顿下午茶,偏如今……连请人上家中吃顿饭都欲言又止地咽了回去…… 仵作的家里,阴气重,不吉利。 “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举手之劳。”姬无盐笑了笑,化解对方的犹豫和尴尬,“若是真觉得过意不去,有时间请我去府上坐坐,我来燕京城没多久,不认识什么朋友,闲来也是无趣地紧。” 沈洛歆豁然抬头,喜出望外,“好呀!” 想了想,又道,“不若,我去寻你吧,我家里……我家里有些、有些乱,实在有些不大方便待客。” 姬无盐笑笑,并不在意,只道,“好呀,我自当扫榻相迎。” 稍稍提起的心落了回去,沈洛歆又好一番道谢,又跑去一旁的小贩处买了一盏莲花灯送给姬无盐,才挥挥手同她道别。 只走了两步,蓦地一顿,豁然回头……可茫茫人海里,哪里还看得到半点姬无盐的影子。 …… 姬无盐堪堪转入一条弄堂,迎面扑来一个孩子,一把熊抱,“姑娘姑娘!这差事寂风办地可好?” 第2章 雨夜,树下,幽会 半大的孩子,身量不到姬无盐的胸口,仰面笑起来的时候心无城府,咧着嘴,缺了一颗门牙,有些憨傻,笑容很大,邀功似的。 姬无盐清冷的眉目瞬间柔软下来,摸摸对方的脑袋,将手中莲花灯递过去,“办的很好……给,送你的。” 寂风接过莲花灯,拿在手中晃了晃,撇撇嘴,“姑娘,寂风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再说,莲花灯这种娘们唧唧的东西,寂风不能玩……会被婆娘看不起的。” 娘们唧唧……婆娘……身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姬无盐咬了咬后牙槽,“这话谁教你的?” 一手拉着姬无盐,一手提着莲花灯,一边走一边晃着手中的灯,想也不想,如实招供,“古厝哥哥呀。” 很好。 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为那个还远在江南的人记了一笔,言语却仍温和,“你莫要听他胡说,七岁的小孩子就该玩莲花灯,他就是因为小时候不玩,如今一把年纪了还找不到媳妇,明白吗?” 寂风认真点头,道明白了。 姑娘说的话都是对的,姑娘说七岁该玩莲花灯那就一定是要玩莲花灯的。 小小的孩子,低头将灯护进了怀里,珍视地不得了。 姬无盐继续教孩子,“他也是不要脸的,年纪都能当你爹了,还舔着脸让你叫哥哥……为老不尊。往后见着他,叫大伯。” “好。”格外乖巧。 身后之人憋笑憋地很辛苦,偶尔憋不住了,溢出一些噗嗤声,寂风回头看了眼,又看了眼,没忍住,仰面问姬无盐,“岑砚哥哥怎么了?” “晚膳吃多了。” “哦。”点点头,又掉头回去,语重心长地,“岑砚哥哥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连晚膳都还能吃多,往后可不能贪嘴了,知道不?” 像个啰嗦的小和尚,见岑砚不答,又唤,“岑砚哥哥……你要听话,吃饭要留三分饥,忌……” 岑砚一掌按他脑门上,实在对这位唠叨起来没辙,“知道了……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多话,还头头是道的……”什么晚膳,他压根儿还没顾得上吃! “外祖母教的呀!” 嘚。果然很得真传。疾风脑门都疼,转了话题,“姑娘,你这是给自己降了一个辈分了。” 姬无盐牵着掌中小小的手,轻笑,“无妨。他年纪大,让着他。”言语间,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嗯。他年纪大,让着他。”护着莲花灯的寂风闻言,用力点点头,附和。 却不见弄堂正对着的某扇虚掩的窗户内,端着茶杯的某个人将楼下街道上发生的这一幕看了个全,“呵。自导自演。” …… 回到风尘居的时候,下起了细雨。 前厅丝竹声喧嚣未歇,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姬无盐带着人走后门,却见自家丫鬟猫着腰躲在草丛里,做贼似的。 寂风当即撒手,“子……!” “秋”字还未出口,被姬无盐一把捂住了嘴——前方墙角下,一男一女,男子背对着自己只觉得身形一般看不到脸,女子一把墨色油纸伞,浅粉色的里衣外披了件半透纱衣,腰间素色腰带松松挽了个花,月色下依稀能看得到红色肚兜上的绣花。 月色朦胧、细雨飘飘,最是郎妾私会的好时机,可不能被这不懂事的孩子破坏了去。 姬无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寂风猫着腰凑到子秋身边。小丫鬟心也是真的大,人都到她身边了才发觉,一惊之下差点儿跳起来,被岑砚手疾眼快地按住了。 却按不住子秋嫉恶如仇的激动,拉着姬无盐低声控诉,“姑娘、姑娘,这厮就是前两日对你毛手毛脚那个!也就您脾气好,不让奴婢打死他,没成想在这遇见他了!” 岑砚抓重点,“毛手毛脚?”一张娃娃脸黑沉沉的。 前两日进城,在城门口遇见个公子哥,打扮流里流气的,摇着把装模作样的羽毛扇,大庭广众之下调戏女子,一看就是个绣花枕头,姬无盐不愿引人注目,自是低调避开了,倒也的确没想到这么快就见着了。 岑砚行事虽沉稳,但在自己的事情上却又冲动,姬无盐不愿多说,只道,“不足为虑。” 树底下的两人已经完全贴合到了一起,撑着伞的女子太过于动情投入,油纸伞落了地,露出鬓角一朵粉白色的绢花。 岑砚微微一愣,“是她……” 姬无盐倒是不认识,她才来两日,楼中的姑娘还认不全。 岑砚点点头,“今早见过,自称百合。” 美是挺美,身姿曼妙,说话间盈盈浅笑恰到好处的似水温柔润物无声。 百合向自己打探姑娘底细,说是意欲交好,偏那眼底的盘算,傻子都看地明白。说话间止不住往自己身上靠过来的举动,即便可能只是下意识地近乎于习惯的行为,却也着实令人有些反感。 她说她叫百合,说话间兰花指翘着指了指鬓角那朵绢花,一朵……破费了些心思的绢花。 要他说,这一对男女,倒甚是相配——都格外的,不安分。 粉白色的绸缎编织成花,比鲜花长久,永不凋谢的寓意成为许多姑娘喜欢的头饰,听说最初是东宫那位已故的太子妃用的,渐渐就流传了开来,竞相模仿。也有一些姑娘会在绢花中加一些香粉,偏这人加的…… 当真心狠手辣。 只是那样肮脏的心思他是万万不会同姑娘说了去污染姑娘的耳朵的,只低声说道,“不是个好的,姑娘往后避开些才是。” 姬无盐点点头,低头拂去寂风脑袋上的小水珠,树底下的两个人已经愈发地你侬我侬难舍难分宛若连体了,百合香肩半露间发髻松散,鬓角绢花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发生一些“非礼勿视”的情节。 她没什么心思带这个半大的孩子看这些东西,只低声问寂风,“回吧?” 寂风对树底下的事情没兴趣,也不懂,只一门心思护着怀里的莲花灯,闻言点点头,猫着腰起身,蓦地就听一声怒吼,“什么?!成亲?!” 第3章 你同别人睡我的床 深夜一声吼,平地起惊雷,半起了身子的寂风倏地一下,又缩了回去,面面相觑之间,朝树下看去。 彼时紧相拥的两人,此刻多少有些两相厌,之间拉开了一臂的距离不说,女子更是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方鼻尖,指尖都在颤,气得胸膛起伏。 而另一位,弯腰背弓低声哄着,“小祖宗哟,你声音小些,小心把她们吵醒咯……” “吵醒?” 本就摇摇欲坠的绢花于风中飘落在地,粉白色的绢花瞬间脏污不堪。 女子身形微颤似娇花不胜风雨,脸色像是染了层霜色,又冷又白,她后退半步,痴痴地笑,“我倒是想要让她们都起来为我评评理来着!” 男子眉头微蹙,“百合……你听我讲,我不喜欢她的……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你……我、我,就是母亲安排的,她是叶家嫡女,其父乃朝中正四品武将,其母和皇后娘娘是打小的手帕交,在燕京城虽算不得真正的高门贵胄,却是实打实掌些兵权的……若是我娶了她,这往后仕途自是不必担心的了。” 女子微微仰了头,脖子梗成倔强的弧度,微微抿了嘴,声音又低又缓,“那我呢……” 有种近乎于绝望的温柔。 对方目光躲闪,“百合,你当知道,我心悦于你,也只对你怦然心动……只是,成亲这样的大事,并非心悦就行的。我、我、若是你愿意,我成亲之后寻个由头,接你回府,咱们还和以前一样,真的,什么都不会改变,你相信我,百合……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 子秋原只是听见异响以为是毛贼,又见这登徒子才猫着看一会儿,没成想,还有这样的反转。当下看得津津有味,“嗤”地一声,捅捅身旁人,暗讽,“也难为这百合,愿意听他说完这些个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若是我,早一巴掌招呼上去了!不要脸!” 护着莲花灯的孩子只记得子秋说这人不好,当下颔首,“登徒子!” 姬无盐笑笑,一手护在他脑袋上挡雨。 “啪!” 话音落,巴掌声已至。 “不一样!” 垂在身侧的手攥地紧紧的,那是方才扇了巴掌的手,掌心火辣辣地痛,她冲着始料未及而瞠目结舌的男人怒吼,“那不一样!她是你的妻子,而我,只是一个从偏门领回府里的下人,每日晨昏定省、端茶倒水、伏低做小,若我得宠胜过了她的去,她若心情不顺,要打要骂我都只能受着,届时,你还是会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的大道理,要我为了你的仕途、为了后宅安宁委屈了我自己。杨少菲,这就是你说的……喜欢?” 字字珠玑。 被唤作杨少菲的男人蓦地,后退一步…… 暗色的光影里,女子面色苍白,被雨水染了冷寒之气,因着破口怒喝,往日温柔尽散,只剩下陌生的狰狞。他蹙眉,张了张嘴,“你……” 子秋看地酣畅淋漓,“哇偶……” 岑砚无奈提醒,“小声些,当心狗急跳墙殃及池鱼……” “哦、哦哦……” 这边其乐融融,那处风雨之中却剑拔弩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杨少菲,你打的一手好算盘,偏以为我是那些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小丫头吗?由得你娶妻由得纳妾让你享齐人之美?”近乎于疾言厉色的姑娘,终于破罐子破摔,口口声声连名带姓地骂,“杨少菲,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扪心自问,我同你欢好了多少年,我可曾吃你分毫用你分毫?倒是你,你老子娘收地紧,哪回你招待你那些个狐朋狗友酒肉朋友不是从我这边支银子?!” 子秋瞠目结舌,“嚯……当真是不要脸极了……” 杨少菲似乎也觉得自己不要脸,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才软了声音仍哄着,“你说这些作甚……” 低声软语。 “作甚?彼时你同我要银子的时候,你是如何说的?你说你这也是没法子,想要入仕,就得上下打点,可你老子娘偏体恤不到你的艰难,幸好你有我这一知己红颜,此生定不负我……如今你问我说这些作甚?彼时你同我颠鸾倒凤耳鬓厮磨之时,又是如何同我保证的?你说假以时日,待你红袍加身,你必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我过门!这些……你都忘了?” “你生性骄奢好享乐,你说你爹顽固不知变通,打了一张床恨不得睡个一辈子,床角都磕坏了也不让换个新的,你说这不符你的身份,那些个朋友去你府上都笑话你,我便亲自找了最好的黄花梨,花银子托人送礼搭了最好的木匠打造了你如今的那张床……便是你床上的被褥,都是我亲自挑选的锦缎丝绸找人做的!杨少菲……如今,你轻飘飘地过来告诉我,你要成亲了,而新娘不是我!你要同另一个女子在我送你的床上翻云覆雨?” “杨少菲……你的心肝肺都喂了狗了吗?!” 子秋已经瞠目结舌……好大一出戏! 她压低了声音同姬无盐咬耳朵,“瞧着是个富家公子,怎地落魄到这个地步,这百合也是个痴傻的,花钱养男人……” 岑砚横她一眼,“半夜三更的,少看看这些个污耳朵污眼睛的玩意儿。” 说着,作势起身要拉她,偏子秋正看到兴头上,哪里肯走,“蹲下蹲下,继续看……好看呢。你看姑娘都在,蹲下。” 兴许对方也是第一次被女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也激起了富家公子的傲气和怒火,“你!你当真不知自己什么身份吗?你说你心里只有我,身体也只属于我,可若非一双玉臂千人枕,你哪来的那么多银子?百合,我不愿戳破,就是因为我对你尚有情分,我喜欢你,哪怕你……哪怕你不干净,可我也愿意……” “啪!” 一巴掌落下,百合后退一步,怔怔看着这个自己以为的……良人。 雨,停了。风,止了。 天地间只剩下了她自己的呼吸,沉重,又紊乱。 第4章 不干净 不干净。 多么讽刺的三个字。 有些无力,有些绝望,甚至……有些茫然……那些漫长光阴里的相处,其实已经很难分清最初更多的是为了欲望还是真的喜欢这个人,以至于此刻,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有多痛。 “呵……”树下的百合扯着嘴角笑,笑容却难看至极,她踉跄之下又后退了半步,一脚踩在绢花之上,后牙槽咬着,字字句句都带着隐约的狠厉,“都说杀人诛心……杨少菲,原来……你竟是如此想我……除了不干净,怕还有些傻吧……傻傻地,将我一支一支舞曲换来的金银、甚至细软,都变做你在外逍遥的资本!” 其实那句话也是被逼急了脱口而出的,说完,杨少菲自己也有些后悔。 可既说出了口,便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对面女子又是从未见过的疾言厉色,骄傲使然,自己也断断不可能软了态度去好言相哄,板着脸冷哼,“谁知道怎么来的呢……” 压死骆驼只需要一根稻草。 那些讽刺、那些不信任,于百合来说,兴许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她痴痴地笑,宛若魔怔。 朝云姑姑不是没同她说过,留些银钱在手里没什么错处的,说男人许多时候就是捂不化的寒冰、茅坑里的石头,还说像她们这种风尘之中走过一遭的女子,但凡受伤,兴许就是扒皮挫骨之痛。 可她不信……说不清是因为相信这个男人,还是相信自己…… 当真是……输地一败涂地。 她的模样太过于反常,身形摇摇欲坠,仿若雨中飘零的落花。在笑,偏又像哭,倔强又决绝。 姬无盐冷眼看着。 因为身前孩子柔软下来的眉眼不知何时冷若冰霜。 树下,杨少菲没来由地就慌了,百合脸上的那种决绝令人心头一颤,他上前一步,抬着手,想抱,又不敢抱,“你、你没事儿吧?百合……心肝儿……我、我就是那么一说,我要是真介意的话,我如何会同你欢好你说是吧?” 说着并不介意的话,心里却认定了自己一双玉臂千人枕的“不干净”。 与其说是不介意,倒更像是施恩,百合哪里听不出来,闻言也没说话,只板着脸侧了侧身,避开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若是你不愿、不愿同她同处一个屋檐底下,不愿受那些个规矩束缚,我便找一处宅子安置了你,得空我就去看你,如此,咱们还是和如今一样?百合,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的,你的身份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做我的正妻的……” “我不知道!” 苍凉夜色里的勃然大怒,都多了几分苍白无力,像是落水之人濒死之际抓着最后一根浮木、又似夏末最后一声竭尽全力的蝉鸣,“我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说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你说你风风光光娶我进门,我都信了!如今你却质问我,说我本应知道这些都只是谎言?杨少菲,我今日才知……你压根儿没有心!” “说得好听,寻一处宅子安置,和以前一样……什么一样,不过就是从端茶倒水的小妾变成了见不得人的外室罢了!” 她连连后退,频频摇头,笑着笑着就哭了,“杨少菲,今日既然将话搁在了明面上了,那么咱们就说说清楚,也算算清楚,往日我花在你身上的银钱,大抵都是我自愿的。我百合虽是个风尘里走过一遭的小女子,未曾见过大世面,但也做不得你这些说一套做一套的行径,既送了,我断断不会要回来。” “百合……” “诶?这姑娘忒好说话,怎么可以不还?”子秋感同身受到气急败坏,“还!必须还……呜!” 嘴巴被捂住,岑砚手疾眼快地将眼看着就要窜起来的人往下一拽,“小两口吵架,你掺和什么掺和?” 子秋待要说话,无意间瞥见姬无盐,蓦地浑身一颤,瞬间噤声。 姬无盐头上的斗笠不知何时到了寂风的脑袋上,露出来的那张脸被雨水打湿,冷白冷白地,像染了层秋霜。嘴角微微下拉,眼底风暴渐起。 子秋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树下那两人,让姑娘想起往事了。 头疼。 她讪笑着低唤,“姑娘,回呗?寂风都打哈欠了。” “我……”全心全意都在莲花灯上的孩子闻言下意识反驳,就见子秋无声做了个口型,微愣之下瞬间了然,很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拉着姬无盐的手晃了晃,撒娇,“姑娘,回吧。” 将两人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却也纵容着,眼底冷意尽散,她低声应道,“好。回吧。” 起身之际,树下的百合再一次避开想要伸过去拉拉扯扯的手,低了眸子声音微凉,“但是……你如今屋子里那张黄花梨的床,必须给我送回来!我只此一点要求,自此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去娶你的高门贵女、迎你的锦绣前程,我这里,你便不必来了!” 这些年,用了百合许多银子是真,若这边真的断了,短期内自己手头上分文不剩可如何是好?杨少菲自是不愿,苦苦哀求,“百合,你这是作甚?我是真的喜欢你……咱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好吗?她不过就是个摆设,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真的,我保证……” 姬无盐冷哼,当真自私又薄情。兴许男人都是如此,利益至上,所谓情爱不过是说说。 不管承诺还是誓言,终究有口无心。 一时间,倒也说不清楚到底是百合更可怜还是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子更可怜了。 她不再看树下之人,牵着寂风的手往回走。敏锐的孩子察觉到她的低落,指尖挠了挠她的掌心,抬头看她,使坏得逞般咯咯地笑。 她拍拍他头上的斗笠,没说话。 也不知道多久以后,两人都离开了,徒留树下一把翻在地的油纸伞,和一朵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脏污绢花…… 北国的夏夜,总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萧索秋意。 第5章 当门一张床 翌日一早,听说百合称病,拒了这两日的登台演出。 丫鬟禀报到朝云那的时候,朝云正在姬无盐的屋子里同她一道用早膳,闻言颔首,道,“知道了。”就让人下去了。 于是同姬无盐说起百合,自然也提到了那位杨少菲。 杨少菲,司马府杨家的小儿子,也是百合唯一还藕断丝连的恩客,那还是百合进风尘居之前的事情了。 当然,百合早已不认为杨公子是她的恩客了,在和朝云为数不多的几次谈话里,她称杨少菲为杨郎,带着女子欲语还休的娇羞和神往,她说自己在不久的将来,是要进司马府当正妻的。 “骂不醒。”朝云总结,“杨家那位夫人是出了名的好面子和势利眼,便是普通人家的姑娘都休想嫁进门去,何况百合还是那样的身份……偏平日里看起来聪明的脑子,一到这事上就骂不醒,一头扎进去,银票成张成张地往外送,好东西也上杆子地捧过去哄男人……哎,咱们这里的姑娘,哪个不是让人哄着要星星要月亮的,她偏……哎!” 感慨间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 姬无盐笑笑,想起岑砚对其的评价——不是好的。当下也没说什么,只道,“各中缘由,当局者迷,却也冷暖自知。若未曾耽误了你的营生,就随她去吧。” 朝云颔首,道,“还是姑娘通透。”说着,又问了些老夫人近况,知道一切都好之后才起身告辞,子秋连忙起身相送。 这个年近三十的女子,挽着松松的发髻,发间只一支桃木簪子,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又带着几分女子婉约,行事却飒爽果决。朝云是外祖母救回来的孤儿,自小养在身边,重规矩,便也因此少了几分亲切随和。 子秋回来悄悄松了一口气,“朝云虽未曾年长几岁,却愈发地像位长辈了。同她说话总不自觉带些敬语。” “那是你未曾长大。”姬无盐剥着松子眼神温柔,“她是外祖母培养出来管理姬家偌大家业的总管,待此间事了,是要回去接王总管的差事的,自是与旁人不同……你却是不必如此。” 青花瓷的小碟子,巴掌大,里面已经躺了小半碟子的松子。 子秋在旁坐了,抓了一小把松子剥着,“奴婢来吧,姑娘不必亲自做这些的。”姑娘不爱吃松子,寂风爱吃。 姬无盐也不推辞,取了热毛巾擦了手,问,“寂风呢?” “昨儿个您送他的莲花灯,他燃了一夜没舍得吹,甚至一开始都没肯睡觉,眼巴巴瞅着,后来撑不住才去睡的。”子秋想起那模样就笑,“今早里头的蜡烛没了,闹着要岑砚带他去买蜡烛,还未回呢。” 寂风是姬无盐捡回来的。 彼时他才四岁,面黄肌瘦地像个小萝卜头,在刚刚开始懂事、却又不是特别懂事的年纪,先有了关于被抛弃的概念,在之后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姬无盐都是他唯一愿意接触的人。 “少剥些,他爱吃,每次都贪嘴,吃多了又难受……” 正说话间,外头喧哗忽起,吵吵嚷嚷地像是菜市口似的。 子秋搁了手中松子,跑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说是几个家丁打扮的人,抬进来一张大床,就大刺刺地摆在风尘居的大门口。为首有个嬷嬷,耀武扬威叉着腰骂人呢,说是咱们这的百合姑娘打了人。 “打了人?”饶是姬无盐都觉得难以置信,当下戴了面纱出了门。 朝云不在,百合也不在,只一个小丫头张着双臂站在门口,母鸡护着鸡崽子一般,偏紧张地面红耳赤的,双腿都在颤,支支吾吾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任由对方泼妇骂街。 门外,围观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楼中的姑娘们都站在大门里张望,没有一个人围上去,保持着一种既撇清了关系、又能很好看戏的距离。 姬无盐三两步上前,推开那丫鬟走出去,就看到当门的确一张大床,木料结实,雕刻细致,四周站在八个家丁,都只十几岁的年纪,站在那并不说话。 床上几床被褥散乱搁着,看得到许多深褐色的脏污痕迹。 床前站着一女子,下人打扮,有些年纪了,叉着腰梗着脖子骂人,声音很高,咬字清晰、中气十足,一听就是身经百战。 “哎哎!大家伙儿都来看看啊!这个蛇蝎妇人啊!嫁我司马府不成,眼看着飞上枝头的痴心妄想破灭了,就一不做二不休的,找人将我们家公子打地哟……大家来看看哈,姑娘们,你们看看,这就是同你们朝夕相处的姐妹哟,看看……这被褥上,都是我们家公子的血哟!” “这得多大的深仇大恨才能下得去这样狠辣的手呀!” 小丫鬟看起来急地要哭了,连连摆手,“不、不是的,我家姑娘昨夜并未外出,今早身子不舒服至今还卧床呢,怎么可能打杨公子?真不是我家姑娘……真的不是,我家姑娘怎么可能打人呢……” 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哪里吵得过大户人家的下人婆子,翻来覆去就那几句。 不管平日里人前如何得体端庄,此刻这位上了年纪的嬷嬷捶胸顿足如丧考妣演技精湛,“你们是没瞧见呀,鲜血淋漓的呀!皮开肉绽的呀!可怜我家公子哟,打小连根手指头都没有破过一个口子呀!” 许是嚎地累了,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可以歇歇脚缓缓气的地方,一把掀开了床上散乱的被褥,直接一屁股坐了,也不嚎了,只冷哼,“呵。欺负我家公子年少不知人心险恶,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凭她勾栏院里出来的货色,也想进我们司马府的大门?异想天开!” 嚎完喘气的间隙,才看到门口换了人,冲着姬无盐冷哼,“光天化日之下戴着面纱,也知道自己不能见人?你就是百合?” “不是。”姬无盐低头,整了整衣袖,慢条斯理地回头吩咐子秋,“去衙门跑个腿,请位大人过来做个见证。” 第6章 真假人血 一听要找衙门,那嬷嬷哪里肯,当下几个健步冲上去就要拽子秋,小丫头自是比她机灵,侧身之际就溜了出去。 嬷嬷急了,“见证什么见证,老婆子我还能空口白牙地唬人不成?!” “这咱们倒也不敢说您唬人,这人被没被打一目了然,想来您也不会在这件事上骗咱们。只是,这到底是被谁打的,却是说不清的。” 女子站在台阶之上,日光从外头打下来,在她身前打下一道清晰的光影分界线。她就在阴影里,面纱之后的一双眼睛,眉眼微挑,似笑非笑,“难道您就不想知道……真凶到底是谁吗?” “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叫百合的贱婢!你是此处管事?” 眉眼温润,姬无盐笑容可掬地摇摇头,“也不是。小女名唤姬无盐,也是这里的姑娘。” 声音瞬间抬高,疾言厉色地,“那你瞎掺和作甚?!就算不是那蛇蝎心肠的女人,也一定不是什么好货色,旁人都不曾站出来,偏你站出来,那你也是同她一伙的……呀!” 脚尖钻心地疼。 “你这个坏人!不许说姑娘坏话!” 叉着腰的孩子,粉雕玉琢的,鼓着脸生气的样子像个松鼠。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冲过来的,直接就是一脚,又狠又快。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嬷嬷被吓了一跳,却见那孩子穿着打扮甚是精致,一时间没敢发难。 寂风踩完似是发现自己身量不够需得仰面看人,蓦地想起古厝“大伯”说过这样很没有气势,又后退一步,怒瞪,“坏人!” 牙齿还未长全、爪子还不锋利的幼虎,龇牙咧嘴地护在她的身前。 姬无盐招招手,温柔抵达眼底,“寂风,回来。” 回头,咧嘴,缺心眼似的笑,缺了颗门牙的样子傻傻的。他三两步跑到门口,捧了油纸包着的一大包蜡烛踮了脚递过去,“姑娘姑娘,如今那莲花灯便不会灭了吧?”满心欢喜的样子。 姬无盐揉揉他的头顶,道,“不会了。” 小孩子的力道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与其说疼,倒不如说是丢人。青色的鞋面沾了泥,有些脏污难看。这一脚总觉得像是踩在了她的脸上——夫人吩咐如何闹腾都成,最好能让风尘居就此消失在燕京城。偏自己在这里半点好处没捞着,眼看着还要惊动官府…… 只能速战速决。 当下直奔主题,“既不是百合,又不是管事,我不同你说,要么,找百合那贱婢出来,当面对峙,要么,找你们管事出来,给我们家夫人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嗤笑声从人群之外传出,戏谑嘲讽,“这所谓一个碗不响、两个碗叮当,这俩人……那什么到一块儿去了,总也不能全怪人姑娘吧?苍蝇还不盯无缝的蛋呢!” 拎着个油纸包的女子拨开人群大步入内,呵呵一笑,又冷又嘲,说完,看向姬无盐。 姬无盐一愣,沈洛歆?她怎么会来? 沈洛歆也是脚步一顿,瞳孔颤了颤,手中油纸包差点脱手坠地,然后才猛地一哆嗦清醒过来,心下似有什么沉沉地落了下去,又似轻轻飘了起来,不着不落地难受着。 她…… 又冲出来一个程咬金,嬷嬷健步如飞冲过去指着人鼻子骂,“你这人咋说话的呢?!谁是苍蝇!啊?谁是苍蝇?!” “谁应了谁是呗……”说完,她不退反进,嘻嘻一笑,“嬷嬷,你可仔细着些,我娘是许四娘……你若碰了我,当心你家夫人不让你进府哟!” 话音未落,嬷嬷已经一步退开,如避瘟神。 围观百姓也纷纷后退,“这人怎么也跑来了,真烦,晦气!” “可不!回吧回吧……左右没什么好看的了。” “许四娘怎么了?” “嘿,你是外乡人吧?许四娘……仵作!阴气重……不干净!大小也是个领俸禄的,可你瞅瞅,夫君跑了,一个女儿都这么大了,谁敢上门说亲去?” “啊!” 有人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走了,有后退两步虽然嫌弃却仍抵不过瞧热闹的天性坚决留下来的,只是一下子那包围圈比原来扩大了一倍不止。 言语落在耳中,沈洛歆扯了扯嘴角……习惯了,只是仍下意识紧了紧手中的油纸包。 嬷嬷也有些措手不及,“你、你一个仵作的女儿,此处干你何事!百合呢!我要见百合!既然打了人,总要给个说法不是?瞅瞅这床被褥,这都是我家公子的血啊!可想而知都将人打成什么模样了啊!” “血?”沈洛歆痴痴一笑,指着那被褥,一脸天真烂漫,“你说这一床的畜生血,是你家公子的?你家公子是……畜生呀?” 百姓瞠目结舌,“天呐!这不是人血呀?怎么瞧出来的?” “毕竟是仵作的女儿,一眼看出区别来,也不是什么怪事吧……” “倒也是……” 嬷嬷面色一僵,下意识地就揪着那被褥低身嗅了嗅,并不觉得有什么区别,猛地意识到不对,转首呵斥,“你瞎说什么呢!什么畜生牲畜的,这就是我家公子的血!” “哦……”沈洛歆点点头,“我本来就是胡扯,就算人血有些不同,可隔了这么远,我也不好判断……结果……你这反应,倒是说明我说对了……” “你……!” “嬷嬷。”姬无盐出声截了对方的话,面色微寒,步下台阶,背着手站在最后一阶上,“嬷嬷,我敬您是大户人家的家奴,即便是个下人,我也自始至终以礼相待,甚至也算理解您的咄咄逼人,毕竟主子被打了,奴才紧张急切有失体面也是正常……偏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只是似有所感地抬头,看了看对面高楼中的某扇阖着的窗户……那里似有过来的目光盯住了自己,和周遭所有目光都不同,像……猎人盯上了猎物。 令人不适。 她转首看向某个方向,微微眯起了眼,“看来……如今要个说法的,是我风尘居了。” 脚步声纷至沓来,人不多,却有些凌乱,夹杂着小丫头气喘吁吁的声音,“大人,您快些快些!” 第7章 引起了幕后注意 风尘居对面的高楼中,一扇阖着的窗户背后,炉子上煮着的水滋滋冒着泡儿。 端坐窗边的男人,一身玄色长袍,并没有一般世家公子身上常见的骄矜,亦寻不到年轻人身上的气盛,反而有种岁月沉淀之后的淡漠和内敛。 周身上下并无过多配饰,却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尊贵。 宁修远的神情在氤氲的雾气里有些模糊不清,看起来清贵风流,端过对面推过来的茶杯,端起抿了一口,道一句,“好茶。” 抬手间,宽袖滑落,露出手腕间一串血红珊瑚佛珠,配着同色系流苏。衬地手腕愈发冷白到有些孱弱。 白行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急着喝,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晃着,偏了头努努嘴,朝着窗外的方向,“您安排的?” “那是杨夫人的命根子。命根子被人打地奄奄一息,倒也不必我如何可以安排……”宁修远慢条斯理地靠向椅背,搁下茶杯似笑非笑间多了几分危险,“我不过是卖了个面子到叶家大夫那……杨夫人怕是误会了什么,兴许觉得,我和叶家……挺熟吧。”便也就愈发有恃无恐了。 随口…… 好轻描淡写。 白行嘴角微抽,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今日清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有人看到杨家小公子被人抬着回去的,到底伤成什么模样没瞧见,但据说一路哼哼唧唧地听着有气无力,估摸着挺严重。 为此,白行出门前还多嘴问了句门房,可见着?但显然,就凭杨家在燕京城那点儿势力所置办的宅子距离白家还远了些,门房必然是瞧不见的。 消息倒是传得快,听说司马府连着进进出出了好几个大夫。 又听说,随后没多久,杨家的马车就出了门,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回来了,马车上下来个提着药箱的大夫,眼尖的发现,是叶家养在府里的大夫。 那大夫许多人见过,是叶家嫡女叶若仪学医术的老师,医术传地神乎其神的,但到底如何其实并不好说,因为这位大夫几乎从来不会出诊,重金都请不动,只听说是个神医。也正因为此,此次神医出诊杨家,更像是叶家对杨家的一种态度。 没想到,其中还有宁修远的手笔。这人也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白行好奇,“风尘居得罪您了?” “未曾。” 宁修远端着茶杯,雾气袅袅里的眸色,有些凉薄。他自然不会是冲着风尘居去的。不过就是听说杨少菲被风尘居的人打了,蓦地就想起中元节看的那出戏来……煞费苦心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于是,鬼使神差的……突然想见见那个人。 那人就那么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看起来温和又干净,偏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骄傲。那骄傲敛着,融进了骨血里,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危险和惊人的敏锐。 这燕京城啊……终于开始有趣了。指尖覆上腕间珊瑚珠,眸色平静如水,“不过就是闲来无事,想让这死水一般的城里,多几分生机。” 生机?白行瞠目结舌。 他与宁修远年纪相仿,却没有任何的可比性。论辈分,宁修远是他爹那一辈的,宁国公的老来子。论家室,白家虽也显赫,姑姑坐镇中宫,但宁家从龙有功,战功赫赫颇得皇帝倚重,宁修远更是未及弱冠便已帝师之尊,是这燕京城中横着走的主儿……这样的人觉得有趣的事情,白行不知道那算不算好事。 但显然,对杨家,并不是什么好事。 …… 子秋去衙门好说歹说请来的,是县令大人。 县令姓宋,年纪不大,上任没满两年,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被子秋一路催着、拽着跑也没什么火气,来了之后客客气气地把百姓请回了家,才随众人一道进了风尘居。 嬷嬷自是将那些说法又哭丧着哀嚎着说了一遍,眼泪鼻涕惧下,格外地声情并茂。 百合在丫鬟的搀扶下也出来了,未施粉黛,气色的确不大好,嘴唇都泛白,走了一小段路而已,额间冒了一层细密的汗,微微喘着气上前见了礼才坐了,低着头谁也不看。 只那模样,自己都顾不全,看起来也的确不大像是还有闲心去找人揍人的样子…… 嬷嬷骂骂咧咧地要去“撕了她”,被宋县令的人按着动弹不得。 只那眼神,仍凶神恶煞的,“宋大人,打人的就是这个娼妇、贱婢!快抓起来!快将她抓起来,严刑拷打!” 百合缩了缩身子,低着头没说话,瑟缩又胆怯,像受惊的雏鸟。 发间一朵百合绢花,血一般的颜色。衬地整个人愈发苍白如纸,摇摇欲坠。饶是任何人见了,都免不了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如此,事情本官也大抵明白了。”宋县令宋元青咳了咳,这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满屋子的、加之门口神色各异的女子们,他真有些不大适应,“杨公子被打是事实,但打人者连杨公子自己也不知道,这没有真凭实据,咱们衙门自然不能对一个姑娘家严刑拷打。这样吧……嬷嬷陪本官走一趟司马府,问问杨公子可否能提供一些线索,本官也能早日抓到真凶。” “不用查了,一定是她!她自知嫁司马府无望,就怀恨在心!” 宋大人耐心很好,“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的是百合姑娘打了人,衙门办差也要有证据才能拿人的……本官还是要见一见杨公子的。” 百合颤颤巍巍地起身,又福了福身子,“妾身没有打人。”柔弱,有几分胆怯,却又故作坚强,宛若不胜风雨的娇花。 宋大人摆摆手,让人坐了。 姬无盐始终只安静坐着,并不参与双方争论,仿佛一个局外的看客,只这会儿目色落在那血色百合上,轻轻嗅了嗅,又突然笑了笑,唤道,“大人。小女建议,在大人查案之际,也顺便查一查院子里那床,是不是正宗黄花梨的……” 突兀极了。 说完漫不经心地偏了头,冲着身后欲言又止的少女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第8章 你到底是谁? 血色绢花之上,撒了些香粉,那香……勾魂摄魄,于某个古老的部落里被封为禁忌之物。 倒是没想到……在这里出现了。 彼时在外头未曾注意,此刻才恍惚间发觉,那床上……血腥气掩盖之下,亦是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息。 偏自家小丫头看了昨夜的那出戏之后,义愤填膺耿耿于怀了许久……如今看来,这弱不禁风的,可不一定无辜。 “姑娘这话说得真是好笑,难道我司马府还能打不起一张正宗黄花梨的床吗?” “正宗”二字,咬地极重。跋扈又讽刺。 姬无盐端了茶杯在手中,杯盖轻轻拨着水面拂叶,感受到因着自己这个动作而瞬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隐有猜测,兰花指微微一颤,却仍若无其事地对上那视线,轻笑,“还不知姑娘芳名。” 骤然被点名,有种偷看被抓包的窘迫,沈洛歆也是到这时才发现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姓,倒是疏忽,“沈洛歆。” 姬无盐含笑颔首,“彼时沈姑娘便指出,那被褥之上触目惊心的污血,竟然不是人血,加之昨夜回屋时,在后院无意间撞见杨公子和百合姑娘起了争执……我便斗胆猜测,这床抬过来的用意……是归还给百合姑娘吧?” “这既然是归还,总要验过才能作数。如今大人既在场,当不如做个见证,免得往后闲言渐生,对杨公子名声也不好。” 宋元青缓缓颔首,问那嬷嬷,“当真如此?” 饶是不愿承认,可县令面前,犹豫半晌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嗯……” “既如此,的确该去验验……” “不必麻烦大人了,不过是一张床……”百合揪着手中帕子,讷讷抬头,又快速地低了头去,“昨夜不过就是一时的气话,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留之膈应,弃之可惜,不若,权当杨公子的新婚贺礼了。” “不必!”本还犹犹豫豫觉得丢面子的嬷嬷当下暴跳,“我司马府倒也不必一个娼妇送什么新婚贺礼,自此一刀两断干干净净自是最好,偏有些人恶毒至极,得不到了就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毁掉!大人,你尽管查,好好查,使劲查,一定不能让打人者逍遥法外!” 左右自己那点儿手段伎俩也被发现了,反倒一下子有恃无恐,嬷嬷呵呵冷笑,冲着姬无盐,“不是我吓唬你们这些个小丫头片子,今日她能下手打我家公子,下一回,若是你们得罪了她,她一样对你们下手!与这样的人共事,你们自个儿也掂量掂量……哼。” 说完,意有所指,扫了一圈门口几个姑娘。 百合低着头,手中搅着帕子,没说话,默默承受着对方的发难和因为这几句话而落在自己身上的不太友善的眼神。 指尖掐进了掌心,没觉得痛。 姬无盐也看她,看她覆盖在脆弱外表下不示人的东西。 寂风有些不明就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说话,只愈发地靠近了姬无盐,偶尔还偷眼去看沈洛歆,见对方并没有认出自己之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而沈洛歆在看姬无盐。 初见之时姬无盐带着斗笠,又是深夜,她只于匆匆一瞥间觉得似曾相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何处见过,只隐约记得那触目惊心之感,一整夜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踏实,于是一早便来了,为了不显得唐突,还故意提了些零嘴吃食。 没想到遇到这趟子事。更没想到……是她…… 她不是……死了吗? 重生?满腹狐疑,却一个字都不能问,只小心翼翼地、自以为很隐蔽的,一眼、又一眼偷偷地看去。 没想到遇到这趟子事。更没想到……是她…… 她不是……死了吗? 重生?满腹狐疑,却一个字都不能问,只小心翼翼地、自以为很隐蔽的,一眼、又一眼偷偷地看去。 “咳咳。”宋元青咳了咳,打破这一室各怀鬼胎的人,“咳咳。这案子还请诸位给本官几日时间,本官定能给大家伙一个满意的答案。只是在这之前,诸位还请耐心些,莫要再起冲突哈。” 百合起身,弯腰,深深一躬,“今日叨扰大人了……” 嬷嬷冷哼,“装!” “咳咳……”文质彬彬宋大人连连咳嗽化解一些言语不能表达的无奈与尴尬,“嬷嬷……” “知道了……还请大人多多费心了。”说着起身,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冷哼转身,脚步一顿,又回身叮嘱,“还有那床!也好好查查,莫要让有些人说咱们司马府啊,连张黄花梨的床都置办不起!” 说话间,看着姬无盐。 姬无盐半起了身子,微微弯腰,好脾气得很,“嬷嬷慢走。” “哼!”最烦这种看着温柔却油盐不进的性子! 此处事暂告一段落,宋元青也起身告辞姬无盐顺势起身,“子秋,送送大人。” 姬无盐这才转首看向沈洛歆,邀请,“今日多亏沈姑娘了,去我屋里坐坐,喝喝茶?子秋有了一手的好点心,可得尝尝。” 沈洛歆颔首应好,跟着姬无盐往后院走。 并肩而行,也只是偶尔寒暄客套几句,多是姬无盐问一些这燕京城里的趣事,或者一些好吃的小吃,好看的景致,好玩的去处,沈洛歆一一作答,心中却渐渐举棋不定了起来。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同已故的太子妃长地一模一样,偏如今看起来又真的对燕京城格外陌生的样子,并不似有假。 还有姬无盐牵着的那个孩子,偶尔插一两句嘴,心无城府间说起往事,说起江南,倒是从侧面可以印证,姬无盐的的确确这些年都未曾出过江南。这个孩子看起来,天真懵懂不谙世事,那些话当做不得假才是。 可…… 自己前后两世,看了近十年的骨,视人先视骨,何况那人又是自己亲自验过,如何可能会出错? 沈洛歆脚步渐缓,看着身前的背影,掌心冷汗渐起……姬无盐……你到底是谁? 第9章 是痊愈还是继续躺着? “诶,出来了。” 鉴于宁三爷的参与,白行对司马府的这件事格外关注,自始至终就站在窗边守着,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闹事的嬷嬷出来了,当即诧异,“咦,看起来有些铩羽而归的意思啊,床也丢里头了?……三爷,这风尘居里,有厉害角儿呀。” 宁修远靠着椅背,指尖无意识间转着佛珠,轻笑……可不。 姬姓女子煞费苦心自导自演安排了一出戏,只为了认识一个……看起来并不重要的姑娘。 上官避世多年,城中谈及者甚少,世人便也逐渐忘记了这一代的上官夫人……乃姬氏。兴许是巧合,毕竟天下姬姓之人何止万千,可兴之所至稍微查了查,便也随之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太子妃身故,死于一场大火,彼时太子妃所在的崇仁殿内无一人生还,走水原因直至尚未查明甚至疑点重重,太子殿下甚至一度涉险杀妻。 迫于无奈、也为了自证清白,太子只能同意仵作验尸,而验尸的那位……也有些身份,是御史大夫沈大人的妻,许四娘。也就是那位看起来并不重要的姑娘的娘。 多多少少都和上官鸢有关。 只是巧合? 宁修远拧了眉心,半晌,松了手中珊瑚珠串,叹了口气,仿若卸下某种坚持与执念,吩咐身后随从,“待会儿你走一趟司马府看看杨少菲,若真如传闻中还要躺个十天半个月的,就给他送些药去。” 随从席玉格外耿直,问,“是……送能痊愈的药,还是能让他继续躺着的药?” 问完,主子的眼神就到了,平静,微凉,却……渗骨。 席玉缩了缩脖子,些许委屈——这让人继续躺着的事情,主子又不是没干过,他们这些个手下大多深谙此道。相比之下如何让对方快点儿活蹦乱跳的,反倒让人有些摸不准…… “听说揍地挺狠的。”白行摇着扇子转身走近,轻笑间有种漫不经心的风流,“好像还揍了脸,若真是风尘居惹的事,倒是令人佩服……打人专打脸。” 宁修远摇摇头,“不是风尘居。”说完,淡淡瞥了眼自家手下,“还不去?” 挺胸、收腹、行礼,一气呵成,“得嘞!属下告退。” 白行合了折扇,指指还有些颤着的门扉,“席玉这性子……在您身边多年,还是如此跳脱。您说不是风尘居……可是知道何人所为?” “呵。”宁修远冷笑,“杨家溺爱幼子,要星星不给月亮,养了一身吃喝嫖赌的臭毛病,于是杨夫人就紧着他的银钱,偏那习性不改,欠了赌坊一屁股债……” 白行再次瞠目结舌,“被赌坊打的?!……您怎地晓得?” 宁修远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掀了掀眼皮子,漫不经心地,“那赌坊……二哥开的。” 宁家老大入军中,如今是军中将领身负赫赫战功,老三年纪轻轻入朝堂位极人臣,老二从商入布行,燕京城中绝大部分的布匹、成衣铺子都是他的,看似是三子之中最胸无大志的一个,偏,背地里的营生……白行即便只知十之一二,也大为震撼。 白老爷子就曾经说过,宁国公府一门三子,分别坐镇三方,足矣保宁国公数百年的繁华。 闻言思及此,便也不觉得诧异。毕竟,敢直接打上司马府脸面的,普通赌坊也的确没这个胆量。 讪讪笑道,“二爷这性子,得老爷子真传。”能动手解决的,一般不动口。 后面的事情,便也不必宁修远解释了,白行自己也能猜个大概出来。 杨少菲在外名声不好,在家却总装无辜,什么都推在狐朋狗友身上去,赌输了银钱不敢同家里说,如今挨了打就更不敢提了,恰好同风尘居那姘头闹翻,又在娶妻成亲的当口,便想着推人姑娘身上去,最好借助家里头的势力将人姑娘赶出城去,便更好了。 “这算盘……司马府方圆五里地都能听见了。” 宁修远嘴角微勾,笑笑,没说话。 …… 即便两世为人,沈洛歆仍然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前世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社畜,来到这世界虽也经历了些不公,却也没学地那些有城府的模样。 如今心里对姬无盐隐有怀疑,便多少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那不安很明显,姬无盐将茶杯推过去,她讷讷伸手,才恍然手中还拽着先前的油纸包,顿觉尴尬地脚趾头都在抠地,“给你尝尝的,母亲做的糕点,很好吃……只是、只是……” 彼时想着她不知母亲仵作的身份,便也不会介意,可如今……又紧了紧手中油纸包,最后的话没说出口。 “多谢。”姬无盐拍拍寂风的脑袋,对上对方亮闪闪的眼睛,颔首。 得了允许,寂风双手接过,咧着嘴仰面道谢,“谢谢沈姐姐!” 又可爱又乖巧,还有几分迫不及待。 一些梅子,几小包果干,每包的量不大,品种挺多,寂风歪着脑袋眯着眼,将每个都尝了一遍,又将其中一小包包好一股脑塞到姬无盐的怀里,“姑娘姑娘,这个最好吃,给你。” 小小的孩子,将他觉得最好吃的尽数留给了姬无盐。 收了那小包零嘴,姬无盐也没看是什么,只摸摸他的头,“子秋那给你剥了一碟子松子仁,你过去找她。” 这是姑娘同这位沈小姐有话要说,寂风点点头,又道了谢才离开。 最初的尴尬被冲淡,沈洛歆看着这孩子蹦蹦跳跳的样子也觉欢喜,“他是你弟弟?”可这孩子却唤姬无盐为“姑娘”…… “算是吧。”姬无盐颔首,“数年前我捡回来的,是个可怜孩子。” “江南捡到的?”脱口而出的,甚至有些急切的,显得格外突兀。 问完,沈洛歆暗暗咬了咬牙——这城府,能成什么事儿呀!啊呸,压根儿没有城府! 再看姬无盐,眼底染了并不明晰的笑意,不知是不是错觉,竟带了几分促狭。 那促狭愈发地让沈洛歆觉得自己是个傻子。难怪别人穿越都是皇室公主、贵门嫡女,偏自己是个仵作的女儿——这脑子,若是有些身份的话,也活不过两集。 第10章 东宫火起 是我验的尸 加起来满打满算不到十二时辰,也就见了两次面。 姬无盐却大抵已经对对方的性子有了些许了解——直爽,鲜少城府,还有些嫉恶如仇,倒是这染缸里难得干净的料子…… 只是不知,自己又是何处让她起了疑心。 上官鸢那么多封信笺里,从未提到过这个名字,可见此前并不认识。如此想着,便也不紧不慢地,“早年途径青州,突逢青州水患逗留了些日子……也算机缘巧合。外祖母没有孙儿,便认了他,他却总不愿唤我姐姐,坚持唤我姑娘,我便由着他。” 她像是并没有觉察到沈洛歆的局促似的,言语温和又从容,看似无所不言,却又什么都没说到点子上。 宛若隔靴搔痒,让人浑身不得劲儿。 就像你站在一片若隐若现的帘子前面,隐隐绰绰地能够感受到帘子后完全不同的世界,明明伸手就能撩开,偏有人将你的手捆缚住,只让你眼睁睁看着。 看得到,却又看不真切。 紧张到有些口干舌燥,沈洛歆咽了咽口水,对面女子眼尾微挑,迎着光的瞳孔宛若瑰丽的琥珀,美地惊心动魄。 初见之时,那人已闭了眼,容貌尽毁,只余那一副身骨。彼时便想着,怎样的一双眼睛才能配得上这副得天独厚的身骨……如今,终是有了答案。 她端起面前茶杯,牛饮般一口喝完,强迫自己紧紧盯着姬无盐,眼神却闪,“你……你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不知道为什么,姬无盐觉得,对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满眼的期许。 心中微动,眼底却半分情绪不曾露,“如此,倒是有缘……真想见一见呢……”书信往来里,她只说自己很好,唯一一次信中所附画像,眼底半分笑意也无。 上官鸢说,画师技差,画不出半分神韵来,却不说这为皇室作画的画师万众挑一如何会技差?不过只是彼时的上官鸢,眼底已无神韵罢了…… 真的想再见一见你……阿姐。 “她……”沈洛歆咬了咬嘴角,“你……见不到她了。” 是啊,见不到了。 那个曾经同自己脐带相连、血脉相同的人,那个等同于另一半的自己,再也见不到了……胸膛里痛地抽搐,姬无盐缓缓低了头,浓密纤长的睫毛覆住眼底悉数情绪,最后亦只是淡淡开口,“那真是可惜。” 不是不想问,那些问题随时都在唇齿边,可她还不能问……哪怕忍地很辛苦,忍地指尖都在用力,可她害怕打草惊蛇。 沈洛歆也在忍。 她几乎可以确定,眼前这个就是上官鸢——自己既能够穿越到这个历史上完全没有的朝代里,那上官鸢再次重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不是吗? 所谓怪力乱神……在自己亲自经历过后,便也能平静接受了。甚至……隐约如此期许着。 异世多年,即便这里有全身心待她的母亲,有形同虚设的父亲,可她仍找不到足矣令人安心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若眼前这人真的重生而回,那她们两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是这世间另一种意义上的,亲人? 万水千山、苍茫天地间,那些漂如浮萍无处搁置的迷茫和寂寞,是不是就有了能够妥善安置的地方? 为此,她愿意冒一次险。 “那日你我初见,并非我第一次遇见意外……这些时日,我总觉身边些许眼线,也遇到过小毛贼,兴许不是毛贼……” 姬无盐缓缓抬头看去,眼底沉静如海。 沈洛歆捧着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白瓷茶杯的杯沿,似犹豫、似斟字酌句,“我不知道这些看起来的意外,和母亲伤了手腕那件事有没有关联……母亲是仵作,你已经知晓了。仵作低贱,但凡有些别的选择的都不会去干这种差事,是以东尧女仵作本就稀缺。而像母亲这种还有些‘身份’的,怕是百年来只此一个。那人、那人理应是母亲验的,偏……就那晚之前,母亲伤了手。” 如海的眸子瞬间巨浪滔天,再掩不住心底叫嚣着的心思,说话的声音都在颤,“你是说……” 这话的意思…… “是。”有些话再难开口,可一旦开了口,便也不觉得有多难了,沈洛歆点头,看起来安静又压抑,“是我验的尸。” 凉风习习从窗外吹进来,吹散夏季的暑热。 沈洛歆直直看向姬无盐。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其实没头没尾的,也没有具体说出什么事情来,可这一回的姬无盐,并没有装傻听不懂,也没有轻描淡写地假装局外者。 遮在面前的薄纱缓缓坠地,露出纱帘之后的世界。 “东宫火起,是在辰时。据说彼时太子正在御书房同陛下议事,待到大火扑灭,已过午时,太子妃所在的崇仁殿内……无一生还。” 这些都是史官已经提笔记载在史册之上的内容,并不难查到。短短不足百字快马加鞭送至案前,姬无盐攥地掌心生疼才敢低头去看,就这么看着,来来回回看了几十遍,如今这些字早已宛若利刃一笔一划刻进了脑海里。 她缓缓靠向椅背,正色又柔声,“你继续说。” 沈洛歆静静看着对方,目光直视,面容平静,娓娓道来那桩“意外”里的诸多细节,“陛下震怒,遣锦衣卫严查此案。锦衣卫雷厉风行,不过半个时辰母亲便被带去了东宫。我打扮成拎木箱的小厮,随同前往。” “仵作是极低贱的差事,那人却又是极尊贵的。东宫夫妇感情甚笃,据说彼时场面格外混乱,太子殿下甚至剑已出鞘,发疯一样地拦着锦衣卫带走她的尸体,最后还是皇后懿旨指定母亲在东宫偏殿为她验尸。” 女子声线孤沉,情绪似坠在深渊之底不见丝毫波澜,眼睛很大,瞳孔很圆,眼底寂灭无光。 姬无盐看着对方脸上和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冷静,突然觉得……这个人,自己兴许最初的时候错看了。 第11章 孪生 永昭十九年冬,腊月初九,太子大婚,娶的是上官家唯一的女儿上官鸢。 对此,世人多有不解,亦颇多微词——上官家只是商贾之家,上官家的女儿……怕是难堪太子妃重任。可太子执意如此,于御书房门口长跪不起,只道一眼万年,此生非卿不娶,如此,终是得了皇帝圣旨赐婚。 大婚这一日,帝都燕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据彼时钦天监夜观星象半月有余,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吉日良辰。那场盛世婚礼热闹了足足半月有余,也让彼时瞧不上上官家的人们亲眼见证了什么叫做“商贾之家”。 …… 永昭二十年五月二十,东宫走水。待太子闻讯回府,火势已近扑灭,太子妃宫中上下却无一人生还。一具一具被烧地面目全非的焦黑的、半焦黑的尸体盖着白色麻布陈列在一片狼藉的崇仁殿门口,触目惊心地惨烈。 据说最后还是太子殿下靠着某具尸体上属于结发妻子的胎记,才认出了属于太子妃的那一具。绝望的阴云笼罩在东宫上方经久不散。而伉俪情深的太子更是一病不起。 …… 谁知,数日后,城中却隐有谣言渐起,说太子妃至死竟还是处子之身。东宫夫妇恩爱假象瞬间支离破碎,彼时所谓的“一眼万年、非卿不娶”终于成了一个笑话,皇家的脸面被打地通红,而彼时悲情痛苦令人惋惜的太子……涉嫌杀妻。 …… 姬无盐并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就查到为上官鸢验尸的仵作是许四娘。姬无盐搭上沈洛歆,是为了顺理成章搭上许四娘。 关于沈洛歆的资料其实很简单,但关于许四娘却有些不简单。 许四娘出自神医世家,年少便离经叛道嫁给了彼时一文不值的毛头小子沈丁头、也就是如今的御史大夫沈谦。就在所有人以为许四娘就此诰命加身光宗耀祖的时候,偏这女子又进了诏狱做起了女仵作。 不出半年,沈大人就带着新进门怀了身孕的妾室分府而居,自此,许四娘这位“沈夫人”成了全燕京的笑话,连带着受到牵连与波及的,还有她的女儿沈洛歆。 多少人曾替这位三品大臣之女惋惜可怜?没成想……竟是另一个许四娘。 沈洛歆说完这些,长久地沉默,捧着茶杯的手隐隐有些颤抖,和最初的紧张不同。她缓了一缓,才继续说道,“大火历时已逾两个时辰,既非深夜沉睡之际,为何无人出逃?我虽不通人情,却也不笨……彼时虽疑惑,却也没想着蹚这浑水。这些说到底距我太遥远,我不能管,也无力管。” “只是母亲那手腕,说是夜间起夜摔了,可伤口却藏着掖着说什么都不肯给我瞧一眼,我便暗中留了心思,发现竟是刀伤……” 姬无盐心下微沉,瞬间明白沈洛歆同自己说这些的用意。 她要自救,也要救她的母亲许四娘。 东宫火起,太子妃葬身火海,陛下肯定严查,验尸是避免不了的。可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不忍爱妻尸骨未寒就受此大辱,拔剑阻拦亦是情有可原。仵作低贱,如何能碰皇室儿媳的身子?情理之间的权衡之后,名分上仍是御史大夫发妻的许四娘便是最合适、也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而许四娘……却是手伤在前。 在东宫的那场火还未烧起的前夜,许四娘遭人暗算,伤了手腕。可那尸最后还是验了…… 指尖轻叩桌面,眸深似海,“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想问,却又害怕听到的答案是不能承受之痛。 半晌,咬了咬牙,终是问道,“你们发现了什么……令人如此忌惮……” 沈洛歆摇头,“所以想着问问您……”不自觉带上了敬语。 “问我?”姬无盐微微一愣。 “您不就是……”触及对方目光,蓦地一愣——太子妃的尸体已入皇陵,即便重生,又如何能重生在自己的身子上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皇陵里出来? 这人不是上官鸢,而是……孪生? 姬无盐半起了身子为她倒茶,最初的情绪过去之后,她缓缓靠向椅背,表情平静如水,伸手缓缓摘了脸上面纱,露出一张和沈洛歆印象里完全一样的脸,“上官家并非只有一女,而是一胎双生。那是我的孪生姐姐,上官鸢。姬是母性。” 说完,又问,“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饶是已有准备,眼底仍划过一抹惊艳。沈洛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那是自己的底牌。 姬无盐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挑了眉眼看她,理智又冷静地为她分析,“如今你们的安全,是因为那点儿只能唬唬人的身份,那身份你自己清楚,就像建在空中的阁楼,风大一些都岌岌可危。待到对方发现御史大夫沈大人真的将你们母女抛诸脑后的时候,真的危险就来了。” 是啊。 沈洛歆捧着茶杯,指节都泛白。 这个世界和之前的完全不同,这里没有健全的律法,这里乞丐是要被赶出城去的,这里普通人的性命轻如草芥……这里,足够弱肉强食。 “我……” 人与人的相处,大抵都是双向的,感情是,交易亦是。她下定了决心,缓缓说道,“我……天生与旁人不同,视人先视骨,加之打小跟在母亲身后学习,验尸技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即便你戴着面纱,于我亦如无物。” 姬无盐眉梢狠狠一跳,鲜少地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饶是想过太多种可能,可这样的答案还是大大地超过了预期。她看向对面这个捧着白瓷茶杯很是紧张的姑娘,一时间……有些惊喜。 沈洛歆说完,仿若松了一口气,除了穿越之事,她什么都已经和盘托出,反倒有种说不出来的释然。手中茶盖搁在茶托上,挪了挪,再挪了挪,才斟字酌句,“如你所说,父亲虽是御史大夫,但早已弃我们母女于不顾,何况,在真正的权势面前即便是父亲也是势单力薄,我原也想着息事宁人只作不知。可……” 第12章 有人同行 好过踽踽独行 “可数日之后,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的闲言就已四起,根本阻拦不及。” 轻叩桌面的指尖倏地一停,悬在半空,姬无盐声音都打着颤,“这谣言……可真?”凉若深秋夜风。 沈洛歆又挪了挪杯盖,声音堵在喉咙口,“……真。”没敢抬头,只盯着地上的影子。 窗外的光线打进来,姬无盐的影子打在地上,影影绰绰地晃。沈洛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像是听到对方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可若说释然却又不是。快速偷眼瞧了一眼,对方的眸子里,阴冷黑沉,有种令人心惊的阴郁。 是该阴郁的吧。 伉俪情深的太子夫妇,成婚半载而未曾圆房,此事成了燕京城中秘而不宣的笑料,甚至御医院众御医连夜开始研究如何让人一夜之间大展雄风的秘方。而彼时所谓“一眼万年、非卿不娶”如今看来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沈洛歆不忍看她,低着眉眼抠指甲,就听对方又问,“不是你们传出去的?” “自然不是!”沈洛歆霍然抬头急于解释,“却不说我不是那样喜好搬弄是非的人,就说这其中厉害干系我又不是不知道!”母亲什么都还没做就被伤了手腕,若是此事宣扬开来……怕是如何死于非命都不知道。 相较于对方的情绪激动,姬无盐却平静地有些诡异,悬在半空的指尖轻轻落回桌面,再未抬起。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有些轻描淡写的漠然,“所以,当时还有谁在场?” “……无人。” 即便再不愿意承认,但彼时真的没有第三人在场。 许四娘虽是仵作,但名义上还是御史大夫明媒正娶的妻,甚至原该是诰命加身的,偏母亲不愿,只说是负累。但即便如此,一些小事上母亲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众所周知,母亲验尸的现场除了偶尔会随行的“小厮”之外,从来不会有第三人。这也是对自己女儿的保护。 众所周知…… “当真好盘算。”姬无盐的表情愈发冷沉。因着无人在场,即便那流言闹地再如何沸沸扬扬,皇室也只会责备于许四娘。而许四娘……自是百口莫辩。 “母亲兴许也发现了,最近鲜少出门,连她随身两把菜刀,也是磨了又磨……” 许四娘除了“女仵作”之外,还有一个出了名的,就是“母夜叉”,随身总带着两把菜刀,说话行事彪悍又勇武。 片刻的沉默。 姬无盐才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微仰了头沐浴着夏日的光线,眯了眼,“沈姑娘待查之事既与我同向,那不若就此同行……有人同路,总好过踽踽独行于暗沉凉夜。你说呢?” 自打上路的第一日,她就没想过在燕京城中找到哪怕一个同行之人,她已经做好了度过一段足够漫长、足够寂寞的时光的心理准备,不敢轻信、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可沈洛歆……这个大染缸里少有的干净料子,并不似她最初看起来的那么……平平无奇。 却有男子轻笑声起,声音低沉悦耳,落在耳中如上古琴音的低吟,然后才见一袭湖蓝长袍的男子背手而来,器宇轩昂,眼底染着霁月风光,“没想到,我们家小丫头刚来没几日,就认识了新朋友……老夫人若是知晓,定能放心不少。” 姬无盐微微一愣间,眼底冷意尽散,“古厝。” …… 有人同行,总好过于踽踽独行。 北国之都的盛夏雨夜,凉如水。 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入夜后总有些说不清地渗人的凄凉,或远或近的蛙鸣四下应和着,像一曲随心的童谣。 宁修远跟在提着灯笼的公公身后沉默着穿过绉纱微拂的长廊,进了重兵把守的殿宇。 皇帝方至中年,因着周身沉稳的气质看起来年龄更大些,对着款步而入的宁修远唤道,“来了,坐。” 并无几分君臣之分。 待宁修远坐了,皇帝才抬抬下颚,看似闲话家常般地随意,“你觉得太子如何?” “一表人才、仪表堂堂。” 皇帝一噎,冷嗤,“朕要你说这个?” “那陛下深夜召臣入宫,又是问的什么?” 这厮……皇帝咬着后牙槽,最初的随意早已破功,一字一句,“你再同朕装傻?” 低头轻笑,倒也没再顾左而言他,支着下颌看皇帝,“您自个儿力排众议选的太子,为人处世自是极好的,做事也周全漂亮……” “宁修远!” “别急……微臣还未说完。”安抚着已然炸毛的皇帝,宁修远换了个更舒服地坐姿,懒洋洋看向皇帝,“微臣所言,句句肺腑。太子做事的确漂亮周全,已然超过了他那个年龄那个阅历该有的水准。” 皇帝目色一凝。 “想来陛下召微臣入宫,是要听真话的,那微臣便说说真话……太子终究不是陛下当年,他是在众星拱月里长大的,行事周全也只在表面只是为了让一切变得‘好看’,思维不够缜密,也体察不到民心民意,加之……” 后面的话,没说。 皇帝却懂了——加之背后的左相。 太子为长,却非嫡。其母贵妃出自左相一族,左相势大功高盖主,如今借着太子之势愈发猖狂不知收敛,皇帝早有心思要打压左相,只是于先帝时期就已达鼎盛之势的左相府早已成为轻易撼动不得的庞然大物,轻易动不得…… 皇帝磨了磨后牙槽,就听宁修远问道,“是以,明明正值壮年,陛下何苦急着立太子呢……” 呵。 为何? 皇帝所有涵养消失殆尽,一拍面前紫檀木桌,“还不是为了扶你上位!” 左相势大,党同伐异,要想打压左相,势必就要扶持另一股势力,而宁国公府就是皇帝意欲扶持的。只是,宁修远终究太过于年轻,彼时左相一党极力反对,皇帝不得不做出让步…… “哦。”宁修远摸摸鼻子,到底是想着顺顺那位的毛,“说起来……这几日倒是在城中发现个有趣的人……” 第13章 那姑娘 并非善类 “哦?”皇帝掀了掀眼皮子,兴致不是很高的样子,仿若只是被迫捧场般,“何人能得了你宁家三爷的青睐?” “一个姑娘。” “哪家的姑娘?”皇帝终于有了些许兴许,打趣道,“这城中但凡有个姑娘能得了你的青睐,朕就命荣老王爷收她为义女,封她个郡主风风光光地嫁去你宁国公府,若是你觉得还不够,朕也不介意收她为义妹……” “她姓姬。” “姓姬怎么了,朕收个义妹还管她姓什么?左右赐个皇族姓氏也不是什么难题,总比当初力排众议封你帝师来的简单……”皇帝越说越深以为然,恨不得立刻就出宫去见见那姑娘,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愣了愣,“你说,姓什么?” “姬。” “哪个姬?” “姬妾的姬。” “……”皇帝缓缓地坐直了身子,动作很轻很缓,像是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那个姬?” “嗯。” “确定了吗?” “还有一些细节要确定下,不过应该不会出错才是。” 打哑谜似的交流,即便隔墙有耳怕也是听不懂的。下意识紧绷地身体缓缓放松,脊背都佝着,半晌,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你素来严谨说话不说全,既如此说了,定是差不了了……终于是来了……朕以为,他们真的不打算管了。”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宁修远却并不乐观,“那家素来重女轻男,即便上官鸢并没有被赋姓氏,可说到底是那家的血脉……何况,我瞧着那姑娘……” “并非善类。” “届时……”宁修远端了茶,轻轻抿了一口,蓦地想起风尘居门口直直看过来的眸子,夜幕般的浓黑,半点星光都没有,犀利如刀锋……就那么一双眼睛的主人,可不是什么善茬,怕那温软的皮相之下,该是颗桀骜不驯的魂。 有趣。 薄唇未勾,笑,“怕是你这皇宫,总要被闹个天翻地覆才是。” “又不是朕……” “可她是你皇家的儿媳。” 张了张嘴,皇帝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毕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他有些挫败地摆摆手,掌心向里——不甚耐烦地赶人。 宁修远二话不说,起身就走,真真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太监总管张德贤已经候在外头,弯着腰提了灯将宁修远送上了马车,一直等到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才揉了揉后腰直起身子往回走,身边小太监取过灯照了路,“这位爷倒是无上尊荣,见王不跪不说,这马车还能长驱直入至御书房……” “闭嘴!”张德贤回头呵斥,“这位爷的事情是你个小太监能说的?不想挨板子就快去御前仔细伺候着!” “是……” 张德贤板着脸再没说话,这群小子们哪里知道,那位爷啊……看着是温雅清隽,说话也是不疾不徐,偶尔还带着笑,格外亲民……实际上…… 杀人不眨眼。 …… 宁修远回到府里,在自家院子里见到了明显等候多时的大哥宁修贤。 身长玉立的男子,一张和宁修远三五分相似的脸,已过不惑之年,虽常在军中历练,看着却儒雅地像个书生,不见多少风霜与杀伐,只多了些岁月的沉淀。他冲着门口的三弟晃晃手中牛皮纸包着的小包裹,“得了个好东西,送你尝尝。” 宁修远瞥了他一眼,言语间多了几分随意,“这个时辰,你该就寝了才是。” “哦对……你大哥我,毕竟是夫人的人了……”口口声声说是好东西,却又远远地随手丢了过去,没啥准头,砸在门框上,他也不在意,随手拍了拍,“这几日你大嫂已经在为你大侄子物色姻亲对象了,若是顺利的话,指不定明年年末咱们家的第四代就要出生了。” 宁修远捡起地上的包裹,掂了掂很轻,估摸着是茶叶。兄长这些年但凡在府里作息都格外规律,这个时辰早该入睡了才是,如今特意拎了些茶叶当敲门砖说些有的没的,当下了然,“父亲让你过来打探口风的?” “倒也不全是,这几日有个姑娘连翻跳咱们家的墙,欲盖弥彰的……我的手下瞧着瞧着就觉得受到了挑衅,让我出面同你说一声,往后,大大方方走侧门吧,也不显眼。” “嗯。”漫不经心的,表情有些淡。 宁修贤默了默,没走。 宁修远也不催,也不问。 到底是宁修贤先忍不住了,咳了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父亲也是担心,他年纪大了,前阵子因着那事……他心里头压着,母亲说他夜间总是翻来覆去的,有时候夜半醒来发现他站在窗口发呆、叹气。” 宁修远微微一怔,声音漫不经心地凉薄,“此事与他何干。” “毕竟是故人……”宁修贤叹了口气,并不知道自家弟弟套话的深意,背着手上前两步,站在台阶下目视自家幺弟,“你出生地晚,彼时上官家已经举家南下,自是同他们疏远。可早些年,咱们四世家关系都很好,上官老爷比父亲年长一些,他的儿子同我年纪相仿,偏我要称他一声叔,自是不愿,为此隔三差五打上一架……如今想来,倒似上辈子的事情了。” 上官家的事情,宁修远听过一些,似是上官家的后辈得罪了彼时在宫中几乎一手遮天的贵妃而元气大伤,自此一蹶不振。 若非此次上官家的女儿嫁进东宫,这燕京城中早已无人提及“上官”二字……如此说来,贵妃最后能开口同意这门亲事,太子想必也真的是下足了苦功夫…… “上官家……”宁修远顿了顿,斟酌片刻,才道,“彼时只说上官后辈得罪了贵妃才招致祸端,长兄可知是哪位后辈?” “不清楚。彼时宫中对此讳莫如深。父亲和我都觉得此事另有隐情才是……你问这个作甚?” 宁修远捻了捻指腹,“没什么,只是好奇自家闺女没了,这上官家倒也沉得住气,至今无人入京,感慨一二罢了。时辰不早了,大嫂该在等你了。” “嗯。”宁修贤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也早些休息……说起来,上官家倒是有个人,早些年就让我颇为敬佩,这几年也偶能听到他的名声……似已成了富可敌国的一方巨擘。” 他摆摆手,叹了口气,不欲再多言,转身即走。 宁修远目送长兄出门,蓦地,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我为何从未听过?” 第14章 姬姓隐世部落 “嗯?”跨出门槛的脚步一顿,宁修贤眉间微蹙,然后恍然道,“你说那人啊……原是叫上官楚,听说离京之后改了姓氏,不姓上官了,你自是不知……” 微风起,绉纱轻舞。 指尖无意识扣上手腕佛珠,没来由地连呼吸都敛了,容色却仍若无其事地,“那姓什么?” “随母姓,姓姬。说起来也是费解,听说彼时姬家那边不同意……似是瞧之不上。”说着,一步跨出了门槛,摆摆手,“曾经闹地还挺厉害,是以他不欲让人知晓,你莫要说出去……走了,早些歇息。” 姬。 又是姬。 夜色浓郁,宁修远半张容颜隐没在暗处,半张沐浴在月色里,侧脸冷峻料峭,墨色瞳仁幽沉如寒霜……世人只知上官姻亲之族姓姬,便是宁修远都不确定那个姬家是不是传闻中百年未曾出世的隐世部落?若真是如此……上官家何至于落魄至此? 只是,这传女不传男的风俗,倒是似乎甚是……雷同。 “爷。”席玉从暗处走出,“国公爷派人传话过来,他说,请您明儿个一早去他院中用早膳。” 宁修远背着手往回走,没说话。 席玉又道,“升平坊那位窦大娘今儿个又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摞的画卷……进了府之后直接去了老夫人那处。”虽是陈述事实的口气,却又藏不住的趣味,嘴角都翘着。 窦大娘是风评极好名头响亮的媒婆,也是老夫人“御用”的红娘,这两年时不时就抱一些姑娘家的画卷送过来。 宁修远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淡。 席玉翘着的嘴角都来不及收,整个人如遭雷击——吓的。 “都说好的不学,坏的倒学得快。白行身上的八卦和聒噪,你倒是学了个十成。”宁修远不再看他,进了屋转了话题,“去查查,彼时上官家为什么得罪了贵妃。”彼年他尚未出生,后来问及陛下,却也有些语焉不详,明显是藏了些什么。 “是。”席玉转身欲走,却被宁修远叫住,“等等。” 宁修远犹豫片刻,终是吩咐道,“坊间关于已故太子妃的闲言碎语……你也去查查。”女子声名何其要紧,如今人之已死,再议论这些对往生者实在有些残忍。 席玉领命退下。 院中瞬间安静了下来,静地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珊瑚佛珠颗颗珠圆玉润,烛火中泣血般的色泽,绕在苍白腕间,令人心惊的艳丽。他无意识摩挲着,心思却飘远了些……姬无盐…… …… 香糯的小米粥,撒一些白糖,是姬无盐喜欢的口味,每日早晨都要来上一小碗,若是配一些牛乳,便更好了。 岑砚一脸苦大仇深进门的时候,姬无盐正握着她银制小勺喝粥,见了他,招招手,“你来得倒是巧,还热乎着……朝云亲自做的,这味道倒是许久没吃着了。” 岑砚摇头,拖了椅子在对面跨着坐了,没什么形象地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今早出门,竟是听说那二世祖能下床了……可惜,原还想着谁替天行道,这下手也忒轻了些。” “不若……今儿个夜间,我去给他添上些新伤?让他再躺上一阵子?” “毕竟是司马府……有些灵丹妙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姬无盐举了一旁筷子敲他脑袋,很轻,“你也说了,不过是个二世祖,同他一般计较作甚?你家姑娘还能在他的手里吃了亏去?还吃不吃,不吃就撤了。” “吃。” 干脆利落一把端过小米粥,埋头干了几口,又抓了一旁的点心三下五除二悉数吃完,最后打了个饱嗝。吃饱喝足,还是觉得心里头堵得慌,那厮……怎么就能下床了呢? 正兀自沉思着,温润声音响起,“姑娘找谁?”不轻不重的声音,既不会显得突兀,又恰好能让里头听见。 抬头看去,门口正在晒书的古厝面前站着个抱着琴的姑娘,并非倾城之姿,在美女如云的风尘居里,也只算中等。偏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两个小小的梨涡,眼中似有星光闪烁,倒也讨人喜欢。 她冲着古厝福了福身,“请问,无盐姑娘可在?” 姬无盐出声唤道,“在。请进来吧。” 她又冲着古厝欠了欠了身,视线略过一旁还未晒着的书册上,大多都是医书,瞧着书名晦涩难懂,讶异一闪而逝,转首已经笑嘻嘻地跨入屋子,“方才路过,闻着好香。还未用膳呢,能蹭一碗不。” 她入内,自顾自坐了,回首冲着一旁岑砚也是嘻嘻一笑,抱着琴巧笑嫣然,有些自来熟,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腼腆,“咱们这楼里,大多起得晚,大抵都是直接用午膳的,无盐这边倒是讲究……此前,是做什么的?” 姬无盐抬了抬眼,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将唯一剩下的豆沙饼推了过去,“你来晚了,粥已经喝完了。早些年家中有些小营生,奈何家道中落,幸得朝云姑姑赏识,在此谋一份差事……尝尝看,若是喜欢,让子秋给你做些。” 豆沙饼不是岑砚的口味,若非如此,也不会剩下。 若水吃地斯斯文文的,闻言偏头直言,“不必这么麻烦呀,我每日过来蹭饭就成嘛!”格外地,不拘小节。 姬无盐靠着椅背,大大方方地打量起了若水,有些腼腆,又有些奇怪地自来熟,明明斯文,却又装地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是个有些矛盾的、看起来心无城府的姑娘。 许是戴着面纱看不到表情,姬无盐坦坦荡荡看过去的眼神便多少带了几分凉意。若水似有些不适,讪讪笑着想要化解这样的尴尬,“是、是不大合适吗?也是……” 眼神微默,敛了眉眼,讪讪笑着意图掩饰这样的尴尬,偏似乎演技拙劣了些,没掩住。可……吃的就是这碗饭,又如何会拙劣? 抬眸,越过若水,视线与门外偏头看来的古厝对上,交换了一个并不明晰的眼神,古厝动了动嘴,无声吐出两个字来,“藏拙。” 第15章 岑砚哥哥 古厝大伯 姬无盐收回目光,敛眉轻笑,为她倒了一杯茶,推过去,“上好的雨前龙井,剩地不多了,润润喉……倒也不是不合适,左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情。只是,我在此处也不过数日光景,待城外的宅子修缮好,我便要搬离此处,届时,蹭饭于你而言便不是那么方便了。” 说完,弯了眉眼,温柔又缱绻,方才冷意仿若只是错觉。 若水微微一怔……竟觉晃眼。 口中的豆沙饼有些干,堵在了喉咙口,若水用力咽了下去,喝了一口水,所谓上好的雨前龙井,心思不在上头自然也尝不出好赖来,讪讪笑了笑,道一句可惜。 剩下的两块饼并没有去碰,只看看姬无盐,又看看岑砚,欲言又止的。 岑砚似乎格外迟钝,根本察觉不到对方的视线似的,心安理得地蹲在一旁抱着个木头在雕刻,整个人都跟木雕似的岿然不动……若水再看姬无盐,姬姑娘只冲着她温温柔柔地笑。 跟俩傻子主仆似的。 来之前准备的满腹言辞,就像是方才那块干堵在喉咙口的豆沙饼,多少有些下不去上不来的,以至于方才自来熟拉近的那点儿距离,似乎一下子又扯远了去。 那些话,便不好说了——会显得过于急功近利。但什么都不说就此离开,又觉得这一遭白走了,下意识伸手捏了一块豆沙饼,也不吃,犹豫再三才开口说道,“其实……乍一眼,我就挺喜欢你的,所以才过来同你说这些话,百合……她的事情,你莫要掺和。” 姬无盐挑了挑眉……来挑拨的?她容色未变,似是有些为难,问,“怎了?大家都是一个楼里的……” “你如今是操着好心,去劝慰几句,殊不知这事儿劝不得!人如今是闹别扭,待得和好,俩人掉头过来齐齐说你的不好,届时,你如何自处?再者,这百合呀……” 说着,啧啧有声,竟似突然间情绪都高了不少似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嘴碎!又因着杨公子的关系,总自觉高人一等了去,颐指气使的……要我说呀,她有今日,也是应得!” 姬无盐并不反驳,也不应承,这姑娘自始至终都很矛盾,连古厝都看出对方藏拙了,偏这会儿又像是浅薄地只知争宠挑拨的样子。 有些让人不知深浅。姬无盐只颔首,道一句,“多谢提醒”,不远不近的。有些敷衍,只是她眉眼微弯,这敷衍里便多了几分真诚。 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若水才起身离开,走之前笑嘻嘻地说好吃,将最后一个饼连碟子一块端走了。 一直到走出屋子,同古厝擦身而过,拐了弯谁也瞧不见,她才沐浴着清晨的日光,微微眯了眼,遮了眼底所有的笑意,抿着的嘴角看起来比之前多了几分冷静与成熟。 身后丫鬟唤她,带着疑惑的尾音,她转首盯着那丫鬟看了许久,看地对方心底都发毛,才像是梦中惊醒般摇了摇头,道无事,抱着琴往回走。 她们这些姑娘身边伺候着的丫鬟,都是朝云姑姑亲自买过来的,卖身契都在楼中压着呢,只有姬无盐……她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似乎都是她自己的人。还有这风尘居,明明只是一间姑娘家卖艺的酒肆,但待久了,却也隐约能察觉其中许多让人捉摸不透的古怪来。 “今晚……百合要登台了?”她问,紧了紧手中的琴。 “是……” “她不是身子骨不爽利嘛,大半个月未曾登台了,怎地,如今这男人把她甩了,她便急着登台找下一个了?” 这话并不好听,丫鬟低了头端着碟子亦步亦趋,没接话。 若水又回头看了眼那丫鬟,眼底微讽,再没说话。到底不是自己的人,有些心思、有些谋划,只能避开了去。 若水一走,古厝就进来了,“姑娘可认得那琴?” 颔首。不知是故意抱来给自己看的,还是觉得鲜少会有人认得,总之,那琴的确是有些来头,金丝楠木伏羲琴,古往今来多少人趋之若鹜。 “之前听朝云提到过几次,说是这风尘居里的台柱子,一手琴音出神入化。”姬无盐托着腮看岑砚在那雕木头,那木头他已经雕了许多日,除了小了一圈之外,并不曾觉得雕出个子丑寅卯来。 “自古以来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这女子……怕不是那么简单。” “谁不简单?”小小的脑袋探出来,怀里捧着和他脑袋一样大的碗,“古厝大伯,谁不简单?” 大伯…… 温雅如古厝,表情也是瞬间龟裂,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寂风,“你……叫我什么?” “大伯呀!” 半大的孩子仰着脸,粉嫩粉嫩的脸上一脸的天真无邪,“姑娘说了,你这个年纪都能当我爹了,我再叫你哥哥的话,你就是为老不尊了。” 姬无盐看看屋顶看看地面,双手支着凳子准备起身跑路,又听那娃继续不打全招,“姑娘还说,七岁的小孩子就是要玩莲花灯的,你就是因为小时候不玩,如今一把年纪了还找不到媳妇……大伯,你问问姑娘,如今再玩起来,可还来得及?” 姬无盐发誓,那一瞬间她已经听到了古厝后牙槽被咬地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个藏不住秘密的死小孩子! 迎上对方缓缓看过来的眼神,姬无盐笑地格外艰难,“嘿嘿、嘿嘿……古厝,你、你听我说,这孩子梦魇,记差了,我、我……” “姑娘也是不记事了……明明是姑娘中元节的时候同我说的,怎地就变成我梦魇了呢,那时候岑砚哥哥也在,那莲花灯也还在呢!”说着,回头去看已经搁下了匕首的岑砚,一脸茫然又执拗的样子,问,“岑砚哥哥,是吧?” 岑砚哥哥、古厝大伯…… 古厝的脸色就在那一句又一句的“岑砚哥哥”里,硬生生地漆黑如墨。 岑砚三两步走过去,一把捞起在鬼门关来回蹦跶的寂风,快速闪人……隐约后头还能听到自家姑娘垂死挣扎的狡辩…… 第16章 七岁的大人 出了门,寂风拽拽岑砚衣袖,板着一张脸故作老成的样子,“岑砚哥哥,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这个坚持七岁不能玩莲花灯的孩子,拥有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分别用于姑娘前、姑娘后,岑砚并不意外,只依言将他放下,“挑事儿呢?还敢说你家姑娘不记事,愈发的没大没小了?” 寂风仰面看他,安安静静的模样,眼神有那么一刻像极了姬无盐,他又低了头背着手走了两步,“我……不喜欢这里。”声音很低。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很亮,小小的孩子头顶总有些新长出来的头发桀骜地翘着,此刻被太阳照着,镀了一层金色的光,那光让人觉得心底都暖融融地熨帖了。 岑砚伸手柔柔他的头顶,笑,“怎么了?咱们家的小奶娃也会有小心思了?” “姑娘……姑娘在这里,不开心。” 揉着脑袋的手停了停,若无其事地笑,“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低着头走路的孩子豁然抬头,目色执拗又较真,“懂开心和不开心啊!” 岑砚蓦地一颤,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地蜷起半握着,想用力,偏又用不出来,半晌,扯着嘴角笑了笑,拍拍对方的脑袋,出口的调侃却堵在了喉咙口里,只沉默着又拍了拍。 “我不是挑事。”寂风低着头走,精致的小靴子有一脚没一脚的踢着路边的石子,“我只是相比那样的姑娘,宁可惹她生气,让她看起来……” 看起来是活的。 好几次了,他来找姑娘,见她一个人待着,就那么很安静地待着,捧着一本书发呆,那样子……他说不出来,只是让人格外难过,比记忆里饿了很久很久的冬天还要让人难过。 他不懂岑砚的沉默,只固执地要一个答案,“岑砚哥哥,姑娘为什么要来这里?明明来了这里之后她就有些不开心……” “因为……”岑砚走了两步,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才道,“因为……这里有姑娘想见又见不到的人啊……” “为什么见不到?”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么多作甚?” “我才不是小孩子!我七岁了!” “哦……七岁的大人也不能问……” “为什么?” “因为七岁的大人连这个都不知道很丢人。” “其实,我觉得古厝哥哥娶不到媳妇也挺好的,若是有了媳妇,他就要陪着他媳妇儿了,就不能陪着咱们姑娘了……岑砚哥哥,你也不要娶媳妇吧,咱们都不娶……” “不。” 余音消散在年轻侍卫直截了当的拒绝里。岑砚嘴角微抽,古厝不娶媳妇那是他心有所属又不敢表露,怂!小爷我必然是要娶的。 …… 屋内。 还保持着起身遁走之势的姬无盐冲着古厝讪讪一笑,力图做最后的辩解,“其实……其实你这年纪,让他唤一声大伯,也不是什么问题嘛……” 咬牙,平日里维持地良好的涵养,在遇到这俩祖宗时,通常都会瞬间崩分离析。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后牙槽被咬地嘎吱作响的声音,上前一步,盯着姬无盐,强调,“我并不比你大几岁……他既唤你姐姐,却要唤我大伯,是何道理?” 摸摸鼻子,总觉得心有点儿虚,低着头嗫嚅,“怎么就没几岁了,好歹两个代沟呢。” 古厝是他们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平日里行事也沉稳,隐隐有一种长辈的威严,跳脱如子秋,不怕天不怕地连主子都不怕,却单单见了古厝心里发怵。可见这六岁也并非虚长。 这些人里,终究只有古厝,能让她产生一种“依赖”的情绪,就好像有他在,天地塌陷都没有关系——古厝会顶着。 风大雨疾,夜路难行?没关系呀,有古厝。 如今这人来了,才觉得心里头笃定了许多,迎着光的眸子微微眯起,她看着光线里的男人轻笑,“宅子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当晓得如何安排。” 曾几何时,面前这个人笑起来的时候,眼底总有一股散不去的愁绪。 古厝颔首道好,伸手落在她头顶揉了揉,带了些许力道,头发毛绒绒地乱着,让她看起来有些憨傻,便少了几分那种格外清醒的理智。 不再令人心疼。 柔了声音同她交代,“这里到底是姑娘家的后院,我若是住在此处总是不合适。这几日我还是住在客栈里的好,若是有事,你让岑砚跑一趟。” 姬无盐点点头,也不在意乱糟糟的脑袋,乖巧应好。 古厝仍有些不放心,小时还好,便是摔跤蹭红了皮都要瘪着嘴哭,待人哄,如今却是被伤地鲜血淋漓都只咬着牙不吭声。说是更坚强了,可从某种角度来说,却又更胆怯懦弱了。 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些,才将晒着的书都翻了翻,才转首离开。 古厝走了没多久,若水又来了。 仍抱着琴。 明明方才早膳时似有尴尬,可这姑娘看着心大,忘性也大,笑嘻嘻地凑过来问古厝,诸如,年岁、家住哪里,有无婚配,说话间,红霞一路从眉梢染到了耳后根。 子秋在一旁,已然瞠目结舌。 姬无盐一一“如实”相告。 “年纪二十又二。” 若水眉头微蹙,有些犹豫,“嗯,母亲曾说,男人年纪大些,会疼人,那……” “古籍江南越州,父母双亡,后来投奔我外祖母,便留下做我家的家奴。” 眉头蹙地更紧了,“你家不是……” 姬无盐颔首,“是,家道中落了,这一屋子的奴才,就剩这么几个了,他不愿走,说是报恩。想来也是无处可去。若是若水姑娘真的瞧上他,倒也是他的福分,在这燕京城中置个宅子,自此也不必再寄人篱下。” 脸色绯红悉数尽退,一时词穷,半晌,指了指院子里还晒着的书,“那那些医术……瞧着很是晦涩难懂,不也是立身之本吗?” “哦,你说那些呀!”姬无盐耸耸肩,格外耿直,“他哪懂呀,大字都认不全几个的,那就是我家祖上的,如今宅子卖了,这不,不舍得丢,带过来了,趁着日色正好,晒晒。” 第17章 过来掌权的 若水姑娘坐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走了,离开时候的脚步看起来有些虚浮——若说一眼定情,自是不可能的。走这一遭一大半的目的是想探一探虚实,但一眼之间的惊艳却也是有的。 那男人……偏头看来的时候,日光打在他脸上,那一瞬间就只想到一个词,公子如玉,带着玉的质感,温润,又疏离。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家奴…… 子秋在一旁瞠目结舌,除了年纪,没有一句话是真的。姑娘当真是唬人的好手。 姬无盐托着腮对上自家丫鬟的视线,头头是道,“说谎这种事……总要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才好。若你一味说假话,总是容易露出些许马脚来。” 所以,您便很良心地说了一句真话?子秋抽了抽嘴角,凑近了问道,“姑娘似乎对若水有些戒备?” 倒不是说如何戒备。姬无盐摇摇头,“只是……这无缘无故的热情,总让人有那么些……适应不了。” “瞧着是个自来熟的。兴许天性如此……抑或,后天养成的。”子秋斟酌一二,风尘居虽不是风月场所,但里头的姑娘迎来送往的,自是秉持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宗旨。 姬无盐笑笑,半晌,也不明说,只语焉不详地感慨了句,“兴许吧……” 说完,又笑,靠着椅背感慨,“朝云找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正说话间,依稀就见丫鬟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的,有些窃窃私语被压着,挺不清晰,因此显得有些压抑。 子秋和姬无盐对视一眼,转身出去拉着个丫鬟耳语几句,就问出来了——斜对面那位,不见了。 “说是、说是有了……”小姑娘说这话,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前几日大夫就诊治出来了,只是朝云那边许是没做好决定该如何处理,便瞒着。这不,被百合自己知道了,铁了心地要去寻杨家公子,趁着丫鬟没注意,溜出去了……” 趁着子秋出去问话的时间,姬无盐取了棋子左手同右手对弈,堪堪落了一子,闻言,掀了眼皮子看了一眼,云淡风轻地,“何人说出去的?”语气温缓。 “伺候百合的小丫鬟。” “我记得……楼中丫鬟的卖身契都在朝云手中。” “是。” “那发卖了去吧。”说完,指尖又落一子,“风尘居是开门吆喝做生意的,由不得她胡乱起事。” 子秋并不意外,早已猜到了这样的结局。姑娘看着面慈柔软,实际上手段很是强硬,若非如此,宅子里那些人又如何会听命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是。奴婢这就是办。” …… 半个时辰过去,姬姑娘觉得今日观星象,左手宜胜,于是右手险险棋差一着。 子秋还未回来。 眼看着午膳时间到了,子秋终于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喘着气“姑、姑、姑娘”了半天,接过姬无盐递过去的茶壶猛灌,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小厮抬着人进了后院,直接去了百合的屋子,随后没多久,朝云也进去了。 灌完一壶凉茶的子秋终于是说出了句囫囵话来,“这百合着实也是昏头了,姑娘你一定猜不到她去了何处。咱们的人找遍了全城,朝云都带着人去司马府了,偏她去了叶家!找那叶家姑娘求人家让位来着!……着实脑子不清醒了!” “那这是……”下颌抬了抬,朝着百合屋子的方向,“叶家打人了?” “倒没有。”子秋摇摇头,“咱们的人找到的时候,百合和叶家姑娘在茶楼里,叶家到底是有头有脸的,这叶姑娘总是不好做些太过的事情来自降身份,就事不关己站在一边。只是杨少菲也得了消息赶去了,也不知怎地起了争执,百合就这么落水了……彼时看客颇多,想必是已经惊动了官府。” “之前杨家那嬷嬷在大门口闹那一出已经惹人非议了,如今……”子秋欲言又止,看姬无盐。 姬无盐眉头紧蹙,有些不耐,“罢了!这日日里来一出,倒也是烦得很,届时惹了官府注意,行事也放不开,不若今次……就此做个了结吧。” 之前总觉得此处到底是朝云在做主,自己也不过是栖身而已,不必管束太多,可如今这事儿没完没了的,局中人尚不觉得,她这个局外人倒是看得累了。 隐隐还有些戾气……压不住。 那戾气压在浓黑的瞳孔深处,有种令人心惊的苍凉。 子秋蓦地一怔,恍惚间就明白了姑娘这戾气因何而来……姑娘,这是触到伤口了。她张了张口,到底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只沉默跟在身后。 百合的屋子外,围着许多人,多数都是楼里的姑娘,平日里见了面言笑晏晏的女子们,三三两两扎了堆说着话,表情之间各有各的精彩。 姬无盐回头低声吩咐了几句,也不上前,只站在人群之外抱胸等待。 没一会儿,来了两个侍卫,腰间挂着长剑,均是身长玉立的样子,二话不说,直接拨开人群站到了门口。楼中虽也养着打手小厮,却从不是这样的规格。 子秋的行动力很强,楼中大半姑娘都是眼睁睁看着这个很多时候显得软糯可爱的小丫头板着脸支使着楼中小厮抬着百合的丫鬟出的门,很有气势,雷厉风行。 这会儿再见姬无盐这阵仗,愣怔间便忌惮了许多,要么避嫌似的走开了,要么退开了些继续观望。 这位朝云姑姑请回来的女子,仅回来当日登台一次,弹了首无关痛痒的小曲子露了个相,表现不算差,也绝对算不上惊艳。可就是这样一个多少有些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姑娘……这几日下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人家可能是过来……掌权的! 总之,不好得罪,也不好疏远,更不好过于巴结而适得其反。 屋子守着了,朝云还未出来,倒是官府先来了人,只说是问几句话罢了。 第18章 身而为女 门房不敢阻拦,甚至连通报都不曾,直接将人领了进来。 为首两人并肩而行,其中一人见过,文质彬彬地对着姬无盐颔首,侧身为她引荐身旁那人,“无盐姑娘,又见面了……这是帝师大人,宁国公府宁大人。” 宁国公府,宁三爷。 如雷贯耳,却于初见之时,仍觉惊艳。 风流、雅致、雍容、清隽,诸如此类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面前的这个人。一袭黑袍,身子颀长,身形清瘦,只站在那里,便觉贵气风流,偏周身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消沉。他举止温雅,颔首之间似带着几分笑意,眼底却又凉薄如冰。 宁家、白家、陆家、上官家,曾经并称东尧四大世家。宁家当仁不让居首位,马背上打下来的赫赫战绩,国公爷更是从龙有功,深得陛下信***国公一门三子皆为人中之龙,其中又以宁三爷最是得天独厚。 落在头顶的视线带着审视,沉甸甸地宛若实质压着。 姬无盐屈膝行礼,“小女见过宁大人。”敛着眉眼,规规矩矩地,并未迎上对方视线。 “姑娘……可是这风尘居的管事?”声音低沉暗哑,入耳宛若古琴低吟。 姬无盐愈发地端着手微微弯了背,“回大人,此处管事乃是朝云姑姑,在屋子里头照顾百合呢……两人大人是来找百合问话的吗?怕是……这会儿不成,人还未醒。” 低着头,看起来很是乖巧柔弱,偏生言语之间暗藏锋芒不卑不亢。 宁修远玩味地笑了笑,“那姑娘是……” “小女贱名,不值一提。” “哦?那若本大人一定要听呢……” 你来我往,似有火星四溅,年轻的县令大人缩在一旁只字片语不敢多了,只暗中打量这位敢和帝师大人对上的女子……蓦地觉得对方身后有种…… 似曾相识的危险。 正为这位姑娘暗暗捏一把冷汗的时候,却见对方格外温柔地福了福身子,倏地抬起头来,直直迎上对方视线,“小女,姬无盐。” 宋大人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惊艳,也是惊吓。 明明是带了笑的眼,那笑看起来也真的美。微挑的眉眼像一只勾魂夺魄的狐,狡黠,又危险。 宋元青偷眼去看宁修远。 宁大人笑容可掬,“原来是姬姑娘……久仰。”很场面,还带着点儿漫不经心,半点诚意都没有。 宋元青自认和宁修远不熟,他们也不是一路过来的,只是在抵达风尘居的路过遇见了,自己上前见礼,对方问起,自己便也如实相告。谁知,这位祖宗竟是起了兴趣,一句“既如此,本官便同你走一遭吧”…… 说起来,坊间传闻,说此次杨公子也是得蒙宁国公府赠药才好地这般的快,朝中多有风声,说是素来中立的宁国公府公开维护杨家了。 风向骤变。 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宋元青愈发地为风尘居捏了冷汗……杨夫人是出了名地护崽子,也是出了名地不好说话,如今有了宁家撑腰,此事…… 必不能善了。 思及此,他咳了咳,上前半步想做和事佬,“这……姬姑娘,百合姑娘既是未醒,咱们也不好问话。只是下官差事在身,能否同管事姑姑商量商量,让咱们的人进去瞧瞧,下官也好回头给杨司马大人那边回话。” 人是杨少菲推的,这所有人都看着呢,赖不掉,听说……还有个孩子,不知保得住否。不管保不保得住,此事传出去,杨家声名总要受些影响。是以,他们这些人过来,态度一开始就极好,想着最好风尘居这边不追究,那姑娘也稍稍受点委屈,如此,皆大欢喜。 他兀自想着杨夫人的底线,彼时觉得这差事也不难办,如今看着面前这位姑娘,偏又觉得……不大好办。 何况还有一尊大佛在这杵着,也不知道他的心思。 “姑娘?” 姬无盐低着头,脚尖轻轻碾了碾面前的鹅卵石,半晌,轻轻笑了笑,她说,“听说……争执发生在极为热闹的茶楼酒肆。”没抬头,只安安静静的碾着鹅卵石,声音微凉。 突如其来的变化。 宋元青点头应是,“的确如此。”那危险感愈发熟悉。 “听说,彼时叶家大小姐也在。” “是……当然,叶家姑娘并未出手……” 急着当和事佬的话还未说完,却被突然抬头看来的姑娘截了,“既如此,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即便还有疑惑,大人不先去问百姓、问叶大小姐,却第一时间带着人马登了我风尘居的大门要询问一个昏睡不醒、生死未卜的姑娘家?” 宋元青一怔,张了张嘴。 宁修远抬眼看去。 在此之前,甚至在见到了宁修远之后,姬无盐都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息事宁人、息事宁人,不管是风尘居还是自己,闹大了都没有好处。可…… 没忍住。 在此之前,特别在见到了宁修远之后,姬无盐都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息事宁人、息事宁人,不管是风尘居还是自己,闹大了都没有好处。可…… 没忍住。 那人身故多时,东宫残骸之上新的琼楼玉宇已近建成,坊间却还传着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身而为女,便是错处。 她攥着掌心,眼底微含愠怒,“即便大人要问当事人,可另一位当事人还清醒着呢!瞧着大人赶过来的速度,也该是不曾问过才是吧。” 宋元青一噎。 她微微抬着下颌,倔强又固执,“司马府门槛儿高,之前管事姑姑便总劝诫咱们这边的姑娘,莫要存了那些个妄念……只是如今事情既然搁在这里了,那么有些话……小女还希望宋大人能够代为转达给杨公子的令尊令堂。” 她还是笑,只那温柔里,有了锋芒。 宋元青蓦地下意识正色,“姑娘请说。” 身后,宁修远饶有兴趣地勾了勾嘴角——这姑娘,当真有趣。明明看起来温软可欺,却又锋芒内敛。 第19章 自己跳的? “这会儿管事姑姑顾不上此处,小女就斗胆做个主了,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这腹中胎儿既借了他杨家的少许血脉,那这杨公子总要做出些什么,来表个态。” 戴着面纱的姑娘,一双眼睛是真的漂亮,大约面纱下的脸也是极漂亮的。但这燕京城中,漂亮姑娘不知凡几,见多了却也觉得索然无味,如同铺子货架上一只又一只看起来不同却又莫名雷同的名贵瓷瓶。 原以为是长袖善舞的场合里,摸爬滚打着过来的。 棱角倒是……尚且还分明。 宁修远背着手看姬无盐,出声提醒道,“在下倒是要提醒姑娘一声,此事可大可小……但凡官府调查期间,这风尘居便不好经营了。毕竟,管事经营这偌大营生也不易,不若,姑娘还待管事姑姑出来,问过一二再做决定。” “何况,这说到底……仍旧是……” 顿了顿,身后席玉上前提醒,“百合。” “嗯……”颔首,“仍旧是她自己的事情,无盐姑娘如此越俎代庖……可合适?” 话音落,姬无盐瞬间明白对方意图——他想要验证自己的怀疑,这风尘居是她姬无盐的。不知何处得了这位帝师大人的“青睐”,对方竟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她迎上对方目光,“小女自是晓得,权衡利弊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待百合醒来受些委屈全了双方面子,杨夫人兴许还会允许她当个外室……如此,此事所付出的代价便最少一些。只是,小女从小也是受过夫子教导的,夫子曾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民女虽是一介女流之辈,当不得什么君子,可若连楼中姑娘都护不住,往后……又有谁敢真正放心地留在此处?想来,管事姑姑当是同样的想法。” 微仰着头的姑娘,面纱之外的肌肤沐了日色莹白无瑕,而那双瞳孔,却又似泼墨般的暗黑,极白、极黑,融合在同一张脸上,先前尚带着几分矫揉的华丽声线,此刻也是沉坠如金玉相击,振振有词。 就……很想看一看,那面纱之下的容颜,是不是也这般的矛盾又和谐。 宁修远背在身后的手,搁在了身前,右手指尖仍扣着左手手腕,低了头,勾着嘴角轻轻笑了笑,那笑容极轻、极浅,便是他自己都未曾觉察此时的心情,“既如此,宋大人……” “下官在。” “既是姬姑娘相托,宋大人定要将姑娘所言,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传达至杨司马处才是。” 方才还是“无盐姑娘”,此时唤的已经是“姬姑娘”了,细微处的差别。 这是……不救了?宋元青一时间有些摸不准帝师大人的意思,但也不敢妄自揣测,只低头应是,又道,“姑娘放心,本官定将此事办地妥妥帖帖的。只是姑娘,此事毕竟也牵涉了里头那位,本官自不能偏听偏信,待这位姑娘醒了,派个人过来说一声。” “如此,谢过宋大人。”盈盈一笑间,散了一身隐约的锋芒,“也谢过宁大人。” 宁修远颔首,没说什么,转身即走。 他都走了,宋元青也没有再留着的道理,也告辞离开了。不远不近地围观着的姑娘们,多少有些欲言又止,可到底是谁也不曾上前问询,只眼睁睁看着姬无盐留下那俩侍卫,自顾自离开。 在姬无盐出现之前的一个多月里,朝云姑姑就做了一系列大动干戈的安排。譬如,将那间最大的屋子空了出来,重新修缮、布置,大到桌椅床榻,小到一棵花草什么品种摆放在哪里,事无巨细,一一亲自过问安排。 楼中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还未曾露面的姑娘……对风尘居、至少对朝云姑姑来说,是不同的。 朝云出来的时候,已近暮色沉沉。 院中的姑娘都散了,唯独姬无盐算着时辰又过去守着。 一袭素色长裙的女子,看起来已近三十的年纪,挽着松散的发髻,发间只有一支木簪,雅致又风情,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姑娘,人醒了……孩子,却是没了。” 说完,将鬓角落下的碎发挽到耳后,又道,“才醒,人没大碍,就是精神不大好。您进去以后,莫要说些重话……” 姑娘怕是……心中怕是比谁都要难受。毕竟…… 朝云无声叹了口气,眉尖蹙起,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够对姑娘的痛感同身受的人,没了。偏偏……姑娘此生心上永不愈合的创伤,还是那人给的。 姬无盐没说话,只沉默颔首,散了一脸笑意的脸上,是人前从未展露过的沉凝肃冷。 她整了整衣领,没看朝云,只道,“你去休息吧。辛苦了。” 没有什么大夫,朝云就是最好的大夫,一身医术便是御医院的御医都曾慕名造访,一手针灸更是出神入化,偏生了女子之身,早年又年轻,总容易被人质疑揣测,便收了诸多期待在外祖母身边做个管事。 姬无盐看着朝云离开时微微向下弯曲的脊背和多少已经虚浮的脚步,抿着嘴的表情,在暮色里有些难辨莫测。 她就这么盯着那处,一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才维持着那张彻底没有笑容的表情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药材味比之前进来的时候还要浓烈,几乎到了呛人的程度。 躺在床上的女子,似乎瞬间消瘦了很多,缩在被褥里小小的一团,几乎看不到身形。她痴痴盯着床顶帐幔,对于姬无盐的到来似是毫无所觉。 姬无盐也不说话,在桌边坐了,倒了一杯热茶,往对面推了推,却也没端过去给对方,只又倒了一杯新的,端在手中抿了一口,像某种仪式感。 “他说……孩子不能留。”声音很低,嘶哑又难听,像是常年不用的锯子,生了锈,落在耳中连牙齿都泛酸。说话气韵不足,说完喘着气,像溺水太久的人。 姬无盐看着手中的茶杯,敛着的眉眼有种漫不经心的苍凉,她顿了顿,直截了当地问道,“自己跳的?” 第20章 良人与众不同 “不是!”下意识否认。 否认完了却又意识到,这样的真相才更加伤人。 锦被下的手缓缓移到小腹,她看着帐幔的某个点,似是要将那帐幔盯出一个洞来,半晌,终于是喃喃说道,“他说……孩子不能留。我便问他,不是答应接我入府吗,既如此,这孩子为何留不得?……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会对我好,只要我把那一碗、那一碗红花喝完,他一定会对我好……一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他……竟然一早就打算好的。” 姬无盐没说话,端着茶杯的手有些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百合却像是严防死守了太久的情绪突然有了突破口一样,她睁着眼,眼底黯淡无光,面上表情半分也无,苍白的容色像是戴了一张不合时宜的刻板的假面具,“他说,他的夫人不能是我这样的出身……他说,若是他大婚前就传出我怀有身孕的消息,他的名声就全毁了,他的仕途也全毁了,他说他未来的岳丈一定会大闹杨家,甚至闹上御前,届时……整个司马府都要毁掉。” “他说他不能做这样的罪人……我也不能……” “呵呵……”她痴痴地笑,笑声绝望而苍凉,言语间透着几分百思不得其解的悲戚,“你说……怎么彼时说着要迎我进门的男人,如今竟觉得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哦,现在也没有了……你说我们怎么就会成为足够毁掉司马府的罪人呢……明明我所求并不多……他何必如此诓骗于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的百合想必比谁都要清楚。那个她曾经坚信与被人不同的“他”,其实和那些男人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可能还不如……毕竟,那些人并无杀心,杨少菲有。 只是…… 姬无盐搁了手中茶杯,骤然空落下来的掌心被风一吹,瞬间起了一层黏腻的冷汗。她蜷缩了指尖,表情冷静地像是覆了层深秋月夜里的寒霜,“所求,真的不多吗” “你……也觉得我这般身份,入杨家是痴人说梦吗?” 冰凉的湖水没过头顶,呼吸都不能,意识渐渐远去。心,就是在那个时候死去的。 偏那人站在窗口看着自己的眼神,竟是深刻到像是镌刻进了骨髓血液里,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么冰冷,那么决绝,甚至……有些期待。 那个说着会对自己好的男人,期待自己死在那冰冷的湖底。 从窗口吹进来的风,有些凉。 没有人说话,深紫色的绉纱缓缓飘着,姬无盐甚至听得到百合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似是受伤的野兽无奈的哀鸣。 姬无盐叹了口气,眉眼间的戾气散了几分,关了半阖的窗户,端起对面温度正好的温水走到床前递了递,“喝些水……缓缓。” 对方有些错愕,愣了愣才支着身子半起了身,接了茶杯,双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抿了许久,也没见茶水水面下去多少。 姬无盐站在窗边垂眼看她,“是不是痴人说梦……你当是自知的。若非如此,何苦整日里带着那绢花。” 对方一惊,“你怎知……” “只是,片刻的欢愉又能如何?即便如今成功怀了对方子嗣,也只是进一步加重了他的杀心而已……何况还是那种情况下的承诺,听听便也罢了,还能当真了去?那绢花惑的……到底是他还是你自己?” 百合捧着茶杯,微微张了嘴,没说出话来。 “方才站在院中……我便寻思着,若你同我说是你自己跳下去的……那我是将你直接送出城去,还是直接将你送到杨家的大门口去……”迎上百合愈发瞠目结舌的表情,姬无盐也并不隐瞒,直截了当,“风尘居不是什么收容所,今日闹这一出,惊动了官府,总要关门歇业几日,若你一心求死,总也不能雇两个人时时刻刻看着你……” 她说地理智又凉薄。偏不说自己要求官府严查,亦不提自己让宋县令带的话,垂着的眼里并无半分情绪,像一个清醒精明的商人。 小腹上的指尖轻轻颤了颤,百合直直迎上姬无盐的眼神,轻声保证,“不会……”宛若叹息的尾音,抓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暗暗咬了后牙槽。 姬无盐点点头,又站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便不再多言,点点头,转身欲走,跨过帘子之际,又顿了顿,“你那丫鬟,被我做主,发卖了。” 百合一怔,抬头看去。 对方背影清瘦,烟雨色的长裙,腰间纤细盈盈一握,脊背笔直凌厉,微微偏了头并未看过来,看不到表情,只眉梢微扬入鬓。 她说,做主。 百合心思细腻,精妙地抓住了其中这两个字,揪着薄被的手紧了紧,哑着声音应道,“如此……也好。” 并无只言片语的询问,原因大抵也猜得到。 那丫鬟……性子直,没城府,却功利心强,行事莽撞不顾后果,总想着自己这边巴上了杨少菲,她也能进大宅子里做个体面的丫鬟,甚至……通房。 彼时自己一门心思都在杨少菲身上,自是顾不上她,如今想来,才恍惚间发现那丫头所行所说之事,都是她觉得对此“有利”的事情…… 只是,发卖……总觉得有些过了。看来这位新来的姑娘,面慈而心狠呢。 人已经离开,珠帘微微晃动,归于平寂,无风,沉郁。百合抱着手中的茶杯,轻轻抿了抿嘴,“可是,他说……心悦啊……” 余音未了,她猛地起身趴在床沿,终于不必压抑着,咳地撕心裂肺。 姬无盐走出院子,却并没有急着离开,她先摆摆手,让门口守着人下去了。没多久,屋子里传出比早些还要剧烈的咳嗽声,她静静站着,仰面看着暗色的夜空,无人看见的目色里,只余下浓重的空洞和孤寂。 上官鸢在信中也曾说过殿下是不同的,和百合一模一样,都坚信自己遇到的“良人”与众不同。 第21章 姐姐?! 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指甲嵌进掌心,很疼。这种疼痛,让姬无盐保持清醒不至于失态…… 只是“心悦”二字,便足以让一个女子折了所有的骄傲,狼狈至此吗? 那些通过秘密渠道送到自己手边的信笺里,满满的都是藏都藏不住的少女情思,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上官鸢。她将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却又将那人高高托起,满目只余仰视倾慕。 信上说,因她身份不够,朝臣极力劝阻,殿下却愿意排除万难只为迎她进门。可……上官亦是簪缨世家,上官家的女儿怎地就够不上他李氏皇族的门槛了? 信上又说,殿下对她极宠,绫罗绸缎、珠翠头面,源源不断地送进她的寝殿里,可那些个黄白之物能换来的小玩意儿,上官家何时短缺了她的去? 信上还说,殿下生地极好看,比任何人都好看,可七月十四的深夜,她堪堪抵达风尘居,就看到那男人揽着姑娘在雅间调笑,不过平平罢了,搭着掩不住的猥琐表情,如何配得上她? 信中,上官鸢总称呼他为“殿下”,说“太子”过于高高在上,少了几分烟火气,相比之下,“殿下”便总多几分温柔亲昵的情愫。 在那一封又一封满是少女情思的信笺里,姬无盐是真的相信过,当今太子殿下的那一句“一眼万年、非卿不娶”的,毕竟,同自己一母同胞的那个人看起来真的像是格外幸福而圆满的样子。 可才多久啊…… 红颜已成枯骨。 姬无盐低了头,看着院中花坛里花期已过的牡丹花,像是透过它们看向时光的更深处,看向那个因为喜欢牡丹的雍容而立志走进皇城的人……那是此生注定无法令她释怀的人。 她低头痴痴地笑,笑地比哭还难看,“……傻子。” 树影婆娑,沙沙作响间,似有异样的声响,姬无盐豁然转身,直直看向身后某处,“谁?!” 没有人。 却有纯白的猫儿从围墙上缓缓走了两步,优雅坐下,舔了舔爪子,冲着姬无盐,“喵……”并不怕生的样子。 一只通体雪白、唯独四只爪子漆黑如墨的猫儿,像是穿了四只黑色的手套,有些不伦不类,于这暗色的夜空里,显得格外醒目。 姬无盐眸色一怔,缓缓地、缓缓地,蹲下了身子,张开了双臂,“宝儿……” 宛若梦呓般的呢喃,眼眶已经湿润。 那猫儿上前两步,顿住,才纵身一跃,跳进姬无盐的怀里,蹭了蹭,又绵软地唤了声,“喵……” 姬无盐抱着这小小的一只,缓缓地蹲下了身,再出口,声音已经哽咽,“宝儿……自此,你便叫小鸢吧。” 上官鸢从小就爱猫,小时养过一只猫儿,通体白色,四爪如墨,取名小宁。姬无盐闹了很久非要她改名,她不愿。 只是那猫儿寿数太短,没几年就垂垂老矣,没了,上官鸢难过了很久。 后来上官鸢信中提到,说费了好大的功夫,找了一只差不多的,叫宝儿。问及为何改了名,她说,猫儿不过十数年的寿命,她的小宁却是要长命百岁的。 小宁要长命百岁。 可如今这世间已无上官宁,亦无上官鸢,只剩姬无盐。孑然一身,游走这苍茫天地间。 “喵……” 怀中猫儿轻轻舔着她的脸颊,温热的酥麻感。 姬无盐缓缓地低头,把脸埋进了它的毛发里……哭了。 “姐姐……” “那人将你葬入皇陵,甚是隆重,我却因此有些怨怼……你说,若是我将你从皇陵偷出来,你会不会怪我……” 毕竟,你该是喜欢那处的,那是普天之下最最富贵的陵墓。 你喜欢富贵之地。 抱着猫儿沉浸在过往里的姑娘并没有注意到某个黑暗的角落里,悄悄离开的身影。 …… 宁府。 树影祟祟,而月凉如水。 一道黑影从宁家围墙翻了出去,视宁家固若金汤的防卫为无物,府上暗卫已经见怪不怪——三爷的人,大爷都不敢拦,何况他们? 宁修远端着茶杯站在窗前,手下深夜送来的消息,令他震惊……姐姐? 天下世人只知上官独女名鸢,姿容倾城,才情无双,却何时有过一个姊妹?便是长兄所说的上官楚,因其姓氏的更改和上官家刻意地退隐而渐渐被人遗忘。 上官如此隐忍避世……到底是为何?真的只是因为……得罪了左相一脉? …… 有人于深夜感念亡魂,有人于深夜窥伺隐秘人心,有人于深夜……林中遭遇追杀。 风不大,月不明,树影微晃,沙沙地响。 却有人影钻进丛林,打破这一片的静谧安宁。被惊醒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上半空,掉下羽毛三两。 看身形,是个姑娘,头上带着兜帽,偏穿着浅色的衣裳,在这被茂密枝叶遮挡的丛林里跌跌撞撞仓皇奔逃。 身后脚步纷至沓来,依稀看得到三四个黑影,无人说话,见或交换一下眼神,默契地换了一个包抄方式——主子说了,尽量抓活的。 整个林子里,只有姑娘剧烈的喘息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身为女性的劣势在这个时候暴露无遗,距离越拉越近,眼看着就要被对方抓住,心急之下脚底蓦地一滑……惊呼一声滚了下去。 身后黑衣人追至那处,只看到此处有道不长的陡坡,之上一道明显被碾压拖曳过的痕迹,但周遭却仍旧一览无余,却并无人影。 四人面面相觑,又在周遭转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发现,一个眼看就要抓住的姑娘家,就跟煮熟了的鸭子一样,飞了…… “老大,如何是好……”有人上前一步,声音格外沙哑,像年久失修的铁锯子,有些刺耳,“郡王怕是要怪罪……” “还能这么着?”被叫作老大的男人听起来脾气火爆,“人是自己丢的,罚还能找别人领不成?!回吧!” 再无对话声。 只余渐行渐远的脚步……和一处缠绕着爬藤的枯树干里,钻出来的两个人…… 第22章 极具男德 郡王。 宫中陛下正值壮年但很多时候看起来对权势并不重视。譬如,早早地册封了太子,譬如,剩下两位也早早封了郡王。 可有时候看起来,又格外擅权衡,譬如,左相势大,他便扶持白家,娶白家之女为后,后又封左相之女为妃,似乎又担心白家盖主,便立贵妃所生长子为太子,却将皇后所出的嫡子搁在郡王之位…… 总之,是一位颇有些令人摸不准的陛下。 而朝中两位郡王,一位是皇后之子平阳郡王,还有一位乃是贤妃之子江都郡王。 夜色里,刚刚死里逃生浑身上下还沾着草屑淤泥的沈洛歆看着四人离开的方向,攥了攥掌心……郡王……哪个郡王? “姑娘,如今既是无事,还是快些离开吧。万一对方折回。” 身后男子提醒道。 这才顾得上转身看向身后,彼时自己失足滑落,下意识惊呼之际被人一把拽起藏身于此。 巨大的藤蔓缠绕在这棵巨大的古树周围,倒是让人至今未曾发现这树干之间空了大半,才让自己躲过了追杀并听到了一些……模棱两可的秘密。 此刻在看对方身上除了袖口沾染到了些许泥泞之外全身上下还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样子,便知即便是在那样逼仄狭窄的空间里,这男人仍秉持君子礼仪,并无半分冒犯之意。 再看对方容色,微微一愣,脱口而出,“是你……” 对方眉头微蹙,后退半步……显然是完全不记得自己了,甚至可能当成自己借机搭讪了。 当下便解释道,“咱们在风尘居见过的,我叫沈洛歆,我认识姬无盐……你、你叫……古厝?” 夜色里有些看不清对方眼神,只瞧着浅浅点了点头,有些敷衍、有些疏离,更多的还是陌生,“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姑娘早些回吧。” 看起来……压根儿没有想起来沈洛歆这号人物来。 有些挫败,但人家明显不愿同你多说话的样子,沈洛歆也不是喜欢热恋贴冷屁股的人,哪怕对方长得一张格外好看的脸,但不代表对方的冷屁股也好看不是? 何况彼时自己摔得七荤八素的瞬间被拎起,眨眼间就进了树洞里,可见对方武功不低,可能于他来说真的只是举手之劳,既不必相谢,那就算了。 免得让人以为自己借机妄图以身相许。她点点头,欠了欠身,“如此,小女告退。” 谁知,刚转身,脚腕处钻心地疼,脚下蓦地一软,跌坐在地,一张脸皱成萧瑟秋风里的菊。 “嘶……”狠狠倒抽一口凉气。 仰面看此处唯一能帮自己一把的男人,看得出来对方真的很想跟自己撇清关系的样子,远远站在一步之遥,但看得出来优秀的素养让他做不到抛下一个腿脚不便、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半晌,弯腰,问了句,“姑娘,可还好?” 真的……只是问了句。 甚至都没有蹲下来看一看她的脚腕……甚至,手都没有动一下。 果真……公子润如玉。 沈洛歆无奈抿了抿嘴,维持着脸上得体的、并不会过于热情显得自己“意图不轨”的笑容,“好像……不大好,不知公子能否将我送到姬姑娘那里?” “好。” 劫后余生,想来想去,好像只有她能同自己说说话……也有些,可怜。 只是……没想到,更可怜的还在后头。 这位长得一表人才看起来也很绅士、搁在现代绝对是细心体贴又多金、万千姑娘心中完美情人人设的古厝公子……真的只是负责,将她“送”到了风尘居。 古厝公子做出的最大牺牲,就是伸出了一只手腕,让沈洛歆搭了一把——在这之前,他甚是将他的袖子捋了又捋,确保他的任何一寸肌肤都不会被“登徒子”给碰到。 嗯,登徒子就是她沈洛歆——即便眼下好像并不是适合开玩笑的心情,但沈洛歆真的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这样的意思。 …… 最后,就这么一瘸一拐、蹦蹦跳跳地一路蹦跶到了风尘居。 而不管速度多慢,对方都没有半分不耐,真的是脾气极好的样子……除了,有点儿变态,看谁都像是登徒子之外,还是挺好的。 “真的……我没有贬低的意思,真觉得挺好的,挺有男德。” 蹦跶了一路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瘫坐在椅子里看着姬无盐为她上药揉捏脚踝的沈洛歆无奈叹气,莫名的有些安心。 姬无盐没听懂,“男德?” “嗯,这是一些地方的说法。男人们要求女子三从四德,反过来,女人自然也能要求男人洁身自好,这叫男德。”沈洛歆简要地解释了一下,脚踝上冰冰凉凉地有些舒服,弯腰看去,就见自己的脚踝肿地跟馒头似的,乌青乌青的,却明显没有方才那么痛了。 “你还懂医术?” “不懂……就会些跌打损伤的。”摇头,目色微默。 上官鸢小时候特别能折腾,像个皮猴,走着走着就能摔了,又不敢说,怕挨训,每次都是自己去偷了府上大夫的药材偷偷摸摸地给她上,倒是没想到后来那个皮猴愈发沉稳,一心母仪天下,倒是自己……偷着偷着…… 成了皮猴。 眨眼,物是人非。 放下沈洛歆脏兮兮的衣裳,起身洗了手,找了身自己未曾上身的干净衣裳,转首看她,“子秋已经睡了,你一个人怕是不方便沐浴,就换身衣裳将就一下吧,明日再洗漱。” “好。多谢。” 递过来的衣裳,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新的。因照顾着自己不方便,款式也是简单的。 最初觉得是个冷情疏离的人,相处下来才觉得细微处都是对他人的照顾。捧着衣裳的手,隐约都有些抖,声音也颤,“我……我上门求了好几回,才求得那人同意将母亲接过去住两日……他站在门口,俯视着我跪着求他……那表情……格外的无动于衷……” “像看蝼蚁……又像看什么脏东西……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像看一件脏东西……” 第23章 哪个郡王? 怀里的衣裳布料柔软,入手却带几分沁凉。 于这酷暑夏夜里很是熨帖。 可这样的熨帖,反倒让那位高高在上的御史大夫,显得可笑又讽刺。 头顶落下一只手掌,并不厚实,甚至有些凉。它搁在自己发顶,轻轻揉了揉,便将她苦苦维系地最后一点骄傲,彻底碾碎。 沈洛歆紧紧地抱着那衣裳,将自己的脸埋了进去。 半晌,传出有些不甚清晰的呢喃来,“若非没有别的选择,我怎么也不可能将母亲送到他的羽翼之下……母亲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可权势面前,我连自己都护不住……” 掌心下的脑袋,发丝乱糟糟的,还沾了些许草屑,有些扎手。 这个身上有股与众不同的、格格不入的干净气息的姑娘,即便周身狼狈,却仍有种跌落泥淖不服输的倔强,像……春雨过后疯长的野草。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姬无盐揉揉她的头,轻声安慰,像安慰惊梦哭泣的寂风般安慰这个有些孤立无援的姑娘,“你做得很对……她在你父亲那处,至少很安全……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同意过去的你说是吧?” 话音未落,一直以来都被自己忽略的一个问题,突然清晰地令人心头一跳,“彼时……还有何人知道……为她、为她……的人,是你……” “验尸”二字,哽在喉咙口,堵得慌,唇齿间辗转而过都觉刺痛,终究是说不出来。 沈洛歆摇摇头,从衣裳里抬了脸,“没有。就我和母亲在场,我是办成了小厮跟进去的,这些年都是如此,母亲也是为了保护我……说我往后如何也是要成家的,不能被‘仵作’的名声拖累了去。” 既无人知晓,为何会连沈洛歆一起追杀? “你们……到底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秘密?” 微微一愣,抱着衣裳的手紧了紧,事涉亡者,又是姬无盐的同胞姊妹,有些话便显得有些残忍。沈洛歆抿了抿嘴,却也如实相告,“并没有……除了、除了那谣言……是真的之外,其他什么线索也没有。若非如此,官府也不会至今迟迟未曾结案。” 晚风轻拂,云遮了月。 今夜的空气里,有些湿漉漉的潮气,沉甸甸地压着,风都拂不开去。 姬无盐也不知道听了这消息,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的释然,还是因为不见真相而更加沉坠的压抑。 再看沈洛歆狼狈疲倦却仍强撑着的样子,到底也是不忍,只说先去睡吧,无论什么事情,总要等休息好了再做盘算。 到底是脏兮兮地不好污了人家床铺,也自知今夜漫长定是睡不安稳,沈洛歆无论如何也不愿睡床铺,只换了衣裳躺在窗下的软榻上。 却也了无睡意。 微薄的月色从窗户外打进来,落在脸上。沈洛歆闭了眼沐着这光,轻唤,“无盐……睡了吗?” “没有。” 床榻上传出来的声音,清凉,微冷,没有半分睡意,还有些疏离和冷漠。 沈洛歆偏头看去,床幔上浅浅一团的隆起,女子仰面而躺纹丝不动,看得到对方睡姿极好。一张侧脸的轮廓成了光影之间最美好的分割线。 即便之前便见她摘过面纱,可再看仍觉惊为天人。 “你说……会是哪个郡王呢?”这是她一路上回来至今都在想的问题,却百思不得其解。 姬无盐摇头,目色直接又温和盯着头顶帐幔,半分情绪也无,“不知。可能是两位之间的任何一位,可能是两人联手,可能谁也不是,只是一个姓郡名王的人,亦或者只是有人栽赃陷害……没有任何证据之前,胡乱猜测只会打乱咱们自己的思维。” 到底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地去想。 “他们都说,江都郡王性子温和,随了贤妃,与世无争。相比之下,平阳郡王就比较强势跋扈一些,毕竟是皇后之子,是皇室嫡子,也是最有希望入主东宫继位九五之尊的人……如今处处被太子压着一头,定也不悦的。说来,他的嫌疑最大。” 锦被下的手轻轻拢了拢了身侧的衣裙,姬无盐收了目光,闭了眼问,“皇后……出自白家?” “嗯。白家。” “白家啊……”姬无盐声音里的叹息太明显,就像无形的手推开历史的门扉,年久失修落了层层尘埃的榫卯发出冗长地余韵,有种惊人的苍凉与无奈。 “白家怎么了?” 白家……外祖母书房的墙壁上,至今为止挂着一幅画,画中那人便是白家老夫人。据说年幼时两人是极为要好的手帕交……临行前,老人家再三叮嘱,要自己去拜见一二。 若非万不得已……真不想怀疑白家……那些昔年的真情实意,若是真的变成了权势欲望的牺牲品,外祖母怕是……受不住。 “没什么,只是想着,你既然说了平阳郡王嫌疑最大,我便想着如何先去认识认识……” “平阳郡王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认识起来有些难,但是白家却比较好接触,不若咱们先从白家老夫人处下手!”沈洛歆想起了什么似的,支着半年身子就要起身,一时间又给疼地龇牙咧嘴地躺了回去。 姬无盐无奈提醒,“你少折腾你那腿,好好躺着说不好吗?大半夜的再扭了我可只能找朝云过来给你包扎了……她素来重睡眠,你若深夜叨扰,她脾气不好,下手便重,届时受罪的还是你自个儿。” “还好、还好……不必惊动她了……”沈洛歆悄悄挪了挪被子底下的腿,发现并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继续方才的话题,“白老夫人为人热情很是好客,经常设宴款待京中夫人姑娘们……特别是那些家中有适龄姑娘的,都是白老夫人的座上宾。白家公子至今未婚,这已成白老夫人最大的心病,近日来,这宴请便愈发频繁了起来。” “如今,你既要进白家认识白老夫人,便有两个法子……” 第24章 夜深均未眠 “一个法子,是无盐跟着我进白家赴宴。我虽不得我爹喜欢,也不得这燕京城闺秀圈的待见,但白老夫人的帖子每次还是会送一份去母亲那处的,只是,我们从未去过。” 显然,去了也是落不得好,白老夫人虽一视同仁地热情,但赴宴的宾客却并不是,凭白去看人脸色,何必。 何况,若自己真去了,真白家的宴还能不能顺顺利利地办完,也是个未知数。 言语之间未尽的意思,姬无盐明白,“那第二个法子呢?” “夫人们设宴,喜欢请一些姑娘过府歌舞助助兴热热场,风尘居这阵子正如日中天,听说许多夫人都在朝云姑姑那边排着队地要请姑娘们过去,其中应该就有白老夫人。只是,若是如此,风尘居往后便不能随意推拒这些邀请了,甚至,先去何人府上、何人去、何时去,都有讲究……便做不得独善其身了。” 风尘居虽如日中天,但朝云至今为止都没有点头接受任何一家的邀约,显然是不愿意过早将风尘居推到权利名誉场中。这一点,沈洛歆自是明白的,正因为如此,她才觉得第二个法子反倒不如第一个。 “你若同我一道去,虽然可能会因为我被连累些,受些闲言碎语,但好在也只是一些口舌之争,没有后顾之忧,不会真的得罪那些个圈子里的夫人们。” 头头是道,条理清晰。 是真的站在了姬无盐和风尘居的立场上,去考虑的这个问题。 “可会让你为难?”姬无盐偏头看去,对方也看着自己这边,只是背着光的脸看不清表情。她知道沈洛歆说的都是对的,但自己也不能不顾及沈洛歆自己的感受,即便只是一些口舌之争,但言语如刃落于己身,仍宛若切肤之痛。 “无妨。”沈洛歆似乎笑了笑,有些满不在乎地,还打了个哈欠,像是困了,“又不是只有她们娘给她们生嘴了,我娘就生了个哑巴似的……再说,也习惯了……” 声音渐弱,呼吸也渐渐趋于平缓。 “喵……”猫儿纵身一跃,跃上窗台,浑身雪白的毛发在月色下轻舞。它似乎对这个今夜闯进它领地的姑娘有些戒备与忌惮,蹲在窗口看了一会儿,才冲着里头又绵软地叫了一声。 似在犹豫。 沈洛歆背对着窗户,没有反应,该是睡着了。 今夜也的确是受了惊,这会儿骤然放松下来,自是睡地死死的,莫说一只猫了,怕是这会儿一群猫在锣鼓上跳舞都吵不醒她。 姬无盐冲着窗口招招手,“小鸢,进来吧。” 那猫儿抬了抬爪子,又看了看沈洛歆,终究是一跃而起,越过对方落在地方,又两三步爬上了姬无盐的床,在她怀里寻了处地儿,依偎着睡了。 …… 世界安静了下来。 更加遥远的街市弄堂里,扯着嗓子的更夫一路走过,入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梦境。 空气里湿漉漉的味道更重了,走过一遭,连睫毛都似沾了水汽。 全身裹在黑衣斗篷里的男人一路急匆匆地穿街走巷、低着头目不斜视,袍角拂过路边到底的醉汉亦未作停留,倒是那醉汉骂骂咧咧着说是谁扯走了他的锦被。 那人最终停在不起眼的屋子门口,抓着门上铜环轻叩三声,等了一会儿,没人开门,他又叩三声。 门从里头被打开一条缝来,探出一张小厮模样的脸,左右又看了看,才缩了回去,将门又拉开了一条缝,将门外那人迎了进去。 门很快又被关上。 就在那一开一关的间隙里,喧嚣、吆喝从里头传出来,带着独属于深夜的浑浊酒气。 黑色斗篷里的男人被小厮一路领着穿越拥堵在一张桌前赌博的人群,并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一路到了内室。 内室里,没有人,只残烛摇曳。 黑衣人似是意外,脚步一顿,转身问那小厮,“殿下耽搁了?” 小厮微微弯腰,拱手,“殿下有两句话让小的代为转达……” 一怔,这意思是……自己不过来了?既是转达,何处不能转达,非要自己跑一遭这里才转达?心下隐有些不快,但还是客客气气地拱手,“请讲。” 那小厮学着主子彼时的口吻,背着手,连语气都模仿地惟妙惟肖,“一,此事已引起父皇注意,还有宁修远暗中推波助澜,别想着使些银钱盖过去,该认错认错,该道歉道歉,左右杨少菲那点儿脊梁骨,也不直。” 斗篷下的脸色一僵,到底是什么也没说,等着下一句。 “第二。叶家是哪边阵营的,不用本宫多说,想必杨司马也是清楚的。皇后娘娘的手帕交……呵,我不说,你们便真当本宫最近情绪低落眼瞎耳聋了?你杨家倒是打地一手的好算盘,偏如今打不响了,就来找本宫善后了?” 对方豁然抬头,膝盖一软就要跪下,想着面前是个小厮,便是跪了,太子瞧不见也是白跪,还显得诸多狼狈。当下只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讪笑着套近乎,“烦请、烦请这位小哥转告殿下,下官从未有那般念想,下官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此心此情日月可鉴!若是殿下觉得这桩婚事不好,明儿个下官就让内子去退了!” “妇人之仁,目光短浅,什么都不懂!” 那小厮表情还有些木,只后退一步,避开了对方凑过来的身子,微微皱了皱眉,又道,“不必。” “啊?” “殿下还说,既然叶家也不知怎地王八看绿豆地看上了你那儿子,就好好地抓住了机会,往后也总是有些用处的。只是,你莫要得意忘了形,忘记了是谁让你走到今日的才是……” “是、是、一定、下官时时刻刻铭记于心。” 那小厮点点头,背在身后的手一手,背已经自然而然地弯了下去,拱手,木着一张脸,“殿下所言,皆以转达,大人请回吧。” 对方将兜帽戴地严严实实地,才以礼告辞。 第25章 这位姐姐喜欢脏东西 大门开了又关。 喧嚣和酒气都被隔绝在背后的世界里。东方泛了鱼肚白,而杨司马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都说东宫这位主子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人和善、无心朝政,甚至有些担忧的声音,说长此以往下去,迟早储君之位旁落。可只有身处局中的人才明白那感觉…… 这位年轻的殿下,其实是最像陛下的。只是因着年轻,有些事,便显得有些着急…… 终究不及陛下。 …… 姬无盐后半夜难得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屋内空无一人,那猫儿也不在。 倒是院中隐约有猫叫,配着奶声奶气的童音,一人一猫倒是玩得不亦乐乎,期间还夹杂着几声旁人的对话,声音都不高,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姬无盐抱着薄被坐起了身子,窗户开了小半,有微风徐徐,骄阳正好。她眯了唤道,“子秋。” 早膳已经备好,多了个沈洛歆,便比平日里多些点心,问及古厝,说是昨夜回去的,说是避嫌。 沈洛歆只觉得太阳穴都在跳,昨晚那个不断愉快、格外艰难的“归程”,扯着嘴皮子实在笑不出来。 寂风有了新宝贝,抱着猫儿一口一口地喂饭,顾不上自己吃,子秋想喂他,被姬无盐阻了,“由着他去,无妨。你去找朝云打听打听,白家最近有没有举办宴会的打算。” 一打听,果不其然,就在两日后,白老夫人也给风尘居发了请帖,可见好客。 朝云本来并未打算过去,见姬无盐打听,便直接将帖子让子秋带了过来。若只是两天,时间上便有些紧张。 原想着先去沈府拿请柬,此刻手头既有了,便也不必多跑一遭。用沈洛歆自己的话说,便是少一次两相厌的机会,也是好的。没成想,缘分有时候真的很奇怪——避无可避。 “哟!这不是咱们的沈大小姐嘛!怎么……大小姐这几日打着了秋风急着来此处做新衣裳吗?” 声音有些尖锐,像是从狭小的喉咙里被压成了扁平的线,又以极缓极缓的速度拉扯出来,生了锈。 姬无盐正一脚跨进门槛,闻言朝里看去,蓦地一愣……好一个穿金戴银的姑娘。店铺里被三三两两的姑娘围着的女子,捻着着帕子翘着兰花指看着这边,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容色普通,表情却带着不符合那个年龄的成熟。 周身上下挂满了金银首饰,发间几支金簪,耳坠却挂着碧玉,妆容也是浓妆艳抹,让本不出彩的一张脸,格外的……“出彩”。 当真花枝招展。 言语之间,对方身份就很明显了。 “换一家?” 姬无盐看向沈洛歆,沈洛歆容色寻常,看得出来早已习以为常了。她点点头,转身欲走,突然脚步一顿,视线落在对方捻着帕子的那只手上,当下表情就变了,“这镯子你哪儿来的?!” “嗯?”对方低头看向手腕,痴痴一笑,表情娇柔又得意,“自然是父亲大人送我的呀……难道跟你一样靠打秋风呢?我同你们说啊,我的这位姐姐呀,前儿个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将自己那老子娘给送来了……之前骨气可真硬,如今还不是跪在门口,求一点施舍……” “天呐!那不是……仵作嘛?你们家也收?……脏死了……” “可不!晦气呢……” “放心,就那晦气玩意儿怎么可能挨得着我,我住的可是府上最好的院子,她?呵……”对方低了头,摸着腕间那只镯子,嗤笑,“也不知道当年用了什么手段,逼地父亲大人娶了她,当真丢人至极!” 沈洛歆攥着拳头,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上前一步扯了对方手腕,“沈乐微!那你的父亲大人给你的时候,没有告诉过你吗,这镯子是我娘的嫁妆!怎么……仵作的嫁妆倒是不嫌脏了?戴了就不舍得摘了?” 姑娘们被吓得四下退散,本来铺子里的几个客人也纷纷退避——看着,想要打起来了。 也不知道怎么攥的,明明看起来没什么力气,此刻被攥着的手腕却怎么也抽不出来。沈乐微疼地嗷嗷叫,“你、你松开!你松开我!你再不松开我让父亲将你娘赶出去!” “姑娘。”寂风拽了拽姬无盐的衣裳,仰面看去,抱着猫儿问道,“仵作是什么?为什么仵作就是脏东西?” 沈洛歆微微一颤,指尖一松,就被对方轻易挣脱。 沈乐微这才注意到在场这个明显和沈洛歆认识的小孩子,哈哈地笑着,几近疯狂,“沈洛歆,你已经掉价到诱骗无知小孩子了吗?孩子,我同你说,仵作就是和死人打交道的!阴气重,会倒霉的!你可不能接近她!而且她很穷,吃饭都要靠人救济!” 四下哄笑声起。 寂风仰头看姬无盐,姬无盐冲他点点头,他便抱着猫儿上前几步,拽拽沈洛歆,“我们家银子多,吃再多都不怕的。” 小小的孩子,眼神都是绵软干净的,看不出丁点过往苦难的阴影,若非姬无盐曾经说起,沈洛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孩子是这样的过往。 粉雕玉琢,锦衣华服,怀里抱着一只懒洋洋的猫儿,像大户人家骄养地很好的公子哥。 沈乐微也是这才重新审视起这个孩子来,怎么看都有些不容小觑的样子。她蹙着眉头问沈洛歆,“沈洛歆,你是……落魄到给人孩子当后娘去了吗?” 越说越难听了。 沈洛歆不想当着众人的面闹得难堪,母亲如今寄人篱下,若是得罪了沈乐微,回头母亲也难做——总不能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当下也只要求,“把镯子还我。” 沈乐微哪里肯,拽了拽衣袖遮了,冷笑,“不还!父亲送我的,凭什么要我还你!” 却听孩子童音软糯,“这位姐姐好有趣,明明方才说脏,这会儿却怎么也不肯摘下来。姑娘,这是因为这位姐姐喜欢脏东西吗?” 第26章 脏东西、臭银子 “你!”沈乐微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冷声呵斥,“你是哪家的孩子?如此没有教养!” 岑砚抱着胳膊在一旁冷笑,真以为他们这群人养出来的孩子是容易被人利用的吗? “瞧穿着,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过也没见过就是了……” “兴许就是哪家暴发户家的吧,沈洛歆能认识什么人,不过就是有些闲钱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罢了……” “也是……沈姐姐,莫要同他们一般计较,他们何时见过像沈姐姐这样身份地位的人物,眼瞎。” 沈乐微抬着手腕咯咯地笑,腕间的镯子醒目又张扬,“这首饰吧,也要看戴在什么人身上……就你娘那上不了台面的样子,殊不知,若是这镯子有灵,怕是也要羞愧地无地自容呢!” “你——” 姬无盐一把按住看起来就要暴走的沈洛歆,将人拉到自己身后,抱着胳膊散散漫漫地笑,“若是镯子真的有灵,怕是此刻就该自己摔自己个稀碎才好。” 带着面纱的姑娘,自始至终没什么存在感,一出口却犀利不留情面。 沈乐微即便再如何得她爹的喜欢,说到底也还是个小妾生的女儿,东尧重门第,权贵重出身,可想而知,能和沈乐微沆瀣一气的姑娘,大多也都是府中庶女,自是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大场面,这会儿看姬无盐,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可沈乐微,算是见过一些好东西的。 视线从姬无盐身上转了一圈,她大约就知道,这姑娘周身饰物虽不多,可都是好东西,绝不仅仅只是有些“闲钱”那么简单,当下便觉嫉妒,沈洛歆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就能结交到这种自己铆足了劲儿都结交不到的人。 当下言语之间便不自觉地客气了几分,“不知这位姑娘哪里人士,是近日才进京的吗,此前并未见过。瞧着姑娘周身气韵不同寻常,想来府上也是有些营生的……那姑娘可要小心些,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可莫要因为某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乱了家族气运,追悔莫及。” 姬无盐颔首轻笑,“多谢姑娘关心。家中是有些营生,若姑娘需要,届时来寻我,既是认识一场,总要便宜些。” 沈乐微一喜,“不知是何营生?在这燕京城中可有铺面?” 沈洛歆一个劲地在姬无盐身后拽她衣袖,担心姬无盐当了冤大头,却听姬无盐轻笑声起,说了两个字,“棺材。” 字正腔圆,珠圆玉润。 沈乐微一呆,表情像是被瞬间冻住,然后才猛地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逗我呢!知道本小姐是谁吗?!” “我就说嘛,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暴发户,有了些银子,就眼高于顶以为这燕京城都是她家的,殊不知……咱们这里呀,和他们那些个犄角旮旯里可不一样。” “寂风。”姬无盐没有理睬对面几个姑娘,只摸摸寂风的脑袋,“你方才问我,仵作是什么?如今,我告诉你,仵作就是一份比较特殊的职业。这世间,有人当官,有人卖糖葫芦,也有人做仵作……都是一样的。” “哈哈,听!她说什么?她将街头卖糖葫芦的人和朝廷官员相提并论诶!不仅如此,她觉得仵作也是一样的!多新鲜!” “卖棺材的小门小户罢了,难怪和仵作的女儿倒也聊得来……” 戏谑、轻视,这样的笑声沈洛歆听地太多太多早已习以为常,却是真的第一次见人将朝廷命官和市井小贩、甚至是仵作,相提并论的。 即便前世,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职业尚有贵贱,可眼前这个人…… 掌心微微蜷缩,胸膛里的跳动宛若擂鼓敲响在耳畔。 姬无盐却真的只是在教孩子一般,她蹲下了身,“靠自己的双手努力活着的人,有什么贵贱?倒是那些靠着族中荫蔽、不事生产,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其实不过是仰人鼻息罢了。你瞧,便是银子多如你楚哥哥,不也经常被人说是‘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嘛!” “可银子就真的臭吗?若真是如此,那你去问问她们,让她们把臭银子都丢出来给咱们,可愿意?” 寂风看看自家姑娘,看看对面表情明显不愿意的几个,摇头,“一个别人的镯子都藏着掖着的,姑娘,她们大约是很穷的……还是不问了。” 被一个孩子嫌弃穷…… 有忍不住的,冷哼,仰着头嗤之以鼻,“有几个银子了不起?当真鼠目寸光,殊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燕京城!走在路上摔一跤都能撞到两个五品官员的燕京城!真以为有银子就是万能了?” “寂风你瞧,世人就是如此。若是他们没有,即便心里想要地紧,也是不会说想要的,他们只会说那东西不好,他们不要,他们不屑。以此来表达他们的捉襟见肘……” “嗯。寂风晓得了。所以不是那镯子脏,而是那个姐姐想要,却没有……所以她只能假装不屑。” 小小的孩子,抱着猫儿,恍然大悟的样子,指尖轻轻一抬,指着面色青白交加的沈乐微,“姐姐,这镯子真的是脏东西的话,就摘下来还给沈姐姐吧。” 姑娘家龃龉拌嘴,自是嘴皮子功夫,在场谁也不会弱了去。 偏对着这样一个看起来格外不谙世事的天真孩子,却突然毫无用武之地。 不计较吧,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颜面,实在难堪。若是计较吧,欺负一个孩子,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传出去更不好听。 沈乐微面色难看,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只觉挂着镯子的那只手腕滚烫滚烫地,当下心生一计,指尖抚上手腕,触及镯子,冷笑,“好……不过是个不入眼的脏东西,既然你们要,还你们就是了!” 咬牙,退下镯子,死死咬着牙捏在手里,“沈洛歆,不是你那娘心心念念的嫁妆嘛?呵,我今日就还你……” 说完,狠狠掷出! 第27章 脏了,好好洗洗。 玉未碎。 谁也没有看到那个少年到底是如何出地手,沈洛歆都下意识闭了眼,等待着母亲珍视的镯子应声落地。 即便是未曾听见声音觉得异样,她也是先悄悄睁开了一只眼,扫了眼地上,才又打开第二只眼,就看到岑砚冲着她摆了摆手里的镯子,咧嘴,一笑,笑容带着几分不着调。 “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便是碎了,也不能让别人得到……小小年纪,心思却狠辣。”姬无盐半起了身子,为寂风整了整衣裳,看都不看对方,“听说沈大人在朝中极具名望,偏教出来的女儿……让人有些……呵呵。” 言语淡淡,看似只是随口说着,偏讽刺浓重。 说着,抬手挡了挡岑砚递过去的玉,叮嘱沈洛歆,“脏了,拿回去好好洗洗再戴。”说完,牵着寂风往外走去,半点未曾停留。 脏了。 只一句话,将方才沈乐微的所有攻击,悉数奉还。 世人大多爱看戏,此刻铺子外三三两两围着的百姓、看客,即便有些中途过来的,却也不妨碍他们第一时间就从认识的、不认识的左邻右舍口中问出了事情原委。 事不关己的时候,大多人都会同情弱者。即便这些人平日里路过许四娘家,也都会绕一下。但在此刻,连母亲的嫁妆都差点保不住的沈洛歆,就是“弱者”,而连嫡母的镯子都要占有的“沈家小姐”就是恶的。 何况,还有姬无盐之前的那几句话煽动了群众,指指点点自是少不了。 “沈家也是一坨烂摊子,宠妾灭妻!这妾室的女儿还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呸!” “要我说呀,这许四娘还是太好说话了些,仵作怎么了?就算许四娘是仵作,可她也还是堂堂正正的沈夫人,哪能由得人蹬鼻子上脸地连嫁妆都贪没了去!” “正经夫人,总不能和妾室的女儿一般见识吧?说起来,那位……好似是勾栏院出身,哄男人的本事自是一流……” “勾栏院?……难怪上不了台面,教出来的如此没规矩……” 总有那么几个词,能让绝大多数的女人,跨越年龄阶层瞬间同仇敌忾,“勾栏院”算一个。 身边几个小姊妹虽也是府上庶女,但多数都还是正经女子所出,此刻听着一面倒的言语,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天花板地,悄悄地拉开了距离。还有寻了个由头,转身离去。 沈乐微站在那里,只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宛若实质,滚烫、刺痛,让人无地自容。偏始作俑者早不知去了哪里,自是也顾不上什么衣裳首饰的了,低着头穿过人群逃也似地离开了。 一直到无人得见的小弄堂里,才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咬牙切齿,“沈、洛、歆!” 身边丫鬟出谋划策,“姑娘,回头告诉老爷,让老爷将沈洛歆她娘赶出去不就好了,左右您和夫人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 “闭嘴!要是这么简单就能赶出去,本小姐还用你教?父亲最是爱面子,这人既然是他亲自接回的府,他就万万不可能再亲自送出去!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倒是沈洛歆,那死丫头看起来今日是去买衣裳的?” “是……瞧着身上那件洗地都发白了……” 沈乐微托着手肘,低着头往马车的方向走,不知怎地,她并没有自己的丫鬟来地乐观。 沈洛歆是个奇怪的人。 父亲好面子,即便和许四娘不睦,却也不愿朝中众人说他抛妻弃女,很多次他都表达过愿意接沈洛歆回府,但沈洛歆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连思考都没有。她不要官家小姐的生活,不喜那些花枝招展的衣裳,她就像是沈府西北角那些野蛮生长的藤蔓,让人无可奈何。 “这样的人……真的会在意身上的衣裳发没发白吗?” 她喃喃自语,丫鬟没听清,也不敢发问——小姐心情不好的时候,脾气也不好,问多了,怕是不耐。 沈乐微沉默着走了几步,没想明白,又想起姬无盐,回头吩咐丫鬟,“去留意下,城中何时来的富商……瞧着,甚是财大气粗。” 丫鬟低头应是。 …… 姬无盐买了些衣裳首饰,又去零嘴铺子买了些吃食,才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兴许是因为方才沈洛歆遭遇到的不快,寂风对这个曾经被他偷过帕子的姐姐多了几分体恤,马车里又是端茶又是递点心,格外殷勤。 沈家这一代没有男丁,沈洛歆两世为人也只有沈乐微一个血缘上的妹妹,偏还不亲厚,倒是眼前这个孩子,有种熨帖人心的柔软,一声声软糯的“姐姐”,直直地叫进了心坎里,讨喜极了。 说来也奇怪,外界都说自己那便宜爹很宠妾室,甚至允许府上下人唤她“夫人”。可要说宠爱,这许多年过去了,沈乐微都快及笄了,偏那妾室再无所出。可要说不宠吧……这后院也的的确确只此一个。 想不明白,暂时也不愿去想,沈洛歆取了一旁橘子剥了递给寂风,寂风又转首递了一半给姬无盐。 格外其乐融融。 偏这样的其乐融融在风尘居门口就被打破了。 又是老熟人。 据说前阵子被打地很厉害的杨少菲,此刻看起来倒的确全须全尾的。 此刻门口人不多,看得出来杨少菲也不想引起众人注意,正铆足了劲地想进风尘居,只是门房受了朝云的吩咐,显然并不打算将人放进去。 子秋素来嫉恶如仇,自打在后院看了那么一出戏之后,便无论如何也不待见那杨少菲,当下冷哼着搁了帘子,一把捞起一旁还在“你一瓣我一瓣”分橘子的寂风,“走吧,那些个不干不净的东西小孩子不能看,看了会长针眼,咱们从后面走。” 寂风不愿走,他要跟姬无盐在一道,“那姑娘怎么不同咱们一道走?姑娘不怕得针眼吗?” 子秋眉头跳了跳,嘻嘻一笑,“咱们姑娘专治脏东西!” 第28章 墙角后的视线 专治脏东西的姬姑娘让马车将人送后院去了,准备自己去治脏东西。 沈小姐跟着一道去了。 杨少爷很低调,和平日里的招摇大相径庭,瑟瑟缩缩、偷偷摸摸的样子和平日里风尘居门口总会出现的那么一两个没银子喝酒会姑娘却无论如何也要偷窥些什么的公子哥儿没什么两样,是以也没人注意到他。 倒是杨少菲先注意到了姬无盐,直起身子,背着手,颐指气使地,“你,去,帮我把百合请出来。” 既然进不去,让人出来也可以,大庭广众的,到时候让围观百姓作证,更好。 杨少菲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刚刚睡醒呢,就会被自家爹要求过来道歉……道歉?凭什么道歉?!说白了,不就是闲来无事闹着玩儿的嘛,好骗,好哄,乖巧,问她要银子也给,这样的女人,只要不作不闹,留在身边何乐而不为? 可娶回家?想什么呢!娶个出身不正的女人,以后这头还怎么抬起来? 再说,这人推了就推了,不是没死嘛…… 姬无盐没吱声,只点点头往里走。杨少爷自然早已不记得当初城门调戏过她,他当街调戏的姑娘多了去了,哪能各个都记着,想了想,又招手,问,“哎,等等……听说,孩子没了?” 满不在乎的口气。 沈洛歆的拳头已经捏起来了。 姬无盐点点头,转身问他,“也不知道醒没,若是醒了,我这边需要先去请宋大人过来一趟,杨少爷,一块儿见见?” 见谁?见宋元青那个迂腐玩意儿? 杨少菲当下拒绝地直截了当,“不见!你让她先出来见我!我有话同她说!” 没什么耐性。 更没耐性的是沈洛歆,握着拳头就冲上去了,“见你?没听见人还没醒吗,就算醒了,凭什么要来见你?没让官府过来抓你已经是对你客气了,谁给你的脸让你在这里颐指气使的?” 杨少菲压根儿不认识这位,当下被唬地一脸懵,“你、你谁呀?这是我和百合之间的事情,见不见的,也要她自己开口说一声吧,你算什么玩意儿?” “都说了,没醒!” “你说的本公子一个字都不信!现在开门,让我进去亲自看看,若是她没醒,我转身就走,片刻也不停留……真以为你们这里是什么香馍馍嘛,本公子稀罕?” “不稀罕就不稀罕呗,谁要你稀罕!” 彼时到底是念及沈乐微与自己的那点儿微薄姊妹缘分而被诸多掣肘积攒下来的郁结之气,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有那么一瞬间,姬无盐觉得这姑娘和子秋在这方面很像,格外地有正义感。 明明这件事和她们没有关系……偏就是自己把自己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将对方吊起来打一顿。兴许,当事人自己都没那么气。 “好了……”姬无盐安抚沈洛歆,笑嘻嘻地,“杨公子说得对,这是他和百合自己的私事,咱们在里面瞎掺和什么?这人要不要见,还是要问过百合姑娘才是。只是,宋大人也交代了,若是百合醒了,第一时间去衙门知会他一声,咱们开门做生意的,也不似杨公子高门显赫,自是不敢得罪了官差大人……这样吧……” 她言笑晏晏吩咐门房小厮,“麻烦小哥跑个腿儿,去后院问问百合姑娘醒了没,若是醒了,就去官府一趟,请宋大人先过来问话吧,就说……杨公子候着呢。” 这话原先听着还好,很识趣,再听下去却又不对劲了——怎么地,还是要见过宋元青那榆木脑袋? 宋元青算是个异类,杨少菲是不愿意同他打交道的。 换了任何一个人,可能都知道这件事如何才能办得“漂亮”、办得“各方满意”,可他宋元青不知道!杨少菲今日是来道歉的,顺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服百合站在他的这一边说些场面话,可不能被那榆木脑袋给坏了去,当下拒绝,“不行,不能找他!找任何人都不能找他!” “这样,咱们各退一步,我同意你们去找衙门的人过来,但是这个人不能是宋元青!”说着,就去拉姬无盐。 姬无盐微微一侧正要躲开,突然余光间瞥到鹅黄裙衫一角在拐角花坛边,动作倏地一慢,失了先机。 姬无盐慢了半拍,沈洛歆却不慢,一手拉过姬无盐,即便如此,对方指尖还是看看划过姬无盐手腕,修剪地并不平整的指甲略过,瞬间起了一条红痕,然后才有滚圆的血珠缓缓地,沁润出来。 冷白肌肤上一抹血色,刺目的艳丽。 沈洛歆气地连名带姓地吼,“杨少菲!” 杨少菲也是无心之失,可性子使然,自是不忍服软,摸了摸鼻子,理不直气也壮,“吼什么吼,本公子没聋!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你们风尘居要是穷,买不起上药,本公子待会儿就差人送来!先让我进去见百合!” “见你个鬼!”沈洛歆老母鸡护着小鸡崽子似的护着姬无盐,“今日你谁也别想见!” “你个女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出去打听打听,我杨少菲可不是什么不打女人的男人,惹了我我一样揍!” “是哟!你何止揍女人,你还杀子呢!人都道虎毒不食子,你杨少菲比虎还毒!”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眼看着就要掐起来。 门房小厮走了一个,还剩一个。朝云姑姑好生交代过,姬无盐姑娘在这里等同于朝云姑姑的地位,当下自是不敢怠慢,上前一步挡在双方之间,严阵以待。 血色的痕迹渐渐肿了起来,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但也只是看起来如此罢了,姬无盐摆摆手,并不打算同杨少菲就此事计较,彼时自己能躲过,只是不知那鹅黄裙衫躲在暗处作甚,一时间也不敢显出自己格外灵敏的身手来,如此才遭了这小罪。 目光移向那处墙角,鹅黄裙衫已经不见了,敛息感受了一会儿,墙后并无呼吸,看来那人是离开了。 第29章 宁三爷:还是好地快了些 姬无盐也是疏忽,竟然没有注意到墙角后何时出现的人。 只是此刻对那人身份心里却已经隐有猜测,她眉眼微敛,看着那道血色痕迹,轻轻将血珠抹去,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垂手遮了痕迹,“无妨,咱们进去吧。至于杨公子……还烦请小哥招待一二,虽未到风尘居营业时辰,也不好怠慢了杨公子,普通的茶水还是要准备些的。” 门房小厮松了一口气,没出大事真是万幸。他赶紧拱手应是,顺便拦住了叫嚣着的杨少菲,“杨公子,请稍待片刻,小的这就为公子准备茶水。”无盐姑娘既吩咐了是“普通”的茶水,自是最普通的待遇,给张凳子坐坐、解解渴,自是可以了。 杨少菲:……很气,可人转眼就不见了,若是执意为难一个门房小厮,将事情在门口闹大了,届时父亲怪罪下来,又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想了想,咬牙,“不必了!本公子倒也不缺你们风尘居一杯茶水!本公子明日再来!”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边走边咬牙切齿,都说要同聪明人打交道,这风尘居从上到下,就没一个聪明人!加上宋元青,当真是愚不可及! …… 谁也没有看到,风尘居对面的小楼阖着的窗户后面,宁修远沉着脸色搁下了手中的茶杯。杯身轻叩杯托,声音在安静地落针可闻的室内,有种渗人的孤清。 虽然宁三爷从来不笑,但身为贴身侍卫的席玉还是能轻易从一张表情本就不多的脸上很好地分辨出宁修远并不常见的喜怒来——譬如此刻,是怒了,只是不知道……因何而怒。 宁修远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只看着杨少菲离开的方向,声音微沉,“这小子……还是好地快了些。” 席玉:?不是您老人家特意送去的药么,不然杨少菲怕是还得躺上十天半个月的,如今倒是嫌他好地太快了? “属下……今夜去揍他一顿?” 让人好起来不容易,让人继续躺回去就太容易了! 宁修远侧目看他,目色更凉。半晌,他缓缓起身站到窗前,看着风尘居的大门,问,“杨铄让他儿子来做什么的。” “道歉的。杨大人去见了太子,太子没见他……谁都知道叶夫人和皇后娘娘是手帕交,太子估计觉得杨大人这是两头讨好了吧,自是不乐意的。太子让人传话,该道歉道歉,该认错认错,说是反正杨少菲也没什么骨气。” “这就是……道歉?”宁修远嗤之以鼻,“不知道的,还以为来找茬的呢。” 席玉轻笑,“杨家幼子,被宠废了。” 有风起,拂过室内檀香袅袅。 微风里,男人声音低沉和缓,宛若午夜梦回情人耳畔的呢喃,“既已废,那就废到底吧……” …… 姬无盐回了院子,也没处理伤口,坐下倒了杯茶,沈洛歆刚准备开始碎碎念,就见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来,笑起来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都在呀。” 鹅黄裙衫,腰间盈盈一束,衬地整个人又嫩又娇,发间一支蝴蝶坠饰,步履间翩跹若飞。 姬无盐目色微闪,缓缓靠向椅背,眼底带着势在必得的浅笑,“若水?找我……有事儿?”最后的儿化音,含在唇齿间,意有所指。 若水今日没有抱着她的琴,只拎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裹,步履间蹦蹦跳跳的,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前几日吃了你家的点心。今日上街正巧见着,也给你带些,尝尝?” 半起了身子去接那包裹,伸手的时候露出腕间伤痕,却又瞬间缩了回去,若水一惊,“你这是……” “无妨。”收了手,将油纸包搁在一旁,并没有打开,只含笑道谢,才解释道,“方才不小心,在桌角那擦了下,无妨。” 若水蹙眉并不赞同,“怎么能无妨呢,咱们姑娘家的皮肤自是最要紧的,若是留了些许疤痕,多不好看……我那有些舒痕膏,相传是高山之巅的雪莲所制,宫中贵人都在用,待会儿我让丫鬟送来。” 姬无盐自是推拒,只道太贵重了,怎地好意思? 若水挪了挪屁股,讪讪笑着,欲言又止,半晌,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笑笑,才道明来意,“其实……其实我也有事想要拜托无盐。” “都是一个楼里的姐妹,但说无妨。” 即便如此说,若水看起来还是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看了看沈洛歆,沈洛歆识趣起身,却被姬无盐拽住,道,“若水姑娘请说吧。” 姬无盐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水自是不好请沈洛歆出去的。半晌才问,“听说……听说无盐要去参加明日白家的宴会?” 指尖轻叩扶手,面纱后的眸子落在对方身上,闪过饶有兴趣的光,面上却半分不显,只颔首,道,“是的。” “那……能带上我吗?” 说完,又急急解释道,“无盐不要误会,我、我不是为了攀龙附凤……我、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却有些说不出来。 姬无盐只挑眉看着,也不催,也不问。 若水似乎有些紧张,竟“啊呀”一声直直站起来,跺了跺脚,“我、我就是想去那样的场合弹曲子!我、我想让更多的人听到我的曲子,我、我也想成为那些夫人权贵的座上宾啦!” 说完,满面通红。 倒是有些莽撞的可爱,像受了惊的兔子。 姬无盐有些……意外。并不是没有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可这个人此刻看起来……格外地真实。 一直以来,姬无盐都是提防着若水的,即便现在也是。这个笑起来格外天真的姑娘,其实多少有些看不清深浅。可这些话,姬无盐……信了。 她是真的想要更多的人听到她的琴、喜欢她的琴。 “既如此,明日你跟着我一道去吧。只是不一定有机会……”姬无盐目色柔软,轻笑,“朝云是个性子淡的,不大喜欢这些场合,下意识就给推了,你若喜欢弹琴,同她说一声,让她留意着。” 第30章 好宁三爷这口 若水喜出望外,“真的可以?!” 姬无盐曾听朝云提起过几次若水,无一例外都是夸赞,说她是这风尘居的台柱子,一手琴曲出神入化,一把金丝楠木伏羲琴神妙高古而雄浑苍润,在她手中半分不曾埋没了。 朝云是真正见过好东西的,当得她如此赞誉,若水在琴艺方面,当是真的惊艳才是。 倒是想……会一会。 点头,半起了身子给她倒茶,应承道,“自然是可以的,若水若能成为夫人权贵的座上宾,对风尘居来说也是一件双赢的好事,何乐而不为?朝云姑姑对你诸多赞誉,我倒是也想听一听若水姑娘的琴音。” “当不得姑姑如此赞誉。”两个看起来很熟络的人,说完了正事之后便显得诸多生疏,若水看起来也有几分不自然来,摸了摸鼻子,还未冷却下去的脸愈发红艳艳的,“无盐的琴音才是绕梁三日。听说太子殿下也曾派人打听过无盐何时登台呢。” 沈洛歆倏地抬头看去,见对方言笑晏晏间并无异常,在看姬无盐也似是未曾听见般,一时又觉得自己多心了些……兴许,只是凑巧。 只是这俩人看着挺热情,但也因为过于客套而显得生疏。就差将“我同你不熟”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若水坐了一会儿,再三道了谢,才起身离开。 没多久,她的丫鬟就过来了,送来了舒痕膏,姬无盐谢过,让人将丫鬟送出了门,舒痕膏搁在一旁,没用。 沈洛歆指了指那小罐子,“听说的确价值连城……” 姬无盐摇摇头,“无妨,不过一些小擦伤罢了,何必兴师动众的。” “你……不信她?” “没有。” 说着没有,可那罐据说只有宫中贵人才能使用的一小罐子价值千金的采用高山之巅名贵雪莲制作而成的舒痕膏,却不见姬无盐再看上一眼。 沈洛歆如此诧异着,蓦地心底闪过一丝异样来……都说这是宫中贵人才能用的,市面上铺子里也没见有卖,这若水的舒痕膏,又是哪里来的?若水……当真如她自己所说那般想要成为权贵座上宾而至今没有门路吗? …… 白老夫人是出了名地爱热闹,隔三拆五就会宴请平日里往来的夫人小姐们用用茶说说话。 当然,其中用意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给白少爷相亲。 白家百年书香门第,白家世代重臣,老爷子位居内阁首辅,白大人年纪轻轻任工部尚书,白家显赫除了宁家再无对手。只是,白家子嗣单薄,到地如今这一代阖府上下也只此一子,便是白行。 就这么一棵独苗苗,白家上下自是都当眼珠子宝贝着,也幸好,白家祖上足以根正苗红,即便如此被溺爱,这白行倒也未曾染了半分不良习性。 加之容色风流,自是有不知道多少少女芳心暗许。偏偏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这位白家唯一的继承人年近弱冠莫说谈婚论嫁的对象、就是连姑娘都未曾多瞧一眼,倒是令白老夫人操碎了心,三不五时地在府中设宴招待京中诸位夫人小姐,偏每逢此时,白行要么闭门不出,要么出门不归,竟是从未在宴会上碰见过。 若说巧合……怕是白老夫人都不愿信,举着拐杖追着这个平日里手指头都不舍得动一下的宝贝大孙子追了三座院子。 城中渐渐有了些许不大入耳的流言。 “城中百姓都开始传言,说咱们白家的大少爷,竟是好男风。”一袭深紫锦缎长袍的男子坐在窗沿,嘻嘻一笑间,露出右侧又尖又小的虎牙,带着几分可爱的嬉皮笑脸,“母亲昨儿个将我招去,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地,大体就是让我离你远些,生怕我成为你好的那个对象。” 白行闻言,嗤笑,“你?回头你告诉令堂,且放宽了心吧,本少爷又不眼拙。” “你——” 白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支着下颌懒洋洋地笑,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子,傲傲娇娇地冷哼,像个矜贵的小公主,“本少爷若是好男风,也不至于好你这口,定是……要好宁三爷这口的。” “噗!” 紫衣男子猛地失态,喷出一口酒来,却顾不得去管衣裳上的酒渍,见鬼了一般地看向隐没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男人,瞠目结舌——够胆! 宁修远鲜少地出现在这里,进来后基本上都是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闻言,也没见多大的动静,只闭了眼去端身侧的茶杯,稳稳地,又闭了眼喝了一口,才抬了抬眼皮子,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白行躲闪的表情上,没说话,又闭了眼。 白行这才猛地呼出一口气来——说完,自己先害怕地都不敢呼吸了。 紫袍男人干笑两声,嫌弃,却也不敢笑地太嚣张,遂又转了话题道,“这两日,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个风尘居,可听说了?”他问的自然是白行,虽笑话白行没出息,但他自己也是万万不敢去招惹宁修远的。 毕竟,这城中宁三爷若是还有个年龄相当的“发小”,那就只能是白行了。白行至少还敢开开宁修远的玩笑,旁人却是如何也不敢的。 宁家幺儿,如仙近妖,如佛近魔,喜怒莫测,无人敢惹。 白行挑了挑眉头,言语中却带着几分不屑一顾,“你都说满城风雨了,如何不知?这杨家吃相也着实难看了些,同一个舞姬不清不楚地……呵。掉价。” “再说这风尘居,听着听着,却也觉得赞誉过盛了些……不过就是个附庸风雅的酒肆罢了,殊不知,这楼起高了,地基却不稳,总是摇摇欲坠的。三爷,您说呢?” 宁修远仍闭着眼,不咸不淡地点点头,“嗯”了一声,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紫袍男人并不诧异,倒是白行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他故意说些不大好听的话,就是想看看宁修远的反应。毕竟,这位爷之前看起来,对风尘居格外地关注了些…… 第31章 花厅争执 今日是赏花宴,在白家后花园。 姬无盐来的时候白家门口已经停了许多马车,车夫们大多相熟,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着话。 姬无盐递过帖子,嬷嬷弯腰将人迎进了府,边走便回看姬无盐,暗忖,风尘居……此前帖子也送去过,只是人一直只推脱着说是刚来帝都琐事颇多,后来又听说各府相邀都给推了,老夫人便知那管事姑姑是个不爱多事的。 只是这帖子每次仍旧照发,老夫人的意思是,这是他们这边的情分和态度。 倒是没想到,这次来了仨,其中还有一个……挺眼熟的。再看这戴面纱的姑娘,眉眼之间颇为惊艳,自称无盐,想来就是那位据说重金请回来的。 当下便愈发客气了些。 正值夏季,后花园百花争艳,姑娘们穿地比花儿还缤纷娇嫩,夫人们反倒比较素雅。此刻不管门第高低,所有人言笑晏晏间,都是得体、礼貌到近乎于完美的表情。 嬷嬷站在台阶之下,做了请的手势,“姑娘,花厅到了。请入内吧。” 姬无盐含笑谢过,跨步上了台阶。 却听夸张到入耳都觉得甜腻的嗓音响起,“哟!这不是……我那……姐姐吗?” 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沈乐微。 打着风尘居的旗号来的,沈洛歆不想惹事,便只跟在姬无盐身后,没出声。 沈乐微其实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宴会的,她只是沈家庶女。彼时老夫人吩咐,请帖送至沈府,老夫人的意思是,虽然许四娘和沈大人分府而居,可到底是正儿八经的沈夫人,帖子自然是要送去沈府。 却是没想到,便宜了沈乐微——白家自是不好将上门的客人赶出去的道理。 不过即便如此,沈乐微在白家宴会上的日子,着实有些坐冷板凳般无人问津。 来参加宴会的,自是受到邀请的,也是奔着白家少爷来的,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是以那些夫人也不可能带着府上的庶女一道过来——平白无故地埋汰谁呢?于是,在这济济一堂的夫人嫡女之间,没有夫人携带的庶女,便显得势单力薄不招人待见了。 除了几个门第不高的想着藉此攀上御史大夫的姑娘们同她寒暄几句,通常一整日都说不上几句话,甚至厅中许多人都不认识这位总有些不合时宜的姑娘。 此刻咯咯一笑,声音又嗲又腻,倒是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姑娘们面面相觑,“这位是……” “不熟,好像听她说过,似乎是哪家的庶女……” “庶女?庶女来这里做什么?还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可不……听说是沈家的。” “沈家?御史大夫?……听说他们内宅就是个烂摊子,正经夫人带着嫡出小姐分府而居,小妾带着庶女在内宅作威作福……府上下人也是没规矩的,叫那勾栏院出来的妾室为夫人……” “你咋晓得地如此清楚?” “我娘说地……让我少和这样的人家往来,凭白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声音不高,却也没有刻意压低,清晰地传到沈乐微的耳中,她面色微微一僵,沈洛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便觉得火辣辣地灼痛,平素里骄傲惯了,哪里受得了,当下就忍不住了,“沈洛歆,你这什么眼神?你以为自己真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大夫之女?笑话!你就是一个仵作的女儿!你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上多少阴魂缠绕不散!” 花厅不大。 距离门口最近的姑娘夫人们大多悄悄往里挪了挪,身份搁在那,她们自然不会跟沈乐微一样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话,但多少也有些忌讳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沈乐微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她要这花厅里的人,都孤立沈洛歆,最好还能将沈洛歆逼走。 在风尘居门口直接对上杨少菲而没有半分势弱的姑娘,此刻只跟在姬无盐身后面色如常地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微微扯了扯,有些讽刺。 只是,她不能坏了姬无盐的计划,便只低着头跟在身后。 她想要息事宁人,沈乐微却不愿,见对方对自己不理不睬,当下又上前一步却推沈洛歆,却被正好走到身侧的姬无盐拦了,“沈小姐,自重。” “怎么又是你?你一个富商之女,也能受邀参加这样的聚会?”转念一想,料定这富商之女是跟着沈洛歆一道过来的,愈发不齿,冷笑,“一丘之貉。沈洛歆,趁着白老夫人还未过来,赶紧带着这几个人一道回去吧,莫要在此处丢人现眼了。” “说到丢人现眼……”姬无盐拦着的手仍未搁下,护着身后几人,“说到底,都是姓沈,不管窝里斗成什么模样,走出去总该演一演姐妹情深,若是演不了,形同陌路也是极好的。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沈小姐似乎并不知道这个道理,凭白让人看了许多的笑话。” “说起丢人现眼的,可不就是沈小姐吗?” 沈乐微勃然大怒,“你……你算什么东西?!有点银子就想着混进来攀高枝,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沈乐微!你闭嘴!” 沈洛歆连名带姓地叫,脸上的表情彻底沉了下来,“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何必去埋汰别人?再者,我原先并不打算戳破你的那点儿小伎俩,我且问你,你如何进来的这宴会?莫不是偷偷用了白老夫人送去沈家的帖子吧?那帖子……你扪心自问,真是给你的吗?” 声音不高,却字正腔圆,即便一张脸并非倾城之姿,但板着的样子气势也端地很足。 四下恍然,“我就说嘛,这白老夫人虽好客,也断断不会邀请这样的人过来,听说她的娘是勾栏院出身,这教出来的女儿打小也学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说别人想着攀高枝……呵,自己那点儿小心思才是真的藏都藏不住了。” 第32章 假的宁修远 平日里和沈乐微也算有几分交情的姑娘们这会儿也纷纷沉默着不说话。 一来,谁家府上没几个看不惯又干不掉的妾室庶出,就像姬无盐所说,再如何不对付,也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场面上还是得装大度,但也因此,夫人小姐们提起妾室庶出总是不待见得多。 二来,所谓“攀高枝”,白家对在场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高枝”,若是能攀,谁不想攀?沈乐微用来刺激姬无盐的话,到底是无形中中伤了了许多人。 倒是姬无盐,许多人此前未曾见过,带着面纱却也看得到那双眼睛……漂亮地有些过分。这些个夫人都是人精,眼睛也毒,看着姬无盐就觉得那眉眼之间的气韵不似普通富商。 何况,沈乐微看不出来,不代表他们看不出来,方才嬷嬷可是全程陪在这姑娘身边的……显然,这才是白老夫人邀请的对象。 当下上前寒暄,“此前未曾见过这位小姐,不知……如何称呼?” “姬。”姬无盐颔首浅笑,“风尘居,姬无盐,见过诸位夫人。” “原来是风尘居……还是白家的面子大,此前让府中下人送去了帖子,可你们管事姑姑总说手底下的姑娘担不起事,给拒了……甚是可惜,回头姬姑娘同你家姑姑说说?” “姬……”有人喃喃,“此前听说风尘居重金招揽了一位名角儿,便是姬姑娘吧?不若,今日姑娘给咱们来一曲儿?” 姬无盐含笑拒绝,只道今日来的仓促尚未准备好,说着,侧了侧身,让出身后若水,“这位是若水姑娘,是咱们风尘居的台柱子……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得了老夫人的允许为诸位献曲。” 若水忙不迭地上前行礼,心中却惊异,很明显,现场的夫人小姐更想要姬无盐来表演,这样的机会也是不可多得,她却…… 风尘居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青楼,说是青楼,倒更像是酒肆。听听曲、赏赏舞、喝喝酒,谈谈事,朝中许多官员都会来此,有些甚至携家带口。加之最近风尘居声名鹊起,夫人们对风尘居的姑娘更是热络了几分,想着若是能赶在所有人前面将风尘居请回自己府里,自是倍儿有面子的事情。 当下纷纷邀请,“若水姑娘呀?我家大人也曾夸赞过……他说你手中的是上古名琴……什么伏羲……啊呀,我是不懂啦!不过大人对你甚是赞不绝口,今日看来有耳福了!” “前几日便想着去风尘居坐坐的,偏总抽不开身,琐事太多了……” “说起来……姬姑娘,咱们如今也算熟识,本夫人且打听一下哈,那杨家,闹得沸沸扬扬的,是真的吗?” 话题一转,从热情的客套一下子到了八卦上,姬无盐都有些意外于这些夫人的“熟识”原来如此简单,当下只笑道,“倒也不是很清楚,但想来……应该不会空穴来风才是。” 话未满,夫人们却已经得到了自己的答案,恍然笑笑,“是的是的,咱们也就是好奇下、好奇下……哈哈。”言尽于此,诸多盘算都隐没在言语之外。 这边一下子成了花厅的中心,热闹非凡,俨然已经忘记了沈洛歆“仵作女儿”的身份。 沈乐微自是不乐意,她原是要借助这些人将沈洛歆赶出去的,哪成想,倒是让她成了中心,当下冷哼,“不就是个歌姬……说到底,就是哼哼唧唧哄男人开心出卖色相罢了……” “原来……我朝名伶在沈家小姐眼里,就是这样的定义。”花厅之外,有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在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而来,脚步虽慢,气势却足,“老身倒是头一回听说……也是新鲜。” 说着新鲜,脸上却无半分笑意,一双眼睛冷冷沉沉的。 白家老夫人。 花厅中众人纷纷上前见礼。 姬无盐慵懒身形有些紧绷,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才若无其事地跟在人群里行礼。 外祖母书房的墙壁上,有一幅她亲手画的画像,庄子里的下人谁都不允许碰,每每都是外祖母亲自擦拭,擦着擦着便唏嘘感叹。 因着看见太多回,画像中的女子容貌几乎镌刻在了脑海里,即便时隔多年,音容已改,可于人群中蓦然相见,姬无盐还是第一时间便认了出来。 是她。 鹤发童颜、慈眉善目,发间只一支木簪,别无他物。 外祖母的故人……只是不知,时过境迁,故人……可依旧? …… 与此同时,白行所住的水榭小院内,始终闭目养神的宁修远若有所感地睁开眼,看了看沙漏,又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身拍了拍袍子,道一句,“时辰差不多了,该过去了。” 白行没明白,“过去,去哪儿?” 宁修远懒洋洋地侧目看去,像看傻子一样看白行,“白老夫人宴请,不去坐坐不合适吧?” 白行瞠目结舌,像看到一个假的宁修远。 兴许这人年纪老了,都爱给人做媒。祖母给自己做媒之余,总要捎带上宁修远。宁白两家交好,宁修远纵然不愿,也总给几分面子,请个三五回就过来一回,即便不来也总找个周全的借口。来了之后却也大多躲在白行的院子偷闲,也不露面。 今日却道不过去坐坐不合适? 唬鬼呢! 偏唬了鬼的那个人已经背着手施施然地出去了,白行看看外头,日色当头,也没从西边出来,回头看看同样一脸诡异的紫袍男人,抽了抽嘴角,“陆江江,方才那个,是三爷吧?” 被叫作“陆江江”的紫袍男人也是震惊地什么都忘了,木讷地点了点头,半晌低喃,“兴许……假的吧……” 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对方对自己的称呼,当下虎了脸,呵斥,“闭嘴!小爷我叫陆江!” 陆家霸王陆江江这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自己不管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都格外敷衍的名字,他在任何场合都坚持自己叫“陆江”。 第33章 无盐便是甚好 陆江江这辈子最想不明白的就是,明明老爷子也是认字的,也是朝堂之上能舌战群儒的,看起来明明也是饱读诗书的,偏他们家孙辈的名字,陆鸣鸣、陆欣欣、陆江江,还有一个陆天天……何其敷衍又幼稚! 偏父亲又是个大孝子,祖父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句“贱民好养活”就轻易地接受了陆家第三代根本上不了台面的名字…… 陆江江端着手中半杯酒幽幽地晃,摇头晃脑,恨铁不成钢,表演地成分很足。白行懒得搭理他,眼看着宁修远已经出了院子,抓了手边的扇子就追了出去。 陆江江心思素来跳脱,方才还在感慨自己敷衍的名字,这会儿见人都走了,当下搁了酒杯就追了出去,“白行,你小子慢点儿……你家太大,我不认路!” …… 花厅里,白老夫人端端正正坐在了主位,平日里素来以温和好客出名的老夫人,此刻端着表情的样子,多了几分不苟言笑的威严。 目光落在低着头的沈乐微身上,宛若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压着,压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只低了头搅着手中帕子近乎于嗫嚅,“小女、小女……小女不是这个意思……” “我朝陛下重礼乐,教坊司里的名伶都是领俸禄吃皇粮的,平日里也是闻鸡而起三更而睡勤加苦练的……怎地到姑娘口中,就是哼哼唧唧哄男人开心出卖色相了……” 沈乐微咬着嘴唇,“我、我……” “沈小姐还是慎言地好,且不说这是本夫人的客人,由不得沈小姐指桑骂槐。就说这话传出去,往小了说,是沈小姐看不起这些个名角儿,往大了说……老身活了这一把年纪,也是不敢说那种话的,沈小姐自己领会吧。” 往大了说,就是说宫中陛下昏聩不明,说着满朝勋爵都沉湎女色…… 这话,谁敢担? 沈乐微虽领会地没有那么清楚,却也被此刻济济一堂却压抑沉默地气氛吓得噗通一声跪了,吓得满头冷汗淋漓。 自始至终站在姬无盐身后未曾出声的沈洛歆叹了一口气,这罪名……重了,沈家担不起。沈乐微不懂事,她沈洛歆却不能不知轻重,当下上前一步,行礼,“老夫人,庶妹不懂礼数,出言鲁莽举止无状……只是老夫人莫要动怒伤了自个儿身子。” “你是……”老夫人抬眼看去,微微颔首,“你是许四娘家的姑娘?眉眼间倒是像你母亲……性子也像,此前相邀,你母亲总信了那些个劳什子的玩意儿推脱不来,倒是许久未见了,老身此前身子骨不爽利,还是她一帖药给看好的呢!” 许四娘,是个仵作。 此间夫人们可以接受一个仵作的女儿同席而坐,却大多对仵作接受不能,这会儿听了这话,却又纷纷笑言,挖空了心思想着许四娘的好话来,只是本就不熟,加之坊间对许四娘也没什么好话,于是说了许久仍旧只是老夫人提到的那些,譬如,性子好,譬如,医术精湛。 连表情都有些牵强。 也有转而夸沈洛歆的,“到底是嫡女,气度就是和庶出不同,即便被诸多针对,却还是顾全大局。” “姬姑娘不是说了嘛,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即便在内宅如何不对付,对外总是一个姓的……虽是直白了些,道理却是这个道理。” “说到姬姑娘……咱们还想着听曲儿呢,若水姑娘的琴音可是一绝,老夫人,一道听听?可莫要让一些不明不白的人……坏了心情。” 话题就这么被轻轻带了过去,到底是在自己府上,又是个小辈,总不好太过针对,老夫人心中虽不悦,却也没再说什么,便依了夫人们的意思,请了若水弹曲,目光却落在姬无盐的身上。 老夫人在花厅外其实已经站了很久。 久到足矣将所有争执看在眼底,也包括这个姑娘温和表象下的锋芒,更包括……她的名姓。 “姬”不是什么大姓,可全国上下姬姓之人也是数不胜数。 偏那姑娘背对着自己伸手护着身后之人的样子……莫名地,让人眼热。很想……看一看她的脸。 “姬姑娘。”老夫人低声唤道,招招手,“过来。” 拍了拍身侧的椅子。 若水的琴音的确堪称一绝,技法娴熟,加之名琴加持,花厅里的夫人小姐们大多沉浸其中,姬无盐猫着身子从人群之后走过去,行了行礼,还未说话就被老夫人一把拉了过去,按在自己身侧。 “姑娘姓姬?”老夫人目不转睛看着她,彼时未曾细看,此刻入眼便微微一怔,好一双……含情眼,眼尾微挑间,竟有几分那人的神韵在…… 手中不自觉用了力,姬无盐有些吃痛,却半分不显,只含笑应道,“回老夫人,是。” “可是……艺名?”风尘居的姑娘大多都有艺名,大多都是好听文雅的。 抓着自己的手愈发失了控,隐约能察觉得到颤着,姬无盐摇摇头,“小女姓姬名无盐,来风尘居的时间尚短,想来朝云姑姑还未想好小女该唤什么艺名。” “不必换、不必换、无盐便是甚好……”老夫人有些失神喃喃着。 一曲《高山流水》华丽收尾,夫人小姐惊叹之余终于也注意到此间动静,看着老夫人抓着人姑娘的手情绪隐约有些激动的样子,一时间面面相觑,蓦地产生了一些危机感来。 白老夫人……莫不是看上这姑娘了吧?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不至于有这么荒唐的事情来……坊间虽都传闻白家少爷如何如何,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白家眼光太高?一般人能入了老夫人的眼?即便这姑娘入了她的眼,白家少夫人也不是老夫人一人说了算的,家室、背景、涵养,可不都得好好评估着……容貌反倒是最次。 可即便如此自我安慰着,再看姬无盐……却又总觉得不那么得劲儿了,互相交换了眼神,遂有人开口道,“姬姑娘……这若水姑娘的琴音甚是好听,不愧是风尘居的台柱子。只是……咱们倒也想听听姬姑娘的,不知,可有幸?” 第34章 又见面了 彼时恭维,是场面,是没有利益冲突时的善意交好。 可在座几乎都是奔着白家少夫人的位置来的,说到底,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将姬无盐当作对手。可如今……在座何时见过白老夫人如此近乎于失态的样子过? 当下哪里还坐得住?纷纷张口附和,要姬无盐也来一曲。 若水却感念姬无盐带她来这宴会,给她机会弹曲,正要为她开口推脱,蓦地看到施施然过来的身影,犹豫之间,到底是坐回了原位。 沈洛歆不知道姬无盐弹地如何,只听说风尘居为她造势良久,除了回来那日登了台之外,之后也没见如何上台,兴许……如此想着,便笑呵呵地出言劝阻道,“前有风尘居的台柱子在前,无盐上台岂不献丑?夫人们今日且饶了她吧。何况……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日无盐姑娘来地仓促……” “这好办呀。”有女子轻笑,帕子掩着唇,妆容精致的眉眼染着细碎天真的笑意,“这若水手中的,不是传闻中的伏羲琴嘛,赫赫有名的名琴,总不至于这器还不够利吧……” 说完,咯咯轻笑,话中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说姬无盐找借口罢了。 既是抱着崭露头角的目的来的,每每宴会进行到一半,也多有一些姑娘家表演一些琴棋书画的才能,可如今就像沈洛歆所言,前有若水一曲《高山流水》将起点拉到那么高,之后无论谁再上去,即便避开了琴这一项,却也多少有些平平无奇了,她们需要一个人来缓冲一下。 姬无盐就是首选。 沈洛歆还待说话,就见姬无盐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到嘴的话便咽了回去,只目色仍旧担忧。 姬无盐制止了沈洛歆,才转首问老夫人,“不知府上可有琴?” “用我的吧……” 姬无盐摇头轻笑,“金丝楠木伏羲琴,我可不敢糟蹋了去,随便一把就好。” 老夫人对着身后颔首,嬷嬷自是吩咐下去了,没一会儿,琴就摆上了。嬷嬷对姬无盐很是客气,带着几分爱屋及乌的热络,笑眯眯地问姬无盐,“姑娘,这把可好?” 少女一手搁上琴弦,几分慵懒几分惬意,不似对着满堂宾客,倒像是午后小憩方起有了些许雅兴般,随手微抬指尖轻轻拨过琴弦。 “铮!” 只一声短促琴音,带着无限绵长的余韵回荡在花厅之内,众人只觉得整个人的胸腔都跟着颤了颤,便见女子回首轻笑,“多谢嬷嬷,此琴甚好。” 说完,指尖又是轻轻一拨,余韵未消,第二声已起。 紧接着,音律便似泉水般涌来,仍是方才那般信手拈来的味道,曲未成曲,而调亦非调。偏那些音,冷冷沉沉的,如金玉相击,一声声砸在心上,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力量。 花厅之内,除了琴音再无任何声响,便是呼吸都下意识敛了…… 花厅之外,某道身影静静伫立,眼底染了细碎星光,带着猎人终于见到了猎物的势在必得——这姑娘,看似温善可欺,呵,没想到竟是暗藏利爪,这曲……用了些许内力。 白行匆匆而来,听了片刻,背手而上,踏进花厅,轻声赞叹,“低处如坠深渊,高处却似翱翔九天,快时疾风骤雨,慢若百花绽放,和缓处如临小桥流水,钢硬时又似金戈铁马……当真妙哉。一曲,已尽世间万般峥嵘。” 这些年,燕京城中文弱之风盛行,许多名门闺秀连说话的声音都掐着,起初只觉温柔,听多了却又觉得总少了那么一股子气,似悬而未悬的样子。近年流行的曲舞也多是婉转悠扬、吟花颂月之类,美则美矣,总缺些神魂。 主座之上,女子素手高高抬起,最后一音已成,至高、至清,宛若惊雷炸响在这酷暑盛夏季。 龙游苍天,凤唳九霄。 “当真……酣畅淋漓。”白行微弯了腰,“在下白行,不知姑娘此曲,可有名目?” 姬无盐起身行礼,才道,“兴之所至,随心而奏,并无名目。” 抽气声起……竟是,随手弹的! 难怪,一开始几个单调的音符,虽好听,却更像是试音,没想着紧接就弹了起来,半点儿准备都没有似的。 白行只作不识对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折扇轻摇,“祖母从何处请来的妙人,今日倒是有耳福。” 姑娘们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白家宴会隔三差五就会举办,每次大同小异,但即便如何无聊,她们也从不缺席,只为了有机会和白家公子说上几句话。 可白行从未出现过。 没想到,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终于等到了白行,却被姬无盐抢去了风头——这风头,还是她们拱手让出去的。 怎么可能不郁闷? 如今见他很有兴致地发问,看着姬无盐的眼神都带着光,当下咯咯笑着搭了话,“白公子有所不知,姬姑娘是风尘居重金请回来的乐师,父亲大人有幸听过一回,赞不绝口呢!” 风尘居的乐师,自是进不了白家的大门——这姑娘说完,悄悄抬了眼看白行,白公子当真是长得一副好皮囊,温雅风流,便是没有如今这家世,也让人心向往之…… “原来是风尘居的乐师,难怪随兴所奏,皆是天籁。”白行含笑转身,朝着外头扬了声,“三爷,您说是吧?” 三爷?! 三爷也来了?! 今日什么日子,怎地这些个平日里见一面都难的公子哥儿一个接着一个全来了?打地众人一个手足无措! 便是老夫人都不敢怠慢,半起了身子张望,吩咐身后嬷嬷,“快去请进来……这孩子,宁家幺儿来了,你也不说一声,就让人在外头站着,失礼了!” “无妨。”宁修远拾阶而上,站在花厅门口对着老夫人行礼,“今日闻此天籁,所行不虚。老夫人莫要客气……姬姑娘,又见面了。” 姬无盐在听到白行提到“宁三爷”的时候,便是暗道一声,不好! 第35章 宜交好 宁修远的声名太过于响亮,若说姬无盐最不想打交道的人,宁修远绝对是榜首。 若是彼时知晓宁修远就站在外头,她是打死也不会弹这样的曲子的! 古厝曾说,她姬无盐虽披了一张温顺如绵阳的皮,可骨子里却是承袭了姬家的孤傲叛逆,即便刻意收敛,可还是会有意无意间露出些端倪来。 到底还是年轻了些…… 暗自感慨,抬眼之际却已经端了最得体温良的笑,“宁大人。” 宁修远背在身后的指尖轻轻碾了碾,没说话,听多了“宁三爷”的称呼,这一口一个“宁大人”,总觉得有些刻意为之的疏远。 “你们……”老夫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诧异问道,“认识?” 姬无盐颔首应道,“有过一面之缘。”言语间又一次拉出了距离感。 头一回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说实话,这感觉……有些新鲜。宁修远落了座,接过嬷嬷泡的茶,言语舒缓,“此前有幸一道共过事。” 共过事……自然不是什么一面之缘了。在场成了精的人们自是听出了画外音来,偏宁修远抬眼看了看姬无盐,又加了句,“姬姑娘当真……令人惊叹。” 说着这话,言语温吞,可那视线落在身上却又焦灼,带着某种探究的意味。姬无盐暗暗咬了咬后牙槽,懊恼于今日的沉不住气。老夫人用明显颤抖的手抓着自己的时候,她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姬无盐低了眉眼,避开对方太过于霸道的视线,“宁大人谬赞了。” “你们也甭客套了。”老夫人目色微转,抓了姬无盐的手搁在掌心,笑呵呵地交代宁修远,“这孩子很合我眼缘,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往后你替我照顾着些。” 姬无盐自是不愿,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离宁修远远远的,最好此生都不会有所交集,当下就讪笑着拒绝,“老夫人……这如何使得,宁大人身份尊贵、事务繁忙,怎么可以劳烦宁大人。” 宁修远慢条斯理拨着茶杯杯盖,闻言抬了抬眼皮子,眼神一如既往地微凉,“无妨……既是老夫人相托,晚辈自当遵从。” 不必。 姬无盐又咬了咬后牙槽,只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惹了这尊大佛的注意,那探究的视线就没离开过自己身上,着实令人不得不防,她咬着牙,咧着嘴笑,生生笑出了森森寒气,“如此,先行谢过宁大人照顾。” 宁修远容色微敛,眼底细碎的笑意一闪而过而不自知,这小姑娘……原以为是个清冷理智的,可如今看起来又不像。 不经逗,像刚长了爪子的猫儿。 宁修远隐约忘记了……在他自己这样的人面前,谁的爪子都不会显得锋利。 老夫人却对此甚是满意,一边拍着姬无盐的手,一边旁敲侧击地问,“孩子,祖籍何处的呀,家里长辈可都康健硬朗?” 夫人小姐们面面相觑,心中警铃大作,这问话……怎么越来越往并不喜闻乐见的方向去了呢? 姬无盐眉眼低垂,遮了眼底诸多情绪,只轻声回道,“蒙老夫人挂念,小女祖籍江南,家中长辈身体康健。” 江南……老夫人心头猛跳,声音却愈发温柔地像是生怕惊扰了某个梦境,“那……可有兄弟姐妹?” 自始至终端着茶杯阖了眼的宁修远突然漫不经心地看了主座一眼。 女子一方锦帕遮了容色,低了头眉眼垂着,睫毛纤长浓密看不清神色,她似是看着面前的琴,安静地像一尊完美的雕像。半晌,才听她轻声说道,“有……一位兄长。” 宁修远搁下茶杯,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如此……倒也子嗣不丰,同我家一样。”老夫人拍拍姬无盐的手,“方才我说同你有眼缘,是真的……往后呀,你多来走动走动,我做想着有个你这般的姑娘。白家也就白行这小子一个,虽然不大着调,但胜在品性还不错,往后你在这燕京城,有他护你。” “是……”姬无盐顺从地不得了,半分棱角也无,“多谢老夫人抬爱。” 宁修远嘴角勾了勾,暗忖,这姑娘和方才弹琴时的锋锐判若两人,倒是……挺能装。 “权当他就是你在江南的兄长!”老夫人说着,瞪了眼一旁自顾自吃瓜果的白行,“死小子,就知道吃吃吃,听明白了没?” 白行乖巧颔首,“是,死小子明白了……您一会儿要求三爷照顾她,一会儿要求我照顾她,您放心,往后呀,这无盐姑娘旁人可惹不起了,怕是宫中陛下都要给几分薄面呢……” 讨巧卖乖的样子,老夫人直接给气笑了,“也就你什么都敢说!陛下都敢编排,回头让你姑姑好好罚罚你!” “是是是……左右姑姑罚了我,心疼的还是您……”白行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嘻嘻笑着没个正形,只是心里却又兀自嘀咕着——祖母看起来,有些奇怪地小心翼翼,说着合眼缘,可字里行间却又带着些旁敲侧击的味道,倒像是在打听、求证什么。 姬无盐…… 白行支着下颌看看自家祖母,又看看宁修远,暗忖这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引地这两位如此……在意。 老夫人哈哈笑着,指着白行环顾四周夫人,笑,“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皮猴子,说地什么话!” 夫人小姐们附和着笑,说着些无伤大雅的吉利话,心里却齐齐暗暗松了一口气——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姬无盐和白行培养兄妹之情,如此,便不是要将人迎娶进门的打算。 想想也是,即便再如何喜欢,这小门小户的姑娘尚入不了白家大门,莫说这在外头抛头露面营生的……即便是勋爵座上宾又如何,反倒清誉之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如此想着,再看姬无盐,便又觉得顺眼了许多,左右看起来这老夫人甚是喜欢,往后这姑娘如白公子所说,她们是轻易不能招惹了。 宜交好。 第36章 智多近妖,不得不防 前有风尘居台柱子一曲开场惊人,后有姬无盐随兴之作获白少爷高赞,自是再无姑娘们愿意“献丑”。 左右也不会冷场。 姑娘们更是忙着暗搓搓里地互相较着劲摆弄着坐姿争取将最完美的角度呈现在难得遇见一次的白少爷面前。 偏偏白少爷只顾着吃瓜果,偶尔回头还同宁修远咬耳朵,说着说着,蓦地惊呼一声,“啊呀!陆江江那厮……又迷路了!” 说着,起身旋风一样地跑了…… 还绞尽脑汁地换着姿势的姑娘们,傻眼了…… 倒是宁修远,仍老神在在坐着,不过宁三爷坐着也不看人,就阖着眼,连茶杯都没端,看起来像睡着了。加之宁三爷的名气太响,传闻中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姑娘们即便再想嫁进宁国公府,也是断断不敢主动去招惹这位的。 甚至,其实所有人潜意识里都觉得,这尊大佛……大抵是要孤独终老了,毕竟,放眼望去,感觉谁也配不上宁家三爷。 大佛,只适合供在庙里受这世间香火,实在不适合步入红尘。 下意识地,众人连说话声音都压低了不少。 而老夫人,仍拉着姬无盐不撒手,她想问地很多,可场合不合适不能问。加之其实她自己也还不清楚,是想要肯定的、还是否定的答案,最后也只是衣食冷暖地叮嘱着。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嚷嚷着陆江江跑走的白行还是没有回来。花厅里又镇着尊只可远观的大佛,气氛被压地低低地,像是沉闷的午后层层席卷而来的云,带着湿漉漉的潮气,让人呼吸间都觉得堵着什么。 瞅着时辰差不多了,夫人们各自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地寻了些由头,告辞了,走之前还不忘和若水、姬无盐道了别,顺便像风尘居抛出了下次邀约的橄榄枝。 和宁修远同处一室,姬无盐早已如坐针毡,当下也起身告辞,老夫人还待挽留趁着众人离去说说体己话,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毕竟才初见,有些唐突,所有这姑娘就在风尘居,往后日子还长着,便吩咐嬷嬷好生相送。 谁知,宁修远突然起身,朝着老夫人拱了拱手,“晚辈正要回府,嬷嬷留步吧,姬姑娘……由晚辈相送就可以了。” “不必了。” 姬无盐满脸写着拒绝,正绞尽脑汁想着托词,老夫人却似乎格外乐见其成,当下就应允道,“如此也好,那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说着,又摸了摸姬无盐的头发,将她散落在鬓角的一缕别到耳后,轻声宽慰道,“别担心,宁家幺儿这人就是外头传地厉害,其实人很好很热心,比我家那臭小子靠谱多了。去吧……” 很好很热心…… 姬无盐实在不能将这五个字用在宁修远身上,至少,“很热心”这三个字,与“宁修远”是背道而驰的。 可人老夫人都这么说了,若是自己太过于抗拒,一来,不给老夫人面子,二来,反倒显得唐突,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当下只能硬着头皮讪笑着称好,告辞转身之际,见宁修远低着眉眼整了整衣袖,露出腕间一截佛珠手串,绑着小小的同色流苏,乍一看,那流苏有些陈旧,待要再细看,却已被袖口覆住,半点不见。 走出花厅,一路谁也没有说话。 沈洛歆倒是想说,可碍于宁修远的赫赫威名,她愣是一个字都不敢说,这世间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不用说一个字、不用做一个表情,只是安安静静杵在那里,都令人紧张到屏息以对——便是鲁莽如沈乐微,在宁修远进了花厅之后,也是一副偃旗息鼓的模样。 沉默里,却有人突然低声惊呼,“啊呀!” 打破沉默,有些突兀。是自始至终抱着她的伏羲琴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没有存在感的若水,她低头摩挲着腰侧,抬头看过来的表情都快哭了,“我、我的玉佩……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看看姬无盐,又看看沈洛歆,苦着脸央求,“沈姑娘,你陪我去找找吧?” 沈洛歆与她不熟,可她最终选择沈洛歆其实很好理解,若水这样的身份,显然是不敢让宁修远等她的,而宁修远显然是要和姬无盐一道的,权衡之下,六神无主的若水自是会选择沈洛歆陪着她。 沈洛歆自是不好拒绝,倒也没有多想,“如此……也好。无盐先去马车上等我们吧。” 如此……不就剩自己和宁修远了? 姬无盐转首,端着此生最温柔最得体也最虚假的笑容弯了弯腰,“毕竟是贵重的玉佩,人多找起来也快,不如……宁大人先行?” “无妨,既答应了老夫人将姑娘送出去,做人总要言出必行、有诺必践。何况,姑娘所言甚是,人多找起来也快,在下同你们一道找。”说着,又低头捋了捋袖口。 宁修远这会儿充分展现出老夫人对他的评价——很热心。 只是,这样的热心,旁人怕是不敢消受,至少,姬无盐觉得自己消受不了。她看了眼若水,眼底微光无人看见,只轻声吩咐,“莫急,左右在这府里,找仔细些。我先去马车里等你们。” “嗯嗯!”急地快哭出来的若水拉着沈洛歆就跑了。 独留姬无盐和宁修远。 不熟。 一个试探,一个防备。 明明并肩而行,姬无盐看上去却恨不得全身上下都写满“抗拒”二字。 宁修远嘴角微勾,低声唤道,“姬姑娘。”声音微凉,入耳宛若这盛夏酷暑午后小憩方起时,递到手边的一碗酸梅汤。 胸膛里,蓦地一跳。 饶是再如何提防、戒备,恨不得离这个男人远远的,可姬无盐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连声音都近乎于完美。 可…… 智多近妖,虽不一定是敌人,但绝对不是战友。 尽量不要为敌,但绝对不得不防。 指尖微微蜷缩,她没看宁修远,只低了头留给对方一个微乱的脑袋,格外温顺地问道,“宁大人有何吩咐?” 第37章 换个称呼? 初见姬无盐,是在中元夜,这个姑娘自导自演一出并不出彩的、甚至漏洞百出也就小姑娘看不清楚的戏。 是个有些小聪明却并非大智慧的女子。 这是宁修远的第一印象。只是,那个姓氏……令他有些介意,便借了风尘居和杨家的事情再度试探,顺便搅一搅帝都表面平静的这一池子浊水。 清冷、理智、骄傲,骨子里带着商人的精明,一毫一厘的得失都算地清清楚楚,也是精致到近乎于一丝不苟的,这是宁修远后来的印象。 精明是姬家人骨子里的特质,而精致,是上官家的传承。 姬家……有着太多秘密,难得有个姬家后辈出现,宁修远自是要探一探底细。 只是,今次一见,却又不同。有些……有趣。 于是,鬼使神差的,应允了老夫人所谓的“照顾”,甚至在眼看着白府大门近在眼前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说,“姬姑娘……既是相识一场,便不必‘宁大人、宁大人’地唤了,太过于生疏……不若,换个称呼?” 刻意压低的声线,比伏羲琴的琴吟还要惑人。 姬无盐低着头扯了扯嘴角,自始至终没有对上宁修远的视线,“宁大人说笑了,咱们……倒也算不上相识一场,不过是数面之缘,小女着实不敢逾矩了去。” “再者,您本就是我朝帝师大人,叫一声‘宁大人’才是最妥帖的。” “老夫人让我照顾你,她也说了,让你将白行当作自己的兄长……我和白行情头手足,若是往后被他听见你对我如此恭敬客套,怕是要觉得我故意摆官架子……若是因此同我生分便不好了……” 与陆江江躲在某处偷闲的白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看天空,无风、无云,艳阳天……怎地也不似能受寒的天气啊…… 姬无盐只觉得脑壳疼,实在不明白自己叫他一声“宁大人”,怎地就影响他和白行的兄弟情了? 当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又一次咬了咬后牙槽,忍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耐着性子问,“那……依宁大人的意思,小女该唤您一声什么,才不至于令您和白公子兄弟生分呢?” 很明显,咬牙切齿着呢,偏偏仍然看起来温顺可欺的样子。 着实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 “方才听你说起,有一位兄长,如今白家白行也算一位,正巧我排行第三,想着你唤我一声三哥,也是妥当的,只是想来你的性子也是不愿的。”宁修远看着几步之遥的大门住了脚,低头看姬无盐,眼底暗芒闪烁,“不若,你便随白行唤我一声……三爷吧。” 三哥? 也亏得宁修远说得出口,姬无盐可以肯定,但凡自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宁修远一句“三哥”,自己瞬间就能成为整个燕京城的众矢之的! 他知自己如何也喊不出口,只这般显得他退而求其次,自己这边便如何也不好拒绝他退让之后的“次”。 当真是字字句句都带着些心思。 “小女虽初来燕京城,可宁国公府三爷的大名却也有所耳闻……连白公子这种身份都要唤您一声三爷,小女如何敢高攀了去。只是大人既看着老夫人的面子厚爱几分,小女便斗胆跟着白公子唤您一声,宁三爷了。” 说着,弯腰,微微一礼,“宁三爷,您先行,小女在此处候一候沈小姐她们。” 称呼虽改了,一应礼数却仍旧周全,举止之间很明显地想要同自己拉开距离撇清关系的样子……宁修远悉数看在眼里,只是也深知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想从姬无盐身上探寻到姬家的秘密,自是急不得…… 便只是颔首,“如此,先行一步。”说着,背着手转身离开,出门之际回首,看到姬无盐低着头行了行礼。 锋芒尽敛。 只是……彼时峥嵘琴音里,碎金裂石的锋锐,又有几人能及? …… 姬无盐站在门内等了一会儿,沈洛歆和若水还没回来,她便问了下人,说是方才瞧着两人往小湖边去了,说着,那下人指了指小湖边的位置。 姬无盐蓦地一怔——那个方向,并非从门口去花厅的方向,若是真的丢了什么,也万万不可能丢到那地方去,若水……不会连这一点都没想到,宛若无头苍蝇似的满府乱找。 思及此,姬无盐便没有再寻过去,只是道了谢,就回了马车等候,没一会儿,若水就有说有笑地出来了,身后跟着若有所思的沈洛歆。 “这天气,热得很,想来你们回来定要牛饮。给,一人一杯……子秋做的酸梅汤,堪称一绝。”姬无盐推到两人面前,才吩咐了马车回风尘居。 沈洛歆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可碍于若水在场,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找回了玉佩的若水明显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话也比平日多了许多,从白家的显赫,说到坊间关于白行的传闻,一直说到风尘居门口,还有些意犹未尽。 …… 白家。 陆江江是真的想去花厅看看热闹的,毕竟,宁修远都去了,自己跟着去定是没错的。可他也是真的走丢了,甚至丢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连个能带路的下人的都没瞧见。 一直到白行找到他的时候,他都已经放弃挣扎准备在树底下睡一觉了。 陆江江挂念着花厅,只是白少爷显然不愿意再过去了,那些个姑娘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火辣辣地、黏糊的、近乎于热切的眼神,让人格外不适。 两人遂回了水榭小院喝酒去了。 酒过三巡,白行说起风尘居的姬无盐,摇头失笑,“此前觉得风尘居赞誉太过,如今却觉得……只此一曲,便当得所有赞誉。只是可惜,没见着模样,那双眼睛倒是……勾魂。” 陆江江抱着半坛子酒悠悠地晃,摇头晃脑,显然快醉了,说话声音都像梦呓,“要我说……这容貌气韵之上,比起那位来,怕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第38章 拙劣的演技 白行酒量浅,却也喝得少,看起来并无醉意,只懒洋洋靠着椅背发问,“那位?又是哪位?” 陆江江整个人突然一滞,阖着的眼里似有清明渐起,他缓缓收了翘着的那条腿,转身正色看白行,以一种格外沉缓的音调喃喃说道,“已故太子妃……上官鸢啊。” 手中的酒坛子搁在身旁,他像是格外疲倦一般,满满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然后将脸埋了进去。 不知怎地,白行突然觉得这廊下的风,吹着有些冷。 既是已故之人,白行实在不知该如何措辞。何况,坊间传闻他也多少听了一些,一时间便沉默。 陆江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清醒着,埋在膝盖里的声音有些晦涩难辨,显得格外消沉,“皇家……有什么好的。” 泛着意有所指的苍凉。 白行睁着眼看过去,眼神却带了几分迷糊,有些用力地眨了眨,却见对方已经从膝盖里抬起了头,靠着栏杆,还是二世祖混不吝的样子,耸耸肩,“哦,忘了你姑姑也是皇家的人了。还是正宫。” 微风起,绉纱轻舞。 喝了些酒神经都有些迟缓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院门口微微佝偻的身形悄悄地转身离开。 许久,白行闭了闭眼,低声应道,“嗯。” 也不知道应的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 不大的院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喝酒,没有人说话,各自沉默着。 …… 北国夏季的傍晚,总来地比江南早一些。 方才还酷暑难当,此刻暮色渐起,风中便多了几分舒爽的凉意。 橙色的暖光被头顶的树枝分割成细碎的光晕,这样的气氛里,总能轻易勾起心底最柔软的心思。白老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问身边嬷嬷,“那孩子……她姓姬。你说……会不会是她的……” “这世间姬姓之人何止千万。” “可那孩子说祖籍在江南……” “可您和那位夫人的祖籍,在塞北以外。” “可……” 老夫人还待说些什么,身旁嬷嬷终是叹气截了她的话,“您若寻着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来证明她就是那位夫人的孙辈,便总能找到一些并不可靠的证据来说服自己的。可是……事实虽然残酷,老奴还是要提醒您,那位夫人只有一位外孙女儿,就折在东宫……” 是啊……折在了东宫那场大火里。 眼底最后的一点期待终于淡去,鹤发童颜的老人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很多,有种万事皆休尘埃落定的悲戚。 晚霞落地很快,光线愈发黯淡,以至于眼前的鹅卵石小径都似乎有些看不清晰。 “我在期待什么呢……” “大夫说您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大好。” “无妨……皇家呀……真的没什么好的……” 声音散尽风里,飘忽地听不清晰,唯有说这话的人,心里压着的,是无人可诉的无奈。 …… 沈洛歆原想着留在风尘居用个晚膳再走,顺便说说今日陪着若水一起找玉佩时一些不大正常的细节,没成想,这马车刚到风尘居门口呢,就看到沈家照顾母亲的丫鬟揣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伸长了脖子张望,显然是等地急了。 一问,说是父亲母亲打起来了。 当下沈洛歆就只能匆匆告辞,碍于若水在场,连只言片语都没给姬无盐留下。 到了晚膳时分,得了空才派了个丫鬟过来,所说之事和姬无盐所想差不离——彼时若水拉着沈洛歆走了一条压根儿没走过的路,绕着偏僻的人工湖走了一圈,又绕了一段连下人都没有的小路,才在某个犄角旮旯找到了她的玉佩。 用沈洛歆的话就是,“是个人都能看出她找玉佩就是个幌子,只是不知道绕这么大一圈到底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姬无盐第一反应便是白家有什么值得她大费周章地进去、又借由掉落玉佩逛这么一圈,可转念一想又不对,若真是如此,她不会带着沈洛歆。 剩下的可能就是……若水大抵是宁修远的人。只是,宁修远的人,演技如此拙劣? 暂时想不明白,姬无盐便也不去多想了,反正静观对方的下一步棋便是。 遂道了谢,又问那丫鬟,“沈家如何了?” 丫鬟是个活泼的,闻言嘿嘿一笑,并不当一回事,“无妨无妨、姑娘不必担忧,常有的事儿……欢喜冤家。” 欢喜冤家? 这个词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小丫鬟像个叽叽喳喳的麻雀,几句话就将沈家那些早已家喻户晓没什么隐秘性可言、但对刚入燕京城的姬无盐还有些陌生的传闻抖了个干干净净。 众所周知,御史大夫家里有个母夜叉,人称许四娘。是沈老打小的“青梅竹马、欢喜冤家”,而沈谦沈大人,曾经的大名叫沈丁头。只是这个名字在他参加科考之前就改了,只为他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一个名字被提名在金榜之上。 是的,沈大人对自己能够金榜题名这件事,从未有过丝毫怀疑。 偏……有个许四娘。 沈大人苦心孤诣费尽心机也要藏起来、甚至抹杀掉的“不够体面”的痕迹,总有许四娘大嗓门代为宣传,以至于……这燕京城中老少皆知,御史大夫沈大人,名唤沈丁头,年逾四十,爱穿花亵裤,睡前爱抠脚、吃饭爱抠牙,他的那些被天下文人墨客传颂的文章,许多都是在茅厕里诞生的。 果然是颇有味道的文章。 总之,高高在上的御史大夫……一下子亲民了起来。 他们俩闹了多少年,燕京城百姓就瞧了多少年的热闹,甚至,连宫中陛下贵人们都知道,御史大夫家中有个手执双刀的母老虎……惹不得惹不得。 而御史大夫自觉颜面丢尽,被逼无奈之下,才带着小妾从最初的沈家搬了出去。 彼时一应下人仆从都未带走,只是许四娘天生要强,没几日就把人全赶走了,沈大人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当场大吵了一架,如此,才到地如今的境遇。 第39章 爬墙者 小丫鬟自称沈家老人了,说彼时卖身葬父,是许四娘从街上将她带回,便一直在沈家当丫鬟,这些年也是她自始至终跟在许四娘身边。 在她看来,这夫妇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即便在别人眼里打打闹闹的,甚至沈大人怎么看都有些负心薄情抛妻弃女的意思,可小丫鬟就是觉得,那不是真的。 她说了许多,最后走时还恋恋不舍的,说自家小姐平日里没什么朋友,她自己虽不介意,可她们这些下人瞧着怪心疼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姑娘说说话走动走动,大家伙都很是感念,夫人也请姑娘得了空过去坐坐。 看得出来,有些爱屋及乌了。 姬无盐让子秋将人送出去之后,隐约觉得这许四娘和沈家的关系,兴许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毕竟,闲言碎语当不得真,而下人们的话,相对客观一下。 那小丫鬟瞧着,也不似是在说谎的样子。 正想着,余光之中却瞥见窗户正对着的墙头人影衣衫,紧接着“咚”地一声,然后就是痛呼声,“啊哟!谁将这些个酒坛子丢在此处的!” 爬墙者技术不行,从墙头跌落摔疼了他尊贵的腚,他还理直气壮怪罪主人家没有将酒坛子收拾好。 虽然……那些个早已有了裂缝的破酒坛子,的的确确是子秋亲自搁在那处的,为的就是这一刻。拒子秋自己所说,她特意去各个犄角旮旯,甚至是鲜有人走堆满了杂物的小弄堂里,找来了这么一堆轻轻一碰就能碎成渣的破酒坛子。 就为了爬墙者摔地更厉害些…… 显然,得罪了子秋的爬墙者,就是杨少菲。 子秋送完沈家丫鬟回到后院,看到的就是跳脚的杨少菲,当下就捂着嘴跑去找姬无盐瞧热闹去了,“姑娘姑娘,看到没看到没,奴婢的陷阱奏效了!” 她管这些可能只有杨少菲才会中招的酒坛子叫“陷阱”。 暮色方散,夜色未起,光线虽昏暗,大致的视线却并不受阻。 从姬无盐的角度,能看到骂骂咧咧摸着后腰的杨少菲,姬无盐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子秋,在杨少菲和百合的事情里,百合也并非单纯无辜的受害者,那些隐秘的心思、近乎于肮脏的手段,百合有今日这结局,也是咎由自取。 姬无盐只是无奈苦笑,“仔细摔坏了赖着你不走了……” 子秋老神在在,眉梢间都是对杨少菲的不屑,淡淡哼了声,“奴婢怕什么……”话未尽,突然瞠目结舌。 “她……” 矮墙下,视线所及之处,女子猫着身影走过来,步履蹒跚显然身子骨还未恢复好,正是这几日卧床不起的百合。 发间绢花百合鲜红欲滴。 子秋嫉恶如仇,心中不喜杨少菲,这会儿见百合明显精心打扮的模样去见他,便愈发觉得这姑娘脑子糊涂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也不知道这杨少菲哪里好了……这般上赶着给人埋汰去,那嬷嬷说地多难听,若不是姑娘在前头撑着,指不定事情得闹成啥样,她倒好……拎不清!” “兴许……不是拎不清。”目光落在那血色绢花上,想起百合说起“心悦”二字是近乎于悲戚的表情,“只是,意难平……” 勾魂摄魄的熏香,之所以被列为禁忌之物,兴许就是如此……到地最后,也不知道是勾了谁的魂摄了谁的魄,猎人在自己制造的温柔陷阱里,迷失了自己。 子秋终究只是一个小丫头,不明白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在她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杨少菲是个混蛋,百合就不该再执迷不悟,见什么见?直接将人赶出去就是了,风尘居那些个打手养着吃干饭的? 她冷哼,傲傲娇娇的,“姑娘也莫要挂心她了,叫不醒!说起来……今儿您在白家的事情都传遍了呢,外头都在说呢,说您琴技高绝,风尘居有您一人,便足以问鼎整个燕京城……” 如此赞誉就是将她高高抬起,供上那遥不可及的空中阁楼,届时,一着不慎,轰然坠落。 也不知道是谁在幕后推动……姬无盐挑眉,心情很好的样子,又问,“哦?还说什么了?” “还说姑娘风韵无双、容貌倾城,唯有前朝太妃王舒羞方能相提并论。” 前朝太妃王舒羞,以美貌名动天下,偏……红颜薄命,早亡。 据说王舒羞入宫之时距离及笄还有俩月,彼时帝王已垂垂老矣,未满两年皇帝驾崩,以不忍爱妃独留于世为由,竟拼着最后一口气留下口谕,要王舒羞以太妃之礼陪葬。 尚不及二八年华的姑娘,就此香消玉殒。 成为史书之中令无数后人嗟叹的薄命太妃。 如今用王舒羞和自己相提并论,其中用意便不得不令人深思了……何况,自始至终戴着面纱的自己,又是如何让人产生“容貌倾城”的错觉的? “倒是……有趣。”姬无盐支着下颌,看着矮墙跟下推推搡搡、却又带着几分欲拒还迎的两人,嘴角笑意勾着,危险又迷人,“同朝云说一声,明儿个……我上台。” …… 姬无盐还未到燕京城之前,风尘居就开始造势,来的第一天登了次台,彼时宴请的名单都是朝云精心挑选的,人数不多,但都是朝廷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涵盖每一个势力范围——只独独漏了东宫。 自此之后,不管外头呼声多高,姬无盐再也没有登台表演过一次,之后数日的沉淀,眼看着呼声就要落下,甚至有人已经开始说姬无盐终究黔驴技穷、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谁知白家之事又让她一下子火了起来。 坊间都是关于姬无盐的传闻。 这个时候,风尘居放出姬无盐要第二次登台的消息。 和第一次不同,这次的请帖花银子买,十两银子一张,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这也导致了有些小贩入手之后再高价售出,直接卖上天价,“姬无盐”三个字,风头无两。 第40章 一方帖,十两银 消息传至东宫,太子还在耿耿于怀于第一次风尘居的“疏漏”,面色铁青地一把推开自己怀里衣襟微敞堪堪露出一抹曲线的姑娘们,“呸”地一口吐出口中葡萄皮,“风尘居算个什么玩意儿?!既遍请了京中达官贵人,偏觉得攀不上本太子还是觉得本太子不够那资格?” 姑娘们瑟瑟发抖,半个字不敢说——多说多错。 太子殿下气地胸膛起伏,再看地上的姑娘们也只觉得不堪入目,抓了手中水果直接砸了过去,“还不快滚!” 姑娘们连连叩首悉数退下,唯有太子目色深浓,抓着扶手的指尖用力到泛白,身后幕僚轻声宽慰,“您不必动怒……不过是个寻常酒肆,就是些贩夫走卒去的地方,难登大雅之堂。想必那管事亦有自知之明……” 谁都知道这只是托词。 却也是一个台阶,太子李裕齐还是缓了缓脸色,“那帮没眼力见的东西……杨家那边如何了?” “杨司马自那夜找您未果之后,翌日一早就让杨公子前去风尘居道歉,只是风尘居没让杨公子进去……只是之后风尘居也没揪着此事闹腾,想来是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毕竟为了一个舞姬得罪杨家,不值当……” “叶家呢?” “叶家……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 李裕齐似乎有些不满,蹙着眉头低声说道,“听说这叶家女是个烈性子,果然传闻这东西做不得真……风尘居……本宫还指望着风尘居将这婚事搅黄了,怎地如此后继无力……” 幕僚摇头,“毕竟只是个酒肆……” “本宫怎么觉着……他们自己还没意识到只是一个酒肆呢……风尘居嘛,本宫倒是要会会。” 幕僚明白了,应声退下去买请帖。没多久,回来禀报说,帖子已经卖完。 太子的脸色又黑了,“去问!谁府上有的,买过来,多大的代价都买!本宫今日倒是要见一见,这到底是什么倾城之姿天籁之音,值十两银子!” …… 与此同时。 宋元青看着经由手下送过来的署名“姬无盐”的信笺里,那份被整个燕京城权贵们哄抢的请帖,陷入了沉默…… …… 月高悬,银辉打在风尘居的八角阁楼上,这座平日里客人便络绎不绝的三层小楼今日早早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精心打扮过的姑娘们巧笑嫣兮地站在门口一一验过客人手中黑底烫金封的请帖。 一方请帖,十两银……起。 普通百姓自是只能唏嘘嗟叹,感慨有钱人的日子真舒坦,有钱人的银子真好赚。 而风尘居里,更是早已座无虚席。 二楼雅间自是坐着达官贵人,一楼雅座不够,一些平日里自持身份的客人们倒也不在意,悉数都站着,端着酒杯或者茶杯,三三两两说着话等开场。 夏夜最是善变,方才还月朗星稀的天,不是何时飘起了雨。开着的窗户里随风溜进了些湿意,早早赶过来的御史大夫沈大人摸着他精心呵护的花白胡子,摇头晃脑,“丝竹烟雨,甚是相配……甚是相配啊。只是不知,这无盐姑娘何时出来?” 众所周知,沈大人年过半百,饱读诗书,好美人,平生多着作大半都是在写美人。并且沈大人笔下的美人,涉及各行各业各年龄段,有河边浣纱女,有教坊琵琶手,有下至三五岁的女娃,有上至七八十的老妪,他都能吟几句歌颂一下这美人之美。 沈大人在这里出现,并不令人意外,甚至已经开始期待沈大人新作。 当下就有人跟着催促,“是啊是啊!咱们都来了小半个时辰了,这无盐姑娘难不成还在梳妆打扮?” “朝云姑姑,快去催催!” “这茶都喝了好几杯了,风尘居的茶好是好,可这会儿也不敢多喝,怕上茅厕啊。” “此话有理,若是错过开场,这十两雪花银就浪费了小半……听说,那位……可是花了大几十两呢……” “谁?” 说话间,前厅大堂之内的烛火竟是瞬间熄灭,一片黑暗。 话题便到此为止,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前方舞台。 银辉从窗外打进来,落在那一方高台之上,整座三层小楼里,只余此处夺了天地辉光,隐隐绰绰。 有女子坐在那处,低了头安安静静地,看不清神貌,只一个婉约的身形轮廓。 琴音已起。 似小溪流水潺潺,似山巅寒风呼啸,矛盾又杂糅。和白家所揍截然不同的风格,有些缱绻,又有些愁绪,似怀念、似期许,入耳便觉有那么一股子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的。 无端起了一些令人有些怅惘的情绪。 众人静默…… 楼上雅间,陆江江拉着白行也在。 他对琴音自是不懂的,而姬无盐传闻中的“倾世”容貌又半点看不到,当下自是有些索然无味,只是坐在窗沿喝酒,喝了一口,喃喃道,“风尘居的酒……的确是难得的美酒……就是贵了些……” 说着,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咧着虎牙笑,“听说,太子殿下那幕僚……叫什么来着,哎呀,不重要,就是太子幕僚,昨儿个花了六十两银子,才弄到那张帖子,当真是财大气粗。” 白行有些意外,“太子也来了?” “咱们要不要过去见见礼。” “不去。” 白家少爷最是不喜这套繁文缛节,小指轻叩桌面,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子,傲傲娇娇地冷哼,像个矜持娇贵的小公主,“你莫不是不知道本小爷同他不对付?呵,要去你自己去,小爷我可是听说了,这姬无盐第一次登台的时候,遍请燕京权贵,独独露了他东宫。估计憋着气呢,你这个时候过去,正好给他出出气。” 闻言,一身深紫色长袍的陆江江收回来的脚,又给搁窗台上去了。 白行继续叩桌面,不紧不慢地,心情极好,“说起来,不请他李裕齐,这事干得漂亮!这风尘居啊……往后小爷可得罩着些!” 太子乃贵妃所出,属于左相一脉。而皇后却是白行亲姑姑,两厢不对付天下皆知。 没有同宁修远在一起的白行,多了几分血脉里的嚣张。 第41章 赌赢了 一曲已毕。 前厅大堂里灯火重新燃起。 回过神来的客人们开始吆喝着摘面纱、要看脸的。自诩文人学士的,文绉绉一点引经据典吟诗作对,直接一点的撸起袖子直接吆喝起,再有不讲道理的直言自己花了银子如何不能看? 喧哗声传到楼上。 白行微微蹙眉,祖母对姬无盐的态度他事后越想越觉得奇怪,可偏问起时只说合眼缘,白行自是不信,却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但祖母对姬无盐的在意显然是有的,此刻他总要护着一些。 当下便吩咐身后随从,“你且去盯着,若是有事,过来唤我。” 对方领命离开,没一会儿,就进来了。 速度之快,陆江江都震惊,“怎么,外头还真闹起来了?这群人面兽心的……面纱女魅力挺大啊!走走走,本公子倒是也要去凑凑热闹了……” 说着,撑手一跃而下直直往外走去,手中酒瓶搁耳边晃了晃,吩咐,“再让人送瓶酒过来,银子记在你家公子账上。” 那手下看白行,叹气……陆家也是富庶显赫之家,这陆少爷却…… 白行倒是无所谓,只问道,“外头如何了?” 随从又叹气,欲言又止,“您……哎,您自个儿去看吧。”他们这些个下人,惹不起那位。 …… 楼下,从最初寥寥数人的起哄,到后来暗中推波助澜的怂恿,和更多人的顺势而为之后,前厅已近沸腾之势。 自是不会有人注意到,二楼背手而来的人。 而姬无盐,一曲毕,也没急着离开,也没有在意那些人的起哄,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些随行而起的旋律,注意力却一直都在二楼的拐角处。 触及那人背手而来的身影,指尖乐声轻轻一颤,一个极为漂亮高昂的收束,眼尾微挑,目光落在对方懒洋洋看过来的眼神里,又若无其事地绕开了视线,起身,对着前方众人微微弯了腰,无言,转身准备退场。 那人却于人群之后抬了抬手,声音抬高,“别急着走呀!既然大家都想要看一看,本公子也想瞧一瞧……此间管事呢?报个价呗,本宫……本公子要一睹芳容!” 人群之后的公子哥,一身纯白锦缎,手中折扇轻摇,发间一只碧玉簪,相貌堂堂、器宇轩昂。 偏偏说出的话,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高傲,好似什么都能用银钱解决般,财大气粗。 人群之中,少数人蓦地一怔,这位不是……正下意识行礼,对方目光一扫,便瞬间了然——太子殿下逛风尘居,传出去怕是不好听,毕竟,太子妃没了才多久,按照这位殿下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此刻理应正沉浸在郁郁寡欢中。 姬无盐抱着她的琴,起身站在台上,颔首浅笑,姿态温柔,丝毫不将这菜市场一般的喧哗放在心上,只声线柔软说道,“小女蒲柳之姿,怕是难入这位公子的眼。” 眉眼弯弯,眼角微挑,眼下鲜红朱砂一点,宛若泣血。 勾魂! 那样一双眼睛的人……蒲柳之姿?太子冷笑,愈发坚定了今日就要揭了这面纱的决心,“就算貌如母夜叉,本公子今日也认了!” 说着,太子“啪”地一声合上手中折扇,直指台上低眉顺眼抱着琴站在那里的姬无盐,扬言,“多少银子都可以!给本公子掀了这面纱!” 认识李裕齐的齐齐噤声不敢多说话,也不知道这风尘居何处得罪了太子殿下,竟让太子如此明码标价给人难堪。 不认识李裕齐的却是趁机起哄,“朝云姑姑呢?这位公子要您开价呢!快来!大生意咯!” 朝云从侧面上台,几步跨到姬无盐身前,直接将人挡了,往日温柔半分不见,一张脸冷沉冷沉的,“这位公子,不知道我风尘居是哪里做错了给了您如此错觉……” 身后姬无盐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裳,后半句诘问瞬间偃旗息鼓——姑娘想要以风尘居琴师的身份跻身于权贵之中找寻真相,有些委屈必须得受着,这些朝云都懂。 只是……心疼。 姬无盐自始至终抱着琴,低眉顺眼、有些局促、有些尴尬的样子,她在赌,也在测试,她想要知道,宋元青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般刚直不阿、坚持正义不畏权势。 她想知道,宋元青能不能成为她此行的助力。 燕京城的水太深,她想找到姐姐死亡的真相、她想要还上官家族一个尊荣,这些都不是仅凭她一人之力就能做到的。 她需要同盟。 “李……这位李公子……”男子从而来匆匆而下,显然对他来说称呼当朝太子为“李公子”还有些为难,却仍稳了稳因为跑地太急而有些紊乱的呼吸,认认真真地说道,“您消消气,这俗话说得好,万事以和为贵……这女子容貌何其紧要,想必对方以轻纱覆面,定是有些难言之隐,您且大人有大量,莫要同一个姑娘家一般见识……毕竟,今夜人多眼杂,保不齐哪个不开眼的,将此间事传出去,也影响您的声誉不是?” 一袭青衫,周身并无配饰,连玉佩都不戴一块,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后面的话音压地很低,看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入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似乎还带着几分威胁。 可众人起哄间,李裕齐此刻若是偃旗息鼓,总觉得这口气咽不下去,冷哼一声,却也没有了方才的嚣张霸道,“若本公子执意要同她一般见识呢?” 宋元青微微拱手,温雅又执拗,“下官既做了这燕京城的父母官,便当爱民如子,每一个燕京城的百姓都在下官的保护范围之内。还请,李公子见谅。” 无人所见处,姬无盐微微勾起了嘴角…… 她赌赢了。 李裕齐瞬间黑了脸色,“你!”他自是认得宋元青,出了名的难缠,和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李裕齐坚信,即便自己摆出了东宫太子的架势,他也不带眼色的,何况,如今自己还不能摆! 第42章 白行相护 “宋大人。”姬无盐微微行礼,“感念大人为小女说话……只是,小女虽是蒲柳之姿,可今日这位李公子大庭广众之下将小女视为待价而沽的商品奚落至此,小女这面纱……便是摘了又何妨?” 微敛的眉眼,落寞的声线,受尽了委屈的样子,却又倔强地缓缓抬手,伸向耳后。 却又呵斥从上至下,“摘什么摘?!他让你摘你便摘,要不要点面子的?好歹也是我白家在身后撑着腰的人,这点胆量都没有?!怕他作甚!不摘!要摘也不在他面前摘!” 这般嚣张、霸道、又护短的样子,宛若惊雷炸响在因为姬无盐的举动而有所安静下来的大堂里。 白家少爷白行,在这燕京城里不算生面孔。 他没走楼梯,直接纵身一跃,从二楼的走廊上跳到了高台之上,拦在了姬无盐的身前,“呵。李公子……堂堂李公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难一个姑娘家,要点脸吧!怎么,府上如花美眷玩腻了,到这儿来找新鲜来了?那想来李公子是来错地方了,风尘居可不是你常去的那些个风月场所……” 说着,回头招呼身后,“陆江江,这个你熟,来,告诉咱们李公子,哪里的姑娘最合适他。” 陆江江晃着酒瓶子隐没在人群里不吱声——他白行家大业大有皇后撑腰,与李裕齐正锋相对是稀疏平常,陆家可得罪不起东宫和左相。 “孬!”白行嫌弃。 说实话,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李裕齐是有些怵白行的,白行平日里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实际上狠起来谁也制不住,谁的面子也不会给,若是此刻让他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指不定明日会传成什么模样! 李裕齐脸色青白交加,“白行!你莫要血口喷人,本公子府上何时有如花美眷了?” “你有没有如花美眷我不屑管,也管不着,你便是夜夜换新娘,也不关我的事,只是今日我且将话搁在这里,姬无盐……是我白家护着的人!我祖母既说了要我护着,小爷我便是要护着的,你动谁都可以,不能动她。” 姬无盐蓦地抬眸看去,眼底是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彼时临行前,外祖母让姬无盐代她向故人问好,彼时姬无盐曾问,“若故人牵涉其中,可如何是好?” 外祖母笑笑,很是笃定,道,不会的。她说,便是这天下间所有人都可能,独独那人不会。 最后,外祖母还说,若是去了帝都行事艰难,便去白家求助。 彼时的姬无盐虽应承,却违心。光阴如梭,人心易变,何况是站在权力巅峰的白家,亲自带着白家走到如今地位的白老夫人。 她宁可因利益而结盟,也不愿去求助一个几十年前的“故人”。 可现在…… 站在自己身前的男子,未及弱冠,一手抬着拦在自己身前,意正言辞告诉东宫太子、也告诉在场所有人,这是我白家护着的人。明明自己和他之间,仅有的也只是寒暄和客套的招呼而已。 “其实……”姬无盐动了动嘴唇,想要告诉对方,其实就算揭了面纱也是没关系的,既存了心思要钓鱼,怎么可能没提前做点准备,面纱之下,亦不是自己最初的容貌。 可她这边才开了口,白行“唰”地回头怒目相对,“你是不是想说摘了没事?这是摘面纱的问题?这是尊严和面子的问题!不许摘,听到没?!” 粗声粗气的,看起来有些凶,却让人温暖到动容……真的像……兄长。 眉眼温缓,她低声应承,“好。” 李裕齐自是不信白家这么护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小丫头,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白行故意借由此事给自己整不痛快呢。他们两人素来不对付,李奕维至少还顾全着自己郡王的身份和皇室的脸面,白行却不同,也就在宁修远面前还收着些,除此之外都是横着走的。 他气得七窍生烟,“白行!你今日是一定要同我作对了是吗?!” “呵。是又如何?” 气氛剑拔弩张,起哄的客人们都面面相觑,却有人自人群之后轻笑唤道,“李公子,白公子……听我一言?” 那人说话有些慢,声音有些尖细,言语间还带了几分笑意,看起来极有耐心脾气很好的样子,偏偏这声音入耳,李裕齐就整个人一震,脸色瞬间就变了。 白行也是一愣,这不是太监总管张德贤吗?他出现在此处……那不是代表……白行往二楼看了一眼,反手将姬无盐又往身后推了推。 皇帝不在他御书房里好好待着,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再看李裕齐,震撼更甚,彼时还气焰嚣张的样子,此刻偃旗息鼓地像一只淋了雨的猫,近乎于小心翼翼地问对方,“您怎么来了?那位……也来了?” 老者颔首,眯着眼笑地一片祥和,“我家主子托小的代为向李公子传句话……” 李裕齐下意识矮了身子,“您说。” 不知内情不认识张德贤的众人纷纷猜测,这两人到底是何关系?看着像是个下人,可若说下人……这位方才还能和白少爷叫嚣的公子哥儿却又一口一个“您”的,那位“主子”又该是什么样的身份? 姬无盐心中微沉,她大约已经猜到了。 没想到,皇帝也来了,是该说自己太高调了些,还是这位太闲了一些? “主子说,莫要在人前丢人。” 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老者还是眯着眼笑着的样子,温和又耐心。 李裕齐却脸色一白,身形可见地晃了晃,旁人尚不觉得如何,可李裕齐却知道,父皇他……怒了。 张德贤说完,又转首朝着姬无盐的方向,“姑娘。我家主子想同姑娘说几句话,不知姑娘可否移步楼上雅间?” 说着,微微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等等!”白行像是护着鸡崽子的老母鸡,张开了手拦着姬无盐,探究审视张德贤,“你家主子是不是也要摘她面纱?” 第43章 不愿 白行不知道姬无盐为什么总戴着面纱,便理所当然地觉得大抵是长得一般般了,兴许,还不如…… 毕竟,即便是内宅的姑娘们也都不会乐意将好好的容貌遮起来不见人的,何况这酒肆里也算是抛头露面的生意,若是真的国色天香自是锦上添花。 如此想着,无端地便对姬无盐有了几分近乎于“感同身受”的心疼来。 他见张德贤只眯着眼笑,并没有说话,当即也不顾姬无盐的阻拦,正色低声说道,“那位的决定,我虽左右不得,但您也知道的,人姑娘在这里好好的弹曲儿,不容易。我虽于音律一道十窍通了九窍,剩下一窍不通,却也觉得比寻常所闻好太多了,若是起了争执,您劝劝那位,惜才些。” 几乎是剖心剖肺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 张德贤还是眯着眼笑,弥勒佛一般,让人半点虚实探不出来,只微微躬身,“白公子,咱们主子就是想见见无盐姑娘,您放心,宁三爷也在。” ……姬无盐暗暗咬了咬牙,感情是这位祖宗将皇帝给带过来的? 相比于姬无盐的咬牙切齿,白行却是放心了些,毕竟,宁修远也是当着祖母的面应承了要照顾一二的,这人平日里看起来黑心黑肺的,可既是承诺的事情,自不会马虎了去。 当下颔首,收了手,却还是不忘转身叮嘱,“楼上那位,身份比较尊贵,你说话恭敬些。”其他的,他不好提醒。 姬无盐心里却已经有所猜测,却仍感念于白行对自己的相护,方才他认真下来说的那些话中真实的心意令人动容。 “好。”颔首应允,转首看向张德贤,“您请领路。” 温雅、客气,眼尾朱砂一点,却是勾人的惊艳。 张德贤也在心中暗暗惊异,眯着眼稍稍睁开了些,显得脸上笑意看起来便淡了些,露了些许锋芒,只是转瞬之间又宛若弥勒佛般,“姑娘,请。” 白行的话声音虽低,可周遭安静地落针可闻,听到的人不少,白家少爷如此慎重以待的人,该是什么样的身份……众人纷纷猜测。 落在姬无盐背影上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羡慕——若这姑娘今日便入了权贵勋爵的眼,加之还有白家护着,这往后的日子,说是平步青云也半分不过。 二楼雅间门口,张德贤弯腰低声唤道,“主子,无盐姑娘来了。” “进。” 里头的声音,简洁、短促,带着久居上位不苟言笑的气场。 姬无盐转身将手中的琴交给子秋,跟着张德贤入内,低眉顺眼上前请安,“小女参见大人。”他不愿表露身份,自己便只当不知。 皇室于她,多半是敌,只是不知那件事之中到底有没有皇帝的手笔,姬无盐下意识敛了呼吸,收了所有锋芒,看起来只是一个怯怯弱弱的弹琴小女子,经过楼下那一闹,似乎还有些受了惊。 她没有看皇帝,皇帝却在打量她。 带着面纱的女子,垂着头,愈发地看不到容貌神态,看身形,身材姣好,看气质,有些小家碧玉的样子。只是,看多了美人,总觉得眼前这位,并无多少吸引力。胆子也小,连偷偷看一眼都不敢,哪有宁修远之前形容的那般有趣? 原想着若是个大美人,一道圣旨赐了婚给宁修远,倒也是不错的,如今再看……似乎有些配不上。 有些失望。 皇帝看了看对面靠着椅背默不作声喝茶的宁修远,突然觉得此行有些不值当,但来都来了,这姑娘的琴的确不错,提一提也是可以的,遂开口问道,“本官在朝中也有些势力,之前听闻教坊司有个空缺,姑娘可想入教坊司?” “不愿。” 几乎没有犹豫。 明明还是那怯弱的样子,可声线却清冽,答案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皇帝看了眼对面丝毫没有意外的宁修远,问姬无盐,“食君俸禄,如何不好?” 女子微微抬了头,又瞬间低了下去,声音温软,却坚定,“食君俸禄,担君之忧。小女子没有那么大的宏图壮志。” 说地格外冠冕堂皇,却逃不过皇帝的眼,这姑娘……装。 看来,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人畜无害啊。 皇帝靠向椅背,兴味盎然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姑娘,“抬起头来。” 对方缓缓抬头,皇帝蓦地一愣……好漂亮的一双眼睛!墨色瞳孔沉凝似月下深海,偏眼尾处朱砂一点,惊艳了夜色。 他想……他该收回最初的印象。 “说实话。”他说。 姬无盐不言。 皇帝勾嘴轻笑,漫不经心地,“本官在陛下面前也有几分话语权,你说,若是我让陛下下一道圣旨,就这么安排你进教坊司……你,会不会抗旨呢?” 宁修远自始至终没说话,跟融进了夜色似的,闻言突然半起了身子给皇帝满了酒。 皇帝下意识抬眼看去,触及对方仍旧平静无波的眼神,突然有些……没来由的心虚,这就护上了?心里诧异,面上却仍绷着,只是语气缓了缓,“说吧。” 姬无盐头虽抬着,目光却只落在几上一只铜制小香炉上,笑了笑,“大人应当也听说了一些,最近杨家和风尘居的那些龃龉,想来,杨司马在同僚之间的脸面有些不大好看。这口气压着,总要寻个机会出出去,教坊司虽食君俸禄,效忠陛下,却也断断不敢与杨大人为敌……如此,大人觉得,小女在何处更自在些?” 理,的确是这么个理。 也的确像是一个还算聪明的女子能想到的原因。依照风尘居如今对姬无盐的重视程度来说,她所能赚到的银钱比教坊司只多不少,如此,若是为了那层属于官家的身份而处处受制于人,的确不大划算。 皇帝脸色稍缓,接受了这个说法,“既如此,本官便也不强求了,若是何时改了主意,就同宁大人说,本官为你做主。” 姬无盐含笑应是,心中却腹诽,他一口一个“本官”的,倒也说得自在,显然是常打着这朝廷命官的幌子出去“招摇撞骗”。 第44章 雨夜 皇帝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看着姬无盐消失在门口,才转首看向宁修远,支着下颌有些不大正经,“那姑娘……一双眼睛生地极漂亮。” 宁修远不着他的道,闻言只是端着茶杯抿茶,淡淡反问,“是嘛……没注意。” 神色之间,瞧不出任何端倪。 皇帝轻哼,这小子,打小就老成,如今更是藏得深,他不想让你看出来的事情,便是你瞪坏了自己的眼珠子,也是看不到一星半点的。 “罢了罢了……”皇帝摆摆手,懒得搭理他,想了想,又道,“真的是那家人家的?旁支?” 宁修远沉吟片刻,有些语焉不详,“不一定。” “不一定?总不能是姬家直系吧?那这身份便重了去了……”皇帝喃喃,却又觉得不可能。 据皇室这边收到的消息,姬家直系那一脉就一儿一女,女儿嫁给了上官家,生了上官鸢和上官楚,而老太太的儿子至今未婚,也就是说,姬家直系……已经无人。 “倒是听说上官楚前些年改了姓,过继到了姬家,也算是个直系,可老太太看不上,那家人家素来重女轻男……若非如此,李裕齐那小子也不会听了些风声就存了心思地要娶上官女,真以为我不知道他那些个小九九呢?” “如今只知应该是姬家的不错,只是到底是哪一支的,暂时还未有定论。”宁修远搁了茶杯靠向椅背,听着楼下悠扬丝竹,虽也悦耳,可和之前相比,却总少了些什么。 姬无盐的琴……的确是鲜有敌手。 彼时他去白家,一是受了老夫人多次邀约,二是想要从老夫人身上找到蛛丝马迹。白老夫人出自塞北的姬氏部族,而姬家就是姬氏部落的“皇族”,白老夫人和姬家那位打小就是发小,这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收获不大。 宁修远沉吟片刻,想着彼时姬无盐那声“姐姐”……眉头微蹙,却听皇帝又喃喃说了声,“说到那双眼睛,总觉得在何处见过。” 宁修远扶手之上的指尖,微微一颤,才神色平静开口说道,“不早了,您该回宫了。” “难得出来一趟……” “若是被那些个老头子知道微臣又带您出来,弹劾微臣的奏章又要压到您的御书房去了。” “得得得,扫兴……再喝一杯,喝完就走。” …… 雨夜,月色黯淡。 没有蜡烛的室内连伸手所见五指都似蒙了层如烟似雾的朦胧。 面前三点星火,隐隐绰绰。 纸钱丢进铜盆,姬无盐在黑暗之中取过一旁的酒坛子,打开,低头闻了闻,睫毛覆下,遮了满目疮痍。 和人前完全不同的情绪。 姬无盐很用力地眨了眨眼,嘴角微微耷拉着,她沉默着将坛子里的酒倒在自己面前的琉璃盏中,轻轻地、宛若梦呓般,唤了一声,“姐姐……你喜欢的杏花酿。” 你说,储君不喜杏花,自是也不喜杏花酿,你于东宫之中最是想念这一口杏花酿。姐姐,对不起……我到底是来晚了,只是不知,你可还在? “古厝说,人死后魂魄会在她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流连徘徊很久很久……你曾说最喜欢红墙琉璃瓦,你喜欢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接受万民朝拜,你说你喜欢上了一个男子,那人丰神俊朗、器宇轩昂,最重要的是,他能够带你走上权势之巅。” 姬无盐端起面前琉璃杯,缓缓地将杯中杏花酿倒在地面,看着酒液慢慢渗进砖石缝隙里消失不见,她又眨了眨眼,眼眶里承载了太久的泪水沿着眼尾缓缓滑落…… 她又倒了杯酒,举头一饮而尽。 她握着空酒杯痴痴地笑,只是那笑比哭还要难看许多,呢喃里带了哽咽,“姐姐……我既希望你的魂魄还在此处,至少证明一直到最后你都未曾后悔过,可我又不希望你还在此处,我总不大喜欢这里……”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沾了湿漉漉的水汽。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芭蕉叶上。 雨下大了。 铜盆里的纸钱渐渐熄灭,她将仅剩的杏花酿尽数倒在面前,“姐姐。我今日见到了皇帝……我不知道他对你之事是不是知情,甚至是否参与,可说到底,你既入了皇室,他也受你一声‘父皇’,却护不住你,总也是有些责任的。” “姐姐……仵作证实,你至死都是处子之身。可见彼时山盟海誓大抵是假的,若最终证实,你的死因里真的有皇室的手笔,那么莫说那巍巍宫城了,便是你如今的安眠之地,我也是要去闯一闯的。” 我要这天下……为你恸悲。 纸钱只余灰烬,姬无盐缓缓起身,顾不上沾了些灰尘的衣裳,只盯着那处被酒水打湿的地面,半晌,才转身走出屋子。 雨势细密,倒似江南秋季的雨,缠绵得很,打在发间、脸上,冰凉凉的一片。 姬无盐仰面看天,眼睛睁地大大的,倔强又固执。往日含情的眸底,是比这夜雨还要深凉的孤寂。 “姑娘。”子秋迎上来,接过对方沾了雨水的斗篷,深知她此刻心情定是很差的,便转了话题分散注意力,“古厝方才来找姑娘,说城外那处宅子已经修缮地差不多了,您什么时候得了空,过去瞅瞅,若是满意的话,咱们就可以搬过去了。” 姬无盐点点头,“他办的差事我素来放心,不必去看了,这两日你安排一下,直接搬过去吧。算算日子,那几位……也快到了。” 子秋颔首,“好。姑娘,热水已经备好,您先沐浴更衣,早些歇息吧。今日这雨……下地整个人都有些郁郁呢。” “寂风呢?” “那小子今早跟着岑砚去了城外那套宅子,非说那地方又大又好看,说什么都要跟着古厝住那处了。” 姬无盐低眉浅笑,笑得暖意融融,“平日里姑娘姑娘的,这会儿一看大宅子,姑娘都顾不上了……” 似是吃味,甚是有趣。也就寂风能让姑娘这般孩子气了,子秋抿嘴偷笑。 第45章 只会吹拉弹唱的老头 翌日一早,姬无盐才起身用膳,若水就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先是格外官方的寒暄了一遍,又将子秋做的点心夸了一圈,才兜兜转转问道,“无盐姑娘昨儿个的曲子真的是让人叹为观止……不知,师从何人?” 手中银制小勺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地舀了半勺小米粥吃了,才不甚在意地开口说道,“就……咱们村子里一个会点儿吹拉弹唱的老头儿……偶尔教我一些。” 若水瞠目结舌:会点吹拉弹唱的老头?教地出这样的天纵奇才? 虽然听朝云姑姑偶尔提起,这姬无盐是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子出来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很厉害的老师,可饶是如此,这答案还是让若水大吃一惊,一时间竟是不知道怎么接接下来的话…… 只是,她不说,姬无盐也不搭话,只安安静静喝自己的粥。 半掀了的面纱,只露出一方线条精致流畅的下颌。 只那一线,便觉异常姣好到近乎于完美。 若水又张了张嘴,犹豫片刻,组织了下语言,“就、就昨儿个你在台上弹琴的时候,我、我恩师也在,她惊艳于你的琴技,想见见你……” 若只是一个老头儿偶尔教一些什么的话,应该就算不上是师父吧,恩师想要收她为徒,想来还是可以的。 搁下勺子,“你恩师是?” “恩师人称王先生,是教坊司三大琴师之一,便是整个东尧也是数一数二的。”说起恩师,若水看起来眉飞色舞的,“她是咱们风尘居的常客,也最是爱才,彼时我就是在上一个东家处弹琴的时候被恩师看中,收为了弟子。无盐……见见?” 虽然大约也猜到了对方见自己的意图,但姬无盐还是颔首道好。 若水似是松了一口气,笑意染上眼角眉梢,“那……今儿个午时,一道用膳?” “好。” …… 午膳约在距离风尘居不远的客栈里,不算很阔气的地方,但胜在此处菜色味道极好,平日里客人们也多,一楼大堂里更是座无虚席。 教坊司的王先生约在二楼雅室,姬无盐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在了。 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妆容得体,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根杂乱的发丝都没有,看起来是个严谨的女子。对方见姬无盐过来,起身相迎,轻笑,“姬姑娘……久仰。” 客气,又热络。 姬无盐俯身还礼,“王先生。” 即便是拒绝了皇帝入教坊司的建议,可对面前这位,姬无盐仍是半点礼数不曾失了。教坊司三大琴师,各个桃李遍天下,也是真的技艺超群的大师,理应受到该有的尊重。 “咱们都不必虚礼了,快坐快坐……”王先生一边招呼着姬无盐坐了,一边吩咐若水去传膳,才坐下倒了茶递过去,“此处茶水也是一绝,你来的时间不长,没试过吧,快尝尝?” “谢谢。” 王先生打量着面前这个姑娘,戴着面纱,风韵极好,有几分镌刻进了骨血里的雍容与贵气,倒不似若水口中所言从小村子里出生的样子。 这般气韵,倒像是大家族花大量资源培养出来的氏族嫡女。 暗暗点头,赞许。 爱才心切之下,直奔主题,“无盐姑娘,我听若水说,你至今还没有师父?不知……无盐觉得,我能否当你的老师?” 一句话,从“无盐姑娘”直接变成了“无盐”,言语之间瞬间熟络亲热了不少。 “抱歉。”姬无盐微微抬了抬眼,似是笑了笑,拒绝地温和,“想来,若水姑娘是记错了,我有个老师,是个老者。” “你说的老者,她倒是也同我说过,但……据说就教过你一两招……”这还是含蓄的说法,一个偏僻小村落里会点儿吹拉弹唱的老人,怎么有资格做这样一个天才的老师,又能教授一些什么呢? 想了想,又道,“若是你这边愿意拜我为师,剩下的事情,我可以帮你解决。”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事,那个小村落,听都没听过,这样一个村落里老头,这辈子都不会有来帝都的机会。 即便叫过几日老师,又如何? 王先生认定,但凡聪明些的姑娘,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她很有信心。 没想到,对方盈盈一笑间,看过来,眉眼是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的风韵天成,“抱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小女虽仰慕王先生,但老先生是我的启蒙之师,小女自小所受的教育让我没有办法背弃启蒙恩师,望您理解。” 没有半点犹豫,从容又坚决。 出乎意料之外,王先生瞠目结舌,“你……你不再考虑考虑?如今你在风尘居呼声虽高,可那些到底是些虚名,虚名在燕京城这样的名利权势场中最是无用如昙花一现的东西。” “想要站稳脚跟,你就需要一些背后的势力,教坊司虽非什么权势极盛深得圣宠如六部之类,但却也是琴师最好的归属。真的,你再考虑考虑?” 茶水只抿了一口。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若水,带着小二们捧着一道又一道才进来。 搁了满满一桌子。 方才的话题被打断,王先生便招呼着姬无盐用膳,“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便大致安排了几种,你都尝尝。” “好。” 姬无盐只夹了一筷子最前面的蔬菜,微掀了一方面纱,温温雅雅地吃了,才道,“让您破费了。” 小二们尽数退下,若水陪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因为一时间不知道恩师和姬无盐聊到了何处,便也不好随意插嘴。 倒是王先生,看得出来打扮虽严谨,为人却也是个急性子,看了眼紧闭的门扉,又切到了主题,“无盐,方才所言,你……你觉得如何?” 心中已有忐忑,从最初的信心满满,不知怎地,突然有种预感,面前的姑娘……可能会格外地,“不识好歹”。 姬无盐身后子秋,抿着嘴角偷笑,想着若是那位知道被自己的爱徒形容成一个“只会吹拉弹唱的老头儿”,不仅如此,此刻还有人想要挖自己墙脚,怕是终于要走出从不踏出的塔楼,赶到帝都来露一露相,震一震这帝都了。 第46章 怎敢轻言背弃? “您方才所言,权衡利弊间,的确是面面俱到,也是真的站在小女的立场上考虑的。”姬无盐看着她,平静的眼神温和却坚定,“只是,王先生……有些事情并不能搁在权衡的秤砣上一一衡量的。启蒙之恩,便是日日端茶递水伺候于膝前都难以偿还,又怎敢轻言背弃?” 起身,弯腰,“抱歉。王先生厚爱,怕是无盐无福承之。” 王先生今日第一次……真正开始打量面前这个姑娘。 初见只觉得是美的,特别是那双眼睛,多少有些红颜祸水的味道。 可……此刻她看过来的模样,墨色瞳孔深凝如夜色下无垠的海域,平静又深邃,竟让人一下子忽略掉了她过于出色的眉眼,只觉得这该是一个格外清醒又理智的性子。 若说清醒理智,偏又一点都不理智,所有人都会的权衡,她偏又不会了。 “如此……我明白了。”王先生收回震惊的目光,垂着眉眼有些释然地笑了笑,“倒是,有些羡慕你那位恩师。” 因着明白了姬无盐对对方的敬重,言语之间,换了对那位“只会些吹拉弹唱的老头”的称呼。 是真的羡慕,为师多年,正儿八经收的学生、加上一些讲过课提点过便也尊称了自己一声老师的孩子们,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早已不是少数。 许多是冲着教坊司而来拜师的,也多得是冲着自己的名声觉得冠了“师出王先生”的名头往后在这燕京城的路更好走一些的,自己也早已习惯并接受了。 却……从未遇到过这样赤诚单纯的心思。 启蒙之恩,便是日日端茶递水伺候于膝前都难以偿还……吗?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一旁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低着头若有所思的若水,轻笑着摇了摇头,若水就是后者。可王先生不介意,她仍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人总要有些世俗的欲望,才能支撑起那段并不短暂的、空洞又乏味的训练时光。 至于姬无盐这样的人,大约是……凤毛麟角,何况实在燕京城这样的名利场中。 如此想着,便也释然了,招呼着姬无盐用了一顿看起来熟络又客套的午膳,三人在客栈门口分别,若水原想着和姬无盐一道回风尘居,姬无盐却说有些事要办,她便同王先生一道走了。 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的。 姬无盐在路边小贩手中买了两根糖葫芦,一根给了子秋,一根准备给寂风。 只是走着走着,见子秋吃得香,没忍住,咬了一颗,走了一会儿,自己都没发觉,又咬了一颗……就这么一颗接着一颗,等到寂风撒丫子跑出来迎接姬无盐的时候,就只看到对方递过来的,只剩下了两颗糖球的糖葫芦…… 寂风看着那根光秃秃的杆子上串着的两个球,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欣喜于姑娘心中到底还是有自己的,还是愤懑于这“有”的分量,着实轻了些。 “咳咳。”姬无盐讪讪一笑,解释道,“买的早了些,来的路上……化了。” 身后子秋一个不慎,左脚踩了右脚,姑娘这理由……真好,兴许能骗骗三岁奶娃娃。 寂风七岁了,骗不了。可他只是瘪瘪嘴,接了。 毕竟……聊胜于无。 “你来了。”古厝从里面出来,一手背在身后,一身青布长衫,头发梳地一丝不苟的,“想着让你先过来看看可满意,你倒是懒散,直接让岑砚把东西全搬过来了。” “你办事,我放心的。”姬无盐笑笑,牵着寂风往里走,“何况,寂风不是替我看过了嘛,他既住下了,想来是满意的。” “只要我家寂风满意,就好了……是吧?”说着,摸摸他的头。 小孩子的头发,绵软顺滑,入手带着几丝沁凉,宛若上好的丝绸。 还在耿耿于怀于那仅有两个球的糖葫芦的寂风,在这样的举动里瞬间得到了慰藉,仰面,咧嘴一笑,“嗯!满意!” 古厝摇头苦笑,实在儿戏。 宅子占地不算大。 周遭环境很不错,左靠齐云山,后临天青湖,依山傍水不过如此,加之宅子后面有片荒地,没人所用,平日里也无人往来,倒是成了这处宅子的后花园。 “这座宅子里本来的结构就挺好的,亭台楼阁的布局都带着点江南水乡的味道,我便没有做太多的改动。”古厝陪着她参观这处宅子,指指东侧一处院子,“那是你的,宅子里最好的一处院子,坐东朝南,最妙的一点是……里头有片小池塘,可以养你喜欢的鱼和莲。” “至于院中空地,我也没动,留给你自己去打理。” 目色流连在姬无盐身上,从古厝的角度来看,能看到她微乱的发顶,能看到她发间深红的宝石簪,这姑娘看着清冷,衣裳也多是素雅之色,一些配饰却喜欢红色,独独钟爱于红宝石。 “那你的呢?” 姬无盐偏头问他,日色打在那颗红宝石上,眼底被红光晃了晃。古厝眯了眯眼,指了指视线所及尽头的那处宅子,眼神温和,“喏,就在你边上。” 姬无盐颔首,“如此,甚好。” 垂在身侧的小指勾了勾,言语间也带了几分温软笑意,“嗯。” 走了两步,跨上走廊台阶,从怀里掏出一个檀香木盒子,随手递了过去,“给。乔迁新居的礼物。” 就只是将风尘居的那些不多的行李搬过来,大约也就是岑砚驾着马车跑了一趟的事情,在古厝这里就成了乔迁新居……姬无盐抿着嘴笑,接了,手中掂了掂,整个人看起来都活泼了不少,“是什么?” “红宝石。你喜欢的,不算大,拿去做个什么随你。不是我的,陈老托我带来的,似乎是有人想去拜师,送的。”本想做个簪子再送她,只是姑娘家贸然收簪子……即便她不在意,可自己却不敢乱送,担心有心人传出去于她名声受损。 这倒是意外。姬无盐挑挑眉,想起那个老顽童,“陈老收徒了?” 第47章 等你晚膳 古厝咳了咳,笑,“没有……收了礼,没收徒。” 一手牵着姬无盐,一手晃着手中签子的寂风奶声奶气总结陈词,“陈爷爷又说话不算数了?” 子秋在后面笑。 庄子里一群老顽童,陈老其实还是比较正经的那一个。 这几年老顽童们大多开始退隐,外界便很少有他们的传说了。即便如此,每年也总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有幸查到了些蛛丝马迹,重金厚礼地捧到面前求一个拜师的机会。 老顽童们礼也不多收,每次瞧着姑娘会喜欢的,收一件,意思意思,然后真的给人一个“机会”,只是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把握住那个机会罢了。 用老顽童的话就是,自己不行,能怪得了谁?至于收礼……也不过就是收了一个机会的礼,何况,长年住在这庄子里,总要给些住宿费用才是,他们都是老胳膊老腿的人了,可能一只脚都迈进坟墓了,赚点银子抵债不容易…… 说起陈老,古厝笑笑,转了话题,“陈老估摸着快到了,我给他留了一处比较大的院子,足够他倒腾他那些药材了,还有我观察了挺久,咱们后门外的荒地无人往来,也能利用起来给他种种一些普通的药材。” 脚步轻轻一顿,姬无盐蹙着眉头有些不赞成,“他来作甚?山高水远的,他那副身子骨也敢长途跋涉?” 陈老是个医者,偏……医者不自医,常年汤药不断,仍……药石不医。 古厝停下侧身看她,“他担心你。他们都担心你。”声音里,因着无奈而微微发沉。 默了默,姬无盐将寂风推给子秋,“你带他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置办的。” 知道姑娘和古厝有话要谈,子秋颔首,领着寂风离开。 古厝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开,“知你不愿将许多人卷进来,可你有没有想过……” 顿了顿,低头,看着姬无盐孩子气地低着头踢脚边的石子儿,一副乖乖受训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接着说下去。 姬无盐等了半晌没等到古厝的“苦口婆心”,偏头抬眼看他,“嗯?怎么不说了?” 都把人支开了,随他发挥,却又不说了。 “即便我此刻再如何掏心掏肺地劝你,即便你此刻一再向我保证以后如何谨小慎微……可下一次,你还是会将这些劝慰、这些承诺,抛诸脑后。既如此……说了也是无用。” 姬无盐一噎……的确如此。 她低头,又开始踢那一颗小石子,左脚往右踢,右脚便往左踢,看起来有些无聊。 半晌,低声说道,“所行非坦途,怎敢累及他人。” “他们视你作亲生孙辈,不怕被累及,只怕你此生颠沛无坦途。” 左脚踢猛了。 那颗小石子一下子弹进路边还未来得及整理的草丛里,消失不见。没了东西来转移注意力,突然就局促到手足无措起来。 “我……” 她张了张嘴,却始终无法为自己辩解。 若是平日里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让那么多人忧心?若是往日所学再勤加练习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在变故来临之时,手足无措? 可她……到底是惫懒了。 身为太子妃的姐姐、江南首富的兄长,还有隐世部落姬家数百年的底蕴,这些身外的虚荣,构筑了心底的安全感。曾几何时,她以为,她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至于那些需要每一日每一日花漫长的时光来精进的课程,枯燥又乏味,不学也没什么的,不是吗? 可…… “从那一日开始,我总睡不好,一夜一夜地做梦,梦到那张薄薄的信笺……梦里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念那些字。古厝,我……我不知道我的余生之中,还会不会有这样天塌地陷的时刻,我只是想……若是真的还有,那我也永远不再有那样的无措。” 她低着头,言语之间还带着几分斟字酌句的迟疑,轻声说着可能从未诉于人前的悲伤和因此衍生出来的坚定。 古厝看着这样谨小慎微的、甚至是如履薄冰的姬无盐,心底微微抽搐,垂着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终是缓缓放下了,“不用担心……我们都在。” 他欣喜于这姑娘对自己的坦诚,却也心痛于这心底沉沉压着的心绪。 陈老医术冠绝天下,却也是心病难医。 “姑娘姑娘!”小不点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衣裳,纯白的小袍子上,绣了几株兰,加之稚气未脱的模样,看起来像世家金贵的小公子,他噔噔噔跑过来,牵了姬无盐的手一下一下地晃,撒着娇,“姑娘,我和子秋姐姐要去街上买糖葫芦吃,你吃吗?” 两个糖球的糖葫芦,并没有得到满足,反倒勾起了对糖葫芦的食欲,忍不住。 当然……也是为了打断姑娘。 寂风说什么也不肯走远,没多久就返回来偷听了,见姑娘如此难过,当下想也没想就跑了出去,这理由还是半道绞尽脑汁想出来的。 谈话被打断,彼时酝酿出来的气氛也被打破,一下子也回不到那个氛围去了,反倒觉得方才的自己有些矫情。 她咳了咳,面对古厝有些尴尬,正想着逃离这个修罗场,“咳,我也正要出门,一道去。” “才回来,怎地又要走?” “就、就……”姬无盐犯难,总不能说自己也要吃糖葫芦吧?想了想,推到了宋元青身上,“去见见宋大人,之前帮我说过话,今日去走动走动。” 这事古厝也听说了,本就是姬无盐自己设的局,如今既已经请君入了瓮,自然不能搁在一旁不管不顾。 古厝点点头,吩咐道,“带上岑砚,早去早回。” “好。”姬无盐颔首,牵着寂风准备出门,动作仓皇,多少有些尴尬于方才的自己。 “丫头。”身后男子声线温和华丽,落在耳中只觉得耳根子都颤一颤,子秋脸都泛红。 姬无盐却没注意到,“什么?” 古厝微微一笑,风光霁月,“等你晚膳。” 第48章 猎人与诱饵 一直等到坐上马车,子秋面上都带了几分绯红,面对寂风带着天真的茫然关切,也只是顾左而言他的搪塞了过去。 毕竟是夏季午后,这熏红了脸,也是正常不是? 搪塞过之后,反倒起了几分八卦的心思。 古厝和他们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和自己、和岑砚、和寂风都不同。 他不是下人,在江南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家族挑选出来的。要说像……更像是老夫人为姑娘安排的管事,或者说是……老师、引路人。 加之平日里古厝多少有些不苟言笑的,自己和岑砚都是有些害怕古厝的。 只是,来了此处却又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同。 想要八卦打听一下,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加之边上有个小不点扒着马车车窗探着脑袋东张西望,半个身子都在外面了,俨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子秋在边上看地胆战心惊,想问的一时间也忘了。 …… 马车在东市走地不疾不徐,宁修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席玉一边驾车,一边汇报,“老爷子命您今晚务必去他那用膳,看模样,似乎是听了一些关于您在外头的传闻,想好好问问您。” 宁修远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什么传闻?” “就、就……哎呀,就您之前在白家,亲口应了照顾姬无盐一事,后来又有人看到您那日夜间去了风尘居,大家都在传,您对那姬无盐,甚是不同。流言传到府上,老夫人自是要过问一下的。” 宁修远闭着眼听着,半晌,低声应道,“知道了。回吧。” 想了想,睁眼坐直了身子,交代道,“往后见着她,莫要连名带姓地叫。”姬家的姑娘,这点礼数还是需要的。 说着,侧目看向窗外,触及某个身影时,目色微微一顿。 席玉瞠目结舌间,听到自家主子突然唤道,“停一下。” 马车车窗正对着一家炒糖糕铺子,铺子前没什么客人,只一个孩子,垫着脚扒拉着比他高的台面。看打扮,远远看着,粉雕玉琢的,翘首等待时还有些心急,一跳一跳的。 一袭白袍,一尘不染,是被照顾地很好的样子。 那孩子……宁修远认识,姬无盐身边的孩子。 心中微动,他下了马车,直直朝着那孩子过去。席玉还在发楞,主子方才的意思是……不能连名带姓地叫姬无盐,那是该叫姬姑娘,还是……三少夫人?! 主子不会是真的……红鸾星动了吧?! 僵硬着脖子追逐着宁修远,见他直直朝着一个孩子走去,愈发震惊地无以复加——这是,想生小公子了?! 不过,转念一想,虽然这姬姑娘也没见长什么样子,只那双眼睛便是极美的,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自家公子容貌又是一等一的上乘,若是这两人的孩子…… 老夫人该是极欣慰的。 就是身份上可能比较难办,宁家虽无门第之见,但这城中嘴碎之人颇多,届时流言直指人姑娘而去,看来,得提前做先准备。 席玉兀自在马车旁抱着胳膊想些有的没的,甚至连小公子的乳名都已经想了好几个了。 宁修远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随口想起时的一句提点,竟然让自己这个不靠谱的手下自顾自编了这么大一出戏,难为他还能如此自圆其说,也是为难。 宁修远站在寂风身后,看着这孩子因为等不及,上蹿下跳的样子,是不是还左右环顾,似是担心大人找过来的样子。 眼底带了几分不自知的笑意,“我见过你,你叫什么?” 对方诧异看来,盯着宁修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戒备地往边上退了半步,没回答,转身问店家,“好了吗?好了吗?” 说话间,眼神飘忽、很明显地戒备着,却又装地不甚在意的样子。演技着实算不上好,但在同龄人中倒也算是颇为机灵了。 “快了、快了……小公子稍等哈!”店家很是热情,一边应着,一边招呼宁修远,“这位公子,可要来些炒糖糕?” 宁修远是不吃这些东西的,正要拒绝之际,突然改了决定,“好。来一份跟这孩子一样的。” “好嘞!” 宁修远不吃,他只是见寂风方才垫着脚渴望的样子觉得没来由地可爱,拍拍寂风的脑袋,“这一份送你?” 寂风回头瞥宁修远,眼神不算友善,这人莫名其妙地搭讪,如今又大费周章地将炒糖糕送给素不相识的自己,明明不爱吃,为什么要过来候着?姑娘曾经说过,任何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善意,可能都是猎人提前挖好的陷阱之上的诱饵。 他如今七岁,又不是三岁小童,不傻。 小孩子明显不信任自己,戒备心似乎很强,宁修远便温和了声线,“我认识你家姑娘,你家姑娘叫姬无盐,是吗?” 寂风盯着他没说话,半晌,小小的孩子抱着胳膊,学着大人的姿势,“你知道猎人吗?” 小孩子的思维跳地太快,宁修远一下没跟上,“什么?” 戒备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看傻子一样的表情,抿了抿嘴,又皱了皱眉头,才问,“那……你知道猎人的陷阱吗?” 宁修远不明白他的意思。 寂风摇了摇头,啧啧地,一本正经地接了店家递过来的炒糖糕背在身后,少儿老成的样子,“一看你就是不知道的。姑娘曾经说过,猎人想要捕获猎物的话,通常会挖一个陷阱,再以杂草盖住使其瞧不出来,为了吸引猎物,还会在上面放上诱饵……” “就如同……你准备送我的炒糖糕。”说着,拎着自己的那个炒糖糕微扬了下颌傲傲娇娇地离开。 宁修远一噎,好像……的确是那么一回事,但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这孩子……是姬无盐教出来的?这般鬼灵精怪的样子…… 这姬无盐也是,好好的教一个小孩子这般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远处,有举着糖葫芦的女子迎上去,听得到有些咋呼的抱怨,“啊哟,你个死小孩,不是说吃糖葫芦么,转身就不见了,看我回去不告诉姑娘你又偷偷吃炒糖糕!” 第49章 反常的宁修远 于是,不远不近地距离里,宁修远看着方才还颇为老气横秋的小孩子撒开了双手求抱抱地撒娇,“子秋姐姐,这不是寂风买给自己吃的哟,是买个姑娘吃的,姑娘爱吃炒糖糕哟!” 这变脸的速度……不去唱戏真是浪费了。 “胡说!”那女子敲了敲他的脑袋,看得出来没用力,压根儿不舍得斥责,却仍维持着板脸的样子,“姑娘不爱吃甜。” “子秋姐姐真笨,这你也信?姑娘明明连早膳的小米粥里都要放糖,你却信她不爱吃甜……”一少一小牵着手渐行渐远,声音散进风里吹过来,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了,“子秋姐姐,你真好骗……” 宁修远站在原地看着,玩味地低声喃喃,“寂风……”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看着装打扮,不似下人,想来也没有这么小的下人,也是姬家人? 那家人素来反其道而行之,重女轻男,身为男童没有“姬”姓,便取了近似的发音,倒也有可能。 “客人?” “客人?” 店家的招呼声里,宁修远乍然回神,不好意思地颔首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炒糖糕,正准备离开,听那店家笑嘻嘻地开了口,“客人认识那小公子?那小公子哟,当真是好福气,瞧着同我儿子差不多大,这命呀,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咯……” 宁修远淡淡看了对方一眼,不动声色,“哦?常客?” “倒也不算常客,最近才过来的小客人,喜欢吃,估计家里人不让多吃,便每次偷偷自个儿来买,买的时候还胆战心惊的,颇为有趣……不过,这家里人看着不让,那姐姐去往我这里搁了不少银子,说是这小孩偷偷摸摸攒点儿银钱不容易,让我象征性地收一些便是了,你瞧,可不就是疼到了骨子里去了。” 宁修远笑笑,想来也是,若非家中娇养,怎能养出这般天地不畏又机灵警惕的性子。 转身之际,问道,“那姐姐,什么模样?” “模样倒是未曾瞧见,戴着面纱呢……”说着,店家蓦地住了嘴,有些探究地看了看宁修远,兴许是见对方看起来不像是拐带孩子的坏人,嘟哝了句,“客人不是认识吗?怎地还来问我?” 宁修远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神都没有变化半分,“哦,他是家中幺儿,几个姐姐,我就是问下是哪个。” 说这话的样子,看起来格外真实。 店家信了。“哦”了一声,点点头,不过也下意识的没再说什么有关的话,只笑容可掬地弯了弯腰,“客人慢走。好吃再来。” 宁修远点点头,大步回到马车边上,抬手就将手中炒糖糕丢给了席玉,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吃了。” 席玉看看说中纸包,回首看看已经垂下的马车帘子,讷讷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跳上马车,将那纸包搁在身侧。 谁知,车帘里又伸出一只手来,直接将那纸包拎了回去。 席玉低头看了看身侧消失的纸包,又偏头看看那家铺子,炒糖糕……主子不是不爱甜食么,说甜腻腻的味道卡在喉咙里都觉得黏糊,这是……怎么了? 今日着实反常。 莫不是这人换了个芯子?抑或旁人戴了人皮面具假扮的? 那头,子秋突然若有所感回头看了眼身后,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便低头问寂风,“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寂风认真啃着糖葫芦,含糊其辞地回答,“一个猎人。” “猎人?”子秋蹙着眉,有些莫名其妙地,却未深究,只叮嘱道,“往后一个人在外,不要同陌生人说话,可晓得?这燕京城里,多得是拐带小孩子的坏人,到时候把你十文钱卖到大户人家做下人、小厮,甚至可能卖到宫里做太监,晓得不?” 寂风点点头,舔着糖葫芦上的那层糖衣,想了想,偏头问子秋,“我就值十文钱?” 一愣,子秋皱了皱眉头,这小孩子纠结的地方如此奇怪? “那……十五文?十五文挺多了,别的小孩子都只能卖十文钱的,看你长得还不错,再多五文。” 一边舔糖衣,一边低着头踢踢踏踏地走,想了想,天真地问,“十五文很多了?” “嗯。”子秋点头,煞有介事。 寂风点点头,舔着糖葫芦上的那层糖衣,想了想,偏头问子秋,“我就值十文钱?” 一愣,子秋皱了皱眉头,这小孩子纠结的地方如此奇怪? “那……十五文?十五文挺多了,别的小孩子都只能卖十文钱的,看你长得还不错,再多五文。” 一边舔糖衣,一边低着头踢踢踏踏地走,想了想,天真地问,“十五文很多了?” “嗯。”子秋点头,煞有介事。 寂风沉吟片刻,终于是轻轻颔首,“哦……”有些心事、又有些无奈的样子。 …… 宋府。 宋元青今日休沐,日色正好,便在自己府上倒腾一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听闻姬姑娘登门拜访,反问,“哪个姬姑娘?” 门房说是风尘居的。 仍是意外,他自觉同姬姑娘并无私交,但仍是让人客客气气地请了进来。 姬无盐随着门房入内,正好看到平日里着装严谨到连一丝不该有的褶皱都不会存在的宋大人,挽了袖子正在洗手,露出的一小节手臂,肌肤比大多数女子还要白皙。 听见脚步回头看来,似是错愕于对方来得这么快,再看自己此刻“衣衫不整”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招呼道,“姬姑娘,稍等。” 快速地擦了擦手,放下挽着的袖子,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下,确定没有任何一处不得体之后,才迎了上去,“姑娘登门,有失远迎。姑娘你看……咱们是去书房,还是在这院子里谈话?” 既是尊重询问,也是旁敲侧击。 若是要去书房的,自是很重要的要事,若是在这院子里,那就是寻常之事。 姬无盐了然浅笑,“此处景致不错,就在这院子里吧。也无甚要事。” 第50章 大人也畏惧权势吗? 果然,话音落,宋元青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笑容也散了几分拘束和紧张,“如此,也好。” 落了座,上了茶,宋元青开门见山,“不知,今日姬姑娘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半点寒暄都没有,直奔主题。能在他略显严肃的表情里,看到认真的态度。 姬无盐搁下抿了一口的茶杯,从袖兜里取出一封信笺,推过去,“此前风尘居得蒙宋大人照顾。今日受朝云姑姑所托,表达一下谢意。” 宋元青想都没想,摇头,“保护一方百姓是在下职责所在,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您亲自登门致谢,已是最好的谢礼,这个……我不能收。”薄薄的信笺,看似可能空无一物,可若是一张大面额的银票……他自是不可能收的。 姬无盐知他顾虑,也没有丝毫隐瞒,“知您为官清正,小女断断也不会拿那些个黄白之物污了您的仕途名誉。这里头就是一张风尘居的酒水折扣单,只是聊表心意罢了。” 话既至此,再推脱好像也不合适。 若是金银财宝,宋元青说什么都不会说的,但既是折扣单,那自己即便收了,往后不用,便与一张白纸无甚区别。 “如此,却之不恭。”他双手接过,“多谢。” 即便是这个时候,这位年轻的宋大人的表情看起来也有些不苟言笑的耿直。 然后便是相顾无言。 院中巨木成荫,阳光从更高处打下来,被树叶枝丫切割成细碎的光晕。夏日的暑意被阻拦了许多。 和风习习,少女端着茶杯并没有再喝上一口,但即便两人不熟、又是无言的情况下,竟也不觉得尴尬。 反倒觉得,难得的宁和。 “宋大人。”她低声唤道。 微微阖着的眉眼,笑意微散的表情,无一不在表示,她接下来说的话,很重要。甚至,可能这才是她今日走此一遭的最终目的。 宋元青下意识坐直了身子,“请说。”不自觉地带上了敬语,说完才恍惚间发现,不知怎地,这姑娘身上有种……上位者的压力,隐隐约约,却又真实存在。 “小女初来燕京,是风尘居的朝云姑姑盛情邀约,小女感念知遇之恩,只想着在风尘居安安静静的弹曲。”她低着眉眼,摩挲着茶杯杯壁,似在斟字酌句,“只是初来乍到,便因鲁莽行事与杨家渐生龃龉,此事,您是知晓的。只是……小女如今才知,杨家背后是太子殿下,那夜为难小女的,便是太子殿下。如今想来,仍觉后怕……” 说着后怕,却不见害怕的模样。 宋元青却大抵能对她有些感同身受,“太子”二字,搁在一个弱女子跟前,的确是高不可攀的权势之巅,害怕是肯定的,寻求帮助也是正常的反应。 只是,“姑娘为何会寻到下官处?白家势盛,白公子似是对姑娘呵护有加,何况,要说不畏东宫权势,白公子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那……”她抬头,直直看向对方,“大人……也畏权势吗?” 何处来的云层,严严实实地遮了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姑娘停了始终漫不经心摩挲杯壁的动作,直直看过来的眼神,瞳孔里是泼墨般的浓黑,半分情绪也不见。像是质问,又像是审视。 直勾勾地,戳人心。 宋元青怔立当场。 畏权势吗?在此之前的任何时刻,他都自认为不是畏惧权势的人,耿直、公平、甚至因此显得格外不知变通,都是别人赋予他的标签。 可……真的不畏权势吗?那夜太子跟前,他已然心生怯意,甚至事后仍自我安慰不过是因为当时有了白公子,并无自己丝毫的用武之地,左右,事情最后也圆满解决了。 骗得了任何人,却骗不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权势面前也渐渐生出了一种近乎于螳臂当车的无力感? “我……” 他张了张嘴,于那姑娘黑沉沉的眼神里,似看到极黑极远的尽头,有一线星火闪烁。 微微攥了掌心,低头,叹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向对面,慎重地宽慰道,“太子殿下素有仁德之名,自不会故意为难一个弱女子,想来是姑娘多虑了。本官既做了这燕京城的父母官,自是要保这城中一方百姓。但凡姑娘觉得需要宋某相助,直言便是。” 像是已经下定了某个决心,这让他看起来比以往还要沉静包容。 指尖轻轻划过茶杯杯壁,姬无盐倏地一笑,眉眼微微弯起,一双含情眼眼尾微挑,风情尽显。 那一瞬间,宋元青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宛若擂鼓在胸膛里敲响,强而有力,落在耳畔。 原来……漂亮真的是一种武器。如果不是,那只是因为还不够漂亮。 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注意到了对方情绪和态度之间明显的差别,今日的目标已经达成。想要说服宋元青帮助自己这件事并不能急于一时,她起身,行礼,“如此,小女先行谢过大人了。今日叨扰了。” 宋元青缓缓起身,目送对方步履从容朝外走去,蓦地出声唤道,“姬姑娘。” “姬姑娘方才,还未回答在下的问题,姬姑娘为何……不去白家寻求帮助?” 有机会攀上白家,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便是攀不上,也要寻着些蛛丝马迹力求证明自己是在白家阵营之中的。可这姑娘却似乎反倒意欲撇清关系的似的…… 为何? “为何……”姬无盐站在那里,背对着宋元青,微微叹了口气仰面看天,“大抵是……想要一份,特别纯粹的喜欢吧。” 她不愿直到最后尘埃落定,白老夫人自觉被多番利用,故人心意终被辜负。 说罢,举步离开,徒留宋元青留在原地,喃喃重复着那句有些语焉不详的回答。 …… “听说……那姑娘,一曲名动燕京。” 宁国公府。 宁老夫人喝完一盅燕窝,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冷不丁地开口说道。 第51章 带回来见见 难得的齐聚一堂,连平日里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爷宁修仁也在。 老夫人冷不丁一句话,众人齐刷刷抬头,又齐刷刷看向宁修远,眼神促狭。 众所周知,他们家饭桌上提到的姑娘,大多数是奔着宁修远去的。宁家幺儿的婚事,如今已经是老母亲心头唯一的大事,若说还有什么重要一点的事情可以与之媲美,大抵就是宁家幺儿结完婚之后的子嗣问题。 宁修仁三十出头的年纪,右边眉毛处有道不长的疤,很少关注这些事情,他平日里很忙,外头那些个八卦传闻还未听说,便问,“哪个姑娘?如此神通。” “二叔竟然没听说过?”宁海文搁了筷子嘻嘻一笑,“风尘居新来的琴师,在白家宴会上一曲动燕京,白老夫人说是合眼缘,甚是喜欢,又亲自叮嘱白行、三叔好生照顾……听说,三叔竟然同意了。” 说完,偷偷去看宁修远,发现对方容色寻常,便又大了几分胆子补充道,“然后……事隔一日,三叔真的……照顾去了。还带着陛下一道去的,好多人都看到张德贤了。” 宁修贤呵斥,“放肆!没大没小,张公公的名字,是你能随便叫的?” 宁府孙辈老大,打小就敢上天入地的主儿,偏偏只怕自个儿的爹,当下嘻嘻哈哈的气焰一收,低头,扒拉了几口白米饭。 宁修仁瞠目结舌,“你、你……你当时也在场?” 白家老夫人为人热心,爱做媒,爱设宴,最爱一边做媒一边设宴,是以,每回设宴都会叫上宁修远,这一点宁修仁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宁修远偶尔会去一次,但次次都和白家小子躲在院子里喝茶喝酒,喝完就走人。 这次……不对呀。 有苗头。 胳膊肘捅捅身边老神在在的宁修远,“怎么回事?那姑娘叫什么?” 宁修远瞥他一眼,“姬无盐。” “风尘居的?……好想见一见啊……” 宁修远又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吃了筷子菜,“你别去,吓人。” “你……!”宁修仁几乎是不可思议地眼睛都瞪大了,“你你你、你为了一个外人,一个还没成为内人的姑娘,嫌弃你亲生兄长!母亲,你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老夫人也瞥他,瞥了一眼,又瞥一眼,颔首,“嗯……你还是莫要过去了,是挺吓人的。” 这老小子难得有点动静,可不能被吓跑了。想了想,又道,“过阵子去太医院找那个陈太医,让他给你把这道疤祛了去,确实瞧着怪吓人的。” 宁修仁:……多少年的陈年旧疤了,母亲大人突然发现它碍眼了。所以,宁修远的胳膊肘朝外拐,果然是随了自家母亲。莫说八字一撇了,这人姑娘的囫囵样子还未见着呢,如今就已经开始担心自家儿子吓着人姑娘…… 彼时自己娶亲的时候,母亲怎么没有这样的顾虑? 再看自家老父亲,正眼观鼻、鼻观心,闷声不吭大口吃肉大口吃饭,明显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也是意料之内。 众所周知,宁国公他老人家……惧内。 宁修仁放弃了挣扎,讷讷应道,“成。这几日就去。” 老夫人甚是满意,眯着眼看向自家格外言简意赅的小儿子,淡淡哼了声,“听说人姑娘也是小地方出来的,大抵没见过什么世面。既然答应护着人姑娘了,往后抽空,就带着人多走动走动,毕竟……有些人难免蠢蠢欲动,正好借机敲打敲打。” 声线温和,气势都敛着,只说完之后的淡哼,掩了骨血里的锐利和霸道。 宁修远叹了口气,搁下筷子靠向椅背,“您想多了……” “怎么想多了?人好好一姑娘,初来乍到在风尘居安安静静谋生,偏惹了你这小子。如今满朝文武皆知被你护在羽翼之下,你想过没,如今有多少看你不顺眼又拿你没办法的人,会将矛头指向那个无辜的姑娘家?” 安安静静谋生?宁修远挑了挑眉头,嘴角微勾,那丫头……可不是什么图个安安静静谋生的人,她来燕京城,必然是想要掀起一些风浪来的,甚至……是血雨腥风。 不过他没吱声,也没辩解,因为母亲说的这些话的确都是真的。 老夫人捅捅身边宁国公,横眉,“是吧?” 宁国公一边吃着,一边用力点头,“嗯!你母亲所言极是!好好听着!” 至于说了什么……宁国公自己都不知道。 老夫人却是满意了,她自然也知道自家丈夫的心思压根儿不在这上面,可她本意就只要有人附和就好。想了想,又道,“白家老太太挡不住那些人的心思,抽个空,带人姑娘回来见见我。” “母亲……”宁修远不愿自家二老牵扯进去,蹙着眉没答应。 “嗯?” 无奈,到底是拗不过自己母亲,想着所谓“抽个空”,那若是一直“抽不出这个空”,也是正常。宁修远最终颔首,“好……” 说起来,此事自己也算是无辜的,白老夫人明明就是随口一提罢了…… 一顿饭,因着宁修远的“配合”,吃地甚是和睦。 用完晚膳,又陪着二老喝了一会儿茶,三个儿子才带着自家家属回自个儿的院子去。 “母亲对这位姬姑娘是不是太过于慎重了,不过就是个酒肆里的琴师……”宁修仁的妻子有些情绪,憋了许久了,一直到四下无人才抱怨道,“这人还没进门呢……能不能进门也说不定呢……” “闭嘴。”宁修仁低声呵斥,“叮嘱你多少回了,宁修远的事情你别掺和。” “我这不是、我这不是随口说说嘛……” “随口说说?”宁修仁瞥她,终究没有点破对方脸上那些太过于明显的情绪,只意有所指地强调道,“你只要管好自己院子里的事情就好,旁的事情,勿听、勿念、勿管。就算要管,也有大哥大嫂去管。” 对方张了张嘴,却见宁修仁已经大步朝前走去,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只面色隐隐不满地蹙着眉……她,于宁家而言,并不是期待中的儿媳妇。 第52章 风暴前夕 城外,东郊。 沈洛歆狼吞虎咽地席卷完子秋特意为她留的饭菜,难为她满嘴还未咽下去的米饭,还能说出个囫囵话来,“饿死本姑娘了,都饿地前胸贴后背了,可怜见的,你都不知道我多少个时辰没吃东西了,连一口水都没喝上。” 姬无盐倒了杯温水推过去,“忙什么呢?” 扒拉饭菜的动作一顿,脸色一白,“这事儿挺严重的,上面也瞒地紧,你听听就好了,千万别去掺和知道吧?” 姬无盐点点头,沈洛歆又去看子秋,子秋也用力点头保证。 沈洛歆这才搁下碗筷,探了身子过去,声音压地低低的,“就三日前,在不同的坊间小弄堂里,发现了好几具弃尸,有被抹了脖子的,有被下毒的,有死相凄惨的,也有宛若只是酣睡的……据母亲所说,东尧立国以来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过这么多命案……当然,我觉得,也有可能只是并未记载在册罢了。” “毕竟,这次不也是准备彻底隐瞒下去嘛。” 如此,真的是骇人听闻了。 姬无盐蹙眉,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才问,“死者都是什么人?” “很杂,干什么的都有,小贩、学子,还有两个至今没能确认身份,大抵是乞儿。”沈洛歆咬着筷子,绞尽脑汁了半晌,有些不大确定地喃喃,“要说……要说一定要有些什么共同点的话,这些人大多都是贩夫走卒,没什么身份,即便真的在某个角落消亡,也没有人在意……或者说,即便在意,也无能为力……” “这算共通点吗?” 算? 姬无盐也不确定。 但若这些人真的都只是一些不会引人注意的贩夫走卒,又怎么会突然有那么多人想要他们的性命? 子秋已经吓地抱紧了胳膊,一边搓着,一边打哆嗦,“天呐,天呐!太可怕了!” 也不是什么胆小的性子,可面对看似并无关联也找不到死者共性的命案,正常人都会觉得恐惧,担心是不是精神失常的亡命之徒,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无辜殃及。 姬无盐淡声交代,“往后出门,带上岑砚,尽量不要去人烟稀少的角落里,还有寂风,最近也看着点,莫要让他自己随处溜达。” “嗯嗯。” 姬无盐托着腮想了想,又问,“你替这些人验尸,可有人知晓?” “没呢,我只是小厮打扮,同平日里一般,随同母亲一道入内……对外说辞也只是母亲身边拎箱子打下手的小童罢了。” 可她不是小童,是足矣独当一面、堪当大任的仵作。 姬无盐提醒道,“既不愿让人察觉,这几日就休息休息,将速度慢下来。” “可……” “听我的,慢下来。” 姬无盐的表情有些严肃,是那种风雨欲来的严肃,就好像在略显平静的表面下,某种暗流极缓慢极缓慢地涌过来,沉闷,又压抑。 沈洛歆微微一怔间,先道了句,“好。”然后才问,“为何?”在不知道为什么的情况下,她先选择了信任。 姬无盐低着头抿着茶杯,杯中只是温水,她抿了抿,又搁下,“既然只是一个打打下手拎拎箱子的小童,即便忙起来的时候能帮上一二,但想来不能出的力也不多,若是太能干……反倒引起怀疑。” “我不愿将人性往最恶处猜想,但保不齐……就有人用这些在他们眼中‘并不重要’的人命,来验证他们自己的猜想。” 子秋张着嘴,连呼吸都忘了。 便是已经有了两世为人经验的沈洛歆,都不敢置信地看着姬无盐,近乎于失神般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她想说,不可能吧?可为什么不可能?这里不是现代世界,没有人权,没有公平,没有能够保护百姓的健全的律法。 于上位者来说,他们只是蝼蚁。 人类踩死几只蚂蚁而已……有什么不可能? 盛夏季,有种冷意,慢慢地爬上脊背。沈洛歆紧紧地抱着那只茶杯,像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根浮木,两眼近乎于无神地喃喃,“那……会是谁呢?” 姬无盐摇头。 就是因为不知道是谁,所以这些也只是她的猜测,基于最坏处的猜测,“我终究希望,这只是我以小人之心的妄自揣测罢了,但你行事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嗯。”沈洛歆点点头,彼时还能大口吃饭的心情一下子消失殆尽,历历在目的,仍旧是那些小弄堂里宛若被丢弃的破布娃娃一般脏污的尸体。她有些疲惫地敲了敲后脖颈,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连轴转了两日了,我去厢房睡一觉先。” 说着,摆摆手,径自熟门熟路地出了门一路进了厢房。 木门很快阖上,门内,沈洛歆靠着门,低着头,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才走到窗边软塌之上,合了眼。 没多久,古厝带着百合就过来了。 算是意料之外的客人。 风尘居之于姬无盐,也只是落脚的地方,为了让自己名正言顺地跻身于燕京城中而不显得过于扎眼,三五日上台弹一曲,其他时间姬无盐已经不去风尘居了。 便也很少再想到百合这个人。 上一回得到她的消息,还是在那夜看到她与杨少菲私会,看起来像是和好了的样子。 对此,子秋甚是耿耿于怀了一阵时日,觉得自家姑娘劳心劳力、还得罪人地帮百合,偏人自己不争气,上杆子地要贴上去作践自己——就不该帮。 是以,当见到古厝领着百合进了院子的时候,子秋的脸色“唰”地一下子沉了下来,连带着对古厝也没了好口气,“你带她进来作甚?” 百合站在院子里,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古厝上了廊间,“她说要见姑娘。若是不见,我便将她带出去。” “见什么见?不见!” “无妨。带进来吧。”姬无盐冲着子秋摇了摇头,才道,“左右见一见不妨事的,大不了若是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再赶出去呗。” 第53章 百合登门相邀 百合的确是来说一些“不中听”的事情的。 她说,她已经和杨少菲和好了,杨少菲许诺她,只要她这边息事宁人,站出来说一句那日是自己不小心摔落湖中的,杨家就能将她娶进门去。 姬无盐按住看起来随时就能暴跳起来揍人的子秋,看着百合发间那朵绢花,玩味反问,“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 对方面色局促,略有尴尬。答案显而易见。 “哼……”子秋淡哼,颇有些阴阳怪气地,“原来……不是呀?那是什么样的‘娶’呢,一顶小轿,偏门入了?然后自此端茶递水、晨昏定省?亦或,购置一处小院,佯装成成亲新房的样子,自欺欺人,粉饰太平,自此日日空等?” 不得不说,夹枪带棒的子秋,战斗力一般人真招架不住。 至少,百合看起来……招架不住。 百合脸色青白交加,清瘦地骨骼明晰突出的手指搅着绣花的帕子,“叶家只是他母亲选的,他对叶家那姑娘没有半分情谊……娶她只是权宜之计……不似待我,他是真心欢喜心悦于我。叶家能给他锦绣前程,也能给我和我的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 不知道是解释给对方听,还是解释给自己听。低着头,搅着帕子,精致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有几分像漂亮的人形娃娃。 说完,微微咳嗽了几声,带着几分虚弱感,说着这话的时候,连眉眼都带了笑,缱绻地像是冰面都化开。 那表情……落在姬无盐眼底,只觉得愚蠢又刺痛。 抱着胳膊低了头,碾了碾脚尖,忍了忍,没忍住,嗤地一声笑,“彼时太子也道今生非上官鸢不娶,如今……旧人尸骨未寒而新人已然在怀。可见,这当着天下人的面说的话尚不可信,你却因着几句花前月下的情话便糊涂至此?” 又冷又讽,不留情面。 骤然提及太过于高高在上的权势令百合有些许的愣怔,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姬无盐到底说了什么。她惊于对方眼底突然而起的凉意,张了张嘴,弱弱反驳,“他、他是不同的。再者……男人……逢场作戏,也是要的。”声音很低,垂着脑袋几乎没有任何的说服力。 瞧,她自己已经很好地安慰完自己,然后顺便替对方想好了周全的借口。 姬无盐靠着椅背,后背压在木制靠背上,雕花的轮廓硌地有些生疼。她却没动,连身子都没抬,只盯着面前那杯凉水,目色像染了瓷器的凉意,生冷生冷的。 有何不同?一样搂着姑娘调笑,一样是风尘居、燕京城青楼的常客,一样欲享齐人之福喜新厌旧。 心底戾气乱窜,可她清楚地知道对面坐着的终究是与自己无关的旁人,不是上官鸢。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扯着嘴角笑了笑,“既已下了决定,你今日走这一遭又是为何?一来,我并非风尘居的管事,朝云才是。二来,彼时不过是就事论事说了几句,你倒也不必有什么心里负担觉得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要来我交代一声。” 低着头只露了半张侧脸的姑娘,五官小巧精致,容色却是妆容都掩不住的苍白。距离她那日落水,不过短短时日,本该还在卧床静养,却坐着马车颠簸至此,本是不该。 子秋哼了哼,倒是没再说什么戳心窝子的话,但转念一想,人情郎都没怜惜,一早深更半夜地就去私会了,便又觉得这姑娘着实不值得。 百合抬头看了眼姬无盐,倏地又低了头去,“是、是这样子的……彼时那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即便只有我站出来说一声是我自己不小心,怕世人也多有不信……” 子秋瞬间暴跳,“难道你还要我家姑娘站出来道歉不成?!我告诉你,休想!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不、不是的……” 辩驳的声音太低,被早就按都按不住的护主子秋叫嚣着的声音盖了个干干净净,“别说这辈子了,下辈子都不可能!” 他们家姑娘是什么身份?姬家未来的家主!上官家的嫡女!给杨少菲道歉? 他也不怕折寿了去! “不……” “子秋。”姬无盐摇头拉她,“听她说。你激动作甚?你家姑娘看起来像是对方说什么都照做的性子?” “那你自己说!”子秋哼哧哼哧地喘气,指着百合半点好脸色都没有,大有“你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就麻溜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意思。 “子秋姑娘误会了。”百合起身,盈盈一笑间,发间绢花轻轻一颤,“杨郎的意思是,之前他也有做地不对的地方,令风尘居与他之间起了一些误会,他希望大家一道坐下来,聊一聊,用个膳,化解一下矛盾。还请……姑娘赏脸。” 说完,行了一礼。 即便姬无盐从未承认,可她百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姬无盐在风尘居的地位。 换了任何一个其他的姑娘,都不可能在事不关己的事情里站出来理所当然地代表风尘居,即便是深受朝云姑姑倚重的若水,也不可能。 可姬无盐初来乍到,她就如此理所当然地、甚至犹豫都未曾犹豫地,站了出来。 自己落水,朝云姑姑震怒,楼中养着的打手守在门前,谁也进不来,可姬无盐进来了。甚至……姬无盐一言不发就发卖了楼中的丫鬟…… 无一不说明,姬无盐,是不一样的。杨郎想要和风尘居和解,至少给百姓一个“和解”的交代,全杨家一个面子,那就必须请到姬无盐。 她又行一礼,“还请姑娘赏脸。” 子秋正要嘲讽杨少菲好大的面子,就见姬无盐递过来的茶杯,杯中水冷了,她便转身倒了,又给倒了热水,这便错过了最佳的回击时间。 只瞪了眼百合,哼了哼,没说话。 姬无盐抬眼看百合,目光落在那朵仍旧血色的绢花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问,“杨少菲让你来请我的?” 第54章 小宁…… 秘法之“秘”,大抵首先是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即便知道,也所知甚少。 而被列为禁忌的秘法,即便机缘巧合得到的,可能也只是如同浩瀚书海里薄薄的一页泛黄纸张,不过沧海一粟,冰山一角。 百合就是这样。 虽不知她从何处得到的熏香,但显然,在这个版本里,绢花的颜色也是禁忌之术能否成功的关键因素。而自打杨家下人在风尘居门口大闹一场之后,那绢花便一直都是血色的,隐约间还能闻到一些令人不悦的味道,像某种沉郁的、肃杀的情绪渲染。 今日……依旧是。 可见,所谓和好,终究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其中几分盘算,又有何人知? 姬无盐问她,是不是杨少菲让她来请的,对方容色正常,眼神都没有半分变化,只抿嘴浅笑,温柔无害的样子,“是。杨郎请我无论如何都要请到姑娘前去。” 一口一个“杨郎”,隐约间咬着后牙槽。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知对方打什么算盘,但显然不是什么好算盘……甚至,姬无盐觉得,这最终授意者,可能并不是杨少菲。 杨少菲冲动、易怒、情绪化,大庭广众之下都不会顾及半分周全,这样的人,让他老老实实坐下来求个和示个好,怕是比直接揍他一顿都让他难受。 那是杨司马……甚至是……东宫太子? 搁在扶手上的指尖稍稍用力压了压,面纱后的嘴角轻轻勾起,眼尾微挑些许风情,“既如此……总不好驳了面子。日子可定了?” 百合明显松了一口气,伸手理了理耳后的碎发,无意间触及那绢花,小指指尖倏地一收,“日子还未定,若是姑娘同意,应该就在这两日了。” 刚说完,就见方才领自己进门的男子进屋,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一盏琉璃小盏,盏中几样水果,切地精细好看,水果上淋了些牛乳。 “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水果,全程用冰块冰着,很新鲜。”古厝弯腰将琉璃盏搁在姬无盐面前,偏头轻笑,无声做了个口型——别鲁莽。 说完,直起身子站到了姬无盐身后,眉眼微微敛着,容色俊逸又雅致。 别鲁莽……姬无盐自认为并非鲁莽的性子。 很多时候,她比谁都更能隐忍、更能蛰伏。可眼看着那人已经隐隐浮出水面,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便明知是个陷阱……她也一定……要去闯一闯! 低头,银制小勺轻轻搅着牛乳,“成。你回头告诉我下日子就成。” 身后古厝轻轻叹了一口,这丫头……到底是没听自己的劝。 子秋带着圆满完成任务的百合离开了,全程也没给个好脸色,大步流星地在前头带路,百合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 古厝没走,拎着托盘看姬无盐摘了面纱一小勺一小勺地吃着水果,又叹一口气,唤,“小宁……” 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颤,沾了牛乳的葡萄肉从勺中掉出滚落地面,留下一行短短的牛乳渍。 姬无盐看着那行牛乳渍,看着那颗沾了尘不再晶莹剔透的葡萄肉,半晌没有说话。 小宁。已经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久到……已然有种陌生感。 上官这一代,世人只知有女上官鸢,却不知母亲那一回一胎双生,姐姐名鸢,妹妹名宁。 母亲出自百年隐世家族姬家,姬家历代家主皆为女性。当年母亲作为姬家少主,却执意出嫁上官家,用外祖母的话说就是上官家欠她一个继承人,自己自出生起,便被赋予姬姓,受姬家养育,是姬家下一任家主。 外祖母说,“宁”字极好,族谱之上,她便叫做姬宁儿,自此,不管是上官家还是姬家,都唤她小宁,如此,倒也省事。 只是,自那人死讯传进江南,自己执意奔赴燕京城起,便舍了名,也听不得“小宁”二字。 骤然入耳,心脏猛地一颤,握着勺子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发颤,半晌,她才低头,笑了笑,扯开了话题,“古厝,我知你担心,我知你想要等到他们来京,等到万全之际。可是,古厝……你是否想过,有些事可能……错过就是错过了?” “我……”古厝张了张嘴,想劝,却知道劝不动,迟疑片刻,到底是上前两步,弯腰,捡起那颗滚落的葡萄,“我陪你去。” 姬无盐看他,半晌,低头应道,“好。” “对不起……” 姬无盐知道他的意思,摇摇头,“无妨。总要过去的。”不管是小宁,还是无盐,都是她自己。总有一天,她会以上官宁的身份站在所有人面前,还另一个自己,一个真相。 …… 子秋将百合送出大门,转身即走,片刻都没停留。 徒留百合一人,站在大门台阶之下,抬头看着“姬府”两个黑底烫金的大字。字体雄浑大气,看着像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没有落款。 东郊的宅子虽比不得皇城墙根下那些权贵勋爵的宅邸,但也不是普通老百姓能买得起的。姬无盐来燕京城短短时日,这处宅子便已经修缮完成,算算时日……兴许,人还未入城,此处却已经开始动工。 还有那琉璃小盏中的水果,小小一碗,摆放地却煞是好看,五彩缤纷,品种繁多。北国之都,繁华富饶,可有些东西却终究受地域影响而多有不便,譬如,一些水果。若真如那男人所说,该是动用了多少财力人力,才将这小小一碗送到了姬无盐的手中? 那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绝对不会只是一个琴师…… 疑心渐起,便也注意到了平日里没有注意过的细节,譬如……这姑娘身边的人,未免多了些?子秋她是见过的,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成的少年,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如今又多了一个…… “事情办地如何了?”声音从拐角处响起,打断了百合的沉思。 百合脸色倏地一白,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看向眼前黑衣人。 第55章 宁三爷真的为美色所惑了? 拐角处,参天巨树笼罩着,枝繁叶茂地将日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百合面前的黑衣人,脸笼在宽大的兜帽里,只看得到一方下巴,瘦骨嶙峋地骨骼都突兀骇人。 第一次见到此人的时候,百合都觉得惊惧——他始终裹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那斗篷里空荡荡的让人觉得只是撑了根竹竿似的,他的声音似是受过伤,沙哑里带着些尖锐,入耳宛若生了锈的锯子扯过粗大木桩子。 生涩又刺耳。 在并不算短暂的一段时日里,这个声音、这个骷髅架子一样的身形,都是百合夜夜惊魂的梦魇。可……她却不得不听从吩咐,因为对方保证了能帮她得到所求。 她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红尘名利场里摸爬滚打了一番,又历经情郎背叛,自是不可能再轻信旁人。只是,这人却让她不得不信,因为他说,他是东宫的人。 东宫,太子……足够影响杨家的人。而且坊间多有传闻,说叶家是皇后那边阵营的,而太子属贵妃左相一脉,自是和叶家不合。 所求虽已不复初心,却成更加深重的执念,百合思虑再三,终究是答应了合作。 只是不管见了多少回,还是会忌惮和害怕这个人,从心底升起来的畏惧,像是面对某种阴暗世界里的生物般。她咽了咽口水,低了头,应道,“她答应了,问具体的日子。” 对方似乎很是开心,连道几声好,声音里带着难听的笑意,说完后才颔首,夸百合,“很好。你回去吧,具体的时辰等主子那边安排好了,我会亲自来通知你的。” “是……只是……”百合没走,欲言又止。 对方却似是不耐,“还有什么事情?”因着那点不耐烦的情绪,令他的声音愈发像是从喉咙里牵扯出来的细长尖锐的细线。 百合脸色微微一白,到底是没有将方才的疑惑说出来,“没、没事了……那,小女告退。” 说完,行礼退下,心中却暗忖,不管姬无盐到底是什么身份,左不过有些银钱罢了,在东宫面前大抵也是不大够看的。想着,心下稍定,微微弯着的背在一步一步退出间,缓缓直了起来,她端着双手,脊背笔直,下颌线绷地紧紧的,缓缓走向不远处等候多时的马车。 杨少菲……你既选了锦绣前程而弃我们母子于不顾,那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亲手将你的前程一点一点地摧毁掉……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你当明白。 …… 上官有女,名鸢,入主东宫未至一年,薨。 这是史官笔下关于上官鸢的寥寥数字,至于上官一族,自打离京之后便已经鲜少有人关注,朝廷也没有花更多的精力去关注、记录上官家的事情。 这也导致宁修远查起旧事时,破费了一番功夫。 可到底是……查到了。 信笺送到手边,不必打开便知不过薄薄一两页,可见关于上官家的信息着实不多,只是不知是真的生平无事可述,还是被有心人掩盖地太好…… 只是,掩饰地再好,假的终究是假的,就像猎人在陷阱之上铺设的杂草,乍看之下和周遭浑然一体,可若细究,总是有迹可循的。 消息到底还是送进了燕京城,送到了宁修远的面前。 素来果决的宁修远握着那封加急送回来的信笺,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才容色平静地伸手打开,可随身伺候多年的席玉还是敏锐的觉察到自家主子似乎有些……并不着急,甚至隐隐有些拖延。主子,在犹豫。 只是那犹豫在目前而言,并不明显,甚至可能宁修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亦或者,他意识到了,却没有一直到犹豫的原因。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上书二字,宁修远盯着那两个字盯了许久,席玉探头一看,瞬间瞠目结舌,几乎是僵硬地转着脖颈子去看自家主子,却见宁修远突然释然般扯着嘴角笑了笑,随手将那张纸对折了举向一旁蜡烛。 火舌很快舔了上去。 火光跳动里,宁修远转过来的表情,严肃中带着几分警告,“你当知道,有些话,适合烂在肚子里。” 所有的胆战心惊都被咽下,席玉“咚”地一声单膝下跪,掷地有声,“属下明白!” 那张纸上只有两个字,却是足矣震惊朝野的两个字——孪生。 上官家只有一女,这是上官家族谱上明明白白记着的,也是彼时太子大婚礼部派人前去上官家核实过的。照此说来,这上官家族……便是欺君啊! 这消息一旦捅到宫中陛下面前,姬无盐到底能不能活着离开燕京城都是未知之数……哦,如此看来,这“姬无盐”也是假名了。 席玉胆战心惊,又想着公子对这姑娘多少有些不同,也不知道会如何处理此事,便偷偷瞥了眼宁修远,见他面无异色地盯着那烛火,便七上八下地有些拿不准,又偷偷瞥了眼,犹豫着斟酌着开口唤道,“公子……您觉得……可信吗?” 宁修远偏头看去,眼皮子懒洋洋地掀着,看起来慵懒又冷漠,像一只冬日暖阳下晒着太阳不理人的大猫,“你指的是什么?” “就刚才那封——” 席玉的声音在宁修远一点点冰冷下来的视线里,戛然而止。 他低头,话题已转,语气也变了,“听说明儿个是大风天,公子觉得可信否?” 话音落,宁修远冷冷哼了声,起身,朝外走去。出门之际,背着手回头瞥席玉,“莫说大风……便是妖风席卷,只要未曾卷到你我、卷到宁国公府,那同你我又有何干系?” 说完,背手离去。 徒留席玉待在原地,寻思着主子明显意有所指的那句话……主子的意思是,宁国公府与此无关自然置身之外。可……主子不是陛下亲信吗?自当为陛下分忧啊!那姬姑娘……明显来者不善啊! 还是说……宁三爷真的为美色所惑了? 只是不知这知情不报,算不算欺君…… 第56章 婚约 知情不报算不算欺君,这个问题宁修远考虑都未曾考虑过,甚至,“欺君”二字都不在他的字典里。 他背着手走出书房,一路穿过宁府占地宽广却明显没有费心打理只种了几棵参天古木的后花园,他站在树下仰面朝天站了一会儿,听到身后脚步声,开口,“您近日兴致不错,还会来后花园。” 宁家无人喜欢侍弄这些个花花草草,此处平日也鲜少有人来,老爷子更是懒得看一眼,这些个古树还是宁修仁搬回来的。 说是镇宅。 虽然宁修远一直觉得,宁家真正镇宅的,就是自家二哥,手段通天又狠辣果决。 “听说,你在查人家姑娘。”老爷子背手站在他身旁,偏头看过去,眼底微微促狭,更多的却是探究,“从未见你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过……” 宁修远低头笑了笑,“没你们想的那回事。” “我们想的是哪回事?” 宁修远一噎,对上对方探究的视线,无奈摇头,苦笑,没说话。 宁国公收回视线,和自己儿子并肩站着,看向同一个方向,嘴角笑意散了几分,反倒几分怅惘,“你母亲有些魔怔了,但凡你有些风吹草动,就觉得你对人姑娘有心思,我虽没那么乐观,却也有些期待的。” 宁修远低着头整理衣袖,拨弄着腕间佛珠手串,耐着性子解释,“真不是那么回事。” “我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今日过来,就是想着同你说一声,到底是白家老太喜欢的姑娘,你行事时顾念着她那的几分薄面……” 宁修远点点头,只低声道了句,好。 “早年的四世家啊……终究是越行越远了。上官遁隐,陆家私底下的动作老头子我也瞧不大上,也就白家……”老爷子苦笑着终究是说不下去了,摇摇头转身欲走,蓦地想起什么似的,乐呵一声,“说起来,你和那姑娘还差点儿指腹为婚了。” 宁修远搀着老爷子往回走,还有些心不在焉地,“谁?” “上官家那苦命的孩子……你大抵也听说过,阿贤和上官家那小子不对付,老打架,上官小子总打不过,记了许多年,你母亲怀你的时候,那小子就撺掇着他爹来说亲,偏偏还是说给他自己的孩子,彼时他正在谈婚论嫁,他就盘算着,如此就能长阿贤一辈……哈哈。” 宁修远脚步微微一顿,“您还答应了?” “咳咳。”宁国公面色有些讪讪,“就、就只是口头之约罢了……阿贤为此事闹了很久,再后来,上官家就搬走了……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宁修远低着头,嘴角微微勾了勾,温和又谦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您最近总睡不好?” 宁国公回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于这幺儿还挺关心自己的,叹了口气,也不遮掩,“总有些唏嘘的。若是我早些书信一封提起这姻亲之事,主张那孩子嫁进咱们家来,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婚姻之事又岂是儿戏。”宁修远宽慰他,“再者,您儿子我也不是您能主张着娶谁就娶谁的不是吗?所以,这些个事儿,您就莫要多想了,想多了连带着母亲也跟着您忧心,她一忧心就要给我塞姑娘画像……” “你也是该操心操心自个儿了,前儿个你母亲夜半醒来,唏嘘良久,想着若是你不喜欢姑娘怎么办,想了想,却又想通了……觉得你娶个男人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宁修远一噎,自学会走路之后,第一次左脚绊了右脚,一个踉跄,咬着后牙槽太阳穴突突地跳,皮笑肉不笑地,“您拦着她点儿。” 宁国公想都没想,直截了当地拒绝,“拦不住。” 在岔路口站住,宁修远咬着牙提醒他,“自己的媳妇儿自己管,您说过这是咱们家的规矩。” 宁国公收回被搀着的手,背在身后,转身就走,“管不住。”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宁修远站在原地,按了按太阳穴,按着按着,看着老爷子离开的方向,缓缓的放下了手,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上官……宁。 当真是个好名字。 …… “姬姑娘。” “姬姑娘!这里!” 姬无盐没想过在街上遇到白行,即便遇到,她也大抵只会错身而过,至多颔首打个招呼。可白行却在楼上大张旗鼓地挥着手臂打招呼,一下子吸引了街上许多人的注意,幸好,此处也是百合与她约着见面的地方。 于是,上了楼准备打个招呼之后再去赴约。 上去之后发现还有个人,见过,只是不识。白行介绍,“这是陆家的公子,陆江。”到底是全了一下兄弟情,没介绍正宗的大名。 陆家,四世家之一,也是四世家之中算是在子嗣方面硕果累累的一家。而眼前这位,姬无盐早有耳闻,风月场所的常客,只是今日才将声名和具体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她颔首,并未行屈礼,“陆公子。” 对方摆摆手,嘻嘻一笑,“姬姑娘,久仰。” 右侧有一颗又尖又小的虎牙,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不少,风流中带着几分可爱。 招呼完,将已经倒好的茶推了过来,“初次见面,请姑娘喝酒似乎不合适。今日便以茶代酒,如何?”说着,酒杯轻轻碰了碰那茶杯,挑眉。 眼底拉着丝。 眉头微微蹙起,却有人比她更早更直接地发了难。白行一巴掌拍在了对方脑门上,呵斥道,“陆江江!把你那一套勾搭小姑娘的伎俩收起来,也不看看这是谁,这是我白家护着的姑娘!是我白行情同兄妹的妹妹!” 白家只白行一子,白行打小就羡慕别人有个知冷知热的小棉袄。 呵斥完陆江江,才转首同姬无盐交代,“这小子就这德行,往后见着他绕着些走,不是什么好东西……姬姑娘、算了,也不姬姑娘、姬姑娘地叫你了,我就叫你无盐,可好?” “自然。” 第57章 不欢而散 白行看起来格外开心,一边招呼着姬无盐坐,一边转身就要小二再去添几个招牌菜来。 “不必麻烦了,白公子。”姬无盐拦了,说明来意,“今日受邀赴约,便是在这处茶楼中,时辰差不多了,过来打个招呼就走。” 被白行拍了一脑袋而稍稍正经了些的陆江江一寻思,嗅出些许不大对劲的气味来,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倒是巧合,风尘居偌大酒肆,没想到里头的姑娘也喜欢此处茶楼?” 因着对对方最初的印象,姬无盐对陆江江的客气里带着几分疏离,却也并未失礼,“兴许是的,换换口味嘛。” 模棱两可,陆江江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听说……今日太子在此设宴。 待姬无盐离开,陆江江脑子里仍在盘旋着这件事,他不大清楚姬无盐是不是受邀于东宫,这几年东宫和陆家的关系有些微妙,或者说,陆家在朝堂之上的位置有些微妙与尴尬。 乍一看,四世家,宁、白两家分别位列皇帝、皇后一脉,即便是没落的上官家,当初也是因为得罪了贵妃而被迫离开,四之其三隐隐都站在东宫对立面,这样的情况下剩下始终保持中立的陆家也注定得不到东宫信任。 可皇室子嗣不丰,看眼下的情况,这天下迟早是东宫的。 陆家不及宁白,宁家势力盘踞朝堂、江湖半壁江山,未来无论是谁的天下,宁家都能安枕无忧。白家有皇后撑腰,即便东宫上位新帝登基,为了那点儿史书上的名声,想必也少不了白家百年富贵。 陆家却不同,陆家想要站稳脚跟甚至更进一步,就必须站进东宫的阵营之内。 他兀自盘算着,也不知道收到的消息准不准确,白行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对方还在想着姬无盐,一张脸顿时又耷拉了下来,警告道,“她不是你能动的,你那些个心思统统给本公子收起来!” 既像护犊子,又像宣誓主权。 陆江江打量着白行的表情,忽地扯开了一抹笑意,缓缓靠向椅背,“男未婚女未嫁的,我怎么就不能有那些个心思了?莫不是……你看上了?” “你瞎说什么呢!”白行声音都高了,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才道,“莫要瞎说,人姑娘以后还要嫁人的。祖母喜欢她,托我照顾,我不过是将她当作妹妹罢了,白家无女,有个妹妹也挺不错的。” “真不是那心思?” 白行肯定,“真不是。” 陆江江似是松了一口气,最后一点儿探究消散,“既如此,我便也不遮遮掩掩了。我瞧着这姑娘挺好的,也是真心的有几分喜欢,原想着你若是在意,我便将那几分喜欢压下了,左右……也就几分。你既不是那心思,我便也就不压着了。” 白行想也不想,拒绝道,“不行!” 陆江江顿时也起了几分脾气,“怎地就不行了?我已经问过了你,你也说不是那样的心思,那我怎地就不能喜欢人家姑娘了?白行,你莫不是真以为她是你白家的千金大小姐了不成,我陆家还攀不上了?” 白行似是被冲撞地有些意外,抬了眼认认真真看向对方,往日温和的脸上半分表情也无。 他说,“若真是我白家的姑娘,在万千宠爱里锦衣玉食地长大,便是你只有一分喜欢,我也不拦你。因为在蜜罐里长大的姑娘,你若不付出十分的真心自是打动不了她,何况,有我白家在后面,谁敢怠慢了去。可是陆江江,姬无盐不同,她的身后没有足够名正言顺的后盾,即便你有十分真心,你……也护不住她。” 陆江江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端着茶杯遮了勾着的嘴角,冷嘲热讽,“怎地就护不住了?我陆家虽不及你白家显赫,却也是这燕京城有头有脸的,不至于护一个姑娘都护不住。” 话既到了这份上,便也不必含蓄着遮遮掩掩了,“陆夫人由着你找一个酒肆琴师为妻?彼时你大哥那桩血淋淋的先例你忘了?” 陆家长子陆鸣鸣,早年喜欢一位舞姬,为了对方不惜与家族决裂准备带着舞姬连夜私奔,谁知,被提前得知的陆夫人早早地抓了人姑娘,当着陆大少爷的面,直接丢进了湖里…… 可以说,陆大少爷是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在冬夜的湖水里挣扎地死去的。之后没多久,陆家大少爷就娶了陆夫人安排的姑娘,据说成亲当日陆大少爷直接卧床不起,说是病重。 那日代替新郎拜堂的就是陆江江。 这是陆家的痛处,陈年旧伤,也是导致陆家长子与母不睦的直接原因。 陆家上下对此事更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哪怕明知这只是粉饰太平,却也无能为力。 这会儿白行直指此事,陆江江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啪”地一声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向桌面,滚烫的茶水四溅落在手背,瞬间染了一片绯红,他却半点未曾顾及,只怒目看向白行,声音冷沉又肃杀,“白行,既然说到这了,再说也不过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今日就将这话搁这了,那姑娘……我倒是要看看,护不护得住!” 说罢,拂袖而去! 徒留白行在原处表情莫测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叹了一口气,也离开了。 终究是……不欢而散了。 …… 白行和陆江江约在二楼,而百合约在三楼雅间。 姬无盐并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发生在这两人之间的对话和矛盾,她一路上了楼,敲了门,进门之后看到只有百合一人。 并不意外,寒暄之后落了座,才问,“杨公子呢?” 百合起身为她沏茶,俯身之际轻笑着解释,“杨郎临出门前说是杨大人有话交代,派了小厮过来说是耽搁半盏茶的功夫,无盐稍待片刻,先喝杯茶解解暑,外头很热吧?” 酷暑已过,午时却仍暑热难耐。 姬无盐点头道好,注意到此处屋子竟是连窗户紧闭,整个屋子里风都没有一丝,着实闷热。 第61章 壮士 “啊!”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百合,惊呼出声,一下子蒙住了眼。 姬无盐狠狠咬了咬后牙槽,指尖微弹,彼时趁乱从百合脑袋上扒拉的珍珠簪子上的珍珠无声射向李裕齐膝盖。 李裕齐膝盖吃痛,脚下一软,整个人应声倒地,而那位叫嚣着要来拯救太子殿下的“壮士”直直扑了过去…… “噗嗤……” 轻微,却刺耳,匕首刺进了肉体的钝痛声。 茶楼里的为数不多的打手、小二终于赶到,那刺客见一刺不成,连匕首都弃之不顾转身欲逃,却是一个不慎踩到了不知道哪里滚来的玉珠,脚下一滑,直直朝前摔去,扑向受了伤的“壮士”…… 又是一阵令人牙疼的钝痛。 那匕首……又往里,扎了扎,勇于救人的“壮士”终于两眼一翻,晕了。 一出自杀,最终收场地跟闹剧似的。 茶楼里的打手团团将刺客围了,五花大绑着丢在角落里,姬无盐这才认出那位叫嚣着冲进来的“壮士”,出乎意料之外,竟是……今日才见过面的,陆江江。 而李裕齐,端坐主位,一张脸漆黑如墨。 彼时陆江江冲进来的时候大喊着的“太子”二字,将他的身份彻底揭开。后知后觉赶到的杨少菲躬身候在身侧,小腿肚隐隐都在打颤。 据他自己所说的是,下了楼并没有见到掌柜,一时肚中不适,便去了趟茅厕,这才耽搁的时间。解释的时候是跪着的,脑壳咚咚咚地磕,用力之大,额头眼看着渗了血。 可见真的是后怕。 子秋是最后回来的,她还在膳房等着一道姑娘最喜欢的凤尾鱼翅出锅,太子遇刺的消息传到膳房,又听说刺客已经被抓了,便也不急了,好整以暇地继续守着厨师做菜,还不忘在一旁安慰加盐都手抖的师傅。 姑娘的武功她清楚,普通的刺客不是对手,何况,岑砚还在暗处盯着,真到了打打杀杀的地步,才是最安全最放心的。 所以,子秋是端着那道凤尾鱼翅出现的。 只是没想到,太子身份曝光了,连带着屋子里气氛有些凝重,这菜,就不合适吃了。 姬无盐和若水站在角落里,除了最初稍稍行了礼之后,两人并没有同任何人交流。倒是若水最后那有意无意间拦了自己喝茶的举动,让姬无盐有些摸不准对方的用意。 衙门的人来得很快,还是个老熟人。 宋元青,宋大人。 现场一目了然,人都抓了,带回去严加拷打问出背后主使即可,看得出来,太子殿下还有些惊魂未定,看了眼大夫简单处理了下伤势还昏迷不醒的陆江江,一想到若是没有对方,此刻躺那的就是自己了,于是被道破身份的郁卒便散了些,叮嘱宋元青,“陆家那边,你替本宫跑一趟,旁的莫要多说,只说是救本宫伤的,晚些时候本宫自会亲自去探望。” “是。那……下官就带人先行一步了。”想了想决定还是留下些人手为好,又道,“楼下还有衙门的人守着,殿下您放心。他们会将您安全护送回宫。” 李裕齐颔首,声音很低地应了句,“嗯。” 闹剧结束了,颇有几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味,意料之外地乱糟糟,再待下去也是无用。 姬无盐款款上前,盈盈屈膝一礼,“此前不知您是太子殿下,多有得罪,还望您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如今此间事了,小女先行告退。” 言语温柔,姿态却执拗,似是带了几分因着对方的隐瞒而起的小女儿般不成熟的脾气。 李裕齐抬了抬手,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颔首道好,又吩咐宋元青,“宋大人,就麻烦你顺道将姑娘们送回风尘居了。” 百合没跟着。 姬无盐和若水上了宋元青的马车,俩姑娘都很安静,该是受了惊吓。 宋元青也没有宽慰女孩子的经验,好几回都张了嘴,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讪讪地闭了嘴,最后也只是倒了茶,沉默着推到每个人面前,包括子秋。 姬无盐接了热茶,捧在手里才开口说道,“此处距离风尘居最近,也是回衙门的方向,大人先送若水回风尘居,然后再去办大人的差事,最后再送我回东郊吧。” “东郊?” “嗯,近日搬了宅子,住在东郊。” 彼时那茶楼距离东郊极近,只是如今马车已经走了好一段路,再返回却是耽搁。 宋元青一时间有些摸不准姬无盐是被吓到了才回过神来,还是故意如此安排为了同自己说些案情上的事情。 于是只颔首道好。 若水也没有拒绝,平日里格外自来熟的姑娘,坐在属于衙门的马车里,看起来像是被雨打湿了羽毛偃旗息鼓的鹌鹑。 一路无言,只下车的时候屈了屈膝,算是道谢。 看着若水进了风尘居,马车又一次上路,姬无盐还是没有说话,只一口一口抿着可能已经凉了的茶。 宋元青几次想添茶,可不知怎地,看着这样的姬无盐,好几次都张不开那个口来,他想,到底是个姑娘家,遇到这样的事情,维持表面的镇定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看来,方才自己真的只是多虑了。 一直到马车在子秋的带路下出了城,眼看着目的地就到了,姬无盐才终于搁下捧了一路的茶杯,抬眸直直对上宋元青的视线,轻唤,“大人。” 言语从容,淡定自若。 宋元青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姑娘请说。”说完自己也诧异这近乎于本能的举动。 “今日百合相邀,小女也不知殿下会来……事发突然,小女才假意不知殿下身份。”她眉眼微敛,为最后那个举动圆谎,然后又说,“只是大人,殿下既是临时起意来的,那刺客又是如何得知的?而这位壮……这位陆公子,又是如何得知殿下会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被行刺的?” 宋元青目色微凝,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姑娘来……马车行于小路些许颠簸,这姑娘却脊背笔直岿然不动,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 第62章 帝师大人怜香惜玉 微风徐徐吹来,阳光从枝繁叶茂的树缝间打下来,投入为了避嫌而刻意拉开的帘子里,姑娘端坐其中,光影明灭落在她身上。 如画般的景致。 景是美的,带着女子天生的柔软和阳光的温度。可姑娘说出的话,却仿若她笔直的脊背,带着某种坚硬的力度,还有几分细思极恐。 马车已经停下,从宋元青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宅子正红的大门,那门极宽、极大,门口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最醒目的,还是朱漆大门上的各两排铜钉…… 朱漆大门镶三十六颗铜钉,比公侯略少,却比普通官宦之家更多。即便这处宅子隐在城外,可普通人家如何敢用这样的规制? 再看对面姑娘,明明和方才一般无二的容色,却总觉得又哪里不一样了…… “姑娘的意思是……陆公子他……” 自导自演?! 姬无盐却并未一锤定音,摇头浅笑,“小女不敢乱说,这罪名陆公子也担不起。不过大人若是好好问问,兴许能问出些意外的线索也不一定。” 说完,起身,“今日多谢大人相送。小女告退。” 宋元青目送着她下车、看着朱红镶铜钉的大门缓缓开启,看到小童弯腰行礼,看着她微微颔首间,举步入内,一直到那两扇大门再一次关上,宋元青才收回目光靠向椅背,缓缓开口,“走吧。” 姬无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烟雾轻笼如纱,那女子隐没在轻纱之后,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隐隐绰绰地,怎么也看不清。 …… 姬府内。 子秋拎着她一路呵护着回来半点汤汁都没有洒掉的凤尾鱼翅,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家姑娘的背影盯了很久,半晌,终是开口问道,“姑娘为何要告诉宋大人那些细节?姑娘不是说,来了这燕京城,要隐忍吗?如今这般,会引起宋大人的注意。” 是啊……隐忍。 可是,计划永远赶上不变化。 她算到了百合相邀是为了李裕齐,甚至她连易容都提前易了,甚至以防万一,一早就服了清心丸,便是那摄魂秘法的解药。可她却没算到若水会出现,更没有想到会出现刺杀。 更是万万没有想到,若水是去替她解围的。 姬无盐不愿招惹宁修远,可偏偏,似乎哪里都避不开宁修远。甚至,她根本不知道宁修远意欲如何。 那种无力感,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彼时坐在马车上,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是铤而走险,还是继续隐忍,想了一路,一直到到了东郊,才打定主意。 既然已经引起了宁修远的注意,加之自己也不是什么能好好隐忍的性子,那么……便不必隐忍了。 不过兵来将挡! 她背着手仰面看天,眼底笑意淡淡,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卸下了重负般的轻盈,“宋大人……是个好官。”说罢,大步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唤道,“古厝!我饿了!还未用膳呢!” 子秋歪着脑袋寻思了一会儿也没寻思出什么味道来,回过神来听到姬无盐的喊话,猛地想起自己手里的菜来,吆喝着追上去,“姑娘,凤尾鱼翅!都凉了……” …… 只是,姬无盐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终究是低估了自己和宁修远之间的“孽缘”。 凤尾鱼翅还未吃完的时候,太子当街遇刺的消息就已经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大街小巷。 朝野震惊,皇帝大怒,当即下旨将刺客移交大理寺严加审问,主审官当朝帝师宁修远。 宋元青不仅是个好官,还是个格外耿直的好官,最最重要的是,宋大人私底下非常崇拜宁修远宁大人,即便……这位宁大人,比他还晚出生一年,今年刚及弱冠。 是以,面对宁修远的询问,宋元青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包括姬无盐最后对他说的那番话。 大理寺的监牢和衙门不同,半点天光也没有。 这里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死囚,除了墙壁上几个黯淡的火把,就只有正前面的炉子里劈啪作响的炭火。 压抑到呼吸间似乎都是黏腻腻的东西。 宁修远不说话,宋元青一时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他不急着提审刺客,便开口问道,“不若,下官将姬姑娘叫过来再问问?兴许……还有何疏漏之处?” 他想着,帝师大人是出了名地不懂怜香惜玉,若是自己在旁陪着,到时候还能护着些姬姑娘。 没成想,帝师大人指尖微曲支着下颌,寻思半晌,道,“不必。人姑娘家,胆子小,一来这地方,本来还记着的东西,都该给吓忘了。” 宋元青有些意外,转念一想也对,“是。大人所言极是。”心中暗忖,帝师大人果然思虑周全,考虑地面面俱到,自己当真还有许多要学的地方。 宁修远身后席玉却是瞠目结舌——自家主子行事,何时向旁人解释过半分?再说,若是吓忘了,那就继续吓啊!吓到记起来不就行了?主子以前不都是这样做的?瞧瞧门外那些个大理寺的官员们,哪个一听陛下圣旨不瑟瑟发抖的? 主子来一回大理寺,害怕的可不止这些个牢里的家伙们…… 席玉的腹诽宋元青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一边坚定了要多多向帝师大人学习的决心,一边谦虚的求教,“那大人……” 宁修远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掸了掸干干净净的下摆,又整了整衣袖,才抚着手腕上的珊瑚珠串淡声吩咐,“你去陆家跑一趟,若是陆江江醒了,就给抬过来。” 嗯?抬……抬?宋元青一下接受不能,显然,自己并没有听错,于是好半天才讷讷应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嗯。”宁修远淡声点头,容色清冽到有些淡漠。 席玉这才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这才是自家主子嘛!管你躺着还是伤着,只要没死,就得给抬过来接受问话! 所以……是只有那位姬姑娘,是不同的……对吗? 第63章 三爷还是三哥? 兀自沉浸在这一发现里的席玉,被自己惊了个外焦里嫩,回过神来却见宁修远已经朝外走去,匆忙跟上,“主子您去哪里?不等陆公子过来问话?” 宁主子懒洋洋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像施恩似的,又像是在看傻子,最后摇摇头,勉为其难地解释道,“既然宋元青都提到了她,本公子总要去问问……不便带来这里,那本公子就亲自登门。” ?! 席玉一个踉跄,差点摔在长了青苔而格外湿滑的地面上。 他家公子……着魔了,着了一种名叫“姬无盐”的魔,最重要的是,公子自己还不承认,只认为是受了白老夫人相托,他也只是照顾一二罢了。 可主子若真这么好说话,至于自家老爷子老夫人愁白了头也没说服他找个姑娘处处么? 席玉稳住身形,小心翼翼地上前旁敲侧击,“主子不等陆公子了吗?” 宁修远偏头看他,眼睑微阖,视线落在席玉脖子以下,那种眼神……嗯,席玉缩了缩脖子,太熟悉了,顿时闭口不言,赔着笑亦步亦趋。只是走了两步,到底是按捺不住心底的蠢蠢欲动,又斟酌着开口,“主子似乎对姬姑娘有些不同。” 何止是有些不同,分明是大大地不同!嗷!好想跟人分享一下自己发现的“秘密”啊,白少爷最近忙啥去了,好想跟他分享分享啊! 面上强自镇定,心底却似有无数小人欢呼雀跃。 冷不丁却听声音响起,“一再同你说,离白行远一点、远一点,瞧瞧如今你这模样,和那些个市井长舌妇有何区别?” 就像是深冬腊月,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心底再多的小人都给一盆水淋了个透,一下子偃旗息鼓。 席玉老老实实地,再不敢打听什么。 …… 东郊。 姬家。 宁修远站在“姬府”二字牌匾之下,看着那两个恢弘大气的黑底烫金字,眸色微深,这丫头……心倒是不小,置宅立府不算,还用镶铜钉的大门,之前倒是错看了她。 席玉站在身后,头低地不能再低,心底被一盆水泼地瑟瑟发抖的小人坚持摇旗呐喊——孽缘! 哦不,天赐的缘分! 姬无盐吃饱喝足,正在廊下吹着风翻着医书。 陈老不日抵达,这老小孩最爱喝些酸醋,平日里便总介意自己在医术上花的时间不如另外一些,没事儿就喜欢拿些自古以来都没有答案的古怪难题来刁难自己,如今趁着人还没到,临时抱抱佛脚也是要的。 听到宁修远的名字的时候,姬姑娘正格外投入的抱佛脚,骤然被人从医书的世界里拉出来,还有些茫然,接着是困惑,“他来作甚?” “说是来问一些事情的,关于今日太子被刺一案。” 握着医书的指尖微微一颤,这事怎么就到了宁修远的手里?门房自是不用问,问也是白问,姬无盐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人进来吧。” 说完,吩咐子秋,“备茶。” 茶是好茶,上好的冻顶乌龙,水也是好水,宅邸之后高山上的溪流水,茶香清新典雅,入口回甘浓郁。 “好茶。”宁修远搁下茶杯,眸色深浓审视对面的女子。 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在风尘居的时候温柔而内敛,可在这里的姬无盐,带着几分试探的锋芒,像一个精明市侩的商人随时随地都在衡量自己的得与失,但凡多一分付出,都是为了带回更多的回馈。 有种势均力敌的畅快感。 “姬姑娘。”他斜靠着椅背,指尖微曲打量着姬无盐,直奔主题,“听说,太子被刺一案,姑娘也在场?宁某有些话想要问一问姑娘。” “宁大人请问。” 指尖抚过青花瓷茶盏上的花纹,微凉,他容色清冽中带着贵气,眉头却有些不大愉快地往眉峰处,凑了凑,“姬姑娘年纪不大,却爱忘事儿,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姬无盐没听明白,抬眼,无声询问。 “宁某原以为和姬姑娘已经达成共识了,姑娘随白行唤我一声三爷,姑娘这是忘了?还是说……姑娘觉得唤我三哥更合适?” ……一时语噻,姬无盐想了想,似乎的确有那么一回事,但是……宁修远诶,当朝帝师诶!位极人臣诶!皇帝亲信诶!怎么就……这么幼稚地纠结于一个称呼不放呢? 对此,门口守着的席玉也想知道。 岑砚也在门口守着,毕竟自家姑娘防这位宁大人防贼似的,万一出现一些矛盾纠纷……谁知道,情况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前阵子被古厝差遣着干活去了,有阵子没在姑娘身边晃了,一时间有些看不明白,于是掏了掏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从里面抓出一小把瓜子来,笑嘻嘻地往身边递了递,“嘿……看起来,你家主子跟我家姑娘……挺熟呀?” 席玉:……默默地伸过了手。 没一会儿,墙角处两颗脑袋就凑到了一起。 又过一会儿,俩人已经熟络地跟亲兄弟似的勾肩搭背上了。 而屋子里,姬无盐还在头疼,低低唤了一声“宁三爷”,生怕宁修远再往别的地方扯,紧接着就将太子被刺之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知宁修远。 “宁三爷,其实这些事情您不必专门跑一趟东郊的,风尘居的若水姑娘……和百合姑娘彼时都在,您差人传唤一声便是。”明明若水就是他的人,宁修远专门可能真的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甚至姬无盐事后也怀疑过那此刻是不是宁修远安排的,但转念一想又隐隐觉得不是,若真是宁修远的手笔,未免太拙劣了一些。 只是姬无盐想不明白当日若水又是为何会出现…… 她打量着宁修远,企图从对方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线索来,可宁修远藏地太深,半点异样也瞧不见,甚至听着姬无盐意有所指的试探,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颔首,“倒也是,只是宋大人极力推荐姑娘,说姑娘思虑比旁人更周全些。宁某才走了这一遭。” 第64章 宁三爷的小心思 宋元青。 难怪宁修远会找到自己这边来。 姬无盐咬了咬后牙槽,这人太耿直就是这点子不好,藏不住事儿! 若是换了旁人,有点儿自己的私心的,知道些线索不都得藏着掖着,何况宁修远说到底,是帝师,查案并非他的专职,即便皇帝将差事交给了他,下面的人两面三刀藏些立功的私心也是正常。 偏这个宋元青…… “宋大人谬赞了,小女哪有宋大人说地那般厉害,不过是归程途中闲极无聊随口说了几句,于三爷您来说,却是班门弄斧了。” “姬姑娘不必妄自菲薄,姑娘才华众人皆知,若非如此,宋大人如何会向宁某极力推荐……” 他客气,她继续谦虚,“哪里哪里……” 冷不丁地,又听宁修远问道,“姬姑娘同宋大人挺熟?” 心下微惊,连忙否认,“没有没有,不过是有过数面之缘,也不是什么好的缘分……哈哈。” 相较于姬无盐近乎于尴尬的谦虚,宁修远反倒从容淡定许多,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端了茶低头抿着,颔首,“嗯。话的确是这么说没错,宋大人那个身份,若非扯到一些麻烦事,也见不着他,以后还是少见为妙。” 这话听着有些怪,姬无盐心下虽摸不准宁修远的心思,可想着奉承总是没错的,当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心中却腹诽,事情都说完了,这位爷怎么还不走? 爷低着头慢悠悠地品茶,颇有些把这里当自家的闲适感,反倒姬无盐这个主人家,有些坐立难安的味道。 “白老夫人似乎对姑娘很合眼缘。”宁修远低着头拨着茶水水面,话题骤转,言语却温和地像是多年老友终得重逢般,“只是白家这些年处境也挺难的,表面看起来风光,可实际上……前有皇帝担心白家功高盖主,后有贵妃虎视眈眈,白家能稳住如今的局面,说是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半点不为过。” 窗外已经八卦完自家主子正在专心听墙角的席玉嗑瓜子的动作滞了一滞……主子……当真不要脸。 不过,这么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出来了,是该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还是这姬姑娘的魅力大呢……哎,白公子到底去哪里了呢,好想找人讨论讨论。 这话题与太子被刺一案似乎毫无干系……姬无盐一时间摸不准宁修远说这一长串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显然并非是唠家常,他们之间也没有家常可唠。 “三爷的意思是……” 杯盖盖上杯盏,宁修远端着那杯茶,容色正经中带着几分严肃,“宁某的意思是,白家行事艰难,白行却热心,他铁了心地要护着你,此举其实是有失考虑的。我与他年纪相仿、情同手足,加之白老夫人托付,往后姑娘的事情,尽管差人来找宁某就是,宁某没有白家那些顾虑。” 姬无盐彻底瞠目结舌。 窗外墙根下,猛烈的咳嗽声响起——席玉被瓜子仁卡了喉咙。 至于岑砚,还没从刚刚听说的八卦趣事里出来呢,他仍然沉浸在需要严加提防的“小贼”突然化身“护花使者”的震撼里……那余韵,冲击力真大。 屋子里,有些尴尬的沉默。 听的人尴尬,说的人……也有些尴尬。 宁修远这辈子没同人说过类似的话,说完总觉得浑身不大得劲儿,加之自己那个最近同市井长舌妇一般的手下在外头咳地快死去一样,宁修远愈发地咬着后牙槽想要将人抓到面前来揍一顿。 有个脑袋不知道从何处探了进来,小小的身子,圆圆的脸蛋,像个粉白团子。他扒着门框,嘻嘻一笑,“姑娘。” 唤完,才看清宁修远,“呀”地一声,脱口而出两个字,“猎人!” 姬无盐招招手,看着他噔噔噔跑进来,揽到了身边才问,“什么猎人?”说话间,顺便帮他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领子。 “姑娘曾经说过,任何莫名其妙的、突如其来的善意,可能都是猎人提前挖好的陷阱之上的诱饵。那日同子秋姐姐在街上,这个人莫名其妙地、突如其来地要送我炒糖糕吃……”寂风指了指宁修远,从怀里掏出一把剥好的松子仁递到她手里,“姑娘,寂风剥的松子仁,吃。” 说完,完全不顾对方愈发不自然的脸色,格外耿直地告诉姬无盐,“当然,寂风已经不是三岁孩子了,所以寂风没要。” 仰着脸,一副很骄傲地等待表扬的样子。 姬无盐接过松子仁拍拍他的脑袋,低着头很是中肯地认可,“嗯。寂风做得很好。炒糖糕虽然好吃,但每天只能吃一点点,古厝说你的牙齿已经吃坏了,待陈爷爷过来,又要训你。” 小小的孩子脸色瞬间皱在了一起,“陈爷爷要来了?” “嗯。” 寂风快哭了。 自打他来到姬家,整个庄子上下都宠着他,唯独陈爷爷,这个不许、那个不行,隔三差五还要给他检查身体,若是有什么问题,又得受罪。思及此,瞬间偃旗息鼓。 宁修远看着有趣,这孩子长得讨喜,表情也生动,“陈爷爷是谁?” 嘴角的笑意散了些,姬无盐拍拍寂风,“去找子秋姐姐玩吧,姑娘这边有些事要处理下。” 寂风点点头,又叮嘱姬无盐吃松子仁,才低着脑袋不大愉快地出去了,途径门口看到窗下凑在一起的脑袋,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岑砚一把拉了过去,凑一起了。 “陈爷爷是我认识的一个赤脚大夫,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姬无盐这才解释道,“会一点儿医术,听说我在这里干得还不错,便想着也来看看,有没有谋生的机会。”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很普通,很平凡。 也很自然。 可知道姬无盐真实身份的宁修远却不敢信这么“普通又平凡”的说法,被姬家差出来守在她身边的,想来也不是什么“会一点儿医术”那么简单。 不过,他仍是淡淡“哦”了一声,道,“若是有需要,姬姑娘开口便是。不必拘泥身份世俗上的问题。” 第65章 神只与魔王 今日的宁三爷,当真如白老夫人最初的评价,很好很热心。 只是,这样的好,姬无盐却不敢轻易受之,她只是讪讪笑着应了,心中却打定了主意离这位看起来有些不大正常的宁修远远一些。 寂风都知道,任何莫名其妙的、突如其来的善意,可能都是猎人提前挖好的陷阱之上的诱饵,彼时教孩子的时候头头是道,自己却差点儿忘了。 她缓缓端起面前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情绪微微敛着,“宁三爷的心意我明白了,太子被刺之事事关重大,三爷定是忙得很,快些过去的。” 这是赶人了。 这丫头啊,绵里藏针。 不过姬无盐说的也是实情,宋元青去陆家抬人估计都能几个来回了,自己这边也的确该回去了。他颔首,起身,“姑娘留步。” 席玉立刻出现在了门口,速度之快颇有几分不打自招的蠢笨。这蠢笨又一次提醒了宁修远方才那近乎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带来的尴尬。 当下脸色一寒,拂袖而去。 而姬无盐,真的留步了,只吩咐岑砚好生相送。 离开江南前,兄长再三叮嘱,莫要招惹宁家三爷,兄长对宁修远的评价只有四个字,多智近妖。 宁修远是皇帝亲信,而皇室很大程度上来说,是站在姬无盐对立面的,所以姬无盐一直都觉得,宁修远是敌非友。当敬而远之。 可今日却有些扑朔迷离。 若水出现,一再不动声色地拦着自己喝茶,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些。 再到如今宁修远说了这些似是而非的有的没的,倒像是含蓄的表了个态——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只是,这态度,姬无盐不敢信。 谁又知道是不是与虎谋皮? …… 大理寺大牢。 宋元青到陆家的时候,陆江江已经醒了,那匕首并未伤及要害,本来伤势也不算重,但刺客往他那里扑过去的时候二次重创,加重了伤势,才昏了过去。 陆家一听说是要抬去大理寺大牢里问话,陆家哪里肯放人,最后搬出了宁修远,又暗指陆江江身上也有些无法洗脱的嫌疑,总之,抬过去问话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一件事情。 如此,陆家才算是放了人。 途径杨家,宋元青又把杨少菲也带上了。虽然宁大人没交代,但宋元青总觉得杨公子的“腹痛”来地太是时候了,需要一并带上一起问问话。 宋元青快去快回,想着不能让宁大人久等,谁知,回到大牢的时候被告知说是宁大人离开了,也没说去哪里。 又等了一刻钟,宁修远还是没回来。 杨少菲已经开始叫嚣了,说大理寺不把人当人,说他要上奏陛下,却忘了,陛下并非他说见就能见的…… 陆江江没叫嚣,主要是他叫不动。 约莫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宁修远才回来,倒也没人敢问他去了哪里,彼时叫嚣着要见陛下的杨少菲,这时候安静地像个失了声的鹌鹑,大牢里没有他坐的凳子,他也老实,就蹲在陆江江脑袋旁边。 宁修远对他们这些二世祖来说,有种来自血脉里的压制,比自家老爹都要管用。 宁修远在大牢里唯一一张雕花大椅子里坐了,翘了腿,接过席玉递过来的茶,就这么端着。上好的冻顶乌龙刚喝过,这大理寺的茶水实在有些相形见绌。 他看向躺着的陆江江,沉声开口,“听说,陆公子是冲进去救太子殿下的?” 陆江江比杨少菲更怕宁修远,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想要坐起来,可他养尊处优惯了,即便这伤势并不是很重,但搁他身上仍然去了半条命,撑了一会没撑起来,又认命地躺了下去,直勾勾盯着上头,“是、是的。”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殿下在楼上用膳的?” “是、是……是之前遇到风尘居的姬姑娘,她说受太子邀约……彼时和白行分别后,想着上去见个礼,没成想……” 宁修远偏头问宋元青,声音比方才低一些,“是这样吗?” “不是。”宋大人想也不想地就否认,否认完了迟疑片刻,决定撒人生里的第一个谎言,“姬姑娘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是在刺杀事件之后,还是因为陆公子道破的。” 话音落,陆江江脸色一白,张嘴正要辩解,就见宁修远搁了手中茶盏,缓缓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俯视下来的眸子漆黑如深渊无际,他说,“陆公子!本官面前你也要妄言吗?” “有件事,本官需要提醒你一下,便是你父亲来了,若是我要对你动一动刑,他也是只能站在那里看着的。所以有些话,想好了说……” 语速不快,声音微沉,入耳宛若重锤直击心脏。 陆江江害怕极了。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宁修远。 很多时候的宁修远,是高高在上的,像神只,不染尘埃,众生皆需仰望。 可这时候的宁修远……脸还是那张脸,神明偏爱的样子,只是微微勾着的嘴角,带着邪恶的弧度,有种势在必得的霸道和锋锐。 不似神只,倒像……魔王! 来自地狱之下,一手握着收割生命的屠刀,一手揣着众生生死簿的恶魔主宰。 生杀予夺。 胳膊突然被人一扒拉,本就高度紧绷地陆江江“嗷”地一嗓子响彻大牢,整个人的理智如同绷地太紧的琴弦瞬间断裂! “我、我说!” 胳膊一松,下意识看去,才发现是杨少菲。 杨少菲本来也是紧张,下意识去扒陆江江,结果被陆江江一嗓子吓得跌坐在地,这手,也就松了。 两个有些小聪明靠着家族荫蔽衣食无忧地活到现在的二世祖们,平日里见过的“大场面”大抵也就是喝大了举着酒瓶子砸人脑袋那种喧嚣的发泄,何时见过这样沉郁地、安静地、让人肝胆剧烈的场面,俩人都像是脱水太久濒临渴死的鱼突遇甘霖般张着嘴大口呼吸着…… 席玉在身后看着,总觉得主子今日杀鸡用了牛刀。 何至于此? 第66章 不审刺客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即便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如宋元青,对“重伤”到连坐起身来都做不到的陆江江,大抵都会和颜悦色一些,毕竟……他看起来格外地像无辜的受害者,城门失火被殃及的那条鱼。 还是一条主动去救火的鱼。 换了任何一个人,今日陆江江就是抱着对方的大腿哭爹喊娘威逼利诱,都不会抖出一点点实话。 可如今陆江江面对的人,是宁修远。 诚如宁修远所说,即便此刻陆父站在这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宁修远该审问审问、该行刑行刑,指望宁修远和颜悦色? 宁修远回到雕花大椅上,重新端了茶杯掀了掀眼皮子,气定神闲,“说吧。” “我和白行在那间茶楼用膳,遇到了姬无盐。她说,百合相邀,坐了一会儿就上楼去了……为此,我和白行拌了几句嘴……” 宁大人很会抓重点,截了,“为此?为哪个此?” 此事搁在这里有些难以启齿,陆江江支支吾吾地,“就、就……” 犹豫间偷偷抬头瞄了眼宁修远,恰恰触及对方懒洋洋看过来的眼神,瞬间汗毛直竖,整个人如遭雷击,倏地低了头压根儿不用催,“我对姬无盐心生好感,白行却说那是她白家护着的人,让我别动。我、我气不过,才、才拌了几句嘴,然后我就走了,走了之后还是不甘心,折返茶楼想去打个招呼,谁知正好看到杨少菲从里头出来,门没关,一看太子也在,我就、就溜了。” “嗯……” 宁修远阖着眼颔首,陆江江呼吸都敛着,却再也不敢抬头去看宁修远,也不知道那些个眼瞎的,说宁家三爷最是如玉温润,哪里温了?哪里润了?!还有,这杨少菲怎么回事,老拽他衣袖作甚?陆江江把自己的袖子往回拽了拽。 没拽动。 正准备继续拽,就听宁修远又说,“你的确不能动她。” 什么?陆江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动谁?太子吗?还是刺客?还是……姬无盐? 席玉眼观鼻、鼻观心,表情控制地很好……他已经习惯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需要提防的姬姑娘,成了主子口中“不能直呼其名的”、“有事随时可以找过来的”、“不能动的”姑娘。 而主子自己……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代表什么,他似乎仍然自欺欺人地觉得,姬姑娘是他该调查和戒备的人。 宁修远说完这话,容色寻常,只空了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木制扶手,敲击声不大,在安静的大牢里格外清晰,隐约带着回响。 “继续说。”他道。 言简意赅。 “我、我就溜了,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下那刺客,他有些慌张,急匆匆往上走,我掉头看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他藏在托盘底下的匕首,我、我跟了他一小段,见他进了太子的房间。” 说完,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 宁修远沉默着没说话,似乎在斟酌考量其中的真实性。 陆江江偷偷去看宁修远,他实在摸不准宁修远信了没,边上还有个比他还紧张的杨少菲,甚至听得到牙齿打颤的声音。也不知道宋元青将这货带过来,是不是单纯为了营造紧张气氛的。 “伤如何了?” 冷不丁的问话,话题骤转,从寒风肆虐突然春风拂面,陆江江一下子茫然了,眨了眨眼,又眨了眨,悄悄伸手掐了把杨少菲,对方“嗷”地一嗓子,顿时真实感就来了,他讪讪笑着,带着几分讨好,“没什么大碍,说是将养个半个月光景,就差不多能下床了。” 宁三爷关心自己的伤势,有些受宠若惊……看来,是信了。 果然,宁修远淡淡颔首,搁了茶杯,吩咐一旁宋元青,“让人抬回去吧。” 轻描淡写的,仿佛方才恐吓“受害者”的不是他自己似的。 陆江江的大部分压力来自宁修远,而杨少菲却绝对是自己吓自己。大理寺的大牢里,本就光线暗沉,因着空间闭塞,那些挥散不去的霉味、腐朽味、还有必然会有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本就令人作呕。 加之角落里随地拜访着的生了锈的依稀看得到血迹和碎肉的斑驳的刑具……从未经历过的杨少菲怎么可能不害怕? 眼看着难兄难弟即将被抬走重获新生,当下也急了,手忙脚乱地指着自己示意宁修远,紧张地动作都凌乱。 宁修远嫌弃地摆摆手,让人走了。本来就没打算审杨少菲。 等这两人都离开,宁修远抬手将端了这许久的茶杯递回去,起身,整了整衣袖,转身往外走。 宋元青意外地跟上,亦步亦趋,“大人……不审审刺客吗?”就审了审见义勇为的受害者?这就完事儿了?听说陛下在御书房发了好大的火,帝师大人怎么看起来有些……游手好闲呢? 宁修远在前面背手而行,闻言头都没回,只道,“不急,你先回去吧。若是有事,我让席玉来找你。” 就……这样?宋元青放慢了脚步,有些不确定地打量着宁修远的背影,暗沉的通道里,墙壁上的烛火微晃,将熄未熄,年轻的帝师大人笔直的身形有些瘦削,有些孤冷,有些……深不可测。 最后,宋元青还是举步跟上,应道,“是。” …… 宁修远离开大理寺,就去了御书房。 茶是新沏的,张总管弥勒佛一般地捧着过去,“三爷,您喜欢的茶,前儿个刚从云州送来的。陛下都给您留着呢。” 巧了,冻顶乌龙。 茶不错,却不及姬无盐那处喝到的。 宁修远抿了一口,含笑问张德贤,“这茶……年年会送来?” 张德贤弯着腰回答,“是呢。云州盛产,每年会送一批最好的过来,今年量不多,陛下谁也没给,都给三爷您留着呢,您待会儿要带一些吗?” 最好的……宁修远玩味地笑,有些危险……最好的不在宫里,在云州尊贵的小公主那里。 用来待客。 第67章 真相 宁修远不忍将这个残忍的消息告诉一本正经坐在宽大金丝楠木大椅里等着自己谢恩的皇帝,不忍告诉他他珍之重之“谁也不舍得给”的冻顶乌龙,是人姑娘挑剩下来的…… 于是,宁修远只颔首道好,“如此,麻烦张总管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奴这就去准备。三爷和陛下好好说会儿话,老奴先行告退。”说着,带着自己手下的小太监退出了御书房。 皇帝冲着宁修远挑了挑眉,等谢恩呢。 宁修远懒得搭理献宝似的皇帝,靠向椅背喝了口茶,才问,“太子刺杀案,您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嗯?”意料之中没有等到谢恩,皇帝也不在意,前倾了身子支着下颌,“真相呢?” 宁修远掀了掀眼皮子,淡哼,嫌弃得很,“跳梁小丑自以为是的伎俩。” 陆江江真以为自己跟他一样的傻子?会信那套漏洞百出的说辞?还站在楼梯下往上看看到了匕首?这样的刺客能被用来刺杀一国储君?陆家一直想着入太子阵营,这点心思早就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他虽未明说,皇帝却也明白了。 当下饶有兴趣地笑了笑,“墙头草里,倒是出了个莽汉,反倒让朕,心生佩服了些。只是……” “没长脑子。” 托着腮想了想,又问宁修远,“你觉得呢?” “听说前阵子萧老夫人身子不适,孝子萧大人请了道宗教的天师上门驱邪,这两日萧老夫人的身子骨爽利了不少。”宁修远又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笑,像是八卦左相府家事般地不紧不慢,“城中人人都道道宗教真乃神教,争相出城拜山进香去了。” 皇帝眉头微挑,“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些?” “嗯?”宁修远淡淡反问,“明旨加盖玉玺,天下谁敢质疑?” “倒也是。”皇帝默默颔首,“正巧,陆爱卿在刑部任职,就让他去负责这件事吧。想来,若真有人质疑此事,陆爱卿也能应付得来。” …… 翌日一早,关于太子被刺案件就已经水落石出。刺客竟是邪教党派道宗教的教徒,招供说是道宗教蛰伏数年只为颠覆东尧朝纲。 圣旨一出,直接给道宗教盖了个“邪教”的名头,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教派门徒人人自危。 有大呼不信的,说是对手安排故意栽赃嫁祸,也有事后诸葛的,说道宗教这些年不管是隐忍蛰伏还是拔地而起,显然都是为了今日之举,早就有迹可循的。 道宗教最初只是燕京城外后山半山腰上的一个小教派,满打满算十来个人。数十年前,出了个天师,据说上通天道下晓人伦,既知过去能晓未来,治百病改天命。 起初无人相信,只道江湖骗子罢了。 却也有病入膏肓走投无路的人病急乱投医,没成想,真的好了……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所谓能不能改天命倒是不清楚,医术还不错看起来倒是真的。 教中天师终于从“江湖骗子”转而成为“得道高僧”,后山之上最初的那个小院落也翻新多次,比原先恢弘大气了不少,平日里也总能收到些虔诚的信徒送来的香火钱。 但即便如此,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只在小范围内被传颂的小教派。 一直到去年下半年,道宗教突然在全国各地遍地开花,大大小小的分教遍布大江南北,自称“天师嫡传弟子”的分教教主更是数不胜数,道宗教一夜之间,门徒无数。 朝廷自是知晓,但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加之道宗教似是刻意避嫌,门徒并不入燕京城传教,是以至今相安无事。 自今年年初开始,萧老夫人身子骨就偶感不适,太医过去看了几回,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左相是个出了名的孝子,便驱车亲至后山请了天师,不过似乎也是不了了之。 但左相仍多次拜访天师,一去就是半日光景,皇帝的人也没能查出两人在道宗教都谈了些什么,只是很明显,绝不仅仅只有萧老夫人的病。 前几日,萧老夫人一度病危了,左相无奈之下据说出了下策——驱邪。 倒是驱好了。 满朝御医都没能治好的病,给驱邪驱没了……这才是大邪门! 自此,道宗教在皇帝这里便已经列在了“邪教”之列,迟早都是要咔嚓掉的,没成想,时机来得如此之快。 圣心甚悦,至于真相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 …… 而知道真相的陆江江,在从大理寺回到家里之后,又等了一晚上,等到了这样的结果,彻底病了。 陆父刚接了旨,百思不得其解,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会落在自己这个小小的刑部主事身上,莫不是因为自己儿子救了皇帝的儿子带来的福泽? 思及此,陆父满面春风地来到陆江江的院子里准备言语体恤一番,谁知,就看到了脸色煞白地跟见了鬼似的陆江江。 知子莫若父。 陆父当下就觉得不对,再三盘问之下,终于是问出了真相,当下一手就扬起来了,可看着又伤又病又被吓了一整夜的儿子,这巴掌却又落不下去了。 重重叹了一口气,“哎!” 陆江江还有些侥幸,“宁、宁修远不是相信了嘛,再说,那刺客也招供了……”一边侥幸,一边寻思,自己怎么这么巧,随便找了个刺客,就找了个道宗教的,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抬了很久的手,终于在这句没脑子的话里,落了下去。 “啪!” 一巴掌重重拍在陆江江的脑袋上,直接给拍晕乎了。 陆父对着他破口大骂,“你自己蠢笨如猪,真以为宁修远跟你一样蠢相信了你那套说辞?!不过是他懒得来对付你对付咱们陆家!不然你以为这差事怎么就落到了你爹头上了?!” “为、为什么呀……” “因为他知道,老子我因为有你这蠢猪一样的儿子,会不遗余力地让这个看起来不那么可信的说法变得无懈可击!” 第68章 十七岁才知道的问题 太子遇刺,乃道宗教教徒所为。证据乃是刺客留下亲笔认罪状书一份。 摁了手印,笔迹经过鉴定,也和刺客生前笔迹相符。 陛下在朝堂之上发了好大的火,下令陆大人全权负责此事,一定要将所有道宗教教徒绳之以法,绝不姑息! 刑部第一时间赶到后山,才发现道宗教最初的大本营里,竟然人去屋空,显然对方已经撤走。消息传开,彼时叫嚣着坚信道宗教坚信天师大人的那群人一下子缄默了下来,这不就是……畏罪潜逃吗? 一时间,城中本就为数不多的教徒人人自危。 还剩下少数忠诚的信徒们,也被“因为自家儿子重伤卧床而脾气暴躁”的陆主事直接红着脸骂了回去。 陆主事平日里在朝堂之上多是躲在后面仰人鼻息的,是出了名的墙头草,这么硬气还是头一回。不过转念一想,人现在是东尧皇室的大功臣,嚣张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何况,听说陆江江那小子,伤地不轻。 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东宫,按理说,按着太子平日里的行事风格,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该带着些人参鹿茸滋补养生之物上门探望一二才是。可李裕齐却在那日刺杀之后就称病不出,早朝也告了假,说是受到了惊吓。 一国储君被一桩毫发无伤的刺杀案吓得病倒了,这事搁哪里都有些丢人。 皇帝听说以后,摆摆手,道一句,随他去吧,便真的不再过问。 倒是白行,那日从茶楼离开后,家都没回,就被自己爹半道截了,说是出城访友。这一访就是三日,今儿个回来一进城门就听街头都在讨论这件事,隐约还听到陆江江,心下一紧,又听到姬无盐,当下就跳了马车直接往风尘居跑去。 到了风尘居,又听姬无盐搬了宅子,又问了朝云姑姑,找了个丫鬟领了路,才到了目的地。 随后他就傻眼了,指着那“姬府”的牌匾“这这这”激动了半天,愣是一句囫囵话都没说全——若是记得没错,这处宅子之前是属于宁修远的! 想了想,却又不大确定了,毕竟宁国公府看起来也不像是没钱到需要卖宅子的地步。 既是摸不准,便也不好多嘴多舌地,何况当下挂念姬无盐,便报了名姓直冲冲地往里冲去,徒留两个门房小童在后面一路追着喊着气喘吁吁的。 最后还是小童被勾肩搭背哥俩好地带着白行找到了姬无盐的宅子。 姬无盐还在抱佛脚。 沈洛歆也在,在剥松子仁给寂风吃,寂风吃一颗,递一颗给姬无盐。 彼时已是午后,北国之都的夏末午后已经没有那么酷热难耐,蝉鸣还是嘶声力竭,廊下微风习习,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宁。白行急吼吼的脚步就在院外猛地刹住,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对着小童摆摆手,让人退下。 小童还在犹豫,毕竟未经通报允许就带人进来,是职责有失,何况还是个男人。 白行一把将他推走了,然后靠着门框抱着胳膊欣赏着院子里这一幕。 白家很少有这样的气氛。 不是说白家气氛不好,只是位置高了,每个人肩上的责任就显得很重,平日里的人情往来、内宅琐事都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与精力,像这样几个人、一家人一起悠哉哉地享受一个日光正好的午后的机会,着实不多。 他站在门口,沈洛歆第一个看到他,“呀”地一声,打了个招呼,“白公子来了也不说一声,就这么傻站着作甚?” 姬无盐抬头看去,就着手中的医书朝着他挥了挥,眼睛带了笑,笑起来弯弯的,眼底有细碎的光晕。 眼尾下却是无痣,心下便是了然。 几步入内,从还未剥的松子里抓了一小把,也不坐,就靠着栏杆上上下下地打量姬无盐,“刚进城,就听说你遇到刺杀了,想着过来看看你,可吓到了?” 难怪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还带着倦容,心下微暖,笑着摇头,“未曾。刺客很快就被制服了。” “说起来倒也意外,竟是道宗教。之前还听附近的老人说,道宗教的天师很是厉害,治病驱邪的,治好了许多病人。”沈洛歆一边剥松子,一边念叨,这松子便剥地慢了些,赶不上某个小包子吃的速度。 小包子等了一会儿,眼看着都快停了,倒也不催,自顾自找了张小矮凳在姬无盐身边坐了,抱着膝盖仰面问姬无盐,“姑娘,那个天师……比陈爷爷还厉害吗?既然是治病救人的,为什么要刺杀太子呢?” 沈洛歆思维被打断,“陈爷爷是谁?” “一个赤脚大夫。”姬无盐回答,又拍拍寂风的脑袋,“天师虽然厉害,却仍不及陈爷爷厉害。至于为什么要刺杀太子……你还小,不需要懂。” “不小了,七岁了。” “十七岁才能懂。” “姑娘才十六。” “是呀,所以姑娘自己也不懂。” 白行看着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姬无盐,看着她稚气未脱地回答一个七岁孩子的问题,看着耐心极好,可偏偏所有的回答又带着几分敷衍,而且敷衍地格外理直气壮。 一时好笑,笑出了声。 寂风回头看他,皱了皱眉,将白行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大哥哥?你满十七岁了吗?” 白行蹲下身,与他平视,笑着点头,“满了呀。” “那你知道为什么天师要刺杀太子殿下吗?” 粉雕玉琢般的孩子,说话也柔软,一张脸圆圆的讨人喜欢,白行想了想,“嗯,知道呀。不若,过几日你陪大哥哥去放纸鸢,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如何?” 寂风想了想,回头看姬无盐,没说话,只是身侧的手下意识拧着袍子。 这是想要去呢。 白行摸摸寂风的头,邀请道,“白家这一辈,就我一个,打小没有兄弟姐妹,寂寞得很。我也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无盐过几日可有空,一道放纸鸢?沈姑娘也一起。” 第69章 三爷够好够热心 云州的庄子足够大,云州的天地足够广阔,在云州长大的小公主,其实对这种小山坡小郊外放纸鸢的事情,是没有几分兴趣的。只是,寂风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满是期盼,亮闪闪的。 像个格外正常的孩童。 捡到寂风的时候,姬无盐已经十三岁了,虽还有几分玩心,但面对日益加重的学习任务,却也不得不长时间地将自己捆缚在书房里,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庞大部族的掌舵人。 带着这孩子放纸鸢的次数,并不多,屈指可数。 姬无盐收了手中医书,低了眉眼弯腰问他,“想去?” 即便满脸写着“去吧去吧”,可寂风仍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姑娘去的话,寂风也去。” 猫儿从院中走来,踱着方步,蹭了蹭寂风地腿,平日里势必要弯腰抱猫的孩子此刻也顾不上,抓着姬无盐袖子的手都用了力。 姬无盐仍不点破,只继续诱导,“若是寂风想去,姑娘便去。所以,寂风想去吗?” 白行在边上看着,有些看不懂,却也 小小的孩子,咬着嘴唇,迟疑着,半晌,低低说了声,“想……” 姬无盐倏地笑了,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倒显得她像是等待长辈应允的孩子似的,摸了摸寂风的脑袋,“好。那就等白行哥哥定了时间,咱们一道去放纸鸢。” “好耶!” 寂风一蹦三尺高,转身就朝外跑去,跑了两步猛地转身抱起地上的猫儿,“我去告诉子秋姐姐,还有岑砚哥哥,古厝哥哥,咱们一道去放纸鸢!” 刚下台阶,又顿住,转身问姬无盐,“那……要带上猎人吗?” 白行没明白,“猎人?咱们又不是捕猎。” 这孩子是要将他在燕京城里认识的人都带上?姬无盐笑着摇摇头,“三爷公务繁忙,日理万机,不能陪你放纸鸢。” 白行瞠目结舌——三爷?!宁修远?!他们……这么熟了? “哦……”寂风点点头,热情散了些,瞬间却又回来了,“我先让岑砚哥哥去准备纸鸢,能飞最高的那种!” 姬无盐颔首,“去吧。跑慢些。” “嗯嗯!”答应地很好,跑地却很快,依稀还听得到孩童散在风里的声音,天真无邪,“小鸢小鸢,你也想去的吧?你既叫小鸢,定是喜欢放纸鸢的,对吗?” 姬无盐身形一颤,膝上的医术滑落在地,她怔怔看着那医书出神,忽然笑了笑,俯身捡起,拍了拍搁在身旁小几上。 白行掩了心中惊异,一边打定了主意回头拜访拜访宁修远去,一边笑着揶揄,“明知道他很想去,还要逗他……” 姬无盐支着下颌懒洋洋地笑,“你不懂,我就是想要他说,‘要’。” 寂风其实是一个有些怯弱的孩子。 到了云州之后,他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只是一个人坐在姬无盐寝屋门口的台阶上,守着姬无盐睡觉、守着姬无盐回来,他不会做任何和姬无盐无关的事情,也不会和除了她之外的人有任何交集。 他像是一个被遗弃了太久的小兽,将骤然得到的点滴暖意,当成了漫长余生里的全部。 这些年,他似乎开朗了许多,他的世界里开始有姐姐、哥哥,开始有陈爷爷、江爷爷,但即便如此,他也很少主动去争取什么,不敢说“喜欢”,亦不敢说“不喜欢”。甚至因为害怕再一次被遗弃,这个幼小的孩子首先学会了如何卑微地对待这个世界,担心自己打扰到任何人,而招致任何一点外界对自己的不喜。 他像是一只蜗牛,一边小心翼翼地探出自己的触角去触摸这个世界,一边随时做好了缩回壳里的准备。 姬无盐抱着膝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阳光落在鞋面上,锦缎闪着微光,她眯了眼,眼底含着笑,“他第一次表达想要,是在我教他习字的时候,他指着寂寞的寂,小心翼翼地问我,说可不可以姓这个……在此之前,他没有名字,外祖母唤他小风,希望他跟风一样自由。我知道,他真的想要姓的,是姬,可他不敢说。” 就像方才,明明很想要吃松子仁,可沈洛歆不剥,他也不说要,也不会伸手去拿沈洛歆抱着的那只碟子里的松子。 即便他的世界足够大,他却给自己划了一个又一个不能踏足的禁忌之线。 不越雷池一步。 一个过于乖巧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孩子。 姬无盐脚尖轻点,仰面看白行。因为迎着光,她微微眯着眼。她同白行道谢,“谢谢。”哪怕再微小的善意都值得被感谢,压死骆驼只需要一根稻草,而让一只蜗牛愿意自己走出它的壳,需要足够的安全感。 突如其来的严肃让人有些不适,沈洛歆一巴掌轻轻拍向姬无盐的脑袋,调节气氛,“你怎地不谢谢我。我对那小子也很好呀。”心底却微微地疼,原是那样的孩子…… “说什么谢不谢的,真见外。”白行扯扯嘴角,在方才寂风坐过的小矮凳上坐了,有些吃味地控诉,“我瞧着他对三爷倒是熟络,连外号都起好了。这燕京城怕是头一份。” 姬无盐蓦地一愣,后知后觉地蹙起了眉,半晌摇头笑了笑,“兴许,是因为三爷够好够热心吧。” 说完,自己也不信,甚至因为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而浑身一哆嗦——恶寒。 白行更是见鬼了似的,热心?!谁?!宁修远?!自己才离开几日,这世道怎地如此诡谲到令人觉得陌生? 宁修远其人,白行承认他厉害,往前数百年、往后数百年,兴许都出不了第二个宁修远,可这也改变不了他不是一个好人的事实。白行百思不得其解,又坐了一会儿,嗑了一会儿松子,才神神叨叨地离开了。 离开后也不急着回府,直接转道去了宁国公府。巧了,就在国公府门口遇到了宁修远的马车,省了通传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白行的错觉,总觉得席玉看到自己……像是有些蠢蠢欲动。 第70章 事情不乱,心乱。 宁修远倒是容色寻常,落座之后取了手边待处理的事务,随手翻了翻,抬头问白行,“何时回来的?” “用了午膳方回。”说完,上上下下打量着宁修远,看不出什么不同,更看不出哪里“够好够热心”。而席玉……已经暗地里搓了好几回手了,整一个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极了方才扒拉着姬无盐的寂风满脸希冀的样子…… 午膳后就回了,算算时辰…… “去看过陆江江了?”宁修远搁下手中的册子,又拿起边上一本账簿,翻开,“伤势如何了?” “没去。”正要说去见了姬无盐,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只道,“有些事处理了下……话说,过几日,寻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道去放纸鸢啊?” 这回,宁修远头都没抬,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去。”说完,甚至觉得白行出门一趟这脑子大抵是坏了,放纸鸢找陆江江啊,他什么时候放过那种玩意儿?哦,陆江江爬不起来。 意料之中的答案。白行其实也觉得宁修远能答应去放纸鸢才是滑天下之大稽,估计宁修远穿开裆裤的时候都不会喜欢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可能……他甚至没有“开裆裤时期”。 白行老学究似的点点头,“嗯”了声,以一种兀自嘀咕的样子喃喃道,“我也觉得三爷不是放纸鸢的人,也就是那小孩子吵着说要带上猎人……我才来多此一问。不过既然问过了,我也好去交差了。” 声音不高,却也足够宁修远听个一字不落。 翻页的指尖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翻了过去,半晌,又似乎格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日子定了?” “什么日子?” 宁修远眼神还在账簿上,看起来专注又稳重,真的只是百忙之中抽空搭理你两句的样子,“你们放纸鸢的日子,定了?” 白行盯着宁修远翻页的那只手,咽了咽口水,试探着回答道,“还没……就这两日吧。”所以,这个所谓“猎人”,宁修远自己也是知道的并且似乎还很满意这个称呼? 想了想,又补充道,“待定了,我同您说一声?若是您正好也得空,就出去走走吹吹风,总好过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闷着也闷不出个所以然来呀。” 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宁修远。 脸还是那张脸,清隽、贵气,欺骗世人的温雅,即便同样身为男人,白行也一次次地兀自偷偷感慨过,宁修远这副皮囊当真是造物所钟得天独厚,还有他天生谁也不放在眼里的脾性,让他看起来足够高不可攀,清涟不妖。 只是……今日还是有些不同的,譬如,自从他问了日子之后再也没有翻过一页的账簿,按着往日的话,这么一会儿都足够宁三爷换下一本了。 可见,心早就不在那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几日不见,宁三爷换了个芯子了。 白行瞬间觉得整个人被雷给劈了一样,脑子里闪电劈啪作响,而对面低着头看账簿的宁家三爷,遥远又陌生。 而席玉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不大正常,有些飘忽不在状态,有些茫然神游在外,又有一种“看吧果然就是这样”的认命和无可奈何。 宁修远终于又装模作样地翻过一页,看起来有些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嗯……最近事情的确有些乱,出去走走兴许会好些。” 轰隆隆……有一阵惊雷炸响。 席玉仰面看天,实在无言以对。主子最近明明挺闲的,也就恐吓了一下陆江江,然后弄死了一个刺客,伪造了一份认罪状书,这些事情对主子来说早已经驾轻就熟,何至于“乱”了,就自己这个手下都快闲地数蚂蚁了,乱? 事情不乱,大抵是心乱。 白行已经完全按捺不住心中欢呼的、躁动的、八卦的小心思,当下只说饿了要去厨房找些点心来果果腹,拉着席玉就出了门,避开了视线所及处找了个小角落,蹲下。 双方一碰头,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一番交流,然后发现即便将两个人所见所闻整合到一块,好一番查漏补缺之后,有些事情还是没搞明白……譬如,猎人?譬如,所有这些异样的源头又在何处? 白行早已被惊雷劈地外焦里嫩了,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都被劈糊了,讷讷相问,“这是……你家爷红鸾星动了?” 席玉也不懂。 但他却是倏地松了一口气,这几日来无人可诉憋地有些心慌,这会儿终于说完了,整个人神清气爽,唯独说起此时仍旧不大确定,“说不好。而且爷自己似乎还没发现……他总觉得是因为受了白老夫人所托,才对姬姑娘多有照拂……这话您信吗?反正属下是不信的。说得好像他自己很听话似的。” “可白公子您瞅瞅,若真的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话,属下当初随口一句‘姬无盐’,主子他犯得着特意义正辞严地告诫属下吗?”说着,挺了挺胸膛,端着双手,抬着下颌,想象着彼时自家主子的模样,咳了咳,仿了几分相像,“往后见着她,莫要连名带姓地叫……就这样。” 白行咳了咳。 席玉以为他不信,睁大了眼,重申,“真的!白公子您莫要不信……” 白行又咳了咳,眼神往他身后飘,挤眼努嘴的表情有些狰狞。席玉定睛一看,就见对方墨色的瞳孔里,多了个倒影,只一个身形便是旁人谁也学不来的气韵。瞬间汗毛直竖,一下子跳了起来,跳起来以后也不停顿,游神般地往外走,一脸茫然无辜的样子,一边走一边低唤,“信……信……信……” 宛若失心疯。 宁修远背着手站着,声线冰凉,“站住。” 席玉瞬间定格,维持着单脚站着、另一条腿抬着的动作,一动不动,嘴里还在头头是道,“信……信……信……”像一只坏了的器械。 白行蹲在原地,低着头,抚额,默默地闭了眼——傻缺。 第71章 若是母夜叉呢? “一直跟你说,离白行远一些……”宁修远背着手,看着自己傻子一样的手下,语重心长地再一次叮嘱,“真该让你重新回炉重造下了,明日你就换席安过来吧。” 白行:嗯?这傻缺自己傻,跟咱有什么关系? 某只坏了的器械瞬间恢复如常,三两步跑回来,抱着宁修远的大腿就开始哭,“主子!爷!这使不得使不得,席安最近忙,事情又多又杂,怎么能伺候地好主子?再说,席安年纪大了,脑子不好,容易忘事儿,伺候爷的事情还是交给属下吧,属下伺候您这么久了,有默契……默契!” 宁修远抽了抽那条腿,没抽出来,低着头看着活宝似假哭的手下,太阳穴突突地跳,半晌,咬牙切齿地,“滚!” 席玉麻溜地起身,滚了。 白行拍拍蹲久了有些发麻的腿,讪讪笑着,踱着小猫步凑上去,“无盐那处宅子……是您的吧?这宁国公府都开始卖宅子了,这消息万一被有心人知道,怕是……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轩然大波。” 宁家地位太高,一举一动都被太多人仰望着,何况还是变卖产业这样的大事,难免让人不多想。 “无妨。”宁修远不甚在意,也没有解释的打算。 那处宅子卖掉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是姬无盐买,毕竟席玉办这事的时候,说的是一个年轻的商人,过来定居的。 那处宅子是皇帝划在他名下的,直言不算御赐,随意他处置。知道的人不多,宁修远也不愿过多的人知晓,是以从未让人过去打点,就这么一直荒废着。 前阵子偶然想起,便觉得与其闲置着让它落败下去,倒不如就此卖了。没想到…… 宁修远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失望之余自然不能轻易放弃,白行又凑上了几分,“那……这猎人之说,又是从何而来?短短几日光景,堂堂帝师改行当猎户了?” 宁修远斜睨他一眼,背手转身往里走,下了逐客令,“你该去陆家探望探望了,听说你们还拌嘴,多大的年纪了……还玩小孩子那套……” 白行一噎,小孩子哪套?有本事你不要跟着我一道去放纸鸢啊!那才是小孩子玩的! 可惜,宁三爷已经进了屋,听不到他心底的叫嚣…… 而白行看了看天色,想着当初两人的不欢而散,到底还是拎着些人参鹿茸的,去了陆家。 陆江江躺在床上,早把最初两人的不愉快给丢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去了,正愁没人来同他说话解梦,拉着白行添油加醋地塑造了一个遇到刺客英勇无畏的壮士形象,说到动情处,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一下拍在伤口处,扶着床咳地撕心裂肺,宛若一个行将就木的病秧子。 完了还一脸憧憬地问白行,“如此,姬姑娘可会高看我几分?” 白行看地眉头直皱,实在不好意思泼他冷水,斟酌半晌,问,“你……真的看上她了?你说你连她脸都没见过,指不定面纱之下是个母夜叉呢?” 陆江江突然地安静了下来,耍宝似的表情瞬间散尽,他格外认真地看了眼白行,突然咧嘴一笑,痞里痞气的,又没个正形的样子,“就是母夜叉我也认了!再说,我陆大侠赌牌的运气一向好,挑媳妇的运气自然也不会差!你就看着吧!” 白行摇头,他突然觉得差点儿当真的自己有点傻,他扯着嘴角呵呵地笑,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听说,你去大理寺的时候,是宁三爷差人抬着你去的?” “是啊!我同你说,宁家三爷太可怕了,那眼神,我觉得他是想吃了我啊!我这伤……我这伤,看到没?”他指指自己的伤口处,“大夫说了,并不重。我总觉得,我其实本就该好了,是那日去大理寺给宁修远、呸呸呸,宁大人!我是给宁大人吓病了呀!” 回想起那日遭遇,陆江江就心有余悸,瘆得慌。 白行有些敷衍地附和,心道,你还在想着如何选媳妇,殊不知,已经踏入宁三爷的雷区。就这样还能让你活着回来,已经是看在陆家的面子上了……偏这小子浑然不觉。 往后这日子,大抵是有趣极了,只是显然这小子还要在床上躺上一段时间,不然一道去放个纸鸢,一定非常热闹。 …… 李裕齐的书信是翌日入夜之后送去风尘居的。 自太子刺杀事件之后,姬无盐也乐得以“受惊”为由,推了风尘居的演奏,窝在东郊看看医书种种药草。如古厝所言,宅子后面临湖的一片荒地,自打入住以后就没有外人踏足过,姬无盐留了一条足够马车同行的道路之后,将剩下的地方围了起来,种了一大片普通的药草。 算是给陈老的见面礼——如此,就算他觉得自己在燕京城荒废了学业,也会看在这见面礼上,宽慈一二。 太子的书信到了风尘居,朝云姑姑亲自送来的,一并带来了风尘居的账簿。 这个性子温和的女子,在风尘居的归属问题上倔强又执拗,她始终坚持自己只是暂代经营,风尘居就是姬无盐的。她想要用这种方式增加姬无盐对燕京城的归属感,她想告诉姬无盐,燕京城里也有家人、有朋友、有生活、有事业,而不仅仅只有真相与复仇。 这也是姬老夫人想要告诉她的。 太子的书信来地有些意外,信中对自己隐瞒身份做了解释,也对那日牵连了姬无盐表示歉意,说是这几日甚是挂念担心。 最后还表示,待自己身体康复,定会第一时间亲自携重礼探望请罪。 东宫太子用了“请罪”二字,当真如传闻所说,这位太子为人温和谦逊,毫无皇家子嗣的架子。 姬无盐看完,随手将信又递了回去,朝云问及是否回信,她也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说了句你看着办吧,便再无言语。 朝云便退了出去,却也瞧地分明,不管那事太子有没有参与,这护妻不力的过错,是推不掉了。 姑娘……怨着呢。 第72章 邪门的宅子 子秋看不明白,便问姬无盐,太子这是何意? 听说连救命之恩的陆江江都没去探望过,风尘居的百合姑娘那边也没有书信,却独独送了姑娘这一封。 姬无盐敛眉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深凉深凉的,“大抵,某些时刻,让他觉得我像极了他的……故人。” 不管是疑心还是兴趣,总之,如今的自己,在李裕齐那里大约能算得上半个猎物。 姬无盐缓缓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月色如银辉泻地,她微微仰了脸,未覆面纱的容颜沐在这月色里,宛若上好的白玉,半分瑕疵瞧不见。 她细声呢喃,“我心……甚慰。”余音散进风里,宛若古老的叹息。 …… 同一片月色下。 城外密林之中,有数道黑色身影快速掠过,停在了密林中一处猎户小屋的门口。密林里常有这种小屋,供往来猎户们稍作休息,搁着一些不容易腐坏的吃食和治疗外伤的药材,平日里鲜少有人往来。 为首那人,一方红巾蒙着脸,露出的上半张脸如同丑陋的枯树皮拼接在了一起,还能看到手法粗劣的针脚,斜斜穿过鼻梁,眼睛细长,左眼完好,右眼瞳孔却是可怕的苍白色。 这样一个人,即便青天白日之下都觉得森然可怖,莫说这深夜密林之中伴着几声不知道何处传来的鸟叫声…… 便是看了太多次这张脸的手下们,也纷纷低了头。谁也不知道常年被红巾覆盖的另外半张脸长什么模样…… “抓一个妇孺抓不到,你们同我说对方行事缜密,说她住去了御史大夫家,平日里又深居简出,不好下手。那成,我该让你们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人声线低沉,倒是意外地有些好听,目光冷冷一扫低着头的手下们,“多久了?你们自己说,多久了?抓到人了吗?” “那姑娘跟泥鳅似的……您又说要抓活的……”有手下低声辩解。 “确实……古灵精怪的,而且对城中的大街小巷也太熟了,一个转身就不见了……” “还有那姬家,也是古怪,一入夜就跟个迷宫似的……看着不大,就是怎么也找不着地方,邪门!” 一个抱怨了,剩下地纷纷附和,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起初那人还耐心听着,渐渐地有些听不懂了,“等等,什么姬家?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姬家?” “沈家那丫头如今住在东郊姬无盐的宅子里,就风尘居那个不太露面的琴师。” 男人细长的眼危险地眯起,语速渐缓,“你们的意思是……一个姑娘,一个琴师,你们就搞不定了?还邪门……我看你们才邪门!一大帮男人,孔武有力的男人,搞不定两个小丫头!倒也真厉害,还有脸活着,还有脸站在这里同我抱怨……” “我今日就是来告诉你们,主已经大发雷霆了,是我!替你们求情,让你们活到了现在,但若是你们还办不好,莫说你们,就是我……也得死!” 男人俯视着闻言瞬间跪地的手下,厉声呵问,“可明白?!” “明白!”整齐划一,响彻夜空,惊醒了树上夜宿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很快又恢复平静。 男人垂眼看着,苍白色的瞳孔里,隐约看得到褐青色的瞳孔沿着视线所落的方向移动,半晌,他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跪着的手下们细数着脚步声一直到听不见了,才倏地呼出一口气,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拍胸脯的拍胸脯,抖腿的抖腿,“吓死了吓死了……” “哎,你们说,当家的这脸是怎么回事?” 边上立刻有人板脸呵斥,“新来的吧?不要命了,敢背后这样议论?走了走了,该干嘛干嘛去。方才没听到吗,再抓不到那小丫头,有咱们的苦果吃!” “说起来那姬家是真邪乎,上回我在里头兜兜转转了一晚上,别说沈家小妞的门了,连大门在哪我都找不着了!可天一亮,我猛一回头,又发现自己压根儿就在围墙脚下呢……你们说邪乎不?反正那姬家我是不想去了,你们谁爱去谁去!” “真、真这么邪门?”这情况着实有些渗人,加之此刻密林幽森,愈发地让人起鸡皮疙瘩,“小五,你前几日不是也去过吗,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被叫作小五的那个,讪讪一笑,“我、我进去没多久,就被人打昏了,醒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了……所以……” 他摸了摸脑袋,没说下去,但大家都听明白了——说白了,还是对方手下留情才留了条性命。 这姬家,着实邪门。这是在场所有人一致的观点。 “反正,当家的只是要咱们抓沈家丫头,咱们还是避开那邪乎地儿吧,莫要惹恼了人家,悄悄把咱们办了……” “的确是这么个理儿。走走……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睡吧,明日再好好想想该如何行事。” “回了回了……” 密林之中,错落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遭恢复了安静,只偶尔一两声鸟儿睡梦中的嘟哝。 月色静谧而安详。 却有两人从树后走出,其中一人好奇相问,“姬家……真这么邪乎?” 另一人长了一张国字脸,不苟言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刻板,他显然不是那么八卦的性子,闻言摇摇头,没说话。 对方又问,“主子这段时间似乎对姬家有些兴趣,咱们……要禀告吗?” 对方没说话,背着手转身离开。转身之际,腰间银白亮色一闪而逝。 似是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那人也不急,几步跟上,自顾自絮絮叨叨地,“那处宅子是陛下送给主子的,你说,会不会是本来就有什么问题,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哪有那样的神通……还是去问问主子吧?你觉得怎么样?……哎,席安,你等等我!” 被叫作席安的男人仍没有半点反应,只加快了脚步,半晌,忍无可忍,“闭嘴!” 第73章 姑娘说你忙 翌日一早,马车早早地到了姬家门口。 是出门放纸鸢的日子。 昨儿个夜里寂风就激动地没怎么睡好,今早是被子秋抱着上马车的,这会儿四仰八叉地占据了马车里的半壁江山,睡地哈喇子直流。 “姑娘就是太心慈,昨儿个又有不知死活的宵小夜闯咱们府上。姑娘为何总将人丢出去,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也是不甚其扰。倒不如直接……”子秋皱了皱眉头,将带上马车的小点心一一摆好,递了一小盅燕窝过去,抱怨道。 姬无盐掖了掖寂风的被角,不甚在意地笑笑,“杀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何必去徒增杀孽。如今这样让他们意识到此处不好惹,却也没有实质性的伤亡,行事时便多会投鼠忌器。” “何况,狗急了也能跳墙,兔子急了还要咬人,真的不顾一切反扑过来的时候也会令人头疼一阵。如今权当闲极无聊时的消遣了呗。” 子秋叹气,行吧,姑娘说什么都是对的。 “都是哪里的人,姑娘可知?” 燕窝炖地恰好到处,姬无盐靠着马车车壁,抿着嘴里的燕窝,早晨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她微微眯了眼,睫毛纤长浓密,在脸颊上投下两个弧形的阴影,“再等等……不过是一些小喽喽。” 马车的颠簸震醒了流着哈喇子的少年,他蓦地睁开了眼,睁眼后片刻的茫然,然后一蹦三尺高,“咚”地一声,脑壳撞倒了马车顶上,吓得正在学骑马的沈洛歆一下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痛地龇牙咧嘴地爬起来…… 撞顶的动静着实有些大,驾车的是白家的车夫,也吓了一跳,却又碍于马车里除了小孩便是姑娘家,也不好撩帘子问,只转了身子抬了声音,“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正在给痛地话都说不出来的寂风揉脑袋,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闻言只道无妨,说小孩子皮,睡觉摔了。 寂风倔强地含着泪控诉,自己明明是撞了车顶,摔?谁家孩子七岁睡觉还会摔啊! 一边控诉,一边指了指另一边脑壳,挪了挪位置,愈发地靠着姬无盐,“姑娘姑娘,咱们是去放纸鸢的路上吗?” 撞了头还不忘纸鸢,看来是真喜欢。 “嗯,很快就到了。”端了一旁剥了壳的瓜子仁搁他怀里,这孩子不挑嘴,什么都吃,可最喜欢的还是这些个坚果小零嘴,跟松鼠似的。 帘子被撩开,是摸着臀部爬上马车的沈洛歆,一进来就龇牙咧嘴,“怎么回事呀,我好好地骑马呢,被吓地一哆嗦,摔了。” 姬无盐指指车顶,抿嘴笑。 沈洛歆张着嘴,半晌,由衷感慨,“这脑袋……挺瓷实啊!” 寂风默默地端着怀里的瓜子仁,找了个小角落,背对着众人一颗一颗的吃瓜子……像个老鼠。 …… 小孩子生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到目的地,马车还未停稳,古厝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寂风刷地一下跑了出去,“纸鸢!纸鸢!放纸鸢咯!” 日色浅淡,暑意渐退,最是适合踏青赏景的天气。 除了……遇见了不大想遇见的人。 当姬无盐扶着古厝的胳膊下了马车下意识去追寻寂风的身影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和白行一道也是刚刚抵达的……宁修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日的宁修远看起来,似乎有些严肃。虽然,宁三爷一直都挺严肃的。 古厝也有些意外,“寂风没说宁修远也要来啊。” 姬无盐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的样子,“他想的,他把他在燕京城认识的人的名字全说了一遍,被我拦了。没成想,白行真的把宁修远叫上了。” “看来,这白少爷同宁家三爷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古厝收了手,接过随后下来的子秋手里的食盒,又凑近了姬无盐几分,低声耳语,“都检查过了。” 两人并肩而行,距离很近,稍显亲昵。 沈洛歆跟子秋走一起,稍稍落后了些,同子秋八卦自己被追杀那晚古厝近乎于冷血的举止,子秋听地乐不可支,却完全不意外,她指指古厝手里那个食盒,“你以为他是帮我拎的?不过是因为这里头装着姑娘喜欢的吃食……” 沈洛歆张了张嘴,很轻很短的,“啊”了一声。 子秋继续科普介绍,“古厝和我们不同,他只负责姑娘一个人。” “你不也是吗,就无盐的贴身丫鬟,只负责自家姑娘的衣食起居。”这个前世的电视剧里都有演,得宠的小姐身边的丫鬟有时候比主子都金贵,子秋看起来就很金贵。 “不不不,不一样的。”子秋摇头,斟酌了一番,换了一种说法,“我和岑砚,是有卖身契在姬家的,我们是下人,主子们的话多多少少都要听的。古厝不是,他不是下人,他随时可以离开,他也不用听别人的话,甚至不用听姑娘的话,他留在这里、照顾姑娘,是自己的意愿……这么说,懂了吧?” “哦……”沈洛歆拖着调儿地应和,当下恍然大悟——子秋这丫头绕来绕去的说这么多,其实不就是一句话嘛,就是古厝喜欢姬无盐呗! 不过这异世古人表达喜欢的方式真含蓄……我喜欢你,所以我留在你身边做下人伺候你? 如此一想,对古厝本就不多的意见瞬间消散,这样一个痴情男子,这样一个时时刻刻注意着男德连和其他女人接触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的男人……佩服! 这边还在兀自感慨,那边寂风却已经满草地飞起,“姑娘姑娘!快来!岑砚哥哥!纸鸢呢!纸鸢呢!” 岑砚除了武功高,手工也很好,会雕刻,会做纸鸢。 “呀!猎人!” 看到宁修远,寂风转念就把岑砚给忘了,小短腿噔噔噔跑过去,一脸天真无邪,“姑娘说你忙,来不了,如今你是不忙了吗?” 声音挺高,足够传地很远,而姬无盐……耳朵甚好。 她默默地偏了头,放慢了脚步,暗暗咬牙切齿……这死孩子! 第74章 情敌见面 宁修远伸手揉揉寂风的脑袋,目光却落在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的姬无盐身上,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地,“是嘛……你家姑娘未曾问过我,怎知我忙不忙呢?” 一旁白行默默扶额,果然,这家伙受刺激了。 白行和宁修远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姬无盐下马车。白行挥了挥手,正准备大声地打招呼,就看到马车前的男人朝着姬无盐伸了手。 那男人白行在姬家的时候见过,不过没说过话,看起来很儒雅的样子,不太像下人。不过姬家的下人都不太像下人,是以也未曾注意过。 但那一刻两人之间格外有默契的相视一笑的气氛……同样身为男人,白行怎么可能看不出一些端倪来,当即“哇偶”一声出口,才猛地想起身边宁三爷……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宁三爷看过去的表情,俨然就是媳妇被人抢了的模样。 就这样还说是受人之托才照顾一二?骗鬼呢?哦……骗他自己,毕竟,现在三爷他老人家也许可能真的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那点儿奇怪的心思到底意味着什么。 “寂风。”古厝轻唤,招了招手,待寂风跑过去,才低声交代,“这是宁国公府的三爷,你不能叫他‘猎人’,这很失礼。” 寂风乖乖点头,宁修远收回方才搭在寂风脑袋上的手背在身后,“无妨,童言无忌。” 啧啧。 白行悄悄后退半步,捅捅身旁席玉,挤眉弄眼,交换着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什么童言无忌?若是换个童来叫叫试试看? 寂风回头看看古厝,又看看宁修远,总觉得这两个人都有些奇怪,最后拽拽姬无盐的衣袖,“姑娘,失礼吗?”他不愿失礼,因为若是他失了礼,外人会说姑娘教地不好。 姬无盐缓缓蹲下,摸摸寂风的脑袋,格外的耐心,“那……寂风觉得,是想要叫他宁大人呢,还是猎人呢?” 寂风迟疑,古厝哥哥曾经说过,燕京城里有很多大人,即便是姑娘见了,也要客客气气地行礼的,所以他们在这里不能跟在云州庄子里一样自由自在的。他不想姑娘对着眼前这个男人客客气气地行礼。 所以他不想叫眼前这个人“大人”。 姑娘不该对任何人行礼。 他想了想,问,“不能和白行哥哥、古厝哥哥一样吗?”叫哥哥的话,便不失礼了吧? “嗯……”姬无盐迟疑,想着用什么说辞来否定,毕竟,宁修远身份太尊贵了,多少人上赶着地叫一声“三爷”都是荣幸…… “可以。就叫哥哥。”宁修远却已经肯定道,“我叫宁修远,你叫我宁哥哥,或者修远哥哥,都行。” 行个鬼! 姬无盐只觉得头都大,这小子谁都是哥哥姐姐,子秋是姐姐,岑砚是哥哥,现在宁修远也是哥哥,岂不是将这一群人都搁在了同一个位置?可她又不能当着寂风的面说什么,只接过岑砚手中的蝴蝶纸鸢送到寂风的手中,转了话题,“不是说放纸鸢么,快去。” 岑砚眼疾手快,拉着寂风跑了。 姬无盐这才站起来,彼时温和悉数散尽,直直看向宁修远,“宁大人,小孩子不懂事,他不知道燕京城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宁国公府是什么地位,更不知道他若是贸然开口当众叫宁家三爷一声‘哥哥’是什么后果……可是大人,您也不懂吗?” “这的确是一种极少数人才能有的尊荣。可是尊荣太盛,他没有自保能力,承不住的。” 宁修远一怔,意外于对方突如其来的情绪。 数次见面,宁修远对姬无盐的印象一直都是“披了不知道多少张皮的姑娘”,她的喜,她的怒,都是她表现给你看的,所以喜怒从未抵达眼底,她清醒又理智地做着一个旁观者,连存在感都有些不大真实。 可这一瞬间的愤怒、紧张,格外的真实,真实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都不自觉地握着拳头。 少女微微抬着头,日色倾泻进她的瞳孔,呈现出一种瑰丽的琥珀色,她直直看过来,那双眼便也无遮无拦地,入了宁修远的眼底,几分理智,几分通透,还有几分护犊子的执拗,还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鲁莽。 宁修远就这么看着,原来……这才是她。 看起来绵软温顺、长袖善舞的样子,可骨子里却藏着这样的韧劲和骄傲。难怪在白家,能弹地出那样让人热血沸腾的曲子。 彼时上官鸢他没什么印象,知道她与上官鸢双生以后,特意去查了画像。美则美矣,未免太柔媚了些,似无骨,如攀援而上的藤蔓之花。 可……可若是配上这样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好想…… 背在身后的指尖微微一颤,兀自低头笑了笑。 是那种格外自在格外愉悦的笑,他笑着,直直对上姬无盐的眼神,“我护。” “什么?”姬无盐眨了眨眼,眼底情绪悉数散尽。 瞧,又给自己盖上了一张皮,宁修远低头转了转腕间佛珠,这姑娘啊,真想将她那一层层的皮都扒下来,看看里面滚烫的、热血的、恣意锋芒的核是如何模样。 “他护不住自己,我来护。我既给了这尊荣,他便承地住。” 白行无声地张大了嘴巴……第一个念头就是,啊,宁老夫人若是在这里,该多开心啊,她的幺儿像个人了。第二个念头就是,哦,以后没有难兄难弟了,耳朵要被念叨到疼了。 姬无盐呆了。 对方认真到近乎于承诺的这句话,将她所有的质问给堵了回来。的确,若是宁修远想要护着一个人,便是皇室都动不了,这一点不需要质疑。 可……她蹙眉,总觉得这不是重点…… “宁家三爷愿意护着寂风这小子,往后咱们也可以放心些,这是好事。”身后,古厝笑着宽慰姬无盐,及时地化解了有些尴尬的沉默,“今日不是来放纸鸢的嘛,寂风缠着岑砚做了好几个纸鸢……你上一回放纸鸢还是几年前,今日借此机会好好重温下?” 宁三爷的脸色,微微一僵。 第75章 我长大了 宁三爷的脸色,微微一僵,心里莫名地说不上来的不得劲儿。 姬无盐看着不远处已经跑远的几个人,莞尔一笑,勾了勾鬓角被风吹散的发丝,有些促狭地瞥古厝,“是啊,彼时我吵着要你帮我做个纸鸢,你去街上买了个,非说是自己做的……没想到,堂堂古厝,也会骗人呢。” 古厝好脾气地笑笑,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非常自然地抬手,虚虚揽在姬无盐身侧,却并不会碰到她,只带着她往岑砚那边走,“与其费尽心思做一个不好看的败了你放纸鸢的兴致,倒不如买个好看的让你玩得开心一些,不是吗?” “嗯……也是。”这一点姬无盐倒是认可的,说着,转首还不忘招呼白行和宁修远,毕竟是白行邀请他们来的,“走呗?难得来玩,尽兴一些。” 宁修远目光幽遂盯着古厝那只抬着的手,舌尖舔了舔后牙槽,总觉得……这个人,不甚讨喜。 他问席玉,“这就是你说的,来燕京城定居的……年轻的商人?” 席玉被问地心颤,“他说祖上经商……” 谁知,席玉压根儿没抓到自家主子质疑的点,宁修远冷笑,“哪里年轻了?” 席玉一噎,不年轻吗? 自始至终在一旁看戏的白行终于憋不住,笑地前俯后仰地抹了抹眼角……能看到宁修远这个样子,这一趟来得不虚! …… 论如何快速地让一群有些陌生感的年轻人熟络起来? 寂风会告诉你,那就放一次纸鸢呀!若是一次不够,那就放两次嘛! 这不,一盏茶不到的功夫,沈洛歆已经快要跟岑砚勾肩搭背了,而之前一口一个“猎人”时时刻刻提醒着对方最初的小心机的寂风,已经舍弃了他家姑娘,成功爬上了宁修远的脖子,成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人。 而帝师大人…… 平日里从来不染纤尘的、打小没有开裆裤时期的、这辈子不屑于放纸鸢的帝师大人,为了让他亲口承诺了要护着的那个孩子放的纸鸢足够高,此刻脖子上驮着那孩子狂奔…… 这群人之中最正常的,当属姬无盐和白行。 这俩说白了都是从皮猴进化过来的,对放纸鸢这种“小儿科”,其实已经提不起什么大的兴趣来了。 白公子不在放纸鸢,他挽了裤腿在摸鱼,只是摸了许久,也没见摸着一条,转身想拉个帮手,发现席玉不知道去哪里偷懒去了,没见人,就看到姬无盐和古厝坐草坪上说话呢,心生一计,厚着脸皮二话不说,拽走了古厝。 三爷和古厝之间,他压根儿不需要犹豫就知道帮谁。 虽然,这俩人看起来那么像心意相通的青梅竹马,但……俗话说得好,这不,事情还没成嘛! 草地上,一时间只剩下了姬无盐一个。 不得不说,白行选的日子真的不错,云层遮了大半的太阳冲淡了夏末仅剩的暑意,草地上凉风习习。 不远处闹的在闹、疯的在疯,三三两两互成盟友,明着较劲儿。 蝴蝶纸鸢是寂风和宁修远的,岑砚和沈洛歆牵着的那头,是一只看起来有些滑稽的老鹰,远处视线所及的尽头,子秋抱着她的那只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鸟儿和席玉一块回来,显然,是出了些意外。 那一年,自己吵着要的,是一条龙,有巨大的身体,威风凛凛。如今还被外祖母收在库房里,和一堆价值连城的宝贝锁在一起,凭白身价暴涨。 此处,却是不能放龙的。 倦意渐渐裹挟而来,姬无盐直接仰面躺下,枕着胳膊闭目养神。 却总有些煞风景的,来地格外“恰到好处”。 人未到,声先至,带着几分甜甜腻腻的惊呼,“啊呀,这不是我们家那个谁嘛,沈大小姐嘛!这沈小姐是……融入不了咱们这个圈子,只能跟着下人一道玩了吗?” 姬无盐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有过一面之缘的沈乐微,复又闭上了眼。 没人理睬她。 沈乐微自是不乐意,她得了消息,今日白公子会在这里放纸鸢,特意精心打扮之后带着闺中好友前来“偶遇”,谁知,这白公子还没见着,倒是先见到了沈洛歆,自是要出言讽刺几句。 却似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得劲,当下冲过去一把拽过沈洛歆。 一时不察被拽了一个踉跄,纸鸢一扯,堪堪缠上了天上另一只纸鸢。 那边,已经“啊!”地一声惊呼声起,“沈姐姐!你缠住了我的纸鸢!”软糯的声线,满是扫兴。缠上的那只纸鸢,是寂风的。 寂风一喊,吸引了周遭的注意力。 沈乐微下意识看去,蓦地整个人一颤。她是见过宁修远的,那张脸初见之时何等惊艳,如何会忘记?只是……这孩子不是姬无盐身边那个小孩吗?宁家三爷怎么可能让他骑着脖子?还是说……其实这孩子是宁家的? 她不会得罪什么不该得罪的人了吧……沈乐微突然有些不大好的预感来。 寂风瘪着嘴,看着直直坠落在地的纸鸢,顿时不乐意了,气鼓鼓地对着姬无盐控诉,“姑娘,又是她!欺负沈姐姐的坏人!” 姬无盐伸手去抱他,“无妨,下来吧。” 宁修远没给,直接将他从肩膀上抱了下来搁在了地上,笑着拍拍他的头,“大小伙子一个了,莫要去为难你家姑娘了。” 本来还有些不大乐意的寂风蓦地眼神一亮,近乎于惊喜地问宁修远,“宁哥哥,你也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对吗?”憋了许久都没叫一声“宁哥哥”,方才在脖子上还是一口一个“猎人”地叫,这会儿倒是改口改地极快。 宁修远何许人也,当下就明白过来,低着头摸摸他的脑袋,肯定道,“自然。”虽然本意是说他已经很重了。 寂风顿时圆满了,纸鸢什么的、欺负了沈姐姐的人了,统统被忘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笑呵呵地瞅姬无盐,格外得意的样子,“姑娘,你瞧,我长大了。” 第76章 等我长大,保护你 姬无盐蓦地一怔。 其实她比谁都知道,寂风对“长大”的执念。 那一日,噩耗传到云州,四下无人里,她抱着寂风哭地泣不成声。她告诉寂风,她没有姐姐了。 那小小的孩子,手还不够长,却还是学着大人模样,垫着脚尖拍着自己的后脖颈,唱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歌谣,他说,“我没办法做你姐姐,但是你等我长大,我做你哥哥,像姐姐一样保护你。” 自此后,这个七岁的孩子,对“长大”格外执着。 眼眶里有些热烘烘的,姬无盐转身轻轻擦了擦,蹲下身抱了抱这个孩子,“去把纸鸢捡起来,让岑砚哥哥看看有没有坏掉。”她支开了寂风。 子秋拉着他离开了。 倒是摸鱼摸地热火朝天的白行,挽着裤腿袖子地过来了,“这是怎么了?我听见寂风在闹,纸鸢坏了?” 白行一露面,沈乐微蓦地一怔。 彼时过来的时候,全场看了一圈,倒也看到了湖中摸鱼的人,背对着自己,没瞧见脸,但下意识觉得白家公子这样身份尊贵的人,怎么可能下河去摸鱼?他若要吃鱼,有的是下人烧好了端到他面前来,冲着沈洛歆发难,多多少少也是因为白公子不在而失望,心里不畅快。 没想到,她们竟然是……一道过来的?凭什么?! 嫉妒之火瞬间熊熊燃烧,管也不管又是将沈洛歆一扒拉,这次沈洛歆却是早有准备,堪堪避开了去,脸色又冷又沉,“沈乐微!给沈家留点颜面吧!” “脸面?沈家的脸面早就被你们这俩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母女俩给丢尽了!沈洛歆,你们母女不是骄傲得很嘛,不是看不上沈家的这点儿家业吗,如今你那娘赖着不走是几个意思?!” 沈洛歆懒得搭理她,抱着胳膊冷嘲热讽,“你有意见?那你去找你爹啊,让你爹将我娘赶出去啊!哦……让我猜猜,想必你已经试过了吧,只是……没成功?” 沈乐微面有异样……被说中了。 自那日从白家灰头土脸地回去,她越想越气不过,将白家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番,只说沈洛歆伙同外人如何如何欺负了自己,让自己在白家丢了脸,她求着爹要将那个女人赶出去,原以为不费吹灰之力。没成想…… 那是父亲第一次冲着自己发了那么大的火。甚至因为发怒,他的整张脸看起来有些扭曲狰狞。 也是在那之后,沈乐微隐约意识到,事情大约和自己想的不一样……于是,她愈发地忌惮许四娘、忌惮沈洛歆。 家事,旁人不好参与,可这么围观着,又有些尴尬。 白行咳了咳,指指沈乐微,问沈洛歆,“你……家的?” 沈洛歆摇摇头,“不是,我家只有我和我母亲,她是御史大夫的庶女,我娘如今借住在那。”一句话,撇地干干净净。 白行以拳抵唇轻笑,点点头,“哦”了一句。看起来信了,格外敷衍地信了。 沈乐微心系白行多年,若非如此也不会想着法子千方百计地挤进白家宴会去,这会儿见白行压根儿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心里自是不舒服,却还是温温婉婉地冲着白行福了身,“小女沈家乐微,见过白公子,见过……宁大人。” “小女方才并未第一时间认出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低眉顺眼间,丝毫不见方才跋扈模样。 宁修远背着手,没接话,连表情和眼神都没给一个,白行却是见不得大家这般尬着的样子,笑笑,“不必多礼,也不是什么严肃的场合下。” 脸颊悄悄染了绯色,沈乐微无限温柔地低声应了句,又偷偷抬了眼看去,“公子,我和姐妹们来得仓促,忘了带上纸鸢,不知……能不能和公子一起?” 沈洛歆“呵呵”冷笑,退开一步,抱着胳膊阴阳怪气,“啊哟,这‘仓促’地真是时候呢……可惜哟,这里头的纸鸢,没有一个是属于你的‘公子’的哟……” 说着,冲着姬无盐,做了个“恶心”的动作。 “你——”下意识就要发作,却又瞬间收住,委委屈屈地看向白行。 白家是仅次于宁家的高门大户,何况白行打小就将皇宫当成自家后花园一样地跑,什么样的戏码没见过?如今搭几句话不过是不想场面太难看罢了。 孰是孰非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当下脸上笑意便浅了不少,讪讪一笑,道,“的确如此。这些纸鸢都是姬姑娘带过来的,沈二小姐若是想玩,需要经过姬姑娘同意。” 他叫她“沈二小姐”,带着几分疏离。 沈乐微自然不会向姬无盐开口,讪讪一笑,“如此……那边不麻烦姬姑娘了。公子方才是在抓鱼吗?” “嗯。”白行点头。 就这么冷了场。 沈洛歆呵呵冷笑,她最是见不得这种装腔作势的模样,既然对方显然不愿意搭理自己,当下转首问姬无盐,“咱们换个地儿放去?” 姬无盐摇摇头,看了看这一圈的人,白行显然是被沈乐微盯上了,宁修远……宁修远她支使不动,就只剩古厝了。 当下指指古厝,“我就算了,你同古厝去吧。” 古厝……这个时时刻刻恪守着男德的男人?沈洛歆一想到对方对自己表情冷冷地递过来一只胳膊的样子,就有些接受不能。当下摇摇头,“没事没事,我去找寂风他们。” 说着,捡起一旁纸鸢摆摆手径直走了。 古厝也没跟上去。 从湖里出来以后,他就自顾自站在了一旁,慢条斯理的整理衣裳,仿佛周遭的事情统统和他无关似的。 沈洛歆刚走,沈乐微就开始编排了,“公子,您怎么能跟沈洛歆一起玩呢。许四娘整日里和尸体打交道,沈洛歆也是,要不然,我爹能将他们母女赶出去住嘛……不干净!” 姬无盐转头看去。 她注意到……沈乐微已经提到过两次了,沈洛歆也和尸体打交道,第一次的时候她说“母女俩”,姬无盐想着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可这会儿看来,显然不是。 第77章 只会无妨的宁三爷 沈洛歆一直说自己隐瞒地天衣无缝,如今看来,这天衣,兴许漏洞百出。 她“呵呵”一笑,“沈二小姐这话就未免有失偏颇了。且不说许四娘如何,就说洛歆,她不过是许四娘的女儿,又如何也整日里同尸体打交道了?你这般说,我倒是想替洛歆叫屈了,她可没领找官府的半分钱俸禄……” “你知道什么,这次那么多案子……” 脱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 姬无盐却已经了然……果然,还是太迟了。沈洛歆,大约真的已经暴露了。 只是,这次朝廷对这些案子都讳莫如深,一般人怎么可能知道?沈乐微一个看起来并不聪明的御史大夫家庶出的女儿,又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话? “沈二小姐慎言。”宁修远终于给了自她过来以后的第一个眼神,“有些道听途说的东西,听过烂在肚子里便也罢了。但若是还做了那口口相传的棋子而不自知,指不定哪一日,沈家就因为沈二小姐的这一点‘不自知’而招致灭顶之灾。” 宁修远说话,和白行不同。 白行多少还给些面子,宁修远却不会。通常,他沉默着不说话才是给人留了面子,但凡他开口了,便是什么面子都不管用了。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宁家门楣更加显赫,却极少有世家小姐肖想着嫁给宁修远的。 权衡利弊间,发现得与失之间并没有必然的桥梁,付出再多可能都没有回报。如此,多少便会望而却步。 兴许,这就是,“公子”和“大人”之间的区别。 沈乐微脸色瞬间煞白。 “好了好了,二小姐也不必过于担心,咱们都不是爱嚼舌根的人,这话到咱们这里便也不会再往外传去。”白行打圆场,只是脸上笑意比之前淡了许多,“不过三爷所言极是,往后沈二小姐说话,还是要注意些才是。毕竟,那是你的嫡姐,她若真的出了事,整个沈家也是要遭罪的,包括沈二小姐你。” 即便心里叫嚣着不服气、叫嚣着凭什么,可面对白行,沈乐微还是屈了屈膝,压着声音应着,“是……小女知错了。”有些委屈,有些可怜的样子。 若是这姑娘能跟在白家一样梗着脖子硬气到底,倒是令人刮目相看些,如今这般……姬无盐看着无趣。 只是不知,方才那些话,到底是她胡乱攀咬的,还是真的从哪里听说了些什么…… 她转身朝着方才休息的地方走去,走了几步,才问古厝,“陈老他们还有几日抵达?” “就这两日了吧。” “成。”姬无盐颔首,“等到了,你安排两个人……安排一个就成了,盯着些沈乐微,看看她平日都和谁接触。再安排个人,暗中保护下沈洛歆。” “好。”古厝侧目看她,看着这丫头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的样子,扯开了话题,“中午吃烤鱼怎么样?我看子秋准备地齐全,佐料都带着呢,就抓了几条。” “你抓的?” “嗯。白家少爷打小锦衣玉食惯了,哪会抓鱼,就会在水里瞎扑腾,好好的鱼都给他吓跑了。” 言语间带着几分嫌弃,几分炫耀。有些意外,若是记得没错,古厝打小也是锦衣玉食,到了姬家之后便总端着几分少年老成,姬无盐挑眉看他,“你何时会摸鱼了,我怎地不知道?” “第一次。”古厝也不瞒着她,“江南渔夫多,看过几回。大抵知道该如何下手。” 一时无言。 成吧,除了不会做纸鸢,至今为止姬无盐还没有找到古厝不擅长的第二个项目,看着看着就会抓鱼这种事,也没什么大惊小怪了,“那今日就借此机会尝尝古厝烤鱼的手艺,想必,也是极好的。” 有些揶揄,有些狡黠,似乎极想看着他出糗。 眼底染了细碎的笑意,“这倒是真的刻意学过些,想必不会让咱们家的……宁丫头失望才是。”四下无人处,他愈发地喜欢唤她“小宁”、抑或“宁丫头”,带着温柔的缱绻。 她却总有些迟钝,听不出其中深意,只笑嘻嘻地应好,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看他处理干净了抓来的鱼,可环顾四周却发现一个可用的人手都没有,古厝便只能自己去附近林子里捡些柴火。 姬无盐看着那条开膛破肚的鱼,支着下颌寻思着古厝到底是何时学会了或者说是看会了这些个平日里根本用不到的技能。 君子远庖厨。 而且他看起来多少有些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的淡薄,这一点上多少和宁修远有些类似,实在看不出来这人真的会下河摸鱼、挽袖杀鱼的样子,更想象不到会刻意去学烤鱼…… “姬姑娘不去放纸鸢?” 耳畔落下声音,煞是好听。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布料声,身侧坐下一人,遮了些许日光。 竟是宁修远。 一个不会搭讪的搭讪人。 看了眼宁修远,姬无盐抱着膝盖坐着,看着前面玩地不亦乐乎的那群人,眯着眼感慨,“我是在乡野间长大的,对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早失了兴致。倒不如这般坐着,晒晒太阳,便觉得甚好……宁大人呢?” 宁修远指指岸边散步的白行和身边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是三个姑娘,“这几日忙地焦头烂额,原想着吹吹风……可惜。” 原以为白行是个混世魔王,没成想对姑娘家倒是耐心极好,即便看起来格外陌生的样子。“是啊,挺可惜。”姬无盐颔首,漫不经心地笑,有些敷衍。 然后便是无言。 几乎并肩而坐的两个人,说起来却依旧是陌生人的关系,甚至互相之间还带着几分戒备和猜测,寒暄之后也就没什么话题了。 半晌,姬无盐先开了口,“抱歉。方才……是我着急了。寂风那孩子还小,见着谁都是哥哥姐姐的,我平日里也由着他。” “无妨。” 然后,又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姬无盐又道,“不过……还是要谢谢。带着他玩了这许久的纸鸢。” “无妨……他很可爱。” 第78章 操碎了心的席玉 然后……又是沉默。 这回,即便是姬无盐也没有再找寻任何话题,只相对沉默着坐着,稍许有些尴尬。 宁修远视线微侧,落在姬无盐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 这个姑娘似乎极喜欢穿烟雨色的衣裳,极尽温柔的颜色,让人想起烟雨江南、雾雨弥漫,有些忧伤有些清冷的模样,只安安静静坐着,眉目纤秾,一眼惊鸿,便是穷尽名家之手也难以描绘的神韵。 身侧的指尖微颤,一时技痒,竟想取了笔研了墨于这天地浩渺间,细细记录这一刻的温柔。 无人所见的角度里,落在女子身上的视线,是宁修远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贪婪和霸道。 …… 而不远处的草丛里,席玉看地抓心挠肺地难受,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替主子说话。 自家主子平日里也是个人精,莫说一个人长了多少心眼子吧,大抵也就是无数个心眼子上长了个人罢了。 也是镇得住朝堂,审得了罪犯的,甚至连御书房的奏章也是留下过朱批的。 可怎么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掉链子了呢?就会“无妨”吗?就只是小孩子可爱吗?满大街多少可爱的小孩子每天都在上蹿下跳,怎么您就不觉得可爱只觉得吵闹呢? 还不是因为这是姬姑娘身边的孩子? 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另一边,古厝已经捡了柴火走出了林子正朝这边走来,眼看着主子好不容易得到的两人独处的时光即将告罄,席玉自认为作为一个称职的、时时刻刻关心自家主子终身大事的手下,当下悄无声息地迎了上去。 笑呵呵地打招呼寒暄着,“古……古厝公子。没想到古厝公子竟然是姬姑娘的手下,当真有缘哈。” 古厝也是到了今日才知,自己买的宅子竟然是宁国公府的。不过他素来不大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宅子的主人是谁,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如今也只是挽着袖子抱着几根枯树枝点点头,道一句,“嗯。” 言简意赅的程度和宁修远此刻差不多。 席玉心底默默垂泪,这俩人,一个是对着姬姑娘的时候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一个是对着姬姑娘以外的人一个字两个字的敷衍着,当真……绝配! 古厝抱了柴火过去,对姬无盐身边多出来的人视若无睹,只蹲了身子架火堆,一边回首问姬无盐,“等很久了吧?子秋准备的食盒最底层,是一些佐料,你帮我去拿过来吧。” 姬无盐未作他想,起身去拿。 待她离开,古厝低头笑了笑,打破沉默,“没想到,之前买的宅子竟然是宁国公府,真巧。” 宁大人附和,“嗯,真巧。” 客套地格外草率,附和地同样敷衍。席玉简直要拍手叫绝——这俩一道过得了,要姬姑娘作甚?默契地不要不要的。 古厝却不单纯只是为了客套,他素来都是直来直往地性子,“宁大人似乎对我家姑娘,甚是照顾?” “受人之托。” 席玉默默地叹了口气,自家公子这张嘴哟,这辈子娶不到媳妇也没什么奇怪的。若自己是姬姑娘,自己也宁可找古厝这样的,即便银子不多,地位不高,可……知冷知热啊!会说话啊!长嘴了呀! “如此……” 古厝点点头,“如此”如何没有说下去,他低着头架火堆,动作看起来有些生疏,速度不快,却也有条不紊。宁修远就坐那看着,没有帮忙的打算,假装客气一下也没有。即便是这样的地方,他也足够正襟危坐地像坐在御书房里面对皇帝问话似的。 姬无盐拎着食盒过来,总觉得自己离开这一会儿,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生冷不和谐,只是要说具体的,却又说不上来,只搁了食盒凑过去看古厝用小刷子刷佐料。古厝生了双极好看的手,指节匀称、修长,像完美的暖玉,生生把刷鱼的动作做地像作画似的。 姬无盐在一旁看地啧啧称奇,调皮地打趣,“岑砚说,寂风私底下建议古厝哥哥这辈子都不要娶媳妇……说古厝哥哥娶了媳妇儿,就会只对媳妇儿好了,就不会对我们好了。啧,我却是想知道,谁这么大福气……” 指尖翻转,刷子掉了个头,轻轻打上姬无盐的脑袋,意有所指地笑,“放心,这世间谁的福气也没你的大。一边呆着去,仔细着溅你身上。” 一旁席玉同情地看了眼自家主子……哎,就这点上,主子拿什么跟人比?抓鱼?烤鱼?他席玉敢用自己性命来打赌,主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干这事儿!思及此,蓦地又想起方才主子驮着那小奶娃放风筝的样子,突然又有些不大确定,想了想,算了,还是拿席安的性命来打赌吧…… 宁修远没去管表情丰富神神叨叨的手下,他只看着姬无盐,舌尖抵了抵后牙槽,抿着嘴没说话,脸色有些不大愉快。 沈洛歆陪着寂风跑了一会儿,实在跟不上这个脱缰野马一般的孩子,气喘吁吁地哄着骗着半强迫着将寂风带了回来。 没一会儿,火才刚点上呢,子秋和岑砚也过来了。 闻着烟火味来的。 岑砚又被派出去抓几条鱼,在河边遇到被姑娘们围着的白行,说起要烤鱼,白行犹豫片刻,在姑娘们和烤鱼之间选了后者。 沈乐微不愿和沈洛歆在一起,可她又不愿意放弃这极其难得地能够跟白公子说上几句话的机会,想了想,还是跺了跺脚,舔着脸跟上了。 沈洛歆见了,无声冷笑,没说话,连带着看白行也有些不顺眼,憋了许久,兀自嘀咕了句,“中央空调!” “何为中央空调?”姬无盐没听明白。 “中央空调,就是指一种男人。那种男人对谁都很好,特别是对姑娘们,不管是跟自己有关的、还是无关的姑娘都很好,看着彬彬有礼,实际来者不拒。”说是说给姬无盐听的,可眼神却在剜白行,“不拒绝,不负责,嗯……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第79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哦……”席玉拖着调,“哦”地抑扬顿挫,当真指地一手好桑、骂地一手好槐。 戏谑地冲着白行眨了眨眼。 白行摸摸鼻子,只当听不懂,自己如今里外不是人,遭了这姐妹俩的无妄之灾。 沈乐微却听不得心上人被这样指着鼻子地骂,加之本来就忍了很久,沈洛歆笑地越开心,她在湖边看着就越压抑,当下“唰”地站起了身冲着沈洛歆破口大骂,“沈洛歆!你骄傲什么骄傲!你和你那娘就是被我爹丢出去的流浪狗!你真以为自己是沈家大小姐呢!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同白少爷这样说话!” 姬无盐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白行又摸了摸鼻子,头疼。 他虽不喜这个沈二小姐,可白家家教在那,该有的礼数和涵养总要有。这群人一个两个的都给人甩脸子,总不能让往来百姓见了传出去说一帮子人欺负一个小丫头吧,不好听。自己明明这是顾全大局、忍辱负重。 不过他也的确是不喜,这几个姑娘心思太明显,若是搁在白家宴会上,他是断断不会搭理的。 他转首看向沈乐微,眸色温和又包容,“沈二小姐。”他唤。 于对方微红的面色里,轻声说道,“慎言。” 他生地好,不笑的时候也是那种看起来格外温和平易近人的气质,即便说着劝诫的话,也半分不带凌厉,不痛不痒。 姬无盐最初只是冷眼旁观,她觉得这是家事,若自己贸然插手可能适得其反。可这会儿却是失了耐心。不聪明、还自以为是,也不知道沈大人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嫡女不关心,偏宠这么个……玩意儿。 没了耐心,说的话就难听了许多,“沈二小姐这话说地有趣,洛歆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说这样的话,自然是本姑娘邀请的。哦,我想你也会说,本姑娘又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坐在这里……大约是因为,这火,是我的人生的,这鱼是我的人烤的,今日的纸鸢,是我的人做的……” “所以,沈二小姐,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又是凭什么坐在这里,诘问我邀请的客人?”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地方又不是我家的,你想去哪里、想待在哪里,我管不着。”姬无盐三言两语,堵死了沈乐微所有的话,冷嗤,“的确,这片草地不是我家的,你便是想在这里撒欢都没事。只是……沈二小姐,你看起来似乎也不大喜欢我,想必,咱们没有坐在一起的必要才是。” 沈乐微张了几次嘴,都被姬无盐给截了,甚至思维有些跟不上,被怼地瞠目结舌,“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不好理解?”姬无盐微微前倾,俯身,凑近了沈乐微,“沈二小姐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本姑娘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坐在这里,是本姑娘说了算,而不是白公子。” “若你还想坐在这里,达成你的一些不可言说的目的……那就好好收着你那些不讨喜的言辞!明白?” 姬无盐不知道沈乐微到底是真的没脑子,还是故意装成没脑子的花痴样子来这里打探一些什么,她故意言语相激试探一二。 沈乐微的脸色白了黑,黑了青,胸膛起伏间,似是拼命隐忍着什么,可彼时冲动易怒的沈乐微即便已经如此难堪,却仍然没有愤然离开,她只是低着头搅着帕子,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 姬无盐看着她,眸色暗了暗,墨色的瞳孔里,半点光亮也无。 宁修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倒了杯酸梅汁递过去,姬无盐接了,道了声谢。 沈洛歆劝她,“同她计较作甚,凭白气着了自己。” 姬无盐捧着那杯酸梅汁,点点头,容色和缓了许多,却也没有同沈洛歆解释自己的怀疑。 寂风挽着姬无盐的胳膊频频点头附和,“是呢是呢,姑娘莫要同这个坏人一般计较,陈爷爷说,气大伤身,只有开开心心的,才能漂漂亮亮地长命百岁。姑娘,我去看看鱼好了没,给你弄一条最大的?” “好,去吧。” 沈乐微带来的两个姊妹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寻了个借口,走了。 沈乐微没走。 即便和这群人格格不入,她仍旧没有走,手中帕子搅地跟麻花似的,抬了眼去看白行。不仅仅因为心系对方,也是因为深知这群人也只有白行还会搭理自己几分。 可白行看都没看她一眼。 即便再如何温和的世家公子,骨子里总是骄傲的。他的温和是教养,不是傻。那姑娘一再地贬低自己的嫡姐,可见品性多少有些问题。白行挪了挪位置,一会儿帮着古厝递递枯树枝,一会儿同宁修远说说话,再不济,过去逗弄逗弄一下寂风,忙得不亦乐乎。 沈乐微一下子成了边缘人物被孤立。 姬无盐冲着子秋使了个眼色,子秋心领神会,倒了杯酸梅汁,悄悄地……蹭了过去。 被冰镇地很好地酸梅汁,倒在琉璃杯中挨过来的时候,那一抹凉意甚至激地沈乐微一激灵,她诧异看去,竟是不敢接。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不敢相信这个丫鬟敢忤逆了主子给自己递这样一份“好意”。 子秋瞪她一眼,似是格外嫌弃,琉璃杯往她身旁地上一搁,带着几分脾气,动作便大了些,酸梅汁晃在手背上,沁心地凉。 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嫌弃,还有些奇怪地跃跃欲试。 沈乐微看不懂,张了张嘴,“你……” 对方悄悄地,对她勾了勾指尖。动作很小,偷偷摸摸的,暗搓搓的,一边勾,一边悄悄地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屁股。 沈乐微不知怎地,也悄悄挪了挪。 下意识的。 挪完才觉得太掉以轻心了,然后就听对方压低了声音,“你是她妹啊?” 满满的八卦小心思。 说完,又挤眉弄眼,“你姐不是好人哦……” 第80章 突如其来的拥抱 沈乐微不是完全没有脑子。 至少,这种突如其来的、来自敌方阵营的搭讪,令她心怀戒备。 只是,这个奇奇怪怪的小丫头,挤眉弄眼间,看起来那么真诚,她说,“你姐吧……天天赖在我们姬家,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我家姑娘现在被她哄地那是一愣一愣的,连带着咱们这些下人都不得宠了……往日里,姑娘身边只有我,什么是都同我说,现在倒好,什么事都不说也就罢了,你看,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好像的确是那么一回事。 但沈乐微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子秋似乎并不在意,她有些自来熟地捅捅沈乐微,“嘿”地一声,有些奇怪地打招呼方式,又道,“不如这样吧,你再同我说说你那姐姐的事情,不好的方面,我同我家姑娘也吹吹耳边风,指不定她们俩就分道扬镳了。你说呢?” 沈乐微侧目打量她,从头发丝儿打量到脚底板,那丫鬟看起来没什么耐心,斜睨着,“看什么呢?就说好不好吧!” 虎了吧唧的,看起来心无城府。 声音有些高,姬无盐抬眼看去,面色微冷,“子秋。你在那边作甚?” 这丫鬟蓦地一惊,做贼心虚一样地连连否认,“没、没、没什么呢……姑娘,您有何吩咐?” 就……就这样?沈乐微多少有些瞠目结舌,不过转念一想,一个伺候人的小丫鬟,能有什么能耐,当下倒是信了几分,托着腮看着对方手忙脚乱地起身小心翼翼赔着笑伺候一旁的模样,突然觉得,若是能给沈洛歆制造点不愉快,倒也不错……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吗? 即便这个小丫鬟看起来成不了事,可只要能给沈洛歆添堵就好。沈乐微已经开始盘算着后续如何同这个小丫鬟联手,一起将沈洛歆赶出姬家,届时,无处可去的沈洛歆,还不是任由自己拿捏? 如此想着,眼底一抹狠厉一闪而逝,有种隐约的、压抑地并不是很好的疯狂,渐渐溢出眼角。 而姬无盐这边,似乎并没有任何人关注到她,古厝的鱼烤地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吃到酣畅处,白行去自个儿马车上拿了酒,每人一杯满上了,一口酒,一口鱼,倒也惬意。 只是没想到……沈洛歆,一杯倒。 喝倒了的沈洛歆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眼神迷离地去抢空酒坛子,抱着呓语不清,姬无盐坐在她边上,依稀听得到她在念诗,念完了诗开始叫“爸爸妈妈”,虽然有些听不大懂这个称呼,但大抵能猜到是什么意思,兴许是昵称。 姬无盐也发现沈洛歆经常会说些自己从未听过的词汇,很是新鲜,问及总说是许四娘家乡的说法。 念叨完父母亲,沈洛歆大手一挥,手中酒坛子格外豪迈地丢了出去,朝着沈乐微的方向,堪堪擦着沈乐微的耳朵过去了,吓得对方浑身僵硬脸色煞白一动不敢动。 回过神来就是怒喝,“沈洛歆!你故意的?!” 沈洛歆抱着姬无盐的胳膊不撒手,冲着沈乐微嘻嘻地笑,笑完吐舌头,格外挑衅的样子。 沈乐微瞬间扑了过去…… 姬无盐下意识转身护住沈洛歆,仓促之间再想避开沈乐微却已是不可能……眼前就是石头,直直倒地间,眼前一黑,预料中的钝痛却并没有到来。 有风起,极淡、极好闻的桃花香,黑暗的世界里,仿若漫山遍野的桃花树的绽放。 远处似有喧嚣,是寂风吵着闹着骂着“坏女人”,是喝醉的沈洛歆嘻嘻笑着起哄,是子秋叫着“姑娘”。意识回笼间才发现脑袋上罩着的是一件袍子,她下意识扒拉着,却听宁修远的声音就在耳畔,“别动。面纱落了。” 声音低沉,宛若被自己架在高高阁楼上的“破月”的低吟,入耳只觉得连胸腔都在跟着颤动。 颤地心脏都疼。 她低声道谢,稍稍拉开了距离摸索身侧,没摸到面纱,便低声唤古厝。 花香淡去,有光线透过布料映入眼睑,手腕被抓住,面纱搁在掌心。 是古厝的声音,“飘地远了些,抱歉。” 瞬间安了心。 戴了面纱,撩开袍子,仔仔细细叠好递给身旁宁修远,眉眼间半分无措也无,“承蒙三爷搭救,不然我这小身板怕是得受些苦头。不知三爷可有撞疼?” 温和中带着几分骨子里的距离感,不过转瞬之间,她便已经自这一出意外里整理好了自己。 可彼时少女慌乱之间擂鼓般的心跳却仍在耳畔,那一声一声,宛若受了惊吓的小鹿般的心跳……指尖摩挲,他容色未变,半点情绪也瞧不出,淡淡接过,道一句,“无妨。” 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感,席玉心底欢呼雀跃的小人瞬间又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 只是,他终究看不到自家公子眼底被层层掩盖起来的……惊艳,和并不输于彼时姬无盐的心跳声。 彼时意外发生,大家喝酒的在喝酒,吃鱼的在吃鱼,唯有宁修远,视线总若有似无地落在姬无盐身上。沈乐微朝着姬无盐扑过去,姬无盐护着沈洛歆,转身之际不知怎地面纱扬起,他是现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到了那张脸的人。 相处几次,宁修远大约也看出来了,姬无盐有两张“脸”,一张是假的,风尘居对上李裕齐那次就是,眼角又颗朱砂痣,还有一张,就是她自己的,和上官鸢一模一样的脸。 已经有心理准备的,或者说,已经“认识”了,可初见仍是惊艳——和上官鸢一模一样的、却又截然不同的脸。如今想来,仍觉余韵悠长。 带着几分后怕。 他披上外袍,袖口往上翻了翻,低着头一颗一颗地转着腕间佛珠珠串,看向沈乐微的眸子,沉凝似深夜暗沉的海域。 “沈二小姐。”他唤。带着秋后算账的狠厉。 沈乐微下意识缩了缩身子,“你、你、你想作甚?我又没干嘛!是沈洛歆先丢地我!她想谋杀我!” 第81章 宁修远的相护 “沈二小姐的家室,宁某不必置喙。不过改日早朝之上遇见沈大人,倒的确想问问这嫡庶尊卑的问题。”宁修远转着腕间佛珠,笑意深凉,“宁某自幼饱读圣贤书,书中所言,嫡为尊,庶为卑。只是宁家没有庶出,宁某倒也不清楚,如今这世道,是不是颠倒了……” “还是说,只有御史大夫家是不同的……如此地,尊卑不分。” 宁大人很多时候都比较沉默,言简意赅。而通常他开始不沉默的时候,就表示有人要遭殃了。 当然,他也不可能去为难一个姑娘家,所以,这话对他来说,不算重。 沈乐微却脸色一白,恐惧一下子席卷而来,仿佛无形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心脏,呼吸都艰难。 没有人知道,她的恐惧从何而来。 当她自持宠爱处处针对许四娘无果、哭着闹着要求父亲将许四娘赶出去的时候,那个从来都对自己和颜悦色的父亲,那一刻的震怒,是从未见过的狰狞,像一只完全失去了理智的野兽。 他冲着自己咆哮,唾沫星子都喷在了自己脸上,距离近到能看到他后牙槽里卡着的一根肉丝。 他说,平日里宠着你几分,便真的宠到自己几斤几两叫甚名谁都忘了,不知天高地厚到妄想来插手父母的事情? 他说,那是你母亲,你原该晨昏定省孝敬膝下,而不是对着那个勾栏院出来的女人叫“娘亲”。 他用“勾栏院出来的”称呼自己的枕边人,如此凉薄的话语出自往日温和的父亲口中,陌生到令人胆敢。最后,他让自己跪在书房里好好反省,谁劝都没有用。 而父亲的书房里挂着一幅画,一副山水舆图,听说出自名家之手,很是值些银钱。也就是那一次,她在那幅画的后面,看到了另一幅……许四娘的画。 那一次,沈乐微在书房跪了一宿,听说姨娘也在父亲院子门口跪了一宿。 从那一日开始,沈乐微开始叫她“姨娘”,原先都是喊“母亲”的。 也就是那一次之后,沈乐微开始觉得,她看不懂自己的父亲。若说在意这对母女,可他又冷着脸让沈洛歆当众跪着求他收留许四娘,可若说不在意,却又发了这么大的火,又在书房里悄悄挂着发妻画像。 因为看不透,于是愈发忌惮沈洛歆和许四娘,也愈发害怕自己的父亲。 以至于这句本来不是很重的话,落入当事人耳中,只觉得宛若催命符。她脸色煞白地辩驳,“是她先丢我的,我、我……何况现在不是没什么事情嘛……” 沈洛歆抱着姬无盐的一根胳膊,睡着了,一边睡,一边还在流口水。带着酒味的口水浸透了姬无盐半条胳膊。 子秋身上还绑着“戏”,这时候也不能表现地太殷勤,只在外围站着,没去帮忙。 姬无盐拽了拽自己的袖子,摆摆手拒绝了古厝递过来的帕子,微微弯着背,抬眼看沈乐微,“依照沈二小姐的说法,洛歆也没有对你造成什么伤害,你又何必反击?何况,她是醉了,你……没醉。” “我知道你们姐妹之间有嫌隙,之前多次争锋相对,我们都看在眼里。可到底是家事,不好僭越插手。只是今次……洛歆醉了,指不定待会儿还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来伤及了二小姐,还请二小姐先行离开吧。”她给了面子,递了台阶,下了逐客令。 沈乐微看了眼宁修远,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愤然离开。 帝师宁三爷……她不敢招惹,即便对方诚如他所言,要到父亲面前去告状,自己也全然没有法子的。 待人离开消失在视线尽头,白行才暗暗松了口气,宁修远生气了。 宁三爷有多久没有这么明显的生气了?就因为姬无盐差点被撞倒在地上,还是因为面纱掉了?只是,姬无盐面纱吹落,宁修远一瞬间的动作是不是太快了些,他甚至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姬无盐的容貌……这并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 即便事后回想,白行仍震撼于宁修远在那一瞬间毫不犹豫的速度。 还是说……宁修远其实知道姬无盐长什么模样? 若真是如此,其实倒也完全不意外。 思及此,白行哈哈笑着打圆场,“哈哈哈,不好意思哈,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去拿那什么劳什子的酒,结果闹了这么一出,实在不好意思……姬姑娘,没事吧?没伤着哪儿吧?” 姬无盐摇摇头,“多亏了宁三爷。” 风乍起,她也没顾得上面纱,主要是也没想到面纱会掉落。下意识看向宁修远,有些摸不准对方是否看到了自己的脸。若是宁修远……该是认识这张脸的吧,如今这般半点诧异、意外都没有的模样……只是,宁修远这样的人,即便真有些什么,也不会显在脸上吧…… 心中捉摸不透,面上半分不显,盈盈一笑,对着宁修远颔首致谢。 “无妨。” 无妨……又是无妨。席玉在边上看地恨不得用头撞地,明明之前做地很好呀!明明平时也很会说呀,怎地到了关键时刻,就只会,无妨、无妨、无妨了呢? 回头该去找二爷问问,这江湖中有没有什么偏方,专治迟钝木讷的,得给自己主子来几帖。 这样的情况下,俨然是不适合逗留了,在白行的建议下,大家便一道回了。 来时兴高采烈的,回的时候多少有些煞风景,加之主子们看起来都各怀心事的样子,丫鬟随从便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白行似乎有些过意不去,让车夫跟着一道去了姬家,说是见人到了再回府。 姬无盐拗不过,便也随他去了。 却在姬家门口,遇到了鹤发童颜的老者……那老者须发皆白,胡子很长,个子不高,捧着一只硕大的叫花鸡,大刺刺坐在门口台阶上啃地正欢。 身边一只木箱,很大。木箱上挂着十来把铜锁,看起来里头该是格外贵重的东西。 第82章 谁是姬家孙婿 白行先下了马车,这老者看起来有些奇怪,他正准备开口搭讪,却见寂风已经从马车上跑了下来,三两步奔了过去,“陈爷爷!” 白行跨出去的脚步生生停在了半空。 …… 姬家,偏厅。 夏末近初秋,午后的偏厅仍摆着冰块,丝丝地冒着凉气儿。白行搓了搓手臂,低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有些紧张,端过身边的茶水灌了一口,猛地一颤差点儿跳起来……烫! 只是这场面,他不敢跳,愣是逼着自己咽下了那口茶,顿时觉得心肝肺都烧地疼。 老爷子坐在首位,靠着椅背抱着胸,看看这个,啧啧啧,看看那个,继续啧啧啧,摇头,显然是不大满意的样子。 倒是对右手边的古厝很是和颜悦色,“小子,好久不见啊!” 古厝温雅颔首,谦虚得体,“是。许久未见。您老身子骨看起来比晚辈离开前更加硬朗了些。” “是啊!没这死丫头在我面前上蹿下跳的,老头子我心情好,身子骨自然好。”说着,瞅了眼左手边的姬无盐,哼了哼。 姬无盐揽着寂风,嘿嘿地笑,摸着鼻子,有些没个正形,“那您老人家不在村子里好好地颐养天年,跑我这作甚?” 老爷子一愣,“村子?” 古厝咳了咳,“咳咳。” “哦……村子!”陈老一拍大腿,眼珠子又从那两个“不速之客”上转悠了一圈,眼神一变就开始哭诉起来,“前阵子村子里遭了洪涝之灾嘛,村民们能逃走的都逃走啦!这不,听说你在这里混地还不错,我原想着来你这儿借住一阵子,看看能不能谋个生路……那小破村子,真的是待不下去啦!” 姬无盐眼前一黑,心道不好……这小老头儿,演过了。 她本意也没要他演,只是纯粹将“庄子”改成了“村子”免得引起宁修远的注意,没成想,这小老儿领会错意思了。 果然,宁修远“咿”地一声,出声问道,“瀛州又洪涝了?往年这个时间应该已经过去了才是。朝廷为何不曾收到任何消息……” 姬无盐默默地……捂脸。 …… 时间回到姬家门口撞见之时。随着寂风一句“陈爷爷”出口,白行愣怔之间反应极快,上前拱手寒暄,“老人家,在下白行,无盐的朋友……”说着,又指指身后跟着的宁修远,“这是宁家三爷。” 宁修远只微微颔首。 老爷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手中剩下油腻腻的半只叫花鸡往寂风怀里一塞,直接从怀里取出十二把钥匙,二话不说,噼里啪啦将那大箱子打开,从里头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通体白色的瓷瓶,只用朱漆标了个古怪的标记,他搁在手里掂了掂,回头问这俩,“你们俩……谁是姬家孙婿?” “啊?!”饶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如白行,也愣了。 愣了以后他做了个举动,默默后退了一步,直接退到了宁修远身后,这个动作的意思不言而喻。陈老目光“唰”地一下落到了宁修远身上,“啧啧”两声,道,“太弱!” 然后不由分说就把手里的小瓷瓶塞进了宁修远的手里,“没想到小丫头来了趟燕京城,孙婿都找着了,一时间没准备什么见面礼,我看你弱了些,用这个正好,一日三次,饭后半颗,温水化开吞服。” 事情发生地太快,宁修远一直到这个时候才找到机会开口说话,“您误会了,我不是。”他的表情极淡定,淡定地压根儿没有任何“欲拒还迎”的可能。 古厝随后跟上,肯定,“嗯,他不是。” 眼看着到手的孙婿没了,眼看着长着翅膀飞过来的大宝贝重孙也不见了……陈老所有的眼神一下子给到了身上挂着一个沈洛歆的姬无盐那,虎着脸,“先进去,好好说说!” 于是,就这样……济济一堂了。 陈老终究是陈老,面对将他大宝贝重孙之梦化为泡沫的宁三爷,也没个好脸色,对他的质疑更是理直气壮,“犄角旮旯里的小村子,不敢劳烦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自生自灭罢了。” 白行默默为他翘了翘大拇指。 这些年,总有那些个老臣以“死谏”之名来强迫皇帝做出一些退让达成他们想要的结果。这些老臣大多自诩刚正不阿,言语间便是对着皇帝也不假辞色,陛下心慈,通常不大理会,那些老臣便渐渐地以此为制胜的法宝,搁谁面前都用。 没成想,在宁修远面前碰了壁。 你想“死谏”?那就去死吧,若是觉得勇气不够,那席玉助你一臂之力。 你自诩正义、刚直不阿,那不好意思,本公子便做了那乱世的贼臣,又如何?于是,仗着资格渐老的臣子们在宁三爷面前,大多学会了收敛收敛撞南墙而不回的骨气。 骤然看到这样直耿耿的,白行当然忍不住拍手叫好。 宁修远倒是没什么表示,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后又道,“不知……老爷子会些什么本事,晚辈兴许能帮上一二。” 态度甚是谦虚有礼,一口一个“晚辈”的,耐心也好。 陈老眼珠子转了几圈,看看古厝,看看姬无盐,最后又打量了一番宁修远。宁家不宁家的,他虽听说了些,却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几代人站在风口上,若是再飞不起来,岂不是真的是猪了?再说,搁姬家面前,还是弱了些…… 不过这人模样倒是生地极好,娶回去生个一儿半女的,粉粉嫩嫩也是可爱。 虽然心里更偏向古厝些,但娶一个是娶,娶两个也是娶,又不是娶不起……如此想着,越想越觉得的确是那么一回事,当下捋着自己白地干干净净的胡子,眯着眼笑,“会点儿三瓜俩枣的医术,治不死人的水平。” 宁修远哪知道对方心里的盘算,闻言只是颔首,“如此,若是有机会,晚辈会推荐一二的。这几日您便在城中走走看看,难得来,好好玩几日。” 第83章 那你为何抱她 言语间,便是将这件事应承下来了。 陈老说自己会点儿三瓜俩枣的医术、治不死人,宁修远是不信的。 姬家重女轻男,如今当家作主的姬老夫人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嫁上官,生一儿二女,外界却只知一儿一女,便是上官族谱,也无上官宁的名字。 姬家族谱宁修远查不到,莫说族谱,姬家藏起来的任何事情……宁修远鲜少能查到一些。 但结合这些来看,姬无盐就是板上钉钉的姬家下一任掌权者,她千里迢迢离开江南来到燕京城,是整个姬家的大事。这时候跟着她来的,必是姬家中流砥柱。 陈……只怕是那个“陈”。 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太医院院首都表示对那个瓷瓶里的东西无能为力的时候,宁修远还是震惊了。 彼时只觉得十二把钥匙多少有些过于谨慎了,现在想想,这哪是谨慎啊?简直是心大!一箱子的宝贝带着随处走? “大人……不知大人这东西从何处得来?”对方问地小心翼翼的,眼底有光,像看到了一屋子金银财宝的财迷。 宁修远想了想,道,“一个赤脚大夫,让我按着一日三餐温水吞服。” 院首顿时极地都结巴了,“可、可不能全吃了!” 结巴地宁修远都一紧张,表情都不由自主地严肃了起来,抓着瓷瓶的指节用力,“为何?” “如此圣品,若是一下子全吃了,岂不是暴殄天物!”院首半百年纪,平日健朗极了,这会儿紧张地双手都颤,颤巍巍地想去捧起宁修远手里的瓷瓶,嘴唇隐约还有些哆嗦,“使不得……使不得,大人您如今身子康健硬朗,用不着用不着……” 得。宁修远瞬间就明白了,不是药不好,是药太好,他不配。 既然没什么问题,即便有问题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宁修远也不逗留了,握着那小瓷瓶转身离开,身后老太医追出了门,一个劲的叮嘱,莫要贪药! 宁修远摇头苦笑,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一瓶药丸才是。 院首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国库里多少奇珍异宝随意取用,整个东尧的好药材都在他手上了,偏如今人家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知道极好,却说不上好哪里。 好到……堂堂宁国公府三爷当朝帝师不配用…… 回到宁国公府门口,进门之际想了想,吩咐席玉,“去查查神医世家那几个供起来的老祖宗有没有离家出走的。” 席玉颔首道是,心里却无奈——陈家上下都是疯子,完全不懂人情世故,格外地不好相处,这差事,不好接。 说完,蓦地想起一些旁的事情,“席安昨夜回来过,说在城外听说了一些事情……关于姬家的。不过属下问起的时候,他没说,只说有些古怪。今日上午却又出去了,说是午后方回,您要见一见吗?” “嗯。你让他来书房见我。” 话音落,门廊处拐出个人来,手中抓着拐杖,身形却又挺拔,看起来那拐杖也无甚用处。拐出来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笑,“听说,去湖边散心了?” “嗯。”宁修远低头,整了整袖口,回地言简意赅。 宁国公心情很好,眉眼之间都是神采飞扬地得意,丝毫不介意自家幺子的敷衍,又问,“心……散地可好?” “还成。” “今日……日色不错哈,午膳用了吗?” “嗯。” “吃了什么?”继续问。 “烤鱼。” 又问,“人姑娘爱吃烤鱼?” “嗯。” “嗯”字刚出口,宁修远瞬间反应过来,抬头看自己老父亲,无奈,“您要问直接问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人是白行约的,鱼也不是你儿子烤的。那姑娘叫姬无盐,风尘居的琴师,还有沈家姑娘,叫……该是叫沈洛歆。” 在自己父亲面前,他没什么戒备心,被套话也正常,何况最近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更加疏于防备。 他老老实实地说完,席玉却不满意,上前一步,笑,“还抱了人姑娘。” 宁修远脸色蓦地一黑,再看老爷子何止是神采飞扬了,就差甩了拐杖跳起来昭告天下了,当下拽了席玉交头接耳,“是嘛是嘛!这小子还会这么主动?这是好事将近了?那是不是要让人姑娘来府里见见说说话,还是说我们去风尘居先见见,免得人姑娘拘谨?” 说完,想了想,又问,“人姑娘性格怎么样?比较怕羞的,还是说比较开朗的?” 席玉想了想,“姬姑娘性格挺好的,看起来不怕羞……” 老爷子道是,颔首,“对对对,毕竟是琴师,怕羞也干不来……这样,你去咱们库房里找找,有没有好一点的琴,给我找出来,我这两日找个机会,去风尘居先见见,当见面礼……” “席玉。”声线低沉,泛着凉意,像是珍珠落玉盘,暗含警告。 席玉哪还敢说一个字?当下打着哈哈地转身,“啊呀,忘了要去找席安了。这就去、这就去……早点找来早点交代完早点回去……”免得赖这里不走,自己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如此念叨着,神神叨叨地跟游魂似的离开了。 老爷子不开心,怒目瞪宁修远。 宁修远耐着性子解释,“真的没什么,就是风尘居的琴师而已……您想多了。” 如果说宁国公之前还有几分相信的话,如今是半个字都不信了,斜着眼瞅宁修远,“那你为何抱她?” 一噎,“她面纱掉了……” “她面纱掉了和你抱她有什么干系?还是说,她太好看了,你情难自禁?” “不是……” “那太丑了,见不得人?” “也不是。” “那你为何要抱她?”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 宁修远想解释,偏如何也解释不清。若说实话,说她的脸不能被别人瞧见,老爷子肯定又要问,为何不能?这事情偏又不是一两句能解释地清的,何况,现在也不是解释的好时机。 第84章 好看到什么程度? 天资无双的宁修远,陷进了自家父亲“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穷追猛打里,一时词穷。 而知子莫若父。 宁国公在听说宁修远抱了姬无盐的时候,就知道这姑娘是不同的,对自己这个傻儿子来说,是完全不同的。 他觉得欣慰。 世人都说,宁家三子,宁二混江湖,最是杀伐果决心狠手辣,江湖人人闻风丧胆。可其实……宁二是对敌人狠。 只有宁三,最是面慈而心狠,对自己、对所有人都狠。他是天才,东尧历史上难得一见的天才,他的一切都来地太过于容易,不仅仅是老天爷赏饭吃,而且还是喂到嘴边不得不吃的那种。 所以,宁三打小就没有多少同理心,也只有对宁家的至亲会上心些。这些年庙堂之上人心鬼蜮里走过一遭,性子就更加漠然了。莫说只是面纱掉了……但凡不是真的上了心了姑娘,便是在他面前一刀刀地剜了自己的血肉,宁三都不会动一下眉头。 若非如此,他母亲也不会如此着急地跟他寻一门亲事,不过是想要有个姑娘知冷知热的,暖暖他的性子。 若真有一个这样的姑娘,莫说只是风尘居的琴师,就是一个乡野里目不识丁的女子,他宁国公府也自会奉为上宾,让全天下的人把那些不动听的闲言碎语通通都憋着咽回去。 宁国公眸色深浓,言语却甚是和蔼,“如此说来,那姑娘容貌见过了?如何?” 宁修远实事求是地总结,“甚好。” 老爷子眼神一亮,最后一点担心终于落了地,幺儿眼光多高他知道,看来这大孙子的长相定是不会差了。手中拐杖背在身后,他跟着宁修远往里走去,又问,“何时带来府上用膳?你大嫂二嫂过阵子都要回娘家省亲,你母亲整日里也没个说话的人,寂寞得很,正好让那姑娘陪着说说话。” 宁修远斜睨他一眼,大嫂二嫂省亲都会刻意错开了日子的,哪会扎堆地回? “真的。”宁国公面不改色心不跳,“又不是让你们明日就成亲,你紧张什么紧张?你难得有个能一道出去散散心的姑娘,叫回家里来吃顿饭怎么了?白行那小子不也常来?怎地白行能来,那姑娘就不能来?” “莫不是……此地无银?” 朝堂之上足矣舌战群儒的宁修远,对着自家老爷子的步步紧逼,实在无奈又头疼。半晌,他终是败下阵来,叹气,“那也要就人姑娘愿不愿意。” “自然。”宁国公爽快应着。若是人姑娘不愿意来,那自己儿子也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罢了,“就这么定了哈!你问问人姑娘何时有空,若是她不好意思来,我和你母亲偷偷去风尘居见她也成的。正巧给她捧捧场,也好让风尘居的管事看重她一些,莫要怠慢了去。” 宁修远看了眼自己父亲,眼神有些古怪。 宁国公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作甚?” 宁修远摇摇头,“没什么。”他不想告诉自己这个从来不涉烟花酒肆之地的爹,一方请帖十两银,管事不重视她还能重视谁去?更不想告诉他,按照如今得到的消息来看,那风尘居约摸着整个儿就是姬无盐的,那朝云姑姑怕也是姬无盐的人。 他指指近在眼前的院子,“我到了,您想问的我都说了,您的要求我也答应了,您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去了。”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爷子意犹未尽,“那姑娘……当真好看?” 宁修远点点头,“好看。” “好看到什么程度?” 宁修远翻了个白眼,径自进了院子,再也不想理会这个空长了年纪的爹。 心思却渐渐远去。 好看到什么程度?倾城之色,祸国殃民,并非虚言。 彼时上官得罪贵妃,是因为上官夫人姬氏。姬氏貌美,名动天下,便是当朝帝王也起过一些心思。只是彼时姬氏已经和上官长子也就是上官宁的爹谈婚论嫁,皇帝便渐渐隐了那心思。 却也遭了贵妃忌惮。 左相就是找了那时候还未声名鹊起的天师,散布了几句童谣,说上官姬氏,祸水红颜,主上官魅天下乱朝纲。随后没几日,钦天监夜观星象,惊恐地发现帝星不稳,隐隐有坠落之象! 查到这些之后,宁修远问皇帝,明明不信这些,却又何故让谣言四起,令上官不得不远遁江南自敛锋芒避世不出。 皇帝坐在御书房宽大的金丝楠木大椅里,面前龙涎香袅袅升腾,氤氲的雾气里,男人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那张日日得见的脸,竟也有了几分陌生感。 他说,因为朕是皇帝。 只六个字,却能理解成很多种意思。 宁修远便没有再问,也没有再提起任何关于姬家、关于姬无盐的事情。 往事如过眼云烟,其中细枝末节的东西亦只有当时身处局中的人才能真正感同身受。如今再提起,也只是惋惜一声红颜多舛罢了。 思绪飘地有些远了,一直到席安过来,宁修远仍站在院子里有些出神。看到来人才若无其事地在石桌边坐了,指指边上的空位,“坐吧。” 席安恭恭敬敬行了礼,才在那位置坐了,却也正襟危坐脊背笔直,屁股只堪堪搭着一点石头,几乎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他言简意赅地将那日听说的事情一字不落的禀报了,然后又道,“终究只是道听途说,原不想以此来叨扰主子的。只是……主子同姬姑娘熟识,咱们的人也不敢贸然闯入姬家,生怕惹了姬姑娘误会。” 托着腮,宁修远点点头,是有些古怪。 今日在姬家,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就是一座普通的商贾之家的宅邸。莫不是……只有夜间才会有?阵法? 只是阵法之术多记载于一些古书之中,晦涩难懂,如今多已失传,甚至其存在的真实性都有待考证,更别说如今还有谁能深谙此道了。 若真是阵法……怕是自己也束手无策了。 第85章 杨家好惨 沈洛歆一直睡到了月上柳梢头,迷迷糊糊间醒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不知身处何地的茫然。 她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高楼大厦,有灯火通明,有车水马龙,有繁华盛景,可醒来却见桌边一盏残烛摇曳,是无边暗夜里仅有的一抹光源。边上几碟点心,却又是那个时代少有的精致和细腻。 她依稀记得,抱着姬无盐的胳膊又哭又闹,她也依稀记得,借着酒劲朝着那张早就想挥巴掌的脸丢出了酒坛子,只是到底是怂,没对准。 她更记得,姬无盐的转身相护,记得面纱扬起……那是她第一次,不是用自己的异能,而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张脸。 真好看啊…… 肌肤细腻,莹润如玉,五官精致到无一不是恰到好处。原来,美到一定程度,真的能让人词穷。 她一边吃点心,一边回想那一刻的惊艳,加上彼时意外的滤镜,真是越想越好看……便是她一个女子,都有些心动。 吃完了点心,想完了美人,她又开始感慨梦里那个大概率是永远回不去的世界,可一时间似乎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毕竟,在这个世界里,她也有属于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了。 起身,走到窗口,看着暗沉月色下星辉点点,突然打定了一个主意。 …… 翌日一早。 沈洛歆天色未亮就出了门。 子秋醒来想着去看看她的时候,见屋子里已经没人了,碟子里的点心吃完了,也洗过了搁在一旁。 看来是醒了。 子秋便没有再去操心,只端了早膳去了姬无盐的院子。 古厝也在,问及早膳,说是用过了。捧了一本薄薄的册子,是昨日暗中过来的人,和带过来的一些东西,连夜统计清点完,就给姬无盐送了过来。 住在城外,人员往来便相对简单一些,只是集中在姬家的眼线也不少,突然宅子里多了许多人的话也很容易被发现,她便吩咐古厝,让这些人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又让风尘居这几日张贴告示,说是扩大规模,招收一些丫鬟小厮的,将其中几个先安排进风尘居。 古厝道好。 想了想,姬无盐又说算了,“午后我自己过去一趟,找她亲自说说。正好也几日不曾过去那边了,多少有些玩忽职守不务正业了。”说完,自己也笑。 古厝已经应好,带着笑。 子秋从粥碗里抬起头来,“倒是听说了一件事,百合这几日就要离开风尘居了,说是自己赎的卖身契。” 古厝无所事事,也多了几分八卦的心思,勾着嘴角笑意凉薄,“不是她那情郎赎的?” 设计了小丫头,本不该让她还活地这般自在。可姬无盐不想动她,说她若是出事,最后还是给朝云惹麻烦,风尘居又要停业。如今这人既要离开了,是不是……该算算前账了?还有……杨家。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子秋捧着碗吃地欢,却也不影响她说个囫囵话,咬字还清晰,“她那日说是和好了,朝云说之后其实杨少菲并没有来过风尘居见百合,两个人倒像是一刀两断,清了似的。哦对,杨家的婚事也定了,下月初二,黄道吉日。” 姬无盐将手中册子递给古厝,“这么快?不过十几日光景了。”八月初二,夏末初秋季,是极好的季节。 “兴许是前阵子杨家那些事情实在传地太难听,杨家担心婚事生变,想着早早生米煮成了熟饭吧。”子秋呵呵地冷笑,实在瞧不起杨少菲那做派,“听说,这婚事……是宁三爷保的媒,若非如此,早黄啦!” 骤然听到提起宁修远,姬无盐微怔,再看小丫头说这些话时挤眉弄眼的样子,失笑,勺子敲了敲她脑袋,“怎么有那么多‘听说’的,小小年纪别的不学,将那些个市井妇人闲言碎语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 古厝摇头,不看好,“这婚事若是能成,倒也不容易。” 子秋摸着脑袋,很是好学求知,“此话怎讲?” “快些吃,吃了干活去!”姬无盐斜眼瞅她,“同你说这些作甚,说完,你转头又去同别人说,‘听说杨家那婚事成不了’……届时,杨大人直接来打你。” 古厝笑,便真的不说了。 其实古厝的意思,姬无盐却是明白的。杨家和叶家分属不同的阵营,杨家在太子阵营,叶家却是妥妥的皇后党,大约也就是平阳郡王党。加之宁修远在里头掺和,估计代表的是皇帝的态度,皇帝擅制衡。这三方搅和在一桩婚事里,能成……着实也是奇事。 加之……杨少菲自己惹出来的一屁股烂账。 当日定是极热闹的。姬无盐托着腮,有些向往,“真想去讨杯喜酒喝喝呢……” “真想去?”交换了个眼神,古厝抱着那薄薄的册子,眉眼之间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生动,“若是你想去,我来想办法。” 瞧,古厝总有办法。 姬无盐眯着眼笑,像盯上了猎物的猎人,缓缓地,拉开了她的弓。 子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这俩人很好地解释了一个词语——狼狈为奸。 完了,不说别的,就这两人这表情去参加婚宴,这婚宴就平静不了。 杨家好惨。 ……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午膳时分天色就阴沉沉地压了下来,没一会儿,就下了雨。 雨不大,细细密密的,像江南的秋雨,缠绵悱恻。 午膳的时候,沈洛歆回来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灰头土脸的,身上还沾了许多的泥泞,看起来狼狈极了,问去哪里却不说,只问宅子里可有哪里能挖地窖的? 问完,又改口,说酒窖。 子秋瞠目结舌,一个一杯倒的人,挖酒窖?是想将自己醉死在酒窖里吗? 可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说假话,子秋悄悄问过了姬无盐,姬无盐指了指东北角的废宅子,没什么兴趣。 毕竟,姬姑娘兴趣广泛,独独不贪杯。 倒也贪过,只是如今不贪了。 第86章 第一个租客 寂风看起来挺感兴趣的,落雨天里跑前跑后的,没一会儿就成了个泥水落汤鸡。 姬无盐也无所谓,毕竟,云城的小公主那个年纪比他还皮,莫说淋点儿雨了,就是泥水潭子也是滚过的。 所以姬姑娘带孩子,跟带猴子差不多,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为非作歹,都成。 她站在院子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便随他们去了,只留了岑砚给他们打下手,自己带着子秋和古厝去了风尘居。 雨天,又是午膳后,风尘居客人不多,朝云也难得清闲,捧着一本又一本的账册,去了彼时姬无盐住的那个屋子。 即便如今她已经不住了,里面陈设却是从未变更,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只每日里安排了丫鬟过来打扫。 姬无盐随手翻了翻,便不看了,只聊了些家常,说明了来意,朝云一口应好,说明日就安排下去。 又说了一会儿话,喝了一会儿茶,已近晚膳时分,朝云便说什么都要姬无盐用了晚膳再走,于是,说起百合,才知道子秋所谓的“听说”到底是有失偏颇的。 百合的确是自己赎的自己,这些年她大部分的积蓄都补贴了杨少菲,其实所剩无几。风尘居大多数姑娘是没有卖身契的,来去自由,只有百合这些从上一个东家手中买过来的姑娘们,才有卖身契。不过朝云平日里管地也不紧,若是想走,象征性地付些银钱,便也放人了。 说到这,朝云叹了口气,“其实百合原也是不想走的,只是她小月子没坐好,听说那日约你相见便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是注定跳不了舞了。她不愿在这里拖累我,说什么都要走。我原想着如何也要多收些银子才是,给她个教训免得往后再识人不清,可想着她那身子,估计是离不开汤药了,却又于心不忍。” “也的确是可怜见的一姑娘。说是准备回老家了……约摸着是听说了杨家的亲事吧。我这里人来人往的,消息传得快,倒也的确而不适合她住着。” “她老家哪里?” 朝云摇头,说是不知,只隐约记得是个格外贫穷的小村落,平日里也未见提起,想来老家也没什么人了。 姬无盐托腮沉思,一个无权无势的姑娘家,又是如何得到的那份秘法?何况,自始至终都戴着那朵血色绢花的女子……真的会心生退意了此残生? 姬无盐有些不信,“她离开前,你还是当心些为好,莫要让她惹了事情牵连了你。待她离开,就随她去吧,左右你管得了一时,却也管不了一世。” “无盐?” 说话间,门外抱着伏羲琴的姑娘试探着唤道,探头一看,嘻嘻一笑,“看着这扇门开了,想着丫鬟打扫都在上半日,没成想真的是你……好几日未见了呢。”一袭鹅黄裙衫,发间也是同色系的细纱绑带,看起来很有活力,像一只翩跹蝴蝶。 自那日之后,便未曾见过若水。 如今和宁修远的关系虽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差,连带着这个“宁修远的人”,姬无盐也没有再刻意关注提防过。这会儿得见,倒是有些意外,对方却已经自来熟地进了门,冲着朝云打了个照顾,“姑姑。” 桌上还搁着一摞账册,她视若无睹,“方才回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平阳郡王府的小厮,递了帖子说是今晚定一个雅间,这会儿小厮该是到处在找您呢。” “成,那我先去前头安排。你们慢慢说话,晚膳想吃什么直接吩咐膳房就是。”说着,带着丫鬟匆匆离开了。 若水笑笑,将手中的琴搁在原本搁账簿的地方,吐了吐舌头,又偷偷看了眼古厝。 只是没说话,也没打招呼,只和姬无盐聊了聊家常,说起这些日子来夫人们频频请她过去弹琴,楼中姐妹都羡慕她。 姬无盐只是恭喜,说挺好。 两人都绝口不提茶楼中发生的事情,一个不说相谢,一个也不解释为何提前知晓,两人都带着几分心知肚明的默契。 没过多久,来了两个丫鬟,自称是朝云姑姑派过来跟着姬姑娘回去伺候的,子秋问名姓,说一个叫心月,一个叫纤月,若是姑娘不喜,还请姑娘赐名。 姬无盐摆摆手,让人先去外头候着去了。 倒是若水,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个之前伺候在朝云姑姑身边的丫鬟,托着腮意有所指,“风尘居还有这样的事情?搬出去住多给几个丫鬟伺候着?若这样的话,我倒是也想搬出去了……只是丫鬟们的月例银子,是风尘居帮忙给的吗?” 她的长相带着几分孩子气,天生能降低旁人的戒备心,这般戏言的时候也看不出几分真假几分试探。 姬无盐打趣她,“这算盘,打地我在东郊都能听到了……想得美!我不过是懒得找丫鬟,正巧听朝云姑姑说她要新找几个丫鬟小厮,托她帮我找两个。宅子大了,子秋一个人忙不过来。” 若水嘻嘻一笑,“其实倒也想过搬出去了,之前是觉得住这里方便,但如今经常外出,有时候回来晚了,还得让前头小丫头留门,次数多了也不好意思……只是,这宅子也难找。” 姬无盐只是附和,并不接话,不过她大约知道对方兜兜转转要说什么了……看来,宁修远,终究还是要防着些的。 若水便只能自顾自地继续说,“无盐那处宅子倒是找地甚好,闹中取了静。我之前倒也留意了几日,不过总是无果,渐渐地便也作罢。” “古厝寻的。”姬无盐冲着古厝笑笑,才转首说道,“我哪懂这些个事情,宅子是古厝找的,修缮也是他找人修缮的,如今还有些事情没有完成,没办法,那宅子对我来说实在大了些,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再找几个丫鬟。” 话音落,对方眼神一亮,“那不若……我先去无盐府上借住些日子?待我找着宅子就搬走,在这之前,我按日子给你结算银钱,你开个价?” 第87章 想对你使美男计 话至此,再拒绝似乎也过不去。 只是姬无盐仍然有些为难,“这……” 若水伸手拉她,也不拉手,只拉了衣袖,拉着衣袖拽了拽,眼神去飘着去了古厝那里,央求般地又晃了晃她的袖子。 一副小女儿的娇态,带着几分憨态可掬。 让人忍不下心肠来拒绝。 也曾怀疑过宁修远,到底为什么选择了容色并非格外出众的、看起来在这个圈子里有些不起眼的若水,后来渐渐意识到,其实很多时候,“不起眼”本身就是一种武器。 若真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想必如今燕京城的夫人圈子就不会那么友善地接纳她了,她们兴许会更加戒备若水想要进入夫人圈的动机。 如此小家碧玉,正好。 姬无盐似乎有些为难,轻笑,“你既开了这口,想来是拿我当朋友的。可既拿我当朋友了,却又说什么按日支付银钱这种见外的话。你若是要付钱,我是万万不会让你住的。” 对方惊喜,“那就是……让我住咯?” 颔首,任她晃着自己的衣袖,“若是你不提银钱的事情,我便答应你住。” “好嘞!”若水嘻嘻一笑,挽了姬无盐的胳膊,就差整个人挂上去了,“我会很快找宅子的。最好能做邻居,如此,往来也方便些,不会显得寂寥。” 姬无盐敛着眉眼笑,目光落在对方保养地极好的手上,大抵……这宅子短时间之内,是找不到了。也不知道宁修远让她住过去打探些什么,但是很显然……宁三爷,得失望了。 若水兴高采烈地回去打点行李去了。 姬无盐和古厝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在他们精心布置的宅子里,便是宁修远亲至,也一定是空手而回的,何况还是这个看起来只有几分小聪明的若水。 勾着嘴角,眼波流转间,一双眸子缱绻又促狭,“古厝,倒是不知道这小丫头对你有几分真……不若,你使使美男计,将她拉到咱们的阵营里,如何?” 古厝面色一黑,板着脸敲她脑袋,下手却又很轻,哪舍得真的敲她,“什么计谋都会些,独独不会美男计。若是哪日我学会了,先对你使使,如此,你偌大姬家尽收囊中,岂不最好?” 姬无盐支着下颌笑,“古家你都瞧不上,你还能瞧上我的?”半点没当真。 古厝收了手,摇头失笑,那么聪明的丫头,偏在这件事上格外迟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隐藏地太好。可明明……连岑砚都看出来了。 打定了主意去姬家的那天,祖父在书房里捶胸顿足,父亲黑着脸沉默不语,母亲也只是默默垂泪。他们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一个大家族的少爷,要去被人家做一个……下人。说好听些,是客卿,但终究是听命行事的手下。 他骗他们,说是历练,历练完了就会回来接手家族的。 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什么历练,不过是想在还能冲动的年纪,好好的,任性一回罢了。 掩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端在掌心看着屋子外子秋煞有介事地教导新人,失笑,“古家有那自知之明,也就只能和宁家这样的比一比了。和姬家这样的庞然大物……” 刚够提鞋。 姬家隐世数百年,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一代的姬家家主,和她经营之下的云州势力。 …… 若水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送晚膳的下人。 朝云特意交代过的,所以基本上都是姬无盐喜欢的菜,看着简单,却每一道都格外精致费心。 用完了晚膳,也没见朝云回来。 姬无盐便差了个丫鬟去前头看看,两个丫鬟之中一个看起来年龄更小一些、性子也更活泼一些的,当即抢了任务去了,没多久就跑了回来,说是平阳郡王已经到了,在雅间,正想要见见姑娘,若是姑娘不愿,便拒了。 姬无盐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裳,低眉含笑,“郡王难得来一趟,若是拒了,免不得说咱们风尘居啊,店大欺客。左右无事,便过去敬杯茶吧。” 平阳郡王……终于是等来了。彼时若水说平阳郡王府递了帖子定了雅间,她便寻思着今日如何也要见上一见。没成想,对方显然也有此意。 甚好。 …… 沈洛歆曾说过,平阳郡王乃皇室嫡子,强势跋扈,也是曾经最有希望入主东宫的人,如今被人捷足先登,心头不悦,自是带着几分阴郁。 可在雅间看到平阳郡王的时候,姬无盐甚至都怀疑,眼前这个和沈洛歆所说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一袭湖蓝长袍,玉制腰带,将腰间紧紧收束,竟是多数女子都不及的纤细。他眉眼温和,容貌俊美,加之身形纤细,竟……有几分男生女相。 容貌估计更多地继承了白皇后的,和李裕齐并无几分相似。 推门之际,他已经起身站起,冲着姬无盐微微拱手,做了请的手势,笑地风光霁月,“姬姑娘吧?今日在白家,听外祖母念叨起,左一句好,右一句好的,已经很久没听外祖母如此夸人了,当下便按捺不住,说什么也要今日见一见才是。” 说着,已经将姬无盐引到了自己跟前的位置上,又问,“未曾耽误了姑娘吧?” “郡王殿下客气了。”她敛眉浅笑,眼角自带几分风情,不多,恰到好处,“小女理应前来拜见殿下。之前的确和白老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却也担不起如此赞誉,老夫人实在过誉了。” “哈哈哈!”对方似乎兴致很高,说话声也比方才高了几分,“外祖母很少会这样夸一个人,你也莫要谦虚,来来来,喝茶、喝茶。” “多谢殿下。”她道谢,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并未搁下,就听平阳郡王笑问,“听说,太子为难了姑娘?” 姬无盐抬眼看去,对方坐姿端正,容色温和,看起来的确和所谓跋扈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第88章 痴情杏花酿的江都郡王 见姬无盐看自己,平阳郡王李奕维哈哈一笑,“无妨无妨,你不用紧张,就是随口说说罢了。我和皇兄不同,不至于为难你们小姑娘家……只是听说白行那小子还同皇兄闹了些不愉快,我才想着问问,毕竟算起来……都是自家兄弟嘛!” “自家兄弟”四个字,咬字清晰迟缓,颇有些意味深长。 姬无盐应是,“只是几句口角,彼时小女不知太子殿下,否则如何都会拦着白公子的。后来还是多亏了宁大人。” “宁三爷?” 对方似乎很是意外,明明早就调查地一清二楚了。姬无盐心中腹诽,面上却内敛到近乎于木讷胆怯,仿佛难得见一次天家颜面而有些瑟缩,点着头,迟疑着,“是、是的。” “没想到三爷也来过风尘居。看来的确是我整日里窝在郡王府里,有些跟不上了……听说姬姑娘的琴曲也不是每日都有的,今日看来就是不太凑巧,听不着了?” “回殿下的话,的确是这样的,小女在这里讨生活,也不敢违背姑姑安排,还望殿下恕罪。不过风尘居的姑娘们都不输小女的,不管殿下什么时候过来,必然都会觉得不虚此行的。” 李奕维搁下茶杯,靠着椅背大刺刺地打量着这个低眉顺眼温柔浅笑的姑娘。 他看出来了,只要不涉及一些过于敏感的话题,她的回话都格外正规到近乎于滴水不漏,只是也仅限于此…… 原以为是个可用的,却也不过如此。若是还要费心栽培,就过于耗时耗力了。 又说了几句话,李奕维就放人离开了。姬无盐行了礼,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小碎步退了出去,一直到退出雅间,还不忘冲着门口守着的侍卫近乎于谦卑地笑了笑。 侍卫转身进去之前,下意识看了眼正扶着楼梯下楼的姑娘,那姑娘正拍了拍自己,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没多久,李奕维也走了,朝云姑姑闻讯赶来亲自送上的马车,又目送着一路消失在了道路尽头才转身入内。 李奕维靠着马车车壁,闭着眼,看起来有些疲惫,他低声唤道,“十七……我原以为能让宁修远破例的姑娘,一定是与众不同的,是足够入局的。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被叫做十七的侍卫稍稍侧了脸,宽慰道,“殿下。您太着急了。” “十七……我不想输啊……” 声音很低,宛若发自灵魂深处的呢喃,散尽夜色里。十七心都跟着颤,动了动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无法感同身受的宽慰终究只是浮于表层的事不关己,苍白而无力。 半晌,他说,“殿下,听说,江都郡王……终于清醒了。” “呵。”笑声凉薄,“他个懦夫……我以为他要醉死在那堆酒坛子里了。” 十七似乎听不出自家主子话里的凉薄,摇摇头,叹气,“江都郡王也是痴情,听说前阵子将周边能买到的杏花酿都买了……城里没有,就跑城外去买,喝了这许久,如今还剩大半酒窖的杏花酿没喝完呢。” 马车里的男人闭着眼,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意兴阑珊的样子,“那怎么不喝了?移情别恋了?喜欢桃花酿了?” “殿下……”十七摇头,“听说是贤妃娘娘,在江都郡王府的院子里哭了好几日,哭地大家都以为郡王那啥了……郡王孝顺,自是看不得娘娘日日哭成泪人儿,便将那酒窖封了,只说今生都不会碰酒了。说起来……陛下也是奇怪,竟然真的半点没有插手管管的意思……” “呵……管?他若是早想着管管,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这些年来,我倒是愈发地看不懂他了。可能这世上,唯一看得懂他的人,就是宁修远了吧。” “十七,你说……宁修远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姑娘上心呢?” 十七没有回答。 殿下说陛下的心思兴许只有宁大人知道,那宁大人的心思……这普天下,怕是就没有人知晓了。 李奕维也没有在开口说话。马车已经离开闹市区,路上行人渐渐稀少,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停而未停。夏末的风徐徐吹着,倒也惬意。半晌,他低声轻叹…… …… 无月,夜色暗沉,小雨时断时续。 兴许是因为住着的人少,宅中石灯笼里的蜡烛也只摆了稀稀拉拉的几个,残烛摇曳间,光线忽明忽暗,看起来下人多少有些敷衍惫懒。 这是若水入住姬家的第一夜。 她知道姬无盐对自己有所怀疑,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表面的和平罢了。 也有可能是觉得,将自己搁在眼皮子底下,反倒更加安全些。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左右是住进来了。 不得不说,这宅子的确是修缮地极好,彼时姬无盐所说的“家道中落”,看起来也没落到哪里去,这宅子说买就买了,说修缮也修缮了,这可不是风尘居弹个几年琴就能买得起的。 姬无盐给她借住的院子也不错,一看就是客院,在宅子偏北方,距离主院稍远,往来也看不到几个人。夜间子秋来给她送了些茶水,又安排了一个小丫头过来伺候着,那丫头她未曾见过,年纪看起来还小,性子也有些怯弱,说是过来没几日,平日里只负责扫扫后花园之类的。 自称,桃夭。 名字倒是很好听,只是胆子实在太小了,像个受惊的鹌鹑。 说话间低着头露出颈项间的疤痕,一看就是陈年旧疤,从耳后蔓延至领子里,看起来还不止一条。 问起之前的营生,说是打小就是孤儿,被牙婆子捡了卖到一户大户人家,没多久就因为自己长地不好看吃地又多不讨喜,又给发卖了去。这些年基本上在每家都干不了几个月,就这么一直被卖来卖去的,做的也都是洒扫这样的粗活。 小丫头长地的确很一般,营养不良地像个豆芽菜似的。 问起年龄,沉默,说不知。 的确是可怜…… 第89章 绝世名医的鼻子 夜色沉沉,细雨凉风。 一个连自己年纪都不知道的小丫头,颤微微地卷起自己的袖子,手臂上赫然都是这些年伺候人积累下来的来自主人家、亦或恶仆的累累罪行。 若水看地心有戚戚焉。 对方小心翼翼地倒了茶递过来,若水本不想喝,略一迟疑,就见小丫头手都在抖,眼看着颤巍巍地就跪下了,问若水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又哭,“这是奴婢第一次、第一次能这么近地伺候主子,姑娘……姑娘……” 话还未说完,倒是先哽咽起来了。 看来这些年来的经历早已让她成了惴惴不安的惊弓之鸟。若水叹了口气,到底是接了,搁在嘴边抿了一口,宽慰道,“在我这里,你不必如此紧张。说起来,我也不算什么正经主子,就是在这里借住罢了,过阵子就要离开的,所有不必小心翼翼的,明白吗?” 对方点点头,头低地脸都看不见了。 空了的双手搅在一起,手指都变形了。 看来这性子,也不是一两日改的过来的。若水叹了口气,又抿了口茶,才摆摆手,“你先下去休息吧,我夜间不习惯有人伺候在旁,睡不着。” 小丫头似乎犹豫着,半晌,低低应了声,弯着腰下去了。 若水看着这丫头,又叹了一声,端起抿了两口的茶,又喝了一口,才搁下茶盏,擦了擦嘴角,靠着窗边软塌小憩一会儿,寻思着等夜色更深一些,再出门看看。 …… 没成想……醒来,天色已是大亮。 今日天晴,日色甚好,早晨的暖阳从窗外落下来,打在自己身上,明晃晃地让人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恍惚。 若水猛地起身看向桌边早已凉透的茶水上。 那茶……有问题。她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 莫说是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便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她也从来不会睡地这么沉,何况,彼时只打算小憩片刻,等夜深了再出门转一转,怎么可能这样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 意识到问题之后,她没声张,只是悄悄地将剩下的茶水倒了些在自己的帕子上,揣进了兜里。 然后走到门口,打开了屋门。 门口,豆芽菜端着水盆布巾闭着眼打瞌睡,开门声里猛地一惊,盆中水溅出,打湿了地面,她吓得脸色一白,干脆利落地跪了。 若水无奈摇头,弯腰正准备将人拉起来,电石火花间,猛地想起昨夜这丫头就是这样期期艾艾的样子让自己于心不忍喝下了那杯茶。彼时,她是心知肚明……还是纯粹巧合? 如此想着,又缓缓站直了身子。只是眉眼微敛间,言语温和,“起来吧。昨夜就同你说过了,在我跟前伺候,不必如此拘谨。我不会因为这些个小事就责备于你。” 豆芽菜还是宛若寒风中摇摇欲坠,小心翼翼地道谢,说着感恩的话。 若水退回屋内,让人进来,小丫头伺候着洗了脸,又端了早膳过来,是比较精致的小点心,数量不多,只两三样,加小半碗白米粥。 若水吃了个干净,正准备收拾收拾出门,又想着到底是“借住”,总要同主人家打个招呼,却被告知姑娘还未起身。 倒是在姬无盐的院子边上,遇到一个湖边钓鱼的老者。 不知对方身份,若水也没有贸然上前,倒是那老者回头看了眼,唤道,“姑娘。” 若水停下。 对方起身间,脚步一个踉跄,若水下意识上前扶了吧,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哈姑娘,年纪大了,不中用咯……姑娘是来找我家小姐的?这个时候可真实不巧哟,我家小姐起得晚,这会儿怕是还未起身呢。” “我叫若水。老人家唤我若水就好。是挺不凑巧的……我借住此处,想着出门前来打个招呼。”说着,又问,“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头子姓陈。既然是要出门,就不同你多说了,你先去忙吧。我们家小姐没那么多规矩的,既答应了姑娘住在此处,便会将姑娘当朋友当知己的,姑娘随意些就好。” 若水讪讪笑着,说着好的好的,就告辞了。 朋友……知己……互相防备着的知己吗? 若不是相识在这样的情况下,兴许自己和姬无盐真的能成为朋友吧,毕竟,于琴音上,她们应该真的可以成为知己。 着实……可惜。 …… 若水离开之后没多久,豆芽菜桃夭也遇到了湖边钓鱼的陈老。陈老随手摆了摆,打个招呼,“哟,小丫头来找姑娘呀!” 很是熟络。 桃夭颔首,和若水面前的瑟缩怯弱不同,一张不起眼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刻板木讷,却没有半分瑟缩怯弱,她点点头,直视着陈老的眼睛,“嗯。姑娘起了?” 陈老捋着自己的胡子,笑得意味深长,“原是没起的,不过你去了,大概就起了……” “哦对了……”他叫住已经准备转身离开的小丫头,提醒道,“方才那姑娘,就是你们监视在那个院子里的,还是有几分心思的,偷偷藏了张浸了茶水的帕子,也不知道准备出门去咨询谁。” 桃夭看他,眼神里有些探究的味道,还有些嫌弃的样子。 这小丫头平日里都喜欢板着一张脸,这么“生动”的表情难得一见,陈老意外之际,才猛地意识到对方那个嫌弃到底是几个意思,当下跳脚怒吼,“你个小丫头想什么呢这么龌龊!老头子我是闻的!闻!懂吗?老头子是名医,绝世名医!你知道什么是绝世名医的鼻子吗?!” “哦……”桃夭点点头,半晌,耿直地表示,“不了解。” “你……” 桃夭指指他身后,“陈老,您的鱼竿,掉了。” 陈老手忙脚乱地去捞鱼竿,一边捞,一边头也不回地对着已经走出去很远的桃夭喊,“小丫头!才回来几日,你就学坏了!” 桃夭没理他,直直朝着姬无盐的院子走去,步履身形之间哪里还能看到一点胆怯? 第90章 不正经的邀约 姬无盐的确是醒了。 正在院子里用早膳,和古厝一道,寂风在边上扎马步。 子秋抱着洗好的衣裳走出来,看到桃夭,挥了挥手,“来啦!早膳用了吗,做了你喜欢的葱油饼。” 格外熟稔。 桃夭不是什么刚买回来没几日的丫鬟。 的确是不知年岁的孤儿,也的确是牙婆子捡回去卖的,买了桃夭的第一户人家,是个死了媳妇的鳏夫。他把桃夭当童养媳,动辄打骂,甚至意图猥亵,吃多了要打,不听话要打,干活干地不好,也要打。那些陈年旧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后来,她趁他酒醉地不省人事,将他推进了冬天结了冰的湖里。 不知道死了没,她没敢守着等他死,连夜跑了。这些年,连家都极少出,那个鳏夫看得极紧,出了村子她就不认路了,只能朝着一个方向一路走,走走停停,野果子果腹,也乞讨过,混迹在一群乞儿中。 她是被一碗带着两块肉的白米饭,“骗”走的。 那人说,他需要一群孩子,去保护另一个孩子,过程可能会很辛苦。桃夭问,能吃饱吗? 她饿怕了。 那人笑,说管饱。 于是,她就去了。辛苦算什么,自打有记忆开始,她的哪一天过得不辛苦?告诉她往后都不辛苦的牙婆子,将她卖给了鳏夫当童养媳,可见,那些笑眯眯告诉她不辛苦的,才是想要带她前往真正的地狱。 往后的日子,也是真的辛苦。但那种辛苦,是看得到光的。 是真切地知道,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够到那光的。 瞧,她够到了。 …… 接过姬无盐递过来的葱油饼,她低声谢过,木讷的脸上并无几分表情,只低声谢过,咬了一大口。 瞧,这是她的光。 “慢点吃,自信噎着。”给她倒了杯清茶,姬无盐支着下颌看她狼吞虎咽,笑,“按照你的性子,要伪装成那样小心翼翼的、胆怯瑟缩的样子,不容易吧?” “还行。”想了想,又道,“那姑娘看起来……不是很聪明,就算偶尔不是格外严谨,应该也不成问题。只是姑娘这边人手有些少,奴婢不是很放心。” 能打的只有一个,而且不是很靠谱。 “她要做什么你不必拦着,只要她不上藏书阁,都随她去。今日寻个机会,你直接告诉她,整个宅子随她走动,但藏书阁是禁地,平日里谁也不能去。” 古厝摇头失笑,“你这就是将她往藏书阁引啊。” 支着下颌笑意深凉,“本姑娘耐心不是很好,不想时时刻刻猜着宁修远的目的。他想要的,我送到他面前,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胆量、有没有本事去拿了。” 权当为了那日茶楼里那一抬手间的阻拦。 桃夭应是,带着几分铿锵有力。 古厝见了,摇头失笑,“你这丫头,快大半年没见了,还是这么……耿直。如今来了这里,放松些,那老不修自己老没个正形,训出来的人各个都跟个木桩似的。” 桃夭不言。 古厝逗了个没趣。 姬无盐暗笑,让桃夭下去了,才笑古厝,“你明知道桃夭一直视他为再生父母,你还当着她的面编排,自讨没趣。” “你瞅瞅,你瞅瞅,好好一小丫头,哎。也是造化弄人。” “是啊……造化弄人。”姬无盐低着眉眼笑,笑着笑着,嘴角就耷下了,那表情比哭还要难看,“造化……又何时放过了你我?” …… 午膳未至,席玉来了,说是请姬姑娘上宁国公府用膳。 很突然。 姬无盐怎么也想不明白宁修远这演地是哪一出,若是正经相邀,如何也要提前一日先递了邀请的帖子,说明邀请的名目,让人提前准备好如何赴约。若是不正经的邀约……她和宁修远还没熟到这份上! 问席玉,又是一问三不知,只说主子让自己来接的,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遮遮掩掩的,倒像是图谋不轨。 只是宁三爷想要图谋不轨的话,应该也不至于用这种随时被人抓了把柄甚至恨不得昭告天下的笨蛋法子。最后,想了想,从库房里随便拿了一柄玉如意和一盒白玉棋盘,上了马车。 他既然敢请,自己就敢赴宴! 姬无盐自己都不曾发现,这里面多少带着几分稚气的较劲。 只是,所有的较劲,都在马车抵达宁国公府大门口的瞬间,顷刻瓦解。 情况……和她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皇城脚下的高门贵胄,平日里一般都是不开正门的,只有上朝的时候官员从正门出,平日里都是开偏门。 接近午膳时分,按理说早已罢朝,宁国公府却是大门大开,马车也直直停在正门门口,檐下站着仪容得体、举止端庄的女子,一看到马车停下,几步下了台阶迎了上来,“可是……风尘居的姬姑娘?” 席玉介绍,这是大少爷的夫人。 正要行礼,对方已经双手一托,拉着姬无盐的手往里走去,热情极了,“母亲本想亲自出来迎接,奈何,准备地仓促,母亲担心下人有所疏漏,只能亲自在那守着。三爷也是,这也不提前说一声,岂不是怠慢了姑娘……” 嘚。 宁修远到底在搞什么鬼?莫不是将她骗来此处,好去姬家宅邸探个究竟? 心中腹诽,面上却温和地云淡风轻,“少夫人哪里的话,是小女这边怠慢了才是。过来宁国公府用膳,也没准备什么……想问问席玉,偏什么也不说。若是提前知道老夫人设宴,如何也不能这样就来了,太失礼了。” 说着没准备什么,可席玉手里却托着两个盒子。少夫人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一眼便瞧出那两只盒子都是极矜贵的木料,里头的东西自是更加价值连城,这姬姑娘……不简单啊。 只是三爷看中的人,简不简单都轮不到她来置喙,她只是含笑寒暄,宛若交好的姐妹,手挽着手,“姑娘客气了。不过就是做了些家常菜,请姑娘过来说说话解解闷罢了。往后此番走动可不会少。” 姬无盐讪讪地笑,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和宁国公府多番走动。 宁家三子,没一个是好惹的,宁修远尤甚。 第91章 往后注定要多番走动的 午膳在花厅。 老夫人早早地候在花厅入口,眼瞅着自家大儿媳妇带着个姑娘过来,那姑娘虽然带着面纱看不清脸,不过瞧着气韵之间却并未输了半分去。大儿媳也是出身名门,这姑娘听说是小地方出身,倒也这般的举止有度落落大方,实属意外。 最难得的是,一路走来,丝毫没有左顾右盼地瞧新鲜。 “姬姑娘?是吧?”老夫人扶起对方行礼的身子,没让姬无盐将这礼行全,视线里见席玉将手中盒子递交到嬷嬷手上便又后退一步候着,并未离开,暗忖,好小子,还说没什么关系,人席玉都跟伺候当家主母似的了…… 眼中笑意愈发深浓几分,“老婆子就倚老卖老一下,也不叫你姬姑娘、姬姑娘的了,便唤你,丫头,如何?显得亲近。” 姬无盐颔首,“老夫人抬爱。” “你也别客套拘谨,就当自个儿家。”说着,转身向姬无盐介绍身后嬷嬷,“这个伺候了我几十年的老家伙,你叫她韩婶就成。往后在这里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她就是。” 往后在这里?姬无盐愈发地有些听不懂这几位的话,怎地她们的意思都是往后肯定是会多番走动的?宁修远到底说了些什么?不是他请自己吃饭呢,他自己人呢? 心中惊雷滚滚,面上却仍半分不显,含笑颔首,“韩婶。”该是叫嬷嬷的,叫“婶”倒显得像是自家人似的…… “姑娘客气。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待两人寒暄完,老夫人又问,“听说,丫头祖籍江南的?家中可有些什么人?” 姬无盐也不拿糊弄若水的那一套来糊弄老人家,只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长辈都还健在,还有位兄长,做些小买卖,将将能够养家糊口。” “挺好挺好……那,兄长可曾婚配?”老人家最是关心这些话题,甚至因为宁修远的事情,老夫人如今手握各方女眷的详细资料堪比专业的红娘,竟是转了话题直接开始说媒,“若是还未曾,我这有些适龄的姑娘……” 少夫人掩唇轻笑,“母亲……姬姑娘的兄长在江南,这山水迢迢的,终究不大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老夫人当下就急了,“江南离燕京又不算远,不管是这燕京城的姑娘嫁去江南,还是江南的姑娘嫁进燕京城来,不都是相得益彰嘛!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思想比我一个老婆子还老旧!” 少夫人当下恍然,哦,重点是江南的姑娘得嫁燕京城来。瞧她,一时竟踩了老夫人的雷呢……当下颔首赔罪,“是是是,相得益彰呢。儿媳的意思是,这男女相看起来比较麻烦,便是寄送画像路上也要不少时日……” 如此,便不会将她家还未过门的小儿媳妇代入了吧? 果然,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挽着姬无盐进了花厅,“这倒是……说起来,兄长是做什么买卖的?” 好像什么做。 姬无盐想了想,找了个之前说起的,“家中贩卖生丝。” “如此……回头你写封信问问你家兄长,是不是愿意将生意往咱们这迁,到时候全家定居在燕京城,岂不热闹些?毕竟你一个姑娘家,常年在外,家中总是想念不是?”说着,又担心姬无盐觉得自己过多干涉,又解释道,“不过,这些老婆子也只是瞎说说,最终决定的还是你家长辈。只是,若愿意的话,宁家倒是可以帮些忙。” 她想着小村落里的寻常商户,若真的举家北迁,也不是什么难事才是。 却不成想,姬家这样的庞然大物,这百年来也未能完成一次真正的迁徙,如今姬家大部分的族人还在那个风沙漫天、环境恶劣的塞北苦寒之地。 姬无盐颔首道好,顺便谢过了老夫人的热心。心下却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味起来,便悄悄掉头张望找席玉,想问问宁修远到底是几个意思,怎地将她接过来,莫名其妙地同老夫人吃顿饭? 殊不知,她这小动作落在老夫人眼里,愈发觉得这是小丫头害羞了,下意识地到心上人那找安全感呢。 当下,暗暗朝着身后大儿媳飞了个眼神,神采飞扬的,却又悄悄压了些,解释道,“修远那孩子吧,说今日得空了,正好叫你过来一道吃吃饭,没成想,这话刚说完呢,被他爹叫过去了,男人嘛,一说起事情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丫头,饿了吗?若是饿了的话,咱们就不等他们了,让那几个男人去说他们的家国大事去,咱们吃咱们的!” 姬无盐自然不会如此失礼,只说来前刚吃了早膳,不饿。 便又等了一会儿,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 大约都是老夫人在说,先是问了问姬家的长辈,身子如何了,年岁几何了,诸如此类并不敏感的话题。席间韩嬷嬷离开了一会儿,姬无盐约摸着她是去催人去了。问完了姬家长辈,又说起自己家,将宁国公府几个主子几乎都介绍了一遍,话题便停在了宁修远身上。 从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可爱,再到渐渐长大,开始故作少年老成、不苟言笑,说完,惋惜摇头,叹,“那孩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大抵是小时候同他大哥待久了。” 少夫人姜氏掩嘴轻笑,“夫君可没有小叔那般严肃。” “有。”老夫人不留情地拆台,“早年一样一样的,后来成了亲,有了孩子,好了两三年,我瞧着近几年又回去了。咱们府里啊,就是缺个小公主,正好改改那群大老爷们的性子。怪不讨喜的……” 话音落,外面传来声音,“这儿是说谁不讨喜呢?”声音醇厚,入耳便知上了些年纪,久居上位。 姬无盐起身行礼,“小女姬无盐,见过宁国公。” 想了想,多少有些不情愿地加了句,“宁三爷。” “嗯?”老爷子收了笑,有些不悦,问宁修远,“这丫头,一直这样给你行礼的?” 第92章 你不急,我急。 从鼻子里呼出的“哼”声,带着不大愉快的情绪。 宁修远点头应是,又加了句,“这姑娘重礼。我让她唤我一声三哥,怎么也不愿意,只肯叫我三爷。” “那就是你做地不好!”老爷子冷哼,呵斥,“重礼也不该对着你重!” 说完,入内,顿时和颜悦色极了,“丫头,不必多礼。以后也不用对着这小子行礼,莫要看他在外面像个人,板着脸受着别人的礼,不过也就是个毛头小子罢了!叫他声哥都是给他面子了,还叫爷?美地他!” 姬无盐又屈了屈膝,温温柔柔地,“礼不可废。” “坐吧坐吧。”老夫人伸手拉她,“在家里头,不必多礼。你们两个也是,明知道姑娘家第一次来咱们这吃饭,还磨磨唧唧的,聊什么聊,少聊一会儿能怎么滴?是道宗教打进城门了,还是倭寇侵犯了急需你们爷俩披挂上阵呢!” 言语无忌得很。 宁国公讪讪笑着安抚,“是是是……咱们错了,这天大的事情啊,还有陛下顶着呢,咱们就好好地用膳,所有的家国大事,都搁一边!” 姜氏凑近了姬无盐低声说道,“你瞧,咱们府上真的没有那么多规矩的,想说什么就说,像做什么就做,不妨事的。这些,你以后就会懂啦。” 妨事的。以后也不想懂。 姬无盐已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在这二老的眼里,是怎样尴尬的一种身份……明白过来以后,整个人都恨不得站起来朝着宁修远咆哮,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偏宁修远老神在在地,端着茶不说话,敛着眉眼带着几分笑意,也不辩解,算准了姬无盐绝对不会当着长辈的面发难摆脸色。 和姬无盐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他也发现了,这姑娘性子傲,真的惹恼了她的话谁的面子也不会给,但对着长辈却是骨子里的温和,半点不掺假。不似许多世家姑娘,见人下菜,对权势卑躬屈膝,对普通妇孺便多少颐指气使。 这丫头的身上却有种“众生平等”的豁达。 这种豁达在名利场中,显得格外干净。 也格外地……让人嫉妒。 一顿饭用地宾主尽欢。 老夫人一个劲地给姬无盐夹菜,老爷子偶尔问几句话,姬无盐都会搁下筷子之后才耐心回答,半点礼数上的疏忽都挑不出来。 老爷子看地频频点头,只是这姑娘自始至终都戴着面纱,即便吃饭的时候也只是稍稍掀了面纱一角,一顿饭下来半点容貌未曾窥见。不过自家这个眼高于顶的儿子都说好看,显然是不会差的。 吃完了饭,宁国公便离开了,老夫人说是午膳心情好,吃得有些多,要走走,消消食,便带着这几个年轻人一道走。 没一会儿,又说惫懒了,要回去小憩,婉拒了姬无盐的搀扶,拉着自家大儿媳走了,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宁修远带着人姑娘好好逛逛宁国公府。 一下子就剩了两人。 姬无盐懒得搭理不知道演哪出戏的宁修远,转身欲走,却被拉住。 拉的袖子,入手沁凉。宁修远有些意外,这料子是…… 身长玉立的男人,站在原地拉着人小姑娘的袖子,不得不说有些奇怪的违和感。姬无盐回头瞪他,温和的面具尽碎,低呵,“松开!” 他说,“我解释。”言简意赅的,声音压着,奇怪地……像是犯了错的大型犬类。 姬无盐瞠目结舌。 不远处草丛里藏着的几人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嘴……说着惫懒了要去小憩的老夫人冲着身边老爷子咯咯直笑,压着声音窃喜,“瞅瞅、瞅瞅……还说就是几面之缘,说什么没关系,真没关系的话,这小子能这么乖?你何时见他低过他的头?” 席玉在边上笑地跟偷了腥的猫一样,这都多久了!多久了!他只能偷偷摸摸藏着掖着地自己窃喜,愣是半点风声不敢走漏,如今……如今终于有人分享这个秘密了! 国公爷还是最清醒地,提醒道,“轻点……他那耳朵灵。” 平日里很灵的耳朵,此刻多少有些不灵。 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若是往来下人瞧见了,怕是更加说不清。姬无盐叹了口气,到底是语气好了许多,“你先松开。” 宁修远没松,“不走?” 叹气,“不走。” 姬无盐并非挣不脱,但凡今日宁修远换个方式,姬无盐都能铁了心转身离开。 看偏偏……她最是吃软不吃硬。甚至,宁修远拽着她衣袖的样子,竟有几分像极了寂风犯了错低着头认错的样子。 那心,便软了。 宁修远低头看她,轻声问道,“逛逛宁国公府,还是找处地方坐坐?” “逛逛吧,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方才大嫂不是同你说了,想做什么便去做就成了。” 说着,超前半个身位,一边带着她朝自己院子的方位走去,一边开口解释,“母亲听说我同一个姑娘去河边放了纸鸢,说什么都要见见。我说是白行约的姑娘,她却坚持要见……说只是请我的朋友来家里吃个饭,和白行一样。话已至此,若是我再拒绝,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何况,你知道的,这些年我始终不成亲,也不愿意见她为我安排的姑娘家,已经让母亲很是伤神,便想着、便想着若是一顿饭能让她宽慰开心些也是好的。” 你倒是尽孝了,偏为难了我。姬无盐淡淡哼了声,只是这饭也吃了,如今再责怪人也于事无补,低着头跟着走了两步,颔首,“倒也是……三爷这年纪,的确该谈婚论嫁了。为何不见见那些姑娘?如此,老夫人便也不会如此伤神。” 宁修远蓦地偏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若无其事的、云淡风轻的一眼,一边走一边说了句,“不急。” 你不急,我急。 姬无盐咬了咬牙,愈发坚定了自己要离宁修远远一些的决心——瞧,只是放一回纸鸢,就闹出这么大一个乌龙,而且那日还有沈洛歆呢。 对呀!还有沈洛歆呢!还有沈乐微呢! 第93章 若是你的话 那头,草丛里躲着的人见两人离开,才从草丛后面转了出来。 老夫人嗤地一声,嫌弃自家儿子,“我瞧着人姑娘怎么处处要同他撇清关系似的,这是没瞧上他啊?” 席玉很是赞同地点头,暗自腹诽,那是你们没瞧见方才姬姑娘还未上马车时的表情,我都觉得她在磨牙…… 也有不赞同的,“我怎么觉得挺有戏呀,若是真的没戏,半点心思也没有,早甩手走了,就那小子那几分力气……真拽得住一个人?” “好像也是……”老夫人颔首,却又觉得不大靠谱,当下摇头,“不行,这姑娘我是觉得挺好的,死小子哄不住姑娘,老婆子我亲自上!对了,席玉,那姑娘如今还住在风尘居里吧?咱们隔三拆五的去,是不是不大方便?要不,给置办个宅子?” “对对对!还显得有诚意!” 看着一拍即合的二老,席玉多少有些迟疑,“其实、其实不用了,姬姑娘有自己的宅子……” “自己的宅子?小姑娘才来燕京城多久,买得起什么宅子?地段不好吧,环境喧哗吧?若是挤在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可不安全……” 席玉低着头,脚尖碾了碾地面,想说安全极了,至今为止主子都不敢亲自夜探,找了若水先进去试试水,就怕在里头丢了人,往后相见会尴尬…… 这些事他不敢说,但什么都不说吧,好像也敷衍不过去,无奈,只能咬了咬牙,如实招来,“姬姑娘住在东郊……” “东郊?”老夫人还未反应过来,国公爷却是很快想到了,“东郊统共就那么几处宅子,都在权贵手里攥着呢,谁会卖那几处宅子……你是说?” 前阵子好像听宁修远说过,说是陛下划拨的,拿在手里跟不太烫手的山芋似的,只是食之无味,弃之不管又可惜,倒不如卖了……卖了……卖了?! “席玉你老实告诉我,他不会真的收人家小姑娘的银钱了吧?!” 席玉已经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低低地,“嗯”了声,又弱弱地解释,“彼时主子不知道对面是姬姑娘……” 没人信他的话。 国公爷脸色一黑,“死小子!还真收人姑娘的银子!他是缺这么点银子吗?亏得人家脾气好不同他计较,换了我的话,早跑了!” 这一次,所有人都默默点了点头。 姜氏在边上听地都瞠目结舌了。心道彼时觉得那姑娘性子有些冷淡,怕是不大好相处,如今看来,这哪是不好相处啊……这是太好说话了哇! 至于席玉无力的反驳和证明,并没有人相信。毕竟,宁修远是什么人,便是御书房的事情都鲜少有他不知道的,他会不知道是谁要买他宅子?笑话! …… 宁修远并不知道这些人背后对自己的指摘,他陪着姬无盐走在已经走了无数来回的路上,却有种不一样的心情,一种……似乎能够停下来,看一看平日里忽略掉的景致的心情。 姬无盐却仍有些纠结,“明明当时那么多姑娘,怎么偏就觉得是我了。” “兴许是因为……”话到了嘴边,蓦地想起面纱扬起时入眼的那张惊艳的容颜,微微愣怔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脸上,指腹下意识摩挲了下,才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随便瞎扯了个理由,“听席玉说,但凡是燕京城里说得上名的、适龄的姑娘,母亲都让人送了画像来,兴许,沈家小姐也在其列吧。” 弄地倒似选妃似的。 不过也不难理解,毕竟宁国公府的少夫人,所代表的地位、权势、荣华富贵,其实也已经不亚于后宫比较受宠的后妃了,何况老夫人的这点儿心思摆在那里光明正大的,即便她不去问媒婆要画像,姑娘家里也会使劲儿给媒婆好处想着让人将自己女儿的画像送进宁国公府吧。 姬无盐偏着头,笑嘻嘻地打趣,“真没看过那些画像?” “没有……”宁修远否认着低头,恰恰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一瞬间愣住了。少女很少这般笑着,墨色的瞳孔里像是盛了整个星空般的星河璀璨。日光打在她眼底,依稀间看得到自己的倒影,宁修远突然觉得,便是这世上最出色的画师,应该都画不出这样的一双眼睛来。 对方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什么?” 他的失神并不明显,至少姬无盐没有瞧出来,她只笑着八卦,“堂堂宁家三爷,弱冠之年连个姑娘都不愿意相看,不知要寒了多少姑娘家的心。” “若是你的话……”脱口而出的话,却又戛然而止。 姬无盐没听明白,“什么?” 宁修远却是突然转身,调转了方向大步朝大门口走去,近乎于落荒而逃,“我想起来还有些事,今日就不能陪你逛了,我先送你出门吧。” 姬无盐有些意外,却也没做他想,毕竟这也很正常,帝师宁修远可不是什么无所事事的二代们,她颔首道好,快步跟上,走了两步有些意识到不大对劲来,这步子……是不是太大了些,她总不能一路小跑着吧? “三爷。”她唤,“三爷若是着急,不必亲自送我的,找个下人带下路就成。” 宁修远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了些,当下放慢了脚步,不过再也没有方才那样的闲适了。 有些沉默,方才逐渐热络的气氛一下子又回到了最初。姬无盐以为他是在考虑事情,便也一句话不说,生怕打扰了对方。 一直就这么到了门口。 马车早已候在一旁,车夫等在车上,见了姬无盐上前行礼,“姬姑娘,老夫人让老奴在这里候着,送姑娘回去。老夫人说了,马车里有些小玩意儿,是给姑娘把玩的。一些药材滋补之物,姑娘年纪轻,用不着,便送给江南的亲眷,姑娘回府后自己安排便是。” “这……”姬无盐哪里肯收,可老夫人在午睡,她不便打扰,便去看宁修远,“三爷,这不能收。” 第94章 陌生的心情 宁修远就站在门口台阶上,见姬无盐看过来,竟是下意识微微错开了眼神,“带上吧,左右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母亲这会儿已经睡了,你若是不拿,待会儿车夫就要被责罚。” 车夫用力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姑娘,您若不收,便是老奴办事不力,要挨罚的。” “若是……”宁修远想说,若是你觉得过意不去,往后多过来陪母亲说说话就是了。可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口,只有些不大自然地说道,“没什么好东西,不必有心理压力。” 哦对,宁修远似乎还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去忙。 姬无盐想着不如先带回去,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合适的,届时寻个机缘,再送回来便是。如此想着,便同宁修远道了别上了马车。 马车离去,说着有要事要忙的宁修远,仍呆呆站在原地,目光胶着在马车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他站在屋檐下,太阳从檐外打下来,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光影清晰的线条。线条之外,只明晃晃的日子,让人想起那盛满了星河的眸子笑起来时候的璀璨。 若是你的话……彼时失神间脱口而出未完的话,只有自己知道后半句到底是什么。 若是你的话,倒是不妨相看一下。 这种突然而起的心情,和心底清晰地叫嚣着的想要摘下那面纱的欲望,陌生到宁修远都失了方寸,借着有事要忙,落荒而逃。 …… 宁三爷带着人姑娘逛自家宅子,逛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连自己的院子都还没到,就直接掉转身子将姑娘送了回去这件事,直接在府上传开了。 国公爷频频拍着大腿,痛心疾首地表示这小子就活该娶不到媳妇,简直无药可救! 老夫人倒是觉得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还是那么大年纪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如何也值得再抢救一下,谁知,到了宁修远的门口,却连门都没进。 席玉守着,表示主子把自己关起来了,说任何人也不见。 当晚,宁修远晚膳也没吃。入了夜,屋子里也没有点烛火,黑漆漆的一片。 席玉在院子里来回转了好几个圈,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贴着门扉,低声喊了句,“主子?” “滚。” 里头的声音,言简意赅地很正常。于是席玉便滚了,连着若水一早送来的帕子上的茶水渍的调查结果,也没有说。 …… 当晚,端着茶水进门的是桃夭,还是那惊弓之鸟般胆怯的样子,端着杯子的手都在打颤。 若水盯了她一会儿,倏地笑了笑,接过茶杯端在手中,若无其事地拨了拨杯盖,问道,“今儿个回府的时候,瞧着后花园那处景致甚好,只是天色已晚,想着明日在好好逛逛……听说,这处宅子都是那位古厝修缮的?” “是。”桃夭低着头,搅着手指不看人,低声应道,“姑娘想逛花园是可以的,不过……不过花园东侧那座小塔楼莫要进去,是姑娘的藏书楼,除了古厝之外,谁也不能进去的,就是子秋也不能去。” 若水点点头,道知道了,又问,“为什么?子秋不是无盐的贴身侍婢吗,还有她不能去的地方?” “不、不太清楚。” “那……”若水笑嘻嘻地又问,“古厝在府上是什么身份?管家吗?” “不知……奴婢就来了几日,只是感觉府上的下人都蛮听他的话的。大约是的吧。” “晓得了。我就随口问问,你不必紧张。”若水搁了手中茶杯,搓了搓指尖,蹙眉,“我说怎么手上沾了灰呢,方才刚擦过琴……你帮我去打些热水来,我洗个手。” 待桃夭转身出了门,若水端着手中的茶杯起身,走到窗下的花盆里,缓缓地倒了一大半进去,又用帕子擦了擦嘴,搁在一旁。 随后洗漱之后没多久的若水,又一次睡了个格外酣畅淋漓的好觉,次日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 坐在梳妆镜前的时候,若水甚至有种错觉,觉得自己这两日下来,肤色都好看了不少。 收到消息的姬无盐支着下颌轻笑,笑容散漫,只道了句,“可惜了那杯茶。”茶是好茶,和招待宁修远的一个级别,这么好的茶若是下了些不该有的东西,那真是糟蹋了那茶。 茶里自然什么都不会有。 她姬无盐要做些小动作的话,倒也不至于用这么明显的伎俩,不过就是声东击西让人心里不踏实罢了……也算是让宁修远兜兜转转走些弯路。 …… 将自己关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宁修远没有出来吃早膳。 席玉沉默着将早膳撤下,门口遇到了偷偷摸摸伸了脑袋的老夫人,自家心坎上的幺儿不吃不喝地,甚至连早朝都告假了,自是担心的。她冲着席玉指指紧闭的门,压着声音,“还没出来呢?” 席玉点点头,表情也有些凝重。主子这些年来,即便经历再严重的事情,也从来没有这样将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的…… “吵架了?” 席玉摇摇头,道不知道。昨儿个他被国公爷拽走了,所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大清楚,但仍然惊讶于姬姑娘竟然能影响主子到如此地步…… 正疑惑间,“吱吖”一声,身后木门被拉开,宁修远站在门里,除了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之外,并无其他异色,他一手拉着门,蹙眉,“你站在那作甚?” “属下同老夫人……”边说边回头,赫然发现哪里还有什么老夫人——木门开启的那一瞬间,老夫人直接转身就走了,这会儿甚至冲着席玉背着身挥了挥手…… 自家儿子既然已经自己走出来了,那就是没什么事情了。年轻人的事情,她一老婆子可不喜欢管地太多,会不讨喜。 呵呵…… 席玉皮笑肉不笑地,又指了指手里的早膳,“早膳凉了,属下正准备去换新的。主子稍等片刻。” 宁修远摆摆手,带着不耐烦的催促。 第95章 没问题,问题就是茶太好 晚膳没吃,早膳又晚,宁修远看起来的确是有些饿了,没一会儿功夫就将早膳吃了个干净。 吃完,帕子擦了嘴,才靠向椅背,示意下人将碗筷撤下,才开口问道,“若水昨日送来的帕子,检查出结果了没?” 摇摇头,又觉得也不算没有,又点点头,“结果出来了,没有问题。席安说,若说一定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那茶甚好,上好的冻顶乌龙,御用级。” 一愣,继而缓缓一笑。 那笑自唇畔溢出,先是微微勾起了嘴角,然后才是低低的笑声,发自肺腑般,格外愉悦的笑意。他笑着,摇了摇头,轻喃,“这丫头……倒是舍得。” 御用级的冻顶乌龙,用来设了个套。 “若水若是再来,你就告诉她,茶好好喝,皇帝都藏着掖着不舍得拿出来的东西,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席玉应好,也觉得姬姑娘当真舍得,“昨儿个姑娘带个二老的礼物,一柄暖玉如意,一副白玉棋,据说都是上乘材质,价值连城。昨夜国公爷就找属下过去打听了,问姬姑娘到底是哪里来这些个好东西……想来,国公爷对姬姑娘的身份也是有所怀疑了。” 想了想,又念叨,“说起来,姬姑娘心思最是敏锐,怎地会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呢?” 为什么? 一个能堂而皇之地用御用级茶水来待客的人,一个自小就在云州锦衣玉食的姑娘,真的会知道什么才是普通姑娘拿得出手的礼物? “你如何回答的?” “属下自然说是不大清楚,只说兴许是之前的继续,或者是风尘居的待遇比较好,毕竟姑娘的场子一张请帖都要十两银子呢……” “老爷子信了?” “兴、兴许是吧……”席玉自己也摸不准,讪讪笑着,“国公爷没说什么,就让属下走了。” 能信才有鬼了。 宁修远摇头失笑,觉得往后得好好教教那丫头一些“普通人”的常识。 思及此,突然又觉得甚是有趣,低着眉眼又笑了笑。 今日他经常在笑,不是平日里那种为了笑而笑的表情,而是真的全身心都甚是愉悦的那种笑,眼底都晕染着细碎的亮色。席玉看地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试探,“主子今日……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是很不一样。 愉悦的,甚至是……荡漾的。 从昨日姬姑娘离开之后,主子就有些不大正常,如今这是越来越不正常了。 宁修远懒洋洋地翻了个眼皮子,没什么情绪,“你可以滚了。” “滚。”和“你可以滚了。”终究是不一样的,后者显得格外地有耐心,一种完全不属于宁三爷的耐心。席玉看地胆战心惊,麻溜地滚了。 没多久,又滚回来了。 “主子,若水昨夜没喝茶……又中招了。” 宁修远挑了挑眉眼,“无妨。连着中招两回还能好好活着,那丫头也没真心想对付她。让她安心住着吧,该吃吃该喝喝,若是哪日凑巧醒着,再查吧。” ……嗯?这么敷衍的吗?席玉瞠目结舌,“不过,若水说宅子里有一处禁地,是一座藏书阁,只有姑娘和古厝能进,子秋都不能进的。问您要不要去探一探?” 探? “她探地进?”连保持清醒都不能,甚至连自己昏睡的原因都找不到,可见能发现这所谓禁区,也一定是人亲自煞费苦心地将消息送到她面前的。 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若水的表现让他一度有些失望。 想了想,吩咐,“让席安回来吧。” “主子?!”席玉猛地一惊,当下想也不想就求饶,噗通一声跪了,在宁修远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连请罪词都说完了,“主子恕罪!昨日不是属下自己多嘴多舌,是、是国公爷和老夫人威逼,属下实在没办法才只能将姬姑娘买了咱们宅子的事情说了出去,您放心,旁的属下一个字都没说!您千万千万不能赶属下走啊!属下对您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宁修远低头看他。 气氛突然很安静。 席玉心跳如擂,他丝毫没有怀疑宁修远会知道这件事,却忘了宁修远从昨日开始都没有出过这个门,自然也没见过谁,他偷偷掀了眼皮子去看他,小心翼翼地唤,“主子……” 宁修远垂眼看他,面无表情,“本公子原想着,若水怕是查不出什么来了,倒不如让席安去。如此,席安便只能回来了……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小插曲。” 不打自招。 眼前一黑,席玉只想到了这四个字。自打昨日开始,他就一直有些胆战心惊地害怕主子知道自己的“背叛”,没成想,最后竟然是自己主动招了。 “那……”他看了一眼又一眼,“那看在属下主动坦白的份上,主子不若从宽处置了?” “也成。”宁修远颔首,看起来没什么气性,还有些懒洋洋地,像是没睡好,“那就允你戴罪立功。前阵子那些命案,大理寺尤大人苦寻无果,便求到了我这里。他也不敢找我帮他,只问我借人……原本我还想着找谁去,如今,便派你去吧。” 席玉眼前一黑……大理寺尤大人是出了名地耿直、不苟言笑,同他共事简直就是这世上最苦的差事。 “主子……要不,您再考虑考虑?属下走了,谁跟随您左右呀?席安那个闷葫芦,哪知道主子您的习惯喜好,伺候起来肯定没有属下用得顺手呀!” “席安啊。他话比你少,想来是更安全些。” “主子……属下真的错了,但那个情况,您也晓得的,您不在,国公爷就是属下的第二个主子,他问什么,属下自然要答什么,主要是之前没同您对好词,也不敢乱答呀……” “如此说来,你这是怪本公子咯?” “不敢。” 期期艾艾地唤,宁修远冷眼瞥他,面无表情,“还不快去。” 说着,正色道,“此事虽然按下了,但毕竟事关重大,若是拖着不解决,终究是个隐患。” 第96章 灵犀郡主回来了 最后的最后,席玉还是被迫无奈地叫回了席安,而自己收拾收拾,前去大理寺报道。 出发前,突然想到之前听到的一个小道消息,准备去告诉宁修远的时候,脚步一顿,想了想,算了,还是……不说了吧?兴许是假的呢?他丝毫不承认彼时的自己想要看热闹的私心。 大理寺卿尤大人,是舞阳长公主的丈夫,两人生了一个女儿尤灵犀,陛下圣旨亲封灵犀郡主,甚是疼宠,曾数次想要为她和宁修远指婚。 只是,一来,宁修远从未表露过一点点的可能性,即便是大庭广众之下,也直言表示自己这几年都无心娶亲,而事实上,也的确从来没见过宁修远同任何一个姑娘亲近过。 二来,去年年初舞阳长公主身子骨就不大爽利,灵犀郡主陪着她前去寺庙礼佛迟迟未归,而这一年里,宁老夫人又频频表达了想要为宁修远寻一门亲事的决心,显然并没有将陛下彼时的“戏言”当真。 倒是以一种格外巧妙的方式表达了宁家的态度。 此事便如此不了了之。 只是,昨日闭门不出的宁修远并没有注意到昨夜一辆马车格外低调地进了城。 …… 即便所有人都旁敲侧击了很多次姬无盐在宁修远心里的位置,可宁修远确确实实地,一度觉得自己就是因为白家老夫人的托付,和本身对姬无盐的戒备以及出于想要调查姬家秘密的目的,才如此关注这个姑娘。 所以昨日的怦然心动,才令人方寸大乱。 可宁修远从来不是逃避的性子,当他意识到对这姑娘完全不同的情绪和心意之后,他就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花了一晚上的事情,想清楚了所有的事情。 那些事情一旦想通,便是茅塞顿开、柳暗花明,以至于如今看日色、看天空,都是不一样的心情。 老夫人寻过来的时候,看到他正捧着一幅画卷一会儿皱着眉摇摇头,一会儿却又勾着嘴角浅笑,当下一惊,然后一喜,三两步上前一探究竟,脸色瞬间大变,“你看她作甚?!” 已故太子妃,上官鸢。 宁修远慢条斯理地卷起手中画卷,递交给身后席安,吩咐道,“烧了吧。” 转而看向自己母亲,指指一旁空着的椅子,“没什么。今日一早起了些作画的兴致,只是许是生疏太久,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起笔。想着之前陆家老爷子曾说这幅画画地极好,我便想着看看,能不能找些灵感。您也太过敏感了些……又不是洪水猛兽。” 老夫人松了口气,“之前给你多少姑娘家的画像你是一眼也不看,如今你终于捧着了,偏偏又是个已故的,我能不害怕?听说前阵子江都郡王日日买醉,贤妃同我说起时一把眼泪一把眼泪的,我寻思着这日子不对劲,前后一想,大约也明白了……便也只能劝着。左右这事没落在自己身上,还能说些劝慰的话,万一落我身上了,我可劝不了自己。” 宁修远淡笑,“您想多了。且不说我没这心思,若是我有,便也轮不到他李裕齐了。” 老夫人哼笑,“说地好听,我且问你,人姑娘买你宅子,你何故还收人银子?你缺那几个银子花?还有,昨儿个不是让你陪着人好好走走嘛,你又是怎么回事,转头就让人回去了,还抽什么风,不吃不喝地关着自己?成仙呢?” “就想些事情。”他说,轻描淡写的。 “又是那些个顶顶重要的家国大事?我一直就说,这国家没了你们爷俩,就不行了是不?一个个的……他倒是还好,至少还有后,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大胖小子,让我也在那群老婆子面前长长脸呢?” 看来是哪受刺激了。宁修远心中了然,倒了杯茶递过去,“兄长不都给你生着了么。你这话若是被大嫂二嫂听见,指不定要埋汰你,怎地,她们生地不能给你长脸?” “不能!”老夫人低声呵斥,“就那尤家!尤家那老婆子,今年开始见了我就冷嘲热讽的,这不,昨夜舞阳长公主回来了,啊哟,那嘴脸,就跟我欠了她几万两黄金似的,问我,你家三爷有媳妇儿了没呀,这眼光呐,可不能太高了,这燕京城的姑娘挑不着,怕是要去城外挑咯……” 宁修远低着头讪笑,又问自家母亲,“您总不能在斗嘴这件事上输了去吧?” “自然!我能输给她?笑话!”老夫人神采飞扬地,哼完又呵斥宁修远,“问题是输赢吗?!问题是,舞阳回来了,灵犀也回来了!彼时你一再婉拒,让他们家丢了颜面,如今若是灵犀在你前面成亲,咱们家的脸面就没了!” “这也能怄气?”宁修远摇头,实在有些弄不懂这俩老妇人,明明是一辈子吵不散的好姊妹,却也互相比着怄着大半辈子了,谁也不愿输了半分去。 “怎么不能?!” “那您怎么回答她的?” “哼!回答?”老夫人眉梢微挑,“我将那柄暖玉如意在她面前晃了晃,告诉她不必为我操心了,这是我未来三儿媳送我的!哼!你是没瞅见她那脸色,眼都直了!” 原来是自己找上门去的。 宁修远端了茶杯抿着,嘴角微勾,想象得到这老小孩今日一大早找到尤家,就为了炫耀炫耀自己的玉如意的样子。 小孩心性罢了。 “你……”老夫人说完就在打量宁修远的反应,乍一见他笑着的样子……嗯,如果说一定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的话,就是莫名地……缱绻。 第一次见到这个表情的儿子,她心下微微一动,试探道,“幺儿。你方才说过吧,若是你有那心思,便没有旁人什么事情了,是这个意思吧?” 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 宁修远侧目,挑眉,颔首间眼神危险如同见到了猎物的猎人。 他说,“是。所以,既然喜欢,那柄如意就好好收着。” 第97章 我和他爹都见过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宁修远这小子打小就重诺,他轻易不会承诺什么,可但凡承诺了,便一定会做到。 当下心下便定了,眯着眼笑,“这姑娘瞧着是个好相与的,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反正我是挺喜欢的。不过她出身是软肋,咱们虽不在意,可往后怕是会有不少人针对她,这方面你得事先安排好。” 宁修远颔首道晓得了。 “这些事情有你和你爹呢,我自是不用担心的。届时你问问那姑娘,若是她那些亲眷愿意居家迁过来的话,咱们也要提前做好安排。” “成。”最如此应着,宁修远却是明白这所谓“举家迁至燕京城”是不可能的。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却听韩嬷嬷说灵犀郡主到访。 “那让她在我院子里等一会儿,我这就过去。”老夫人起身,没抱什么希望地问宁修远,“她明显是想来见你的,一道去?” “不了。”宁修远起身陪着老夫人往外走,“儿子同她可没什么交情。何况,兴致来了,准备作幅画。” “成。”原也没打算他能去,“这么几步路,不必送了,你去忙你的吧。” …… 宁家和尤家也算得上是世交,主要是两位老夫人之间往来甚密,加之尤大人又是个痴迷于各种奇怪案件的人,有时候实在寻不到头绪的时候,只能来找宁修远,如此,一来二去的,倒也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上好的描边青花瓷,三片茶叶浮在水面上,茶水清冽,带着少许茶香。 尤灵犀同老夫人打完招呼,坐在右手边,捧着茶杯轻笑,“许久未曾过来拜访宁姨了,没成想韩嬷嬷还记得我的习惯。”按着辈分,宁灵犀该唤老夫人一声“祖母”,偏从小到大格外知书达理的灵犀郡主铁了心地不愿,幼时说一次哭一次,后来便由着她,唤一声“宁姨”。 后来随着她年岁渐长,有些心思渐渐露出端倪,老夫人才恍然大悟这小丫头当真早熟呢。 “忘了谁的习惯,也不能忘了郡主的习惯呀。”韩嬷嬷微微欠身,“茶杯也是郡主每次过来用着的同一只,绝不会有旁人用过的。” “多谢嬷嬷……瞧着宁姨气色甚好,显然嬷嬷平日里没有少费心思照顾宁姨起居,劳苦功高呢。” 老夫人含笑颔首,称是呢,随后便寒暄着问候了长公主,又问尤灵犀,得到了都好的答案,便只称甚好甚好。 “宁姨,三哥不在府上吗?”三句话就进了主题。 老夫人心中自是明白,这郡主如此急吼吼地一早就过来拜访,显然是听说了自己同尤家老太说的那些话,有些心急了。 这丫头她也是看着长大的,也是当自家小辈喜欢着的,小丫头从小就喜欢跟在宁修远身后“三哥”、“三哥”地叫着,为了这一声“三哥”愣是将所有人差了辈。 若是能成这亲事,老夫人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只是自家儿子瞧不上,倒也不必让人姑娘空等,是以这两年她才格外热衷于给宁修远找媳妇,便是婉转地给了个态度,大家心知肚明便也不伤了颜面。 偏偏……这孩子执拗起来,几头牛也拉不回来。 有时候想想,也是心疼。 她垂了眉眼,轻笑,“在呢。那小子你知道的,在不在府里也没差,永远闷在他的书房里,有时候我都怀疑,他要将自己长在里头了。” “宁姨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呢,您是不知道多少夫人嫉妒您生了这么好一个儿子,英俊潇洒,年少有为。” “呵呵……”老夫人嫌弃地笑,“福气?我这都操心操地头发都白了,谁生谁知道,完全就是个不省心的主儿!你来之前我还去看他呢,你猜怎么着,说忙,不见!” “父亲这几日也忙。说是还问三哥借了人,三哥这边少了个人自然会比平日里忙一些,您担待些,等父亲忙完了这阵子,我让他摆一桌,请大家吃个饭赔个罪。”说完,嘻嘻一笑,几分娇俏。 尤灵犀是个可人的姑娘,和姬无盐的美不同,半点锋芒也不见,像春风,像秋雨,润物而无声。 老夫人清楚,若是同处人群之中,姬无盐一定是最夺目的那个,而尤灵犀不是,她总能不动声色地周全了所有人,是那个相处起来最轻松的人。 论私心,她自是最满意尤灵犀。不管方方面面,都是最般配、也最省心的一个。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对方微微一怔,嗫嚅着,“宁姨……” 嘴角微颤,眼神也有些闪烁犹豫,半晌,终究是低声问道,“宁姨,祖母说……祖母说,三哥有了心仪的姑娘?”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她是不信的。 虽然这两年基本都不在燕京城中,但总能收到一些家书,她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显然在上个月的书信里,祖母还说宁修远至今尚未婚配,连个相处着的姑娘都没有,戏言说宁姨急得头发都白了。怎地不过月余,那姑娘都已经得到二老的承认了? 尤灵犀承认自己急了。 她喜欢宁修远,从懂事开始的妹妹喜欢哥哥的心情,再到后来青春少艾想要这辈子与他相守的期待。她知道皇帝舅舅旁敲侧击过,也知道宁修远始终未曾表态,可没有关系啊,宁修远的生命里,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还能同他说说话、撒撒娇的姑娘。 男人嘛,当然是以仕途为重,等到他想要成亲了,自己将会是那个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所以,她愿意等,不管多么漫长。 小丫头倔强地想要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偏偏比哭还难看。 到底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啊,何况还是一个锦衣玉食着长大的小姑娘,喜欢了那么久的人喜欢上了别人,于她而言,便是这十八年里最苦的事情。 老夫人又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有瞒她,“嗯……挺好一个姑娘。我和他爹都见过了。” 第98章 乡野村姑 尤灵犀一张脸上瞬间血色尽失,指尖无意识抠着手中的茶杯,她低着头不敢看老夫人的脸,生怕忍不住哭出来,“是……是哪家的姑娘?” “不是这燕京城中的,江南过来的姑娘……具体的,我知道的也不多。”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尤灵犀仍觉不可置信,意外地看过去,“那、那您也同意?”三哥是什么样的人物?怎地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就、就、就能嫁给他? “修远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若是他不想要的,我便是拿了到架在自己脖子上也是无济于事,若是他想要的,便是全天下的人拦着,也是拦不住的。”何况,终究是自己的儿子,旁人瞧着他周身荣光艳羡不已,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却心疼他的事事不由己,自是想着更多的全了他的心愿。 眼底眸色晦暗,尤灵犀轻叹一声,“是啊……”想来,自己便是那个他不想要的罢了。 小丫头伤神太明显,到底是于心不忍。老夫人对着尤灵犀招招手,低声唤道,“丫头,过来。” 拉着尤灵犀的手,她拍了拍,“丫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再说,那小子也没什么好的,闷葫芦一个,什么都搁在心里不爱说,也不知道怎么哄人,尤丫头适合更好的。” 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的时候,即便是客观上更好的人站在眼前,也只会视若无睹。 何况,怎么可能会有人比他更好呢…… 她垂着头不说话,吸了吸鼻子,没有人安慰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何委屈,可这会儿却只觉得喉咙口都堵地难受,也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所有的情绪就压不住。 半晌,嗫嚅道,“不会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老夫人却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自己儿子对着丫头不上心,即便真的进了这门,日子也不会幸福的。“丫头……”她唤,声音又轻又柔,“其实有些事情,可能现在看起来很难过,甚至觉得这辈子都不知道如何走下去了,但是……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甚至不需要到我这个年纪,只要过个几年再回头来看看,你就会发现,真的没那么严重的。” “相信我。姨也相信你,我家尤丫头那么聪明,肯定能想明白的,对吗?” 哪里来的日头,遮了云。 屋子里的光线暗沉沉的,屋外吹进来的风带着湿漉漉的潮气。 “起风了……”老夫人看了看窗外,吩咐一边候着的韩嬷嬷,“把窗户关小一些罢。” “宁姨。”尤灵犀目光落在门槛之上,视线定定地,像是出神般,喃喃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无盐。” 无盐?一个有些奇怪的名字,至少,不大像大户人家受宠的姑娘家的名字,反而像极了民间所谓的“贱名好养活”的路数。尤灵犀点点头,没再问什么,她知道宁姨似乎不是很想聊起这一方面。 看来,那姑娘的确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三哥怎么会看上这样的女子? 尤灵犀又坐了一会儿,平息了一下情绪,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才起身离开。 老夫人一路将她送到了宁家大门口,看着马车离开,才叹了口气,转身回府。韩嬷嬷也叹气,“尤郡主和咱们三少爷其实还是挺般配的,郎才女貌。那位姬姑娘……”出身终究是差了些。 后面半句,在老夫人看过来的眼神里,咽了回去。 老夫人淡淡扫了她一眼,收回目光边走边叮嘱,“不管她曾经是谁,往后她都极有可能是你的三少夫人,有些话若是不想传进修远的耳朵里,就好好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否则,便是我也救不了你。” 宁家三爷,面慈而心狠,最是护短。 韩嬷嬷心头一颤,悄悄地松了口气,“是……”她,差点僭越了。 …… 燕京城里没有秘密。 何况还是如今呼声正盛的风尘居无盐姑娘,尤灵犀自己都未曾想到,不过是“无盐”二字,就让她轻易地找到了人。 只是,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查到的信息。 出自江南瀛州、家道中落,如今在风尘居里谋了个差事的琴师?这样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和宁国公府三爷、当朝帝师有交集的样子。 她问回禀的丫鬟,“你确定不是另一个同名之人?” 书房里燃着淡淡的檀木香,尤灵犀自抄到一半的佛经里抬起头来,眉头皱地紧紧的,显然是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丫鬟起初也是不信的,只是后来又问了些人,“听说,前阵子白公子邀请了这位姬姑娘、还有宁大人一道去郊外放纸鸢来着,彼时还有沈家小姐也参加了。郡主若是还不信,可以差人找沈小姐前来问话。” 尤灵犀越想越不明白,“怎么还有白行?” 丫鬟摇头。 “这乡野村姑路数倒是挺广,尽挑一些豪门贵公子勾搭。”尤灵犀愈发觉得这姑娘就是个动机不纯贪慕虚荣罢了,心底便也愈发瞧不起了,冷哼,“她才来燕京城多久?真以为咱们帝都的人都由着她拿捏了?还妄想着进宁国公府做少夫人?” 淡淡戾气。 丫鬟一惊,“郡主是想……” “我想?”目光落在佛经之下,戾气尽散,她温温柔柔地笑了笑,“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姑,本郡主难不成还能自降身份地去为难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村姑不成?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丢了皇室颜面。” 敛着眉眼,极尽温柔。 她重新握起狼毫笔,失笑摇头,“再说,男人嘛……谁年轻时候没个知己红颜的。三哥也是男人……本郡主也不是那容不下人的善妒性子……” 丫鬟低了头,只字不言,只隐约看得到脚尖有些不安地碾了碾地面。 尤灵犀看起来却有些愉悦,她一边朝着佛经,一边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还怵在那里作甚,下去给我准备些金丝燕窝银耳羹来,有些饿了呢。” 她午膳未用,这会儿才有了些许食欲。 第99章 鸠占鹊巢 午后下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不大,却细密。姬无盐搬了软塌在廊下,抱着寂风不知道从哪个废弃桌脚下翻出来的故事画册为寂风讲故事。故事是老套的妖精和修仙道士的故事,姬无盐看得咋舌摇头。 什么奇怪情节,妖精怎么就不是正道了?道士怎么就自诩正义了?一边暗自腹诽着,一边又被寂风频频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出口的故事就完全变了方向,“然后……妖精把道士打死了,吃了道士锦囊宝袋里的丹药,得道成仙了。” “嗯?”寂风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但他相信姑娘,姑娘说妖精成仙妖精就一定成仙了。 一旁古厝搬了些空花盆上来,闻言频频摇头苦笑。 倒是吸引了姬无盐的注意力,觉得那些花盆甚是眼熟,不由得丢了手里的画册凑过去,“你这是作甚?” “在你院墙根下发现了一堆还不错的花盆,丢着也可惜,种些兰草……”古厝将她凑过来的脑袋推开了些,才道,“仔细着弄你一脸泥。你不是喜欢兰草嘛。只是一时间找到的品种不多,你将就看看。” 这话……有些眼熟。 蓦地想起,“啊……我想起来了,这些花盆是之前朝云准备在风尘居里的,她也知我喜欢,准备了许多,不过……显然我虽喜欢,却不精通。所以……” 全养死了。 “无妨。”古厝笑笑,有些无奈,“往后你别动它们,不要浇水,不要修建,不要挪地方,只需要欣赏就好了,我帮你养。” 姬无盐冲他嘻嘻一笑。 “啊……”哀叹声起,是一旁寂风抱着书册,指着最后几页控诉姬无盐,“姑娘,故事明明不是这样的!” 一噎。姬无盐低声问古厝,“这小孩认字了额?” “嗯。认地还不少,就前阵子我晒的那些你一看就喊枯燥的医书,曾经就是他的启蒙教材……陈老教的。” ……一个拿医书当识字启蒙的怪胎?偏偏他还能看得下去?那些书到底有多枯燥乏味姬无盐是领教过的,当下啧啧称奇,“你既识字,自己看就是了,还叫我给你念书作甚?” 寂风理直气壮地继续控诉,“姑娘都没有给我念过书!人家小孩子都有人念睡前故事的。” “谁说的?” “洛歆姐姐。她说小孩子都会有人哄着睡觉,有人念故事书。我都没有……” 暗暗咬了咬牙,就不该让寂风跟着这些个奇奇怪怪的哥哥姐姐们混,今日这个教一点,明日那个教一点,最后受累的还是自己。姬无盐招招手,将寂风招到自己身边,才问,“那你说,若我念地跟你自己看得都没有区别了,或者我念地和别人念地都一样了,那是不是就体现不出你家姑娘的作用了?” 嗯?不懂,感觉好像不对,但又反驳不了。寂风迟疑片刻,讷讷点头。 拍拍对方脑袋,姬无盐笑地优雅又敷衍,“所以啊,你家姑娘念的,自然和画册上是不一样的。明白了?” 不明白。偏偏不能反驳,就怕以后连不一样的故事都没得听,“……哦。” 古厝在边上听地直摇头。 …… 沈洛歆从外面跑回来的时候,格外狼狈。且不说周身淋成了落汤鸡,表情也失魂落魄的。 姬无盐吓了一跳,赶紧让寂风去拿了干布巾,又让人去烧热水。 沈洛歆蹲在地上擦头发,姬无盐让她坐软榻上,她摇摇头,道不必。 “这是怎么了?”姬无盐索性蹲在她边上,侧身看沈洛歆,这丫头的状态绝不仅仅是淋了雨这么简单,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她没说话,隐约间还有些颤抖,眼底神色尽失,寂灭般地黯淡。 姬无盐便不再问,只是在她边上蹲着,陪着,一言不发。 半晌,沈洛歆擦头发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握着布巾的手缓缓垂下,她看着台阶上溅起的小水珠,出神般喃喃,“我本来想回家拿些东西……可我还未进门,就听到我家有说话声……我就偷偷打开了些门扉,刚下过雨,院子里都是脚印。他们、他们在翻找东西……” “青天白日的……如此明目张胆……我就知道他们背后的人一定是那些足够罔顾律法的人。” “兴许,就是那位‘郡王’……” 寂风蹲在她另一边,将她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哈着气。 “那你和他们正面冲突了吗?”姬无盐接过布巾,走到她身后帮她擦脖子里脏污的一块,有些担心。 沈洛歆摇头,“没有……这些是摔的。很狼狈吧?很无用吧?不仅不敢正面冲突,甚至,连偷跑离开以后腿脚都发软,一不小心就摔水塘里了……明明那是我家,他们占了我家,我却连声张都不敢,就像一个吃相难看的逃兵……” “不。很聪明。”姬无盐认真告诉她,很温柔。 寂风很用力地点头,“姑娘说过,明知打不过还要往前冲的,那才是笨蛋、傻子。姑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会赢。既生了脑子,就不能让它成为摆设。” 小小的孩子,声音都带着软糯的音,却像个大人一样地安慰教导一个大人。 沈洛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整个人看起来放松了不少,伸手揉揉寂风的脑袋,“嗯。咱们是有脑子的。” “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吗?”姬无盐问她。 沈洛歆摇摇头,“不知道……可能,还是那件事吧。毕竟,之前我和母亲都很安全,完全没有任何人来关注我们,所有人都恨不得躲我们远远的……” 姬无盐转身跟古厝交换了个眼神。 古厝搁下手中小锄头,拍了拍手,起身朝外走去。 自始至终,他都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外人,没有宽慰,没有言语,甚至,连偏头过去看一眼都没有。 可姬无盐看向他的时候,他却又恰好抬眼看过来。 他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又安安静静地离开。 第100章 塔楼里的天心琴 洗了一个热水澡,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雨还未停。 雨水打在池塘里,滴滴答答的声音莫名让人觉得格外安逸。 这种安逸是上一辈子的奔忙里从未体验过的,甚至在和许四娘生活的每一天里,都未曾感知过的。疲于奔忙的人生里,通常都不会有心情停下来听一听雨声、闻一闻花香。 而她,是没有归属感。 没有朋友,除了许四娘,也没有亲人。许四娘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却并非一个很好的母亲。她沉浸在她自己的仵作世界里,很少会关注到生活方面、情绪方面的事情。 说是母女,其实更像师徒。 所以当她发现那群人的时候,内心再如何恐惧,却也没有想过去找许四娘,反而来了这里……姬无盐,让她有一种,安全感和归属感。 沈洛歆走到窗口边站着,还未至晚膳时分,因着这雨,天色暗沉沉的,从她的方向正好能看到开着的院子门口,裹着蓑衣缩着脑袋快速走过,看身形有些陌生,许是新来的丫鬟……如此想着,目光落在对方蓑衣之下露出的一方裙裾,鹅黄裙衫。 不是下人服饰的布料。 却也没有多想,只抱着胳膊在窗前静静站立。院子里除了雨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前几日架起来的架子伫立在角落里,失了彼时搭建之时的热闹。 一时间,竟也有些冷清。 …… 古厝离开后不到一个时辰回来的,彼时沈洛歆还睡着。 姬无盐仍在廊下,抱着那本画册闭目听雨,几步开外是古厝留下的“烂摊子”,她真的没有动,也没有让任何人去打扫。 见人进来,指了指小几上早就摆着的干布巾,问,“如何?” “嘴硬。”古厝收了伞立在台阶上,站在原地掸了掸下摆上沾到的水珠,“只承认自己是进门偷窃的小贼,说是观察许久,见家里长期无人,才铤而走险的。” 不待姬无盐问,擦了擦沾了水的袖子,又道,“那地方不好盘问,我就将人带回来了。如今就关在咱们这……你设置的陷阱里。”说完,看着姬无盐轻轻地笑,风光霁月。 “如此……”姬无盐懒洋洋地点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诱饵已下,就是不知这鱼儿何时上钩……” 话音刚落,看到疾步而来的桃夭,笑意愈发深浓了几分,她缓缓起身,“上勾了。” 相视一笑。 门口桃夭下意识搓了搓手臂,暗忖,这是入秋了?下雨下地怪冷的。 此处宅子西北后方,本来就带了一座奇怪的矮塔,才四层,占地不大,看着年代比宅子长久许多,塔楼之中的木制楼梯踩上去都嘎吱作响,随时会坍塌那种。古厝本来并不想对这座塔楼下手,毕竟修缮起来实在太麻烦了。 只是他进去转了一圈之后,蓦地发现了一个惊喜……于是当机立断,他这里修建成了藏书阁。 姬无盐带过来的书不多,即便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些,却也是陈老觉得需要用的医术,所以藏书阁真正用来放书的,也就占了底下一层。 二楼被当成了仓库,摆着大大小小地木制盒子,都挂着大大小小的锁扣,有的木箱子上还挂了不止一把,想来是一些比较宝贝的宝贝。不过若水也没打算偷窥别人的财富,她一边提了湿漉漉的裙摆往上走,一边还在反思这禁地进来地着实有些过于简单了……那门上的锁扣,还不如这些个盒子上的锁认真些。 像是年代太久锈坏了,竟是一碰就松了。 三楼几乎空置着,只临窗摆了张桌子,桌上一副玉制的棋盘,若水对棋盘没什么兴趣,只远远看了眼,便转身继续上楼……越走,越有些疑惑,这……就是禁地?到底禁在何处了? 心下虽疑惑,却又本能地对还未看到的四楼紧张了起来,连呼吸都敛着……若是有什么变故,便一定是在仅剩的四楼了。 雨越下越大。 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一些细微的声音被雨声掩盖。 视线所及的尽头,是和三楼一模一样的布置,临窗一张桌子,桌上却不是棋盘了,是一张琴。 一张被束之高阁的琴。 若水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三两步赶过去看向那琴,倏地就瞪大了眼。 通体漆黑的琴,比普通的琴还要大些,连琴弦都是黑色的,只在琴尾上书二字,天心。笔力遒劲,沧桑又霸道。只是琴身隐约有些烧焦的痕迹,似乎已经人为尽力修补过了。 天心琴。 怎么会是天心琴?传说中的上古名琴。 据说,数千年前,天心问世,恰逢人魔大战,人类就是凭借这一把连恶魔都能蛊惑的天心琴驱赶了魔族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只是,传说终究只说传说,世人只闻天心之名,而未见天心之琴。 让传说终于具体到现实的,是在数百年前,前朝帝王有位宠妃,爱琴,痴琴,帝王为博红颜一笑,派出大量探子搜罗天下名琴,其中也包括供奉在某个古老部族里的天心琴。 至此,天心画像终于面世,通体黑色,古朴又厚重,只在琴尾上书二字,“天心”。 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 古老部落的族长自知无力对抗一国军队,却又不愿将族中圣物拱手相让成为千古罪人,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将阖族上下数百口人,连同天心琴,尽数烧毁。 不管是正史还是坊间野史中,都找不到对这一场发生在遥远地域之外终结了一个部落的大火有较为明确的描述。 众说纷纭之间,渐渐地连其真实性都显得难以论定。 毕竟,对奔忙在具体的每一天里的人们来说,这些都太过于遥远到近乎于虚幻。 只是,因为事涉天心琴,虽爱琴痴琴之人而言,却要唏嘘良久。 若水亦是,她为此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史书,想要找到天心琴尚存世间的蛛丝马迹,却又每每无功而返,反倒一再地验证了这世间已无天心。 或者说……本无天心。 第101章 抓了个正着 以至于此时此刻,看着眼前这一把明显带着烧焦痕迹的天心琴,若水近乎于惊骇在原地,元神出窍。 她甚至都没有去怀疑其真假。 天心琴大刺刺地突然出现在面前,那一瞬间的冲击,宛若惊雷炸响在脑子里,让人已经无暇顾及其他。譬如,真实性,譬如……被雨声掩盖的,其他一些响动。 惊雷过后,意识渐渐回笼。便也隐约听见了一些雨声之外不大和谐的滴水声。 很近。 几乎就在耳畔,就在室内,滴答……滴答……似乎还有一些粗重的喘息。 若水瞬间汗毛直竖!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彼时看到和三楼“一模一样”的布置的时候,自己便下意识以为,这一层也只有那么一张桌子,潜意识里就被桌上那把琴吸引了注意力。 只能说,这是自己的软肋。即便此刻桌上只是一副天心琴的画像也一样。 “嘀嗒。” 又一声格外清晰的水滴坠落声。 她全身僵硬,缓缓地、缓缓地、甚至能听得到自己骨骼之间像是年久失修的门扉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耳畔,是自己如雷的心跳,和大雨声里粗重的喘息…… “啊!” 下一瞬,她惊呼一声,落荒而逃。 …… 若水其实算不上是宁修远的手下,更加不算是宁修远的人。她只是宁修远花银子收买了之后打听一些坊间传闻的,是人群里的眼线。 这样的女子,平凡普通到足够隐匿在人群里不被发现,但也同样的,有些小机灵,没有太大的本事,一旦遇到突然事件就会方寸大乱、漏洞百出。 雨,瓢泼而下。 年代已久的四层塔楼,即便经过了修缮,可在这样的大雨里,仍然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般孤立无援、摇摇欲坠。 若水缩在椅子里,面色煞白,瑟瑟发抖。 她仓皇离开时,被早就守在门外的姬无盐,逮了个正着。彼时她的一只脚还在门槛里面,什么辩解都在实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身边半个手臂的距离处,吊着一个已经被折磨到神志不清的人,眼睛被蒙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挂在身上,肉眼看见的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块是完整的,他的脚下摆着一个木盆,里面已经积了不小的一汪血水…… “嘀嗒。” 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若水又是很明显地一哆嗦。 姬无盐坐在她对面一张很大的雕花大椅里,看起来小小的一只,气场却极盛。古厝站在她身后,低着眉眼看着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桃夭,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是我的错,兴许是忘了锁门。” 锁门?若水心里都在哀嚎叫嚣,明明是禁地!禁地!你那一把一碰就掉的锁真的是认真的嘛?!你要是套个十七八把的锁,我不就进不去了嘛! 嚎完自己都觉得震惊,这个当口自己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着实也是心大了些…… “既然进来都进来了,倒也不必去追究谁的问题……左右,这脚是长在她自己身上,总不能是咱们绑着她进来的。”姬无盐支着下颌,指指那挂着的人,“弄醒。” 言简意赅。 带着令人心颤的气势。 若水又缩了缩身子,愈发地将自己整个人蜷缩进那张小小的椅子里,近乎于惊恐地看着古厝端着一盆水倒了过去。 那人嗷地一嗓子醒了,剧烈的扭动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惊叫声起的时候,若水就明白了……盐水。 整整一盆盐水,兜头浇在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的人身上。 而做完这件事的古厝,拍了拍袖口上沾到的水渍,优雅又从容。 曾几何时,自己真的对这个男人动过心。这个无时无刻不优雅的男人,只静静站在那里的时候,就足以令人怦然心动。 可此刻,这样的优雅却是对生命的漠视和狠辣。 人命于他,与草芥无异。 脸上沾了水渍,有些凉,抬了手擦去,低头一看,却是淡淡的猩红……被盐水稀释过的鲜血,在那人剧烈的挣扎里,溅到了自己的脸上。那种挣扎,像极了砧板上的鱼…… “你同古厝说,你们只是无名小贼。经多日观察,发现那宅子里无人居住,才临时起意想偷些东西。”懒洋洋的姑娘,侧着身子看着对方一边哀嚎一边徒劳挣扎,面纱之外的眼底是暗沉沉的凉薄,她说,“你说的那些,本姑娘……一个字都不信。” “我……都是真的……” 因着方才的嘶吼,此刻这人的声音嘶哑地已经不成样子,声音里还带着断断续续地抽气声。 “无妨。真不真的,这会儿我也不是很在意,左右,你们那么多人呢,总有一个愿意开口的。”姬无盐呵呵一笑,对着跪着的桃夭招了招手,“你也莫要跪了,起来吧。” 带着几分慵懒的松弛,“说起来,那些年看医书,倒是曾好奇过一个问题……这人身上骨头二百又六,那……这人身上的血啊,它到底有多少呢?不若,今日咱们就好好看看,等你身上的血,就这么一滴、一滴地滴干净,到底能不能盛满你脚下的那个木盆……” 若水瞬间血色尽失……一脸惊恐地看向姬无盐,眼前的女子,陌生到令人胆寒,“就是偷了些东西,你交给官府就是了,何必如此私刑?” “嗯?偷东西?不不不……”姬无盐纠正她,“倒也不是偷东西。他呀……主要是因为进了不该进的地方……” 拖着调儿,余音未消,若有所指。 若水眼睛一翻,从凳子上跌落在地,晕了。 晕了。 晕了以后她的呼吸却仍然杂乱,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不停地翻…… 这演技……着实拙劣。姬无盐回头瞥瞥古厝,总觉得就是寂风来装晕,都应该比她像一些……她摆摆手,吩咐桃夭,“拖下去吧。找个大夫来看看,莫要弄死了……本姑娘,还要问话呢。” 那一瞬间,晕着的若水姑娘,呼吸更加紊乱了。 第102章 杀了鸡,儆个猴 送走了又惊又怕之际装晕逃避现实的若水,姬无盐身上为数不多的慵懒瞬间退尽。 她缓缓起身,走到对方面前一步的距离站定,朱唇轻启,“打。” 少女声线温柔,隐约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软糯,乍然听起来温柔有余,而气势不足。 话音落,鞭已出。 没有了看戏的人,便也没有了做戏的兴致,天地间大雨如注,而这座不知道历经了多少年沧桑的矮塔里,只有一声、一声的鞭笞,和完全真实的、入耳便觉得撕裂般生疼的嘶吼。 “我、我……我说!” 从喉咙里迸发出的求生的本能,凝聚成了最后的一丝呐喊。 鞭子忽止。 谁能想到,平日里永远带着一两分优雅笑意的男人,打人的时候……一样的优雅从容。 就像只是低头掸了掸衣摆上沾到的灰尘般信手拈来。 收了鞭子,古厝退后一步,又站到了姬无盐的身后,沉默又闲适,温和又纵容。 被蒙着眼的男子早已在疼痛中失去了所有的理智,鞭子骤停,他忙不迭地大喊,“我、我说!”黑暗的世界里,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方法,疼痛、恐惧、还有……听觉。 可对时间的感知却又变得无比迟钝。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也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血。 他不想死。 “呵。别急。”姬无盐却只是转身,看向光线找不到的角落里。 那里,还有两个被紧紧捆缚了四肢、封住了嘴、被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伙遭受了何等非人折磨的男子。姬无盐看着他们,格外平静地问,“你们……要来试试吗?” 难得杀只鸡,自然不能浪费,顺便儆个猴。 …… 窗门紧闭,血腥气渐渐地浓郁了起来。 吊着的人还吊着,另外两位被提溜到了光线里,方才若水坐着的地方。 明明对方只有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而他们就算摒除了吊着的那个非战斗力,也还有两个能打的。可……互相对视一眼,都低了头,避开了目光,“我、我说。” “我们是江都郡王府的侍卫……没有骗你,这一点做不得假。” 姬无盐换了一个姿势,斜靠着椅背,接过古厝递过来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继续。” 表面上看不出到底信了没,眼神都没什么变化。 心里却兀自盘算冷笑着,江都郡王……又来一个江都郡王,皇帝三个儿子,倒是一下子齐活了。 对方抬眼看了看姬无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这件对她们来说多少有些怪异的事情,“我们郡王不相信仵作对太子妃的验尸结果……就是那个,那个谣言。” 根据这两位你一眼我一语的招认,江都郡王暗中爱慕上官鸢已久。自上官鸢离世,江都郡王李晏先就开始日日伤神买醉,醉着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长。一直到半月之前才算是清醒了些。 清醒之后,他就认定太子妃之死一定另有隐情,甚至是冤情,于是他首先找上了当时为上官鸢验尸的仵作,许四娘。 只是许四娘一口咬定,此事便是陛下面前,也只有这个结果,至于案件有没有冤情、是否人为放火谋杀,却不是她许四娘能管的事情。 态度生硬,不欢而散。 姬无盐垂着眼听着,见他们停下,才拨了拨茶水水面,掀了眼皮子问,“所以,你们去许四娘家找什么东西?” 对方蓦地一愣,又暗暗互相叫唤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位才迟疑着开口说道,“就、就……郡王说了,许四娘一定会留些真实的证据在家里,所以,让咱们去找一下,兴许能找到……” 说完,偷偷看了眼姬无盐。 呵。 好一个痴情伤心人。 姬无盐无声冷笑,又问,“你们主子,半月之前才清醒?” “是……”又偷偷看了眼,然后回头看了眼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同伴,咽了咽口水,“姑娘,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们也说了……咱们不过就是替人办事,当了一回儿贼,也、也……罪不至死吧……” “那……找到了吗?” “没、没……这不,正找着呢,这位、这位大哥就带人将咱们都拿了……” “还找吗?” “什么?不、不、不找了……”摇头摇地拨浪鼓似的。 姬无盐将手中茶杯往后递了递,古厝接过去,搁在身后桌子上,姬无盐换了个方向靠着,“那岂不是连你们主子的吩咐也不听了,回去岂不是又得挨罚?” 对方一滞,似乎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层,“这……”面面相觑,这该如何回答? “江都郡王的人,我信。”姬无盐微微前倾了身子,直直对上对方偷偷看来的眼神,对方被她一盯,倏地就缩了回去。 “只是,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字,我都不信。” “沈洛歆的家,才多大一圈,值得你们日日夜夜在那里头倒腾,听说都偷偷摸摸生火做饭了?你们这是找东西?你们这是……守株待兔吧!只是没想到,兔子没进门,狼进去了,将你们一锅端。” 对方神情瞬间变了。 “江都郡王……皇室中人,贤妃得宠,子凭母贵。我这里可得罪不起。”姬无盐笑笑,站起了身来,“你们不会天真地以为,既进了我这里,我也没遮遮掩掩的,如此之后,你们还能活着回去见你们主子带着你们主子来将我这里端了吧?当真幼稚呢……” 话题一转,又问,“燕京城那么多杀人案,你们主子做的吧?” “不是我们!” 话音落,齐齐噤声,那两人瞬间明白过来……露馅了。 城中多起杀人案,被皇帝亲自按下,除了大理寺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不过就是郡王府普普通通的手下而已,哪里能知道这些事? 风大雨急。 少女缓缓背身,朝着楼梯口走去,声音里透着彻骨的漠然,“如此……倒也不算委屈了你们。” 第103章 疯了的刘二 入夜,雨未停,甚至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大多裹着蓑衣低头疾走。受阻的视线里,除了白茫茫的天地什么都没有,耳畔充斥着的,也只是磅礴的下雨声。 仿佛自己所见,便是一整个世界。 便是平日里流连在街头巷尾总带着几分腌制进了骨子里的酒气的酒徒们,都不知道缩在了何处。 江都郡王府距离闹市不远,平日里门口大多能看到一些往来的行人或马车,今日却是半日光景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门房又往后缩了缩,看了看天色,嘟囔,“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这黑漆漆的天,下雨下地都闹心,俺瞧着是没人了,要不,咱们轮流歇会儿去?” 对方想了想,“成。” 说话间,却有马蹄声破雨而来,雨太大,待马蹄声响没多久,一辆檀木色的马车就出现在了视线里,驾车之人全身都裹在蓑衣里,看不到脸,这样的马车、这样的车夫,过于普通到完全不起眼,门房看了眼,就收回了目光,缩了脖子拢着袖子准备往门背后去休息休息。 门口檐下有薄被,可以小憩片刻。 “咚!” 雨水溅起,冷不丁湿了一片袍角,门房很不快地掉头,破口大骂,“什么人啊莽莽撞撞……”声音戛然而止。 马车转眼间已经消失在了视线里,天地间又只剩下了雨幕重重,仿佛一切不过只是错觉。 唯有门房小腿肚那一片湿漉漉的水渍,和大门屋檐之下被捆地死死的……男人。 门房脸色骤变。 …… 大雨夜,原是最安逸最闲适的夜晚。 偏偏沉寂了数月的江都郡王府突然被一道惊雷炸响了,那惊雷足够震撼,几乎震的整个东尧帝都都跟着震了震。 那一日,晚膳时分过后没多久,未过戌时,有人在江都郡王府门口丢下了一个被绑成了棍子昏迷不醒的人,俨然就是府上的下人刘二。刘二浑身上下都是鞭伤,除了一张脸还算完好,其他地方都已经找不到一块面积较大的完好肌肤。 可最奇怪的是,那些伤口却又明显有被处理过的痕迹。 门房第一时间找了管家,管家又立刻禀告给了李晏先。李晏先连忙安排了府上大夫诊治,吩咐用最好的药,无论如何都要救活,若是府上的药不够,就直接以郡王府的名义去太医院拿药。 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救活! 郡王的反应让人意外,但想来自己的手下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换了任何人都会觉得受到了挑衅。大夫连连称好,说伤口都做过一些基础处理了,人救活应该不难。 果然,后半夜的时候……醒了。 可又没醒。 人……疯了。 大夫忙活了半夜,后半夜的时候眼看着刘二伤势稳定了些,便托大在桌边趴了一会儿,猛地醒来的时候,床上已经没人了。方才还半死不活的人,这会儿竟然人不见了。 阖府上下都惊动了,一边要压着动静生怕惊扰了郡王被责罚,一边却又要地毯式地满王府找一个受了伤半死不活的刘二。 没有人知道受了如此重伤的刘二,醒来后为什么不好好休息着反而乱跑。总之,那一晚,没有人找到刘二,门房也没有看到刘二出门。 谁知,翌日一大早,衙门的人就来了,带着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刘二。 根据衙门的人说,刘二今日一早出现在了菜市口,逢人就凑过去,拉着人嘻嘻地笑,一边流口水,一边笑,嘴里头头是道,“知道这些人是谁杀的吗?是我哟!我杀的……嘻嘻,厉害吧?” “我杀了人哟!杀了好多人……那些弄堂里的死尸,都是我杀的哟!” 百姓惊恐万分,纷纷避让退避报了官。 原以为是个疯了的流浪汉,一问却说是江都郡王府的,自称刘二,神志也算清晰又不似完全疯疯癫癫。衙门的人半信半疑,加之他神神叨叨口口声声多少条人命,却又不得不谨慎对待,才带了这人来了郡王府问问。 听完,李晏先沉默片刻,“嗯……府上之前的确有个叫刘二的,不过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两年前,他不小心……失足落了水,死了。至于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本王却是不认识,兴许……要么是招摇撞骗,要么是同名同姓吧。” 说着,又笑了笑,“再说,郡王府也不可能用这样的下人呀。” 此话有理。 衙门的人也讪讪地笑,甚是不好意思,一边说着叨扰了叨扰了,一边拉着疯疯癫癫坐在地上玩手指的刘二准备起身离开。 李晏先起身相送,对身旁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递上小小的荷包,“辛苦各位官差了,天气炎热,和弟兄们一道去喝点儿凉茶。” 衙门的人颔首道谢,收下了。 转身之际,刘二突然整个人朝前一扑,直直朝着李晏先扑过去,声音嘶哑到令人心惊,“殿下!小人什么都没招,什么都没招呀!殿下,你要相信小人!” 手疾眼快,李晏先错身让开,对方直直朝着雕花大椅子撞去,眼看着脑袋就要撞上扶手,衙门的人眼疾手快拉住了,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刘二身上明显是经过了严刑拷打的伤痕,又神色莫测地看了眼李晏先,“抱歉,一时间没拉住,让殿下受惊。” “无妨。”李晏先整了整衣裳,才淡笑说道,“幸好本王手疾眼快躲开了……这种神志不清的人,若是任凭他在外面流窜太危险了……听说今日在菜市口惹事,这要是哪日冲撞了一些贵人……” “是是。”对方颔首,“小的明白,这就将他带回衙门,好生看管,绝对不会让他有任何机会出现在贵人们的面前。” “嗯……麻烦你们了。”李晏先想了想,“对了,代我向你们宋大人问好,前阵子本王身子抱恙,许久没同他一道喝喝茶了。说过阵子,本王请他一道喝酒。” 衙门官差低了低头,“好嘞,小的一定带到。” 第104章 疯子才说真话 那位拿着“凉茶碎银”连连道谢的衙门官员,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款待”和“糖衣炮弹”而有所玩忽职守,他仍然在回到衙门之后,进行了格外详细周密的调查。 他是宋元青的副手,秋少铭,行事风格师承宋元青,不说学了个十成十,十之七八却是有的。何况,那个“疯子”口口声声事涉多条人命,百姓兴许不知道,但作为宋元青的副手,秋少铭心中很清楚,哪里还敢怠慢? 燕京城里,从来都没有秘密。 何况是一个大活人的来处,即便这个大活人如今是个疯子,但值得庆幸的是,满身伤痕的刘二,有一张没有半点损伤、完好的脸。 于是,几乎是当天午膳时分方至,衙门就已经查到了一些突破性的消息。 两年前,江都郡王府的确有个下人落了水,那人长了一张和刘二一模一样的脸,是刘二的孪生兄长,叫刘大。刘大落水,是为了救不会水的李晏先。 此事发生在郡王府里,却几乎人尽皆知——彼时的江都郡王,为刘大举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葬礼。 时隔两年,若非刻意提起,自是忘地差不多了,但再提起,却也历历在目。毕竟,江都郡王为此赚了好一波美名。 而刘二,自那之后听说是回老家了,说是心灰意冷。 倒是后来有人在燕京城见过刘二,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什么,毕竟,在燕京城、和在郡王府里当差,是不一样的概念。李晏先完全可以将自己瞥地干干净净。 但昨夜的事情,莫名地就传了出去。 大街小巷都知道,昨晚暴雨夜,有人将浑身是伤的刘二丢在了江都郡王门口,而刘二,状似疯了,口口声声自己背了许多条人命,好像……还是为了郡王背的。 而郡王……矢口否认说刘二死在两年前了,明明那时候死的是刘大。两厢一结合,怎么看……都有些,意味深长。 …… 姬家。 昨夜的大雨,将整条走廊都冲刷地格外锃光瓦亮。 早早的,大半数的人都围在姬无盐的院子里。 岑砚蹲在廊下,专心致志地刻他的木雕,这些时日下来,木雕渐渐现了形,看起来是只猫头鹰。 寂风喜欢,便每日里守着、催着,生生将兴之所起的爱好变成了不得不为的差事,以至于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岑砚见了寂风就溜。 古厝还在鼓捣他的花花草草,温润雅致的男子,鼓捣起泥土来,也是画一般的景致。姬无盐支着下颌,啧啧的摇头晃脑。 “瞧什么呢?”古厝偏头问她,含着隐约的笑意,即便是蹲在地上鼓捣花草泥土这样的事情,他周身的气质也是干净的纤尘不染,便是握着铲子的指尖,都未曾沾到丝毫的泥土。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贵公子般的人…… 姬无盐摇头,“只是在想,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不会做的、或者说是做地不好的……古厝,其实,做纸鸢,也难不倒你的吧?” 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人真的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可眼前这个人,多年相处,唯一一次推脱不会的,就是那次做纸鸢。可如今看来,大抵不是不会,是当时分身乏术吧。 “什么都会一点。”古厝敛眉轻笑,将手中的兰花又扶正了些,低了头轻声细语,“也都不是什么难事,耐心些,多学几遍,也就会了。” 唯一不会的……无人所见的角度里,眸色颜色渐暗。 “姑娘为何要将刘二送回去?”昨日冒雨驾车将人丢在郡王府门口的就是岑砚,只是他有些不明白,雕着雕着,愈发地想不透,便问,“其实就算刘二清醒着站出来指证郡王府也是无济于事的,毕竟……若是真的有证据,大理寺也不会查了这么久连点头绪都没有了。” “我知道。” 姬无盐看着古厝手里那盆兰草,细细长长的叶,带着青翠蓬勃的生命力。她喜欢兰,却不是因为文人墨客笔下所谓的“高洁”、“君子”,只是单纯喜欢,它简单又蓬勃的模样。 简单,于人世间,总显得过于难能可贵。 她说,“人言可畏。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大理寺的人自然不敢乱说一个字,可……疯子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正因为他是疯子,说的才是真话。” “无人敢信又如何?无人站出来指证又如何?怀疑的种子既已种下,迟早会生根发芽……” 连都能蛊惑的天心琴,蛊惑一个早已身受重伤、意志不坚的人…… 易如反掌。 少女敛眉轻笑,嘴角弧度微勾,带着几分讽刺,缓缓起身对着蹲在岑砚身边对“大人们”的谈话完全没有兴趣的寂风招了招手,“走,咱们去瞧瞧你若水姐姐。” 这个孩子,除了自己这个“姑娘”,但凡是年纪轻一些的,都是哥哥姐姐,喊完,嘻嘻一笑,露出缺了牙的牙床。 又憨又傻。 比天心更能蛊惑人心。 古厝闻言,放下手中小铲子,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举步跟上,“我同你一道去。” …… 若水还没醒,这次倒是真的没醒。 睡地挺安稳的。 彼时又惊又怕之下,眼睛一翻装了晕以此逃过一时,随后被人拎着衣领子拎回了院子,全程那哗哗地大雨砸在脸上,砸地生疼,后来不知道是不是桃夭过意不去了,好歹是给罩了个斗笠,可全身上下还是湿透了。 再然后就这么睡了……倒也不可能睡着,就怕大半夜的古厝提着鞭子闯进来,后来一直到天都快凉了,担惊受怕了一整晚又淋了雨感染了风寒的若水才算是沉沉睡去。 连“梦中恶魔”古厝就站在自己屋子里都没有察觉。 姬无盐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有些烫,不过还好,转首问桃夭,“喝药了?” “灌了些。陈老来看过,说没事,睡一觉就好。”姑娘说只要吓吓她就好,谁知如此不经吓,如今倒是睡地安稳,偏折腾了她又是煎药又是灌药的…… 第105章 神医陈崧 “宁三爷的人……”古厝站在一旁看着,顿了顿,“有些不够看啊。”言语间,带着几分轻慢和不屑一顾。 很明显,带着些孩子气般的任性,有那么一点像了寂风。 古厝很少会有这种不太正面的情绪的时候,他的温雅像是一张完美贴合的、永远都不会摘下来的面具,今日这面具有些龟裂,露出了一些并不轻易示人的内核。 姬无盐有些新奇,“你和宁三爷……有过节?” “没有。”对方背手而立,端地是坦坦荡荡,“只是就事论事罢了。难道这个……”他指指床上还在睡着的若水,微挑了眉,慢条斯理地问,“不弱?” 姬无盐摸了摸鼻子……好像,是挺弱的。之前发现若水不对劲,觉得她身上的天真是一种令人懈怠的伪装,可渐渐却又觉得多少有些摸不太准、似是而非,彼时也怀疑过,宁修远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真天真的人线人。 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她吩咐桃夭,“照顾着。这丫头如今在夫人圈里也颇有些名气,可不能在咱们这里出了事。”说话的表情却着实不太像担心的样子。 桃夭颔首,“是。” 古厝跟着往外走,走了两步,没憋住,“放心,若是在咱们府上出了事,我也能帮你推地干干净净,全推宁国公府去。” 姬无盐好笑。 …… “哈欠!” 宁国公府,宁三爷摸了摸有些发痒的鼻子,从一堆厚厚的账簿里抬了头,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了句,“什么?” 昨夜的雨太大,不可避免地淋了些,手边事情也多,一时间没顾得上,睡了一晚鼻子便痒痒的,接过席安递过来的参茶喝了,精神有些恹恹的,有些提不起劲来,“刘二是谁?” “江都郡王府的一个下人,被人严刑逼供以后就疯了……疯了以后,被人丢郡王府门口了。那人口口声声说杀了许多人,虽然被人压下了,但该传的,都已经传开了。” 宁修远支着手撑在桌上,又捏了捏眉心,“一夜之间?” “嗯。一夜之间。”席安看了看宁修远,又提到一件事,“还有件事,前几日若水都是在差不多同一个时辰过来汇报情况的,不管有用还是没有……但今日,她没出现。” 宁修远没当回事,“她那性子,也是个不大靠谱的,左右也没指望她真的能成事,不过是搁在风尘居里打听些事情罢了……随她去吧。” 说完又揉了揉眉心,晃了晃头。席安看着,有些担心宁修远的状态,“属下让大夫过来替您把把脉吧,您这次的风寒看着有些严重。” “无妨。”他摆摆手,让退下,“午后我睡会儿,你莫要让人来吵我。” “成。” 只是,这午后小憩到底是没睡到,午膳方过没多久,国公夫人在自家院子里消食的时候,摔了。本以为只是崴了脚,想着冰敷一下消消肿便是了,谁知一盏茶的功夫,竟是疼地冷汗直流,当即找了府上的大夫。 一开始是腿疼,大夫看了,说是扭伤,骨骼有些错位,忍着疼给治了,开了药,外敷内服。 又躺了一会儿,还是浑身不得劲,说是胸闷、喘不上气来,面无血色、嘴唇煞白,一个劲地出冷汗。 宁修远连忙亲自跑了趟太医院,院首不在,只有陈太医在。陈太医最擅长祛疤养颜,是宫中贵人们的座上宾,但于跌打损伤一途上却只是平平。只是眼下无人,便只能留了话,带着陈太医回了。 陈太医检查完伤处,号了脉,说是摔地不巧,伤及了内腑,若是身强体重的年轻人,用了药,躺个十天半个月的,便也好地差不多了,但老夫人如今年岁大了,一些效果猛烈些的药物也不敢乱用,只能采用温和的疗法,这没个两三个月的,怕是起不来。 “除非……”陈太医似有犹豫。 “除非什么?” “除非……那人在。”陈太医说完,自己也笑着摇了摇头,“他已经许多年未曾出现了,如今这人到底是死是活都无人清楚,有的说,他进山采药,误中毒草,死在了山里。也有的说,他治死了人,被人报复,弄死了……即便还活着,这一时半刻也寻不到,待大人寻到了,怕是老夫人的伤也差不多了……” 就是多受些罪了。 心中隐有猜测,宁修远看着端进去的一股子味道冲鼻的汤药,问,“那人是谁?” 陈太医迟疑,动了动嘴巴,没发出声音来。他在太医院任职多年,其实从未说过自己真正的来处。想来,若是回答了这个问题,有些秘密……可能便不是秘密了。他抬头看宁修远,今日、或者说此生,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年轻人,“大人。” 犹豫间,宁修远淡淡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保证,“今日你说的所有话,我只听我所问问题的答案。” 陈太医的来历,他早已明晰。 陈太医和宁国公多有往来,是格外纯粹的酒友和棋有。但任何和宁国公府走地近的官员,宁修远早已都暗中一一调查过,知道他的来历,并不难。 陈太医却不知,但他信宁修远的承诺,低了低头,低声说道,“他是……陈家百年来,最惊艳的天才神医,陈崧。” 陈崧之名,响彻二十年前东尧的医术界,传闻中,据说没有陈崧看不好的病,没有陈崧救不回的人。但凡陈崧没有开口放人,便是牛头马面也休想将人带走。 神医世家陈家,一度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高度,一呼百应。 只是,天才的崛起又多么迅猛,天才的陨落就有多么猝不及防。刚过而立之年的陈崧,于一次出门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能够联系上他,更没有人见过他,陈家用了所有的人际关系网也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就像……这世间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似的。 第106章 就是这个味儿 “我比他小一些。” 里屋的药味渐渐弥漫出来,韩嬷嬷轻声退了出来,说老夫人喝了药,睡了。于是陈太医的声音顿时又轻了不少,“他成名之时,我还年少不知事。只记得族中长辈几乎都围着他转,他是这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宝贝疙瘩,而相对的,我们这些资质平庸的,相对来说就自生自灭去了。” 说完,讪讪一笑,“不过,我这资质……也的确不值得陈家重点栽培就是了。” 若是换了旁人,即便心里很是认同,也总要说些场面上的安慰话。可偏偏,如今坐在他对面的是宁修远,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雕花扶手,蓦地想起姬无盐身边的那个“会点儿医术的陈老”,沉吟片刻,试探,“时隔多年……怕是站在你面前,都认不出来了吧……” 陈太医没明白,“什么?” “没什么……”宁修远半真半假地,“我的意思是,陈家找了这许多年,可人的音容相貌都会变的,即便如今他还活着,站在你们面前,你们怕是也不一定认得出吧。” 陈太医点点头,“是。所言……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近二十年过去了,其实还在坚持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寻的,也就是陈家的那些老祖宗们。毕竟,自陈崧失踪,陈家便开始渐渐走向下坡路……前后对比,总令人唏嘘良久……抱歉,一时感慨,说了这许多有的没的。” 宁修远只摇头道无妨。 陈太医收了这诸多心思,继续回到老夫人的伤情上来,“国公老夫人这伤情,院首来了也是一样的。老夫人年岁大了,只能靠温补才能万无一失。起初十来日,是最难受的,身边不能离人,要时刻关注着。过了十日左右,会好受一些,届时再换个方子……时间虽漫长,但胜在无后患,也是好的。” 说起本职范围内的事情,他便改了口自称下官。 宁修远颔首谢过,起身相送,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却见院首一路喘着气小跑着过来。当下便也不走了,又返身入内号了一遍脉,问了开的方子,所言与陈太医雷同。 想了想,突地想起一事来,“你那日拿到我那处给我瞧过的药,可吃完了?” “都还在,未曾用过。” 院首顿时眼睛都亮了,“成!那就成!那可是滋养内腑的绝世好药!虽然本太医也搞不明白其中的成分,但绝对只会比我预想的还要好些,给老夫人用下,保不齐三五日的,也就好个七八分了!” 一激动,声音大了。 老夫人被吵醒,眼睛还未睁开,眉头先皱紧,哑着嗓子唤道,“修远……” 一边吩咐席安去取药,一边走过去将老夫人被子外的手塞了回去,“母亲,在呢。” “怎么我摔个腿的,这胸口又闷又疼的,整个人也不得劲儿,躺着都跟躺云端上似的,头也晕……恶心,想吐……”她睁眼看宁修远,又探了头去看那两位太医,眉头就愈发拧巴起来了,声音一下子高了几个度,“你爹呢?” “父亲在外头应酬。儿子没让人去寻,左右他又不懂医,回来也是无济于事。届时消息传出去,反倒让那些人拖家带口地前来探望,烦不胜烦。” 老夫人冷哼,傲娇极了,却也觉得宁修远说得对,但心里头就是不乐意,嘟哝,“他倒在外头潇洒,我在床上受罪……找个下人,随便找个理由,让他赶紧回来!” 宁修远耐着性子顺着,“好……儿子这就差人去找。您还有哪里不舒服?” “嘴里苦得很……太医啊……”她唤,苦着脸的样子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我这得躺多久呢?也没什么特别难受的地方,就是有点晕,是不是我这躺久了,该起床走走?” 才躺了一个时辰都没到,腿还伤着呢,就说下床走走……何况方才和宁修远说着自己胸闷胸痛呼吸不畅,到了太医面前就是只有些“头晕”,这老太太,为了早些从床上爬起来,当真是煞费苦心呢。 宁修远摇头失笑,“席安去拿药了,院首说了,吃了那药,三五日就差不多了。” 老夫人掀了眼皮子瞅他,“真的?”有些不信,明明之前说好很久,而且自己也的确是难受,说了这一小会儿的话,都气喘吁吁的。 看来这回,是真的摔地猛了,便怎么也不信宁修远的话,还不待他回答,又瞅院首,“老秦,你来说。” 太医院院首秦太医笑呵呵地回,“三爷所言极是。老夫人放心吧,那药是不出世的好药,您服下后,很快就会好了。” 老夫人信了。 陈太医却如何也不信,内腑之伤最是难调,便是青壮年都没有那么快痊愈,何况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夫人?什么样的药能有如此奇效? 闻所未闻……他悄悄退了一步,站在一旁旁观着,没插嘴说话。这里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但也不愿成为最后出了问题以后的替罪羊。 席安回来地很快。 陈太医站在帘子内侧,第一时间看到了席安手中的小瓷瓶。很普通的瓷瓶,隐约指尖露出朱砂色的标记,只有一点点,错身之际隐约间的一抹颜色。 微愣之际,瓷瓶就已经交到了院首手中。对方小心翼翼地开了瓷瓶盖子,凑近闻了闻,眯着眼,极是享受陶醉的样子,“对……就是这个味儿。这个一闻起来,令人遍体舒畅的味儿……” 那模样,像极了没见识的土包子。可太医院院首,什么样的药材没见过?可以说,手中掌管了整个东尧国库里所有的名贵药材都不为过。 陈太医看着,悄悄地吸了吸鼻子,可浓郁到有些冲鼻的汤药味下,什么都闻不到。便又悄悄地朝着那边挪了半步,故作自然地探头看去,“这是什么?” 话音一起,院首捏住瓶身覆住朱砂标记,快速地倒出一颗递给宁修远,“三爷,一颗,温水吞服。” 说完,才看向陈太医,表情自然眼神却闪烁,故作轻松地说道,“这是三爷自己的药,你莫管。” 如此明显的戒备。 第107章 如意易得,暖玉难寻 陈太医多少有些尴尬。 但理,的确是这个理,他并非觉得多少冒犯,真心实意对着宁修远致歉。 喂完了老夫人吃药,宁修远搁了手中茶杯,才道,“无妨。若是宁某自己的药,给陈太医看看倒也无妨。只是,这药乃是友人所赠,未曾得到他的同意之前,宁某也不好越俎代庖。” 于医者而言,方子就是命根子,越是不为人知的好方子,越是藏着掖着无法轻易示人的。 老夫人吃了药,缓了缓,听到这话,便问宁修远,“谁给的药?替我好好谢谢人家。” “嗯。会的。”说完,捏了捏眉心,咳了咳。 老夫人抬眼看他,“怎么了?风寒了?正好让太医给你开些方子喝了。” “昨晚淋了些雨,已经喝过姜茶了,无妨。” 说话间,尤灵犀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宁姨、宁姨?”进来地匆忙,挥手间打开帘子,落下的珠帘半数打在靠近珠帘还未来得及避开的陈太医身上,她没顾上,三两步奔到床边趴着,“宁姨,听说您摔了,如何了?” 身后,宁修远眸色蓦地一寒。 尤灵犀的消息……来地过于快了些。他这里才请了两个太医,自家爹都没收到消息呢,倒是这位先来了。 老夫人吃了药,药效还没起,胸口还闷着,脑袋也晕乎,倒是没注意到这些细节,是有些疲惫地笑着,“无妨……就是摔了一跤,这不,太医们都给开了药,说是几日就好了。你这丫头,倒是贴心。吓着了吧?” “可不呢……”尤灵犀握着老夫人的手,手都在抖,可见真的害怕,“都吓死灵犀了……宁姨,这雨天路滑,您怎么不知道小心些呢。幸好没事儿,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这一路过来,灵犀都担心坏了呢!心脏都到嗓子眼了……” 说着,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似的,转首看了眼两位太医,又看向宁修远,轻声唤了句,“三哥……” 宁修远没什么表情地,“嗯”了声。 不咸不淡的。 “三哥……”她唤地温柔又缱绻,敛着眉眼间带了几分羞怯,“三哥若是有事,就去忙吧。宁姨这边有我和太医们照顾着呢,你放心。” 老夫人看宁修远面色和精神都不是很好,也摆摆手,“去吧。秦太医留在这里就可以,陈太医,麻烦你给这小子开个驱寒的方子……他向来就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还麻烦陈太医了。” 她的状况的确不是很好,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狠狠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有气无力的。 宁修远自是不可能忤逆这时候的母亲,只颔首道好,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出了门。步下台阶之际,看了看院中池塘边的鹅卵石路,和池边一棵又一棵精心打理的牡丹花,驻足片刻,吩咐席安,“你让人将这里的鹅卵石换成碎石,在池塘边都铺上一层。” 交代完,走出院子,同陈太医道别,吩咐席安送人。 陈太医亦步亦趋,很意外,“不是……下官为您开方子……” “没事,我方才已经喝过姜汤,好多了。”宁修远拒绝,“陈太医快些回太医院去吧,今日叨扰了。说起来……这太医院,平日里都只有一位太医当值吗?” “那不是。平日里一般有半数太医当值。”陈太医说话的时候,微微躬着些背。他在太医院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会些太医们眼中多少有些“旁门左道的本事”的小角色,对着宁修远这样的官职,却是要礼数周全些,当然,对这些问话也是知无不言而言无不尽,“江都郡王府那事……闹到了陛下那,听说身子骨本就不爽利的郡王,今早又给气病了。这不,一波去了衙门诊治刘二,一波去了郡王府……只有下官这样没什么本事的……给留下了。” 说完,自己也笑笑,笑完却觉得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只觉得反而甚是轻松。 像是释怀。 脚步微微一顿,宁修远背着手继续走,朝着大门口的方向,“江都郡王这都病了数月了,听说前阵子才是好了些……怎地又病了?” 摇头,“这倒是不清楚……” 想了想,陈太医又有些意有所指地说道,“彼时郡王抱恙,一病数月,却始终不愿意太医院的任何一个太医医治……” 宁修远偏头看了眼陈太医,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没说话,只停了脚步,轻笑,“还有些事,今日就送到这里了。接下来,就让席安送陈太医吧。” 拱手,行礼,道别,陈太医转身即走,走了两步,突然顿住,又转身看向宁修远,有些认真地唤道,“宁大人。” 宁修远抬眼看他。 他笑了笑,表情和之前有些不同,他说,“宁大人,下官想了想,觉得,若是那人站在下官面前的话,下官还是能认出来的。”说完,又一拱手,才转身离去。 宁修远站在原地,看着对方朝外走去,背影微佝着,使得的身形看起来有些矮小。宁修远并不清楚对方特意停下来对自己说这样一句话到底是什么用意,只收了目光低头笑了笑,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而去。 …… 老夫人醒了一会儿,又睡了。 秦太医虽是太医,却也是男子,在外间守着。尤灵犀就在床边坐着,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便想着去一旁书柜上找本书看看,目光掠过一排排纤尘不染的书脊,最终落在一方黑色锦缎上,其上静静搁着一柄不大的玉如意。 水色极好的一柄玉如意。 她伸手抚过,触手微暖,竟是罕见的暖玉。 “这是姬姑娘送给老夫人的。”身后掀了帘子进来的韩嬷嬷轻笑着介绍,“老夫人不舍得用,说如意易得,暖玉难寻,便寻了这锦缎搁了,日日亲自擦拭。” 说起那位姬姑娘,韩嬷嬷明显带了几分温暖的笑意。 抚过如意的指尖轻轻蜷了蜷,尤灵犀眉色温缓,“那位姬姑娘……宁姨很喜欢?” 第108章 两张请柬 韩嬷嬷搁下手中新烧的热水壶,一边给尤灵犀倒茶,一边点头轻笑,“是呢。姬姑娘性子好,也会为人会处事,老奴瞧着也是挺好的。郡主,喝茶。” 接过茶杯,道谢,抿了一口,“听嬷嬷这么说……我倒是想着认识认识呢。听说是个琴师……她的琴,可好听?” “好听好听。老奴倒是没听过……不过姑娘去白家的时候谈过,白老夫人甚是喜欢。” “是嘛……”少女眸色如沉静又深邃的海,娴雅温秀,有种出尘地柔软,她浅浅地笑,“这阵子弹琴,总觉着有道无形的壁垒竖在面前,多少有些不得要领,母亲说是因为遇到瓶颈了,该找些风格迥异的互相探讨下,兴许就能茅塞顿开呢。” 韩嬷嬷颔首称是,“郡主所言极是。郡主和姑娘年龄相仿,若能聊得来,也是极好的事。” 尤灵犀注意到,韩嬷嬷称呼姬无盐,并不带姓氏,只是叫“姑娘”,仿佛这是那个人专用的称呼般,听着甚至亲切。这令她……有些戒备。 只是,她容色温吞,没有半分脾性情绪,“是呢……不知,这位姬姑娘,住何处?风尘居的后院?” 韩嬷嬷微微一愣,想着眼前这位是平日里来往甚密的郡主,对老夫人来说也是半个孙女儿的,似乎也没有什么要隐瞒她的必要,便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在……东郊。” “东郊?” “对。”韩嬷嬷摸了摸脖子,笑地格外温柔,“您该是知道的。陛下之前赏赐过咱们三爷一套宅子,就是那套。” 指尖微微一颤,杯中茶水溅在面前摊开的书页上,她取了帕子仔仔细细擦了两遍,才抬头看向韩嬷嬷,“是……是三哥请她过去的?” “嗨!不是……”韩嬷嬷无奈摇头,“咱们三爷也是个闷葫芦,明明那么在意人姑娘了,偏还收人银子,说那宅子是卖给人家的。郡主您说说看,这早不卖晚不卖的,咱们府里又不是缺那几个银子使,怎么就这个时候卖了,怎么就偏偏卖人姑娘手里头去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是吧?反正老奴是不信的……” 眼睫微垂,覆了眼底悉数神色……只微微抿着嘴角,是啊,她也不信。怎么可能会这么巧合呢?若非宁修远刻意,便是姬无盐刻意……尤灵犀自是相信后者。 毕竟,承认宁修远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女子,倒不如接受对方居心叵测勾搭了宁修远…… “咱们爷呀,看来是真的喜欢这姑娘呢。这男人越是喜欢,越是愿意花那些个心思制造一些似是而非的巧合,还越是不敢承认,畏畏缩缩地举步维艰呢……”韩嬷嬷说完,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郡主心仪三爷众所周知,即便性子再好,对此事定也是介意的,至少,心里头也是不大舒坦的。当下讪讪一笑,摸着鼻子说去看看火候,退下了。 尤灵犀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书上,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那处宅子她是知道的,虽然很少有人知道,但她的确是清楚的。她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关于宁国公府、关于宁修远的事情,也因此,她自始至终都觉得,若是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风风光光嫁给宁修远,那一定是自己。 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不是吗? 所以,即便燕京城中隐约有些声音,说自己是个老姑娘,即便舅舅如何旁敲侧击,宁修远也只说无心婚嫁之事,即便她一走就是近两年,可她始终没有担心过。 可谁曾想,她回来了,而事情,却变了。 若说对方是高门千金、是侯府嫡女、是异国公主,她都觉得好接受一些,偏偏……对方只是一个酒肆的琴师! 凭什么?!凭她会弹琴吗? 指尖用力嵌进掌心。 现下无人,温雅的面具轰然碎裂,露出里面所有负面的情绪、阴暗的内核,因为不悦和不甘,连五官都逐渐狰狞。她咬着后牙槽,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字用力地,轻声低喃,“姬、无、盐。” …… 午后,逐渐放了晴。 和风之中已经没有了夏天的酷热,反多了几分秋高气爽的舒适。 寂风缠着姬无盐上街买了几尾锦鲤养在院子里,恨不得人就长在池塘边,伸了脑袋一会儿问,他们饿了吗?一会儿问,他们会累吗? 为了防止这热情高涨的小孩儿将刚买回来的鱼喂死,姬无盐便搬了小榻过来守着。 古厝带了两张请柬进来,随手递给她,笑,“不辱使命,完成任务。” 递过来的红色烫金请柬,正是八月初二杨家成亲宴的请柬。目光微闪,若无其事地笑,“不过只拿到两张,你瞅着带上谁。” 池塘边的小孩三两步奔过来,“吃酒吗?是那种大摆几天几夜流水席那种吗?我去我去!” 看来,吃酒比锦鲤重要。 姬无盐任他扒拉着自己的胳膊撒娇,拒绝地直截了当,“不成。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去那么凶险的地方。” “凶险?不是吃酒?” “吃酒也可以很凶险。”看他明显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姬无盐赶紧寻了个借口赶人,“让子秋姐姐煮点儿燕窝来吃吃,就说你家姑娘饿了。” “哦……”不作他想,虽然还是不明白吃酒为什么凶险,但姑娘饿了比吃酒重要。 待寂风离开,姬无盐才看着手中的请柬,想了想,若只是单纯的吃酒,带谁都可以,寂风和子秋最合适,可这两位太简单,到时候事情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不适合去。 她看古厝,“你同我一道去吧。” 对此并无意外、也甚是满意的古厝颔首轻笑,“成。还有三日光景,届时我同你一道去。” 请柬之事……并不难,即便再多几张,也是可以的。只是,数量再多……不如恰到好处,权当是……自己想要同她单独出席的一点小心思吧。 第109章 这样的邂逅 宁老夫人睡下后没多久,出门聚会的两位少夫人就回来了。 尤灵犀同她们说了一会儿话,言语间状似无意地提起柜子上那柄玉如意,二少夫人彼时不在场自是不知,大少夫人眼神微闪,也没接话,之后说话间也多是打马虎眼。 尤灵犀问不到自己想要的,没多久,便也起身告辞。 出了宁国公府,她没急着回府,吩咐车夫一路去了东郊。那些事情,听说、和亲眼所见仍旧是不一样的。 彼时皇帝拨下宅子,没多久她就听说了,应着宁修远的意思,这件事没有公开,只悄悄地就给了。她知道后,也就悄悄地将距离最近的一栋宅子买了,并且提前差人修缮完毕,只等着某个正好的时机,来一场恰到好处的邂逅。 没想到…… 却是这样的邂逅。 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拐角,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朱红色的大门,看到门上一颗颗的铜钉,看到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牌匾,看到门口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姬府”二字在淡淡日光下,有种近乎于刺目的凛凛威风灼了眼。 当真好大的口气,毫不掩饰的野心。 尤灵犀坐在马车里,即便是四下无人,她仍身姿笔直,双手搁在小腹之上,她定定看着那牌匾看了许久,直到有人直直撞入视线里,那人一身月白长裙裙裾曳地,从容步履间暗纹隐约隐约拂动,她牵着个孩子,正低头和那孩子说话。 那孩子跳脱,先看到了马车,看到了马车里的尤灵犀,拉拉姬无盐的手,指指那马车。 不远不近的距离,四目相对。 尤灵犀突然怔住,神情间带着几分躲闪和仓皇,下意识要逃避,却又因着不愿输的倔强,又直直迎了上去。 姬无盐却不在意,只冲着对方微微颔首,便转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边走边低声抱怨,“少吃些甜食,昨儿个陈老就怪我一再纵容你……害地你小小年纪,牙齿还不如他的。” 那孩子却浑然不在意,“又没有关系,反正我还能换牙的嘛,一换就又是好的了。但是陈爷爷却不能了,他最后会掉地一颗都不剩的……” 尤灵犀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这两个人渐行渐远,最后才收回目光,低了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回吧。”她说。 声音很低。 眼前是那双眼,那一双很美的眸子。瞳孔被光打成淡淡的棕褐色,眸光很静又很远,像广袤无垠的海面上目光所及之处的地平线,遥远地有些不真实,有种孤舟前往一探究竟的欲望。 宁三哥……就是被这双眼睛蛊惑了吧。她想。 马车缓缓离开。 却没有看到,已经看不到的道路尽头,姬无盐若有所思地突然回头看了眼。 “她是谁?”寂风被姬无盐牵着,看向同一个方向,微微皱了眉头。古厝哥哥曾说过,他们来这里,其实还是蛮危险的,所以若是有看起来有些可疑的人,要提高警惕。他说,“我觉得……挺可疑。” 姬无盐点点头,附和道,“是呀,挺可疑。” 马车上,大刺刺挂着“尤”字的牌子,大抵是娶了长公主的那个尤家,那里头坐着的姑娘,大抵就是那位郡主吧。 皇帝无女,听说很是偏爱这位外甥女,几乎要要风给风,要雨给雨,要天上的星星就绝对不给月亮。只是不知,这郡主突然出现在这里是几个意思,偶遇? 可瞧着似乎在门口待了挺久了,眼神也不似偶遇。 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不好,“去查查吧。”她淡声吩咐。 身后沙沙声去,又归于平静。寂风左看右看,也没看到除了他们以外的第三个人,当下很是奇怪地问姬无盐,“姑娘说什么?”查?查那个女子吗?让谁查? 姬无盐拍拍他的脑袋,很认真地敷衍,“没什么。你听差了。” ……是嘛? …… 入夜。 宁国公府。 宁修远捏着手里的瓷瓶转了一下午。 心里搁着事,风寒便也顾不上,即便脑子昏沉沉的,鼻子也不大透气,席安劝了好几回让他睡一觉发发汗,他也没应。 瓷瓶是秦太医趁着母亲睡地安稳的时候送过来的,旁敲侧击着想要问出一些药丸的来历。 任太医院院首之职半辈子的秦太医最是重礼避嫌,今次这般真的是放下了老脸了,可宁修远却也真的没什么能告知的,秦太医自是无功而返。 只是,秦太医的态度,让宁修远开始重新评估手里的东西。 他取出一颗,搁在掌心里闻了闻,问席安,“姬家出现的那个陈老,还是查不到真实的来历吗?” “是……查来查去,也只是似是而非的内容,土生土长的瀛州人,在瀛州行医半辈子,是当地小有名字的大夫,真实姓名不清楚,但说起陈老,许多人都认识。” “小有名气?” “是。专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但凡严重些的,就不治了,说是小时家里穷,自学成才,只学了这么些……但诊治起小毛小病,的确很拿手。”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和那个“陈”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只是…… 宁修远皱着眉头,若真是如此,那自己手里这些药又作何解释?连太医院见多识广的太医都看不懂只知道是神药的药…… 他将手中那颗药丸递给席安,“你去送给陈太医。别的话不必说。” 席安接过,没走,想了想,又说道,“方才传来的消息,说是咱们的人在姬家门口看到了灵犀郡主。她在门口许久才离开,还看到了姬姑娘和寂风公子。” 宁修远还在把玩那只瓷瓶,指尖缓缓摩挲过瓶身朱砂标记,闻言并不在意,“无妨……随她去吧。” 席安有些意外,主子不担心姬姑娘吗?只是他终究不是席玉,即便心中有所疑问,也不会真的问出来。当下拿了那颗药,低头应是,退下了。 尤灵犀……宁修远敛眉轻笑,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怎么可能伤地到海阔天空里飞过的鹰。 第110章 杨家大婚 江都郡王府的谣言,经一天一夜的发酵,已达鼎盛之势。 参与同时,被掀上水面的,还有朝廷死死压着的关于那件连环杀人悬案的消息。老百姓们这才知道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也和死亡堪堪擦肩而过。 自是后怕。 没有人相信刘二的无辜,也没有人不相信一个疯子的“实话”,所有的矛头直指江都郡王,要求朝廷严查此事的呼声甚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江都郡王府,而江都郡王李晏先……又一次病倒了。 这次的病来势汹汹,听说已经起不了床了。 贤妃娘娘从宫里搬进了郡王府亲自照料郡王起居,甚至陛下也去探望了一回,太医去了一波又一波,名贵药材千年人生万年鹿茸之类的被熬成了汤药一碗一碗地灌进去,可似乎还是于事无补。 老百姓将信将疑。 人性本就趋利避害,当所有人都叫嚣着要严查此案严惩江都郡王的时候,自是要跳着脚扯着嗓子吼上那么两句参与一下。可如今这势态,皇室看起来阴云笼罩,皇帝指不定一个不爽就拿人开下刀震慑一下,谁也不想成为那只儆猴的鸡,这呼声便渐渐低了下去。 即便还有一些,也都被朝廷的“尽快调查一定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的说法给推了回去。 而杨家的喜事,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悄悄的办着。 并不大招旗鼓,一来,皇室愁云惨淡,二来,杨家之前那事闹地不是很好看,自是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高调了去吸人眼球。 这是姬无盐第一次见到叶家那位小姐。 盖着盖头,挺高,穿着厚底绣鞋,和杨少菲也查不了多少,身形却纤细,大红嫁衣收束间,看起来只堪盈盈一握。 微微低了头,步履从容。 杨叶两家,其实并不属门当户对,谁都瞧地清楚,杨家高攀,甚至之前杨少菲闹地难看之后,许多人都猜测叶家必然悔婚。可谁知,此事重重提起,轻轻搁下,叶家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目光落在新娘身上,坐在人群里的姬无盐托着下颌寻思着……听说,叶家小姐烈性。 日头有些大,打在发顶热烘烘的,周遭都是热闹沸腾的锣鼓喧嚣,还有客人们错落的道贺声。姬无盐已经落了座,在中间的位置,相对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蹙着眉头东张西望地在人群里找百合。 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反倒开始担忧了。 百合自打落水之后,精神状态就和往日完全不同。之前多少还有些沉浸在甜言蜜语之中情难自拔的样子,在那之后,却是明显带了几分同归于尽的决绝和狠辣。 杨少菲罪有应得,百合要跟他一起死那也是她自己的决定。若是两人就此找个犄角旮旯、不清不楚地香消玉殒了,姬无盐半点不会去插手。可……不该在这样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事情闹大,势必会牵涉风尘居。即便如今百合已经离开了那里,但即便衙门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愤怒之下的杨家夫妇,势必会把所有的愤怒直指风尘居。 若是再波及到叶家……风尘居怕是今晚就关门大吉保命为好。 要死便死了,却不该留下如此后患。 姬无盐左右寻不着百合,眼看着拜堂仪式已经结束,叮嘱了古厝继续守着,自己趁着无人注意之际,悄悄地溜去了后院喜房。 喜房位置很好找,一波又一波的下人过去的方向就对了。 院中也围着不少人,年轻人居多,都是约摸着平日里和新人交好的,嬉嬉闹闹地好不热闹。 姬无盐绕到屋后,盖头已经揭下,女子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看着该是飒爽的性子,只眼底并无喜色,伸过去接合卺酒的动作也迟缓犹豫,只最终仍是端起,直接一饮而尽,冷着脸将手中空杯随手一丢,隐见飒意。 杨少菲悬在半当中的手顿了顿,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只沉默着独自喝了杯中酒,重重一搁,拂袖而去。 屋里的客人和下人们低着头纷纷退下,眼神闪烁,还未出门便已经窃窃私语。 喜房里,一下子只剩下了一主一仆,那丫鬟叹了口气,多少有些不赞成自家小姐这般行事举止,“姑娘,您如今这脸子是摆了,这气也是出了……可往后这日子……不得夫君疼爱,终究是要受些罪的。” “夫人之前交代您的那些,您是真真儿一个字没听进去呀。” “交代的哪些?”女子冷哼嗤笑,声线微沉,“她寻思着她的利益,我却未曾在此事中得益半分,反倒是颜面丢尽。左右这背后指指点点地已经不少,再多些倒也无妨。他喜欢那戏子,他自是去喜欢着罢了,我自在这院落里养养花逗逗鸟的,闲时出去听听曲儿,乐得自在,有何不好?” “我倒寻思着他若是因此就不入我房门半步,自是最好。” 丫鬟摇头,看起来极为无奈,“姑娘……”可绞尽了脑汁也说不出新姑爷半个字的好来。 想想便觉得憋屈,眼泪汪汪的。 叶家小姐倒是看得开,笑着伸手替小丫头擦眼泪,“我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这些年来,何人能左右我的情绪了?日子是自己的,咱们自己的……他喜不喜欢我,跟我都没关系,我喜不喜欢他,才是最重要的。若是这点都拎不清,岂不是和那戏子无甚区别?” 小丫鬟眼泪还在眼眶里,闻言用力地点了点头,想笑,扯了扯嘴角,表情挺难看,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于是又哭又笑的,好不狼狈。 像极了自家那小丫头。姬无盐笑着摇了摇头,转身间轻轻挥了挥手,指尖叶片轻飘飘地,飘进了开着的窗户,落在贴满了大红喜字的屋子里。 屋子里的主仆二人丝毫没有察觉到窗外有人经过,更没有察觉到喜房之中隐约的气味变化。 第111章 无盐。 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挥一挥衣袖,留下一片落叶。 姬无盐自以为谁都没有惊动地回到了前面筵席之上。刚刚落座,古厝倾身过来,朝着某个方向努了努嘴。 正好对上那头看过来的眼神,对方举了举杯,颔首轻笑,算是打了招呼。 李裕齐。 而百合……头戴血色绢花,坐在太子身边巧笑嫣然,好不温柔可人,像极了一朵盛开在最恰到好处的程度的百合花。 姬无盐蓦地一愣,意外,“他们……” “一道来的。”耳边声音又低又缓,“如今在场所有官员,大概都觉得,这是太子如今的枕边人。不过认识百合的不少,自是知道她的来历,不会单纯地以为这是未来的太子妃。” 说着,倒了杯茶递过去,又给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些菜。 杨少菲开始敬酒,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人,脸色并不好看,也不知道是因为合卺酒的事情,还是因为坐在太子边上那个人,又兴许,两者皆有。 百合看起来和上一次见到时已经完全不同。她本就生地极柔极媚,如今勾着嘴角媚态横生的样子,即便是姬无盐瞧着,都觉得赏心悦目。除了……发间那朵血色绢花。姬无盐支着下颌笑,“看起来,倒不像是同归于尽的决心……” “这繁华世间,山水景致、名利沉浮,哪一样不够引人?” 因着低声说话,两人凑地极近,这样的场合里,有种郎情妾意的微妙气氛来,目光落在某个方向,四目相见,古厝及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才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本就没有那么多的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不过是彼时特定的场合与恰到好处的气氛里,产生的错觉罢了。” 眉眼微垂,气氛喧嚣,而言语,凉薄到心惊。 姬无盐偏头打量他,可对方眉眼温和依旧,半点异样看不出来。她玩味一笑,“明明你在我身边许多年,我确定若是这世上有唯一了解你的那个人,那一定是我……可即便如此,我仍然会怀疑,你在我不认识你的那几年,到底经历了一些……嗯,什么不大好的事情。” 抓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滞,古厝偏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不远处脸色有些不好看的宁修远。 宁修远算是这桩婚事的证婚人。 彼时若非是他在里头杵着,这婚事大抵也是成不了的。方才杨少菲左顾右盼的,就是找宁修远呢,这第一杯酒,自是要等这位年轻的、自己都未成婚却热心地开始撺掇别人婚事的帝师大人坐上主座了才能敬。 古厝笑笑,有些漫不经心地敷衍,“我未曾在你身边的那几年,不过是个稚儿,能遇到的最不好的事情,大抵就是背书偷懒,没饭吃吧。” 对此说着,目光却只懒洋洋地盯着宁修远,暗忖,这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受着一堆老臣敬酒的宁修远,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啊。不费吹灰之力,撮合了一桩婚事,一下子破坏了杨家和东宫原本看似固若金汤的联盟。 又在叶家和皇后代表的平阳郡王党之间埋下了一颗猜忌的种子。 “真不是什么好人啊……”古厝喃喃轻笑,冲着宁修远低声说了句。 宁修远看懂了。 “宁大人……”敬酒的人又来一波,他收回落在那边的视线,舔了舔后牙槽,撤了个不咸不淡的笑,手中茶杯碰了碰对方的酒杯,看着对方认认真真、甚至于诚惶诚恐地一饮而尽,才懒洋洋地抿了抿杯沿。 并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的。 即便是国宴之上、陛下面前,也没人见宁大人喝过酒。 敬完了宁修远,杨少菲才黑着一张脸去敬李裕齐。新郎倌和“太子新宠”之间的事情传地沸沸扬扬的几乎无人不知,如今太子殿下将人带来婚宴之上,的确是让人不得不怀疑其用意,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杨家和东宫之间的关系了。 “来了。” 古厝话音刚落,姬无盐已经端起古厝面前的酒杯飘了出去。 动作熟稔到行云流水,像是之前已经做过许多遍了。始终注视着这个方向的宁修远眸色暗了暗,端着茶杯也缓缓地站了起来。 古厝曾问过姬无盐,若是百合真的要在杨家婚宴上动手杀人,她准备怎么做? 彼时,她说,她不会去救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百合求死之心已决,即便救活了也只是带回了一个心怀恨意的复仇工具,她还是会找下一个、下下一个机会,带着杨少菲一起下地狱。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同样的,你也救不回一个想死之人。 所以姬无盐从来没有打算救百合,自然……也不想救杨少菲。那是杨少菲该偿还的罪孽,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嫉恶如仇的子秋,天天盼着欺男霸女的杨少菲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只是,不能这么死。 至少,不能现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死在百合手里。 她浅浅一笑,飘了过去,伸手递出手中酒杯,准备截胡,“杨……” “无盐。” 声音不高,很温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缱绻。 话音起,周遭倏地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眼神齐刷刷地落在了姬无盐的身上,又齐刷刷地掉头看向声音的来处——宁修远。当下面面相觑:这宁三爷,同这位很熟?听起来叫地好不亲热。也有不认识姬无盐的,当下纷纷打听起这是谁家姑娘来。 宁修远觉得,他大约是听见了姬无盐牙齿都咬地嘎吱作响的声音。 可暗暗咬着牙,面上却是温温柔柔地半分不显,只举了举酒杯,喝了一口,唤道,“宁大人安好。” 笑容可掬地,说完,转身又欲飘走。 杨少菲已经敬完了太子,走到了百合跟前。而百合距离姬无盐,差了三个身位,如今飘过去还来得及。 谁知,袖子被轻轻拽住。 不用回头也知道拽住自己的是谁,姬无盐恨不得直接甩手扯开袖子,却又不能,只假意没发现,暗搓搓里地拽了拽,没拽动。 第112章 喜事变白事 “不知宁三爷有何吩咐?”她转身,低声问道。声音很低,咬字却重。 看过来的眸色暗含警告。 宁修远并不知道姬无盐想要做什么,只是他多少有些了解她的性子,也不是什么爱凑热闹的人,出现在这样的婚宴上就很奇怪。于是,他跟着她去了后院,看着她不动声色地留下了那片树叶,又看着她离开…… 如此一番折腾,若说她只是过去看看新娘子,宁修远便是说什么都不信的。 这丫头……想搞事呢…… 心底虽无奈,甚至带着几分纵容,可这样的场合,到底不能让这丫头乱来……于是,他拽住了她,眼底情愫细腻又内敛,“自上回一别,多日未见,总要打个招呼才是嘛。” 平日里端坐云端之上的帝师大人,突然拽住了一个姑娘家的衣袖,温言细语地说着多日未见,眼底拉着丝儿一般地诉说着“甚是想念”,真是千古奇事。 “这姑娘到底是哪家的?以前没听说这宁家三爷有了对象呀?”有夫人轻声问身旁自家夫君,“亏得我之前还多番打听想着法子将咱们女儿的画像送进宁国公府呢。” 对方摇摇头,没在意,“戴着面纱呢,哪能晓得谁是谁哟!” “看打扮……又听三爷叫她无盐……”边上第三人凑过来,插嘴说道,“该是风尘居那位。” 那位夫人瞬间松了一口气,既然是风尘居的女子,这身份上悬殊太大,宁国公三房少夫人便是轮不到她了。 他们之间交头接耳地讨论这两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姬无盐却一阵阵地头大,所有的视线都在自己这里,衣袖又被人拽着,即便只差了三个身位,却也过不去,眼睁睁看着杨少菲咬牙咬地额头都起了青筋了,僵硬着碰了碰杯,僵硬地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百合笑地愈发像一朵娇艳盛放的花儿。 用力地攥着手中的酒杯,姬无盐被这个突然冲出来搅事的宁修远气地肝疼,突然就顾不得什么温柔、顾不得什么场面周全了,蓦地将手中酒杯往宁修远面前重重一搁,酒水溅出,溅了宁修远一身的酒渍,她瞪了眼宁修远,松开酒杯,转身即走。 走出没两步,身后有人轰然坠地。 尖叫四起,“新郎倌这是怎么了?” 也有嬉笑着不当回事的,哈哈地笑,“这是喝醉了?咱们杨家的小公子这洞房还没入,就喝醉了?” “看着怎么不像是醉了?这也醉地太死了些……来来来,搭把手,将人抬起来……” 哪里热闹,人群自然往哪里涌,姬无盐朝着反方向往外走,古厝已经等在门口,错身之际,她低声吩咐,“马上通知朝云那边做好准备……该死的宁修远!” 身后惊雷坠地,“这是……没气儿了!快!快找大夫!” “来人!关门!在场所有人……一个都不允许离开!还有这位……太子殿下,抱歉,您身边这位小姐,我们需要带走。” 喜事瞬间变白事,整个杨家像是一瞬间被惊雷击中,乱作一团,谁也没有注意到悄悄离开的两个人。 唯有宁修远,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目光所及的尽头……在杨家反应过来之前,姬无盐已经在第一时间离开了杨家,她像是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似的。 他抬手搁在鼻翼之下嗅了嗅,淡淡的酒味……他并非滴酒不沾,只是从未在人前喝过。 酒并非上等好酒,但能拿出来招待东宫的,自也不会差,入鼻甚是好闻。 周遭乱哄哄的,所有人都各怀心思地围着杨少菲,宁修远这里倒是难得无人关注了。 低头看着面前的酒,想起那丫头气极重重一搁的样子,难得地鲜活生动,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儿伸出并不锋利的爪子就这么兜头来了一巴掌。他想着,低头笑了笑,端起那酒杯低头嗅了嗅,蓦地想起这丫头从谁面前端走了这酒杯,当下面色一冷,又搁下了。 心里不大爽快。她……似乎还喝了一口? 更不爽快了,抬手一挥,却又在靠近那酒杯时堪堪停住,半晌,收了手背在身后朝外走去,沿途却无一人胆敢阻拦——即便他们受了吩咐不能放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但显然,宁修远不在这“任何一人”的范围内。 其实谁都知道,若是此刻太子说要离开,也是无人敢拦的。只是太子殿下到底是顾全着几分颜面,加之此刻他带来的人有谋害杨少菲的嫌疑,他多多少少沾点边,配合些……也显得清白些。 …… 太医和宋元青很快就到了。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太医们就在杨少菲敬酒用的酒杯杯口查到了和百合指甲缝里相同的毒素,证据确凿,已无半分悬念。 当然,即便太子殿下在其中扮演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但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没有人敢直言百合是受东宫指使。 毕竟,百合和杨少菲有私人恩怨,中间还横着一条尚未出世的生命。 要说是百合居心叵测勾搭上了东宫只为混进喜宴谋害杨少菲,也是正常。 瞧,如此说来,东宫也是被人利用,何其无辜。 “只是……”宁修远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托着下颌眼神微眯,宛若冬日午后阳光下小憩的猛兽,“杨家和东宫……却是破镜难圆了。” 席安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回头提醒宁修远,“主子,破镜难圆,大抵不是用在这里的。只是……您今日明显是破坏了姬姑娘救人的目的,您和她之间……怕是难圆。” …… 宁修远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眼神却犀利,“你何时被席玉传了一身碎嘴子的毛病。”瞥瞥嘴,又想起那盏最后也没舍得打落的酒杯,冷哼一声,复又低了头阖了眼去。 指尖抚过腕间佛珠,半晌,轻轻叹了声……他原以为那丫头要闹事,担心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不好帮她收场,如此才伸手阻拦。哪想着,她竟是似乎提前知道百合计划似的,上前竟是为了拦着。 第113章 破镜难圆,拒之门外 “倒不是被席玉传了……”席安回过头去,专心致志地驾车,如实禀告,“只是,您难得对一个女子动心,宁国公府上上下下,主子们下人们,都格外关注。属下都被耳提面命过好几回,意思是让属下跟着您的时候机灵些……” 显然,没遇到施展的机会。 主子压根儿没给他施展的机会,就将哄人姑娘的退路完全掐断了,哎…… 席安无奈摇头,正准备拐弯,却听马车里宁修远蓦地开口吩咐,“去东郊。” 嗯?有点没听清,“什么?”或者说,听清了,没敢信。 宁修远又掀了掀眼皮子,马车车帘没搁下,他就这么盯着席安的背影盯了一会,盯地席安如芒在背,顿时浑身一紧,顿时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应道,“好嘞,东郊。姬府。” 说完,蓦地想起那扇朱漆镶铜钉的大门,想起那黑底烫金字的牌匾,却又觉得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置办个宅子弄地跟高官世家似的,倒也有趣。 …… 姬无盐回了府,还是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宁修远。 古厝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心情,闲情逸致地为姬无盐沏茶,“瞧,我说什么了?什么同生共死、什么同归于尽,都是说说罢了……名利场中走过一遭的人,眼看着能够到更高的树枝了,那底下那根曾让她跌落在地的枝条,便也只剩下了碍眼罢了。” “那女子啊……眼底欲望太盛,彼时情深,不过是那些话说多了,连自己也信了。” 子秋抱着刚摘的花进来,闻言问道,“那……这人如何了?” “还活着吧,不过……活着倒还不如一道死了算了,落个情深的名。”端着茶杯抿了一口,眸底微凉,“盛怒之下的杨家、还有被波及到的叶家,百合啊……怕是生不如死。这些年,古厝沏的茶,愈发地好喝了。这个手艺活,我却是总也学不会。” 子秋将鲜花插在瓶中,凑过去也讨了杯茶,喝了口,歪着脑袋舔了舔,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区别……左右就是茶呗!她心有戚戚焉,“那叶家姑娘倒是被牵连了,才进门,便成了寡妇。” “就你单纯。”古厝手中茶匙敲敲子秋脑袋,“这婚事里,杨家本就高攀,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怎么可能敢将叶小姐扣在府中当寡妇?叶家自是早早地登门接了自家姑娘回去,到时候找皇后说一门好亲事不成问题。我这茶不适合你喝,小小年纪,喝不出味道。” “我同姑娘一般大,怎地姑娘喝得出,我便喝不出了?”子秋不服,觉得古厝这是诓骗于自己,瞪着眼哼哼。 “姑娘。”岑砚在台阶下禀告,“姑娘,宁大人来访。” 宁修远?姬无盐咬了咬后牙槽,笑意森森,“他来这里作甚?不见!” 古厝表情微妙,看了眼姬无盐,轻声问道,“不见……不合适吧,毕竟他是官,咱们是民。” “呵。官怎么了?”一提就一肚子气,姬无盐冷笑,愈发地不待见,“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他就是故意要坏我的事!虽然我也没想着救他俩,但至少等婚宴结束,让他们各死各的,而不是众目睽睽之下物证人证俱全!如今倒好……风尘居怕是又要关门歇业……他坏我事、断我钱财,还想着我老老实实见他?做梦!” 古厝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姑娘,对上宁修远似乎总多了几分孩子气。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他半起了身子给她倒茶,轻笑着安抚,“成,不见就不见吧……岑砚,去外头告诉宁大人,咱们姑娘席上贪杯,这会儿睡了。请他回吧。” 说着,又安抚姬无盐,“放心,风尘居那边,我去安排。若只是歇业几日,倒也无妨……左右有上官楚在,还能少了那几个银子不是?” “就是就是!”子秋颔首附和,“姑娘怕是也没吃什么,奴婢给您做好吃的去?” 门口叹出一个脑袋,嘻嘻一笑,“要吃绿豆酥!要吃牛乳茶!要吃金丝麻团!” 子秋脸一黑…… …… 没见到人,宁修远也不意外。 姬无盐这人,看着好相与,实际上小气又记仇,气性儿还大……还带着几分娇宠出来的无法无天。 被拒之门外,他也不在意,脾气很好地对着岑砚点点头,温和得很,“既如此,还请转告姬姑娘,就说……宁某改日再来拜访。” 岑砚讷讷应着,当朝帝师大人对他如此客气,让他有些适应不了。 宁修远却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走了,看起来没有半点儿被拒之门外的低落亦或者不悦。反而有种……岑砚想了想,被自己骤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地一哆嗦……他竟然觉得,那表情,有些……宠溺…… “主子。”马车上,席安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姑娘家要哄。如今姬姑娘在气头上,不见你,你便要端正些态度,多等一会儿以示真诚。你这样转身就走……换了属下,属下也不乐意。” 马车里,宁修远靠着车壁,懒洋洋地问,“你是姑娘家?” “……那倒不是。” “那你成婚了?” “……也没有。” “一把年纪了连个姑娘家的手都没摸过的你,怎么好意思在这里充当内行的?”宁修远冷哼,毫不留情地一刀子一刀子地戳自家手下的心窝子,“再叽叽歪歪的,我把你也丢大理寺去帮忙去。” 席安瞬间闭嘴……他不是怕主子,他是怕尤大人。 席玉去了大理寺才几日光景,听说已经瘦了一圈了,每日里一个人当十个人用,都不敢多喝水,因为没时间去茅厕。 他可不想过去。 算了,老夫人的耳提面命,在大理寺尤大人面前,真的不值一提,还是老老实实赶马车吧。 马车里,宁修远还在回味席安的那些“苦口婆心的谆谆教导”,反复咀嚼片刻,仍然觉得这笨办法实在不够聪明……不能从大门进,难道还不能挑个月黑风高夜,翻墙进? 第114章 藏在背后的炒糖糕 从东郊回宁国公府,本不用经过东市。 宁修远说要买炒糖糕,让席安往东市绕了绕,没多久,拎着炒糖糕和一包松子回来了。席安看不明白,自家公子何时爱吃这些东西了? 正寻思着,就见尤家郡主从对门出来。 尤灵犀今日出门,走地累了些,就找了个茶楼歇歇脚,坐下没多久呢,就看到宁国公府的马车,随后宁修远就从马车里出来,当下赶紧就起身迎了过去。 “三哥。”她唤,“宁姨身子好了吗?这几日忙了些,也没顾得上去看她。” “好多了。”宁修远颔首,不远不近的退了半步,“约摸着这两日就能下床了。” “如此……甚好。”尤灵犀轻笑,目光落在宁修远手里的袋子,微微地睁了睁眼,笑意温软,“三哥如今也喜欢吃炒糖糕了?这家的炒糖糕我也喜欢……” 他点头,有些敷衍地嗯了句,竟是下意识地将手里的包裹往后搁了搁。 尤灵犀就在这么明显的动作里倏地脸色微变,未尽的余音就这么堵在了喉咙口里,讪讪一笑,“正想着也去买些……” 彼时纯粹是下意识的动作,之后宁修远自己也有些尴尬,闻言只点头应好。 “三哥……” 她唤,却又住了嘴。 想问他关于东郊宅子的事情,想问他关于姬无盐的事情,可张了几次嘴,到底是开不了口。一来,觉得唐突,担心显得自己善妒小心眼,招致他的不喜。二来,也害怕答案并非是自己想要的,害怕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连糊涂都装不了。 最后也只不疼不痒地扯开了话题,“三哥……今晚,我去看宁姨。你……你在府上吗?” “不在。”他说,并未犹豫,甚至没有一句场面一些的‘抱歉’。 希望刚起,便又破灭。 知他平日忙,可应酬却不多,晚膳时分大多都在府中。是以尤灵犀才特意选了这个时辰。她低了头,遮了眼底悉数悲绪,一时间竟然想脱口而出问一问,若此刻问这个问题的是那人,他可还会如此回答? 可……终究没有勇气,只低声说道,“是我唐突了。忘了三哥这些时日定是和父亲一样忙地身心疲惫……宁姨那边您放心,我会经常去看她的。” “嗯。”颔首,抬手指了指炒糖糕铺子,“去吧。我还有些事,先回了。” 手中帕子又紧了紧,到底是低低嗯了声,抬头看了眼宁修远,欲言又止,转身去了炒糖糕的铺子在门口站了许久,最后到底是没有买。她觉得,兴许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吃炒糖糕了。 席安驾着车离开,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尤灵犀,就看到年轻的郡主低着头站在那里,日光打在她头顶,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女子容色出色、仪态出众,只神色明显落寞。席安便觉得,相比之下主子对姬姑娘真是好太多了…… 至少,话多。 …… 尤灵犀站在原地,身后就是那家炒糖糕铺子,站了这一会儿,身后来了一男一女,穿着款式简单利落,应该是普通人家的子女,女子轻声细语说少买些,男子却未依她,说难得赚了些银钱,总要吃个尽兴。 赚了银钱才能吃个尽兴的炒糖糕。 有些羡慕,羡慕可以这样大大方方地站在一起买炒糖糕,而不是乍然遇见下意识就背了手去。都说,下意识的举止最是伤人,诚不欺人。 记忆中宁国公府没有人爱吃炒糖糕。 这家铺子挺出名的,在燕京城许多年了。彼时有一次自己去宁国公府带了些给宁姨尝尝,宁姨便说牙不大好,吃不得甜的。便说起甜食,说府上没什么爱吃。 这炒糖糕……大约是买给那人吃的。 丫鬟见她出神太久,低声唤道,“郡主……”有些担心她的状态。 掌心刺痛,才发现指甲掐出了一个个月牙形的痕,带着血痕。她低头用帕子一点一点地抚过,轻声细语地吩咐,“这两日,你去打听下……安排个时间,我要去见见她。” “见、见谁?”丫鬟没听明白,宁老夫人?还是宁三爷?这也不用安排呀。 “姬、无、盐。” 有风拂过,云层遮了太阳,那风带了些许凉意。 …… 杨家喜宴便丧事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 百合被当场拿了,关在大理寺的大牢里,外头知道的,津津乐道于风尘女子由爱生恨于情郎婚宴上一杯毒酒替腹中胎儿报了仇,也有说女子是个痴情种,已经跟着殉情去了。 不知道的,却更倾向于东宫授意毒杀杨少菲、意在敲打自以为羽翼渐丰想要脱离掌控杨家。 各种版本传地沸沸扬扬、有声有色,传着传着,就传成了叶家大小姐难受此等大辱,也悬梁自尽了。 叶大人听闻,气地茶杯都摔碎了好几个,恨不得立刻抄家伙打上杨家的大门去,也是哭红了一双眼睛的叶夫人好说歹说地给拦了,劝着息事宁人……说完,也是一阵后怕。 彼时太医查到杨少菲敬酒的酒杯杯口有毒,指腹也有毒,又查了新房里的一应摆设,发现合衾酒的酒杯上……也有毒。 两只合衾酒的酒杯上都有毒。 可至今没有想明白的是,为什么同样喝了合衾酒的叶家小姐好端端地,半点中毒迹象都没有。若非在百合身上、指尖都查到了毒药,怕是矛头必将直指叶家小姐。 外人看热闹,沉浸在各种版本的阴谋论里津津乐道,恨不得事情越闹越大,给古井无波的生活添加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料。 可叶家众人却只觉得后怕……即便心下愤怒,却也因着这点儿侥幸,有点不愿意再起事端和杨家有任何牵扯。 而此时,大理寺门外。 有一个全身拢在白色斗篷里的姑娘,轻轻地将一锭白银搁在了看守的手中,眉眼温和似水,“这位官差大哥,烦请通融一下,我家姑姑让我来劝劝百合姐姐……坦白从宽。” 第115章 有钱能使鬼推磨 古语有云,有钱能使鬼推磨。 通常觉得这句话不对的时候,可能是因为钱还不够。一锭银子,白花花躺在掌心的时候,看守狠狠地咽了咽口水,抬眼看向对方的眼神都打着颤,下意识微微弯了腰。 “请。”他说着,依旧保持着弯腰躬身的姿态在前面引路,间隙里还想着,这姑娘的一双眼睛……当真好看啊!当然,主要还是出手阔绰…… …… 宋元青再一次来到风尘居的时候,隐约间有些怀疑,这里是不是和自己八字犯冲,抑或是这里的某个人和自己犯冲。总之,最近自己来这里的次数,实在有些多了些。 甚至,他已经开始寻思着,是不是应该找个道士算算?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自己打消了,好好一朝廷命官偏要信那些个怪力乱神的东西,传出去……不好。 接待的是朝云,也算熟人,谁也不会为难谁。 例行公事地问了些问题,听说百合已经给自己赎了身离开了风尘居,又问了些之后的事情。朝云便只说不知。走了一遭,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宋元青仍然提醒朝云,虽然百合已经赎身,但按着规矩,风尘居仍然需要歇业等待事情的调查结果。 朝云颔首道好,保证一定积极配合。一边说着,一边将人往外送。 临出门之际,宋元青堪堪停在门槛之内,突然回头问道,“姬姑娘……不在?” “是……”她说,“无盐如今不住此间,今日没有她的节目,是以未曾来此……宋大人找她何事?” “如此……”宋元青脚尖抵着门槛,身后大堂内灯火通明,灼地他微微迷了眼,“听说,今日无盐姑娘也去了婚宴之上。只是离席早,本官过去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倒也无事,只是想着她在现场,兴许见着一些细节。” “她一个姑娘家,见了那场面,怕是都吓坏了。六神无主之间,哪还能注意到细节……”说着,掩了嘴角咯咯的笑。 宋元青一想,觉得倒也有些道理。 何况百合是跟着太子同席,必在主桌,姬无盐这样的身份,距离主桌定是有些距离的,即便有些什么也瞧不清晰。当下便也打消了找她问一问的念头,心下也觉得好笑,仅仅因为之前的几次交集,竟下意识觉得这位姑娘与众不同,定能发现一些什么才是。 却忘了……对方不过是一个姑娘,一个……曾经因为担心得罪权贵,而上门求助的姑娘。 “姑姑所言甚是。”宋元青颔首,背着手跨出了门槛,才转身低了低头,“姑姑留步。待见到姬姑娘,替宋某转达一二,就说……自那日匆匆一别,宋某始终记得姑娘所问,思虑多日,逐渐有了答案。” ——宋大人也畏惧权势吗? ——是的。就像最初畏惧黑暗一般,畏惧权势也是人之本能,但既生于这天地间,总要克服恐惧、战胜自己,然后留下一些什么,才不枉走了这一遭。 …… 入夜。 姬无盐是晚膳后回的,说是在外头吃过了。 她独自出门,谁也没带,自然也没人知道她在外头吃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带了些小零嘴,哄了哄寂风,本来因为没有同姑娘一道用晚膳而不快乐噘着嘴的寂风乐呵呵地抱着零嘴去找岑砚去了。 在这些人里,要说性子,还是岑砚同他最聊得来。 当然,最近寂风小公子的“新欢”是沈洛歆,只是沈洛歆这两日去陪许四娘了,不在府里,他便只能去找岑砚。 姬无盐便落了个清净,随手找了本前几日寂风看的故事书,倒也翻地趣味盎然。 只是清净了没多久,古厝来了。 古厝带来个不算好的消息,“之前朝廷压地死死的多起命案,如今眼看着压不住了,今日官府结案了……”说着,看了眼姬无盐,“你猜。” 眼神从故事书里抬起,看了会古厝的表情,呵呵笑着,并不以为然,“想来,是推给道宗教了吧。如此,天师教派才能成为板上钉钉的……邪教。” “然也。” 合了书,指尖轻轻滑过书脊,姬无盐轻笑,“看起来……皇帝对如今东宫这位主子,有些不大满意啊……这道宗教,说起来也不算无辜,心急了些。” 陛下正值壮年,一个江湖门派,不好好受着他的香火,急着开始站队妄想跟着左相吃香喝辣的…… 这日子……自然是要到头了。 古厝勾着嘴角笑笑,他素来对姬无盐以外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从兜里拿出一封信递过去,“上官楚来了封信,彼时你不在,他们也不好进你的屋子,便送去了我那……去大理寺了?” “嗯。”她也不瞒他,想了想,又有些嫌弃,“都说大理寺卿尤大人最是刚直不阿,没成想,大牢看守倒是很容易就买通了。” 眸底讥诮深浓。 烛火下肌肤是近乎于没有血色的冷白,穿了素白的长裙,颈下领口那一点血色便显得格外醒目。古厝伸手抚过,血色已经干涸,粘结在上面,抚过那处的指腹却些许的灼烫感。 眼底眸色暗沉,表情却是若无其事的云淡风轻,将手背在身后,笑问,“多少银子买通的?” “一锭。” 古厝一阵无语,就知道这丫头对银钱没概念,“……即便在大理寺任职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但也不包括大牢看守和狱卒们。你一锭银子莫说只是进去看一个囚犯……便是你要劫狱,怕是他们也能打晕了自己让你们大摇大摆地出来。” 虽然这是夸张了些,但让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进去看一看同样弱不禁风的另一个弱女子囚犯,自是完全不成问题。 说完,笑着摇了摇头,正欲提醒姬无盐领子上染到的血迹,蓦地目色一凝,回头看了看身后。 姬无盐也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看向同一个方向,将手中故事书,笑意森凉,“有客呢……这客,似乎也心急了些。” 第116章 夜探姬家 更未深,露未重,而有客已至。 古厝周身温润瞬间消失殆尽,脸上有种不悦的冰寒,沁骨般的凉,抬腿往外走去,“我去看看。” 闻言,姬无盐又坐了回去,侧身支起下颌,随口吩咐道,“下手轻些,丢出去就是了。” 说完,姬无盐便也没当回事。自从沈洛歆住在这里之后,时不时就有些宵小上门来骚扰,尽数被打晕了丢出去了,也有那么一个懒得搭理的,醒来后以为撞鬼了慌不择路逃出去的。 次数一多,便也愈发任之自生自灭去了。 没一会儿,古厝就回来了。 正准备取笑一下今日宵小愈发不中用的姬无盐,一抬头看到对方神色有些复杂,倒是有些意外,“怎么了?” …… 宁修远选择夜翻姬家围墙,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探一探传闻虚实。 席安已经明示暗示了好几回,若水不见了。 倒也没搁心上,不过既然坏了那丫头的事情,总要当面说清楚,顺便……进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玄虚。 围墙并未加高,轻轻一跃也就上去了,一脚踩上围墙的时候,宅子里的一切还清清楚楚历历在目,甚至能看到远处亮了灯的院子里晒着的一筐一筐的类似于草药的东西。 可脚尖堪堪触及地面的那一瞬间,眼前的景就变了。 也许没变……只是眼前浓雾弥漫,视线所及的尽头,院墙不见了,灯火不见了,莫说那一筐一筐的草药了,便是伸出手去,你都只看得到自己半截手臂。 耳边却有风起,吹得耳朵都疼,诡异的却是……这冷风呼啸的声音里,却又感觉得到身上的衣裳纹丝不动。 风里隐有虎啸,似有龙吟,听不真切。 宁修远倒也不急,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幻觉?迷障?还是阵法? 早年倒是有些江湖门派专门研习阵法之术,只是一来,古往今来传承下来的阵法书籍五花八门晦涩难懂,二来,阵法多需要借助天时地利,真要大成比登天还难,于是这门学识便逐渐失传,以至于如今世上研习阵法之人怕是凤毛麟角。 大成者,更是难寻一二。 姬家从未听说过有人研习此术。 莫不是药物作用下的幻术?若陈老真的是陈家那位旷世奇才,倒也的确做得到,只是每夜每夜用着,这再多银子怕是也不够使…… 不管是阵法,还是药物,此刻眼前所见的的确确是幻觉没错。既如此,凭着跳上城墙之时那一瞬间的景致,加之之前对这座宅邸布局的印象,宁修远背着手往前踱着,倒也走得还算顺畅。 至少,而已未曾磕了碰了摔了。 倏地,他脚步堪堪一收,面向某个方向看了一会儿,那处似乎有人,他试探性地唤道,“无盐?” 没有回应,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自己一人,那一瞬间的茫然、孤独、遗世独立的错觉席卷而来,宁修远大约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夜探过姬家的人再也不愿意进来第二回了——真的是到了地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姬家……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多少能人异士?他试着朝那个方向又走了两步,面前有人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又唤,“无盐?”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唤她的时候,用的都是这样略有些亲昵的称呼。 “无盐。”对方没有动静,但分明就站在不远处,他愈发清晰地感受得到,也不走过去了,只站在原地,勾着嘴角浅浅地笑,“今日无意间坏了你的事情。等到杨少菲死了我才明白过来……想着如何也要见你一面当面说清楚,谁知,你不见我……所以……我就只能……” 话未尽,意思却已经明明白白搁在面前了,有些无赖。 姬无盐的确就站在他面前,却也仍惊讶于他的警觉和对方向的感知,她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没说话。 彼时古厝看到闯进来的人是宁修远,没打晕,也没丢出去,来找了姬无盐。毕竟,宁家三爷不喜归不喜,若今日真的趁着这幻境将人揍了,便不好交代了。 “无盐……”对方又唤。 宁修远的声音很好听,让人响起天心琴被奏响时候的声音。特别此刻带着几分无奈,拖着些调儿一样的呢喃,入耳只觉得一路痒到了心底。 簌簌地,有只手在挠。 姬无盐指尖微微颤了颤,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闭嘴!世人都说宁家三爷君子端方、公子如玉,没成想也会做这梁上君子的行径,夜半翻墙擅闯他人府邸。” 声音从自己预判的位置传来,宁修远又靠近一步,抿着嘴笑,“我来见你。” 我来见你……若是花前月下,和风正好,这话便总多几分旖旎情思。 只是如今,自己所设幻境被人发现,偏偏杀不得、放不得,多少有些进退维谷的为难。姬无盐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起陈老那处有没有让人瞬间失去最近记忆的药物,打晕了喂一颗,丢在宁国公府门口……如此,也算留他一命。 她是真的没想过宁修远会亲自爬墙……实在高估了他的品性。 她在盘算如何将宁修远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宁修远看起来却是心情甚好,他不动声色地又走了半步,“你不愿见我,我便只能出此下策。无盐……把这雾撤了,可好?咱们坐下来,好好说话,如何?” “母亲甚是喜欢你,让我过几日请你过去用膳。白老夫人也托我照顾你……白行说同你情同兄妹,我和白行是兄弟,如此说来,咱们再不济也算是朋友……是吧。何况,陈老看着也挺喜欢我……” 什么玩意儿? 姬无盐几乎是瞠目结舌,她第一天发现宁修远不要脸起来简直就没别人什么事了!暗暗咬了咬后牙槽,忍着气冷哼,“是吗?今日婚宴之上,宁大人瞧着……让小女以为我同宁大人是敌非友呢……” 第117章 她要捅了这天,他便为她递梯子 “那就是个误会……”他一再重申,无法视物的世界里,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是平日里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以为你要杀他。虽然杨少菲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死有余辜,但多得是让他死地悄无声息的法子,犯不着用这种会把自己搭进去的法子。所以我才拦你。” 他们从未就这些问题开诚布公地正面聊过,虽然这时候看起来也不是很“开诚布公”。 姬无盐站在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微沉,抿着嘴考量着对方的意思。 宁修远是个立场站队有些模糊的人。 很多时候,他看似随性而为,看起来好像哪边都不靠,始终保持着中立的姿态,偏什么事情里好像都有他的影子。杨叶两家的婚事,是他撺掇的,可他同叶家、杨家并未交好,保媒这种事情似乎也不是他的性子。 思来想去,觉得有个词,格外适合这个状态下的宁修远——兴风作浪,他从中撺掇,虽不至于以一己之利破坏杨家和东宫的联盟,但明显嫌隙已生,双方都不可能在信任对方了。 杨家也不敢相信东宫真的没有嫌隙。 站在这个角度而言,宁修远是站在东宫的对立面的,兴许自己和他真的有合作的可能。可……姬无盐仍然看不懂的是,做完这些之后,宁修远得到了什么? 煞费苦心的,总要有所求才是。 宁国公府已成鼎盛之势。不管储君之位争地如何血雨腥风,都撼动不了宁国公府的百年繁华,他们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作壁上观,这才像是宁修远的性子。可他没有,他像一尾耐不住寂寞的鱼,将这一池本就不平静的水搅地天翻地覆。 到底……为何? 她看不透,便不敢轻易靠近,更不敢轻易谈什么合作,只小心翼翼地撇清了干系生怕池水溅湿了绣花鞋面。 “宁大人当真以君子之心度小女之腹了……小女不过是受了邀请前去吃酒,想着如何也要敬一敬新郎倌罢了。什么杀不杀人的,小女和谢公子无冤无仇的,就算有些过节,也不过就是些口角之争,何至于起杀心呢。” 当真一脸天真无邪懵懂无知的样子。即便看不到,宁修远也猜得到姬无盐此刻的表情。 这小丫头……日日里戴了面纱还不够,还要在自己那张皮相之上覆一张又一张的面具,人都说狡兔三窟,她却似有千面。 焉儿坏。 “是嘛……”他勾着嘴角颔首,漫不经心地,信地很敷衍,“那这么说来,无盐偷偷摸摸去新房屋后偷看新娘子,也是为了敬一敬新娘子吗?” 说完,又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小半步。 他向前了几回,每次都只有一点点,姬无盐都看在眼里,乍一看并不觉得如何,可这半步向前才惊觉两人之间的距离着实有些近了些,姬无盐唰地后退一步…… 却是晚了。 腰间覆上手掌,宽大,微凉,将她轻轻一卷,速度之快只觉得天旋地转间整个人就被带到了身前,额头磕到他的下颌,疼地眼前都一花,抬头间直直撞上他的眼神,心中不悦,低声呵斥道,“松开!” 白茫茫的天地间,终于不是独自一人。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像是风大雨疾的冬夜里,不远不近的距离燃起了一盏灯,橙暖色的火光里,映出镶铜钉的朱门,门前女子眼神温柔静静看着。 就那一瞬间,有种让人笃定的安心。 “不放。”他严词拒绝,“说好的,咱们聊聊,你却不愿。不仅不愿,还一口一个‘宁大人’,如此生分,着实让人寒心。偏我以为你要犯傻事出手相护……着实寒心……” 相护?护?明明是“拦”! 姬无盐咬牙,再咬牙,蓦地很后悔将这雾气里的迷幻给撤了,就不该手软,就该直接弄死了丢河里喂鱼去!大不了连夜逃回江南去! 寒心?寒什么心?她冷哼,“小女以为,宁大人该是无心的。白公子曾说,宁大人心肝肺都是黑的,我却觉得他终究是看错了大人,大人明明没有心肝肺才是。” 这丫头炸毛了。 炸毛的小丫头浑身上下都是刺,特别是一张嘴,叭叭叭的没有一个字在骂人,偏偏整句话全在骂人。看来,姬家倒是真的宠她,将她宠成这般天地不怕的性子。上官鸢就不同,温雅里总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这样挺好……以后谁也欺负不了她去。 宁修远也不在意她叭叭叭的骂自己,反而很享受这一刻的亲近,笑了笑,承认道,“嗯。对他们都没有。” 唯独对你有。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在意识到自己这份心情的那一瞬间,之前所有的猜忌、戒备,都已经荡然无存。不管她千里迢迢来这里隐姓埋名所为何事,也不管她会不会将燕京城的天空捅一个窟窿,这些都没有关系……她要捅了这天,他便为她递梯子。 有他在,护得住她。 这就够了。 人生漫漫,孑然一身,也能度过……只是,见了她既心生欢喜,那便顺应心意,此生作伴,岂不是更好? 他从不为难自己。 “无盐。”他唤,声音温柔到了骨子里,臂弯间的手却没有半分松懈,“我没什么坏心思,真的就是想来看看你,同你道个歉。另外……今日路过东市,买了些炒糖糕和松子,给你送来。” 鼻翼间,隐隐约约的翠竹清香。 时下男人之间流行用熏香熏染衣物,多为桃花之流,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总能闻着一股或浓或淡的桃花香,已成名人雅士的钟情之物。 这竹香倒是好闻……思及此,才蓦地心神一凝,想起两人这般过于亲昵的姿势来,重重一推,没推开,一张脸倏地就沉了下来,正欲开口说话,宁修远却是松了松手,后退半步,只手中仍拽着她的袖子,“你莫走,这漫天浓雾的,你走了,我也不知去哪里寻你,便只能在这宅子里就地睡一晚了。” 第118章 宁宁…… “我在这里睡一晚倒是没事,如今夜间虽凉了些,却也还好,不至于染了风寒。”他自顾自地,面面俱到,“只是,这姬府外头多少眼线,你是知晓的。若是明日一早,他们眼瞅着席安带着我的衣裳进来,又眼瞅着我和他一道出门去上朝……” “这便不好解释了。” 他还知道不好解释? 姬无盐气地胸膛起伏,一时间却也拿这种无赖性子的宁修远没办法。她完全没有怀疑这种事情宁修远做不做得出来。 她有些有气无力地,“听说宁大人文韬武略,颇受文人学士的推崇。只是不知道,那些个饱读圣贤书信奉君子当端方如玉的学子们,知不知道宁大人也有这样的一面……” 对面男子似有些畏风,一手竖了竖领口,琉璃眸底浅笑盎然,风华无双,“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 ……呵呵。姬无盐扯着嘴角冷笑,“如此,小女甚觉荣幸。” “你不必防着我。”宁修远仍抓着她衣袖,倒也并未得寸进尺,“左右……我虽不知你意欲如何,但不会坏你的事。” “你刚坏过。”姬无盐直言。 这话题怎么绕来绕去地绕不走了,好好的气氛瞬间被破坏了个干干净净,宁修远甚至想要敲开她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如此的……煞风景。明明他们才刚搂搂抱抱过,不是吗?按照寻常画本子里的姑娘,即便要追究,姬无盐此刻也该追究方才他们两个人之间不清不楚的勾勾搭搭才是。 他一再重申,“都说了,那是误会……我这不就是来道歉的嘛。再说,我也是担心你鲁莽行事,若是换了阿猫阿狗的,谁管他?” 瞧,又是需要感到荣幸的时刻。姬无盐冷哼,抽了抽袖子,没抽得动,“那安排若水进来闯我禁区,也是宁大人的良苦用心?” “那不是。”他否认地极快,“我让她进来保护你……”话音落,发现自己讲了个笑话。 果然,姬无盐冷笑着反问,“谁保护我?若水?用什么保护我?伏羲琴吗?”直视着他的眸子里透着明显讥诮。 这丫头气性还真大。 宁修远叹了一口气,视线所及的范围里,连一块石头也找不到,他便直接就地蹲下了,才说,“诚然。一开始我的确是让她进来打探打探深浅的。”毕竟不知深浅的情况下若是自己贸然进来,中了招事小,丢了脸面还如何御下? “若水的确是我安排在风尘居的。脑子不是很聪明,格外痴琴,不是特别漂亮,不容易在美女如云的地方遭嫉妒、被孤立,打探消息很好用。”宁修远看起来交代地很老实,但……他没有说的是,若水还有一层自始至终从不示人的身份,即便落在姬无盐手中时都瞒地死死的。 宁修远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实交代,他只将若水形容成一个除了弹琴便也只能打听一下情报的弱女子,说完,又补充道,“可见,我让她来此,而不是让席安、席玉来,便是从未产生过任何对你不利的心思。” 他仰面看她,往下拽了拽,“过来些……站着不累吗?那么远,我都快看不见你了。或者……你带我去你的院子里,喝口茶?” 姬无盐斜睨他,“想得美!” 气倒是散了些。 诚如宁修远自己说的,他从来没有真的对自己做过任何不利的事情,即便试探过,却也只是点到为止。 彼时婚宴之上他起身相拦,也是正常。毕竟,他一心撺掇的亲事,自然是不愿意毁于一旦的,只是没成想,造化弄人,到底是毁了。 罢了。 心中那气散了,便也寻不回了。 她低头用那只没被拽着的手捋了捋鬓角的发,温温柔柔地,“夜深了。宁大人回吧。” 他蹲在地上,不动,只道,“不认路。”又开始耍赖。 在这之前,便是宁修远自己也绝想不到会有这么一日蹲在地上拽着人姑娘的袖子不撒手,偏偏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一切举动做起来都格外熟稔,甚至,私心里,他格外享受姬无盐对自己无奈的样子,他又道,“渴,还饿。想着既然是来道歉的,总不能空着手来,寻思着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金银之物太过敷衍,寂风说过你喜欢吃炒糖糕,便去东市买炒糖糕,买的人又多,等了许久……这不,就错过了晚膳。” 呵。 姬无盐垂着眼看他,提醒道,“想必宁大人有所不知,那家炒糖糕的铺子,每日里客人都是络绎不绝,每日未到申时便已售罄……如此,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耽误宁大人用晚膳的。” 这丫头……宁修远面色微微一滞,暗忖这丫头就不会顺着台阶下了将自己带到她院子里去喝杯茶吗?这死丫头……气人! 他还是不动,“翻墙翻饿了……何况,你将这宅子里弄成这样怪力乱神的,我哪还找得到回去的路?” “宁大人才智,世间少有。这小小的迷障想来是困不住大人的。大人既然饿了,便早些回去吧,还能赶上刚刚出炉的夜宵点心呢。” 宁大人、宁大人的……一口一个宁大人,好不容易让她开口叫一声三爷,如今倒好,一下子又回到陌生人去了。 宁修远气不过,直接伸手一拽。 姬无盐完全没有防备,就这么直直被他拽着跌过去…… 宁修远倏地睁大了眼。 雾霭沉沉,耳边风声鹤唳渐渐远去,那人一双勾魂眼,眼尾微微上挑,因着吃惊微微睁大的瞳孔里,是墨玉般的辉光。 面纱扬起,又缓缓垂落,惊鸿一瞥间,惊艳了整片苍茫天地。 原来真的有一种容颜,宛若上苍之手精心描绘,最终于那眸底点睛一笔,便是倾尽毕生所学亦不足以形容十之一二,才知言语匮乏苍白。 仿若眼前云遮雾笼尽数散尽,才知书房之中垂挂数日不得要领无法下笔的画卷之上到底少了些什么,而又多了些什么。 明明对这样一副容貌早已熟稔于心,可如此真真切切地看着,才知怦然而心动。 他失神,颤抖着伸了手,隔着面纱细细描摹,轻唤出声,“宁宁……” 第119章 赶人赶地急…… 宁宁…… 宛若惊雷炸响天地间,一词惊醒梦中人。 电石火花间,姬无盐翻身退开,堪堪落地之际,腰间软剑已然在手。她全身紧绷,刹那间已经就如何杀人、抛尸、逃避嫌疑完成了不下十种方案,只偏头看他的时候,却又眼神温软,像一朵不堪一击的娇花。 她问,“你、叫我什么?” 两步开外的宁修远,未曾感受到一星半点的杀气。 宁修远坐在原地,因着她骤然退开,怀里落了空,手却还维持着张开的姿势,坦坦荡荡地迎着那个方向,几分慵懒,敛着眉眼轻笑着,方才撒娇时的那点儿可怜荡然无存,“傻丫头……真以为自己藏地很好呢?嗯……也的确是挺好的,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视线所及的尽头,是半截长剑亮着明晃晃的银色。那色泽甚至漂亮、惑人,却也冰冷彻骨。 和它主人一样,多少有些捂不热。 他就着敞开怀抱的姿势,将自己的致命点袒露在她的刀剑之下,却似仿若未觉,只款款浅笑,又对着眼前虚无招了招手,“过来坐,那么紧张做什么。我不是同你说了嘛,我从未想过对你不利。我若真要害你,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东宫、告诉皇帝,如此,都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不是吗?” 说完皱了皱眉头,心底郁卒叹气,原也不想这么快暴露,只是彼时情之所起,一时失神脱口而出……倒也不后悔,有着共同的秘密,还能坦坦荡荡地将人护在自己羽翼之下,也不错。 姬无盐却不敢轻信了他。 彼时也觉得,查到姬家对宁修远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上官族谱之上并无自己的名字,宁修远再手段通天,也不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到自己。 容颜之上笑意森然,她咬着牙将那十几种方案彻底打消,手腕轻抖,软剑再次缠上腰侧,银白腰带、白玉为配,半分突兀也不见。她冰冷冷地下逐客令,“宁大人通天手段,小女佩服。姬家庙小,招待不周,宁大人就自行离开吧。” 说罢,拂袖而去。 宁修远想做什么,她不想管了,也管不了。 若是杨少菲之流,杀了便也杀了,可宁国公府三爷若是死了,整个东尧都要震三震,饶是自己能连夜逃回江南,山高皇帝远的,朝廷动不了。可对上盛怒之下的宁国公府,怕是姬家也要脱一层皮才是。 宁修远默默叹了口气,这丫头……气盛,走得急,也不听人说话。这性子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松子也没拿走…… 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如今这白茫茫的似浓雾弥漫,看起来却似乎没什么危险性,摸索着总能摸到她院子里的,但想了想,她在气头上,这会儿最是不待见自己,去了怕是要弄巧成拙。 罢了……今夜先撤吧。 …… 姬无盐回来地比预期要晚一些,古厝正准备过去看看,就见姬无盐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一张脸拉地老长,明显是被气极了。跟着进了屋,倒了杯热茶递给她,才问,“这是怎么了?” 仰头直接将热茶往嘴里灌,灌完还不解气,胸膛都起伏,咬了咬牙,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就该让他死在这里头!” 戾气很重。 她很少生气。上一回这样戾气横生、咬牙切齿的时候,还是上官鸢执意要入东宫的时候。只是那次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而这次,是杀意…… 她爱笑。生气了也笑,越生气,笑地越温柔……却是很少这样,喜怒形于色。 再问,她却又只摇头,什么都不说。 古厝看着被她狠狠搁在桌上的茶杯,看着它原地晃了晃,眸色微凝。他恍惚间觉得,姬无盐在宁修远的事情上,情绪总格外的明显一些……这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再问,只稳住那茶杯,又倒了半杯,递过去,“夜深了,少喝些。喝完,便去睡吧。” 双手接了,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地抿,以此来平复心中翻涌的情绪。半晌才开口说道,“我知你担心,但我自己需要理一下,理清了我再同你说。时辰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 古厝也不勉强,只温和浅笑,“无论什么事情,莫要强撑,我……我们都在的。” 姬无盐点点头,没说话,仍然捧着茶杯一口一口的抿。 …… 翌日一早,门房收到吩咐,自此以后,但凡是宁三爷和宁三爷的人,一律不见。 门房多少有些一头雾水,正摸着头脑呢,就见宁家标记的马车徐徐驶来,驾车的他们已经认识了,席安。马车上自然就是宁三爷。 刚接了命令,转眼就要拦着帝师大人不让进,多少有些……忐忑。 这背,便弯着了,讪讪笑着,迎上两步,斟酌着开口,“这、那个……宁大人,今日……今日我家姑娘不见客。” 宁修远倒是了然,也不为难人门房,抬抬手里的牛皮纸包裹,“那你家姑娘有没有吩咐你们,不能收宁国公府的礼?” 笑容愈发尴尬了几分,“这倒是没有……” 宁修远又抬了抬手里的包裹,也不遮遮掩掩,“那成,昨儿个就买好了,你家姑娘赶人赶地急,没顾得上拿。你们给她送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他敢说,门房都不敢听,身后席安更是冷汗滴滴,昨儿个自家主子翻墙进去,自己没跟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今看来……这是被赶了? 啧。姬姑娘厉害。 门房收了油纸包,其中一人一路小跑着进去了,还有一人却略显尴尬地站门口,弯着腰弓着背,寻思着这位爷既然见不到人为何还不走,就这么背着手看着那牌匾,似乎能看出一朵花来。 这位爷盯了半晌,偏头问门房,“可知,这牌匾之上的字,何人所书?” 门房新来的,表示不知。 宁修远便吩咐席安去查查,“这字不错,找着以后,给咱们府里的牌匾也换一换。” 席安提醒宁修远,“咱们上面……有玉玺,还有陛下私印。”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再说,御赐之物哪是说换就换的? 第120章 宁哥哥是好人 “哦……”宁修远眉目清隽,带着几分超然的疏离,仿若高坐云端,“如此……那回头弄好了拿宫里去,让他再给盖一个。” 席安瞠目结舌…… 门房很快就回来了,空着手,显然东西是收了。背在身后的手松了松,客客气气地谢过门房,转身就走。 还愿意收下就好…… 姬无盐昨晚睡得不好,半梦半睡间,依稀都是令人烦心地翠竹清香,如此翻来覆去的,一直转辗反侧捱到天亮都没睡踏实。心里头气不过,起了个早,吩咐了门房之后转了一圈,又觉得有些困乏惫懒。 便又去睡了个回笼觉。 倒也无人打扰,出门时天色已大亮,院中无人,就寂风一个人抱着一小罐子松子剥地认认真真,认真到姬无盐在他身后站了一小会儿都没发现。探头一看,这小孩剥三颗,自己吃一颗,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姬无盐轻笑,在他边上蹲了,笑问,“不是说吃完了嘛,一大早又去买松子了?” “没有。”寂风咧嘴,笑嘻嘻地碟子里剥好的松子递过去,“不是我去买的,是宁哥哥送来的。说是昨儿个买的……” 脸上笑容瞬间退散,姬无盐咬着牙忍着气,到底是因为对着小孩子,语气终究温柔,“谁放他进来的?” “宁哥哥没有进来。是门房小哥哥送进来的,还有炒糖糕。”歪着脑袋想了想,也觉得有些奇怪,“对呀!宁哥哥为什么不自己进来呢?这到都到门口了……那话咋说的,过家门而不入……” “什么过家门不家门的,这是他宁修远的家门吗?”姬无盐冷哼,一边一颗一颗地吃松子仁,一边戳戳小孩子的脑门,很轻,“你这小孩子家家的,难得学几句话,还学地个模棱两可一知半解的……再乱用就丢人了。” 寂风鬼灵精怪地打量她,“姑娘……你是和宁哥哥吵架了吗?” 眼神一闪,指尖敲上寂风脑袋,“没有,我和他吵什么架,我们又不熟。” “可是之前子秋姐姐和岑砚哥哥吵架的时候,岑砚哥哥就是这样,买了子秋姐姐喜欢的零食,却不自己去给,让我转交的……就跟现在的宁哥哥一样。我去送零食的时候,子秋姐姐也说她跟岑砚哥哥不熟,就同现在的姑娘一样。” 这一串哥哥姐姐的,听地姬无盐耳朵都觉得累。偏这小孩子还苦口婆心地谆谆教导,“姑娘,宁哥哥人很好的。你不要欺负他……” 这小屁孩子,几把松子几块炒糖糕就给收买了?姬无盐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年的苦心到底是错付了,手中松子一推,也不吃了,带着气哼了哼,“哪天把你卖了都不知道,坏人还能在自己额头上贴个‘我是坏人’的字样?” 谁欺负谁呀……又搂又抱的,简直就是登徒子! “我就是知道的呀。”寂风却温温软软地笑,像是太阳底下袒着肚皮晒太阳的猫儿,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带着柔软温暖的气息,“出门前,祖母曾经交代过寂风。她说,姑娘性子被宠坏了,若是这世上还有人愿意像咱们一样宠着她、让着她的人,就是好人。所以……宁哥哥就是好人呀。” 宠?让?哄?!宁修远何时宠着她了?姬无盐看着一脸“我就是知道”表情的孩子,无奈摇摇头,“小小年纪眼神就不好使,以后可咋办呢。” 寂风老神在在地摇头,苦口婆心地轻唤,“姑娘……” “姑娘。”桃夭从外面进来,小碎步走地极快,打断了寂风还未出口的话,“若水醒了。” 姬无盐眯着眼看去,未着面纱的容颜在日色下莹润精致,她缓缓起身,拍了拍寂风的脑袋,才勾着嘴角笑了笑,“总算是……愿意醒了呢。” 将自己“吓晕”过去的若水,这几日倒也是断断续续地醒过一两回,只是每次醒个一盏茶的功夫,进个食,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番折腾下来,憔悴是憔悴了些,倒也不至于饿出毛病来。 一看就是假的。 整个姬家上下,连寂风都知道——若水姐姐就是那日在藏书楼里,丢大了脸,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这些人,便只一日日地睡着。 姬无盐也随她,乐得清闲,只吩咐了膳房十二时辰都备着膳食点心以备这位病人突然醒来。 而陈老就更开心了,借着治病为由,给“病人”强行塞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药。据桃夭所说,若水就是在陈老刚刚准备再一次灌药的时候,醒了。 “嗯……”姬无盐背手站在床前,俯身盯了一会儿,盯地若水心里头都发毛,才颔首肯定道,“气色差是差了些,不过好歹是醒了。看来陈老的药的确还是有效果的……还是得继续吃。” 认识陈老的人都知道,这两年陈老的药……通常都很苦。 所以即便庄子上住了一个绝世神医,但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人会去找陈老看病的。若水能忍到现在,实属不易。或者说,她是真的怕极了姬无盐和古厝。 “我、我……”若水把自己往被褥里塞了塞,“其实,我已经好多了。这几日真是麻烦你们了……无、无盐,你这里我也叨扰了许多日了,今日、今日我还是搬回风尘居去吧……” 姬无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靠着立橱笑,云淡风轻地、温雅和气地,“你这是说什么话,你在我这里出了事,我自是责无旁贷的。怎么还能说这样见外的话?你哪里都不必去,好好养着吧……何况,平日里都是陈老为你诊治的,你这会儿走了,还要找别的大夫,又要再从头到尾诊治一遍,多麻烦?” 若水欲哭无泪,她想说,不麻烦的,真的,这传闻中会点儿医术的大夫看起来是一点医术都不会,开的方子不是苦的就是涩的,几日下来她的舌头都已经麻木地尝不出味道来了! 何况,自己如今这般到底是为什么,她姬无盐心里真的没一点儿数吗?! 第121章 情敌见面 心里叫嚣着,却是一个字都没说。 彼时装晕,是真的受到了惊吓,主要是没想过姬无盐狠起来是这副模样。后来装晕,是一时间没捋顺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替宁三爷办事,已经好几年了,换了一个有一个酒肆、茶楼、甚至青楼,多是一些打探消息的活儿,最多就是卖卖笑,没什么危险性,以至于渐渐地便懈怠了,觉得这次和以往每一次并无不同。 冷静下来之后,倒也没想走,毕竟任务看起来还未完成。说着要走,不过就是让自己的举止看起来更加无害一些罢了。如今话到了这个份上了,她便也面色为难地留下了。 她见姬无盐没走,迟疑着开口问道,“那、那……那日……就……就……” 支支吾吾了半晌,到底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改了口道,“罢了,我这身子骨,折腾来折腾去的,倒也的确有些扛不住……如此,还得麻烦无盐数日了。”那日塔楼之中的事情只字不提,仿若失了记忆,只温软笑意里,少了几分心无城府的天真。 姬无盐搁下手中没喝一口的茶杯,拍拍袖口,举步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无妨,安心住着吧。” 珠帘便撩起,又清脆叮当地落下,缓缓归于沉寂。 若水目光落在那珠帘上,半晌也没移动一下目光,只看着那处容色平静地开口唤桃夭,“桃夭……你知道那禁地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吗?” 桃夭弯腰上前,看着若水的眼神都是带着小心翼翼地怜悯,摇头,“不、不晓得……据说是藏书楼,该是藏了许多书吧。” “是啊……的确是有许多书……”仿若出神般,有些讷讷地附和,何止许多书,还有许多血……还有不知真假的天心琴。不知道为什么,若水私心里其实更愿意相信那是一把真的。 若是束之高阁无人问津,又何必煞费苦心地做一把假的。若是真的……那这姬无盐又到底是什么身份背景? 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了,想着想着,便又是一身涔涔冷汗。 …… 尤灵犀一早去了风尘居,才知风尘居歇业,自是见不到姬无盐,最后便直接来了姬家。 在门口站了很久,还是犹豫。 宁修远素来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事情,这一点尤灵犀自是清楚的,她早已习惯于不加干涉。加之打小耳濡目染以及骨子里的骄傲让她有些不屑于和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一般见识。 是的,在知道姬无盐的身份之后,她始终未曾觉得,姬无盐能够和自己竞争。 可……宁修远对这个“外室”的重视程度,让她不得不感到恐慌…… 所以她来了。 门房笑容可掬的,看起来很是讨喜,禀报之后一路将人引着进了后花园。 花厅里,茶水已经备好,姬无盐也坐着了,那个戴着面纱的姑娘有些没有坐相,靠着椅子扶手,翘着二郎腿,闲适又自在。虽不知容貌如何,但端看气韵,尤灵犀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外室是极好的。 她在打量姬无盐,姬无盐也在打量她。 自打那日挂着“尤”字牌子的马车在门口逗留之后,她就让人去查了。并非是什么秘辛,很好查。长公主的女儿,尤家的郡主,回城没多少日子呢,也不知道那日逗留是几个意思。 最最重要的是,听说……极有可能是宁国公府的儿媳妇。 皇室郡主,身份上也算门当户对,想来是这几年不在城内耽误了婚事,如今年岁在世家千金之中已算大龄。 挺美一美人儿,上乘的皮囊。姬无盐收回打量的目光,低头转了转手中茶杯,轻讪,只是……看不到魂魄。 走的每一步都是一般无二的距离,嘴角的弧度也从未变过,眼神温和端雅,情绪从容内敛。 “我戴着面纱,她戴着面具……”姬无盐轻笑,指指对面空着的茶杯示意子秋倒茶,托着腮寻思着,“也不知道咱们这哪里惹了那位郡主的注意,三番两次地来。” 子秋关注点不太一样,“见了郡主……奴婢需要下跪请安吗?” “你想跪?”姬无盐问她,挑着眉,有些好笑。 对方摇头摇地拨浪鼓似的,“不想。奴婢连老夫人都没这么跪过,大抵就是犯了错的时候挨罚跪了……总觉得若是跪了这位郡主,对老夫人挺不公平的……” “若是觉得不公平,往后你在外祖母面前多跪跪……今日便不必了。”眼看着对方跨上台阶,姬无盐也不起身,只含笑冲着尤灵犀摆摆手,“郡主,有失远迎。” 说着有失远迎,却未起身相迎,甚至有些怠慢。 “冒昧登门,勿怪。” 一来一往,寒暄已毕。尤灵犀一手提着裙裾款步入内,环顾了一下这花厅里摆着的各种花草,发现都是兰花为主,品种很多,有几盆很是名贵,被养地很好,“姬姑娘喜欢兰花?咱们燕京城里,兰花最多的地方要数宁国公府了,听说姬姑娘曾去过宁国公府作客,可看过?” 一入座,借了兰花直奔主题,茶都没顾得上喝一口。 当真是个心急的郡主。 年轻的郡主,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娴雅亲切,还有种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蝼蚁众生的慈悲与怜悯。 姬蝼蚁笑着摇摇头,“我哪懂这些个金贵玩意儿,古厝喜欢,都是他养着的。” 郡主殿下似乎很是满意这样的回答,施舍般地微微颔首,脊背笔直地端起了眼前的茶杯,还没喝,问,“古厝是谁?” 姬蝼蚁也实诚,“我府上管家。” 尤郡主脸色微微一僵,就听还有更实诚的,声音很低,仿若暗自嘀咕,“古厝什么时候成管家了?” 嘚,一个连管家都算不上的下人养着的,也着实够“金贵”的哈。 尤郡主总觉得姬无盐是故意的,偏偏人家一脸的真诚老实,实在找不到什么故意针对的破绽来。 感觉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第122章 并无私交 不过,这对尤郡主来说,到底只是小场面。 她端起手中茶杯,浅浅抿了抿,便搁下了……乡野村姑,没什么见识,即便住了这偌大宅邸,拿出来待客的茶叶也是如此上不得台面。 还有这坐没坐姿、不知礼数的模样,连带着教出来的丫鬟也是,不行礼便也罢了,还在主子们说话的时候贸然开口……目光略过花厅外台阶之下低眉顺眼候着的自家丫鬟,本就笔直的脊背愈发挺了挺。 “之前去拜访宁姨,说起最近在琴艺之上遇到些瓶颈,苦练无果着实心烦。三哥便向我推荐了姬姑娘你……”说着,敛了眉眼,娇娇一笑,温柔又婉约,“本想着我同姬姑娘也不熟,贸然前来,多少有些唐突。三哥却说无妨……我便想着,兴许姑娘与三哥,有几分私交,才舔着脸过来求教一二……” 话既至此,姬无盐便已经了然,这郡主是担心自己和宁修远有那么一腿,阻了她的道儿,探虚实呢。 当下直截了当推地一干二净,“小女与宁大人并无任何私交。” 尤灵犀抬眼看去。 她的瞳孔并非浓黑,而是墨色里带着几分琥珀色的剔透,眸色深而远,看人的时候有种遥远的空灵感,不笑的时候,挺摄人的。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审视姬无盐,像是考量她这句话里的真实性。姬无盐也大大方方地随她打量。 半晌,尤灵犀倏地笑了笑,“是嘛……不过,既然来了,我便也厚着脸皮想请姑娘弹奏一曲了,不知姑娘可愿?” 姬无盐懒洋洋地抬了抬胳膊肘,“不方便,前两日爬梯子找书,摔了。”没什么诚意的表情。 尤灵犀眉头跳了跳,摔了?这条胳膊肘?骗谁呢!方才远远地就看着她斜靠着座椅,全身重量就靠着这条胳膊呢! 这人怎地如此油盐不进? 温和里带着几分痞气,像无赖,可除了没有起身行礼之外,又并无什么错处,自己也不可能揪着人家见面时的礼数不周来发难。毕竟,自己唐突前来也算失礼。 可就是不大爽利。 像是梗了根细小的骨头在喉咙里,很细小,并不影响什么,只是每一次咽唾沫的时候,隐约带着些异物感。而因着这份异物感,又下意识地更多次地咽唾沫。 如此反复,恶性循环。 若都是场面人,自然不会如此尴尬,即便初次见面,也该是浅笑吟吟和和美美地唤着姐姐妹妹的,偏这乡野村姑,半点场面都不懂。如此粗茶用来待客便也罢了,连聊天也一再冷场。 自己却不能同这乡野村姑一般,只浅浅笑着,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地,“这倒是可惜……找大夫看过了吗?像姬姑娘这样的琴师,手是最重要的,可不能疏忽大意了。” “无妨,修养几日便也好了。” “那还好……风尘居歇业,姬姑娘正好也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休息。不若,过几日我同三哥出门郊游,也叫上姑娘一起,如何?” 尤灵犀声线好听,温温软软的,叫着三哥的时候平添了几分骨子里的缱绻来。姬无盐蓦地想起彼时宁修远提出让自己叫他三哥,如此一代入,浑身一激灵,拒绝道,“不必了。我喜静,不爱出门。” 喜静?手中帕子搅了又搅,想着听到的消息,说是那日他们湖边放纸鸢……回来也有些时日了,尤灵犀数度邀约,宁修远却都已无暇分身为由一一推拒,温和,却又坚决。 两厢对比…… 挺伤人的。 她抿着的嘴角微微往下拉了拉,指甲抵着掌心,有些刺痛。却还是笑着抬了头,“那……闲暇之余,我能来此找姬姑娘玩嘛,说说话,弹弹琴,想来咱俩甚是投缘。” 说着,指了指某个方向,“这边上一处宅子,便是我的。已经修缮了好几年了,我偶尔会来此小住,届时,我找你玩呀。” 她的眼神很奇怪,说话的语气有些怪。 像带着一些自己并不知晓的秘密般有些得意,可那得意里,又有些失落。反正,很矛盾的一个表情。 姬无盐微微笼了眉,不动声色,只颔首道,“自然。随时欢迎。” 尤灵犀的笑,便愈发古怪了几分,“听说……这处宅子是姑娘花银子买的?” 眉头愈发蹙着了些,这问题问地着实古怪,不花银子买难道还有谁送吗?姬无盐点点头,总觉得尤灵犀的得意一下子明显了起来。 果然,她无限温柔地笑了笑,声音也温柔,却似乎少了几分烟火气,没那么鲜活了,“知道这事的时候,我就怪三哥……他既受了白家老夫人的嘱托对你多加照拂一些,怎地这宅子还能收你的银子呢,你初来燕京城,多不容易……何况,宁国公府又不是缺这三瓜俩枣的……” 这宅子是宁家的? 姬无盐一怔,古厝竟然瞒她? 心里将古厝吊起来骂了好几遍,面上却又半分不显,只懒洋洋地笑,“照拂是照拂,这既然是买卖,自然是要钱货两讫才好。再者……姬家,也不差这几个银子。” 看似倔强地强撑着的场面话,尤灵犀压根儿没当真。 姬家?姬家是哪个家,燕京城里排得上号?真以为挂了块阔气的牌匾,便算得上是“世家”了?小村落里出来的,就是没脸没皮不知天高地厚。 之前倒也怀疑过那柄玉如意的来处,如今看来,莫不是什么恩客给的?下回见了宁姨,可得提醒着些,万一不干不净的…… 身后,子秋扯着嘴角笑了笑,很讽刺的表情。姑娘去宁国公府用膳送出去那柄玉如意就够买她好几个尤家了,在这里替人宁国公府显摆啥呢! 幸好没跪。这郡主不像什么好人,看着浅笑吟吟的,甚是亲切,偏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傻子才不懂!她直接上前一步,弯了腰附耳轻声说道,“姑娘。大夫说了,您该去换药了。可不能误了时辰,落了后遗症。” 尤灵犀嘴角一抽,眼皮子跳了跳,这是……演上了? 第123章 敲打 尤灵犀没走,伸了伸脖子,挺关心地,“要不……我找御医过来看看?这有些伤,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实际上已经伤及骨血内腑,稍有疏忽可能酿成大错……届时追悔莫及。” 说着,敛眉轻笑,“当然,姬姑娘自然不会这么……不巧的哈,我就是随口说说,莫要当真。” 就是摔了下手,愣是连伤及内腑都扯上了,当真是格外“随口”了些……子秋在一旁冷笑,没说话,表情去明显很不欢迎尤灵犀……这郡主就是来搞事的。 “不会。”姬无盐容色寻常,干脆又敷衍地下了逐客令,“看来,今日真是不巧,不能招待郡主了。” 她不请自来,对方敷衍了几句,便也直接赶人。尤灵犀心里不乐意,来了这许久,除了抿了一口粗茶,什么收获也没有,她似乎突然意识到,有些话若是在这里过于迂回的话,是行不通的。 收回目光,眸底笑意散了散,她缓缓起身,端着手轻声唤道,“姬姑娘。” 她声线柔软,说话的时候语速也不快,入耳甚是动听,宛若笼中金丝雀婉转的低吟。 姬无盐侧身看她,面纱后的嘴角缓缓勾起,眸底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侵略性,“郡主请讲。”她知道,这位年轻的郡主,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之前同宁姨说起姬姑娘,宁姨说颇为喜欢你,让我同你多多往来。”她捋了捋鬓角被风吹起的碎发,垂着眉眼轻笑,“大抵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姬姑娘,我这人,打小任性惯了,不喜欢同别人分享任何东西。不管是小时候的玩具,还是……” 说着,轻轻抬了抬眸子,“你懂我的意思吧?” 姬无盐看着对面的女子,比自己虚长两岁,微微抬着下颌,骨血里的骄傲让她的颐指气使看起来格外地理所应当。她撩完发丝之后的指尖,仍轻轻抵在耳畔,嘴角微勾,看起来迷人又森然。 十八岁的姑娘,不一定是最好看的年纪,但就像一朵花将开未开之际,总惹人怜惜关注几分。 姬无盐没有说话,只侧着脸看她,身子却仍朝着花厅之外的方向,保持着随时离开的姿势,静静打量着尤灵犀。 子秋挽却是个忍不住的,挽着姬无盐,动作温柔,言语却犀利,“郡主您说的极是,我家姑娘打小更甚,莫说分享了,便是旁人多看一眼,那玩具便也该弃若敝履了才是!姑娘……咱们该去换药了,迟了陈老又要念叨。” 竟是完全不顾客人还未离开,直接转身欲走。 走了两步,停了,偏头笑了笑,道一句,“如此,那便预祝郡主心想事成。” 说完,没停留,走了。 即便身份上有所不及,即便对方明里暗里的炫耀、敲打,但姬无盐也从未想过要与她一般见识。言语相争,即便赢了又如何? 她自小不是纵情山水,就是伏案苦学,这些年下来眼界自不是同龄的内宅女子能比,她们珍之重之、甚至为此挖空了心思的一切情愫,于姬无盐看来,多少有些虚幻不切实际。 人生漫长,明日之事尚不可知,何况“永远”?彩云易散而琉璃易碎,美好的东西本就易逝,何况是美好到近乎于虚幻的爱情? 外祖父早逝,自己出生记事起就从未见过,也极少听外祖母说起,只知两人是联姻,成婚前并未见过。问及是否恩爱,外祖母笑笑只说哪有爱不爱的,不就是这般地一日日地过日子嘛。再问起便只说忘地差不多了。却又会在每年的忌日,从她院中古老的菩提树下,挖起一坛女儿红。王总管说,那是外祖父生前埋下的。 父母恩爱,为了嫁给父亲,母亲几乎可以说是背弃了整个家族,也背弃了原本属于她的所有的责任,说是为了爱。即便时过境迁尘埃落定,祖父有心修补两家人之间的嫌隙多番邀请,可外祖母仍每每推拒。 同处江南,一南一北,从不见面。 而彼时上官鸢也为了爱哭着闹着要入东宫的时候,母亲却又夜夜难眠整日叹气,几日来白发渐生。 可见,爱之虚妄。 下了台阶,走出园子,她转首吩咐子秋,“找古厝过来见我。”如此大事,从未听他提过,当真是好得很…… 宁修远……她紧了紧指尖,似又闻到了那该死的翠竹香,她转首又唤住子秋,问,“咱们宅子里,种竹子了?” 子秋一头雾水,“没有呀。本来倒是有一片小竹林,就在藏书阁后面,如今是陈老用来折腾他那些比较贵重的草药的。姑娘……想种竹子?” 摇头,又摆摆手,姬无盐有些烦躁,“去吧。让古厝来见我。” “好嘞。”子秋应地很乖,拔腿就走——姑娘要和古厝置气,闲杂人等退避为好。 …… 最“闲杂”的闲杂人尤灵犀还没走。说完了想说的话,也起到了敲打的目的,可偏偏对方敷衍又奇怪的态度,让她并没有如意料中那般畅快,甚至似乎有一团气堵在喉咙口里,上不去下不来的。 小丫鬟见“色”行事,走两步试探道,“郡主,这姬家女好生无礼,真不愧是乡野之间出来的人,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进得了宁家。宁老夫人也就是客套客套罢了,还能真喜欢这孟浪举止?瞧她……一姑娘家,翘着腿,像个什么样子……莫说进宁家为妾了,就是给郡主您提鞋都不配的。” 喉咙里那口气,缓缓地呼了出来。此话倒是有理,不过是客套罢了……尤灵犀无意识地挺了挺脊背,眼睫垂着,只稍稍往丫鬟那边扫了扫,“你说得对……宁家门楣甚高,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这纳妾这样的大事,也不是三哥一个人说了算的……这样吧,你递个拜帖去皇后娘娘那,回来多日了,也未曾去看看她。” 丫鬟称是。 尤灵犀拾阶而下,心中暗忖,丫鬟倒是提醒了她,看来这次登门,还是心急了些。 第124章 坊间传闻 古厝来地很快。 独自一人来的,子秋已经见事态不对,抓着寂风跑了。 姑娘和古厝置气,古厝自然会耐心哄着,自不会动了真格的去。只古厝这人吧,嘴也毒,届时置气中的两个人倒是转眼间气消了,和好了,然后瞬间一致对外,见谁逮谁,逮谁毒谁。 倒也没多大杀伤力,只是膈应,无限膈应,浑身不得劲儿。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些年几乎隔三差五地频发,早已身经百战——一旦这两人开始置气,他们自然是有多远跑多远。 是以,院中早已无人。 茶水已经备好了,甚至还搁了一小碟子松子,一小碟子粽子糖,还有一小碟桃花酥。小丫头没戴面纱,支着下颌勾着眼神看过来的时候,戏谑里带着几分引人悸动的媚和艳。 勾人。 古厝摇头失笑,上前两步,站在廊下背着手看她,也不遮遮掩掩地故作不知,开了门见了山,“知道了?” “知道什么?”她勾着嘴角反问,“我能知道什么?有些人藏着掖着的,将我的信任弃若敝履……我和一个心盲眼瞎之人,自是也没什么区别了,还能知道什么?外祖母说得对,这日子呀,就这么一日日地过着呗,糊里糊涂地,也好。” 这话,着实阴阳了些。 知道她气的不是买了宁家宅子这件事本身,而是气自己知情不报这个举止,兴许可能还让她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失了态丢了人。他也不急着解释,由着她发作,几步进了屋子,在她身边坐了,倒了茶,开始剥松子,“老夫人这话明明不是这么说的,也不是这个意思,你惯会曲解了去……” 姬无盐冷哼,“我这叫举一反三!你多少也算我半个老师,这里头也有你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 “没想骗你。只是发现的时候,大家都在,没找着合适的机会……就之前放纸鸢,看到席玉才知道。事后再特意同你说一声,又觉得太小题大做了。”没有空碟子,他剥了便只搁在手里,攒了一些,伸了手递过去,温和了眉眼轻声问道,“毕竟,谁家的宅子,其实也没什么区别的,不是吗?好了,别气了……难道你提前知道是宁国公府的宅子,便不买了?” ……想了想,没说话。 虽然她的确会避开和宁国公府的交集,但这处宅子从各方面来讲都甚合心意,想来彼时若是知道这属于宁国公府,也仍然会“铤而走险、隐姓埋名”地买下来。 抓过那一小把松子,一颗一颗地吃着,不说话,只用眼神表达自己未尽的不满。 格外孩子气。 古厝若无其事地看了眼姬无盐,又低了头剥松子,扯开了话题,“大理寺传出消息,百合死了,中毒死了,和杨少菲一样的毒,大理寺怀疑她仍在身上偷偷藏了毒药,自杀的。” “哦……”姬无盐看起来没什么兴趣,“他们总是有几分真情在,也算黄泉路上结个伴,不孤单。” 古厝又看了眼姬无盐,没说话。 小丫头昨儿个去大理寺了,回来的时候衣襟那处沾了些血迹,彼时以为她在大牢里动手弄死了百合,才特意留意了下大理寺那边的消息。 说人是早膳之后死的,在碗里发现了毒药,同杨少菲所中的毒一模一样。按理说,也有他杀的可能性,看不知道是百合身份太过于轻贱不值得详查,还是东宫压着,大理寺竟然草草地就认定是百合畏罪自杀,草草结案。 古厝对这其中隐情没什么兴趣,只要事情没有牵涉到姬无盐就无妨。 不过……昨儿个小丫头衣襟上的血迹,到底是怎么来的呢……这会儿她心里有气,便是问了也不会回答,便只沉默着剥了松子。 …… 午后,流言四起。 有关于江都郡王府的,说江都郡王前两日身子骨本来已经大好了,谁知,杨家亲事一结束,江都郡王又倒下了。 这江都郡王府和杨家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偏这次给搁在了一块,愣说杨家把郡王府的“喜”给抢走了,这就是为什么这喜事最后会变成白事的原因——抢来的,自然是不能长久的。 也有说叶家的,说叶家姑娘着实克夫,新婚夜还未过,直接将新郎给克死了,往后怕是再难说亲了。这话传地沸沸扬扬的,气地叶父下了早朝回到府里就和叶母大吵一架,指责对方一意孤行应了这门亲事、实际上不过是被人当了枪使,最后害了自家女儿。叶母气不过,直接回了娘家。 还有一起流言,则是关于宁国公府和姬无盐的。 前面都是血雨腥风,这一起则多了些风花雪月。也不知道谁听来的消息,说是姬无盐被宁家三爷养在了城外的宅子里,昨晚还有人看到宁三爷夜间出城,去的方向就是东郊,其中细节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好不香艳。 最后一则流言,则是关于衙门里头关着的、好吃好喝招待着的刘二,据说被送去了大理寺。理由是,衙门的人不敢关了。疯还是疯着的,只是疯了之后就一直嚎一些“胡话”,那胡话听着着实骇人,狱卒们都怕听了会掉脑袋,只好往上汇报,这就一路汇报到了宋元青那。 宋元青做主,将人移交了大理寺天牢,就关在天牢最里面的房间里,那里是朝廷重犯才能关的地方,十天半个月看不到一个看守,送饭的都是不识字的聋子。 很合适。 流言很多,一下午传地沸沸扬扬的。子秋出门采买在路上听说了,连东西都没买齐急匆匆就回去了。 姬无盐也震惊了,养?宁修远何时养了她?要说养,也是自己养了宁修远!毕竟是自己真金白银出的银子买的宅子,他宁修远能吃香的喝辣的,可不就有自己那一份功劳? “会不会是……尤郡主?”子秋问她,小心翼翼的。 毕竟今日尤郡主才提起此事,外面就传成这样,要搁早一些的话,当事人自己都还不知道呢。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事出巧合必有妖嘛! 第125章 躲宁修远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这妖起地也该有所图谋才是。 姬无盐摇头否认,“即便这件事是真的,宁修远真的将我养在了这处宅子里,她尤灵犀也该是那个最希望捂死了这消息的人。”毕竟,尤灵犀自信她自己一定会入主宁国公府后院,宁家的声誉、宁修远的声誉,于她而言甚是重要。 何况,将姬无盐搁在明面上来闹得满城风雨,远不如悄悄地赶出燕京城更省心。 子秋抱着软枕,自觉以她的智商,多少有些想不明白了,“那……那到底是谁呢……散步这样的谣言,着实居心叵测。幸好传不回江南去,不然以后姑娘都不好嫁人……” 话音未落,突然意识到古厝还在边上,声音戛然而止,心虚地抬眼看去。 古厝正在给他的那些兰花们浇水,看起来很自然,甚至都没有注意这里的谈话,除了……他浇了半壶水,始终都在浇第一盆。 这世上多得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的事情,古厝的心思就是,除了当事人姬无盐,旁人多多少少都看出来了一些。 哦,还有一个完全没看出来的,是寂风。年仅七岁的寂风,之前还挖空了心思想劝古厝这辈子孤独终老,好让对方一直陪着自己和姑娘。 至于姬无盐,可能是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从小受尽了宠爱的小公主,得到了太多人的关心和宠爱,因此,对“好”的出发点,格外的不敏感。 而古厝……偏偏在这件事上又格外的含蓄。子秋无奈摇头,作为一个旁观者都替他们心急,丢了手中的软枕,三两步跑过去救下来那盆已经喝了大半壶水的兰花。 可怜的兰花,可能这辈子都不想落在这位“水神”手里了。 会是谁?姬无盐倒也不甚在意,名声于她来说并不重要,只是谣言的对方是宁修远让她有些心烦,她皮笑肉不笑地,“谁知道是谁,宁修远得罪的人又不是一两个,怕是给他十只手都数不过来。” 子秋抱着那盆兰花滴着水,闻言回首好奇,“那……咱们这是遭了无妄之灾?” “可不就是……” 脑袋上落下一只手来,古厝揉揉她光线下看起来格外柔软的发丝,一触即离,笑,“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结的冤家也不少。若是我记得没错,早上还来了一个,府里还住了一个,这东宫有一个,两个郡王府好像也都不太友好……说起来,皇帝的三个儿子,你怕是得罪了个遍。” 背在身后的手,指腹轻轻捻过,微微地颤。 宁修远给他带来了危机感,自己辛辛苦苦带大的小丫头,被别的猪觊觎了。这样的危机感让他有些烦躁,以至于竟是克制不住地想要更近一些。 眼看着小丫头瞪着眼,他在她身边坐了,揪了几颗葡萄吃了,笑着哄,“最近这燕京城乱得很,水也浑着,风尘居也歇业了,左右你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若……去后山走走?正好去看看传闻中的……道宗教?” “不是人去楼空了?” “朝廷那帮领俸禄的能干点啥?就算真的人去楼空,咱们也可以去看看那楼,往日道宗教的大本营,总不能真的什么都没留下吧。指不定有个藏宝室什么的,抑或……几颗舍利子?”古厝侧身看她,距离极近,能看得到小丫头眼底墨色被日光一照,成了淡淡的琥珀色,看着人的时候,像狐狸眼,勾人。 他继续诱惑,“毕竟是天师……总不至于什么都没有吧。” 藏宝室她没兴趣,毕竟就算是天师,才多少年的积累,哪里比得过姬家的仓库?舍利子她就更没兴趣了,她自认是个红尘里滚过一遭的泥猴子,六根未净,与道佛皆无缘。 可……她要躲宁修远。 昨夜算是吵了一架,今日莫名其妙送了些吃食过来,可一声“宁宁”言犹在耳,加之城中沸沸扬扬的那些传闻,她实在不想在这几日里看到宁修远。 思及此,在子秋殷勤憧憬的眼神里,到底是颔首,“如此,走一遭……也好。” 子秋嘿嘿的笑,丢了手里兰花,用一双湿漉漉的手扒拉着姬无盐的胳膊,“姑娘,奴婢瞧着天色,明日就很好,咱们……明日一早去?” “成。” “……那,怕是咱们还要在山上用膳,奴婢这就去准备些吃食。”说着,起身即走,步履轻快。 姬无盐在后面喊道,“叫上寂风,还有岑砚……回头问问其他人,想去的都一道去了吧。” 子秋已经跑到了院门口,闻言回头挥挥手,一边应着一边跳出了门。 古厝看着风风火火的子秋离开,侧身问姬无盐,“真的没有怀疑的对象?”这可不像这丫头的性子,由着外头风言风语,自己却真的糊里糊涂的。 低着头剥着葡萄,葡萄汁液沾在指尖,指甲上盈透的亮。她吃了葡萄,取了边上的湿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过去,半晌,轻声说道,“我不想怀疑任何人。” 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方才没有的严肃和认真,眼底笑意尽散。她没说不怀疑,只说不想怀疑,可见,是有怀疑对象的。 古厝听明白了。 想来也是,这个流言在时间上出现地太巧合了,这边才听说,外头就立马传开,的确让人下意识地就想要怀疑这府里的人。 花厅就设在花园靠路边的地方,夏季花草茂盛绿树成荫,真的要在哪里藏着一个人没有看到,也是可能。 可这府里,除了若水,基本都是姬无盐自己的亲信,是从云州一直跟在她身边跟了许多年的人,她相信他们。 剩下的,即便不是亲信,也是经过了朝云挑选的人,那些人是朝云的亲信。她若是贸然怀疑,难免伤了和气。 可经此一事,要说全然信任,似乎又已经做不到了。 擦完了手指,将帕子搁在一旁,胳膊肘支着膝盖托腮看着院子,半晌,轻叹一声,“你……帮我做件事。” 第126章 来拜山头 北国之都的夏季,结束地总有些仓促。 似乎昨日里还吃着冰镇酸梅汁,今日一早这风吹着,便觉带了几分凉意。 日色却不错,秋高气爽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照着,的确是适合郊游踏青的日子。 出门前,门房又来,说是宁大人在门外徘徊许久,候了半个时辰才走,估摸着是早朝时辰到了不得不走了。姬无盐听了,没什么反应,只道随他去吧。 说完,扬声问抓着笤帚在院子里扫地的心月唤道,“心月,今日我们要去一趟后山,兴许会晚点回来,你要没事的话,一道去?” 心月是之前朝云安排的两个丫鬟里的一个,小小的个子,圆乎乎的脸,带着些婴儿肥,不太爱说话,性子有些闷,不及纤月开朗,平日里负责一些姬无盐院子里的打扫工作。 “不、”心月看起来有些紧张,抓着扫帚柄使劲地拧,声音又低又缓,“不了吧,今日纤月姐姐让奴婢帮她出趟门,说是姑娘您喜欢的兰草香的皂荚没了,她今日抽不开身,让奴婢去买。” 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近乎于听不清晰了。 姬无盐没怎么当回事,“成。出门前,让门房安排辆马车给你,莫要傻兮兮地自己走着去,怪远的。” “不、不用……奴婢……” “一来一回地,耗时间,耽误事。”姬无盐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就这么定了,子秋,咱们该走了,你顺便也帮着安排下。” 子秋就下去安排着了。 道宗教在后山,后山从东郊出发要一会儿时辰,到山脚下的时候已过巳时,几辆马车停在山脚下,一辆挂着白家的牌子,一辆挂着尤家的牌子。 子秋面色犯难,“姑娘你看这……”这不,刚闹过不愉快呢,人家郡主也看不上咱姑娘,指不定以为姑娘舔着脸想跟她结交才煞费苦心打听了她的行程来偶遇呢…… “要不,咱们改日再来?” 府里头都安排好了,如今打道回府也不大合适。姬无盐正寻思着去哪里溜一圈的时候,远远地瞅见了白行冲着这边挥着手…… 身后跟着宁修远,还有尤灵犀,还有一位…… 众目睽睽之下,再掉转马车离开,难免有些做贼心虚,何况,输人不输阵。眼神在那几位脸上来回逡巡了一遍,支在马车车窗上的指尖点了点,“罢了,既然都决定来了,哪有打道回府的道理。咱们玩咱们的,不理他们。” 只是,这盘算地再好,却忘记了己方阵营有个不受控制的年仅七岁的大人。 马车一停下,这位大人直奔敌营,“宁哥哥!宁哥哥……昨儿个早晨你怎么不进来,都到门口了……我问姑娘你这算不算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她说不是,我却总觉得他忽悠我,宁哥哥,你是和姑娘吵架了吗?” 甚至没来得及阻拦,这小子已经叨叨叨地将能说的、不能说的,全说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 声音还很高。 白行看过来的眼神,明显带上了戏谑和探究,笑地一脸古怪,“吵架?嗯?你们俩……还能吵架?三爷,您这是一大早去赔罪了?当真……千年难遇啊!这是……怎么得罪人姑娘了?嗯?”说着,胳膊肘捅捅身旁宁修远,戏谑。 尤灵犀站在后面,低着头温柔地笑,看起来融入地很好,“倒是极少听人喊三哥一声宁哥哥的,这孩子……辈分不小呢。” 说着,回头问身旁李奕维,“是吧。奕维哥。” “可不。” 四人行的第四人,正是李奕维。他出现在这里倒也说得通,毕竟他和白行是兄弟,听说平日里关系也极好,多有走动。他颔首冲着姬无盐打招呼,“姬姑娘,许久未见,近日可好?” 姬无盐抱着胳膊浅浅地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弯,像月牙似的,带着几分甜,“如郡王殿下所见,不太好,所以想着是不是因为来了这燕京城没好好拜拜山头,听说,这后山道宗教甚是灵验,来拜拜。” 这话似乎有些有趣。 尤灵犀掩着嘴角轻笑,“如今这道宗教都已经是邪教了,姬姑娘如今去拜,怕是要适得其反呢。要我说呀,这怪力乱神的事情也不能全信,有些事情呀,还是要从自己身上找找问题。不然,人人都想着祈求神明,神明可顾不过来。” 白行回头古怪地看了眼尤灵犀,没看明白这平日里温温和和的小丫头,今日说话怎么意有所指夹枪带棒的,可看着面上还是一如往常地浅笑吟吟,便又摇摇头觉得兴许是自己多心了。 毕竟,灵犀郡主是出了名地和善、亲切,是百姓口中菩萨、仙女一般的妙人。 他转首拍拍挂在宁修远脖子上的寂风,正要邀着同行,就听姬无盐唤道,“寂风。” 她极少这样唤他,眼底含着些许笑意,声音却又清又淡,明显是半分情绪也无,“还要挂人宁大人身上挂到何时,我未曾教过你礼数为何物?” 立竿见影地,话还未说完,寂风已经从宁修远怀里跳了下来,哒哒哒地小短腿三两步跑到姬无盐身边,拉了手,仰着脸嘻嘻一笑,“姑娘。我就是想同宁哥哥打个招呼……” “彼时你要叫他宁哥哥,我便是不同意的,后来你执意要叫,宁大人也同意了,那我便也同你约法三章,说人后能叫,人前却是不行。”她在他身边蹲下,平视着寂风,“你看,如今人尤郡主是不是有意见了?宁大人同意,是他大度,可你这么一叫,约等于也和尤郡主平起平坐了,这不就僭越了?” 看起来是在教孩子,声音也不高,格外有耐心的样子。 尤灵犀去掐了掐指尖,暗暗咬了咬牙……这是暗指她小肚鸡肠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呢。她瘪了瘪嘴,看向宁修远,咬着嘴唇解释,“三哥……我、我……我不是那个……” 目光落在宁修远的侧脸上,一怔,话便说不出来了。 宁修远在笑。 第127章 本来就无私交 尤灵犀的记忆里,宁修远很少笑。 有时候也笑,很浅很浅的笑,温雅的,又遥远的。他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习惯了背手俯瞰苍生,高贵,又凉薄。 可他这一次的笑,格外柔软而真实,些许无奈,些许缱绻。像是纵容一直闹脾气的猫儿。 落在眼底只觉得心脏都跳地厉害。 但这笑,到底不是因为自己……于是这心,便一边跳着,一边痛着。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跳地太厉害才痛,还是因为痛了才跳。 她拧着自己的裙子,低着头没说话,绣花鞋碾着地面,脚底有颗小石子,微微地疼,并不明晰。 “之前好不容易让你叫我一声三爷,如今拌了几句嘴,自己非要大人大人地叫我便也罢了。如今连寂风叫我哥哥你也要管?”宁修远看着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自己的姬无盐,摇头轻笑,声线温柔,“无盐,可不能如此独断专权吧。” “小孩子叫我一声哥哥怎地就僭越了,我曾说过,我既允了,承了他一句哥哥,这天下间,便无人敢置喙一句僭越。” 低着眸子,言语温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入耳却惊了一惊,尤灵犀抬头看他,心下却了然,这是在警告自己呢……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孩子,宁修远竟然如此意正言辞地警告自己。 碾着地面的脚尖愈发用力,脚底那颗石子硌着脚底板,愈发的疼,只是那疼,到底仍不及心疼。 气氛有些尴尬,白行见机行事,招呼着大家伙儿一起上山。 彼时打定了主意要各走各的,可不知道寂风那小子为何就是喜欢赖着宁修远不放,姬无盐也是无法,只能随行,却吊在队伍后头好几步,懒得掺和进这群人里。 主要是不愿意掺和进宁修远和尤灵犀之间。 只是,没走几步,宁修远就牵着寂风凑了过来,对上姬无盐不太友善的表情,愈发凑近了些,言语温软,“小孩子面前,多少顾着些呗,他都一直在问我,为何要同你吵架置气……我这寻思着,这问题我也答不上来,要不,你给回答下?” 明目张胆的。 白行看了一眼又一眼,想着外头传地沸沸扬扬的传闻,总觉得自己出城那阵子,错过了许多大事。 当下一转身,从宁修远手里抢过寂风,转身又窜到了前头,才笑嘻嘻地回头打着招呼,“这小子我很喜欢,借我一会儿。” 夹在中间的尤灵犀,低着头,脸色很黑。 她约了宁修远好几回,都没有成功。被逼无奈之下,算着时辰进了宫,“正巧”遇上了李奕维,于是提起来后山转转,旁敲侧击着让叫上了白行,又让白行叫上了宁修远。 如此煞费苦心地,才促成了此次的出行。 谁知撞上了姬无盐。要说是巧合,她都不信! 攥着掌心帕子,她微微侧了身同姬无盐寒暄,“姬姑娘……平日里常来这后山吗?” “并未,头一回。”她敷衍着,懒洋洋地,一边低着头踢着山路上的小石子,有些没个正形。 宁修远拽拽她袖子,皱着眉头轻声叮嘱,“莫贪玩,山路难行。” 姬无盐扯扯嘴角,没说话,仍一边走,一边将山路上看着并不顺眼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地踢回草丛里,似泄愤。 有些幼稚。 “明明是你欺负地我,怎么到了你这边,倒像是我给你气受了似的?”宁修远又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温柔到一塌糊涂,“倒是你,将我丢在那里转身就走,我找不到路,硬生生地扛到了早晨,又冷又饿的,瞧,今日鼻子还有些不通呢。” 说着,吸了吸鼻子,力证自己被冻着了。 这人从那日开始,就像是被迷雾熏坏了脑子似的,整个儿跟个无赖一样,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地,言语也肆无忌惮,姬无盐懒得搭理,“松开!” “不松。” 松?松什么?手吗?身后对话模棱两可,可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暧昧到令人无限遐想的地步,尤灵犀手中的帕子攥地皱巴巴的,愣是逼着自己没有回头,只微侧着头,仍然意有所指,“那真是巧呢,这也是我回来后第一次来后山,没想到还能撞上……倒像是事先约好似的。姬姑娘和三哥……真友好呢。明明昨日见你,你还同我说,并无私交呢。” 她硬着头皮,想到了“友好”二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表情早已僵硬。见此,姬无盐愈发确定,关于自己和宁修远的谣言,绝对不会是这位郡主传出去的,想必,她比任何人都害怕宁修远和自己捆绑在一起。 没有私交?没有私交就能又搂又抱的? 宁修远咬着后压槽,自己恨不得在她的身上贴上自己的名字,她倒好,一口一个“宁大人”地撇清关系也就算了,还直言没有私交?这没良心的!就不该替她瞒着! 李奕维抱着胳膊落在最后头看戏,他和尤灵犀没什么往来,不过就是都流着些皇室的血,加之这一辈没有亲生姐妹,便总和气几分。要论关系,是不及白行的。 尤灵犀的心思,不是什么秘密。 当然,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这燕京城里,对宁修远芳心暗许的,可不止她尤灵犀一个。年轻有为、长相出色,加之宁国公府的背景,谁见了能不动一下凡心? 只是,宁修远那颗心,似乎是石头做的,无情无欲。 也因此,坚不可摧,没有软肋。 这些年来,想要他死的人不计其数,却从来没有人成功过。多少明枪暗箭,他都轻描淡写,一一化解。凭借一己之力,成为父皇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但现在看来……这软肋,似乎是……出现了?他勾着嘴角,有些危险的弧度,侧身问身旁男子,“兄台,如何称呼?” 背手而行走了半山腰都不带喘一口气的男子,闻言笑了笑,微微颔首间,言语温润如风,“古厝。” 第128章 知己 “兄台气韵轩昂,不似普通人。和姬姑娘是……”旁敲侧击地问,最后未尽的余音里,意有所指。 脚步微微一顿,视线落在宁修远拽着姬无盐袖子的那只手上,笑了笑,拾阶而上。他身长玉立,山风吹地他衣袂飘飘,脸上笑意若有似无,眼中却是微凉,一字一句地,“知己。” 声音不低,姬无盐回神看来。 他倏地展颜笑了笑,又温又雅,“郡王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觉得是知己。丫头,你觉得……是吗?” 姬无盐微微一愣,继而弯了眉眼颔首,“嗯呢,知己。” 眼底所剩不多的凉意尽数散尽,目光仍落在宁修远牵着袖子的那只手上,抿了抿嘴,又唤,“丫头。好好走路,摔了会被陈老念叨的。” “哦……”前方,姑娘讷讷颔首,不甚在意的样子,不过到底是真的没有再踢小石子儿了。 于是,古厝眼底的笑意,便愈发明显了几分。 分外明显地争风吃醋、一较高下的言行,隐约间能听到宁修远的冷哼声。 李奕维挑了挑眉头,突然间有些好奇,这位整日里戴着面纱的姑娘到底生了一副怎样的皮囊,能让宁修远这种人都沦陷成这般模样。 或者说,有什么可“用”之处…… “姬姑娘……” 李奕维刚开口,就被宁修远打断了,他像是终于后知后觉地听出了尤灵犀方才那些话的意思般,“郡主去姬家找过你?” 姬无盐没说什么,只淡淡应了声,“嗯。”并未当回事那般。 “是这样的,三哥……”前头,尤灵犀转身看来,“前两日去探望宁姨的时候,说起想找个琴技了得的师傅……宁姨便推荐了姬姑娘给我……” “嗯。”他颔首,“会弹琴并不代表会教人,郡主要找师傅,长公主和陛下自然能为你安排最好的……所以,这宅子的事情,是你传出去的?” 尤灵犀大惊失色,当即连连摇头否认,“不、不是的三哥!我虽知道那宅子是你的,但、但……但韩嬷嬷也说过,那宅子是你卖给姬姑娘的,是收了银子的,我怎么可能瞎传呢……” 视线停在宁修远的手上。 他的手掩在女子水色宽袖之后,瞧着似是牵在了一起。她眸色微黯,愈发怀疑那传闻压根儿就是姬无盐自己传出去的了。 只为了让她自己“外室”的身份,尘埃落定。 外室虽为正经人家所不齿,做外室的女子也注定连小妾都不如,但不必端茶倒水晨昏定省看人脸色,反倒自在些。 妾室、外室对尤灵犀来说不足为虑,她也从未觉得宁修远会只属于她一个人,那般天之骄子,便是有几个红颜知己又如何,可……不该是姬无盐。 若只是一般以色侍人的女子,便是一时间被宠上了天也没关系,所谓花无百日红罢了。可如今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宁修远一头热地扎了进去,那姑娘倒似……欲拒还迎地钓着。 “姬姑娘……”她唤,拧着身侧的裙衫,期期艾艾地可怜着,“真的不是我传的,你……信我吗?” 这问题问地……即便心里怀疑是对方搬弄是非,面子上为了过得去,也该说个不信才是。至于所谓的“不信”,便也没有什么可信度了。 姬无盐扯了扯嘴角,只看着眼前的小路,眼前一颗石子儿,她下意识了腿,到底是规规矩矩地走了,没去踢。她笑笑,“外头传什么了?” “你不知道?”尤灵犀哪里会信,脱口而出,“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尖锐、仓促,咄咄逼人。说完,就后悔了,暗道一句不好。 果然,对方懒洋洋地看过来,似笑非笑地,从容间带着几分慵懒,“我为何一定要知道?又不是我传的……” 四两拨千斤间,意有所指。 李奕维抱着胳膊在后面摇了摇头,娇养着长大的小郡主,平日里看起来聪明伶俐,但于人心博弈间,多少有些捉襟见肘,毕竟,从小就被宠着哄着,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何时需要绞尽了脑汁去对付人? 如今可不三言两语就败下阵来了,完全不是对手嘛。 不过……这小妮子看着温温雅雅的不争不抢,好像对什么都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言语举止间有些坏、有些诡,有些狡猾,像狐狸,像……披着羊皮的狼。 再看尤灵犀,期期艾艾地看着宁修远,可怜委屈极了,“三哥……三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奕维微微蹙了眉,没说话,总觉得长公主之女,皇室郡主,倒也不必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柔弱自怜的样子,哪怕那个男人是宁修远。 宁修远也不知道信了没,只嗯了声,问姬无盐,“知道了?”虽一样的言简意赅,但声线明显温柔许多。 “知道什么?”她问。 “知道那是我的宅子。”宁修远松了手,背在身后和她并肩而行,明明很自然的姿势,偏就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若有似无的暧昧,他和她一样的姿势,低了头只看着脚尖前的一尺三寸间,勾了勾嘴角,“最初的确是不知。那都是席玉在办,若是知晓,断断是不会收你银钱的。” 这话,其实挺假的。 按照彼时两个人的关系,这银子怕是还得多收些。 不过如今宁修远是万万不敢如此说的,只侧了侧头,看着她精致温柔的眉眼,“不如……回头,还你?算上些利?” 如今只是买了他的宅子便已经传地沸沸扬扬的了,那么难听。若是还不给银钱,指不定要传成什么模样。 自己虽不在意,但风声多了,出门行事也是麻烦。 “兄长曾言,能用银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她敛眉轻笑,温柔里有种不易察觉的狂妄,“钱货两讫,总比欠宁大人人情要好。” “噗嗤。”身后李奕维没忍住,笑出了声,“姬姑娘当真是个妙人,甚是有趣。今日所行……着实不虚。” 第129章 冲动易怒一心护主 她的狂妄隐在言语间,入耳有些突兀,毕竟,在场这些人里,看起来最最“捉襟见肘”的就是她自己。 唯有对她身世了若指掌的宁修远,知她并无一字虚妄。 整个江南半壁江山都在上官楚手里握着,还有半壁江山在姬家,两家人家共同娇养出来的小公主,是足矣站在李氏皇族的面前狂言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了细碎的笑意,很明显,“令兄所言甚是。” 人去楼空的大门就在眼前半山腰上。 红墙朱漆脱落斑驳,明显有些年头,缠着些许蜘蛛网,墙角下杂草丛生,已经窜地老高。木制矮门虚掩着,里面寂寂无声。寂风小孩子心性,跑着就去推门,门上簌簌地落了一层的灰,看看落了他一嘴,噗噗地吐了几口,委委屈屈地冲着白行瘪嘴。 白行笑地前俯后仰。 笑声震天里,宁修远突然俯身凑近了姬无盐,玩味一笑,“我却是不愿与你钱货两讫……” 说完,大步上前,从地上捞起寂风,替他拍头发里的灰尘。 小孩子嘴巴一瘪,像是找到了靠山似的,哇哇地控诉,说白行欺负他,像狐假虎威的狐狸。倒是有几分似曾相识的坏,透着见机行事的机灵。 彼时宁修远说的话,不仅姬无盐听见了,尤灵犀也听见了。 那破旧木门上,还依稀看得到封条的印子,只是封条却不知道被风雨吹往何方去了。 她看着破旧木门前的哇哇叫着的孩子、假意跳脚的白行,还有一脸纵容又无奈的宁修远,突然地……觉得这日光晒着的一切,格外地不真实。 她转首看姬无盐,眼神一触即离,“姬姑娘……认识三哥多久了?” 姬无盐挑眉看她,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饶有兴趣,打量了一会儿,才道,“没几日。” “我认识三哥快二十年了……”可今日,却觉得有些陌生。最后的话,隐没在喉咙里,敛着眉眼轻轻笑了笑,又看着姬无盐,“去边上,聊聊?” 她们不熟,姬无盐提醒她,“昨日刚聊过。” 半山腰上的光线,被枝丫树叶分割成了细碎的光晕,姬无盐站在矮墙底下,一只脚抵着身后墙面,看起来有些悠闲,也有些……站没站相。 不远处,李奕维同古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想着打听一些什么,也是为了绊住古厝——他想要看笼中豢养的金丝雀和天生地养的麻雀之间的较量。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不是吗? 只是,看着看着,他渐渐地终于觉察出彼时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了——这山不高,却也不算矮,这半山腰一趟走下来,便是自己也有些微微地喘,莫要说像尤灵犀这样的姑娘家了,她甚至已经顾不得形象教养弯着腰缓了好一会儿。 可姬无盐没有。 这个姑娘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散漫,一样的悠哉,一样的……有些吊儿郎当。 李奕维的眸子,倏地一暗,“古厝兄……这姬姑娘,看着弱不禁风的,倒也还好哈。” 古厝颔首,进退有据,“小村庄里长大的小姑娘,就算家境稍好一些的,也都是挑过水、砍过柴的,自然不是尤郡主那般的金枝玉叶能够相提并论的。不过……也就是些蛮力罢了。” 是吗……李奕维看着和尤灵犀站在一起也不输半分气韵的女子,蛮力……?不像。 那双手他观察过,就是一双保养地很好的手,肌肤莹润如玉,指尖纤细如青葱,半点茧子都没有,那是一双真正养尊处优的手,绝对不会是挑水砍柴的手。 心中愈发狐疑起来,面上却半分不显。 而尤灵犀,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儿不在意姬无盐的婉拒,只自顾自说着,“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想来,姬姑娘知他是当朝帝师,却不知他还有一个身份吧,宁国公府世子爷,未来的宁国公。” 姬无盐挑挑眉,没说话,这丫头,是想要吓唬自己好让自己知难而退? 倒是有趣。 她低着头笑笑,半掀了眼看她,格外配合地说道,“不知。” “三哥这样的人,他的婚姻大事……大抵是自己做不了主的。而一般的姑娘家,也是进不了宁国公的大门的……像姬姑娘这样的、这样的……便是当个妾室都有些勉强的……啊!” 声音戛然而止,惊呼声尖锐又刺耳。 钳制在手臂上的那只手掌,如钢铁般生硬,也想钢铁般的冰冷。 抓着自己胳膊那个年轻侍卫,方才见过,看起来有些孩子气,沿途都在白行身边嘻嘻哈哈地逗寂风。可这会儿眸底冰冷肃杀判若两人。 令人胆寒。尤灵犀挣了挣,没挣开,脸色就沉了,几步开外地丫鬟小跑着过来,怒喝,“大胆!还不松开本郡主!” “郡主,慎言。” 岑砚身后款款走来的男人,眉眼生地出挑,他一边走一边挽着袖子,露出一截冷白无血色的手腕。他在姬无盐身边站定,直直看向尤灵犀,“郡主。虽然我家姑娘比较好说话,对什么都不太在乎。但做下属的脾气却不大好,受不得旁人说我家姑娘半句不好来。没听到便也罢了,若是正巧入了耳,便如何也要讨个说法才是。” “在下虽不才,也没什么摄人的身份,比不得郡主之尊,宁国公府门楣之大,却不巧,有点儿蛮力,有一腔热血,没什么脑子,冲动易怒而一心护主。” 明明还是慢悠悠温吞吞的样子,可不知怎地,令人遍体生寒。 小丫鬟腿都打颤,“你、你、你既知我家姑娘是皇室郡主,你、你们还想怎么样?你、你、你可知这是杀头的大罪!” 有些丢人。 尤灵犀呵斥,“闭嘴!” “唉唉唉,这是怎么了?”李奕维三两步上来,当起了和事佬,“古兄,你看你,就是姑娘家说几句话的事情,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兴师动众了呢……再说,古兄,你说你是下属,端看你这身气度,我可不信的哈。” 第130章 抢回去,关起来 “在下古厝,本就是我家姑娘的手下。”他说,“为人下属者,若让主子在自己眼前被人言语侮辱,便是百死而莫辩。” “没那么严重……”李奕维拦着,笑呵呵地,“就是姑娘家说说闺房话。要我说呀,古、你也真是的,听人姑娘家说话作甚,这可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既是下属,便是如何也不能唤古兄的,堪堪到了嘴边的称呼,又倏地咽了回去。 尤灵犀沉着脸不说话。 若是平日里,如何也是要发难的,可这会儿宁修远在,虽然不知道带着那孩子去了何处,可指不定随时就回来了,她不能坏了自己的苦心维护的形象。 只低了头,抿着嘴,倔强又委屈的样子,不说话。 “过了,过了哈,到底是郡主,你难道还能真的将她打一顿还是咋的?那我可提醒你哈,到时候,遭罪的还是你家主子姬姑娘哈。”李奕维一边劝,一边给自己小厮递眼色,“还不把人拽开。大庭广众之下,和郡主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小厮上前去拉,拉不动。 平日里总带着几分嬉皮笑脸的少年,此刻板着脸,干巴巴地要求,“道歉。”姑娘家名声多么重要,如此大庭广众,小厮丫鬟们那么多,回头再出去传几句,自家姑娘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好吗,宁国公府?呵!就算是进去做国公夫人,他家姑娘都算是下嫁! 一个要求道歉,一个咬着嘴唇就是不说话,一时间僵持在了那里。 视线所及里,出现一方玄色衣袍。尤灵犀倏得抬头看去,赫然就是听到动静走出来的宁修远几人,当下就无限委屈地瘪了嘴,“我、我……我也没说什么呀。” 话音落,胳膊上的手劲愈发地大了几分,虎着脸的少年咬着牙呵斥,“道歉!” 宁修远没有动,他一手抱着寂风,一手伸了食指抵在唇边对着寂风做了个“嘘”的手势,站在木门内,摇了摇头,随即拦住了当先一步就要出门的子秋。 而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矮墙之下。 尤灵犀一下子就真的想哭了……从他的角度,是看不到姬无盐的,可他仍然看着那个方向。 李奕维无法,提醒当事人,“姬姑娘……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大事还要化小呢,这不,就几句口舌之争……” 抵在身后墙上的腿收了回来,姬无盐整了整裙摆,唤道,“岑砚。” 岑砚就是想要尤灵犀的一个道歉,当下仍不愿松手,“姑娘……” “松手。” 没什么情绪起伏,她低着头向前走了一步,那一步落下,尤灵犀胳膊上的手瞬间收回,少年明显不乐意,磨着后牙槽,却仍然是干脆利落地松了。 姬无盐这一步跨出,跨进了宁修远的视线里。 她站在尤灵犀面前,两步的距离。 山间的风撩起她前额的碎发,露出面纱后一双微挑的桃花眼。眼睛很大,瞳孔是泼墨般的浓黑,半点光晕都不见,直直看人的时候,黑沉沉的气势很足。 她说,“我也的确觉得没什么大事,毕竟……我这人,我行我素惯了,说我好、说我不好,随你们说去。看不惯我,就有本事弄死我……弄不死我,逞逞口舌之争的,有什么意思?” “可我这会儿若是说无妨,那就糟蹋了他们的心意。他们一心为我,为我忧、为我怒,外面谣言满天飞,他们本来就积了一肚子火,你偏要不识趣地毛遂自荐做了这导火索引火烧身,也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说你傻,如今便是我说这谣言与你无关,怕是也没人信了。” 尤灵犀一怔,下意识看向门口宁修远,咬着嘴唇微微摇了摇头。 眼眶里,湿漉漉的,“不、真的不是我……”这话,是说给宁修远听的。 “再说回你最关心的问题……旁敲侧击了两天,也真是难为你。”姬无盐眼神虽凌厉,言语却平和,“我和你不同。你喜欢宁修远,却也能接受他三妻四妾,甚至可能觉得如此才是贤妻,容人雅量。我却不同,便是这全天下的人指责我是个妒妇也无妨,我未来的夫君,休想要什么齐人之福。所以,你不必担心我抢了你什么,我姬家虽不大,却也不屑于和另一个女人共享同一个男人。” 眼泪还在眼眶里,却被这话惊了一惊,瞠目结舌。木门内,宁修远的眼神让她连呼吸都艰难,她拧着帕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真的不喜欢三哥?” 对答案的忐忑令她连呼吸都敛着,心想,若是她说不喜,那三哥是不是就不会在这个女人身上浪费心思了?若她说喜欢,那同前面的话岂不是自相矛盾自己打自己巴掌……如此,也够三哥看清她阳奉阴违的真面目了吧? 被保护地很好的郡主,即便为了一个男人用尽了心思,可本质上还是单纯了些,心思都写脸上呢。虽然有些烦,但气质还算干净的小姑娘,即便十八岁了。 姬无盐摇头失笑,突然觉得自己挺残忍。她笑,声线因此很柔软,“即便最后的最后,我真的喜欢宁修远……那么,你也不必担心,因为,也就没你什么事儿了。因为,我看上的男人,这辈子不可能有另一个女人。” 李奕维无声地张了张嘴,挑眉,嚯……以为是只绵羊,没想到是只狼啊。有趣。 握着拳头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修剪地圆润的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尤灵犀蓦地提高了声音,近乎尖锐,“那若是他不喜欢你呢!” “不喜欢……”玩味一笑,姬无盐倾身凑近了尤灵犀,附耳,轻笑,有心吓唬这天真的郡主,“那就……抢回去,关起来,不给饭吃,一天打三顿,打到他开口说喜欢为止。哦,你是不是想说,强扭的瓜不甜,就算留住了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可……我若喜欢,大抵是喜欢好看的皮囊,我要心作甚呢……又不能挖出来……是吧?” 说完,嘻嘻一笑,转身……笑容倏忽定格在脸上。 脚下一个踉跄。 第131章 等你来抢我 木门不高。 也不宽。 宁修远站在里面,甚至还有一小片脑袋瓜被门框遮住了。 可没遮住他的眼,没遮住他眼底促狭的笑意,和都快要咧到耳后根的嘴。 这厮离开的时间太久,一时间竟然忘了他的存在感,偏偏似乎还听了不少…… 眼底细碎的笑意,打着趣,“我原是不知,无盐喜欢我这副皮囊。” “不。”她冷哼,“我是说,假设。所谓假设,就是事实并非如此。再者,我喜欢好看的皮囊又如何,这天下间,好看的皮囊何止千千万,我总不能将这千千万都抢回去、关起来吧?” 闻言,宁修远认认真真地颔首,“嗯。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所谓弱水三千,而取一瓢饮,便是这天下间好看的皮囊千千万,你也只能择其一人,而终其一生,否则,和杨少菲之流,有何异处?” 呵。冠冕堂皇。 姬无盐懒得搭理他,对着寂风翻白眼,“既然来了,为何不吱声?平日里长辈便是这么教你的?” 明显的,指桑骂槐。 说完,总觉得面子里子都有些挂不住,直直往院子里走,错身而过时,宁修远伸手抓住,轻声附耳低语,“我等你来抢我……宁宁。” 最后的两个字,压在喉咙里,隐没在唇齿间,像是传说中以人血豢养的蛊虫,入耳便轻车熟路进了血管,直抵心脏。 心脏跟着颤了颤。 不是没人这般叫过她,可从未有人这样地叫过。宛若夜深人静时,天心琴步下的禁制阵法·被人触及,发出的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低吟。 她近乎于慌乱,抽身即走,身后寂风小跑着追来,她也只作不闻——心跳如擂,面上微热,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此刻脸色定是红的,实在不想对一个什么事都不太懂却又对什么事都很好奇的小孩子解释自己的脸为什么红了。 目光落在面前一只巨大的铜鼎里,香火已经尽数熄灭,但仍看得出彼时鼎盛之时该是何等辉煌。 风起,树叶沙沙地响,光线明暗亦被打乱,落在眼底成了细碎的光点。 下意识眯起了眼,倏地浑身一紧,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剑光已至…… “小心!” 伸向腹部的手堪堪停住,会武功这一点绝对不能现于人前,但机缘巧合摔一跤正好避开剑锋这种事也算手到擒来,只是……若自己避开,身后张着双臂朝自己跑来的寂风就直直撞上长剑…… 虽然岑砚和古厝可能能够在第一时间捞回寂风,可她到底不敢下这样的赌注。 电石火花间,惊呼起伏里,利害关系已经盘算完毕,她微微测了身,避开要害,到底是迎上了敌方长剑。 “噗嗤。” 长剑入体。 五感有那么一瞬间齐齐消失,并不觉得痛,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然后才觉得痛,痛到眼前都发黑,她借着自己身子阻拦,一掌拍在对方腰侧,然后借力朝后倒去……落在及时赶来的古厝怀里,蓦地心下一松,整个人睡了过去。 “丫头!” “无盐!” “姑娘!” 这是睡过去之前,堪堪恢复的听觉……就那一刻,姬无盐突然觉得后悔,早知道被剑刺一下这么痛,她多少也要拼着些暴露的危险,带着寂风一起退开才是。 再一次醒来,已是午后,看着打在墙壁上所剩无几的阳光,显然是过了好几个时辰了,将近晚膳时分。 伤口在左肩,半个身子绑地结结实实的,连呼吸都困难。 屋子里没有人,安静地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院中倒是有人说话,听着像是古厝,似乎……还有些宁修远的声音。这受了伤,连带着听力也不如之前,他们说什么竟是一个字没听清。 过了一会儿,似是起了争执,才听得明晰了些,“不管是不是道宗教余孽,我管不着。我只知道这些人和我家姑娘素来无冤无仇,彼时埋伏在里头想要刺杀的对象绝不会是她,说到底,遭了无妄之灾!真相如何,我们自己会审,在这之前,谁也休想将人从我眼皮子底下带走!” 这是古厝。 和平日里带着一层又一层面具的温和不同,这一刻的古厝,阴冷、肃杀,神佛无阻。 “不、不是……这位兄台,咱们将人带走也是为了更好地审出一些真相。你放心,但凡问出一些什么,宋某一定第一时间派人来告诉你、告诉无盐姑娘。”这是闻讯而来的宋元青。 事涉一个郡王,一个郡主,还有一个宁国公三爷,这事就小不了,怕是大理寺都要出动。 古厝看着他冷笑,直言,“我信不过你。” “这刺客到底是不是道宗教尚不可知,到底是何人安排你们更是半点头绪也无,朝中利益关系盘根错节,官官相护也不是没有,你宋元青即便清正刚直,可上头压着你能如何?” 宋元青说了小半日了,从接到消息就去了郡王府,郡王倒是好说话,只说受了些惊,不碍事。问及刺客,说是伤了姬姑娘,刺客是被宁大人当场抓住的,人是被姬家带回去的。 随后便来了这里,谁知,碰了一个又一个钉子,人,愣是带不走。 只说要自己审。 可这毕竟不是姬姑娘一个人的事情,衙门肯定不能袖手旁观,宋元青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一旁宁修远,“宁大人……您说这……” 宁大人盯着自己袍子上的血迹,在出神。 那是姬无盐的血。 彼时他背对着姬无盐,也背对着刺客的方向,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姬无盐却是可以避开的,只因为要护着身后寂风、又要掩盖自己会武的事实,才只能堪堪避开了要害迎了上去。 陈老说,那剑入左肩,未及要害,却擦过了肩胛骨,恐会留些后遗症,往后这肩膀阴雨天,怕是要难受好一阵子。 搁在石桌上的手倏地收紧,看向宋元青,吩咐道,“你回去吧。若是上头问起,就说,这人……我来审!” 第132章 我本可以 要按照古厝的意思,即便是宁修远他也是信不过的。 刺客既然埋伏在那里,便是一早就得了消息,宁修远他们会有此一行。知道此行安排的人,都有嫌疑。 何况,宁修远此人,看似平日里和白行交好,朝堂之上却又立场模糊,并非是皇后阵营。 再往深了说,是个惯会浑水摸鱼的人……譬如,之前杨家的那桩亲事。 要说这刺客是他安排的,还真有可能。 只是自己在燕京城,的确没什么话语权,想要名正言顺将刺客留下自己审,怕是要费一番周折,并不如宁修远的一句话来地更管用。 如此,不情不愿地,算是合作了。待人离开,便开始约法三章,“有一说一,我虽感谢宁大人相助。宁大人若是要审,也无可厚非,但必须让我们先审完,届时,我会亲自将人送到宁大人手里。如何?” “这不是儿戏。”宁修远摇头,不太赞成,“若是专业的刺客,自是极难审出些什么来的,若真的是道宗教的人,背后一定牵涉朝廷之间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多,对你越不利。” 彼时多少有些互不对付的两个人,此刻还算友好地坐在一起,有些诡异的和谐。 “即便我不审,此事就能揭过去了?” “宁修远,你不会不知道吧,刺客杀错了人。彼时你们在里头,玩了许久,半点事情都没发生,为什么这丫头一进去,刺客就出来了……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他接收到的命令要杀的人,是尤灵犀。只是,他错认了人。” 石桌上的手,轻轻颤了颤。修剪地圆润的指甲缝隙里,隐隐的暗红血迹。 刺目地灼痛感。 回来的路上他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姬无盐初来燕京城,即便惹了些麻烦,也都是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的小麻烦,这刺客显然是冲着自己这一波人来的。 偶遇是巧合,同行也是巧合,刺客却越过了先进院子的自己、白行,独独等到姬无盐进去才出手,显然不可能还是巧合。 这人原本要杀的,是尤灵犀。 只是,尤灵犀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又有哪里是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地被针对的? “因为尤家。” 声音来自门口,很轻,带着喘,很虚弱。 两人齐齐回头,门口的姑娘一袭素白长裙,歪歪扭扭靠着门框,一张小脸比同那白裙一般煞白毫无血色。 宁修远指尖微颤,只觉得染了血色的那处,灼痛地厉害。 他坐着没动,眸底暗沉。 古厝起身迎了上去,“你怎么下床了,陈老千叮咛万嘱咐,要好生养着,你这次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没看到陈老那眼神,你这几日可别忤逆他。让你躺就躺着,别起身,别乱走。” “没事……就疼地厉害。”她温温软软地撒着娇,苦着脸哪里还有平日里那点儿机灵劲儿,整个人都恹恹的。 于是,古厝这心里便像是破了个洞,呼啦啦地开始漏了风。 这丫头平日里虽也折腾不省心,但何曾受过这样的伤?即便之前练武,也大多就是磕磕碰碰的事情,偶尔青了紫了都要咋咋呼呼地说疼。 她很怕疼,指尖破了个口子都要闹得庄子上人尽皆知,高高举着那手指去找陈老,找到的时候,那伤口都愈合了。 她也怕落疤,摔了膝盖日日去找陈老,担心留疤。即便再三保证也不管用,一直到最后半点痕迹瞧不见,才算是放了心。 这些事,他记得,陈老也记得。 方才为她包扎的时候,老爷子手都抖,嘴唇都哆嗦。说心疼。 可偏偏这丫头,来了燕京城以后,越过越粗糙,对自己粗糙、敷衍,得过且过。性子里带着一些令人担心的暮气。 看着并无异样,可若是细究,却又哪里都是异样。 他心疼,搀着她往里走,她欲言又止地,明显是还在纠结方才的问题,古厝便只好叫了宁修远一起进屋讨论。 屋子里,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走到门口的宁修远脸色瞬间又是一白,煞白的程度大抵和此刻的姬无盐有得一比。 他在自责。 自责于在院子里的时候没有更加仔细敏锐些,没有更早地觉察到刺客的存在。 自责于非要说那些暧昧的话,扰乱了姬无盐彼时的心绪让她对危险的感知也慢了半拍。 更加自责于多此一举地将寂风放在了地上任由他朝着姬无盐跑去…… 他自责于这些阴差阳错的“我本可以”里而无法自拔,沉默着在桌边坐了,眼前都是她水色衣衫上血色鲜红刺眼的样子,搁在膝盖上的指尖都在颤抖,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 姬无盐却不知道他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躺在床上有些古怪地看了眼坐地远远的宁修远,开口,“我倒是觉得,应该是真的道宗教。前阵子城中那么多起命案,是大理寺尤大人负责的吧。” “道宗教本就遭了无妄之灾,如今又被冠了这些冤枉案子……所谓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这道宗教……”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古厝蓦地响起陈老吩咐的药来,“你先躺一会儿,我去端药。” “不想喝。”她瘪着嘴,可怜极了的样子,控诉道,“陈老这两年开的方子,越来越苦,根本下不了口……” “不行,良药苦口。”极好说话的古厝,在这件事上格外坚持,“就该苦些,如此,你下回再行事,才不会如此鲁莽。” 明明……这伤不该受的。 他出门端药。 屋子里只余下两人,其中一个坐在桌边岿然不动,像个雕塑。 说话的时候倒还不觉得,如今一旦停下来,注意力就回到了伤口上,那疼便愈发明晰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下床的时候又给牵到了,便只找了话题打破沉闷,“子秋呢?” “本来伺候着的。宋大人过来聊案子,她说她不便在旁边听着,便去陈老跟前帮忙熬药去了……我,要我去叫她吗?” 第133章 两只刺猬 方才便觉得这人古怪,这会儿一说话,更古怪了。 姬无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宁修远,总觉得这个人跟魂都丢了似的,说话也支支吾吾的,跟个木偶傀儡似的。她后知后觉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腿上的手轻轻攥着,他仍旧没有抬头,“没什么……” 若是易地而处,宁修远知道自己会做同样的选择,在暴露和受伤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一个酒肆琴师可以漂亮到倾国倾城,可以琴技卓绝到举世无双,可万万不该还会武功。 燕京城里……容不下这样危险的存在。 可理解是一回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一回事,发生在姬无盐身上……却是另一回事。 “我想说的是……就算暴露了也没关系,我总能护着你。”他说。 出乎姬无盐的意料之外。 宁修远这样的人,何时会低着头说话了? 这个看起来心事重重的男人,像是有座大山压在他脖子上让他不得不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他的骄傲似乎是被什么打散了,压抑又沉闷。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因为……自己? 虽多少有些不大理解,但这一刻还是觉得有些温软和熨帖,她敛着眉眼扯了扯苍白无血色的唇,只是因着疼痛,这个动作做起来有些难看,她说,“我总不能一直让您护着。您既然知晓我的身份,便也一定知道我此行的目的……这件事太大了,三爷,您不该同我牵扯在一起。” 宁修远倏地抬头看去。 床榻之上的姑娘,微微侧着身看过来,彼时听她言语如常,这会儿看着胸膛起伏间才知她说这些话耗费了多少心力。可她藏地,只是,藏地不太好,捉襟见肘。 他们从未这样正儿八经地说过话,总是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试探着,偏又仿若宿命般的,被吸引着、想要靠近着。 两个并不擅长于给予信任的人,像两只刺猬。 如今,宁修远自觉已经明确了心意,决定收起满身的刺,去靠近、拥抱另一只同类,可对方却说,不该同她牵扯在一起。 瞧瞧,这叫什么话?! 他冷哼,骨血里的骄傲一瞬间迸发出来,带着足够傲世天下的睥睨,“你觉得我会怕这些事情?上官宁,如今你且听好了,这次你受伤,我自觉责任重大,未曾护你周全。但今日既然把话说开了,那我也不同你拐弯抹角的,我早知你底细,却从未阻挠你半分,过去是,如今是,往后……亦是。你想做什么,尽管做,即便暴露了,我自会替你善后。” 都是刺猬,没道理一只张开了肚皮要去拥抱,另一只还蜷缩着身子竖着满身的刺。 他不说喜欢,不说钟情,不做情感上的任何许诺,他只想要她先学会信任,信任自己。于姬无盐而言,信任的伙伴,远比心仪的对象要重要得多。 “你……”姬无盐眉头越皱越拧巴,半晌,近乎于目瞪口呆,“你疯了?” “宁修远,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是谁?宁国公府走到如今的地位不容易,它不是无坚不摧的,你是想要它和上官家一样吗?” 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因着激动,喉咙里涌上一丝甜腻的味道,她死死压着不愿咳出来,只努力稳定着呼吸。 因着用力,能够感觉得到左肩膀有些裂开,液体在肌肤上缓缓流动,簌簌地,像无数只蚂蚁极慢极慢地爬,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 苍白的脸色也起了一层依稀的绯色,像喝了酒。 宁修远瞬间就察觉到了,即便心里有气,却也只是气了自己,断断不敢这个时候对她生气,只在她床边坐了,小心翼翼地调整了枕头,叹了口气,“别憋着。伤口会裂。” 她不为所动。 像是最后的倔强,不愿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可彼时她站在门口,却对着古厝说疼……到底是不一样的。 罢了。 他缓缓起身,背对着床榻,声音里裹挟着疲倦,“我去催催汤药,顺便去问问有没有蜜饯之类的。” 指尖触及门扉,视线落在染了血色的指甲缝里,情绪沉沉压着,他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查上官家当年的事情。我总觉得甚是蹊跷,许多事情都说不通,包括……多年以后,贵妃对东宫婚事的态度。这件事,兴许比你我所能想到的,更加复杂……你,不要操之过急。” 说完,开门,直直朝外走去。 暮色已起,橙暖的光线落在这院子里,带着些许暖意。 宁修远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在这夏末初秋季里,冷地如坠冰窖。 方才所言,都是真的。 这些年因着老头子的关系,他也多多少少地关注着上官家的事情,最近又调查了一番,愈发觉得,上官家的离京,说是被逼无奈之下的逃离,更像是早有打算、正巧借着贵妃的事情主动离开。 当今皇帝并非昏庸之辈,加之本来就忌惮贵妃一脉,如何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上官家被左相打压到无奈离京。 只是,关于此事,朝中记录也只有只言片语,实在查不到什么,偶尔旁敲侧击问过皇帝,却也从未得到只言片语地解释。 也因此,才愈发显得不大正常。 院中站了一会儿,古厝端着药进来了,边上摆着几颗蜜饯。 宁修远便没有再出去,只在院中候着。 没过一会儿,便又出来了,说是吃了药,睡了,又解释道,药里加了许多安神之物,怕是要睡到明日一早。 显然,是打算趁着这个时间,去好好审一审带回来的那位刺客。 宁修远朝着屋子里抬了抬下颌,“那她自己知道吗?” “什么?” “安神之物。”宁修远抠着指甲缝里的血色,懒洋洋地看了眼古厝,“那玩意儿,并非必须吧。”否则,方才也不会这么快就醒了。 “嗯。”古厝一边走,一边应道,“子秋回来了,马上就过来守着。走吧,带你去审审。” 目露寒光。 第134章 你的亡魂束缚之地 人就关在一处无人居住的空院子里。 那院子看起来废弃很久,院内杂草丛生,和整座宅子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宁修远背着手跨进门槛,跟着古厝往里走,推开缠着蜘蛛网的大门,簌簌落下的灰尘中,铺面而来的都是潮湿发霉的味道。 宁修远皱了皱眉头,总觉得不管是姬无盐还是古厝,都不该会留这样一处院子荒废在此才是。 只是,他没问。 室内昏暗,堆了些桌子凳子之类的杂物,还有些看起来很新的木板,那个刺客被捆着丢在墙角,一身黑色劲装,一张国字脸,一把络腮胡。 丢在人群里丝毫不起眼的样子,垂着脑袋看起来还有些憨憨的,身上也没有专业杀手身上那种若有似无的血腥煞气。 只在眼角染了一抹血迹。 那是姬无盐的血。 不仅眼角,还有前襟。只是黑色的布料遮了血的颜色看不出罢了,可彼时宁修远抓着他时候,抓到了,湿漉漉的、黏腻的、甚至还带着温热的血液。 拖过一旁凳子,随手抖了抖,将凳子上的灰尘抖了大半,想了想到底是没有坐下,只撑着手,问,“说吧,谁派你过来的。” “没人派。”对方梗着脖子,不看宁修远,冷冷地嘲讽,“还需要谁派吗?邪教的帽子说扣就扣,太子被刺案草草结案说是我们干的,证据呢?!这些年,我道宗教是欺男霸女了还是为祸乡邻了?只是,天师说了,即便你们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做人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人在做,而天在看。” “成,你们是朝廷、是皇室,我们退避就是。燕京城不欢迎我们,我们就离开燕京,东尧国不欢迎我们,我们大不了迁徙去别国,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可是!你们竟然得寸进尺地将那么多条人命强加给我们,说是我们道宗教杀的人!太子被刺案,我们避其锋芒,可这些无辜百姓的命,我们担不起!” 不必盘问,这人自己倒是情绪激动地滔滔不绝,“呵,宁大人,我知你身份尊贵,动不得,我们也无意与宁国公府为敌。冤有头,债有主,罪名是大理寺扣下的,我便只找尤家郡主算账!” 理直气壮得很,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只是这套言辞未免太过流利了些,倒像是事先预演了好几遍熟读背诵了似的。 “冤有头债有主……”他勾着嘴冷笑,蓦地抬手就是一掌,拍在本就不是特别结实的旧椅子上,那椅子应声散架,木头砸在地上,砸起一地的尘埃。 而尘埃起伏里,宁修远的声音冷若冰霜刺骨,“好一个冤有头债有主!连你的债主长什么模样都不认识提什么刀杀什么人!那是尤灵犀吗?提刀之前不会睁大了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那是尤灵犀嘛?!” 勃然大怒的宁修远,看起来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猛兽。 对方一愣,似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左右环顾一圈,问,“这里……是哪里?” “哪里?”古厝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自始至终只低头听着他的“演讲”,此刻才上前一步,从黯淡的光线里走出来,傍晚的霞光从外面照进来,形成一道亮色的光影。 他就站在那光里,半张脸沐浴在光里,半张脸隐没在暗处,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矛盾。 “哪里?”他重复着,轻轻笑了笑,抬头直勾勾看过去,“你的,亡魂束缚之地。” 对方脸色一白,“我、我就是想杀尤灵犀,我就是想让他尝尝丧女之痛……我,我……” 他似乎有些六神无主,低着头喃喃,“我杀错人了?” “你说你是道宗教余孽,我姑且信着。但是你要说没人指使……我一个字也不信。”凳子碎了,没了撑手的地方,他便背着手上前一步,微微低了头俯视着,“连尤灵犀都不认识,又是怎么知道尤灵犀今日会上山的?” “此处虽不是大理寺监牢,没那些个看着骇人的刑具,但想要让你脱一层皮并非难事,甚至,咱们可以试试凌迟之法,想来也是行得通的……不过本官毕竟没有亲自动过手,下手没个轻重,效果没那么好……” 古厝在旁搭腔,“无妨,陈老医术好,便是你下手重了些,也能救回来。” “如此,倒是可以一试。”宁修远笑意森森,灰暗的光线里,那笑泛着冰冷的凉意,仿若时候收割生命的魔鬼,不知何时出现在掌心的匕首,灵活在修长的指尖翻转,那速度极快,眼花缭乱。 络腮胡看地胆战心惊,悄悄地往后挪了挪,嘴硬地否认,“我、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人指使,就是我自己气不过,要杀了尤郡主泄愤。至于认错了人,我第一次杀人,难免紧张的……” “紧张啊……”宁修远愈发地弯了腰凑近了对方的脸,咧嘴一笑,“对,第一次杀人,是紧张的。这是我第一次凌迟,也紧张……这一紧张吧,手还抖,刀也使不利索,到时候难免多遭些罪,届时你担待些……毕竟,我理解你紧张会认错人,你自然也需要理解我紧张会手抖……是吧?” “不……”络腮胡不停地挪着,可身后就是墙壁,根本挪不到哪里去,他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壁,脖子死命地往后仰,想要拉开这距离,“不不不……我不知道……” 死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着自己一点点地死、一遍遍地死,要生不得生,要死不能死……思及此,一瞬间怕地肝胆俱裂,闭着眼咬着牙大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方才还供认不讳,说是自己杀的人,这会儿瞬间改口,说是不知。”古厝站在光影之中,晚霞渐渐褪去,橙暖的光线里,如同蒙了层雾气般的灰。他站在那里,连面容都模糊不清,只声音仍冰凉清晰,“先打一顿吧,能老实些。” 第135章 宁修远的身手 暮色沉沉。 云层越积越厚,起了风,呼呼地刮过大街小巷,卷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到了。 街上的铺子好几家已经关了门落了闩。 临街二楼的一处窗户内凭窗而立的男子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摇曳的烛火里,在墙上落下可怖的影子,如同鬼魅现于世。他站在窗户的内侧,看着楼下步履匆匆的行人,压着声音问道,“人如今在何处?” 身后随从低着头,回话刻板又生硬,“三爷带走的,该是去了宁国公府才是。” “该?”对方音量渐高,倏地又落,沉沉压着,像是担心被人听出暴露了身份似的,“就是说,你也没有亲眼看到,是吗?” “……是……不过,之前已经对好话了,事情断断不会牵扯到您身上。”随从低声劝慰道,“何况,藏了毒……真到了那地步,为了他那瘫痪在床的傻子娘,也绝不会供出您的。” “放屁!”对方豁然转身,拂袖之间带落身后桌上茶杯,杯子落地,茶水溅起,“你以为宁修远是什么人?但凡他想要问出来的,就是死人的嘴他也撬得开!之前你们是怎么向我保证的,说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罢了,保证完成任务,如今呢?嗯?任务没完成,人落宁修远手里了!” 声音都尖锐到破了音,唾沫星子喷到了对方鼻尖,随从双膝跪地,一声不吭。 窗内绉纱被风吹地猎猎舞动,墙上青面獠牙的影子愈发明明灭灭地渗人,地上一片狼藉。面具男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目光落在碎裂的茶盏之上,半晌,稳了稳情绪,才道,“原也没打算他能功成身退,在宁修远面前动手定是逃脱不了的。只是,我原想着他对尤灵犀动了手,大概率是会去大理寺的,进大理寺总比落宁修远手里好一些。” 对方似乎有几分怀疑,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三爷……属下从未见过他动手。” “那你见过席玉和席安动手吗?” “……未曾。” 面具男再一次背过身去,看着云层一点点涌来,像是某座大山压在这一片土地上方,随时都要落下的样子。他说,“我见过。七年前的秋天,在猎场上,皇帝遇袭,就是席安和席玉力敌刺客,救下了皇帝。彼时皇帝身边的多少高手都败下阵来,偏这两人,联手拿下了人头。那一年……宁修远才十三岁,席安席玉也不过十五岁光景。” “刺客身死,幕后之人便也查不到了。这件事被皇帝压下,除了我们这些在场的,外头谁也不知道……但在那之后,这朝野上下,便是谁也阻不了宁修远的道了。外头关于他的身手,众说纷纭。有说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有说他比席安和席玉还厉害的……我却觉得真相怎么样都无所谓,毕竟,有那两个人在,宁修远会不会武功又有什么关系?再者,宁修远令人忌惮的……从来都不是身手。” “可……经此一事,我才发现,这天下间,有两种人。一种,是宁修远,另一种,是除了宁修远之外的所有人。” 跪着的手下抬头看去,不知怎地,突然觉得主子这背影,有些寂寥。 …… 晚膳过后,下了雨。淅淅沥沥的,不算大。 姬无盐喝了安神的汤药,沉沉睡着,晚膳便也没吃,子秋在床边守着。古厝和宁修远的晚膳,是心月端进去的。 小丫头出去的时候,脸色煞白煞白的,腿都打颤,没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干呕声。 心月只是朝云来了帝都之后买的丫鬟,看着老实用着顺手才提了做亲信,这小丫头何时见过这阵仗,怕是要吓地连连做噩梦了才是。 宁修远听着,瞥了眼血腥场面制造者古厝,突然有些嫌弃。彼时古厝说的是,先打一顿吧,能老实些,说完,先把人牙打了,抠出了牙缝里的毒药,然后手起鞭落。 落鞭的位置极其刁钻,动作之狠辣,经验之老道,宁修远不得不怀疑,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手上定是沾了不少人命的。 啧,所谓斯文禽兽,不过如是。 看着一地血腥狼藉,和瘫软在地上出气比进气都多的络腮胡男人,宁修远抬手虚虚一拦,瞥了眼古厝,“你这模样……她知道吗?” 古厝慢条斯理地收了鞭子,闻言,和对方一般无二的一个眼神瞥过去,懒洋洋地,像高贵优雅的猫儿,“既是知己,如何不知?” 宁修远一噎,有些酸醋从喉咙口蔓延开来,酸地他微微蹙了眉,哦对,他们是知己。而自己,可能顶多算个有几分交情的陌生人?殊不知,他宁修远何时为了陌生人的事情如此亲力亲为任劳任怨……当真不知惜福。 古厝收了鞭子搁在一旁落了灰的桌子上,一边挽着袖子一边朝络腮胡走去,一边还不忘继续中伤宁修远,“我和你们这些个官宦子弟不同,心眼子贼多,什么事情都喜欢藏着掖着的,着实不够敞亮。” …… 有那么一刻,宁修远很想甩手就走。 什么刺杀、什么刺客,左右这剑又没刺到自己身上,这刺客也不在自己手里,官府要人也不会找自己要,平白无故地站出来作甚?一个两个都是捂不热的白眼狼,帮着作甚? 他咬着后牙槽暗暗发誓,这一定是自己最后一次,管这厮的闲事!他冷哼,嗤笑,“是,你敞亮,小心思偷偷摸摸藏地人尽皆知唯独对方不知。”说着,上前对着络腮胡就是一脚,“早些交代了,没时间同你耗着,回府用膳呢!” 下脚有些重,对方撕心裂肺地咳,咳出一口血来,正好咳在了古厝的袍子上。 古厝的那张脸,肉眼可见地……黑了。甚至,在暗色的光线里,清晰可见地,他下颌骨骼的动静,咬着牙呢。 于是,宁三爷低着眉眼,勾着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第136章 黑袍人 本就不是专业的杀手,骨头不算硬。 即便牙齿缝里的毒药没有被取出来,也不一定有勇气求死,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 对方让自己办事,承诺即便自己身死,也会帮着照顾母亲、替母亲养老送终。可他其实心里头也清楚,养老是不可能养老的,估摸着会直接送终。 只是,他们这样受命于人的人,生死何时轮得到自己做主了? 他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流了那么多血,注定是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了,可自己到底是有些用处的,兴许还能换母亲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他拿我母亲威胁我……我母亲瘫痪在床,只有我一个儿子,若我死了,大约她是活不下去的……若、若是宁大人愿意将我母亲救出来,找个人照顾她,直至她终老,我、我就告诉你想听的。” “你母亲在哪里?” “西市后面的寒衣坊……随便找个人,问窦大娘……” “好,我应你。”他说。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冗的承诺,只简简单单四个字。络腮胡却似松了一口气般,扯着嘴角笑了笑。 只是,他没有牙,一笑起来又是一口血沫涌出来。 宁修远古怪地打量了一眼古厝,有些疑惑,到底是没有问出口,只收回了目光看向络腮胡,“说吧。” “我的确是道宗教的人。我是一年半前加入的道宗教,他们说天师是神医,道宗教是上天派来拯救受苦受难的黎明百姓的……咳咳……后者我是不信的,即便真的有神明,神明也不会眷顾我这样的人……但母亲瘫痪多年,即便是旁门左道,我也想试一试。” 加入一年半,但那位瘫痪在床的母亲仍然瘫痪着,宁修远后退一步,抱着胳膊总结,“由此可见,前者看起来的确像旁门左道。” “咳咳……是啊……”他笑,笑地比哭还难看,一边笑,一边咳,“母亲之前只是瘫痪。后来……不仅瘫痪,还傻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的时候连我都不认识,哭着喊着打我、咬我……清醒了看着我的伤口又抱着我哭。” 古厝突然抬头看了看外头,有些无动于衷地提醒道,“你的时间不多了。挑重点。” 宁修远又看了他一眼,方才就觉得这厮好像是精准地控制了力道,精准到什么程度呢,弱一分,不解气,重一分,来不及交代遗言。若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这个人……倒是有些本事。 “好……我说。”络腮胡支了支身子,借着墙壁坐地稍微直了些,“我所知不多,和我联络的那个人,看起来也不像是真正的幕后之人,兴许只是一个手下,又或者,只是一个手下的手下。” “都是他来找我,我却不知如何去找他……他第一次来找我是在半年前,后来时不时地找过几回,也没什么大事,也就是让我进山杀杀鹿啊,兔子啊什么的……这是、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就在昨天晚膳后,他来找我,用母亲威胁我……” 宁修远抱着胳膊不插嘴,只听他说,说到哪是哪。 古厝却没什么耐心,只在乎自己关心的,“那人叫什么,或者有什么特征?”对方这半年来,杀的是人是兔子,他半点不关心,若是今日这剑刺的真是那郡主,他古厝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旁人生死,与他何干? “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从来没说过自己名字……当然,也不可能说……咳、咳咳!”他咳地愈发地厉害,血沫一口一口的涌出来,明显行将就木的状态,“每次出现,他都裹在一件很大很大的黑色斗篷里,那斗篷空荡荡的,那人应该很瘦,很瘦很瘦……咳咳咳!” 他一手撑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喘了很久才说道,“那人声音很难听,暗哑,却又尖锐,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我能想起来的,就这些了……” 古厝转身就走,走了一半,指指方才心月端进来的晚膳,“宁大人若是饿了,就快些吃,吃完就离开吧。您晓得的,姬家夜间不待客……至于这个人,你也不必带走了,他活不过今夜,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回来。” 挑眉,虽然知道这是事实,但就是觉得古厝的样子有些欠揍,“陈老也救不回?” “呵……”古厝笑笑,手中提着那根染了血迹和碎肉的鞭子,跨出了门槛,“若非我拦着,第一个弄死他的,就是陈老。陈老吩咐了,若是这人活过今晚,那明日就是我的死期。” 姬家的小丫头,打小古灵精怪讨人喜欢,庄子上的一众老人都将她当亲孙女养着的,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此事若是发生在云州,莫说一个刺客的性命,就是整个云州都要抖三抖。 …… 果不其然,古厝离开后不足一炷香的时间,络腮胡就死了。这一点,让宁修远愈发确定,古厝就是算着时辰来的,预留了对方交代事情的时间,交代完,就去死……完全来不及找大夫。 他死地很安静,其实这一炷香的时间里,大半时间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宁修远带走了他的尸体,经过验尸才发现,这些鞭子看似只及皮肉,其实早已重创肺腑。 古厝……一个一直以来都被宁修远低估了太多的男人。 他看着手下连夜递交过来的报告,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小姬府,倒真是卧虎藏龙,藏了一个神医世家的天才,还有一个不明身份的用鞭高手。” “什么用鞭高手?”宁修贤推门而入,就听到这么半句。 “没什么。”宁修远若无其事地将手中报告搁进手边抽屉里,“大哥怎么来了,这个时辰,您该就寝了才是。” 没好气地在他对面坐了,倒也没注意他方才的举动,斜了一眼,“我倒是想睡啊!可你自己看看你都惹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这状都告到我这里来了!” 第137章 你弟妹受了伤 “既然不睡,就喝杯茶吧,皇帝让人送来的。”说着,推过去了,才漫不经心地问,“最近也没得罪什么人,谁还敢告状去您那边?” “没得罪人?”宁修贤冷嗤,“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问问,这话说出来,自己心里头虚不?你不知道大理寺尤封是什么性子是吧,那是个出了名的刺头!若不是我拦着,怕是他就要去宫里告状了。” 这厮……问自己借人的时候是一副嘴脸,如今告状倒是半点不曾心软,都说这人耿直,如今瞧着,简直不要太机灵圆滑?呵…… “他想告我啥?”他问,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想着是不是要把席玉调回来了,毕竟,手边骤然少了个人,也着实不大习惯。 “他说自己去衙门要人无果,对方说是你留下的。便状告你滥用私权扣押刺客……人如今在哪里?” “死了。”他说,慢条斯理地喝了杯茶,才补充道,“审完,弄死了。” “什么?!”宁修贤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宁修远,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也是有嫌疑的!如今你将人弄死了,便是有人指正你杀人灭口你也百口莫辩!” “我知道。”睫毛微垂,覆住了眼瞳,也遮了悉数情绪,“可他该死。”他说,隐隐咬着后牙槽。 “该死什么该死!宁修远,你不是街边的小混混,出了点事情动不动地就该死该死的,你是宁国公的世子,你是东尧的帝师,这就是你为人师表的样子?” 宁修贤很少这般说教他。 宁修贤是家中长子,在宁修远还未出生的那些年,便是当作下一任宁国公来培养的,举手投足比宁修远要成熟稳重得多。 也是他坚持让贤,觉得宁国公府想要走地更远,就必须交到宁修远手中。 彼时,国公爷是犹豫的。 宁修远的一切,来地太简单,几乎就是唾手可得。这是幸事,却也有不好的方面——他很少经历普通人必须要走过的一些弯路,也很少会有失败的机会,所以他鲜少共情,也不会珍惜现有的一切。 对他而言,众生愚昧。 只是,人之一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哪怕他是个天才。宁国公担心的是,宁修远这样的人,他若是一旦跌倒,可能整个宁国公府都要跟着遭罪…… 登高易跌重。 那是,宁修贤就下了保证,承诺只要他,就一定好好看着自己这位幺弟,绝对不会让宁修远乱来。 承诺言犹在耳。 “四大世家,上官远遁江南,陆家韬光养晦,白家……白家为了避嫌,成了朝中出了名的和事佬、墙头草。”宁修贤捧着茶杯一饮而尽,言语之间积郁已深,他抠着杯身上的描金花纹,连连叹气,“左相势大,六部之中都有他的人,但凡朝堂之上有些风吹草动,他得到消息的速度比皇帝都快。” “我虽手握重兵,可文官之事,我一个武将也掺和不进去。你既选了陛下阵营,便是左相首当其中的对手……本该步步小心谨慎不出差错才是,如今你不仅私扣嫌犯,还将人弄死了……宁修远,你说,大理寺之中,会不会有左相的人?” 晚风猎猎,裹挟着雨水吹进屋子里,打湿了窗纱。 桌上残烛被风一吹,猛地一颤,差点儿熄灭了去。 宁修远朝外唤道,“席安,换根蜡烛来。” 门外衣裳摩擦声起,渐渐远去,宁修远为对面空茶杯里倒满了谁,才抬了眼打量起自己兄长。 宁家世代忠良,父亲是,大哥是,听说,祖父也是。 可世代忠良又如何,祖父战死沙场、死后连尸首都没有人送回来,父亲落了一身的病,一入秋每逢这阴雨连绵的天气,便总夜夜辗转。大哥尚好,主要是这几年天下大势已定,战事皆休,没什么机会领兵出战。可即便如此,母亲也总忧心忡忡,一把年纪了操心了老的,还要操心小的。 府上佛堂里,日日香火不断,只为祈求国泰民安,宁家这把利刃不必出鞘。 若国泰民安,利刃自是归鞘。可古语又言,鸟尽而良弓藏,兔死而狗烹,功高……而盖主。 皇帝如今是信自己,就像大哥所说,四大世家,走的走,退的退,如今能和左相抗衡的,只剩下了宁家,陛下别无选择。 除此之外,也因为自己够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终究是看起来少了几分城府。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有些太过诛心的问题到底是没有问出口来,只说道,“若是我步步小心毫无差错……左相的确是抓不到我什么把柄了,不过,可能宫里那位就要睡不着了。我总要偶尔表现地鲁莽一些,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可信。” 宁修贤微微一惊,抬眼看去,“陛下……” “大哥。”他唤,微弱的烛火里,他的表情看起来遥远地有些模糊不清,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风大雨疾,你该去睡了。” 宁修贤一噎,顿时怒起,“你……你要说就说,还有什么话不能同大哥说?说一半,存心不让我睡好?” 席安取了蜡烛进来,点上了新的。 室内亮堂了许多,便也照清了宁修远的表情,淡淡的冷,微微的寒,像是覆了层深秋早晨的薄霜。 只是,再定睛看去,却又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与闲适,他起身将桌上散乱摊开的两本书合了搁在一旁,开始赶人,“你弟妹受了伤,我不放心,得去看着。” 弟妹? 姬无盐? 姬无盐受什么伤?宁修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后山刺客伤人,伤的是……姬无盐?顿时恍然,难怪那小子一身戾气将人弄死了! 好小子,明明是怒发冲冠为红颜,偏还要说地冠冕堂皇的,什么犯了错皇帝才能更信他……最幼稚的是自己,竟然还信了! 幼稚!太幼稚了! 宁修贤气地转身即走,懒得管了,“你惹地烂摊子,自己去收拾!我年纪大了,要睡了!” 第138章 同一处墙角,同一个落脚点 风大雨疾,夜路难行。 宁修贤气鼓鼓地回了院子,抖落身上溅到的雨水,面对着自家夫人的念叨,心里却仍旧担心着宁修远。 “那小子看着主意大,却总让人不省心……” 即便撑了伞,这衣裳还是大半都湿了,姜氏替他宽衣,微微蹙起了眉头,“夫君说的是……小叔?” “除了他还能是谁,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说话真真假假的,便是我听着也不知道他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彼时黯淡烛火里染了霜寒的表情,如今想来都像是自己眼花了似的,可搁在心里头,又始终不得劲儿,总觉得兴许他最初欲言又止的那些,才是真正的原因。 伴君如伴虎。 姜氏劝他,“小叔已至弱冠,不是小孩子了。何况,他位极人臣,聪慧异于常人,想来,即便是他不告诉你,也是有自己的打算……总是,为你、为这个家好的。” “我却宁可他平庸些……世人都说他智多近妖,却不知道……智多……易夭。” 姜氏搭着外袍的手一颤,袍子自屏风上滑落,她回首低呵,“夫君!小心隔墙有耳……” “自己府里,担心什么?何况,此话便是传出去也没什么问题,我不过是担心他罢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宁修贤不以为意,姜氏却不赞同,“夫君君子坦荡磊落,可府上下人若传了出去,免不了有心人断章取义,三人成虎,指不定传到小叔耳中会成什么样子,仔细着些总是没错的。” 此话也是有理,宁修贤颔首道晓得了,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摇头,“这小子……什么弟妹,八字还没一撇呢!” “姬姑娘嘛……”捡起地上的袍子,在屏风上挂了,又取了帕子将打湿的地面擦了擦,亲力亲为地,“姬姑娘看着是个好相处的,母亲也喜欢。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小叔自己喜欢。” “嗯……算了,不说他了,闹心!”说着,却仍是门口候着的小厮,“你去膳房那边知会一声,也不知道他今晚何时回来,这雨太大了,让准备些姜汤。” 小厮颔首下去了,宁修贤越想越烦,摆摆手,“睡了睡了,这时辰也不早了。” …… 同一处墙角,同一个落脚点,宁修远熟门熟路跳进姬府的时候,发现今夜并无白雾。倒是数道气息若有似无地绕着。 他只作不知,只撑着油纸伞朝着姬无盐的院子去,步履从容间,还不忘吩咐一道光明正大进来的席安,“明儿个一早,就让席玉回来吧。借人的时候一副嘴脸,告状的时候又是另一副嘴脸,呵……这尤封,表面功夫渐长。” “兴许……他也意识到了刺客原本的目标是尤郡主,才急了。” “那他不也是公报私仇、滥用职权。”说着,抬起的脚步一顿,落回原地,看着出现在面前的男人笑,“古厝兄,好久不见。” 何其敷衍。 若是记得没错,距离上一回两人分别,两个时辰还未到。 笑意微收,声音温柔了许多,“放心不下,她……醒了吗?” “还没有。宁大人请回吧。我家姑娘为什么遭此大难,看起来是替了尤郡主……但前儿个尤郡主就来过了,言语之间似是对我家姑娘挺不顺眼的,在那花厅里指桑骂槐了许久,大抵是觉得,您和我家姑娘走地近了些。是以,我倒是也怀疑,这件事里到底有没有尤郡主自己的手笔……兴许,本就是自导自演呢?” 雨愈发地大了。 天地间都是哗啦啦地下雨声。彼时绕在身上的几缕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宁修远确定上一回来,并没有感受到那些人,他不太确定是不是因为今日没有白雾。 古厝的话,他也想过。 刺客所言,大抵是真的,但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知道他们此行的人,都有嫌疑。 包括尤灵犀。 帝都里长大的郡主,浸淫在权势的中心,就绝不可能是真的不谙世事。 不过是尚未触及到自己的利益罢了。 紧了紧手中伞柄,对于对方的冷嘲热讽并没有生气,宁修远沉声保证道,“这件事的真相,我一定会查清楚,给你们一个交代。你们就不要管了……在这燕京城里,能少得罪些人就少得罪些吧,不然,无盐和你都会步步维艰。” 古厝倒是真的承了情,“如此……那就先谢过宁大人了。只是,今日夜深,大人既来看过,便回去吧。不然,明日关于我家姑娘和宁大人的传闻,便要愈发难听了。” 整个姬家井然有序,看来的确是没什么大问题,加之陈老在,姬无盐的伤势不过就是时间问题。只是,既然来了,总要看一眼才好,“就看一眼,看完我就走。” 到底是带着人去了。 如此天气,多番周折来来去去的,也是不容易。 宁修远也说到做到,说看过就走,便真的只是看了眼,见她气息平和,气色也好了些,就真的走了。 即便如此,回到宁国公府,也只来得及沐浴更衣,就又匆匆出门上朝去了。 清晨,雨势未歇。 一场秋雨一场寒。 前几日还带着几分暑意,今日一早就只觉得凉风阵阵,吹得人脖颈子都冷。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大多匆匆擦肩而过,低着头,也不管相不相识,皆错身而过。 即便如此,关于宁三爷和姬无盐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仍然传开了。 这次和之前不同。 之前多少有些捕风捉影的味道,更多的只是津津乐道于茶余饭后的八卦罢了,猜想,臆测,都没有关系,闲着也是闲着嘛,毕竟去茶楼听戏还要付银子,这个却不用。 这次却是实打实的了,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全。 据说两人相携出游,清晨出门,至晚方归,出去是分开出去的,回来却是同一辆马车——当然,传闻还有很多添油加醋的香艳情节,譬如,这姑娘是被抱下马车的。 “哟哦……” 第139章 谣言四起 传闻已成沸腾之势。 茶楼酒肆里,说的都是宁家三爷,说完了和姬无盐的那点真真假假的传闻,就开始说宁三爷的成名史,甚至一路追溯到了宁修远开裆裤时期。 宁家三爷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神,神之高远,凡夫俗子只可远观。要是搁在以往,便是再给那些说书先生十个胆子,他们也是断断不敢拿宁修远的事情出来说的。 可今次却不同。 所有人都在说,机会难得,毕竟……法不责众。 至于姬无盐,即便她是风尘居风头正盛的琴师,但也只是一个琴师,在宁国公府面前实在不起眼,顶多就是作为故事里被人艳羡、嫉妒的对象,让曾经连念头不敢起的姑娘们,突然衍生出一种“我也可以”的期许来。 姬家。 姬无盐是翌日辰时末醒的,被哭醒的。 她喝的药里,放了许多安神的药材,睡上一整日不是什么问题。偏寂风偷偷摸摸来看了好几回,见姬无盐都没醒,愈发地急了,扒在床边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子秋也不在,没人拦着,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了。 睡地昏昏沉沉的姬无盐只觉得耳边像是无数只苍蝇绕着飞,嗡嗡地,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就看到这孩子抓着被角擦鼻涕……刚刚醒来的姑娘,差点又给气地背过气去。 她拽拽被子,声音有些暗哑,“去找古厝哥哥过来。” 小孩子还在哭,听到声音看过来的表情还有些讷讷的,像灵魂出窍,他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被子往外走,走了几步,脚步一顿,猛地反应过来一蹦三尺高扑向姬无盐,“姑娘!你醒啦!你终于醒啦!” 眼看着就要撞上姬无盐的伤口,一道鞭子穿过珠帘倏地卷来,卷起寂风往外头一扯,衣领子就落在了古厝手中,“不知道你家姑娘伤了肩膀?你这么扑过去是想她继续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珠帘丁零当啷地,归于平静。双脚离了地面的孩子垂头丧气地,“不想。” “不想就老老实实的。我一听子秋说你在这里,就寻思着你小子没轻没重的,指不定惹出什么事来呢。要我晚来一步你撞上去了,你看我这么罚你……”说着,将人往地上一搁,跨步进去,音色骤变,温柔极了,“醒了?还疼吗?” “还成。”姬无盐偏头看他,“正要去找你……外面如何了?” “去找陈爷爷,说姑娘醒了。”古厝拍拍寂风脑袋,看着他跑着出了门,才倒了杯温水走到床边,敛眉看她,语气有些不善,“天没塌。” 明显带着情绪的。 动作却轻柔,小心翼翼地扶着姬无盐靠着软枕坐起了些,才将温水搁在她手里,言语却仍似刀子似的,“如今倒是能耐了。怼着剑都能往上冲,觉得自个儿机灵,能避开要害死不了是吧?那怎么就擦着肩胛骨过去了呢?” 难怪那么疼……她捧着温水一点一点的抿,同小鸡啄米似的,一边抿,一边抬眼看古厝,一眼,又一眼,偷偷的,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你知道的……当时我躲不开,若是躲开了,寂风肯定首当其冲,我……我总不能不管他。” “你的武功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又偷偷抬了眼看他,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卖乖,“狗说,它没学到。” “上、官、宁!” 得,这是真生气了。姬无盐收了所有讨巧卖乖的表情,双手捧着茶杯缓缓地搁在被褥上,她眉眼微敛,没看古厝,“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暴露自己的武功。我只是一个琴师,琴技卓绝的琴师,大抵从懂事开始,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琴了……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去学武功呢?” “古厝,你自己想想,若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甚至连活下去这件事都格外艰难、捉襟见肘的姑娘家,若说学弹琴,是为了谋生,那学武呢?又是为了什么?都要花大量的时间才能练成的事情……不可疑吗?” “李奕维可不是什么干净的人。沈洛歆第一次被追杀,遇到你的那一次,对方口中的郡王……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古厝点点头,但眉头仍皱着,格外拧巴的样子。 “瀛州年年水患,朝廷年年拨款,款项下拨后,工部侍郎抽走第一层油水,孝敬东宫和左相府。可是古厝,作为工部尚书的白大人,真的对此完全不知情吗?你……信吗?” 不信。 他知道她想说的是,那天在场的人,没一个是简单的,包括公认心无城府的白行。 他接过她手中凉了的杯子,又到了温的,才问,“你连白家也不信?老夫人曾说,那是她的故人。” “人心易变。”她说,抬了眼看他,眼底泼墨般的浓黑,“所以古厝,我不能露馅,我不能让自己身上拥有足矣惹人怀疑的矛盾。一个普通琴师就应该不会武功。” 沉默半晌,他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不管如何,如今这伤都已经在你身上了,很不巧,伤地比你以为的要严重。这段时日,便好生养着吧,不要上蹿下跳地折腾了。” “哦……”她应,格外乖巧,却又坚持,“那外头到底如何了?” 就知道这丫头的乖巧都是装的,如今连装都不愿意多装一会儿了,他冷嗤,仍然坚持,“都说了,天没塌。” “天塌不塌的,我倒是不关心,反正有你顶着。只是……”她侧目看他,嘻嘻一笑,“你总不好见着我因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谣言,真的一顶小轿进了宁国公府的偏门……为妾吧?” 话音落,古厝脸色一黑,想也不想地就吼道,“他宁修远想得美!” “我也觉得。”她轻笑着颔首,“所以……你总要让我解决了这件事才是……这件事交给你,总不合适的。说起来,也是朝云太轻信了人,太良善,见不得苦孩子。” 言语间,似夹着冬日凉风。 第140章 心月与纤月 古厝一直都知道,姬无盐永远有办法说服自己,即便,用来说服自己的那些理由,很多时候看起来都格外的,牵强附会。 可,自己就是拒绝不了。 就像那年,她说要放纸鸢,还要放自己亲手做的纸鸢。 知她是故意为难,却还是找了云州有名的纸鸢师傅学了好几日,连自己都不知道做坏了多少个纸鸢,那老师傅连连摇头,最后在一锭金子下,格外含蓄的表示,学本事也要讲究天赋的……可见,自己到底是没有天赋。 最后那纸鸢,仍然是买的,就买的那个老师傅的。 心月在廊下跪着了,淅淅沥沥地雨还没停,打在她的眉眼上,额间的碎发贴在脑门上,看起来有些狼狈。 只是,这个格外内向的小丫头,此刻沉默着跪在细雨里的样子,隐约间有些倔强和执拗。 姬无盐躺在软塌上,脸色仍苍白,身下垫了绵软的被子和软枕,药碗搁在一旁,还剩一两口,凉了。 药味仍重。 她皱着眉头,将药碗推远了些,示意子秋拿走,子秋不为所动,“姑娘,陈老交代了,一滴都不能剩。”姑娘喝药每次都是这样,总要剩几口,这习惯怎么纠都纠正不好,她提醒姬无盐,“陈老这次真的是吓到了,他说为了让姑娘长长记性,所以,多放了许多黄连。” 昨日放了不少安神药,今天放黄连……真是真没把自己当伤患啊。姬无盐摸摸鼻子,凶巴巴地翻眼皮,“蜜饯呢。没说不让吃吧?” “这倒是没说,奴婢这就去拿。”说着,转身进了屋。 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一小碟蜜饯,姬无盐拿了两颗,一颗先吃了,才端起一旁凉透的药碗仰头闷了,又含了一个蜜饯,皱着眉头摆摆手,“端走端走,赶紧端走!” 子秋伸手替姬无盐掖好了被角,端着碗拉着寂风走了。 姬无盐这才看向廊下跪着的人,没让起,只懒洋洋地问,“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这里吗?” 心月摇摇头,声音很轻,言辞温柔,“奴婢不知。只是姑娘要罚奴婢,那一定是奴婢有哪里伺候地不好的地方。还请姑娘明示。” “何时跟地朝云?”姬无盐问她。 朝云是外祖母选好的下一任的姬家管事,此行来燕京城算是对她的最后一个考验。印象里,这次朝云过来,并没有带任何一个人。 她低声说道,“快半年了。” 雨虽不大,可小丫头跪地久了,脸上湿漉漉的失了血色,表情都有些僵硬。姬无盐打量着她,言语温和,“你来伺候我,她是如何交代的你?说与我听听看。” “姑姑……”对方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喉咙里似是涌动了下,才说,“姑姑交代,除了姑娘吩咐的,其他的……莫看、莫听、莫说……” “那你呢?如何做的?” 她沉默,没说话,半晌,有些倔强地微微抬了下颌,眼神却仍落在距离自己最近的那级台阶之上,捏着拳头,“姬家那么多人,姑娘怎么就觉得是奴婢所为呢?若姑娘只是为了找个理由罚奴婢的话,奴婢认了便是……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丫头握着拳,倒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 “呵……”姬无盐看着对方自己给自己鼓气的样子,一时间也觉得有些有趣,小丫头看起来不坏,“上后山的事情,其实也算是我设的一个局。为你设的局,这件事除了上山的几个人,就只有你知晓。或者你来告诉我,是谁呢,子秋?岑砚?古厝?还是寂风?或者说……我自己?” 小丫头没说话。 “心月,但凡有一丝可能,我都不想怀疑你……你是朝云送来我这的人,也是她觉得可信的人,我也不想因为你们两个,让我和她之间产生嫌隙,这多少有些不值得。所以今日的事情,她不会知道。”姬无盐说着,抬手轻轻摸了摸左肩,侧了侧许久未动有些发麻的身子。 古厝上前帮她。 心月偷偷抬了眼看着,问,“那……那纤月呢?姑娘为何不怀疑她?” 调整了一下姿势,躺着舒坦了些,姬无盐也不遮着掩着,“她自然有她自己要应对的局,只是……外头所传,和她听到的截然不同。” 她终于急了,声音都高了,“那、那也不一定就是奴婢呀!就算不是子秋他们,也可能是宁三爷身边的人啊!凭什么就一定认定是奴婢呢?” 姬无盐看着她,眼神都悲悯,她似是叹了口气,提醒她,“可……前后两次搬弄是非的传闻里,唯一都知晓的,只有你呀,心月……何况,你瞧,事到如今,你也只以为后山之行是我和宁三爷同行,却不知道,还有其他人。心月,这世间诸事,总有前因后果,总有蛛丝马迹。何况……你不善于骗人,你知道吗?” 近乎于温柔的语气,入耳都觉得心颤。 “奴婢……”心月张了张嘴,脸上的雨水流进了嘴里,她尽数咽下,声音越来越低,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害怕,身子都有些打颤,声音也颤,“不是奴婢……那些话,不是奴婢说的……奴婢没想这样……” 毕竟是小丫头,根本经不得吓。 只在雨中跪了这一会儿,曾经牙婆子用来吓唬她们的那些话就已经在脑中老老实实过了一遍,自己都将自己吓到了,这会儿听着姬无盐近乎于“苦口婆心”的规劝,竟衍生出一种委屈的情绪来。 “纤月说,我们来伺候姑娘,姑姑说着是顶顶要紧的事情,其实就是明升暗贬罢了……毕竟,风尘居还有露脸之日,指不定被一些小富商看中,抬了做妾。运气好一些的,做了正经夫人也是有的。” “那日,尤郡主过来,纤月和奴婢正是端茶递水的那个,郡主说到这宅子的时候,我们还未远离,都是听见的。回去没多久,纤月就唉声叹气地,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第141章 原是杆枪 在场三人,两个都是人精,这话听着便多少猜到了故事的走向。 纤月唉声叹气了小半宿,不说自己的心思,只说自家姑娘命苦,明明该是惊才绝艳的人,如今被一个看起来处处不如她的尤郡主蹬鼻子上脸地指着鼻子要挟,想想都憋屈。 于是,两个小丫鬟,半夜不睡觉,替姬无盐“感同身受”。 根据心月交代,一直到三更天已过,纤月才“突然”想到一个法子,就是将自家姑娘和宁国公府三爷“关系不错”的消息放出去,如此舆论之下,尤郡主也不敢乱来才是,何况,若此事能成,她们这些做丫鬟的,日子不也好过些? 言毕,姬无盐饶有兴趣地勾了勾嘴角,同古厝对视一眼,轻笑,“倒是个……机灵的丫鬟。只是,既是她想出来的主意,平日里也是她负责出门采买的事情,为何这事情又是你去传的?” “这几日,都是奴婢出门采买的。纤月、纤月……”她快速地抬头看了眼古厝,又瞬间低了头,下巴都能抵上前胸了,声音也似蚊子似的,“纤月葵水来了……肚子闹得厉害。我瞧着她难受,便应了这事。” “原是杆枪……”姬无盐抿着嘴,似笑非笑地,“你同纤月认识多久了?” “就、就……半年不到,奴婢和她是一道进的风尘居,原本不是一个牙婆子手下的。她比奴婢机灵,长地也好,自然讨人喜欢,之前听说是伺候过大户人家的……不似奴婢,什么都做不好。” 小丫头垂着脑袋,加之淋了雨,看起来格外的可怜。姬无盐笑笑,“她是不是还挺照顾你的,也同你说了不少之前在‘大户人家’的经历,还向你传授了不少为人处世、待人接物需要的眼力见?” “是……是。” “呵……”姬无盐摇头失笑,提醒对方,“那你想过没有,她心心念念地想要进宁国公府为奴为婢,那为什么当初又会从大户人家出来了呢?是这门户不够大?那为什么没有往更大的门户去,而是来了风尘居呢……” 对方看来,眼神有些呆,似乎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倒真是个傻丫头,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了。也难怪被人当枪使。 不过本性不坏,让在雨里跪了这么久,脸上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满、不甘的情绪,也算热心肠。 姬无盐转首吩咐古厝,“这两日,你抽空去问问朝云,这纤月之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 “成,我送你进去休息后就过去跑一趟,正好,风尘居歇业呢,不如让她过来照顾你几日,子秋一个人我不放心……寂风那小子没轻没重的。” 原想说无碍的,只想起醒来是看到寂风抓着自己的被褥擦鼻涕,顿时眉头就拧在了一起,想了想,到底是说道,“不必麻烦朝云了,这两日先丢陈老那,待沈洛歆回来,让她带着。” 前几日说是要出趟门,她没说,自己也没问,想着时间应该也不会太久才是,应付一下那小孩子应该不成问题才是。 古厝应了。 “心月。”姬无盐目光落在下面眼神都没乱瞟的小丫头身上,唤道,“按说,我本该将你送回朝云那,如何处置让她来评判。但我瞧着你也是个本分的,我这边也的确需要个洒扫庭院的丫鬟。只是,我且同你说好了,我这里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跟着我,也注定当不了大户人家的丫鬟,留不留的,你且自己想好。” “奴婢……” 话刚出口,又被姬无盐拦了,躺在软塌里的姑娘,即便面上少了几分血色,看起来也疲惫,气势却端地足,颇有些御下的锐利,“你别急着回我,好好想一想。若是离去,我不为难你,权当全了这几日的主仆情分,若是留下,那就将朝云对你的嘱咐,好好地刻在心上,别给我惹事。否则……下一回,你就是横着出我的大门也没人敢管。” 心头微微一颤。 像是绣花的针戳了指尖,十指连心,连着心头一紧,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冒出了浑圆的血珠来。 她低声应了,“是……”心中已有决断。 “奴婢、奴婢愿意留下的。” 她还有些瑟缩,有些畏惧,却并没有半分迟疑。抬了抬下巴,视线却向下,半晌,捏了拳头,强迫着自己对上姬无盐的视线,再一次重申,“姑娘,奴婢愿意留下的。往后,奴婢绝对不会再说姑娘一句是非来。” 姬无盐没什么表情地摆摆手,“退下吧。今日休息一天,自己熬些姜汤喝了,若是染了风寒,就去陈老那边拿些祛寒的药。” “是。”她应声退下。 人走了,古厝看了眼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姬无盐,犹豫片刻,罕见地咳了咳,有些不自然地建议,“我……我抱你进去?瞧着你自己走,磨磨唧唧的,怪难受的。” 姬无盐挑眉看去。 古厝倏地偏了头,看似镇定,实际上早已心跳如擂,偏还要强自镇定地解释,“快些去躺着,被陈老见到了,又要唠叨,昨儿个说地我耳朵都疼……” 话音未落,还有许多欲盖弥彰的理由还没找好,姬无盐朝着他抬了抬一条胳膊,斜睨他一眼,“我就是伤了肩膀,又不是伤了腿,你扶我起来,我自己能走,飞都不是问题……你们非要把我当伤残人士,自己磨磨唧唧还怪我……” 如擂的心跳瞬间偃旗息鼓。 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堵地人呼吸都有些不大顺畅,但转念一想,这丫头就是如此,什么事情上都挺聪明的,偏这种事上,迟钝非常,也从来不似别的姑娘家扭扭捏捏的,倒像江湖儿女般的飒爽不拘小节。 自己……喜欢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到底是搀着她进去了,还是用格外“磨磨唧唧”地速度。 伺候好了伤患,又倒了杯热水搁在她床头的小几上,将诸多注意事项耳提面命了一番,才出门去风尘居走一趟。 第142章 伺候过太子妃 纤月的情况和心月所说的大致相同,只是多了一些更加细节的内容。 譬如,纤月之前的确是在大户人家干的活,只是整日里花枝招展的,小心思实在太过于明显了些,惹了当家主母不喜,才又被发卖到了牙婆子那。 来了风尘居之后,朝云也观察过一段时间,瞧着她似是收敛了性子,为人灵活很会察言观色,差事办地也好看,这才留在了自己身边用着。 姬无盐听了,没说话,只摆了摆手。 当天夜间,心月就没看到纤月回屋睡觉,第二日一早,朝云姑姑就带了个牙婆子过来了,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纤月。 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庆幸更多,还是后怕更多。 姑娘彼时同自己说的是,顾念着和姑姑的几分情分,不愿意为了她们俩上了和姑姑的和气。如今看来……只是场面话罢了。 该发卖的时候显然是毫不犹豫的。 牙婆子站在门口冷眼看着,一张脸拉地老长。她阻了心月出门的路,便只能有些尴尬地站在角落里。纤月显然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站在那边瞧热闹,一张脸咬牙切齿到面目狰狞,一字一句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心月……你等着!你高发我……你迟早会跟我一样的!” 发着狠,那些话像是指甲刮过紧绷的琴弦,入耳都觉得牙酸。 心月没有解释,她知道解释没有用的。 甚至……她也不是很想解释清楚。 话是她传的,事情也是她做的,变成今日这样,其实她自己也脱不开干系,若是搁在以往,无论如何也是要求情的。哪怕最终两个人一起被发卖,也好过只有自己留在这里,总觉得像背弃信义了般。 可经此一夜,她多少也想明白了姑娘那句“原是杆枪”的感慨到底是何意思了……若是纤月自始至终同自己一起行事,那么即便发卖她也认了,可……在最初,那人先背了信弃了义,不是吗? 于是她沉默。 一张并不出色的容颜,因着这一刻的沉默,隐约泛起一种失望的灰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冲着那牙婆子点点头,正色告诉对方,“奴婢要去姑娘院中侍奉了,您请让让。” 换作以往,她是如何也不敢的。 捏着拳头从牙婆子让出的身位走了出去,身后传来对方的呵斥,“快些收拾,老身还要去别家呢!哪能一整日都耗在你身上?要我说呀,这丫头就是心不天高,伺候过大户人家怎么了?我那老伙计,还伺候过太子妃呢,如今怎么样?如今还不是看人脸色?” “这人呀……伺候过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识时务!” 牙婆子絮絮叨叨地兀自说着,沉浸在说教带来的成就感来,说着,谄媚一笑,转首问朝云,“朝云姑姑,你说老婆子说得对不啦?” 朝云没应。 耳畔似有雷声轰鸣,嗡嗡嗡的,心跳地比什么时候都快,都已经到嗓子眼了,面上却不敢有任何端倪泄露出来,半晌,才稳了心神,有些尴尬地笑着,“是……王婆您在这一块,可是各种翘楚,带出来的姑娘自是极好的。如今这丫头闹出了这档子事,却也不会耽误了咱们之间的往来。” 被唤作“王婆”的牙婆子搓着手笑,很是谄媚,“是是是,朝云姑娘最是通情达理。” 方才还是“朝云姑姑”,这会儿就变成“朝云姑娘”了,可见亲厚了不少。 “是这样的,王婆。 朝云斟酌着说道,“前几日便想着要找你,正巧,我风尘居歇业了,这事儿便也耽搁下来了。只是,今日既见着了,那我便提前说了吧,你那边呢,帮我找两个丫鬟,机灵些的,倒也不必太机灵……”说着,看了眼纤月。 王婆频频颔首道晓得了。 纤月收拾好了东西,木着一张脸低着头候在一旁。 王婆斜斜扫了她一眼,满眼的嫌弃,像经她们手出去的丫鬟,短时间内出了事情,自己的声誉也是受损的,自然连带着生意也会受损,如此,自然是不待见她。 “这丫头我就带回去了。”王婆赔着笑,“朝云姑娘的事情,我自是放在头等重要的位置上的,这两日我就挑几个手里边最好的丫头,过去给你瞧瞧。” 朝云跟着往外走,还有些欲言又止地,压低了声音问,“不知……你那还有没有年纪大一些的,嬷嬷?为人勤快的,见过些场面的,懂规矩的。你知道,咱们无盐姑娘经此一事呀,多少对这样的小丫头片子不大待见,那俩丫鬟呢,是我自己要在身边的,这嬷嬷呢,是我请来照顾无盐的。” 一般牙婆子手里是没有上了年纪的嬷嬷的。 小丫鬟熬成婆,通常已经跳出我为鱼肉的食物链,和主子的关系也多多少少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利益带,若是真的犯了不能原谅的大错,也绝对不会用发卖这样的手段。 果然,王婆摆摆手,“嗨,朝云姑娘说的是什么话,这年头我们手里哪有嬷嬷卖的,谁要呀!再者,若是那些个采买洗衣的婆子,也都是有家有口自己寻上门找的差事,是没有卖身契的,您说的可是这种?” 心道,自己哪知道那位是哪种?当下也只打听着,“那……这样的可有?” “有定然是没有的。我们手里头都是有卖身契的丫鬟。不过……倒是可以帮你留心留心,牵牵线……哦,您还别说,方才我说的那个老伙计,倒是符合姑娘的要求。” 上道! 心中瞬间一轻,脸上的笑容都轻快了几分,只是仍故作犹豫着,“真的?可若是好好的,怎地就从那、那大户人家出来了呢?那地方可不比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啊,月例可高许多呢。” 说着,凑到了对方耳边,声音压得低低地,“王婆你可别为了几个银钱糊弄我,这后头可不就跟着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若是再出这样的事情,我可就得找你赔钱了啊!” 第143章 钱嬷嬷 “不会不会!您将我王婆当成什么人啦!这就是个例外……例外!”王婆也偏了头,俩人窃窃私语着,“再说,这丫头片子说的大户人家,说到底,也就是个富商家,能和那地方比?出来……哎,我老实同你交代了吧,太子妃那事儿……可不简单呢!” 声音压地很低很低,几乎就卡在喉咙口里。 朝云胸腔狠狠一跳,痛地表情都艰难,四下环顾了一圈,见纤月落在身后两三步,该是听不到的距离,才胳膊肘撞撞王婆,“你不要命啦!这话都敢乱说?” 王婆说完,其实也后悔了。 只是如今既说了出来,便也只讪讪笑着,“这不,您朝云姑娘是什么人,老婆子信不过谁也不能信不过您呀对吧?最重要的是,您既开了这口,我便向你推荐了这人,人是绝对的好人,能干、少言寡语,绝不会搬弄是非惹是生非,这一点,老婆子我打包票!” 少言寡语?少言寡语的话还能对着旁人扯太子妃的事情?朝云心中腹诽,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依着姑娘的性子,总是要收的。她面似犹豫,“这……” 王婆也不催,也不强推,只套着近乎,“情况就是那个情况,您若觉得能接受,赶明儿我就带人过来给您瞧着,合适就留下,我也不同您收钱,您该给她多少月例银子自个儿同她说,我就是个……牵线的。主要是这丫头片子的事情,我多少有些歉疚,若是能促成了这事,也算是帮您解决了一个麻烦,毕竟,我们这样的牙婆子手里,都是没有嬷嬷的,您急着要,一下子也难找,是不?” “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儿……”朝云叹气,“你是不知道,我们这样的管事,表面上看着风光。实际上也就是个伺候人的,这不,人姑娘呼声高,架子就难免大了,之前要丫鬟,如今嫌弃丫鬟事多,嘴不牢靠,又要嬷嬷……你瞧,自始至终连个面都没露……对她来说是嘴皮子一开一合的事情,对咱们来说,那就是跑断腿愁白头的事儿呀!” “哈哈,可不就这么说嘛!”王婆哈哈笑着,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知音似的,“老婆子跟你讲,你家这位还是好的,那些个大户人家的才烦呢,要样貌好看的,说不想日日对着个丑八怪,可又担心样貌好看的被自家男人看去抬了做妾同自己争宠;要机灵的,又怕太机灵了心思太多太活爱惹事……哎,我们也难……都难!” “是呢是呢。所以嬷嬷的事,你帮我多操心些……那位嬷嬷如何称呼?” “夫家姓钱,赵钱孙李的钱。” “夫家也在这城中?” “哎,几年前的事情了。也是个苦命的,之前便是在一处当差,还是个管事呢,月例也多,虽是伺候人的活,日子过地也算有声有色。”王婆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就收不住了,几乎是将朝云当成了拜把子的女儿似的,“谁知,命苦。一日回来,只说浑身冷,夜间就发了热,第二天人就没了……” “造化弄人啊……”朝云又叹了口气,继续打听,“那……可有孩子?” “倒是有一个,不过一直在外求学,两三年回来一次探探亲,也快十八九岁的年纪了,上回见还是去年,想着劝他留在燕京城,说个规规矩矩的姑娘家成个亲,可那孩子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说什么也不肯。” “这不……又一年多未见了,你说说看,这孩子有了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哎。” “如此说来,也的确是个命苦的。”朝云淡淡颔首,“这两日,你瞧着你什么时候得了空,带过来看看,左右我都是空着的……那孩子,在外求什么学问呢,还有这燕京城里没有的学问?” “嗨!谁知道呢!”王婆摆摆手,似乎不大喜欢这个话题,“不说了不说了,说他作甚,左右不是咱们自己的娃。这么着吧,明日……明日一早我带人过来,是……是去风尘居呢,还是来这?” 大门就在眼前了,此事还要同姬无盐说一声才是,她顿了顿脚步,“先送去我那吧,然后我带着一块过来……此事还要同无盐说一声。王婆,我就……送到这里了?” 王婆也是个爽快人,经过了这一路的“感情联络”,此刻只觉得愈发亲厚地像是他乡遇故知似的,连连摆手,“去吧去吧,你也忒麻烦了些,有事你就直接去呗,还送到这里,咱们俩还讲这许多个虚礼!生分了!” 朝云颔首,赔着笑,“是是是……生分了,这不是同你投缘,这一路说着说着给忘了嘛!王婆,走好哈!” “走了走了!”王婆道了别,拉着脸拽过落后好几步的纤月,“磨磨唧唧的,瞧着你这什么表情,死了爹还是死了娘?要是当着前来相看的夫人们的面也这样,你看我不打死你!” 真真变脸一般,前一刻还哈哈笑着,下一刻就咬着牙低声呵斥,一边呵斥,一边还掐着小丫头的胳膊,扭了扭。 胳膊吃痛,但纤月眉头都没皱一下。 若是皱了,只会更痛,这些,她都经历过的。 == 朝云看着对方一边掐着丫鬟,一边频频回头笑着的样子,摆摆手,目送着对方上了马车离开。才缓缓地低了头,眼底,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如海浪席卷而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谁能想到,只是料理一个惹事的丫鬟,竟然得到了这么重要的一个消息……姑娘等了多久,暗中多少人四下打听有没有当时崇仁殿中生还的下人,可一次次的失望,终于浇灭了本就颤颤巍巍亟待熄灭的火苗。 钱嬷嬷……既知晓了当时内幕,又是如何活着离开东宫的? 她握了握拳头,转身欲走。余光里却瞥见门口马车缓缓停下,挂着“平阳”二字。 竟然是平阳郡王府的?意外之下,提了衣摆上前相迎。 第144章 眼泪鼻涕哒哒滴 李奕维也惊讶于在这里遇到朝云,“姑姑为何在此?” 问完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子问题,“是了,一时间都快忘记,无盐姑娘是风尘居的琴师了。无盐姑娘受了伤,姑姑定是要来探望探望的……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两人一道往里走,朝云稍稍落后半步,“也是才来,还未过去呢。郡王……百忙之中能来,也是那丫头的福气。” “姑姑客套了,您带路吧。”李奕维一边说着,一边吩咐身后小厮提着大盒小盒地紧步跟上。 因着是朝云亲自迎的人,门房还未去通报,人就进了府了,朝云随手拉了个下人,让人去通报了。 到了院子的时候,正见着子秋抱着一盆水出来,眼睛红红的,见了朝云“哇”地一声哭了,跌跌撞撞地抱着那盆水冲过来,“姑姑、姑姑,姑娘的伤口又裂开了。” 跌跌撞撞间,溅出来的水带着浅浅的血色,盆中一块沾血的帕子上,还有血色逐渐晕染开来。 李奕维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 “我家姑娘本来血已经止住了,这睡了两日,今早醒的。结果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丫头,嘴碎,将外头传地那些有辱名节的话同姑娘说了,姑娘一气之下就要起身去找宁三爷,谁也拦不住,这不……就、就又裂开了。” “这孩子……就是心实!”朝云连连叹气,“若是换了旁人,能和三爷扯上关系,便是做梦都要笑醒。她倒好,上回就哭着说要以死明志……如今人如何了?” 李奕维当先一步就要进去,“本王进去看看。” “不行不行!”子秋一边哭一边拦,“如今大夫在里头帮姑娘止血包扎呢,郡王您不能进去……” “这……”李奕维有些犹豫。 他过来就是想看看姬无盐的伤势如何。 虽然大理寺上呈父皇的说法是,刺客被宁修远动用死刑,死了。可李奕维却是看着刺客被姬无盐身边的人带着回的姬家,宋元青那边就是他暗中通知的,可并没有将人带出来。 如此看来,就算是死,那刺客也是死在了姬家……滥用私刑、杀人灭口,什么可能都有,甚至,这出戏,可能就是姬无盐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为了……宁修远,或者……自己? “不若……让本王带来的大夫进去瞧瞧吧,他的医术,便是父皇都称赞有加,一直想着招进太医院去呢。” “不行不行,姑娘之前就交代了,除了咱们自己这里的女医官,谁都不能进去。”子秋的脑袋摇地跟拨浪鼓似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难为她一边抽抽噎噎地一边还能说个囫囵话,“郡王,您不能为难奴婢,奴婢就是个当差的。若是今日放了任何人进去,姑娘醒来,定是要发卖了奴婢的……” “而且,我家姑娘最是重名节,之前那些风言风语就已经气地说要去死了算了,若是醒来后知道、知道这位大夫看了……怕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呢!” 小丫头眼泪鼻涕哒哒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怎么欺负她了呢。李奕维微微蹙眉,明哲保身证清白似的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 虽然有心去看看伤势,探探情况,可人丫头都哭成这个德行了,自己若是强闯……何况,朝云也在,这女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颇有手腕,自己若这时候得罪了她的摇钱树……多少有些不划算。 罢了……来地不是时候。 “虽然本王有心相帮,却也不能强人所难。”他叹了口气,指指小厮手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道,“小小心意。这些总能收下吧?若是之后觉得为难的、用得上本王的,虽是差人来寻我就是。待你家姑娘醒来,本王定亲自登门探望。” 哭得稀里哗啦的小丫头,吸了吸鼻子,眼瞅着亮光一闪间,又给她吸了回去。她哭得鼻头红红的,还不忘乖乖巧巧地行了礼,“多谢郡王。恭送郡王。” 李奕维又皱了皱眉头,寻思着这小丫头多大了,怎地哭地这么丑…… 真脏。 他又后退一步,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摆手,“不必送了,你们都忙吧,本王出去找个下人带路就是了。” 倒也没架子。 朝云提心吊胆着,也顾不上送,看着人离开了,一把抓过子秋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情况,嗯?不是昨儿个就醒了嘛?怎么就、就……”后面的话,愣是说不出来。 这丫头若有个三长两短,江南的天都要翻一翻了,怕是整个燕京城都要血洗一遍! 老夫人如今看着是吃着斋念着佛老慈祥了,没了当年雷霆手腕……那也只是她的继承人好好地、全须全尾地上蹿下跳呢!若是这小祖宗出事……不敢想! 提着心,下手没了个轻重,子秋被她抓地龇牙咧嘴,“松、松……你松开,好好说、好好说!姑娘没事儿,在里头等你呢!” ……嗯? 诸多情绪戛然而止,只觉得所有的担心终究错付了。 朝云眨眨眼,看看子秋,看看地上那盆血水,又眨眨眼,方才哭地稀里哗啦的小丫头,这会儿一脸从容地用袖子擦了擦脸,眼泪鼻涕全抹袖子上,然后若无其事地端着那血水一泼,泼边上草丛里,然后转首冲着朝云招招手,“进来吧。” 那袖子怎么说呢……真脏。 走进屋里,血腥味挺重的。 朝云一脚跨进去,闻着那味,再看到软榻上窝着一张小脸血色尽失的姬无盐,胸膛里就是突然地一阵抽搐。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管此刻的血腥到底是不是真的,就那一日……定然是真的。 那剑是真的,那血也是真的,那些疼痛,也一定都是真的。子秋的哭泣……也是真的。 他们姬家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燕京城的后山上,竟然憋屈到避不开刺客手中的一把剑。 “姑娘……”她唤,只如此想着,鼻子就酸地厉害。 想哭。 第145章 见了肉包子的狗 “姑娘……” 即便揣着姬家厚重账簿都稳稳当当的手,此刻只是抬着都在打颤,她像个情绪外露的小女孩般,声音都哽咽,“姑娘……疼吗……古厝过来的时候,只说无碍、只说醒了,我想着陈老在,的确应该无大碍才是,这一瞧……怎么可能无碍嘛!” 那一刻,像极了一个闹脾气的小姑娘。 姬无盐躺在软塌里,看起来很慵懒,她懒洋洋地笑,只是那笑里,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惫懒来,“怎么就有碍了,不过就正好借了这机会,偷个懒,省地虚与委蛇地浪费精力。再者,我这可不止陈老,这不,还有个女医官嘛,陈老可是很看重她呢。” 的确跟着一个女“医官”,只是,不是医活人的,是研究死人的——沈洛歆沈大小姐。 朝云脸都黑了,她觉得姬无盐就是在糊弄她,“姑娘!都什么时候了,还闹着玩呢。” “陈老真挺喜欢她的……”这句话真不是糊弄人的假话,沈洛歆是昨儿个晚膳前回来的,去陈老那边帮着煎了药,顺便问了老爷子几个问题,老爷子的眼睛就亮了,瞬间恨不得当成衣钵传承者,听说聊了大半个时辰才放人离开。 姬无盐旁敲侧击着问他,要不要收徒,一把年纪了,别说关门弟子了,首徒都没有一个。 他没说话,抿着嘴,看得出来很心动,可犹豫半晌,仍摇头说不了,他说一辈子都快过去了,如今收个徒指不定还没教会什么呢,就进坟墓去了,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老爷子心里头藏了许多秘密,这些年姬无盐也不知道灌了他多少回酒,愣是一个字没吐出来过。譬如,那一身时不时犯一下的病从何而来,为何连他自己都治不好?到底是治不好,还是……不愿治? 之前也问陈老,为何不收徒,他说凡夫俗子,天资愚钝,难堪大用,与其学了个三瓜俩枣地出去祸害人,倒不如直接扼杀了这个机会。 想想也是,姬无盐就被这么说服了。 可沈洛歆明显不在这个“凡夫俗子”的评判标准内,他都没有看到自己说起沈洛歆的时候,那两眼放光的样子,就像是……见了偷包子的狗。可即便如此,他仍然选择了放弃。 寻思着这其中的缘由,一时间出了神,直到沈洛歆拉拉她的手,“想什么呢,朝云姑姑说有事同你说。” 对上朝云的眼神,认真地令人心惊。她微微颔首,道,“你和子秋先出去。”直截了当。 两人相视一眼,出去了。 朝云在她手边坐了,先帮她拽了拽了毯子,才斟酌着开口,“姑娘……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同您说,只是,我担心夜长梦多。您答应着我,可不能太激动,咱们如今有伤在身,可不能疏忽大意。” 她满口应着,“成。你说吧,我不激动。” 朝云便也信了,“我……方才将纤月退王婆那去了,这您晓得的吧。” “嗯。”连表情都没有。 朝云打量了一圈,见姬无盐果然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很淡定,又继续说,“那牙婆子,叫王婆……”顿了顿,继续,“王婆有个老伙计,叫钱嬷嬷……” 卡住了,没继续说下去,姬无盐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什么玩意儿来,催促,“所以呢?这纤月,和钱嬷嬷有关?” “钱嬷嬷之前在东宫伺候过。” “哦……”姬无盐格外捧场地颔首,甚至懒洋洋地点了点头,点着点着,突然顿住,下一瞬豁然抬头,整个人瞬间坐起,“你说什么?!……嘶!疼!” 低头一看,伤口处殷红一点,慢慢地渗透出来。 “姑娘!”朝云脸色骤变,起身就往外去,“我说什么了,不能激动不能激动,您怎么保证的?我这就去叫陈老来……” 手被拽住,“没事……就一点点血,无妨的。你先说。” 她拉着朝云,朝云便不敢动,生怕拉扯之间伤口多次伤害更加经久难愈。回头看了看那抹血色,刺目难忍,却到底是没有再晕染开来,心下也稍微松懈了些,到底是在姬无盐的坚持下,坐了下来,将方才从王婆那边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道,“我约了明日,届时先去我那,我确认过真假之后,再带来给您瞧瞧。按理说,整个崇仁殿内没有一个生还者,幕后之人定是铁了心地不留活口,怎地就恰好留了一个老婆子,还就这么巧合地被咱们遇见了,直直撞上了门来……” “姑娘,我总是有些不放心,即便真的收在了府里,您也不能操之过急……自身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可明白?” 她多番叮嘱,就像彼时叮嘱姬无盐不要激动。 姬无盐无一不应,看起来老老实实地,就像答应对方不激动一般。 只是此刻,怎么看起来都没有多少可信度。 叹气。 朝云坐在她边上,细细打量起对方的眉眼,打量完,又是叹气,“老夫人说,您是最像她年轻时候的。她说,彼时也不懂,谁劝也不听,十头牛都拉不回,可如今上了年岁,再回头去看,却又觉得,这样的性子,的确是吃亏的。” 心跳比平日里重了些。 姬无盐笑着扯扯她的手,“外祖母多大年纪了,你才多大年纪?往后什么都能跟着她学,偏这说话的口气不能……瞧瞧,多了暮色沉沉的样子,无端地像个老姑娘。” “姑娘……”她蹙着眉头,低唤,“您该爱惜着自己一些。” “我晓得。”她抬眼看着朝云,看着她因为担心紧紧拧巴在一起的眉眼,摇头失笑,“可你也说了呀,外祖母彼时也觉得她是对的。所以你瞧,人呐,旁人告诉你那条路走不通,那样的性子会吃亏,你都不会听的,那些路,一定要自己走过,那些南墙一定要自己撞过,然后经岁月涤荡之后,你才知道,哦,那条路不该走……可是,朝云,你想过没有,若是未曾走过,外祖母还是现在的外祖母吗?” 第146章 宁三爷……勉勉强强吧 少女言语温柔,散了彼时嬉皮笑脸不正经的样子,看起来有种骨子里的通透与悲悯,“外祖母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她走过的那些路、撞过的那些南墙啊朝云。若她真的觉得,这些路不该走,这些墙不该撞,她便会将我捆缚在身边,做笼中的金丝雀,只知道歌颂风和日丽、春光正好。” “她成为她现在的样子,每个人成为自己不同的样子,就是因为过去的每一步,而不仅仅只是因为出身、环境的不同。” “不是吗?” 姬无盐抬眼看她,墨色的瞳孔里含着笑,光影细碎,“之前就想同你说这些话,只是,总觉得像是带着几分说教的味道,不大妥当。我知你事事都以外祖母为榜样,为此,对自己诸多要求,很多时候把自己逼迫地喘不过气来,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能力。可是朝云,你所崇拜的那个老太太,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那样的,她最初,可能还不如你……” “我……”朝云怔怔看着对方,“我、我的确不够好……” 她是孤儿。 朝云是老夫人起的名字,甚至,她连自己的年龄都不知道,只将遇到老夫人的那日,当作了生辰日。至于年岁几何,老夫人说,不过是虚妄,糊里糊涂的,永远觉得自己还年轻,也不错。 所以,她没有年龄。 云州清雅山庄,是她的家,家里有很多很多人,都是她的亲人。老夫人专门请了老师,教她读书习字、教她看账簿经营生意,教她待人接物言行举止,她念在心里,未敢懈怠。 有时候也的确怀疑自己,到底行不行……没成想,全被这丫头看在眼里了。 有些感动,心口热热的。 只是,她终究是内敛的性子,那些感动沉沉搁在心里,却有些难以宣之于口,只状似若无其事的扯开了话题,“其实,我瞧着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倒也不似全都空穴来风,宁家三爷何等人物,这些年来也没人敢传他的闲言,如今宁国公府却是半点声响也无,竟似是默认了。” 姬无盐沉默,半晌,模棱两可地告诉朝云,“……有些难能可贵的品质,还是要学学外祖母的。” “什么?” “譬如……不操心闲事、不喜欢八卦。” “这哪是八卦……”朝云轻笑,笑意促狭,“姑娘也不小了,该考虑考虑这些事情了。姑娘姿容出色、身份尊贵,老夫人遍观整个江南也没有找到勉强能配得上姑娘的,叮嘱我来了燕京城,好好替她掌掌眼,我瞧了一圈,也就这位……勉勉强强吧。” 宁修远若是知道自己在朝云这里也只是“勉勉强强”,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毕竟,纵观这东尧上下,怕是也只有这一位,在他们眼里可能还算“勉强”,如此说来,也算人中之杰了……大抵是喜的……吧。 虽知她是推脱,可朝云到底是担心姬无盐的身体,这些个闲言碎语也不敢多说了,转身去找子秋,又是耳提面命了一番才回了风尘居。 今日的姬家,格外热闹。 朝云走了没多久,门房又来通传,说是尤郡主到了,来探望姑娘的,姬无盐懒得理会,直接让回拒了,只说还未醒。 如此,才算是得了一会儿闲。 只是,在养着两位大夫的姬家里,作为一个伤患,这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之前只有一个陈老,耳提面命的那些,他终究是不能来亲自盯着,子秋又是个耳根子和心肠都软乎的,见不得自家姑娘苦哈哈的表情,通常最后都会让步,姬无盐想干什么,还是能干。 可如今多了一个沈洛歆。 沈姑娘平日里看起来跳脱,甚至还有些不靠谱,但在这件事上,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喝药盯着、休息盯着、定时号脉,一丝不苟亲力亲为。 于是,姬姑娘的日子,单调到只剩下了喝药、吃饭、睡觉,唯一的区别就是偶尔能换换睡觉的地方,譬如,早上在屋子里的软榻上,下午在门口廊下的软榻上,晚上在床铺上。 一整日下来,浑身酸痛不得劲儿,夜间更是在床上睡不着,翻身不能翻,便睁着眼睛盯着床幔,出神。 宁修远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这两日夜间,姬家的宅子里干干净净一点神乎其神的玩意儿都没有,宁修远自是长驱直入熟门熟路。至于那些若有似无的视线,他压根儿没搁心上——反正又不可能跳出来跟他打一架。 “听说,今儿个郡王和郡主都来了?”他跟自家似的,倒了茶,端着走到姬无盐床头,垂着眼看她,背着光的表情看不大清,听声音似有笑意,“一个没见着人,一个连大门都没给进?” 姬无盐拧了眉头,看着宁修远没说话。 她在反思,宁修远是为什么能够如此理直气壮地夜半爬墙爬进她的屋子,还一脸坦然的跟自己闲话家常的? 她两眼一闭,懒得搭理,抿着一张嘴,满脸写着“不熟”二字。 “今日下午偷闲,去了趟大理寺。”宁修远低着头,品了口茶,于她看不到的地方,弯唇轻笑,慵慵懒懒地继续说道,“顺便去看了趟刘二,算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姬无盐仍闭着眼,只呼吸稍稍敛着了。 也不催。 宁修远也不急,又喝了一口茶,姬家用来待客的茶都是皇宫里喝不到的冻顶乌龙,何况……姬无盐自己喝的?这待遇在别处可没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一口一口地抿,大半盏茶下了肚,才道,“你猜……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姬无盐倏地睁开了眼,直勾勾看着宁修远,眼底清明一片,哪还有半分睡意,“假的?” 若是真的,宁修远不会三更半夜地特意走这一遭,故意来说这些话,若是假的……这刘二……倒是不简单! 她也顾不得纠结宁修远夜半擅闯的事情,面色凝重,言归正传,“你怎么知道他是装疯?” 第147章 我想帮你 “气息。”他说。 “疯癫之人,心智全失。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会对外界做出反映,除非,是面对令他疯癫的那个人、那件事……譬如,对刘二来说,那个因素就是你。” 说完,看了眼姬无盐,眼底了然又促狭。 嘚。姬无盐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这伤伤坏了脑子,怎么就自觉地跳进了宁修远的陷阱里……她反应慢好几拍地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来,“刘二是谁?” 连欲盖弥彰都嫌晚了。 宁修远懒得搭理她,将她稍稍撑起来的身子又给按了回去,低呵,“好好躺着!不然我便走了。” 嘿!稀罕!心下不耻,身子却很老实地躺了回去,甚至自己给自己拉好了薄被,只一双眼睁地大大的。 宁修远在她床沿坐了,弯腰将手中茶杯搁在了矮几上,才低了眼看着她说道,“我去的时候,他蹲在墙角,拿着根树枝在鬼画符,我同他说话,他笑嘻嘻地冲我笑,然后又转身去鬼画符,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刘大刘二排排坐,其他倒是听不清。但是我注意到……他的气息明显比之前更绵长、更内敛,明显是偷偷关注着身后的我。” “你觉得,一个疯魔之人……会这样?” 不会的。被褥之下的手,轻轻摩挲过丝制的锦被,好半晌都没有出声说话。 刘二不是被吓傻的,他是被天心琴蛊惑了心智。天心琴配上陈老特制的迷幻药物,很少有人能从里头清醒地走出来。若非如此,姬无盐也是断断不敢将刘二送回江都郡王府的。 可他若是装疯,为什么回了江都郡王府之后,仍在装疯?甚至不惜身陷囹圄不见天日也要出卖自己的主子? “这……说不通。”她说。 “退一万步讲,他真的只是装疯,那他明明可以在见到李晏先之后就将我这里的事情悉数告知,如此,他不仅不会被送到衙门去,甚至还能立功受到重用,如此不好吗?” 无意识间摩挲着被褥,指尖在边缘缓缓滑过,橙暖的烛火中,是触目惊心地亮白莹润。 宁修远落在那处的视线,便凝重了几分,只到底是没有做出更加出格的举动,言归正传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刘大。” “嗯?那个救了李晏先自己没起来的刘大?” “嗯。” 根据之前的说法,刘大死在了两年前,是为了救不会水的李晏先,实乃忠仆也,甚至李晏先为他举办了一个葬礼,这在下人之中也算是殊荣了。可宁修远却说,李晏先会水,而李晏先失足落下的那条河里,也没有水草之类的东西,就是郡王府一个很普通的人工池塘,养鱼的。 郡王喜欢养鱼。 郡王府大大小小好几个鱼池,为了更好的观赏性,里头连荷花都不种,定期有人打理,一根草都没有。 于是,刘大的死,便显得分外蹊跷。 不仅如此,若刘大的死真的和刘宴先有关,那这死后的葬礼赚取的一波美名,更像是榨取了他最后的一点剩余价值。 “你是觉得,刘二知道这事,所以想着借此机会,用流言扳倒李晏先?……可他到底只是个傻子,就算说地再响亮,也没有用的,一个傻子的话,没人信的。”她看着帐幔,左肩微微地痒,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喃喃,“可惜……怎么就偏装傻了呢。” 手被拽住,“别瞎挠,仔细着伤口裂开。” 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姬无盐皱着眉头控诉,“痒……我没挠,我就摸摸。” “摸也不行。”他抓着那手,没松开,只说着正题引开她的注意力,“装傻是他对自己的保护。第一次装傻,他被宋元青带走,第二次装傻,他进了大理寺最深的天牢里,那里,即便是李晏先的手都伸不到。” 是,安全是安全了,最安全的地方,如今的大理寺卿尤大人,是皇帝的亲信。 历朝历代,驸马是没有实职的,偏这位有,还是重中之重的大理寺卿,皇帝力排众议扶持上去的,在皇帝心里,大抵是和宁修远平起平坐的。 最主要的,这人听说是出了名地刻板固执,彼时上位之处,反对之声最高的,就是他自己。 李晏先搞不定这样的人,这手自然也就伸不到大理寺去。 只是…… 她挑眉斜眼看他,“这深更半夜的,宁三爷偷偷摸摸做这梁上君子,就为了进来同我说这些?这刘二如今真疯还是假疯,对我来说问题不大……毕竟,当日他没有揭发我,往后想来也是不会的。” 掌中柔荑柔软无骨,入手有些凉,宛若丝绸的质感。 他低头看着,心情似是不错,“嗯,是没什么大差。只是……觉得同你有关,便来同你说说。”也算是,过来见一面的理由,顺便看看这丫头伤势恢复地如何。 看起来,好多了。 他老神在在的样子有些气人,就像是尽在掌握的那种笃定。 姬无盐冷哼,扯了扯自己的手,这次很轻松就扯出来了,她将手缩回被子下,仍然欲盖弥彰似的,“同我什么干系?不认识这人。” “嗯,不认识。” 姬无盐否认地理直气壮,对方敷衍地理直气壮,说完,端了茶杯又喝了一口凉茶,正色看向姬无盐,“上官宁,同我结盟吧。” 他连名带姓地叫,说完,也不停顿,一鼓作气地,“我知道你的许多秘密,包括你的身世,包括你干的这些不太能见光的事情,有些不还不太清楚,但也猜得到……可是你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可见我是可信的。” 姬无盐一愣,指尖猛地一颤,似乎还牵到了伤口,锐疼,声音暗哑,“你……在威胁我?” “不。不管你同不同意,你的秘密还是秘密。”宁修远一张如玉的脸上,半分笑意也无,“只是,我想帮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格外认真,可烛火照不进的瞳仁里,却又透着一种惑人的危险。 第148章 想看你为我方寸大乱 像是某种月圆之夜才会出现的,优雅又俊美的生物,勾魂摄魄。 理智在叫嚣着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 宁修远是什么人?便是相处至今,姬无盐仍然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他似站在皇帝一边,却又常行对皇室不利的事情,仿若所为全凭一己好恶,倒似只为了搅乱一池静水,好方便……浑水摸鱼。 这样的宁修远,即便近在咫尺,坦坦荡荡地站在你面前任你打量,可仍似站在烟云之后,看不透。 “宁修远。”她唤,连名带姓的,直言问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仍然是那三个字,言简意赅,“想帮你。”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种无力感。可姬无盐从来不是随便就能敷衍过去的人,即便只是躺着仰视对方仍不落半分气势,“然后呢?帮了我以后呢,你又能得到什么?宁修远……我虽信这世间良善总是多些,但你不是无缘无故给予善意之人,若你不能将这背后所图坦诚相告,你觉得我如何能信你?” “若是不信,如何结盟?” 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若是家中疼宠,便容易不谙世事,偷偷摸摸在被窝里看着郎情妾意的故事,憧憬着自己未来夫君是个骑白马的盖世英雄,或者,是个风流倜傥儒雅俊俏的书生。总之,在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里,长相好看的大概率是好人。 而宁修远这样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坏人。毕竟,样貌、权势、地位、金钱,他都有了,怎么可能还会去干坏事呢。 可姬无盐不是这样的小姑娘,她见过天地、见过众生。 她虽不世故,却知世故。 这是姬无盐第一次,近乎于开诚布公地同宁修远聊这些感受。 茶水凉了。 瓷器本身冰凉的触感便透过指尖一路蔓延开来。 有些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又太难。 他们兄弟三人,彼此信任,却又并不过多干涉对方的行事方法和所行目标,可若是真的细细考究起对方的行事,都多多少少带着些并不光明磊落的方式。 可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互相信任的一家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手足相残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同样理智清醒的他们身上。 指尖摩挲着光滑冰冷的瓷器,他没有去看姬无盐,只看着杯中很细小的茶叶碎片,他说,“丫头,你该明白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适用于很多地方,包括人与人的相处……所谓坦诚,很多时候其实并不是信任的基石,它一样有可能是信任的绊脚石。” 姬无盐直直看他,没有半分避讳,“若是我,我能接受所有的真相,却接受不了不清不楚的信任。看来,今日宁大人所行,注定要失望了。还是请回吧。毕竟……我是伤患,白日里就要应付各路神仙,晚上总是要休息好的。” 方才一口一个“宁修远”,这会儿倒是有些翻脸不认人的绝情来了。 这丫头年纪虽小,行事却远超同龄人的果断,甚至有些快刀斩乱麻的飒爽来,半点没有拖泥带水。 就好像,一切的权衡都有一杆秤,行事也有原则,值得,那便应,不值得,那便斩。 看起来果敢,实际上……更像是个,懦夫。 她固守着她的原则,就像在她的世界边缘,建起一道又一道的高墙,未经她的允许,谁都休想踏进一步。 她看似温和,实际上从未接纳。 “姬无盐……”他弯腰,贴近她的耳畔,于这夜深人静里,仿若情人之间的交颈呢喃,“姬无盐……你问我图什么,可我若告诉你了,你就会懂吗?姬无盐,若是某一日,你为我走出来了,或者,你请我走进去了……届时,我再告诉你,我图什么。” 他不是古厝,默默无声地,为她掏心掏肺,最后只得一句,知己。 他宁修远的感情,也不是菜市场明码标价的白菜萝卜,按斤论。 他要的,是同等回馈,是势均力敌。他可以朝她走近五十一步,但剩下的四十九步,需要姬无盐来走。若非如此,便是错失,也不过是道一句,可惜。 随手抓住对方挥过来的手,指腹轻轻扫过,十指交扣,他的眼底缱绻又清醒,他说,“姬无盐,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想看看你为了我方寸大乱的样子。” 说完,松开掌心,退身离开,看着气急败坏的姬无盐温柔叮嘱,“你是该好好休息,即便陈老医术高明,也疏忽不得……哦对了,母亲这两日大抵会来看你,她知道此前吃的就是你给我的药,说什么都要亲自来谢谢你。” “那是陈老给你的,要谢谢陈老去。”姬无盐翻了个白眼,这厮今晚是喝了假酒吧,什么走出来走进去的,尽说些听不懂的话,难不成今夜还是自己请他进来的? “陈老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送我的。之前母亲摔了,年纪大了,伤及肺腑,幸好这药免受了许多罪过,也的确该来谢谢你。”他将手中茶盏搁回原位,又叮嘱了一番好生休息之类的话,直接从大门走了出去,走前还不忘吹熄了蜡烛,掩好了门。 半点为客的自觉都没有。 出了院子,毫不意外,又遇到了守在门口的古厝……啧,心下微讪,不算好人的一个人,偏偏对姬无盐分外君子,一整颗心都搁人身上了,却又藏着捂着的,诸多敌意也只敢在自己面前表现。 “我记得说过,此处不欢迎你。”古厝背着手站在门外,声音也不高,似乎是顾忌着院子里的人。 宁修远含笑回视,“你说了不算。若要我不来,除非她亲自来同我说。” “我以为……我家姑娘表现地很明显了,她并不希望在这个院子里见到不请自来的任何人,包括你。” “哦?是嘛……之前夜间还有些迷障之类的东西干扰,如今去没了,我以为……这是欢迎我的表现。抑或……欲拒还迎?” 第149章 想要升职一定要抓住主子的胃 最后的几个字,含在唇齿间,声音压得很低,无限暧昧令人遐想。 古厝蓦地脸色一黑,几乎是肉眼可见地露出了些许明显的愤怒之色,咬着后牙槽,表情都失控,“真给你脸了?” 瞧,如此轻易就卸了面具。 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谁手上也不比谁干净,偏就喜欢带着层层面具,装温雅、装良善、装霁月风光。 之前在姬无盐那边积攒下来的些许郁结之气,在对方黑漆漆的脸色里,终于诡异地得到了释放,宁修远倏地一笑,拍拍袍角,就像是抖落那些负面的情绪,错身离开。 这一次,他也懒得翻墙出去了,直接朝着大门口走去,堂而皇之地让两个缩在门后拢着袖子小憩的门童开门,门童睡眼惺忪开了门,看着对方离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夜半三更,这位祖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夜色清朗,月明星稀,一只手背在身后款步离开的宁大人,像极了登高而去的谪仙。 只是…… “宁大人今日来过府上?”门童推了推边上又快要睡着的伙计。对方摇摇头,靠着墙角换了只脚,显然已经在去见周公的路上。 另一位却清醒地意识到——所以,这位祖宗,是翻墙进的门,到这个时候才离开? 偷香窃玉? 这是谪仙能做的事情?!这、这、这要是被人瞧见,外头的风声岂不是得愈发肆虐了? 翌日,茶楼酒肆仍然不知疲倦地津津乐道于宁三爷和姬无盐之间不得不说的那些个事儿,不过到底是没有新的桥段出来,即便有,也都是明显一听就是假的那种,没经传开,就自我销声匿迹了。 王婆昨儿个回去后就找了钱嬷嬷,钱嬷嬷本来还有些犹豫。从东宫出来以后,她的日子并不好过。起初是提心吊胆,担心被人杀灭灭口,胆战心惊地过了十来天,没遇到什么古怪的事情,东宫的人和事就像是突然从自己生命里消失了一样,一直提着的那颗心,才算是悄悄地搁下了。 却也不敢随意出门,偶尔去个菜市口,大多时候深居简出的。 也不敢去找工,担心对方问起,或者传到东宫那里,引起主子们的注意,毕竟彼时自己离开的理由,是年纪大了,身子骨日渐不爽利,这活干起来也没平日里利索了。 王婆为了她的面子,非说什么伺候过太子妃,其实哪伺候过呀。她不过是后厨的一个厨娘,因着幼时在一个江南厨娘手底下干过,学了一手的江南菜,太子妃喜欢,才算是说上了几句话。 兴许,也正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厨娘,她的离开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东宫新上的管事又是亡夫的徒弟,念着曾经的几分交情,对她也算照顾,二话不说,就给放了。 还做主,多给了两个月的月例银子。 只是,家中已无积蓄,她的确不能再坐吃山空。用着王婆的话就是,“瞧瞧你这些日子,说捉襟见肘都是好听的,” 王婆说,风尘居的管事是出了名的良善,便是犯了事的丫鬟也并不苛责,能改,就继续用着,不能改,才让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又说,那姬姑娘又是个江南来的,这闲暇时分,你给露一手江南菜,指不定就能当个管事嬷嬷呢。 管事嬷嬷什么的,自己真没想过。 只是“江南”二字,无端勾起了心里头的那些愁绪,还有几分隐约的恻隐。 于是,便去了。 先去了风尘居,朝云已经等在门口了,原以为会直接过去姬家,谁知先去了风尘居后院。 风尘居没营业,后院往来也没什么人,去了朝云的屋子,喝了一盅茶,问了些寻常的事情,譬如,此前在何处高就,为何出来,都是格外司空见惯的问题。 钱嬷嬷一一对答,只是问及为何出来是,顿了顿,低了头,说,“那阵子身子骨不爽利,担心留在那里不仅干不了活,还尽给添乱,便主动出来了。修养了几个月,如今已是大好,姑娘放心,不会耽误事儿的。” 这是她在路上想好的说辞。 眼前的姑娘的确看起来格外亲切,但那双眼睛却犀利,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像是能将人看透似的。最后看起来是信了,点点头,“姑娘家起得晚,这会儿怕是还未起身呢。咱们过去也是等,倒不如就在这里喝着茶,等一会,还自在些,是不?” 钱嬷嬷只颔首,说是,自不会有别的言语。 倒也没等多久,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就起身往姬家去了。 姬姑娘看起来刚醒没多久,这时辰倒是掐地挺准,正在廊下喝粥呢,那粥瞧着色香味俱全,一些切的细碎的叶子,还有些肉香,倒是没瞧见肉,想来加的是肉汤熬煮的。 边上几碟子点心,都是精致好看的样子,很有江南的风格。 想起王婆的话,钱嬷嬷暗自失笑,这院子里头可有位精通江南厨艺的人在呢,便是自己真的露了一手,只怕没得主子的宠,先穿了旁人递过来的小鞋? 还是小心着些才是。 那姑娘懒洋洋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笑,只是落在自己身上时,那审视的视线宛若实质,沉甸甸压在那。 便是彼时初见太子妃,都没有这样的压力。 心下已然萌生了退意。 正要开口婉拒,却见那姑娘倏地一笑,眼底笑意细碎,莫名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只是不知为何,面纱后的半张脸,看起来毫无血色,白地有些惊人……似乎有些孱弱。 这一迟疑,就听对方开口问道,“听朝云说起,说你姓钱,便随着她唤你一声钱嬷嬷。” “是……是。” “我这活不多,之前那丫头负责的也就是些采买的活。不过瞧着你年纪大了,同心月那丫头换换,这采买的活交给她,你每日里负责打扫下我这边的院子就好,旁的院子不必你管。你觉得如何?” 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笑着的时候很温柔,方才的审视倒像是自己眼花似的。只是她还是有些犹豫,便想着,不如用月例婉拒吧,便问,“那……这月例?” 第150章 这姬家,忒有钱! 这个姬无盐倒的确不大清楚。 她转首问身边子秋,“心月的月钱是如何算的?” “回姑娘。心月在风尘居的时候,是朝云身边的丫鬟,自是比普通的高一些,月例是三百五十文,来了咱们这儿之后,活虽然没多少,但古厝同奴婢一合计,觉得咱们也不能让人觉得被发配了是不,是以,加了些,如今是五百文。” “若是钱嬷嬷的话,目前便是和心月是一样的。” 五百文……钱嬷嬷瞬间看向王婆。 王婆也呆了……一个打扫的小丫头,五百文?这纤月糊涂啊!去哪里还能找到这活计?普通官宦人家的主子身边的一等丫鬟也不过就是五六百文,多了也就八百文罢了,彼时东宫一等丫鬟是一两银子,若得了主子宠,主子兴许会再多给些,但那都是之后各凭本事的事情了。 这姬家,忒有钱! 两位都在震惊于这“高人一等”的月例银子,姬无盐却完全不在一个思路上,她皱了皱眉头,问子秋,“这么少……那你呢?” 一个月几百文,之前记得子秋老是掏私房钱给寂风那小子买零嘴,之前不觉得,如今一对比,老贵的! 这丫头……自个儿还剩多少? 子秋低了头抿嘴笑,似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低,“奴婢不一样……最早的时候是三两,后来老夫人说奴婢照顾地细心周到,又每月补贴一吊钱,还有各种赏赐……所以奴婢不缺钱。” “三两一吊钱,也不算多……”姬无盐皱着眉头,“不过这是外祖母那边统一来的,咱们坏了规矩不好。往后我让古厝从咱们的私账里每月再贴补你一两,还有,那小子吃的东西又精又贵,以后买了找古厝报账……你也是傻的,自掏腰包。” 如今姬家的账目都是古厝在管,姬无盐也就每月月初过目一下账簿,有时候懒得看,也就随便去了。 涨月例总是好事,子秋眉眼弯弯,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嘞,谢姑娘。往后奴婢定以姑娘马首是瞻,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假得很。 一巴掌拍她脑门,“是,以后有刀山有火海,都找你去,正好,也不用付月例银子了……” 说着,也不愿理睬这活宝,转首问钱嬷嬷,“嬷嬷,您觉得这价格如何?” 钱嬷嬷正在和王婆两两对视,互相从对方的瞳孔里看着自己瞠目结舌的样子……这姬家,真真忒有钱!一个小丫鬟的月例四两一吊钱!这都比宫里头的宫女多啦! 她没反应,朝云上前推推她,“钱嬷嬷?姑娘问你呢,五百文如何?咱们这里的行市,王婆也该是清楚的,五百文可是很多了,主要是事情还少,每日里就扫扫院子,相当于给您养老呢!” “可不!”王婆本来就想着促成这件事,自然是乐得当说客,何况,这月例的确是高,她呵呵地笑,打趣道,“你若是不来,我明儿个就把那些个姑娘都放回去,自个儿就过来了,省得再做那些个得罪人的行当了。” 自是打趣的话,也不会有人信。 钱嬷嬷胳膊肘撞撞王婆,嗔怪,“你个老家伙急什么急,你家大业大生意大的,能看上这五百文?再说,我也没说不干呀。” 说着,又看向姬无盐,“姑娘,其实……我……如今要称呼老奴了。老奴其实也不是纯粹为了那五百文,只是说来也奇怪,老奴觉得姑娘很合眼缘……似是哪里见过似的。” 左肩的伤口似是隐隐作痛。 子秋抓着这边的扶手,那手隐约在颤,指甲盖都因着用力,失了血色。 姬无盐若无其事的拍拍子秋的手背,极轻地笑了一声,“若钱嬷嬷是俊俏男儿,本姑娘却要以为是搭讪之术了……如此说来,嬷嬷是愿意留下了?” “是。”她颔首,“老奴留下了。”私心里也知道,其实说到底,主要原因还是银子多。 毕竟……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 “那成。今日嬷嬷自个儿收拾收拾准备准备,明日再开始即可。”说着,吩咐子秋,“替我送送。” 子秋应声道好,走到王婆跟前,悄悄塞过一个荷包,“听朝云说此事能成,多亏了您,这些算是我家姑娘的一点心意,您收着,之前纤月的事情,也麻烦您跑前跑后的。” “哪里哪里,纤月是老婆子没教育好,此事姑娘没怪老婆子就已经很好了,哪能还受这些……”说着不能,动作却很老实,一手拽着袖兜就凑过去了,探进去粗略一摸,薄薄的一张纸,当下就笑地见牙不见眼了,“哎,姬姑娘客气。往后呀,用得上老婆子的,尽管吩咐就是!若是这老家伙事儿办地不好了,您随便差个人过来说一声,我亲自给您过来干!” 钱嬷嬷一听,不乐意了,“嘿!还不快走!” 上了年纪的两个人,幼稚起来比年轻人更可爱。 姬无盐看着,眉眼都软乎,笑嘻嘻地应承,“如此倒是分外划算,用一份月例银子,请了两个人。” “可不……”王婆呵呵笑着,弥勒佛一般,哈着腰指了指外头,“那……老婆子我就先走了哈!姑娘不必送、不必送了,来了两趟,早认路了。咱们这行当的人,旁的不大行,认路的本事一等一。” 这姬家,看似坦荡磊落,明明白白搁在太阳底下,也没多少下人,可冷不丁就有一处地方藏着什么秘密,若是没察觉到还好,就怕不凑巧起来,就被人察觉了。 这王婆也算见过世面的,还是带出去比较安全。 两人一道走,王婆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兀自感慨着,“之前听你说起这女娃,还以为是个难伺候的恃宠而骄的,今日一见,很好说话的嘛,主要出手也阔绰,是个场面人……朝云姑娘,你是不是对她有些误会?” 说完,冷不丁想起方才两人的相处模式……那姬姑娘口口声声没叫一句“姑姑”,自始至终只叫,“朝云”。 第151章 巧合? 最初只觉得有些怪,想着两人关系好,如今看来……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王婆这些年,人情世故里走过好几遭了,最是擅长察言观色,这人与人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内里,不消几眼,她就能看个囫囵透彻。 就冲着姬姑娘身边的丫鬟都一个一个直呼其名,这姬无盐绝对是朝云的主子,毕竟,就冲着这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台弹首曲子,能这么短时间内置办得起这宅子?能花那么多银子养着这些人? 可若真是如此,那朝云前儿个同自己抱怨的那些话……倒似有些刻意了。 如此想着,突然觉得哪里来的凉风,吹得脖颈子凉飕飕的,她左右环顾了一圈,拢了拢衣领子,嘟囔着,“这夏天也没过去多久,今年这天气倒是凉地比早年快。” 朝云在边上笑得格外漂亮,“是呢。便是你身子骨健朗着,也得注意保暖呢。” 朝云是场面上出了名地办事漂亮、为人随和,在夫人小姐圈里也是座上宾,风尘居开业不足一年,能有这样的地位可见一斑。只是如今,因着心底那份隐约的寒意,这漂亮的笑容落在眼里,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舒服,像是戴了层面具,瞧着遥远地有些不大真切。 只是面上却仍乐呵呵地笑,“是啊是啊,年纪大咯。朝云姑娘……今年多大啦?” “二十多啦。” “啊哟,真的啊?”王婆作吃惊状,“这是真真儿瞧不出呢,老婆子见了那么多姑娘家,瞧着朝云姑娘才二八年华呢!” 这话一听便是恭维的成分更多,众所周知,二八年华的那是姬无盐。 朝云也没当真,笑得热情又圆滑,“王婆的话就是这么好听,难怪都喜欢和王婆说话,我也甚是喜欢。” “哈哈哈!”王婆哈哈地笑,原想着再打听打听里头那位姬姑娘的事情,可朝云打着马虎眼不接话,她也没法子,只得作罢。 只想着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待下次见着,再提醒老伙计几句就好。左右,不管怎么样,这差事的确是好的,省事,月例又高,想来想去,也找不到不如意的地方。 想着,又感慨着,“哎,纤月那丫头就是个没福气的,心思重,偏想着进大户人家做小妾,小妾遇到一个不省心的主母,日子还没这差事好过呢……” 朝云颔首称是,“谁说不是呢……不过,人各有志嘛,既然她喜欢,往后你就留个心眼儿,尽量全了她那点儿心思就是了。” 看似闲谈,实际上却又意有所指。 但你非说意有所指吧,却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王婆偏头打量了眼朝云,朝云眯着眼笑,眉眼弯弯的遮了悉数情绪,实在把握不住这个成了精一样的人到底是几个意思,但附和着些总是没错的,毕竟,风尘居也算是自己的老主顾,在老主顾和一个丫鬟之间的抉择,犹豫都不带犹豫的。 王婆收回目光,微微挺了挺胸脯,“说得也是……成人之美嘛!说来,倒是有那么一户,就那……” 话音未落,朝云笑着打断,“停停停,我可不听。我可是知晓的,这些事情都是你们的机密,我要听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到时候生意出了问题,我有理说不清的。不听不听……来来,上马车,一道回了吧。” 王婆便也没说,只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真的将那丫头送去那家,倒也不错,能够确保掀不出什么风浪来。 …… 钱嬷嬷在小丫鬟的带领下,参观了一下这处宅子,不过也只是看了看住的地方,干活的地方,还有一条必经之路。 然后还介绍了一下几个主子们居住的院子方位,丫鬟介绍完,笑笑,“都挺好认的,远远闻着一股药香味的、进去就有一个晾晒架的,那是陈老的,不过嬷嬷别进去,里头都是陈老种的药材,宝贝着呢。” 前嬷嬷应好。 小丫鬟指了指个方向,“那个是沈姑娘的,她偶尔在此间住。若是你得了空,就去看看,不去也没事,她喜欢什么都自己来。这阵子还搭了许多架子,带着寂风少爷在种葡萄种蔬菜呢。” “寂风少爷?”钱婆婆立刻抓住了重点,“此间还有少爷?” “嗯。”丫鬟没多说,“是个7岁的孩子,平日里都是子秋和姑娘亲自在带着,很宠的。最近和沈姑娘在一道,每日里玩地跟个泥人似的。” “那……”钱嬷嬷犹豫片刻,一只手下意识地擦着身侧的衣裳,咽了咽口水,看起来格外地紧张,“这位、这位沈姑娘,可是……可是许四娘家的那位?” “是呀!”丫鬟颔首,狐疑地打量着突然格外紧张的钱嬷嬷,“怎么了……你……你莫不是也信那些个怪力乱神的玩意儿吧?钱嬷嬷,我同你说,我家姑娘是好说话,可对这些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你若真的介意,还是重新考虑下吧,往后若在姑娘面前露出半分忌讳的端倪来,我家姑娘可就不好说话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钱婆婆连连摆手,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是、和许四娘有些交情,骤然听说她的女儿也住这里,一时意外罢了。” 丫鬟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皱着眉头嘟哝,“你方才的样子可不像是意外……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如今我也算是提点过你了,总之,你自己注意着些哈,别在这件事惹了姑娘不快,沈姑娘同她关系好着呢。” 嬷嬷看起来有些不在状态。 丫鬟碰碰她,“嘿,想什么呢!我同你说的,你可听明白了?沈家姑娘在这宅子里,差不多也能算是二姑娘了呢!若是她有事交代,你可得好好听着,可明白?” “晓、晓得了。”钱嬷嬷又擦了擦身侧的衣裳,讪讪笑着,像个老实巴交没见过世面的老妪。 只是,心里却轻轻颤了颤……怎么就觉得,有些巧合呢? 第152章 跟你学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钱嬷嬷大抵了解了宅子里主子们的住处,和宅子里一些看起来像下人实际上是主子的关系之后,就先回自己家去收拾几件换洗衣裳。 只是,回去的路上仍在考虑这件事。 风尘居的琴师,和仵作的女儿,看起来明明是完全不相干、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两个人,怎么就到了一块儿去了呢,而自己这个曾经伺候过东宫太子妃的人,也来了。 心里七上八下的。 可她需要钱。 彼时没有的时候,也不觉得,想着勒紧裤腰带,苦哈哈的日子也能过,种种菜,养养鸡,生了蛋拿去集市上卖,如此,也能换些别的物资。 可当每个月五百文的月例银子搁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觉得,每月有了这笔银子,她就能省下一大部分来,存着,兴许主子还能赏一些,还能加一些,你瞧,那丫鬟一个月都好几两呢。 如此,儿子回来,就能娶一房更好的妻。 这些事情,她在听到五百文月例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甚至,自家房子该翻新哪些地方她都有了些隐约的念头。 若是为着这些可能的、似是而非的巧合,就放弃这些即将得到的未来,却又多少有些不甘心。毕竟,那位姬姑娘看起来的的确确和东宫的事情没有半分干系……东宫事发的时候,这姑娘还没入京呢,不是吗? 如此想着,便又觉得这些日子来,真是有些过于战战兢兢了些。 毕竟,东宫储君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看来,自己的确不能再躲着了,再躲下去……和等死何异? 打定了主意,极快地收拾了几件衣裳,关了门落了锁,出门遇到邻家老太,打了个招呼,对方看她提着小包袱,呵呵地打听,掌心握着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问,“谢家大娘出远门呢?” “没。”谢嬷嬷如实相告,“找了户人家,在里头帮帮工,这不,今日就过去了。往后还烦请你给我家带只眼哈!” “瞧你这话说的,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还这么客气作甚!放心去吧!”对方摆摆手,又问,“哪户人家呀?” “王婆给介绍的,一个姑娘家。” 对方脚边已经积了小小一堆的瓜子壳,又朝着兜里抓了一小把,捏着一颗往嘴里去,“姑娘家好呀,姑娘家脾性小,家里人少,好伺候……快去快去吧。” 如此,道了别。 很稀疏平常的一段擦肩而过的偶遇,所言也是寻常闲言,钱嬷嬷说地不具体,对方也没再多问,看着钱嬷嬷离开,摇头笑笑,转身进去做饭去了。 …… 姬家。 钱婆刚离开,沈洛歆就进来了,端着色香味皆无的汤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自己这几日来最重要的一件差事——盯着姬姑娘喝完最后一滴药,顺便带来了陈老的嘱托,“伤势未愈,就照顾着自己一些,能不见的人就不要见,能晚几天见的人,就晚几天见,就算老头子我是神仙,也不可能让一个不配合的伤患在极短的时间能痊愈。” 姬无盐苦着一张脸吃蜜饯,闻言哼哼,“告诉他,他顶多就是个赤脚大夫,还神仙呢……还有,让他下次有话自己来说,这传来传去的,是担心当面说被我打吗?” 收了药碗,沈洛歆悄悄她脑袋,很轻,跟拍灰尘似的,言语嫌弃,“就你如今这身子骨,我觉得你怕是打不过陈老了。” “嗯?”姬无盐冷哼,“至于?沈洛歆……你如今是同陈老站在一个战壕里了?” “我只是站在正确的一方。”沈洛歆也不走了,搁了托盘坐在姬无盐身边替她把脉,一边注意着指尖下的动静,一边问她,“子秋说,钱嬷嬷有问题,让我往后注意着些,我是还好,不打照面就成。只是……你这边。既然有问题,抓起来恐吓一下盘问盘问就好了,何苦留在身边。” 这小妮子也不知道怎么养成的这样的习惯,有问题的都留身边了,若水是,钱嬷嬷也是。 虽说搁眼皮子底下比较安全,但眼下这宅子里到处都是秘密,指不定不小心撞破了什么抖出去……啧啧,那这就闹大了。 暖阳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姬无盐躺在铺了好几层软垫的椅子里,昏昏欲睡的感觉渐渐涌来。她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哦?对着这么一个老人家下手,沈姑娘如今……不比当年啊,跟陈老学坏了。” “呸!那是跟你学坏了!”沈洛歆作势又要打她,“再说,我只是说假意,假意是什么,懂吗?假意就是你稍稍恐吓一下,套些话出来,又没让你真的下……手……” 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一张暖阳下的容颜,精致美好到令人感慨造物所钟。可此刻,神精心创造的这张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悲悯。 沈洛歆最后的话,就这样堵在了喉咙口,余音散进风里。 她张了张嘴,以为自己说重了,正要解释,就听姬无盐说道,“可我……不愿啊。对一个老人家恐吓、威胁、甚至是严刑逼供,必要的时候我也下得去手。可是,她是照顾过上官鸢的人,也许是这世上,我所能接触到的,距离上官鸢最近的那个人了啊……” 那声音冷沉冷沉的,像是深冬腊月午夜梦回,听见沿街敲过的打更铜锣,一声、一声,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 姬无盐兀自说着,“恐吓、威胁兴许能让钱嬷嬷吐露实情,可我……可我还想知道她在东宫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她只报喜,不报忧,到最后都在说那个人如何如何好,到底是真的好,还是早已发现深陷局中而无法抽身,只为保全身后的整个上官家……” 这些日子,姬无盐想了很多。 关于自己,关于上官鸢,关于上官鸢写给自己的那些信笺。 上官鸢不是傻子,一个人的心思在不在自己身上,她必然感受得到——即便,她再喜欢她的殿下。 第153章 是不是你做的? 上官鸢的最后一封信,是比她的死讯早四天送到的江南。 而在那封信里,她仍说自己很幸福,说殿下待她极好,说万勿挂念,说只是想念家里的杏花酿,她说殿下不爱杏花。 彼时自己还同外祖母逗乐,说上官鸢是个傻子,为什么太子不喝她便也不能喝,还说若是自己的话,即便嫁人了,也不会为了对方改变呢?为什么不是太子学着喜欢杏花呢? 彼时外祖母正在练字,这些年外祖母喜欢上了练字,她说修身养性。彼时她头也不抬,只慢悠悠地写字,点头称是,她说,“女子不管是为人女、为人母、还是为人妻,首先应该是她自己,否则,和一具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这一点,上官老头子教出来的,就不如我教的。小鸢啊……终究太柔弱了些。” 谁知,四天后,死讯传至江南。 外祖母眼前一黑,没站稳,重重跌落在椅子上,抓着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她说,上官害人,上官……害人啊! 外祖母对上官家的芥蒂,一来自于父亲抢走了她的继承人,二来自于不同的教育理念,她总说祖父教出来的后辈太过于文弱,姐姐是,兄长也是。 可后来她也自责,说平日里应该多往来才是,至少,小辈们之间该多往来往来。 姬无盐只以为是外祖母心痛于早早地阴阳两隔。 可这些日子思来想去的,她却突然回过味来……上官家,不出傻子。即便彼时的上官鸢,沉浸在少女情思里无法自拔,决意一条道走到黑地走进这华丽东宫,走向太子妃的尊荣。 可……成亲半载,在对方给予的一次又一次失望里,理智总该回笼才是,但凡她信中有只言片语的艰难,父兄便是如何也要接她回来的。 上官家又不是养不起一个所谓的“下堂妇”。 何况,在江南,谁敢置喙她半句? 可她仍说自己一切都好……除非,她是觉得,即便倾尽上官族阖族之力也无法抗衡的艰难,不得不将自己困在那华丽牢笼里,来保全身后一众亲眷。思及此,姬无盐便也终于理解的外祖母最后的自责,因为两家的隔阂,上官鸢可能一直到最后,都不知道“姬家”二字所代表的含义。 她明明……完全可以向江南呼救。 卧榻上的女子,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缓缓地弯腰,即便左肩伤口仍然因着这样的动作而疼痛,可她仍然就着这个姿势,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沈洛歆自从回来后,唯一一次,放任了她不利于养伤的举动。 半晌,她听见对方细语呢喃,带着哽咽破碎的音,她说,“那个傻子……即便最终仍护不住你,又如何……总好过孤立无援啊,姐姐……” 沈洛歆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席卷而来。 说不上来到底难过什么,就好像在那样的声音里,整个人都被蛊惑了一样,前世今生的负面情绪都齐刷刷地涌来,将人彻底淹没。于是她也缓缓地,做了和姬无盐一样的动作。 双手抱紧了膝盖,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若水拎着药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当门齐齐埋着头的两个人,院中无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都睡了。虽然她也不清楚,普通人到底会不会有这样奇怪的睡姿。 但她到底没有打扰,只将手中牛皮纸药包搁在了门口,悄悄地离开了。姬无盐和她之间有些尴尬,或者说,是她单方面觉得有些尴尬,不见也好。 …… 没一会儿,子秋进了院子,进门前没见着那药材,越过去了,见药碗还未端走,就端了又出了门,还是没看到那药,又给跨过去了。 岑砚来去自然也是风风火火的,脚下有什么他自然是不清楚的,不过他没有子秋那么运气好,一脚正好踹上了药包。脚下异物感还是有的,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身后,也没看到什么,便只以为是个比较大的石子儿,还兀自嘀咕了一句,“这谁扫的地,路上石子都在,若是摔了姑娘可如何是好……” 姬无盐闻言,哼哼,一肚子怨气,“莫说门口的石子儿了,就是这台阶上的石子你家姑娘也踢不着。你见我这几日走下过台阶没?” 说着,又哼,“到底最初是谁让陈老过来的?” 岑砚耸耸肩,道不知,“兴许……是古厝兄。也有可能是老夫人……哦对了,我方才回府,见着叶家的马车在门口,若水从上面下来。” “哦?”姬无盐挑了挑眉,下意识就在考虑,宁修远这是还想干嘛? “对,我倒是听说了。”沈洛歆颔首,随口八卦道,“这风尘居歇业归歇业,这风尘居的姑娘倒是忙活起来了,每日里风尘居的门口都是各家的马车,接了姑娘们过去唱歌跳舞的。这若水就是得了叶家夫人的青睐,宝贝得紧呢,日日里跟着学琴呢。” “这是都坐不住了?”姬无盐躺在软塌里,眯着眼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日头晒得有些过了,整个人乏得很……说起来,风尘居是不是快可以营业了?” 沈洛歆颔首称是,“该是差不多了吧。本来就没风尘居什么事儿,百合在那之前就已经离开风尘居了,若是朝云姑姑强势些,完全不需要歇业的。” “歇业……也有歇业的好处。”姬无盐支着右侧的胳膊起身,沈洛歆赶紧起身相扶,却见她微微顿了顿,吩咐,“岑砚,你去同朝云说一声,这风尘居……设计让宋元青再关上些时日。理由嘛,也别太骇人听闻的,就说事情还有些矛盾之处,没查清楚。” 岑砚问了不问,颔首称是,下去了。 姬无盐这才转身朝着屋子里头,一边走,一边嘟囔,“这都秋天了,日头还是晒……” 沈洛歆没跟着,她站在门外,脚尖抵着门框,有些突兀的问道,“无盐……百合的死,是不是你做的?” 姬无盐脚步一顿,转首看去。 第154章 若是你杀人,我帮你毁尸灭迹 并不是疾言厉色的质问。 只是看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执拗的认真。一张脸上半分笑意也无。 姬无盐看着她,目色平静,娓娓道来,“百合死在牢里。用的是她毒死杨少菲的毒药。大理寺按照畏罪自杀定的论上呈了陛下,听说已经结案了。” 双方都没有动,一个站在门槛之外,一个站在门槛之内,那矮矮的一截门槛,竟似天堑横亘在双方之间。 沈洛歆异于平日里的轻松,整个人看起来绷得紧紧的,言语也犀利了几分,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你避开了我的问题。无盐,我问的是……她的死,是不是你做的?” “我说了,你就信吗?”姬无盐问她。 沈洛歆眼神直白,半分避讳也无,“嗯。只要你说,我就信。” 阳光从外头打进来,沈洛歆的表情有些晦涩难辨,她的影子一半落在地上,一半合在姬无盐的身上,看起来有些亲密。 这一刻的她,表面看起来强势又较真,只一只手悄悄的背在了身后,微微地颤,担心接下来的答案,也担心这样的自己显得太多管闲事。 可母亲说,百合不是自杀。 百合不是死于她指甲缝里的毒药,即便,她的指尖的确藏有毒药,可显然,那只是她用来杀杨少菲的,她没有想过要自杀。她死于窒息。 她看着姬无盐,看着她这几日下来清减了不少的身形,听见她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不是我杀的。” 姬无盐看着她,又一次重复,“我说,百合不是我杀的。” 自打听说了那消息之后一直提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了地,很轻,轻地有些飘忽,她低了低头,脚尖碾了碾,跨进了门槛,抬头看着姬无盐笑,“那我就放心了……原还想着,若真是你做的,我是不是得帮你去毁尸灭迹。” 姬无盐一怔。 沈洛歆解释,“大理寺对外说百合是畏罪自杀,一个曾涉风尘的舞姬如何死的,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说她畏罪自杀不过是全了杨家的面子罢了。可他们准备呈上去的折子却不是这样。” “准备?这案子还未结?” “嗯。”沈洛歆颔首,挽着姬无盐往里走,仿若方才的咄咄逼人只是记忆上一个紊乱的瞬间,“尤大人压着,不给递上去,说一定要找到一个真相。负责这件案子的仵作,焦头烂额之际来找母亲,彼时我同母亲在客栈里用膳,便也正巧听了。” “百合在燕京城没有亲眷,尸体停在义庄好多日了,如今天热,放不了多久,那边的管事上报好几次,偏尤大人大有查不到一点什么坚决不入土的执念。还说,那日去大牢看过她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太子,还有一个说是叶家姑娘身边的丫鬟,统共三人。之前可能是觉得毕竟里头有个太子,能不传唤就不传唤吧,可如今查不到,显然传唤也是迟早的,你这边要做好准备。” 沈洛歆扶着姬无盐在窗户下躺着了,又调整了一下软枕的位置,才在边上坐下了,“我让母亲想法子拖延着了,只说你有伤在身,起不了。毕竟你如今是为他女儿受的伤,他总不好为难你。” 窗户下,阳光有些刺眼。 姬无盐微微偏了头,其实这大段大段的,也没听多少,只兀自问着,“那你方才为何如此问我……”下意识地,敛了呼吸。 最初以为,她是站在道德的标准质问、抑或诘难,是想要告诉自己,生命诚可贵,谁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云云…… 可似乎不是。 其中深意,似是而非,她不敢信,又想要相信,于是,只低了声音继续问。 姬无盐小心翼翼地问,对方却一脸坦然,再无方才的紧绷,只认认真真地看着姬无盐,唤道,“无盐,尸体都是会说话的。” 她说,“任何方式的杀人,都会留下证据,查到只是时间问题。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到你的名字的那一刻,我就在想,若这件事真是你做的,或者说和你是有关的,那我总要去毁尸灭迹,让她无法开口指证你。至于旁的……我也帮不上你。” 比“我信你”更可贵的,从来都是“我陪你”,你若杀人放火,我为你毁尸灭迹。 心脏跳得厉害,有种即将破体而出的冲动,一阵阵地,钝痛。 半晌,姬无盐倏地笑了声,扯开了过于沉重的话题,似笑非笑地开着玩笑,“就你这小身板,靠你毁尸灭迹我可不放心。莫要最后身陷义庄,还要我去捞你……” “迂腐!”沈洛歆冷嗤一声,抬了抬手,念及对方身上的伤势,到底是没打下去,最后指了指自己的脑壳,“你以为什么都靠蛮力?这儿!懂不,这儿才是人类最大的生产力!” 生产力?这句话乍一听,意思大抵是懂的,只是说法有些新奇,但转念一想,也的确好像没问题。 这丫头,有时候觉得她呆呆憨憨的,性子也随和,属于在哪里都能扎根野蛮生长的类型,但有时候心思又敏锐,想法也新奇,总之,是个挺矛盾的人。 也挺有趣。 “姑娘。”岑砚匆匆而来,人未至,声先到。珠帘撩起,丁零当啷间,他的余音还未消散,“姑娘,黑袍人……往后山去了。” 姬无盐一下子坐起身来,“备车。” “哎?!”沈洛歆下意识抬手要拦,可见她如临大敌的表情,到了嘴边的阻拦就改了口,“我陪你一道去。不许拒绝,我是你的大夫,必须随时保证病人的安全。” 姬无盐冷静的看她,“你是仵作,不是大夫。” “仵作凭什么不能当大夫?”沈洛歆眉眼微抬,表情骄傲又睥睨,“死人是人,活人也是人,一样的。” 哪、哪一样了?岑砚瞠目结舌。 只是,沈洛歆铁了心要同行,姬无盐也没时间在这耗着,只叮嘱了句保护好自己,便起身朝后山去了。 身形瞧着颇为矫健,完全不似方才走路都要人扶着的样子。 第155章 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 “百合的确不是我动的手。我也知道她不是自杀。” 马车上,姬无盐才对沈洛歆说起此事,“我去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同杨少菲殉情的意愿,甚至,她说若能在这铁栏杆里终老一生,倒也不错,如此,黄泉路上便也不会再遇到他了,下辈子也不会了。” “她同我说起,让我注意太子身边的黑袍人,那是一个声音很难听的人,脸上有巨大的疤,特别瘦。彼时我没在意,一直到……后山刺杀,古厝审的人,对方所知不多,幕后之人从未见过,说是只见过一人,一个身穿斗篷、声音难听、很瘦的人。” 说着,满含深意看向沈洛歆。 沈洛歆紧张地呼吸都忘了,“你是说……你是说这一位都是太子干的?” 声音压地很低,像是生怕隔墙有耳。 说完,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半晌,蹙着眉头,“你说……那他图什么呢?难道真的是因为杨家和叶家结亲,让他觉得杨家要脱离他的阵营,所以伺机报复?杨家也不是什么特别有用的棋子,倒也得不到就毁掉吧……再说,安排刺客刺杀尤郡主,他又是图什么呢?” 想了想,始终觉得不对劲,半起了身子倒了杯茶,灌了一口,才道,“我就这么说吧,你看太子他像不像是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猹是为了吃瓜,那太子呢?除了将杨家彻底推向他的对立面之外,他得到了什么?” 的确……什么都没得到。 诚如沈洛歆所言,这样的李裕齐,的确像是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一只忙活了一整天没吃上一口瓜的猹。 “黑袍人……”姬无盐沉着脸,声音绕在唇齿间,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力道,“我总觉得,抓到他,就能知道李裕齐这只猹到底图什么了……” 说话间,马车猛地一颠,沈洛歆茶杯里的水一晃,大半泼在了对面姬无盐的裙摆上,淡青色的长裙从膝盖开始湿了一小块,所幸颜色不深。 思维被打断。 车外,岑砚探了脑袋进来,讪讪地笑,“姑娘,有人拦路。” “这好端端的,拦什么路呀,打劫的吗?”泼了人大半杯的茶水,沈洛歆心中不愉,也实在想不起什么大人物会在后山这样的地方闲逛,咋咋呼呼地掀了帘子,“岑砚不是我说你,遇到打劫的直接打回去……呀!” 话没说完,帘子一松,整个人缩了进来,一边拍着胸脯一边神神叨叨,“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外头是谁呀?不会是你爹娘吧。” 沈洛歆无声又夸张地做了个口型,“宁、三、爷。” 宁修远? 提起这人,就想起他夜闯自己房间,说的那些有的没的、像是喝了假酒才能说出来的话,着实莫名其妙! 心烦意乱间,姬无盐想也不想,直接下令,“碾过去!” 碾过去?碾谁?碾宁三爷?岑砚表示自己实在无能为力。他讪讪笑着,对着宁修远一脸的苦瓜表情,“宁大人,您也听见了……这,碾,小的是万万不敢碾您的,要不,您还给让让?” 宁修远的马车整个儿横在上山的必经之路上,他站在车前,姿态闲适,悠然自得,显然是算准了等着的。 闻言,他倒也不墨迹,朝着身后摆摆手,吩咐道,“你先回吧,我同他们一道上山。” 帘子又一次被撩开,这次换了个人了,虎着一张脸,质问宁修远,“所谓君子坦荡荡,没想到宁大人却反其道而行之,这跟踪人、监视人的事情,没少干吧,这么熟练。” 这燕京城里,怕是也只有她一个人,对自己想吼就吼,想质问就质问,偏生还总阴阳怪气地一口一个“宁大人”,欲盖弥彰地想要拉开距离,且不想想,若非自己纵容,谁敢这样大呼小叫的?都是人精,这点儿都看不懂?宁修远一边赶走了席安,一边就拦在车前,态度特别好地供认不讳,“姬家外面的眼线不少,我只是让我的人看着他们,免得他们轻举妄动。” “不必,你让他们撤走!” “好嘞。”宁修远应地特别快,话题一转,扯了开去,“你不是要上去抓黑袍人嘛,再不去人就要跑咯……这古厝兄是自己先跟过去了吗?万一对方武功高强,古厝兄有所不敌的话……” 下面的话没说下去,只抱着胳膊挑着眉眼看着姬无盐,颇有几分你不急我自然也不急的镇定来。 咬了咬牙,到底是不敢因为宁修远耽搁了正事,“车里都是女眷,你坐外头。” “好嘞。”宁三爷缓缓一笑,冲着姬无盐,乖巧听话的样子,几步跳到了岑砚身边坐了,转首看去,“走呗。” 一脸坦然。 岑砚抓着鞭子的手一颤,猛地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那马吃痛,嘶鸣一声朝前奔去。山路颠簸,岑砚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跟着颤,当朝帝师坐在自己的副手位,这算不算是……光宗耀祖啊! 沈洛歆也在颤,不仅五脏六腑在颤,眼珠子也在颤,一眼又一眼地朝外瞄。帘子沉沉坠着,只晃动间依稀能瞧见宁三爷精致昂贵的一角衣料子。 所以,如今这是什么状况?宁国公府的三爷在外面坐着,而自己在马车里头坐着?这、这……如坐针毡啊!可又莫名酸爽是怎么回事?于是,连带着看向姬无盐的眼神,满满的崇拜! 有着这位神仙坐镇在那,一样的路程硬生生少花了不少时间。 可即便如此紧赶慢赶着追上道宗教的院子的时候,姬无盐还是只看到了破了一只袖子气喘吁吁赶回来的古厝。 “让他跑了。”古厝喘着气,叉着腰,散了一身儒雅,“武功不高,轻功是一绝,泥鳅一样地滑溜。” 姬无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见除了破了一只袖子外并无伤口,便放了心,“辛苦了。先去外头马车上休息休息,我进去看看。”明知此处危险,那黑袍人却还是铤而走险走了这一遭,怕是这院子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156章 道宗教信奉的神只 “我同你……” 姬无盐摇头,“不必,我自己进去看看就成,左右就是几步路的问题。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说着,提了下摆就上了台阶。 即便如此说着,可该跟上的仍然跟着,半步没有落下。 先去了正殿,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 后山的道宗教,是教派最初的据点,即便后来教派越来越出名,教中门徒众多,可这里却也只是翻新了一两回,并没有太大的改动。是以,占地并不大,除了正殿,还有东偏殿,西侧沿着山路往上走走,就是错落的住房,大多陈设简陋,一目了然。 当真是人去屋空。 几人之间,沈洛歆体力最差,回到前殿靠着香火鼎叉着腰喘气,“之前总听人说起,天师多么多么厉害,多少身患绝症的富商、官宦,提着金银财宝地上门求治,原以为这道宗教该是金砖铺地、夜明珠嵌壁般的辉煌耀眼。这怎么瞧着,就是个年久失修的小寺庙呢……那那些金银财宝在哪里?” 岑砚自打上了山,就一直按着腰侧配剑,这会儿听了,嗤笑,“你是傻子嘛,皇宫都没有这么奢华,这道宗教在皇城边上,哪敢如此嚣张,就算是金山银山,也要挖个地道埋起来嘛,所谓财不外……露……” 说着说着,眼珠子蓦地瞪大了,“不会……真的挖了个地道吧?” “也不是不可能吧……”姬无盐托着腮,她有伤在身,走了这些山路,也有些疲惫,便同沈洛歆一般,整个人靠上那鼎。 堪堪靠上,也不知道靠在了那个机关上,那鼎便被整个儿推着往边上挪了挪。 两人一个不慎,差点齐齐向后倒去,幸好两人也算机灵,互相拉扯着站稳了。 前殿里,蓦地传来咕噜噜的声音,似有年久失修早已卡涩的齿轮缓缓启动,那声音其实并不大,可如今这山林浩渺空寂间,便显得有些振聋发聩了。 几人面面相觑,然后下一瞬就齐齐朝前殿去。 岑砚一边走,一边两眼放光,“真真儿是光宗耀祖的日子啊!金山银山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贝啊……天呐,被我言中啦!我这是什么运气啊,今日出门踩狗屎了吧……?真该带上子秋来的,那财迷见了还不得乐不思蜀了……” 絮絮叨叨地摩拳擦掌,没注意,直直撞上了前头的沈洛歆。 前面,所有人都呆住了。 方才空荡荡的除了三个落了灰的蒲团什么都没有的大厅里,升起来一个雕塑。青面獠牙、狼首人身的怪物,左手握着一把巨大的镰刀,右手拎着一个天平,只是看着便让人浑身不适。 “这便是……道宗教信奉的……魔?”饶是姬无盐觉得此生也算见多识广,可还是对着这个巨大的雕塑心里发毛犯怵。 沈洛歆更是盯着那雕塑,只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死……神……”她喃喃。传说中,一手镰刀、一手天平,通过称量死者心脏重量做出审判的、古埃及传说里的……死神阿努比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异世的时空里?还是说……自己还是在地球上?这只是历史长河里被遗忘的无人所知的一小个片段? “死神?这玩意儿是个死神?阎王爷?也不像啊……看来信奉这东西的道宗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岑砚托着腮,绕着整个雕塑转了起来。 沈洛歆站在那里,只觉得手脚冰凉。 周遭的一切渐渐远去,耳畔有人在说话,可她听不清,她只觉得自己五感封闭,宛若回到最初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时的恐慌和无助。 指尖被温软包裹,耳畔有人轻唤,“洛歆,洛歆?” 洛歆是谁?她不叫洛歆,她叫什么……她是谁?洛歆……哦对,她也是洛歆,沈洛歆,御史大夫和一个仵作的女儿,有爹有娘,还有一个至交好友姬无盐,还有姬家的很多人。 意识渐渐回笼,从外头照进来的阳光刺目到令人觉得不真实,可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是真实的温软。 “就……就想起了一些事情,没事。”她说,笑着晃了晃姬无盐的手,“无妨,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最初的几年,疯了一样地想回去,后来渐渐地开始安于现状,觉得和许四娘一起相依为命的,也不错。一直到这一刻,在看到阿努比斯的时候,她突然就释然了。 不管真相如何,不管这是异世大陆还是历史长河里的沧海一粟,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在这里,他们都在这里,这段岁月便是真实的人生。 “你们快来!姑娘,姑娘你快来!”岑砚在雕塑后面抬着手臂挥舞,“这里有个洞口!宝藏!宝藏!” 雕塑的后面,的的确确有一个向下的通道,从上面看下去,看得到蜿蜒而下的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一直到视线的尽头。 “我下去看看。”姬无盐提了裙摆就要下去,“你们在上面等我。” “不行!要去一起。”古厝想也不想地拒绝。 宁修远含笑开口劝道,“古厝兄莫要逞强了,你方才追黑袍人的时候耗费了大量的体力。你放心,我陪着无盐进去就成。马车里已经备好了热茶,你先过去休息休息,正好也帮我们看着点。这不,沈大小姐还在外头,万一那黑袍人去而复返的,就危险了,你总不能让沈大小姐也跟着咱们一道下去吧?” 沈大小姐:总觉得自己突然成了工具人。可帝师面前,如蚍蜉撼树,弱小可怜又无助,不敢言。 岑砚:其实保护沈大小姐的话,自己也能保护的,只是,不敢言,生怕下一个光宗耀祖的机会就没了。 于是,两人甚至不需要眼神的交流,就格外默契地一个默默后退,一个上前两步,“原想着自己是大夫,能照顾着无盐一些,没成想,一下子就成了累赘。如此,还得麻烦您了……”言语间,客客气气地带上了敬语。 第157章 想看宁三爷的身手 毕竟,在和古厝为数不多的交集里,沈洛歆的印象是,这位看起来很君子行事却格外不君子的男人……挺不好相处的,好像挺讨厌麻烦事的,所以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她尽量不和他打照面。 同在一个屋檐下,几乎见不到面。 而显然,如今自己就是这个麻烦事。对此,沈大小姐很有自知之明。 古厝自然是不愿让姬无盐单独去涉险——对他来说,只要是没有自己跟着,就叫做“单独涉险”。 何况若是让宁修远陪着,那就是险上加险。 宁家三爷智多近妖、面慈心狠,心肝肺没有一处不黑,夜闯深闺在前,派人盯梢在后,没有一件事是一个正经人能干出来的。偏宁修远不仅干了,还光明正大半点不觉得不好意思似的。 这会儿两人单独下去,古厝还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当下温温一笑,道,“不若,宁大人在外面等着吧。下面会不会有什么埋伏陷阱的,咱们也不晓得,您金尊玉贵的,若是磕了碰了的,咱们也不好向宁国公交代不是?正好,您在外头,也能保护一下沈大小姐。” 一口一个“咱们”,一口一个“您”的,这是将内外划分地明明白白啊。宁修远摸了摸鼻子,这语气,想当没听懂都难。 不过宁家幺儿对自己的认知一直都挺清晰的——厚脸皮。 笑容得体,霁月风光,“古厝兄这就太见外了,枉费我口口声声地叫你古厝兄,你却权拿我当外人啊。便是我今日身死魂消于此,宁国公也不会找你要一句交代。再者,你也说了,这下面指不定如何危机重重呢,我瞧着你脸色不佳,方才和黑袍人一战,想来耗损极大,万一遇到了埋伏,你如何保护你家姑娘呀?” 说着,转首看向姬无盐,“是吧,无盐,你也不想古厝兄为了保护你出什么意外吧?” 的确如此。 能从古厝手里溜走,这个黑袍人的武功绝对不低,两厢周全下来,宁修远的安排的确是最好的。她颔首称是,“就这样吧,我们早去早回,你们在上面小心着些,若他去而复返,不要缠斗,不能力敌就撤退。左右……本姑娘也想看看宁三爷的身手。” 说完,意有所指的瞥了眼宁修远,又叮嘱了几人一番,提了裙摆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去。 听说,宁家三子,老大老二皆是习武出身,老大宁修贤入仕途掌兵权,老二宁修仁入江湖,宁国公府朝堂江湖两手抓,宛若一只爪牙锋利的猛虎盘踞在皇城脚下,是皇室最最放心的看门虎,又是皇室最最忌惮的双刃剑。 也是权衡各方势力最得力的助手,是以,即便先帝多次想要削一削宁国公府的权势,却都无功而返无疾而终。 后来,宁国公老来得子,生下了宁修远。在关于宁修远的记载和传闻里,他是从来没有习过武的,听说是宁国公宠溺幺儿,不愿他受此皮肉之苦,于是,宁修远一度成为宁国公府唯一可能的软肋。 只是,显然,这个软肋只是虚假的表象。 姬无盐提着下摆,一级一级的往下走,向下的通道里最初还有一些台阶,后来就没有了,昏暗潮湿的环境里脚底下隐约的湿滑又黏腻。上头传来岑砚扯着嗓子的叮嘱,“姑娘,见着金山银山别手软哈!信奉什么死神的教派,敛的都是不义之财哈!能拿多少拿多少,拿不了吱一声,属下立马下来哈!” 姬无盐脚下倏地一滑,赶紧撑着墙壁才算是稳住了身子,咬着牙很想将那不靠谱的吊起来打一顿。 “岑砚这小子,倒是和席玉性子相仿。”宁修远跟在她身后,一手抬着,虚虚拦在她身侧,打破沉默,“这俩小子,该是极投缘的。” 可不就是极投缘嘛,一起猫过墙角勾肩搭背着偷听过主子谈话的关系,能不投缘嘛。姬无盐冷哼,“回头给你送去。” 越往下,通道越发的矮和窄。 起初没觉得,可没走多久,宁修远就“咚”地一声撞了脑袋,他不得不猫着身子走,拧着眉头嘟囔,“这地方若真是天师用来藏宝贝的地方的话,这天师看来也是个矮个子……” “你没见过天师?”姬无盐有些意外。 “我认识他作甚,江湖骗子罢了。若是求神拜佛地就能让神佛救你于水火的话,人人都拜一拜,这神佛也来不及救啊。”宁修远一边说着,一边将姬无盐往中间推了推,“这坡斜着呢,墙上都是青苔,别脏了衣裳。再说,殊不知,汝之砒霜吾之蜜糖,重病者求健康,康健者求钱财,富有者求权势,人之欲望,永无止尽,若能靠求神轻易得之,这天下怕是一人一张龙椅屁股底下坐着吧。” “是这个理儿……”姬无盐颔首,声音里带着浅淡的笑意。 这可能是两个人有史以来最平和的一次相处了。 空间愈发压抑,墙壁上只零星几个将熄未熄的火把,影影绰绰的,起初还能照着一些,随着逐渐深入,火把的亮度也愈发黯淡。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依稀看到一扇落了锁的木门。 门上生了藓,看起来斑驳古旧。 一把锁却锃亮如新。 姬无盐从头上取了根簪子,看似格外随意的鼓捣了两下,嘎搭一声,锁开了。宁修远的眼,亮了亮,“姬姑娘真是时时刻刻都能让人眼前一亮。” “阴阳怪气。”姬无盐懒得搭理他,“小镇子出来的人,总要会些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 “不知,姬姑娘所谓的小镇子,是云州还是……潭州?” 上官家居潭州,姬家盘踞在云州,哪个都不能算是小镇子,如何也要算得上是半个江南了。他看着她手里那根簪子,眉眼都柔和了下来,一只款式简单的宝石簪,簪身是白玉,簪尾以蓝宝石镶嵌,宝石不大,并不起眼。 这丫头,很低调嘛。还是说另有乾坤? “但凡能够用在正途,便不算旁门左道。” 第158章 撬人密室,夺人钱财,可算正途? 正途? 姬无盐戴上簪子,转头笑问,“撬人密室,夺人钱财,可算正途?” 那双眸子,几分俏皮,几分灵动,于暗沉的光线里,熠熠生辉。蓦地想起白行最初对她的评价,勾魂,当真半点不虚。指尖轻轻摩挲过指腹,忍着想要将她面纱摘下的冲动,移开了视线伸手推门,微微探身之际,在她耳畔落下低语,“算。” 说话间,气息落在耳畔,微热。 翠竹清香冲散了通道里的霉腐味,她有些不适地缩了缩脖子,宁修远已经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姬无盐怔立当场。 金山,没有。银山,没有。夜明珠镶嵌着墙壁……真的有,不过也只有四颗小的,不算价值连城,想来是不符合岑砚的预期的,那四颗夜明珠分列两边,光线柔和,落在暗室正中的香案和牌位上。 牌位之后,是两座和上头一般无二的狼首人身塑像,沈洛歆口中的死神雕像。只是和上面的比,小了许多,看起来就没那么可怖了。 环顾一圈,再无其他布置,看起来这就是一个祭祀的暗室。 唯独那牌位,无名。 无名的牌位,上面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可见定是时常摩挲仔细擦拭的。这牌位之主的名字,怕是早已镌刻进了天师骨血,轻易碰不得,就像这块必须一步步走过狭长暗沉的通道才能看到触摸到的牌位一般,从不轻易示人。 “欲盖弥彰。”她笑笑,一时间也有些好奇这天师心里藏着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看来也是个伤心人啊。” 言语间淡淡戏谑。 宁修远却摇头,“不见得。” 他上前两步,转动香案上的牌位……耳畔毫无预兆的响起轰隆隆的声音来,仿若天地塌陷。姬无盐蓦地看向门口,门还开着,只是……门口,多了一道石墙将整个门洞封地死死的。 这是……姬无盐看着宁修远还搁在那无名牌位上的手,蓦地又想起他那句“不见得”,当下脸就黑了,“既然知道是机关,你瞎转什么转?” 宁修远看起来很无辜,耸耸肩,摊开双手,“我以为……还有密室,谁知是机关。”一脸坦然,看起来半分紧张也无,甚是还劝着,“这门落下的动静那么大,古厝兄他们在外面,一定能听到的。放心吧,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救咱们了。” “救?怎么救?”姬无盐上前推了推那门,整块巨石的大门,就这么死死横亘在木门之前,她不觉得事情会像宁修远说的那么乐观,“找不到机关的话,总不能撬开吧……要不,你再转转?”她指指那牌位。 “转过了,转不动了。” “不行。咱们不能空等。”姬无盐从蒲团上爬起来,不知怎的,她脚下突然一软,又跌坐了回去,她晃了晃脑袋,那一瞬间的眩晕感已经没了,短暂地仿佛只是幻觉。她面色如常地站起,绕着这个古怪的暗室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分析着,“三爷,我寻思着分析一下这天师,你听听看哈。天师搞了这样一间暗室,没藏宝贝,看起来像是用来祭拜谁的。” “若真心祭拜,这无名牌位的主人在他心里定是重要的,用这个牌位设置机关多少有些不敬,我觉得不太可能。”姬无盐定定站在两尊塑像的背面,微微抬了头看着,喃喃说道,“可若只是一个机关,那这地儿没宝藏没秘密的,设置这么一个机关,作甚?” 如果是为了困住谁……那他又想要困住谁呢? “别找了。”宁修远对着她招招手,像招呼一只猫儿,“这个机关是为了困住里面的人,打开的机关就不会在里头。找也是白搭。” 外面传来呼喊声,有岑砚的、有古厝的,还夹杂着几声沈洛歆的,那姑娘明显是吊在后头,声音比较远,听得出气喘吁吁的。 “姑娘、姑娘!”岑砚是第一个到的,他身形比古厝小,在这样的地形里更灵活,他用力敲着石门,“姑娘、你们在里面吗?听得到吗?” 姬无盐站在原地,抬了声音,“听得到!”说着,抬头看了眼这两尊佛像,眉头轻轻蹙起。不知道是那小子敲的力道大了些,还是哪里来的风,垂落了塑像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 “那姑娘你还好吗?还活着吗?伤口裂开了没?三爷还活着没?” 姬无盐随手挥了挥,避开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灰尘,走到前面唤道,“死了,鬼混跟你说话呢……你轻点敲,这里头灰尘大,呛人,你姑娘伤口没裂开也要呛地咳裂开了。” “哦……”外面的声音顿时小了很多。 “丫头!”古厝在外面叫,“情况如何?” “无妨,不急……你在外面耐心些,找找有没有机关。三爷和我都觉得打开的机关应该在外面才是。”想了想,又道,“让沈洛歆一起找,她奇奇怪怪的点子多,兴许能找到。” 说着,身形一晃,整个人又是一阵眩晕,比方才的更明显,她靠着香案摇了摇头。 “怎么了?”宁修远发现了异样,过来看她,先是看了看她伤口的地方,见并没有血迹透出来,又摸摸她额头,也没有异常,便搀扶着她坐了,蹲了身子问,“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她按按眉心,“就有些晕。” “不行,他们这样找机关太慢了,这地方奇奇怪怪地透着一股子令人不喜欢的味道。”宁修远包着姬无盐的手,将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扬声唤道,“岑砚。” “诶!诶!宁大人,您还活着吧?” 即便是在这样的气氛里,宁修远也忍不住对这位只知道问“还活着没”的侍卫腹诽几句,难道这小子跟死人说过话? 出去后真该好好打听打听,一边腹诽一边吩咐道,“你现在马上跑一趟宁国公府,找席玉或者席安,如果找不到,就找我二哥,让他们随便一个人都成,带着我书房里的那把剑一道过来。” 第159章 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好嘞!”应着,又抬了抬声音,“姑娘,属下很快就回来,你、你别害怕!” 说着,转身即走。 最后那句磕磕盼盼的叮嘱,实在像是小孩子装大人样似的。 姬无盐摇头失笑,这坐了一会儿,眩晕感又消失了,但这次是真真实实地体验过,这眩晕并非幻觉。自己平日里身体康健得很,打小更是将各种名贵药材当糖豆子一般地嚼,左肩中伤这几日从来没有眩晕过。 “这地方……的确有古怪。” “本来就是怪力乱神的江湖骗子,有些奇奇怪怪地旁门左道,也是正常。”宁修远捏了捏她微凉的掌心,“不过想来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你若觉得累,靠着休息一会儿,待岑砚回来就行了。” 她依言闭了眼,并不逞强,闭了眼问他,“你让岑砚去取的,是什么剑?” 靠在他肩膀前的姑娘,散了平日里撑着的气势,此刻看起来格外娇小柔软,像初生的小奶猫,宁修远的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些、柔了些,“听说过‘裂空’没?” 姬无盐倏地睁开了眼,抬眼看他,“裂空?传说中,可裂金石、可破天地的裂空?那把剑在你手里?”二师父痴剑,这些年为了收集名剑费尽了心思。就为了这把裂空,不惜缠了兄长数月、将珍藏了半辈子的好酒都送出去好几坛子,才让兄长终于点头同意接了他这“生意”帮他找裂空……只是时隔多年,始终无果。 没想到在这里…… “嗯。就是它。”宁修远抬手,将姬无盐的脑袋又按了回去,“若是那剑,这石门还是劈地开的……你这小丫头知道的不少呀。” “听过一些。”姬无盐又闭了眼,虽然不眩晕,却莫名的困乏,“你连武功都藏着掖着的,这把剑跟了你也是受委屈了,多少年才能见一见天日啊。” 宁修远却无所谓,“不过是一件死物,你若喜欢,待劈开石门你拿回去就是了。” 也不知道二师父听了这句话是什么感受。 他痴剑痴酒,但为了裂空,还是送出去了半壁江山,听说心疼地几个月没睡好觉,本就不浓密的头发更是一把一把地掉,最后无法,找陈老要了些安神的药吃了,可就这样,也只有关于裂空的只言片语的消息,连影儿都没见着。 这也成了兄长案头永远没有清算的账。 谁知,就这么突然地……触手可及了。 只是,触手可及的东西,太重。 她仍闭着眼,倏地一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怕我扛回去了,明日姬家就被人盯上了……不敢不敢。” 难得轻松的气氛。 宁修远懒洋洋地,也靠着后面香案,直截了当地指出,“如今盯着姬家的人也不少,也不怕再多一把裂空了。” 这倒是……何止如今的姬家,似乎从懂事开始,身上的眼线就没少过,明明不管是外祖母还是祖父,似乎都刻意地低调避世,即便燕京城里几乎已经没有人提起“上官”二字,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在暗流涌动的水底下,渐渐积蓄着力量。 她有些疲惫,懒洋洋地闭着眼,耳边是另一个人的心跳声,清晰、有力,竟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里,让她觉得安心。 “宁宁。” 宁修远在唤她,她懒洋洋地应了声,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称呼上的变化。 “宁宁,别睡……陪我说说话。” 姬无盐只觉得有些累,她想,也许这地方真的有什么古怪,只是宁修远好像并无大碍,而自己也只是困乏,除此之外也没有异常——这一点她很清楚。 “我没事,很清醒。”她咧了咧嘴角,对宁修远的紧张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便也就配合着他,“你想说什么?” “说说……你?” “我有什么好说的?” “我查了上官家的族谱,上面没有你的名字,姬家的事情我查不到……姬无盐,是你在姬家的真名?”姬家继承人,应该不会是这么个名字才是。 若是平日里,两人大多针锋相对,即便平和,也常阴阳怪气的,这样好好说话的时候倒是难得。左右也没什么好瞒着了,她摇摇头,“不是,上官宁是我出生时定好的名字,后来去了姬家,外祖母说,‘宁’字极好,便叫我,姬宁儿。” 温和的夜明珠的光线里,宁修远的眉眼温软到像是春风拂过、细雨润过,他说,“嗯。‘宁’字是极好。” 我的姓,你的名。 上官家既应了我宁家一门亲事,总是欠我一个妻子。 “宁修远……既然要说说话,那我问你,你可要答我。” “嗯。你问。” 姬无盐闭着眼,表情平静,心跳却快,快地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她不知道会不会得到答案,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还没有找到机关。传闻中可裂金石的裂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劈开这扇石门,毕竟,想来宁修远得到裂空之后,也不可能有事没事地用来劈石头。 也许,等走出这扇门,他们回到最初,互相提防、互相戒备,有些话,就可能不会问,也闻不到答案了。 她抿了抿嘴角,“当初……上官家到底是为何得罪了贵妃,才不得不举家迁出燕京城避祸。” 宁修远低了头看她。 小丫头仍闭着眼,只是睫毛微微地颤,眼皮子底下的瞳孔转地厉害,像一只受了惊却要兀自强装镇定的小鹿。 宁修远看着这样的小丫头,终于没忍住,做了一直想做的那件事。 他缓缓地,摘了姬无盐的面纱。 姬无盐倏地睁开了眼,“你……”一双因为吃惊而睁大的眼里,是夜明珠洒下的辉光,斑斓惑人。 想要细细描摹那样的盛景,可到底是忍住了,只状似正经地问道,“你同你母亲,上官夫人,几分相像?” “嗯?有六七分……”说着,瞬间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上官家得罪贵妃,是因为母亲的容貌?” 第160章 棋子 宁修远静静地看她,四目相对里,他在她的眼底看到了自己。 从未在这样一个角度里看到过自己的模样,让人心里都柔软到化开。气氛逐渐微妙,而话题却依旧沉重,他轻轻点了点头,“就像你自己方才所说的那般,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美貌有时候亦然。” 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只是如此?” “当年那件事记载比较隐晦,毕竟事涉皇族,我能查到的也是有限。”宁修远也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的样子,他问,“那你以为呢?” “政见不同,或者说,挡了左相的路、公然不支持太子等等……任何的情况,都比美貌造成的忌惮更有说服力不是吗?”姬无盐离开了宁修远的肩膀,她坐在蒲团上抱着膝盖,目光只落在脚尖前的一点,“上官家也不是籍籍无名的小氏族,当真能让人轻贱至此?” 宁修远从身后看着她,目色怜悯。有些话,他不确定她能不能接受,毕竟,这些谣言里的批判的对象是她的母亲。他声音很低,很温和,却格外直白,“上官姬氏,祸水红颜,主上官、魅天下而乱朝纲。这首童谣的出处,就是来自于彼时还未声名鹊起的天师。随后,司天监夜观星象,发现帝王星不稳,隐有坠落之象……如此说,你就该明白了,红颜只是诱因。” 只为了让一切师出有名。 “所以……”姬无盐眉眼微垂,细数着这段话里涉及到的各方势力,“左相、道宗教、司天监。道宗教只是江湖势力,道宗教的背后,可能是左相和东宫,可能是左相或者东宫,也可能是任何一股其他的势力……司天监的背后,应该是皇帝。所以,上官家……说到底还是在皇帝默许的情况下,被遣送出城的,是这样吗?” 所谓谣言止于智者,可天下愚人何其之多,一首童谣如何来的,背后有什么目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覆灭一个氏族。 “宁修远……”她低低地唤,声音里有些沉郁有些落寞,她说,“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件是上官离京的真相。还有一件,就是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看起来是皇帝一边的,这些事原是不该告诉我的。” 指尖丝滑沁凉,是她的面纱。他摘下后就没有还给她,这丫头出自江南,便也喜欢江南烟雨的色调,并不明艳,有烟雨的轻忽,有岁月的厚重。这样的颜色,于这北国之都的女子身上,似乎极少看到。 就像这丫头的性子,低调内敛,骨子里却带着江南富庶之地娇养出来的尊贵,像真正的公主……甚至,女皇。 指尖细细摩挲着指尖丝绸,他敛着眉眼轻笑,意味不明地,“你也说了,只是看起来。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实。” 今日的气氛,似乎格外适合坦诚相见。 彼时深夜还互相戒备着、试探着、权衡着的两个人,竟就靠着这香案说起了“实话”来。 “四大世家最辉煌鼎盛的时期,在先帝掌权之初。彼时四世家伯仲之间,也多交好。可先帝疑心重,擅制衡,左相还未登台,能和四世家抗衡的,也只有皇权,甚至皇权都隐有不敌的迹象……盛极必衰,自古就是必然。” “首当其中是陆家,陆家后世子孙之中出了几个糊涂的,自己败了自己的家业,亲手把自己送上了先帝的屠刀下。” “帝王大多重名誉,便是打了你罚了你都要你口口声声谢主隆恩,自然不会对陆家赶尽杀绝,可拔了利齿磨了尖牙的猛虎……早已不是虎了,你瞧着如今的陆家,可还有半分抗衡之力?” 他娓娓道来当年旧事,言语间耐心地像是一个教导学生的良师。 姬无盐仍抱着膝盖偏头看他,也像一个好学求知的学生,“上官离京,是在陛下登基以后。白家……宫中白家占据后位略胜一筹,可东宫太子又是左相一脉技高。朝堂之上白大人位至尚书,仍不敌左相,看似风光依旧,实际上处处受左相一党钳制。也算是如今这位陛下的制衡之术。唯独你们宁家……风光无限。” 殊不知,也是那棋盘上的棋子一枚。 只是,这些事情好理解,帝王术本就如此,以万民为棋子,以山河为棋局。 “可你呢,是想要浑水摸鱼?还是……暗中平衡各方势力?”毕竟,棋子有用才是棋子,棋子若是无用,便是弃子。 鸟尽而弓藏,兔死而狗烹,那只要鸟不尽、兔不死,一样可以破局。只是如此的话,宁修远就坐上了皇帝的对立面,互为一盘棋局的执棋手。 知道这丫头想多了。 外面的两个人还在狭长的通道里来回地找机关而无果。算算时辰,岑砚也快要回来了,他将面纱揣进怀里,只取了自己的一方锦帕走到她身后为她戴上,“我可没那么大野心,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总要做些什么,才对得起我拿的那些俸禄不是?但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个人的立场,这天下是谁的天下,只要不来动我的东西,关系也不大。” 言语间,温和又霸道。 像自圈领地的王。 这说法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什么问题来,正寻思着,翠竹香愈发浓郁了,才发现脸上的并非是自己的面纱,她伸手拽了拽,拽不了,竟是不知怎地和头发丝儿缠在了一起,“我面纱呢?” “找了一圈了,没找着。”宁修远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坦然地指了指还在落灰的两尊塑像,“方才落灰用来擦了擦,不知道搁哪了,左右也脏了,不能用了。” 太阳穴隐约跳动,姬无盐闭了闭眼,几乎是咬着牙问,“你既然有帕子,为什么要用我的面纱擦?”鼻翼间丝丝缕缕的翠竹香,当真让人心烦意乱,她不满地抱怨着,“男人用什么熏香……” “熏香?”宁修远抬了抬胳膊闻了闻,也没闻见什么味道,“我没用熏香啊!” 第161章 光宗耀祖的机会 说着,突然低了头,凑近了姬无盐的脸,轻轻嗅了嗅,香味重了些,他便了然,“是皂荚。” 突如其来的亲近,令人仓惶,她急急后退,却又被拦着,“小心些,你肩膀还有伤呢。这不是熏香,是皂荚,黑竹香的皂荚,我院里的嬷嬷自制的。说起来,你上回去宁国公府,也未曾去我的院子看过,我院里种了一片黑竹,回头带你去看看?” 男人突然地亲近,竹香反而淡去,光线明暗间,整个人都觉得眩晕。她急急后退,后背却抵着一只手掌,掌心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熨帖了肌肤,她只觉得那块肌肤都灼热,热地整个人面红耳赤,宛若一只煮熟的虾,“你、你你你、你让开!” 小丫头害羞的样子,像年幼时追逐过的一只很漂亮的鹿。 那微微颤着的睫毛,像羽毛挠在他心底,浑身簌簌的痒。 遮了脸的模样,明明看过不知道多少遍,只这次不同,她的脸上覆了他的锦帕,就像是某种隐晦又暧昧的暗示,令人心动的暗示。纯白的锦帕上方,一双泼墨般的瞳仁,瞳仁里有自己的影,世间山水,不及万一。 胸膛里,从未有过如此频率的跳跃,一声、一声,仿若天地都在颤抖…… 头顶,灰尘簌簌的落下。 “不对!”宁修远豁然抬头,手臂一紧,带着姬无盐快速跳开。 门外,是沈洛歆的声音响起,“无盐、无盐!我们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机关的东西,可是按了也没用,你里面有什么变化吗?” “有……”姬无盐已经瞠目结舌。 几人高的塑像,也不知道落成多少年了,平日里也没人打扫一下,在这里积了多少年的陈年老灰。方才就有些掉落的痕迹,只是不明显,姬无盐便也没当回事,可如今……整个塑像都在颤抖,那些陈年老灰就一层一层地快速剥离,露出了塑像原本艳丽的色泽。 这还不够,灰尘还在落,夜明珠温和略显黯淡的光线里,狼首之上绿油油的眼珠子……散发着一股子“我是大宝石”的冷冽高调之感。 姬无盐讷讷看着,几乎失声,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总觉得……岑砚那小子说的金山银山就在这间暗室里。那小子的嘴,开过光的。” “无盐、无盐!” “丫头!” 外面呼声更高,原以为是开门的机关,谁知按了,门没开……那开了什么?就有些细思极恐了。加之里头的人没了声音,就愈发让人胆战心惊了,古厝紧张的鞭子都提在了手里,抓着鞭子的手青筋暴起。 “我们没事!”姬无盐也提高了声音喊道,“就是……就是有了些新发现。你们也别忙活了,岑砚来了以后再说吧。” 藏宝地,必有陷阱。 这次是运气好,打开了宝藏,下一次可能运气就没那么好了,指不定按了什么陷阱…… 念头刚起,心口突地一跳,就见两座正在簌簌落灰的雕塑突然齐齐往两旁移去,露出这间暗室光线最黯淡的那面墙壁…… “咻!” “咻咻!” 密密麻麻的箭头齐刷刷射过来,来不及细看,姬无盐暴起后退,却不及宁修远更快。宁修远将她整个人死死护在怀里,鼻子重重磕在对方的胸膛上,疼地她眼泪都快出来,耳边只有“咻咻”的箭声,和箭矢被打落在地的声音。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天旋地转,却在那眩晕里,突然意识到彼时“润物无声”的眩晕,可能就是这一波杀招的前奏。 “箭头有毒。”她开口提醒,看不到身后情况,紧张之余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裳。 声音被淹没在金属撞击声和外面的呼喊声里,夹杂着鞭子抽打在石门上的声音。 腰侧的手掌紧了紧,对方声音低低沉沉的,伴着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有我在,不会有事的。”有种陌生的安全感。 在这陌生的安全感里,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攥着他前襟衣裳的手,也缓缓的松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箭雨声止,腰侧的手微松,却仍未离开,她睁开眼睛,看着满地的毒箭,看着近在眼前的微微起伏的胸膛,默默地垂了眼,指尖蜷缩,修剪的圆润好看的指甲嵌进掌心,刺痛。 那痛让她清醒。 没有人知道,在这段足够短暂、又足够漫长的时间里,她所交付的信任其实是人生里的第一次,她也是第一次,将自己的背部对向危机重重的枪林弹雨。 二师父曾说过,即便身边有最信任的同伴,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不要将后背暴露在危机之下,这是对自我的保护,也是对同伴的保护,更是对这一段“信任”的保护。 二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抱着他已经空了的大酒坛子,坐在山庄藏剑阁高高的屋顶上,看着那轮圆盘一样的月亮发呆。他发一会儿呆,就舔一口酒坛子口。 明显是醉了。 彼时姬无盐便问他,“如此小心翼翼保护着的信任,真的还叫信任吗?” 二师父便回头看她,看着看着,就痴痴的笑,说,“傻丫头,老头子我当然是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懂的。” 她给予信任,诸如古厝、岑砚,却也下意识地从不将后背向着危险无遮无拦。 这是第一次。 有些后怕,彼时陌生的安全感如今想来有些没有道理,她不知道宁修远的身手如何,自也不该相信他能护自己周全。可那时候的自己,似乎就这么信了——这对她和宁修远这样的关系来说,不是一个特别好的现象。 理智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却又觉得那时的温度,令人眷恋。 连着原本让人心烦意乱的竹香,都让人眷恋。 “姑娘!姑娘!”岑砚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火烧屁股的仓皇,隐约还有些跳脚的感觉,大抵是火烧了脚底板。 他几乎是扯着最高的嗓音喊着的,“姑娘!剑、剑来了!让开!” 援军总是在尘埃落定的最后一刻才会出现…… 第162章 裂空剑 裂空至,石门断。 巨大的石块轰然坠地,整个暗室都仿若地动山摇。 漫天砸出的灰尘里,那人覆在腰侧的掌心抽离,小指指尖缠上了他的,他微微俯身,落在耳畔的声音温柔酥软到了骨子里,“不知……姬姑娘对在下的身手,可还满意?” 稀松平常的称呼,含在唇齿间千回百转,入了耳,又悄悄地入了心。胸膛里,轻轻地抽了下。 “无盐!”对面,尘埃未落,沈洛歆急匆匆的跑来,一边跑一边张口就唤,冷不丁吃了一大口的尘土,呸呸呸地吐了两口,冲过来将姬无盐一把抱了个满怀。 指尖还缠着他的,抽了抽,没抽出来,又咬着牙掐了掐,对方才似乎不情不愿的离开了。姬无盐只觉得自己心脏咚咚地跳,又羞又愧,莫名觉得自己此刻定是像极了百合在风尘居后院私会情郎似的…… 如此想着,绯色一路染上脸颊、整张脸连着耳根子都是通红一片。 沈洛歆抱完,又退开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怎么样,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伤口有没有裂开?你额头怎么那么红?是伤口感染了?”说着,冰凉的掌心覆上她的额头,又比了比自己的,感觉温差不大,心下倏地一松。 “你这炮语连珠的,我都顾不上说话……”姬无盐抠了抠手指甲,讪笑,“我没事的……就是你按的那个机关有些骇人。” “那、那不是我按的,我找到了,原想着过来问问你,你懂得多……是古厝按的!”一边控诉,一边后知后觉的盯着姬无盐的脸打量了半晌,皱着眉头纳闷,“你这面纱……” 那不是姬无盐的面纱。 古厝在进门的一瞬间就发现了。烟水色的面纱,尾端连着耳坠,挂在耳后。 如今却不是,一方纯白的帕子,后端缠在发间,那处发丝微微地凌乱,是别样的风情。他眸底微黯,看向宁修远。 宁修远心情极好,于是和颜悦色地对着古厝淡淡颔首,轻笑,“古厝兄,辛苦了。” 古厝面色一寒,手中鞭子倏地紧了紧,才咬着后牙槽,“辛苦的宁大人,我家姑娘承蒙大人照顾。” 那边,沈洛歆还“格外没有眼色”地纠结着这古怪的面纱,“我记得……之前不是这个颜色,对吧?” “就方才不小心被箭勾破了。”姬无盐言简意赅地扯了个谎,有些回答寂风数不胜数的“为什么”时候的敷衍,只是眼神明显躲闪。 沈洛歆本来就没多少小心思领悟力,这会儿惊魂未定的,自然是姬无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好敷衍地很,倒是一旁提着裂空的席玉挑了挑眉头,那帕子,他认得,他家主子的。看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自家主子进展挺顺利啊! 哦,应该晚些来的……他后知后觉地顿悟到,一边又忐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这次的“不识趣”又一次被发配到大理寺去当牛做马,那日子着实不太好混……罢了,若是主子真的要怪,也要怪那岑砚,火急火燎火烧眉毛的。 忒不懂事! 要发配也是发配他! 小心思一个赛一个地多,唯独岑砚,蹲在满地的毒箭面前,啧啧称奇,“就这?就这?金山银山都没有,要什么毒箭?不是浪费?要不……把这些毒箭搬回去吧,也不知道什么毒,给陈老研究研究……兴许,他一高兴,还能丢点宝贝给我解解馋……” 财迷的样子,和子秋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姬无盐看地好笑,抬脚,轻轻踹了踹,“嘿!你又不缺银子花,要那么多宝贝作甚?” 蹲着的少年豁然回首,满脸苦涩,“攒钱娶媳妇儿呀!现在娶个媳妇多难,像属下这样的更难,哪有时间去陪女孩子们呀,只能多买些小礼物哄哄咯!” 作秀的成分更多些。 这小子的心啊,一小半装了自己这个主子,一大半装了那位……真当她这个做主子的不知道呢?姬无盐也懒得陪他闹,毕竟这地方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她抬抬下颌,下巴指指雕塑,“仔细看看。” “看什么?”岑砚没看出来,嫌弃的撇撇嘴,“不就是狼首人身的玩意儿,看着怪渗人的。这天师日日里对着,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说着,眼神蓦地一顿,死死地盯着那两只绿油油的眼睛,结结巴巴地回首问姬无盐,“主、主子?” 姬家什么都不懂,就宝贝多,库房里的宝贝比东尧的国库都充盈。何况还有上官楚那个天大地大妹妹最大的疯子在,姬无盐真的可以说是在金银财宝堆里长大的人,连带着她身边也都是“识货”的人。 “那是宝石吧,远远瞧着成色还不错,两座雕塑,四颗硕大的绿宝石,此趟倒也值了……主子,虽然宁大人也在,咱们总要分他点,但、但您看着属下为您出生入死大半辈子的份上,一颗、一颗总有吧?” ……嘴角抽了抽,姬无盐缓缓地朝着席玉摊了摊掌心,言简意赅,“剑。” “姑娘?这、这剑挺重的,您要做什么,属下替您做……” 说着,看向宁修远,谁知,宁修远点点头,“给她。”带着些许纵容。 席玉心下微惊,到底是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却也不敢松手,担心这姑娘拿不住,掉了。剑掉了倒是没事,万一还砸了人小姑娘的脚,可就不好了…… 纤纤玉手,掌心翻转,看都不看地握住了剑,抬手间还轻笑了声,道,“那你这辈子……还挺短。”话音落,剑光起。 唰唰两下。 两座巨大的雕塑轰然碎裂,比之方才破开石门的动静只大不小。尘土飞扬里,姬无盐轻轻抚过裂空剑身,轻轻呢喃,“果然是好剑……倒也不算辜负。” 席玉张着嘴,忘了合上,吃了一嘴的灰尘而不自知。 而岑砚和沈洛歆,也瞠目结舌地看着正前方……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念头来……光宗耀祖的机会,来了。 第163章 满载而归 第二个念头是……难怪朝廷要灭了道宗教,在皇城脚下还敢这么嚣张地敛财,皇帝不搞他搞谁? 第三个念头是,“姑娘,要不,咱们把楼上那个也劈了看看?” 两个塑像被劈开,碎片散了大半个暗室,惊天动地的声响里,尘埃渐渐散去,露出满地的……金银财宝五光十色灼人眼。而其中最震撼的是,两尊两人高的……金身佛像。 “真的是金的……?” 岑砚抱着胳膊转了两圈,推了推,没推动,抱着张嘴就要啃,被古厝一把衣领子拽住了,“这两尊佛像别动。” “为什么?你又不信佛……” 姬无盐懒洋洋地瞥他,凉飕飕地给他泼冷水,“后山距离城内不远,这么大动静,官兵很快就会赶过来的。届时,这两尊金身像,注定落不到我们手里……即便你在他们赶来之前找人扛走,且不说如何扛吧,这么大目标……你觉得能让你堂而皇之地,搁在咱们府里?所以,趁着人还未到,该拿的拿,至于这佛像,就搁着吧。” “嗷?!”岑砚怀疑人生,彼时四颗绿宝石就激动地上蹿下跳像是误入瓜田的猹,此刻对着满屋子的金银珠宝视若无睹,只眼睁睁盯着那两尊佛像一边流哈喇子一边怀疑人生,“凭什么?凭什么?咱们出生入死的弄出来的宝贝,凭什么给他们?宁大人,要不……您给运回去?然后过阵子,再给运过来?” 宁修远背着手摇了摇头,很不要脸地,“在下只是一介帝师。没那么大脸面……不过……” 岑砚三两步凑上去,狗腿子般,“不过什么?” “不过,上交了政府之后,本帝师倒是能为你多争取些赏赐。尽量弥补一下你出生入死的损失。” 宁大人的承诺,不必白纸黑字就足够让人信服,岑砚当下笑逐颜开,光明正大送到手上来的财富,总比想尽了法子偷偷摸摸藏起来地要让人舒心,想了想,又提醒道,“那……能不能不要赏那些‘御赐’标记的玩意儿,就赏金银,能买能卖的,方便!” 说完,脑袋被打了,姬无盐站他身后,一巴掌拍过去,带了几分力道,拍得他嗷地一声跳起来,转身看到铁着脸的自家姑娘,立刻做了个鬼脸,偃旗息鼓,到底是老老实实地去搬地上那些个金银财宝了。 岑砚搬着搬着,心底郁卒渐渐地也没有了。即便没有这两座金身像,那些个藏在雕塑角角落落里的金银珠宝也甚是值钱,莫说娶媳妇了,就是妻妾成群也够了……只是,他不敢。 来时一辆马车,去搬裂空的时候席玉想着骑马快些,偏岑砚坚信暗室里面有数不尽的宝贝,愣是将快马换成了慢得多的马车,如此,候在院子外的便是两辆马车。 几乎装了个满。 道宗教这些年的积蓄着实不算少,即便如此,暗室里除了两尊佛像还有不少珠宝玉石,带不走了,也搬不动了。除了受着伤的姬无盐,所有人都参与了进去,连着宁修远也象征性地带了些。 眼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岑砚还在盘算着要不要再回去搬马车过来,被席玉一剑鞘砸了脑袋,这回可比姬无盐拍他那一巴掌痛多了,脑子都嗡嗡的,岑砚面目狰狞呵斥,“作甚?!” “傻子!”席玉真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头是什么,“且不说这边动静多大,就说多少人都盯着这后山呢,就想着抓几个余孽回去讨些赏赐功绩,你不想着见好就收,等着这些都被收缴了吧!” 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看着已经到手的财宝进了别人的口袋,就像烤熟的鸭子撒好了调料,闻着香喷喷地口水直流,突然被人抢过去了。 岑砚到底还是为了到手的宝贝,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回程途中正好遇到听着动静过来上山来的官兵,宁修远露了个脸,对方即便再如何怀疑,也到底还是客客气气地目送着两辆看起来就沉甸甸的马车离开。 毕竟,官位压在那呢。 …… 那日,临近晚膳时分。 两辆马车各拖了一座两人高的金身佛像从东门入,沿途早已安排好了护送的官兵,就这么威风凛凛地运进了皇宫。而马车之上,有眼尖的百姓趁着风吹起帘子的空档里看到刺目奢侈的光。 竟是满满一车的宝贝! 随后没多久,各方小道消息就跟纸片似的飞进了燕京城大街小巷。 道宗教的天师原来是信奉“阎罗王”的逆贼,多年蛰伏在后山就是为了蛊惑人心,帝师宁大人一举端掉了贼寇窝点,并且将道宗教藏匿的不义之财悉数上交了国库。陛下龙心大悦,重赏了宁大人及其下属一干人等。 听说这件事还要归功于风尘居的姬姑娘,姬姑娘出门游玩爬山,看到了后山树林间行迹诡异的黑袍人,派了自己的小厮去找了宁大人,而姬姑娘自己却在跟踪黑袍人时不慎受伤……幸得宁大人及时赶到。 对此,陛下也有重赏,名贵药材一箱一箱地往东郊送去,还有上好的绫罗绸缎,玉器古玩、珠宝玉石。 甚至,皇帝陛下直接写了一幅“巾帼红颜”的牌匾,加盖了陛下私印,让人送过去了,并传了道口谕——不必进宫谢恩了,好好养伤吧。 当今陛下就喜欢送牌匾。 但即便如此,这份殊荣仍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的。 姬无盐的呼声瞬间高涨,说起姬无盐,再不是风尘居的无盐姑娘,而只是,姬姑娘。 消息传出,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连夜开始改明日的书稿,本来还在不知疲倦地细数着宁家三爷开裆裤时期的趣事,如今恨不得立刻飞到江南去搜罗一下姬无盐的生平过往…… 对此,不知内情者细数八卦瞧热闹。 而多少知道一些姬无盐受伤始末的几个人,却都齐齐沉默…… 譬如平阳郡王府,李奕维靠着椅背,问身边随侍,“宁修远还在宫里?” 第164章 伤口都结痂了 宫门未落。 御书房里,一直到张总管带着小太监们回来,宁修远才起身,拍了拍袍子,冲着皇帝拱了拱手,“微臣告退。” 皇帝脸色挺黑,“退什么退,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把朕堵在这御书房里堵到这个时辰,你不饿朕还饿了!张德贤,传膳!” 张总管笑眯眯地应了,朝着宁修远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给请回原位去了,张总管这才亲自带着小太监传膳去了。 待太监们退下,一直沉默不吭声的皇帝才哼了哼,“你小子倒是胆子愈发地大了,如今讨赏都能这般个讨法了……怎么?瞧上人姑娘了?” 宁修远老神在在地挑了挑眉,“微臣可不信您没听说外面那些个风言风语……您眼观四方、耳听八方、神通广大,这燕京城城里还有什么事儿能逃得过您的耳目去?” “你不也说了,那只是风言风语,朕听是听着了,听着也就过了,谁还管你那些个风流韵事啊。” 宁修远低着眉眼轻轻笑了笑,轻声说道,“不是风流韵事。” 声音很低,在煮着茶水的小炉子“滋滋”的声响里,依稀有些模糊不清。皇帝却听见了,缓缓地,抬了头看去,沉默着打量着宁修远,半晌,声音微沉,“朕记得,上回朕同您说起那姑娘,说若是你喜欢,便让荣老王爷收了她做义女,风风光光地嫁去宁国公府,你当时……拒了。” “嗯。”宁修远应了句,没了下文。 伴君如伴虎,君王跟前莫不是小心应对,偏宁修远反其道而行之,平日里沉稳的性子,到了此间总带着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直接和鲁莽来,似少年心性。 皇帝又端详了一阵,眼睛微微眯着,“朕总是希望将灵犀嫁给你,那孩子在朕看来和你最配,门当户对,最重要的是,她极喜欢你。只是,朕也瞧地出来,你对她无意,朕便从未强求过,毕竟,皇室的姑娘倒也不必委屈了自个儿嫁一个对她没心思的人。只是,宁修远……你对姬无盐,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江南姬家,名门望族,云州巨擘。这是皇室收到的消息,除此之外,连对方有些什么人都查不利索,只知道当家的是个老夫人。 查不清楚,只代表水很深,而这么深的水,连个假的都懒得给你看,那就说明这水比想象中的更深。 这样的氏族,是在皇室戒备名单之上的。 宁修远自然也清楚,彼时皇帝看似戏言提议让荣老王爷收为义女,并非真的起了赐婚或者八卦的闲心,更多的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姬家拉到皇室的阵营来——皇帝需要有人来介入那件事,以此来撬动左相把持的半壁江山。但皇帝又担心着事情一旦失控闹大了,彼时也要对姬家有所牵制。 至今孑然一身无儿无女的老王爷,便是最好的人选。 微微垂了眉眼,宁修远掩了眼底悉数情绪,只露出微微勾起的嘴角,无限缱绻温柔的样子,“那丫头……极美。” 弱冠之年,说到底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年郎罢了。 平日里的端庄持重总让人轻易地忘记了他的年纪。皇帝看着这样的宁修远,无端升起几分感慨来……谁的生命里,还没一个足以惊艳整个余生的邂逅呢。 只是姬家……还得从长计议。 御书房外,传来了张德贤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显然不是再聊这个话题的好时机。皇帝便也收了兀自打量的眼神,倏地一笑,半真半假地,“年前宴会上,宁老夫人言语之间对朕乱点鸳鸯谱的事情还多有怨怼,觉得是朕这鸳鸯谱搁那了,导致许多官员都不敢考虑你,朕的压力也很大啊!你这小子倒好,不感念着几分就罢了,还一个劲地从朕的国库里捞好东西去哄姑娘家!” “陛下……”张德贤在外面唤道,声音拖着调儿,听着耐心极好,“陛下,晚膳到了。” “端进来吧。”皇帝起身,对着宁修远招招手,一同朝着桌边走去,又道,“之前朕就劝你,别听你家老爷子的,大好的年纪,不学些武术防身……瞧见了吧,如今连英雄救美都做不到,人姑娘伤势如何?要让太医过去看看吗?” 宁修远摇摇头,态度有些随意,“不用,就是小伤,怕是这会儿太医赶过去,那伤口都结痂了。” ……嗯? 皇帝太阳穴隐隐地跳,就一个小伤口……这厮毫不客气地在自己这里喝了一下午的茶,就为了替姬无盐向自己这个皇帝讨要赏赐?绫罗绸缎也就算了,他知道他搬走了多少药材吗?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姑娘快不行了呢! 最最重要的,他还要走了一块皇帝亲笔御赐的牌匾! 还口谕……什么口谕!那是他宁修远让传的话,这叫假传圣谕! 该拉出去咔嚓的! 皇帝咬着后牙槽深呼吸,半晌,闭眼,怒喝,“滚!用什么膳!你不配!滚滚滚!别让朕再看到你!” 已经走到桌边的宁修远半点意外也没有,行礼,告退。 动作行云流水,好不自在。 皇帝脸色黑漆漆的,指着已经宁修远离开的方向,指尖都颤,“你看看、你看看!他这是一个为人臣子的样子嘛!他就是仗着朕惯着他!他无法无天了他!” 张德贤一边在旁布菜,一边眯着眼笑,好脾气地劝着,“可不就是您惯着的嘛,再者,这满朝文武,若都是那阿谀奉承、趋炎附势、唯唯诺诺之辈,岂不实在无趣……您不就是喜欢宁大人身上那股子年轻人的朝气嘛!” 暮色沉沉,从开着的朱漆大门外打进来。 门口弯腰低头站着两个看起来比这暮色更行将就木的小太监,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黯淡又蜡黄。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可很多时候看着他们,都像是看着两尊木俑似的。 皇帝看着他们,轻轻叹了句,“是啊……我就喜欢他的年轻。” 第165章 眩晕还在 宁修远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宫门已经落了锁。 不过这锁对宁大人来说是无碍的,守卫远远看着席玉手中的腰牌,一路小跑着过去开了门。 宫门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李奕维的手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终于可以回去复命了。也不知道自家郡王是如何想的,非要让人守在这里看着宁三爷是什么时候出的宫。 马车里,宁修远若有所思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吩咐席玉,“无妨,随他去……” “主子知道是谁的人?” 宁修远撩开了车帘,靠着车窗吹着晚风,懒洋洋地接话,“若是东宫,应该会亲自走一趟御书房,假装偶遇。若是李晏先……他在装病,再说他的心思不会放在一个姑娘身上。想来就是剩下的那个了……大家都说他相对跋扈一些,我却觉得他更像当今的陛下。” 马车不疾不徐,行驶在平缓宽大的汉白玉官道上。席玉没接话,转了话题,“主子,姑娘的武功……看起来很高。” 且不说裂空本就是大剑,比一般的剑更厚重,一般男人骤然上手也会不适应,她一个弱女子,一个看起来细胳膊细腿的弱女子,轻飘飘地两下挥出去,剑气直接将那两尊巨大雕塑给劈开了…… “而且,属下后来留心过的,那剑气只劈开了雕塑,至于那些宝贝,没有伤到分毫。”席玉近乎于两眼放光,愈发觉得姑娘完全就是个宝藏啊!弹琴弹地好,武功也高……之前还有风言风语,说一个琴师怎么配得上宁三爷,怎么可能进得了宁国公府……呵,瞎了他们的眼! 琴有多难练,席玉不知道,可就看尤郡主每每都要拿琴技上的瓶颈说事,就知道大约是不好练的。不然,尤郡主为何遇到这么多瓶颈?而武功……谁不是打小一个马步一个马步扎起来的,谁不是一刀一剑武出来的,天赋虽有好坏,却没有捷径。 姑娘能练好,可见心性。 这样的姑娘,整个燕京城的世家千金谁比得上! 席玉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就像是痴武之人见到了裂空、痴琴之人见到了天心一般无二。 也像……狗见了肉包子。 宁修远支着下颌看着月朗星稀的夜空,眯着眼浅浅地笑,眼底细碎的光晕一点点晕染开来,“这会儿该是忙着呢,明日吧……你走一遭,将裂空给她送去。被让人看见了。” “主子?”席玉一惊,“这、这就送了?”定情信物?可人家送定情信物都是簪子、帕子之类的,怎么到了主子这边,就是送剑呢?不合适吧?转念又一想,哦,对了,主子的帕子已经送出去了…… 宁修远此刻脑子里都是某个姑娘,哪里看得出来自己这个素来跳脱的手下都在想些什么,只点头称对,平静陈述,“她想要。” 那丫头听到裂空的时候,明显是想要的,偏为了跟自己撇清关系违心地说不要。这关系……哪是那么容易撇清的? 她想要,那便给她送去。 …… 姬家。 一如宁修远所说的,姬无盐此刻很忙。 忙着清点宝贝。 皇帝送来的药材,无一例外进了陈老的院子,只是陈老眼光高,好东西见多了,皇室珍之重之的宝贝里也没几个能入他的眼的。挑拣了一些之后,大部分都直接堆在了院子里,说是趁着这几日有时间,教教小娃儿。 小娃儿就是沈洛歆。 虽未正经收徒,算不得师徒,但一个愿意倾囊相授,一个愿意虚心求教,教的那个认真,学地那个更认真,学完了陈老的,又去藏书阁里泡着,连带着自己院子里的瓜果蔬菜都疏于管理,荒废了不少,便只能拜托了钱嬷嬷。 而此刻,陈老带着她的小娃儿去鼓捣药材了,岑砚和子秋不知疲倦地将宝贝一件件往库房里搬。 彼时说着要分一份留着娶媳妇的岑砚,此刻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些话,搬起来一件不落。 倒是姬无盐,揣着袖口靠着门,指着一些绸缎布料的,吩咐子秋,“这些大伙儿分分吧,长期不用搁在库房里,也要坏。你先挑你喜欢的,剩下的让他们挑。还有珠宝,你俩喜欢什么也随便挑。” 子秋嘻嘻笑着,只道不急不急。 平日里财迷,那是玩笑话,这时候却不能不懂事。 这些东西如何也要一笔一笔仔仔细细入了账簿,怕是要盘点个两三日的功夫呢。至于以后该赏是以后的事情, 古厝对这些都没兴趣,他在……鼓捣从暗室里带回来的箭。 箭上带倒刺,箭头抹剧毒,当真毒辣的心思。 他看着那箭,目光阴沉肃杀。 姬无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了,抱着一条膝盖,另一条悠悠地晃,轻轻踢了踢古厝屁股底下那张凳子,“没有人能永远胜利。”她说。 古厝的手轻轻一抖,抬眼看她。 她看起来有些敷衍,不太像专门来宽慰人的。小姑娘没戴面纱,一张巴掌大的脸干干净净的没有半分脂粉,她的眼睛很大,瞳孔色泽深浓,此刻却映着一旁石灯笼里的烛火,有抹勾人的亮色。 古厝避开了那目光,指尖抚过箭身,低声说道,“那人身法极快。细细回想起来,倒不像是轻功,而是某种奇怪的身法,总能出现在刁钻的角度里,让对方的反应慢上一点点……有些邪门。” 姬无盐点点头,很中肯地评价道宗教,“整个道宗教,从那个雕塑,到天师,再到门徒,都蛮邪门的……我在江南似乎没听过这个教派。不是说分教遍布各地嘛。” 古厝表示自己也没留意过,他想了想,说道,“今晚我给你哥写封信去,让他留心些,若是遇到了……直接摧毁了去。也省得他们死灰复燃。这剑上的毒,陈老看了……只说,致命。不过挺普通的,所以也判断不出来源。” 姬无盐突然甩了甩头,眉头轻轻蹙起……这眩晕……还在。 第166章 饵已下 即便目光落在毒箭上,可古厝还是瞬间注意到了姬无盐的反常,搁下手中的箭,关切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姬无盐又甩了甩头,眩晕感已经消失,短暂到仿佛只是幻觉,她揉了揉眉心,“没什么。大抵是很少受伤,身子不习惯,今日一奔波,就闹脾气了。” 说着,笑了笑。似乎没当回事。 古厝深知姬无盐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不是逞强的性子,便也没有太在意,只颔首道,“既如此,莫要陪着他们疯了,早些休息去吧,我在这守着。”说着,抬了抬声音唤道,“岑砚,动静小些。” 岑砚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明白了,脚步都轻了不少。 却又黑衣人直接从院墙上落下,落地无声,三两步飘了过来,递过薄薄一张信笺,“姑娘,楚公子来信。” 姬无盐接过,“辛苦了。去吧。”说着,随手打开了信笺。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彼时上官家得罪贵妃被迫举家离开燕京城,落井下石者甚多,即便避世于潭州,但兄长仍觉得举步维艰。最后无奈之下,对外改了姓氏随母姓,叫姬楚瑜。 如此,才渐渐在潭州打开了一片天地。 只是,这名姓却是未入族谱的。 姬家上下都称呼他为楚公子。 信笺薄薄一张,寥寥数字,符合兄长言简意赅的性子,“瀛州水患。饵已下。” 瀛州虽处江南,地势却崎岖,高山嶙峋错落。夏末初秋,惊雷乍响,暴雨不歇,无止尽的雨水从高山之巅奔涌而下,不日就能冲垮河堤,覆灭庄田农舍。 河堤年年加固,但仍然屡屡溃败,瀛州成了江南最最民不聊生的地域。 兄长的消息走秘密的渠道,送到自己手中的时候大抵能比朝廷得到消息早上三天时间,若是再加急些,大约还需要两日,就能送到皇帝手中了。 她将信笺叠起,随手递给古厝,“收着吧。什么事情都等明日再说,不急……我先去睡了。” …… 翌日。 宁老夫人刚梳洗完毕准备用了早膳去姬家探望姬无盐的时候,就听到门房说是尤郡主来了。 尤灵犀是她看着长大的,老夫人一生无女,如今眼瞅着三代也还未出个姑娘家,她是真的将尤灵犀当亲生孙女儿看待的,即便对方一口一个尤姨的有些错了辈分,可老夫人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丫头。 可最近也是真的有些不大愿意见这孩子。 微微叹了口气,她吩咐那门童,“你跑一趟三爷院子,让他把院里的人清一下,就说我要去他的书房,让他待自己屋子里,莫出声。” 门童一头雾水,却还是应声道是,退下了。 说着,脸上挂着笑迎出了门,就看到对方一身鹅黄裙衫款款入内,衬地那张脸看起来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那般娇嫩。尤灵犀甜甜一笑间,唤道,“宁姨。今日出门早,赶了间早茶铺子,吃着他家的生煎包觉得甚是美味,便带了些过来给您尝尝。” 说着,示意身后丫鬟递上。 韩嬷嬷赶紧接了,才有些为难地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倒是宁老夫人,随意地摆摆手,“你这孩子就是想得到我……只是啊,怕是没口福咯!秦太医前两日千叮咛万嘱咐,这个月饮食要清淡,特别是早膳……都是清粥小菜,不让吃油腥。他说我这伤啊,着实不轻,往后这身子骨也要仔细着调理,最重要的就是不能什么都吃……” 尤灵犀上前搀着老夫人,微微笑着,“是晚辈考虑地不周全了。只知道好吃,没想着宁姨身子骨刚好利索……没事,您好好养着,等养好了,我陪您去吃。”那笑容极淡极轻,像触风即散的蒲公英般,隐约带着几分愁绪。 落了座。 宁老夫人看着抿着嘴笑容都牵强、满脸欲言又止的尤灵犀,叹了口气……被娇宠着长大的郡主,不太能够很好地掩盖一些负面的情绪。 心里想的,明明白白都搁脸上了。 “丫头……”老夫人轻唤,扯了话题开口问道,“之前听你说,弹琴之上遇到瓶颈,如今可突破了?” 尤灵犀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是好了一些。不过老师建议我放下一段时间,说出去走走可能对我有所帮助……只是,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帮助。” “去了哪些地方呢?” “后山……”说完,眼神骤黯。 “弹琴、作画、还是旁的什么,说多了,没什么太复杂的技巧,不过就是个手熟的问题。练多了,总能有自己的心得,若能领悟到一些旁人领悟不到的东西,那便算是天赋极高的了。”老夫人拍着她的手背,温言温语地宽慰着,“不急的。慢慢来。” 尤灵犀点点头,低声应道,“嗯。” 老夫人却是话风一转,还是一样的温柔,“这天下间,大多数事情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善、去成就。可是丫头……人与人的缘分,却是最没有道理的一件事情。” 话音落,老夫人掌心里的那只手掌突然颤了颤,尤灵犀抬头看来的眼神里,带着水光,“宁姨……我……”她唤。声音里带着哽咽的音。 姬无盐的风头再盛、赏赐再重,她并不羡慕,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她身为皇室子嗣,陛下亲封的郡主,若是还嫉妒艳羡这些,岂不太过于小家子气? 两尊佛像一入城,三哥入了宫,随后没多久,一箱一箱的宝贝就被抬进了宁国公府和姬家,还有陛下亲笔书写加盖了私印的牌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回姬家的赏赐比宁家更重。尤灵犀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在这件事里,姬无盐顶多就是个“见义勇为”罢了,即便赏赐,也不过是官府直接拨点银两,张贴一下布告就了事了。 如今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这赏赐,是三哥为姬无盐求来的。 他将他的荣光与该得的赏赐,分给了那个女子。 第167章 书房里的画 若是风言风语,即便闹了满城,只要三哥自己不站出来承认、只要宁家不予理会,尤灵犀觉得,她都可以装作没听到的。 甚至,她曾经觉得,若是三哥真的喜欢,便是纳进府中做个妾室,她也能和平相处。不过就是眼不见为净嘛……毕竟,和一个从乡下过来的琴师争风吃醋,着实掉价。 昨日夜间,她便如何也睡不着——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宁姨……”她垂着眼睫,遮住了眼底湿意,声音却泄露了悲戚,“您、您、您就帮我问问三哥,他、他对姬无盐到底是、是……什么样的喜欢……” 她知道作为一个姑娘家,如此主动显得有些不要脸面,可她实在没有办法了。母亲曾说过,男人的喜欢,有很多种。逢场作戏不过是春风一度,最当不得真,也不必在意。若是再喜欢地多一些,那就纳回府里宠个几年,但也总有红颜不再荣宠不复的那一天,也不足为惧。 那再往上的喜欢呢?她问母亲。彼时,母亲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年轻的郡主看起来很落寞,宁老夫人看着,既无奈,又心疼。许多话,她也劝过,但看来是没有什么用处。有些话,旁人说是无用的,一定要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过、体无完肤地痛过,最后在知天命的年纪里回头看看,发现曾经以为的体无完肤,不过就是磕了碰了的小擦伤罢了。 宁老夫人缓缓起身,对着看过来的尤灵犀招了招手,“走,带你去问问他。” 尤灵犀浑身一颤,哪里敢,“宁姨、我、我、我……待我走了,您帮我问问就好……”她哪敢直接问? 老夫人也不强求,仍伸着手哄着,“那,陪我走走。这阵子他们走拦着我走,好不容易好利索了,说是多走走有助于恢复……你陪我走走,我自己进去问,如何?” “我……”她咬着下嘴唇,犹豫着。 “你看你这孩子,就是胆儿小。怕什么呢……”宁老夫人倾身去拉她,笑呵呵地,“你明明很想知道答案吧,若是我等你离开以后再去问,你回去不也是提心吊胆的什么事情都干不成?再说,韩嬷嬷她腿脚慢,从这边去尤家路上还要耽搁许久,倒不如我问了,出来告诉你。” 就这么被轻易的说动了。 一路上都在忐忑,紧张,几乎魂不附体,老夫人同她说话她也是词不达意,于是老夫人便不说了,只拍拍尤灵犀的手,于她看不到的角落里,一点点地感同身受地难过着。 老夫人其实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带尤灵犀去一趟宁修远的书房的。没有什么劝说,比亲自打破自己所有的希望更有用。 虽然也心疼,可老夫人也深知,感情这东西,最忌藕断丝连不清不楚,倒不如快刀斩乱麻。 既然总是要痛,倒不如撕心裂肺彻彻底底地痛一回,就此断了那念头。 到了宁修远的院子,院中无人。尤灵犀迟疑着不愿进去了,老夫人又劝,“那小子想必在书房。既然无人,你就同我一道过去,我进去问,你在外头亲耳听着,如何?” “宁姨,不必了……实在非君子所为。” 老夫人没松手,直接拽着尤灵犀就朝那走去,“你就是个女子……怕什么。再说,这会儿这里没人,没准待会儿就有人来了,你面皮子最薄,铁定又要不好意思,倒不如随着我,遇到人了我就说让你搀着我来的。” 老夫人说着,完全不给尤灵犀拒绝的机会,又笑呵呵的说,“那小子好东西多。他书房里呀,不知道多少古籍孤本,平日里都不让人进去的。” 说话间,到了门口,伸手敲了敲门,没人应。老夫人皱着眉头,又装模作样敲了敲,暗中轻轻一推,“你三哥大早上的去哪了?不会还在睡觉吧……” 门应声而开。 吱吱呀呀的声音里,书房内的景致就这么大刺刺地出现在了眼前。 一张宽大的木制折叠屏风将整个屋子隔成了内外两部分,屏风前是黑檀木的宽大书桌、黑檀木的雕花大椅子,桌上笔墨纸砚自是整整齐齐,还有三摞堆地高高的书,整一眼过去,就是一屋子的黑色。 屋中似是无人,尤灵犀只偷偷瞧了一眼赶紧收回了目光,做贼似的小心催着宁老夫人,“宁姨,既然三哥不在,咱们就快些离开吧。若是被他知晓咱们擅自进了他的书房,他怕是要不悦。” 话音落,老夫人已经抬手一把推向门扉。 “宁姨……”余光里,撞进一抹亮色。尤灵犀下意识抬头看去…… …… 后来,尤灵犀甚至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离开的那处院子。曾经看过一本书,说一个人能承受的痛苦是有限的。若是超过了那个限度,为了保护自己,人会忘记,会选择性地将那一段经历从回忆里抹去。 彼时尤灵犀看着,还笑了,同母亲打趣说,明明是记不住事儿,偏说地这般的悲戚,多少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了。彼时母亲摸摸自己的头,说你还小,不懂。那时是不服气的,如今想来……倒不如此生都不懂。 可为什么,自己忘了如何离开的院子,却怎么也忘不掉那幅画呢。 白底画布,青山为景,那人一身烟雨色的长裙靠着古树枝干。 古树遒劲,美人无骨。 江南烟雨的天,似缠绵悱恻的情思。画中美人一手搭在树枝上,指尖一方面纱随风飘摇,一手执书遮了半张容颜,一双眼睛自书卷之后浅笑盈盈看过来,似是含情脉脉。 宽袖滑落,露出腕间血色珊瑚佛珠……那是整幅画卷里,唯一的亮色。 即便没有看到那张脸,可是……江南、烟雨长裙、面纱,还有那双含情眼,这人是谁太过于明晰,三哥连半分遮掩心思的意图都没有。而那抹亮色……是三哥腕间的佛珠手串。 尤灵犀虽不知道那串佛珠的出处,却也知道那对三哥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 而现在,他将它画在姬无盐的手上。 像某种隐喻,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交给了那个人。 第168章 好像聊了些什么,又好像没聊 离开宁国公府之前,尤灵犀曾问老夫人,“宁姨。母亲曾说,男人的喜欢有很多种,逢场作戏、抑或盛宠数年……其上是什么,她不曾说。宁姨,你可知……三哥对她……” 老夫人冲着尤灵犀摇摇头,眼神悲悯。她说,“丫头。修远他……不值得。我知道你这几年是在等他,你觉得他是因为无心婚嫁,觉得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所以你总觉得只要你等着,等到他愿意成亲了,就能看到你了……是吧?” 是的。只是不知为何,这头却无论如何也点不下去。尤灵犀只攥着手中的帕子,哽咽着问,“难道……不是吗?” “哎……也怪我,没好好同自己的儿子聊聊。只知道一幅画像一幅画像地送去他房里。”老夫人站在台阶之上,看着尤家的马车上珊瑚珠的坠饰,愈发地心疼面前的这个小辈。可她不是专制的母亲,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何况……也扭不动。她轻轻拍着尤灵犀,“可前阵子,他说过一句话,他说,若是他有心,便也不会有旁人的机会……这话,你懂吧?” 胸膛里,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兴许是已经麻木了。 这句话的意思,她懂。意思就是,他不是无心婚嫁,只是无心自己这个郡主罢了。若是遇到让他有心的姑娘,他自不会给旁人什么机会。如今看来也的确如此。姬无盐才来了多久,三哥他……就陌生地不认识了。 彼时姬无盐倒是说过类似的话,她说,便是全天下的人都说她是个妒妇也无妨,她姬无盐的男人,休想要什么齐人之福。还说,若是她真的喜欢宁修远,那也没自己什么事了。 一样的霸道。 尤灵犀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色,突然觉得有些怅然,从心底一路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好像天地间独余了自己。她轻声吩咐门口候着的丫鬟,“去把我屋子里的珊瑚珠装饰,都撤了吧。” …… 送走了尤灵犀,老夫人也没了去姬家的兴致,只转身去了宁修远的院子。 宁修远在院子里候着,茶都沏好了,见着自家母亲过来,推了一杯过去,浅笑着问,“何时去过的我书房?”不然怎么会知道那里有一幅画。 “这两日躺地疲乏,想着从你这找些戏本子瞧瞧。你爹那老古板,一屋子的兵书、圣贤书,着实无趣……”抿了口茶,疑惑着皱了皱眉头,又抿了一口,“这茶哪里来的?给我捎些带走。” “昨儿个陛下赏的。你要喝别拿这个,回头我去你未来儿媳妇那给你讨点,她那的比这好。” 老夫人挑眉,取笑他,“好小子,现在就知道把好东西往那送了。” “没。那是她自己的。” 宁修远也不多解释,老夫人便也不多问,毕竟,管得太宽的老人家会不讨人喜欢的。她指指书房的位置,“那幅画不错,只是可惜,没露脸。” “露脸做什么……脸给我自己看就成了。” “……”一时语塞,似乎是那么个道理,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老夫人一边喝着茶,一边寻思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特意走这一遭过来看看这死小子的? 他们方才好像聊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聊。 喝完一杯茶,老夫人被自家儿子三言两语地把话都堵了,一时气闷,摆摆手回了。 回去的路上,蓦地想起尤灵犀的那个问题来,她偏了头,问自己的老伙计,“你说……男人的喜欢,到底有几种呢……” 年过半百的韩嬷嬷被这问题惊了一惊,一时间竟然跟十几岁的小丫头一样不好意思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语无伦次地,“您、您说什么呢……老奴哪懂……” 老夫人有趣地瞥了眼韩嬷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倏地一笑,“也对,我都不懂,你哪里能懂。” 宁国公夫妇,伉俪情深,羡煞旁人……这是世人的评价。 好像男人的喜欢,最顶级的表现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身处局中,又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想着无果,却又觉得自己也是被尤灵犀影响了。这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到了这个时候还纠结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纠结的问题,也真真是为老不尊。 如此想着,自己哈哈笑了笑,叹一句,“殊不知,人呐,有时候糊涂些,日子才好过。” …… 有人觉得难得糊涂。 有人力求在看似杂乱无章的表象下,找到掩盖在层层假象之后的那个唯一的真相。 沈洛歆一整夜没睡。 第二日是顶着两个又肿又黑的大眼泡出现在姬无盐的院子里的,她似乎饿极了,一碗粥唏哩呼噜地几口就给扒拉完了。一旁岑砚都惊呆了。 吃完以后,她像是复活了一些。 姬无盐才算是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毕竟对方像是饿死鬼投胎似的,那囫囵吞枣扒粥的架势,满脸写着请勿打扰的字样。 姬无盐搁了手中勺子,“昨儿个打劫什么去了?” 沈洛歆摸了摸肚子,看了一圈,到底是忍着没灌第二碗,只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喝了一口缓了缓才道,“打劫你藏书阁去了……陈老推荐了一些书,我瞧了一会就给瞧出些名堂来了。一时没收住,就看了一整夜,这不,发现天亮了。等我缓缓,我让许四娘去衙门里找找当初的卷宗,兴许能查出什么来。” “什么卷宗?”姬无盐注意到沈洛歆称呼她娘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叫“娘”,而是叫“许四娘”的。倒也不是不敬,反而像很友好的关系,像朋友,像同僚。 手中茶杯轻轻一搁,方才还饿死鬼一样的姑娘,突然认真起来的样子看起来格外专业和执着,“那十几起杀人案。” 岑砚“嚯”地一声,勺子掉进了粥碗里,粥已经没了,“咚”地一声,将沈洛歆苦心营造的氛围感扫地一干二净。 沈洛歆白了他一眼,嫌弃,“煞风景!”仿佛方才执着模样只是假象。 第169章 草丛里的药包 沈洛歆嫌弃岑砚,岑砚也嫌弃沈洛歆,“原还想着如何夸你几句,没成想,装的。嚯!” “嚯!” 沈洛歆学着他的模样扮鬼脸,心底却沉郁郁地压着,这件事看似给了一个官方的交代,道宗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多少有点像一个愿打一个被迫挨着,表面的皆大欢喜。 可真相就是真相。 “那些尸体,我经手了其中一些,彼时便觉得总有些怪异的地方,说不上来,也解不开头绪,昨晚隐约有了些念头。我得去试试。”沈洛歆端端正正坐着,抬眼看姬无盐,“你……你觉得如何?” 她是有对真相的执着,但更多的还有对自己和许四娘安危的考量。沈洛歆自觉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很有伟大觉悟的人,真相,在生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若这是自私,那她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自私的人。 所以她有些犹豫,询问姬无盐。 “想去的话,就去吧。”这是姬无盐告诉她的,“彼时觉得,这些命案是针对你们母女而来,你们在明对方在暗,所以我劝着你小心谨慎。如今,幕后之人已经浮出水面,而随着案件的‘尘埃落定’,你便转到了暗处,若你想要进一步,现在的确是不错的时机。只是,还是千万要小心。” 沈洛歆颔首道好,又喝了一杯水,就出门去了。 姬无盐吩咐岑砚暗中安排了人保护着去了,想了想,又吩咐派人盯着江都郡王府。 李晏先听说还病着。 至于什么病,太医院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说身子骨弱,受了惊,要好生调养。于是,众所周知着,这位郡王殿下是“称病”呢。 沈洛歆出门地时候走得极快,风风火火的往外冲,差点撞上正准备进来打扫院子的钱嬷嬷。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侧身就要出门。 被钱嬷嬷叫住,“沈、沈姑娘……” 沈洛歆微微一愣,收了脚步,回首看去,问,“怎么了?”钱嬷嬷和她没怎么说过话,好像只有一次,自己拜托她偶尔给自己的菜地浇浇水。主要是姬无盐身边的那些个丫鬟,虽然是伺候人的,但这些个农活,她们是一概不懂,半点忙也帮不上,如此才请了钱嬷嬷。 之后的菜地,眼见着比之前打理地还要好,沈洛歆便也彻底放心了。 钱嬷嬷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手中攥着笤帚柄,紧了松、松了紧,半晌,嘿嘿一笑,说,“没、没什么,就是想说,姑娘的菜地,浇过了。” 就这样?就这样有什么不好意思地?沈洛歆虽然觉得奇怪,但她如今心思里都是那命案,当下也只是颔首谢过,匆匆走了。 钱嬷嬷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才低了头转身,一抬头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廊下的姑娘,抱着胳膊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漂亮地像一幅画。 她心下一紧,赶紧低了头行礼,“姑娘,您起了。” “嗯。”姬无盐松了胳膊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拾阶而下走到古厝打理地那些花花草草面前,指尖一颗一颗抚摸过去,才偏头同钱嬷嬷说话,“洛歆连浇水的事情也交给你了?” 钱嬷嬷在扫地,沿着鹅卵石的小径。靠近池边的草丛她是不过去的,古厝刻意交代过的,所以她避开了些,下意识紧了紧扫帚,才点头低声应道,“是……沈姑娘说她这阵子忙。老奴瞧着她也是早出晚归地甚是辛苦。左右也不费什么事……您放心,不会耽误了此间差事的。” 姬无盐点点头没说什么花,蹲了身子嗅花香,眯着眼看起来很是惬意。 “姑娘姑娘!你的糖人!”寂风蹦蹦跳跳地进来,手中高高举着他从街上买来的糖人。走地急,手又挡了视线,直冲冲地往里冲,眼看着就要撞上钱嬷嬷。钱嬷嬷到底是年纪大了,眼看着要撞上,只来得及侧了侧身,一个重心不稳,跌落在草丛里。 姬无盐一把按住低着头知道错了的熊孩子,一边弯腰去搀扶钱嬷嬷,钱嬷嬷突然觉得草丛里有一样,偏头看了眼,“咿”地一声,从身后拿出个小包裹来,“这是……” “这是怎么了?”门口,宁修远背着手跨进门槛,看向院中三人,脸上笑容突然一凝,悄然散去,目光只落在钱嬷嬷手中那只牛皮纸小包裹上……有些眼熟,像极了,他让若水送来的药。 宁修远看着那药包,眉眼微微敛着,没说话。 姬无盐不认得那东西,自然也没顾得上,只搀了钱嬷嬷起身,看着她身上沾到的草屑尘土,一边替寂风道了歉,一边让她回去换身衣裳歇息去了。 院中有客,钱嬷嬷也避嫌,行了礼就退下了。 寂风垂着脑袋站在一旁,一副“我知道错了”的表情,手里还举着他的糖人,那糖人模样是个女子,虽只看得出个大概来,手法也粗糙,一看就是哄小孩子的。但这孩子想来是一路举着回来的,进了门撒着腿就跑着没停,就怕它化在半路了。 这心意,让人不忍苛责。 姬无盐揉揉他的头发,只揉了声音叮嘱,“往日咱们府里都是年轻人,就算躲不过被你冒冒失失撞了,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钱嬷嬷年纪大了,若是不小心摔地重了,可得受大苦头。可明白了?” “嗯。”寂风讷讷的点头,试探着递过手中糖人。 姬无盐叹了声,到底是接了,那孩子顿时咧了嘴嘻嘻一笑。 此事便算是过了。 姬无盐这才站直了身子转首看向表情有些古怪地宁修远,“宁大人如何会来?实在抱歉,这孩子乱闯,怠慢了。”客气极了。至于方才草丛里那个不起眼的小包裹,早已被姬无盐忘了个干干净净。 宁修远沉着脸,没说话。 倒是身后席玉侧身探出个脑袋,含笑打了招呼,才道,“半道见到了寂风小公子,就给捎回来了。” 第170章 争吵 姬无盐无奈谢过,低头问寂风,“你又自己偷偷摸摸上街了?子秋姐姐又偷偷给你银子了?” 寂风年纪还小,在云州的时候倒还好,庄子附近的老百姓都认识他,也友善,此处却不同。姬无盐就是担心他太跳脱不知危险的存在,才勒令收缴了他的钱罐子,如此,他若是要上街,便也只能找子秋或者自己。 总好过一个人瞎跑。 “小鸢它要吃小鱼干儿。”寂风低着头小声说着,大抵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被训斥让自己很没有面子,就轻轻地拽了拽姬无盐的袖子,奶声奶气地解释,“子秋姐姐说,小鸢这几日吃不下饭,我想着我不爱吃饭的时候,就是想吃零嘴的时候,所以……” 说着,晃了晃姬无盐的袖子,软软地撒着娇,声音很低,“姑娘,莫气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而且也没有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坏人呀!”晃着袖子的动作稍稍顿了顿。 姬无盐没注意到,只仔细叮嘱着他不能再有下一次,才让寂风自己出去玩了。 然后才注意到宁修远的奇怪之处……宁大人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看起来心情也不是很好,也不进来,就这么站着。连带着身后席玉捧着个老长的匣子也只能等在外面。 姬无盐寻思着自己似乎没得罪这祖宗,自打后山暗室下来之后,连面都没见过。如此想着,便也只是坦坦荡荡地招呼着宁修远进来。 毕竟,那人在暗室里对自己多番维护,好脸色总是要给一给的,想着,一边往里走,一边回首问宁修远,“喝什么?” 宁修远还是没进去,只转身从席玉手中接过那匣子,吩咐席玉退下之后,才走了进去。 正好停在那包裹附近。 “姬无盐。”他唤,连名带姓的,声音有些冷,眼神也凉,直直对上对方有些不解的模样。 宁修远一直都知道,姬无盐对自己没有男女方面的心思,甚至,隐约之间还有几分忌惮和戒备。但他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地很明白了……若非在意,谁会一趟趟地来,若非在意,谁会在知道她的身份和秘密之后三缄其口,若非在意,谁会一次次地想要亲近她?若非在意……谁会暴露了自己去救她? 可她呢…… “姬无盐,你当真是没有心吗?”他问,咬着后牙槽,声音冷沉冷沉的。 这质问来地莫名其妙,姬无盐眉头微蹙,“怎么了?这大清早的,来我这里这么大火气?”她已经有些不快了,不过是压着。 “那这是什么?”宁修远单手托匣子,一手指了指草丛里那包裹,呵斥,“姬无盐,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姬无盐还真不知道是什么,若是以往,兴许她还会上前看一看,可云州被宠着长大的小公主,大清早被人登门指着鼻子甩脸色,本就还未消散的起床气一下子就冒起来了,不过到底还是忍着,只站在原地冷哼,“什么什么的,我怎么知道什么东西。” 这是实话,她的确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那玩意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草丛里。 那地方靠近池子,池子边上又是古厝种花的地方,他说这地方极好。一来,没有高大的树遮了花草需要的太阳,二来,池子里的鱼见了这些花心情好。虽然第二点听着有些扯皮,但是,总之这一片就是古厝的。 连钱嬷嬷扫地都会避开了这里——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植物,到底是多少银子买回来的。 于是,阴差阳错的,那包药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在那里躺了许多日。 直到,又一次阴差阳错地,出现在了宁修远的面前。 只是,宁修远却是不信这样的“巧合”的,而脾气上头的姬无盐,自然也懒得好言解释自己真的不知道。她只是站在那儿,冷着一双眼,那眼神落在宁修远眼里,多少都像是不屑一顾。 姬无盐的骄傲,从未掩饰过。 哪怕她覆了容貌、掩了身份,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个酒肆的琴师,可她的骄傲融在骨血里,理直气壮地仿若与生俱来。 以前觉得闪耀着光辉的地方,此刻落在宁修远眼底,却多少有些刺目。他低头看着躺在草地里无人问津的药材,突然觉得自己那些关心,到底是喂了狗了。 “是啊。”宁修远低着头叹了声,扯着嘴角自嘲,“是啊……无盐姑娘身边有陈老这样医术精湛的名医,身后有家大业大的姬氏,又怎么会看得上宁某的这点上不得台面的药材。” 姬无盐一愣,药材?宁修远送的?可她偏偏一点印象都没有,是真的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她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宁修远那些阴阳怪气的话,让她有些不舒服。 她紧了紧掌心,沉默,半晌才道,“宁修远,你不要在我这里发脾气。我都说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云州被捧着长大的小公主,很多时候看着温和,其实脾气不算好。特别不喜欢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同一个解释。对她来说,既然对方是不信的,那自己解释再多也是无用,既如此,倒不如不解释,爱信啥信啥去。 但不管那药包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总是自己府上的人做的,宁修远看到会生气,也是正常,所以她耐着性子,解释了。 只是显然,对方并不信。 宁家幺儿,一样的天之骄子,看他平日里的不假辞色便知道这人骨子里一样带着旁人所不及的骄傲。 两个同样骄傲的人,一个骄傲地不肯多问几句,一个骄傲地不愿多解释几句。 宁修远嘴角勾着凉薄的弧度,也不看姬无盐,只看着手里的匣子,冷笑,“原想着,你该是喜欢的,巴巴地给你送来。如今倒是不确定了……只是,既用来送人的东西,便也没有拿回去的道理了……若是不喜,那就烦请无盐姑娘丢了吧!” 说着,看也不看姬无盐,托着匣子的手一松…… 第171章 离开 匣子离手,宁修远转身就走。 匣子沉沉坠地,在鹅卵石的小径上弹了一弹,盖子被弹开。 上好的紫檀木匣子里,是一把剑,剑鞘似黄铜铸造,比之寻常剑鞘更宽更大,看起来也更重。剑柄却是黑色,其上有复杂又奇怪的纹路,纹路隐隐泛红,带着古老又神秘的气息。 姬无盐对这把剑再熟悉不过,数日前,她刚刚握着它,劈开了两座狼首人身的塑像。 裂空。 彼时宁修远就说要给她,姬无盐拒绝了。一来,太贵重。裂空虽不及天心琴的地位,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剑,无功不受禄。二来,裂空收藏价值更高,实用价值却一般,自己总不能整日里背着这么重的一把剑到处招摇吧,在姬无盐看来,裂空远不及自己腰间的软剑更实用。至于二师父的心愿……嗯,心愿嘛,自然不可能都实现的。 只是没想到,宁修远亲自送来了。 还很巧地撞破了被丢在草丛里的,他的上一份礼。 一时间,姬无盐只觉得挺尴尬的。 虽也怨怼宁修远不相信自己,但姬无盐脾气是大,却最是拿这些真正为她好的心意没辙。此刻亦然,只觉得无奈又无力,彼时倔强着半步没有移动的姑娘,到底是叹了一口气,走到那檀木匣子前,将掉落出来的裂空放回匣子里,盖好盖子,抱起匣子,又转身去捡那牛皮纸包。 匣子挺重的,她两只手拖着,一只手指尖勾着那纸包,似乎牵到了肩膀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不过毕竟好地差不多了,没什么大碍。 只跨上台阶时,又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是将这两样东西都搁在桌上,又将药包上沾到的尘土草屑拍了拍。 她没有打算弄清楚到底是谁将那包药丢在草丛里的,她相信自己院子里的人,大抵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注意吧,问也问不出什么。何况,也没必要。 她只是在子秋进来的时候吩咐她将药材拿去给陈老。 没过一会儿,陈老就来了,风风火火的,人未至,话先到,问姬无盐这些好药材哪来的,说是比皇帝赏赐那些好多了,市面上可买不到。 姬无盐摇摇头,道不知,只说是宁修远给的。 陈老哦了一声,讷讷点头,看起来又是失望。转身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凑过来,眼神八卦又戏谑,“丫头,你以前都叫他宁大人,最多叫一声宁三爷,你何时……连名带姓地叫他了?” 姬无盐微微一愣,强自镇定地反问陈老,“怎地,叫不得?”带着几分欲盖弥彰地仓惶,很是局促的样子。 那模样,如何逃得过看着她长大的陈老的眼睛。当下眯着眼笑,“叫得、叫得……如何都能叫得的。对了,下回他来,替我谢谢他,这些药材,可不是有钱有势就能搞到的,得有心!” 说着,摸着他那把已经没有一根杂色的白胡子,笑呵呵地出了门,远远地,还能听见他的吆喝,“心月丫头,又出门采买呢?给老头子我带个叫花鸡哈!” 心月一如既往地好脾气,“好嘞……” 这个小丫头,自打那件事之后,整个人明显地变了,她似乎在努力地融合进这个家里,也努力地走出她自己的世界,看起来开朗了许多。 姬无盐听着两人的对话,低着眉眼笑了笑,又想起陈老的叮嘱,想着宁修远若是再来,谢还是要谢的。 只是隔日,宁修远没有来。倒是传来了消息,说是宁家三爷自己请缨,去了瀛州。 瀛州水患的消息是昨夜进的城,彼时夜深,皇帝已经歇息,所以消息先送去了工部尚书白大人那。翌日一早,这消息和工部的治理方案已经一起递交到了陛下面前。 拨人拨款,一切都已经有章可循,还是工部侍郎带人前去瀛州,这也能很好地彰显朝廷对瀛州的关切。 原以为今年也没有什么变动,谁知,陛下沉吟片刻,摆了摆手,张德贤竟是捧着早就拟好的圣旨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百官这才知道,陛下竟是早有准备,派了他最信任的宁国公府三爷。 当下就有人拦着,说是宁大人位高权重,若是就这么去了,百姓怕是受宠若惊至战战兢兢,到时候可能反而会引起骚乱,影响工作的有序进行。 皇帝懒洋洋靠着椅背,看着底下的众生相,意味不明地笑,说若是宁爱卿连这点事情都解决不好,那也只能说明他不配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了。 这话极重,若是再有人主张不合适,怕是就要得罪宁国公府,何况圣旨已下,便是皇帝也下了决心。于是纷纷噤声,此事就这么决定了。 宁修远本意是让席玉来送裂空的。只是那日正好席玉也没顾得上,便想着正好借此机会道个别。 没成想,闹了个不愉快。 从姬家负气离开,宁修远回了宁国公府之后,午膳也没用,直接往瀛州去了,只派了个小厮往工部传了个话。 姬无盐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早晨了。 她听了手下汇报,无声点了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了。半晌,才找来了岑砚,吩咐道,“你派两个人,快马加鞭追上宁修远,暗中保护着。” 岑砚迟疑,有些不大愿意。这次来燕京城的人本来就不多,派了两个保护了沈洛歆,派了一个盯着江都郡王府,还有零零散散派出去的几个,如今再派两个出去,一旦出事,姑娘身边便无人可用…… “姑娘,三爷看起来自己武功也不弱,何况还有席玉席安跟着,怎么也不可能出事的。”岑砚还是坚持,“咱们自己这边总要留些人吧……” 若是以往,姬无盐定然是不会去管宁修远的人够不够的。只是,药包的事情,她总心里头堵着,总觉得欠了宁修远什么。 于是,她只摇摇头,坚持,“去安排吧。瀛州一趟快一些也不过两月,我这里能出什么事情。再说,他宁修远是绝世高手,你家姑娘我就不堪一击?” 第172章 坐一下是要命还是要清白 若说自家姑娘不堪一击,岑砚可不敢,汪老若是晓得了,怕是终于要走出发誓死也不会踏出的云州,杀到燕京城来弄死自己了。于是,岑砚到底是老老实实地安排去了。 心里虽不乐意,最后却老老实实地将沈洛歆身边的人召回来分给了宁修远,再从府里安排了新的暗卫保护沈洛歆——宁大人身边也算是高手如云,万一派过去的被发现了,岂不是要把姑娘瞧扁咯,觉得姑娘身边无人? 连着两日来,递拜帖意欲登门拜访的人便是络绎不绝,姬无盐无一例外只以“重伤闭门谢客”为由,将所有拜帖拒之门外。 虽有些失礼,但既然大家都这样,便也没有好抱怨的,毕竟人家是真的“伤重”,若非如此,皇室恩赏也不可能送药呀。 只是,也有不死心的,整日里去风尘居,打听什么时候才能开门营业。 朝云姑姑讪讪地笑,说官府还未下营业的文书,不敢私自开门呢。 于是,又有好事者去催宋元青,宋元青被催地一头两个大,直接躲了起来——他也想开,可人风尘居就是铁了心地不开,非说这案子不清不楚的,她们心里头就不明不白的,害怕。 倒是风尘居的姑娘们,大多也不在意开不开的,毕竟,风尘居不能演出,自有权贵夫人们请着她们上门去表演,反而多的是不必示人的收入,何乐而不为呢。 譬如若水,这几日叶家的马车就天天等在姬家门口。 叶家自和杨家的婚事之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出门见着熟人,对方眼底或善意的怜悯或瞧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总让人不得劲儿。是以,叶夫人也不出门了,日日窝在后院。 窝着窝着,心里憋闷,又没人可说,脾气愈发暴躁,还是叶大人建议她请个姑娘过来说说话听听曲儿的,于是请了若水。 若水是教坊司王先生的学生,在城中也算有些名气。加之她自己看起来可爱俏皮,却并非正室夫人们最不喜的那种“过于带着攻击性的漂亮”,于是,一来二去的,便得了叶夫人的喜欢。 姬家倒似她的落脚点,每日里早出晚归,几乎见不到人。 只是每逢月中月末的,她总封了一个信封,托桃夭专呈给古厝。信封里是或多或少的银票,她知晓若是自己当面交给姬无盐,姬无盐定然是不会收的,而且这些日子住下来,她也早就发现姬无盐真的是不缺银子的主儿,可能自己给的这些“借住费”于姬无盐来说这的不过就是九牛一毛。 只是,那到底是她自己的一点心意,给多少看手头的积蓄,而给不给,却是自己的态度。 她不愿失了礼数。 若水暗中付银票给古厝这件事,姬无盐是知道的。 古厝不会在任何事情上隐瞒姬无盐,当桃夭将信封递到他手中顺便转达了若水希望此事能够瞒着姬无盐的意思之后的半个时辰,这封装着银票的信,就原封不动地交到了姬无盐的手里。 古厝连打开看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岑砚就曾经说过,若是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不会被收买,不是自己这个誓死效忠的侍卫、不是整个世界里只有姑娘的寂风,只可能是看起来好像万事随心的古厝。 彼时姬无盐就问岑砚,“那什么能够收买得了你这个誓死效忠的侍卫呢?” 岑砚摸着下颌,几乎是流着哈喇子地笑,“美人啊,很多很多个美人,一个伺候我穿衣,一个伺候我洗脚,一个喂我吃水果,一个替我捏肩……嗯,还有一个伺候我睡觉……” 岑砚口中的美人,从来只有一个……子秋姑娘。 子秋姑娘在岑砚心里,有一种无人能及的美,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姬无盐直接被他气笑了,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你倒是容易知足得很!她是伺候本姑娘的,不是来伺候你小子的!一天天的,尽做白日梦……” 岑砚嘿嘿地笑,笑着笑着又说,“您可得替我保守秘密哈,这件事必须得属下自己来说才成。只是姑娘……子秋尽心尽力伺候你这么多年,待她出嫁您可不能小气了去,这添置嫁妆的事情,您可得好好考虑考虑了哈!” 姬无盐才懒得管这小子那些个小九九,见他这模样就烦得很,摆摆手让人赶紧退下了,眼不见心不烦。 在廊下坐了一会儿,见拐角处搁了只从暗室里取出来的箭,箭身已经断了,只留下一个箭头。那箭头黝黑,一边暗忖古厝怎的没有收起来,也着实粗心大意了些,毕竟寂风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一边起身捡起箭头,下意识搁在鼻尖闻了闻,眉头倏地皱起。 …… 古厝途径假山,脚步微微一顿,假山之后,隐约有压抑着的哭声,细细一听,也没听出谁的声音来,只是是个女子,只是不是姬无盐。如此想着,他抬脚继续往前走——与己无关的事情,他素来都是不大愿意理会的。 只是,被叫住,“喂。” 古厝偏头看去,若水坐在假山背后,看过来的瞳孔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哭过,睫毛上还沾着水珠,她吸了吸鼻子,“陪我坐坐。”看起来理直气壮的,只是身侧抓着衣衫的手泄露了心底的紧张。 一个女子在自己面前梨花带雨地哭,古厝表情变都没变,“有事。” “没事。”若水又吸了吸鼻子,解释道,“就是心里头堵得慌,想着找个人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正巧你路过……” 话音未落,古厝又一次面无表情地开口,“我说我有事。不能陪你。” 还在想着如何解释起来显得不那么唐突的若水一下子瞠目结舌,呆呆看着对方,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半晌,又眨了眨眼睛,突然跳起来呵斥道,“陪我坐一会儿是会要你命还是要你清白啊!” ……古厝有些不太明白,一个女人是怎么做到前一刻还在哭,后一刻突然跳起来破口大骂的,他讷讷地,“都不会。” “都不会就坐下!” 第173章 难得的温柔 于是……就真的坐下了。 有那么一种人,他即便坐在你边上,即便只跟你保持了一个拳头那么大的距离,可你仍然觉得他距离你很远。若水微微侧了头,目光只落在对方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的指尖上,他的指尖很好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便是最好的雕刻家,怕是都雕不出那样的一双手来。 他也只是真的坐着,沉默地坐着,目不斜视,好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当真是不情不愿的样子。 若水收回目光,低着头又眨了眨眼睛,只觉得心里愈发酸涩地想哭,她吸了吸鼻子,声音的哽咽愈发明显,她问,“我……我是不是庭讨厌人的……” 自我怀疑的样子,和方才暴起呵斥的样子截然不同,就像是方才那一下,用尽了所有的勇气般。 古厝摇摇头,“没有。”他的声音起来生硬又刻板,可在这样环境里,竟然有种近乎于耿直的真实来。 这样的真实也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诚恳,若水壮了胆子看他,“那你为何从来不搭理我?” “我们不熟。” 不熟?只是因为不熟?若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答案着实让人有些惊诧,可人与人之间谁又是生来就熟悉的?就算是孪生子,也不可能在娘胎里就熟悉了吧?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她问古厝,“那你和……你和姬无盐认识多久了?” 他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忘了。” 对方明显不想说,若水也不追问,何况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情去八卦。她只抱着自己的腿,下巴枕在膝盖上,喃喃地开始说自己,“这阵子,叶家夫人很喜欢我……几乎是每日里请我过去。我原想着,这是我的机会……以前虽也有夫人请我,却大多是小门户的,参加宴会的夫人也都是差不多的。” “也许你可能会觉得,我和那些一心想要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女子是一样的,一样地……嫌贫爱富、眼高手低。可其实,我真的只是想要让我的琴音让更多的人听见……叶夫人和皇后交好,若是叶夫人喜欢我的琴,那么她进宫见皇后的时候,会不会偶尔提起我……如此,我是不是也会有机会进宫去弹琴……” 不知道是因为对方的表情有些落寞,还是她悲戚的样子似曾相识,古厝微微蹙眉,开口问道,“教坊司王先生,不是你恩师?有她在还需要如此舍近求远?” “我唤她恩师,她也的确是我的引路人……”若水低低地笑,“可她手中学生众多,天赋异禀者也不少,便是那灵犀郡主,也是受教于她的门下。若非我有伏羲琴,她哪里看得上我,做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然不可能去提这样过分的要求。” 其实若水没有说的是,如今这位陛下并不喜享受,宫中宴会不多,等来等去也不过是和几十个姑娘一起演奏,没有人会关注你不说,何况,多少世家的姑娘们捧着真金白银地在王先生面前排队等一个这样的机会呢,自己……又如何比得过那些背后有整个家族撑腰的姑娘。 这些,她到底是没有说,她不想让古厝觉得自己是在抱怨自己没有一个好的家世,没有一个好的恩师。 古厝撑着手站起来,拍了拍沾了尘土的掌心,倒没走,只背着手靠在假山上,点点头,应承道,“嗯。既有了决定,那你哭什么?” 这似乎是古厝对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平淡的语气里,莫名能听到几分温柔的关切来。若水傻傻地抬头去看他。 阳光从他头顶打下来,有些刺目,他的面容隐没在阳光之后,看不清表情。 于是她又收回了目光,揉了揉堪堪哭过此刻有些酸疼的眼,犹豫片刻,才道,“可、可叶家姑娘指着鼻子骂我,说我居心叵测,说我不过是想要进叶家的门,说我、说我……”再难听的话,到底是说不下去了。 因着委屈,整个人都抽抽噎噎的,说话都不顺畅,“尤郡主、尤郡主也说我污了恩师的名声……” “尤灵犀?”古厝终于是低头看了对方一眼,却也只看到有些凌乱地脑袋,脑袋上也没有多少配饰,只零零碎碎几个蝴蝶款式的小簪子,灵动有余,贵气不足,看起来的确不是那些削尖了脑袋也要往里挤的模样。 “嗯……尤郡主似乎和叶姑娘交好……” 尤灵犀…… 古厝自认还算君子,不会同一个女人一般见识。但尤灵犀却是排除在这个范围之外的。 抵在假山上的指腹轻轻捻过身后冰冷坚硬的纹路,因着对那位的厌恶,连带着表情都讥诮深冷,“她们说你什么就是什么了?她们说你要进叶家的门,你便真的想要进叶家的门?” 若水豁然抬头,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本来就肿,此刻更是瞪地眼珠子又大又肿,“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想要进叶家的门,我同你说了这许多,你便是一个字都没……” 视线直直装进对方的眼底,却在触及那眼神时,蓦地住了嘴。 那眼神……怎么说呢,些许笑意、些许纵容,并不明显,像是藏着云山雾海之后。若水一愣,再定睛看去,却又什么也不剩了,只剩下一如既往地淡漠,方才仿若只是自己的错觉。 古厝垂眸看她,看着对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那腔勇猛像是被一场暴雨悉数浇灭的样子,看着她,像是看彼时某个尚未长成的姑娘般,声音都温和了几分,“你既知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又何必为了她们的评价而怀疑自己?那样的言语之下,你可以愤怒,可以觉得不公,唯独不必怀疑自己。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一点,你当比她们清楚。” “若只是因为这些不负责任的流言,就躲起来怀疑自己,那只能说明,想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能听到你的琴音……这个目标,还不够坚定。”说罢,他举步离开。 徒留若水留在原地,若有所思…… 第174章 自己哄好了自己 若只是因为这些不负责任的流言就开始怀疑自己,那只能说明你的目标还不够坚定……若水看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抱着膝盖坐了许久,并没有注意到,假山背面转身离开的另一个人。 古厝却是注意到了的。 所以当他看到姬无盐一脸八卦的表情凑过来时,半点不觉得意外,伸手推开她的脑袋,将手中一摞账簿搁在她面前,“少想着有的没的,若是得了空,就接些活过去。你们兄妹俩不愧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当起甩手掌柜来都是无师自通。” 姬无盐随手翻了翻,米行、布庄、成衣铺子,竟然还有一家当铺。姬无盐有些意外,“兄长这些年也没见往这边跑,这是何时置办的产业?” “都说心有七窍,他却不止……这些年大抵连他自己都已经算不清到底有多少产业了,外界说他手握半个江南,我看是不止……成衣铺子这些,我不大懂,也就账簿还能看看。你若是得了空,就去帮忙走走,他那边也好给个交代。” “成吧。”姬无盐颔首,将其中两本账簿留下了,想了想,又将布庄放回去,抽走了当铺的,“听说当铺最是日进斗金,过几日我过去瞅瞅。” 分好账簿,姬无盐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她托着腮笑,“往日见你对她不假辞色的样子,今日倒是耐心宽慰……果然,女子梨花带雨最是惹人怜惜,便是古厝也不能免俗。” 小丫头抬眼看人的时候,睫毛又长又卷,像蝴蝶羽翅轻轻扇动。眼底是细碎的笑意,带着几分狡黠之色。 彼时看着若水,觉得像是看到了还未成长起来的姬无盐。此刻正主在前,才觉得到底不及十之一二。他横她一眼,“瞎说什么……莫要胡闹,姑娘家名声最是紧要。” 板着脸的样子,像极了手持戒尺的先生。 姬无盐温温软软地应着,“好……晓得的。只是我瞧着那若水性子倒也还好,之前觉得她是宁修远的人,对她多有防备,如今看来,倒也不是投机取巧之人……竟是真的一板一眼的只求靠自己的琴音脱颖而出似的。” 古厝对她没什么兴趣,只懒懒应着,“嗯……不过,瞧着应是藏拙了。” “此话何意?” “方才我坐她边上,除了……除了一开始哭着的时候气息有些不稳之外,其余时间大多内敛绵长,该是有几分身手在身上的。” “哦?”姬无盐饶有兴趣地笑了笑,“如此说来……倒是个机灵的。我就想着,宁修远怎么可能真的找个可爱有余聪明不足的眼线……” 古厝弯腰取了桌上剩下的账簿,闻言不动声色的开了眼姬无盐,眉眼温和,言语试探,“你看起来……对宁修远评价挺高的。” “高吗?”姬无盐没听出其中试探来,只翻了个白眼,冷嗤,“没听出来我这是说他黑心黑肺心思深沉并非什么好人吗?” 古厝微微一笑,颔首轻声附和道,“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而在遥远的,去往瀛州的路上的宁修远,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席玉听了,撩了车帘回身看来,“可是昨儿个夜间受了凉,染了风寒?日落西山前,咱们应该能赶到下一个镇子,届时找个干净些的客栈好好沐浴一下祛祛寒。”出发前,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千万要给照顾好咯,若是回去少了根头发丝儿,自个儿都得受罚,可不能疏忽了去。 席玉因为一个自家主子的一个喷嚏而战战兢兢宛若惊弓之鸟,当事人去懒洋洋地靠在马车里,没什么精气神,也懒得搭理絮絮叨叨的手下,是慢悠悠地“嗯”了声,没了下文。 心思却飘远了。 离开前,和小丫头闹了不愉快,也不知道那丫头记不记仇……彼时自己的确是恼极了。 那药是太医院库房里的,因着彼时不好暴露了姬无盐的伤势,所以这药拿地也颇费了一番周折。是以在见到被弃若敝履的药包时,真的觉得这丫头没心。 养不熟、捂不热,以至于气愤之下甩手走人,之前准备好的诸多叮嘱和辞别之言也早已顾不上。 可事后一想,又觉得这丫头平日里瞧着虽然的确挺没有良心的,但又不是会意气用事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做置气的事情,即便她对这药不屑一顾,大抵也只会搁置在一旁罢了……想来,其中该有什么原因才是。 毕竟,她也说了……她不知情。 如此想着,便又觉得自己当时实在太过于偏激了……不知这瀛州之行要耽搁多久,待自己回去,那丫头气消了没,若是还没消,又该如何哄着?好不容易关系进了一步,如今倒好,又退回到最初了。 宁修远这一路上就这么东想西想地,想着想着,竟然自己把自己哄好了,甚至还做了自我检讨……这一番心理活动要是被席玉知道,怕是要惊地以为自家主子换了个魂。 甚至,一到客栈,这几日翻来覆去都没有睡好的宁修远也顾不得休息,匆匆忙忙提笔写了封信,送去了燕京城白家。 …… 燕京城里。 寂风这几日也心事重重的,平日里爱吃的零嘴不吃了,平日里一听上街就要跟着去的,如今也不爱出门了,只抱着猫儿窝在廊下、墙角,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兀自嘟囔着听不清楚的呓语。 姬无盐问了好几回,他说无事。只是小孩子不擅伪装,说“无事”的时候表情躲闪。 只是他不愿说,姬无盐便也不再问,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秘密嘛。 到了这一日的下午,寂风便有些不得劲了。起初是担心被责罚,可这一日日地下来,也没人追问,就是自己说谎的负罪感开始沉甸甸地压在心里,都快茶饭不思了。 他同姬无盐是没有秘密的,可如今有了——这个认知让他自己就先开始难过了起来。于是,到底是抱着猫儿敲开了姬无盐的门。 第175章 纸鸢的鸢 事情回到那一日。 宁修远和姬无盐吵了一架丢下裂空负气而去的那个早晨。那日寂风起了个大早,见子秋抱着小鸢哄着,偏那猫儿自打被膳房的厨娘喂了一口小鱼干之后,便开始挑食了,几日下来眼看着似乎瘦了一圈。 寂风跟这猫儿感情亲厚,当即表示自己愿意担此重任。 子秋倒也不是很放心,只是自己要候着姑娘起身,便给了这孩子一些碎银,又吩咐他跟着车夫一道去,切记不可以一个人乱跑。寂风应地很好,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只是,小鱼干的铺子在很窄小的弄堂里,车夫在外面候着,寂风自己抱着小鸢进去的。远远的,小鸢闻着味儿就开始兴奋了,喵呜喵呜地叫唤,不断地扑腾。 寂风毕竟小,力气不大,一个不慎竟让它挣脱了。 挣脱以后倒也不难找,直接朝着小鱼干的铺子去就对了,可追过去才发现,这只猫窝在别人的怀里撒娇呢。 听到这里,姬无盐本来还算轻松的表情倏地一顿,摸着猫儿脊背的手轻轻提起,“你说,它在那人怀里撒娇?” 这孩子小心翼翼地跑进来,说隐瞒了自己一件事情的时候,姬无盐真没当回事,甚至觉得有些被逗乐了,寻思着这孩子几日来的心不在焉全是因为自责呢?可一直听到了这里,心头猛地一跳。 这猫平日里看着懒洋洋的,其实不怎么搭理陌生人,沈洛歆同它亲近了许久,这猫也就是偶尔屈尊降贵地露出自己的肚皮让人给它顺顺毛罢了。似乎与生俱来带着一种贵不可言的自我感觉…… 若非是熟悉的人,它怎么可能会在那人怀里撒娇?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于严肃,本来就自觉做错了事情的寂风愈发胆战心惊,“姑娘对不起……寂风不该骗您的……”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代表着什么,只知道自己隐瞒了姑娘,这就是自己的错——姑娘生气也是应该的。 姬无盐摸摸他的头,没怪他,只轻声问道,“那人长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记得……”寂风点头,点着点着,却又摇头,皱着眉头解释道,“虽然记得……可……就、就是跟很多人一样的样子。”奇奇怪怪地说法,有些语焉不详地。 姬无盐却听明白了,长相普通,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模样,只能算是有鼻子有眼。 于是,她又问,“那他同你说了些什么?”长相上找不到线索,那言语之间总能有些蛛丝马迹吧。 “没说什么……就问我,这猫儿叫什么,我说叫小鸢……” 姬无盐呼吸一滞,身侧的手紧张地下意识抠住了椅子扶手,又听寂风顿了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他就蹲下来将小鸢给了我,又问我,多大了,可知道小鸢的鸢是哪个鸢,我说是纸鸢的鸢……我说我喜欢放纸鸢。” “姑娘……寂风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说错什么话了吗?” 抠着扶手的指尖缓缓松开,只觉得因着用力指尖都发麻。她对上眼神忐忑的寂风,摇了摇头,伸手抚摸他绸缎一样的发丝,温温软软地笑,“没有。只是听你说遇见了陌生人,有些担心你。最近外头不太平……往后若是和车夫出门,让他全程陪着你。若是遇见狭小的小弄堂,就把马车停外头。寂风,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安全总比那些身外之物更重要。可明白?” 寂风用力点头保证,突然想起来,“姑娘,那人……有些奇怪。他,看起来,有些虚弱。” 虚弱?姬无盐无端想起那黑袍人,“是不是很瘦?声音可好听?” “不算很瘦。比古厝哥哥瘦一些,就,说话的时候咳嗽来着,声音也算不上好听……” 那就不是黑袍人了。 姬无盐有些失望,这些奇奇怪怪地信息太过于寻常,一时间也没有怀疑的对象。不过想来也是,根据百合之前所说的黑袍人的样子,该是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才是。 支着脑袋一时也没有头绪,将手中猫儿递给寂风,起身带着他往外走。 小孩子还在纠结自己对姑娘的隐瞒,一边走路一边抬头看着姬无盐,出门时差点撞上进门的钱嬷嬷,钱嬷嬷惊呼一声,直直看向寂风手中的猫,“这、这……” 异色闪过眸底,姬无盐看着对方失态无措的样子,突然觉得,朝云无意间发现的这个老人,也许就是解开这一疑问的关键钥匙。 姬无盐不动声色地将寂风往后拉了拉,试探着问道,“嬷嬷是……怕猫?” 钱嬷嬷也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扶着门框有些惊魂未定地样子,她抹了抹额头,连连摆手,“不是的不是的,这么可爱的宝儿老奴怎么会害怕呢,老奴喜欢还来不及呢……” 宝儿。 她叫它宝儿。 这一点,不仅姬无盐听出来了,连寂风都发现了。他将怀里的猫儿往前一递,睁着大大的眼摇头,“嬷嬷你记错了,它不叫宝儿,叫小鸢。” 话音落,钱嬷嬷的脸色唰地就变了。 偏偏这孩子不知大人复杂的心理活动,眼睛很尖,但明显地不够善解人意,“嬷嬷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嘛?” 小小的孩子,一脸天真无邪的关切,墨色的瞳孔里,是自己近乎于狼狈的身影。那只几乎递到了面前的小猫,冲着自己绵绵软软地叫了一声,一如往昔。 主人家喜静,加之钱嬷嬷自己也刻意避嫌,所以每日早早地趁着姬无盐还未起身就将院子打扫好,鲜少有晚的,所以这些时日下来,竟然从未和这只猫打过照面。 如今骤然相见,自是神魂尽散——这世上白猫不少,但如此有特色的白猫却是不会错认,这就是彼时太子妃身边的那只猫儿,只是似乎胖了些。 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只猫会出现在这里,钱嬷嬷吓地手足无措。姬无盐看着,见此笑了笑,从寂风怀里接过那猫,轻描淡写间将台阶递出,“宝儿也没错呀,就像你叫寂风,外祖母不也常常叫你宝儿?” 第176章 试探 寂风想想也是。 如今压在他小小胸膛里的大石头没了,整个人都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当下便觉得多少这五脏六腑地都有些不得劲儿,晃着姬无盐的袖子,仰面撒娇,“姑娘姑娘,午膳吃云吞,可好?想吃姑娘做的鲜虾猪肉馅的云吞。” 姬无盐一个头两个大,很想告诉这没良心的娃自己到底还算是个伤患。 可想了想,罢了,权当安慰安慰他这几日的担惊受怕吧,她拍拍寂风脑袋,“那你去跟岑砚哥哥说,让他去接朝云过来吃云吞。” 寂风一溜烟跑了。 徒留姬无盐和钱嬷嬷在院子里。 鉴于方才不小心喊出的“宝儿”,钱嬷嬷总有些手足无措的忐忑。虽然这位主子看起来为这个失误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解释,可不知道为什么,钱嬷嬷总觉得,这位年轻的姑娘看着自己的时候,有种令人心悸的犀利。 还有种古怪的熟悉感。 这样的视线里,钱嬷嬷先行低了头,双手握着扫帚柄低声说道,“姑娘,老奴进去打扫院子……” “哦!瞧我……”姬无盐笑笑,侧身让了路,“瞧我,想着事情竟然没注意到挡了嬷嬷的路了。” 钱嬷嬷低着头,有些老态的身子紧紧贴着门框错身而过,姬无盐看着对方明显拉开了距离的举动,突然唤道,“嬷嬷。” 声音虽低,却也仓促而突兀。 对方似乎被惊了一惊,“啊!”地一声回头看来,却又倏地低了头去,攥着的扫帚柄被拧了又拧,像是通过这样的举动压抑着什么,她低声应道,“姑娘有何吩咐?” 姬无盐打量着这个低了头比自己矮一些的妇人,梳地一丝不苟的发髻里,是斑驳又杂乱的白,看起来像个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可彼时朝云说起,又说钱嬷嬷有个儿子还未成亲,如此算来,岁数理应不算大。她开口问道,“嬷嬷年岁几何?” 闲话家常般。 钱嬷嬷没料到姬无盐会关心这个问题,这位年轻的主子很多时候看起来有些寡漠疏离,好像搁着心事般,总喜欢远远地看着院子里的嬉戏追逐,像个看客。以至于这会儿听她问起,也觉得惊诧,却仍老老实实回答,“回姑娘,还差两年,就天命之年啦。” 姬无盐点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怀里的猫儿,又问,“令郎多大了?” “十九啦。”钱嬷嬷笑笑,自然知道这个年龄差有些惊人,倒也不避讳,解释道,“家里头穷,成亲就晚些。加之干的又是伺候人的活,想着怀了胎行事多有不便,是以又拖地久了些……”说着,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几分尴尬,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 姬无盐倒是没什么表情,看起来真的只是随口问问,入耳未入心的样子,她一边示意钱嬷嬷去忙,一边转身往外走,跨出门槛之际,又问,“嬷嬷,真的不怕猫儿吧?你方才瞧着……好像挺害怕的。” 钱嬷嬷背影一僵,半晌,缓缓转过身来,今日第一次,正视迎上姬无盐的眼神,摇头,“没有。老奴不怕猫,何况这猫瞧着便很是可爱。” 姬无盐倏地一笑,笑容温软,“如此……我便放心了。原想着你若是怕猫的话,往后你打扫的时间段里,我就让人把这只猫儿抱走。不过想来,你们遇见的机会也不大,今日是第一次见到吧?” “是……”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半点准备都没有,露了那么大一个馅呢……一直到这会儿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的,姑娘看起来像是没在意,可言行举止却又和往日不同,瞧着有些试探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太子妃的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东宫不喜欢猫,听崇仁殿里的人说过,太子夫妇为了这只猫吵过好几回,太子要将之丢弃,太子妃便死死护着,之后太子就很少去崇仁殿了。后来,那场大火将崇仁殿烧了个干净,连人都没了,谁还会关注一只猫呢……若非今日得见,便是自己也早已忘了这样一条小生命的存在。 没想到它活下来了,还出现在了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钱嬷嬷总觉得这地方有些鬼祟——沈家姑娘、自己、宝儿,都是和太子妃有关的。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或者,会是什么东西…… …… 朝云来得很快,一来就挽着袖子进了膳房,人还未跨进去,抱怨声先进来了,“姑娘,都说这伤筋动骨一百日,您才几日光景,下床在院子里走走便也罢了,还下厨来了,这和面可不就要上半身的力气的,你这肩膀可不行,还是我来吧!陈老也不管管……” 话音落,后脚踏进门槛,就看到姬无盐站在子秋身边同自己打了个招呼,闲适散漫的样子,而子秋正在老老实实和面,边上跟着一个满身满脸都是面粉的小白团子寂风。 闻言,子秋冲着朝云翻了个白眼,“你就是爱瞎操心,有咱们在,还能让她带着伤来?” 彼时在云州,姬无盐闲暇时分也会亲自下厨,一般都是做这个云吞,次数不多,大抵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回,基本都是寂风闹了许久,才能吃上一顿。 对寂风来说,“吃姑娘做的云吞”这件事,大抵和过年一样隆重。但这次大约得改成,“吃姑娘包的云吞”。 面是子秋和的,馅是岑砚剁的,云吞皮是朝云擀的,云吞是姬无盐包的。而对古厝来说,这是他除了做纸鸢之外,同样搞不定的一件事情,所以,古厝只负责将姬无盐包好的云吞,倒进锅里——火还是陈老生的。 如此,也算是参与了嘛! 倒是没成想,到了午膳时分,云吞即将出锅之际,先是来了个浑身上下看起来像是在泥潭里打了几个滚的沈洛歆。沈姑娘进来后一句话没说上呢,就被子秋推着出门去洗漱更衣,这人前脚走,另一个闻着味儿的姑娘也来了。 第177章 药包的真相 门口的姑娘,一如既往探了头,嘻嘻一笑,“好香……”曾几何时,她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同姬无盐打了第一次招呼。 对于若水的到来,姬无盐难得地露出了惊诧的神色,招呼着坐了。 桌椅搁在院中,若水进了院子,便进进出出地忙着端凳子端碗筷,殷勤地判若两人,倒是让膳房地下人面面相觑间,一时间没了活干,有些不大适应。 姬无盐由着她去,看着她不动声色地用碗筷将所有人的位置都安排,其中心思便已经昭然若揭——一张八仙桌,寂风自然是不用任何人安排,自是要粘着姬无盐的,岑砚和子秋一边,陈老和朝云一块,而她自己……安排在了古厝边上。 出身自风尘居的姑娘,没有坐在朝云边上,却将朝云和陈老安排在一起,这心思……只能说挺明显的。 只是,甚至,这姑娘安排好之后,自己倒是先害羞上了,坐在那里低着头安安静静的样子,像极了新婚之夜坐在床畔等着新郎掀盖头的新娘子。 只是,古厝到底不是那个与她心意相通的新郎,他自里头出来,看了眼唯一一张空位,走过去端起了自己的碗筷,走到寂风那,推推,“今日人多,还有你沈姐姐也要来,小孩子家家的,占这么多地方。” 说着,直接将寂风往边上一拎,自己在姬无盐边上坐了。 寂风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瞠目结舌地看看古厝,再看看自己站在地上的双脚,嘴巴一瘪,“姑娘……” 姬无盐往古厝身边挤了挤,空出身边一小块位置,冲着他招招手,“过来……今日的确是人多,你沈姐姐去沐浴了,待会儿就过来的。” 说着,看着若水。 一身粉桃裙装的姑娘,穿着打扮总偏可爱灵动,走路间蹦蹦跳跳地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只是,此刻这只蝴蝶却像是被雷暴打过,淋了一身的水,有些飞不动了。 她抿着嘴,扒拉着碗里的云吞,看起来味同嚼蜡。半晌,才转首看向姬无盐,只是眼神途经古厝,微微敛了敛,才问姬无盐,“前几日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你睡了……一直没得空问问你,伤势可好些了?” 姬无盐点点头,“好多了,以无大碍。” “那日,宁大人……”话出口,犹豫片刻,想着自己受命于宁修远的事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倒也不必遮遮掩掩,遂继续问道,“宁大人的药,可收到了?听说那药极好,便是宁大人也费了一番功夫。” “那药……”姬无盐迟疑间,换了个比较委婉地问法,“你搁哪里的?” “就……那日我见你在院中和沈姑娘说话,便不想打扰你,就搁在你院门口的台阶上啊。你……没有拿到吗?” 原来是这样。 姬无盐咬了口云吞,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咽下去以后才搁了手中勺子说道,“拿到了。如今在陈老那处。”半点未曾提及因此而引起的争吵来。其实,姬无盐也猜得到,若水将药包搁在台阶上,而自己院子那些人走路大抵都是不怎么看路的,兴许被谁踢到了草丛里吧,好巧不巧地,在草丛里躺了这么久,偏偏就在宁修远过来的时候,被钱嬷嬷找了出来。 当真阴差阳错。 其实按照姬无盐看来,这件事真相如何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毕竟,到了最后他们争执的原因不是因为真相如何,而是因为宁修远觉得他自己的心意被辜负,而自己彼时也觉得自己不被信任…… 说来也奇怪,明明自己对宁修远也是多有戒备,偏指望着他信任自己,这架吵地也算莫名其妙的。 说话间,沈洛歆洗好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过来了。 虽然整个人看起来干净了许多,但仍是疲惫,看着胃口也不大,将下人盛过来的一碗云吞拨了半数在陈老碗里,张口就道,“陈老,我这几日……” 话到一半,又觉得这个时候说不大合适,便只看向姬无盐,“午后没事吧,吃完了我同陈老过去你那里。” 姬无盐半个云吞在嘴里,闻言没说话,只轻轻颔首。 若水看着,心底隐约有些异样的感觉。 其实她一直都有注意到,姬无盐很多举止上的小细节,看起来格外地优雅而有教养。彼时她说,自己是家当中落的商贾之家,早年家中也是有仆从管家的,自己便也就信了,觉得这是打小的教养。 可这阵子在叶家看得多了,那些世家夫人、小姐们的举止和姬无盐比起来,总显得优雅之余多了几分故作的矜贵。倒不似姬无盐,即便戴着面纱吃起云吞来,也是慢条斯理,从容雅致。 一时间不由得也开始好奇起姬无盐所谓的“商贾之家”在家道尚未中落时,到底是什么样的规模。 会不会……连叶家都不及的辉煌? 如此想着,便又悄悄抬了眼看向古厝。 姬无盐说,这是她家曾经的下人,原来那些都遣散了,只古厝忠心,念及旧主恩情,留到了现在。还说古厝也就是个大字不认识几个的莽汉,可若水怎么都觉得不可信。 恩师王先生曾说过,人的气质不仅仅取决于外表,还有修养、谈吐、学识,这些东西日夜滋养着骨血,形成一个人独特的气质与魂魄。 而古厝,绝不是一个莽汉的魂魄,那是一块美玉,看似冰冷坚硬,内里却又温柔端方。 想起假山后,他对自己所言,多少有些直白到事不关己的漠然,可其中隐约的关切却又当不得假,比浮于表层的宽慰更能熨帖人心。 初见只觉得这副皮囊着实有些惊艳,后来又觉得这人握着鞭子的样子就是衣冠禽兽的最佳诠释,打定了主意要远离。可如今……却又觉得,若是不试一试,大抵此生都要遗憾吧。 她搁了手中碗筷,碗中还有三只云吞,若是平日里三口便也没有了,如今却只敛着眉眼温柔说道,“我……我吃饱了。” 第178章 人牲 身后一直候着的下人上前端起她面前的碗筷,弯了身子问道,“姑娘没吃多少,是不合胃口?” 若水连连摆手,道不是,说自己平日里便吃得少,朝云姑姑知道呢。又说自己早上去了趟叶家,吃了些点心了。 抬手之间,露出腕间一道像是尖利指甲划过的痕迹,青青紫紫地横在雪白腕间,有些触目惊心。 姬无盐若无其事地移开自己的视线,只作惊讶状,“倒是有听说你如今是叶家座上宾,不过这叶夫人大清早就喜欢听曲儿?” “这倒是没有……昨儿个落了件东西在那,今早过去取的。正碰见叶夫人用膳呢……”说着,笑了笑,“叶夫人好客,盛情难却之下,便用了些……” 一直埋头干云吞的沈洛歆闻言,从碗里抬了头,“如此说来,这叶杨两家的婚事,对叶夫人打击不大嘛!” 这话有些突兀,有些无礼,若水讪讪笑着,敷衍着,“日子总是要过的嘛……何况,圣人有言,焉知非福……” “嗯。这倒是。”沈洛歆点点头,心不在焉的,看得出来,她的的确确是在很认真地吃云吞,带着她一如既往近乎于彪悍的速度,风卷残云,一边吃,一边还能囫囵着说话,“听说去年叶夫人缠绵病榻了一阵子,就是天师给治好的……说起来,这天师倒是有些手段。” 若水没接话。 姬无盐抬头看了沈洛歆一眼,寻思着这姑娘今日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也不知道想要打听什么,语气也阴阳怪气得很。 寂风抱着和他脸一般大小的碗,认认真真地纠正着,“沈姐姐,老师说过,手段通常是说不好的方法,你夸人应该用有些本事……” 这孩子年纪虽小,直觉却敏锐,只是终究不懂人情。姬无盐揉揉他的脑袋,没有阻拦他插话的举动,只哄他,“好好吃,不专心吃饭会长不高的。” “哦……” 沈洛歆将空了的碗转首递给身后嬷嬷,“嬷嬷,还有吗,再来三五个……”说着,支着下颌懒洋洋地瞅寂风,逗他,“你也说了,‘手段’不是用来夸人的,那你怎么知道……你沈姐姐我,是在夸那天师呢?”说着,暗暗咬了咬牙,想着自己查到的那些,愈发觉得这天师大抵是个心理变态,兴许,还是一个穿越的心理变态。 信奉阿努比斯的……医学变态。 …… 午膳用完,子秋拉着寂风离开了,朝云也被风尘居的丫鬟过来叫走了,说是衙门的宋大人来了。这两日宋元青几乎是天天过去风尘居,几乎是苦口婆心地劝着朝云开门营业——那些在姬家门口碰了个软钉子的大臣们都纷纷将主意打到了风尘居上,只是风尘居不营业,这想见姬无盐便也见不到,于是每日都有大臣煞费苦心地为风尘居说情。 宋元青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表示并非自己不让人营业,而是人自己说这好好的正经营生,可从这里出去的姑娘们染了命案,所以要关起门来整顿整顿。 可没人信。 宋元青也是有口难明,于是只能日日来劝着朝云开门营业,每日必到,比当值点卯都积极。 若水今日午后倒是得空,说是趁着天色正好,出门走走,正好这阵子存了些银钱,。走前似乎想起件事,转身提起,“哦对了,之前这里那个丫鬟,叫什么月的,我前两日在叶家瞧见了。” “纤月?”姬无盐多有些忘记了这号人物了,如今在府上的心月倒是越发能干,也活络自信了许多。 “嗯。”若水颔首,“如今伺候在叶小姐身边,瞧着比之前打扮精致许多,大约是个二等丫鬟……瞧着心气儿挺高。”说着,缩了缩脖子,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知何时天阴起风了,她便匆匆出门去了。 姬无盐笑笑,“原也是个心气儿高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卯足了劲地去替我筹谋未来……只是这叶家近日里换丫鬟了?” “叶家小姐叶宛院子里,除了身边从小一块长大的两个大丫鬟、还有一个乳娘之外,全都换了。大抵是那些个丫鬟说了什么不中听的闲言碎语吧。”沈洛歆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摸着肚子摊在椅子上,颇为豪放的姿势,“外面的流言起初传地盛,这种事情不管如何,总是女子的错,明明是杨少菲在外沾花惹草酿地苦果,这话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叶宛若命中带煞……克夫!叶宛如这阵子不出门,外面的是听不见了,抵不住院子里嘴碎的。估摸着因此,全给打发了直接换了一批。” 姬无盐有些意外,挑眉看她,“你怎么知道地如此清楚?” “查到了点东西,听说叶夫人也去过天师那治病,还是治好了的,于是便去打听了下。”沈洛歆支着桌子,身子往前倾了倾,“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神秘兮兮的样子。 古厝没什么兴趣,起身洗了手,又给姬无盐递了干净的帕子,起身走了。 根据沈洛歆所言,之前那些命案,致命伤虽然各有不同,但都很明显,所以一些不起眼的细节她便也没有在意。毕竟,根据官府所说,尸体无人认领,显然就是城外的流民乞丐,平日里打打架、受受伤的,也是寻常。沈洛歆也的确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不同程度的、不同时期的新伤旧伤。 虽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但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这搁置了几日之后,也就淡忘了。 一直到前几日藏书楼里,看到了几乎于颠覆了三观的内容……可也瞬间醍醐灌顶,才意识到彼时浑身不得劲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那些尸体,新伤旧伤无数,可总有一道伤口,定然是在脚腕、手腕、或者心脏的地方……若是我猜的没错,这些人可不仅仅只是流民、乞丐那么简单。” 沈洛歆目色沉凝,一双眼睛里半分情绪也无,直勾勾地看着对方,“也许,他们有个更贴切的名字,叫……人牲。” 第179章 鬼里鬼气的药 人牲,一听名字便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词。 当人不再是人,而是宛若牲口一样地存活着,成为别的“人”的工具甚至吃食的时候,便是连活着的人格和尊严被彻底践踏的时候。 便是陈老听了都觉得骇人听闻,“之前只听说一些南面的一些部族会豢养一批人牲,用来试验他们的……” 最后的两个字没说出口,只一脸瞠目结舌的看向沈洛歆,“你是说……” 沈洛歆沉重的点了点头,不到万不得已,她一点都不想点这个头。曾几何时,初来这个异世大陆,总胡思乱想着会不会遇到另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那他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说说那些这个世界上谁也理解不了的东西,哪怕被人当成疯子、当成异类也没关系。 可谁也没想到,真的来了个疯子。 一个兴许和自己一样出生在文明的社会、法治的时代里的疯子。 “他们的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抓痕,看起来像是自己挠的。那些手腕脚腕上的伤口看起来果断、狠辣,深及骨骼。恐惧、犹豫是人之常情,这些伤口要么是他们疯魔之时自己割的,要么就是别人划的……其实从后山下来之后,我就一直想不大明白,你说天师那个老神棍,偷偷摸摸地信奉着死神,明面上却又反其道而行之救人治病。你说他敛财吧,可他还真救……听说医术还很高明……” “高明个屁!”陈老破口呵斥,“就是个江湖上的赤脚大夫!” 听地正认真的姬无盐被他这么一呵斥,吓了一跳,摆摆手敷衍,“是是是,你医术最高明,在您老面前谁都是江湖上的赤脚大夫……好好听,你的得意门生将自己折腾了一身泥查出来的事情。” 陈老一噎,狠狠的瞪了眼姬无盐,这死孩子,是懂往痛处戳的,明知自己有一个不收徒的规矩,这辈子没打算为第二个人破例,偏还说什么“得意门生”,不就是来膈应自己的嘛……他闭了嘴。 沈洛歆继续说,“我就偷偷摸摸去了叶家……瞪我做什么,翻个墙的事情我还是会的,再说,叶家在燕京城也不是宁国公府那种地方,最多就是有几个护卫罢了,青天白日地都窝角落里嗑瓜子晒太阳呢。” “所以……”姬无盐指指她这会儿干干净净的衣裳,笑问,“所以方才那些是翻墙摔的?” “可不!”沈洛歆撇撇嘴,“叶家的园丁也着实懒散,墙角下那些杂草丛生的地方,也不修剪修剪,也不知道谁泼了水在那处,害我下墙的时候脚底一滑……估摸着这会儿叶夫人已经发现有‘贼人’潜入了……”毕竟,自己身上那些湿哒哒的泥点子,自然是留了不少痕迹的。心中一边想着,一边感慨着,都说这古代贼人多,想来是因为衙门查案不给力,技术也不到位,犯罪成本太低…… 瞧,就如此刻,就算自己翻了一身的泥点子进去,顺着脚印查着,也只查得到围墙之外罢了,再出去,显然也是什么都查不到了,没有监控,没有指纹,若是再有些轻功,当真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一边兀自感慨着,一边又后悔没有早早地练个武功什么的,指不定还能成就一代女侠。 这姑娘兀自沉思着,一会摇头,一会傻笑,一会又啧啧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陈老看不过去了,一巴掌拍过去,“所以呢,好不容易翻个墙,找到了什么?” 女侠梦被一巴掌拍碎,沈女侠有些失落,但说到正题却又满血复活,忙不迭从怀里拿出一颗帕子包着的小药丸,递给陈老,“您闻闻,是不是这个该死的味道。” 黑色的药丸,带着隐约的血腥气,还有常年见不到太阳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腐化出来的霉味。 陈老还未靠近鼻尖,眉头就皱了起来,下一刻就拿开了些,“什么玩意儿,长得就不是个好东西的样子!” “你回头给瞅瞅里头都有些啥?”沈洛歆建议。 “瞅啥瞅?这玩意儿还用瞅?良药苦口良药苦口,你看它,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从哪个角度能看出来是良药了?”说着,将药丸往姬无盐那边递了递,“丫头,你瞅瞅……别闻,恶心。” 陈老的鼻子灵敏地异于常人,任何的气味在他鼻子里似乎都被放大了无数倍,他说这是他成年累月闻药材闻出来的。 药丸在姬无盐鼻子底下过了一遍,说着看着就不是“良药”的陈老,到底是老老实实收起来了,“老头子我做了大半辈子的大夫,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鬼里鬼气的药丸,说是药,还不如说是毒……” “之前我就找人打听过叶夫人当年的病,说是梦魇之症,总睡不好,人也一日日地消瘦着,倒也遍请了名医,如今府上养着的那位,听说和宁三爷有几分交情?不过当初也没有治好叶夫人,如此才去了后山找了天师……如今是好了,但心绪焦躁起来仍会犯病,需要吃从天师那里买来的丹药……就是这个。” 怎么说呢,这件事挺明显的。 毕竟这药丸就像陈老说的,鬼里鬼气的,实在不像是好东西。姬无盐支着下颌晃了晃脑袋,挥开那一瞬间涌上来的眩晕感,“叶家那大夫听说医术也不错……当然,在陈老您面前也就是个江湖赤脚大夫罢了……那大夫就没有看过那药?没有提醒叶夫人这药不对劲?” “这我就不清楚了。”沈洛歆吃多了,这会儿只觉得肚子里有些胀鼓鼓的,她站起来动了动,才道,“兴许是之前那大夫治不好,所以叶夫人不信任他了吧……” 如此说来,倒是也有这个可能。 姬无盐又甩了甩脑袋,陈老立刻就发现了,指尖探上她的手腕,好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收了手问,“你这脑子最近怎么了?不得劲儿?老想着从脖子上下来?” 第180章 古怪的眩晕症 这话说的…… 姬无盐翻了他一个白眼,“你才脑子想从脖子上下来呢……”说着,捏了捏脖子,“就……最近有时候会头晕,兴许是这伤给闹地……” 话音未落,陈老已经矢口否认,“不可能!老夫开的药,怎么可能好了肩膀伤了脑子!” 老爷子对自己的医术有种迷之执着,受不得旁人道一句不好,哪怕是含蓄地表达一句不好都不成。何况,这个“旁人”还是姬无盐,他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看护着的姑娘,怎么可能让她有半分差池! 虽然满口说着不可能出问题,可这丫头的身子骨从小就受各种名贵药材蕴养着的,平日里的小毛小病自己就能好,这眩晕的毛病瞧着也有些时间段了,想了想,当下决定道,“那小子送来的药还不错,正巧,我还愁搁那也没啥用,倒不如这几日我研究下,给你做几顿药膳调理调理。” 陈老医术自是没话说,可旁人不知道的是,他的厨艺也是极好。姬无盐不喜苦味,喝药总是喝一半、倒一半,陈老便找了厨娘学了厨艺。 这等殊荣旁人自是享受不到。 姬无盐眯着眼笑嘻嘻地说好,看起来也把这眩晕搁心上。刚从后山暗室下来的那几日,倒是时常眩晕,她想着兴许是没休息好,这几日眩晕的次数少了,也就没当回事。 药丸的事情她不懂,何况有陈老在,她也懒得去操心,左右不日就会有结果出来。 倒是叶家……可以去会一会。 正想着去叶家,没想到有客上门,说是尤家郡主。 尤郡主来了好几回了,姬无盐都推说自己身子抱恙,闭门谢客了。这来的次数多了,也不好每次都推拒,犹豫片刻,到底是见了。 尤郡主带了两个丫鬟,人手一份礼,每份三五个盒子,用红绸缎绑着,一份看着像小点心,一份是姑娘家的胭脂水粉。 坐下后便开门见山了,“之前来过好几回,都没见着。今日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的,看来,姬姑娘的伤势是好多了?” “是。”酷暑刚过,午后的温度不算低,姬无盐却拢着薄被坐在软塌里,墨发披肩,衬地一张冷白的脸愈发没了血色病气犹在的样子,言语间也带了几分惫懒,“承蒙郡主挂念。” “彼时我也是吓到了……后来经三哥提醒才知,这刺客是冲着我来的。”尤灵犀低着头,说起宁修远的时候声音都温柔,“三哥说,是因为父亲针对了道宗教,所以道宗教余孽才想着报复父亲……没想到,连累了姬姑娘。” 话里话外看着像是自责,实际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姬无盐划在了“自己和宁修远”之外。 姬无盐自是听懂了,只是姬姑娘早已不玩言语之争这种游戏了,懒洋洋地笑了笑,豁达极了,“郡主此言差矣。我这伤,何曾是为了郡主所受?有些话……可不能说错了,毕竟,陛下的赏赐都到了,你这话若是传到陛下口中,我便是欺君之罪了……可担不起。” 她这伤,可是正正经经为了拖住道宗教余孽、为了能让官府将道宗教一举拿下而受。 陛下说是这样,便一定是这样,至于真相如何……真相,不就是如此吗? 尤灵犀微微一愣,倏地笑开了,“瞧我这脑子,年纪不大……记忆里倒是不大好了。对,姬姑娘所言极是,姑娘这伤,跟我可没有关系哟……” 说着,指了指那两份礼的其中一份,说道,“之前,晏先表哥在我府上坐了坐,听我说要来探望姬姑娘,他托我带来的。说是原想着自己亲自过来的,只是姬姑娘到底是姑娘家,朝野上下又有许多眼线在他身上,若是他贸然前来,怕是要给姑娘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就像之前那样。” 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姬无盐,“之前流言传地沸沸扬扬的,我便劝着三哥出来解释一二也好还姬姑娘一个清白。这三哥应地好好的,可事后约摸着忘了……他这人就是这样,一忙起来呀,不重要的事情就给搁置在脑后了……你莫要怨怼于他。” 姬无盐挑了挑眉……这郡主今日来,探望是假,诛心是真呢。 晏先表哥?李晏先?这位江都郡王不是在自己府上装病呢嘛,怎地突然冒出来送了这礼来?何况,他的人被自己弄死两个,弄疯一个,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友好的关系,这礼……受之有愧啊。 尤灵犀一口一个“三哥”的,姬无盐听地耳朵起茧子,便扯开了话题,“江都郡王身子可康健?” “瞧着是好多了,只是瞧着还有几分虚弱。”尤灵犀看了看姬无盐,觉得这话说着有些怪,在一个病人面前说另一个病人……怪怪的。 于是她只带话,“晏先表哥说,这些就是小零嘴,不值什么银钱。是贤妃娘娘家乡才有的点心,陛下感念贤妃久居深宫,特意找了个御厨做的这些,平日里你可吃不着的。” 言语间,带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施舍。 姬无盐只作听不懂,不动声色地套自己的话,“哦?贤妃娘娘不是燕京人士?” “自然不是!贤妃是当年……”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尤灵犀敛了眉眼,温柔浅笑,“贤妃娘娘乃是陛下宠爱的妃子,这背后说道人的习惯可不好。” 没问到想问的,姬无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颔首称是,直接开始下逐客令,“今日劳烦郡主走这一遭了,姬家真是蓬荜生辉。无盐理当扫榻相迎,可您也瞧见了,这伤啊……反反复复的,昨儿个还能下床了,今日又躺回去了。今日就不招待郡主了,郡主自便吧。” 场面话说地敷衍极了。 尤灵犀其实是不想走这一遭的,她和姬无盐的几次相处,其实都不大愉快——不是因为不喜这个人而不愉快,而是这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姑娘,总能让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总觉得膈应地浑身不得劲。 第181章 鸢儿?! 尤郡主送来的礼,一份是江都郡王准备的,一份是尤大人让长公主准备的。 尤灵犀本就不喜姬无盐,虽然最初确有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姬无盐,可就算如此又如何?她姬无盐不是因此而得了皇帝嘉奖声名鹊起了吗?一块“巾帼红颜”的牌匾送过去的时候,可谓是浩浩荡荡引了多方关注,加之那四起的流言,多少投门无路的官员意欲通过对姬无盐示好而讨得一个宁国公的注意? 如此,这伤便受地也算值得了,甚至算是超值了,不是吗? 是以,这礼,尤灵犀是不会准备的,这救命之恩情,她也是不会记的。说起来……所谓救命之恩,也是刺客自己认错了人,若是彼时刺客直直朝着自己过来,她姬无盐可会起身相替? 自是不会! 所以这救命之恩,纯属子虚乌有! 只是尤封尤大人素来耿直,既这救命之恩不能搁在明面上来谢,那这谢礼总要换个名目送去的。既是谢礼,自是贵重,那些胭脂水粉,几乎都是宫中娘娘所用品级,只是姬无盐素爱淡妆,看过之后便搁进了库房里。 至于点心,自是放不了多久,姬无盐一一打开,想着大家分分即可。只是,盒子打开,眸色微微一怔——素雅的食盒里,点心精致小巧,整整齐齐码在一起,而点心底下,隐约露出纸张一角。 “姑娘……”子秋抬眼看她,“这……” 拨开点心,取出那张纸,纸上寥寥数字,约了两日后午时,在东市一家茶楼会面。姬无盐看了看,将那张纸又叠了起来,容色寻常,“听说是江都郡王托尤灵犀带来的。” 这盒子只是普通的食盒,并无锁扣,任何一个人都能轻易将它打开,纸笺就搁在点心的第二层,甚至漏了一个角,像是生怕谁打开看不见似的。用这种近乎于疏忽大意的方式传递消息…… “姑娘……莫不是有诈?” “便是有诈……”姬无盐捻起食盒之中的点心,轻轻抿了一口,浓淡相宜的甜味在口腔里渐渐蔓延开来,她抿着嘴轻轻地笑,眼神宛若见到了猎物的猎人,她说,“这一趟,总是要走一走的。既约着正午时分,想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管如何……”到底是陷阱还是机会,不亲自去看一看,谁知道呢? …… 两日时间眨眼就至。 李晏先约着的茶楼,是东市最大的茶楼,三层小楼,两面临街,正午时分正是客人络绎不绝的时候,却有小二早早地候在门口,见着姬无盐,上前招呼,“可是姬姑娘?” 姬无盐无声点了点头,那小二便在前引路,直接将人引到了三楼最里面的一个雅间门口,敲了敲门,低声唤道,“客人,人到了。” 门从里面应声而开,是个侍卫打扮的人,伸手递过几个铜板打发了笑逐颜开的小二,才对着门口的姬无盐微微颔首,“姬姑娘,请。殿下等候多时。”说着,又对着姬无盐身后的子秋抬手拦了拦,“抱歉,姬姑娘,您的丫鬟需要留在外面。” 说着抱歉的话,态度却倨傲。 姬无盐已经越过了他跨进了门槛,闻言脚步一顿,眼神往后轻轻一扫,落在对方站在门槛之内的双脚,倏忽间笑了笑,笑声很轻,像羽毛轻轻扫过耳廓。笑着,她抬脚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如此……那烦请阁下也去门外候着吧。” 对方一愣,“你……” “甲一。”屏风后,男子声音传来,“姬姑娘是本王贵客,不得无礼。她既要求了,你就出去候着吧。” 那声音,阴柔有余,而中气不足,听起来的确像是久病成疾的样子。 “是。”被称为甲一的侍卫退到了门外,反手拉上了门扉。 屏风后,低着头含着笑意正在倒茶的男子,一身月白长袍,身形偏瘦,肤色白地几乎没有血色,他侧身坐着,看起来有些孱弱。 姬无盐站在距离桌子一步远的距离,没有行礼,也没有过去坐下,只站在那里,打了个招呼,“郡王殿下。” 不卑不亢的。 对方似乎又笑了笑,这位郡王看起来很爱笑,他的笑也带着几分绵软无力。将倒好的茶往对面推了推,他才缓缓抬头看来,“姬姑娘,久仰,请……” 话音未落,倏地顿住,对上视线的瞳孔狠狠一颤,他像是见了鬼似的仓皇起身,起身之际带到了面前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瞬间烫地通红,他却仿若未觉,只直直看着姬无盐,眼神热切、惊异、不可置信,既像见了鬼,又像是见了梦中情人真真实实站在面前般的激动,“你……你没死?!” 一瞬间,姬无盐如坠冰窖,她没动,也没说话。 李晏先却已经一把推开身后座椅,雕花大椅的轰然坠地里,他两步就走到了姬无盐面前,将姬无盐从头到脚打量了不知道多少遍,抬着双手激动地有些无处安放,“我瞧见比之前还圆润的宝儿的时候,便想着你会不会还活着……明明我是看着你被送进皇陵的,可、可就是想着,那会不会是你故意布的局,就为了从那个该死的地方逃出来……鸢儿……鸢儿……真的是你……” 他似乎想要抱她,可伸到一半的手犹豫着又缩了回去,在袍子上擦了又擦,一边擦,一边颤着声音继续说道,“后来……后来那孩子说宝儿如今叫小鸢了,我、我又不确定了,我便跟着他,见他回了姬家……” 原来是他。 看着容貌普通,即便认得,却也形容不出来,只觉得挺瘦的,像个病人——这是寂风的总结,如今看来真是没有一字之差,堪称精辟。 只是……鸢儿? 背在身后的手攥地紧紧的,姬无盐完全不知道上官鸢和李晏先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之前那么多信里从来没有只言片语是关于这位郡王的……可如今看来,两人的关系绝对不一般…… 上官鸢,你到底给我留了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 第182章 我 上官鸢的那么多信件里,从来没有提及这位郡王殿下。应该说,上官鸢的书信里,除了她自己之外,便只有她的殿下。 若非如此,姬无盐也不必到了燕京城之后一抹黑,是敌是友都不知道,以至于步履维艰。 如今,这位郡王殿下,忐忑、热情、甚至喜出望外的样子,全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儿都在冲着姬无盐叫嚣着他和上官鸢非比寻常的、格外“有一腿”的关系。 以至于姬无盐竟是手足无措地怔立当场。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那位同胞姐姐和李晏先的关系,可能远比太子更亲近些。至今为止,在燕京城数月,除了沈洛歆之外,这是第二个一眼就认出了面纱之下这张脸的人。 背在身后的手颤了颤,一个隐约的计划在脑子里逐步形成。 她微微后退半步,避开了对方过于激动地双手,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她不知道上官鸢之前是如何同李晏先相处的,她也不知道会不会一句话就露了馅,可事情变得比想象中复杂得多,她不得不铤而走险。姬无盐不是没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怀疑一下上官鸢背着李裕齐与李晏先行那苟且之事,最后东窗事发,盛怒之下的李裕齐一把火烧毁了整座崇仁殿。 李晏先的眼神太痴迷、太狂热,姬无盐不是没有怀疑。 可她和上官鸢是双生子。 祖父性子守旧、古板,在上官家长大的上官鸢比自己更文静贤淑、更绵软守礼,她曾说过,她这一生的所有叛逆和勇气,都给了她的殿下,她为了他,几乎判出整个上官家族,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走进东宫的城墙。 这样一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心意,真的会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消弭殆尽转而投向另一个人的甜言蜜语里? 姬无盐不信。 她避开对方一臂之间的距离,眼神却不敢错过李晏先任何一点细微处的表情。 她的退避太明显,即便李晏先看起来有些疯魔,可还是瞬间就注意到了。狂热的表情倏地一收,他缓缓地落下了双臂,扯着嘴角苦涩地笑,“是了……我又逾矩了。”彼时尚且自称“本王”的男人,在那之后就一直都自称“我”。 他说他逾矩……姬无盐暗暗地松了口气,幸好……真相并非那般惨不忍睹。 李晏先最初的狂热褪去,他低着头兀自走到原来的位置前,弯腰将椅子扶起来,又把倒下的茶杯摆正,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倒茶的那只手,还是红通通地肿着。他垂着眉眼,像是被人遗弃了的小狗,“我说过的……你有一双特别的眼睛。这世间再不会有同样的第二双……我说,就凭这一双眼睛,我就能从茫茫人海里找到你……当然,我说的话,大抵你都是不记得的。” 好一个痴情人。 姬无盐垂着眼看着,暗忖,所谓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大抵就是如此。只是,所谓真心,却又只看得到皮囊而看不到神魂,这真心,又有几分? 外祖母常说,这世间男女所慕大多在于才貌,却鲜少有人慕其神魂,她说,若是这世上有个男子,口中说着心仪、心悦,可看着你们姐妹俩还能错认的话,那这人,万不可嫁。大抵说地就是如此……口口声声世上独一无二绝不错认。 姬无盐在他对面缓缓落座,尽量仿着上官鸢的温雅,敛了眉眼之间的诸多神色,捧着茶杯不说话。 “你……”李晏先看着她,目光近乎于贪婪在她低着的眉眼上逡巡,最后指指她的面纱,试探,“你、你……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不来见我,为何又要去风尘居?若是你真的无处可去,回江南也成啊!你这样多危险……” 指尖微微摩挲茶杯杯壁,姬无盐心中忐忑,而面上半分不显,只抬眼看了眼李晏先,语速放缓,“为了找到真相。” “真相?崇仁殿的大火……不是你放的?” 李晏先急地声音都变了,尖锐又刺耳,他又一次“唰”地站了起来,在室内来来回回地走,像个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口中不停的喃喃,“那是谁?!是他吗?我见你还活着,还以为是你设局死遁……鸢儿,若真是李裕齐的话,你听我说,别查了,这两日我就派人护送你回江南,听我的。你要的真相,我帮你查!” 死遁?上官鸢那么聪明的人,真铁了心要走的话,李裕齐哪里拦得住她?何至于用死遁这种后半辈子不得不隐姓埋名的方式?她看着失心疯一样的李晏先,突然觉得这位郡王可能真不是装病,可能他真的有病在脑子里……动不动就躁郁得很。 她眉眼微动,“你怎么觉得我会舍弃了这东宫荣华富贵呢……” 无头苍蝇似是一愣,他打量着姬无盐,半晌没说话。 姬无盐被他打量地有些发怵,瞬间明白过来自己到底是心急了些,即便李晏先看起来脑子有些问题,可他到底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双眼睛的人,他对上官鸢的了解,也绝不仅仅仅限于这双眼睛。 只是,话既出了口,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微微抬了下颌,脊背笔直,眉眼却微微垂着,并不看人,倨傲地理所应当。 李晏先歪着头,打量着这样的姬无盐,倏地冲了过去,就这么直直地蹲在了姬无盐的面前,姬无盐吓了一跳,搁在小腹前的双手倏地撑上了椅子扶手,随时准备跑路。 却见对方仰面看着她,一脸苦涩哀求,“鸢儿!鸢儿!你不是说过,这天下能者众多,他李裕齐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掌握了一门投胎的技术,入了贵妃的肚子罢了,若是换了我,也不一定比他差的……鸢儿,你要的富贵,便是我也能给你的!” 那一瞬间,姬无盐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指尖死死抠着雕花的扶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听说,贤妃之子最是与世无争。 第183章 贤妃之子最是与世无争 贤妃之子,最是与世无争。 这是出发前往燕京城之前,兄长对自己所言。兄长势力遍布大江南北,他既如此说了,想来做不得假,除非,这李晏先演技精湛。可一个遇事先想到装病逃避的郡王,若说他有极深的城府瞒天过海,姬无盐是怀疑的。 可如今眼前这个人,眼神挣扎茫然、举止却疯狂,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彼时低着眉眼倒茶的样子,虽有几分绵软无力,但周身的确是皇族漫不经心轻易不将人搁在眼底的样子。可现在……这是一个疯子,他的疯言疯语里,都是要将整个天下捧到上官鸢面前的痴狂。 而在这样的痴狂里,姬无盐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温度都被一点点抽掉,手脚都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隐约间意识到……李晏先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矛盾,很大可能是上官鸢的手笔。 而上官鸢,可能想要一手挑起东尧皇室的储君之争。 那么,崇仁殿的那场火,就太复杂了……可能是李裕齐察觉到了枕边人的背叛,可能是触及了谁的利益,甚至,有可能是被眼前这个情深而不得的江都郡王。 “李晏先。”她垂着眼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皇室血脉,目色平静又怜悯,像无风冬夜下平静深邃的海面,她说,“火海里走了一遭……有些事情看淡了。若非你今日寻我过来,我便只想着安安静静做我的风尘居琴师,若有生之年能查一个真相,便也无憾了。至于那些个富贵不富贵的,真的看淡了……” 疯魔般的李晏先突然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像是有些不大理解她的意思似的,半晌才撑着桌子边缘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喘着气。方才的状态似乎耗费了他很多力气。 “你说你要富贵,我便为你去争取那富贵。便是你入了皇陵,魂魄已入轮回,我也为你去争……”他走到原先那位置上,盘了腿坐着,身子斜斜靠着椅背,一张本无血色的脸上带了些许红润,他扯着嘴角笑了笑,苦尽苦涩,“可你如今告诉我……你不要了。你要真相。” “鸢儿……你想要的,我总是要捧到你面前的……星星、月亮,权势、富贵……和真相。” 坐了好一会儿,他的气息才算是平复了一些,理智也渐渐回笼,他将已经凉了的茶水倒掉,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之后,才问姬无盐,“你要不要去我府上,我那清净,没有人来人往的,也没有那么多的纷纷扰扰……更不会有闲言碎语。” “你最是爱惜自己的名声,如今、如今外头传的那些……很为难吧?” “无妨。”姬无盐看着眼前这杯茶,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她敛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上官鸢的神态,“若是贸然离开,太引人注目了。死都死过一回了,还在乎名声作甚……面纱后的这张脸,见不得人,往后你见了我,莫要露了马脚。” 姬无盐将所有自己和上官鸢的不同之处,都自然而然地归结于“死过一回”之后的改变。 李晏先看起来有些迟疑,但他似乎并不习惯于反驳上官鸢,到底是苦着一张脸,讷讷地点了头,“好……只是……只是……” 捧着茶杯的手看起来很紧张,骨骼突兀而嶙峋,看起来像是一副骨架子贴了一层皮似的,唯有方才烫伤的地方明显红肿。他“只是”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只是,宁修远不是什么好人,你、你莫要同他牵扯上什么关系,若是有麻烦的事情,你来找我就成。” 说完,偷偷抬了眼看姬无盐,那眼神忐忑间还有几分瑟缩,像……初到云州的寂风。 姬无盐仍然微微抬着下颌,施恩般地轻声嗯了声,心底却愈发地诧异于上官鸢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将堂堂皇族子嗣变成了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 而上官鸢,煞费苦心的,到底要做什么? 上官鸢的性子是出了名的温软,相比之下自己才是那个有仇不报非君子的人。上官鸢总说,这样不好,说有些恩怨日夜惦记着,反倒是苦了自己,倒不如挥挥手就此作别,放下过往,也放过自己。 若真的只是因为在东宫被漠视、被苛待,上官鸢绝不会做到如此地步……到底是为什么…… 姬无盐想不明白,却也愈发心疼起这个傻子。 是什么样的委屈,能让一个温软之人煞费苦心步步为营地要报复?而在那一封又一封报平安、说幸福的书信背后,彼时写信的那个人,到底是一张什么样的表情…… 姬无盐又坐了一会儿,离开了。 她一路上都很沉默,她逐渐意识到了一个一直以来都被自己下意识忽略掉的疑点。上官鸢来了燕京城这么久,即便她再如何温柔贤淑、偏居东宫之内安安心心只做自己的太子妃,可也不可能真的寸步不出、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做。 那么……她曾经出现过的痕迹呢? 便是为了皇室颜面,朝野上下无人敢置喙一言半字,那么……坊间呢? 那些素来喜好八卦的百姓呢?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这个已故的太子妃?就好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就好像,她只存在于那个大火肆虐的日子里。 “姑娘……姑娘?” 姬无盐的表情有种哀默之后的寂灭,这种表情吓到了子秋,她在边上不停地唤着,姬无盐不应,她又拉姬无盐的衣袖,表情担心地快哭了,“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江都郡王欺负你了?” 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 姬无盐伸手摸摸子秋的头发,笑着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傻丫头……什么人能欺负得了你家姑娘?” “那您怎么了嘛?” 心脏一阵阵地抽痛,姬无盐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么难过,她只是喃喃地,“我呀……只是想另一个傻丫头了……那个傻丫头也不知道学了谁的坏毛病,报喜不报忧的……” 第184章 声名鹊起的道宗教 这件事,对姬无盐打击挺大的。 以前觉得,真相隐没在浓雾之后,走过去,就看到了。 如今才觉得,自己像是深陷一个巨大的网兜里,逐渐坠落、沉陷,而真相,还在遥不可及的高处。 姬无盐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晚膳的时候也没出来,子秋将晚膳搁在了门口,半个时辰后,那些凉掉的饭菜还在原地,没有动。她在门口来来回回地犹豫好半晌,到底是没有去找任何人。 彼时雅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子秋不得而知。 可姑娘在马车里的那句话,她却是明白的,另一个傻丫头……显然是鸢姑娘。事涉鸢姑娘,这件事旁人便是再如何宽慰,都没有用的。 只是,江都郡王那处,为何会有鸢姑娘的消息……心中诸多不解,怕是姑娘都无法为她解答。心下忧虑之际,便也只是将凉掉的膳食撤走了…… 一直到翌日一早,陈老来院子里找姬无盐的时候,姬无盐才从书房里出来。她昨儿个几乎没睡,乏极了才在椅子里眯了一会儿,却也眯着不踏实,断断续续做着似是而非的梦,梦中很多人,有上官鸢,有李裕齐,有李晏先,甚至还有白行的爹,只是她不曾见过,梦中那人也瞧不着脸,他们在他的梦里,上蹿下跳,极尽折腾只能事。 最后的最后,还有宁修远,他站在远处,似是轻轻唤了句,宁宁……姬无盐便彻底醒了。 陈老过来,是因为那药丸有结果了。 药的确是“好”药,所用药材都是极尽之奢侈,其中药材便是陈老见多识广,也经不住要咋舌一二。偏放了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子——人血。 也不算太大逆不道的东西,毕竟,一些流传下来的偏方里头,也有这些奇奇怪怪的药引子。何况,于勋爵显贵来说,用别人的血能治好自己的病,对方也是祖上冒青烟的事情,是需要觉得荣幸的。若是宫里的贵人用了,还要下来叩个头谢个恩。 所以,大抵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这药看起来不那么像个“良药”,但叶家养着的那位“神医”也没有哪里不对。 不对的是那血……有些不同寻常。 那血,的确是养蛊的血。 姬无盐情绪还有些低落,恹恹地听着,听到这里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来,彼时十几条人命,虽然官府将罪名推在了道宗教那边,但实际上那些血沾在了谁的手上很清楚。 可如今又被证实,这些人是道宗教用来养蛊进而抽血制药的。 如此说来,这道宗教似乎又和江都郡王府扯上了关系。 最初宁修远针对道宗教,是觉得左相要拉道宗教入阵营。宁修远的消息渠道,姬无盐是相信的,所以,彼时左相是真的要拉着道宗教进入自己的阵营,想要靠怪力乱神之说挣民心。 道宗教,一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教派,虽然前些年出了个天师,医术高超,也算一时间声名鹊起,但也大多仅限于坊间民众争相推崇。要说世家官员,自有药材充盈、名医荟萃的太医院在后面镇着,除非像叶夫人那样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走投无路,谁也会真的相信这样的江湖组织? 可偏偏,一夜之间,就好像哪哪都有道宗教的影子。 看姬无盐的状态有些不对,沈洛歆只以为她是担心这件事,当下便将事情揽了,“这几日,我寻个机会,去一趟叶家拜见一下叶夫人,旁敲侧击一下具体的细节,兴许还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 姬无盐想起沈洛歆那一身的泥点子,起了心思取笑,“又翻墙?” “哪能啊!”沈洛歆伸手打姬无盐,只是到底是没打下去,收了手冷哼,“你是不是忘了,本姑娘好歹是御史大夫的嫡女,正正经经地拜见,叶家也不会拦我。嗯,明日过去吧,你同我一道?” 姬无盐想了想,半晌,才道,“到时候再说吧。我今夜也要出去一趟。” “去哪里?” 去哪里……姬无盐摇摇头,没说,显然是不想说,她只说,“若是起得早,明日我同你一道去,若是起不来,便罢了。” 沈洛歆便也不问了,只道好。 …… 入夜。 无月,星稀。 秋季的风在夜间已带了凉意。 陈老今夜做了药膳,吩咐子秋端去姬无盐院子的时候,子秋才发现,姑娘不在屋子里。随后找了书房,也没见人,子秋便想着姑娘心绪不宁,大约是出去散散心了,又在院中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回来。 这时候才觉得担心,又问了门房,小厮摇头说未曾见到姑娘出门。 此刻子秋才开始担心了起来,马不停蹄地去找了古厝。 古厝招了暗卫过来,所有面面相觑间,有人迟疑着开口,说是瞧着一个黑色斗篷装束的人半个时辰前翻墙出去了……因为是从府里出去的,他便也没有在意,如今想来,才觉得身形娇小,是个女子。 古厝的脸当下就黑了,问朝哪个方向去了。 那暗卫缩着脖子指了指方位,皇宫脚下,达官贵人聚集地,东宫、两位郡王府都在那个方向。古厝黑着脸,一鞭子就抽了过去,对方瞬间皮开肉绽却顾不得疼,直直地跪了。 鞭子的破空声里,是古厝近乎于狰狞着面容的勃然大怒,“废物!要你们何用!” 即便属于同一片夜空,但来自姬家的不管是鞭笞声、还是呵斥声,都传不到东宫的夜空之上。 姬无盐身着黑色斗篷,一路堂而皇之地略过大街小巷,很快就来到了东宫围墙之下。 她对东宫的布局不清楚,但对崇仁殿的方位很清楚。上官鸢的书信里,好几次提到,殿下待她极好,崇仁殿是东宫最好的殿宇,临近东宫后花园,花园之中是她最喜欢的花草。 想来,彼时的上官鸢,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喜欢的是杏花,最喜欢的是杏花酿。而东宫里,不可能出现一朵杏花,因为太子殿下……不喜。 第185章 夜闯东宫 其实即便不知道具体的方位,崇仁殿也是很好找的。 李裕齐大婚之前就一向以情深不弃自居,所谓“一眼万年、非卿不娶”就是他放的话,大婚后也似伉俪情深、如胶似漆,不管是什么场合,都会牵着上官鸢一起出席。崇仁殿的大火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殿下很是神伤了许久,而崇仁殿,至今未曾翻修。 黑乎乎地骷髅架子坐落在那里,就像是将自己受了伤千疮百孔的心搁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作秀的成分很大,所以这骷髅架子很显眼,姬无盐甚至不费什么力气就避开东宫有些松散的防卫,一路潜进了昔日辉煌的崇仁殿了。 偌大崇仁殿,墙面都是黑色的,倒是都是残垣断壁,破损的矮墙之下,却有郁郁葱葱的杂草冒了尖。池塘里的池水已经干涸,枯叶、杂草,堆了厚厚一层。 姬无盐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却怎么也找不到上官鸢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偌大的院子里,没有一株杏花,没有上官鸢喜欢的正红色,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呜呜呀呀地吹过,像是午夜梦回魂魄的哀鸣。 而更远处,隐有丝竹声声,被风吹散,似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夜色深浓里,东宫太子一改白日神伤,左拥右抱极尽享乐之事。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太阳穴里一阵阵地抽疼,她咬着后牙槽,压抑着想要将那人砍于剑下的冲动,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地跨上台阶,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 屋内,空荡荡的。 一应陈设都没了,花瓶、桌椅,都没了,地上也是黑乎乎的污渍,空气里都是烟熏火燎过的味道,令人窒息。 姬无盐站在门口,只觉得双腿沉重地半步都跨不进去了,太阳穴里,一突一突地跳,她下意识伸手扶住了门框,才算是稳住了身形,拖着沉重的步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进去。 摸过黑乎乎的墙面,地上是成串成串烧地看不出颜色的珠子,还有奇怪的黏糊糊的一小滩一小滩的污渍。 寝屋内,床还在,三五柜子也在,柜子有些散架了,柜门也烧坏了,挂在柜体之上摇摇欲坠。 姬无盐一点点地摸过去,像是感受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可到底是……什么都感受不到。 就像那人从未在这里生活过一样,就像……来了燕京城这么多个月里,自己也从未在城中任何一个角落里,感受到过她的痕迹。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些痕迹,是上官鸢自己清理掉的。 斑驳粗粝的墙面划过指间,因着用力有些微微地刺痛,她一步步走过,倏地,脚步微微一顿。 暗沉的光线里,指腹之下明显感受到一丝不平整的痕迹。 姬无盐抬眼看去。 似是之前挂画的地方,画大抵是被烧毁了,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坑洞,此处墙面也没有边上烧地眼中,黑中泛黄。 姬无盐伸手敲了敲,有回音。 她取下头上簪子,扒着墙壁沿着不平的那道痕迹一点点地刨着墙灰,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的墙壁簌簌地落灰,落了她满身。 也不知道刨了多久,那道新补上的墙漆被刨干净,露出一块并不合缝的青砖。 颤抖的手搬开那青砖,露出里头一个挂着锁扣的铁盒。姬无盐死死盯着那锁……目光狠狠一颤,青铜匣子青铜锁扣,那是自己送给上官鸢的大婚礼物! 自己给了她……一整个青铜盒子的银票。 上官鸢嫌弃她敷衍,姬无盐却告诉她,燕京城终究山高水远,若是有个什么事情,江南到底是鞭长莫及。所以,多些钱财傍身,总是好的。 姬无盐从来不觉得,东宫是什么富贵地避难所,更是从未觉得,燕京城是什么富庶祥和之地。 上官鸢只身前来,不可能事事顺遂,真的没有什么比银钱更好的大婚之礼了。 姬无盐捧着那青铜盒,胸膛里突突地跳,剧烈到仿佛整个崇仁殿里都是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剧烈又杂乱。 青铜锁是个机关锁,是大师父传授、姬无盐亲自改动的,整个天下间会开这把锁的,大约不会超过五人之数。她颤抖着指尖迟迟不敢开。 她怕看到一整盒齐齐整整分毫未动的银票,更怕看到上官鸢放进去的东西——她总觉得,能让上官鸢煞费苦心锁进这青铜匣中、又藏进这暗格里的东西,可能是真相的关键。 也是……上官鸢在东宫一切遭遇的关键。 青铜锁扣应声而开。 安静的黑夜里,这声音清晰到渗人。 而暗沉的光线里,是厚厚一叠的银票,纹丝未动……而银票之上,躺着一封书信,其上笔迹熟悉到令人泪目。 呈,我的宁儿。 这是一封……给自己的信,和所有家书一般无二的模样,却没有发出,被一层一层地锁在这暗无天日的、漫天大火都烧不到的地方。 风,愈发地大了,呜呜咽咽地吹,院中的枯草树叶被风裹挟着刮进空洞洞的窗洞里。 不远不近的地方,似有巡逻的队伍朝这边走来,带着剑鞘擦过甲胄的声音。 姬无盐快速地将青砖恢复了原位,又将整个寝屋里都找了一圈,发现并没有别的发现之后,就将青铜匣裹在黑袍里,准备趁着巡逻的士兵过去,就快速地离开东宫。 兴许是崇仁殿成了这副鬼样子,东宫侍卫对这块地方也疏忽懈怠了,此处守卫并不多,要离开并不难。 可…… 脚步堪堪跨出门槛之际,太阳穴突地又是一跳,姬无盐整个人一阵眩晕,黑袍包裹着的青铜匣一个不稳,轰然坠地。 巡逻的护卫已经离开。 姬无盐弯腰去捡,到底是迟了一步,青铜匣沉沉坠地,口哨声从角落里突然响起,伴着气息沉稳又洪亮的警示,“有贼人潜入!” “快!抓刺客!” “来人呐!抓刺客!” 四下纷乱的脚步瞬间朝着涌来,姬无盐面色一变,朝着最近的围墙而去。 第186章 中箭 风,呼啸而来,直直刮在她的额头上。 风中的树叶宛若锋利的刀刃,划过额头生疼生疼的,身后是不同方向而来的呼喊声、脚步声,还有刀剑出窍的声音。 东宫内巨树参差、假山林立,来时借着这些极好地遮掩了身形,此刻仓促之下便也阻了视线。 下雨了。 从第一滴雨水滴落,到雨水如瓢泼而下,不过转瞬之间。 “殿下!太子殿下!您慢些!啊哟……”尖锐的嗓音冲破雨幕,盖过刀枪剑戟脚步声,“殿下……” 风大雨疾里,呼喊声都变地模糊,但很显然,李裕齐已经闻讯赶来。姬无盐一边奋起逃离,一边暗暗咬着牙诅咒这该死的眩晕,发誓回去一定让陈老好好查查,太耽误事了! 围墙就在不远处。 姬无盐看准了高高的围墙下几块堆砌在一起的矮石头,两步上去,纵身跃起,怀中黑袍被风追地猎猎作响,她死死抱着黑袍包裹下的青铜匣子,正要翻身跳出围墙,突然……她似有所感,转身看去。 利箭已然扑面而至。 而在利箭之后,一颗高大的古树之上,一身黑色劲装的身形,正举着一张比之寻常更大上许多的弓箭,夜色掩映下,看不清模样,只觉得那视线专注又狠辣……像是这世间最专注的猎人。 姬无盐冲着他缓缓一笑,转身下墙…… 倏地!脑中一片眩晕,剧痛袭来,身形一滞间,手臂一痛,摔落墙下…… 那箭刺中了手臂,那弓不同寻常,那弓箭手也不同寻常,这一箭几乎将她的手臂直接洞穿,箭身通体都是精铁打造,折不断……可她也不能带着这么重的一根箭逃路…… 姬无盐心知即便已经逃出了东宫却也耽搁不得,这该死的眩晕症今夜接二连三地发作,也实在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幺蛾子,她一咬牙,狠狠拔出手臂的长箭,带起的血光里,她一把撤下蒙面巾粗劣地绑了绑,抱着青铜匣快速逃离。 身后,暴雨如慕。 很快抵达墙根外的李裕齐抿着嘴看着手下双手捧过来的两件物件,一件是东宫射手的长箭,宫中射手力大无穷,出箭必见血肉。而另一件,是一小块碎布,黑色的料子质地极好,倒像是富庶殷实之家才用得起的绫罗锦缎,李裕齐指腹轻轻摩挲过,带上一抹浅浅的血色。 他沉着脸色站在那里,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追出去的护卫很快就回来了,一如预料那般,人……丢了。 雨太大了,倾盆而下的大雨足矣冲洗掉可能留下来的任何痕迹,包括血迹。 “殿下……”身旁老奴弯着腰,低声劝着,“殿下……夜深雨大,恐伤了身体,咱们回去吧。不管什么事情,明日再说……明日,咱们去报大理寺,让大理寺……” 话音未落,李裕齐一脚踹了过去,“大理寺?你让大理寺来查?你是不是猪脑子!这刺客从什么地方出来,你是不是要本宫跟你强调强调?崇仁殿!一个刺客,大半夜地进崇仁殿做什么?!他要刺杀谁?鬼吗?!然后你还要大理寺那帮杂碎去崇仁殿给本宫再搜一遍还是怎么的?!” 说着,拂袖而去。 却没有会自己的寝殿,而是径直去了崇仁殿。 上官鸢死了以后,李裕齐就彻彻底底将崇仁殿翻了一遍,可那里面烧毁地太厉害,除了那些个家具柜体留了个囫囵架子之外,几乎什么都给烧毁了。 自然是无功而返。 可今日这个刺客明显是冲着崇仁殿去的,殿中无人、连鬼都没一个,他去里面做什么?既不是杀人,自然就是……找东西。 他……要找什么? 或者说,他……知道什么? 崇仁殿内,还是上一次过来时的样子,什么都黑乎乎地,只是多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罢了。 他面无表情地一一走过杂草丛生的鹅卵石小径、干涸的池塘,一时间完全想不起来它曾经的样子。他来过不少次,每次都来去匆匆,亦或不欢而散,后来便不来了。 推门而入,他一路走到内室,下人赶紧将火点上。 他环顾一圈,很快就发现了墙上那道新鲜的“疤”,当下容色大变两三步走过去,将青砖挪开,赫然就是一个暗格! 而暗格里,空无一物! 他敢以自己储君之位发誓,自己上一回来的时候,这是一面完整的墙……墙上原本似是挂着一幅画,那画是上官鸢的自画像,上官鸢自己花了好几日的时间才画好的,她很是珍视。 彼时李裕齐还冷笑着取笑她,说这人皮囊好,是好事,但若沉浸在自己的好皮囊里恨不得日日摩挲着自己的画像,便多少有些让人不齿了。彼时上官鸢是什么反应呢?好像她只是笑笑,没说话。 她总是笑着的,那种温温柔柔的、看起来没有生机的笑,绵软,无趣。 如今想来,这人哪是在看她自己的画像,大抵是这暗格里藏了很重要的东西,值得她日日守着……譬如,上官家最大的秘密!一个自己费尽了心机也没有得到的秘密!上官家的……宝藏! 可如今……这暗格里的东西……不见了!自己煞费苦心娶了上官鸢,最后还是一场空…… 是谁……是谁?! “混账!一群饭桶!”李裕齐握着拳头,浑身都气得发颤,他咬着后压槽,一脸怒容,“本宫要你们何用?一个刺客,大半夜进了我东宫,偷了东西,又堂而皇之地跑了!而你们……就给本宫送来一片衣料子!废物!” “轰隆!” 惊雷自天际炸响,白光闪现的夜色里,李裕齐的一张脸,狰狞地像是从地底爬起索明的厉鬼。护卫们齐齐跪在崇仁殿外,无声、又沉默,无人辩驳。 太子殿下对外要维持自己对先太子妃情深义重的样子,拒绝了所有送上门来的世家千金,也拒绝了陛下为他赐婚的意图,可在府里,却又夜夜宣淫,约摸着生怕人多口杂,所以精简了夜间护卫,他们就那么两队人,怎么可能万无一失? 第187章 又受伤了 夜未明,而风雷如怒。 陈老身子骨不是很好,平时也瞧不出什么不对来,只是比常人更孱弱些,但一到这样的雨夜,就会浑身不得劲儿地难受着。翻来覆去地好不容易才睡着,没多久就被吵醒了。 初初醒来时,只听得到哗啦啦的下雨声,子秋的说话声就显得格外地遥远而模糊。 打在门上的声音仓惶又迅疾,陈老磨磨唧唧地起身披了一件衣裳,才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去开门,抬起门栓,正要问何事,子秋已经直直推门而入,险些撞到陈老的脑门。 子秋抓着陈老的手就要往外拉,陈老还有些不在状态,“这丫头,毛毛躁躁的……你急啥……” “姑娘受伤了!” “哦……就算姑娘受伤你也不能这么急呀……” 下意识喃喃着,突地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 彼时絮絮叨叨间说着“就算姑娘受伤也不能这么急”的陈老,以一种子秋都需要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的速度冲进了灯火通明的院子里。 人几乎都在,乌泱泱地围了一圈。 而姬无盐就坐在软塌里,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嘴唇都失了血色,显得那一双招子黑漆漆的又大又圆,直勾勾地盯着你。 从头到脚扫了一圈,见她一身夜行衣打扮,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样子,一条胳膊上还绑着块布,倒是看不出血色来,但很显然,伤口在那。陈老脸色唰地就难看了起来,恶声恶气地,“大半夜的,你去打家劫舍了?” 说着,伸手去解那布条。 下手很轻,指尖很稳,可小丫头还是“嘶”地一声,“疼……” 古厝在一旁看着,之前脸色一直不好看,这会儿却仍忍不住开口提醒,“陈老您轻些……” “轻?现在知道让我轻一些了?她出去瞎胡闹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拦着些?之前肩头的伤还没好利索,这才几日光景,又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是觉得全须全尾地活着不好?”说完,目光触及胳膊上的伤口,瞳孔猛地一颤,“怎么搞的?!” 伤口暴露在视线之下,所有人都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子秋“哇”地一声哭了。 “李裕齐手底下有个高手,用的一手好弓箭,那箭通体精铁打造,估计是个力气大于常人的。我翻墙出去的时候,不小心,中招了。” “上、官、宁!”古厝气得恨不得将这个人吊起来打一顿,他一字一字地叫她的名字,“你不要命了!孤身一人夜闯东宫?谁给你的胆子!就算李裕齐再窝囊,可左相不窝囊啊!他能不在李裕齐身边安排几个高手?你今天能活着回来,都是你家宗祠修的好!” 陈老哼了哼,没作声,只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看了看,直接抓了姬无盐的手臂抖了下去…… “嘶!疼!”药粉撒在伤口上,姬无盐疼地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浑身都颤,死死咬着嘴唇。 陈老脸色不好看,“疼死你算了!” 虽然心里有气,但古厝却也不忍她这么痛着,走到她身侧抱着,手臂横在她下巴那,声音与之方才疾言厉色判若两人,“疼就咬着我,别咬自己……” 姬无盐摇摇头,咬着的嘴唇松了松,缓了几口气才轻声解释道,“我之前总觉得姐姐在这件事情里,是孤苦无依的受害者。可自从我见过了李晏先之后,我才隐约觉得,姐姐应该也是有所举动的。既如此,那座废弃的殿宇之内,总该有她留下的一些什么东西才是……” 古厝却仍旧不赞同,他冷静地指出,“多少日子你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两日的光景,你该同我商量。不然,我跟着你千里迢迢来燕京城做什么?给你看大门的?” “你此刻若说一声‘是’,那往后不管什么危险,你都自己一个人去闯,我们这些人就吃干饭、看大门,也算是乐得清闲自在。若是你哪日死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我们就将这宅子里的东西分分,就地解散了罢了。” 碎碎念的,明显是气话,拥着她的手臂却温柔地不像话。 姬无盐敛着眉眼笑地温软又无力,只道晓得了。 其实她是知道的,若上官鸢真的藏了些什么,便一定是防着李裕齐的。而李裕齐,一定也在找那件东西,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便不会将一片废墟的崇仁殿重兵把守起来,甚至,可能会欲盖弥彰一般地撤走那边的防卫,好显得一切都没有那么不寻常。 他要制造这样一个假象——他留着崇仁殿,不过就是留着一个念想,一个对深爱的发妻的念想。 姬无盐便是算准了他这样的心思,才胆敢夜闯东宫。原也该不会出事的,只是这该死的眩晕症。思及此,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戏谑道,“陈老,你的医术愈发地像极了江湖上的赤脚大夫了,我吃了你的药膳,这眩晕症愈发的严重了,若非如此,我今日都不至于中招……你可得好好给我治治,这往后太麻烦了……” 话音落,脑门上就被打了。 陈老打的,一巴掌就拍了过去,虎着脸,“该!你还想着往后再来几次呢?我看就不该治好你!省得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哪里都敢闯!老头子我睡地好好的,这大雨瓢泼的天被拉出被窝给你治伤……” 包扎完手臂,又替她号脉,一边号着,一边交代,“你这次的伤有些严重,我这药没了……明日让人去买点金疮药。” 姬无盐不满,“你难得出趟远门,怎地就带这么些?” “谁知道你这死丫头这么能折腾?你瞅瞅你这几日耗了老头子我多少药了?” 陈老吹胡子瞪眼地凶她,姬无盐气焰顿消,想了想,却还是否定道,“不行。李裕齐知道我受了伤,他一定会派人对各大药铺严加看管,金疮药这东西虽然常见,可平日里去买的人却不多,排查起来不难……” 第188章 被发现了? “那你说怎么办?”陈老的脾气看起来不大好,对他来说,他只管治伤,那些个弯弯绕绕的东西他管不着,也不想管,“你自己看着办,金疮药,或者龙骨……若是两样都没有,你就等着伤口恶化吧!恶化也不错,在床上躺个个把月的,左右一条命老头子我总能给你留下来的,也好让你自己吃点儿教训。” “老爷子……”姬无盐软软地唤,撒着娇,“吃着教训了呢,你瞧,我这胳膊,稍有差池,就该整个儿穿个洞了呢,就这样……保不齐还得留个疤,姑娘家好好的胳膊上,留个疤,多不好看。说起来,一辈子的教训呢……” 陈老拉着一张脸,“没用。老头子我真的没带药,这种药铺里随时能买到的药,老头子我千里迢迢从云州带过来作甚?” “那……皇帝前阵子送的呢?不是说送了好多呢嘛?听说老名贵了……” “嗯。都老名贵老名贵,人参、鹿茸、雪莲……都是百年的,你说名贵不?所以没有这种满大街的不名贵的东西。” …… 有那么一刻,姬无盐只觉得自己脑子又眩晕了……众多周知,她在后山是被道宗教所伤,也就是外伤!皇帝不给伤药,给那么多滋补的药材作甚…… 她这边还在犹豫,要不就在床上躺上个把月吧,左右陈老不可能不管自己,那边古厝已经颔首应承,“明日我去买,若是真的查到咱们这里来,到时候随便说个谁受伤了,搪塞过去。就算怀疑,太子没有实质性证据,也不好做什么,只是以后就在明面上了,行事更要多加小心才是。” 姬无盐还有些迟疑,“其实我……” 头顶落下一直手掌,轻轻揉了揉,“听话。这一屋子的人,都担心着呢。” 子秋倒是不哭了,只是仍然憋着嘴红着眼睛,闻言拼命点头,“嗯嗯,是呀是呀,姑娘,咱们治伤要紧的呀。若是太子殿下真的怀疑姑娘找上门来,奴婢、奴婢就、就说是自己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就、就大不了让岑砚切奴婢一下嘛!” 这小姑娘最怕疼了,平日里被绣花针戳一下都要苦哈哈地吃点儿蜜饯,这会儿视死如归的样子。 寂风揉着眼睛出现在了门口,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说话都似呓语,“姑娘……你们吵架了吗?”显然是被吵醒了。 岑砚转身抱起门口的寂风,“姑娘不听话。咱们去睡觉。” 说着,抱起就走。 门外,传来奶声奶气的声音,“姑娘……不可以不听话……” 这一屋子的人,从小的到大的,再到老的,所有人都整整齐齐站在她的对立面。于是,便也只能听话了。 …… 大雨未歇。 一早,消息便已经传开了,东宫昨夜遭贼,被偷了不少金银之物,最重要的是,那可恶的小贼将去年太子殿下生辰宴上,陛下赏赐的一只白玉寿桃给偷走了。 御赐之物,又有不一样的意义,太子殿下震怒,责令府上护卫挨家挨户地搜索小贼。 如何搜——小贼逃跑之时被府上护卫射中了,所以,燕京城中但凡这两日受伤的人,都要严查! 也有觉得怪异的,“东宫夜间守卫为何如此松懈,一个毛贼就能轻易闯入?” “说起来,这普通的毛贼谁敢去东宫盗窃?不要命了?” 说来也是,真只是想要偷些金银财宝的话,倒也不必去东宫这样动辄就要掉脑袋的地方,是瞧不上世家勋爵还是怎么的? “既如此……此事便多少有些耐人寻味了啊……” “可不。” 皇帝自然也早早地听说了这件事,早朝之上问起李裕齐,问需不需要派人帮着捉贼,李裕齐拒了,说也没丢什么,主要是那只寿桃,很是爱惜,想着找一找。但也不想因此给大家添麻烦。 皇帝沉吟片刻,只沉默着颔首,若有所思的样子。 下了朝,李裕齐刚走出大殿,随从就迎了上来,低声禀报,“殿下,姬家的那位管家,一早去买了一堆药材,里头就有一味……龙首。说是金疮药的必备原材料。” 李裕齐微微一愣,一言不发,疾步而去,身后撑伞的随从一下子没跟上,雨水浇了他一身,却也没顾得上。 姬家?! …… 昨夜包扎好了伤口,姬无盐原打算先看看青铜匣里的东西,只是古厝一直守着她,说什么也不让她这个时候看,说万一不是什么好消息,怕她又要一宿不睡。往日倒还好,如今受了伤,休息最是要紧。 这东西既然拿回来了,左右也不急于一时了。 动了怒的古厝,是任何人都拉不回来的执拗。 何况此事姬无盐也自觉有些愧疚,更不敢坚持一定要打开,便也只好躺下了。原想着,趁他离开、或者趁着他睡着了自己再起身,倒是没想到,自己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天色未亮,大雨仍倾盆。 但廊下有说话声,显然已经到了早上。 “我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要用针灸……”这是陈老的声音,“那丫头在后山暗室里,不知道惹了什么鬼东西,既然弄不清,就先药浴泡一泡,再针灸扎一扎,总是没错的。” 子秋显然有些迟疑,“这样……不好吧?” “没事!要是真出了问题,老头子我继续救呗!” 姬无盐嘴角抽了抽,这老爷子问题还没搞明白,就想着针灸?所谓对症下药,他倒好,症都不知道呢,先下药了?如此不负责任?不过想着自己也算是从小被他这个喂药、那个喂药的,说明白点,也就是从小试药的,便也没什么大问题了…… 一边腹诽,一边起身。 她挂心着那青铜匣,便也没惊扰到外面低声说话的人,起身走到衣柜那边,取过了青铜匣打开,那封信安安静静躺在一盒子的银票上。 伸过去的手,很慢,打着颤。 有种近乡情怯的心情,缓缓地取出那封信,掏出信笺,一目十行地看过…… 第189章 最后一封信 宁儿。 这信虽是写下了,我却矛盾极了。 既盼着你终没有看到它的那一日,却也盼着你看到它的那一日。你是我脐带相连的妹妹,我想你知晓我知晓的一切,如此,便是在这巍峨宫墙里,我也不会觉得孤独与寂寞。 可我又知晓,你那性子,便是舍天下而保一人的性子,虽会权衡,却又不屑于权衡。 是以,我终究是选择将这封信,锁在了你送我的青铜匣里。和你送我的那些银票一起。 你始终觉得,所谓一眼万年、非卿不娶,都不过是彼时口头的承诺罢了,可承诺最是有口无心。彼时我不信,如今却是信了。便是我对他……亦是在这一日日的怠慢与算计里,终于只剩下了怨怼。 可是宁儿,我不能走。 江南虽远,仍属皇土,李裕齐想要上官家的宝藏,便是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我留在此处,他尚觉得从我身上有几分机会,若我遁走,他定要借我之罪名挥兵南下,届时……上官一族,倾覆不过时日之间。 宁儿,我亦是进了这东宫才知,上官一族当年远遁江南的真相。不是什么得罪贵妃,而是为了守护……守护一批足矣倾覆了这天下的宝藏。而太子娶我,便是为了这宝藏。 我乃上官嫡女,传闻中兄长又已脱离上官族谱,既如此,娶了我,便是获得宝藏最稳妥安全的方式。 宁儿,我不知上官家的宝藏是什么,祖父也从未对我提起过。若是有朝一日你真的看到了这封信,要么,是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要么……我已经不在了。可是不管什么情况,宁儿,我终不愿你牵涉其中。 云州地大物博,江南山高水远,宁儿,请你在云州,好好地……至于上官家,我自留了些后手,足够太子应付上一阵子了。这些日子,愈发地庆幸,你……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呀,终不必背负着上官之名。 姬家很好,富庶殷实之家,当能保你一生衣食无忧、喜乐顺遂。 宁儿,我将我在燕京城的悉数经营留给你,皆在这银票之下。但我仍盼着你用不到。 宁儿,我的妹妹,此生唯一惦念与不舍的,便只有你了。 我祈愿这世间深邃高远处,确有我们不知道的轮回,如此,我们便做一对小富之家的孪生女,可好? …… 信不算长。 姬无盐却看了很久……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不知道这封信写于何年何月,上官鸢像是已经猜到了自己终有一日会遭遇不测般,仿若交代后事。 与之前一封又一封送到云州的家书相比,这封信里,没有“殿下”、没有“一切皆好”,陌生到能够让人怀疑其真实性。 偏偏姬无盐却知道,这才是真的……这才是那一封又一封粉饰太平的家书背后的上官鸢。 她知道了上官家的秘密,她知道了这桩婚姻背后肮脏的真相,她认为江南仍是皇土上官一族无力抗衡,她认为姬家只不过是富庶殷实之家,便宁可独自一人于那宫墙之中一日日地蹉跎着、宁可凭一人之力勉力谋划抗衡着,也绝不给李裕齐挥兵南下的借口。 指尖微微地颤,不过薄薄一页纸,姬无盐却觉得重若千钧,上官家就算再多的秘密、再多的宝藏、再多的劫难,何时轮得到她一个姑娘家站出来了? “傻子……” 她嘴唇都抖,想说的话很多,可如今阴阳相隔,她去说与谁听?最后便也只有两个字,“傻子……” 门外,说话的声音还在,窸窸窣窣的,隔了一道门,模糊地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她的身边总有许多人,有陈老,有大师父、二师父,有古厝、岑砚、子秋、寂风,如今还有沈洛歆。她敢来燕京城,是因为有朝云打头阵,她敢孤身夜闯东宫,是因为知道即便真的出了事,也有人兜后路。 可……上官鸢呢? 祖父顽固守旧,认为女子当相夫教子,是以上得了厅堂、守得住家宅即可。 是以,上官鸢出入,从来只有一个随侍的丫鬟,院中也只有小丫鬟老嬷嬷,听命行事尚可,可要说商量一下事情,却终究力有所不及。 所以,上官鸢看似温婉,实际上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孤军奋战。 胸膛里牵扯着的疼,从心脏的地方蔓延开来,隐约,但却细密。 将手中信笺叠好,取出匣子里的银票,底下一枚小小的玉牌,牌上一朵雕刻精美的鸢尾花,像某种信物。 但上官鸢在信中并无说明如何使用,显然是并不希望姬无盐走到动用这一势力的一步。姬无盐也不愿用她留下的唯一一点东西,将玉牌搁回原处,将信放进去,之后又将所有银票搁了回去,锁上青铜匣子。 又将锁好的青铜匣搁进书柜之上的暗格里。 如此之后,她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对着一脸欣喜迎上来的子秋冷冷静静的吩咐,“叫桃夭过来。” 桃夭,擅伪装,不仅擅长伪装自己,也擅长伪装别人。 姬无盐找来了桃夭,对自己的伤口做了一些手脚,又喝了一碗药,搬了软塌坐在廊下,就这么大刺刺地将药碗搁在一旁小几之上,坐等李裕齐的到来。 半盏茶过后,门房小厮来通传,说是尤郡主和太子殿下一道来了,在门外候着。 姬无盐挑了挑眉,说,“请吧。” 太子殿下的手段,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温和含蓄几分,竟还带了尤灵犀来旁敲侧击……原想着,如何也要上门诘问几句才是,一腔推诿都准备好了,看来是无用武之地了。 姬无盐老神在在地拉了拉身上的毯子,低着眉眼看着身侧剩了一口的药碗,容色温婉又寒凉。 李裕齐……原也想过,她口口声声“殿下”地心悦于你,真相未明前,我总盼着你无辜,也好慰藉一下她的亡魂。如今看来,不管那场大火你可否知情、参与,但这“无辜”二字,你便永远担不得了。 第190章 试探 人来地很快。 姬无盐没起身,只指了指自己左肩,“殿下抱歉,今日起不了身,就不能见礼了。” 说着,又转首看向尤灵犀,眼神脉脉温柔,“尤郡主,又见面了。我这边受了伤,倒是麻烦了尤郡主……子秋,看座。” “不过是举手之劳,本郡主和两位兄长关系也好,陪着他们走一遭,也说不上什么麻烦。” 寒暄过后,两张雕花大椅很快被搬了出来,就搁在走廊中,显得有些拥挤。 雨还在下,光线暗沉沉的,晌午的天,倒似夜幕沉沉压来。 姬无盐的卧榻挡了路,两张大椅子便只能并排着,到底是女子之身,李裕齐即便再想着亲自验一验,可对方这些日子呼声正高,若是能查到些什么,自是没什么问题,若是查不到……父皇那边便也过不去了。他便只让尤灵犀靠近姬无盐坐了,自己坐在外头,微微倾了身去看姬无盐。 风虽小了些,但还是有雨水打进来,少许落在衣襟上,李裕齐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衣襟,意有所指,“难为姬姑娘受了伤,兴致还这般地好。这肩膀的伤也有些日子了,怎地还未好,要不,本宫找太医过来瞧瞧?如今那些个随随便便的大夫,可信不得。” “是呀。”尤灵犀轻轻的挽上了姬无盐的手臂,从未有过的亲昵模样,笑嘻嘻地劝着,“这伤也有阵子了,我瞧着怎地还在喝药,要不还是找个太医来吧,若是姬姑娘觉得太子殿下出面不大妥当,那我去请也没关系的。” “罢了……”姬无盐敛着眉眼笑,尤灵犀抓着胳膊的手挺用力,像是恨不得将她的胳膊掐出血来,她似无所觉般,“到底是看着我长大的老人,小时头疼脑热的都是陈老给我治的,他千里迢迢来投奔我,我总不好将人弃之不顾,可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又能照顾他几分?只得将他留在府上了……若此刻我又换了旁人来瞧伤,他定要有些想法。” “就是好地慢几日罢了……无妨的。” 尤灵犀很不赞同,摇着头无奈叹道,“你呀,就是太好说话了些……你自己才挣几个银子,如今风尘居歇业,旁的姑娘都在私下里找生财之道,你倒好,就老老实实窝着,届时,怕是这付月例的银钱都没了。” 挽着手臂说着妥帖的话,看起来格外像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除了……手臂上愈发用力的指尖。 钻心地疼,姬无盐疼地全身都紧绷,却不敢露出半分端倪,只低了头,娇娇一笑,“之前三爷倒是提到过,说他会留意着,帮着陈老在燕京城找个活计谋生,只是如今三爷还未回来……我只是多留些日子罢了,也不必多少银钱。” 手臂上的手,倏地一松。 姬无盐几乎是暗中猛地抽了一口气,心底暗忖,还是宁修远管用……这心有所属的姑娘啊,都有软肋。 尤灵犀是,上官鸢……亦是。 “之前的确听说宁三爷和姬姑娘交好……如今瞧着,倒也的确如此。”李裕齐支着下颌撑在膝上,眉眼微挑,“倒显得咱们多管闲事了……” “殿下这话当真折煞民女了……”手臂上又是一紧,比之前还要用力,不过大约是看自己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尤灵犀也暗中换了个地方,堪堪避开了伤口,比之方才明显好受多了,姬无盐的笑容都轻松了几分,“殿下的心意重若泰山,民女受之有愧。” 方才还一口一个“我”,伤了肩膀非说起不了身见不了礼,这会儿也没见动弹,只嘴皮子巴巴地一口一个“民女”,还受之有愧。这礼,着实敷衍。 说着,又偏头去看尤灵犀,意味深长地提醒道,“郡主……您抓疼我了。是……介意太子殿下的那些话吗?太子殿下说笑呢,没有那回事的……郡主对三爷的心思,世人皆知,三爷自然也是珍之重之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世人皆知的心思,宁修远怎么可能不知,他装作不知,不过是不愿接受这份心思罢了。此话出口,当真如一巴掌扇在了对方的脸上。尤灵犀脸色一遍,这热情也装不下去了,微微松了手,往后靠了靠,拉开了几分距离。 李裕齐心思也不在这些口舌之争上,他自始至终前倾了身子看着姬无盐的眼睛,半点未曾错过。可她看起来一点异色都没有。即便是她说着“疼”的样子,也是温温软软的,说是疼,倒不如说是戏谑或者撒娇。 张大力是祖父给他的人,使地一手异于寻常的巨大弓箭,力大无穷,眼神极好。张大力说,他射中了对方的右胳膊,那这伤就一定在右边胳膊上。 只是他不可能仅凭这一句话,就大动干戈地要给姬无盐验伤——姬无盐背后,有宁家护着,之前父皇那题字,听说就是宁修远在御书房里坐了半日求来的。宁修远这人……李裕齐自觉目前得罪不起。 于是,他只能旁敲侧击。 思及此,他似寻常关切般问道,“姬姑娘既打定了主意,咱们也不好过多干涉。只是姑娘往后若有需要,随时来找本宫就是。听说之前皇宫里送了不少药材过来,这药可还够……?” “够呢。”姬无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陛下赏赐了许多,都在库房里搁着呢,陈老说都是数百年的大补药,我却觉得我不过是一些皮外伤,不必如此铺张浪费。”说着,容色寻常笑了笑。 李裕齐也配合着笑了笑,笑着笑着,咳了咳。 微微靠着椅背的尤灵犀坐直了身子,却没有再似方才那般热络,只笑容勉强地开口说道,“之前宫中娘娘送了本郡主一身衣裳,颜色瞧着是姬姑娘喜欢的样子,想着咱们也算是熟识,是以今日带来了。姬姑娘可要试试?” 若是方才还“手挽着手”的时候,这话自然是妥帖的,可此刻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微妙气氛,怎么看着都不大“熟识”…… 第191章 争执 出手试探无果,如今要她脱衣验伤。 姬无盐支着下颌挑了挑眉,看着小丫鬟捧着弯腰递到自己面前的衣裳,灰蓝色的绸缎,褶皱纹理看着甚是复杂,该是宫装的款式。这样的衣裳,里三层外三层,穿起来甚是繁琐,通常都要两三个人伺候着。 更重要的是,耗时够长,足够尤灵犀想要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姬无盐敛着眉眼轻笑,一手支着扶手坐直了些,似是要起身的样子。 却有声音从外头传来,声音起,那人背手而来,“抱歉。我家姑娘左肩受了伤,陈老交代,这肩膀能少用就少用。如今倒也不必为了一件衣裳而费一番力气。” “你又是谁?”尤灵犀面若霜寒,她虽不是正儿八经的李氏皇族,却也是皇室后裔,陛下亲封的当朝郡主,加之她长得好,走到哪里都是众人奉承,如今在姬无盐身边吃瘪便也罢了,偏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下人也敢这样同她说话? 当下压抑着的不悦就爆发了,“一个下人,主子还没发话呢,何时轮得到你说话了?!你家姑娘就是这样管教下人的?” 半起了的身子又缓缓地坐了回去,姬无盐靠着软塌轻轻笑了笑,笑容有些散漫,笑声散尽风雨中,泛着凉意,她说,“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没什么规矩的,大家都是同桌吃饭、有话就说的家人,也算不得什么下人不下人的,我也就是个风尘居的琴师罢了,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自比不得尤郡主。” “哎哎哎……这是怎么了?两个小姑娘家家的,好好说话,怎地还吵上了……”李裕齐见情况不对,赶紧当起了和事佬,“尤郡主的礼送地也的确不是什么时候,不过本宫觉着……这换件衣裳,也就是抬个手的事情,这宫装看着是繁琐,姬姑娘的丫鬟兴许没伺候过届时可能手忙脚乱的,那就有劳尤郡主借两个丫鬟嘛……是吧?” 尤灵犀板着脸,沉默着点了点头。 古厝已经从院外走到了廊下,收了手中油纸伞搁在一旁,一手仍背在身后,冲着李裕齐弯了弯腰,挺失礼的。 还有更失礼的,他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李裕齐开口,“听闻,东宫昨夜遭贼,太子殿下的属下将那贼寇射伤,所以,今日太子殿下对着各大药铺严加盘查……那些药材,是草民买的,太子若是有话要问,问草民即可。我家姑娘怕是一问三不知的,毕竟……若是府上少了几味药材都要她过问的话,便是草民的失职了。” 他自称草民,便是告诉尤灵犀,他并非姬家的下人。 尤灵犀气地想打人,可李裕齐在边上,她不敢贸然动手坏他的事情,于是只能忍着,咬着一口银牙,整张脸的神经都崩地紧紧的。若是眼神能杀人,古厝怕是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偏偏,不管她瞪出了自己一双眼睛,对方却浑然不觉。 本是含蓄地旁敲侧击,如今被古厝就这么直白地指了出来,李裕齐的脸色,一时间有些难看与尴尬。他看向姬无盐。 姬姑娘低着头敛着眉眼,面纱遮了表情,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落寞,像是失望、又像是自嘲。 “呵呵……”她笑了笑,“太子殿下位高权重,若有差遣,民女莫敢不从……倒也不必用这样委婉的方式……让民女天真地以为,太子殿下和郡主是真心挂心民女。若非古厝相拦,民女便是拼着这肩膀不要,也一定会试试郡主的心意……没成想……竟是自作多情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裕齐觉得眼前这个戴着面纱的姑娘,有那么一刹那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场景似乎也有些眼熟,就好像曾经发生过一般。可绞尽了脑汁,那感觉却仍虚无缥缈地抓不住。他讪讪一笑,“没有那回事。姬姑娘想多了……” 姬无盐抬头看李裕齐,眼底含着笑,笑意却委屈又落寞,她说,“想来……那刺客所受的伤,是在右胳膊吧。方才郡主那么用力地抓着我的胳膊,实则也是在验伤吧……其实,殿下直说就是了。衣裳倒也不必试了,宫中娘娘所赐之物,民女无福消受。殿下怀疑民女是那能够飞檐走壁、夜闯东宫的贼寇,也不知道是殿下天真,还是民女看起来比较像……提得起剑杀得了人的样子……” 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指尖缓缓覆上右手手腕,“这伤……若是真要验一验,倒也无妨。” 李裕齐一怔。 姬无盐的手腕之上,已经覆上了另一只手,古厝的。他揪着眉头,“姑娘。老夫人之前教导都忘了嘛,姑娘家的胳膊,是一个外男能随随便便看的?” “可……总不能让人怀疑咱们吧。同样也是清誉……” “呵。”古厝冷哼,“有些清誉重要,玷污不得。有些清誉却不必,若有真凭实据,太子殿下拿出去呈交大理寺就是,届时官府认可,自会过来拿人盘问。若是没有……只因着姬家去药铺买了些药材,便诬陷姑娘是夜闯东宫的盗贼……怕是我等不服。” “呵。这把自己当人了……”尤灵犀冷嘲热讽,“太子跟前,也敢如此说话。没教养的地方出来的人,就是上不了台面……” “好了……灵犀。莫逞口舌之快。”李裕齐开口低呵,又转首看向姬无盐,言语温和了许多,“姬姑娘误会了。本宫真的是听闻姑娘为了大义受了些伤,之前一直没顾得上过来拜访一二,今日才得空……” “至于这位兄台方才所言,的确不虚。东宫确实遭贼了。”李裕齐摇头苦笑,“这事儿说起来也丢人……东宫竟然夜半进了小毛贼,还让人跑了……不过也就是丢了些金银,不值钱,本宫倒也不愿大费周章地找一个小毛贼,随他去吧。” “此事不巧,撞了日子,这位兄台才误会了。” 第192章 护主之心,何错之有? 李裕齐最重名声,礼贤下士、温雅亲和,此刻自然不可能因为一个下人当场发飙的。 何况,他还想要哄着姬无盐验伤,即便今日验不了伤,那就交个好往后来往一二总能有所发现,左右今日是不能撕破了脸皮的。 可尤灵犀不明白。 在她看来,普天之下,莫非皇权。太子要问什么,直接差人将姬无盐带去东宫就是,要查、要验、还是要言行逼供,自是都无甚紧要,何苦在此处被一个下人言语相讽。她冷言冷语,笑地轻慢,“殿下唤他兄台,当真折煞他了。要本郡主来说,什么清誉不清誉的……外头风言风语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清誉,如今倒是矫情上了……” 古厝抱着胳膊冷笑,一旁油纸伞上的水在廊下积了小小的一滩,他盯着那一汪水渍,半分面子也不给,似是存心惹恼尤灵犀,“谣言止于智者。郡主既说了是风言风语,却和那些不知所谓的市井妇人一般以讹传讹……是存心要败坏我家姑娘名声吗?” “放肆!”尤灵犀目色一凝,气势瞬间大变,“便是你家主子也不该如此同本郡主说话!你一个下人,谁给你的胆子?姬无盐既管教不好你,那今日本郡主就替她好好管管你……来人呐!打!给本郡主……狠狠地打!” 廊下躲着雨的两个丫鬟闻言上前抓人,却被古厝微微一侧避开了去。 尤灵犀不可置信,“你还敢躲?!” 李裕齐这回没劝,今日姬无盐显然是不可能接受那件衣裳了,那倒不如看看事情如何发展,若是因此能打压一下姬无盐身上的傲气,然后自己再从中说和,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的算盘打地响亮,两里外都能听得到。 偏偏有些人总能轻易地跳脱出他的计划之外。 姬无盐眸色微黯,对着身后子秋点点头。子秋叉着腰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那两个丫鬟跟前,下颌一抬,朝着前面努努嘴,“让让,挡道了。” 理直气壮的。 尤灵犀瞠目结舌质问姬无盐,“姬无盐,你这是何意?”连名带姓的叫,已经很不客气了。 可姬无盐今日就是料定了李裕齐不会让尤灵犀在姬家发难,反倒带着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鲁莽,眉眼含笑,支着下颌侧目看向尤灵犀,“我家古厝势单力薄,再加一个,人数上刚刚好。” “你!” “尤郡主。”姬无盐笑意微散。她的眼睛很大,平日里笑着的时候总微微眯着,这会儿不笑了,那双泼墨般的瞳孔又大又圆,有股子凉意从里面渗出来,“尤郡主,我虽自觉御人无方。手下人也多是没规没矩的。但这些都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惯的。我且不说打狗要看主人……毕竟,他们不是狗,我也没那么大面子。但手下的人犯了错,我这个主子的自然首当其冲。” “今日,我若坐在这里,一边和郡主你来我往言笑晏晏,一边看着我的手下在瓢泼大雨里被郡主的丫鬟责罚,往后怕是便愈发难以服众了。是以,今日这人……我是要护着的。” 手中帕子攥地紧紧的,尤灵犀看着抬着下颌与有荣焉的子秋,眸色像是淬了冰霜般地冷,她意有所指地问姬无盐,“只论亲疏,不分对错吗?……如此,便能服众了?” “护主之心,何错之有?” 微微前倾的身子,一张脸几乎怼到了尤灵犀的面前。从尤灵犀的距离,能看到对方纤长浓密的睫毛下,一双漆黑眼瞳里的自己。那眼极沉、极静,眼底的自己,却似好战的公鸡,折了一身气韵。 蓦地想起那幅画卷。白底画布,青山为景,古树遒劲,而美人无骨,悠然而闲适。 眼底倏地一滞,心底无端烦躁了起来,风尘居的琴师……一个从小村落里出来的无知村姑,凭什么在自己面前摆出这般不屑的姿态?凭什么能得了三哥的青睐?凭什么?! 尤灵犀“唰”地起身,脸上表情狰狞到近乎于失控,“敬酒不吃吃罚酒!” “灵犀。” 轰隆…… 惊雷炸响,似砸在耳畔般震耳欲聋。漫天倾倒而下的雨势里,这句微微沉了音线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李裕齐叹了口气,终于是开口劝道,“你这丫头就是性子急。不过是个下人,你同他一般见识作甚,凭白自折了身价。便是打了一顿又如何,传出去……还不是你自己的名声遭罪。姬姑娘既要护着,你便让她护着嘛……今日本来就是来探望姬姑娘的,给她几分薄面,也显得你郡主大人大量。” 尤灵犀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他们主仆欺人太甚!” “姬姑娘说地原也没有错,护主之心,何错之有?”李裕齐笑着,抬手拍拍她窝在身侧的拳头,安抚道,“今日是我带着你过来的。你若在此发难,伤了和气,我便要觉得过意不去……好了好了,这雨越下越大了,咱们也回吧。” 尤灵犀不愿,皱着眉头低声唤道,“太子哥哥!咱们好心好意来探望她,你看看她做了什么,给咱们甩脸子!” 李裕齐眸色微冷,担心尤灵犀坏了他的打算,出言呵斥道,“好了,少说两句。” 说着,起身看了看天色,转首看向姬无盐,自嘲道,“今日出门前该看看黄历的。如今倒好,坏了姑娘养伤的兴致了。这丫头性子急,也是被惯坏了,姬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过两日……待姑娘身子好些了,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本宫做东,请姑娘赴宴,以示歉意。如何?” 姬无盐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自软塌里起了身,子秋忙不迭地去搀扶,看起来虚弱极了。她微微颔首,喘着气,“殿下太客气了。” 李裕齐眸色微沉——姬无盐撑着扶手的是右手,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了右手。她的伤在左肩,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可……若她只是为了摆脱嫌疑、自证清白而故意为之呢? 第193章 对太子请小心戒备 明明看起来的确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呼吸也虚浮,方才撑着起身,额头上起了层细密的汗。 会武之人,原不该是这样。 张大力说,那人身形极快,武功不比寻常,只是看起来身形娇小。 只是如今想来,这世间练武之人甚多,但能上武学之巅的女子却又屈指可数,哪个不是倾尽举族之力培养出来的?若这姬无盐真有这样的本事……李裕齐多少有些不信。何况,身形娇小也并不一定就是女子。 只是,即便如此想着,但李裕齐仍然没有打消对姬无盐的怀疑。 他从姬家辞别,上马车之际,对着身后护卫低声吩咐道,“派人看着。” 那护卫应声退下。 尤灵犀全程黑着一张脸,她素来骄纵惯了,如今陛下没有女儿,她虽为郡主,却也和皇室公主没有什么区别,自是傲气更甚一些。此刻见李裕齐这般吩咐,才算是缓了缓脸色,一边上了马车,一边嘟囔道,“太子哥哥既是不信她,为何放下又拦着我?” “不拦着你,你待作甚?”李裕齐无奈摇头,几乎是语重心长地,“你这性子,真该好好改改,一说到宁修远,就跟点了火药似的,太容易被激怒了。姬无盐就比你聪明多了。” “聪明?哼……太子哥哥,你莫要长大人志气而灭自己威风,她若是聪明,会为了一个下人同我置气?若非你拦着,我今日定将他们主仆一道打了!好让她长长记性,知道平素是本郡主不同她一般见识,真计较起来,就是将她打死我看谁会站出来护着她!” 李裕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闻言无奈摇了摇头,暗忖这养尊处优出来的姑娘,到底不如红尘里滚过一遭的。今日姬无盐此举,明显是算准了自己在旁,绝对不会让两个姑娘家因着口角之争闹地太难看,可尤灵犀不懂,她沉浸在身份、权势带来的便利中以为这是无往不利的武器。 李裕齐没有解释给尤灵犀听。 一来,即便说了,尤灵犀大抵也不会相信的,指不定又要说他长他人志气。二来,方才走出姬无盐的院子时,似乎看到个下人匆匆走过,彼时未曾注意,此刻突然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让人有些介意。 他兀自想着自己的事情,没注意对面年轻的郡主此刻露出了一张近乎狰狞的面容。 …… 李裕齐走后没多久,裹着蓑衣的钱嬷嬷弓着背、蹒跚着步子走进院子,走到廊下轻唤,“姑娘……” 姬无盐躺在软塌里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看去,半起了身子打招呼,“钱嬷嬷啊……今日雨大,院子不必打扫了。你去歇着吧。” 钱嬷嬷没走。 她低着头,双手端在小腹前,搅着指尖,看起来欲言又止。 姬无盐面露异色,面纱下的嘴角兴味盎然地勾了起来,面上却半分不显,只招了招手,“雨大。有什么话,上来说。” 钱嬷嬷上了一级台阶,就没再走上去了。 “姑娘……”她还在犹豫,两只手紧紧攥着,像是以此来获得勇气。有些话,不是她这个身份的人能够说的,聪明的做法就是不要看、不要问,只低着头老老实实的扫自己的院子。 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可…… 有些事,经历过了,就一直横亘在心里,放不下,忘不掉。明知重来一次做出不同的选择,可能还是于事无补。毕竟自己这样的蝼蚁,连自保都不能,就不该肖想着拯救旁人。可……有时候又会觉得,万一呢…… 新主子和那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那个人温柔、娴静,新主子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不大好相处。可后来好多次,钱嬷嬷都发现,这个年轻的姑娘总喜欢站在廊下看着这一群丫鬟小厮打打闹闹,温柔了眉眼。 是个……善良的人呢。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寂寞。 那寂寞于那人身上,钱嬷嬷也见过。 于是,在院外徘徊了很久,犹豫再三,到底是进来了。她低着头闭了闭眼,“姑娘……方才……方才那可是太子殿下?” “是呀……”姬无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似是恍然,“对了,听说你之前就是在东宫伺候着的,瞧我这脑子……原该让你过来见个礼的。” “不不……老奴不是这个意思!”钱嬷嬷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太过于紧张了些,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迎上对方探究的眼神,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所幸也不解释了,只低了头,声音低低地嗫嚅着,“姑娘……太子、太子殿下……姑娘对太子,还请小心戒备……” 姬无盐微微皱起了眉头,慢条斯理的提醒她,“你这话,有些大逆不道。” 钱嬷嬷噗通一声跪了,膝盖结结实实磕在台阶上,她浑身都颤,“姑娘……姑娘……”“姑娘”了半晌,什么都说不出来。 姬无盐没去搀她,脸色白地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平静地看着钱嬷嬷,“说说看,到底是为何这般提醒我。你在我这里,也做了有些时日了……我不信你是不知礼数不懂规矩的人。” 钱嬷嬷没抬头,她缓缓地磕了个头。 额头抵在被雨水打湿的冰凉的台阶上,声音似是沾染了雨水的凉意,听起来又沉又冷,“老奴……不能说。” “呵……”姬无盐嗤笑,“不能说?你觉得你什么都不说,就说一句小心太子,本姑娘就该信你了?钱嬷嬷……我原想着,你该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也爱在背后搬弄是非?之前的纤月为何被发卖,你该是听说的。我最不喜欢那些个背后嚼舌根子的人……” “姑娘……”钱嬷嬷仍没有起身,也没有自辩,只犹豫片刻,又道,“姑娘……老奴所言,句句肺腑。只是……只是事涉他人过往,老奴不好多言。若、若姑娘觉得老奴在胡言……还请姑娘责罚。” 第194章 我们不是神 钱嬷嬷从决定站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其实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很有可能,这个年轻的姑娘会将自己交给太子,以此来改善与东宫之间的关系,甚至自此就入了东宫。 这不是没有可能。 墙外的人,总觉得墙内的花都比外头的香,费尽心机挤破了脑袋都要走进东宫的围墙。便是他们这些个做下人的,也总觉得在东宫当下人,比别处的更有面子不是吗。 不管最后的结局如何,自己终究是想要将弥补不了的愧疚,弥补在新主子身上,如此,也能求个心安。说到底,仍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自私。 所以她跪着,等待着姬无盐的决定。 “呵……”女子轻笑声响起,和方才的嗤笑截然不同的笑意,似欣慰,像释然。衣袂窸窣声响起,很快台阶上出现了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和衣裳同色系的鞋面,绣着未曾见过的花色,花蕊处嵌着几颗圆润的珍珠。 撑在地面的手被抓住,女子倾身弯腰相扶,“请起吧。” 她用了“请”。 钱嬷嬷战战兢兢地起身,见姑娘确实没有责备的意思,才抬了眼看过去,蓦地一惊,“姑娘……您……”下着大雨的初秋,已经没有了暑意,可姑娘额头上,竟然一层细密的汗,一张脸白地半分血色也无,竟、竟似…… “无妨。”姬无盐笑笑,笑容也疲惫,她搀起了钱嬷嬷,微微后退了一步,才道,“无妨,就是方才这一折腾,有些累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你今日说的话,我记住了……谢谢。” 她诚挚道谢,即便这些话对自己用处不大——对东宫,她从未放下过戒备。 但对于自己和钱嬷嬷的关系来说,这是突破性的一步。李裕齐在的时候,她就无意间瞥到了院门口有人徘徊而过的样子,穿着蓑衣,来来回回好几趟,步履迟缓,姬无盐就猜到了是钱嬷嬷,所以才在廊下等了这一会儿。 钱嬷嬷千恩万谢地走了。 桃夭一脸不赞成地从屋内出来,“姑娘,您不该任性。”说着,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脚下都踉跄的姬无盐,扯着脖子朝里头喊,“子秋,找陈老!” …… 姬家,再一次地人仰马翻。 只是,昨日还能面色如常撒着娇的姑娘,今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 伤,的确就在右臂。 任何一道尚未痊愈的伤口,都不可能经受得住尤灵犀那么用力地试探——伤口早就裂开了。只是桃夭擅伪装、最擅长制作各种人皮面具,包括……人皮手套。 姬无盐将自己的整条胳膊都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又套了一层人皮手套。但也仅限于此,该裂的伤口必然会裂,该流出来的血依然会流,时间仓促,这一套伪装也仅限于右臂。 若是真的如了尤灵犀的意愿试衣裳的话,尤灵犀很快就能发现,姬无盐的两条胳膊,并不一般粗细。 只是,她俩终究不熟,更不曾情同姐妹地挽着胳膊,尤灵犀自然不清楚姬无盐原本的胳膊粗细,粗上一些自也不曾察觉。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可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桃夭为睡过去的姬无盐取下人皮手套时,看着人皮手套之下早已被鲜血浸透的绷带,当时就没忍住,红了眼眶。子秋在边上不停地抹眼泪,呜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替自家姑娘委屈,“姑娘何时受过这样苦了……这燕京城真是待不得的地方。大姑娘在这里没了,如今姑娘在这里又是伤上加伤……呜……姑娘在云州的时候,何时受过伤了……老夫人若是知晓了,不得心疼死呀!” 不仅老夫人心疼,陈老也心疼,在场所有人都心疼。 好好一个小姑娘,本来就没几斤几两,这些日子下来愈发地瘦削地脸都凹陷了。岑砚在旁看着,吸了吸鼻子,提醒道,“陈老……你可得小心些,姑娘爱美,别留了疤……” 陈老自始至终黑着脸没说话,闻言也没说难听的话,只叹了口气,半晌,又叹一口气,“我是医,不是神……”这样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留疤? “能痊愈……便该庆幸了……” 古厝一怔,想问这是什么意思,可这其中意思再明白不过,又何必再问?他看着缩在被褥里小小的一团起伏,声音都颤,“陈老……您该知道她的手有多重要……” 那是一双弹天心的手。 陈老没说话,也不再叹气。这位一直都刀子嘴豆腐心的老爷子,如今连嘴都不舍得吐刀子。他沉黑着脸抿着嘴处理完伤口,才松了一口气,支着双腿站起来,对着床边坐着的古厝唤道,“你……同我出来。” 古厝看了看睡着的姬无盐,又看了看已经朝外走去的陈老,吩咐了几句,才跟着出去了。 雨还在下,风已止了。 两个人并肩站在门外廊下,看着大半日光景已经漫上不少水位的池塘。古厝先开了口,问,“她……如何?”声音沙哑暗沉。 陈老背着手,没回答。 气氛压抑又沉闷。 半晌,陈老看了眼古厝,才开口说道,“既知道她的手重要,就不该由着她胡来。你也是,什么都由着她,觉得自己能替她兜住所有的摊子,宠地她天不怕地不怕……古厝,我不是神,你也不是。这世上总有我治不了的病,也总有你兜不住的摊子,总有你们整个古家都兜不住的摊子……到时候你又当如何?” 江南的秋雨,大多缠绵悱恻。 而燕京城的秋雨,却是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古厝看着院中满地的落叶,和无心收拾而被打地东倒西歪的兰花,低声承认,“我……没想过。”宠着她、护着她,替她收拾烂摊子,似乎已经熟练到成为了本能。 “那你今日起……的确该好好想想了。”陈老没看他,只背着手低了头,那口憋了很久的气,到底是叹了出来,“我还是那句话……古厝,我们都不是神,护不住她一辈子。” 第195章 陈家陨落的天才 背着手的陈老,脊背比平日里弯曲地更厉害些。 古厝低着眉眼侧目看他,“您……还好吧?”老爷子身子骨不大好,医者不自医,平日里倒还好,就是一到冷雨阴寒的天,就浑身难受。具体难受到什么程度,古厝没见过,只听姬无盐说,有一回她撞见陈老疼地满地打滚。 其实,陈老是不适合来燕京城的,燕京城的天气对陈老来说太艰难了,他在云州调理了多少年才算稳定了些,如今这一遭怕是功亏一篑。 可他还是来了,义无反顾的。 “老毛病了。”他说,容色平静得很,就好像是在说,这雨不错的样子,“习惯以后,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古厝斟酌片刻,“听说太医院院首,医术也不错,不若……找他给你瞧瞧?” “瞧什么瞧!”陈老顿时不乐意了,“论医术,是他好还是我好?平白无故的,让那些个还不如我的给我瞧什么,他们懂什么?”虎着脸,执拗地很,多少头牛都拉不回的样子。 有些孩子气。 “医者不自医。”似是哄着老小孩的样子,古厝劝他,“你这般讳疾忌医的模样,倒是和小宁有几分相像。往后你也莫要说她了,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 “瞎说!” 吹胡子瞪眼的,吼完,陈老也觉得自己看起来过激了,便是沉默。对方倒是不觉得如何,自己反而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尴尬,咳了咳,又咳了咳,看着大雨下吹刷地台阶,目光悠远深邃,似是看向更加遥远的、触手不可及的时光尽头。 “年轻时候的老毛病了。那时候没顾得上治……后来,就治不好了。”算是对自己这病的解释,不过言语之间却似漫不经心的敷衍,说完,似乎还扯了扯嘴角。浓密的胡子遮掩下,并不明显。 古厝没说话。 屋子里,小丫头抽抽噎噎的,外头,雨势未歇,这一小片廊下的区域,竟然成了最闲适的地方。陈老拉了一旁矮凳,又踢了踢古厝的鞋子,“诶。” 他说,“年轻人,想不想听听……老头子的故事。”说着,指了指一旁另一张矮凳。 于是,肩并肩坐了。 陈家,可以说是医学世家,据说从之前的老家主往上数,三四五代,都是在宫中做太医的,再往上兴许也是,只是乱世之中,没了记载,便无据可考。 这样的家族,权势不一定极盛,但人脉一定最广,不管哪个犄角旮旯里,都能找到受过陈家恩惠的人。 而陈老,叫陈崧,于四十多年前,他就是陈家那个声名鹊起的天才。 “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陈老看着古厝,温和地笑笑,半张脸被花白的胡子覆盖,眼底却已经瞧不见半分年轻人的轻狂和志得意满。 “是……晚辈晓得。”古厝颔首,并不否认自己暗中调查过陈老。姬家有好几位这样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老头儿,平日里经常看不到人,有些无所事事,但关键时候却很镇得住场子。 古厝自是好奇,问了姬无盐,又暗中调查了一番,当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世人都说,你是进山草药的时候失踪的……也有说您已经……没了。”可如今看来应该不是这回事。 “呵……这些年,怕是连陈家的后辈都快要把我忘记了吧……”陈老笑着摇摇头,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遗忘。他的情绪很平静,以至于古厝也很难从他的表情上看出半分端倪来,便只靠着背后的墙壁,一边看雨,一边听陈老娓娓道来那些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亦猜不到的内幕。 一些年代足够久的家族,大多有些不为人知的陋习。而陈家……大抵不能算陋习,只能叫龌龊。 他们痴迷医术,醉心于制作各种各样的药丸,并且以人试药。 族中老弱妇孺,皆是他们用来试药的对象……包括,天才少年陈崧的母亲。当然,这些事情是不会有人告诉陈崧的,他被族长亲自带着,每天都有族中不同的长辈对他进行授课、测考,每十日才能半日,回一趟家,吃一顿饭,同母亲说说话。 是以,母亲被迫试药之事,他从未察觉。 直到……出了问题。 察觉的时候,已过数日光景。 那日回家,母亲没有在家门口候着,也没有他喜欢地饭菜,锅是空的,灶是冷的,而母亲,满脸虚弱躺在床上,冲着他笑,说是前两日偶感风寒。而父亲,坐在院中,一声接着一声地叹。 “我自然看得出母亲不是风寒,我自是明白她吃了药吃坏了身子,可天纵奇才的我……治不好我的母亲。”时隔半辈子,那人早已入土为安、转世轮回,可说起此事陈老仍红了眼眶,他说,“我去族长那里求药,求能够治好母亲的药。可是没有……如此,我才知道,母亲三五日便要试药,而那药便是我的父亲所制……这个大半辈子于医术一途上毫无建树的男人,因为不甘被族人取笑还不如自己的儿子,便铁了心地发誓要解决族中数百年来都未曾解决的难题……” “我知道陈家有一颗足以起死回生的神丹,是老祖宗留下的。我求族长赠药……那年数九寒天,大雪下了整整三日,我在族长院中跪了三日,一双腿,就此废了。” “我是被人抬回去的,醒来后……母亲已经没了。心灰意冷之下,我自愿自陈家除名,又答应这辈子不收徒、不传道、不受业,远走他乡。母亲头七一过,我就离开了。彼时腿伤未好,途中也无心治疗,至此落下病根,药石难医。” 漫天雨幕里,廊下的两个男人,一个已近古稀,一个刚至弱冠。彼时陈老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是家族里最骄傲地、备受关注的、倾尽阖族之力培养出来的天才,几乎被所有人期待着,期待着他长成、带领陈家走上另一个不可及的高度。 第196章 猪肝补血 只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场大雪,一代天才就此陨落。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还有世界的覆灭、信仰的崩塌……一个对自己亲生母亲都不曾施以援手的家族,着实令人心寒。 古家没有那么多腌臜事,数代以来,也没有什么天才。甚至,古家子嗣不丰,妇孺反倒是族中重点保护的对象。 很难想象,那时候的陈崧,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 古厝稍稍坐直了身子,侧身问他,“您……还恨陈家吗?” 古厝没有问“恨吗”,而是问“还恨吗?” 弑妻之过、见死不救之错,怎能不恨?若是不恨,怎么可能舍弃了姓氏、舍弃了家族,终生背井离乡。古厝只是想问,时隔多年,还恨吗……若是恨,不提姬家,便是古家便能助他拿到想要的一切。 恨? 陈老又笑了笑,似是释然,“怎么恨呢……陈家那么多人,我母亲只是其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凭什么她病了,就要将族中唯一的那一颗神药拿出来救她呢?是因为我不作为的爹?还是我这个很作为的儿子?” “其实后来,族长挽留我,说只要我留下,他一定能治好我的腿。若是治不好,他就把神药拿出来给我用……如此想来,他对我个人来说,也算仁至义尽了。毕竟,一颗神药,对陈家这样的世家而言,比祖宗牌位还要重要得多……当然,这是我后来想明白的。” “何况,陈家培养我,是真的倾尽全力地培养,若非如此,我怕也只是一个天赋较高的半吊子大夫罢了……要说恨,我只是恨我的父亲,对陈家……我只是失望。失望于这个家族古老的、腐朽的、不近人情的不把人当人的陋习,我失望,并觉得厌恶与恶心,无法与之为伍。” 没有人说话。 陈老的故事说完了,时隔几十年,彼时激烈的情绪被几十年的光阴反复涤荡之后,也就是剩下一些绵长的叹息。彼时碰触不得的伤口,也早已结痂、痊愈,至多也就是在这样的阴雨天里,隐隐作痛罢了。 故人未曾忘记,但也不再记恨、不再原谅,不过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做出的自以为正确的抉择罢了。 古厝也没有说话。 半晌,他轻轻地拍了拍陈老的肩膀,动了动嘴巴,还是没有说话。 想说安慰的话,可到陈老这个年纪,又经历了这许多旁人所不能想象的事情,从天才少年,到生死未卜的查无此人,落差之大,大约和天堂落到地狱差不多。所以,再多的安慰,都显得敷衍和无力。 所以,他只是拍了拍这个老人微微弯着的脊背,心里却打定了主意,总要想办法治一治……若是真的治不好,陈家的神药,也是要去拿的。 …… 门外,穿着蓑衣的妇人探头探脑,见了廊下的两人,低了头一边小跑着进来,一边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什么。到了廊下,冲着两人行了行礼,才取出里头的食盒来,“陈、陈老……我听说,姑娘伤口裂开了,想着给她补补。特意去市场上买的猪肝,熬的汤……” “猪肝?”古厝眉头瞬间蹙起,“这能吃?” 钱嬷嬷脸色微微一僵,瞬间反应过来……是了,动物内脏这些东西,世家公子小姐们是不会吃的。猪肝补血,不过是他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的法子,贵人们有的是补血的药材…… 伸出去的手,往回缩了缩。 食盒却被握住,是方才皱着眉头问这东西能不能吃的古厝,眉头仍然皱着,却偏了头问陈老,“能用?” 好像并非嫌弃,只是真的不知道能不能补血一般。 陈老颔首,“能。是民间常用的食补之法,只是……姑娘兴许不爱吃,她嘴比较挑。” “能用就给她用上,不吃就给她灌下去。”古厝两条眉毛都拧着,“她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哪还有什么说不的权利?钱嬷嬷……拜托你,这几日每日都做一些过来。” 年轻的主子似乎确实很挑食,之前打扫院子的时候远远见过,吃得少又精细,的确不是会吃猪肝的样子。 只是古公子既是吩咐了,钱嬷嬷自然是应地开心又热情,频频点头道好,搁下了食盒,才拢了蓑衣步入雨幕。跨出门槛之际,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见古公子抱着食盒走进去了。 钱嬷嬷总是叫他古公子,即便府上下人都连名带姓叫他古厝,可瞧着这位气度,又不像是下人,于是她便多了几分恭敬。 远远看着,是个有些冷漠的人。 可方才举止,明显是顾全了自己这点本就不剩多少的脸面。 和姑娘一样,是个暖心的人呢。 钱嬷嬷低着头在大雨里走着,雨水打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心里暗暗认定,好好地在这姬家干下去吧。姑娘是个好人,这里的人都是好人。 …… 李裕齐回了东宫,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的。 那时候在姬家无意间瞥到的身影带来的熟悉感让人有些坐立不安。姬无盐这人,平时看起来有些不起眼,但细细推敲起来,却又觉得哪里都可疑。以至于即便今日初步验过了伤,李裕齐还是没有放下心来。 连带着那个有些熟悉感的身影也一直在耳边,闹得人心慌,总觉得这个人并不是特别熟悉,却又时常见过……就像是…… 思及此,倏地睁开了眼,唤道,“来人。” …… 今日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 午膳过去没多久的时候,钱嬷嬷的屋子门口,迎来了一个陌生男人。那男人穿着宽大的蓑衣,戴着斗笠,只露出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国字脸,看起来有些不苟言笑。他敲了许久的门,也没人应门,倒是吵到了隔壁邻居。 对面探了个脑袋出来,“嘿……小伙子,你找谁呀?这家没人。” “人呢?”国字脸转身看来,一张脸很严肃,像审问犯人。 隔壁老太瞬间就不乐意了,阴阳怪气地,“俺哪晓得哟!又不是俺家里人咯……还能天天看着她哟?” 第197章 陆家送美人 说着,又兀自小声嘀咕,“再说……这凶神恶煞的,也不是求人的态度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门讨债的呢……呃!” 话音未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眨眼对方已经欺身至前,脖颈子上一凉,整个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你、你作甚?俺可跟你说啊,这光天化日之下,可、可、可不兴动刀子啊!要进大牢的!你、你、你松开啊……” 国字脸也不过就是吓唬吓唬对方罢了,心底里还真的不屑于对这样的妇人动手的。他慢条斯理地收了手中匕首,掀了掀眼皮子问,“说吧,这家人去哪里了?” 想起方才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邻家妇人口气自然也不好,不情不愿地开口,“你是问哪个咯,一个出去求学了,一个出去干活了,不然,吃什么咯?” “那在哪家干活?” “那俺哪晓得哟……真的!”眼看着对方脸色瞬间严肃下来,邻家妇人心下一颤,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俺真的不知道,只、只说是在一个姑娘家,去了之后便住那处了,我就见着她回来了一次,问起的时候,说是在郊外,说,姑娘人挺好的,月前给的多,说一个月五百文呢!事情少、银钱多,主人家还好说话……这说地老婆子我都心动了,钱婆子怎么可能告诉别人让人去抢了她的饭碗去,小伙子你说说,道理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嘛!” 的确是这么说没错。 只是没有问到想要的信息,国字脸也懒得同一个妇道人家寒暄着,只掏出一个银锭,在手里掂了掂,看着对方瞬间亮起来的眼神,目色微嘲,“过几日我还会来,若届时问到了我想要的答案,这银子,就是你的了……可明白?” “明白!明白!”邻家妇人频频点头,“那……不知这位壮士家住何处,若是老婆子问道了消息,直接去府上告知……” “不必。”国字脸冷声拒绝。 妇人眼巴巴瞅着那锭银子忽上忽下的,眼神也跟着忽上忽下的,甚至下意识吞了口口水,迟疑着问道,“那……那您若是不来呢?” “不会。” 对方显然没什么耐心的样子,妇人也不敢多问,一边还对方才脖子上的冰凉心有余悸,只唯唯诺诺地应着,目送着国字脸带着那一锭银子渐行渐远。一直到再也瞧不见了,才转身往屋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兀自嘀咕着,“往日里也没瞅见这婆娘和那些个贵人有往来,怎的如今这一个个的,倒显得她成了香馍馍了。” 屋内,男人一边撸着袖子一边走出来,闻言问了句,“谁?” “就隔壁钱老婆子啊!那句话咋说来着……飞什么黄什么了……” 男人摇摇头,对自家婆娘的神神叨叨实在没兴趣,只随口应了句,“飞黄腾达。记不住就不要用……” …… 国字脸男人没打听到太有用的消息,但还是一五一十将所知的汇报给了李裕齐。郊外,姑娘……姬无盐似乎都符合,但也不能因此就确定是姬无盐。 李裕齐心下怀疑,便总想着找个法子去证实一下。如今宁修远不在燕京城,宁家对姬无盐的态度也不明朗,姬无盐在城中无人护着,若那姑娘真的阻了自己的道,如今是最好的时机。 尤灵犀这丫头,性子急躁,骄傲又任性,有些不成事。上回若非自己拦着,铁定就和姬无盐撕破了脸皮,成不了事。 正盘算着,就听门房来报,说是陆家小少爷来访,还带了一个姑娘。 自打上官鸢没了以后,陆江江也不是第一个想要往东宫塞姑娘的人,太子一听,脸色就冷了,想都不想地,“赶出去,回头派人问问陆老爷子,这是不是他的主意……若是,那麻烦他来给我个解释,若不是,那麻烦陆家好好管管这些个擅作主张的小辈。” “是……”门房颔首应道,退出去之际,又迟疑了,微微抬头,“殿下……” “嗯?”看过去的眼神,耐心已经告罄,生冷生冷的。门房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又咽了回去。 太子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嗤笑,吩咐一旁候着的国字脸,“显然是又收了银子的,打上个几棍子,立立规矩。” 陆家一直都想要来攀关系,之前在茶楼酒肆遇刺,怎么觉得都是陆江江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偏陆家啊……李裕齐自认为他自己还瞧不上。 “真是什么犄角旮旯里的人都想要来分一杯羹……陆家……都没落成那样了,就老老实实的吃些老本,不是挺好?这以为家家都是上官家呢,握着那样的东西,就算是远遁江南,也跳脱不出这染缸去……” …… 姬无盐是在两日后才醒的。 醒来的时候天色很亮,太阳无遮无拦的从开了一条缝的窗轩里洒下来,睡了两日的眼睛一下子接受不了这样的亮光,她伸手挡了挡。 院子里,是寂风在笑,咯咯咯地,很是开怀。 还有个有些陌生的声音,“祖母其实一直挺挂心姬姑娘的,只是她听了那些个风言风语的,又担心自己大张旗鼓的贸然探望,又给她招致流言,就悄悄地、谁也没告诉地去了风尘居……当然,没见着人。如此才找了我来……这些个药材啊,都是她自己去库房里挑的,治外伤的、补身子的,都有。你说说你们,三爷不在,有什么事情来找我嘛!管他金疮药还是龙骨龙尾还是龙头的,我就算将燕京城的药铺都搬空了,他李裕齐敢来查我?” 这满不在乎地口气,可不就是李裕齐的死对头,白行么?倒是许久未见,有些陌生了…… 姬无盐支着身子坐起来,从她的角度,刚刚好能看到寂风趴在对方背上。寂风那小子,也没见白行几回,偏偏两人要好得很。只是……她总有些担心,担心瀛州之事,白大人也牵涉其中,如此,自己和白家,便多少有些尴尬。 第198章 姑娘睡着,哭给谁看呀? 若非如此,姬无盐也不会刻意避开了和白老夫人的交集。 她知道白老夫人去过风尘居,也想着通过老夫人行事,肯定更省心省力些。不管是李裕齐还是李奕维,都会因为白家,而对自己有所顾虑。 可思虑再三,姬无盐到底是没有去接触白老夫人。 她不愿对方最终不得不在故人和儿子之间做出抉择,毕竟,这样几乎没有悬念的抉择,既为难了白老夫人,也令远在江南的外祖母难过——即便所有人都理解,但这份故人之情,终不可能回到最初。 她从不轻易试探人性。 姬无盐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正和白行玩闹着的寂风第一个看到了窗口的人,微微一愣,瞬间手脚并用着爬下去,眨眼间就跑到了窗下,扒着窗沿眼神亮晶晶的,却又小心翼翼的,“姑娘,你是好了吗?陈老说你醒了,就脱离危险了。所以姑娘,你是真的好了吗?” 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小小的孩子,也不见表情多委屈,甚至是笑着的,只是,一边笑,一边流泪,笑着笑着,又觉得眼泪糊了视线,就用袖子用力擦了,仍一脸天真地笑,咧着嘴,露出八颗牙,标准的笑,眼底却忐忑,矛盾地让这张脸看起来像戴了个假面具。 姬无盐低着头看他,看他眼睛睁地很大,看他执拗的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的样子,缓缓地伸手,用帕子替他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才低声应道,“是。姑娘好了……” 话音落,寂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扒拉着窗户爬进去,抱着姬无盐嗷嗷地哭。 像一种压抑了太久之后的情绪宣泄。 窗外,白行摇头失笑,一边吩咐子秋将石桌上的药材收起来,一边摇着折扇跨步进去,“若非宁三爷写信给我,让我这段时间照顾着你一些,我都不知道你最近将自己折腾成了这般模样。之前瞧着还是粉雕玉琢的,如今大约也就是个形销骨立了……万万没了之前的可爱灵气劲儿了。难怪世人都说,江南的水养人……” 大腿被抱着,姬无盐坐也不是、动也不是,只站在窗边冲着白行打了个招呼,“哪有你说地这么惨……大约是瘦了些,可如今城中瘦弱之风盛行,我这般,正是为了积极融入……” “啊呸!”白行很用力地翻了个白眼,“走三步,喘两喘,有什么好的?我如今将这话给你搁下了,前阵子,我是被我爹送到校场里头去历练去了,老头子觉得我不中用。这是我不在城中,才让你吃了这许多苦头,我既将你当作了亲妹子来看待,就不会平白无故地让李裕齐那小子欺负了你去,尤灵犀也是,好端端的姑娘家……” 说着,撇撇嘴,“不就是宁修远不喜欢她嘛!说到底,没有你,他宁修远还是不喜欢尤灵犀啊!” 再看白行,的确是比之前黑了不少,人也瘦了,不过精气神却很好。只是这性子还是跳脱,有什么说什么。说着,见子秋端着碗朝这边走来,便过去提寂风的衣领子,“好了好了……方才还觉得你是个坚强的小孩子,这如今姑娘醒了倒是哭上了。不哭不哭,你家姑娘要喝药了。” 寂风抽抽噎噎地撒手,姬无盐半条腿都是水印子,他看了看,瘪了嘴吸鼻子,“姑娘睡着,我哭给谁看呀……” 嗯?白行瞠目结舌,哭这件事……还要有人看了才哭?这小子的心思怎么这么古怪?他拎着寂风,好奇地问道,“哭给你白哥哥我看啊!” 寂风摇摇头,没有说话。很久很久以前,在记忆都模糊的那段时间里,他经常哭,饿了哭、冷了哭,被人打了、驱赶了,也哭。可是,他越哭,他们打地越开心,像是某种不太明白的胜利。后来,他就不哭了,再饿、再痛,都不哭。 到了姬家,他仍然不哭,因为害怕被讨厌,害怕再一次被丢弃。 而姑娘……是第一个抱着他告诉他小孩子难过可以哭的人……于是,他便只对着她哭。哪怕私心里觉得自己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只是,小孩子的时候,他没有遇到姑娘。 所以,在姑娘面前,他想要再做一回孩子。 寂风这次是真的害怕了,姑娘面无血色躺在那里,就跟印象里的许多人一样,他们也这样躺着,然后,再也没有醒来……他拉着陈老,一遍一遍的确认姑娘还能醒来,陈老被他问地烦了,直接将他丢出了门。 他便在这院子里守着,吃饭、睡觉,都在这院子里,半步不敢离开。 这会儿见子秋将碗递给姬无盐,当下又甩开白行,跑过去抢过那碗,“姑娘、姑娘,我喂您!”舀了一勺药,搁在嘴边吹了吹,递过去,手不稳,半道又给洒了一半在碗里…… …… 姬无盐嘴角抽了抽,眉头也跳了跳,看着一大碗汤药上悬着的那晃晃悠悠的半勺子药,实在想象不出,本来闭着眼两口就能灌下去的东西,如今这喝法,需要喝多久…… 可小孩子的眼泪还在眼眶里盛着呢,看着这眼泪鼻涕干在脸上的可怜样儿,拒绝的话却又说不出来。 于是,低头,喝了一勺…… 整张脸瞬间就皱了起来,那一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的苦味,苦地她整个人都哆嗦,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药,试探着问子秋,“陈老……生气了?” 子秋嘻嘻一笑,“哪能呢?陈老听说姑娘醒来,甚至开心……所以,让我给姑娘带句话,他说,感谢姑娘手下留情,没逮着他的招牌往死里砸……” 嘚。这不是生气了……这是气大了。 姬无盐讪讪地笑,看着眼前一大碗黑乎乎的汤药,愈发确定这里头满满的都是陈老的气性儿,偏眼前这个小孩子,一脸天真无邪的看着自己,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正寻思着如何逃脱这样的“酷刑”,就听子秋又道,“哦对了,姑娘,下面还有一碗猪肝汤……” 第199章 同我说说她吧 “猪、猪肝汤?!”姬无盐瞠目结舌,“能、能吃?……我是伤患,万一吃坏了肚子,怕是要丢半条命……要不,要不还是别吃了吧,或者,等、等我伤好些了?” 子秋抿着嘴笑,难得看姑娘吃瘪,这机会千载难逢,加之陈老的确说过,姑娘今日若是醒来,便是无大碍了,心下一松,自然也有心情开玩笑了,她笑着摇头,“那不行,陈老说了,您这次流的血太多了,普通的补药见效太慢,得用食补,而食补之中,最有效的,自然当属这个……猪、肝、汤。” 言语间,满满的都是戏谑的笑意。 姬无盐嘴角抽搐般地颤,半晌,挤出来一句阴阳怪气地话来,“呵呵……原来,大名鼎鼎的陈大夫,毕生所学倒还不如一碗猪肝汤,这水平,倒也该自砸招牌了。” 门外,冷哼声响起,“迟早是要被你砸掉的,倒不如我自己来砸。”声音落下,端着一只大碗进来的,可不就是陈老。 姬无盐看着那只比她脑袋还大的碗,只觉得刚刚喝下去的那几口药,一下子有点往喉咙口涌出来…… 她颤着声音问,“我、我能不吃吗?” “不能。”寂风又递过来小半勺药,一边喂,一边耐着性子谆谆教导,“姑娘,讳疾忌医要不得。有伤就要吃药……就是因为知道姑娘您怕苦,所以寂风来给你喂药啊,是不是觉得顿时就不苦了?” 一旁,子秋已经捂着嘴笑地花枝乱颤了,而白行白公子,看地津津有味啧啧称奇。 “古厝呢?”姬无盐实在不想违着心说不苦,便顾左而言他,四下张望着,“古厝呢,我要见古厝!”古厝最是宠着她,肯定最后就会顺着她的意思的…… 大碗的猪肝汤往前一递,陈老一句话打破了姬无盐的幻想,“被我支开了。” 姬无盐看着面前一碗黑漆漆的不知道放了多少黄连的药,再看一眼硕大的猪肝汤,那一瞬间的脸色,黑地喝汤药一般无二,最后,她求救似的看向白行,挤眉弄眼,说好的亲妹妹呢?见死不救? 白行看够了戏,笑嘻嘻地起身,从寂风手里抢过药碗,“药凉了就没药效了,你这样喂不行的……你家姑娘怕苦,就该拿蜜饯,走走走,咱们去拿蜜饯。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该学会自己吃药了。” 寂风不情不愿地被拉着走了。 姬无盐瞬间松了一口气。 最后的最后,到底是捏着鼻子将那两碗东西吃了下去,吃完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古怪的味道,满肚子的汤汤水水,一直堵到了喉咙口里。 午膳时分,姬无盐看着一桌子的清粥小菜,摆摆手,让人撤了——实在吃不下,总觉得那两碗东西堵着呢,稍稍一躺下都能涌出来。 撤下没多久,钱嬷嬷来了。 还是一般小心翼翼的样子,搓着手,带着笑,温和唤着,“姑娘……听说姑娘午膳没吃。您还有伤在身,这般不吃东西身子就恢复地慢……这样吧姑娘,老奴会些江南菜色,要不,给姑娘做些清淡的?” 姬无盐本来不待见她,毕竟那猪肝汤就是出自钱嬷嬷之手,如今余韵未散,自然有些迁怒了。 受了伤的姬无盐,骨子里为数不多的小孩子性子悄悄露出端倪来,孩子气得很。 这会儿听说她会做江南菜,倒是愣了愣,半晌,颔首道,“是了,之前听你说在东宫伺候过……东宫那位主子,也是江南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势的缘故,钱嬷嬷觉得姑娘说起这话的时候,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正寻思着如何接话,又听对方说道,“既如此,你随便做两道吧。就做……那位爱吃的。” 她唤“那位”的时候,竟有些无奈般的叹息。 钱嬷嬷心下有些疑惑,但想着先太子妃的确是让人唏嘘,姑娘这般叹息倒也说得过去,便收敛了心思,道好。 端上来的时候,是一道瘦肉粥,拌豆腐,还有一道酸醋鱼。 姬无盐随便吃了两口,看着钱嬷嬷握着双手候在一旁,便搁了筷子,状似无聊闲谈般,问她,“同我说说她吧。” 钱嬷嬷吃惊看来,复又低了头去,犹豫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轻声说道,“老奴……老奴不是近身伺候的,同她不大熟,只是有阵子她心绪不佳,食之无味。老奴便自告奋勇做了几道菜,只是如此而已……要说的话,也说不上什么。只是,她人极好,性子也好,对咱们这些个下人,都是客客气气的。” 是啊,她的性子的确极好,自己是如何也比不得的。 不管是上官家,还是姬家,都众口一词地称赞上官鸢的性子温和。 偏,温和之人,并未被温和对待。 姬无盐舀了一勺粥,肉被切成了细碎的末,肉味很淡,粥面飘着些碎叶,闻着反倒有些清香。的确是不错的手艺,她吃了几口,又吃了些鱼,轻声叹了口气,“幸好还有你……” 上官鸢在东宫的日子,大抵是不如意的时间多,幸好还有这样一个老人,会在她心虚不佳的时候做些江南口味的菜色来。 她的喃喃细语隐没在喉咙里,钱嬷嬷没听清,只瞧着姑娘似乎张了张嘴说了句话,便问着,“您说什么?” “没什么。”姬无盐摇摇头,“白行呢,回去了?” “没有呢。白公子陪着寂风少爷在花园里下棋,他说您伤着,好好休息,他瞧着寂风少爷年纪小,脑筋却不错,是个可造之材。”说着,抿了嘴轻笑,“寂风少爷和姑娘的感情真好,姑娘昏睡这几日,他在院子里寸步未离呢。” “那孩子……”姬无盐摇头失笑,眉眼却温和地一塌糊涂,她端了一杯茶在手里捧着,“他见过太多的死亡,最害怕别离。他害怕我跟那些人一样,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钱嬷嬷微微一愣,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200章 想近身伺候,就要抓住主子的胃 钱嬷嬷大抵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七岁的孩子,看起来也是金尊玉贵养着的小少爷,平日里也总是嘻嘻哈哈欢快得很,怎地就有那么一段伤痕累累的过去了。 想着,便又想起自己那个不着家的儿子,虽不及大富大贵,但自己辛苦劳作的银子都花在他身上了,也算是极尽所能地好吃好喝地供养大了,如今却连他到底在想什么都不清楚。 在外数年,竟是一封家书都没有收到过。 思及此,叹了口气,当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真心劝慰道,“寂风少爷能遇到姑娘,便是他命中该有的福气。是个有福之人呢。” 姬无盐吃完最后一口粥,鱼只吃了几口,便剩下了,将剩下的菜推过去,吩咐道,“端去膳房,分了吧。” 钱嬷嬷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看着没这么动过的菜,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可是……不合胃口?” 姬无盐含笑摇头,“没有。很好吃……只是,今日没什么胃口。不若这样吧,往后嬷嬷就不要打扫院子了,去膳房帮忙,月钱的话,你找古厝问问,这个我倒是不大清楚。” 提着的心瞬间落回了胸膛里,稳稳的,连笑容都瞬间轻松了好多,她摆摆手,没当回事般,“嗨。姑娘您太客气了,您给的那些月钱,多地老奴都不安心呢,若老奴年轻个几十岁,还得愁着您是不是要将老奴卖了去……” 说着,嘻嘻一笑,看得出来,自打那次“直言”之后,她对着姬无盐便多了几分适然和轻松了,“您既然喜欢,往后老奴给您做就成,这院子里的活,老奴也继续当着差,省得您再出去找人了……您放心,老奴嘴巴紧,事儿少。” 理也的确是这个理,姬无盐颔首,“既如此,往后还是麻烦钱嬷嬷你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便是。” 钱嬷嬷几乎是千恩万谢地端着碗筷走了。 没多久,白行就过来了。 说是有件小事相商。 “你知道的,祖母爱热闹,隔三差五的喜欢找些夫人小姐的聚一聚,吃个饭,赏赏花说说话……这不,这回她想请若水过去弹曲儿,我听说她如今住这里,想让你开口同她商量商量,这银子方面,自然是该出多少就多少,半分不会少了去的。” “何日?”姬无盐问他。 “后日。届时,白家的买车回过来接,你也一道过去吧,若是沈姑娘在,也一道,祖母喜欢热闹,人越多越好。” 闻言,想起之前在白家的事情,姬无盐抿嘴笑了笑,道,“就不怕我们又吵起来?” “吵呗!”白行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不管你和谁吵起来,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再说,你以为没有你们在,这些个姑娘夫人的,就和和美美心无芥蒂了?那暗搓搓里互相攀比的劲儿,瞎子才看不懂呢!” 若非如此,白行也不可能对每次的聚会都避之唯恐不及。想了想,兀自摇头,“好不容易回来了,昨儿个我去找陆江江,也没见着人,之前和我也算难兄难弟,如今总觉得多了几分陌生感。怪怪的……” “年轻时候的玩伴,总是要渐行渐远的。”姬无盐劝他,“就像你前阵子忙着自己的事情,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事情。” “也是。”白行点点头,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反倒打量着姬无盐,唤道,“姬无盐。本公子就是喜欢你身上这点脾性,就好像旁人如何,都不会影响到你似的……包容!潇洒!智慧!相处起来,格外轻松!这燕京城里的姑娘啊,都比不得你。” 说着,又道,“我瞧着往后你在燕京定居的可能性比较大,咱可是说好了啊,什么走着走着渐行渐远之类的,咱们之间可不兴这样,明白?” 煞有介事地,正儿八经地叮嘱着。 姬无盐虽不知白行为何就认定了自己大概率会留在燕京,但她也不解释,只是颔首道好。 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即便是脐带相连的双生子都走散了,何况本就陌路的两个人?这世间,本就太多莫名其妙的离散,倒也不必在这个时候争论最后会不会各自天涯。 诸多心思隐没在唇齿间,白行自是未曾瞧出半分端倪,得了保证之后笑嘻嘻的应着,“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哈。还有若水那边,你且去问问,倒也不必特意差人来给我答复,左右那日车夫要来,若是她应了,带上她。若是她抽不出时间,那就你和沈洛歆一道过去。” 明明一开始还是为了若水来的,此刻听着倒像若水只是顺带…… 姬无盐歪着脑袋打量他,寻思着这人最初的目的,白行嘿嘿笑着,由着她打量,半晌,倒也不隐瞒,“本就是来请你的。只是你本就是爱清净的性子,又受了伤,加之上回闹地有些不愉快,祖母担心你不愿去,才想了这么一个迂回的法子……小姑娘,心思不要太通透,难得糊涂嘛!” “虽之前的确和沈家那位小姐闹了些许不愉快,但她是她,你们是你们,我既未曾断绝与你的往来,又如何会怪罪白老夫人……”姬无盐摇头苦笑,“何况,不过是些口角之争罢了,远远未到需要记着这恩怨的地步。” “嘿!我就说嘛,你这丫头最是通透,豁达!” 姬无盐提醒他,“你方才还嫌弃我太过于通透,劝我难得糊涂。” “嘿嘿!哪能,哪能呢……”白行讪讪的笑,笑着保证道,“不过你放心,后日那位沈小姐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宴会之上的!这一点你可以放一百个心!原也没有她的,只是沈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咱们毕竟是外人,这送请柬,自然还是送去沈家的,不可能直接送去许四娘那……这不,就给那沈、沈什么的,有了可乘之机。”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姬无盐没搁心上,“沈洛歆也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性子,若非对方将她当假想敌,她怕是都懒得搭理人家。” 第201章 提他作甚,登徒子 这倒是。白行认可地点点头,沈洛歆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怪人”。 不过许四娘本来就是个怪人,好好的诰命夫人不做,偏要去做那人人忌讳的仵作。沈洛歆也是个怪人,好好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许四娘过苦日子。 可这样的怪人,却也怪地让人有些敬佩。 金钱、权势、声名,虽然世人皆知不过就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又有多少人,对其趋之若鹜?便是白行自己,心中佩服这般不俗之人,却知自己亦不过是个俗人,此生追求多是俗物。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许四娘和沈洛歆,多少有些钦佩。 思及此,又多番叮嘱,让姬无盐带上沈洛歆一道,直言白家没那么多古古怪怪的规矩。姬无盐颔首道好,“不过她也有自己的事忙,若是得空,定带她一块儿去。” 说着,笑了笑,自嘲,“如今这宅子里,倒是我这个伤患,显得最无所事事了。整日里这除了吃,就是睡的……” “你是该多吃些,你瞅瞅你那鸡爪子,除了一副骨架,也就剩一层皮了。届时,待宁三爷从瀛州回来,怕是要认不出你来了才是……”说着,突然又好奇,“你这整日里带着面纱的,这宁三爷……当是见过你面纱下的样貌的吧?” 想起那人对自己诸多得寸进尺的举动,姬无盐面色微讪,嘟囔,“提他作甚,登徒子!”说完,只觉得面颊上都是一阵燥热。 那羞怯模样,虽未回答白行的问题,答案却已经很明显了。 啧……白行支着下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姬无盐,身形瘦了些,但也算是姣好的,纤细、挺拔,气韵也是极好,便说是皇室公主也不会有人怀疑的。容貌未曾得见,但……连宁修远都折了,该是何等倾城之色? 宁修远很明显对姬无盐就是男女之情,若非如此,又有什么人敢造宁修远的谣?她尤灵犀倒也曾想着借舆论之口坐实了自己未来宁国公三少夫人的位置,偏那风声已起,又瞬间消弭,连朵水花都没有激起来。 而这次……宁修远和姬无盐的那些风声格外地“顺风顺水”,若非有宁修远暗中纵容,那些个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能靠宁修远的传闻赚个钵满盆满的?听说有些说书先生,已经将姬无盐的画像给挂起来了,日日三炷香供着呢。 宁修远这次,是真的半分遮掩的心思都没有,直接又霸道地将姬无盐护在他的羽翼之下,既是保护,也是宣示——这个女人是他宁修远的,谁也休想觊觎了去。 “当真好奇呢……”白行摸着下颌,真是很想看看啊……之前以为,姑娘家家戴着面纱不示人,是因为容貌上有所缺陷,所以白行从未提过要一睹芳容的意思。如今看来,缺陷是不存在的,戴着面纱大抵是因为不想因为太好看的脸惹来麻烦吧? 他犹豫片刻,张了张嘴,问道,“无盐啊,不若……” 话音刚起,就被姬无盐无情拒绝,“不行。” 这丫头……白行磨了磨后牙槽,这死丫头,小气!自己都跟她套了这许久近乎,她是半分没有感动呀!就算要拒绝,也假装摆出些为难的模样嘛,这么干脆利落……再说,不就看看脸嘛,就算国色天香,自己也不敢有半分肖想啊——和宁三爷抢人,又不是活腻了咯! 他瘪瘪嘴,控诉,“寒心。” “寒心就回府多穿些衣裳。”姬无盐懒地搭理这个也就是和寂风一般大的男孩,“若水那边,我今儿个会去问问,你的来意呢,我也是知晓了,时辰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竟是下逐客令了?白行翻了个大大的眼皮子,遂又恢复了些正形,“说起来也是要走了。这几日老头子因为瀛州的事情烦地脾气都火爆多了,我若是日日里不着家,他又要拿我出气。” 说着,起身即走,一边走一边还叮嘱了遍,“走了走了,后日哈,莫要忘了。” “成。” 姬无盐起身相送,又被白行给按了回去,“你就别来同我这套虚礼了,好好休息,好好吃饭,若是有什么想吃、又买不到的,尽管让人来找我。我可是受命照顾你的,若不能将你照顾地白白胖胖的,回头宁三爷扒了我的皮去……” 说话间,果然就看到白家的小厮急匆匆地过来请人了。 姬无盐便也不寒暄了,摆摆手,让人走了。只看着白行疾步离开的样子,不由得眨了眨眼,寻思着……白父为了瀛州的事情烦心?只是这瀛州距离此处,山高水远路途迢迢,消息该没有这么快传到燕京才是。 倒是不知,白父的心烦意乱,从何而来…… 入夜,门房小厮送来一坛子酒,说是江都郡王府的管事送来的,说是送姑娘的。 姬无盐瞧都没瞧,直接让人将酒搁去酒窖里了——姬家本来是没有酒窖的。只是半杯倒酒鬼沈洛歆沈姑娘前阵子在她院子边上挖了个酒窖,她说她种了许多葡萄,准备酿葡萄酒。还将葡萄酒的美丽与醇香形容地天上有地下无的。 姬无盐听了听……没信,也就随她去折腾了。 于是姬家多了一个酒窖。 小厮送来的酒,姬无盐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李晏先送来的酒,自然是上官鸢最爱的杏花酿。钱嬷嬷说,今日那几道菜都是那人喜欢的,菜味道是不错,只是……上官鸢,并不爱吃鱼。 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上官鸢,并不爱对北国之都而言显得比较珍贵的鱼。 可钱嬷嬷却说,那人喜欢。那人喜欢杏花、喜欢杏花酿,可钱嬷嬷却不知道,整个燕京城里,怕是只有一人知晓,一个但凡事涉上官鸢,就有些精神不大正常的李晏先。 着实有些讽刺。 姬无盐叹了口气,缓缓地起身,走到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朝着若水的院子走去。 第202章 伏羲琴被扣押 刚到若水的院子门口,就听到了压抑着的哭声。 桃夭守在门外,寝屋的门关着。桃夭看到姬无盐,福了福身,指了指屋子里头,见姬无盐颔首,才抬了声音唤道,“若水姑娘……我家姑娘来了。” 哭声戛然而止。 半晌,窸窸窣窣地声音传来,又过了一会儿,门被拉开,若水吸了吸鼻子,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无盐?你怎么来了?快请进……”眼睛红红的,带着哭腔,脸上的泪痕还在,显然是仓促之间,没来得及完全擦干净。 “路过,就进来看看你……”姬无盐跟着往里走,室内没有点蜡烛,光线有些昏暗不清。她只粗略扫了一眼,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便自顾自扯了一张凳子坐了,看向若水,“这是怎么了?又在叶家受欺负了?” 若水咬着嘴唇摇摇头,没说话,眼底却慌乱,显然是被猜中了。 姬无盐知她不愿说,便只宽慰着,“虽然叶家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叶夫人和叶小姐的心情难免会差些。但是,此事终究与你完全没有关系,你能体恤她们,却不必委屈了自己……想要琴声被所有人听见,并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何况,委屈之下,是作不出什么好曲子来的。” “我……”张了张嘴,若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低着头搅着身上的衣裳,半晌,嗫嚅道,“我晓得……” 安慰过了,姬无盐便直接开口问道,“后日可有空?” “后日?” “嗯。方才白行过来,说是后日老夫人办宴会,想着请你过去弹些曲子。你若有空,便去吧,到时候该怎么算银子,你自己同他们说就是。” “我……”她低了头,很犹豫。那犹豫感觉并非时间上的问题,倒像是更加难以启齿的原因。 姬无盐微微蹙了眉头,突然意识到方才进屋时那一瞬间的不对劲从何而来——她没有看到若水几乎从不离手的琴。思及此,姬无盐又环顾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那伏羲琴对一个痴琴之人来说到底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平日里吃饭穿衣都有人伺候着的小姑娘,却从来都是亲自抱着伏羲琴的,从不假手于人。 姬无盐眸色微黯,问,“你的伏羲琴呢?” 若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几乎是在姬无盐话音刚落的时候,突然就从椅子上跌了下去,抱着椅子腿嗷嗷地哭,像是委屈,又像是发泄。 姬无盐看着,没去拉她。 也不知道若水哭了多久,一直到她哭到自己都觉得累了,终于不哭了,才抱着椅子腿沉默着蹲着,像路边被遗弃的小动物。她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抽抽噎噎地开口说道,“她说,我弹的就是蛊惑人心的靡靡之音,她说我这样的女子,惯会挑弄人心蛊惑男人,她说……我这样的人,不配用那把琴……她还说……” 说着,偷偷抬了眼去看姬无盐。 姬无盐仍然坐地端端正正地,闻言不动声色地问,“她是谁,还说什么了?”“尤郡主……”若水低着头,指尖的衣裳被她搅地已经不成样子了。 姬无盐嘴角突然扯了扯,原来是她。听说她和叶家小姐交好,不过之前没听说,好似也就是最近才“交好”的,不过尤灵犀对外的形象一直挺好的,很少会亲自去针对什么人。 姬无盐暗忖,今日这般针对一个琴师,大抵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说到底,若水大约是被自己牵连了。她见若水情绪平复了些,才弯腰去拉若水,“她说什么了?”最后一句话,一定是同自己有关,也是伏羲琴不在这儿的主要原因。 果然,若水犹豫片刻,到底是说道,“她说……想请你去叶家一会。” “所以你的伏羲琴……是被她们扣下了?” “嗯……”若水点点头,又道,“她们明显是设计好了陷阱等着你去跳,无盐……你别去。伏羲琴的话,我找王先生说说情,请她出面,总能拿回来的。” 姬无盐缓缓靠向椅背,问若水,“所以,你便没打算告诉我这件事?只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在这哭?” “我……我没事的。”若水又擦了擦眼睛,口中说着无事,眼泪却像是开了闸似的,完全不受控制,“你别去,真的。尤郡主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王先生桃李遍天下,若是我记得没错,尤灵犀也是她的得意门生。”姬无盐看着对面哭得两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的姑娘,心里却并不乐观,她直言提醒若水,“而你,终究只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你觉得,若是伏羲琴在王先生手里,让她在你们之间择其一,她会给谁?” 若水咬着嘴唇没说话,显然私心里也知道王先生愿意出头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她仍然没有开口求姬无盐去叶家。 在若水看来,叶家是自己要攀上去的,说白了,是上赶子去的,既如此,即便被羞辱、被欺负,也是自己该受的,至于姬无盐,不该因为自己,而入了对方的陷阱里去。 姬无盐却觉得,若水是被自己牵连了,这事便不能不管。 “这样……”她开口说道,“你明日去告诉尤灵犀,就说……也别去什么叶家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后日,白家老夫人的宴会上,我等她。但凡她想要做什么,就在那日都清算了吧。” “那……”若水也觉得,相比于去叶家,白家明显对姬无盐更有利些,只是,“若白老夫人没有邀请尤郡主呢?” “你就这样转告她,告诉她,带上伏羲琴。”姬无盐一手搭在椅子上,指尖无意识敲着扶手,目光幽冷深邃,“她既要见我,那地点就该我来定。若连白家的宴请请帖都拿不到……凭白让我看扁了去。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必迂回了,我直接讨上尤家大门去。” 愈发黯淡的光线里,眼前女子的眸子,却像是淬了星光。 第203章 若水的身世 “无盐……”若水咬着嘴角,犹豫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说道,“还是算了……她是郡主,听说宫中陛下还很是宠她,待遇上和公主也是没什么区别的。她若真的要当众给你难堪,便是白老夫人怕是也不大好一味护着你……” “那你的伏羲琴呢?不要了?” 沉默。 怎么可能不要呢……那是她唯一的东西。 “那一年……家中蒙难。父兄皆被流放边疆,族中女眷都被发卖,母亲不忍受此大辱,一根白绫就此交代了性命。”揪着衣裳的手已经松开了,若水头垂地很低,几乎垂到了胸口上,声音从那处传来,模糊不清地。“后来……听说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父兄们,有些吃不了苦,想着半道溜走,被打伤打残,最后因为没有及时治疗,死在了路上。剩下几个,在这些年里,也逐渐凋零……至于那些同我一道被发卖的女眷,隐姓埋名间,也都失了各自的消息……” “金丝楠木伏羲琴,是母亲的嫁妆。母亲出自簪缨世家、书香门第,外祖为人低调,知道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的道理,是以,世人从来不知道,母亲的嫁妆里,还有这样一把古琴。彼时奉旨前来抄家的,是宁国公府大爷,他发现了藏在假山后抱着琴的我,他说这是圣旨,宁国公府也不能包庇……只是后来,也算对我多番照顾,若非如此,我怕是、怕是早已……” 眼泪自眼眶里低落,直直坠在手背上。 一滴,又一滴,如断了线的珠子,她抬起手来胡乱擦了擦,却仍倔强地不愿因此而让姬无盐出面,“家都没了,家人也没了……空有我抱着那一把琴做什么呢……若非大爷和三爷见我可怜照顾着些,便是凭我这一介孤女,又如何守得住伏羲琴。左右也是要丢的……” 哭着的小丫头,和姬无盐差不多年岁。 她提自己家破人亡,却只字未提因果缘由。只是,姬无盐从她的言语间却也明白,大约又是忠良之臣被构陷了,若非如此,宁修远他大哥不会说那番话,之后也不会多番照拂。 可若水言语间,却并无怨怼。 她为宁修远办事、打听消息,大约也是还一份恩情。而自己之前那般威胁惊吓于她,她仍不曾记恨于心里。 这小丫头,在这些年里,长得很好。 姬无盐四下张望了一圈,走到蜡烛前点燃,又回到若水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今夜好好地睡一觉,明日去尤灵犀面前将我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她,然后……后日陪我去白家,拿回你的伏羲琴。” 对方怔怔看来,眼底委屈又迷茫,那瞳孔被泪水洗过,干净地像是夏日暴雨之后的天空。她仰了头,讷讷地问姬无盐,“那你……” “没事。”姬无盐笑笑,“你该明白的,我也不是什么滥好人性格。为了你的琴,我也断断不会折了我自己……不过就是举手之劳,再说,我瞧着尤灵犀便是不喜,顺便去膈应膈应她,也是不错。” 话虽如此,若水却也明白,姬无盐虽不是什么滥好人的性格,却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若不是因为自己的伏羲琴,姬无盐着实懒地去搭理尤灵犀的。 她缓缓起身,后退半步,冲着姬无盐弯了腰,“谢字太轻,我便不言谢了。恩义厚重,时刻铭记,往后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绝不推辞。” 平日里软糯可爱的样子,这会儿正儿八经说着这样近乎于表忠心的话,倒是让人吓了一跳。姬无盐摇头失笑,“对宁修远你也是这么说的?” “不是。”若水摇头,比之前老实多了,问什么交代什么,“宁三爷照顾我,本就是要利用我。我知道的。不过他照顾我也是真的在照顾,所以我很是感念,愿为驱策。可是我知道,你帮我……是真的只是在帮我……不一样的。” 这么正儿八经的,姬无盐都有些不习惯。她看了眼外头天色,摆摆手,“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才能去艳压群芳不是?我还要去找洛歆,这丫头也是个能跑的,整日里见不着人……” 说着,拉开房门,吩咐窝在墙角下和子秋说话的桃夭,“照顾好她。” 桃夭嘿嘿笑着站直了身子,冲着姬无盐福了福身子,应得乖巧,“好嘞,姑娘慢走。”说着,准备转身入内,就见若水站在门槛之内,痴痴目送着姬无盐离开的方向。 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里,有种“誓死效忠”的感动。 桃夭一愣,回头又看了眼院门口,姑娘早走了,连衣角都看不见了。偏若水还站在那,维持这同样的姿势。 …… 沈洛歆在自个儿院子里狼吞虎咽的扒晚饭。 这姑娘身上有种多少头牛都拉不回的执拗,对真相的执拗,也是对医术的执拗。一听白家宴请,沈洛歆愣是犹豫很久,才算是勉强答应了,“明后两日本来没什么事情,想着在你的藏书楼里窝上两日的,不过既然有事发生,我总是要去的,不能让你孤立无援不是……毕竟,御史大夫之女的身份,有时候在内宅圈子里,还是有些用处的。” 说着,似是自嘲般,笑了笑。 说起此事,姬无盐也想起来,“你娘还住沈家呢?不然,就接来这里住吧,空置的宅子也多,没必要去看人脸色。” “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母亲大多早出晚归的,也遇不到那几个人。前几日去见母亲,倒是同她说起你,她说想见见你……大约是觉得,我在你这里住了许久,礼数上欠缺了些,她过意不去。” 姬无盐眉头突然跳了跳,却又若无其事地笑道,“同我这般客气作甚?你也帮了我许多,若要算起来,我的礼数也不全了,咱们就你谢我、我谢你的,一个劲儿啥事不用干,就补足了礼数先?” 第204章 不够自私的傻子 吃完了最后一口羹汤,沈洛歆耸耸肩,“上了年纪的人,想法总是和我们不大一样。我说她之前做的点心,姬姑娘就觉得很好。你再做些,我带过去给她,如此,便不算失礼了。她说我是个泥猴子……要打我。” 姬无盐抿着嘴笑,“其实有些时候,挺羡慕你的。许四娘是个好母亲。” “你母亲呢?”沈洛歆问,“上官夫人?之前忘了什么时候……听人提起过,说是个性情温和的美人儿,瞧着你们的模样,便知所言非虚才是。” “母亲的确是个性情温和的大美人儿,是和许四娘完全不同的性子。她不会打骂我们,却也并不特别亲近我们,就好像什么事情都守着她自己的那套规矩,或者说,她像是给自己画了一个圈,从来不会跨出那圈半步。” 外祖母总说,她教出来的姑娘,偏随了上官家的性子,当真也是命中注定。 “母亲唯一一次跨出那圈,大抵就是要嫁给父亲时的勇气。”如此说来,上官鸢倒是随了母亲十分的性子,平日里温婉知礼,只在选择夫君一事上,谁劝也没用。 “嗯。”沈洛歆闻言,颔首应承道,“若是如此的话,那还是许四娘处着随意些……同太美的大美人相处,我总觉着太有压力。”说着,嘻嘻一笑,又道,“届时,若是许四娘一定要见你的话,我就安排着你们俩一道吃顿饭就得了,茶楼酒肆都成。你也不必太恭敬,自打从沈家出来后,我们俩都没规矩惯了。” 姬无盐敛眉轻笑,道好。 门外却有小厮来唤,说是针灸时辰到了,陈老已经候着了。 姬无盐容色寻常地起身,却被沈洛歆唤住,“什么针灸?我方才就觉得你身上药味有些重,还以为是你这几日吃的伤药……这会儿才闻着古怪,你泡药浴了?而且这伤,怎地还要针灸了?” 一下子叽里咕噜的许多问题。 姬无盐见她一下子紧张兮兮的样子,只觉得那满屋子苦哈哈的味道也能忍受了,笑了笑,解释道,“之前老眩晕,也找不着原因,陈老便想着跟我针灸下看看有没有效果,今日是第二回。” 沈洛歆陪着她一道出门,闻言侧目问她,“那有效吗?” 姬无盐没看出对方忐忑间隐约的试探来,只随口说道,“这才针灸了一回,瞧不出有没有效果,今日的确没怎么晕……不过这几日我躺着的时间比站着的时间都多,若是还晕,可说不过去了。” 沈洛歆点点头,倒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这几日她早出晚归的,其实都是去后山的暗室里了。陈老不确定姬无盐眩晕的问题,姬无盐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中招的,但是沈洛歆和姬无盐都觉得,大约是那暗室里的问题,所以她这几日去了好几回暗室。 今日才得了些线索,只是还不能盖棺定论,所以她也只是跟着姬无盐一道过去。 浴桶已经准备好了。 整个屋子里都是一股呛人的药味,陈老只着一身白色中衣,跑前跑后地早已汗流浃背,看到姬无盐回来,眼珠子一瞪,抱怨着,“让你好好休息好好休息,偏还要乱跑……老夫的招牌迟早砸你手里……哟!洛歆回来啦!” 态度瞬间转变。 老爷子如今见了沈洛歆就跟见了首席大弟子似的,倒是见了姬无盐却像是见了债主般不情不愿的。 自知自己这左右上下都是伤的,也的确挺招人嫌,是以这几日姬无盐在陈老面前乖顺及了,让喝药就喝药、让针灸就针灸,这会儿也不用指挥,老老实实地摒退左右,沐浴去了,半点不敢嫌弃屋子里药味太重。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甚至连如何出的浴桶都不知道,曾经闻之皱眉的浓烈药味,反而成了最好的助眠物。 早膳还未端来,药先递到了面前。子秋看着姬无盐喝药愈发熟稔乖顺,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期期艾艾地唤,“姑娘……您不要怪陈老凶巴巴的。陈老也是为您好……” 瞧,小丫头也看出来那老爷子凶巴巴的了。 姬无盐哼哼,药碗搁进托盘里,又淡哼,“他也知道自己对我凶巴巴的了?派你过来当说客?” “那倒没有……昨儿个你睡着了不知道,陈老针灸完出门的时候,奴婢瞧见了……他是扶着门框出去的,差点儿摔了……”说着,又吸了吸鼻子,“今儿个一早,他又出门了。” 目光落在那药碗上,姬无盐沉默半晌,才问,“他出门做什么?” 子秋摇摇头,“奴婢不晓得。是和沈姑娘一道出去的。” 姬无盐便没有再问,摆摆手让人下去了。子秋走之前,还是欲言又止的,最后什么都没说。 其实不必说的,老爷子的身子骨根本不适合来燕京城,他在云州悉心调理了许多年略有好转的身子骨,在燕京城待上这些时日,便算是彻底前功尽弃了。 便单单只是这个原因,姬无盐也永远不会同陈老置气。相反,于陈老,她永远亏欠。 她是个自私的人,很多事情上永远都以自己为首,付出与得到间,习惯于先利弊权衡。 所以,她格外珍惜这些不够自私的、看起来有些傻傻的心意。 譬如,若水便是弃了先母陪嫁伏羲琴,也不愿意她去涉险的心意。 譬如,陈老不顾这一身时时犯病的老骨头,义无反顾地走进这燕京城。 陈老不是姬家的下人,也不是姬家养在府上的大夫,他是姬家的贵客,他远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可他偏偏来了……自己到底何德何能…… 再譬如,舍了一身尊贵,留在自己身边的古厝。 还有,姬家那两位老祖宗,走出去跺一跺脚,哪一个不是让这天下都要抖三抖的存在,偏偏隐姓埋名,偏居在姬家对自己这个顽石倾囊相授…… 相比之下,那位教坊司王先生……又能算什么呢? 第205章 乱点鸳鸯谱 时间过得很快。 特别受了伤的日子,伤药里大约是放了些助眠之物,姬无盐这几日都睡地特别好,日上三竿才起身,吃了午膳,喝了药,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又懒洋洋地睡了。 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院子,这几日明显没什么人来打扰,也就是子秋按着一日三餐地来送药。 便是寂风,大抵也是被交代过,这两日不要来打扰姬无盐养伤,所以也就是早膳时分一道用了膳,之后乖乖地在院子里扎了一会儿马步,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就这样,两日光景很快过去。 今日便是白家宴会的日子。 姬无盐梳洗完毕,用了早膳,亲自去库房里挑了些礼物,又将角落里的一把琴抱了出来,走到院中小心翼翼地吹掉上面落下的灰尘,转身交给子秋,“抱着吧,兴许用得到。” 子秋微微一怔,看向手中的琴。 其尾犹焦,故名曰焦尾。 姬家住着三个祖师爷级别的老人,一个陈老,平日不收徒,但偶尔收收礼,最喜欢收珠宝玉石,尽数送给了姑娘。 琴界泰斗江老据说桃李满天下,关门弟子就是姑娘,姑娘年岁小,辈分却极高。有些桃李偶尔还有往来,其中不乏一些年岁较大的后辈,要叫姑娘一声“师叔”。他们中但凡得了些不得了的琴谱、名琴,都会来送给姑娘。 姑娘手中名琴不少,故而她其实不甚爱惜,时常把玩。 唯有两把,从未示人。一把,是束之高阁、成为整座宅邸阵眼的天心,是姬家不示人的传家宝。还有一把,就是子秋此刻怀里抱着的焦尾古琴。 焦尾古琴,是江老送给姑娘的拜师礼——世人皆知,古琴焦尾在江家老祖宗手里,老祖宗如今云游四海,焦尾便也被带着云游去了。焦尾现世,也是某种意义上,江老的现世,自然也是姑娘身份的现世。 子秋心中便大约知道了,这回姑娘是真的动了怒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上,抱着琴的手法也讲究,宽袖微垂,恰恰遮了半数琴身,隐隐绰绰间,瞧不清晰。 四人一辆马车,若水看起来还有些心绪不宁,虽瞧着子秋难得地抱了把琴,可她诸多心思都在自己那把被扣押的伏羲上,旁的琴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倒是沈洛歆,看了几眼,问了句姬无盐“你要弹琴?”便也没了兴趣。 马车很快到了白家。 管家和嬷嬷都在门口候着,白行也在,看到自己的车夫,当下步下台阶过来迎了,笑着打了个招呼,“等你们好久了。” 若水满面愁容,却还是款款屈膝,行了一礼,“白公子,感谢相邀。” 白行是不大认识若水的,不过这时候一马车四个人,三个他认识,剩下一个身份自然也明白了。当下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寒暄道,“请、请……里头请吧。今日有劳姑娘了。” 客气,有礼,温雅,亲切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说完,复又靠近了姬无盐低声问道,“伤如何了?” 姬无盐和他并肩走着,声音也低,“好多了。不碍事。” “那就好……”白行颔首间,又吩咐身后小厮,“去库房看看,挑先姑娘家补身子的药材打点好,待会儿让姬姑娘带回去。” 小厮点头应好,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姬无盐摇头苦笑,抱怨着,“之前陛下赏赐了不少,这几日除了喝伤药就是喝补药,还要针灸、药浴,再这样下去,我整个人都跟药汤里捞出来似的,浑身上下一股子药味了……” “该。”白行笑道,“让你不省心。陈老头很大吧。” “可不。”沈洛歆在一旁跟着笑,“何止陈老头大,我也头大。陈老交给我一个任务,要看着这丫头,将所有的伤药、补药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导致我这几日在哪都招人嫌,陈老嫌我没干好差事,姬无盐嫌我管她太紧……” 说笑间,后花园就在眼前了。 院中三三两两的已经坐了不少人,老夫人正同她们说话,似是有所感应般回头一瞧,看见来人当下急急起身,说了句“抱歉”就往外走,步子很大,甚至有些踉跄。 花园里,夫人姑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老夫人直冲冲地往姬无盐走去,一把抓起姬无盐的两只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下下上上地打量了一遍,见她看起来并无大碍,才倏地松了一口气,手里也拉着不撒手了,“丫头来啦!你这丫头……怎地还能伤了自个儿呢?看到歹人就跑呀,这道宗教抓没抓到干你啥事儿呀是吧……真实诚,这抓人的功劳不在你身上,这伤倒是在你身上……” “没事儿……”姬无盐由着对方抓着她的手,温温软软地笑,像是撒娇,“这不,受了伤之后,你们都挂念着我,还蛮开心的。” 话音落,脑门上就被打了,很轻。 老夫人到底是不舍得打这个孩子。这孩子的眼神莫名地讨喜,也有些熟悉,让她疼到了心坎里,连呵斥也不舍得重了去,“胡话!你不受伤我们便不挂念你了?我倒是挂念着,可去了风尘居也没见着你,朝云那边又守口如瓶的……后来还是听了传闻,才知道你住在了宁家幺儿的宅子里。可彼时那些闲言碎语的,我又担心贸然去看你会让那些个话更难听。” 说着,一边牵着她往后花园走,一边拍着手背叮嘱着,“往后可得常来!可知道?” “晚辈晓得。”姬无盐笑着,乖乖巧巧的样子,漂亮又可人。 “不知怎地,就喜欢你这丫头。”白老夫人眯着眼笑呵呵地,“第一眼就觉得有眼缘……哎,要不,你跟了这小子吧,做我白家的孙媳妇儿,如何?” 声音不算低,花园里鸦雀无声。 老夫人似是极喜欢这个提议,容色之间是真的欣喜与欣赏,看起来半点门第之见都没有。而白行,只觉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宁修远要是知道了,非杀了自己不可! 第206章 祖母 后花园里,安静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暗中互相交换了眼神,却没有人开口说话。在座大约都是抱着同一个心思来的,可如今,眼看着有人即将脱颖而出,怎么可能不急? 这事情,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老夫人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甚至可能就是些玩笑话,可若是她们贸贸然接了话,这事反倒可能就变成众目睽睽之下的盖棺定论了。 倒是白行,吓地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了,就怕祖母这话传到宁修远耳朵里去,讪讪地澄清道,“祖母,您老人家就莫要乱点鸳鸯谱了……姬姑娘哪看得上我哟……你就别为难人家姑娘了。” 话音落,花园里气氛明显一松,笑的笑,说话的说话。 “知道别人瞧不上你,还不知道好好改改!”老夫人伸手拧他胳膊,咬牙切齿地。不过到底是自个儿的宝贝孙子,口中说着嫌弃的话,心里却宝贝得紧。 白老夫人也知道,宁家幺儿大抵是对姬无盐有些想法的,若非如此,外面也不可能这么传。前阵子还听说宁老夫人对外暗示有三儿媳了,那姑娘还送了一柄上好的玉如意给她,显然是满意极了。自家孙子虽好,可跟宁修远抢人……还是算了吧。 思及此,又拍了拍姬无盐的手背,一道入了花园,含笑叹道,“罢了罢了……我家这小子看起来是个没福的……不过丫头,老婆子我是真喜欢你,不若,以后你也不要老夫人、老夫人地叫我了,便叫我一声,祖母如何?” 祖母早逝,姬无盐没有祖母。 听说是当年上官家远遁江南之后,祖母心中积郁最终成疾,没多久,就走了。姬无盐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白老夫人抓着她的手背,眼底期许显而易见,见她垂着头沉默着不说话,到底是叹了口气不忍逼她,“我就是……” 话音未落,便听姬无盐低着声音唤了句,“祖母。” 握着姬无盐的手微微一颤,眼底瞬间染上细碎的笑意,老夫人频频点头,应道,“诶、诶……好诶!真乖!”说着,去褪手上的镯子。 被姬无盐眼疾手快地阻了,她按着白老夫人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唤您一声祖母,并不是想图什么……不过是也想要同别人一般,有个祖母罢了。今日我受了这镯子,总觉心下不安,我还尚未孝顺于您,却收受如此贵重之礼,不合适。” 小丫头的声音很低,压在耳边,花园里并无人听见。 也没有人看到白老夫人宽袖下的举动。 白行却看到了,他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眼姬无盐,没说话。这小丫头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场面上的事情总是做地极漂亮,便是拒绝,也能拒绝地旁人心花怒放,偏这哄人的举止里,又显得格外真诚。 祖母到了这阅历,早已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丫头说几句好话就能哄好的。否则,她那么喜欢孙女儿,这燕京城多少名门闺秀愿意唤她一声“祖母”,她早该儿孙满天下了。 白老夫人拉着姬无盐的手几步入了花园,眉开眼笑地像人介绍,“来来来,给介绍下哈。这是老婆子的干孙女儿,姬无盐。丫头,来,见过各位夫人。” 姬无盐屈膝行了礼,打了招呼。 姬无盐如今也算是燕京城的名人了,之前是听说和宁三爷走得近,后来是陛下重赏,如今又有白老夫人认亲,与之交好自是不错的。当下争先恐后地打了招呼,都邀请着姬无盐去府上坐坐。 姬无盐一一应着,半分不曾落了任何人的面子,老夫人在一旁看着,愈发满意地频频点头。 正在寒暄之际,却有轻笑声从外头传来,笑声动听温婉,“之前便听说白家的宴会很是热闹。只是一直无缘来此一睹盛况……” 声音抬着,不算高,却足够打断花园里的寒暄。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管事带领下款步而来的竟是尤家郡主尤灵犀,她身后跟着两人,一个丫鬟打扮,抱着件绒布包裹着的物件,看形状像是琴。另一位…… 有人瞧着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对方何人,便问身旁好友,对方悄悄动了动了嘴皮子,“王先生……教坊司的。”王先生姓王,但真名却已经无人知晓,只知道大家都尊称她一声王先生,有人说她师从江家那位老祖宗,不过她本人也没正面回应过,倒也不知真假。 “灵犀郡主。”白老夫人也意外于尤灵犀的到来,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起身相迎,“郡主能来,蓬荜生辉。快请进请进。”一边迎着人进来,一边打量了尤灵犀几眼。 今日尤灵犀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宫装,里三层外三层很是繁琐,款式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好看也是真的好看,行走间飘飘渺渺地,似烟云微笼。只不大适合尤灵犀的气质。 老夫人乃先帝亲封诰命,自是不必行礼,但院中的夫人姑娘们却是要见礼的。 尤灵犀含笑抬手,“今日我就是白家的客人,和大家是一样的,诸位都不必多礼了。”说着,笑着环顾一圈,目光落在姬无盐身上。若水悄悄的上前了半步,堪堪挡在了姬无盐身前,目光却落在对方丫鬟怀里的琴上……身形便是微微一颤。 尤灵犀对着姬无盐点了点头,“姬姑娘,好久不见。” “郡主安好。”姬无盐也只是浅浅点了点头,和之前长袖善舞的热络截然不同。 白老夫人在两个姑娘间来回看了看,寻思着今日这尤灵犀的扮相,倒是有几分仿了姬无盐的。如今城中明艳之风盛行,姑娘们都爱穿颜色鲜艳的衣裳,瞧瞧这满花园的姹紫嫣红,都不及姑娘们艳丽。 而尤灵犀,尤爱红衣。 虽如此想着,但念及尤灵犀对宁修远的心思,到底是没多说。却有急着搭话的,施施然从人群里走出来,“郡主今日这扮相,倒是让人眼前一亮呢……这衣裳,当真好看。” 第207章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尤灵犀笑容微微一滞,眼神古怪地打量了对方几眼,笑容玩味,“真的?” “自然是真的!”对方点头点地用力,“郡主气韵雅致,容色出众,这身衣裳便是很好地衬托出了郡主的这些优点呢。当然,也只有郡主才能穿出这样的效果来,换了旁人,可就不行了……” 尤灵犀表情有些古怪,她勾着嘴角转身问白老夫人,“这位夫人是……” 对方正在同她说话,她不问,偏越过了对方,问身边老夫人。那位夫人面色一僵,张了张嘴,到底是不敢插嘴多言。 白老夫人暗暗叹了口气,“郡主……这位是杨家的夫人。您离京数年,不记得了吧?” “哦……杨家。”尤灵犀淡淡颔首,复而看向对方,“原来是杨家的夫人,倒是有所耳闻。夫人觉得我这衣裳好看,我却觉得不大适合我……之前宫中娘娘赏赐,我瞧着倒是适合姬姑娘,特意亲自上门去送,奈何,人姬姑娘瞧不上,本郡主便只能又带回了……” 说着,冲着姬无盐又是一笑。 却没有人再跟着笑了——再后知后觉的人都看出来这两位之间不对付了。 花园里的夫人小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在回忆方才尤灵犀过来时,自己在做什么,是不是和姬无盐显得太热络了些,会不会因此就不小心得罪了郡主? 这内宅后院的风向,素来都是说变就变,比朝堂上快多了。 内宅后院的女人之间的战争,往往兴起于一些细枝末节的原因,甚至可能只是几句不大中听的话、一些失礼的举动就会在一段时间里互看不顺眼、针锋相对,当然,也可能随时会休战、甚至和好。 至于家族地位稍低一些的夫人们,便只能从中投巧,左右逢源,尽量谁也不得罪了去。 若是往常,此刻站谁那边压根儿不用考虑,可如今,却有些为难了…… 有夫人轻笑着当起了和事佬,“姬姑娘想来不是不喜,是觉得太贵重了不敢收。宫中娘娘所赐,便是换了旁人,也是不敢收的,何况……” 虽是和事佬,可言语未尽处,意味深长。 白老夫人在一旁看着,已经有几分不悦了。但她是东道主,若因此就发难,倒显得小家子气了。此事传出去,别人不敢说她不好,便只会说无盐这丫头不好,便朝着白行使了个颜色。 白行呵呵一笑,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倾身附耳低语,看似只是叮嘱般,声音却不低,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得到,“莫要听她们瞎说。没什么敢不敢的,即便是御赐之物都收过了,倒也不至于不敢收一件衣裳。何况,宫中贵人们都好说话,不会计较太多礼数的。” 姬无盐颔首道好,脾气绵软、性子乖巧的样子。说完,又转身朝向尤灵犀,微微屈膝一礼,“郡主想来是记差了。宫中衣裳自是极好的,这颜色款式也是我极喜欢的,只是郡主彼时强人所难,一定要我当场更衣试装……可我这左肩的伤还在,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能不动就别动,不然会留疤……姑娘家左肩若是留疤,往后可……可……” “可”了许久,到底是说不出后面无人不晓的担忧来,只低了头长长叹了口气道,“郡主彼时不听,在我院中大发雷霆便也罢了,怎地如今还颠倒是非说我嫌弃娘娘所赠的衣裳呢……我与郡主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实在不知郡主为何这般屡次针对……” 低了头的姑娘瘪着嘴,看起来可怜地都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哭了。 沈洛歆在一旁看着,差点儿给姬无盐鼓起掌来!啧,这演技、这白莲花的程度、这意犹未尽的深意……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看起来的确是如此,那尤灵犀为什么要针对姬无盐?很简单……宁家三爷嘛! 沈洛歆觉得,若自己是尤灵犀,怕是得冲上去揪着姬无盐的头发打上一架才是了。 心中小人已经在摇旗呐喊,死死抿着的嘴角也有些控制不住地要往上翘起来,沈洛歆一把揽过姬无盐,遮了自己嘴角的颤抖,一边拍着姬无盐后背,苦口婆心地劝,“人家是郡主,她若是看你不顺眼,便是你的错处,怪谁呢?怪你自己不讨喜呗,怪你自己不会投胎呗,怪你自己讨了某些人的喜呗……” 前面听着还好,就是普通的路见不平,听到后面却不对劲了…… 尤灵犀脸色“唰”地一下冷了下来,半分笑意也没有,厉声呵斥道,“沈洛歆!你真以为靠着姬无盐,就傍上大树了是嘛?!你是不是忘了,她姬无盐,在这燕京城里……什么都不是!” 话音落,白老夫人轻声唤道,“郡主。” 老夫人的笑容淡了些,看似温和,却带了几分气势来,她说,“这两位姑娘都是老身请的客人,何况,无盐丫头还是老身刚认的孙女儿,‘什么都不是’这种话,郡主还是少说为好。” 说完,又带着几分笑意斜睨沈洛歆,“沈家丫头也是,和许四娘一般的言语无忌。这可不好……得改,可晓得?” 沈洛歆笑呵呵的,有种混不吝地点头称是,“是是是、改……改,您说改,晚辈即刻起,就改。” 说着,冲着黑着脸的尤灵犀嘻嘻一笑,“不好意思了灵犀郡主,我这嘴呀,它有时候就是快,不受控制……白老夫人教育地对,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所以给您道个歉,您大人大量,别搁心上哈。” 尤灵犀咬着牙,脸色仍沉着。 沈洛歆这算什么道歉?她说她自己嘴快,便是暗指那些话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是不该说出来而已。呵……沈洛歆,沈家瞧不上的女儿,如今也敢在自己的前面耍嘴皮子功夫?这两人这会儿言语快活,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有伏羲琴? 是真不打算要回这琴了? 尤灵犀冷笑,“沈姑娘倒也不必急着道歉……今日本郡主来,也是有些事情要讨教讨教姬姑娘。” 第208章 响亮的算盘 正题来了。 姬无盐眉眼微敛,余光扫过一众全神贯注、心思各异的夫人姑娘们,不动声色地挽住白老夫人的手,悄悄地摇了摇头。 白老夫人轻叹了口气,到底是将尚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几个姑娘家的口角之争,若自己掺和进去,便注定闹大了……这丫头,显然也是想到了这层关系,才拦着自己的。思及此,愈发地对姬无盐心疼了几分。 却不知,姬无盐就是要尤灵犀开了这口,若非如此,伏羲琴又要怎么拿回来?她温温一笑,道,“郡主请说。” 尤灵犀提了提裙摆,跨前一步,低着头笑了笑,“是这样的。自打本郡主回到这燕京城之后,本郡主就听不少人夸过姑娘琴音……正巧,本郡主近日遇到些瓶颈,也同恩师王先生探讨过,她建议我听一听与自己不同风格的琴音,兴许会有些突破。本郡主觉得呢,姬姑娘就是那极为合适的人选。” 姬无盐笑笑,不予置否,“是嘛……” 尤灵犀又问,“不知……姬姑娘意下如何?” “这瓶颈之说倒是听了好几回了……”姬无盐讪笑,敛着的眉眼微挑,轻笑,“也不知道尤郡主是瓶颈比常人多些呢,还是这同一个瓶颈始终没有跨过去?若是前者,郡主该找的人是王先生,若是后者……嗯……大抵郡主可能天资不够。” 尤灵犀倏地变了脸色,呵斥,“你!” “噗嗤!”沈洛歆没忍住,笑出了声,若水尽管满腹愁绪,却也被逗笑了,她不敢笑地太过,只抿了嘴偷笑。人群里,也有人抿着嘴撇过了头,或者用手帕掩了嘴角,眼底细碎的笑意却泄露了真实的情绪。 “这姬姑娘倒是有趣……” “嘘!别说话!” 窃窃私语声压得很低,但花园就那么大,又怎么可能听不到呢……尤灵犀捏着拳头,死死咬着牙,声音一字一句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暗含警告,“姬、无、盐,你今日当真是要同我,破罐子破摔吗?你且不看看,我丫鬟手里的是什么?” 话音落,那丫鬟像是炫耀是的,一把将裹着的白布扯了开去,露出里头一把琴来,微微抬着下颌,趾高气昂、与有荣焉的样子。 若水眼眶瞬间就红了。 姬无盐没看那琴,只看着丫鬟边上不发一言的王先生,半晌,敛了悉数情绪,只唤道,“王先生。王先生不想说些什么吗?” 王先生微微颔首,表情得体,带着上位者对小孩子胡闹间的宽容,“不知……姬姑娘是何意?” 姬无盐回头看了眼若水,小丫头的眼底,都是不可置信地绝望和悲戚,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自己敬之重之的恩师,眼眶里的眼泪都快要盛不住了。 越发觉得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姬无盐叹了口气,暗中握住了若水的手,看向王先生,“我知尤郡主是王先生爱徒,只是,若是记得没错,若水也是王先生的学生,彼时王先生意欲邀请我入教坊司,便是请若水当的说客。没错吧?” 王先生沉默着点点头。 “竟然还有这种事……”有人惊讶,问身边的人,“这姬无盐的琴,当真如此好听?” “好听。”那人点点头,又皱着眉头解释道,“不过我也就是上回在白家听过,风尘居虽然去过两三回,但挺不巧的,都没遇上……听说若是有姬无盐的节目,需要花十两银子买请柬的。” 对方诧异地看向姬无盐,戴着面纱的女子,看身形挺瘦的,一身烟雨色的长裙,本就不是宽大的款式,穿在她身上还有些空荡荡的。脸看起来巴掌大,眼睛却很大,笑着的时候微微上挑,这时候没笑,直勾勾看着对面。 王先生悄悄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仍状似无意地开口说道,“姬姑娘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呵呵……那,我就直说了……”姬无盐指尖微抬,直指那趾高气昂的丫鬟,“金丝楠木伏羲琴。王先生不会不认得……那么请问,若水的琴,为什么会出现在尤郡主的丫鬟手中?若水和我不同,我这人懒,很少应夫人们的邀请,我的琴长什么样,想必在座夫人小姐们没一个知道的。但若水用什么琴,即便不知名讳,见,却该是见过的。” 白老夫人低声问白行到底怎么回事?琴师的琴,就像战士手中的剑,是荣耀的象征,如何能随便到了旁人手里? 姬无盐目光环伺一圈,有人避开了视线,有人抬了脖子张望。她轻轻笑了笑,直直看着王先生,“王先生……如今可仍是什么都不想说?” 王先生低着头,捏着拳。 最初收若水为徒,的确就是看中了这把琴,倒不是说想要占为己有,只是下意识觉得,拥有这把琴的姑娘,只要肯勤加练习,都不会差到哪里去。然而,若水还是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是以,昨日听说了尤灵犀和若水之间的争执的时候,她的确是不悦的,也不愿意出面走这一遭——这手段不光彩。 可……对方是郡主,还是深受宠爱的郡主。 而若水呢,只是一个琴师,一个无父无母的琴师,并无来路,亦无归属,就像尤灵犀说的那般,“这世上又有谁能够证明这把琴就是她若水的,而不是她若水偷盗了尤家的呢?” 王先生捏着拳头,强自镇定地笑了笑,“实在不知道姑娘何意。” “姬无盐,你处处针对恩师做什么?”尤灵犀探出一步,挡在了王先生身前,“金丝楠木伏羲琴,传说中的古琴,无价之宝……便是将风尘居整个儿卖了,也换不回这么一把琴来。你却同我说,这琴是这样一个小丫头的?那么我且问她自己,若水姑娘,请问你……这把琴从何而来?” 姬无盐的嘴角,微微抿了抿,舌尖抵过后牙槽……她想,她大约知道尤灵犀的算盘是如何打的了。 第209章 真假伏羲琴 当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一石二鸟、一举数得。 若水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对方反而一口的样子,半天挤出来一句,“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遗物?”尤灵犀为若水准备了诸多借口,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借了一个早就做了鬼的娘?这小丫头是当真如此地笨,还是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伏羲琴是何等宝贝,由着她一个不清不楚的娘就想着搪塞过去? 果然,本来还有些同情若水的夫人们愣怔之下,都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尤灵犀哈哈地笑,仿若听到了天方夜谭般,“你娘?那若水姑娘……不妨说说你娘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得到的伏羲琴呢?” “我……”真相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要怎么说呢,说自己是家破落难的千金小姐,说母亲是书香门第出身,说伏羲琴是外祖传家之物?藏了这些年的身世,若是一朝大白于天下,那自己往后在这燕京城又要如何立足? 最后,到底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低着头沉默,眼眶里积蓄的泪水越来越多,终是承不住那重量,悉数坠落……眼泪落在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倏忽间就不见了。 尤灵犀早料到了对方不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此等宝贝,早已不是靠钱能买到的了,若非机缘,便只能是鼎盛的权势。而前者,说不清道不明,后者……不能说。 她那志得意满到近乎于小人得志的笑容落在若水眼底近乎于刺目,她咬着嘴唇,只觉得被戏耍了一般的屈辱——原来郡主她一早就打算将伏羲琴占为己有,既如此,却还骗着自己将姬无盐带去叶家……虽然如今是在白家,但众目睽睽下,并不会有人愿意站在她们这边的。 手中的帕子搅了又搅,真相已然就在嘴边,自己却仍然举棋不定……这样的纵容和隐忍,说到底有何那些津津有味的看客们,有何区别?若水闭了闭眼,倏地向前跨出一步,“这的确就是我娘的遗物!我娘出自名门世家伏羲琴乃是外祖家传之物,你们不信的话大可以去查,当年——” 话音未落,姬无盐眼疾手快地将闭着眼梗着脖子破罐子破摔的若水一把扯到了身后。 若水一个不慎,险些栽倒,那些话便也戛然而止。她稳住了身形,满脸意外地看向姬无盐。却见姬无盐款款上前半步,又将若水往身后扯了扯,看着胜券在握的尤灵犀,浅浅一笑,接着说道,“的确,这种事情……死无对证的,实在不好说。不过幸好……当年,宁家大爷有幸见过。我想,宁大人为人正直,当是愿意出来为一个弱女子说句话的才是……” 尤灵犀一怔。 便是王先生,脸色也跟着变了变——自己已经公然地站在了尤灵犀这边,若宁国公府真的站出来指证此琴是若水娘亲的,那自己这一世的前途和名声便是彻底毁了。没有会相信她这个老师会错认学生的琴……若真是错认,那也只能说明自己不够专业。要么,德不配位,要么技不配位,总之,自己的差事定然是走到头了。 权衡利弊间,她发现只有自己坚定不移地站在尤灵犀一边,并且帮她证明这伏羲琴就是尤灵犀的,自己这差事和前途,才能得以保全。 打定了主意,王先生缓缓地摇了摇头,以一种格外失望的表情看了眼若水,叹了一口格外悠长的气息,“之前觉得你小姑娘家家的在燕京城立足,也实属不易。你既一心拜我为师,我便收了你……你所用之琴,的确和那名琴伏羲九分相似,咱们痴琴之人,得不到真的便仿一把用着,也无甚要紧。” 花园里,窃窃私语声四起,听不清晰,但指指点点的样子,和记忆里每一次的并不友善的经历并无二致。 白家的后花园里,百花盛放、争奇斗艳。阳光正好,明晃晃地日色灼了眼。 偏那藏在躯壳里的人心,是再明艳的日色都照不进的角落,阴冷幽暗。若水攥着拳头,指尖掐进了掌心,锐利的刺痛。只有这样疼着,她才感觉不到胸膛里的疼。 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当真是无耻! 偏那无耻之人半分不自知,还煞有介事地表达着对“爱徒”的失望,“加之若水你从未在公开场合有过任何以假乱真的言行举止,我便也从未阻止过你……只是没想到,若水,那竟然是你母亲的遗物。那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那琴……是假的。真的伏羲琴,一直都在尤郡主手里。” “什么真的假的!伏羲琴从来就只有一把!”若水指着丫鬟手中那把琴,终于是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那就是我的琴!我的伏羲琴!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尤郡主,你既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要抢我的琴,那为什么还要我将姬无盐哄骗到叶家去受你刁难?” 像是沸水溅入油锅,方才还压抑着的窃窃私语一下子爆炸了开来,“什么?刁难?尤郡主要刁难姬无盐?是……是因为宁家三爷的事情?” “不然呢,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不过说来也奇怪,为什么不去尤家,却要去叶家?” “呵呵……你觉得呢?” “祸水……东引?” “嘘!你这张嘴,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小心这祸水引你家去!” “呸呸呸!不吉利!” 四下沸腾的声音里,尤灵犀的脸色愈发地冷俏,往日温婉半分不见,抿着嘴,微微抬着的下颌线条倨傲,像是终于露出了皇室子嗣的骄傲来,她眉眼微垂,并不看若水,轻轻哼了声,“当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郡主什么身份?她姬无盐又什么身份?……何况,叶家,呵……你是看准了今日叶家没来人,没人同你对峙由得你信口开河?若水……本郡主是该说你幼稚,还是天真?” 第210章 王先生师承何人? “再者,咱们将话说地更加敞亮、更加现实一些,你觉得本郡主若是要针对谁,还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吗?” 日头很烈,微风拂面。 素来比墙头的草更能“审时度势”的夫人们频频点头,觉得此话也有道理。 白老夫人暗中拉过孙子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个字,白行同她对视一眼,悄悄地离开了。事涉伏羲琴的来路和真假,这件事不是偏帮就能帮得上忙的,是以他虽气不过,却也无法。 尤灵犀几人背对着白行,并没有注意到这人悄悄离开了。尤灵犀见若水一张脸黑了青、青了红、红了白的,五彩纷呈,再看姬无盐敛着眉眼也似已经黔驴技穷,愈发得意地嗤笑,“你说我因为三哥的事情记恨于她,呵,那就更可笑了。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凭她姬无盐真的能进宁国公府的大门吧?便是退一万步讲……她进了,凭她的身份,那也只是一个妾!我尤灵犀便是再自降身价,也不会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一般见识!” “郡主!”白老夫人越听脸色越沉,终于是忍不住开口唤道,脸上一丝笑意都不剩,“郡主身份尊贵……举止还是要注意些为好,莫要像那些个未曾受过教养的无知妇孺一般,失了身份惹了笑话。何况,若水姑娘是老身的客人,便是您与她之间有些误会,好言说开便是,这般言辞锋锐,着实不妥。” 尤灵犀嘴角微抿,终究是低声应了句,“老夫人所言极是……方才是灵犀激动了。您也知道的,此前就总有风言风语的,说灵犀对三哥是一片妄心……这话、这话谁听了都会觉得难过的。” 说着,垂了眉眼,瘪了瘪嘴,伸手去拉白老夫人的袖子,委委屈屈的晃。 尤灵犀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就单看她全天下的青年才俊只单单看中了一个宁修远,便知心气儿多高。如今这般示弱之下,便是老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言语温软了下来,“罢了……你这孩子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方才那些话啊,我权当没听过,你也权当没说过,往后,也莫要为难人家姑娘了。无盐呢,唤我一声祖母,我总是要护着的,若水这孩子,琴弹得好,长得也讨喜,我就喜欢这些个可爱漂亮的小丫头,今日老婆子我做主,这事儿就搁下了。可好?” 当下就有夫人附和道,“是啊是啊,都是年龄相仿的姑娘家……就是有些误会,说开了就好了。姬姑娘,往后若是得空,去我府上坐坐,我女儿同你差不多大,你指点指点她。” “再说这什么伏羲琴吧……”有人长叹,“这种宝贝,就算是搁在我面前,真真假假的我也是瞧不出的。兴许,这若水姑娘的娘吧,也是被骗了。” 都是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递了台阶的。 可这台阶……若水不要,姬无盐也不要。若水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就算最后身世曝光、哪怕自己之前经营尽数毁去,哪怕这燕京城的夫人小姐们再也瞧不上她若水,也没有关系。唯有母亲与外祖的清誉不可玷污。 “外祖传家之物不可能是假的!”若水一双眼睛瞪地圆圆的,执拗地一再重申,“那把就是我的伏羲琴!郡主她在叶家抢了我的琴,说我的琴音是靡靡之音,说我不配用这样的琴,还要我叫无盐一起去叶家赴宴,才会愿意将琴还给我!那就是我的琴!” 夫人们暗暗摇头,只觉得这丫头到底是不大伶俐。 如今这件事情,明摆着已经不是这琴到底是不是若水的伏羲琴的问题,而是尤郡主说这琴是她的,便是她的,没看到教坊司的王先生都站出来证明了吗? 若水若是好好配合,借着台阶下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琴虽然丢了,名还在。可若她一味坚持伏羲琴是郡主从自己手上抢走的,那最后真的得落了个琴、名两空的地步了。 哎……终究是,不大聪明,看不清形势啊。要不说,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呢,伏羲琴又怎么样,你得守得住呀! 尤灵犀端着手,斜睨一眼若水,便不予理睬了,只淡淡哼道,“当真冥顽不灵……”说着,揣着手往里走去。 丫鬟抱着伏羲琴,亦步亦趋。 一旁跟着王先生。 错身之际,姬无盐伸手抬了抬,拦住了王先生,抬了眸子去看她,“不知……王先生,师承何人?” 外界素有传闻,教坊司王先生,早年师承琴界泰斗江家老祖宗江寒。只是对于这件事,王先生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也没有人正儿八经去求证过。 这会儿突如其来地询问,让对方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 王先生含着笑意,缓缓地打量着姬无盐,像是长辈看一个任性胡闹的孩子般,问了句,“姬姑娘……这是何意?” 姬无盐眸底含笑,温和从容,“随口问问罢了。之前听若水说起,说王先生师承江老……小女素来崇敬江老,故而今日遇见王先生,顺口问一问……王先生可是师承江老?” 目光磊落的女子,问这话的时候语速比之前慢一些,咬字也清晰,音线虽温和,态度却带着几分固执。 在场都是人精,这会儿鸦雀无声的都在等一个答案,一个八卦的答案。即便她可以自恃身份什么都不说,但传闻还是会似长了翅膀般,快速地蔓延开来。 指腹相抵,轻轻摩挲着,王先生微微眯了眼,盯着姬无盐,缓缓地说出一个字来,“是。” 姬无盐面纱下的嘴角,微微勾起,又一次认真地问道,“是江家老祖宗,江寒吗?” 王先生突然觉着有种异样的感觉突然拢在心头,世人皆称江老,是尊重,但也因此,江老的名讳便显得格外陌生,就似自己,很多时候连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可这姑娘叫着江寒的时候,却似乎熟稔到没有半分迟疑。 第211章 名曰焦尾 该是提前做过功课了的。 王先生如此安慰自己。此刻郡主就在前头等着,所有人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已经应了这身份,自然不可能半道怯弱了去,她背着手,皱着眉头低声呵斥道,“家师名讳,岂是你一个小小后辈能直呼的?” 说完,心中突地一颤,就看对面姑娘眉眼弯弯,笑地娇嗔又可爱。而姬无盐也抱着一把琴的丫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被一个小丫头嘲讽,王先生面子上挂不住,“你笑什么?!此处郡主还在,白老夫人跟前,何时有你一个小丫鬟存在的余地了?当真不知礼数!” 子秋嘻嘻一笑,甚至吐了吐舌头。 姬无盐回头瞥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遂转身问王先生,“那王先生可知……我这丫鬟何故失笑?” “你的丫鬟为什么傻笑,我怎么晓得?”王先生心中警铃已起,当下只道,“姬姑娘所问,我都已经回答你了,如此……可过去了?”说着,转身抬脚就走。 姬无盐也不拦她,只抬了抬声音又唤道,“尤郡主……说起古琴,自是天心为首。其下便是伏羲,而与伏羲齐名者,乃是焦尾。尤郡主既得了伏羲,可曾见过焦尾?” 问完这个问那个,东一榔头西一棒,看起来杂乱无章。尤灵犀已经料定了对方早已黔驴技穷,不过是想着借着给自己这边添些堵好扯回些面子。殊不知,尤灵犀今日前来,便是打定了让姬无盐身败名裂的主意,宴会还未正式开始,时间还很长……她尤灵犀,有的是耐心。 “焦尾?呵呵……姬姑娘真以为这伏羲、焦尾乃是田地里的大白菜么,由着你想见就能见的?便是本郡主,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有幸得了这伏羲琴……还天心……呵呵。原以为姬姑娘于琴道之上也算有些建树,可今日这话听着,着实像尚未入门的门外汉知道了些皮毛就咋咋呼呼的……” 说着,笑了笑,转身似是颇为感慨地摸摸伏羲琴,笑,“方才是哪位夫人还想着姬姑娘多多走动指点指点的……就这……本郡主倒是劝着这位夫人还是好好再考虑考虑吧……” 被点名的那位夫人讪讪一笑,身子缩了缩,没说话,彼时示好只是为了讨好白老夫人的,毕竟,这姬无盐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白老夫人的青睐,自己示好,老夫人记在心里,指不定自己所谋之事……便也成了。 “好了。”白老夫人的确是不悦的,只是对方到底是郡主,所言之事也的确是那么个道理,自己便不好从中阻拦,心下又觉得,方才事情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这丫头却还不知道顺着台阶下了,到底是年轻气盛。当下声音也沉了沉,唤道,“无盐……这是休要再提了,过来,陪祖母赏花。” 谁知,平日里很有眼色的姬无盐不知怎地这次却犯了轴似的,闻言也没动,反而笑嘻嘻地瞅白老夫人,“祖母,您不想看看焦尾琴吗?不想……摸一摸吗?” “呵……真以为是个人都能摸一摸焦尾吗?画本子里瞧瞧罢!”王先生嗤笑,对姬无盐最后的一点爱才之心消失殆尽,冷言冷语地嘲讽,“便是我也只是在恩师那处瞧见过一次,众所周知,焦尾乃是恩师江老所有物,江老避世多年,焦尾便也多少年未曾现世了……姑娘,有些大话,可说不得。” “哦?如此说来……王先生,便是认识焦尾的咯?”姬无盐挑着眉眼浅浅地笑,墨色的瞳仁里落了暖阳的光,琉璃般惑人。 “我自然是……” 王先生下意识开口说道,言辞间还带着些与有荣焉的骄傲。只是,话音未落,剩下的话突然戛然而止——姬无盐半转了身子,从身后丫鬟手中抱过那把被宽袖遮了大半的琴身,坦坦荡荡地展示在人前。 纤细指尖缓缓拂过琴弦,弦起低吟,婉转清越。 其尾犹焦,名曰焦尾。 王先生瞬间大惊失色,“你怎么会——” 姬无盐冷冷静静地瞅她,四下无声的寂静里,她的音线温柔到仿佛情人耳畔的呢喃,“是啊……有些大话,说不得。” “呵。”子秋仿着对方丫鬟般的倨傲态度,抬了下颌上前半步,骄傲地不像话,“王先生说的没错,焦尾乃是江老所有。不过,王先生显然不大清楚,江老虽避世多年,却有一关门弟子。江老爱才,于拜师礼上,亲手将焦尾相赠……嗯,我家姑娘就是江老的关门弟子。” 整个花园里,安静地落针可闻。 即便心下怀疑,但王先生的态度足以说明姬无盐手中的就是如假包换的名琴焦尾……姬无盐手捧江老所赠的焦尾琴,而王先生一口一个恩师江老,却对江老关门弟子见面而不识……加之之前姬无盐反复询问的举动,这其中深意,便令人玩味了。 “不、不、不可能……”王先生摇着头连连后退,像是见鬼了一样地看着姬无盐,“不可能!你说过,你的启蒙老师就是个乡野之间会些吹拉弹唱的老头!” “对呀!”子秋嘻嘻一笑,解释道,“江老避世,住在乡野之间,他也的确会些吹拉弹唱,村里的老人还嫌弃他拉地不够助眠……说起来,江老虽然桃李满天下,但真正行过拜师礼,能以江老弟子自称的,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彼时姑娘拜师,他们都来过,自然是认得姑娘这位小师妹的。怎地……王先生竟然不知?” 霎时,王先生只觉得落在背上的视线就有些火辣辣的了。 一张脸一下子五彩缤纷,她哆嗦着嘴唇,指着姬无盐的指尖都颤,“你、你、你当初耍我!你要直说你自己是江老的弟子,今日我何苦为难你!” “这话说的……啧啧。”沈洛歆连连摇头,“听听,大家伙儿可都听到了啊,她自己亲口承认了,她就是来为难我们无盐的。” 第212章 误会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在场众人自然都看出来了,尤郡主就是来为难姬无盐的,甚至,原因也显而易见——吃味了呗!嫉妒了呗!可即便所有人都清楚,却不会有人站出来真正说句公道话。 皇权面前,有些委屈必须咽下去。哪怕,尤灵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属于真正的皇权。 可即便如此,连白老夫人都觉得,这件事受些委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谁曾想,对方浅笑盈盈间,竟藏了这样的身份——想想看吧,王先生还只是“据说是江老弟子”,便从中得到了多少便利与天家的看重。如今姬无盐可是铁板钉钉的关门弟子,还是一个明显被江老寄予厚望的弟子,焦尾琴都送出去了,可不就是继承人嘛! 再看那姑娘,一手拖着琴身,一手轻抚琴弦的样子,闲适又自然,像是闲庭信步于这百花争艳的花园里,指尖从花瓣拂过的轻柔。她并没有因为身份曝光而志得意满,仍是那淡然的模样,轻轻笑着,“耍?不过是不愿借着恩师之名哗众取宠罢了,又如何叫做耍?彼时你想要我认你为师,我说已有启蒙恩师,王先生甚至想要我叛离师门而入你门下……我可有说错?” “这……没想到啊,王先生竟然是这样的人……”人群里,窃窃私语又起。 “可不,咱们内宅后院的妇道人家还知道这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这王先生也是收收弟子的人,这师德却也不怎么样……” “之前我还送了些东西过去,想着她若是能提点提点我家闺女,便是不收为弟子也是极好的,如今看来……白瞎!” “可不!倒不如方才所言,找姬姑娘指点指点……姬姑娘瞧着便是温和好相处的人。” 言语瞬间一面倒地倾向了姬无盐。 王先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尤灵犀也没有。谁能想到,一个乡野出身的小丫头片子,竟然会是手持焦尾的江老关门弟子!甚至,因着早年也动过拜江老为师的念头,是以也算是调查过江家。 江家地位不高,若非江老坐镇,便也只是一个底蕴比较身后的书香门第罢了……江老本名江寒,是江家老祖宗级别的人了。因为江寒之后,再无妖孽天赋的后辈,所以整个江家都是江寒说了算。 而江寒,也是个奇怪的人,他如今避世不出,却并非住在江家,甚至整个江家的人都不知道自家老祖宗去了何处,江寒离开前,只留了一封书信,传闻信中便交代了,往后手持焦尾者,便是江家的掌权人。 尤灵犀死死盯着姬无盐手中那把琴……王先生既承认了那琴的真实性,自己便不必画蛇添足地去质疑了。 思及此,尤灵犀眉眼和煦,柔柔一笑,“之前不知道姬姑娘还有这般身份,着实是失礼了些……姬姑娘也是,藏着掖着的,倒是造成了许多误会。” “误会?”姬无盐转首将手中焦尾琴递给子秋,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般,看向尤灵犀,“郡主倒是说说,什么误会?是伏羲琴归属问题的误会,还是说,郡主处处针对为难的误会?我本不愿搬出老爷子来给他添些麻烦事,可郡主似乎觉得,我等几人言语分量太轻了些,可信度也不够高……如今,不知我这个知道了些古琴名讳便咋咋呼呼的门外汉,可有几分发言权?” 尤灵犀讪讪一笑,“自然……” 白老夫人朝姬无盐递了个眼色,暗暗摇了摇头,意思是,这件事到底为止。郡主愿意服软,王先生名声受损,这已经是不错的结局了,穷寇莫追。 姬无盐自认不是什么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之人,若此事和自己无关,那伏羲琴花落谁家,姬无盐不会去插手半分。毕竟……弱肉强食是自古以来的天理,伏羲琴就那么一把,没有今日的尤灵犀,也会有明日的别人来抢。自己护不住……怪谁? 可这次不同,这次尤灵犀的针对,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姬无盐自己的关系。 所以,总是要管上一管。 “若水此前有一把伏羲琴,这我是知道的,那琴……是真的。”姬无盐说着,轻声笑了笑,“王先生说,那琴是假的。我如今却说,这琴是真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两个都有偏帮的嫌疑……只是,王先生连自己师出何人都能信口拈来……再作些无伤大雅的伪证,想来对王先生来说,并非难事。” “你胡说!若水也是我的学生,我凭什么要针对她?姬无盐,你莫要将脏水往我身上泼,我的确不是江老学生,但我的恩师却受教于江老门下,如何就不算师出江老了?再者,且不管我师承何人,我到底还是教坊司的三大教头之一,食君俸禄之人,由不得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对着我信口雌黄!” 说完,冷笑一声,“小丫头,这里是燕京城。纵然你是他的关门弟子又如何?让着你几分,那是看在江老的面子上,你莫要以为凭着一把焦尾琴就能在燕京城里横行霸道、目中无人了。毕竟,信物不过就是件信物罢了。” 尤灵犀轻轻地咳了声。 这话甚是不妥。 江老地位超然,不仅仅在琴师界,便是在所有文人墨客里,也是备受推崇。他的琴曲大多信手拈来,自己作曲,自己配词,文采斐然,立意深刻。 是以,即便江老避世多年,但这天下仍然多得是他的追随者和仰慕者,今日王先生这话若是传出去,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若非如此,姬无盐也不可能觉得仅凭一件信物就能压得住尤灵犀。 这咳嗽声一起,王先生也猛地清醒过来自己情急之下到底说了什么话,当下暗道不好,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补救,却见一群人在白行的带领下朝这边走来。 为首之人竟是太子。 第213章 不识趣的意外之客 太子是自己人。这是王先生的第一反应。 正狐疑太子怎么会来,还是被白家公子带着进来的时候,王先生又看到了白行身后的宁家大爷,宁修贤。当下整个人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板一路冲上脑门,脊梁骨都空洞洞地漏风——他怎么可能忘记,彼时姬无盐曾说,宁家大爷是见过伏羲琴的! 其实若水从来没有遮掩过伏羲琴的存在,只是一来,对伏羲琴知之者甚少,难辨真伪者甚多,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本来就最难说得清道得明。二来,若水也从来没有刻意宣扬过自己日日抱着的琴到底是什么,加之今日郡主在场,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可……宁修贤不一样。 郡主之尊,到了宁国公府门口,仍然只是一个费尽心思想要嫁进去的小姑娘。一直到这个时候,王先生才开始觉得……害怕了。 老夫人也看到了来人,意料之外却仍对着姬无盐招了招手,拉着姬无盐带着花园里的众人迎上去行礼。 半道终于是寻着了机会,低声叮嘱姬无盐,“你这丫头!今次怎地如此鲁莽?我一个劲地跟你圆场子,你偏要犯倔,一个劲地撞南墙!如今是她们忌惮你的老师江老,才给了你几分面子,真闹起来……我也不好出面,江老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太子跟前,可得收敛收敛,明白?” 姬无盐只温温软软地颔首道好,乖巧温顺的样子。 只是经过了方才的事情,老夫人心里也有些没底,这小丫头明明看起来是长袖善舞的性子,为人也机灵,可倔起来怕是谁的面子也不给,什么脸色也不会看,郡主面前是这样,太子面前……指不定也是这样! 老夫人只能频频交代,心中默默祈祷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这些人是看戏看得很精彩,自己在边上提心吊胆着,连呼吸都不敢放松。 比白行那小子还不让人省心。 白行的脸色挺不好看的……他去宁家找宁修贤的时候,宁修贤正好和太子说事。他转身就要走,却被叫住了。宁修贤说事情聊地差不多了,于是白行说明来意,原以为李裕齐识趣的话就该走了,偏偏今日太子殿下格外不识趣。 竟然跟着来了。 宁修贤在边上,白行多少也要给几分面子,到底是没有将太子殿下拦在门口。只是打定了主意,但凡这厮想在白家做些什么小动作的话,自己便直接让人将他抬出去。 夫人们各自带着自家姑娘们上前见礼。 太子殿下一向是温和的、亲民的,没什么脾气的,也不是很重视这些个俗礼的,伸手抬了抬,“是本宫打扰了大家,大家不必多礼。” 说着,看向姬无盐,“姬姑娘,又见面了……姑娘的伤势,可好些了?” 白老夫人悄悄的捏了捏姬无盐的掌心,就听姬无盐格外客套地回答,“托殿下的福,好多了。” 白老夫人倏地松了一口气。 自家孙子和太子的关系势如水火,以至于老夫人如今瞧见太子就紧张——不是紧张太子之位,而是紧张这群小子们不把太子之位当回事。幸好,这丫头到底是将自己的叮嘱听进去了。 寒暄完了姬无盐,太子又冲着老夫人打招呼,“今日叨扰老夫人了……老夫人莫要怪罪。只是,听白行说起这边的事情,说是起了一些小的……争执,我便自作主张过来了。老夫人不会怪罪吧?” 来都来了,再问不会怪罪是不是晚了些?白行翻了个白眼,冷哼。 老夫人瞪了眼孙子,又转首含笑客套,“哪里哪里,今日定然是良辰吉日,这宴真是选了个好日子,不仅郡主来了,连太子殿下都来了,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呀!” “呵。”白行扯着嘴角笑了笑,嘟哝道,“明明是没选好日子……” 声音不小,却都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待太子寒暄完毕,白老夫人一边吩咐下人备茶备点心,一边领着人往里走去,老夫人拉着姬无盐,另一边自然跟着太子。 若水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姬无盐身后,宁修贤过来的时候,她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又低了头去。 家破之后,她为宁修远做事,彼时年纪虽小,但对练武来说却是已经太迟了。所以她只学了几分轻功,能在深夜跳一下围墙的那种。据说,宁家防卫都在宁家大爷手里管着,若水自知那三脚猫的功夫,想要瞒过宁家侍卫,是不大可能的。 这人……定是知道自己的,只是从未遇到过。 早些年,也想过有朝一日再次相见,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自己该如何称呼,该说些什么话。 该是要说声谢谢吧,格外慎重地,道一声谢。 只是之后竟是一次都没有遇到过。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当着是玄而又玄的东西,明明每天都和无数陌生人擦肩而过,可对特定的某个人而言,可能同在一座城中生活近十年,也无缘一面。 今日终得一见,那句谢谢却又如何也说不出口。 既觉得这谢太轻,又担心对方已经将自己完全忘记了……想着想着,又开始担心今日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这般思绪万千的,也没注意到前面的人停了脚步,就这么直直撞了上去…… 鼻子撞地生疼。 姬无盐转身看来,“怎么了?” 她俩身形差不多,但若水低着头,鼻尖就撞在了姬无盐的后背蝴蝶骨的地方。 若水揉着鼻尖,眉头因着疼痛轻轻拢了起来,姑娘家的背,全是骨头……她吸了吸鼻子,“无盐……你真该多吃些了。最近瘦了好多……你的伤,还没好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裕齐突然似有所感般,目光越过身侧老夫人打量起了姬无盐。是瘦了些,一双眼睛看起来愈发的大了,黑漆漆地有些惑人。 一身长裙看起来空落落的,随时能被风吹走的样子。 李裕齐不由得寻思着,姬无盐左肩的伤……似乎挺久了? 第214章 落水 视线落在身上,总能感受到一些。姬无盐仿若未觉,只道,“好多了,只是喝药喝了一阵子,胃口不怎么好。” 宁修贤也看了眼姬无盐,之前姬无盐上宁家,他没去见,毕竟不合适。今日一见,瘦是瘦了些,看起来清清冷冷的,面纱遮面,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间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以至于宁修远都沦陷了。 思及此,他开口唤道,“姬姑娘……久仰。” 对方冲他笑着点点头,实在算不上是热络的表现。 彼时姜氏同宁修贤说起姬无盐,说是个好相处的,父母也喜欢、小叔也喜欢的时候,宁修贤以为是个会来事的。如今看来,实在不算。 便是沉默。 因为“外男”的存在,在湖边另设了座位。夫人们都在花厅里,姬无盐他们都在湖边的小亭子里。 落了座,不知道是有意间的安排,还是无意间的巧合,若水正好坐在宁修贤的身边。 对这个小丫头,他是陌生的,但对当年的事情,他记得,也愿意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茶水刚端上,他抿了一口,便已经直奔主题,“这事情,过来的路上我便听白行说了。我的确认识这位姑娘的娘亲,有过数面之缘,也见过那把伏羲琴……那把伏羲琴琴身上有道并不明显的裂纹,是被我的匕首划到的,若是诸位不信,可以让宫中的能工巧匠验一验。” 话音落,尤灵犀鞥猛地转身抢过丫鬟手中的琴,手忙脚乱地查了一遍,却并没有看到那道所谓不起眼的刀痕。 “没……”她喜出望外地抬头宁修贤,却在触及到对方眼神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 姬无盐微微挑眉,宁修远这大哥……挺有趣。 宁修贤仍然是正襟危坐的样子,表情淡淡,看着尤灵犀点了点头,“是的。伏羲琴上……没有划痕。琴,我虽见过,但到底不能证明就是你手里的那把,所以才拿言语诓你。灵犀……何苦呢……” 他看着尤灵犀的目光,微微的沉凝,带着些许失望。 尤灵犀没来由地心里一紧,“宁大哥……”唤完,眉眼微微垂下,抓着琴身的指尖因着用力,骨节处血色尽失。 半晌,她张了张嘴,嗫嚅,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李裕齐见此,哈哈笑了笑,解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姑娘之间开开玩笑嘛……来来,还不将你家郡主手里的伏羲琴给若水姑娘送过去?” 那丫鬟见状,赶紧双手接过,低着头抱着琴送去了若水边上,几不可闻地低声说了句抱歉。 若水抿着嘴接了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半晌,冲着身边的宁修贤鞠了一躬,站直后又很慢很慢地对着姬无盐鞠了一躬。 “吧嗒。”眼泪滴落在琴弦上。 她抿着嘴,没有再抬起头来,只缓缓地坐了回去。之后,她再也没有松开过怀里的伏羲琴。 气氛很尴尬。 但结局到底是好的。 老夫人尴尬地笑笑,招呼着大家喝茶,彼时想着请若水过来弹琴的,如今这状况,明显是不好开口的了。幸好,李裕齐是个能打圆场的人,即便某个和他素来不对付的人一副恨不得将他丢出去的表情,李裕齐还是格外“顾全大局”地同老夫人有说有笑地扯着话题,间或和姬无盐打几句招呼。 倒是尤灵犀,整个人都像是突然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捧着茶杯低着头,只字片语都没了,连李裕齐朝着她递过去的一个又一个眼神也没有看到。 一开始,她没有想过要抢若水的伏羲琴。 可真的当这把琴搁置在她的琴房里的时候,她突然就觉得,这把琴就该出现在那里,名贵、高雅,而不是被一个酒肆琴师抱在怀里。 她连夜派人调查的若水。 调查结果就是……一个没有背景的、无父无母的孤儿,长得挺可爱,琴也弹地好,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至于为什么一个无权无势还没有钱的琴师会拥有这样一把琴——很显然,恩客给的嘛! 那些个附庸风雅的恩客,为了哄佳人开心,头脑发热的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但也因此,这琴的来龙去脉根本说不清楚——难道还能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半个燕京城的贵夫人和世家小姐之间,说出恩客的名字来? 可尤灵犀万万没有想到,站出来证明的人,竟然是宁修贤…… 宁修贤喝了两口茶,便已经准备起身告辞,他站起身对着老夫人微微颔首,“误会既然解除了,晚辈就先告辞了。” 老夫人起身相送,道,“今日麻烦你了。” 宁修贤看向自始至终没什么言语、却明显注意着所有人动向的姬无盐,稍稍点了点头,转身之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姬姑娘……今日也算是宁某解决了姑娘的一个难题,不若,送送宁某?” 解决的明明是若水的难题……虽这般想着,但人家既然这般说了,姬无盐自是不会拒绝,起身相送。 尤灵犀倏地站了起来,“宁大哥……灵犀送送你……” 她就坐在姬无盐边上,起地急,突然身子往后一仰。 湖心亭虽有栅栏围着,但栅栏不高,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起身的尤灵犀就这么连人带椅子直直地落进了水里…… “天呐天呐!”白老夫人眼前一黑,仓促起身间身后椅子被带翻,她一路小跑着过去,“快!快!快救人!” “来人呐!快救人!郡主落水了!” 湖心小筑里,一阵人仰马翻,就连花厅那边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小跑着赶过来。 万幸的是,今日在场男子会凫水的多,不幸的是,今日在场男子有些多…… 当一脸煞白的尤灵犀被距离她最近的太子救上来之后,看到眼前这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顿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然后她稳了稳身形,冲着姬无盐就是厉声呵斥,“姬姑娘!你到底是何意!纵然你我今日有些不快,却也不该推本郡主下水!” 第215章 最后一步退让 话音落,沈洛歆的暴脾气已经起来了,“尤灵犀!麻烦你说话好好过过脑子好不啦,你自己摔了,就一口咬定我家无盐推地你,你自己丢了脸,便如何都要拉个垫背的是不是?” “你闭嘴!”尤灵犀颜面尽失,哪里还顾得上这会儿谁在场了,抓着不知道何时被何人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袍,衣袍宽大,明显是男子的,这让她更加难以接受,自然更加顾不得什么气质、身份了,字字句句锥心之言,“你家无盐?呵,你觉得她是你家的,你倒是问问她,可把你当一家人了?沈洛歆,这燕京城的姑娘家都不爱搭理你,你便可劲儿抱着姬无盐这个外来的,丢不丢人你!” 正忙着吩咐下人去熬姜汤的白老夫人闻言,蓦地一怔,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尤灵犀…… 沈洛歆倒是无所谓,这些话她听得多了,再难听的都听过,早已无所谓了。何况,如今输人不输阵不是,当下一把抱住了姬无盐,探了头嘻嘻一笑,“是哟,我就要抱着我家无盐!我家无盐人美心善,愿意跟我这个被整个燕京城都嫌弃的姑娘玩儿,偏偏……她不爱跟你玩儿!” “好了,不要闹了。”李裕齐连和事佬都当不下去了,面色微沉,“灵犀,方才你说,是姬姑娘推了你你才落水,是何意?” “她!就是她!”尤灵犀指着姬无盐的手都在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给气的,说话气息起伏剧烈,“方才我要起身送送宁大哥,刚起身的时候,姬无盐她突然伸手推我……姬无盐,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要推我?” 后面赶过来的夫人们还没看明白,交头接耳着问道,“这是……怎么了?郡主怎么这般模样……” “落水啦!说是姬姑娘推的……这么多男人在,郡主这脸哟……往后往哪里搁呀!” “可不嘛!不过……方才郡主那么针对姬姑娘,姬姑娘怀恨在心也是正常……不过,这姑娘胆子倒是勇,如今白老夫人还认了她,往后这身份自是不同了……燕京城哟,要热闹了。” “还别说,这骨子里的劲儿……倒像是白家人。” “小声些……两边都不好得罪。” 声音很小,但姬无盐要听个囫囵不是什么难事。尤灵犀接二连三地下套针对,姬无盐已经对尤灵犀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彼时宁修贤要自己相送的时候,她也没有在意,起身便要跟上,谁知,尤灵犀匆匆起身之际,突然伸手推来。 大约是为了遮住她自己的动作,尤灵犀推过来的时候,整个身子也靠了过来,于是……姬无盐避开之际,尤灵犀一下子没收住,掉进了河里。 其实姬无盐是拉得住的,只是她没拉。 她姬无盐不是什么好人,若是搁在以前,莫说袖手旁观了……便是再踹上几脚都有可能。 “不知……这没有证据胡乱攀咬,是郡主的行事风格……还是王先生的行事风格。今日,倒是让本姑娘……大开眼界。”姬无盐将脖子上的手扒拉掉,眉眼之间温和尽散,又冷又讽,“抱着别人的伏羲琴,说是自己的便也罢了……如今,自己落了水,却要指着我的鼻子说是我推的。郡主,证据呢……没有证据的话,这罪名,我担不起。” “当时我身边就只有太子殿下和你,不是你推的难道还能是太子殿下?” 手臂被扒拉掉,沈洛歆又笑嘻嘻地缠了上去,还是一如既往不着调的样子,“兴许……是郡主自己跳的呢?” “沈洛歆!你真以为这燕京城没人能治得了你了是吗?!” “呵呵。”沈洛歆扯着嘴角冷笑,“能治得了我的人很多,偏没有你尤灵犀。”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御史大夫的嫡女,就是再不讨喜,身份还摆在那里,是这花园里多少姑娘所比不得的。若非如此,沈洛歆在同辈姑娘们之间的人缘还不至于这么差——妒忌者甚多。 她此刻混不吝的样子,倒是和白行有几分相似。 尤灵犀一口银牙咬地咯吱作响,偏半个字都反驳不了,的确,她还真不能让人揍沈洛歆一顿,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燕京城的姑娘们孤立她,可……人家不在乎啊!她跺着脚,拽李裕齐的衣袖,“太子哥哥!” 李裕齐难得的一个头两个大,姑娘们之间打打闹闹,他们这些个男人实在不好插手。加之自己当时就在尤灵犀边上,要说推,自己和姬无盐一样有嫌疑……于是,他掉头去找宁修贤。 宁修贤原本打算走了,闹出这事儿,他也不好走,抱着胳膊冷着一张脸站在人群之外。 李裕齐瞬间明白,看来是不能指望了——宁家人身上都有一种“与我无关”的冷漠,不站队,只偏帮,这世上对他们来说,只有两种人,一种,自家人,一种,别人。 怕是如今父皇站在这里,他宁修贤也只会一板一眼按吩咐办事。李裕齐觉得,这件事上,自己还是不要摆什么东宫的谱了,于是只是好言安抚尤灵犀,“好了……你自己也没看到啊。兴许只是你自己绊了一跤呢……姬姑娘也没有推你下去的理由呀!” “怎么没有了!她嫉妒我和宁大哥关系好!” 话音落,自始至终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的宁修贤突然放下了胸前的胳膊,站直了身子,“郡主慎言。宁某是有家室的人,郡主这话,有失妥当。” 嚣张的气焰一收,尤灵犀期期艾艾地看他,憋着嘴巴委屈地唤,“宁大哥……”当真我见犹怜。 姬无盐看着她作戏,脖子上的手扒拉不掉,她便也不扒拉了,只抓着沈洛歆的胳膊,冷笑,“人,不是我推的。这我只说一遍……至于为什么会掉下去,想必郡主自己心里清楚。白老夫人的宴会上,我看在她的面子上,不愿将事情弄地太难看,就此作罢了吧。” 第216章 我信她 众人面面相觑,听这话的意思,内涵有些多…… 在场都是宅斗的胜利者,那些个小姑娘之间的手段,也不是没见过。甚至,自己便曾是参与者、策划者。只是,两边不得罪,看戏便好。 这样的眼神落在身上,尤灵犀如芒在背,跳脚般地叫嚣着,“我清楚什么清楚!姬无盐,你说不是你推的就不是你了?你问问在场,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 “我信她。”白行安排好了下人,才扶着老夫人往这边过来,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游手好闲,看起来可靠极了,“尤郡主,这里是白家。不是你尤家后院,由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诬陷我们家的姑娘。无盐是什么性子,旁人兴许不了解,我却是了解的。她说不是,便一定不是她。” 我们家的姑娘…… 姬无盐闻言,眉眼弯弯,看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顺从应道,“好。” 虽然自己也不是不能解决,但有人这般蛮不讲理护着的样子……真好。 白行挽着老夫人,颀长的身量为了迁就一旁老人,微微侧弯着,看着尤灵犀的表情,和平日里每一次同李裕齐的针锋相对不同,严肃中带着霸道。 俊逸潇洒的公子哥,突然展现出从未示人的一面,他转首看向姬无盐,眸色温和隐现,“不用担心,这里是白家。你既唤了一声祖母,便是我白行的妹妹,亲的!今日这乌七八糟的事情,本公子也忍了许久了,方才呢,毕竟事关那什么琴,本公子不懂,便憋了一口气去请了宁修贤过来,结果如何,大家也看到了。” 他手中折扇一合,直指面色煞白头发还湿哒哒的尤灵犀,又指指一旁王先生,“这师徒俩,联合起来把咱们当傻子,诓咱们做人证,要骗人家小姑娘的琴!呵……这事儿要真成了,咱们就都是帮凶!” 这话,越说越犀利了,老夫人伸手打打他的手背,“好好说话。”言语从容,不似呵斥,倒像是纵容。 白行在燕京城横行霸道,除了本身白家的实力地位之外,主要还是有一群对他无底线纵容着的人,譬如宫中皇后、譬如,白老夫人。他连东宫的面子都不给,何况是尤家的? 忍到这会儿,自觉已经是看在对方是个姑娘家的份上了。 但他也是真的顺着老夫人,被这么拍了一下,手便也收回来了,打开折扇还顾着给自家祖母扇了扇风。只是被这么一打岔,方才情绪激动之下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突然也跟着戛然而止了,甚至一下子想不起来方才说到了哪里。 自觉发挥失常的白家小少爷也不介意,傲傲娇娇地哼了哼,直接总结陈词,“总之,如今郡主您的可信度实在不高。本公子甚至都怀疑,这是你自导自演用来诬陷我家无盐的戏码。” “白行。”李裕齐沉着脸警告,“郡主之尊,你尊重些。” 不说还好。 话音落,白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用力程度之大,甚至整个眼眶里都已经看不到一点瞳孔的墨色,“呵。李裕齐,你这会儿在我家装什么大好人呢。我去请宁大人,我请你了吗,就巴巴地过来……” “你!”李裕齐气结,可他对外的形象一直都很好,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破功,只咬着牙扯了扯嘴皮子,低头阴阳怪气地劝尤灵犀,“罢了,灵犀。我送你回去吧……这事说不清道不明的,便是扯到明日去,相信的人自然相信,不相信的人打死都不会信,何必呢……” 尤灵犀咬着嘴唇,缓缓地抬头去看宁修贤,“宁大哥……你信我吗?” 说话间,眼底润泽凄楚,可怜兮兮。 白行看着,气得牙齿都痒。 宁修贤容色淡淡看着她,不苟言笑的样子,“我信事实。”他说。听起来格外客官公正,却又格外意有所指的样子。 尤灵犀脸色一白,低了头去,半晌,嗫嚅着,“太子哥哥……咱们走吧。他们都是白老夫人请来的客人,只有咱们俩,是不请自来的……” 白老夫人面色一僵,有些难看,但到底是没说话,也没留人,有些话,权当没听见,最合适。 偏偏今日的姬无盐,被惹出了几分戾气,眼看着对方可怜兮兮地准备离开,她突然扬了扬下颌,唤道,“尤郡主。” 对方停了脚步,微微侧身,眼神去没看过来,明显是受了委屈不想搭理的样子。 姬无盐上前两步,脊背笔直,姿态闲适,眉眼舒展间,雍容又清冽。她低头展了展衣袖,才道,“郡主。若是寻常,今日我便是该配合您一下的……落个水,博一下同情。可我家两位大夫日日耳提面命,要我注意着伤口。若我今日陪着您演了这一出戏,怕是回去又要被好一顿训斥……” 对方豁然抬头,“你什么意思?!也在说我自导自演?” “不。您对自己不够狠,自导自演的戏,您舍不得。我是在说……若是按着您的意思,这落水之人原该是我才是。”姬无盐转身看向宁修贤,眉眼笑意微闪,“宁大人,您说是吧?” 彼时动作虽小,但宁修贤端端坐在对面,他和若水不同。若水自始至终抱着失而复得的伏羲琴,自是没看见。 但宁修贤定然是看到了。 加之他方才那句话,姬无盐便愈发确定了。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宁修贤。 白行皱着眉头问宁修贤,“真的?那你既是看到了,为何不说呢……她尤灵犀的声誉是声誉,我家无盐的声誉就不是声誉了?宁三爷可是特意写信回来让我好生照顾着的,明儿个我就回信给他跟他说他自个儿的大哥见死不救……” “闭嘴。”宁修贤揉了揉太阳穴,被这叨叨叨的气得脑仁疼。 自家母亲疼宠尤灵犀,所以自己总要顾着一二。虽然是看到了,但想着这种后宅争吵,也是无伤大雅,不必掺和。 谁知,姬无盐这丫头倒是和宁修远那厮……绝配。 一样的焉坏。 第217章 何苦? 原本不想插手,只装作未曾看到。 只是如今既然被点了名,宁修贤倒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假话。他淡淡颔首,于尤灵犀震惊地无以复加的眼神里,如实说道,“是。的确不是姬姑娘所为。彼时我就坐在姬姑娘对面,亲眼看着她的手是背在身后的,连郡主的衣角都未曾碰到。想来,郡主跌落湖中,只是自己起身未曾站稳的关系……” 多少是顾全了双方的颜面,有些避重就轻。 但聪明人自然都听明白了,加之姬无盐之前那番话,很显然,这出戏……大抵就叫作,偷鸡不成蚀把米。 夫人们连连摇头,觉得郡主之尊设计图谋一位琴师的配琴,这吃相就已经有些难看了。且不必说那琴如何如何名贵,就说你一个郡主,真要人家的琴,关起门来威逼利诱都成,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也成……但前提是,莫要让人拆穿啊! 就像推人下水,手脚干净些,谁敢说你半个字?可偏偏,被人亲眼目睹了……这水准,瞬间高下立判。 丢人丢大了。 李裕齐看了眼老夫人的脸色,当机立断,拉着尤灵犀就要走。 尤灵犀这次都不必假装,整个人都焉了。 坐在姬无盐边上,只是巧合。彼时她厌极了姬无盐,更不可能主动坐在她边上,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就这么坐下了……因着心里的厌弃,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姬无盐。 宁修贤起身要走,却点名要姬无盐相送的时候,尤灵犀才是真的急了。 宁修贤成亲十几载,从来没有和哪个姑娘走得太近过,也没有和别的姑娘有过私交。是这燕京城里出了名的专情好男人。便是自己在宁家遇到宁修贤,也多是点个头打个招呼的交情。 她姬无盐,怎么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例外了?心下恼怒,手便自然而然推了过去…… “宁大哥……”她唤,张了张嘴,犹豫着,那模样霜打了一般,哪里还有最初的嚣张与得意?也只有在宁家人面前,她才会折了这一身傲骨,她低声说道,“宁姨那边……” 宁修贤眸色未变,只背着手淡淡说道,“你们姑娘家的事情,我不想掺和。母亲那边,我不会去说,但她若听了些许风声问起,我也不会替你撒谎。灵犀……我还是那句话……何苦?” 何苦为难一个普通的琴师?又何苦为难了自己?尤灵犀的心思,傻子才会看不明白,他的弟弟不是傻子,自然也看明白了,既然多年未曾接受与回应,那就是拒绝。 宁修贤摇头叹息,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应自己的男人,大庭广众之下闹成这样,颜面尽失……到底何苦?倒是这位姬姑娘,起初觉得是绵软无争,如今看来……大抵是不屑吧。 宁修贤冲着白老夫人拱了拱手,又对着姬无盐微微颔首,“家母听闻姬姑娘受伤,挂心多日。只是三弟不在府上,她虽有心来探望,一来担心影响姑娘养伤,二来又担心显得过于鲁莽,是以迟迟未曾成行。今日既见了姑娘,宁某便替家母开了这口,不知,姑娘那处,可方便?” 方才请姬无盐相送,就是想要问问这件事,谁知闹成这样。于是,宁修贤也不避讳了,左右被宁修远盯上的人,也入不了别人家的门槛了,倒不如当众示个好,也省得那小子回来知道了今日的事情找自己的麻烦。 想着,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姬无盐,气质很好,脑子也清楚,看眉眼应该容色也不错,只是,似乎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看起来……挺不好惹的。宁修远原来喜欢这样的…… 他在打量姬无盐,姬无盐也打量他。 目光从对方看不出半分情绪的脸上逡巡而过,她颔首轻笑,“老夫人客气了。不过是些皮肉伤,好地也差不多了,不必挂心。老夫人若是得空,随时欢迎过来小坐片刻。” “如此,甚好。”说着,转首就向白老夫人辞行,干脆利落得很,半句废话也没有。 尤灵犀也走了,被李裕齐带走的。 哪怕方才和白行之间闹了些许不愉快,但李裕齐场面上还是很好看,一一道别完,又说了句“改日登门道歉”才带着看起来魂不附体的尤灵犀离开。 尤灵犀到底是叫他一声“太子哥哥”的,如今尤灵犀闹了白家的宴会,自然是要登门道歉的,不仅要来白家道歉,还要上姬家道歉,至于这姬家……尤灵犀就不必了,李裕齐觉得,他借这个理由走一遭倒是不错。 李裕齐如此盘算着一路出了门,没想到门外还有个不速之客,陆江江。 眼看着陆江江搓着手迎了上来,太子殿下的脸,倏地沉了下来,“既是来了白家,进去便是了,挡着本宫作甚?”陆、白两家不算世交,交情也淡,不过陆江江一直以来都和白行交好,李裕齐自然便不待见他。 “殿下……”陆江江嘻嘻一笑,搓着手,很是讨好,“上回去东宫拜见殿下,殿下贵人事忙,未曾召见。今日听说殿下来了此处,小臣就在这候着了……殿下,小臣此前得一女子……貌若天仙、倾城之色,殿下……瞧瞧?” 舌尖慢慢舔过后牙槽,若是换了平日兴致好的时候,李裕齐兴许还能看上一看,可今日、今时,李裕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女人!他冷嗤,“陆江江!你陆家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本宫一清二楚。但是陆江江……你以为本宫是那沉溺女色的昏聩之人吗?呵!给本宫送美人?你是想结交本宫,还是想害了本宫?!你陆家……当真是好得很呐!” 陆江江一把拽过身后美人,“殿下……您先看看……” 李裕齐看也不看陆江江身后亦步亦趋低着头戴着面纱的姑娘,宽袖一甩,狠狠甩上陆江江的脸,直接将陆江江掀翻在地,彼时在白家压着的那些怒气瞬间爆发,“带着你的美人……给我滚!” 第218章 背离 李裕齐拂袖而去。 陆江江跌坐在地上,汉白玉的砖石冰凉沁骨,隔着薄薄的衣衫,一路寒到了心底。 浑身冰凉,脸颊却火辣辣地痛。 带着面纱的女子就站在一边,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搅着帕子,伸手想扶,却又倏地缩了回去,只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太阳从她身后打下来,女子的眉眼有些模糊不清,又那么一瞬间,那身形看起来有些像姬无盐。 他和姬无盐有过数面之缘,那姑娘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怦然心动。自己起了几分心思,没成想,却被白行警告了。也就是那一次自己才知道,虽然他和白行交好,但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们并不是平等的存在。 陆家和白家,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存在,即便同属四大家族之一。 宁家有宁家三子,朝堂江湖尽在掌握,便是皇室也撼动不得。白家有皇后,执掌后宫,陆家……陆家什么都没有,稍有不慎,可能就是另一个上官家。 除了择大树而依附之,别无他法。 也许是最后的骄傲,在陆江江心里,即便选择东宫,也不愿意选择白家。哪怕……这是与虎谋皮。 他从地上缓缓的站起身来,彼时跌落在地时,掌心骤然擦过砖石上的纹路,纹路中嵌着的小石子划破了掌心,这会儿才觉得疼,低头一看,一片通红间,许多血点子沁润在皮肤之下,触目惊心。 那姑娘上前小半步,“陆公子……”欲言又止。 陆江江掌心一收,背在身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白家的大门口。 那姑娘目光落在陆江江沾了许多尘土的下摆上,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开口提醒。 …… 白家的宴会进行地跌宕起伏,结束地仓促潦草。 谁也没想到,最后事情会变成这样,当朝郡主颜面全无,倒是她姬无盐……既得了白老夫人的喜,认了干孙女儿,又有了最后宁家大爷那番话,显然宁家也是极喜欢她的。 如此看来,之前传闻……大约是属实了。 宁白两家皆对她甚是友好,这姑娘即便最后入不了宁家大门,往后在这燕京城也是有些分量了。 当下纷纷示好,从聪明伶俐、夸到身段窈窕,再透过面纱夸到样貌倾城,最后知书达理、温和良善都往上冠,明明姬无盐今次举止看起来不是那么良善,犀利极了。 总之,夸……就对了! 这样闭着眼不要钱似的夸赞里,白老夫人的脸色终于是好看了许多。 夫人们夸地口干舌燥,笑容都快僵硬了,寻了个间隙,纷纷起身告辞。 姬无盐又坐了一会儿,吃了盅银耳羹,也起身告辞了。离开之前,老夫人拉着姬无盐的手,一个劲地解释自己最初为什么沉默着任由事情地发展而不管不顾,其实她所说的姬无盐都懂,也理解。 可老夫人仍觉过意不去,一直拉着姬无盐的手将人送到了门口,诸多叮嘱之后才目送着一行人离开,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了视线里,她才转身往府里走,转身之际,眉头皱了皱,“那孩子的一双眼睛……是真的像啊。” “您的意思是……像那位吗?” “嗯……不像吗?” “有几分相像……不过老奴觉得,还是没有那位的神韵,这世间,能及得上她年轻时候的……可不多。” 白老夫人笑笑,道,“也是。”说着,缓缓地跨进了门槛。 嬷嬷搀着她一步步地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想着之前那位的神韵,也是温柔浅笑,“也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的性子退了些没……” 余音散进风里,带着些许唏嘘与怀念,跨越半生岁月。 彼时太子与陆江江在白家门口发生的事情,在宴会之后,门房小厮告诉了白行。 白行听完,幽幽叹了口气,靠着椅背闭了闭眼,才让人下去了。自两人不欢而散的那次之后,他和陆江江见过几次面,也吃过几次饭,但很明显的,有些东西还是变了,而有些东西,大约是一去不复返了。 陆家最近的动作,用膳时也听父亲说起过,大约是想着拥护李裕齐了。李裕齐手中丢了个杨司马,可陆家老爷子已经退居幕后不管事了,陆父不过是一个刑部主事,想来李裕齐也有些看不上…… 只是,朝中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陆家想要扶持李裕齐的心思几乎已经是路人皆知,也因此,陆家目前的境遇,实在有些尴尬。 白行整个人都缩在雕花大椅里,没什么形象,想了半晌,最后也只是又叹了一口气……这世间诸般结局,都是自己的选择。 …… 姬无盐回到姬家,还没坐下歇口气,就被沈洛歆要求着去睡觉歇息了。 回来的路上,若水已经将所有感谢的话表达了一遍又一遍,又将最初替宁修远打探消息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了两三遍,最后又是连连道歉。 姬无盐被她念叨地头疼,以前没发现这小妮子的话多起来……是真的多。 于是,为了躲避若水的念叨,这一回,姬无盐格外听话,二话不说就按着太阳穴表示自己头疼、乏力、犯困,要睡觉。 若水是依依不舍地离开的。 姬无盐这阵子睡地多,以为会睡不着的,谁知刚到了床上,听着院子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似有香味,隐隐绰绰地飘进来,勾地人食指大动。她披了衣裳起身,院中石灯笼只点了两只,有些暗。古厝坐在石桌边,低着头在擦他的鞭子,面前摆着个食盒,香味应该就是里头飘出来的。 姬无盐眉眼微亮,转身出去开门,靠着门扉眯着眼笑,几分陶醉的模样,“有鱼。还是钱嬷嬷做的酸醋鱼。” “就你鼻子灵。”古厝搁下手中鞭子,笑着招了招手,“钱嬷嬷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你都没醒。她说是要回家两日……儿子回来了。大约是觉得两日告假有些不妥,便做了这些菜才走的……你若再不醒,就要凉了。” 第219章 我要她们瞧得起我作甚? 酸醋鱼,一碗鸡蛋羹,还有一小碗乌米饭。 不算丰盛,但菜色精致好看,味道也好。 今儿个在白家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回来后睡了一觉,这会儿也的确是饥肠辘辘了。她几乎是以无限靠近沈洛歆的吃相,吃了小半碗米饭,才咬着筷子问古厝,“你吃过了?” “嗯。”古厝应道,“钱嬷嬷大抵是真的很不好意思,给咱们所有人准备了晚膳,都还是各自爱吃的,这短短时日,就摸清了大家的口味,也是用心。” “是啊,的确是挺用心的。”姬无盐咬着筷子讷讷点头,想着之前听来的闲言碎语,“听说钱嬷嬷的儿子这些年一直在外头求学,逢年过节地才回来,听说快两年没回来了。你明儿个让人去告诉她一声,不必急着回来,好好陪陪儿子。” “成。”古厝点点头,见姬无盐端过了酸醋鱼一点点吃着,便指指一旁剩下的半碗鸡蛋羹,“不吃了?” “嗯。太晚了,怕积食。” 夜色深浓,微风拂面,姑娘鬓角的碎发轻轻拂面,未戴面纱的容颜,于烛火的明暗里,漂亮地让人心颤。指尖微抬,想将对方散落的鬓角撩至耳后,但堪堪抬起的指尖到底是转了个方向,端过了那鸡蛋羹。 古厝就着姬无盐吃过的勺子,舀了一口,慢条斯理地抿了,余光里却瞥见门口探头探脑的人影,是若水。 搁下了手中鸡蛋羹,正要开口提醒背对着门口的姬无盐,蓦地想起彼时那人一方帕子覆在她脸上的模样,目色微闪,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若水来了。” 言语如常,只帕子底下的指尖些许的颤,耳畔大约是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擂鼓般强烈,震地胸膛隐隐作痛。 对面的姑娘去容色寻常,搁下筷子接了过去,低了头整理着碎发蒙了脸,若无其事地回头同若水打招呼。 那一瞬间,古厝觉得自己该是开心的,至少,宁修远对这丫头来说还不算特殊。可似乎又不是那么开心……小丫头看起来聪明,可在男女大防上却又不那么聪明,明眼人看得出来的心思,她却总迟钝地像个瞎子……心下郁结,古厝低了头吃了一大口鸡蛋羹,有些赌气一般。 “用晚膳呢?”若水嘻嘻笑着走过来,在姬无盐边上坐了,目光落在那明显一人份的晚膳上,目光微闪,又瞬间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将手中一本已经泛黄的琴谱递给了姬无盐,“喏。给你,今日的谢礼。‘谢’字太轻,我不多说,这是彼时外祖家留下的,你是江老关门弟子,好东西自不会少,但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若水和之前有些不同,笑容里少了些故作的热情,倒是多了几分坦荡与豁达。 琴谱发黄,页角卷了边,该是年代许久,时时翻阅的。姬无盐摇摇头,“它对你意义不同。”就像伏羲琴,旁人只觉得是名琴、古琴,是财力权利的衬托,但对若水而言,那是血脉里唯一的惦念。 若水却坚持,“收着吧。里头的琴谱,我都看过了,也都抄录过了。这些年,也算从中受了些启发,有过一些灵光乍现的时刻……我不知道它对你还有没有帮助,若是能有,自是最好的。” “我虽从未宣扬过我手中的琴是伏羲琴,却也从未刻意隐藏。燕京城能人异士众多,看出来的自不在少数。”若水低头轻叹,指腹从书封上缓缓划过,然后推到姬无盐面前,又叹了口气,却似释然,看着对方轻笑,“今日在场的夫人们,知道我拥有伏羲琴的,也有那么几个。可并没有人替我站出来……我并未怨怼,甚至其实很理解的。权利面前,自保永远是首选……但就是因为明白,才愈发清楚,在这件事里无盐你本不必帮我至此。” 说着,继续坚持道,“这琴谱,你收着,如此,我才不会觉得欠你良多。” 话既至此,姬无盐便也不推拒了,接了搁在一旁,“成,那我收了。如此宝贝……多谢。” 姬无盐说这是宝贝,若水却有几分自知之明。虽然这的确是自己能拿得出手的“宝贝”,但这东西在姬无盐面前却着实普通了些。 若水托着下颌打量姬无盐,知道了姬无盐的身份之后,总觉得这女子身上,有种随意和淡泊,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江老的关门弟子,手持焦尾……这样的光环背后,还有一把……天心,不管其中哪一样,拿出来都足以让燕京城震一震,偏偏她看起来浑然不在意的样子,由着那些人一口一个“乡野村姑”地叫她。 “无盐……”若水突然有些好奇,“你既是江老的弟子,为何不说呢,若是你说了,她们如何也不会瞧不起你啊!” 姬无盐正在埋头吃鱼,闻言抬头看来,似乎有些吃惊,眼睛圆了些,继而反应过来,倏地一笑。搁下手中筷子,取了一旁的帕子擦着嘴角,懒洋洋地笑,“我要她们瞧得起我作甚?” 酸醋鱼只剩下了一副鱼骨头。 姬家小公主爱吃鱼,什么鱼都吃,打小就不用人挑骨头伺候,所有的耐心大约都给在了吃鱼这件事上。 她说那话的时候,眉梢微挑,眼底又冷又飒,有种不可一世的骄傲,从眸底渐渐露出来。 若水看地一惊,愈发有些不大相信,这样的姑娘家,真的是从乡野出来的……那骄傲像是血脉里的东西,便是站在皇族面前,也不会逊色半分的骄傲。 “姑娘。”子秋端着药碗进来,看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微微蹙了眉头,“您这晚膳用地太迟了些。奴婢交代古厝叫您起床的,他又纵着您……这药却是要等半个时辰才能喝,奴婢还是去小炉子上温着吧。” 姬无盐嘿嘿一笑,道,“好……麻烦子秋姑娘了。”言语间,带了几分讨巧,像撒娇。 子秋摇摇头,又出去了。 第220章 古厝要当赘婿? 前一刻还是天上地下我谁也不服的骄傲霸道,这会儿却又对着一个小丫鬟示好撒娇。 若水总觉得有些看不懂姬无盐,只觉得格外随性,这种万事随心的洒脱,让人羡慕。她抓着膝盖上的裙摆,想说些什么,可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想说羡慕,却也知道这种性子搁在自己身上到底是行不通的。她在意很多事情、在意很多人的看法,这在意和不在意之间,似乎也没有谁说过对错,也曾劝着自己不要在意,但……改不了。 是以,这所谓羡慕,她便也不说了,只叮嘱姬无盐要好生养伤,大意不得。 姬无盐一一应着。 若水又坐了一会,看着时辰也差不多该走了,起身之际,却又犹豫半晌,终是看向古厝,迟疑着问道,“古……古厝,你、你能不能……你能不能送送我?” 姬无盐眉梢一挑,眼底染了笑意,是夜色里都细碎的光。 那笑容太过暧昧,若水倏地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解释道,“不、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就这边回去的路上,有段路的蜡烛都灭了,我、我、我害怕……” 彼时深夜于风尘居和宁国公府间来去自如的女子,如今说这宅子里的一段路太黑,害怕。 姬无盐抿着嘴角笑地意味深长,颇有些看戏的好心情。若水其实一直对古厝有些那方面的心思,只是之后大概是碍于在塔楼里的经历,才收敛了几分,如今关系和缓,这心思,便也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 姬无盐支着下颌,朝着院门口努努嘴,“去吧。让姑娘家一个人走夜路……不好。” 古厝气得后牙槽都痒,舌尖抵着那处,额头青筋跳地欢快,到底是一言不发地起身,直直朝外走去。 若水一怔,对方已经走出挺远,她连忙起身小跑着追去,也没顾得上同姬无盐打招呼。 姬无盐在后面瞧着,越想越觉得好笑,咯咯地乐不可支。 池边大树后探出个脑袋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那处的寂风,一路小跑着扑向姬无盐,仰着脑袋问姬无盐,“姑娘,若水姐姐喜欢古厝哥哥。” 语气很肯定,显然不是疑问。 姬无盐才不信这个七岁的小孩子看得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伸手将他脑袋上沾到的落叶拿走,才问,“谁告诉你的?” “岑砚哥哥。”寂风瘪瘪嘴,有些不大快乐,“姑娘,你不要让古厝哥哥喜欢若水姐姐好吗?” “为什么?”小孩子的心思突然难懂了。 寂风玩着自己和姬无盐的手指头,先是比了比长度,又看了看指甲盖上的半月牙印,嘟着嘴回答地漫不经心地,“因为、因为古厝哥哥如果喜欢了若水姐姐,他俩就会结婚。到时候,古厝哥哥就会留在这里,当、当……” 后面的话对他来说大约有些困难,寂风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猛地想起来,“就要留在这里当赘婿了!对,赘婿!然后他就不跟咱们回去了。” 还懂赘婿? “又是岑砚教你的?” 寂风老老实实的点头,“嗯。我问他什么是赘婿,他说就是以后若水姐姐走到哪里,古厝哥哥就要跟到哪里,然后若水姐姐要洗脚,古厝哥哥还要给她倒洗脚水伺候她洗脚。最最重要的是,赘婿是要被别人瞧不起的!姑娘,咱们劝劝古厝哥哥,好不好?” 小孩子一脸天真地替古厝未来的生活感到担忧。 实在想象不出古厝给人倒洗脚水的样子,姬无盐摇头苦笑,指尖轻敲寂风的脑袋,也不知道第几次郑重告诫寂风,“以后少跟在岑砚的屁股后头,他专骗你这样的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寂风都跟姑娘说多少遍了,姑娘总是记不住……” “是是是……你不是小孩子了。岑砚就喜欢骗你这样不是小孩子的小孩子……” “姑娘!” 院中其乐融融。 而若水和古厝那边,却是安静到有些压抑。 古厝在前面沉默着领路,丝毫不知道寂风和姬无盐已经开始为他的“赘婿生活”而担忧,而若水,也压根儿不知道在那两人的对话里,自己竟然是敢开口要求古厝倒洗脚水的悍妇。她明明是连如何称呼古厝,都要纠结好久…… 叫古厝,似乎有些太过于熟络,还没到这份上。叫“古公子”,可到了唇齿间,不知怎么的,又觉得好像过于亲昵了些,还没叫出口,脸却先红了。纠结了一路,眼看着花园都过去了,自己的院子就在眼前,若是再不说,又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于是眼睛一闭,大声唤道,“公子!” 声音出口,才恍然间觉得太响亮了些,不够淑雅,当真是……如何都显得失态又鲁莽。 对方侧目看来,声线平静又冷淡,“何事?叫我名字就好。” “古、古厝……”声音小地跟夏夜嗡嗡叫着的蚊子似的,头低地不能再低,捏了一路的掌心缓缓递出去,摊开,“偶然遇到,觉得同你甚是相配……送、送你的。” 一枚小巧的玉扳指,安安静静地躺在摊开的掌心上。 掌心小巧白皙,玉扳指比掌心更白,树下稀疏的光线里,并无一丝杂质,雕刻着细小的图案,这样的距离里,看不大清。该是上好的白玉……想来,所谓“偶然遇到”,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这样的白玉扳指,普通的铺子里可买不到。 古厝收回目光,表情更淡,“无功不受禄。还请姑娘收回吧。” “不、不值钱的,就是偶然得到了。你看我一个姑娘家,戴着一个扳指也是古怪,所以才想着送你……没有旁的意思。”她紧张到差点语无伦次,可摊开的那只掌心,却执拗地不愿收回。 古厝站着没动。 时间被无限放缓拉长,低着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摊开的掌心,是自己都能察觉到的颤抖,她愈发低了声音,“我……这是我第一次送男人礼物。” 第221章 我心悦于你 古厝收回落在扳指上的视线,“前面没多少路了,也有蜡烛,想来姑娘是不怕了。如此,我的任务完成了……至于方才那段路,明日我会安排下人过来换上新的蜡烛,下人疏忽怠慢,抱歉。” 说完,转身欲走,“告辞。” “古厝!”若水倏地高声唤道,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像是溺水之人渴望最后一根浮木一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咬着牙、闭着眼,高声喊道,“我、我心悦于你!” 夜色里,转身欲走的男人因为意外,而微微睁大了眼睛,第一次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姑娘来。 比姬无盐还小一些的丫头,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故作的热情与熟络,有些自来熟,有时候机灵,有时候又不大机灵。 之前几次的欲言又止,看起来胆子不大,像只兔子,但凡一些风吹草动,就瞬间躲起来了。是以今日这举止,倒是让人意外。 若水吼完,也被自己惊到了——活了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对着一个男人没脸没皮地喊出这样的话来。她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大抵只有百合那种人才做得出来。 如擂鼓般的心跳里,她又隐约的觉得不太后悔,甚至有些庆幸于自己这一刻的勇气。 只是,所有的勇气都已经用完,此刻更是连睁开眼睛都不敢,面色绯红地自欺欺人着,若是、若是他转身即走,自己便只当做一个梦境吧…… 古厝没有走。 他看着明明受了惊、却兀自强撑着的若水,微微叹了口气,“这些事情,不该女孩子来说。” 声线无限温柔,若水悄悄地,睁了一只眼睛看过去,对方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像无奈,像包容,有那么一瞬间,若水差点都以为,对方接下来就要接受自己的心意了。 可到底是没有。 古厝接下来的话,让她明白过来,这个男人的温柔,从来只给一个人。他说,“若是一个男人真的喜欢你,他自然不会让你来说这句话的。我不是那个傻丫头,你的心思我看得明白。只是我不喜欢你。夜深了,早些休息吧。告辞。”说着,转身离开。 他连拒绝都如此直截了当到完全不给人任何遐想的余地……方才擂鼓般的心跳声,瞬间寂灭。 风似乎停了。 心跳也停了。 整个天地间,什么声响都不剩下了。 掌心紧紧攥着,那扳指硌地手疼,若水仍然没有松开。她缓缓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以婴儿在母亲肚子里的姿势,抱住了自己。 她对古厝的心思,大约是在第一眼就开始滋生的,那个男人温和、内敛,眉眼疏阔间,满足了她对“公子如玉”的所有想象。不是没有见过长得好看的男人,单论皮相,宁修贤淡漠疏离,宁修远清俊贵气,白家公子风流倜傥,都是一副好皮囊。 可只有古厝,有一种让自己甘愿为之沉沦的气质。 可一直到他说出“只是我不喜欢你”的时候,一直到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留在原地转身离去的时候,若水才恍然间明白过来,自己喜欢的古厝,是那个同姬无盐相处时候的古厝,那个温柔的、包容的男人。 而不是此刻,夜色下近乎于冷漠的人。 她在地上蹲了很久,久到脚都麻木,她才缓缓起身,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到脚底酥麻劲儿过去,才攥着那枚扳指慢慢地往回走。 进门之际,她突然又觉得,如今不喜欢也没有关系。宁三爷对姬无盐上了心,这姬无盐最后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若是等到最后姬无盐真的嫁进了宁国公府,古厝是不是就能看到自己了? 余生漫长……不急。 如此想着,她便又觉得,不过被拒绝了一次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自己去夫人们面前弹琴,也有人说不好听。就像伏羲琴,磕磕绊绊的,不也回来了吗?什么事情能是一帆风顺的呢?可即便再如何波折不断,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就行了。 她站在院子里,仰面朝天,眯着眼,笑了笑,笑容里,隐约的苦涩与无奈……到底是羡慕姬无盐啊,她看起来就是被保护地很好的样子呢。 …… 古厝是到第二日的早晨,才知道自己在这几个不着调的人嘴里,已经成了需要给人倒洗脚水的赘婿了,甚至,年仅七岁连赘婿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寂风,对他啧啧摇着头,那表情里,俨然就是无尽的同情与可怜…… 对着寂风胡搅蛮缠的“劝说”,古厝的一张脸,呈现出一种五彩纷呈的颜色。 姬无盐憋笑憋地很辛苦,索性也不吃早饭了,搁了筷子支着下颌巧笑嫣然地八卦,“昨儿个我看若水有些憋不住了,嗯……她找你一道走,说什么了?” 小丫头眼里,都是促狭的碎光。 古厝一言不发地看她,眼神意有所指,看得姬无盐心里不得劲儿,推推他,“说说嘛!” “她说……”古厝一瞬不瞬地看着姬无盐,缓缓说道,“她说,心悦我。” 姬无盐微微一愣。 古厝自始至终盯着她的表情,任何一点细微的地方都不愿意放过,却仍然没有在她的脸上发现一丝一毫的不悦的、负面的情绪。 她只是诧异,只是这样……就好像是听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八卦而已,事不关己。 反而是寂风,“嗷”地一声,如丧考妣般的表情,扒拉着古厝嚷嚷着,“那你答应了吗?答应了吗?” 这小子,闹地人脑仁疼。姬无盐摇头失笑,将寂风拉回自己身边,拍拍他的脑袋,“放心吧,你古厝哥哥不会留在江南做赘婿的。你这心,搁肚子里吧……闹腾。” 古厝方才沉沉坠下的心,又悄悄提起,悬在半空,上不去,落不下。他下意识敛了呼吸,轻声问道,“为何不会?若水姑娘……”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嗯,还是挺漂亮的,性格也……挺好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不是不可能……” 第222章 一辈子在一起 姬无盐正拿着桌上的点心喂寂风,闻言抬头看了眼古厝,眼底平静地提醒他,“是有可能。只是,若古厝说这话之前,能把你拧巴在一起的眉毛先舒展开来的话,我大抵还能说服自己相信一下……” 古厝心下一跳,眉眼间倏地平缓下来,心道……这丫头…… “连夸赞人家姑娘都要拧巴成这样,你还同我说君子好逑……”姬无盐摇头苦笑,倒了两杯茶,一杯推过去给古厝,一杯递给寂风,才懒洋洋地看过去,“她既先开了这口说心仪于你……便只能证明你无心。若是你有意,又如何会在她这样的明示暗示里,沉默至今?” 古厝端着茶杯,敛着眉眼笑了笑,没说话,许多事情如今想来仍觉感动,就像是上苍的眷顾,漫漫人生里有这样一个人,许多事不需要说明白,她总能轻易地读懂、理解你。 却也因此,于姬无盐的事情上,古厝知道自己总有些畏首畏尾,担心有些话一旦说出了口,便是连这样的相守都做不到了。 这丫头看别人的事情看地清楚明白,分析地头头是道,偏到了自己身上,却又看不透,古厝气不过,拿了茶杯盖作势要敲她脑袋,粗声粗气地凶她,“管好自己的事情!操心别人作甚?” 姬无盐不解,“我有什么事情要操心的?不过就是这点儿小伤,大不了留些疤嘛!” 瞧,一到自己的事情上,就犯糊涂。古厝有时候也怀疑,是自己藏地太好了,还是这丫头装糊涂。可若说藏地好吧,明明旁人都看得到,要说她装糊涂吧,她又不是装糊涂的人。 指尖摩挲着茶杯杯壁,古厝目色沉沉看着姬无盐,状似无意地试探道,“倒是你,待地此间事了,可会留在这燕京城?” 姬无盐想也没想,一脸纳闷的反问,“留在燕京城里作甚?是我云州地方小还是景致差了?” 说着,抓了自己的发梢看了看,叹气,“要说这燕京城呀,夏季闷热潮湿,秋季却风中带沙吹地我脸颊都干,也不知姐姐怎地就喜欢这燕京城了……” 古厝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眉眼之间笑意舒展,缓缓搁下了茶杯,颔首称是,“自然是比不得云州的。还是江南好,风调雨顺的,这燕京城听着是繁华,可来此一遭,也没觉得好的……规矩还多,处处受限,倒不如云州,天宽地广自由自在。” “就是就是!”寂风一听这话,愈发卖力地点头,“云州最好了!有祖母,有江老、汪老、陈老,大家都在,燕京城虽然也不错,可是若是留在这里,古厝哥哥就要做赘婿,嗯,这就很不好。” 一脸天真的孩子,念念不忘地“赘婿”,古厝脸色都黑了,“好好吃你的点心!赘婿什么赘婿,再说赘婿我就把你留在这里当赘婿!” 子秋在后面笑地前俯后仰。 姬无盐都忍不住。 寂风却一脸坦然又执拗的摇头,“那不行。寂风怎么可以给婆娘倒洗脚水!古厝哥哥……你也不能当赘婿,你得跟姑娘、跟我们一起回云州。不若,咱们以后都不成亲了,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岑砚哥哥说过,成亲就是有了别人,有了自己的家,就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更不能住在一起。 七岁的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怕别离。 他固执地想要抓住所有人,永远在一起。他大抵不大明白什么叫作“永远”,更不明白这世上其实是没有“永远”的。 姬无盐笑着的嘴角微微抿起,有些沉默地看着突然来了轴劲的寂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说道,“一辈子。” 似是承诺。 彼时年幼,也曾缠着上官鸢要一个“永远”的承诺,甚至肖想着,以后嫁一对兄弟,如此,便一辈子都在一个屋檐下,既是姐妹,又是妯娌,永远都不会分开。 一辈子啊……当真是太长了些。 长到……太多承诺经不起时间涤荡。 …… 午后下了雨。 北国之都的秋雨,不似江南那般缠绵悱恻,倒似天突然开了一道口子,天神端了巨大的水桶,哗啦啦地往下倒水。 这种带了寒意的雨天,出门一趟,回来总要湿个半身,极易感染风寒。 有些身份的夫人小姐们,自然是在内宅后院寸步不出了,要么摸着雀牌玩上几圈,要么做做女红听听雨。姬无盐不善女红,也不会雀牌,摸出之前若水给的琴谱,随手拨弄着琴弦。 兴之所至的音符,大多不成曲调,只应和着当下的心情,倒也洒脱闲适。 若水也在,自打昨晚打开了天窗说了亮话以后,虽然是被明确拒绝了,也难过了那么一会儿,低落了一整晚的时间,翻来覆去的,睁着眼到了天亮。 只是,她可能是从小波折就多,也被打击惯了,即便心里再难过,也会笑着告诉自己问题不大,撑过去就成了。 虽然,“喜欢”这件事,如何撑过去,她还不大清楚。 但总有那么一天,一切都会尘埃落定,要么,撑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要么,撑到了自己终于愿意搁下。就像……人生里第一次对着自己曾经特别喜欢的糕团,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时的心情。 自那之后,那家糕团铺子,她再也没有去过。 并非芥蒂、只是……放下了。 若水看着姬无盐身侧闭目养神听曲的古厝,眼神微黯间,又笑了笑,对姬无盐提议道,“不若,我同你相和吧。” 姬无盐有些意外地看过去,若水已经起身,整了整衣裙,将裙摆稍稍往上卷了卷,系好,看了看这雨天,解释道,“有些手痒,你等我片刻,我去取琴。” 若水的院子离这里不近,这般雨天来去着实不便,可她看起来兴致高昂,姬无盐自然不会拒绝,只颔首道好,叮嘱,“雨天路滑,小心着些,不急的。” 若水取了一旁油纸伞,脚步轻快地跨进了雨幕。 第223章 心绪不宁 大雨滂沱。 宁老夫人在下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到了宁修贤的院子。 姜氏裹在小薄毯在屋子里看书,看见来人连忙迎了出去,吩咐着贴身丫鬟去准备姜汤,自己取了干帕子给老夫人擦衣袍。雨太大了,即便撑着油纸伞,也湿了半个身子,撑伞的嬷嬷更是淋了个湿透。 “您怎么自己过来了?”姜氏一边擦着一边念叨,“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就好,咱们过去嘛,这雨大风疾的……”说着,掉头吩咐下人,“你去书房叫一声大爷。就说母亲过来了。” 下人应声退下。 老夫人抱着热茶杯笑地一脸温和,“没什么……之前崴了,太医也说我平日里走动太少,反倒不好。你们就是太小心了些……” “那也不该这个天气走动呀。”姜氏眉头仍皱着,半晌才收了帕子在她边上坐了,大约也猜到了老夫人冒雨过来的用意,试探问道,“您……听说啦?”表情讪讪的。 白家发生的事情,昨儿个就已经传地沸沸扬扬了,江家老祖宗的关门弟子这件事本来就足以引起轩然大波,何况,伏羲、焦尾同时出现在一个宴会上,其中还有当朝郡主的针锋相对、意欲将伏羲琴占为己有的闹剧,想秘而不宣都难。 旁人自然是唏嘘感叹之后看了个笑话。 可姜氏知道,母亲是将灵犀郡主真的当成自家小辈在看待,如今她闹出了这样的事情,还是要担心过问下的。何况,其中还事涉姬无盐,是以她二话不说,先去请了宁修贤。 “哎……”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半晌,才轻声念叨,“那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念头。倒显得有些陌生了……” “事情也未必就是传闻的那样。毕竟,三人成虎嘛……” 老夫人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了,看着姜氏,轻轻摇了摇头,“可也不会空穴来风……” 自然不可能空穴来风,也没人敢造当朝郡主的谣。姜氏也不知如何宽慰,是笑着扯了话题,“倒是没想到,姬姑娘安安静静看起来不争不抢的,竟然是江老的关门弟子。这身份,可比一般氏族的姑娘家厉害多了。” 身份上兴许不及,但声誉地位上,却远胜燕京城中不少世家小姐了,天下文人墨客何其多,这天下有多少人推崇敬仰江老,就有多少人愿意给姬无盐一个面子。便是当朝陛下见了姬无盐,怕是也要客客气气地,唤一声姑娘,如此好彰显他的仁德亲善与博爱。 “是啊……”老夫人轻叹一声,“倒是令人有些吃惊。” 说话间,宁修贤跨进了门,站在门口抖了抖身上沾到的雨水,又搓了搓脸,才迈步进去,“母亲怎么过来了?” 老夫人也不过多寒暄,直言道,“来看看你,顺便……问问昨儿个在白家的事情。” 接过姜氏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才问道,“您都听说啦。” “我若未曾听说,你便打算瞒着老婆子我?” 宁修贤摇头失笑,“尤灵犀可怜兮兮地求我,想要我瞒着你这件事。她自己便也觉得丢人了罢……我只应了不主动提起,若是您问,儿子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说完,将手中热茶一饮而尽,递回给姜氏,将昨儿个自己去了白家之后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至于之前的,他未曾亲眼看到,自然也不会多嘴。 “堂堂一个郡主,要什么东西没有。”老夫人听完,也是生气,茶杯杯盖重重敲了两敲,“凭白地抢人家的东西,也不害臊!那尤老婆子平日里就喜欢贪小便宜,教出来的孙女儿如今也学了这性子……” 宁修贤翘着腿靠着椅背,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她性子再差,旁人也只说尤家如何如何,又不会说到您身上。您跟着生气作甚,凭白气坏了身子骨。” 姜氏暗中推推他,低声说道,“母亲这是将尤郡主当自家晚辈呢。” “但终究不是自家的,她半身尤家血,半身皇家肉,和咱们宁家可没有关系。”宁修贤摇头,仍是漠然,“是咱们宁家晚辈还不够多让您还得去操心别家的?合得来,便走动走动,合不来,便疏远些……我倒是瞧着未来弟妹的性子不错,您若是得了空,就找她过来说说话,或者直接去姬家走动走动。她说,她大抵都是有空闲的。” 老夫人侧目看他,倒是有些诧异——这小子,倒是从来没见他夸一个姑娘家。 老夫人试探着开口,“你倒是对她印象不错?” “嗯。”宁修贤想起那丫头一脸理所当然要自己给她作证时候的表情,扯了扯嘴角,总结道,“是个聪明的。和那小子挺配……”一样地,焉儿坏。 最后几个字,到底是忍下去了。既然宁修远都说了,是弟妹,那这弟妹的账,自然是要弟弟来还了。 如此想着,见自家母亲面色稍霁准备起身离开,又唤了声母亲,叮嘱道,“尤郡主这两日大约是要来找您的。她性子傲,自认这次丢脸丢大了,这口气咽不下,就一定会去姬无盐身上找回来。姬无盐却是个随性的,肯定不会见她,她便只好来借您的脸了……见与不见,您提前做好决定。” 老夫人点点头,长叹,“这都什么事儿呀……这些年轻人,倒是比老婆子年轻那会儿还能闹腾……这几日,我总有些心绪不宁的。莫不就是这事……” 宁修贤起身送她,“这有什么好心绪不宁的,便是这天都被闹腾塌了,咱们宁国公府也不会碎一片瓦,您就安安心心地,搁家里待着……这大下雨的,还到处走来走去。父亲晓得了,又要怪罪你儿子我。” 话虽然直白了些,却也的确是那么个道理。老夫人也知道,其实自己就是瞎操心,“罢了……随她们去吧。说起来,你三弟是不是快回来了?” 宁修贤颔首,“若是顺利的话,也快启程回来了。” 老夫人点点头,大抵是这雨闹地,总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第224章 买命钱 大雨天,能掩盖很多痕迹。 视线受阻,行人步履匆匆,便是街头打架斗殴都不会有人停下来围观。何况只是路上一个打扮古怪的行人…… 这样的下雨天,其实也已经算不上古怪。 他带着斗笠,裹在蓑衣里,腰间配着把剑鞘,江湖人打扮。只是那斗笠比寻常宽大些,遮了大半张脸,斗笠下露出一截黑色兜帽的边缘,整张脸缩在里面,什么也瞧不见。 裸露在外的手掌,指节宽大,手指很长,是个男人,只是那双手瘦骨嶙峋地只剩了层皮,有些骇人。 他很快地穿街走巷,消失在茫茫雨幕里,一直来到某一处茶楼门口,越过门口打瞌睡的小二直直往里走去。 冷风挟着雨水扑上小二的脸,小二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就看到那人一路滴答着过去的雨水,当下就怒了,“诶!你站住,你个老乞丐怎么回事呢!知不知道你这一身脏兮兮地污了我家的地了!” 楼梯口站出来一个人,方方的国字脸,木着表情朝着楼下扔了个碎银子,低呵,“闭嘴!” 碎银子咕噜噜滚下来,滚到追着过来的小二脚边,沾了些许泥水,小二眉开眼笑地捡起来,就着自己的衣裳擦了擦,又吹了吹,攥在掌心对着楼上点头哈腰着,“您忙!客官,您忙,有需要就叫小人哈。” 再抬头,楼梯口已经没人了。 小二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端详着手里的碎银子,雨天暗沉的光线里,那小小碎银似闪着灼灼辉光,小二又摇头晃脑地端详半晌,低头,一口咬住,硌牙。 小二开心地笑了。 …… 楼上,斗笠、蓑衣都被褪去,露出全身裹在黑袍里的瘦削身形。他朝着袅袅烟云后自斟自饮的男子行了个礼,“殿下。叶夫人传来消息,说是,药丸被盗。”声音损毁严重,嘶哑难听。 “被盗?”坐在对面的李裕齐缓缓搁下手中酒杯,眉峰轻蹙,“确定不是自个儿年纪大了,给搁忘记了?” “大约不是。说是里里外外地都找了一遍了,都没有找到。叶夫人和叶大人因为婚事的事情,早已不睦,两人已经分院而居了。叶夫人的屋子里,除了当年陪嫁跟过来的嬷嬷之外,没人进出过……” 那声音很刺耳,李裕齐皱着眉头,半晌才问,“何时丢的,知道吗?” “不清楚。” 手中酒杯悠悠地晃,李裕齐支着下颌玩味地笑了笑,“这倒是有趣了……最近,怎的小贼如此猖獗,到处丢东西呢。” 没人接话。 半晌,他又仰头问身后国字脸,“钱嬷嬷的消息,打听到了吗?” “大抵就是这两日了。之前的老妇人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什么也打听不到。”国字脸颔首,木着表情陈述,“属下找到了钱嬷嬷在外‘求学’的儿子,原是在外头躲债呢。属下答应替他还债,只要他问出自家老子娘亲的东家是谁。那小子躲债躲怕了,听说有人还债,别说是问个东家了,估计让他卖娘都是肯的,这不,已经回来了。” 李裕齐沉默着颔首,脸色稍微好看了些,“欠地多?” 国字脸颔首,“多。” 李裕齐继续问,“够买命钱?” “够。” “那就成。”李裕齐抿了口酒,温和地耐心叮嘱,“莫要亏待了人家。” “是。” 这件事了,李裕齐又看向黑袍人,眉头微蹙,表情却平静,看起来心情不错,“你怎么还不走?还有事?” “是。”黑袍人似是点了点头,开着的窗户里刮进来的风,打在他身上,黑袍被吹地猎猎作响,他像是撑着衣裳的竹竿般晃了晃,声音也显得有些虚无,“沈家那个丫头,还在查后山的暗室,不若……找个人做了吧?” “不行。”李裕齐想都不想,就否定道,“且不说她是御史大夫沈谦的女儿,就说许四娘,是个好相与的?她的女儿出了事,你信不信她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暗室里的东西不是都被搬空了,她要查就让她查去,还能查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黑袍人低着头不说话。 沉默中,风声呼呼吹来,屋中袅袅檀香堪堪升起就被吹的四散,李裕齐盯着那香炉,眼神倏地一凝,缓缓地看了过去,再出口地声音又冷又沉,“你……还留了什么在暗室里?” 黑袍人“咚”地一声跪下了,却仍沉默着。 “说!”李裕齐勃然大怒,手中酒杯猛地朝对面掷出。 碎裂的瓷片弹起擦着兜帽下的脸颊而过,很快,血珠沁出,沿着脸上嶙峋的沟壑缓缓流过,脸颊上簌簌的痒,像是蚂蚁爬着,黑袍人甚至没有抬手擦一下,只跪着,“……起初也没在意,也是最近看沈家丫头查地勤,大有不查出一点东西不罢休的势头,才想起来,香案之下,有个暗格,里面放着一颗最初的摄魂香。” 比想象中的情况好一些,李裕齐稳了稳情绪,“那你去拿出来啊,她又不是整日里都待在后山……” 话音未落,李裕齐倏地一滞,一张脸像是染了窗外冷雨般血色尽失,他一字一句地问,“她找到了?” “是……” 雨,愈发的大了。 雨点子打在窗户上,劈啪作响,愈发衬地屋子里安静到压抑,只剩下了李裕齐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的声音。 半晌,他缓缓站起来,转身走到窗边,迎着风,仰面闭了闭眼睛,“此事……你不必管了。后山,你也不能去了。这几日,你在城外找个落脚点,安安稳稳地躲着,等我来找你。至于其他的……我来处理。” 一条绳上的蚂蚱,到了这个时间已经不必相互责怪了。 如何将危机最大化的降低,才是此刻应该考虑的问题。至于追责……不急,一切的账总有一日能够好好清算。 “滚吧。”他说,“为了你自己这条小命,最近不要出现在本宫的面前。” 声音里夹着秋雨阴寒,令人胆颤。 黑袍人半起了身子,弯腰退下。 只是……关门之际,他突然抬了抬头,门缝里,半露一张狰狞的面容,和满含恨意的眼。 第225章 母子间的试探 大雨滂沱里,也有温馨的相处。 老钱家的儿子钱力,昨儿个夜里回来的。邻里街坊都晓得,老钱家那寡妇一早就去街头买菜,来了一大条鱼,又剁了一大块猪肉,平日里哪舍得哟! 隔壁几个邻居也来串门,大约也就是问问老钱家的儿子这些年都在哪里求学、求了些什么学,人小伙子答地支支吾吾的,还没说上几句话,脸就红了,跑自己屋子里去了。当事人都跑了,于是大家便围着钱嬷嬷唠,话题从“小伙子年轻有为”一下子到了“小伙子年纪了不小了,该踏踏实实留在城里寻一门亲事成个家立个业了,这学也不能求一辈子不是?”云云。 夸赞变成了唏嘘。 钱嬷嬷打着马虎眼,呵呵地笑,“他爱求学是好事。做学问的,总是比我这样伺候人的好些,求了学问,找媳妇也好找些……”她是周边出了名的好脾气,说话的时候眯着眼笑呵呵的,跟谁也不急。 若是换了旁人,摊上这么个不懂事的儿子,怕是心里头都烦,偏她从不表露半分,也没有对自家儿子说过一句重话。 几个邻居说着也无趣,没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结伴走的,一边走,一边撇着嘴,交换着大家心知肚明的表情潜台词——好找媳妇?想什么呢!一大把年纪了,天天不着家的……谁家姑娘愿意跳进这个火坑哟! 她们的心思,钱嬷嬷心知肚明。 到底是在贵人面前伺候了大半辈子的人,若是连这些老太太们的想法都瞧不出来的话,这半生伺候人的活,便也是白干了。 只是,没必要争,且不说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争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她炒好了菜,仍然笑呵呵地叫自己的儿子,“力力,出来吃饭了!” 内向腼腆的小伙子从里头探出头来,先是左右张望了一圈,没看到那些嘴碎的邻里,才拽了拽自己身上有些不合身的衣裳,扯着衣袖蹭过去,帮着盛饭端碗,“母亲,如今你还在东宫干活吗?” 骤然提起东宫,钱嬷嬷微微一愣,总觉得那些事情,遥远地像是上辈子了似的。她坐下摇摇头,给自己儿子使劲地夹菜,很快满满地堆了一碗,钱力摇头说够了吃不下,她仍在夹,问他,“这次,你回来几日?” 钱力迟疑片刻,“还未定……怎么了?母亲是……急着回去干活吗?” 母子俩互相打量了对方一眼,都觉得对方有些奇怪。 钱力常年在外,每次抵达京城之前写一封信,告知大约的日子,母亲便已经早早地告了假,从来不会问起启程之日,大约是害怕别离,倒不似这次,看上去对自己的回来并没有很欣喜,倒像是急着回去干活似的。 而钱嬷嬷也觉得儿子有些奇怪,且不说这不年不节的回来,就说这既然是求学,怎地说回就回了?而且钱力从来不会过问自己的差事问题,他总觉得伺候人是一件格外丢人的事情,所以从不问题,也从不说起,更不会对“同窗们”提起自己母亲是伺候人的。 甚至,为了此事,母子俩还大吵过一架,之后钱嬷嬷就小心翼翼地,从来不提差事方面的事情。没想到今日儿子竟然主动问起……竟似关心。 握着筷子的手隐约有些颤抖,钱嬷嬷稳着心绪温柔说道,“不在东宫了……你不喜我在东宫,我便不待了。本来也不想干这个伺候人的活了,只是姑娘临时缺人,她喜欢吃江南的菜,我正巧会些,工钱还挺高。别的活不必我做,就偶尔给她做些江南菜,事少钱多……你若是觉得不合适,我便推辞了去……” 钱嬷嬷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没有多想。说着,又给钱力夹了一块肉,赔着笑,有些忐忑的样子,“东家是个姑娘家,人很好说话,不似别的主子,高高在上的。” 钱力摇头说吃不下,将那块肉又夹了回去,眼神有些奇怪、有些复杂,打量着自家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家……哪家的姑娘出府独居了?” “倒也不是,从江南来的。是个……善良的姑娘呢,和沈家小姐住一起。沈家小姐你知道吧,许四娘家的……也是个好说话的,让我帮忙给她院子里的蔬菜浇水,还同我说谢谢……” 后面絮絮叨叨的东西,钱力有听没记,也不感兴趣,他只是突然近乎于激动地倾了身子,打断了钱嬷嬷的碎碎念,“母亲,那姑娘姓什么?” 那情绪有些古怪。 钱嬷嬷又一次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将他起身之际筷子带起来的米饭夹在了自己的碗里,才有些不满地嘀咕,“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莽莽撞撞的。那姑娘姓姬,怎地,是你求学时认识的姑娘不成?我同你说,那姑娘可比咱们城里的许多姑娘都厉害,这两日可都在传呢,说姑娘是那什么江、江老的关门弟子,那江老老厉害了……哎,你去哪里?” 话未说完,钱力已经急匆匆地起身朝外走去了。 靠在门口的伞也没拿,就这么直冲冲地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钱嬷嬷急急起身高声唤道,“哎你午饭……” 大雨倾泻而下的声音里,对方已经到了门口的背影并未停留,只背对着屋子里头挥了挥手,“等我回来吃!”声音高昂,脚步轻快,他的全身上下,似乎有一种风雨无阻的明媚敞亮。 像镀了一层光。 钱嬷嬷呆呆看着,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钱力这么神采飞扬的样子了。这几年他每次回来,都是沉郁的、胆怯的,像是背着一个巨大的壳,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就把自己缩进了那壳里。 就方才……那壳好像是破了。 钱嬷嬷看着桌上没动几口的午饭,又看了一眼哗啦啦的大雨,摇摇头,带着几分无奈的苦笑,“这孩子,天大的事情,也带把伞呀……这般出去淋一趟,可不得染了风寒……” 第226章 没吃完的那碗饭 半个时辰过去了,菜已经凉了。钱力还没有回来,钱嬷嬷起身将饭菜都热了一遍,站在屋子门口张望了许久。 老钱家不大,就一个小四合院,院子里一口小井、一个银杏树,便没有其他了。站在堂屋门口,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大门外的那条路。今日雨大,瞧了好一会儿,一个过往的行人都没有。倒是隔壁有些说话声,听起来模糊不清的。 又等了半个时辰,雨小了些了,钱嬷嬷走到大门口张望,隔壁出来倒水,瞧见钱嬷嬷也是意外,“老钱家的,你站这里作甚?你家大力呢?” 彼时老钱还在的时候,想着再生个姑娘,是以总是“大力、大力”地叫自己儿子,姑娘家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钱巧儿”。 大力,小巧。 钱巧儿没出生,老钱没了,但邻里之间却也叫习惯了大力。 钱嬷嬷摇摇头,眉头愈发地拧巴了起来,半晌才道,“饭吃到一半,就走了,说是等他回来吃,这都凉了热、热了又凉了,也没见回来……出门也没带伞……” “大约是去见朋友了吧,难得回来一趟。” “哎……见什么朋友这样仓促,连半碗饭也来不及吃完……罢了,我再进去热热吧。”说着,对着隔壁婶子点了点头,转身往屋子里走。 就被叫住了,“哎……” 隔壁婶子抬了抬手,有些迟疑又有些八卦地凑上来,递过一小把瓜子,“我瞧你这阵子气色不错,是在新东家那边干得舒心的哇。” 她打探消息的表情太明显,虽然不清楚用意,但钱嬷嬷还是隐约警惕了些,颔首称是,言语间敷衍了不少,“就做些扫扫地的活儿,平日里也见不到东家,无人管束。就图个清闲……” “是是。这倒是。”隔壁婶子笑笑,“到底是哪户人家呀,问你几回了,不是藏着掖着,就是模棱两可的,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还怕我去抢你的差事呀。” “那不会。你这日子过得好好的,给你再多银钱让你去伺候人你也不会去呀……只是东家低调,最不喜下人在外头嚼舌根,之前有个丫鬟就是因为这才被发卖了去。实在不好意思。”说着,指指屋子里头,憨憨地,“我还得进去热饭呢,那小子也不知道何时回来……” 絮絮叨叨地,转身进了屋子。 雨还在下,院子里被雨水冲刷地干干净净,钱嬷嬷提着衣裳贴着屋檐亦步亦趋地走,隐约听到隔壁婶子回了自家院子之后的抱怨声,声音挺大的,不过雨声里听不清晰,大抵是在抱怨自己方才的不识趣吧。 钱嬷嬷笑笑,没当回事,进屋摸了摸饭碗,的确又凉了,抬头看了眼天色,“再热……这菜叶子就要黄了……不好吃了……” 虽如此念叨着,却还是转了身去热菜。 动作举止之间有些迟缓,像是一下子,老态龙钟了起来。 …… 寅时未至,天色暗沉沉的,狂风席卷着落叶呼啸而起。 钱力还没有回来。 热好的饭菜再一次凉了,它们就搁在灶台上,汤汤水水残羹冷炙的样子。钱嬷嬷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屋檐底下,看着雨水冲刷着青石砖垒砌的矮小台阶,砖缝里长满了斑驳的青苔。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姬家光洁好看雕着花纹的汉白玉砖石,年轻的姑娘每逢下雨天就喜欢坐在廊下看雨,或者弹琴,或者看书,之前太子妃也喜欢,钱嬷嬷曾经远远地瞧见过一两回。 之后有段时间就再也没看到了。 听崇仁殿近身伺候的下人说,太子妃后来的脾性有时候挺古怪的,有时候温和,有时候却暴躁。暴躁的时候会砸东西,砸完又蹲在地上哭……彼时陪嫁的嬷嬷叹了口气,说自家主子像是……像是困兽之斗。 钱嬷嬷并没有见过“困兽”般的太子妃,因为没过多久,崇仁殿的那场火,就烧起来了。 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说,那火是意外……可钱嬷嬷仍然觉得古怪,并不单单因为那场火烧地古怪,更是因为那场火之前太子妃的状态很古怪。 钱嬷嬷心下狐疑,却还是惴惴不安地在东宫里伺候了一阵子,等到自己离开的时间点不会显得那么敏感的时候,才寻了借口离开了东宫。 有人敲门。 门没关,那人撑着一柄油纸伞,一张国字脸几分严肃几分温厚,他又敲了敲了门框,问,“此处……可是钱力的家。” 一身黑色长袍、一柄黑色油纸伞,衬地那人一脸苍白冷峻,像个……有身份的人。 钱嬷嬷仓促起身间,带倒了身后小凳子,她转身去扶,弯了半腰又觉得这样有些失礼,便搓着手看向门外,“您……是的,请问您找力力有什么事情吗?” 对方跨进门槛,几步就跨过这小院子,油纸伞未收,站在院中都显得这院子狭小了不少。他垂眸看着钱嬷嬷,眼底有些奇怪的神色,钱嬷嬷看不懂,就听他问,“你是钱力的母亲?” 这样的视线里,没来由地紧张,钱嬷嬷搓了搓手,“是、是的。是钱力在外头犯什么事情了吗?” 对方说没有,说完,递过来一个信封,“钱力让我转交给你的。” 心头突地一跳,钱嬷嬷没接,她狐疑地打量着对方,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平日里再如何地宝贝着觉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地好,但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钱力在城里没几个朋友,仅有的那么几个,也都是街头混混……钱力结交不到这样通身都是不简单气质的男人。眼前这个人,即便不是什么世家子弟,也一定是比较有地位的管事之类的。 总而言之,钱力高攀不上,更别说还差遣对方过来跑腿。 心中狐疑,面上却仍恭恭敬敬地,“那孩子怎地还差遣您来走一遭,他自个儿人呢?” “他临时有事,离开了。只说这些给您的,让您收着。” 钱嬷嬷还是没接,看着那信封,突然心头突突地跳,跳地两眼前都一阵阵地发黑。 第227章 天上掉馅饼、无端遇贵人 钱嬷嬷不接,对方却似乎并没有很多耐心似的,上前一步,将倒下的小凳子扶好,又将那封信搁在了凳子上,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告辞。”撑着油纸伞背手离开。 钱嬷嬷盯着那封信,像是盯着信封里躲着的怪物似的,她盯了很久,才弯腰去够那封信,打开信封的指尖都在颤抖。 她以极慢的速度打开,又以极快的速度看完。 看完之后,她缓缓的,蹲了下去。 薄薄的几页纸,她都认得,一张是燕京城最大钱庄的银票,一千两,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才确定就是一千两,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一个近乎于天价的数字。 下面几张纸,好多人名、好多地下钱庄,后面少则几两、多则几十两,还有近百两的……满满几页纸的债务。 剩下便再也没有只言片语了。 钱嬷嬷蹲了好一会儿,蹲地腿脚都麻,蹲地只觉得下半身的衣裳耷拉在地上浸透了水,她才撑着那矮凳子缓缓地站起身来。她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子里,将钱力没有吃完的半碗饭倒在了自己那半碗里,满满的,大半碗都是肉。 她沉默着吃着,一大口、一大口,嘴里塞的鼓鼓囊囊,还没咽下去,又扒拉了一大口饭。 她发狠似的大口吃着,像是饿了很久。 扒饭的动作虽狠,咀嚼的动作又重又慢。 她将两个人剩下的已经凉透的饭悉数吃完,木着一张脸洗好碗,收拾好,又洗了手,用帕子擦了,才将那几张纸悉数叠好,慢慢地嘟囔了一句,“死小子……说好等你回来吃饭的呢。” 说完,她揣着那封信,贴着屋檐走进卧房,从衣橱最底下翻出一张洗地发白看不出原色的床单,一层又一层地打开,露出里面面额不大的几张银票——那是她这辈子所有的积蓄,留着给那小子娶媳妇用的。 她垂着眼睛,木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将整个信封搁在上面,又一层、一层的覆上,叠好以后又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打成一包,关好衣橱,背着包袱,走出了卧房,撑了油纸伞,一路慢慢地走到大门口。 锁门的时候,看到隔壁婶子和几个邻里在屋檐下嗑瓜子,闲言间依稀有“大力”二字,钱嬷嬷背着身,沉默着落了锁。 说话声停了。 有人打了声招呼,“老钱家的,你这是……大力不是回来了吗,你不陪着?” 指尖落在锁扣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四肢百骸里,钱嬷嬷没有转过身,只低了头淡淡应着,“嗯。他又走了。” “又走啦?这不才回来半日嘛!这一来一去的,路上倒是耽搁不少时辰,大力他娘哟,不是我心眼子不好哈,我觉得这可不对劲呀,这求学可不是这么求的,这都多少年了,什么学都得求回来了哇!” “是呀……”钱嬷嬷应了句,仍然没有转身,她摩挲着那锁扣低低道了句,“今年、今年年底回来,就不让走了……你们慢聊,我先走了。”说着,低着头撑着伞跨进了大雨里,逃也似地走了。 身后,依稀有些窃窃私语,声音不低,有恃无恐的,“我说什么来着!我方才就看到有个男人来找她,那男人一看就不简单,指不定是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呢!” “哎,这钱家寡妇,也是个命苦的。” …… 声音随风而来,又散进雨里。 茫茫天地间,渐渐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听得到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 就好像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了这一方油纸伞下的容身之所。 无人得见的角落里,钱嬷嬷缓缓地蹲了下来,她的表情自始至终有种油尽灯枯的灰败麻木,就好像整个人的魂魄都已经死去,只剩下了一具躯壳般。 什么求学,也大抵是假的,躲债才是真。也难为自己这些年在东宫伺候,没有遇到这些要债的,竟然至今都被蒙在鼓里…… 一千两。 一千两,把钱力卖了都不值这个价。 粗略算了算,堪堪能还清那些账单,大约剩下百余两。 她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姑娘了,她在东宫呆了大半辈子,经历了太多事,也见了太多事,早已不会相信天上掉馅饼、无端遇贵人的好事了。 可那小子还小,他信。 她不是不想将那小子拽回来,好好骂一顿。 可是……她能吗? 她不能。那小子躲了这么些年,在外头也不知道是如何过的,想必是厌极了,但凡有一点点的希望,都愿意去尝试一下,哪怕是丢了尊严甚至丢了人性,也无所谓。 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本事,拿不出那一千两,即便将人找回来了,等待着他的仍然是东躲西藏的日子,那样的日子,便有尊严了? 何况,她也找不到。不知道是做了什么交易,最好的结果是,将自己卖给人家,做些不会丢了性命、却可能丢了人格人性的事情。最坏的……最坏的结果,钱嬷嬷不敢想…… 她只是蹲在墙角,油纸伞遮在头顶,缓缓的将脸埋进了双手里,“明明……明明说好要我等他回来吃饭的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地起身,朝着东郊走去。 城外的路,总是没有城内修缮地好。平日里还好,一到这样的大雨季节,这弊端就显现出来了。钱嬷嬷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姬家的时候,鞋面都已经沾满了泥水。 她在自己屋子里换了衣裳、换了鞋子,又重新梳好了头发,洗了一把脸,才继续撑着油纸伞去了姬无盐的院子。 年轻的姑娘慵慵懒懒靠在廊下的软塌里,抱着猫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那般雍容贵气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让钱嬷嬷产生了见到太子妃的错觉。 待要细看,对方已经睁眼看来,似是有些意外,唤道,“钱嬷嬷?” 钱嬷嬷远远的请了个安,“姑娘。老奴回来了。” 姬无盐是真的有些意外,“怎么了?不是告假两日嘛……我还让人去同你说,多允你几日假期呢……你没见到?” 第228章 太子妃有一只一样的猫 “见到了。”钱嬷嬷走到廊下,收了油纸伞搁在台阶下,又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才颔首道,“见到了,心月那丫头出门采买的时候同老奴说的……只是那小子来去匆匆的,吃了顿饭就又走了,老奴没什么事情,就回来伺候着了。” “这么急?”姬无盐看看这天色,也有些意外,“难得回来一次,何况这么大的雨,也不好赶路呀。” “嗨,随他去吧,孩子大了不由娘。”说着,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容看起来有几分牵强,还有几分疲累。 不过姬无盐寻思着,等了两年多的儿子好不容易才回来,谁知吃了顿饭又走了,这事不管搁在哪个母亲身上,尽管口中说着无妨,但大抵都是不大舒心的。 寒暄之后,便也没什么话说,一时间也没什么事情要做。钱嬷嬷讪讪地擦了擦衣袍,指了指门口,“那、那老奴就不打扰姑娘了……” 姬无盐点点头,“去吧。”怀里的猫儿翻了个身,冲着钱嬷嬷的方向软乎乎地叫了声,“喵……”绵长,又娇嫩的声音,一边叫唤着,一边从姬无盐腿上爬起来想要下去,只是它个子小,腿也短,翻了个身探头探脑地也不敢下去。 姬无盐倾身捞它,抱起来脸对着脸蹭了蹭鼻尖,笑骂,“你这小东西,又想着乱跑。到时候再沾了一身的泥点子,你看我让不让你进屋子睡觉。” “喵!” “哦,你想说是寂风哥哥带你去滚的泥点子咯?可是寂风哥哥自己没滚泥点子,为什么你滚了呢?” “喵……” 钱嬷嬷脚步微微一顿,转身看去,看着那猫儿在姬无盐的怀里打着滚儿,看着平日里清冷的姑娘散了一身冷意,笑地明媚又惑人的样子,她不知道怎地,突然开口唤道,“姑娘。” 姬无盐还在逗猫,只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彼时……彼时已故太子妃也有一只这样的猫儿,叫宝儿。一般无二的样子……” 姬无盐抬头看她,容色平静,脸上笑意渐渐隐没,暗沉的光线里,她打量着台阶之下的钱嬷嬷,总觉得这人回去一趟之后,有些不一样。不过她没有表露出来,只微微挑了声线,“嗯?是嘛……” “嗯。”钱嬷嬷点点头,“太子妃很是宝贝,听说日日抱着。是、是……是江都郡王全国上下找了很久才找到的,为此,太子殿下还吃味许久,后来都看不惯那猫。” “如此……”心底微颤,眉眼便敛着,遮了心底悉数情绪,只在面纱之后勾了嘴角,表情温柔又危险,“真巧……” 说着,低头亲了亲猫儿的脑袋,笑着逗它,“小鸢小鸢,你瞧,全天下还有一只跟你一模一样的猫儿,你说巧不巧?” 是有一只,那只猫儿,叫小宁,只是,小宁已经没了。所以说,你不该叫宝儿,就该叫小鸢。 这世上,只有小宁和小鸢是长得一模一样的。 “喵……” “哦,我晓得,你在说开心呢。” “喵!” “和你一样,我也开心。”她眯着眼笑,似乎才想起钱嬷嬷还在廊下站着,笑眯眯地对她摆摆手,“去吧。雨大,慢些走……” 钱嬷嬷看着廊下一人一猫仿佛并没有障碍一样地交流着,那一幕幕多少有些似曾相识。心中愈发惊颤,却也只是颔首称是,谢过了姬无盐的关心,才转了身慢慢地往回走,心里却在寻思……这位姬姑娘,好像在自家宅子里也没有摘下过面纱…… 背对着姬无盐的脸上,表情尽散,一张脸像是被雨水打湿,显得麻木又空洞。他们这样的人啊,若是得罪了权贵,便是真的求告无门……力力,但愿你不是。若你真的是得罪了谁,那钱……那钱是你的……那我也不会去救你,但也许我可以求姬姑娘为你报仇。姬姑娘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厉害些。 而她的背后,姬无盐的脸色也倏忽间冷若冰霜——李晏先。 这猫竟然是李晏先找来的……姐姐,到底还有多少事情,你没有同我说。那么多封家书里,只说殿下待你好,你只说自己生活幸福,你只说此生不悔入东宫。 可你为什么不说崇仁殿暗格里的那封信,你怎么不说诸多的不如意,你怎么不说你那些盘算谋划。这些东西,你藏着捂着,半点不曾同我说过分毫……姐姐,曾经我觉得你在燕京城里孤立无援,可为什么我如今越来越觉得看不透你,若你真的有所谋划,何至于没有一点防备,生生被困于一场大火里。 …… 沈洛歆回来的时候,是跑着回来的。 头发被打散了,伞倒是撑了,但也没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连脸上都是湿漉漉的雨水,一喘气雨水就顺着嘴角流进去,她又呸呸地吐出来。 她一路奔到姬无盐面前,喘着气说话,“我、我终于发现了!你一定想不到天师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到底想要弄什么!他不仅养蛊!而且还是控制人的那种蛊!我在暗室的暗格里,找到了摄魂丸!呼!若真让他成了,怕是连皇帝都能控制了去!” 姬无盐倏地抬眼看去,将手中猫儿往后一递,慢条斯理地吩咐道,“抱去给寂风,再去煮几碗姜汤。今日淋雨的人多,每人都送一碗去。免得明日倒下一片。” 子秋弯腰接过,沿着走廊离开了。 姬无盐拍拍边上的凳子,平静中似是压着什么情绪,抬眼看沈洛歆,“坐着说。” 沈洛歆没坐,扯扯自己乱七八糟的衣裳,“脏,不坐了。” 沈洛歆蹲在一旁,扒拉着姬无盐的椅子扶手,下巴搁在扶手上,除了有些疲惫之外并无异样,反而有种得意洋洋,“我就觉得,后山暗室应该没那么简单,所以这几日我又去了好几回……呼,终于让我给发现了!” 说着,她掏出一个小瓷瓶,完全没有注意到姬无盐暗沉下来的眸光,神采奕奕地递过去,笑嘻嘻地,“你瞅瞅,就是这个,待会儿我去找陈老一起研究研究,指不定还能发现什么肮脏的玩意儿来……” 第229章 咱们都会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 完全沉浸在有所发现的喜悦里的沈洛歆,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姬无盐的异常来,“你怎么了?” 姬无盐垂着眉眼看她,“你一个人去的?” “嗯啊。” 对方一脸坦然地点头应道,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姬无盐咬着牙,想骂,可看着对方这一身湿漉漉的狼狈样子,好像这小丫头经常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偏偏还都是为了别人的事情,而这别人……便是她姬无盐。 于是,到底是骂不出口了,长长叹了一声,将人拉起来按在一旁座椅里,“沈洛歆……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有多么危险?你倒好,还去了不止一次。你既觉得暗室里还有什么没有被发现,就该想到他们迟早还会回去,若是正巧撞见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沈洛歆张了张嘴,硬着头皮嘟囔,“其实、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啦,这不是没遇到嘛!兴许,他们以为朝廷已经全部搬走了,兴许……” “没有兴许!”姬无盐气得脑仁疼,再好的涵养都能在她的漫不经心里被消磨殆尽,她忍不住,伸手戳她湿漉漉的脑门,“沈洛歆,你是不是忘了,那个黑袍人,是在古厝手里逃脱过的!且不说古厝的武功有多高,就说你但凡面对有点子蛮力的人,能不能活下来?这件事里,没有所谓的‘兴许’,沈洛歆……你赌不起的!” 姬无盐恨铁不成钢地戳她,想要戳醒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挺聪明、这会儿怎么看都觉得行事鲁莽的丫头,“遇到这种事,你就不会问问我?我这一屋子的人都是摆设是吗?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许四娘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同她交代?她问我要人的时候,我拿什么给她?啊?!” 疾言厉色的姑娘,戳人的指尖都很漂亮,指甲修剪地干净圆润,也没有涂最近流行的艳红甲寇。 她字字句句只说交代,只说许四娘会担心,可沈洛歆额头触及的指尖,却比淋了雨的脸还要冰凉。墨色的眸底,有种名为害怕的情绪,无遮无拦地汹涌而来。 姬无盐的情绪,从来没有这样明明白白地呈现在眼底过。沈洛歆突然意识到,此刻姬无盐的情绪,应该比自己感受到的,还要强烈地多得多。 心脏突地一疼,沈洛歆伸手抓住了她的指尖,冲着对方傻兮兮的咧嘴一笑。 姬无盐一愣。 沈洛歆将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看着姬无盐轻声说道,“我呢,从小就是凡尘俗世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大抵就是只泼皮猴子,命硬。跌跌撞撞的,小问题不断,大问题没有,所以……大抵是个运气好的。综上,你担心的事情,它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姬无盐。听明白了吗,你担心的事情,它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往后也不会发生在你身边的任何人身上。” “咱们都会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 咱们都会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 猫儿不过十数年的寿命,我的小宁却是要长命百岁的。 曾几何时,那个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大雨瓢泼而下,仿若天神之手倾覆江河湖海。狂风呼啸而至,廊下轻纱帐幔被吹地猎猎作响,而廊下软塌之上的姑娘缓缓地张开了双臂抱住对面的女孩,她的脸埋在对方湿漉漉的脖颈间,声音都哽咽,“沈洛歆,这是你说的。说到……就要做到。” 那个人,就食言了。 坚强的人一旦脆弱起来,真的让人心疼。沈洛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抱着怀里这个瘦削到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姑娘,轻轻叹了口气,“好……说到做到。只是姬无盐,你该多吃些了,你的骨头硌地我疼……” 姬无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推开怀里的人,吸了吸鼻子,嫌弃她,“煞风景。” 沈洛歆摸摸鼻子,暗忖这不煞风景不行啊,再这么煽情下去,自己都快哭了。她拽拽自己皱巴巴湿漉漉的衣裳,笑嘻嘻地转了话题,“不若这样吧,等到此间事了,我随你一道去江南,好好沾沾你的光,当当有人捧有人宠的大小姐?” 方才的情绪被这一打岔,便也散地差不多了,姬无盐靠着椅背含笑瞅她,“不管许四娘了?” 沈洛歆双手支着下颌,目光落在院中一角,那里是整个院子里,唯一生长了杂草的地方,也是整个院子最旺盛的角落,她看着那里,眼神带着几分笑、几分迷离,“许四娘啊……大约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不是一个好母亲,甚至,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姬无盐侧目看着她,有些奇怪于她话里的用词,这个时代……?不过她没有问,只安静听着。 “她不太管我……她也不太要我管。她不会告诉我年纪差不多了该找个婆家了,也不会告诉我女孩子要如何才能受欢迎,才能嫁得好……她尊重我的选择,我说我想跟着她学仵作,她便大多数时候都带着我,亲力亲为、不厌其烦地教我。” “姬无盐,你懂我的意思吧?”她收回看向那个角落的目光,回头看姬无盐,咧嘴,嘻嘻一笑,很是骄傲的样子,“她真是个伟大的母亲。”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要见见了。”姬无盐温软着眉眼,其实并不意外。毕竟许四娘教出了这样一个女儿——每时每刻都生命力旺盛的样子,有些鲁莽、有些孤勇,像一团火一样的姑娘。 “她也想见你,不过被我拦了。我以为你不大喜欢这种人情往来的见面。” “是不大喜欢。”姬无盐靠着椅背,懒洋洋地笑,带着几分雍容贵气,“不过,她是你的母亲,你又对她评价如此之高,我想见一见。” “那择日不如撞日!”沈洛歆看起来兴致很高,整个人都像是发着光,“等雨停了,我请你去我家吃饭,许四娘不仅验了一手好尸体,还做了一手好菜!” “……”姬无盐突然不知道这饭该不该去吃了。 第230章 同心蛊 是夜。 雨还在下,雨势却是小了许多。 陈老今日来得迟,这样的雨季,他的身子最是受累,连带着精气神也不大好,比之以往沉默了许多,还有些欲言又止。 姬无盐被他这模样也惊了一惊,表情有些挂不住,提醒他,“老爷子,大夫诊治的时候,不要这种表情……不然会让患者以为自己时日无多……”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被打了。只是,打完之后,陈老仍然没有说话,沉着一张脸表情都没有。 姬无盐瞧着他这模样,确是有些心里头打鼓,半晌,看着他沉默着准备药浴,磨磨唧唧地蹭过去,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这眩晕……不会真要了我的命吧?” 陈老终于是给了她一个眼神,半晌问道,“我且问你,你除了眩晕,还有没有别的……别的什么不寻常的反应?”一边问,一边细细打量着姬无盐的表情,半分细微之处都不敢放过。 姬无盐被他盯地紧张,表情也讪讪地,“没有呀……老爷子,你不是说我的身子骨有别于旁人嘛,打小吃那么多药丸子可不是白吃的,寻常毒药也近不了我的身啊,凭什么如今他宁修远没事,我却中招了?” 是啊。寻常毒药近不了身,可这不是毒药,是蛊啊……若非这身子骨撑着,怕是早就和叶家那夫人一般,靠着天师施舍的药丸苟延残喘了。 同心蛊…… 如今不算严重,那蛊虫在姬无盐的血液里,大抵是被奇珍异草压制着施展不开,想要不发作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想要根除……有些麻烦。 毕竟,同心蛊、同心蛊,顾名思义,有两只,另一只在谁的身上目前还不确定。 陈老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不大愿意如实告知,默了默,虎着脸冷哼,“老老实实地药浴,然后老老实实的出来针灸,你好好配合着,老头子我还不至于砸了自己的招牌。” “哦……”姬无盐淡淡应着,看着老爷子准备好一切转身出去,眯着眼笑笑,“你还是这般模样的时候,瞧着我放心些。方才还真以为自己没几日光景了呢。” 陈老开门的动作停了停,半晌,摇头笑了笑,“放心,有我在,你总是要比我活地更久一些的。” 姬无盐微微一愣,对方已经开门出去了。 随后丫鬟们进来,为姬无盐更衣药浴。淡淡的药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并不难闻,甚至还有些清香,适宜的温度里,姬无盐抬着只伤着的胳膊,靠着浴桶困意袭来,睡着之前心里隐约有个念头,这老爷子啊,最是嘴硬心软…… …… 同一时间。 东宫。 自从那日小贼入东宫行窃之后,东宫的防卫就加强了,听说太子殿下还去陛下那里求一支御林军,入夜后在东宫里巡逻。陛下说他胡闹,堂堂御林军,国家重金栽培出来的人才,怎么可以当作他东宫的护院? 可太子似乎是真的受到了惊吓,再也没有办法全身心地信任自己那些护卫,在御书房跪了许久,终于得了皇帝首肯,拨了一支十人的小队过去。如此,听说太子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当然,也有官员对此嗤之以鼻的,觉得太子惯会作秀——谁都知道,如今这位皇帝陛下看似不重权势,平日里也没有怀疑这个制衡那个的,可御林军却一直牢牢把控在陛下手中,太子此举说着是担心东宫安全问题,实际上倒像是怀疑刺客是皇帝派的人,借此自证清白呢。 这话传到御史大夫沈谦耳中,他正在终于开业的风尘居里头,端着酒杯摇头晃脑的跟着旋律哼歌,闻言笑了笑,没说话。沈大人平生两大爱好,好美酒、好美人。 而此刻,太子居住的明德殿仍然灯火通明。 太子殿下刚刚吃完晚膳,端着漱口水漱了口,搁下杯子懒洋洋地让人退下了,目光落在最后离开的那个宫女身上,那女子发髻稍显松散了些,步履间一支款式简单的金步摇摇摇欲坠,跨出门槛前,那一低头间的温柔,竟然令人……怦然心动。 李裕齐支着下颌懒洋洋的看着,直到对方的最后一片衣角都消失在了门槛之外,李裕齐挑了挑眉眼,问身后国字脸,“桑吉,陆家那小儿子,是不是一直想要给本宫进献什么美人……” 桑吉颔首,称,“应该是的……不过陆江江不是陆家的小儿子,陆天天才是,陆江江是……” 李裕齐已经摆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了,“这不重要……陆家最近有些心急了啊……这样。你去告诉陆江江,本宫这会儿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带着他的美人儿过来,若是本宫满意,他所求之事,本宫才会予以考虑,若是不满意……他该明白后果。” 桑吉退下了。 明德殿里,一下子只剩了李裕齐一人。 他弯腰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递到鼻翼间轻轻闻了闻,酒香醉人,方才那丫鬟离开时的背影,更醉人。松散的发髻,衣襟将露未露,顺着细长雪白的脖颈子往下,露出隐隐绰绰地莹白,勾人…… 李裕齐舔了舔酒杯杯口,玩味一笑,之前怎地没注意到身边还有这等尤物……倒是忘了留下来问一问叫什么名儿。若是……若是上官鸢也有此等风情,事情倒也不必到如此地步。 说起风情,风尘居那位,也是有的,只是如今看来,这风情之中,带着利爪呢。 万万没想到,钱嬷嬷竟然在姬家干差事,好好的东宫不待,说是年老体弱,怎地,去了姬家就四体勤健了?还有沈洛歆……姬家寥寥数人,倒是两个和上官鸢有关。 因着酒色而迷离起来的眼神,倏地一变,阴气沉沉如同外面呼啸的暗色天际,他勾着嘴角,倏地将手中酒杯狠狠掷出……酒杯碎裂,酒液溅了一地,门外守着的下人应声跪下。 “姬无盐……”李裕齐缓缓地,咬着牙一字一句,“你倒是让我好奇呢……” 第231章 往后唤宁祖母 不到两炷香的时间,桑吉就回来了,身后跟着陆江江,和仍然蒙着脸的姑娘。 满地的狼藉,陆江江似乎并未瞧见,只迈着小碎步一路到了跟前,下跪行礼,无视满地的碎瓷片和溅地到处都是的酒水,低着头,木讷又安静的样子,和之前跟在白行身边的潇洒风流截然不同,李裕齐垂眼看着,挑了挑眉。 屋子里,酒气未散。 李裕齐还在气头上,看着陆江江背后带着面纱的女人,这气突然就压不住了,“脸上那劳什子东西给本宫摘了!既是来献给本宫的,还遮遮掩掩地作甚!” 那姑娘搅着手中的帕子偷偷抬了眼去看陆江江,眼眶里蓄着水光,委屈地倒像是被逼良为娼。 呵。 李裕齐一下子没了兴致。 蓦地又想起那勾人的丫鬟,正要掉头吩咐桑吉去查查那个丫鬟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地下跪着的女子伸手搭上了耳际,李裕齐便也没急着去查人,缓缓靠向椅背,想要看一看着值得陆家一而再、再而三想着法子送过来的女人到底如何倾城之色。 面纱缓缓滑落,对方眼眶里的泪水颤了颤,终于是沿着脸颊流了下去,李裕齐漫不经心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他直直起身,连站都没有站稳的时候步子就匆匆跨了出去,三两步走到了对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女子仰面朝着他。 一张记忆里的脸,无遮无拦的出现在了李裕齐的面前。 而自始至终跪着的陆江江,缓缓地抬起了头,眼底微光,势在必得,他挺直了脊背,一抹殷红顺着额头滑过眼角,他似无所觉,只又磕了个头,“殿下,此女无名。请殿下赐名。” …… 雨止,云散,宜访友、宜待客。 一早,下过雨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几分舒爽的凉意。 宁老夫人用完早膳,在自家后花园转了个圈儿,便听通报说是尤郡主来了,当下迈出去的步子便顿了顿,半晌,终是低低地叹了口气,“知道了……你先将人迎去我院子吧。”说完,又是一叹。 嬷嬷扶着她往回走,一边低着头看路,一边问道,“老夫人不想见尤郡主吗?” “她若是诚心来看我,我自是欢喜……”老夫人叹了口气,“可是那小丫头明显是为了发生在白家的事情来寻我的……我便有些为难,不大想见她。她喜欢老三,我知道……可即便没有那丫头,老三也从未对她有过一星半点的那方面的意思,若非如此……我怎会袖手旁观?” “可她不懂。甚至因此怨怼上了无盐……倒似人抢了她的如意郎君似的。”说完,又是长长地叹息。 韩嬷嬷搀着,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其实她知道老夫人的为难,一个,是自己喜欢的后辈,一直当孙女儿疼着的,一个,是自己儿子喜欢的女子,大概率是要进门做儿媳的,这俩姑娘若是能友好相处,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君子之交、相敬如宾,也是好的。 偏偏,两人竟是不对付。 老夫人自然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 “老奴斗胆……说句公道话。”韩嬷嬷犹豫半晌,才终于是开了口,“老奴觉得,如此看来的话,还是咱们三爷的眼光要好上许多。姬姑娘虽说门第出身不及郡主,但为人气度却比郡主要好上许多。何况……郡主虽得您喜爱,但往后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终究是姬姑娘……” 后面的话,不必说,大家都懂。 再喜欢尤灵犀,那就是个别家的后辈罢了,如今那孩子是对宁修远有心,才时常过来陪陪自己这个老太婆,待地以后,这心思绝了,便也没有那么频繁的往来了。老夫人颔首轻笑,站在自己的院子门口,从她的角度能看到里面端坐着喝茶的尤灵犀,眉眼敛着,嘴角的弧度有些硬,有些倨傲,有些不快。 和平日里所见截然不同的一面。 “我懂……只是有些奇怪与可惜罢了……这孩子,是何时变成这般性子的呢……”宁老夫人喃喃细语,跨进门槛。 屋子里的人似有所感,连忙搁下手中的茶盏迎了出来,笑容亲和甜美,“宁姨。”她唤,娇娇柔柔的,一路小跑着过来,挽起了老夫人的胳膊。 老夫人由她挽着,偏头笑问,“今日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早膳可用过了?” “用了呢,昨儿个想来的,只是雨太大了。”尤灵犀歪着头靠着老夫人的肩膀,“同祖母说起您,便想着又是一阵子未曾得见了,就过来看看……宁姨,小心门槛。” 老夫人抬脚跨进门了,偏头打量了一眼靠着自己肩膀的小丫头。 眉眼自是极好的,妆容也漂亮得体,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姑娘。韩嬷嬷说,姬无盐比尤灵犀气度更好,的确是如此。被宠着长大的小丫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一生除了一个宁修远没有遂了她的心意之外,其他事情上大约从未受过挫折,如此……便容易疏忽了气度。 “灵犀呀……”老夫人拉着她坐了,又在她边上坐了,拉了她的手在掌心里细细地摩挲,“灵犀啊,有件事……我要同你说一声……” 尤灵犀半起了身子接过下人托盘里的茶,递给老夫人,脸上笑意如常,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的,“宁姨,您说就是了,您这样……倒显得生疏了。” 宁老夫人又拍了拍她的手,姑娘家的手肌肤细腻、柔软无骨,握在手里像是抚着上好的丝绸。面对这样一个花一样的姑娘,她觉得自己即将说出口的那些话,有些残忍,于是她犹豫,“那……我说了哈。” “您说。” 纵然残忍,纵然不舍得,可有些事情却也拖不得。她尽量用最含蓄的方法,“年轻时候,我和你祖母是闺中密友、年纪也相仿。如今,你一声‘宁姨’生生将我拉差了辈分,这可不好……丫头,往后,我就托大,你还是唤我一声,宁祖母吧?” 尤灵犀一怔,脸上瞬间血色全无。 第232章 雨止,云散,你来了 雨止,云散,宜访友、宜待客。 沈洛歆一早就去了趟沈府,将自己母亲接了出来。 许四娘已经想见姬无盐想了很久了。她太清楚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仵作”的避之唯恐不及,自然也知道女儿在燕京城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境遇。于是,对女儿口中时常提起的这位“与众不同”的姑娘,她也想要好好表示一下感谢。 买了菜,回许久无人居住的屋子里又角角落落地打扫了一遍,时辰还早,正想着再去抓一只鸡来,却见有人跨门而入,女子身段窈窕,戴着面纱,低眉间温柔婉约,抬头间对着自己轻轻颔首,有些犹豫的样子托着下颌,“嗯……按着身份,我该唤您一声沈夫人,但我和洛歆交好,便唤您一声姨,如何?” 这姑娘,一双眼睛生地极好,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满天的星光都杂糅在里头了,透着些并不世俗的聪明伶俐。 和想象中一般无二的模样。 许四娘自是颔首道好,招呼着往里引,却见姬无盐身后又探出个孩子来,那孩子冲着她笑地灿烂,缺了颗牙的地方看得出白色的牙尖已经冒了出来,他甜甜地唤,递上一个小匣子,“姨。冒昧登门,小小心意。”说着,又微微弯了腰。 奶声奶气的孩子,做着这样成熟的举动,可爱极了。 许四娘抬手欲接,却又突然迟疑……这样可爱的孩子…… 稍稍犹豫间,对方已经将小匣子往她怀里一送,后退半步又弯一礼,“就是个小礼物,不贵重。”说着,又笑嘻嘻问道,“沈姐姐呢?” 小孩子看得出来,被教地很好,礼貌很足,又不刻板,周身都是富家公子的气派,偏偏没有一丝傲气。 手中匣子不大,但她好歹也是看过好东西的人,黄花梨的匣子,里面的东西怎么可能普通……买椟还珠吗?她到底是没忍住,摸了摸小孩子的脑袋,指指屋子里头,“在里头打扫呢,又一阵子没回来了,到处是灰……进去的时候小心些。” 小孩子已经自顾自挽了袖子,一路喊着“沈姐姐”进去了,里头远远传来应答声。 姬无盐还站在门槛之外,瞧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冒冒失失的。” 说着,对着许四娘介绍道,“他叫寂风。平日里和洛歆玩得好,听说我要过来,说什么都要跟着一块儿来,说是还不曾见过沈姐姐的家人,很是失礼……”说着,摇摇头,“叨扰了。” “哪里哪里,你这孩子,还同我客气作甚?若是客气起来,是不是我还要先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家死丫头的照顾?”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人往里走,“你也甭客气了,既唤了我一声姨,但凡你不嫌弃,这里就是自个儿家……虽是简陋了些。” “哪简陋了,甚是温馨。” “哈哈!你这丫头我喜欢!”许四娘突然哈哈笑着,一把揽过了姬无盐,也不把人往里带了,直接往外带,“我也不同你客套了,那些个客套玩意儿姨用着总觉得变扭极了!走走,咱们一块买菜去!再买只鸡,给你煲老母鸡汤喝!” 手劲儿有点大,恰恰抓着姬无盐受伤的胳膊上,她一时没注意,“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下把许四娘吓到了。 许四娘当下松了手,抓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撩起了袖子,一看缠着的绷带,当下脸色就变了,“这是怎么了……丫头,你同老实我说,你们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彼时洛歆让我搬去她爹那就是模棱两可的,如今这些日子了,我一提搬回来她就说再等等……一想起这事我就心里头直打鼓,你们到底触犯谁的利益了?” 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轻柔又慎重地姬无盐的衣袖放下来,又捋了捋,才换了一边揽着姬无盐。 姬无盐侧目看她。 沈洛歆的眉眼像许四娘,眼神也像,是那种格外专注、格外有神的眉眼,带着些棱角。姬无盐打量着对方,犹豫着要不要说起那个话题,又或者要说几分……是直截了当,还是旁敲侧击? 她在那盘算着,许四娘自是看地明白,抬手就要打她,却念及对方那伤,便又生生地停了,跺脚叹道,“啊呀!你这丫头,都叫我一声姨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姨且同你说,我这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说实话,这世上的冷嘲热讽,我也见多了,表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转身就捅刀子的事情,我也遇到过不少……做仵作的嘛,也正常。” “姨不是瞎子,瞧得出好赖来。你这娃……便是极好的!所以有什么事情就直说!” 菜市口不远,人来人往地不好说事。 姬无盐放缓了脚步,低着头看着脚尖前的一尺方寸间,缓缓走了两步,她才终于开口唤道,“姨……我……我想查一查,崇仁殿的火。” 并肩而行的人,脚步倏地一顿,姬无盐回头看去。 那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因为吃惊,眼睛睁地很大,安静下来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有种英气的美感。年轻时候,原也该是个美人坯子。只是那吃惊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她敛了眉眼,温和的笑着,“我一直在想……总该有人会找到我,同我聊一聊那件事的。我等了很久……等到我以为,上官真的已经势弱到如此地步,好好的姑娘家在东宫不明不白地没了,竟是连个来过问的人都没有……当真让人瞧不起呢。” “没想到,他们没来……你来了。” 风不大,卷着前两日大风大雨刮下来的树叶贴着地面打着旋,这个传闻中并没有几分好名声的中年女子,眼底澄澈坦荡,“若是我记得没错……上官夫人本名姓姬……上官家无人前来,倒是姬家来人了。” 气场骤变的女子,站在微风里,微微侧了头,浅浅一笑。那一笑,让稍显普通的容貌,刹那间容色初绽。 第233章 从里面锁着的崇仁殿 姬无盐倏地攥紧了掌心。 许四娘。 许家和陈家一样,世代行医。只是陈家盘踞江南一带,而许家在北方,族谱之中出过许多太医,是正儿八经的书香世家……偏出了一个许四娘,离经叛道,如何也要嫁给一文不值的沈丁头,用嫁妆钱一路将沈丁头捧上了探花之路。 然后转身推开送到面前的诰命,以女子之身进诏狱做起了女仵作,一样地,谁也拦不住,哪怕成了整个燕京城的笑话,也从未走过回头路。 以前也怀疑过她为爱迷了眼成了扑火的蛾,可现在看着眼前的女子,姬无盐才意识到,自己眼拙,世人亦眼拙者甚多。 许四娘好像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不管舆论,不管这世间是是非非人多口杂,只一头扎进自己想要的事情里,风风火火,又异常地清醒而理智。 想明白之后,姬无盐愈发觉得遍体生寒——这样的人,自成一个世界,而世界之外如何风云变幻,又与她何干?怕是隔壁夫人姓甚名谁她都不一定清楚,可她说,她在等上官家,她甚至那么清楚地记得,上官夫人早已被人淡忘的母族姓氏。 为什么? “您……”姬无盐张了张嘴,转身对上对方视线,身侧的指尖轻轻地、不受控制地颤,“您……”后面的话,她不敢问,既怕暴露了自己,又怕答案并非自己所想要的…… 许四娘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觉得她突然之间那么地像一个孩子,而不是一个面面俱到的、似乎带着一层又一层的温柔面具的看不到情绪的完美躯壳。她将姬无盐的手裹在自己掌心,牵着她一步步地往集市走,温言温语,“既是叫我一声姨,怎地又如此见外。我只是一个仵作……能知道的不多,你要有心理准备。” 便是不多,也总比没有的好。姬无盐轻轻颔首,低声道,“您……费心了。” “这孩子……总见外。倒是和我家那死丫头截然不同……”许四娘笑笑,陪着她放缓了步子,“那场火,烧地足够大,整个崇仁殿都几乎只剩下了一个黑乎乎的壳子。而那样的情况下,火海里的丧生的人,他的口腔鼻翼间会有许多烟灰炭尘的残留……崇仁殿内尸体三十七具,其中三十五具口腔之中干干净净,属于是火起之前便已经丧生……” “唯有两具,已故太子妃,和一个宫女,是被大火……”活活烧死的。 姬无盐几乎是一个踉跄向前栽去,幸好许四娘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重新站稳的小丫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煞白煞白的,看起来愈发的形容瘦削。许四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指尖抚过绸缎般的墨发,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真相可能比这丫头所有的设想都要残酷。 她才多大……十四,还是十五、六?就不得不背井离乡、形单影只地走到这个繁华却也复杂的城市里来,面对鬼蜮人心。 许四娘爱怜地看着姬无盐眼底一闪而逝的无助和胆怯,一时间有些不忍,却还是如实相告,“若姨记得没错,宋大人曾经有一份奏报是被大理寺压着不曾呈上的……听说……听说彼时宫门是被人从里面锁着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彼时崇仁殿内还活着的上官鸢若是想要逃出来,是逃地出来的……可她没有。兴许,就是她将整个崇仁殿锁了起来,然后一把火,用三十七条人命,祭了天。 心脏像是破了一个洞,风不大,带了勾子,勾地整个人都疼。姬无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嘶哑着声音垂死挣扎,“会不会……会不会是彼时她被人绑着……不是还有一个人也活着嘛,那个宫女!对!姨,还有那个宫女!” 许四娘平静地看着她,目色怜悯,一下一下地摸她的头发,却字字句句缓慢又清晰地告诉她,“那个宫女,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女,也是从上官家陪嫁来的丫鬟,太子妃的心腹。”换言之,若真的是这个宫女谋害了太子妃的话,那太子妃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那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绝望和悲哀。 姬无盐缓缓地蹲了下去。 那个丫鬟,她知道的,知春。一个笑起来带着两个梨涡的小丫头,是姐姐出嫁前,外祖母送她的……死士,一个即便受尽了酷刑都不会背叛的小丫头。所以,崇仁殿的大火……真的是上官鸢亲手放的?她将崇仁殿上下一干人等囚禁在殿中,将殿门反锁然后一把火烧了干净……到底意欲何为? 太阳穴突突地跳,不远处菜市口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头顶那只动作温柔的手也渐渐远去。 五感尽失,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自己,和层层笼罩过来的浓雾。 “傻子……”她轻轻地唤,“你既一把火烧了自己……我还过来做什么?去皇陵里……盗取你的棺椁嘛……” …… 浅金色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秋季微暖的温度,和风拂面,蹲着的姑娘三千青丝似瀑布垂落,她的脸埋在臂弯里,安静地仿若是睡着了。 许四娘没有催她,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发,周遭来往行人好奇侧目,见是许四娘,大多面色微变纷纷避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姬无盐终于动了动,她缓缓的抬了头,看看天色,有些不好意思的冲着许四娘笑了笑,嘴角扯到一半,又无力地耷拉了下去,她说,“抱歉,姨……看来,这老母鸡,今日是炖不了了。” “无妨。老母鸡明日来吃,今日姨给你炖鱼。”许四娘将她搀起来,指尖触及对方手肘,近乎于突兀的骨骼让她心疼,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道,“若你不得空,姨做了给你送去。既承了这一声‘姨’,总要将你养地白白胖胖的,如此,待你回家,家人们才会相信你在燕京城一切都好。” 姬无盐垂了眉眼,“好……谢谢姨。” 第234章 流言……它算个屁! 一切都好,原是要亲眼看过才能相信的。 可自己凭着那一封又一封的家书,便轻易地相信了上官鸢的“一切都好,只是想念家乡的杏花酿”…… 冰冷的手被包裹着,对方的掌心温热熨帖,而姬无盐自己的手心里却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张了张嘴,轻唤,“姨……她可曾,白白胖胖的?” 小丫头的情绪太过强烈。 原以为她只是姬家派来调查此事的后人,可当姬无盐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时候,许四娘大约觉得,这丫头和太子妃大抵是熟识的,甚至可能是曾经有那么一段朝夕相伴的时光,以至于说起此人的时候,她才会如此难过到连哭都哭不出来。 如此想着,许四娘的言语间便愈发地委婉了些,“这两年,城中盛行纤细瘦弱之风。太子妃若是又白又胖,怕是要被讪笑……她比许多人都漂亮健康些。” 那便也是瘦的了。 上官鸢喜静,不似自己上山下水地折腾,身子自是比自己要丰腴一些,想来,来了燕京城忧思积郁,自不会白白胖胖的。 她没有再问,只低了头耷拉着眉眼陪着许四娘买菜,买了条肥鱼,又买了只鸡,两人便往回走。姬无盐想着搭把手,许四娘也没让,乐呵呵地扯开了话题,“之前那小院里,我总喜欢种些瓜果蔬菜,也爱养些小鸡仔。只是估摸着要离开不少时日,也懒地来回跑,就在离开前,能送地都送人了……如今倒是什么都得买起来了。” 言语间,笑嘻嘻的,洒脱又坦荡。 仿佛那些流言、那些风声,那些替她惋惜的声音,真的没有影响到这个女子分毫。可若是真的不在乎,当初又怎么会不顾一切地要嫁给那个人呢?若真的不在乎,又怎么会散尽全部嫁妆,也要将那个人送上探花之位加官进爵? “姨……”姬无盐突然对许四娘有了几分好奇,她含蓄问道,“这些年来……可曾……惋惜过?” 她说地含蓄,只说惋惜。 许四娘诧异偏头看去,有些意外地睁了眼,倏地又轻笑着摇了摇头,“不曾。”言语温和却又坚定。 她一手拎鸡,一手提着鱼,衣裳并非时下夫人们喜欢的宽袖风格,而是更加适合干活的窄袖,袖子挽着,露出一截带着肌理纹路的匀称手臂。她微微抬着下颌,目色落在远处,对着路人的目光不避不让,“好像他们替我惋惜了好几回。第一回的时候,是我要嫁给他,说我下嫁,说我眼瞎……后来,是我要当仵作,他们觉得我疯了,好好的诰命夫人不当,要去做一个……嗯,那么低贱的……如今,他们仍然替我惋惜。” 她低着头笑,似乎觉得很有趣,转头来看姬无盐,笑容像是染了淡金色的光,“我倒是不觉得惋惜,只觉得……他们都挺闲的。” 说完眨眨眼。 姬无盐被她的样子感染,无意识地笑了笑,笑容极淡。 许四娘看着她笑,将一只手里的鱼交到另一只手里,伸手去牵姬无盐,俩人并肩走着,她比姬无盐高一些,低了头去看她,说着一些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话,“他是我见过的,最最才华横溢的男子,我愿意去成就他,若是还能因此给这段岁月留下些东西,就更好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如今也证明了我当初没有看走眼,我只送他到探花的位置,再之后的路,是他自己走的,走得很好。” “仵作,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还原一些真相,我想给那些女子最后的体面……那种事情,由我这个女人来做,总比男人做好些,不是吗?你看,这些事情都是出自我自己的选择,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好惋惜的呢……何况,日子嘛,一日日地过,昨日有昨日的过法,今日有今日的活法,明日……自然也有明日想做的事情,一生顺遂本心,落子而无悔,也不枉费酣畅淋漓地走这一遭,不是吗?” “至于流言……交给岁月……”许四娘看着姬无盐,“这是温婉的说法,更直白的,想听吗?” 侧目笑着的女子,保养地并不算好。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些深刻的纹路。可是那笑容极富感染力,耀眼地让人眼热,像是被这金色的日光灼了眼。 姬无盐点点头,微拧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想。” 许四娘突然咧嘴一笑,家门近在咫尺,想着院子里还有个小孩子,于是她收了脚步,大声笑道,“流言……它算个屁!” 姬无盐突然地瞠目结舌。 许四娘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反而晃了晃牵着姬无盐的那只胳膊,大步朝自己的小院落里走去,步履间英姿飒爽,“也许未来的某一日,我又不喜欢做仵作了,也许我想要行走山川湖海,去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了,也许那时候,世人又会说,瞧,许四娘那个傻子,背井离乡,都怪她最初眼瞎……” 说完,嘻嘻一笑,跨进大门,“我们回来啦!” 院子已经打扫干净。 寂风正蹲在地上拔院子里的杂草,脸上也沾了泥,闻言从跟他蹲着差不多高的草丛里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姑娘!”脏兮兮的脸上,笑容明艳。 而沈洛歆……她抱着一碟子零嘴,一边吃,一边监工。 “丫头……”许四娘站在门槛之内,看着面前这一幕,嘴角抽了抽,却仍稳着,轻声耳语,“姬丫头,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人呀……并不一定要活成什么模样才是对的。只要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遵从了本心,她这一生,即便短暂,也是值得的、畅快的。至于流言如何,甚至史书如何,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姬无盐一愣,怔怔看去——这话,意有所指。 可对方语毕,就已经松开了手,扬着手里的鸡,大步朝着沈洛歆过去了,“死丫头!你让人小娃娃拔草,自己吃吃吃、吃吃吃!想死哇!” 话音落,手中那只鸡朝着沈洛歆,丢了过去…… 第235章 兰花 画风骤变,好一阵鸡飞鱼跳。 最后的最后,沈洛歆到底是逃不过被结结实实揍一顿的命运,老老实实地拎着鱼去处理去了。而寂风,抱着沈洛歆方才的那只碟子蹲在沈洛歆边上,自己吃一口,给沈洛歆递一口,颇有些姐弟好的味道来。 许四娘气哼哼地往后院去了。 姬无盐还沉浸在许四娘最后的那番话里。 那个风风火火的女人,一见面就颠覆了她所有的想象,她足够清醒、足够透彻,她看似是在说她自己,可最后仍是在说上官鸢。只是姐姐……你最后的那把火,当真畅快吗? 许四娘无惧流言,可这天地茫茫山河迢迢间,到底是只出了一个许四娘啊。 甚是……羡慕呢。 …… 午膳很快就好了,当真如沈洛歆所言,许四娘做地一手好菜,简单的家常菜,做出了不简单的味道。寂风狼吞虎咽地多吃了一小碗,一口一个“姨”地拉着许四娘想要她同自己回去,算盘打地响亮。 许四娘却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即便再如何喜欢这几个小孩子,却也不会去人家家里住,她说自己打算从沈家搬出来了,老住在那处,一群人伺候着不习惯,倒不如就在这小院子里,闲了种种菜养养鸡的,偶尔还能给你们做几道小菜招待一下。 沈洛歆不放心,便想着也回来住。 许四娘却不愿意,只说孩子大了不能老守着自家娘亲,就像幼鸟总要离巢一样。说到此处,许四娘静默片刻,又道,“人生若能得一至交,同行上一段路,也是人生一幸事,当珍惜。如此,即便往后许多年都孑然一身,也不会觉得孤独。” 言语之间还是许四娘一贯只争朝夕的风格,并不求一生同行,只求相伴一程。 沈洛歆笑着应好,只离开家门之后,问姬无盐能不能拨个人注意着这处。她知道姬无盐暗处有些人,却也知道人手并不会很多,只是事关自己母亲的安危,这口她还是开了。 姬无盐自然道好,看起来容色寻常,三人一路笑呵呵地回了府。 一回府,姬无盐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说是谁也不见。 子秋想伺候着,也被赶出去了。子秋想着姑娘刚从许四娘那回来,便去问沈洛歆,沈洛歆这才顿觉午膳之后的姬无盐和平日里相比,似乎沉默了一些。 或者说,好像午饭之前就挺沉默的。 只是不知原因,她左想右想,也实在不好去找母亲去问,便在院子里守着。 没一会儿,古厝来了,说是前日那大雨冲坏了几株兰花,他今日来换上新的。沈洛歆托着腮帮子看着一个冷玉般矜贵的男人挽着袖子蹲在廊下满手泥的样子,愈发觉得古厝这人对姬无盐是没话说。 她啧啧地摇头,指指里头,“把自己关着呢,你不担心?” 古厝忙活着手里头的事情,头也不抬,“无妨。她是大人了,若是连好好爱惜自己都做不到,便也枉费姬家这许多年的栽培了。”格外官方正式的回答,声音也高地有些欲盖弥彰,显然是说给里头的人听呢。 沈洛歆“嘁”地一声,嫌弃,摇摇头正准备起身离开,却见若水来了。 若水姑娘这几日盯人盯地挺紧,便是沈洛歆不太在府里也已经有所耳闻了,当下抬了一半的屁股便又坐了回去,懒洋洋地打招呼,“没出门?” “嗯。近日闲。”若水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便直直越过沈洛歆往古厝那边去了,搅着帕子在一旁站着,低着头看了一会儿,又往那边挪了挪,蹲下,轻声说道,“我帮你呀。” 若水有多宝贝自己那双手,桃夭知道,平日里便是连穿针引线的活都不会碰一下,别说玩泥巴种花草这种事。 偏偏有人不领情,“不必。你不会。”言语虽温和,字句却生冷,玩泥巴的动作倒是很温柔。 沈洛歆在一旁看着,兀自摇头低叹,突然觉得彼时自己被人追杀遇到古厝,对方愿意出手相救已经是沈家祖上保佑了……偏偏自己不知感恩,竟然还觉得这人冷血不知怜香惜玉。沈洛歆实在看不过去,冲着若水招招手,“若水,来坐……这种脏活累活的,你去掺和作甚?” “无妨……我也喜欢兰花。”若水回眸,温温柔柔地笑,又问,“无盐呢?” 沈洛歆指指里头,“在里头呢,忙,就不见人了……这不,我也在等她忙完呢。” “哦……”若水点点头,又转了身去看古厝,几度想要张嘴找些话来说,可想来想去,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她不爱兰花,也不懂兰花,面前这些还没有花苞的兰花对她来说和草也没什么区别,更看不出来哪个是哪个。 一时懊恼于自己竟然没有事先准备准备,不然也不至于此刻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子。 于是小心翼翼地找了几次话题,可对方大多只言片语地敷衍过去了,看起来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些兰花上。 正绞尽脑汁想着下一个话题的时候,身后房门被拉开。 身边男人豁然起身,脚边花盆被踢翻,沿着台阶一路滚了下去,花盆翻了个底朝天,方才看起来还是心头好的那株兰花被压在了泥土和花盆之下,侥幸留在外面的那一半,被沈洛歆一脚踩过…… 那株方才还很名贵的草,一瞬间被弃若敝履,无人问津。 “你……”沈洛歆听到开门声,一改方才八卦的不正经,急急忙忙冲了过来,“你怎么了?可是方才母亲单独同你说了什么,她那人神神叨叨的,有些话左耳听右耳出就是了,千万莫要当真!” 火急火燎的,看得出来,沈洛歆是真的急了。 姬无盐摇头失笑,“无妨……许四娘甚好。你也被她教地很好。和她没有关系……若是你这几日回去,帮我转达一声谢意。”她说着,看向古厝,“我要去找宋元青一趟,你陪我一道去吧。” 第236章 唯有真诚 许四娘说过,宋元青那里有一份被压下来的奏章,且不管那封奏章到底为何秘而不奏,只是显然的,宋元青一定知道些什么。 宋大人的耿直是出了名的,规矩也是出了名的,这样的人……不管是利诱亦或威逼,大多都行不通。 唯有……真诚。 宋大人待人真诚,亲自将人迎进了府衙大门,落了座、上了茶,真诚地开门见山,“不知,姬姑娘过来,所为何事?是风尘居出了什么事情吗?” “风尘居无事,这几日一切顺利,有劳宋大人挂心。” 宋元青颔首,“如此便好。那姑娘这是……” “是这样的,宋大人。”姬无盐慢条斯理地端了茶杯抿了一口,才低了眉眼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此事民女也不好过问……毕竟,是朝廷的事情。只是,民女到底是为此受了些伤,前两日暴雨阵阵的,这伤口便钻心地痛,这脑子也时常眩晕,大夫说,大约是落下病根了……是以,这心里头总是放不下,想问问宋大人,这道宗教天师,到底是何许人也?可抓住了?” 宋元青面色微讪,“还不曾。朝廷已经在全力抓捕道宗教余孽了,姑娘放心,但凡有任何消息,宋某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姑娘。” “如此……那就麻烦宋大人了。”低着头的姑娘,一改往日坦然自若的模样,说话的时候揪着手中帕子,言语间还有些欲言又止的迟疑,瑟缩到令人心疼。 宋元青正欲宽慰,蓦地灵光一现,到了嘴边的话悉数收回,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下方的女子,试探着问道,“姑娘可是……知道些什么?” 姬无盐快速地飞了个眼神过去,又倏地收回,像是受了惊的小鹿。很明显的,想说,又不敢说。 宋元青心领神会,摆摆手,让人退下了,才慎重承诺道,“姑娘放心。姑娘今日所言,只有宋某知道……宋某也一定会安排人手,确保姑娘的安危。”年轻的父母官,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正大光明”牌匾之下,义正辞严地承诺要保护一个弱女子的安危。 有那么一瞬间,姬无盐很想站起来问问他,那彼时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另一个姑娘的安危?可她忍住了,她不是一个三岁稚童天真不谙世事,所谓父母官,到底也是能力有限。必要的时候,他甚至连奏报都呈送不上去。 掩下心底悉数情绪,她只低着头,轻声嗫嚅,“便是……便是东宫要置小女于死地,宋大人……也护得住吗?” 对方倏地看来,眼神瞬间犀利如刃,只言语却已经温和安抚,小心翼翼地,“姑娘既是在说道宗教,又怎么突然扯到了东宫……若是宋某记得没错,姬姑娘之前便问过宋某这个问题。如今……答案还是没有变。” 他还记得。姬无盐抿了抿嘴,可彼时对方便没有直接回应,反而有些模棱两可的,可姬无盐这次没打算让他搪塞过去,只状似放心地轻轻颔首,“小女便是想着当初的承诺,今日才斗胆过来求助。” “彼时在后山林中,遇到道宗教余孽,本躲在树后藏匿着,偏对方所言之事,太过于骇人听闻,小女惊诧之余才露了行踪……自那之后,我的随从就发现姬家之外天天有人监视,便是上街也有人跟踪……”说着,低头搅着自己帕子,掀了眼皮子看向宋元青,又瞬间收回,犹豫片刻才又左右环顾一圈,怯弱低语,“就、就……今日我走这一遭,兴许已经为宋大人带来了一些麻烦……” 她言语间知道了某些秘密的暗示太过于明显,结合之前的言语,很难不往东宫那边去想。东宫骇人听闻的秘密…… 为了避嫌,门开着。门口无人看守,但仍然看得到外头人来人往。 被那一场大雨冲刷过的天地看起来格外的干净,太阳照着,竟还有些晃眼。东宫的秘密,宋元青不敢猜,也大约不用猜——理智告诉他,撒手不管才是上策。 可骨子里的正义感又让他不能对着一个被人跟踪随时可能有危险的小姑娘撒手不管,他沉吟片刻,到底是折中了一下,不听秘密,只安排人手保护这个孤立无援的姑娘,“这样吧,宋某安排几个可靠的手下,这几日负责姑娘的安全。姑娘放心,宋某既然是燕京城的父母官,自然不会舍弃自己的任何一个子民。” 下方的姑娘偏头看来,一改之前胆怯犹豫的样子,直勾勾地盯过来,盯地宋元青心底发毛。 半晌,她倏地笑了,眼底笑意缱绻,可宋元青却觉得,那笑……讽刺极了。面纱后的表情,该是勾着嘴角,讥诮嘲讽的样子——他没来由地心虚了。 “宋大人说,自己是这燕京城的父母官,小女信了。您也说过,太子殿下素有仁德之名,自不会故意为难一个弱女子……可宋大人,如今小女知道了东宫最大的秘密,太子可真的不会为难?” “慎言!”宋元青目色一变,“东宫诸事,岂是你能随意背后议论的?姬姑娘今日所言,本官便作未曾听见,姬姑娘走出此处,可莫要再对人提起此事了,当心惹祸上身。” 谁知,小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是直截了当说道,“如今便已经惹了……宋大人,他们说,崇仁殿的那场大火,并非意外,彼时殿门紧闭,已故太子妃求救无门被活活烧死在崇仁……” 话音未落,宋元青已经豁然起身,一拍案几,“休得胡言!” 姬无盐静静看他。 一个激动地疾言厉色,一个眉眼微挑仿佛初生牛犊不怕虎,还带着几分古怪的得意之色。 两两对视,没有人说话。 他彼时的呵斥声音陡然拔高,门外路过的手下好奇驻足打量过来,宋元青被看地有些尴尬,咳了咳摆摆手将人赶走,复而打量几眼姬无盐。他不是傻子,年纪轻轻坐在这个位置上,虽然有时候显得阅历不足,但也从侧面证明他的能力比同龄人出众许多。 如何会看不透姬无盐的打算? 这丫头不过是想要将自己也拖到同一条船上罢了。 第237章 宋大人是个好官 父母官最是难为。 百姓以为你无所不能,其实不过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特别是真的想留在这个位置做些实事,便万万不该将权势得罪狠了,更不能越雷池半步。 宋元青……他的确是想要做些事情的。 他就不能鲁莽,不能仅凭着一腔热血去撞南墙,有些口该闭的时候就要闭,有些头,该低的时候还是要低。东宫之事,即便疑点重重,可事情太大,不是靠他一个人这一顶乌纱帽就能顶得住的。 非但顶不住,还可能以卵击石,到时候还要牵连许多人。 他不敢。 他不敢,便也拦着姬无盐的几次欲言又止,谁知没拦住。 他坐在“正大光明”牌匾之下,目光自姬无盐的眉眼之间逡巡,方才怯弱忐忑的姑娘此刻靠着椅背,老神在在地看过来,哪里还有一点害怕?他看着这样的姬无盐,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当真是个刺头儿。 “姬姑娘应当知道,就冲着你方才的举止,本官完全可以将你从此处赶出去。” “我知道。”她颔首轻笑,不急不躁,眉眼如画,“可我同样知道,你不会。宋大人是个好官。” 宋元青扯了扯嘴角,呵呵地假笑,“这句‘好官’宋某有些受不住……姬姑娘倒是超乎宋某的意料之外。只是不知姬姑娘如此煞费苦心,又是为何?” 她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磊落又坦荡,“自保。” 说着,姬无盐搁下茶杯,走到宋元青面前,缓缓作揖,面上笑意散去,凝着眉一本正经,“小女无意触及宫廷秘辛,更不愿深陷其中,可事与愿违……还请宋大人指点迷津,救小女一命。之前所言,只是不愿宋大人再顾左而言他地搪塞小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即便如此,小女方才所言,敢以性命担保,句句属实。” 宋元青看着她,考量着这些话里的真实性。 说着“句句属实”的姑娘,站在大堂之中仰面看来,微风拂动她的裙摆,有种风华散尽风里,迎面拂来。她不似站在大堂之下,倒像是站在金銮大殿之上,接受万民顶礼膜拜。 年轻的宋大人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了一惊,有些后怕地舒了一口气,才看着姬无盐叹了口气,“本官自是信你。只是姑娘方才所言,并非真相,可见彼时几位道宗教余孽,也不过就是道听途说或者肆意攀咬罢了,是以本官才告诫姑娘,有些话……说不得。” 之前一口一个“宋某”,如今却是一口一个“本官”。 姬无盐很是惊诧,“怎会?宋大人,您莫要诓我。那这阵子为何屡屡有人跟踪,姬家门外也时时有人探头探脑似是监视?” “今日话既至此,本官也实话实说了……若姑娘真的触及到了那些人的利益,甚至只是可能即将触及,彼时你所要面对的处境,绝对比如今这般更加凶险万分。”宋元青捏了捏眉心,似乎对这个难缠的姑娘很是头疼,“这么说吧,若是情况真如姑娘所言,那姑娘怕是已经身首异处。” 姬无盐倏地看去,瞳孔微微一颤,张了嘴,瞠目结舌,“那、那……” 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即便伶俐了些,却也只是一个小丫头。年轻的宋大人如此想着,也觉得自己的话太吓人了些,他又安抚宽慰道,“所以,此事并非姑娘所想。至于跟踪之人,大抵就是些见色起意的街头流氓,本官安排些人手给姑娘即可。” 宋元青想着,连跟踪姑娘家都能露出马脚的人,想来也只有一些流氓混混,若是给个教训将人赶走自是最好,不行就带回来关几日吃吃苦头。 话已至此,姬无盐也不好咄咄逼人着问出一些别的东西,但方才自己故意“泄露”了一些错误的情报,宋元青的反应看起来也是真实的,彼时崇仁殿的大门的确不是从外面锁着的。 上下三十七口人,无一人逃出……其中三十五人口腔鼻翼之间并无任何烟尘吸入,唯余知春和上官鸢……一切和许四娘所言,并无二致。 目色微痛,她敛了眉眼,看上去有些失落。 宋元青下意识抬了抬手,犹豫着又放下了……姬无盐太聪明了,有些叮嘱一旦说出口,就一定会被她听出端倪来,还是不说了罢。他张了张嘴,屁股落回椅子里,才道,“宋某这就派人送姑娘回府。” 漂亮清瘦的小丫头看起来有些难过,沉默着摇摇头,半晌才道,“不必了。既然只是一些宵小流氓,小女的侍卫还是能对付的。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几日宋大人自己出入还是小心些为好,毕竟……到底是不是流氓,谁又说得准呢?” 说着,看了眼宋元青,“宋大人,您说是吧?” 宋元青看着她,没应声——不知怎地,没敢应。看起来低落的姑娘,眉眼之间的气场却极盛,带着犀利,似是能洞穿人心似的。幸好,姬无盐似乎也不必他回答,说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宋元青坐在那里,怔怔地似乎发了一会儿呆,才抬了声音唤道,“来人……” 姬无盐虽然明确表示不惧那几个跟踪的小混混,但宋元青既承诺了要护着她,总不能轻易食言,他吩咐手下,“这几日派两个人暗中守着姬家,保护姬姑娘的安全,若是发现了流氓混混,抓回来关上几日。” 手下领命退下。 宋元青又坐了很久,看着从门外落下的光影缓缓移动,不知怎地,总觉得心底有些七上八下的。原先无人在意的一个教派,如今哪哪都是余孽,时不时地冒出来犯个事,还抓不干净。 的确有些令人介意。 一般这种情况,总要有些背后的势力……难道,真是东宫?只是,姬无盐方才所言,却又和自己查到的有不小的出入。宋元青心中起了疑心,却一时间也没有头绪,只叹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第238章 带你去爬山 姬无盐出了衙门进了马车,马车徐徐离开,拐进一旁路口,没走多久,堪堪停下。 没一会儿,古厝就回来了,冲着姬无盐摇了摇头。 到底是没有找到那封被压下的奏章。 宋元青有自己的府邸,只是他很少回府居住,大半时间都住在衙门的后院之中。本来也只是抱着一丝希望,所以这会儿也谈不上失望与否。 “不过瞧见一件有趣的事情。”古厝一边倒茶,一边卖关子,“猜猜?” 这从哪里猜去?姬无盐翻了个白眼,也不猜,也不搭理他,只拿眼神瞅他,眸色不善的样子。 古厝讨了个没趣,呵呵笑着也不在意,将手中茶杯递给她,“叶家……叶家这次想着和宋元青联姻呢。” “嗯?”姬无盐是真的意外,两只手捧着茶杯也不喝,只懒洋洋地“嚯”了一声,眸底神色意味深长,“杨少菲虽然不太像个东西,却也是杨司马家的宝贝疙瘩,门第之间也算搭得上。这宋元青……虽也算是朝中炽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但也真的只是如此罢了……这落差有些大呀,叶家小姐听说是个性子傲气的,能答应?” 叶宛如的性子傲,是出了名的,这燕京城里没几个小姐是被她搁在眼里的,是以传闻中交好的也就那么一个——尤灵犀。 彼时杨少菲她都懒得去搭理,任由他和百合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也没怎么搭理过。 这宋元青,她能乐意? “不乐意又怎么样呢……杨家说她克夫。”古厝也难得地叹了口气,似乎颇有几分感同身受,“即便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这不过就是杨家气不过之后的欲加之罪,可事不关己的时候尚能唏嘘一二同情一下,可落在自己身上的话一定是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是以,叶家小姐想要找个门当户对的……难。” 姬无盐从捧着茶杯,到支着下颌,听地兴致盎然,听完了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若是我,倒不如不嫁了,海阔天空、山高水远的,还能被这几句流言给困住?” 古厝笑着摇头,“海再阔,只有雨才能畅游,天再空,也只有鸟儿能飞。这些世家里长大的小姐,同你这野猴子哪能一样。叶小姐若当真离开了燕京城,怕是不出几日,就愿意乖乖回来上花轿了。” 言语间,几分讥诮。 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习惯了前呼后拥的排场,习惯了权势富贵带来的便利,便也丢失了一些生存的能力。 亦或者,在富贵和自由之间,她们宁可选择前者。 姬无盐听得懂,却也理解不了,大抵就像当初,她一样理解不了上官鸢的决绝。只是,上官鸢至少还有一份心动在里头,便是扑火也义无反顾,那叶家小姐呢…… 她笑笑,没当回事,“便是叶宛如同意,宋元青还难说呢……这婚事呀,难。” 宋元青的傲骨也不输叶宛如。加持在能力之上的骄傲,自不愿娶了叶家小姐让自己的天分和努力看起来像是攀附之后的硕果。 古厝想着,颔首,“也是。若是不能成,怕是宋大人那处要乱上一乱,咱们也好……”浑水摸鱼。 两人相视一笑,车帘之外,驾车的古厝猛地打了个寒颤,他缩了缩脖子,寻思着这刚入秋的天,怎地如此冷地渗人?莫不是,里头那两只又在密谋什么坏事? …… 白家。 这是两人不欢而散之后,陆江江第一次登白家门,距离上回在门口徘徊“偶遇”李裕齐,没过几日。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让人通传——陆江江怎么也没想到,太子给自己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约白行去爬山。 “陆江江?”身后传来的声音,是白行,他从外头回来,一身的白色长袍,腰间玉带收束,发间一支白玉冠,简单又贵气,潇洒风流。他看着陆江江,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纵观自己一身紫色华裳,之前觉得气度轩昂,如今不知怎地,站在白行面前总觉得矮了几分去。他面色尴尬,有些迟疑,白行却已经引着他往里走,“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白行坦然自若的样子,让陆江江觉得,那一瞬间心里头有些堵得慌。就好像曾经的不愉快对方都忘了,就只有自己耿耿于怀着,折磨着自己。 一路别别扭扭地进了白行的院子,大体还是和之前一般的模样,细微处却已经不同了。 譬如说,之前养鱼的池子里,一眼看去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剩了,没有莲花,没有鱼,连一片落叶也没有。 见他盯着那池子看,白行当下了然,笑着解释道,“被父亲丢去了军营里,操练了月余……回来,都没了。那几个小丫鬟没照顾好……索性就让人将池子都捞干净了。如何,瞧着也不错?” 陆江江心不在焉地点头,没有提醒白行,那些鱼大多数都是自己放进去的。 就在院子里坐了,上了茶,丫鬟们退下了,陆江江一时间还没想好如何开口,环顾一圈,指了指廊下三两盆长势不错的兰花,寒暄着,“何时喜欢这么文雅的东西了?” “那个呀!附庸风雅罢了。”说着,白行走过去端着看了看,又摸了摸那些个看起来很精神的叶子,摇头失笑,“那日瞧着古厝养的还不错,开的花也好看,我就寻思着讨了几盆,奈何,到了我这里,却是再也没有开过……” 说着,对上对方眼神,微微一顿,又道,“古厝你知道的吧,姬家的管事。” 自然是认得的。陆江江沉默着点点头,心里最后的一点犹豫没有了……这个院子,看似和之前并没有多少区别,可属于自己的痕迹渐渐减少,属于另外一些人的却越来越多。 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看着白行搁下那几盆兰花往回走,端着手边的茶抿了一口,提议道,“不若,过两日去爬山吧。” 第239章 最后一次 白行正要坐下,闻言愣了愣,“爬山?”有些意外。 “嗯。”陆江江点点头,“咱们也好久没一道出去走走了,叫上沈家那姑娘。”听起来很随意的建议。 可白行和陆江江认识多年,早些年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即便生疏数月,可也不会生疏到看不出对方眼神之间的躲闪和局促。白行的眉毛愈发拧巴在了一起,陆江江在白家门口意欲向李裕齐献美人的事情,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味。 白行自己同李裕齐不说生死对头,但互看不对眼是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也是真的。陆家这些年逐渐势微,想要进东宫阵营,他也是理解的。 可他不能理解的是,做这件事的人……是陆江江。那个曾经和自己一起喝酒吃肉猜拳、一起胡闹犯错、一起吹口哨调戏姑娘家的陆江江。白家输左相哪里了?他宁可折了一身骄傲将脸送到人家脚底下去被践踏也不来白家求助? 白行也不知道陆江江如今有没有讨了东宫的喜了,美人献了没……若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这山…… 不爬也罢。 心里寻思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摇着扇子含笑打量着对方,“沈家姑娘?沈洛歆吗?” “嗯、对。”陆江江点点头,“就她。小丫头挺好玩的,带上她一块儿。” 说完,又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人多热闹嘛!” 白行愈发觉得不对劲起来,半起了身子给自己倒茶,摩挲着茶杯打量陆江江,半真半假地笑,“你何时同她这般熟络了?” “不熟。若是熟络,我便自己叫了。” 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今日的陆江江,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古怪来。白行继续试探,“如今,沈洛歆住在姬家,不若,一道叫上姬无盐吧。就叫一个,我也开不出口呀。” 果然,陆江江眸色明显一闪,下意识伸手擦了擦大腿上的衣裳,“不、不了吧。” 白行当下脸就严肃了,坐直了身子问陆江江,“陆江江,你老实同我说,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我、我……”陆江江继续擦着衣裳,倏地一改眼底瑟缩,变得激动又嚣张,“我能有什么算盘?白行,如今咱们的交情已经连一起爬个山都不行了吗?……若真是如此的话,你便当我今日没来过吧!” 说着,起身欲走。 白行拉住了他,看着对方忍着气的样子,想着门房口中当日情形,又有些不忍这打小的情分,低低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陆江江,我不是傻子。你自己想想你今日举止……旁的不说,便是你一边说着人多热闹,一边却叫了沈洛歆不叫姬无盐,又是何道理?” 陆江江坐在石凳上,他的手撑着大腿,保持着随时起身离开的动作,低着头不说话。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年纪不小了。” 白行诧异看去。 既打开了话题,陆江江便也不隐瞒了,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被人抓住了之后终于放弃了抵抗的鹌鹑,老老实实地交代着,“我和你不同。你白家豪门显赫,多少姑娘排着队挤破了头也要进来呢。我……一来,陆家什么样子不用我多说,二来,我也不是长子、自己也没什么能力,未来能握在手里的不多,若是再等几年,就更难了……” 白家少爷从小到大最不擅长“感情牌”,这会儿近乎于瞠目结舌地看着陆江江,张了张嘴,说不出宽慰的话来——毕竟,在白少爷满打满算二十年的人生里,最不顺遂的大抵就是上房揭瓦被老爷子追着满院子跑。 这样的人,即便再聪慧,也缺乏共情力。白行是,姬无盐也是。所以他们两人对着叶家、对着陆江江的烦恼,多少有些理解不了。 只是,有一点他是听明白了,“所以……你看上沈洛歆了?” 于是,白少爷愈发地有些不理解了,这人不是之前还喜欢姬无盐的嘛,为此还跟自己大吵了一架负气离开,这才多久,就又看上沈洛歆了?倒不愧是风月之所的常客……于这一点上,白少爷总是和这个发小达不成共识。 “呵……”陆江江突然抬头看他,懒洋洋地笑,并没有几分笑意,“倒也不是看上吧,毕竟还没那么熟。只是觉得人还不错,先相处相处嘛,所以想着你同她比较熟,请你去约出来。” 这说法,倒是能接受。 白行点点头,看起来是信了。只是又想着门房说地那些话,扯了话题,小心翼翼地开口,“最近……陆家还好吗?” “嗯?”陆江江似乎有些不明所以,愣了愣,才摆摆手,“嗨,陆家不就一直那样嘛,飞黄腾达是不可能了,但这几十年大抵还是没落不了的……”状似随意,眼神却已经避开了去。 “其实……”白行欲言又止。 近二十年的发小,白行懂陆江江的闪烁,陆江江也懂白行的犹豫。的确,从客观而言,白家是更好的选择,可……正是因为打小的交情,陆江江的骄傲不允许他选择白家。 陆江江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半晌,挣扎着开口,“其实、其实我想问你……” 白行看过来的视线里,他咬了咬牙,笑了笑,不太在意地问道,“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姬无盐……我家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更不是众望所归的那个,婚姻……婚姻倒是能做主,你说、你说我若是追求姬无盐的话……”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上一回他也是这么问的,只是,上回明显更加理直气壮地多,结果不欢而散。也是那之后,陆江江才知道,自己以为胜券在握的事情,原来……尚且不配。 最后一次。他如此告诉自己,若是白行改了态度,他就带着陆家进平阳郡王一脉,哪怕是折了一身骄傲,从发小,成为他白公子的跟班。 没有人知道,陆江江此刻心里的忐忑、挣扎,他像是一个溺水之人祈求最后一根浮木。 白行也不知道。 第240章 带你去进香 没有人比陆江江更清楚,一入东宫阵营,陆家不从身上剥落几层皮下来,东宫是不会满意的。而白家终究温厚一些,陆家的境遇也会好一些。 心中隐约的不甘,也是陆江江这些日子以来辗转反侧到夜不能寐的原因。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让人有些不安的沉默里,仍然是白行直白到残酷的否定,“你不行的。” 说完,大抵也是察觉到自己太过于伤人了,白行又解释道,“我不是说你配不上姬无盐,成亲之事虽有门当户对之说,但还是两情相悦最重要。只是……想来你也听说了一些……哎,如今我还不能同你说这许多,但总之,姬无盐那边你还是不要费心思了。” 再多的解释,在第一句“你不行的”之后,听起来都像是欲盖弥彰般地多余和讽刺。 暖风阵阵。 也许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都不会有人知道,就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午后,陆江江终于散尽了他生命里最后的一点期许。 而此刻,他只是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颔首道是,“听说了些……也对,他宁修远喜欢的东西,自然没有旁人觊觎的份。” 白行大抵觉得这话听着有些怪,皱了皱眉头,半晌,不轻不重地说了句,“他和咱们不同。” 陆江江扯了嘴角呵呵地笑,“是啊,不同。” 白行总觉得陆江江今日有些古怪,这会儿的笑也古怪,只是他又说不上来这些对话有什么问题,便只以为陆江江心情本身不大好,便只颔首应着,“成吧。明日我去趟姬家,问问沈洛歆。只是她来不来,还得看她自己……何时去爬山,定了吗?” 陆江江端着茶杯低头抿了一口,低着头用茶杯遮了半张脸,“那就后日吧。这几日瞧着天色还不错。” 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院中水池水面都上涨了不少,此刻微风拂面,却没有日光,天上阴云拢着,实在也看不出“天色不错”的样子。 白行颔首道好。 又坐了一会儿,大体就是说些最近的趣事,关于白行的。 多数是白行在说,陆江江在听,只是听的人有些心不在焉,或者说不感兴趣。曾经白行的事情他大多都知道,津津乐道间,都能在那些事情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而现如今听着,总觉得这些事情距离自己那么遥远,军中历练?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至少,陆家就没有子弟有这样的权利。姬家的事情?至今为止,姬无盐长什么模样他都不曾见过,只记得那双眼睛,漂亮地不可一世。 陆江江是真的想过娶姬无盐的。 今日他为沈洛歆找的那些理由,都是真的,用在姬无盐身上同样适合。只是没想到,那想法刚起来,就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也让他知道了一个事实,虽然曾经并称四大世家,但陆家在白家面前,大约真的什么都不是。 陆江江坐了一会儿,就借口还有事情,起身离开了。 那些陌生的事情、甚至是陌生的情分,想要再捡起来,有些令人觉得难堪。 白行起身送他,临出门之际,白行冷不丁开口唤道,“陆江江!” 对方半转了身子看他,无声询问。白行噎了噎,才问,“是后日吧?” “嗯。” “那成。”他摆摆手,“你不是有事嘛,回吧!” 对方颔首,沉默着转身离开了。 白行看着陆江江垂着手一步一步离开的样子,那个曾经倜傥风流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即便身上仍然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款式,背影却并不挺拔——有种莫名的疲惫来,像是散了一身的气焰。 陆江江,曾经的小霸王,最不喜欢别人叫他“陆江江”,可方才白行故意唤了几次“陆江江”,对方也只是沉默着应了。那个少还是少年的男人啊,到底是不一样了。 白行叹了口气,转身往里走去。 …… 姬无盐从衙门回来没多久,宁老夫人来了。 这是宁老夫人头一回来姬家,也是头一回来这座宅子。她拉着前来迎接她的姬无盐,饶有兴趣地参观了一圈,频频颔首,称这宅子修地极好,既有江南水榭的婉约,却也有北方建筑的雄浑。 姬无盐只推说是古厝修的,自己可搞不定这许多事情。 宁老夫人想起这宅子还是收了银子的,无奈摇头,“那小子……既是交好的友人,如何还能问你收银子?太不懂事了!” “无妨。彼时……倒也算不得交好的友人。”姬无盐低眉浅笑,没有说的是,那时候甚至算不得友人,大抵也就是互相提防甚至还互相算计的陌生人罢了。 老夫人却不懂她的弦外之音,颇有些好奇地悄悄打量这姑娘面纱之外的容颜,旁敲侧击着,带着几分揶揄地,“那……如今可算了?” 也不算。 老夫人跟前,姬无盐觉得还是要给宁修远留些面子的,考量再三,到底是点了点头。 老夫人抿着嘴角笑,这丫头,眉眼生地极好,一双眼睛着实是漂亮,皮肤也极好,凑这么近看着都没有发现任何瑕疵,还有鼻梁……这么可人的小姑娘,以后生出来的孩子得多可爱啊! 老夫人心里头都冒着泡儿,拉着姬无盐提议道,“丫头。最近我总觉得心里头堵得慌,有时候还心颤,想着去城南的寺庙里进个香,你陪我去吧。” 有些意外,但姬无盐没有拒绝,“好。老夫人何时起身?” “后日吧。如何?穿地轻便些,那寺庙在一处矮山半山腰上,要走一程。”老夫人叮嘱她。 姬无盐点头道好,一边又吩咐子秋,“你去问陈老要一些助眠的温补之物。心里头堵容易影响睡眠,宁老夫人等会儿带回去试试……我这府上的大夫虽不是什么避世神医,但还算有些用处。” 宁老夫人也算对姬无盐有些了解,知道她什么事都喜欢往自谦了说,她既如此说了,这大夫医术必然了得,当下颔首道好,“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哈!” 第241章 姨 姬无盐容色温雅,“不过是一些普通的药材,原也不必同晚辈客气。” “说着让我不用同你客气,你却客气极了,一口一个老夫人、一口一个晚辈的,着实生分。”宁老夫人斜她一眼,略有娇嗔,“就不能唤我一声宁姨?” 保养得宜的妇人,斜着眼看过来的时候,眉眼之间还有些少女姿态。 看得出来,是被保护地很好的女子,大抵这一生,优雅顺遂。 只是……姨? 姬无盐惊了惊,当机立断地拒绝道,“这不行……晚辈如何能不知礼数到如此地步,岂不是自抬身价乱了辈分……”虽然这位老来得子生了一个宁修远,使得燕京城中的辈分看起来有些复杂,那也只是因为宁修远辈分高罢了,却不能因此低了这位的辈分。 姬无盐是如何都不愿意的。 韩嬷嬷却在一旁抿着嘴偷笑,老夫人的这点儿心思,着实太过于明显了些——大抵是想要趁着所有人还没注意到这个宝贝疙瘩的时候,赶紧将人姑娘贴上宁家的标记。 果然,老夫人不乐意了,“怎么就不可以了,怎么就乱了辈分了?你和我家幺儿是友人,是吧,你方才自己说的,是极为要好的友人。我是他母亲,你不唤我姨,你难道还唤我祖母不成?是不是觉得我看着老了,做你姨就不对了?” 实在没想到宁老夫人是这般性子,姬无盐一个头两个大,讪笑着哄着,“哪能呢。您瞧着和我母亲一般年纪,怎么都看不出来是做祖母的人了呢。” 姬无盐的母亲宁老夫人没见过,但想来应该和自己差了许多年岁。这丫头哄人哄地顺溜、却也敷衍,敷衍地让人哭笑不得。老夫人淡哼,“那怎么就不能唤我一声姨了?怎么就差辈分了?” “老夫人……” 话音未落,宁老夫人又哼了哼,“莫不是你以后见了宁修远还要唤他一声叔?……哼。” “唤他一声三爷,也挺好的。”姬无盐摸了摸鼻子,其实私心里觉得叫叔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个想法到底是不敢同老夫人说,只歪着脑袋蹭了蹭对方,撒娇道,“您也替晚辈想想嘛,前几日刚暴露了江老爷子的事情,如今外头全是我的风言风语呢,若是再有人听见我唤您姨……还指不定又要编排什么呢……” “那就让他们编排好了!”老夫人一脸骄傲地哼哼,“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要我说呀,你就是太低调了。江老关门弟子的身份,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再者,你叫我一声姨,又怎地了,你愿意叫,我愿意应,关旁人何事?这世间闲极无聊者甚多,愚蠢之人更多,若是还要一一在乎他们的看法、言辞,自己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姬无盐本也不是在乎这些的人,闻言却仍然眸色微亮,宁国公府能成为朝野上下最大的庞然大物,稳坐朝堂而手控江湖,想来和这位老夫人亦有很大的关系。 关于这位老夫人的信息,其实不多,也没有什么出彩的传闻,只知书香门第出身,并非倾城之色,母族并非显赫权贵,却也小富即安。宁国公夫妇之间也没有什么可歌可泣足以流传后世的爱情故事,大抵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样一个看起来格外平淡的、好像除了“运气”什么都没有的女子,在并不短暂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了燕京城当时的大家闺秀们愤愤不平的对象——明明好像什么都不是特别出彩,怎么就进了当时就显赫的宁国公府,甚至,宁国公还是出了名的宠妻,宠了大半辈子了,真真儿半点风月传闻都没有。 哪是什么运气? 不过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智慧罢了。 姬无盐挽着她的胳膊,突然很想了解了解这位极具智慧的老夫人的生平过往。 不过该有的礼数,总是还要有的。她颔首轻笑,“旁人的言辞虽无关痛痒,但若因此给您带来些许麻烦,便是晚辈不懂事了。这一声姨,私底下能舔着脸地唤一声,但大庭广众之下却是万万不能的。” 小丫头的声音很好听,语速也缓,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入耳只觉得熨帖极了。小丫头虽然坚持,但好歹是退了一步了,这有一就有二,也不急,老夫人满意颔首,“那,叫声姨听听?” “姨。”姬无盐大大方方地唤,并无卑微,亦没有刻意地热情。 “哎!”老夫人应地响亮,眉眼之间的细纹都明显了起来,一边应着,一边将手腕上的镯子退了下来往姬无盐的手上戴,一边还担心姬无盐不收,认真地解释道,“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你放心,也不是什么祖传的、家传的宝贝,就是数月前上街,看着色泽不错买的,今日就当……嗯,认亲礼了。” 身后韩嬷嬷一不小心,左脚踩了右脚。 白玉的镯子,看质地很不错,是个好东西,说话间镯子已经到了手腕上,老夫人抓着姬无盐的手端详着,满意地频频点头。姬无盐虽觉得贵重了些,不过对方既然说了不是祖传宝贝就无大碍,下回见面自己再送老夫人一些小物件,也算礼尚往来。 这般想着,她便轻声道了谢,收下了。 老夫人看了看天色,今日来意说过了,也厚脸皮地缠着要了声“姨”,镯子也送出去了,当下也没什么事情了,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一直到有个侍卫匆匆忙忙来找姬无盐,老夫人才起身告辞了。 坐上马车,韩嬷嬷笑着戳破老夫人的心思,“您真是心急了些。那头刚让郡主唤你一声祖母,这边就让姬姑娘唤您姨,这进香的时候两个人都在,届时被郡主听见了,岂不是又要……” 到了嘴边的“不开心”堪堪咽回去,嬷嬷顿了顿才换了个词,“郡主又要伤心了。” 没有外人的马车里,老夫人的一张脸散了几分笑意,她慢条斯理地端了茶杯抿了一口,搁下茶盏,轻叹,“嗯。我就是故意的。” 第242章 宁修远失踪 “她来寻我,说是想要为那日的行为道歉,只是碍于面子,又担心登门会被奚落……于是来求我约一下无盐,我应了。”老夫人靠坐在软垫上,懒洋洋吹着窗外的风,眼睛微微眯着,“我应她,是真的希望她们能和好……年龄相仿的姑娘,若是聊得来,往后走动多一些也是好事。只是……她的性子我也了解一些,太骄傲了……” 从小到大的娇宠,让那个丫头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世界就该围着她转的,她要这天上的星星,星星就该为她落下,她要这宁修远,旁的女子就不该肖想半分…… 和好?老夫人是持怀疑的态度的。 韩嬷嬷便有些不大明白了,“那您为何还应了?若是真的出了事情,姬姑娘怕是要怨怼于您。”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权当,最后一次吧。”老夫人眉眼微敛,指尖抚过空荡荡的手腕,那处,原本有个白玉镯,洁白无瑕的质地,只在镯子内侧有个很小的“宁”字标记。 那是宁国公府的传世之宝,燕京权贵大多数都见过的。只是姬无盐来燕京城的时间太短,自是从未听过,就这么被自己给唬住了。老夫人抿着嘴角偷笑,笑着笑着,眉头又微微蹙起,“这阵子总也有些心神不宁,是该去添些香火钱……算算日子,老三也该回来了才是。” 钱韩嬷嬷挪了过去,为老夫人轻轻按摩着太阳穴,“前几日听二爷提起,说是今年瀛州的水患比往年都厉害些……大约是因此给耽搁了吧。” 老夫人不大乐意地叹气,“彼时不让他学武,想着让他在户部谋个清闲的官职,安安稳稳过他的小日子就好。宁国公府已至鼎盛之势,低调图稳才是上策,偏他们仨,一个胜一个地能折腾……” “那是咱们家的公子都是人中之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金麟岂是池中物?”韩嬷嬷笑着宽慰老夫人,一边扯开了话题,“老夫人既是将镯子都送了姬姑娘,不若,等三爷回来,就上门提亲吧……这男人成亲之后,心里头有了挂念,自是图稳些。” “倒也是……”老夫人想了想,颔首,笑地一脸温和,“是该盘算起来了,双亲都在江南,许多事办起来也是隔山跨水的不方便……待老三回来,寻个机会去江南接人,听说还有一位兄长……” …… 这边,两人已经开始盘算起提亲之事该注意的一些细节,老夫人甚至已经在考虑该不该再去拜访下白老夫人,毕竟听闻之前宴会上白家那位认了小丫头作干孙女儿,虽未正经行过认亲仪式的,但到底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 而这边,姬无盐看着行色匆匆而来的侍卫,就已经意识到必有大事——若是寻常事,他们向来都是去找古厝或者岑砚,特别此刻自己是在会客,更不可能如此唐突寻来,是以她连人都没送,只吩咐了子秋好生相送。 二人离开,侍卫递过一个并未开封的信封。 姬无盐没接,只问,“哪来的?” “回姑娘,瀛州。” 饶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姬无盐,心头仍是突地一跳,伸手去接那信封。 信上寥寥数字,道尽血雨腥风。 宁修远落水失踪。 云层遮了太阳,湖畔的风带着水面的凉意,阴云之下吹地手脚冰凉。 姬无盐握着那封信,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言语,甚至对这封信没有任何反应。 她像是一个空壳子,或者说,像是一个雕塑。 等了很久都没有得到吩咐,也没有让退下,侍卫有些担心,轻声唤道,“姑娘……”信封里是什么他不知道,所有姑娘亲启的信封,便是古厝和岑砚侍卫都无权开启的,只是看姑娘的样子……怎么说呢,他没有什么文化,绞尽脑汁只想出来一个词,天塌地陷…… 姬无盐倒是像是突然被唤醒了一半,瞳孔动了动,低低应了句,“嗯……”半晌,挥了挥手,“下去吧。辛苦了。” 仍然没有表情。 侍卫犹豫片刻,行了个礼,下去了。 姬无盐还是握着那封信,还坐在原处,坐了很久。有丫鬟路过,对着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后来,陆陆续续地,好像又有几个下人走过,她一一点头,偶尔“嗯”一声。 冷风拂面中,她把自己坐成了大门口的石狮子。 寂风来了,拉着她冰凉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话,她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声音在姬无盐听来,显得格外遥远,一个字一个字的飘进她耳朵里,她听见了,却没听懂。 寂风被吓到了,哇地就哭了。 她想抬手去擦,可一只手被抓着,还有一只手,沉甸甸地……抬不起来。她低头看那只手,哦,手里有封信……信上的字,太重。 寂风的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有些烫。嚎啕的哭声里,她思绪渐渐回笼,然后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宁修远那个妖孽,怎么会落水呢,怎么会失踪呢? 宁修远……宁修远…… 嚎啕大哭的寂风突然不哭了,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他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一滴泪水从姬无盐的眼角缓缓缓落。 就一滴。 没有表情的脸上,甚至不能被称作哭泣的泪水,就好像是一滴雨滴在眼里,然后从眼眶中溢出来。寂风怔怔看着,又去抓姬无盐的手,“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姬无盐终于听明白了,她缓缓地伸手摸摸寂风的脑袋,孩子的头发柔软丝滑,她看着他的脸,轻声说道,“你宁哥哥他……失踪了。” 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对着寂风说“这天,起风了”一般的轻描淡写,以至于寂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意识到姬无盐说了什么,张着嘴看过去。 他听见姑娘用一种很轻很缓的声音皱着眉头说道,“他……怎么会呢……” 第243章 最快的人,最快的马,最大的代价 这样的姑娘,寂风见过。 不过,那时候的姑娘比现在还可怕些。那时候,姑娘也是捏了这么一张纸,坐在需要他爬才能爬上去的大椅子里,面无表情的样子,眼泪哗哗地流。 自己同她说话她也不应,像一个蓄满了眼泪的空壳子。 子秋姐姐给她送吃的也只是小心翼翼的搁在门口,顺便还把他给带走了。寂风不明白,问子秋姐姐出了什么事情,子秋姐姐说,姑娘没有姐姐了。 那一次,姑娘在自己的书房里待了三天三夜,门口的饭菜端过去放凉了,端走,再放上新的,却又纹丝不动地端回来。 整个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害怕,就去找祖母,可祖母叹着气好久,才说,没有人帮得了她。 可他想帮姑娘。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姑娘没有了姐姐,一定特别特别难过,自己应该陪着她,哪怕陪着她一起不吃不喝寸步不出,哪怕一言不发守在她身边,应该也是不一样的吧。 很小的时候,生了病,那时候的自己就一直在想,若是自己也有父亲母亲陪着,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 寂风走到一旁的矮石上,学着大人模样,将姬无盐的头环抱住,他轻轻地摸着姬无盐的头发,像是摸这世上最名贵的锦缎,小心翼翼地,“姑娘……姑娘抱抱,不哭……” 秋风微凉,遥远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传到她的耳中,她才意识到自己眼角微微湿润,竟是哭了……? “我没事。”她轻声说道,“去把古厝叫来。” 姑娘还愿意说话,比之前那次看起来好很多。寂风提着的心缓缓落下,又拍了拍姬无盐,“好的,姑娘。您在这里等着,寂风去去就来哈!” “不用。你带他去我院子里。”姬无盐缓缓地站起来,她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动作间还有些迟钝,像是三魂七魄散了大半,她有些茫然地又摸了摸眼角。 寂风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姬无盐又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她似乎有些不大理解自己为什么就哭了。 心脏里,寂灭一般地疼,空气变地稀薄,她想起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影、她想起后山暗室里片刻的温柔;她想起那件兜头罩下的斗篷、她想起那方覆面的方巾;她想起掉落在草丛里的药材、她想起他专程送来的裂空。 彼时,自己问他,图什么? 他说,“若是某一日,你为我走出来了,或者,你请我走进去了……届时,我再告诉你,我图什么。” 他说,“姬无盐,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想看看你为了我方寸大乱的样子。” 她想起他一声声近乎缱绻的“宁宁”,亦想起他面色沉凝连名带姓的质问……他说,“姬无盐,你当真是没有心吗?” 怎么会没有心…… 若是没有心,那这心脏里一阵一阵地,又是什么东西在抽搐,扯地四肢百骸都生疼?她扯着嘴角笑,却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表情有多么难看,就这样一步步地,缓缓往回走。 走到半路,古厝迎了过来。大约是在半路听寂风添油加醋地描写了一遍,心下担心,便等不住了。 姬无盐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他,并不停留,仍然以那种慢条斯理的脚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古厝,“最快的人,最快的马,几日能到江南?” 古厝想了想,跟上姬无盐,“最快的马,十五日。若是问陈老拿些丹药,用咱们手下最杰出的暗卫,让宁二爷准备三四匹快马,七日可以抵达。” “宁二爷?” “嗯。宁家二爷好马,手中不少绝世名驹。只是……这个法子之后,那些马,怕就是废了……说实话,这代价有些大。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千里迢迢赶过去,可能也于事无补。” 这就是古厝,任何时候都不会失去理智。他擅权衡,重利弊,在并不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姬无盐是他带着的,便也学了他的一身权衡理智,古厝最后的提醒,她都明白,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 可她仍然只是攥了攥掌心,脚下转了个方向,朝着大门口走去,“备马,去宁家……即便是最大的代价,我也要……生见人,死、见、尸。” …… 唯一的欣慰是,今日宁二爷正好在府里。 他同姬无盐没有交集,唯一的印象就是自家幺弟叮嘱他离姬无盐远些,说自己这刀疤会吓到他未过门的媳妇儿。 呵,所以对这位未过门的弟媳,宁二爷不想见——还未过门就破坏兄弟情分呢。 不过这些情绪也就是心里过了一遍,虽然不情不愿,到底是见了。阵仗摆地很大,茶水、点心,一应俱全,下人们随伺身侧,甚至翻出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用过的折扇,悠哉哉地扇着。 若是不看脸,也是风流倜傥。 姬姑娘来地比想象中快,这一系列准备刚做完呢,人就进来了。他端着姿态慢悠悠地起身相迎,拱了拱手,“姬姑娘……” “久仰”二字还未出口。 一脸沉凝半分笑意也没有的姑娘已经大步流星走到了面前,他微微愣怔间,对方已经反客为主吩咐道,“所有人,退下。我要和二爷单独聊聊。” 不像是来拜访的,倒像是来……寻仇的。 下人们面面相觑,没动。宁修仁收了手,站直了身子,摆摆手让人退下了。就算小丫头来寻仇,自己还能怕她将自己的院子捅个底朝天不成? 谁知,对方只递过来一封信。 不明所以地接过来,低头看了眼……瞬间豁然抬头,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又张了张,暗哑到陌生,“此信……当真?!” 他不信! 满燕京城都没有收到消息,宁家也没有收到消息,甚至,自己这边都没有发现江南有何异常,凭什么相信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的一张没有落款没有署名来历不明的鬼东西! 姬无盐紧紧攥着手掌,低着头抿着嘴角,却并没有犹豫。她抬头看向宁修仁,看向这个兄长曾称之为这天下间“唯一的对手”的宁修仁,缓缓告诉他,“消息来自,家兄,上官楚。” 第244章 家兄,上官楚 最快的人,来自姬家,最快的马,在宁家。 要以最快的速度去江南,就必须和宁修仁谈条件。何况,还不只是借马,而是有借无还的那种,要让宁修仁相信自己的消息,就必须坦诚一些东西。 譬如,消息的渠道。譬如,自己的身份。 所以,来宁家的一路上,姬无盐就已经决定了,和盘托出。 宁修仁怔立当场,张着嘴看着对方面纱之下,一张实在不算陌生的脸——已故太子妃的脸。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姬无盐说了什么……他张了张嘴,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散尽。 那个消息,是真的了。 上官楚虽然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却也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传传假消息过来捉弄人的性子。 宁修仁重重跌坐在身后椅子上,好不容易翻出来的折扇轰然坠地,扇面撕裂,一分为二。 他还在持续的震惊中,姬无盐却没有耐心等他调整完情绪,直截了当的开口说道,“七日之内,我手底下最好的暗卫就能够抵达瀛州。只是,需要问宁二爷借名驹四匹,我知道二爷有在各地豢养名驹的习惯,只是我不想瞒您,我会让人使用特殊的丹药让它们疯魔,两日之内它们会不知疲倦地只知道狂奔……所以……” 宁修仁看着她,眼底鲜少地流露出一些名为“无助”的情绪来,他喃喃问姬无盐,“只派一个人……够吗?” “够。”姬无盐没有坐下,哪怕她自己心底仍然波涛汹涌没有片刻安宁,可她仍然捏着拳头,平静地向对方保证,“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好,那你等我片刻,我去取文书。”宁修仁点了点头,支着桌沿往屋里走,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扶着身后的栏杆,稳了稳身形,微微弯了背。 院子门口,似有女子询问声,守着的下人声音恭敬,“回禀夫人,二爷在见客,吩咐了所有人不得入内。” “什么客人?”女子又问。 “姬家的姑娘。” 然后便没有声响了,只有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抵是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却最终没有进来。 姬无盐低头戴好了面纱,仰着头闭了闭眼,掌心被指尖刺地生疼,黑暗的世界里,她身形微微一晃。古厝下意识伸手扶她,她轻轻避了开去,睁了眼睛看过去,摇头,“我无事。” 宁修仁出来地很快,递过来一封文书,交代道,“里面有一张舆图,地点我都圈出来了,路线随便你们选,到了那处,将这封加盖了我印章的文书给管事看,他会带你们过去挑马。” 姬无盐双手接过,低声应道,“多谢。” 明明是为了他们宁家的事情奔走,可这个姑娘却那么沉默地、认真地对着自己弯腰行礼,宁修仁说不出来心底那酸酸的是什么感受。 他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有一事。”姬无盐颔首,“兄长的消息网比较快,但不出三日光景,消息必能传至燕京城,老夫人后日会去进香,回府之后还请二爷想方设法将她留在府内,莫要让她听见了消息才好。” 诸多叮嘱,面面俱到。 他想说,往后宁家上下必对姑娘感恩戴德,可到了嘴边,到底是没有说。他张了张嘴,到底是说不出半句寒暄客套来,所有的客套都是对对方心意的轻贱。 宁修仁拱手,缓缓地一揖,“姑娘放心。修远他……就拜托给姑娘了。” 不是不想亲自跑一趟江南。可姬无盐都说了,她的人七日内就能到瀛州,而自己这边……满打满算也要二十余日,怎么看自己都不必画蛇添足,倒不如稳住母亲、稳住城中势态才是紧要。 宁家三爷失踪,消息一旦在城中炸开,燕京城必乱,到时候各方跳梁小丑纷纷登台献艺,父亲和大哥难免手忙脚乱,届时,母亲那边还是得靠自己。 他目送着姬无盐离开,看着那自始至终镇定到有些过于冷酷的姑娘走两步,脚下一软差点跌倒,身后那人伸手去扶,她摆摆手,脚步就放缓了,但明显地,像是一直凝着的那口气倏地松了一般,脚步都虚浮。 到底也是强撑啊……宁修仁蓦地开口唤道,“姬姑娘。” 对方回首看来。 宁修仁舔了舔嘴唇,犹豫着开口,“不知可否……可否告知真名?” 姬无盐道,“随家母姓,名唤姬宁儿。”说完便也就辞别,院子门口遇到等了许久的二夫人,微微一颔首,错身而过,不卑不亢。 二夫人回首打量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走进院子,却看到自己的夫君还怔怔看着门口的方向发呆。那表情怎么说呢……挺复杂的,好奇、探究、恍然、震惊、还有一些迷茫和不知所措。 姬家那位来此,不见母亲、不见大哥,也不见有过数面之缘的大嫂,却偏偏来见从未谋面的自家夫君……到底是何意? 她犹豫着上前,轻唤道,“夫君……姬姑娘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无事。”宁修仁转身入内,衣袖却被拽住。 结发妻子拽着他,微微抬着下颌,抿着嘴沉默着,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宁修仁却心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幺弟,只是此事却又说不出口,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沉有些冷,“松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对方松了抓着的袖子,只低着头,咬着嘴唇,有些委屈的样子,半晌,甩袖离去。 几乎就是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有些明白过来了,眼高于顶放着满城名门闺秀谁也看不上的宁修远,为什么就那么仓促又决绝地认定了姬无盐。 高门显赫、大家闺秀,比比皆是。可这样的姬无盐……只有一个。 危机降临之时,即便整个人连走路都走不稳了,却还能在第一时间先处理好眼下的事情,面面俱到,理智周全。若非亲眼所见,便是宁修仁也不会相信,一个二八年华的小丫头,坚韧至此。 第245章 我方寸大乱的样子,你可满意 暗卫带着宁修仁的文书已经启程,宁老夫人那边也已经交代了宁修仁。 姬无盐倏地松了一口气,一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腿酸软地厉害,整个胸膛里剧烈的跳动让她浑身脱力。 她支着桌沿撑住自己的身子,扯着嘴角苦笑……宁修远,你曾说过,想看我为你方寸大乱的样子……如今这般,你可还满意? 古厝自始至终跟在姬无盐身后,敛着眉眼看着姬无盐毫不犹豫地去了宁家、毫不犹豫地摘下了面纱暴露了身份,他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终于是开口问道,“丫头……宁修远失踪,宁家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就算宁修仁不相信,但他必然会派人探查,你何必……何必暴露自己……值得吗?” “他救我两次,我还他一次。”姬无盐没有多做解释,只淡淡应道,“值得。” 姬无盐不欲多说,古厝便也不好再多问,只倒了杯茶过去,“暗卫不日就能抵达,若是快的话,十日内就会有消息传来。” 姬无盐沉默着点了点头,又吩咐道,“之前兄长让人送来的那些证据,你拿去送给宁修贤。” 古厝意外,“丫头?宁家就真的如此可靠?瀛州的事情牵涉的面太广了,左相、白家、宁家,谁又一定清白呢?丫头……你应该也清楚,现在并非是最好的时机。” “我清楚。”姬无盐颔首,“只是,宁修远失踪的消息一旦传回燕京城,城中必乱……届时宁家的势力必然会受到冲击,左相必然会趁机打压。” 所以,这个时候曝光左相和工部贪没中饱私囊的事情,让左相一脉手忙脚乱自顾不暇,是为了护着宁家。 古厝低低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有将那句“值得吗”再问出口来……小丫头虽会权衡利弊,却也护短不讲道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宁修远竟然成了她的“短”。 心下些许落寞,最后还是低声应了句,“好。我这就去……你也不必太担忧,宁家能走到今天,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左相伺机打压了这许多年,它不还是朝堂之上无人撼动的庞然大物?倒是你这个丫头,细胳膊细腿的,能帮的不多,好好休息才是最紧要的。” “嗯……”姬无盐捧着茶杯暖手,初秋的天,她却四肢冰凉,如坠冰窖。 表面上再如何若无其事,可自己骗不了自己,若非找些事情来做的话,胸膛里的这颗心脏怕是要跳出来了,哪里还能好好休息? 可她不愿说,只白着一张脸吩咐,“天阴了,你快去快回吧。” 古厝取了那厚厚一沓的信封,起身去宁家。 有些事……随着姬无盐的坦白、暴露,兴许再也回不去了。至少,姬无盐的身份在宁家面前终究还是暴露了。风暴来临的时候,她选择站在了宁家人的前面,而把毫不设防的后背留给了他们,只是不知,宁家……可值得? 思来想去,古厝吩咐岑砚写了一封信送去了上官楚那儿。 古厝离开以后,子秋进来坐了一会儿,抱着小鸢,想要分散一下姬无盐的注意力。只是,任凭这只猫儿如何撒娇讨巧逗乐,姬无盐也只是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恹恹的。 她看起来格外疲惫,没坐一会儿,就借口惫懒,让子秋出去了,说是自己要睡一会儿。只是上了床榻之后,却又睁着眼睛盯着帐幔发呆,格外清醒地听着自己胸膛里的跳动。 钱嬷嬷在外面轻声唤她,问她可要吃些什么。 她说要喝粥,鲜肉菜叶粥,嬷嬷去做了,姬无盐吃了满满的一碗,擦嘴的时候还敛着眉眼笑了笑,好像一切看起来都格外正常,又……格外地不正常。 那处,宁国公府今日第二次迎来了姬家的客人。 只是这次不巧,宁修贤不在。 古厝等了半个时辰,宁修贤才从外头回来,两人在书房了谈了半个时辰,下人就看到他们家的大爷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到了大门口,甚至目送着马车一直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宁修贤转身进府的时候,遇到了出门访友喝酒归来的宁国公,两人一起去了书房,喝了一盅茶,说了一些事情,最后宁修贤低低叹了口气,“父亲。三弟这是……找了个宝贝疙瘩啊。” 这话是宁修贤站在门口说的,府上下人听见,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到了宁国公府之外……宝贝疙瘩,是什么?却是无人知晓。 不过,能让见惯了好东西的宁家大少都发出如此感慨,想来当真是绝世的宝贝才是。 老夫人用了从姬无盐那处带回来的汤药,入睡前喝一盅,早早地睡了,睡地也好,早晨醒来的时候,竟然神清气爽地觉得自己容光焕发。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不是自己跌了一跤之后吃的药,似乎也是老三从姬家拿回来的。之前还想着上门道个谢,后来就给耽搁了……如此想着,她吩咐韩嬷嬷去库房准备了一套上好的头面,进香的时候让姬无盐带回去。 而姬无盐,一宿未睡。 翌日一早,天色还灰蒙蒙的时候,正在打扫院子的钱嬷嬷看到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姑娘的时候,只觉得心疼地都抽搐。 姑娘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头发都没乱,一张本就比常人还白皙的脸,更是半点血色也无,眼下却是两团清晰的乌青。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会开口去问。 只是当下丢了手中扫帚迎了上去,将姑娘家两只冰冷的手放在掌心搓了搓,哈了口气,搁在了自己怀里,“姑娘哟,这初秋季清晨已经很凉了,要多穿些,您看您这手冰的……快坐着快坐着……” 钱嬷嬷将姬无盐牵着在一旁的椅子坐了,又看了看天色,姑娘平日里起得晚,这会儿怕是膳房还未准备早膳,自己过去做的话也是耽误时间,转念一想,笑呵呵地姬无盐,“姑娘来自江南,那……吃过咸的豆腐脑吗?” 第246章 咸的豆腐脑 姬无盐抬眸看她,沉默着摇了摇头,江南的豆腐脑都是甜的。 钱嬷嬷嘿嘿一笑,搓了搓手,“老奴、老奴也还未用早膳,突然嘴馋了想吃豆腐脑,要不……姑娘同老奴一道去?” 姬无盐正欲张嘴拒绝,对方又讪讪一笑,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就、就……上回死小子回来,银钱被他都拿走了,我月例还未发,所以……”说完,想起那人,神色微默。 姬无盐没有细想,便是信了,钱嬷嬷为人,若是自己直接给她银钱上街去吃早膳,她便是是断断不会自个儿去的。 便也没有再拒绝,颔首道“好。” 俩人一道去了东市。 初秋的季节,清晨的空气里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并不冷,恰到好处地沁人心脾。 钱嬷嬷比之往常似乎要话多一些,沿路为姬无盐介绍几家比较实惠的吃食铺子,偶尔店家还能和钱嬷嬷寒暄几句,诸如,“钱家的,逛街呢?儿媳妇儿?” 钱嬷嬷便讪讪笑着,“哪能呀,我家那小子可没这福气!这是新东家,往后我家姑娘来了,可得便宜些给个优惠哈!” “好嘞!没问题!姑娘常来哈!”说着笑笑,“这般好看的姑娘,瞧着就是心眼儿好的,钱家的,你可真是福气哟!” 大多都是诸如此类的寒暄。 几家铺子走下来,姬无盐倒是收获了一波来自陌生人的称赞,而“钱家的”,一下子成了众人艳羡的好福气之人。 钱嬷嬷更是笑地嘴巴都合不拢了,一直到了豆腐脑的铺子前坐了,她还在乐呵呵地笑,一边对姬无盐说着抱歉的话,“姑娘莫要怪罪,就是些老伙计了,平日里说话也不讲究……” 此话自然是针对方才那句“儿媳妇”道歉来着,姬无盐摇摇头,“无妨。”嘴角淡淡笑意,隐没在面纱之后,普通老百姓之间的善意,有时候更为真实、朴素,没有太多的利益之争,便也没有那么多的虚情假意。 这些真实的烟火味,让人觉得熨帖又温暖。 豆腐脑很快就上来了,钱嬷嬷殷勤地为姬无盐递筷子、端配料,一边笑呵呵地解释,“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之前在东宫当差,不当值的日子里就喜欢来这里吃上两口,说说话……您知道的,东宫里头呀,呆的久了,总有些与世隔绝的感觉,这出来走走,才觉得算是活过来了。” 说着,将调好的豆腐脑递过去,“姑娘尝尝可还合口味。” 姬无盐舀了一勺,从未吃过的口味,不过也不错。她微微颔首,“之前在江南,吃的都是甜的豆腐脑,倒是第一回吃咸的,很新奇。” 一旁店家热情送来几个小笼包,“姑娘是头回来吧?老钱家的也有段时间没来了……送你们,尝尝看,本店招牌,蟹粉小笼包!整个城中就我们家独一份的!” “谢谢,谢谢!”钱嬷嬷起身接过,“麻烦你了……前阵子忙地没顾上,这不,一得空就来了。这是我们东家,往后过来可得招待着哈!” 对方满口应了,转身去招呼别人去了。 早膳时分客人很多,统共十几张桌椅,坐不下,后来的客人也不在意,直接端着站那吃,有些相互间认识,互相寒暄打着招呼,说着家长里短的事情。 还有些梳着发髻来去匆匆的小丫头,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买了早点并不停留,急匆匆地往回走。 小小的铺子,像是一个小世界的缩影。 “姑娘。”钱嬷嬷见她一边吃,一边支着下颌瞧地饶有兴趣,笑着搭话道,“嬷嬷不懂许多的大道理,也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是嬷嬷知道,这天地很大,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也有形形色色的事情,好的、坏的,人生在世几十年,总不可能一帆风顺的。” 姬无盐抬眼看她,这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妇人。其实钱嬷嬷年岁并不大,只是常年疏于保养,让她比同龄的夫人们看起来更加粗糙年迈些,五官却是不错,说着这话的时候,眉眼微微笑着。 钱嬷嬷又给姬无盐的碟子里夹了一只蟹粉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奴胡言乱语,您莫要怪罪哈。” 姬无盐摇摇头,“不会。您继续说。” “那……老奴继续说了哈!”钱嬷嬷搁下了手中筷子,端端正正坐了,才轻声说道,“您瞧这些人……其实他们各有各的烦恼,各有各的苦楚,很多时候无法言说……但是,怎么办呢?睡一觉,醒来,吃一顿味道还不错的早膳,新的一天就开始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立意深刻的宽慰,每一个字听起来都格外简单而朴实。 姬无盐看着她,大约意识到了,这个年轻时候失去了丈夫的女子,一定也是熬过了一段相当漫长的、无助的时光,独自一人将幼子拉扯着长大。若是寻常人,大抵如今也该苦尽甘来,儿孙绕膝才是。 偏偏钱嬷嬷如今仍是孑然一身……有心相帮,只是此处人多嘴杂,姬无盐想着用完了膳回去的路上再问便是。 蟹粉包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清晨的呼吸都微凉的,身边却又是温暖熨帖的烟火味,将这个世界变得格外真实。 姬无盐微微垂了眉眼,她低声说道,“我知道的……只是,有些担心。” “姑娘聪慧,许多道理自然是明白的。”钱嬷嬷目光落在对方姣好的眉眼之间,目色柔软,像是看着自家小辈,“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吃些好吃的。若是姑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嬷嬷,嬷嬷一定帮您做,便是不会做的,也一定去学会了给您做。” “谢谢嬷嬷。”姬无盐浅浅地笑了笑,夹了个蟹粉包递过去,“今日既是你家姑娘请客,就敞开了吃,吃完回头再带点回去。” 钱嬷嬷一直提着的心终是轻轻搁下了,她笑嘻嘻地应着,“好嘞!那老奴就不同姑娘客气了!” 第247章 钱嬷嬷的过去 用完了早膳,又买了两笼蟹粉包,钱嬷嬷又带着姬无盐去买了一个平安符,说是送给姬无盐的。 方才说着没有钱吃早饭的人,这会儿买平安符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连价都不曾讨一下还一下。 她说,“心意这东西,本就是无价的。若还要讨价还价,神明便会觉得你不够虔诚,这符的效果,便要打折扣了。” “嬷嬷还懂这些?” 钱嬷嬷憨憨地笑,“老婆子哪懂……哈哈。只是,为姑娘求的,不可不信。” 姬无盐一怔,目光停在掌心的平安符上,小小的平安符,布料也是普通的布料,“平安”二字绣地也不甚好看,只是里头朴素的心意,却沉甸甸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平安符贴身存放,放好以后又拍了拍衣裳,偏头去看钱嬷嬷,“嬷嬷……同我说说你吧。” “我?”她跟着姬无盐往外走,即便气氛再随和热络,她也没有忘记落后半步的距离,闻言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老奴有什么好说的,就、就那样呗!……家中姊妹众多,家境不好,可母亲就是想要个男娃,即便明知这些孩子根本养不活,却还是一直在生……老奴排行第二,想着为家里分担一些,便早早地出来干活了。彼时年纪小,也做不了什么工,只能做些伺候人的活。” 上了马车,她为姬无盐倒了茶,坐在一旁继续说道,“最早的时候,在一个富商家干活,照顾人家小姐。没干几年,富商起了那方面的心思,夫人就把我赶出来了……再之后,就去了东宫,一干就干了大半辈子了。” 说完,摇着头笑了笑,“老咯!” “那……”姬无盐犹豫片刻,“先夫是……” 钱嬷嬷脸上的笑意散了些,轻轻叹了口气,“快十年了……他也在东宫当差。像我们这样伺候人的,日子其实一眼望得到头的,找个老实本分的,原也盼着日子最好是寡淡如水……偏偏总要起些波折。那日他回来说是浑身冷,早早的用了晚膳就歇下了,夜间就发了热……” 说着,愈发沉沉地叹了口气,“第二日,就没了。大夫说,是前两日染了风寒,寒气积郁在体内,这一下子就爆发出来……明明,他的身子骨一直挺强健的。大约,就是命吧!” 许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钱嬷嬷扯着嘴角笑笑,“那孩子也是,说是求学、求学的,也不知道求的什么,这么些年不着家……前阵子回来了半日,一碗饭还没吃完,吃了一半就跑了……说是回来吃的,我热了三四回,也没见回来。倒是让人过来捎了句话,说是……走了。” 姬无盐喝茶的动作微微一滞,这件事怎么听着都有些古怪,她便问,“传口信那人,可认识?” “不认识。”钱嬷嬷低着头摇了摇,手指攥着衣裳,那是她紧张的时候带着的小动作,“那人长着一张国字脸,瞧着挺俊朗的,就是有些严肃……倒像是何处见过似的……只是想不起来。” 什么样的急事,会连半碗饭都来不及吃,就得匆匆离开? “这些年,没想着出趟远门过去看看?” “倒是想过的。只是每每提起,那小子就说远得很,来去一趟也不容易,再问便烦了……”彼时想想,也的确是那么一回事。在东宫当差,就算不是什么要紧的位置,但也不能无缘无故地离开这十天半个月的,便也就作罢了。 却从未怀疑过,所谓“求学”的真实性。 “孩子大了……事事不由娘了。”说着,悄悄看了眼沉默着的姬无盐,又扯着嘴角笑了笑,“其实,像咱们这样的人……若是孩子闯了祸,在外头躲着,咱们也是帮不上忙的……倒不如,就由着他去吧!” 姬无盐掀了眼皮子往钱嬷嬷那处看去,脸上笑容淡了些。 之前倒是没听出什么来,这会儿若是还没听出其中隐晦的意思,便也越活越回去了。目光落在对方紧紧攥着衣角的指尖,直截了当,“嬷嬷若是有什么难处,直言便是。你既在我府上办差,若是能帮的,我自是会相帮一二。” “老奴……”钱嬷嬷拧着衣角,半晌,到底是将事情和自己的猜想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她原是不打算说的,那国字脸看着就不是简单的人物,姑娘即便聪慧,但到底是势单力薄,若是贸然得罪了权贵,轻则被迫离开燕京城,重则…… 重则,她不敢想。 所以,说完之后,她仍然是叹了口气,摇摇头,“姑娘,老奴只是事情在心里憋地久了,难受,想找个人说说……大力那孩子这些年借着求学的名义躲在外头,有什么事情也不同当母亲的说,以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奴也不清楚。姑娘也不必去费心管着了,若是、若是……权当他还在外求学罢!” 说完,声音都哽咽了。 心里头其实都清楚,若是真的还和以往一样,便不会有人送银票来的。 大力……大约是凶多吉少了。 只是,能怎么办呢?之前什么都不说,以至于想要找都找不到,茫茫人海里,难道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还能带着并不多的盘缠,一个州一个州、一个镇一个镇地去找吗? 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本就如无根的浮萍般飘摇,谁也不知道意外会不会就等在下一个早晨。 头上落下一只手掌,带着些许凉意,透过本就已经并不浓密的头发,渗到头皮层上。 少女倾身过来,轻轻抱了抱她,“好……回去以后,你把那张银票给我看看。兄长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钱庄,兴许他能知道线索,我帮你问问……若是为难,我便也没有办法了。” 她并未保证,但反而显得真诚。 钱嬷嬷张开双臂,做了这辈子最最僭越的一件事——将她的主子紧紧地抱住了,“谢谢……” 出口,已经哽咽。 第248章 国字脸,不知名姓,来自东宫 一路回到府里,钱嬷嬷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到自己房里,将日日压在枕头底下的信封送去了姬无盐那,银票连着那些债主的名单,一并给了姬无盐。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钱嬷嬷自认只是一个半道入队的下人,于东家来说,便是连忠心都还有待考证。姑娘其实压根儿不需要管她的“闲事”的,即便自己因这件事影响了差事,不过就是打发了走人罢了。 可……姑娘管了。 姬无盐看着手中银票,一千两,“楚”字标记,当真是兄长的钱庄。她将那些债主名姓一一看过,个人、赌场、还有地下钱庄,一笔一笔,少则几两、多则上百两,甚至还有一个几吊钱的……只是,没有一个眼熟的。 姬无盐一一看过,将银票递给古厝,“拿着这个,去问问钱庄,这面额不算小,伙计瞧着日子对了账簿,应该会有些印象才是。至于这些债主……钱嬷嬷,你且先收着吧,若是无事,自是最好,若是他们真的找上门来,你来寻我。” 一千两,足以压垮一个孤寡的母亲、也足以让钱嬷嬷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但对姬家来说,却完全不值一提。 姬无盐自认不是什么圣贤之人,东尧盛世但仍然路有饿殍,她不可能一一救过,何况她即便能帮一次,可能帮第二日?但钱嬷嬷不同,她做了一手好吃的江南菜,兴许便是上官鸢那些灰暗难捱的日子里,最后的一点慰藉。 是以,若是举手之劳,姬无盐愿意帮一帮。 钱嬷嬷却觉得不妥,连连摆手拒绝,“不不不姑娘……那银票够还了,够的……您已经帮老奴许多,这月钱也高,许多老伙计都羡慕老奴遇到这么好的东家……怎能还能让您还债,不行的不行的……” “无妨。”她低着头叠好那几张纸,递还给钱嬷嬷,“那一千两,给你留着当养老银子。若是无用,就搁在楚记钱庄……你家姑娘不缺银钱,放心。” 风尘居的琴师,其实是赚不了多少银钱的,就是个表面风光的营生,看若水这些年下来仍然置办不起城中一处看得过去的宅子就知道了。但无盐姑娘的银钱,一直都是个谜,她来燕京城数月,置这么大一处宅邸,养这么多人,日子看起来仍有富余。 有人说,是因为她十两银一方的请柬,但满打满算才多少钱,再者,无盐姑娘本就懒散,早期统共也没上几次台,后来风尘居歇业,她更加不曾和其他姑娘一样铆足了劲地去世家夫人面前献艺,倒是时不时地出现在流言蜚语里。 钱嬷嬷虽不知姑娘还有何来钱的路子,听说前阵子陛下赏赐了不少宝贝,但显然那些御赐之物也只能看看不能兑换成黄白之物的,便也只苦口婆心地劝着,“姑娘,老奴不能拿您的银钱。那句话叫……叫……无功不受禄啊?就是这个意思,老奴不能拿。” “有功的。”姬无盐笑笑,没有详细解释,只道,“你若是不拿,我便在楚记再给你存一千两,你应急的时候去取。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放心吧,你值得。” 钱嬷嬷推拒不得,自是千恩万谢。若非姬无盐拦着,便是说什么都要跪着好好磕几个头的。钱嬷嬷连连道着谢地走了,说实话,自己也没想到,不过就是见姑娘消沉带着她出去吃一顿早膳罢了,银子还是对方付的,竟有这般“福泽”。 古厝很快就回来了。 楚记钱庄如今本来就是姬无盐在打理,姬无盐懒得管,尽数交给了古厝。是以,伙计们也认得这位掌事的,自是尽心尽力地查了——倒也巧,这人也算是楚记的大客户。大抵是觉得楚记素来纪律严明,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来问个客人的底细就往外抖,是以,对方根本没有做任何伪装,就这么大刺刺地亲自来办了这件事。 国字脸,不知名姓,来自东宫。 “东宫……”姬无盐靠坐在软塌里,总觉得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目色沉凉,抿着的嘴角扯着讽刺的笑,“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是李裕齐冲着我来的呢?” 买命钱啊。 “兴许是冲着钱嬷嬷去的。彼时她在东宫,那次事情之后匆匆离开,当时李裕齐自然不会管一个下人的来去,但如今回过味来了,自然要一探究竟……”古厝在她身边坐了,偏头去看她,小丫头昨儿个消沉极了,今日有些事情做做,看起来好了不少。他温言细语,“回来的路上,我去了一趟钱嬷嬷的家里,本想着问问周遭邻居,你猜怎么着?” 姬无盐靠向椅背,懒懒地,“不猜。”姬小姐从来不喜欢这种猜来猜去的戏。 “呵……”古厝笑,“我才问了一句,那邻家妇人就嘀咕着,说这年头怎么都来找钱家寡妇,还说我来晚了。我便给了她些银钱,问她之前那人如何形貌……她说,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脸型方方的,看起来不苟言笑严肃得很。” “果然是东宫的人……” 李裕齐啊……你当真是无恶不作啊。姬无盐叹了口气,“看来……钱嬷嬷的儿子,是没有了。” 李裕齐的性子,最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日色从枝繁叶茂的枝叶间洒下来,姬无盐轻轻闭了闭眼睛,一时间有些替这个早年丧夫晚年丧子的妇人心疼。只是,就像钱嬷嬷自己说的,她们这样的小人物,其实即便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儿子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可更多的可能也只是无能为力。 除此之外,还能如何呢?一气之下,以卵击石?如此,一家人倒是整整齐齐地,在下头碰面了。 唏嘘间,门房来人,说是衙门的宋元青宋大人到访。姬无盐这才想起之前去衙门的事情已经后续的布置,最近事情太多,一时间竟将宋元青给忘了。她半起了身子,吩咐道,“请进来吧。” 第249章 宋元青登门 彼时去找宋元青,倒也并不觉得宋元青就能对自己和盘托出崇仁殿的诸多细节。姬无盐只说自己知道了些似是而非的秘密被人追踪,想要寻求保护。 这位年轻的大人,最是正直,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 只是,事情就是自姬无盐离开后不一样的。入夜,院中窸窸窣窣声渐起,还有压抑着的说话声,宋元青披了衣裳出去看,却什么也看不着,只有风吹了树叶沙沙地响。翌日,宋元青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窥探、跟踪,但对方似乎也甚是警惕,如何也抓不住。 他们存在着,却又好像并不存在。 这样一整日下来,宋元青自是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只因为姬无盐来了一趟衙门,连带着自己也成了监视的对象?只是……姬无盐所言,却又和案子所查到的情况并不相符,若真是太子府安排的人,显然说不通。 宋元青第一反应,大抵就是道宗教余孽,设计栽赃陷害东宫,意图挑起朝堂纷争。 “宋某是觉得,此事牵涉道宗教、牵涉东宫,兹事体大,有些事情,宋某还是要来请教一下姬姑娘才是。”说着,微微作揖,以一介朝廷官员之身,对一个姑娘家作揖。 可见真诚。 只是,对姬无盐而言,真诚并不管用。她招呼着宋元青坐了,吩咐了古厝上茶,才容色微微笑着,“之前小女去衙门宋大人那处求助,大人似乎还不是这般态度。不知,这短短时日间,到底发生了何事,让宋大人一改之前相信东宫从未牵涉其中的观点?” “姑娘误会了。”宋元青摇摇头,没有动面前的茶杯,近乎于耿直地为东宫说话,“宋某的意思并非是东宫和道宗教有牵连。反而是道宗教想要借姑娘之口……姑娘除了宋某,没有同旁人说起过此事吧?” “那倒是未曾。”姬无盐搁下手中茶盏,抬眼看过去,“宋大人并非没有证据便妄下定断之人,小女能否问问,宋大人为何如此确定,此事和东宫没有干系?” 宋元青抿了抿嘴,直言道,“抱歉,无盐姑娘。此事事涉崇仁殿的大火,宋某……宋某不能说。” “呵……”姬无盐敛着眉眼轻轻笑了笑,摩挲着案几之上的白瓷杯,慢条斯理地斜睨了一眼宋元青,“宋大人这话说的……如今是宋大人想从小女这里问出一些情况来,可自己却藏着掖着的,倒是让小女觉得,大人并非诚心呢……” 宋元青蓦地看过去。 女子眉眼雍容,眼神间都带着些许华丽之色。她懒洋洋看过来的时候,竟让人觉得有些压力,便是尤郡主都从未有过如此气势——理所应当地和朝廷命官讨价还价的气势。 宋元青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打量起一个姑娘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之前因为有人窥伺、跟踪而心生惬意登门求助的女子,大抵不过只是伪装罢了。 他端起了面前的茶杯,下意识地抿了一口,没喝出什么好赖来。只是有些紧张,于是借着喝茶的间隙,盘算着该如何行事。 姬无盐自是明白,只敛着些许笑意看着宋元青,好整以暇的。 态度明明白白地搁在那处。 宋元青茶水喝了一口又一口,很快一杯茶水见了底,他端着,仍然没放下。姬无盐含笑问道,“看宋大人喜欢……不若,带些回去?” 宋元青正在想着如何打破僵局,闻言一愣,“什么?” 姬无盐指指那茶杯,笑,笑容温婉又耐心,“茶叶呀。上好的龙井……古厝,帮宋大人倒上。” 宋元青这才发现茶都喝完了,讪讪笑着道不必了,“多谢姑娘款待,宋某不讲究,茶在宋某这里也尝不出好赖来,反倒浪费了好茶。” 姬无盐点点头,没接话,古厝便也没有上前倒茶。 茶杯空了,一时无言,尽皆沉默。姬无盐倒是无妨,宋元青却觉得尴尬。 一来,他没有和姑娘家相处的经历,如今姬无盐言笑晏晏的看着他,早已心跳如擂。哪还想得起来一开始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只隐约剩下一个念头——果然,女子太过漂亮,本身就是一种利器。二来,毕竟是他主动登门请教,如今沉默以对,自是尴尬。 心中七上八下的,到底是叹了口气,低声唤道,“姬姑娘……” 对上对方视线,那眼神太透彻,仿若有种洞悉人心的力量。宋元青在那样直接的视线里,没来由地一阵尴尬,竟是下意识收回了眼神,只低了头看自己喝过的那只茶杯,“姬姑娘。宋某有句话想问问姑娘。” “宋大人请讲。” 宋元青默了默,到底是对上了她的视线,轻声问道,“姑娘……到底是为什么来这燕京城?” 姬无盐挑了挑眉,“宋大人以为呢?” 她的模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些许戏谑,看起来不大认真。宋元青攥了攥手心,没来由地有些烦躁,“姑娘既要本官坦诚相待,自己也不便藏着掖着了吧?” “来姬家拜访姑娘之前,本官也做了些功课……”他注视着姬无盐,不敢放过她最细微处的表情,“若是本官记得没错,上官夫人母族便是姓姬的,如今上官家避世之处亦是江南……姑娘……不知姑娘……可是那个姬家?” 此前从未起过疑心,天下姬姓之人何止万千,便是燕京城中也许就有不少。开始怀疑是因为江老……江老择徒,是出了名的严苛,便是传闻桃李满天下,也多是受教过罢了,但要说师徒之名,却是没有的。 何况关门弟子…… 显然只有天赋是不够的,若非氏族倾尽阖族之力悉心栽培,如何能够于千千万万人之中脱颖而出……只是,这样的女子,又何必栖身于风尘居做一介琴师? 如此才起了疑心。 他看着姬无盐,再一次认真说道,“还请姑娘,如实相告。” “呵……”姬无盐轻笑,并未意外——若是宋元青到现在都未曾怀疑过自己,便也不值得合作了。 第250章 疑点重重 “呵……”姬无盐笑了笑,摩挲着白瓷杯,“小女来自云州姬家,之前有所隐瞒,实乃无奈之举,还请宋大人体谅。上官夫人乃是小女姑母,表姐离世的消息传到江南,姑母悲痛欲绝一病不起……小女才冒险走这一遭。” 说完,姬无盐又叹了口气,轻声道,“如今看来,到底是小女自不量力了。” 女子笑容苦涩而艰难。 墨色的瞳孔里,半点光芒也不见,沉沉压着,像是有些负面的情绪被压抑其中,沉沉压着眼前的女子。 宋元青竟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垂着眉眼的女子,轻轻掀了眼皮子看来,背着光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模糊,只声音空灵又落寞,“我一个弱女子……便是想要知道一些真相都艰难……如今倒好,听了些似是而非的,宋大人却说并非如此……” “吧嗒……” 一滴水渍溅落在姬无盐面前的茶杯里。 宋元青诧异看去,怔了怔,姬无盐……哭了?她实在……实在不像是会哭的人。宋元青虽然和姬无盐交集不多,可就凭这为数不多的几次擦肩,他仍然觉得,姬无盐并不是会哭的人。 她足够温柔,也足够坚强。 “姬姑娘……你……你莫哭呀!” “我、我……”眼眶里还盛着晶莹的女子,看起来可怜无助极了,她倔强地没有擦一擦眼角,“我、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如此,我就能、就能回去告诉姑母,兴许,姑母的病,就能好了……” 宋元青默了默,到底是轻叹一声,对方既是坦诚了,还引地人姑娘如此梨花带雨地想起了伤心事,实在不妥。宋元青是真的对姑娘家的眼泪束手无策,犹豫片刻,到底是说道,“崇仁殿的大门……不是被人从外面锁着的。而是从里面锁着的。” 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一颤,姬无盐带着恰到好处地意外看过去,“大人是说……” “是的。那场大火,崇仁殿上下三十七人,无一人生还……可彼时,明明只要打开殿门的门锁,她们就能逃出来了……”这也是朝廷主张是太子妃自己纵火的主要原因。 “而且……”宋元青看向姬无盐,“而且崇仁殿前前后后统共有十六个防止走水的莲花缸,平日里都是盛满了水的。即便下人有所疏忽没有检查,但大火那日前,燕京城刚下过一场大雨,不可能完全干涸的。” 莲花缸干涸,便是崇仁殿外的下人看到起火,想要救活也必须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接水。 掌心攥地紧紧的,姬无盐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悉数情绪,她的声音冰凉地像是数九寒冬里不化的冰,“那日……太子在何处?” “太子在御书房被陛下叫住问话,一直到崇仁殿火起,下人前去报讯,太子才匆匆赶回……却也无力回天。” “还有……还有别的吗?” 宋元青摇摇头,正要说没有了,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应道,“有一些……不算细节的细节。彼时宋某询问东宫一些下人,有那么三四个,都有提到一件比较古怪的事情。他们说,太子妃平日里温和仁厚,从不动怒。偏偏那阵子,有些古怪,有些暴戾,崇仁殿的下人们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被责罚。” “最最严重的一次,因为一个下人摔了她的一只孔雀石簪子,被狠狠的打了二十棍子……一直到起火的那天,她仍卧床休息,是唯一活下来的第三十八个人,只是那日宋某问话的时候,听说她因为伤势过重,去了……” 孔雀石簪子…… 掌心被嵌地生疼,却仍然不及心脏处的疼痛。 孔雀石,名贵无匹,产自遥远的塞北之外的深山山体之内,怕是整个东尧都找不出几块,李裕齐大抵是不会费尽心思寻了来送给上官鸢的。宋元青口中的那支簪子,大抵是上官鸢及笄礼上,自己送她的,自是宝贝异常。 只是……上官鸢啊,那个傻子,曾经是连血腥都见不得的人啊…… 思绪百转千回间,她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水渍,“抽干莲花缸中水,可能是旁人所为,也可能是自己。锁了殿门不出,可能是自己纵火,也有可能是躲避来自外界的危险,不得不退守宫中。情绪性格上的变化,更加不能说明什么……宋大人,小女信您为人,追求正义、追求真相,还请宋大人……” 她缓缓起身,对着宋元青行了一礼,“还小女一个真相。” “小女并非鲁莽行事不知轻重之人。小女只要一个真相,不管最后真相是什么,是东宫、还是别的势力,小女都不会以卵击石,更不会牵连了大人受累。小女……小女只想带着真相回归故里,告慰卧病在床积郁成疾的亲族。” 说着,眼角又一道细细的光泽缓缓滑落,“上官家族避世多年,姬家也不过就是一个商贾之家……所求不多,还请大人……请大人成全。” “我、本官……”宋元青伸手去扶,可手伸到一半又顿住,看着对方突然大颗大颗掉落的泪水,一下子就手足无措了起来,他狠狠一咬牙,“好!本官答应你!” 有风拂过,掀起少女面纱一角,露出一方肌肤细腻的下颌,白地有些晃眼。衬地那双瞳仁愈发漆黑地像是深渊寒潭般吸人魂魄。 眼眶里还盛着泪,她抬眼看来,执着地要一个保证,“宋大人此言,可当真?” 应完,其实宋元青有那么一瞬间是后悔的——崇仁殿的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至今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一来,疑点重重每一种说法都立不住脚跟,二来,事涉东宫,太子也有嫌疑,谁敢揪着不放? 只是,宋元青是个重诺之人,轻易不许诺,许诺却必践。他点点头,“当真。” 姬无盐似是倏地松了一口气,她整个人腿都软了软,跌坐在自己的椅子里,虚弱地开口,“如此,多谢宋大人了……” 第251章 姬姑娘邪乎 宋元青又围绕着那日后山上的情况问了一些细节,譬如有没有看到对方穿了什么衣裳,姬无盐说有,夜行衣。 宋大人抽了抽嘴角,仍然不放弃,又问,言语之间有没有什么比较明显的特征,譬如说,地域方面的习惯?姬无盐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在对方满怀期待的视线里,颔首说道,“有,都是燕京口音……” 宋大人默默垂了眼……他隐约觉得姬姑娘有所隐瞒,可对方气质太“百变”,犀利的时候犀利,憨傻的时候憨傻,半点不正常的痕迹都寻不着,又坐了半晌,喝了一杯茶,甚至连对方用什么武器都问了,眼看着实在问不出什么了,才恹恹地回了。 回去的路上,却又隐约觉得不对劲来——自己是去问情况的,怎么反倒好像问没问出什么来,倒是被问出不少? 这姬姑娘……邪乎。 邪乎的姬姑娘将两处得到的消息总结了一下,反倒愈发不确定上官鸢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唯一能确定的事情是,东宫绝不无辜。 …… 许四娘搬回了自己的院子,沈洛歆和许四娘提过几次,想着搬回来和许四娘一块住,但都被无情地拒绝了。对许四娘来说,女儿跟着自己,最多只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仵作,但住在姬家,跟着姬无盐、跟着陈老,她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夫。 沈洛歆便也不提了,只时不时地陪着她吃顿饭,说说话。 今日,一时忘了时辰,吃完晚膳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无月的夜,星辰点缀在漆黑的幕布上,高高悬在头顶。沿途屋舍门口几盏或明或暗的灯笼,在晚风里飘摇。沈洛歆提着灯笼往回走,影影绰绰的光线将影子拉得很长。 沈洛歆一边心不在焉地走,一边想着同心蛊的事情。 陈老说,针灸只能压制住姬无盐体内的同心蛊不发作,想要彻底根除还是要找到另一只蛊母在谁的身上。彼时暗室之中,只有姬无盐和宁修远在,运气好的话,在宁修远身上,若运气不好……可能就在黑袍人那…… 这段路她走了许多遍,早已熟稔于心,便是闭着眼都能走到姬家。 只是蓦地,一道影子出现在余光所及之处。 起初,她也没在意,此处并非荒野之地,又非半夜三更,时不时总有些路人实属正常。只是,渐渐的,她觉察出不对劲来——这影子,总查到好处地和自己保持差不多的距离。 她快,对方也快,她慢,对方也慢,屋舍门口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成一种渐次变长渐次变短的旋律。长的时候,对方的影子堪堪能盖上她的脚尖,短的时候,那影便消失在了余光里。 但不管这段时间里自己的速度如何变化,下一次影子拉长的时候,它仍然能盖上自己的脚尖。 沈洛歆一下子恐慌了起来——她被跟踪了。她再一次被跟踪了,但显然,这一次大约是没有另一个古厝来救自己了。 幸好,时间不算太晚,路上偶尔还能遇到个行人,大约就是这个原因,对方并没有急着对自己动手。 提着灯笼的手都在颤,可她仍稳着心神假意没有发现对方般,和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擦肩而过的行人一一打了招呼,她不敢回许四娘家,也不敢贸然喊人——她不知道姬无盐安排的暗卫在不在,若是不在……莫说打草惊蛇了,自己的小命怕是都要交代。 眼看着大路已经走到尽头,接下来有一段不得不走的小径,那条路上便是白日里都难见一人,莫说这夜间……对方若要动手,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一步跨入那条小径,猛地转身朝后看去,对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暴起之际沈洛歆已经闭着眼睛猛地喊道,“再不出来我就要死啦!” 劲风起,猎猎作响,刮得自己脸颊都生疼,而后倏地径直。只余下自己强烈的心跳声。 沈洛歆偷偷地,一只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倏地,她双眼瞪地铜铃般,死死盯着对面的黑袍人,满脸惊恐! 那张脸……那张脸…… 剑光后至,身前暗卫欺身上前迎敌,一边不忘叮嘱他们护着的沈洛歆,“此人武功高强、却无同伙,姑娘赶紧离开!” 两人自然一早就发现了跟着沈洛歆的黑袍人,只是一来,市集之中动手难免伤及无辜,二来,也是为了隐没在暗处考量一下对方的实力。 对方在为自己拼命,自己却只顾自己逃命……沈洛歆自觉做不来,可留下却也只会拖后腿,她朝着身后看了看,自处距离姬家已经不远,犹豫再三,到底是捏着拳头唤道,“等着!我这就是去叫人!两位大哥定要以自身安全为重!” 这话既是说给暗卫听,也是说给黑袍人听。 说完,她转身即跑。 不知道是不是黑袍人太过于自信,还是根本没想到沈洛歆身边会有暗卫,竟然真的只身一人跟踪,沈洛歆一路狂奔,期间也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回,也顾不得疼痛和狼狈,手脚并用爬起来就跑。 再跌倒,再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姬家门口,冲着两个隐隐有些打瞌睡的门房高声喊道,“快!快找古厝!有刺客!” 门房一惊,再多的瞌睡瞬间被打散,清醒地不能再清醒,逃也似地去找古厝。 一直到这时候,沈洛歆才一口气松下来,整个人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原地……就连十几步开外的大门她都走不动了,只觉得遥远似天堑,全身上下摔的、跑的,总之哪哪都疼,她坐在地上,像是离水太久的鱼,大口地呼吸着。 只是,黑袍人到底是没有抓到。 古厝赶过去的时候,两个暗卫一个受了伤在原地,还有一个追出去没追上,正好赶回来。 暗卫的武功并不低,但到底不能和亡命之徒相比,古厝和黑袍人交过手,对这个结果也不算意外。三人一道回了府,去找陈老,才知陈老正在给姬无盐针灸。 第252章 那张脸…… 等姬无盐针灸完出来的时候,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 受伤的暗卫经由哪哪都疼的沈大小姐处理了伤口,先去歇息了。 而惊魂未定的沈大小姐还等在院子里——她看到了被覆在宽大斗篷和黑色蒙面巾之下的那张脸。 “一张被彻底烧焦的脸。”沈洛歆一边回忆那一刹那看到的画面,一边将心里的不适压下去,“他的下巴也很古怪,像是被切了一半似的……还少了一只眼睛……” 沈洛歆拧着眉头,将姬无盐伸过来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感受着另一个人传递过来的心跳声,她才没有觉得那么恶心和恐惧。她咽了咽口水,才怔怔看向姬无盐,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就这只……就这只,姬无盐,你见过吗,不是瞎了,是整个儿……整个儿没了!”说着,又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地想要涌出来…… 她第一次有些厌恶于自己的这项能力。 姬无盐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沈洛歆的背,心思却沉沉的坠了下去,烧焦、刀伤、丢了一只眼睛…… “无盐,你知道我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沈洛歆抱着她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午夜梦回之际,神思还在还在梦中游艺,以至于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神游在外的样子,“我就在想……一个好好的人,如果不是自出生就这样的话,那他的性格……该多么扭曲……” 那些过往,会变成愤怒、怨恨,一点点地积郁在心底,慢慢发酵,直到某一日彻底爆发。 用现代一些的话语来说,就是“反社会型人格”。 “无盐……”沈洛歆一阵一阵后怕,“无盐,这样的人太可怕了。道宗教的事情有朝廷在管,你、你……”想劝她不要管了,可张了几次嘴,到底是开不了那个口。 至今为止,姬无盐左肩之上还有一道伤疤就来自那个黑袍人,陈老那里一堆的祛疤圣品,她偏从来不愿意用,显然是记着仇呢。这丫头平日里看起来随和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可实际上却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被人捅了一箭的仇,沈洛歆实在不敢劝她说就这样罢了。 到底是叹了口气,叮嘱道,“两个暗卫都没能拿下他,还伤了一个,上回古厝也让他逃脱了,可见武功是真的高,你……你以后行事可要小心些,还有……出门切莫独自一人。” 姬无盐颔首道好,目光落在沈洛歆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才发现那只手上细细密密的都是细小的擦伤,再看她身上还未来得及换的衣裳,微微一怔,“这是……” 沈洛歆低头扯了扯衣服,呵呵地笑,也不在意,“就、就跑回来搬救兵的时候,摔的。没什么大碍,就是些擦伤。” 姬无盐无奈苦笑,轻轻打了下她的手背,回头吩咐子秋,“去打点水来。” “不用了……你刚针灸完,其实应该立刻去休息的。我只是……我只是看到了那张脸之后,有些不敢睡,想着找说说话大抵会好些。” 姬无盐没放人,掀了她的衣袖看过去,那些擦伤不算重,手腕上和掌心比较多,再往上就是胳膊肘那边还有几条,那处摔地重,衣裳都破了之后才擦到的肌肤。 “跑几步就这样……”姬无盐将破损的袖子挽起来,一边小心翼翼的擦着,一边轻轻地吹着气,动作轻柔,说话却嫌弃,“当真是太弱了些。明日起,我让古厝带着你每日早晨去跑步,锻炼锻炼身子。” 沈洛歆一张脸瞬间垮了,“不要吧……古厝整日里板着张脸,他看起来并不愿意带我这个累赘……” “那岑砚。”姬无盐擦干净了那只手掌,又上了药,冰凉的药膏抹上去并不痛。上好了药,她又用帕子包了,才换了另一只手,继续方才的话题,“岑砚这几日正带着寂风锻炼身子呢,你正好一道。” “寂风才七岁……我再不济,总不能跟着一个七岁孩子一起锻炼吧?”沈洛歆还在垂死挣扎——这世道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早起锻炼什么的,她一点都不愿意。 姬无盐扯着嘴角呵呵地笑,斜睨了眼沈洛歆,“你先跟上一个七岁的孩子再说这话吧……” 微黯的光线里,沈洛歆清晰地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嫌弃……她抽了抽嘴角,听说寂风那小子每日里都要晨跑、马步、练剑,也算见过几回,的确有模有样的。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自己真的连一个七岁稚儿都不如。 “许四娘将你托付在我这里,我便不能让你出事。”伤口都处理完,姬无盐洗了手,才正色看向沈洛歆,“你也说了,黑袍人武艺高强。虽然我为你安排的两个暗卫都是出类拔萃的高手,但谁也没有办法保证万无一失……何况,黑袍人今日失手,下回呢,他会不会安排同伙在暗处盯梢?待你落单之际……届时,你当如何?” “总之,锻炼锻炼,强身健体总是没错的,就算是逃跑,也跑地比较快,不是吗?” 跟哄寂风似的。 但凡超过七岁,就不会相信一个半点武功不会的姑娘家,通过强身健体,能跑赢一个绝世高手。 只是沈姑娘觉得应该给难得哄个人的姬无盐一点儿面子,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强身健体的确没什么坏处,至少,就算受了伤,好地也快些。于是她笑着颔首,“好。看在姬小姐面子上,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地给岑砚这个机会。” 微微抬着的下颌,骄傲又可爱。 说完,自己也笑,笑着笑着,却又沉默了下来……这一夜的惊魂甫定,终于是过去了。只是,前路仍坎坷难行,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尘埃落定。 “罢了,想那么多作甚!”沈洛歆笑笑,起身伸了个懒腰,回眸冲着姬无盐笑,明眸皓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黑袍白袍,先睡一觉再说!” 姬无盐看着她,支着下颌笑地眼神迷离……这世间啊,就是有这样的女子,她并不倾城,却足够鲜活耀眼。 第253章 都是半生不熟的人 “当真是这个道理。”姬无盐靠向椅背,看着热血凛然的沈洛歆笑,“天色不早了。沈大侠先去歇息吧。” 沈大侠被这个新的称呼给很好地安慰到了,背着手微微颔首,一本正经地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就破功了。她似是突然想起来般,微微一顿,转身问姬无盐,“白行今儿个突然来找我,说是明日去后山爬山……他找你了么?” “未曾。”姬无盐摇摇头,“明日我陪宁老夫人去进香……” 彼时宁老夫人说是近日心神不宁得厉害,后来宁修远失踪的消息就传了回来,该说是母子间的感应吗? 夜色暗沉,无月星稀。 夜间起了风,院中的石灯笼晃地厉害,距离最近的一盏猛地跳了几下,灭了。 沈洛歆似是吓了一跳,拍了拍胸脯,讪笑着去看姬无盐,正准备发几句牢骚,目光触及姬无盐的时候,却突然地沉默。暗处的女子,低着头,神情有些模糊不清,却仍让人觉得些许压抑。 宁修远的事情,沈洛歆是不知道的。 她看着这样的姬无盐,只觉得有些莫名地担心,“你……还好吧?”她问,上前两步站在廊下,可仍然看不大清姬无盐的表情。 正准备走近宽慰一二,却见姬无盐抬头看来,眼底情绪平和,带着几分淡淡笑意,还打了个哈欠,“无妨。就是有些乏了,你快去睡吧。” 是不早了。沈洛歆便也没怀疑,“成,那我去睡了,明日还要爬山……也不知道那小子突然去爬山作甚……你也睡吧。”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朝着身后挥了挥手。 一直到她消失在门口,姬无盐才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脚有些麻,她抬手拦住了子秋伸过来的手,缓了一会儿才沉默着进了屋子。 子秋亦步亦趋地跟着,轻轻唤道,“姑娘……您……奴婢方才去陈老那处拿了些安神的香料,要不,奴婢给您点上吧?” “不用了。” “可您……可您昨夜就没睡……”昨夜的蜡烛亮了一夜,子秋就在门外守了一夜。她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宁修远失踪的人,因此更加心疼自家姑娘。 姑娘明明是那么尊贵的人,明明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美好的家庭、恩爱的夫君,还有荣华、富贵与海阔天空的自由。偏偏……如此坎坷难行。 看着姑娘沉默,子秋只觉得心疼,她蹲下来,拉着姬无盐的手,将自己的脑袋枕在对方的膝盖上,轻声宽慰道,“姑娘,宁大人一定会没事的。连楚公子都说他多智近妖,不是吗?明日您还要陪着宁老夫人去进香,若是憔悴了、或者精神不好了,她一定会起疑心的。” 姬无盐垂着眼睫看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子秋的头发,半晌,她听见自己轻轻叹了口气,应允道,“帮我把安神香点上吧。” “好。” …… 翌日一早,暗沉的天际刚拉开一道亮线的时候,姬无盐就醒了。 安息香的作用下,她睡地仍然不是很安稳,做着似是而非的梦,梦中许多人,他们在她的梦里上蹿下跳地折腾,以至于醒来的时候,姬无盐觉得比睡觉前还要疲惫。 她睁着眼躺在那里,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觉得自己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她醒了,却又没醒。 一直到钱嬷嬷推开院子的门,进来打扫,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在秋季的清晨听起来格外有生活的真实感。然后是子秋进来了,后来是寂风,一直到这时候,姬无盐才缓缓地坐起了身子,披了衣裳拉开门扉,院中,寂风正捧着一本书轻声背诵,抬眼看到姬无盐,倏地丢下了书本扑向了姬无盐,“姑娘!早安呀!” 清晨的空气扑面而来。 钱嬷嬷停下手里的活,冲着她憨厚地笑,轻声唤道,“姑娘。早安。” 朝阳落在脸上,姬无盐就这么站在门口,微微仰着头,闭了眼……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终于觉得,回到了现实。 宁老夫人是在早膳后不久,过来接她的。 姬无盐出门的时候,看到了马车旁的老夫人,以及……站在她身边的,搀着她的尤灵犀。 看得出来,宁老夫人对于自己最初的隐瞒有些不自在,上前拉着姬无盐的手一个劲地寒暄,“丫头,脸色怎地如此苍白?昨儿个未曾睡好?早膳可用了?” 姬无盐一一回答,同老夫人道了好,和韩嬷嬷打了招呼,最后才冲着尤灵犀微微颔首,却并无只言片语。但看得出来,老夫人还是瞬间松了一口气。 其实……老夫人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纵然姬无盐再如何不喜尤灵犀,但当着老夫人的面、又在自家门口,姬无盐是断断不会先行发难让人瞧了笑话去。只是,想要她同尤灵犀做戏装友好姊妹,她却是做不来。 跟在老夫人后头上了马车。车夫落了帘子准备离开之际,却见另一辆马车哒哒驶来,车窗之内,露出白行那张潇洒风流的脸。而马车前面,赫然挂着陆家的牌子。 “白家小子呀……”宁老夫人在马车里,冲着对方点头致意,白行身后探出一张已经有些陌生的脸。 陆江江。 姬无盐看着那牌子,陷入了沉思……昨夜沈洛歆说,白行邀约,请沈洛歆去后山爬山。彼时自己便觉得些许古怪,白行那人最是喜欢热闹,按着他的性子,莫说自己了,就是子秋他都会带上一嘴。可他没有…… 古怪归古怪,但昨晚的姬无盐寻思着兴许人家找沈洛歆有事也说不准,便也没有在意。 可今日……沈洛歆这边,多了个陆江江,自己这边,多了个尤灵犀,都是半生不熟的人,莫说邀约出行了,就是擦肩而过都有些尴尬要移开视线的那种。 姬无盐靠窗而坐,支着下颌看着错身而过的马车,勾了勾嘴角……这事情,古怪地透着一股子令人不悦的味道。 第254章 送鞋 指尖轻叩窗轩,姬无盐转头吩咐子秋,“前两日得了双适合爬山的鞋子,那底厚实绵软……你让岑砚给沈洛歆送去。” 哪有什么鞋子?子秋狐疑看去,就见姬无盐对着她轻轻点了点下颌。 子秋瞬间了悟,遂试探道,“那……那姑娘稍等,奴婢去去就来?” “进香时辰不能耽误,这样吧,你今日就在府里候着吧,左右我这边也没什么事情。”姬无盐探身让车夫停了马,回首笑笑,“放你一日假。” “姑娘……”子秋有些犹豫。 府里并没有什么适合爬山的鞋子,姑娘点名道姓让岑砚送去,显然是让岑砚跟随身边保护沈姑娘——说明有危险,那姑娘这边…… “时辰上倒也是不急的。”宁老夫人看出对方犹豫,只以为她是担心姬无盐无人伺候,宽慰道,“既然你家姑娘放你一日假,便休息去吧,这边有韩嬷嬷在呢。” 子秋再看姬无盐,姬无盐颔首轻笑,眨了眨眼,“去吧,放心。” 放什么心呀!姑娘每次都说放心,可每次还不是让人担心,涉险、受伤,如今也有古怪的眩晕症需要药浴针灸。心里埋怨着,却也不敢违逆对方的意思,点点头,叮嘱了几句,依依不舍地下了马车。 下了马车之后也不走,就站在那处目送着姬无盐离开,才转身回府找岑砚。 那边,姬家大门口,沈洛歆站在马车下面,也正意外于这辆陆家的马车,和端坐在白行身边笑着同自己打招呼的陆江江,微微皱了眉头——他们不熟。 何况,昨日刚被追杀过,沈大小姐自然谨慎许多,“白行,你之前没说过还有旁人?” 白行讪讪地笑,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就、就……半道遇见了,偶遇、偶遇……大家都是朋友嘛,你莫要介意哈。” 沈洛歆抱着胳膊肘,抬了抬下巴指指马车上挂着的“陆”字招牌,“半道偶遇?你出门还能偶遇到别家的马车上去?是他陆家的马车比你白家的好,还是你白行将我当成了个傻子?这次爬山,是他请我的吧?” 白行摸摸鼻子,有些话,自己不能越俎代庖,于是沉默。 沈洛歆冷哼一声,转身欲走。自始至终含笑看着的陆江江眸色微寒,却又转瞬即逝,他两步跳下了马车,冲着沈洛歆微微弯了腰,“沈姑娘莫怪。这次登山的确是在下开的口,也是在下拜托白兄邀请姑娘的。莫非……在下邀约,姑娘就不愿去了吗?” 说完,勾着嘴角打量着沈洛歆,舌尖舔了舔后牙槽,寻思着李裕齐到底对沈洛歆起了何种心思……美色?不可能,自己那美人刚送去,那般容色……怕是比这世间所有人都更管用。那又是为何…… 他在那里寻思着,沈洛歆却也懒得寒暄,点点头,“毕竟……本姑娘和陆少爷不大熟。何况,燕京城中人尽皆知,本姑娘的母亲……是个仵作,本姑娘日日跟她在一起,这身上难免也……所以……”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声音,“沈姑娘。” 沈洛歆转身看去,有些诧异,“子秋?你不是……” 子秋上前,对着陆江江和白行行了礼,才道,“我家姑娘说,沈姑娘既要登山,需要一双舒适合脚的登山鞋才是。两位公子稍等,奴婢这就去取来。”说罢,转身即走。 “哎!等等……”沈洛歆抬手要拦,没拦住,心里也奇怪,登山鞋?昨晚自己说起的此事的时候,姬无盐没有任何表示,为何今日却……目光落在对面的陆江江身上,眉头微拧着,一言不发地考虑着姬无盐此举的意思。 白行扒着马车窗口劝,“洛歆,去吧……此事是我没有提前说好,可如今马车都来了,你看,无盐都给你准备鞋子了,给个面子呗?权当给我一个面子。你也莫要说那些自贬的话来,我可从来没有觉得仵作有什么不好的哈!” 沈洛歆仍然没说话,她摸不准姬无盐的安排,准备等子秋出来再说。 只是,子秋没等来,等来了岑砚。 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少年,冲着白行嘻嘻一笑,“白公子,许久不见。应我家姑娘的吩咐,给沈小姐送鞋……而且我家姑娘说了,沈小姐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精神头也不好,注意力不集中,这不,担心……要属下陪着。白公子,不碍事吧?” 说着,双手捧着一双鞋子递给了沈洛歆,“沈小姐,到了地方再换吧。” 目光落在那双鞋上,沈洛歆抽了抽嘴角——格外舒适适合登山的鞋子?若是记得没错,那就是自己换下来刚洗好的一双普通的鞋……看来,送鞋是假,送岑砚这个人,才是真。 既然姬无盐都安排好了,沈洛歆便也不担心了,抱着胳膊傲傲娇娇地哼了声,并不理睬陆江江,当先上了马车,冲着一脸好脾气笑着白行抬了抬下颌,“让让,本姑娘要靠窗。” 白行嘿嘿地笑,狗腿子似的帮她扇扇子,“是是是、承蒙洛歆姑娘海涵,未曾怪罪在下。今日在下定然随侍姑娘左右,任凭姑娘差遣……” 话音戛然而止,白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不得给陆江江制造机会嘛!自己明明该有多远躲多远才是啊! 陆江江跟在她后头,闻言攥了攥掌心,指尖掐地掌心都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只咬着后牙槽,冷冷地注视着沈洛歆——一个下堂妻的女儿,有什么好骄傲的?若非太子要求自己将她带上后山,自己至于受这份气? 只是,这后山亦有险峻之地,登山途中若是发生一些意外,也是正常。不若…… 冷冷地视线落在后背,沈洛歆心头抖得一怔,总觉得被什么阴毒之物给盯上了。她转身四顾,却也没发现什么,只拉了岑砚,低声说道,“待会儿……你离我近些,我总觉得有些瘆得慌。” 岑砚点点头,没说话。 …… 两辆马车,先后出发,驶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第255章 再遇故人 后山在东郊,而进香的寺庙在西郊。 城西之外是绵延的矮山,平日里没什么人烟,也就是群山之间有座香火很盛的观音庙。 求财、求子、求康健顺遂,大抵都会上那处。 虽不及近年突然声名显赫的道宗教天师之名,但胜在数百年的传承不断。 宁老夫人每年都会来此,捐上一笔香火钱,平日里若是遇事也会来拜上一拜,图个吉利。 “说到这心神不宁啊……”宁老夫人下了马车,一边牵着一个,笑着对姬无盐说道,“之前从你那处拿的药,倒是极好,这两日睡得舒坦极了……你这孩子,有心啦!” “有效果自然是最好。”姬无盐笑着说道,反手托住了老夫人的胳膊,低着头看路,“明儿个我让丫鬟再送些过来,还有一些安神香,您连着用上十天半个月的,睡眠好了,肌肤都能好上许多呢!” 老夫人当下乐了,“真的?” “当然。” 尤灵犀自然不信的。不过她是打着要和姬无盐和好的幌子才让老夫人允了这次出行,自然不可能还未进寺庙呢,就先跟姬无盐杠上,当下笑着问姬无盐,“真如此神奇吗?那……那不知,姬姑娘能不能也给我一些?” 姬无盐侧身打量她,笑着摇摇头,“尤郡主面色白里透红,看起来不似神思不安的样子……所谓是药三分毒,多用无益。” 宁老夫人哈哈地笑,“就是就是,你个小丫头还跟老婆子我争呢?再说,你家长公主什么好东西不给你留着,陛下也宠你,奇珍异草还不是由着你挑……” 尤灵犀挽着宁老夫人的胳膊,似是娇嗔浅笑,“宁……”她微微迟疑,到底是改了口,唤道,“宁祖母……您这是取笑灵犀呢。” 宁祖母?姬无盐微微挑了眉,之前的尤灵犀,可不是什么叫宁老夫人“祖母”的,“宁姨”二字,似是某种身份的象征,燕京城中,她尤灵犀是独一份的。 也正是因此,尤灵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心照不宣的内定的宁家三儿媳。 今日这是…… “哈哈,老婆子我实话实说嘛!哪敢取笑你哟,你祖母将你宠在心尖尖上的,到时候来找我算账……她那暴脾气,我可受不住。”老夫人拉着两个姑娘家进了寺庙。 寺庙里人不多,只三三两两的。 来之前,宁老夫人并未提前告知此处住持,自然没有人迎接等候。宁老夫人本意也是带着姬无盐到处走走,看看此处景致,顺便给两个姑娘家说说话和好的机会。 是以,简单上了香,三人就出来了。 倒是意外地遇到了正要进去的叶家夫人,身边跟着一个姬无盐认识的人,只是打扮和之前截然不同,穿着精致了不少。 纤月。 对方看到姬无盐,微微抬了抬下颌,没行礼。 倒是叶夫人问过了宁老夫人,问过了尤灵犀,冲着姬无盐温和颔首,“姬姑娘吧……” “见过夫人。” 姬无盐含笑行礼,老夫人却抓了她的手同叶夫人介绍,“这孩子初来燕京城没多久,多少还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步。往后呀,多走动走动,熟络熟络。” 叶夫人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抬头看向姬无盐,又看了看老夫人身边面色不大好看的尤灵犀,心中暗忖……这话的意思是……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分毫不显,叶夫人笑着点头,“是呀。姬姑娘和我家女儿年龄相当,往后得空,来府里坐坐?听说姬姑娘琴艺卓绝,倒是可以提点提点我家那懒丫头。” “提点不敢当。”姬无盐屈膝,“和叶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有心结交一二。” 一旁被冷落的纤月突然淡淡哼了哼,声音不大,却也不小,足够所有人听了个清清楚楚。叶夫人脸色一变,倏地回头厉声呵斥,“当真不知礼数,见了宁老夫人都不知道行礼。” 说着,也不待对方有所反应,又嗤笑着问姬无盐,“姬姑娘,听说这人在姬家犯了错被赶出去的?当真是我瞎了眼,买了回来,那王婆也不靠谱,愣是没告诉我有这样的一段过去,要是提前知晓,我是断断不会要她的!如今倒好,小贱人爬了我家老爷的床……那狐媚子功夫可是了得,我家老爷被迷得晕头转向的,这不,还要我带她过来上上香,说是好怀个男娃!呵!想得美!” 叶家这一代并无男丁,若非如此,彼时杨少菲也不会一门心思地想要娶了叶家女好平步青云。 若纤月真能生下男儿,即便不能取叶夫人而代之,却也能母凭子贵,隐隐间便能与之分庭抗礼。 叶夫人自然不待见。 只是她的话搁在内宅夫人们面前尚且还好,搁在未出阁的姑娘家却是有些不雅,老夫人斜睨她一眼,半真半假地打趣道,“你这厮,愈发的孟浪了。佛门重地,什么话都敢说……” 说着,悄悄指了指身边两位。 叶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呸呸呸”地打了几下自己的嘴巴,讨巧地赔罪,“瞧我这张破嘴,就是无遮无拦惯了……嗨,要不是我这张嘴太直,我家老爷倒也不至于不喜我……” 叶夫人是出了名的泼辣,一张刀子嘴远近闻名,叶大人是武将,好酒、好美色,早年也有几房妾室,可愣是一个都没生出一男半女,甚至,在叶老夫人离世之后,叶家那些妾室都在短短数年内,逐渐凋零。 这是姬无盐之前撞见叶家对宋元青的心思之后找钱嬷嬷打听的。 其中秘辛,让人细思极恐。 如此,再听叶夫人那句理直气壮的“想得美”,便多了些许别的意思。 而纤月到底年纪轻,她被眼前的“盛宠”迷了眼,一朝得势为人主子的心情,让她忽略了在场还有一个一品诰命夫人、还有一个郡主,她只直着她的腿、抬着她的下颌,几乎是趾高气扬地模样。 此刻,谁也入不了她的眼。 何况其中一个还是之前将她发卖出去的,旧主。 第256章 老夫人的态度 当下愈发抬了下颌,捏着声音志得意满,“叶郎说了,我可以不必屈膝行礼的……如今我腹中,指不定就有叶小姐的亲弟弟了,这行礼来行礼去的,万一……怕是叶夫人就要被责罚了。” 一脸“我是为你好”的样子。 叶夫人被气地不轻,咬着牙胸膛起伏,半晌,豁然转身,“啪”地一声,抬手扇了过去。 纤月整个人都被掀翻在地。 身后几个下人吓得脸色苍白,齐刷刷地跪了,低着头瑟瑟发抖。 便是姬无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惊了一惊,再看纤月,整个人趴在地上,捂着半边脸,眼睛瞪地滚圆,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质问,“你敢打我?你个生不出儿子的人老珠黄的老太婆敢打我?!” 叶夫人冷笑着跨前一步,一脚踩上对方小腿,用力碾了碾。 纤月嗷地一声惨叫,起身就去推叶夫人,叶夫人却已经退开两步,纤月扑了个空,抱着小腿直哆嗦,她的半张脸上,赫然一个清晰的五指印,又红又肿。 叶夫人抱着胳膊俯视着地上狼狈的纤月,看着她冷笑,“本夫人给你几分面子,你便真以为能开染坊了?老爷宠你几分,就以为能上天揽月了?呵……一个姨娘都不算的贱婢,也不知道走出去打听打听,在你之前,叶家后宅凋零了多少姨娘……她们哪个不比你年轻、哪个不比你漂亮,凭什么……你就因为自己能活下来?” “凭你这一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那本夫人倒是不妨同你打个赌……今日本夫人就算将你打死在这里,你的叶郎到底敢不敢为你说几句话……” 这话越说越重,也愈发难听,几个下人都开始面面相觑了,宁老夫人无奈摇头,“好了……一个下人而已,不值当。” 宁老夫人开口,便是陛下都要给几分薄面,叶夫人自然不敢不理,她转身屈了屈膝,对着老夫人轻叹,“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玩意儿,让老夫人瞧见家丑了,实在不好意思。改日定然登门拜访。” 纤月破罐子破摔,躺在地上咯咯地笑,那笑猖狂,配着她一张又红又肿的脸,竟有几分可怖。 叶夫人想要在宁老夫人跟前保留一些好感,偏偏这泼辣性子,让她一下子收不住,也不愿收着,姬无盐倒是不介意为她说几句话。 姬无盐目光落在她身上,揽着老夫人同她解释道,“之前发卖了她,便是她到处造谣我和三爷的闲话。彼时白少爷邀约,我和三爷有幸一道去郊游放纸鸢,被她瞧见了,便到处造谣……如今看来,终究是本性难移。您莫要怪罪叶夫人。” “哈哈!姬无盐!”地上的纤月闻言,愈发耻笑起来,指着姬无盐笑地整个人都颤,“姬无盐,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就是个卖艺的,不过就是有几个破钱罢了!说起来,你还不如我!我只有叶郎一人,你呢?你敢说你和宁家、白家那些公子哥儿都清清白白的……嗷!” “闭嘴!”另一条小腿又被叶夫人抬脚狠狠蹍过。 姬无盐的橄榄枝抛了出去,叶夫人接地快,频频点头称是,“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贱婢说她前东家对她不好,动辄打骂,还对她有那方面的心思,她百般不从才逃出来的!后来遇到若水姑娘,我瞧着她们似是相识,问起才知道前东家竟然就是姬姑娘……她那些个胡言乱语便也不攻自破。当时想着就要赶出去的,没成想……哎!” 尤灵犀自始至终在边上一言不发地看戏,看起来事不关己,一直到这时候才插嘴道,“之前去宛如那处,她不是……宛如的丫鬟吗?” “可不!作为小姐的丫鬟,偏爬了自家小姐亲爹的床!” 纤月躺在地上咯咯地笑,大约是腿疼,指尖用力抓着身下的泥土,指甲缝里都是泥。叶夫人同样出身武将世家,这咬牙切齿的一脚蹍过,显然是不轻的。 纤月的模样实在是难看,老夫人本来就没有多少怜悯之心,不过是不想脏了佛门净地,也不想两个姑娘掺和其中。 可她竟口出狂言污蔑姬无盐,再听了姬无盐的话,再看对方行径,愈发不喜,微微偏过了头,敛着眉眼轻轻地笑,“不管是妾室,还是通房,终究还是个下人。只要是下人,就归正室管着的。你这厮,平日里瞧着是个狠的,皇后也常说你处事果决,怎地在下人身上却优柔寡断了呢?” 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说完,还拍了拍姬无盐,“这如何管好下人,也是一门功课。有时候太过仁慈,并非好事。你瞧,她犯了错,你不打她、不骂她,只是赶走了事,她付出的代价太小,便记不住,下次还敢。” 姬无盐温柔颔首,“老夫人,晚辈晓得了。” 老夫人斜睨她一眼,嗔怪,“还叫老夫人?之前同你说了多少回了,叫姨……总也记不住,难不成真要同我家幺儿差了辈分不成?” 话音落,众人齐齐变色、瞠目结舌,唯有姬无盐,张了张嘴……不是说手底下才叫“姨”吗?老夫人也耍赖? 老夫人也不急着让她改口,她冷冷看着张着嘴连疼都忘记了的弦月,又懒洋洋的收回了视线,反手去挽姬无盐,“不过,老婆子我呀,就是喜欢你这孩子的性子,并非绝对的仁慈,只是这种事无需入眼入心的骄傲……罢了,左右往后这些事,交给宁修远做就成,你呢,陪着我说说话、逛逛街,就成。” 叶夫人震惊了……这是,定了? 尤灵犀却是更震惊……老夫人不允许自己叫姨,说是乱了辈分,转头就让人叫姨,意思也是不能乱了辈分……话里话外的意思,只差拉着姬无盐昭告天下这是她家儿媳妇了!姬无盐……凭什么?! 就像这个疯子说的,不过就是一个卖唱的,凭什么?! 第257章 不过兴之所起玩玩罢了 偏偏,得了如此殊荣的人,却是神游在外的样子,她笑着点点头,那笑容极淡,并不达眼底,甚至有些敷衍。只是,无人得见的面纱后,嘴角缓缓地落下,宁修远…… 陈老那日见自己神思倦怠,才终于说了实话,他说自己如今中的叫作同心蛊,顾名思义,既中此蛊者,生死同命。陈老分析说,那日地宫中,只有姬无盐和宁修远在,那么大概率而言,这一对同心蛊的另一个人,大约就是宁修远了。 既是生死同命,那想来宁修远并无性命之忧。 可生与死之间,有太多的可能性,谁又说得准呢?活着,并非安全,也并非就一定无恙……那个人啊,一身傲骨最是珍贵,就怕一趟瀛州之行,最后折了一身的骄傲。 可陈老说,若真是如此,那宁家三爷便也不值得姑娘诸多安排,更不值如此相思。 这便是……相思吗? 姬无盐怔怔出神的样子,因着面纱遮了脸上的表情,以至于看起来减了几分愁思,看起来只是有些出神。老夫人说完方才那些话,便也不看纤月了,不过是一个妾室都算不上的下人,就算是唾沫星子喷到了自己面前来,老夫人也不会去同她一般见识。 谁家的下人自然有谁家的主子去管,若是管地不满意,自然有主子向她交代。 这是涵养,亦是骄傲。和一个下人计较,掉价。 她指了指叶夫人身后,“无盐这丫头之前还没来过这里,我带她到处转转。” 叶夫人颔首,扯着嘴角有些尴尬的笑笑,山风一吹,才觉额头冰凉一片,竟是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老夫人看起来言笑晏晏地很是慈和,那不过是她如今年岁大了,加之宁家地位稳固之后才退了脾气,若是早些年……敢当着她的面指责她看中的儿媳妇,整个叶家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见老夫人牵着一左一右两个姑娘家即将错身而过,叶夫人倏地轻轻松了一口气。 “老夫人!”骤然出口的声音,尖锐、高亢,仿若平地起惊雷。 叶夫人刚刚舒出去的那一口气差点儿又整个儿吸了回去,她几乎是瞬间转过身去,对方却已经咬着牙闭着眼冷笑着开了口,“她姬无盐就是个骗子!一个专骗人心的骗子!老夫人,你莫要给她骗了!身在风月场却连脸都不敢露,不是骗子是什么!” “闭嘴!”叶夫人吓得灵魂都出窍,“还不给本夫人捂上这个疯子的嘴!” 下人们手忙脚乱,宁老夫人危险地眯起了眼,一旁尤灵犀仍然温温柔柔地看戏,甚至轻轻勾了嘴角,优雅又迷人。 姬无盐抬了抬手,拦了那些个下人。 下人们面面相觑,又看向叶夫人。叶夫人轻轻点了点头,老夫人的心头好,面子总是要给的。何况,她本就看这贱婢不顺眼,若是能借了姬无盐的手除了去自是最好——自家老爷难道还能找上宁家去不成? 叶夫人缓缓后退一步,也存了几分心思想看看姬无盐的手段,想着,摆摆手,让下人也退后。 众人褪去,两条小腿还在抽搐一般地痛,根本站不起来。纤月看着作壁上观的叶夫人、宁老夫人,看着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的姬无盐背着光暗沉如深渊寒潭的眼,才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得害怕起来,“你、你想作甚?我告诉你,叶大人甚是宠我,你若胆敢伤我分毫,他必然会为我出头的!” 姬无盐在她身边蹲下,掀了眼皮子去看叶夫人,眼神凉薄,挑了挑眉。 叶夫人心头一惊——这姑娘的眼神……听说才十六岁,这哪是一个十六岁小丫头的眼神,当真犀利。她心下稍惊,面色却温柔,“您是她的旧主,有些前尘恩怨未了,本夫人和我家大人自是理解,姑娘请便。” 姬无盐收回目光,眉眼温柔似水,她倾身靠近纤月,附耳轻声说道,“你瞧,并不会有人帮你。要不,本姑娘同你打个赌,便是我今日将你打地半身不遂地送回叶家,你的叶郎也不会为了你来找我……你信是不信?” 话音落,纤月面容狰狞,朝着叶夫人破口大骂,“你个恶毒老妇,你想伺机报复!” 叶夫人抱着胳膊,视线落在山峦间,事不关己。 姬无盐仍然温柔地看着纤月,“在场的主子们,一个是你的主母,你当端茶递水晨昏定省。一个是一品诰命夫人,你该行跪礼……哦,还有一位,当朝郡主,她们都不屑于同你一个下人一般计较,你便以为是因为她们忌惮你得了叶大人的宠?纤月……我只是风尘居的琴师,心性修为终究差些,比不得她们大度。今日我便来教你,这世间男人真正宠一个女人的方式……” “与她携手,给她正位,给她荣华,给她自己身边的位置……此为宠。若是爱,大抵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你得到的,不过叫做……兴之所起,玩玩罢了。” “你瞎说!”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般,纤月咯咯地笑,回头斜睨叶夫人,“正室?不过是一个年老色衰的母老虎罢了,凭她能得宠?姬无盐,你当真为了攀龙附凤,舔着脸什么都说得出来,呵!你和我……有什么两样!” 姬无盐轻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像是看着一个冥顽不灵的无知孩子。 她容色清冷,声线却华丽,入耳宛若上古琴弦发出的奏乐,她说,“纵然对方真的已经人老珠黄,哪怕她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她仍是叶大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妻。那你呢……届时的你,又在何处?” 尤灵犀微微一愣,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彼时……姬无盐也是用这样漫不经心、又不屑一顾的神情同自己说的,她说,“即便最后的最后,我真的喜欢宁修远……那么,你也不必担心,因为,也就没你什么事儿了。因为,我看上的男人,这辈子不可能有另一个女人。” 这句话,尤灵犀从未淡忘……何其嚣张又霸道! 第258章 涨了辈分 纤月花容失色。 不想当正室的通房不是一个好的妾室,纤月满目荣华富贵,怎是挤破了脑袋想要成为真正的“叶夫人”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卯足了劲地想要一举得男。 姬无盐说的那些话,句句扎心。可即便如此,纤月也不会示弱分毫,她扯着嘴角冷笑,“姬无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难道还真的妄想做了宁家三爷的正妻?你和我是一样的……姬无盐,你和我是一样的……都是做妾的命!” 宁老夫人目色一沉,“叶家……当真好得很。区区一个下人,就敢对我宁家的事情指手画脚……” 叶夫人骤变,当下对身后下人递了个眼色,低呵道,“还不拖走!” 说着,搓着手迎上宁老夫人那处,赔着笑,“您担待、您担待,是晚辈没管好府上下人,让他们胡言乱语了,老夫人,您莫要搁在心上……” 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宁老夫人的脸色。见她还是沉着脸不说话的样子,当下了然,转首去搀姬无盐起身,“啊呀,无盐呐,这贱婢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哈!她懂个屁!自以为能和咱们无盐相提并论呢,要我说呀,她便是给你提鞋都不配的……你看,今日来得仓促,倒是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你,也没什么见面礼……改日必定登门致歉!” 姐妹……姬无盐暗暗抽了抽嘴角,方才还是和叶家小姐同辈的,如今到一下子成了叶夫人的同辈。 姬无盐讪讪地笑,“您客气了……”说着,想要将对方挽着自己的胳膊抽出来,抽了抽,没成功。大约是想要在宁老夫人面前刷一波好感,这位叶夫人真的是很用力地在表演两个人的“友好关系”。 纤月已经被下人们架着站了起来,看着这一幕咯咯的笑,古怪又讽刺。 姬无盐低头拍了拍叶夫人的手,没说话,眼神微冷,叶夫人一下子就理解了,当下松开了手,又掉头去搀扶老夫人。老夫人傲傲娇娇地“嗯”了声,算是不计较了。 本也不会真的计较,各方势力看似各自为营、泾渭分明,实际上早已盘根错节千丝万缕,面子上过得去就成了。 何况还是小辈们之间的口角之争,自然让小辈们自己解决——毕竟,小孩子也是要学着长大的,幼崽们早晚有一天需要自己进行捕猎。 宁家的三夫人……若是连一个下人都搞不定,便也只能成为笼中的金丝鸟。 思绪间,姬无盐已经走到了纤月跟前,她背手而立,气定神闲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半晌,抬手,将她凌乱的发髻别到脑后,看着对方温柔浅笑,笑地纤月整个人都打颤。 “纤月。”姬无盐轻轻地唤她,“其实我这人……挺随意的,外面流言如何,风向怎样,与我何干?如若当时,你没有借着心月的口散播流言,我大抵能敬你孤勇,高看你几分,偏偏……你这点小心思……还想着害人呢。” 身后下人已经手疾眼快地捂住了纤月的嘴巴,她说不了,便只能用力瞪姬无盐。 满目的恨意。 偏偏她此刻甚是狼狈,发髻歪了,摇摇晃晃地挂在脑袋上,头发间都是草屑,半张脸肿地高高的,还有一个清晰的五指印,身上衣裙脏的脏了、坏的坏了,狼狈不堪。于是这恨意看起来,便显得格外可笑又无力。 姬无盐瞧着好笑,她低着头蹍了蹍脚尖,又歪着脑袋笑了笑,“纤月,你说我和你是一样的。可你瞧瞧,你自己……如今到底有多狼狈。我却是不允许自己这般模样的……我若要荣华,我便自己去取,我若要权势,我便自己去拼,至于身边人,他若愿一生只为一个我,那我便还他一个举案齐眉,他若想要齐人之福,那我便全他一个自由。所以……纤月,我们到底,有何处相同?” 在对方骤然变色的表情里,姬无盐缓缓转身,又笑了笑,微微仰面看天,“纤月,这世间芸芸众生,并非人人生而富贵,我从不以贵贱之分待人,也从不轻易厌恶鄙夷他人……唯有你,我瞧不起你。往后若是狭路相逢……还请见面不识。” 说吧,冲着已经呆住的叶夫人轻轻颔首算是招呼,挽上了宁老夫人的手臂,“宁姨,这般不省心的人,还是留给叶夫人去管吧。咱们……走走,看看这山景?” 宁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拉着两个姑娘离开。叶夫人还站在原地,没转身相送,甚至都没有反应。 姬无盐同自己错身之际的那个神态,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二八年华的姑娘家的神态,便是叶家娇宠、重金培养出来的女儿,也没有这样理直气壮的骄傲。 彼时还疑惑,这宁家连尤郡主都没看上,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么一个要出身没出身、门不当户不对的小丫头片子?如今却突然有些细思极恐,这姬无盐……到底是谁? 看来,回府以后,有必要和老爷一起商量商量、掂量掂量了,自家女儿和灵犀郡主交好,他们乐见其成,可如今……郡主明显和姬无盐成了死对头,注定不能和解的。 这姑娘家之间的友谊,就要重新谋划了。 视线落在纤月身上,上下打量了一遍,叶夫人突然觉得那唯一姣好的半张脸着实刺眼,当下冷笑着上前一步就拽过了对方本就散乱的发髻,咬着牙狠狠一巴掌又扇了过去,“贱婢!真以为自己和人一样呢?人能哄着宁老夫人公开承认,你呢?你只有一身狐媚功夫,恬不知耻!当初在宛如身边,就是你教唆着她对付的若水是吧!” 纤月被她打地嗷嗷叫唤,这一下巴掌打得极狠,嘴里满满的血腥味。 她狠狠的咽了,咯咯地笑,牙齿间都是殷红,看起来可怖地宛若鬼魅,“是,就是我!就是我怂恿的你家金尊玉贵的姑娘对付了若水,如今,你是不是很害怕姬无盐一朝得势,连带着若水也鸡犬升天反过来记起了前仇旧怨?哈哈!” 第259章 巧了,我也不喜欢你 头皮被揪地生疼,却不及脸上火辣辣的痛。 叶夫人气地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纤月从这半山腰上推下去,可……她不敢。打一顿、扇两巴掌,还能说是得罪了宁家,为了给宁老夫人一个交代,若是真弄死了……老爷正在兴头上,不好糊弄。 纤月也是料准了这一点,愈发猖狂,桀桀地笑,笑地眼泪都流出来,“老婆娘!我告诉你!要么,你今日打死我!要么……你就等着……终有一日,我要还你这两巴掌,我要你叶家……不得安宁!” “你不让我好过,我便不让你们安生!” 叶夫人死死咬着后牙槽忍着,最后一甩手,也不进去了。进香求子?美得她!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厉声吩咐,“别扶她,让她自己走!死在半路也是她自己的命!怪不得别人!” 下人依言纷纷松开纤月,好事者还拍着衣裳和手,像是沾了什么晦气玩意儿似的。纤月一个踉跄,到底是稳住了身形,扶着一旁的石头稳了身形,喘了几口气,走几步,停一会儿,走几步,停一会儿……咬着牙,暗暗嗤笑,想要她死在半道?这算盘打地太天真! …… 叶家的腌臜事,虽说是关起门来的丑事,可到底还是影响到了宁老夫人。 走在山间,她仍连连摇头,叹,“叶夫人娘家也是武将,打小性子就泼辣,上房揭瓦、下水摸鱼,小时候什么都干过,自打入了叶家,不说如何跋扈吧,眼里却也揉不进沙子,后院那些个腌臜事,谁家没点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罢了。” “叶家那位老太啊,是睁着眼睛去的……”说完,又是连连叹气,“之前我去看她,她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哭,说是愧对先祖,找了个母夜叉,害地叶家绝了后……叶大人彼时也在,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头……” 说着,擦了擦眼角,看着姬无盐笑,“年纪大了,这心就软了,想起那些事情来,对那个妾室便也有些恻隐,不是对她恻隐,是……是盼着她圆了叶老太那点儿心思吧……哎……倒是让你这丫头受委屈了。” “没有。”姬无盐笑着摇摇头,“并不觉得委屈……不过是个外人,她说什么、做什么,我倒也不甚在意,其实那些话也是多费口舌罢了。”只是当时想着宁修远的事情,难免心浮气躁了些,便也针锋相对了。说起来,倒是自己拿纤月出气了。 “宁姨……我没有那么小心眼的。”她说,眉眼舒展,眼底坦坦荡荡的样子,“再者,我若真的小心眼了,这气也通常当场就发作了,可不能留在心里给自己添堵。” 老夫人被她逗笑了,笑着摇头,拍拍姬无盐的手,没再说什么,只想着这丫头方才气场全开的样子,当真……耀眼。 该是个见过了天地与众生的人,这一点上,尤灵犀便是不如姬无盐,尤灵犀太在意别人的言语与看法,即便心里再生气,即便咬碎了一口银牙,她也不会露出分毫端倪。近日若是尤灵犀易地而处,大约会从中劝和吧。 偏偏姬无盐没有,她就这么理直气壮地、骄傲地昭告天下——往后狭路相逢,还请见面不识,飒爽英姿。 突然很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长辈,能教出这样的姑娘来……看来等宁修远此行回来,是该去江南见一见,或者,接过来见一见了。 她在这边兀自盘算着,姬无盐挽着她的胳膊看山看天看风景,尤灵犀低着头亦步亦趋的,半晌,轻声唤道,“祖母……我和姬姑娘有些话要说,要不……要不,您先行?” 一旁,姬无盐微微挑了挑眉,心道,来了……此行最终的目的。 大抵是经过了方才的事情,老夫人本来就有些觉得委屈了小丫头,心里的天平就不觉往姬无盐那处倾斜了,偏头去看姬无盐,有些犹豫,讪讪笑着,“你们这些个小丫头,都有秘密了,说话都要避开我一个老婆子了?” “祖母……”尤灵犀咬着嘴角,似乎有些为难,“您明明知道的……” “我怎么会知道……” 老夫人不离开这戏便不好唱了。姬无盐权当不知,笑嘻嘻地晃着老夫人的胳膊撒娇,“宁姨……”她的声音软软呼呼拖着调儿,像街头小贩卖着的。 唤完,悄悄去看尤灵犀,果不其然,尤郡主腮帮子都用力了,估计咬着牙呢。姬无盐心底暗笑,才继续劝道,“走了这许久,您也累了,让韩嬷嬷搀着你去前面的石墩上歇息一会儿,我和郡主说完话就去找您,如何?” 她撒娇的时候,眼睛弯弯的,俏皮又可爱。 便是谁也拒绝不了的甜美。 宁老夫人点点她的眉心,到底是松了手,“罢了罢了,你们小丫头如今都有小秘密了,我一个老婆子就不掺和了,韩嬷嬷……咱们走罢!” 姬无盐还不忘在身后叮嘱,“宁姨,别走远哟!” 宁老夫人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隐约间,还似乎哼了哼。姬无盐抿着嘴角笑地惬意,眼底光芒细碎。 落在尤灵犀眼中,只觉得刺眼。她看着老夫人走远了,才背着手转过身去,看着脚下悬崖峭壁,轻声笑了笑,唤道,“姬无盐……其实,本郡主不大喜欢你。” 姬无盐挑眉看了过去,“倒是新奇……我原以为,郡主会同我寒暄一二,和之前的每一次见面一样。” 尤灵犀并不看向姬无盐,只看着脚下的一尺方寸间。今日的尤灵犀,看起来格外坦诚,倒似千古奇事。她点点头,“是呀。在今日之前,我还在想着,该如何同你说话、如何同你寒暄,才能显得不那么小气。可如今,我不愿意了。我只想告诉你,本郡主……不喜欢你。很不喜欢。” 她不看姬无盐,姬无盐却懒洋洋看着她,甚至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巧了……我也不喜欢你。” 第260章 建议郡主试试不知羞的法子 山林间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我是皇室郡主。”尤灵犀微微抬了下颌,看着远处层峦叠嶂,她慢慢诉说着这两日想着今日一定要说的话、一定要在姬无盐生命的最后一刻,告诉她的话,“从小到大,父母溺爱,舅舅疼宠,没有什么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宁三哥,是我这辈子唯一看上的男人,势在必得。姬无盐,你原就不该同我抢……” 尤灵犀捋着被风吹散的鬓角碎发,敛着眉眼轻轻地笑。她生地好,妆容得体,笑着的时候带着几分疏离和冷漠,像一只骄傲尊贵的天鹅。 平日里人美心善的佛前小莲花儿,突然支棱了起来。 姬无盐倒是突然起了几分兴趣,“哦?郡主此话,倒是挺没有道理的。这喜欢与否,讲究的便是一个你情我愿。但凡宁修远对郡主有那么些许的意思,这桩亲事便早早地定下了,自然没本姑娘什么事……可如今,宁修远他呀,就是喜欢我这个乡野之间出来的村姑,不喜欢皇室郡主您呢……” 说着,啧啧摇着头,存心逗弄这个骄傲的小郡主,“郡主,如此……您又该如何势在必得呢?” 尤灵犀瞬间满脸通红,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姬无盐,半晌,挤出来一句,“你、你、你好不知羞!” 姬无盐敛眉轻笑——皇室的小郡主,当真是有趣,张牙舞爪的,偏生着实不经逗,也不知道那句“势在必得”是鼓了多久的勇气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才说出口的。 兴许,但凡尤灵犀以这样的勇气去面对宁修远,如今便是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姬无盐却不是内宅后院里娇养着长大的女子,亦不在意自己声名是佛前那朵洁白无瑕的莲花、还是恶魔座前那只噬人惑心的妖,她扯着嘴角笑地眉眼都飞扬,像是听了一个了不得的笑话,“羞?郡主倒是知羞了呢,可曾遂了心愿?不若,郡主待宁三爷回来,试试不知羞的法子……” 山风轻拂,树影婆娑,碎金般的阳光落在女子的眼底,星光般闪耀。 那笑容带着几分邪恶,宛若恶魔降临人间,蛊惑世人成为她的信徒。危险又迷人。 尤灵犀心头一颤,没来由地觉得这样的姬无盐,陌生到让人胆怯,她像是终于卸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面具,露出了里面层层包裹着的内核。 尤灵犀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今日就是姬无盐的死期,纵然她是披着人皮的恶魔又如何?攥着手中的帕子,尤灵犀看向宁老夫人离开的方向,古树参差间,已经看不到那两个人的身影了。 她微微低了头,无限温柔地笑了笑,“姬姑娘……都说这活人呐,永远争不过死人。本郡主觉得不对,这人呐,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即便是心里的那道影子,也会被世间淡化,何况……不过是心里头的一个位置,何必去争呢……当下能不能陪在身边,才是最要紧的……姬姑娘,你说是吧?” 姬无盐没回答她的问题,她还是那般懒洋洋的模样,掀了掀眼皮子看尤灵犀。尤灵犀就发现,姬无盐那双眼睛是真的好看,睫毛纤细浓密,便是翻眼皮这种看起来不大雅观的动作,由她做出来的时候,竟似蝴蝶翩跹展开羽翅。 姬无盐就这么看着尤灵犀,直截了当,“看起来……郡主殿下今日是起了杀心了。” 尤灵犀眼色微黯,咬了咬后牙槽。其实,她一直都在犹豫。 纵然贵为皇室郡主,可若是被命案官司缠身,即便舅舅有心偏袒不治她的罪,但于名声一途上却也必有伤损,何况,家中还有一个铁面无私的亲爹最是难缠。 是以……在这之前,尤灵犀一直都是犹豫的,想着若是姬无盐真的对三哥没有意思,若是她愿意离燕京城远远的,自己倒是愿意拂逆了太子的意思放姬无盐一条生路——权当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 偏生,今日的情况远远出乎意料。 尤灵犀拧着帕子,咬着牙狠着心。 偏那个有生命危险的姑娘,还在那边优哉游哉地挑衅着,“让本姑娘猜猜……约我来此处进香的,是郡主殿下吧。大约是用了想亲自同我道歉的理由,借了宁姨的口……然后,来到这半山腰,伺机将我推落山崖,如此,我便是失足跌落。便是有人怀疑郡主,可这山势险峻,届时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是死无对证,郡主自然能安全脱身。对吗?” 姬无盐话里的称呼刺痛了尤灵犀,她冷嗤,“宁姨?就凭你也能叫她一声宁姨?叶家那妾室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你们呀……其实是一样的。彼时你将她践踏在脚下瞧不起她的模样,当真可笑……你就没有想过,你比她又高贵到哪里去?姬无盐,你不过就是一个酒肆里弹琴的,也妄想进了宁家大门?痴人说梦!” 姬无盐没反驳,口舌之争,于她来说没有什么意思。她只是抱着胳膊抬了下颌朝着宁老夫人的方向努努嘴,“时辰差不多了。郡主要推,就推吧。若是耽搁太久,宁姨久等了回来找我们,届时就推不了了。” 尤灵犀一噎,蹙眉看向姬无盐,眉头愈发皱了起来,几乎拧巴到了一起——姬无盐,太淡定了。 没有人会不怕死。 能活着,为什么要去死呢?甚至,尤灵犀已经做好了姬无盐扯着嗓子喊救命吸引老夫人那边注意的准备,但凡她只要有些许迹象,自己瞬间就会瞬间将她推落。 可她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尤灵犀上上下下打量着姬无盐,意图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许端倪来,偏生,她太淡定、太自然,明明哪哪都古怪诡异,却又哪哪都瞧不出姬无盐的倚仗到底是什么。 姬无盐此行之前并不知晓自己的安排,便不会暗中增派人手保护。她甚至将唯一的丫鬟给放了假,倒是省了自己一番功夫。 第261章 走郡主的路让郡主无路可走 如今人老神在在站在对面,挑着眉眼等着自己推她的样子,倒像是以身为饵等着自己跳下早已挖好的陷阱般…… 尤灵犀手中的帕子攥地紧紧的,咬着嘴唇犹豫着……她太爱惜自己的羽毛,自然便也投鼠忌器,担心谋害不成,反受其害。 姬无盐看似浑不在意,实际上却一直注意着宁老夫人那处的动静,算着时机。终于待到耳边传来绣花鞋底踩过落叶的声音,她才状似算准了尤灵犀不敢动手般,冷冷嘲讽,“之前只听说过‘有贼心没贼胆’,届时还不大理解,如今看来,就是郡主这般吧……皇室的郡主殿下,竟然连杀个人都不敢。既然不敢,那本小姐就走咯?宁姨,大约要等急了……” 说着,摆摆手,转身欲走。 尤灵犀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见对方突然转身欺近,风扬起她的面纱,露出半勾的嘴角,那般危险、那般疯狂的笑,尤灵犀近乎是瞬间察觉不对…… 可已经晚了。 烟雨色的衣裙,在半空中荡开美丽的弧度,少女如同一只名贵的蝴蝶,高高飞起,又狠狠跌落。 耳畔,是匆匆赶到的宁老夫人尖锐又破碎的声音,“灵犀!你在做什么?!” 宁老夫人绝对想不到,自己才离开这一会会的功夫,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她几乎肝胆俱裂,跌跌撞撞地冲到崖边,可此处重峦叠嶂,天然的悬崖峭壁之下,光秃秃地无遮无拦……莫说一个人了,便是一片衣角都不曾留下…… 宁老夫人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尤灵犀面色惨白站在那里,一点点地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摇头,梗着声音意图解释,“宁姨……宁姨,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宁姨,她就是要陷害我……” 彼时自己见姬无盐骤然欺近,虽本能地抬了手,可并没有碰到姬无盐,姬无盐就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有最后她脸上的那个表情,太疯狂了!太可怕了! 尤灵犀说的都是实话,可没有人信。便是韩嬷嬷也连连叹气……这个地方刷下去,姬姑娘怕是……怕是连尸体都没有了。 老夫人也不信。 她豁然转身,劈头盖脸地痛斥,“灵犀!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我知你性子骄傲,不一定真的愿意和解。可你既开了这个口,我想着,你身为郡主,也算是个场面人……我便应了。” “可是灵犀……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起了杀心……就因为修远喜欢她,就只是这个原因,所以你便要杀了她?!尤灵犀!你到底是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残忍、嫉妒、嗜杀!还是说……你本来就是这个模样,我一直就错看了你?” “不、不是的宁姨……”尤灵犀这回是真的害怕了,她死死贴着身后的大树,一个劲地摇头,“宁姨、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 “不要叫我宁姨!便是我这些年的纵容,助长了你的自私和嫉妒!我明知你的心思,明知你坚持叫我宁姨的目的,我明知这些,却从未直截了当地拒绝你。我以为,你看在我这些年忙着为修远介绍姑娘的份上,当会明白我未曾明说的拒绝。”宁老夫人是真的后悔,若是知道、若是知道的话,她一定不会让姬无盐来这里!她摇着头追悔莫及,“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这丫头……” “老夫人……”韩嬷嬷担心,上前搀扶着老夫人往后退,“山崖陡峭,您当心着自个儿……咱们立刻回府,让护卫去山脚下找人。一日未曾找到,姬姑娘便一日还有希望……还有姬家,咱们也要派人去通知……”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还有姬家。 人是自己接出来的,如今,又要如何去向人家交代? 尤灵犀贴着树干,一再解释,“宁、祖母……真的不是灵犀……不是灵犀推的她,是她自己……” 可没有人信,彼时宁老夫人过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幕就是尤灵犀还悬在半空中未曾垂下的手,和已经远远跌出去的姬无盐。那一幕,不管何时想来,都觉得触目惊心。 老夫人回眸看她,目光冰冷而失望,她看着曾经很喜欢的小辈,扯着嘴角像是看一个笑话,“那你且告诉我,无盐为什么要跳下去?如你所说,就为了嫁祸给你?用自己一条命,换一个嫁祸?灵犀……你当真以为,本夫人年纪大了,耳聋眼瞎,连脑子也迟钝了,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了?” 可姬无盐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 纵然尤灵犀再如何后知后觉,此刻她也已经确定,姬无盐就是自己跳下去的!虽然看起来不可理喻,可姬无盐的的确确,必然一早就存了这样的心思。如此想来,彼时姬无盐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古怪、疯狂,一下子就能解释地通了。 只是,为什么呢……从这个地方跳下去,便是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就像宁老夫人所言,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栽赃嫁祸,值得吗?除非……姬无盐确定了自己不会死。 尤灵犀倏地整个人冲了出去,扒着悬崖探身环顾,茫茫悬崖之下深不见底,而目光所及之处,一览无余——没有姬无盐。 没有人,也没有能挂人的树枝,没有能立脚的石块,什么都没有…… 尤灵犀整个人跌坐在地。 碎金光芒在眼前闪烁,山间的风吹地人浑身发凉。那一瞬间,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不是喜悦、不是忐忑,反而像是空落落的,就像一直以来的某个执念,突然之间没有了。 姬无盐没有了,她死了。 可她仍然不觉得快乐,想象中的酣畅淋漓根本没有出现。尤灵犀只觉得窒息和压抑,她想坐在这里嚎啕大哭——姬无盐明明没了,可自己却注定已经进不了宁家了。 宁老夫人一定是厌极了自己,她转身看向宁老夫人,哆嗦着嘴唇唤道,“祖母……” 第262章 姬家必有大妖 “祖母……您信灵犀……灵犀真的没有推姬无盐……” 老夫人站在那里,看着跌坐在地的尤灵犀,小姑娘一直以来连根头发丝都是精致的,何时这样跌坐在地过? 她虽然失望,可到底硬不起心肠对她恶语相向,只偏了视线,隐隐叹了口气,“灵犀郡主……往后,还是唤老身一句,宁老夫人吧。我宁家……不敢招惹郡主,往后郡主走郡主的阳关道,我宁家走宁家的独木桥。今日此间发生的事情,老身也有错,轻信了郡主,将无盐置于……险地。下山以后,老身会去姬家、会去皇宫里如实禀报……” 她生生地将到了嘴边的“死地”咽了回去,换成了“险地”,韩嬷嬷说得对,但凡一日未曾找到,就还有一日的希望。 尤灵犀痴痴看着宁老夫人,一下子连哭都忘了,哆嗦着嘴唇唤道,“祖母……您真的不要灵犀了吗?灵犀、灵犀一直将你当作亲祖母般看待……如今,真的就、就……”就为了一个姬无盐,便要恩断义绝? 尤灵犀最后也没有说出口的话,老夫人却听懂了。瞧,果然是这样。 “灵犀,我且问你,当你开口让我去请无盐的时候,你可曾替我这个祖母想过?当你抬起你为非作歹的这双手的时候,你可曾有那么一瞬间因为顾念我这个祖母而有片刻的迟疑?无盐是修远喜欢的姑娘,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同伙、共犯,往后,你要我如何面对我这个儿子?” 老夫人垂眸看她,“人心自有偏颇。你算准了在我心里,你的分量比她重一些,就算我心有怀疑,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也不会拿你怎样,可你算漏了我的儿子……那是我的儿子,他的心意、他的幸福,比任何人都重,重到足以让我爱屋及乌。” “灵犀……你算错了一个母亲的心。”老夫人转了身去,再不看尤灵犀,只有些心痛地叹了口气,“灵犀……尤家溺爱,到底让你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我虽心疼,但既然生而为人,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说罢,终究是拂袖而去。 走至无人僻静处,老夫人才脚下一软,身后韩嬷嬷眼疾手快上前搀扶,惊呼道,“老夫人!” 宁老夫人抬了抬手,伸手扶着身旁树干靠了,才沉沉叹气,“我把人姑娘弄丢了……如今可怎生是好……” 韩嬷嬷不知道如何开口,动了动嘴唇,到底是叹道,“老夫人,这不是您的错,咱们即刻回府,召集护卫下山寻找,姬姑娘瞧着是个有福之人,必是吉人自有天相的。” 吉人自有天相…… 这话搁在这样的境遇里,说的人、听的人,大抵都是无法相信的。一眼望不到底的高度,一个粉粉嫩嫩的十六岁小丫头,一旦摔下去……怕是连囫囵尸体都找不到。 可谁都不敢说出来。 老夫人又在原处坐了一会儿,才由韩嬷嬷搀着往回走。马车停在寺庙门口,车夫见四个人离开、两个人回来,而且这两人还都是失魂落魄的,心下诧异,却没有开口询问。 倒是韩嬷嬷,犹豫着问道,“此处离山脚还有好些距离,郡主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咱们……等等吧?” 老夫人沉默半晌,“不必了。山脚下有野兽,早些派人去寻,就多一分机会……回吧。” …… 那日,所有人都看到,宁家护卫几乎是倾巢出动,朝着西城门出去了。有好事者跟着去看了,发现他们没有上山,只在某一处山脚下地毯式地搜寻,像是搜什么宝贝、或者……什么人。 只是那些护卫守口如瓶,什么都问不出来。 但这天下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宁老夫人带着姬姑娘和灵犀郡主上山进香的事情,很快被人打听到了,毕竟,彼时见到的人可不少,加之叶家在门口闹的那一出,彼时在场的人想要不注意都难。 随后没多久,又有人说午膳过后没多久,就看到了灵犀郡主一路风尘仆仆地从西城门进,进来后就近叫了辆马车回地尤家,甚至那车行名字都有根有据的。 如此,视线便齐齐聚集到了姬家。 姬家……很安静,很沉默。 门房小厮都不见了,只有两尊石狮子伫立在大门口,石狮子脖颈里的红色绸缎被风吹日晒地失了色。而石狮子之后,镶铜钉的大门紧闭,任凭许多人探头探脑地想要打探消息,它自岿然不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姬家如此情况…… 必有大妖。 随后没多久,嗅觉灵敏的政客们,又发现了许多可疑之处。 近日,白家公子、陆家少爷,带着暂住在姬家的沈姑娘,一同去了后山。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白公子最是爱玩爱热闹,三五成群地出游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那马车不到一个时辰,又进城了,而且是直接回的陆家,而白公子似乎是独自一人骑马进的城,至于沈姑娘……没瞧见。 姬家的两个姑娘,先后出了城,去的还是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结果,齐齐未见归府。 这妖……何止是大,是太大了!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姬家的时候,众人发现宁老夫人登门了。 彼时已至晚膳时分,距离宁老夫人下山已经过了大半日的光景。从山下下来之后,老夫人便已经去了一趟姬家,将情况都说了一遍,只是彼时众人还未发现这个“大妖”,自然未曾注意到。 韩嬷嬷下车叫门。 好半晌也没人来应门。 韩嬷嬷也不急,就收了手低着头在一旁候着,大概过了半刻钟,她又上前叫门,这次,里头传来了脚步声,没多久,那扇紧闭的门扉从里面拉开少许,探出一个脑袋来。 韩嬷嬷低声同对方交头接耳,说明来意。 对方思忖片刻,点点头,应了。韩嬷嬷低声谢过之后,才转身去请的老夫人。 两人进门后没多久,那扇门再一次合上了。 第263章 有个卧床多年的外祖母 老夫人进了姬家。 门后等着的人是子秋,老夫人欲言又止地跟了一段路,到底是开口问道,“丫头……如何了?” 子秋垂首,朝着老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古厝他们都去找姑娘去了,至今未回。”说完,悄悄叹了口气,暗忖,姑娘这一招着实狠了些,瞧把人老人家吓成什么模样了。 可子秋知道,自家姑娘也是真的动了怒了。 若只是姬无盐自己被针对、被设计,她绝对不会做到这个地步,大抵就是转身就走,事后推说自己一直都安排了古厝跟在身后随身保护,如此就过去了。毕竟老夫人年纪了,不经吓,为了尤灵犀惊到了老夫人,对姬无盐来说,得不偿失。 但……他们万万不该,动了她的人。 彼时从城西偷偷回来,正准备派人去告知一下惊魂甫定的老夫人,就见岑砚一只胳膊嘀嗒着血水回来了,而沈洛歆也是满身擦伤,好好地衣裳全破了,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哆嗦着嘴唇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爬山是真的,蓄意谋杀……也是真的。 马车停在山脚下,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沈洛歆其实已经没有力气了,她便提出找一处亭子歇歇脚。后山比城西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山脉好一些,平日里往来的人多,沿途便修缮了不少供人歇息的小亭子。 谁知,进了小亭子没多久,陆江江要求“借一步说话”,虽然自觉和陆江江没什么交情,也没有“借一步说话”的必要,但这一路走来,不可否认,陆江江也算照顾自己良多,沈洛歆便跟着他一道去了。 谁知,他竟说喜欢…… 沈洛歆毕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不会遇到表白就手足无措,更加不会分不清这喜欢到底有几分真假。且不说自己和陆江江没有交集,见面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就说他说“喜欢”的时候,眼底仍是遮不住的厌色。 当真是……委屈了他呢。 彼时疑心已起。 沈洛歆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些许距离,才格外官方又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以及“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为人女实在不能未经长辈允许就私相授受”云云…… 总之,一番咬文嚼字的言论说完,便是连沈洛歆都暗暗佩服自己。 但是显然,陆少爷并不佩服,他大约觉得被一个自己都厌弃的女子煞费苦心地拒绝,很丢脸,当下就演不下去了,面色骤变拂袖即去……沈洛歆倏地松了口气,悄悄地拍了拍胸口。 变故就是那时候发生的。 谁也没有注意从何处掠过来的黑衣人,直直地朝着沈洛歆而去,手中长剑在阳光下刺痛了眼,沈洛歆只来得及侧身堪堪避开,却避不开亭子后面的陡峭山坡,她整个人越过亭子本就不高的栏杆,直直往下坠去……所幸岑砚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沈洛歆身上,心中陡然一惊之际,本能的反应就是冲过去拽住了沈洛歆。 最终,两人齐齐跌出山崖去。 姬无盐听到这里,当下就怒了。连带着将带着大夫过来的白行都赶了出去,直接谁也不见,紧闭大门,准备搅一搅这燕京城的浑水。 城东、城西,两人齐齐遇险,还都是这样被人从半山腰推落的戏码,巧合?显然不可能!当真是一招拙劣的连环暗杀局,连动脑筋换一个方式都不愿意。不知道该说他们太自信,还是太蠢笨? 陆家意欲进东宫阵营,沈洛歆大约是他们的投名状。 如此看来,太子和尤灵犀就对付自己这边已经达成了共识,李裕齐知道自己身边有高手,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高手,显然是低估了很多,以为将自己和沈洛歆分开,就能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将两人一网打尽。 “听说……沈家丫头也出事了?”老夫人大约也察觉到不对劲来,颤声问道。 子秋点点头,奉上茶盏,想了想,到底是宽慰道,“您莫要担心,两位姑娘都是好人,定能化险为夷……指不定您回头睡一觉,一觉醒来,两位姑娘就都平安归来了。” 老夫人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种“好事”,只觉得是这丫鬟是找了好话安慰自己。 明明是自己轻信了尤灵犀,其实姬家上下所有人、甚至是一个门房都可以站出来怨怼于自己,可是没有……他们紧张、着急,却没有一个人表示出一些诸如怨怼的负面情绪。 甚至,还诸多宽慰于自己。 老夫人又想到最后被自己留在了半山腰上的尤灵犀,想着若是她的话、若是她的下人的话,又是什么样的态度? 两厢对比,才愈发觉得这主子不同,带出来的下人也大不相同。 老夫人便愈发地自责,捧着茶杯问子秋,“之前无盐同我说过,说是长辈皆在,还有一个做些小生意的兄长,不知……此处写封信过去,最快需要多少时日?走官道也成。” 普通百姓是走不了官道的,便是大臣们若非紧要的信件,也不能走官道。但宁家在陛下跟前多少有些薄面,“老婆子我进宫去求陛下,最快今晚还能发出去……她失踪,是我的错,我亲自写封信,丫头,你帮我送出去,如何?” 嗯?子秋瞠目结舌,看着老夫人只觉得自己肝胆都在颤……姑娘啊,如今这个局面,您没提前设想到啊!奴婢……奴婢是应还是不应? 不应吧,可是如何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说服宁老夫人放弃? 若是应吧……消息一旦传回江南,到时候整个云州都要倾巢而出直奔燕京城而来……事情,怕是要不受控制了…… 她在这里左右为难,老夫人却不明所以,见她抿着嘴不说话,又唤,“丫头?” “是是……”子秋扯着嘴角应得艰难,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法子,一边支支吾吾的拖延,“是这样子的哈,老夫人……姑娘之前没同你说明白……这个、那个……她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外祖母……对!老外祖母,卧床多年!万一、这万一消息传回去……” 第264章 不被待见的可怜姑娘 宁老夫人闻言,心下也戚戚,如此的话,情况的确有些棘手。只是,姑娘家在外出了意外,家里头都不通知一声,显然是不对的。何况……其实她们都清楚,这人就算是找回来了,估计也伤得极重。 人是自己弄丢的,这些年轻的小丫头们顾全不到的细节,自己却有责任替她们考虑周全。 “不若……”老夫人想了想,“信交给无盐的兄长?如此,也能瞒着些老人家。” 子秋眨了眨眼,表情有些古怪,似是不大确定般,“这、这样好吗?我们、我们家公子平日里不、不大着家,对!公子做生意,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外头,不着家的!之前姑娘在江南,就只有姑娘的外祖母陪着,这信贸贸然送回去,怕是……怕是……” 子秋一会儿忐忑、一会儿恍然,表情丰富到有些魔怔。宁老夫人冲着身后看去,同韩嬷嬷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 韩嬷嬷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那……姬姑娘的父亲娘亲呢?” 子秋表情一僵,又战术性地眨眨眼,表面上看起来有些呆,脑子却转地前所未有地快。姑娘来了燕京城之后,对外十句话九句都是假的,有时候自己在场,记住了一些,有时候自己不在场,便浑然不知姑娘说了什么。 以至于此刻圆起场来愈发艰难。 子秋咬咬牙,硬着头皮解释道,“姑娘和她爹娘……不大亲厚,打小就是外祖母带大的,嗯……夫人和老爷……不和她一起住……” 磕磕绊绊地说完,额头已经紧张的冒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秉持着说多错多的原则,尽量三言两语含糊其辞,又能将大体意思讲明白。 宁老夫人听完,眉头愈发拧巴地都能打结了。之前自己问起无盐,她只说长辈健在、有个兄长做小生意,听起来也算和和美美,没成想,如今经由这丫鬟说来,怎么听着都像是不被亲生父母待见、被寄养在外祖母处的可怜孩子…… 老夫人甚至不自觉的脑补了一出“重男轻女”的大戏,当下暗暗叹气,只觉得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还能有这样的气度,当真难为她了。相反,金尊玉贵、骄之宠之着长大的,却变得自私而麻木。 如此想着,心中便愈发郁结,一时间便也没有注意到一些细究之下站不稳脚跟的说法。 子秋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 三人静默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期间子秋一直劝着老夫人回府去歇息,老夫人却一定要等一个结果,浓茶喝了好几杯,才等到岑砚出现。 老夫人当先一步迎了上去,“如、如何了?”声音压地很低,像是生怕惊醒了谁的梦境般。 岑砚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回宁老夫人的话,大夫说,沈姑娘就是些皮外伤,主要是受了些惊吓,加之听闻姑娘失踪才一下子惊厥了,明日大约就能醒来。至于我家姑娘……” 说着,低了头去。 那就是还没找到了……老夫人脚下一软,撑着门框勉力站住了,抬手朝身后摆了摆,拒绝了子秋的扶持。 她低着头沉吟片刻,下定了决心,“这样,丫头……你是叫,子秋吧?” 子秋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这老夫人连别人家丫鬟的名字都记得,当下颔首应道,“是的,老夫人您尽管吩咐。” “子秋,我今夜就回去写一封信……嗯,如今天色晚了,赶过去宫门也该落锁了,我明日、明日一早,就进宫去求见皇后娘娘,你呢,给我写个地儿,无盐爹娘住在哪里,我让人加急送去。”她见子秋似是迟疑,只以为她是担心那对“不亲厚”的爹娘,愈发心疼姬无盐,“子秋,你放心,我这边出面,他们总是要给宁国公府一些面子才是的。何况,即便没有这件事,我也是想要见一见无盐的亲眷的……” 子秋一个头两个大——见一见亲眷是一回事,这如今就是姑娘演的一出戏,要是真惊动了江南,后果不堪设想!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跺跺脚转上两三圈来发泄一下自己的无奈。 偏生……不敢。 偷偷抬了眼去看岑砚,岑砚眼观鼻、鼻观心,颇有一股“我不在、你们谁也看不到我”的笃定。 子秋觉得,自己活了这许多年,加起来撒的谎、动的脑筋都么有今夜多,她搅着帕子,迟疑半晌,咬着嘴唇说道,“老夫人……是这样的……因为姑娘和她爹娘不亲厚,多年不大往来,奴婢这会儿也有些不记得他们住哪了……这样,您先回去歇息,左右此事再急,也要到明日再说了。待古厝回来,奴婢问问他,他知道的,明日一早奴婢就给您送去,如何?” 韩嬷嬷也在一旁劝着,“是呀,老夫人,天色着实不早了。莫说您奔波了一日累了,便是这些个姬姑娘的手下,也该累了,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日才有力气继续找人呀,您说是吧?” 老夫人自打那处跌了一跤之后,身子就有些大不如前,御医吩咐了一定要歇息好,前阵子便是心绪不宁的,好不容前几日用了姬姑娘的方子好些了,没成想…… 老夫人原是不想走的,她想再等等。可韩嬷嬷说地也有道理,自己这边倒还好说,这些丫头少年的担惊受怕了一整日,疲于寻人一整日,这身上还带着伤呢,是该好好歇息,当下颔首应道,“倒是我疏忽了……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好好歇息,莫要着急。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随时来宁家寻我。” 说着,转身看向子秋,“丫头……这里的事情,就辛苦你了……” 子秋咬着牙默默点头…… 离开江南前,姬老夫人也曾如此交代过,她说,“子秋,宁儿那孩子主意多,我拦不住她。只是,出门在外比不得自己家,我……就将她托付给你了。” 相似的语气,同样的担心……子秋突然觉得,其实姑娘还是挺幸运的。 第265章 子秋的心疼 老夫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离开前仍是诸多不放心,对着子秋诸多交代。 子秋一一应承,将老夫人一路送到了马车上,才倏地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的抹了一把额头上冰凉的冷汗,近乎于夸张地拍了拍胸脯。 岑砚在那笑。 子秋敛着眉眼看他,揣着手一步步的往里走,错身之际,猛地一咬牙,狠狠地踩了下去,用力之大,连表情都扭曲…… “嗷!” 已经走出挺远的宁老夫人微微凝神听了一会儿,却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静。她狐疑地往后往后看了看,问韩嬷嬷,“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像狼嚎……” 韩嬷嬷也听了一会儿,摇头,“兴许是老奴耳背了,并未听见。” 宁老夫人又听了一会儿,倒是没再听见了。她思忖片刻,还是有些忧心忡忡,“这东郊是好,只是到底是郊外,夜间可能会有猛兽出没,待此事了了,还是要让修仁安排些人手过来……护卫还是少了些。” 韩嬷嬷颔首称是,“的确如此。老奴瞧着那两个护卫,一个年纪不大,看起来不大可靠,一个文绉绉的,倒像……倒像军师,武功估计也不大靠得住。” “可不……”老夫人点点头,靠着马车车壁寻思着之后的安排。 “年纪小了些”的岑砚和“像军师”的古厝,若是知晓他们俩在两位老人心里还不如一个普通护卫可靠,亦不知该作何想法。 …… 弯月挂在黑幕一般的天际,细细一勾,有些欲语还休的惑人。 子秋踩了岑砚一脚,眉眼扫了一圈对方黑色鞋面上属于自己的“杰作”,顿时心情极好,一路上都端着手仰着下颌志得意满。偏偏一跨进院子门槛,看着院中石桌边好整以暇坐着的姬无盐,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姑娘……以后这种骗人的差事交给岑砚吧,奴婢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办不好的……” 薄月下的姑娘,未着面纱,一张脸沐浴在银白淡光之下,她眸色温和,含着淡淡笑意,有种运筹帷幄的笃定感。 她摩挲着手中茶杯,兴致盎然地瞅着子秋笑,“方才……不是挺游刃有余的嘛!” “哪里游刃有余啦!奴婢吓得冷汗涔涔的!”说着,弯了腰将脑门凑到姬无盐面前,指着自己冰凉一片额头,“您摸摸,您摸摸……是不是一片冷汗?” 姬无盐微微后仰了身子,懒洋洋的去摸她脑门,安抚道,“好了。岑砚这脑子,你让他舞刀弄枪的还成,你让他随机应变去骗人,怕是两句话就能露馅了去。” 小丫头回头斜睨了眼岑砚,视线落在岑砚那只受了伤的胳膊上,傲傲娇娇地哼了哼,“舞刀弄枪地看起来也不大成……” 岑砚摸摸鼻子,难得地没有和子秋针锋相对地斗嘴皮子。 姬无盐却了然浅笑,弹了弹子秋的脑袋,“小丫头呢……有时候还是实诚些地可爱,担心就说担心,不舍得就要说不舍得,心里明明疼着呢,嘴上却要犟,别人怎么看得懂呢?” 淡薄月色下,因着一头冷汗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瞬间通红一片,“姑娘!瞎说什么呢!谁、谁担心他了!奴婢、奴婢明明是担心您!宁老夫人都要写信去江南了,可如何是好?” 话题就这样扯回了正题,子秋暗暗舒了一口气,只觉得今夜的自己,着实是聪慧异常。 说到正题,姬无盐便也不逗子秋了,指着下颌晃了晃茶杯,温温婉婉地笑着,“无妨……若是我猜的没错,明日老夫人去不了皇宫,宁修仁会按照之前说好的,将老夫人绊住。” “你明日一早,就依言将兄长在云州那处宅子的位置给她……即便信真的送出去了,也无妨。加急的信件走官道,必然是走飞鸽一途,到时候让人暗中盯着,那鸽子出了城,直接……射杀。” 子秋听的一愣一愣地……就这么简单?那自己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哄骗老夫人作甚?她有些迟疑,“若、若是没射中那鸽子,让它给飞走了呢?若、若是咱们射错了鸽子,射了别人家的呢?” “嗯?”姬无盐挑挑眉梢,没回答子秋的话,只若有所思看向岑砚。 岑砚用他那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姑娘放心,岑砚亲自出马,保证完成任务!” 话音落,子秋转身呵斥,“你?一只胳膊都这样了,你还怎么保证完成任务?” “射一只鸽子而已,一只手足矣!” “你!”子秋一时语塞,半晌,狠狠瞪他一眼,到底是将到了嘴边的嫌弃咽了回去——陈老说过,这人受了伤,养伤期间的心情也是至关重要的。 罢了罢了,权当让一让病患吧。如此想着,冷哼着斜睨他,“大名鼎鼎的岑侍卫怎地还不去休息?此处已经没有你什么用处了,快走吧走吧,莫要搁在这里碍眼了。” 岑砚又摸了摸鼻子,没接话,只朝着姬无盐拱了拱手,“姑娘,那岑砚先去休息了。您也早些安歇。” 姬无盐微微颔首,又摆摆手,“去吧,今日辛苦你了。” 待岑砚离开,姬无盐又吩咐子秋,“这几日,让膳房费心些,做些补血养身的膳食给他送去,尽量挑他喜欢吃的。” 子秋别别扭扭的应着,随着姬无盐往里走,半晌,到底是开口问道,“姑娘……他的伤……可重?” 彼时见着,整条手臂都在滴血,岑砚说是拉沈姑娘的时候不小心被山间的石头给划破了,可子秋知道不是的,他定然是和人打了一架,只是那人最终还是逃脱了,以至于他的骄傲让他宁可承认是被山石划破的,也不愿承认是因为技不如人。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人啊,怎么可能会不了解彼此呢? 这也是为什么子秋今日别扭地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的原因——他为了自己的骄傲,她却只想要他的周全。 第266章 意外之客 姬无盐在门口站定,她低头笑了笑,“我原以为……你今日是不会问了。” 子秋一愣,“奴婢、奴婢就是……”一时语塞,其实如今想想,自己的气也生地很是无厘头,甚至显得很小家子气。救沈姑娘,那是姑娘的命令,便是为此丢了性命,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姬无盐转身看她,“只是什么?” 子秋咬着嘴唇,头低地很低,声音更低,“奴婢……奴婢错了。” “哪里错了?” 子秋继续咬着嘴唇,轻声嗫嚅,“奴婢……奴婢应该因为岑砚受了伤就同他置气,他、他是为了救沈姑娘受的伤,是他的职责所在。” 低着头的小丫头,看不到表情,只声音里却明显藏着委屈,手中帕子搅地皱巴巴的,恨不得拧成团。 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对方的头发,“傻丫头……这又何错之有?岑砚与你朝夕相伴许多年,你与他之间的情谊自然旁人比不得的……既如此,又有何错之有?” 子秋呆呆看去,“姑娘……” “只是,岑砚是个傻的……你生气,他便只知道你在生气,至于你为什么生气,他却如何也不清楚。这气岂不是白白生了?”姬无盐笑着摇头,颇有些无奈的样子,“所以呀,我同你说,小丫头呢……有时候还是要实诚些的好,心疼了就要同他说……明儿个,你替我问问他,前阵子雕了许久的木雕,可曾雕好了。” 子秋恹恹点头,半晌又问,“他……” “无碍。于他而言,不过就是些皮外伤。”姬无盐不再逗这丫头,只吩咐道,“你也去睡吧,这几日还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上门拜访的人呢,可不能疏忽大意了。” “嗯……”子秋点点头,正准备掩了门离开,突然脚步微微一顿,轻声问道,“姑娘……那您呢?” 姬无盐正准备睡了,闻言愣了愣,转身看向子秋,有些不明所以,“我?我没受伤呀……” “不是……”子秋犹豫片刻,目光落在屏风之前的那盏蜡烛上,烛光摇曳,映着那方双面绣屏风的景致影影绰绰地瞧不清晰。她有些迟疑,到底是开口问道,“姑娘可曾将自己的担心和在意对对方坦诚过?” 姬无盐微微一愣,正要躺下的动作就停了。 隔着屏风,她看向门口的子秋,只看得到一个隐约的轮廓。指尖轻轻抚过床上锦被,半晌,她只低头轻轻笑了笑,“倒是想坦诚……可他……不在呀。”带着笑意的声音,和院中柔软的风并无二致,落在耳中簌簌地温柔。 可那温柔里,却又是满满的寂寥与无奈,子秋听着,只觉得心疼。她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一二,却发现言语总显得苍白,那些宽慰,想必姑娘也已经同她自己说了许多遍,然后才有了此刻的无奈。 最后的最后,子秋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只说了句“姑娘早些歇息吧”,就掩了门逃也似地离开了。 原已打算入睡的姬无盐,却被乍然抛过来的这个问题搅地彻底没了睡衣。她从床榻上起身,走到开着的窗户边,仰面看头顶那弯勾月,微微抿着的嘴角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坦诚啊……那人倒是极坦诚的,什么都说,偏偏说完不见了人,搅地人心神不宁。 最迟后日,消息就要传回燕京城了,届时……城中将乱。 …… 翌日一早,天色刚亮,姬家仍然大门紧闭。 门房被轮班放了三日假,每日只派了一个人守在门背后听着,也不必阿猫阿狗地来了都去应门,只需要将来人的身份记录下来就成——相较于之前的差事,这件事和休假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昨日,门口探头探脑的人虽多,但正儿八经上前敲门的却只有一个宁老夫人。 谁知,第二日门房刚在门背后伸了个懒腰,准备先去膳房看看有没有什么早膳吃的时候,就听到马车车辙声在门口响起,他扒了门缝瞧了,正好被一个身材圆胖的男人挡了视线,那男人一头花白的头发,有些年纪,管事打扮,三两步上了台阶来敲门。 那男人不仅胖,身形也高,站在门口的时候堵了个严严实实,门房什么也没瞧见,只在门背后应了句,“门外何人?这两日主人家闭门谢客。” 门外那人掉头朝后看去,门房踮了脚尖也没瞧见,只好等了一会儿,那男人让开了身子侧身垂首站了,终于露出了他身后之人。四十左右的年纪,背着手,颇有些威望的样子,站在门口还整了整衣襟,才道,“我。” 门房眨眨眼,他是从云州过来的有些身手的护卫,自然是不认得这些从来未曾上门的“大人”的,当下抬了抬声音,又问,“阁下何人?” 对方似是有些意外,偏头去看圆胖管事,眉头微微拧巴,那圆胖管事上前一步,又结结实实堵了本就不宽的门缝,高声唱喏,“我家主子,乃是当朝御史大夫,沈谦,沈大人,来见我家姑娘!” 门房一怔——这情况,咋办? 说闭门谢客吧,人家只是来看自家姑娘,总不能拦着人爹不让看女儿吧?要说放进来……显然也不能。当机立断,他朝着门外的声音恭敬了不少,“沈大人稍后,小的这就去请示一下管事。” 说着,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转身就走。身后隐隐约约传来那圆胖管事的牢骚,“大人,您瞧……老奴就说这乡野出来的小丫头片子没什么教养的。这大小姐住在此处,迟早要被带坏的……这亲爹来瞧自家女儿,还要请示管事?怎地,还能不让人见了呗?管事就是此处王法了呗?” 门房咬咬牙,忍了。 倒是那沈大人,声音微沉,低声呵斥了句,“闭嘴!那丫头住了这些日子,也是麻烦人家了,洛歆这丫头能有个朋友,也已经不容易了。待会儿进了门,你态度好些。” “是……老奴晓得了。” 第267章 沈家……我不配 沈洛歆已经醒了。 一如陈老所说,她其实没受什么伤,也就是一些小擦伤比较多,看起来骇人,但问题不大。主要还是受了惊吓。 听古厝说她爹来了的时候,她似乎还有些回不过味来,眨了眨眼睛,半晌仍百思不得其解,“他来作甚?” 古厝表示不知,兴许是真的来看看这个女儿,毕竟外界都传她伤重不治,兴许是借着看女儿的机会,打探一些消息。只是,这些猜测,古厝不会在沈洛歆面前说明白,只摇摇头,问,“你要见吗?若是要见,我就让人带进来,若是不见,便由着他在门口等着。” 御史大夫位高权重,赶、肯定是不能赶的。 但显然,由着他在门口候着也不合适,这要是传出去,又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编排姬家目中无人云云了。 “罢了,让他进来吧。”沈洛歆想了想,又吩咐道,“麻烦你亲自去接一下,沿途不要让他左顾右盼的。我担心他不仅仅是来看我。” 瞧,都是明白人。 古厝颔首道好,亲自去接了。 事实证明,可能真的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沈大人在门口礼数周全便也罢了,沿途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好奇心,只夸了一下这宅邸修缮地不错,说完之后,便是无话。 反倒是古厝,暗暗打量起这位看起来和传闻中截然不同的男人。听说年逾四十,不过看不出来,一张白面书生的脸,一袭天青色长袍,背着手的样子,很有读书人的儒雅,又带着多年为官的气场,是个不容小觑的男人。 可……传闻却是截然不同的版本。 沈谦沈大人,原名沈丁头,好美酒、好美人,留一撮精心呵护的花白胡子。年逾四十,爱穿花亵裤、睡前爱抠脚、吃饭爱抠牙,他的那些被天下文人墨客传颂的文章,许多都是在茅厕里诞生的。 是格外有味道的文章。 古厝打量着眼前这位只是上了些许年纪的白面书生,实在不能和传闻中那位沈丁头联系起来…… 沈洛歆已经在院子坐着了。她平日里都喜欢穿窄袖的衣裳,今日特意换了宽袖,那袖子层层堆叠,遮住了她手背上的细小伤口。她也未曾起身相迎,只懒洋洋看着古厝身后跟着进来的容貌都陌生的亲爹,有些不待见地调侃了句,“稀客呀。” 言语调侃,眼神却凉。 那日下着雨,她将母亲送到沈府,他就站在大门口,背着手,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屋檐之下,垂着眼看撑着油纸伞被打湿了半边身子的母女,许久,才冷冷地、冲着自己说了句,“那你跪下,求我。” 作为沈大人的结发妻子,想要进沈家小住几日都需要沈大人的亲生女儿,下跪求他……亲缘淡漠至此,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说了。 偏偏,沈父对沈洛歆的抗拒和嫌弃似乎视而不见,先上上下下将自己的女儿打量了一遍之后,才沉声说道,“来看看你……听说你病重。” “如你所见,那不过是外界子虚乌有道听途说罢了,我很好、很健康。” 沈父对着古厝拱手称谢,直言自己想和女儿说几句体己话,古厝点点头退了出去,只是离开之前给暗处的护卫打了个眼色,让人留意着这出现地格外巧合的主仆俩。 沈父还站在原地,距离沈洛歆十来步开外的地方,先是将整个院子都打量了一番,眉头就皱了起来,看向沈洛歆,“你住在这里,还要种这些个蔬菜瓜果?” 沈洛歆抬了抬手,想支着下颌,倏地想起自己手背上的伤痕,又缩了回去,低了头整了整衣裳,才道,“不过是闲极无聊的消遣罢了。” 把种菜当消遣?沈父理解不了。 默了半晌,伤势问过了,近况也看到了,他们是一对格外生疏的父女,要说像寻常父女那般坐在一起聊聊天撒撒娇,那是从未有过的。沈父还站在那里,沈洛歆也没叫他坐,他有些尴尬,便直言来意,“你去收拾收拾,随我一道回去。” 沈洛歆愣了愣,“什么?”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父没说话,倒是圆胖管事笑眯眯地开口唤道,“大小姐,是这样的。大人听说你受了伤,不放心,连夜让人收拾了一处院子出来,您跟大人一道回去住吧,家里什么都安排好了。” 沈洛歆歪着脑袋打量他,半晌,扯了扯嘴角,“家?哪个家?” 沈父板着脸,声音沉沉地,呵斥不懂事的小孩子般,“自然是沈家。不然呢?是不是在这住了这些日子,就真的连自己家都忘了?” “沈家?”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般,沈洛歆坐在那里冲着沈父咯咯地笑,“家?父亲是不是忘了……就在不久之前,为了让您可以收留一下我娘,我在沈家的大门口跪着求您您才同意的,彼时,您的另一位女儿也在场……” “如今……您告诉我,那是我的家……当真是好笑呢。试问,我的父亲……谁家女儿回自己家还需要下跪求恩赐的?” 沈父脸色微微一变,张了张嘴,没说话,又张了张嘴,表情有些尴尬,他说,“为父……有苦衷。” 沈洛歆又问他,“如今呢?那个苦衷没有了?” “大小姐……大人是担心您,您看这院子它那么小,而且听说这里住了不少人,人也杂,哪有咱们自己家的院子又大又好又清净呢,是吧?” 沈洛歆抬头打量圆胖管事,冷冷地嗤笑了声,“那想来您是没见过我和许四娘的家,那院子还不如这个大呢,门口倒是清净,毕竟……都躲着我们走呢……所以,如今人杂一点我也乐意,热闹!” 管事还要劝,“大小姐……” 话音未落,沈洛歆已经截了,“莫要叫我大小姐,这称呼我听着不习惯,像是在叫别人似的。若你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那就请回吧。我沈洛歆有两个家,一个是许四娘的家,一个是这里……至于沈家……门楣太高,我不配。” 第268章 咱们的事情 姬无盐起身梳头的时候,听了这事。 彼时她正在梳发,从铜镜里看了眼身后小厮便收回视线,捋了捋额间碎发,“哦?他来作甚?” “说是听了沈姑娘受伤的消息,来接沈姑娘回府。沈姑娘不愿意,说沈家不是她的家,如今父女俩吵起来了。” 小厮言简意赅,将那些极尽凉薄的亲缘凝结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姬无盐却是了解过一些的,只是自己这边不能出面,她想了想,最终吩咐道,“你去找一下许四娘,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跟她交代一下。” 小厮称是,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又被姬无盐叫住,“叫子秋过来一下。” …… 鉴于如今姬无盐是一个“失踪人口”,样子还是要做做的,子秋并不会随侍在姬无盐身侧,姬家也派了不少护卫出去,每日在西城门徘徊露个脸,拦几个路人问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一个戴着面纱这般高、有些瘦、喜欢穿烟色长裙的女子”,待路人摇头之后,他们会很客气地称谢,然后四下张望着继续徘徊,过一会儿再拦一个路人,如此周而复始。 子秋便是留守家中等消息的那个。 只是今日的子秋姑娘,明显没有昨晚那般的精湛演技,看起来颇有些心不在焉的娇羞…… 事情回到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岑砚刚准备出门以“找人”之名出去晃一圈顺便用个早膳的时候,遇到了因为不用伺候姑娘于是显得有些闲、虎着脸的子秋。子秋自昨日开始就不待见岑砚,岑砚自然是晓得的,是以此刻见着,竟有些受宠若惊,舔着脸嘻嘻笑着,问,“子秋姑娘有何贵干?” 子秋没进门,就抱着胳膊扯着脖子,“替姑娘来问你件事……她问你,你之前那木雕,雕完了没?” 岑砚一怔,小心翼翼地一边打量子秋一边问道,“真的是姑娘让你问的?” “嗯。”子秋点点头,有些古怪于岑砚试探般的举动,“那木雕,有何古怪?”岑砚总喜欢雕一些小玩意儿她是知道的,最初还有兴趣瞧瞧,但左不过那些小猫小狗小鸟的,渐渐地便也没兴趣了。 子秋也问过岑砚,无所事事的时候蹲在台阶上看天看地数蚂蚁都行啊,为啥非要折腾这些木头,折腾就折腾吧,偏折腾这许久还是只有这几样小玩意儿,何必? 岑砚却说,雕木雕是为了保持指尖、手腕对力量和角度的灵敏。听完这原因,子秋便愈发对这些木雕没兴趣了。它们在她眼里,就像是一本又一本枯燥无味的剑谱、兵书。 如今看来,这些剑谱、兵书有古怪?当下来了兴趣,推着岑砚就要往里走,“你最近雕的什么玩意儿,给我瞅瞅。” “哎!”岑砚急匆匆往里走,几步跨到门口伸手挡着大门,“没、没什么好看的,你不是没兴趣嘛!” 子秋叉腰站他对面,“我如今有了,不行么?让开!你如今是伤残人士,打不过我的!再说,这也是姑娘让我来问问你木雕的情况,我总要亲自见过了才好回复不是?” 岑砚一个头两个大,“你之前没兴趣,所以我雕了都送寂风了,你要看找寂风去!你若要的话,等过几日我伤好了,再给你雕一个……如今却是没得看了。” “没得看你挡着大门作甚?”子秋显然不信,反倒是愈发坚定了这木雕有古怪的念头。 “我、我……里头太乱,亵衣亵裤乱丢的,还没来得及收拾,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进去多不好……”说完,用力点了点头,看起来便是连他自己都信了,“嗯,就是这样。” “是嘛……如此说来,倒也的确是不大好进去了。那我就回姑娘,说你雕完了?”说着,歪着脑袋指指院门口,“那、那我就先走咯?”说着,真的转了身子。 岑砚松了一口气,双手缓缓落下……心中暗忖,姑娘说自己两句话就会露馅,如今瞧着不也挺能随机应变的嘛! 这想法堪堪落下,已经转身离开的子秋突然又掉转了身子,她冲着岑砚嘻嘻一笑,岑砚恍神间只看到对方白得发亮的一口白牙,然后就见她猛地一把推开了自己身后的大门,冲了进去…… “子秋!” 可是已经晚了,子秋已经冲进了本就不大的屋子里。 有那么一瞬间,岑砚觉得自己最后悔的事情,应该是为了方便,选了这样一个设施简单、空间不大的屋子,以至于,当子秋直冲冲地冲进屋子的时候,能够一眼就看到自己衣柜上那只木雕小像。 不是猫、不是狗、不是鸟,是个人。 虽说最初雕木雕,真的是为了保持指尖、手腕对力量和角度的灵敏,但这数年下来,雕工自然也早已熟能生巧,不说传神,但要说惟妙惟肖,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所以,大大咧咧的子秋姑娘的第一反应是指着那个小像哈哈地大笑,“岑砚啊岑砚,原来是这样的秘密,让我替你瞧瞧哈,这日思夜想的姑娘……到底是谁呢……” 余韵还未消散。 子秋便已经自顾自地定在了原处,像是被人点了穴道般。窃喜的表情还在脸上,整个人却一下子白里透红地像个煮熟了的虾子,无所适从地看看天花板看看地上蚂蚁搬家,最后“呵呵、呵呵”地讪笑,一边讪笑,一边偷偷地往外挪…… “那什么、我、我、我突然想起来姑娘那边还有事情,我、我、我先走了哈!”说着,夺门而逃。 没逃成功。 错身之际,手腕被拽住。 隔着衣裳传递过来的温度让人心颤,子秋没敢回头,“你、你作甚?我还要去伺候姑娘呢!” “姑娘这几日躲着呢,你是不是去她那儿,反而容易露馅。不去更好。”岑砚一手牢牢钳制着对方,方才尴尬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低着头看着子秋眼神,像是猎人终于找到了最好的猎物,贪婪、狠辣、危险,他舔了舔后牙槽,轻笑,“趁着你闲,咱们来说说……咱们的事情。” 第269章 姑娘真是优秀的挖渠人 “咱们?咱、咱们有什么事情?”彼时还张牙舞爪的小丫头,此刻像是被拔了牙齿卸了爪子似的,眼神乱闪,就是闪不到岑砚身上,强自镇定着,“不、不就是替姑娘来问问话嘛,还能有、有什么事情?” 说完,就差点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要往木雕的事情上扯! 果然,对方老神在在,靠着门框志在必得的讨厌样子,连笑容都懒懒的,“你到如今还没想明白吗?我雕这木雕的时候,好几回是当着姑娘的面雕的,她自然清楚我雕的是什么,她让你过来问……不过就是让你过来,亲眼看看,再……亲耳听听。” 子秋只觉得一阵阵地脑仁疼,她自然是在看到那木雕的瞬间就想明白了。昨夜还以为是姑娘让岑砚雕了什么,如今才恍然……姑娘是设了一个陷阱,然后将自己这个劳心劳力忠心讨喜的小丫头给送到狼窝里来了。 心一横、眼一斜,恶向胆边生,狠狠抬脚,咬着牙一脚踩下去……踩了个空。没伤人一千,倒是自损五百,那么大力气,脚底板都痛。 她拧着眉头瞅岑砚,自以为凶狠凶狠的样子,像一只刚长了爪子的猫儿,明明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却龇牙咧嘴地竖着全身的毛发。 有些可爱。 岑砚抓着她的手松了松,却也没有完全松开,勾了勾嘴角,带着几分得意的痞气,“原想着,这种事情急不来,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可如今,你既瞧见了,总不好当作什么都没瞧见吧?子秋姑娘,表个态呗?” “表、表态?!”子秋吓地一惊一乍地,浆糊一样的脑子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自己现在一定很丑,就像是煮熟的虾,红彤彤……至于表态?表什么态? 子秋低着头恨不得将整个人都找个洞缩进去的样子太明显了。可偏偏,岑砚和古厝不同,和宁修远也不同。古厝的喜欢是润物细无声地付出,宁修远则是骄傲地留着最后一步等对方主动靠近的。 而岑砚,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喜欢就是喜欢,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若你也喜欢,正好,若是你不喜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任何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才好。 面上痞里痞气的,心里却也没来由地忐忑,特别是见子秋只红着一张脸什么都不说的样子,便愈发不确定起来。不过他的性子素来耿直,就算心里头不确定,但有些该说的话还是会说,“若、若是你不喜欢我,其实也没关系的。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原也未曾付出过什么,你……你便是说不喜,我也是理解的……左右,咱们还是和以前一样……” 子秋微微一愣,对上他的视线。 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些,就好像自己的回答如何,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干系似的。 子秋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人,特别是在她觉得安全的人面前,再微小的情绪都藏不住。譬如此刻,也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的失落,可和她朝夕相处了许多年的岑砚看出来了,他低着眉眼轻声笑了笑,“当然,若是你喜欢……我便会觉得今日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一天。我说那些话,只是不希望你因为往后相处尴尬而答应同我在一道……我想要你是真心实意的。子秋,你可明白?” 子秋看着岑砚,半大的少年,长了一张不显年纪的娃娃脸,看起来也不比自己大,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还有些年龄上的违和感,就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裳般,不伦不类。可他眼底的认真,却又执拗而坦荡。 “我……”子秋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抵着门槛,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似是有些无所适从地擦了擦了衣摆,舌尖舔了舔嘴唇,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画本子里都说,男女之间的感情大抵就是山盟海誓、你侬我侬,或者……惊心动魄的。我、我对你却是没有那样的……只是、只是……若是想着此生与你并无瓜葛,却又觉得不大乐意……” 她支支吾吾地说着一些自己都不大清楚的话,岑砚却瞬间明白了过来——这傻子哟!当真是画本子误人,偏偏,那些画本子还大多数都是自己找来的…… 当下嘴角咧到了耳后根,伸手一拽将人抱了个满怀。 却有煞风景的,“啊!”地一声惊呼,从院门口传来。 本就受了惊的子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对方朝外看去,门外,是小厮打扮的人,笑得一脸促狭看着里头,一边咳嗽一边道歉,“咳咳、实在不好意思哈,我也不是有心要打扰。只是,姑娘找……要不,你们先继续?” 岑砚扯着嘴角对着那小厮阴恻恻地笑,招了招手,对方倏地转身就跑。 好好的气氛被破坏了。 再看子秋,整个人看起来都已经熟透了,若方才只是手足无措的话,那么此刻看起来就像是这天地间都没有一处她的藏身处了。她飞快地看了眼岑砚,咬咬牙,转身就跑…… 徒留岑砚站在原处,看着衣柜上那只木雕小像,咧着嘴嘻嘻地傻笑,笑着笑着又觉得那丫头才傻,谁说男女之间便一定要那般惊心动魄的才好?细水长流、水到渠成不是更好? 嗯,姑娘真是个优秀的挖渠人,改明儿可得好好谢谢去。 想着想着,又开始傻笑,回味着方才子秋的那几句话,啧啧地摇头晃脑,背着手悠悠然地出了门——姑娘还未寻见呢,出了这门,情绪可得低落些。只是……这大好的日子,也低落不起来呀。 于是,那一日,姬家的下人们都看到岑侍卫一会儿笑着、一会儿苦恼着出了门,表情之丰富,看起来像是魔怔了。 不出一个时辰,整个姬家都传开了:姑娘失踪,岑侍卫心力交瘁——疯魔了,当真忠心耿耿。 第270章 我早已告诉过她,她不配 忠心耿耿的岑侍卫疯魔了。 而同样忠心耿耿的子秋姑娘,看起来也格外地心不在焉。只是,她的心不在焉看起来不是忧心,倒像是……春心。 荡漾着春心的子秋来到姬无盐的院子,站在院中吹了许久的凉风,才整了整衣襟往里走去,自个儿吓自个儿,都已经做贼心虚般地结巴了,“姑、姑娘,您找我?” 小丫头的表情太明显了。 姬无盐眉头微挑,问她,“那木雕……见过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瞬间又想起最后的那个拥抱,带着少年血气方刚的温度,还有独属于岑砚的、淡淡的松香。明明彼时惊魂甫定,该是注意不到这许多细节才是,可如今回想起来,却又刻骨铭心——大抵在往后的几十年里,都不能忘记吧。 她想,甚至,子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画本子其实也不算唬人,确实是有些惊心动魄的……拥抱的时候是,被人发现的时候也是。 “姑娘真坏……”她咬着嘴唇轻声说道,些许扭捏,半晌,却又应了句,“见到了……” 她只是骤然遇到这样的事情,半点准备也没有,因此便愈发紧张和害羞,但想明白之后,却又觉得大约还是挺开心的,眉眼之间逐渐舒展开来,心底像是盛了将沸未沸的水,滋滋地冒着声响,却又没有彻底沸腾。 有种恰到好处的簌簌感,让人眷恋。 虽有春心,却仍然没忘了正事,她嘻嘻笑着,问姬无盐,“姑娘找奴婢过来,是……宁老夫人那边有什么事情吗?” “嗯。”姬无盐将提前写好的纸条塞进空信封里,递给子秋,“你就按照之前和宁姨的约定,将这封信亲自当面交给老夫人。若是门房说老夫人今日不见客,你就让他们找宁二爷宁修仁,他自然会见你。” “好的,姑娘。”子秋接过,贴身存放,又拍了拍衣襟,冲着姬无盐俏皮地眨眨眼,“保证完成任务!” 姬无盐含笑颔首,“去吧。” 转身走了两步,子秋还是有些不放心,转首问姬无盐,“姑娘真的不担心吗?万一这封信真的送了出去……不若,姑娘亲自写一封信,紧随其后,若、若是拦下了自是最好,若是拦不下……也有姑娘的信在后头,不至于老夫人受了惊。” “无妨。”姬无盐摇摇头,又觉得小丫头忧心忡忡的样子着实讨巧,起身帮她捋了捋领口衣襟,容色轻缓地笑,“你呢,把你这颗都悬在了嗓子眼的小心脏,安安心心地放回去。那些事情呢,自然有那些个舞刀弄枪的糙汉子去想,我们家的子秋小丫头呀,只要负责开开心心的,就好啦……去吧,见了老夫人,嘴巴甜一点,替你家小姐宽慰一二。” 子秋轻叹,摇了摇,姑娘任性,非要玩失踪,偏偏又心软,担心老夫人心疼,倒是累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这几日打从睁开眼睛那一刻开始,就要绷紧了十二分的精神,就怕稍有松懈就漏了马脚。 “自姑娘坠崖的消息传出之后,坊间众说纷纭,有说姑娘是自己失足坠崖的,有说姑娘是被尤郡主推下去的。这件事闹地沸沸扬扬,好事者都堵在衙门门口,要求一个说法。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听说尤郡主被如何处置,甚至没有被盘问,朝廷缩起了脖子,而宁老夫人……也并没有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子秋撇撇嘴,替自己姑娘不值,说着气话,“想来,对宁老夫人来说,还是尤郡主的声名,更重要些。” 姬无盐微微一愣,倏地展颜一笑,“你以为……我是为了解决尤灵犀,才故意装失踪的?” “难道不是吗?” “自然不是……她尤灵犀一直将我当作假想敌,我却早已明明白白告诉过她……她不配。”姬无盐挑眉嗤笑,眉眼之间锋芒乍现,她勾着嘴角笑,骨子里的骄傲与睥睨无遮无拦,“我不过是在等……东宫的人。”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李裕齐不会放心的。他安排了这么大一个棋局,意欲将我和沈洛歆一起弄死在昨天的半山腰上。如今一个重伤,一个下落不明,他总要派人来姬家探了探虚实才是……我就在这里等着他。至于尤灵犀,一个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没了执棋的手,还能有什么用处?” 子秋讷讷颔首,兴致却仍然不高,“奴婢原以为,宁老夫人是真心疼爱姑娘,因此,奴婢也是真的为姑娘高兴。可如今看来……明明只是她一句话的事情,可她却仍然选择了沉默。” 脸上笑容淡了几分。 姬无盐揉了揉子秋的脑袋,“真是我家的傻丫头呀。偌大宁家在背后,她行事自是不会单凭喜恶,纵然心中偏袒我,也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去得罪尤家和长公主府。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只是一个小丫头,满心满眼的,都是你家姑娘?” “哼。”子秋下颌微抬,被最后一句话彻底哄好了,“那是!我是我家姑娘的贴心小棉袄呀!” “是是是……那贴心小棉袄,如今可愿意为你家姑娘走这一遭了?”嬉皮笑脸地问她,遂又正色交代道,“人在其位、必要谋其政,即便是一品诰命夫人,看似朝野上下无人敢惹,却也有诸多的身不由己。即便是天高皇帝远的姬家,外祖母不也有许多的言不由衷?” “奴婢晓得了。”子秋乖乖点头,“奴婢这就去宁家走一趟。” 话虽如此,心中却暗忖,姬老夫人可没有那么多的言不由衷,老夫人信奉人生短短几十年,若还要违逆本心,倒不如早早入了土赶下一趟轮回,是以,老夫人当真是潇洒自在的性子。 爱恨皆随本心——燕京城中的确是鲜少有这样炽热、明艳的灵魂,便是姑娘来了此处,都多有压抑。 如此想着,便愈发期待着此间事了,好回江南去,回到从前,纵情山水、逍遥自在。 第271章 不省心的二夫人 宁家。 老夫人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踏实,天色刚亮的时候,就匆匆披了衣裳叫了韩嬷嬷,准备洗漱更衣之后就进宫去求见皇后娘娘。 可走到大门口,却被门房小厮拦下了,说是二爷交代,这两日府中女眷不能出门。 老夫人第一反应是听错了,她皱着眉头狐疑,对方又复述了一遍,还说,二爷说,这是大爷的吩咐。 在自己家的大门口被府上下人拦着不让出门?此事当真千古难逢,偏生,始作俑者还是自家的两个儿子……如果只是宁修仁的话,老夫人必然是觉得简直是在胡闹,可如今,素来稳重的大儿子也掺和其中……便多少有些严重了。 宁老夫人去找了宁修贤,却被告知大爷已经出门上朝了,又去找宁修仁,却被告知昨晚离家至今未归。 说这话的是二夫人,表情有些难看,但大约是碍于面前的自家婆母,没说什么气话,只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抱着胳膊,娇娇柔柔地笑,“这府上呀,也有一阵子没办喜事了……大约是快了呢。” 老二的媳妇,性子大抵还是不错的,没有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害人手段,只是小家子气了些、学了亲家母的疑心重,外加刀子嘴豆腐心,心里不畅快的时候,说话难听。 宁老夫人也懒得同她计较,也不关心是什么喜事,只吩咐对方,“待他回来,让他过来找我。”说着,转身即走。 老夫人走后没多久,门房小厮就匆匆而来,见二夫人正屋子里走,急忙唤住,“二夫人……二爷可在?” 对方粗声粗气地,头也没回,“何事?” 门房拱手弯腰,讪讪地笑,“是这样的二夫人,门外有女子求见,自称姬家姬姑娘身边的丫鬟,有封信要交给老夫人……” “既是找老夫人的,你去找老夫人啊,你找二爷作甚……” 话音未落,“昨晚离家至今未归”的宁修仁出现在了门口,一手支着门框朝着门房颔首,“你将人带去老夫人那……提前交代下,莫要多话。” “是。”门房颔首,又偷偷抬眼看了眼二夫人,才转身离开。 二夫人斜睨门口还打着哈欠的自家夫君,没什么好脸色。自打前几日姬无盐来过之后,她总觉得心里头堵得慌,那姑娘在燕京城中呼声太高,虽然没见过脸,但那双眼睛……狐媚!她见了便心生不喜,如今又听姬无盐的丫鬟来拜访老夫人都要问过自家夫君,愈发觉得姬无盐和宁修仁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言语便愈发尖酸而刻薄,“要我说呀,喜欢人姑娘,就一顶小轿纳进来嘛!本夫人也不是什么容不下人的性子……” “闭嘴!”宁修仁懒得理她,近日烦心事甚多,便愈发没了耐心哄一个妇道人家,“自打你上回省亲回来,就学了你娘一身的嘴碎毛病!你能容人,你倒是不问问人姑娘家愿不愿意容你……” 二夫人声音瞬间拔高,“我娘怎么了?我娘再怎么不好,也是你岳母!是长辈!呵!她姬无盐愿不愿容我?呵,宁修仁,你如今胆子大了,想休妻了是吧!想来婆母还未走远,我这就去叫她过来主持一下公道,顺便让她看看自己这个躲在院子里不敢见她的二儿子!”说罢,转身就往外走。 宁修仁被她高亢的嗓子折磨地脑仁疼,可心下再不耐烦,仍只能开口唤道,“站住!” 按了按太阳穴,宁修仁觉得到底是不能让这个妇道人家去坏事,耐着性子解释道,“那是三弟的人。”宁修远看中的人,莫说自家兄弟了,便是普天下任何一个男人、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别想动一分心思。 说完,又交代道,“近日你没事也不要去母亲那边,就老老实实在院子里待着,外头要变天。” 宁修远的人……这一句二夫人倒是听明白了,偏偏后面一句又听不明白了,听起来有些逆耳,她又不舒服了,“你是担心我去婆母那边说什么啦?还有,变天?变什么天啦?我瞧着最近这天都不错的啦!宁修仁,你最近古里古怪的,我跟你讲啊,这好日子要珍惜,你不要瞎折腾,阿知道的啦?” 如此交代着,二夫人仍然觉得不放心,转念想了想,“不行,待会儿我还是要去找婆母,让她这阵子盯着你些。你手底下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你别被他们带坏了……” 宁修仁只觉得脑仁突突地跳,这两日一边暗中派人留意着江南那边,一边又盘算着纸终究包不住火、自己拦不住母亲几日,若是大哥和姬无盐没办法将此事盖起来或者扛过去,那母亲这边又该如何? 这些问题搅地他本来就睡地不好,这会儿被自己婆娘那又尖又高的声音叨叨叨个没完没了,当下目色一冷,唤道,“来人!将夫人带回自己屋子去!这几日都不许出门!” 二夫人一惊,不可置信地尖声唤道,“宁修仁!你软禁我!” 闻声进来两个家丁,低声说了句“二夫人,得罪了”就直接将人按了。二夫人一边挣扎一边被拉着往里走,愈发地怒火中烧,“宁修仁!你松开我!你竟敢软禁我!我跟你讲,你再不松开,这辈子我跟你没完!” 宁修仁背对着她站着,闻言只是揉着眉心不说话,脸上疤痕因着拧巴地表情,看起来愈发可怖骇人。他拧了好久的眉心,等到屋子里的叫骂声渐渐平息,约摸着对方也已经骂累了,或者放弃了,才吩咐二夫人身边的嬷嬷,“这几日好生照顾夫人。吃穿用度不能少了她的,只是……绝对不能让她踏出这院子,更不能让老夫人知道此事……否则……” 他目色冰冷,缓缓看了过去。 嬷嬷心中一紧,瞬间两腿一弯,跪了,“谨遵二爷吩咐。” 宁修仁这才拂袖离开,徒留嬷嬷跪在原地,摸了摸额头上那一瞬间沁出来的细密的冷汗,暗忖,二爷这气势,大约就是杀伐决断吧。 第272章 子秋的反骨 子秋被门房一路带着进了宁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刚回到自己院子坐下没多久,灌了自己一杯茶,正在骂自己那两个不知道闹什么幺蛾子的儿子,一抬头看到门房带着人小丫头进来了,蹙着眉有些狐疑,这女眷出不去……却是进得来? 如此想着,愈发觉得不对劲起来,待门房离开,才拉着子秋问道,“丫头,你……如何进来的?” 子秋记了姬无盐的话,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心中虽有疑惑,却并未多言,只道,“回老夫人的话,是贵府门房带进来的。” 说着,又将贴身存放的信封递了过去,“老夫人,这是……这是奴婢问了古厝之后要到的我家公子的位置。只是公子经商多年,一年之中大半时间都不着家,这信即便送过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到公子的手中。” 老夫人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毕竟昨日是自己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定会去宫里求得加急送去江南的,如今倒好,连宅子都出不去。思来想去,她到底是接了,只是接了以后看也没看,递给身后韩嬷嬷,拉着子秋继续问道,“丫头,你老实和我说,你在宁府大门口,大门是直接带你进来的,还是先问过了主子们才带你进来的?” 这话问得很奇怪。 问的人知道奇怪,被问的人也觉得奇怪。 不过子秋毕竟也算是提前知道了一些“内幕消息”的,闻言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妥来,只依旧规规矩矩地,“回老夫人的话,贵府门房说是问过了管事,才带奴婢进来的。” 老夫人当下了然,什么问过了管事,想来是问过了自己那两位“不在府中”的儿子!看来,这宁修贤上朝是真,宁修仁离家未归是假的。 再看子秋,之前有过数面之缘,昨儿个也见过,可似乎同之前相比,收敛了许多,也规矩了许多……老夫人只以为是因为姬无盐失踪了,这丫头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才有如此变化,愈发心疼起来。 只是自己此刻也帮不上什么忙——老夫人不是傻子,这骂归骂,但心里却也清楚,虽然不知道不让女眷出门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两个儿子站在同一个阵营里,大约是城中要发生什么大事。 她沉吟片刻,回首问韩嬷嬷,“国公爷可在府中?”老头子大约是为了摆出一个退位让贤的姿态让皇室宽宽心,前阵子就上书陛下,说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了,是以决定闲赋家中,不上朝了。 韩嬷嬷想了想,“奴婢起身之时,正巧见着国公爷出门去了,穿着朝服呢。” 朝服?进宫了? 宁老夫人眉头微拧,这几日总有些七上八下的心思愈发悬着摇摇欲坠的没个着落,她拉着子秋的手,“丫头,我再问你,方才你过来之时,沿途可曾听见什么?” 按着姑娘的交代,该是说没有的。 姑娘说,在其位,必要谋其政。姑娘还说,就算是当朝一品诰命夫人,也总有些生不由己,毕竟,身后是偌大的宁家,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谁也不好轻易得罪了去。 子秋只是一个小丫头,虽然懂这些条条框框的大道理,却仍然说服不了自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她低着头,看着老夫人搁在自己掌心上的那只手,半晌,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有一些……他们说,是尤郡主将我家姑娘推下去的……” 那只保养得宜的手,那一瞬间轻轻颤了颤。 子秋抬眼去看老夫人,声音又轻又缓又委屈,“宁老夫人……真的是这样吗?” …… 同一时间,姬家。 紧闭的大门又一次缓缓开启,门外是雄赳赳气昂昂冲进来的许四娘。 几乎是大门门闩刚刚抬起、门缝露出门外一线世界的刹那,门口不施粉黛的妇人就手执两把大菜刀,直接气势汹汹推开了大门,冲着门内瞠目结舌的门房大喝一声,“沈丁头呢?” 沈丁头?门房一愣,几乎是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意识到,这沈丁头大约就是今日造访的那位御史大夫沈大人,而面前这位,就是传闻中沈家那位独立特行的夫人、沈姑娘的亲生母亲,当下笑容可掬地将人往里引,“您请随我来……” 方才气势汹汹的许四娘没动,她一挥手中菜刀,声音雄浑有力,“你让那沈丁头给老娘我滚出来!” 门房有些诧异,正准备进去找沈大人,就见古厝背着手施施然而来,走到门口对着许四娘缓缓一揖,又做了请的手势,“夫人,您是贵客,请进吧。” 许四娘还是没动,只坚持,“不用了,你去把那死鬼叫出来,我拎着他就走!” 她既坚持,古厝也没有强邀,只轻声吩咐门房,“你去沈姑娘院子走一趟,就说……夫人来了。请沈大人出来相见。” 门房暗中打量了一下看起来耀武扬威、张牙舞爪的妇人,有些好奇对方的举止,低头间,发现对方方才虽然悍然,但双脚自始至终只抵着门槛,寸步未进。他隐约间有些明白过来,朝着许四娘愈发恭敬地一拱手,道了句“您稍待片刻”,转身入内。 院内,父女俩还在僵持,谁也说服不了谁。或者说,谁也没想着说服谁,一个坚持让回家,一个坚持沈家不是家,翻来覆去那几句,倒也没有几分火药味。 听闻许四娘来了,沈大人脸上一闪而逝的古怪与躲闪,摆摆手有些不耐,“不见!要见让她自己进来见我!凭什么要我出去见她?不见不见!” 门房微微拱手,态度谦和,“是这样的,沈大人。我家管事说了,今日姬家本就是闭门谢客的。只是念及您是沈姑娘的亲生父亲,才将您带了进来,但显然,沈姑娘似乎……嗯,所以,若是您不见令夫人的话,还是请回吧。近日我姬家出了些事情,请恕招待不周之过。” 那处“似乎”之后的省略,格外地意味深长。 沈父就在这样的意味深长里,尴尬了脸色。 第273章 沈家父辈 最后,沈父还是去见了许四娘——若是不见,就得打道回府,如此,还是要途径门口,到最后,仍然是见。既然这“见”已经是避无可避,那倒不如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只是显得这主动权在自己手里…… 也是好的。 如此想着,沈父一手背着、一手端着,下颌也抬地恰到好处的高度,既不会显得目中无人、又能很好地彰显了自己的风骨。他维持着这样的姿态,一步一步地往大门口走去。 门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寻思着这沈家夫妇看起来实在也不像是一路人,不知道当初是怎么成的亲。 可谁知,正想着呢,眼前这位迈着二五八万步子的沈大人,在即将抵达大门口的时候,突然倏地转身逃也似地离开。 只是,说时迟、那时快,大门口传来雷霆般的怒喝,“沈丁头!你要不要点脸!之前不闻不问,这时候冲到别人家里来当什么大家长!那你倒是当到底啊,这时候藏头露尾的算个什么东西!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身形藏不藏得住,藏了头,露了腚,可笑!” 于是,那位门房小厮瞠目结舌地看到,这位方才正准备逃也似离开的御史大夫沈大人,竟然应声缩了缩屁股……下一瞬大概又觉得自己这般着实欲盖弥彰,上前两步扒拉着门框,探头,“沈谦!沈谦!本官名唤沈谦!……你个无知妇人,知道个……” 对方手中菜刀一提,探出来的脑袋又缩了回去,双手死死扒拉着门框,低着头左顾右盼像是在找地缝似的。 门房瞠目结舌,缓缓偏头去看身后跟着的沈洛歆。沈姑娘看起来没什么意外,大概是见怪不怪了。她上前两步走到门口,“母亲怎么来了?” “还不是你这不成器的爹!丢人都丢到别人家里来了,我若再不过来,指不定他还要闹出什么笑话来……”说着,许四娘似是恼了,声音愈发火爆高昂,“沈丁头!还不滚出来!” “不、就不、有本事、有本事你进来!”沈大人扒着门框,气势明显不足,哪里还有方才御史大夫的风范,吼完,犹觉得不过瘾,又探出头去,“你、你个无知老妇!你不仅无知、你还肤浅、你迂腐!你胸无点墨!你、你、你……真是不美!”说完,缩了头,安静如鸡。 不、不美?门房小厮听着直皱眉,寻思着这是什么吵架的新台词? 许四娘虎躯一震,右手菜刀直指沈父,怒喝,“美!美!天天只知道美人美人!整日里吟些迂诗酸词便也罢了,老娘我两只耳朵只当聋了听不见!你倒好,蹬鼻子上脸,胆儿肥了是吧,自作主张跑这里来为难你闺女了,你之前怎么答应我的?你说绝不会打扰我们娘俩,如此我才允了你纳妾生女,怎地?沈丁头,这么快就要食言了?” “沈谦!都说了,本官名唤沈谦!” “你出来!” “你、你进来!” 两厢对峙,像两个幼稚孩子吵架,加起来不满六岁。 可许四娘仍没有进来。她早已怒火中烧,但自始至终仍未跨入半步,像是某种执念。 毕竟是沈家家事,古厝不好掺和,自始至终只站在边上看着。因着旁观,便更加明白那种执念。许四娘是个仵作,不管在什么朝代,仵作都是被人瞧不起的差事,若非家中实在没有办法走投无路,谁愿意干这些差事,说难听些,旁人当差光宗耀祖,仵作当差……连带着老祖宗都面上无光。 如果他们还有面的话。 便是这样的偏见过于根深蒂固,才让眼前这个女子即便是怒火中烧之际,仍不忘死死站在门槛之外。 也因此,在这之前,听说沈父沈母关系不合分府而居,古厝也是理解的。 只是今日一看,情况和原先所想的,有很大的出入。至少,许四娘看起来,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个,而不是像传闻中那般因着身为仵作而被夫君不喜于是被赶出府去的可怜女子。 便是门外的风,拂过她的衣裙,她也伸手压下,不让一片衣角飘进这门槛之内。仿若这一道门槛,于许四娘而言,便是天堑。大约,她一直都是如此地……泾渭分明,所以沈父看起来惧怕,却仍敢在大门之内扬着脖子叫嚣着。 古厝有些好奇,不动声色走到沈洛歆身边,轻声问道,“一直……一直这样?” 沈洛歆低着头,很沉默。 曾几何时,许四娘和沈丁头,还只是这样的一对夫妻……沈丁头好美酒、好美人,偏偏娶了一位“完全不美”的许四娘,外界人称母老虎、母夜叉。 沈洛歆低着头,很沉默。 曾几何时,许四娘和沈丁头,还只是这样的一对夫妻……沈丁头好美酒、好美人,偏偏娶了一位“完全不美”的许四娘,外界人称母老虎、母夜叉,听说也算和和美美过一段日子。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对本就不被看好的夫妻,逐渐暴露出截然不同的、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性子来。 沈丁头好吟诗,许四娘便说那是酸腐之词。沈丁头喜欢去酒肆喝一杯酒,摇头晃脑地看一场舞,又兴许只是为了有那么片刻闲暇,可许四娘就像是一头嗅觉灵敏的狼,每每就这样提着两把大菜刀直接杀上门去,没多久就用她的大嗓门将御史大夫沈大人小心翼翼掩盖在文人风骨之下的属于“沈丁头”的一切,宣扬地人尽皆知。 而那时候的沈洛歆,总是匆匆赶到闹剧现场,根本不用看人、根本不用询问,直接一手拽一个,点头哈腰着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家丑扬到了外头,见笑见笑……小女这就带家父家母回去,诸位、海涵海涵……”熟稔到像是经历了无数遍的没有感情的道歉机器。 如今回想起来,对那段时光最好的总结,大抵就只有一个词,“兵荒马乱”。 如此经年累月,一对夫妻终于在互相折磨里,形同陌路。 第274章 用心良苦 从回忆里抽身,沈洛歆低着头碾了碾脚尖,些许无奈地轻笑,“是啊……一直这般。”最终,所有人都身心俱疲。 百姓都说,父亲是因为母亲当了仵作,觉得她给自己丢了脸,让他在朝堂之上无颜见人才将母亲赶出府去……其实不是的,只不过是因为,在这之前更早的一段岁月里,他们彼此都消磨了太多的感情罢了。 没有任何一段关系,能经得起如此消磨。 “让他们都走吧……”沈洛歆看起来无比的疲惫,她转身朝里走了两步,顿住,又道,“既然这两日姬家闭门谢客,就不该有例外,沈大人亦是客,还请回避。” 一听这话,沈谦也顾不得吵了,侧身一步拦住了沈洛歆,坚持道,“今日你必须同我回去,这姬家如今很不安全,你待在这里,为父不放心。” 古厝突然抬头,打量了一眼沈父……很不安全?这位沈大人,吵架的时候像个不满三岁的幼稚鬼,这认真起来,倒也有几把刷子。 沈洛歆却没有注意到。 她像是一只被某些词汇踩中了尾巴的猫儿,一蹦三尺高,“为父?沈大人要是不说,我都快忘记自己还是有爹的孩子了。可是父亲……请问,我娘和我被人厌弃、鄙夷的时候,您在哪里?请问,我被您的另一个女儿刁难的时候,您在哪里?为父者,从来不只是代表一个身份、更不是代表你可以对一个从未过问的姑娘指手画脚干涉她的生活,为父者,该有他漫长岁月里的教养之责。请问,您……尽责了吗?” 咄咄逼人间,字字句句都像是刀子般凌迟而过,沈父面色青了白、白了青,到底是将到了嘴边的解释生生地咽了回去。 对面,微微抬着下颌的女子,睥睨而从容,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和记忆里的小丫头似乎截然不同。 他不欲做这些解释,可对面的小丫头最后的那点儿期许终于如泡影般破灭,突如其来的失望让她情绪都近乎失控,“从小到大,我就是不明白,都是姑娘家,我为嫡、她为庶,凭什么她反而是千娇万宠着,当然,你既不喜,我便也权当没有你这个父亲。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拿着许四娘的嫁妆,去哄你那庶出的女儿!说起来,你该感谢姬无盐、感谢岑砚,若非当日有他们护下了那镯子……我可以向你保证,玉碎之时,我如何都要收了她半条命去!” “那是你的妹妹!”沈父惊异于对方眼底突然而来的愤恨,几乎是不可置信的低呵道,“纵然为父千不该、万不该,却也时时刻刻顾全着你们母女!你只知我弃你们于不顾,却不知你母亲一意孤行要做的那劳什子的仵作到底有多危险!” 沈洛歆一愣,呆呆看向沈父,又看向缓缓垂下了手去的许四娘……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之间达成了共识,而自己却始终被蒙在鼓里的。 沈洛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试探着问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沈父叹了口气,张了张嘴。 自始至终候在一旁的古厝跨出门去,再一次请许四娘入内,“若是姑娘在,定不会让沈夫人在门外站着说话的。何况,就像沈大人所言,这阵子姬家门口可不安全,有些事情……实在不适合在这里说,您说呢?” 许四娘叹了口气,到底是迈进了门槛。沈大人瞬间又换了张脸,嘿嘿笑着去搀扶,被许四娘一个眼神瞪回去,便讪讪的收了手,摸摸鼻子,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沈洛歆看着这两人的互动,扯了扯嘴角,看起来有些嫌弃。只是随后,她又收回了视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那些年……父亲每一次被母亲揪着耳朵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 彼时的自己甚至也曾因此感念过上苍——感念历经了前尘诸般冷眼苦楚的自己,终于在这个异世体会到了人情暖意。 大约就是因为这样的执念,才会在一切骤然失去之时,显得如此无法释怀。 …… 还是在沈洛歆的院子里。 许四娘落座之后,没急着说正事,反而问起了姬无盐,“听说,那丫头坠崖了。昨儿个我去山脚下寻过,只看到许多人找寻的痕迹,却未曾见到有人跌落的痕迹……是不是,跌进半山腰的哪个不起眼的山洞了?你让岑砚去找找……若是人手不够,去衙门求助也是可以的。宋大人为人清正,信得过。” 古厝一边心惊于对方的敏锐,暗忖这夫妻俩都不是等闲之辈,一边吩咐下人上茶,才道谢说道,“多谢沈夫人关心,这就派人扩大搜寻范围。” 许四娘淡淡颔首,直言,“别叫我什么沈夫人,听着怪渗人的。还是叫许四娘吧,或者四娘也成。” 一旁,沈父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犹豫片刻,他换了个坐姿,轻叹,“其实你们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人……这对你家姑娘往后的行事不利。如今外头大半的人都觉得,姬姑娘是被灵犀郡主推下去的。不管真相如何,此等言论只会在有心人的挑拨下,愈演愈烈。” 他也不等别人表态,继续解释道,“姬姑娘代表的,是燕京城中那些普通百姓。是以,彼时她和宁家三爷之间的事情才会被那么多人津津乐道——和自己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百姓的女子,都能够被国公府看重,那换作自己不也是一样的?人都有这样的心理……今次也一样,一个普通百姓,被代表皇权一方的当朝郡主推下了山崖生死不明,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言论更能煽动百姓群众?” 事关姬无盐,即便这些话出自不受待见的自家父亲,但沈洛歆还是听地认真,“你的意思是……姬无盐被利用了?” “嗯。”沈父点点头,“百姓的消息多是来自于口口相传,可姬无盐知足坠崖满打满算还不到十二个时辰,怎的就已经人尽皆知了?若说背后无人推波助澜,你们信?” 第275章 偏要意气用事 同一时间,宁家。 “他们说,是尤郡主将我家姑娘推下去的……”子秋抬眼去看老夫人,声音又轻又缓又委屈,“宁老夫人……真的是这样吗?” 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半晌,道了句,“是……” 子秋的表情看起来快哭了。她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来,走到下面规规矩矩地跪了,“还请宁老夫人还我家小姐一个公道!” 姬无盐不让提这事,可子秋还是提了。她伏跪于地,额头贴着地面冰凉的汉白玉砖石,砖石上雕刻的花纹高低不平,硌地她额头生疼。从喉咙口里发出的声音落在地面,似是也染了凉意。 老夫人俯首看她。 小丫头不是特别玲珑的人,很多时候的心思都搁在脸上,这样的丫鬟,其实是权贵之家不喜的。可这样的忠心,令人动容,当真主仆情深。 宁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弯腰去搀子秋,“丫头……你且先起身,听我同你说。” 子秋没有拒绝,她本就只是尽力一试,即便老夫人什么都不说,她也不可能说跪着不起身以此来强迫老夫人的。 “子秋。”老夫人唤她,“灵犀推她,的确是我亲眼所见。我至今没有说出来,你心中定是怨我的,对吗?” 子秋低着头,咬着嘴唇,轻轻摇了摇头,“奴婢不敢。姑娘曾教育奴婢,位高权重者,也总有一些身不由己、不得已的苦衷。反倒不似奴婢这般,生活里的全部只需要考虑姑娘一人足矣……所以,奴婢相信,老夫人有老夫人的判断依据,即便结果不如奴婢意愿,奴婢不会、也不能因此生怨。” “好孩子……”宁老夫人轻叹,“不可否认,我不说的确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不希望朝廷之上的格局因为此举而发生一些变化。这些事,我也解释不清……” 她不说即便自己解释了子秋大约也听不懂,只说自己解释不清,说完之后,又道,“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皇权之上,人命轻贱啊丫头。” 子秋微微一愣,抬头看去,瞬间红了眼眶,“老夫人……” 身后韩嬷嬷也瞬间变色,提醒道,“老夫人,小心隔墙有耳……” “你瞧,便是当朝诰命夫人,看似风光荣华无限,可在自己家里想要畅所欲言,也是艰难。”老夫人自嘲笑笑,又说回了正题,“丫头,你不笨,该是明白的。若我昨日直接跪到御书房指证灵犀郡主推了你家姑娘坠崖,且不说皇室会不会顶着找人的名义直接暗下杀手让一切死无对证,就说……若咱们还要求助一下皇室、朝廷,他们会不会愿意帮忙?” “丫头……以卵击石并非良策。咱们如今最重要的是想法子将人找到,而不是在找人之路上增设障碍,你说……是吗?” 子秋讷讷点头。 她其实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敷衍,她看不透。可她知道,有些话是对的,甚至能够举一反三的。 譬如,即便是敷衍,可如今老夫人还愿意敷衍着,就是好的,自己也应该适可而止——若真的惹恼了老夫人,对姑娘来说并没有好处。 …… 子秋行了礼,道了谢,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情绪很低落。 老夫人一路送到了门口,她站在门槛内,目送着子秋上了马车、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开,消失在大门口。 韩嬷嬷手中攥着那薄薄的信封,替老夫人觉得为难,“老夫人……如今可怎生是好?莫说这皇后娘娘是见不到了,想来,便是这信,也是送不出去了……” 老夫人磨了磨后牙槽,表情不屑地冷嗤,“你派个人去老二那院子守着……嗯,别偷偷摸摸守,就弄出点动静,让他知晓。既然他想关,那只关女眷是几个意思?他这个牵头人岂不得做出点表率来?” 方才子秋说过,进门的时候门房问过了管事才放进来的,所谓管事,显然就是宁修仁——他在府中,偏说离家未归。那便索性不必归了。 韩嬷嬷颔首称是,搀着老夫人往里走,一边猜着兄弟俩此举的意思,“莫不是也听说了那些风声,担心您做出一些不大理智的举动来?” “谁知道抽什么风呢……”话虽如此,宁老夫人却还是仰面看了看天色,低声叹了句,“这天啊……得变了。” …… “若说这背后无人推波助澜,你们信?” 这是来自御史大夫沈大人的诛心之问,他意图说服众人让他们相信,此刻将事情低调化,才是对姬无盐最好的保护。可沈洛歆听完,仍然摇头,“从理智上来说,我相信你是对的。但是从感情上而言,我却巴不得此事闹个天地翻覆才好——是,她尤灵犀尊贵,郡主之尊,有那么一点儿稀薄的皇室血脉……如此,就能堂而皇之的将人推下去了?” 沈父不赞同地摇头,“洛歆……这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 “是。在你看来,这的确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所以,你看到了此处的危险,所以你第一时间要带我离开,你劝我们低调处理此事……可是,沈大人。”沈洛歆抬头看他,执拗又坚定,“这世上,并非所有选择都能排除‘意气’二字。我不能、我相信,古厝也不能、岑砚亦然,我们这些和她朝夕相处过的人,都是如此。” “纵然全天下的人,都站在我们的对面,告诉我们要低调、要理智……可是……”沈洛歆轻轻一笑,眸色染了细碎的光亮,碎金般闪耀,“我偏要意气用事!” 对面,许四娘微微一愣,嘴角缓缓舒展开来。 古厝低着眉眼,敛眉轻笑,姑娘能在燕京城里,得这样一位好友,也算不虚此行了。 倒是沈洛歆,似乎并不觉得这话有多么惊世骇俗,她只正色看向对面沈父,“沈大人。请您进来是想要说说你们之间的事情,姬家的事情就……感谢您费心了。” 第276章 寄人篱下 沈父无奈叹气,“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似乎很是风光……却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负责监督百官,特别是监督……左相。我一直天真地以为,能够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是我能力的最佳佐证……” 谁都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志得意满间,觉得整个江山都已经无遮无拦地摆在了面前,全凭自己宏图大展。 可有些梦境,真的比泡影易碎。 很快他就意识到,能坐上这个位置,并不全凭自己的能力。甚至……能力可能只是锦上添花的一项,而决定性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自己足够“孤家寡人”。 他的背后无权无势,便是参加科考的银钱都是靠自己夫人救济。这样的自己,是监督左相最好的工具——无亲无眷,便不易被牵制威胁,无根无基,便能誓死效忠…… 沈谦沈大人在明白过来之后,便收了一身锋芒,成为了朝堂之上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老好人。他以为,终于不必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连做梦都是朝廷上那一群魑魅魍魉在载歌载舞…… 可谁知,许四娘说她要去做仵作。 御史大夫不是什么好差事,仵作更不是什么好差事。彼时已经改名叫做沈谦的沈大人,几乎可以预见到未来因为这个婆娘给自己、给这个家带来的腥风血雨——不仅仅是因为仵作这个差事,而是许四娘这个人,就是天生的莽汉子直来直去的,那些弯弯绕的心机她不屑、亦不懂。 于是,她自然就成了沈谦唯一的软肋…… 可皇帝不允许沈谦有这样的软肋。他以利诱之,承诺封许四娘诰命夫人。可……这个笨蛋女人啊,名利于她而言,何曾重过?她当场拒了,只说一介仵作,怎敢诰命加身?说完,朗朗一笑。 皇帝并未震怒。 如今的这位陛下,虽非仁君,却是一位明君。他只是将沈谦叫到了御书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聊了一番,顺便将左相的势力为沈谦捋了捋。沈谦永远也忘不了彼时皇帝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平静、浩瀚、却又凉薄,皇帝问他,“沈卿,如今可明白……朕为何选你?” 明白,一早就明白了。只是如今更加明晰罢了……许四娘会成为众矢之的,之前她居内宅后院,没那么多明枪暗箭尚且安全,可她一旦入诏狱,身为仵作有太多可能被设陷的机会。 说到这里,沈谦叹了口气,“我和你母亲商量过,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只有她被我不喜,那些我的死对头们,才不会花费时间来为难一个女仵作。”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世人都说他沈谦是个白眼狼,还是一个能被理解的白眼狼,毕竟,许四娘这样不识时务、不知礼数的糙女子,如何配得上御史大夫夫人之尊?可没有人知道,他沈丁头呀,就是喜欢那般坦荡爽朗的笑容。 他沈谦,好美酒、好美人,平生多着作,半数写美人,湖边浣纱女、教坊琵琶手,应有尽有。却独独没有许四娘这样的——不是不美,是言语苍白,穷尽毕生所学亦觉词穷。 沈洛歆呆呆听完,只觉得有些震撼,半晌,机械般掉头去看许四娘,“真的……是这样?” 许四娘沉默着点点头,表情有些尴尬——这些夫妻间秘而不宣的秘密,被搁置在了小辈们的面前来讲,总有些无所适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原想着你还小,不懂事,万一争强好胜说漏了嘴,反倒让所有安排都毁于一旦。再后来……你长大了一些,可、可时过境迁,再同你解释,也就显得矫情了……” “反正你看到的,也是真相的一部分。他也的确纳了妾室、生下了沈乐微,也的确是宠妾灭妻……没什么毛病。” 沈父面色一僵,意欲解释,“这还不是……”最后却在对方的眼神里,选择了偃旗息鼓。有些话,如今能说,但有些话……如今不能说。若真的说起来,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地……无辜。 那些年少轻狂的热血,如今想来真是天真无知,若是彼时的自己……如今大约能认同沈洛歆的做法,便是闹得天地翻覆又如何,至少不负自己、不负情谊。 可走出半生,才知虚妄。 人不仅胜不了天,人也胜不了权,官大一级就是压死人,金钱就是能使鬼推磨,若是不能……那只能说明钱不够。 “洛歆,你听话。”他旧事重提,“你随我回去。你可知,听闻你重伤,我昨晚就想过来……我就不该同意你母亲当初带走你,如今这般……这般寄人篱下,算什么意思?” “寄人篱下?”沈洛歆并未舒展的眉宇愈发拧巴在了一起,“我住在这里,并不觉得如何寄人篱下……相反,你让我随你回沈家,我才会觉得寄人篱下。虽然你和母亲之间事有缘由,朝堂之上我也没见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并不好评判你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我同你并不亲厚是真,沈府于我而言甚是陌生亦是真……” 沈父面色一僵,张了张嘴,到底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为父到底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思。那些心思,兴许不是如今的你想要的,但……但一定能够保你……此生衣食无忧。” 他话里有话,隐忍不言。 沈洛歆凝眉看去,打量许久,也没有瞧出什么来。 而沈父,已经撑着桌沿站起了身,那个极重仪态与形象的男人,此刻看起来像是卸了一股精气神似的,一下子老了许多。 日色打在他头顶,他低着的头看不清表情,脊背都弯着。 圣人有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沈谦深以为然,他做了许多、却说地很少,他想,终有一日沈洛歆会明白的,却似乎忽略了她还不能明白的这段岁月里,他们之间的沉默与疏忽,埋下了怎样的误会。 第277章 一条绳上的蚂蚱 沈父最后还是一个人回去了。 如他所言,这几日的姬家,的的确确是受人瞩目的地方。御史大夫沈大人和许四娘在姬家门口大吵了一架的事情在午后没多久,就传开了。 瞧热闹者众多,不过绝大多数人其实也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这两年来这种事情已经算少的了。 唯有当事者,从中隐约捕捉到了一些危险的讯号。 譬如沈乐微。 许四娘离开的时候,她还乐呵过一阵子,觉得这晦气女人终于离开了。因为许四娘的存在,自己那些玩得比较好的小姊妹那段时间都不愿上门,即便是出去玩,也很少带上沈乐微,以至于那段时间她几乎成了燕京城小姐圈中的透明、边缘人物。 好不容易走了,日子逐渐恢复如初,就传来了这样的消息。听着只觉得心里头堵得慌,偏生又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也没什么其他的招数,便听丫鬟通报,说是夫人来了。 “夫人”不是什么正经夫人,身份上只是个妾室,姓江,按着正经来说,该是“江姨娘”,只是府上久无正妻,下人们哄着她,也不知道谁起了头叫了“夫人”,沈大人也没有阻拦,就此这么叫着了。 沈乐微与江姨娘不睦多年。 沈家二小姐打小骄傲,她生地好看、嘴巴甜,讨人喜欢,加之“御史大夫之女”的光环加持,原是无往而不利的人生。可偏偏,她的生命里,有一个此生无法磨灭的污点——她有一个出身勾栏院的娘。 姑娘家交往,闲言碎语间,总能轻易提起,一遍遍地提醒她,她不过就是个庶女、甚至,还不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庶女——因为她有一个身家不够清白的娘,和一个宠妾灭妻成了燕京城笑话的爹。 她自然不会怪她爹,不仅不能怪,还得好好哄着,哄地他找不着北,哄地他愈发宠妾灭妻。 于是,她只能怪她的娘,怪她不知洁身自爱。 正在气头上的沈乐微一听“夫人来了”当下愈发不乐意,想也不想就朝外头吼道,“不见!还有,夫人什么夫人!人夫人姓许,是医学世家的许四娘!” 话音落,就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位,揣着手,手中一只小食盒,站在那里缩着肩膀,看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瑟缩,当真是我见犹怜的娇弱小白花。 这就是江姨娘,瞧,哪里有几分“夫人”的架势,便是府上一口一口地叫着“夫人”又如何,终究是成为不了“夫人”,女眷聚会不受邀请,国宴之上更是不可能受邀,所谓“沈夫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位。 沈乐微收回目光,冷言冷语,“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姨娘紧了紧手中的食盒,朝着外头递了递,“听说你没用午膳,给你做了些点心。” “不必了。你拿去给我爹吃吧。他大约也没吃午膳。”听说是被气走的……想也是,沈洛歆那性子,还能客客气气地让人备午膳不成?当真是随了许四娘的泼辣彪悍。 “大人那边也有……这一份是你的……”江姨娘向前半步,又堪堪停住,“你……你就用些吧,饿坏了自己,不值当的。” “我说了我不吃!” 空气一瞬间凝固。一边,是院中还保持着递着食盒、瞠目结舌像是被吓到了的亲生母亲,一边,是因为对方一直以来的小媳妇模样终于勃然大怒的女儿。 江姨娘张了张嘴,“我、你……你生什么气嘛……” “我生什么气你不知道?”沈乐微冲着门外的自己母亲厉声呵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你说那些年你是别无选择,我信。可是你看看你这些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枕边人还口口声声叫着‘大人’,你再看看那娘俩,何时把他当人看了?结果呢,你的谨小慎微,让你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一个口口声声称呼自己‘勾栏院出来’的夫君?还是得到了一个叫别人‘母亲’的女儿?” 沈乐微永远不会忘记冲着自己勃然大怒的父亲。 她看着自己母亲愈发卑微的样子,扯着嘴角冷笑,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一样地,一刀一刀扎过去,“他书房里那副据说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舆图你见过吧?是不是从来不让你碰?因为太名贵?哈哈!我告诉你,不是因为名贵……而是因为,那副画的背后,藏着另外一幅……他亲手画的,许四娘的画像。” 话音落,沈乐微就看到自己不甚娇羞的小白花一般的母亲脸色一白,身形晃了晃。 她突然有种莫名的快感……凭什么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情都要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她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是吗?这些痛苦,自然也要一起承担。 “是不是觉得这些年所托非人?”沈乐微咧着嘴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我原以为他宠我,我曾经真的以为他喜欢我更多些。可如今……连我自己都怀疑,那些宠,到底是不是真的?江姨娘……你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府上人人唤你一声‘夫人’,你怎么就学不会那些个夫人们的伎俩呢……” 门外,女子的脸上愈发失了血色。 她似是无力,提着食盒的手缓缓落下,低着头咬着嘴唇,半晌,轻声说道,“宠……本就是虚妄啊。他如今宠你,明日他便能不宠你……姑娘,是你以为,宠乃是长久的给予,却不知,那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兴之所起罢了。你远不该恃宠而骄,而该是如履薄冰的。” 江姨娘搅着食盒的手柄,指甲因着用力而泛白。 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侧脸,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只听得到声音寂寥,“姑娘既然不饿,那这点心……我便端走了。厨房小炉子上温着粥,若是饿了,让丫鬟过去取就是了。” 说罢,低着头缓缓离开,背影落寞。 书房里的那幅画啊,怎么可能未曾见过。只是彼时自己尚且年轻,如乐微一般的天真幼稚…… 第278章 江南密报 姬无盐坠崖失踪,沈家那对冤家夫妇在姬家门口大吵一架。 除此之外,这一天……和漫长光阴里,每一个寻常的日子并无不同。 可晚膳未至,一匹快马从官道上疾驰而来,一直到城门口都未曾有分毫减速的迹象。守卫纷纷凝神,却听马上之人一手提缰绳,一手高举着一封信,扯着嗓子高呼,“江南密报!江南密报!” …… 江南密报堂而皇之地、一路吆喝着进了城,沿途百姓被这疾驰而过的马蹄声吓得惊慌失措——密报?莫非是军情?江南位于沿海,莫非是……海寇? “听说海寇连年作案,很是猖獗……这沿海的老板姓呀,这日子水深火热、朝不保夕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海寇掳走去当劳力了呢!” “是嘛?可我不是听说……这江南富饶,特别是江南的姬家,占据了江南财富的半壁江山,家中都是白玉为墙,琉璃为瓦,夜明珠当蜡烛呢……听得我都想去那姬家当下人了,工钱肯定很高。” 有好事者嘻嘻笑着掺和进来,一脸嫌弃地仿佛瞧着没见识的乡巴佬似的,“就是说你们只知道道听途说,不知道动脑筋想想……这就算是一个世家,像宁国公府那样的吧,也没见白玉为墙、琉璃为瓦吧,所以说呀……都是以讹传讹!就算那姬家真的占据了江南半壁江山的财富,那也只能说明,这江南……着实没传闻中那么富庶。”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几人点点头,嗑着瓜子走了——江南毕竟山高水远,就算海寇连年作案,于远在燕京城的他们来说,也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那一点八卦谈资罢了。 却没有人看到,他们离开之后,从一旁小弄堂里缓缓走出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姑娘来,她缓缓摘掉斗篷,赫然就是如今被闲言碎语攻击着的尤灵犀。 她目色沉沉看着几人离开的背影,咬着后牙槽一字一句,“江南……姬家……” 姬无盐曾经自称是出自江南瀛州某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尤灵犀曾经信了——如今却是半个字都不信。 宁家纵然没有多少门第之见,但也绝对不是完全没有。老夫人能如此上心……莫不是……这个姬家?尤灵犀侧身吩咐身后丫鬟,“你去查查……” 丫鬟有些不解,“姬无盐都已经坠崖了,郡主为何这几日还是忧心忡忡的?” 是啊……为何?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是不是太过于高看了姬无盐,自己是亲眼看着她落下去,那悬崖之上没有任何落脚点,宁国公府半数护卫都已经出动搜寻,都没有找到姬无盐……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不像是还能够活下来的样子。 “可是那日……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尤灵犀每每想起姬无盐最后的嘲讽,就浑身不得劲儿,“那种伎俩,是内宅女子惯用的伎俩……可……她们是跌一跤、落个水,虽可能受些皮肉之苦,却无性命之忧。姬无盐……本郡主真的是看着她跳下去的……” 丫鬟也想不明白,“兴许……兴许她以为自己能生还……” 尤灵犀还是摇头,“不对……还有一事,我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戴起兜帽往回走,“彼时姬无盐的身边是有个丫鬟的,临出发的时候被她差遣去给沈洛歆送了双鞋,说是方便攀登……之后,沈洛歆也遭遇不测,若是没有那个前去送鞋的护卫,她可能就没了……你说,女子的鞋子这种有些隐秘、有些暧昧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让一个侍卫去送呢?” “郡主的意思是……”丫鬟微微张大了嘴巴,有些不可置信,“若真是如此的话……” 若真是如此的话,姬无盐就绝对留有后招。她既然在沈洛歆那边都安排了后手,就不可能偏偏在她自己这边漏了那么大一个空门。 尤灵犀下定了主意,“你让人留意着东郊那边,再派人去一趟江南云州,看看能不能查到姬无盐的一些痕迹。我要去趟东宫……不亲眼看一看,本郡主心里不踏实。” “是……”丫鬟低头行礼,目送郡主独自一人上了马车离开,自己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 晚膳时分,宫里来了消息,让满朝官员即刻前往御书房商议要事,来传口谕的都是陛下宫中脸熟的太监,有官员端着饭碗没搁下,试探问道,“何时动身?” 太监拱手,态度温和,“即刻。” 那官员微微一愣,表情瞬间就凝重了许多。 午膳前,那道“江南密报”就已经传地沸沸扬扬了,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和老百姓一样相信什么海寇作乱的,江南密报……必然是瀛州水患出问题了! 当下搁了饭碗,换了朝服,匆匆赶到御书房,就见整个御书房灯火通明,两排带刀侍卫严阵以待,而张总管亲自候在御书房的大门口……才知,事情估计远比所有人能想象到的严重程度更加严重得多…… …… 弯月微勾,星辰点缀在夜幕之上。 夜间起了风,落了一地的叶,呼啸的风从宫墙之下吹过,吹向燕京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秋夜,萧条尽显。 姬家丢了自家姑娘,大门紧缩了一整日,从外头也瞧不出什么来。 若是站在更高远处看进去,便会发现整座宅邸几乎都黑漆漆的,只有零星几盏微弱的石灯笼亮着,微火在风中飘飘摇摇,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 谁见了此情此景,大约都要唏嘘一二,道一句,造化弄人。 而姬无盐的院子里,更是黑漆漆地,什么都没有,连丫鬟都不知道躲在哪里去偷闲、亦或独自黯然神伤去了。只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猫叫声,“喵……”绵软,可爱。 与这萧条夜色格格不入。 一道黑影,轻飘飘地落进这院子。 悄无声息,似是脚不沾地。 他自院后落地,熟门熟路绕过回廊来到主屋后头,伸手推窗…… 第279章 宁宁,可有念我? 窗闩未落,窗户应声而开。 黑影眉间微蹙,暗道不好,抽身退开之际,剑光已至……他只来得及侧身避开,却见对方手腕一抖,软剑竟然一瞬间化身一条极长的白练缠了上来,他失了先机,又不好出手,只能乖乖被绑,眨眼之间,白练附身,匕首抵达颈项。 一气呵成。 而近在咫尺的,是姑娘瞠目结舌的表情。因着吃惊而睁大的瞳孔里,是自己的倒影。以至于在往后的很多年里,他都觉得,这天下最美的景致,莫过于……她的眼里,只有他。 而此刻,他温柔了一双眉眼,冲着姬无盐笑得风光霁月,“宁宁……我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回来见你,你便是如此欢迎我的?” 秋风卷着枯叶簌簌地落,落在他黑色的长袍上。他似瘦了许多,黑袍穿在身上更显瘦削,似空落落地挂着。眉眼还是好看,黯淡的光线里,也掩不住的谪仙风采。 宁修远。 姬无盐看着他,一时间有些不大确定是不是现实,她今日扯了迷阵,只为了守株待兔等东宫的人,没想到,等到了宁修远这只兔子。 他们有太久没见了,久到仿若隔世。陈老说,他们身上很可能绑着同心蛊,如今姬无盐好好的,就说明宁修远还活着。她看起来像是信了,并且在那之后,再无消沉过。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只是活着的话……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此刻,当这个人终于站到了自己面前,看到他全须全尾的样子,那颗悬了那么多天从未落地的心,终于缓缓地,坠了地。 溅起的尘埃里,她只觉得呼吸都艰难,她张了张嘴,“江南密报今日入的城,我却是几日前收到的消息,我请你二哥绊住了宁姨,又将之前兄长调查的工部侍郎贪赃枉法的证据送去了你大哥那……”声音越来越低,视线有些模糊,她却只低着头,一手握着那白练,一手紧紧攥着,纹丝不动。 宁姨?宁修远突然注意到,她对母亲的称呼……眸色沉沉看向落在她的眉眼间——她哭了。 宁修远甚至分不清胸膛里剧烈的跳动,是因为日夜兼程体力不济,还是因为对面姑娘的眼泪。她仍戴着面纱,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隐没在面纱里,夜色里,看得到面纱上那两行湿漉漉的水渍。 胸腔里有些疼,很想过去将人抱进怀里,可如今白练缚身,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竟丝毫挣脱不了。于是,只能认真那疼,声音都沙哑,轻声问道,“还有呢?” “还有……”姬无盐拧着眉,脚尖无意识碾着地面,“还有……陈老说,我们在后山的暗室里,中了同心蛊,若是你真的出了事,我便也活不下去的……我便是以此判断,你还活着……” 同心蛊?如此听来,倒像是好事。只是,这仍然不是他想听到的,他继续问道,“还有吗?” “还有?” “嗯……”宁修远声音压地很低,像是压抑着什么,又像是蛊惑,“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我……”姬无盐低着头,些许委屈的样子,“那药包,不是我丢的……若水将药包搁在门口,估计是被岑砚踢到了草丛里的……” 药包? 宁修远愣了愣,才想起彼时自己离开前同这丫头发生的争执。也是因为这件事,该死的骄傲驱使下,让他连道别都不曾,就匆匆南下……倒是懊恼过好一阵子,只是后来瀛州事忙,渐渐地便也忘记了,谁知道这丫头竟还记到如今。 所以……是在意的吧? 终究不是自己一厢情愿吧?只是这个傻瓜,絮絮叨叨这许久,没有一句动听的话,当真是傻兮兮的。宁修远只觉得胸膛里的跳动愈发剧烈,心脏像是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似的,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咫尺之遥的姑娘,“宁宁……你是不是该先将我松开?” 姬无盐终于发现两个人此刻古怪的对立方式,当下尴尬地差点找一处地缝钻进去,松开白练,手腕一抖,眼看着那白练倏地缩回去旋上剑身,又是一把银光闪烁的软剑,宁修远眸色一亮……他意识到那是什么宝贝了。 这丫头,当真全身都是宝啊…… 不过此刻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眉眼微挑,突然欺身上前,一把将对面正欲开口解释的姬无盐抱了个满怀。 温香软玉一入怀中,这些日日夜夜的思念与空虚终于得到了很好的慰藉,他低头轻嗅对方发丝,声线带着笑意,“傻丫头……你还忘了一件事,你要说……想我。” 想…… 如何不想?想他是不是受了伤,伤了几分,有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受了多少苦……仅仅只是知道活着,真的是不够的。 可她只低着头不说话,鼻翼间并没有一如往常沁人好闻的翠竹香,倒是满满的尘土气息。当真是风尘仆仆而来,连家都没有回,便匆匆赶来了此处。 姬无盐吸了吸鼻子,眼眶里盛着泪,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地就着面前的衣袍轻轻的蹭了蹭,像是委屈的猫儿寻求安慰般。 突如其来的亲近,令人眷恋。 宁修远稍稍后仰了身子拉开距离低头看着,看了一会儿犹觉得不满足,抬手取下了她脸上碍事的面纱。倾城之色无遮无拦地盛放在眼前,他渴求般地看着,以眼神细细描摹,压抑地指尖都颤抖,“宁宁……可有念我?” 下颌被他抬着,动作轻柔却又强势。她不得不迎上他的目光,看着他有些憔悴的模样,看着他生了胡子的下巴,看着他瘦削的棱角,看着他温柔的目光,“嗯……”她低声应道。 也许别离和意外,就是让人自省到那些隐藏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容易被忽视的情绪。 可她再也不想要这样的自省。 她微微红了眼眶,亦红了耳垂,羞怯,却又大胆,“我想你,亦念你。” 话音落,唇上覆下温热。 第280章 同居? 哪里来的云,遮了弯月。 屋内没有点蜡烛,他自身后拥着她,等另一只兔子……顺便,诉一诉这些日子积累下来的衷肠。 “工部侍郎郭文安推我入水是真……他提前找理由调走了席玉,只是他大约是对我不会武功这件事深信不疑,自然以为我必死无疑。”说着,低头蹭了蹭身前姑娘的脖颈,笑,“也就是那时候,我才知你竟然派了暗卫跟着我……宁宁,你可知,我有多欢喜?” 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姬无盐有些酥麻地缩了缩脖子,莫名又想起方才那般……耳垂都红了个剔透。暗中清醒夜色甚暗,宁修远大约是瞧不出来的。 可这心思刚起,对方便愈发得寸进尺地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耳朵,笑声似是从胸膛里传出来的,带着震颤般,“我家宁宁的耳朵……为何都烫了?” 这厮! 姬无盐想都不想,恼羞成怒地狠狠一跺脚,踩上他的鞋面,趁他吃痛推开了宁修远,板着脸低呵,“三爷离家数月,也该回去了,怕是明日一早,你失踪的消息就要盖不住了。” 被推开,宁修远也无所谓,他站在姬无盐边上,低了头去牵她的手,一根指尖一根指尖地细细描摹过,才低着头“嗯”了一声,不咸不淡地,“嗯。便是要他们盖不住……所以,这几日我还不能回宁府,只能……只能委屈姬姑娘收留……” 姬无盐一愣,“收留?你、你要住这里?” “嗯。”宁修远点点头,又晃晃牵着的手,低着头无限娇羞,“准确地来说……为了不被任何人发现,我需要住在姬姑娘的院子里……” “不行!”姬无盐瞬间跳脚,吼完又开始自省自己是不是太凶悍了,绞尽脑汁想着理由,“就、就我最近也见不得人,就、就姬家最近也不安全,各方视力的眼线都在姬家呢……对,所以你不能在这里,会露馅的。” 机会千载难逢,宁修远怎么可能错过。何况,别说是露馅了,要不是怕被姬无盐揍一顿再赶出去,他都恨不得直接让席玉去宁国公府卷了铺盖堂而皇之地扛进姬家呢,如此,也好顺便昭告天下…… 当然,这个想法也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回味了一遍,真要这么干,他还是不敢的。此刻,他也只是敛着心思,一脸地坦荡正经,“你的迷阵很是厉害,我相信你。” 需要你信?姬无盐瞠目结舌于宁修远的不要脸,她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地绞尽脑汁,就听宁修远轻轻地“啊哟”了声,一只手捂上了胸口,“那郭文安着实卑鄙,他不仅推我下水,他还让手下放箭要射我……大夫说,其实我应该好好静养个十天半个月的,可我……我担心消息传回燕京城,担心你胡思乱想地害怕,哪里还静养地住,马车都没用,跑吐了一匹又一匹快马……” “才……” 最后的话,尽数消失在脑子里。 当朝帝师宁大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团浆糊——这个亲一下都要红半天脸的小丫头,想也不想,就垫着脚来扒拉他的衣襟,那呼吸落在他胸前的肌肤上,只觉滚烫,激地他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幸好,最后的理智还记得提醒他自己,这丫头多少懂一点医术的,自己身上那伤,也就是擦破了皮的伤,指不定连疤痕都已经找不到了。他一把按住姬无盐作乱的手,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话题从伤口上扯开,“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听说以后害怕,谁知你竟然提前知晓了……上官楚的消息网,当真值钱。” 说完,似是有些不大服气地哼了哼……可不就是不服气么,本来还想着看看这丫头惊慌失措的样子呢,结果倒好,全安排好了,连宁家那边都安排好了…… “宁宁……”他唤,“彼时收到消息之初,可曾觉得……些许害怕?” 手被按在他胸口,从掌心底下传出来的心跳,强烈到让人觉得心安。姬无盐抬头看他,宁修远从未像今日这般,喜怒形于色过,像个不成熟的少年。让人恍惚间想起,宁修远啊,其实也不过方及弱冠,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却总能让人轻易地忽略了他的年龄、也忽略了他也只是一个血肉之躯。 夜色朦胧。 白日里说不出的话、做不出的举动,在这样的气氛里,似乎格外地顺其自然。 姬无盐踮着脚尖,单手轻轻环上宁修远的脖子,敛着眉眼轻声说道,“宁修远……有些话,我只说一遍。为了你……我摘下我的面纱,和你二哥谈一笔交易,我用最快的人,废了他好几匹最快的马……古厝说,这代价太大。” 是挺大……这丫头的身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二哥的马,匹匹神驹,回头自己怕是要被他敲竹杠。他听着,只觉得胸膛里热热的,却没说话,继续听着。 “我知道这代价很大。”姬无盐继续说着,夜色里,她的声音温软、语速和缓,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可彼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确认你的安全,我甚至想过,若是迟迟没有消息,我便亲自走一遭,也是要的……宁修远,那时候,我就特别想问问你……我如此方寸大乱的样子,你可满意?” 方才还觉得温暖熨帖的胸膛,此刻只觉得一阵阵地钝痛。 像是有一把生了锈的锯子,一下一下地、极其缓慢地在他的心脏上拉扯,拉不出血来,却痛地全身麻木。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姑娘,附耳低声承诺,“不会了……以后都不会让你方寸大乱,相信我。” 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发间有好闻的皂荚香,清清润润的,连夜都柔软了几分,他闭着眼,几乎陶醉,“可是我很欢喜……真的。”我既心疼,却也欢喜。 …… 良辰美景,煞风景的虽迟但到。 第281章 古厝,我有些喜欢他了 不及宁三爷的熟门熟路,对方显然是第一次入姬家,有些摸不着北,落地地点距离姬无盐的院子可谓是南辕北辙。 刀剑相交声隐隐绰绰传到这里,极坏气氛。宁修远有些不悦,抱着姬无盐不让去,只嘟囔着,“席玉在,他搞得定。” “不知来者何人……”姬无盐眉眼未展,若是来的是旁人还好说,若来的是黑袍人就真的不好说了,自己这边与之数次交手都未曾讨到过好处,便是多个席玉,她也终究不放心。思及此,她摇头,“不行,我还是要去看看……你既伤势未愈,就在此处等我。” 姬无盐仍不忘宁修远身上“需要静养十天半个月的伤”,宁修远自己倒是差点忘了,准备跟过去的脚步一顿,缓缓抬了眼皮子瞅过去,“那、那我便走了……趁着天色不算太晚,正好出去找个客栈……左右,你也是要赶我走的。这宁国公府,我是不敢回去的……这密报已经呈送至御前,宁国公府人来人往的,若是被发现了,我这算是欺君,要被砍头的,兴许还要被株连九族。” 姬无盐心头一颤,抬眼看去。 宁修远低着头还在自顾自地演说,“根据你的安排,后面几日燕京城要大乱,宁国公府和左相一脉要彻底对上,若是我这个时候被发现,左相定是死咬着不会松口的……届时,我就危矣。我危矣倒是无妨,左右这些年再危险的事情都经历过了,也不差这么一次了。只是,方才对某个小丫头的承诺,怕是要食言了……” 之前大约是关心则乱。 此刻若姬无盐还发现不了宁修远装可怜的成分更大一些的话,那也是真的蠢笨如猪了。她咬着后牙槽,恨不得将这人给丢大街上去,可偏偏他说的也的确是实话……欺君,自古都是足够诛九族的罪名。 就算皇帝有心偏袒,但众目睽睽之下,重责必然少不了。 可……要她开口留人,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咬着牙冷哼,丢下一句,“等我回来再说!”说罢,逃也似地跑了,跑之前还不忘给自己戴上面纱。 徒留宁修远,看着小丫头就算在夜色里都掩不住的绯红,慵慵懒懒地低头浅笑,半晌,抬腿出了门,朝着刀剑声那边去了——就算他身上真有那么重的伤,也不会让小丫头一个人去涉险啊。 这丫头,当真是什么都喜欢挡在前面的性子。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他宁修远何时需要一个小姑娘挺身相护了? …… 来人身着夜行衣,蒙着面,却不是那黑袍人。姬无盐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被扣下,正准备给姬无盐送去。 扯下脸上黑巾,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扔在人群里都认不出来的那种。 姬无盐对着那黑衣人身后的席玉招招手,指指地上那人,问他,“燕京城中,可有这样一号人物?” 席玉摇头,道不知,“太普通了,完全没有印象。” “瞧他身手,也不似什么厉害的人物。”宁修远从后面走上前来,弯着腰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来啧啧摇头,“要说是派过来打探消息的,反倒像是派出来的马前卒,试试水……” 面无表情的黑衣人豁然抬头,怒目看去。 姬无盐转身蹙眉,“不是让你好好待着等我回去?伤不想好了?席玉,带你家主子去我院里,没事别让他出来瞎蹦跶。” 伤?席玉狐疑,主子何时受的伤?最近一次,大约就是落水那次,那伤……早好了呀!对上宁修远的视线,到了嘴边的狐疑瞬间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应着,“主子……咱……先回去?”小心翼翼的试探。 宁修远正欲应着,就听古厝一边指挥着下人将黑衣人送去自己的院子,一边开口说道,“宁三爷深夜造访,助我姬家拿下刺客……古厝感激不尽。只是如今夜色已深,宁家三爷流连在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院子里,传出去怕是有伤我家姑娘的声誉。” 宁修远眼神平静地侧目看他。 两两对视。 一个冷冽贵气如天边月,一个儒雅隽秀似秋夜风。 半晌,宁修远倏地低头笑了笑,笑完,直直看向古厝,眼神间锋芒毕露,“本公子倒是想瞧瞧这天下间……谁敢。” 最后的两个字,咬在唇齿间,带着理直气壮的不屑一顾,说完,傲傲娇娇地斜睨席玉,像一个吵架吵赢了的幼稚小孩,“席玉,你姑娘如何吩咐你的?还不带本公子过去?” 席玉嫌弃:说得好像你不认识那院子似的,方才跑地比谁都快,这会儿却如此“规矩”地要人带了?何况,什么叫“你姑娘”?自己到底是谁的手下? 姬无盐也默默扶额,今晚的宁修远……她不认识。 古厝看着一副花孔雀一般趾高气昂离开的宁修远,咬了咬后牙槽——宁修远进来的时候,整个姬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自己也是等到席玉出现,才猜到宁修远回来了。 听意思,似乎是受伤了。 受了伤仍如此厉害?这个世人皆知“手不能提、肩部能扛”的宁三爷,到底是何等身手? 可如今,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丫头,这宁修远……你如何打算的?”他问。 想说很多,也想劝很多,甚至想借着“为你名声着想”的借口说一些对宁修远不利的话……可到了嘴边,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他古厝……还不屑如此。 “我……”姬无盐张了张嘴,“宁修远落水失踪的消息送到了御前,若是此刻被人发现他和这消息同步出现在燕京城,左相必然揪着他说他欺君……宁国公府回不去,他身上有伤,我总要留着他。” “古厝……”她脚步微顿,敛着眉眼低头浅笑,带着面纱看不到表情,那温柔的气氛却遮不住,她轻声说道,“古厝……我有些喜欢他了。” 晚风温柔,言语如刃。 古厝站在那里,低头对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那双眼睛,盛了满天的星辰。 第282章 我可以娶宁修远 古厝低着眉眼看她,言语温和如常,“如此……那我倒是明白你为何要留他在姬家了。不过,咱们家最近也不大安全,眼线多,你自己也得注意。” 姬无盐点点头,跟着古厝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嘻嘻笑着,“我晓得……其实,古厝,我担心你不同意。” 跨进门槛的脚步微微一顿,他侧身回看,“为何会有如此担心?” 姬无盐微微皱着眉头,“我也不大清楚……只是觉得,你似乎并不喜欢宁修远。” “我的确不大喜欢他。这人心眼子多,心肝肺大约都是黑的……楚兄不也说他多智近妖嘛。”古厝嘴角轻轻扯了下,院中灯火通明,橙暖的光线从院中打过来,少女冷白的肌肤染了层少见的绯色,不甚娇羞的模样。 他心中苦涩,便也如何也笑不出来,只是依旧温和,“不过……喜欢谁,终究是你自己的事情,旁人如何能干涉?” 说着,抬了抬手,却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提了一下衣摆,“我们家的小公主,终于是长大了……都有喜欢的人了。”说完,一步跨入院中,落向院中刺客身上的眼神,瞬间骤变。 刺客被五花大绑,倒在地上。 岑砚站在一旁骂骂咧咧的,他的手伤未好,今日抓贼没他的份,心里头自不大愉快,出口的话便也不那么好听。见姬无盐进来,一边指挥着下人搬了雕花大椅,一边冲着姬无盐告状,“这小子,嘿!说他胆子小吧,他在牙齿里藏毒,可要说他胆子大吧,他偏偏不敢咬破那毒……孬!” 说完,又是一脚,很重。 姬无盐在雕花大椅里坐了,看着躺在地上的刺客满目愠色,懒懒地笑,“能活着、能自由呼吸,能感受风、能看到光,能享受四季变化,能听到鸟语闻到花香,总比睡在那暗无天日的黑暗里一点点腐烂要强得多。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你说是吧?” 嘴巴被塞了看不出颜色的抹布,对方呜呜呜地叫唤,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满眼的恨意。 姬无盐微微挑眉,回头问身后古厝,“他看起来……似乎不大赞同我的话。” 古厝心里头正不大愉快,闻言食指轻叩扶手,掀了掀眼皮子,“既如此,如何将那毒药取出来的,再如何给他喂下去……陈老说过,这种需要咬破才能毒发的药,囫囵着给喂下去,那包裹毒药的肠衣在肚子里被消化,然后一样毒发生亡。今日我倒是想看看,从喂下去……到毒发,需要多久……” “呜呜呜!呜!” “他看起来又不想死了……”姬无盐支着手笑,笑着笑着,目色又一寒,“你是不是等着我们问你,你主子是谁?呵……小虾米一个的,倒也没必要……不过呢,我的确不会让你死,虾米虽小,却能用来钓大鱼。” 少女笑地温柔又残酷,“你落在我的手里,这消息我会让人放出去。你活着的消息,我也会让人放出去……你猜,你的主子,是会来救你……还是来灭口……” 对方瞳孔狠狠一颤,女子坐在宽大的雕花椅中,身形小小一只,看起来自己一只手都能捏碎她纤细的脖颈子。偏生,她微微俯身冲着自己笑的样子,让人心里头发毛发怵。 像一只……尚未成年的恶魔。 即便幼小,却仍是恶魔。 “原以为是什么硬骨头的人,没成想是个藏了毒都不敢咬破的孬种。本姑娘改主意了,不审了……”姬无盐懒洋洋靠着椅背,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看向古厝,“这阵子,就关在你这处吧,他若突然间想明白了想死,也不必拦着,左右……有没有他,咱们这鱼都一样钓。” “好。”古厝点头,对着身后手下抬了抬手,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扛起,拖着就往后院去。 错身而过时,姬无盐皱着眉头打量了一圈,指指那黑乎乎的抹布,“从哪儿找出来的,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嘿嘿……”岑砚嘿嘿地傻笑,“膳房去找出来的。钱嬷嬷说,那是阉咸菜用来垫在下面的抹布……这不,我觉得味道虽正,但颜色着实不够浓烈,又在古厝的花坛里抹了一遍……嘿嘿,嘿嘿……” 那傻笑的劲儿,满脸写着“姑娘快夸我”的聪明劲儿。 姬无盐听地眉头直跳,实在想不出什么夸人的好词来,只摆摆手,“今晚辛苦你了。你这手臂的伤还未愈,时辰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无妨、无妨……”岑砚还在傻笑,视线触及古厝眼神,倏地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激灵,当下颔首称是,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同姬无盐挥手道别,“属下、属下突然困得很,去睡了。姑娘您也早些歇息。” 姬无盐不疑有他,一边颔首道好,一边想着自己院子里还有个伤员,便也打算起身告辞。 却被古厝唤住,“丫头。” 起身的动作顿住,她又坐回椅子里,“嗯?怎么了?”侧目看去,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永远温雅。 “丫头……”他唤,眼神微沉,扶手上的指尖微微抬了抬,他问,“有些喜欢的话……便也不是很喜欢,那……还能收回吗?” 姬无盐微微一愣,倒是没多想,“怎么了?”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古厝这样安慰自己。 “云州和燕京山遥水远,若是你真的嫁了宁国公府,往后姬家怎么办?你……你终究是姬家未来的家主,姬老夫人年岁在那里了,她不可能再培养一个重孙辈来接管姬家。”就一次,他想要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劝一劝、阻一阻”姬无盐。 他看起来太正常了,和往日并无二致的耐心和温柔。姬无盐并未发现任何的端倪,闻言蹙眉想了想,理所当然地挑眉一笑,“若真到了那一日,我可以娶宁修远呀!如此,他随我回云州,做我的压寨夫君,岂不两全其美?” 第283章 打晕了,绑回去 古厝似乎不满姬无盐的嬉皮笑脸,声音微微发沉,一脸严肃,“丫头……这不是玩笑。” “我知道。”姬无盐笑容未消,只是多了几分认真,“我知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格外现实的问题。母亲嫁上官家,外祖母失去了一个继承人,是以即便这些年心气儿已经退地差不多了,却也骄傲地仍然不愿与祖父他们往来。” “若我嫁宁国公府,久居燕京城,外祖母却已经没有那么多年来同我置气,也没有那么多年来培养另一个继承人。古厝……这些我都明白。”她靠着椅背,仰面看天,淡淡地笑,“虽然这些事在我看来还有些遥远,但既然你说起,我便也说说我的想法。姬家,是我的责任,这一点我一直都知道,也从未想过推卸。他们养我、教我、护我、宠我,若真的到了那个不得不取舍的地步,他们永远都在‘取’的那一端。但是……古厝,你又焉知,世事怎就无两全之法呢?” 姬无盐双手撑着扶手,纵身一跃,跳上雕花大椅上,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回首冲着他笑地灿烂明艳,“古厝。我打小霸道惯了,喜欢了便是喜欢了,不管是有些还是很多,都不会收回。孝义,我要,他宁修远,我也要。纵然最后我仍无两全之法,那……我就打晕了他,将他绑到云州去!” 月色下,少女明朗娇艳,说着绑男人这样的话,也仍然坦坦荡荡。 就像,她那么直接而自然地告诉自己“我有些喜欢他”一般的磊落。 这丫头啊,喜欢就是喜欢,不喜就是不喜,从来没有模棱两可的含糊其辞。 那笑容太耀眼,古厝收回视线,敛着眉眼轻笑,“倒也是……若是你打不晕他,我帮你。” “成。”姬无盐嘻嘻一笑,蹲了身子跳下地,“时辰着实不早了,早些睡吧,明儿个指不定城里又要怎么样呢……” 古厝起身送她,将她送到了院门口,蓦地开口说道,“此事过去,我要回江南一趟,你若是有什么要我带回去的,都准备一下。” 这消息来地仓促,姬无盐有些意外,“怎么了?古家出什么事情了?还是说你那些叔叔伯伯们闹幺蛾子了?” “没有。只是有些事情需要亲自去处理下。”他眉眼如常,看不出半分端倪来。 姬无盐瞅了他好一会儿,兀自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你这张面皮实在可恶,真让人分不清真话假话来……” 多少有些孩子气的抱怨。古厝轻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顶,一触即离,“对你,我从来不会有假话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却故意抱怨。” “你不是对我没有假话。”姬无盐直视他,“在你自己身上的事情,你素来都是对我报喜不报忧的。古厝……你既不说,我便也不多问,只是,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一定要开口。姬家虽不及古家底蕴深厚,但……姬家有钱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晓得不?” 古厝摇头失笑,“知道了,快去吧。”他目送着她离开,才低了头,看着自己脚尖前的一尺方寸间,嘴角缓缓耷拉下来,眼底寂灭般的浓黑。 若她喜欢,原是这般的直接……只是,傻丫头,便是要绑都要绑回去的心情,何止是有一些喜欢那么简单? 他返身走到姬无盐方才坐着的那张椅子里,靠着椅背,仰面闭上了眼睛。 …… 今夜,注定半个燕京城的人都无眠。 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着盘算着如何浑水摸鱼。 宁修远失踪的消息,在御书房里炸开了锅,而被那一道道口谕传唤过来的大臣们便是那热锅上的蚂蚁。 这些年,要说谁是朝堂之上炙手可热的新贵,那一定是宁国公府宁三爷。 宁三爷失踪,陛下震怒,宁国公府同样勃然大怒,本意欲向宁国公府示好的那些人愈发对着工部落井下石,加之那些文人学子更是以“宁三爷”为精神神明,恨不得将他的画像挂起来,日日三炷香,只求他保佑自己文思泉涌亦或高中状元。 “陛下。密报之中写地明明白白,就是工部侍郎将宁大人推落水中,人证物证俱全,还请陛下严惩。” “陛下,朝廷年年拨款,瀛州年年决堤、民不聊生,工部从中贪没多少银钱恐难想象,还请陛下彻查。” “还请陛下彻查、严惩。” 夜已深。 御书房灯火通明,门外两排带刀侍卫岿然不动,手中出鞘的利剑寒光迫人,似乎预示着今日血腥的结局。皇帝板着一张脸,阴晴不明地看向当先跪着的工部尚书白启云,“白卿,工部侍郎郭文安是你的人,你有何可说?” 白启云缓缓叩头,匍匐于地,“回陛下,此事微臣失察。请陛下责罚。” “失察?仅仅只是一个失察之罪?!”皇帝气极,反手抄过手边茶杯狠狠摔了过去,“好一个失察之罪!即便是失察,自己的手下也管不好,朕瞧着……你这乌纱帽也不必戴了!” 茶杯摔在他耳边,碎裂的瓷片弹起,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 滚烫的茶水溅在那半张脸上,一时间便是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划破的伤口疼,还是那烫伤更疼。他只是跪着,不求情,不辩解。 整个御书房里,只剩下了皇帝因为气恼,而愈发粗重的呼吸声。 却有轻笑声起,“陛下……要说这白大人对此事知情,本相却是不信的。众所周知,白大人那宝贝儿子,和咱们宁大人可是穿一条裤子的,这要说白大人意图谋害宁大人……这家里的宝贝疙瘩也不允许啊……”说完,又笑了笑,颇有些置身事外般的漫不经心。 那人身高颀长,身材也伟岸,一身朝服穿在身上,颇有几分武人英姿。 只是发间花白,显然上了年纪。 一双眼睛不大,笑起来的时候眯着眼,半分眼神都不露,弥勒佛一般,只不笑的时候,眼底却有精光乍现。 显然不好惹。 这就是当朝左相。 第284章 三十八万两赈灾银 整个御书房沉闷又压抑,一些官职不大的官员甚至连呼吸都悄悄敛着,缩着脖子矮了身形,恨不得找个大一些的砖缝,将自己躲进去。 于是,左相的笑声,便显得格外突兀而刺耳,像嘲讽,又像……幸灾乐祸。整个御书房里,只有他看起来完全地事不关己。 左相和宁国公府之间的敌对,从来都不屑掩饰半分,平日里便是恨不得在脸上写着“老夫看不惯他宁国公府”来昭告天下,何况此时?没有放炮仗,都是他左相大人有气度…… 说完,他似乎犹不过瘾,又扯着嗓音笑了笑。 皇帝脸色阴晴未明,却没有说话,只指尖轻轻敲着扶手,一手支着下颌,等着底下众臣“自由发挥”。发挥地越多,才越容易发现端倪。 白启云仍匍匐跪着。 却有人粗声粗气冷嘲,“若是微臣记得没错,郭文安虽然是工部侍郎,隶属于白大人管辖与领导。但……郭文安同样是左相的得意门生,如此看来,这郭大人到底是受命于谁才作奸犯科、贪赃枉法、推我三弟落水,还有待考证……” 身长玉立的男子,已过不惑之年,身为武将,容色却儒雅地像个书生。相比于左相的闲适与得意,他看起来有种温和的咄咄逼人。宁国公府只来了这一位,宁修贤,宁将军。 “宁将军说话要有证据。”左相几乎是一脸的志得意满,“虽然众所周知,我和宁三爷的确在朝堂上有些分歧,但因为这些政见的不同,我就让人暗杀他?本相可没有那么的……小肚鸡肠,宁将军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况,相比于宁三爷,我和宁将军的分歧更大些……” “只是政见不同?”宁修贤冷眼嗤笑,“陛下,微臣这里,倒是有一些三弟之前调查到的卷宗,以及……瀛州刺史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关于郭大人数年来贪没几十万两赈灾银的罪证!” 说完,自怀中抽出姬无盐交给他的那些证据——一早便商量好的,这些东西的来源尽数推给“失踪人口”宁修远,如此,也算一举两得。 张公公迈着小碎步低着头快速地下来,又捧着那厚厚一沓卷宗及几个信封送到皇帝手中。 皇帝沉着脸快速翻看,而御书房里,热锅上的蚂蚁终于憋不住了,缩着的脖子试探着伸出来,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几十万?这么多……平日里瞧着也不像是有钱人啊……” “这、这是……宁将军这是有备而来啊?” “不然能说宁家难缠吗?宁三爷人都失踪了,还提前留了一手呢……兴许,他就是觉得自己可能会被……”说到这里,对方朝着脖子划拉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表情却用尽全力在挤眉弄眼,“……这样,所以,才提前将卷宗送回来啊。” “他郭文安真能在白大人眼皮子底下贪没这么多?”说着,摇摇头,啧啧称奇,显然是不信……这猪肉从上到下过了一遍手,没道理这油全沾在他工部侍郎的手上啊。 话音落,有人悄悄用指尖抵了抵唇间,眼皮子掀了掀,朝着左相。 方才还一脸志得意满小人行径的左相,此刻姿势没变,全身却紧绷,表情也淡了,眼神死死盯着皇帝手里的卷宗,似是要灼出两个洞来。 再看皇帝的表情,沉凝如墨,翻着卷宗的速度越来越快,没一会儿,他就将厚厚一沓卷宗翻完,直接抬手打了出去——朝着白启云,“你看看你的好手下!三十八万两!短短几年,就贪没三十八万两!你如今是不是要同朕说,你一概不知,只是失察?!” “白启云,我看是日子太好过每天让你吃地太饱,把你胆子养肥了!” 左相紧绷的身姿稍稍松了松,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只是这气还未散尽,就见皇帝直直掉头看来,“卞东川,你当真带出来一个好学生!旁的本事没学会,倒是先学会了一身贪赃枉法的本事!若非宁修远此行从中发现不对的地方,你们是不是还准备贪没下一个三十八万、下下一个三十八万两!朕当真是昏聩,竟信了你!” 左相缓缓行礼,不慌不忙地作揖,“陛下。郭大人虽然的确是老臣的学生,但也只有师徒之名,并无师徒之实。特别是他担任工部侍郎之职后,为了避嫌,老臣与他已经无甚往来……还请陛下明鉴。” “避嫌?”宁修贤冷哼,“左相大人还懂避嫌,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话说出来,您自个儿信吗?” “宁将军又是何时学地这蛮不讲理泼妇骂街的架势,武将就要维持武将的风范,和咱们文臣争这三寸口舌之利……也不害臊。” “风范也要用在对的人身上……对着左相大人维持风范,着实浪费。” “你!”左相被宁修贤这一句紧着一句的对峙怼地面色青黑,“宁修贤!后辈小儿,当真不知礼数!你爹都不曾如此同老夫说过话!” “我爹那是维持自己的风范,为了左相丢了一身风骨着实不划算。再说,既然同朝为官,哪能以辈分论情面?”说着,冲着御座之上的皇帝扬了扬眉头,“陛下,您说是吧?” 皇帝沉默着点点头,“的确如此。再者,如今就事论事,要说郭文安有那脑子和胆子走到这一步,朕不信。宁卿,此事,朕就全权交由你来办,修远的下落、三十八万两赈灾银的下落,朕通通都要看到结果!” 宁修贤拱手称是,“是。” 皇帝继续吩咐,“至于白启云和左相……虽无实际证据,但嫌疑未除,加之御下疏忽之罪、教徒不严之责,这些日子……就好好地在自个儿府上好好反省反省吧。至于那郭文安……即刻押解来京、收监大理寺,等到案件最终水落石出,再行治罪!” “是。” “陛下英明……”众臣齐刷刷跪下,于上方看不到的角落里,偷偷舒了一口气……今夜,算是过去了。 第285章 沈姑娘,您饿了 御书房的夜,终于是过去了。 打更人敲着梆子拖着调儿吆喝着穿过大街小巷,成为无数人的安眠曲。 姬无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帐幔,却是始终无眠。夜色如轻纱微笼,晚风从开着半扇的窗户里吹进来,带着些许熟悉的翠竹香。 窗下软塌之上,那人呼吸轻微又绵长,睡得很沉。 隔壁厢房久不住人,尚未来得及打扫,自然是不好住人的。姬无盐偏又硬不起心肠将人赶去住客栈……席玉说,主子为了尽快赶回来,几宿几宿地不睡觉都是寻常。 其实不用席玉说,姬无盐就能想得到,那人一脸轻松惬意的样子,偏偏盖不住的眼底乌青。 江南密诏,走官道,却不走飞鸽——消息重大,飞鸽虽快,安全性却不高。但即便走快马,却也是轮班换人换马,并无停下休息的时间。 宁修远一人,只比走官道的消息晚了半日光景,其中艰辛不必明说。 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那人脸上,她只是静静看着,无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这张脸,当真好看呢。 …… 今夜漫长。 晨曦刚起,天边刚刚亮起一线鱼肚白的时候,李裕齐就急急忙忙披了衣裳叫来了下人,“如何了?人回来了吗?” 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昨夜到底问了多少遍。 可对方仍然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李裕齐见此,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事情,败了? 虽非一等一的高手,但李裕齐觉得对付一些普通的侍卫已经绰绰有余,杀鸡焉用牛刀?最重要的是,这人足够脸生,就算被人瞧见了相貌也没有关系……可李裕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人连逃都没能逃地出来。 “再探!”他沉声吩咐,“让人留意着姬家。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即便主子守口如瓶,也一定会有下人嚼舌根的!一定要知道这人是不是被抓起来了,有没有被拷问,还活着没……对了,还有那个钱嬷嬷,也派人盯着,本宫……有用。” “是。”下人行礼退下。 北方的秋天,清晨总是凉意沁人,但周遭空气却又显得格外干净。李裕齐靠在回廊的栏杆上,闭着眼缓缓的吸了一口气,只是那气还未呼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就快速靠近,是桑吉。 还未待李裕齐开口询问,桑吉已经言简意赅地用一句话将昨夜御书房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争执和反转总结陈词,“殿下……左相大人被陛下禁足了。” 李裕齐一把抓住了身旁栏杆,“何时的事情?” “昨夜。张公公亲自安排的太监去各府传的口谕,悄悄出的宫,悄悄入的宫,谁都没来得及反应,消息便延迟了。听说,工部尚书白大人也被禁足了,工部侍郎郭文安犯的事。” “郭文安……”李裕齐喃喃念着,大抵是在脑子里搜肠刮肚地找这么一号人物,工部……他倏地眉头一拧,“瀛州?!” “是……贪没三十八万两赈灾银。卷宗证据已经呈送陛下面前,证据确凿,如今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了。” 李裕齐死死抠着那柱子,“如何来的证据?” “宁将军亲自呈上……帝师宁修远被郭文安推入洪水之中,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宁国公府……盛怒之下,郭文安怕是……废了。不仅如此,陛下已经将此事全权交由宁家来调查,殿下,这一回……” 桑吉未尽的话,李裕齐明白。 这一回,宁家必然大动干戈,借着调查郭文安之事的借口,如何都要将左相、东宫一脉连皮带着血肉地撕下一大块来…… “只是失踪了?”他又问,“没死?” “说是生死未卜。不过这次三爷只带了一个席玉,那日席玉被郭文安差走了,宁三爷不会武功,在那样湍急的水流里,怕是……活不下去的。”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李裕齐缓缓闭了闭眼,松开抓着的栏杆,半晌,低声说道,“若是死了……倒也划算。宁修远,若是你死了……这一局,便是我赢。” …… 于李裕齐来说,这一夜足够漫长到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而对姬无盐来说,似乎才刚刚闭上眼,就被一声尖叫声吵地三魂七魄都丢了大半。 “哇偶!” 那声音足够高亢,姬无盐似梦似醒间皱着眉头,还未睁眼先是听到了沈洛歆夸张地尖叫,“天呐天呐天呐!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俩、你俩……” “闭嘴。”另一人声音低沉,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她还睡着,再吵把你丢出去……”他也刚醒,声音里带着些许鼻音,入耳只觉得有些异样的悸动。 于是,刚刚醒过来还有些恍惚的姬无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昨夜做了什么——她将一个男人,留在了自己房里,并且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看到自己睡着……最重要的是,破天荒的,还被沈洛歆给撞见了。 这大嗓门都能吼到大门口去。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姬无盐就彻底清醒了过来——到底该不该继续装睡?若是现在睁开眼睛,就要同时面对沈洛歆和宁修远……算了,还是睡吧。 她眼皮子没掀,眼珠子却在狂转,呼吸都急促,耳后根更是通红一片。 欲盖弥彰。 宁修远站在床边,看着鸵鸟般的姬无盐,就这么看着,半晌,开口唤道,“席玉。带沈姑娘去用早膳。” “哎?!不是、我又不饿……” 席玉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含笑提醒,“不。沈姑娘。您饿了。” 沈洛歆太阳穴都跳,咬着后压槽冲着席玉笑,一边盘算着要不要去陈老那弄点强力泻药来……当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带什么样的手下……她堂堂沈家大小姐,两世为人,第一次知道“饿”这件事需要别人来告诉自己。 她皮笑肉不笑地走到门口,错身而过之时,轻声说道,“席玉。本小姐观你印堂发黑,需服通便排气之物。” 席玉当机立断地,后退一步,只觉得脖颈子都发冷。 第286章 我做你的压寨夫君,你做我的国公夫人 腹诽归腹诽,但沈洛歆也知道这俩人许久未见,想来还是有许多相思之情要诉,自己杵在这里多少有些碍眼。 便反手一把拽了席玉的衣领子,一边走一边狮子大开口,“走,咱们去城里最大的茶楼吃早茶去!” 最大的茶楼?席玉蓦地一惊,那、那不是……以“不一定好吃、但一定最贵”出名、动辄一顿早膳都要几十两银子茶楼?当下讪讪地笑,问沈洛歆,“沈姑娘……那这吃早茶的银子……” “问你家主子!”沈洛歆拖着一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人,大步流星往外走,走了两步,蓦地想起一件事来,回头瞅席玉,“你……是不是见不了人?” 怎么就见不了人了?席玉一头雾水,就见沈洛歆朝着里头努努嘴,“你家主子,不是失踪了么,你不应该还在瀛州捞你家主子么,这样堂而皇之地出去吃早茶,合适?” 捞…… 席玉抽了抽嘴角,对这个词汇实在有些无奈,半晌,试探问道,“若是不去……那这早茶的银钱……” “当然是折现给我,听说那贵,加之我这两日受了惊吓,食欲大增,大抵,就算一百两吧!”说完,手一摊,“若是你觉得这个价格不妥,我现在就去里头同姬无盐说说话、唠唠嗑、谈谈心……” “吃!”席玉咬咬牙,“怎么不能吃了,戴个半张脸的面具就成!” 沈洛歆嘿嘿一笑,“走起!说起来,我嘴馋那家茶楼都多少年了,一直没舍得去吃一顿,闻倒是闻过好多次……哎,今次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吃了……” 席玉看着她一副小家子气的表情,无奈摇头,堂堂沈家大小姐倒也不至于连一顿早膳都吃不起。何况不是还有姬姑娘?他很是嫌弃,“沈家亏欠你银钱了?姬姑娘有的是……”姬家啊!姬家什么都不多,就是银钱多,值钱玩意儿多! “那不行!”沈洛歆想都不想,“我家无盐的银钱都是辛辛苦苦一点一点挣回来的,跟你家主子这种黑心黑肺的……剥削阶级不同,走了走了,饿死本姑娘了!” 黑心黑肺的剥削阶级?席玉暗忖,这姑娘怕是不知道姬家那些能砸死不知道多少人的银子到底是怎么来的吧,还有上官楚……二爷一提起这个名字就气得牙痒痒,可见也实在不是什么善茬。不过这些事情他不能说,只一边取了面具戴上,一边嘀咕道,“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天天死啊死的……” “姑娘家就不死了?姑娘家就能永垂不朽了?” “……”嘚,说不过她! …… 两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院子里。 院中已经无人,屋子里只有风吹过轻纱的声音,还有些许微弱的呼吸声。 宁修远垂着眼看着床上紧张地睫毛都在打颤的姑娘,纤长浓密的睫毛颤着的样子像是蝴蝶煽动羽翅,漂亮极了。他以眼神一一描摹,才笑着唤道,“既是醒了,便起身吧。左右此处已经没有外人了……倒也不必害羞了。” “谁害羞了?!”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儿,姬无盐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张牙舞爪地表达着自己毫不心虚的气场,“我、我只是还未彻底清醒……我、我每日都这般!” 小丫头不经逗,得适可而止。宁修远在床沿坐了,并不戳穿她的逞强诡辩,懒懒地笑,笑声里还带着几分并未消散的睡意,“那既然醒了,就洗漱用膳吧?” 姬无盐颔首道好,正准备掀了被子起身,无意间一低头,才想起来自己此刻只着一件单衣……当下整个人“嗖”地一声,又给缩回去了,“你、你先出去!” 宁修远明知故问,“怎么了?” 姬无盐将自己裹成了一只蚕茧,只露出两只眼睛来,死死盯着宁修远,“出去!你快出去!”自以为凶狠……偏偏,带着睡意水汽迷蒙的一双眼睛,哪里能凶地起来。 宁修远伸手摸摸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看着那脑袋都倏地缩了进去,暗暗摇头失笑,“好……我先出去,我让子秋给你准备些早膳。不过如今你我都是‘失踪人口’,这如今不得不低调些,就在小膳房做些简单的吃食吧。” “嗯。”声音闷闷的,从被子里传出来。 这傻丫头……一天到晚地欲盖弥彰,方才坐在床上,锦被都滑落在腰间了,能看到的早被看了个干净,以前倒是没发现这般的傻。只是……宁修远有些惋惜地想,其实能看到的也着实太少……就那么一截脖颈子罢了。 脚步堪堪跨出门槛,听到身后被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宁修远勾唇一笑,回眸看她,“对了……昨儿个听说,姬家未来的家主,想要将本帝师打晕了,绑回云州去当压寨夫君?宁宁……之前不就同你说了嘛,我……等你来抢我呢。” 说完,哈哈一笑,转身即走——再不走,小丫头就真恼了。 果然,身后“咚”的一声,然后珠翠叮咚……枕头砸过来了。 倒真不是有意偷听,只是小丫头去的时间太久……嗯,主要是……古厝这小子的心思太明显了,好不容易圈进自家领地的小白菜,可不能让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给拱走了,谁知,过去的时候竟然正巧听了这么一出。站在椅子上的小姑娘,漂亮耀眼到不像话…… 打小霸道惯了,喜欢了便是喜欢了,不管是有些还是很多,都不会收回……宁宁,你大抵不会知道,这样的霸道……深得我心呢。只是,我喜欢着呵护着的小姑娘啊,你要的两全之法,我给你。 我做你的压寨夫君,你做我的国公夫人。 …… 同一时间,宁家。 宁家女眷还是不能出门,宁老夫人从最初的愤怒烦躁,到如今心气儿也退了不少,只时不时地问问姬无盐的情况,只是仍然没有情况。 一切看起来都在朝着安排好的方向发展。 可即便宁修仁诸多防范,还是没有人看到,一个丫鬟慌不择路地朝着宁老夫人的院子跑去…… 第287章 宁老夫人晕倒 一个年岁不大的丫鬟,低着头疾步赶路,眼神却四下飘着,俨然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 她闷头冲进宁老夫人的院子,就被正巧出门的韩嬷嬷拦住了,“哎,等等……如此不懂规矩,你……是哪个院子的丫鬟,我怎地从未见过你?” 对方下意识抬头,触及韩嬷嬷的目光,又倏地缩回头去,转身就要跑。 太古怪了。 韩嬷嬷已经起了疑心,伸手就拦,“站住!” 那丫鬟看起来还太小,身形也矮小,惊惧之下竟然慌不择路地往院子里跑,只是没一会儿,就被身形高大许多的韩嬷嬷给揪住了衣领子。韩嬷嬷年岁大了,跑了这一会儿,也是气喘吁吁地,一手抓着对方,一手叉着腰喘气,正要开口喊人,就听那丫鬟突然闭着眼扯着嗓子嚎了一句,“宁三爷落水失踪了!” 屋内,“哐嘡”一声,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此刻,宁国公府门口,挂着“尤”字牌子的马车徐徐停下,打扮得漂亮可人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下来,朝着门房福了福身,笑容甜美,“这位小哥,我家郡主前来拜访宁老夫人,烦请通传一二。” 门房对那甜笑视若无睹,只微微躬身,“近日宁国公府闭门谢客,郡主请回吧。”丫鬟虽意外,却仍然依言回禀。 尤灵犀端坐马车之中,闻言微微一愣,撩了车帘打量着宁国公府的门匾和开着的大门,蹙着眉头考虑这些话里的真实性——到底是宁老夫人不见自己,还是宁国公府真的闭门谢客?若真是后者,倒还好说,若是前者…… 恰在这时,门口急冲冲冲出来一个小丫头,手舞足蹈地冲着门房比划着什么,言语间依稀能听到“老夫人、备马车”之类的字眼,那门房听完也是大惊失色,显然是发生了严重的事情。 那丫鬟她认识,老夫人身边的,春花。老夫人身边除了韩嬷嬷,还有两大丫环,春花、秋霜。 尤灵犀眉眼微微垂着,勾着笑意缓缓抬手,“扶我下去。” “春花。”她远远唤着,容色亲和,“发生了什么事情?怎地这般急急忙忙的?” “郡主!”对方掉头看来,都快急哭了,“郡主,老夫人晕倒了,如今奴婢急着去找太医呢!” “晕倒了?”尤灵犀心头也是一惊,但这个时候显然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当机立断吩咐道,“那这样,你用本郡主的马车去吧。平日里都是秦太医负责的老夫人,你去找秦太医……还有,把陈太医也叫上。”上回宁老夫人摔跤,尤灵犀记得最后就是陈太医的一颗丹药起了作用,虽然也不清楚这个擅长祛疤的太医怎么会有如此良药,但叫上总没有坏处。 春花一边跑,一边回头连连颔首道是,手脚并用着上了马车。 这郡主没了马车,站在屋檐底下干站着,两个门房低着头,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尴尬。尤灵犀虽只是站着,余光却始终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两人,此刻才冲着对方温婉一笑,“两位小哥,虽然今日宁国公府不待客,可……一来,老夫人待我极好,如今她晕倒了,我总要进去探望一二。而来,我这马车也没了,这太医过来,也要一会儿,你们总不好让我一个郡主干站着不是?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宁尤两家关系紧张呢,你们说是吧?” 门房悄悄互相递了个眼神,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再者,尤郡主之前来宁国公府本来就是不需要通报的,二爷虽说闭门谢客,可这谢的客之中到底有没有尤郡主还有待商榷,何况,若是陛下来了……他们也一样拦吗?两人冲着对方都微微地摇了摇头,达成了共识。 “郡主说笑了,您将自己的马车借给一个小丫鬟用,替国公府节约了很多时间,咱们如何还能让您在门外干站着。郡主……请。” 尤灵犀抿着嘴微微颔首,一步跨入,进门之际,下颌缓缓抬起,近乎于倨傲的弧度。 老夫人院中已经乱成一锅粥,府上的大夫在里头无计可施,一个小丫头被五花大绑着按在长凳上挨鞭子,宁修仁一手叉着腰站在廊上破口大骂,从那小丫鬟骂到无能的大夫,因着愤怒,脸上那道疤愈发狰狞,像是活过来了一般随着他的表情而蠕动。 尤灵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进去,她维持着她骄傲的仪态,微微回首间,轻声说道,“陪本郡主走走。” “郡主不进去吗?” “人都晕着,本郡主进去做什么?”尤灵犀头也不回地慢慢走着,轻描淡写,“何况……宁修仁那个莽夫在,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总看不惯这看不惯那的,殊不知……旁人可看得惯他?就先在这府里转转吧,待太医来了,再过去看看情况。” …… 太医来得很快。 宁国公前后脚也回来了,一听原委,指着院中已经昏睡过去的小丫鬟,“谁的人?” 宁修仁慢条斯理地挽袖子,“采买的小丫头,没招身后的人,只说自己上街采买听了外头传的话,心下担心才来告诉母亲的。估摸着,要么是左相,要么是东宫。” 水至清,则无鱼。即便是宁国公府,也总有那么几个来自各方的眼线,散落在一些不大重要的位子,通常宁国公也懒得去费心揪出来,即便揪出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 宁国公思忖片刻,“不是东宫。李裕齐没那胆子如此大手笔,又是卞东川那个老不死的……既然不招,就丢出去吧。”说罢,转身入内,很快,屋子里传出了格外耐心的低声问话。 宁修仁挽好了袖子,右手朝身后摊开,手下双手奉上一条带着倒刺的蟒鞭。宁修仁握着那鞭子,款步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到昏迷的小丫鬟面前,才对着旁边努努嘴,“弄醒。” 冰冷的盐水随之泼上,小丫鬟被生生痛醒,惊呼刚起,长鞭已至。 第288章 陈家,陈崧 那一日,未至午时三刻,宁国公府门口被丢出了一个……人。 看脑袋是个人,有一张完好无瑕的脸,长得小家碧玉的。但也仅仅只有一张完好无瑕的脸。除此之外,从脖子开始,全身上下衣衫褴褛、血肉模糊,一些伤势严重的地方,甚至看得到森森白骨……早已没了呼吸。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些胆子小的,远远看了眼,就捂着嘴转身干呕去了。 胆子大的,对着指指点点的,好事者上前搭讪询问门房,门房绘声绘色地将这个丫鬟如何觅了二主、伺机谋害背叛了老夫人的过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期间,讲地口干舌燥地,不得不委任同伴继续,自己躲一边去喝了几口水。 宁家德高望重,老夫人素来又是出了名的和善,百姓们自然听得义愤填膺,只恨不得对着这下人的尸体再吐上一口唾沫才好,却又担心夜半找上自己到底是咽了回去,骂骂咧咧才渐渐散去。 只是,宁老夫人仍然没有醒来。 宁修贤都已经赶回来了,整个宁家上下几乎都围着这个院子,府上的大夫已经被赶出去了,可秦太医却只说受了惊吓、需好生调养,至于何时醒来……却是不知。 国公爷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一双眼睛都通红通红的,看上去随时会跳起来将秦太医揍一顿的趋势。 剑拔弩张里,堪堪走进院子的尤灵犀轻声提醒,“之前,宁姨摔了一跤,彼时秦太医也说要修养个三月有余才会痊愈……听说,后来是陈太医给了三哥一颗丹药……不若,让陈太医试试。” 说完,尤灵犀冲着宁国公微微屈膝,“国公爷,灵犀不请自来……之前在门口遇到前去请太医的春花,想着此事着急,就让她用了灵犀的马车……”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有些尴尬——没有人关心她说了什么,宁国公也只是在她打招呼的时候冲着她很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心思就到陈太医身上去了。 至于太医是什么请过来的,她尤灵犀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此刻没有人关心。 宁国公只拽着陈太医往床边凑,火急火燎地就差将人按到老夫人的脸上去了,“你快看看!快看看,要用什么药!不管是什么药,只要你开,只要这燕京城、这东尧、这天下有的,只要你开,我就去能去弄来!” 陈太医没开,他讪讪地笑,甚至身子几乎是抗拒着往外退,“下官、下官无能……” “怎么会呢?!她不是说你有药吗?!” 陈太医咬着牙,医术虽拙劣,但既然能进太医院,这望闻问切的水平总是有的,他自然看得出来,什么“无碍、静养”只是秦太医的推脱宽慰之词。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骨弱,虎狼之药用不得,只能慢慢调理,但效果……谁也不能保证。 若是……那人来了,便不会有此顾虑了吧。他……总有办法。 陈太医欲言又止,“那药……那药并非是下官的。只是三爷说,那人不愿露面,才、才让下官担了这泼天的功德。” “那人是谁?” 陈太医低着头、握着拳头,挣扎着,“三爷不让下官说……” 宁修仁性子最是急躁,这个时候磨磨唧唧地简直恨不得将人吊起来打一顿,他一把揪过对方衣领子破口大呵,“啊呀!你这个榆木脑子怎么如此不开窍!此一时彼一时,那次他不让说是因为母亲已经好了,可如今躺在这里生死未卜的是他自己的娘!你说如果他自己在这里,会不会去将人请过来?!快点说,不然老子将你也揍一顿,左右门口那血迹还没擦干净,多你一点也不要紧!” 这话,越说越没谱,威胁一个朝廷命官,宁国公沉脸呵斥,“修仁!松开!” 宁修仁不情不愿地松开了钳制着对方领子的手,却还不忘冲着陈太医比划比划了自己的拳头,龇牙咧嘴的。 陈太医低头悄悄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全是唾沫星子。 “陈太医。小儿无状,多有得罪,您担待。”宁国公冲着陈太医缓缓作揖,“既然是修远的意思,我想他有他的道理,只是如今人命关天,还请陈太医毁诺相告……我向你保证,此间事了,若是他愿意,宁国公府助他前程万里,若是他不愿……这里,就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一切的功德,仍归功于你。” “微臣……不是要那功德。”陈太医轻声叹息,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朝着宁国公缓缓地,一揖到底,“微臣也有私心,若是能借此机会,解一解微臣的疑惑,见一见那人,微臣便已经无憾。” 他于四下诧异的眼神里缓缓地笑了笑,直直看向宁国公,“那人,就在东郊姬家。” 话音落,自始至终都站在外围静观其变的尤灵犀倏地高声否认,“不可能!” “闭嘴!”宁修仁回头厉声呵斥,“老子忍你很久了,今日这事你要是敢说出去,就算你是郡主,也照打不误!记着些!” 尤灵犀脸色一白,脚下一软,往后跌了一步,身旁丫鬟急忙搀住,“郡主……” 尤灵犀冷着脸抬了抬手,咬着后压槽,隐约意识到……今日要为他人做嫁衣了。 既然决定开了这口,陈太医就没有打算隐瞒,“微臣的来处,旁人不知道,国公爷却定然是清楚的。姬家的那位……从辈分上来说,微臣该唤他一声叔叔。” 竟是陈家人?宁国公当机立断,吩咐身后管事,“快去,好言相请!” 一旁秦太医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位同僚的身份,震惊之余又有些不可置信,毕竟,这位陈太医……实在不像是医术高超的样子,只习了一手的祛疤美容术,在后宫这个地方倒是混得如鱼得水。 他上前打听,“不知,陈家这位,姓甚名谁?老夫可听说过?……你放心,老夫绝对绝对绝对守口如瓶!我保证!” “你自然听过。”陈太医瞥了他一眼,缓缓低头,请叹一声,“陈家,陈崧……” “什么?!” 第289章 为他人做嫁衣 “什么?!”一把年纪的秦太医几乎是一蹦三尺高,“陈崧?!真的是那个陈崧?!陈家那个天才?!” 众人一头雾水,老夫人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可这位秦太医的表情,开心地像是家里多了几房妾室似的……实在有些只管自己洞房花烛不管他人老婆死活的嚣张,宁国公的脸都黑了。 陈太医却对这样的反应完全没有意外,这位太医院的院首,平素最敬仰的就是陈家、就是陈崧,甚至还对着自己抱怨过,同样是姓陈,偏偏差之千里…… 迎上对方近乎于急切的眼神,陈太医缓缓点头,“对……就是他。” 方才还激动地似是妻妾成群的秦太医,此刻得了答案,反倒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愣怔之后,又开始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袍,一边整理,一边问陈太医,“可周正?可端庄?”倒似要去见心上人的年轻小伙子似的。 实在过于诡异了些。 宁国公试探问道,“这位陈崧是……” “陈家的天才神医!”秦太医眉飞色舞地朝着宁国公解释,甚至因为激动,他整张脸上的所有五官呈现出一种既独立又统一的诡异表情,他手舞足蹈地,“您知道陈家吧?陈崧是陈家最最天才的后辈!没有陈崧看不好的病也没有陈崧救不回的人,但凡陈崧没有开口放人,便是牛头马面也休想将人带走!国公爷,既然他在,您大可放心,老夫人今日……必醒!” 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话,在众人耳朵里晕晕乎乎地打着圈儿,听得人云里雾里的。只最后一句,斩钉截铁。 齐齐松了一口气,脸上表情都松懈了不少。 只有灵犀,脸色苍白如纸,悄悄地出了院子……当真是为他人做嫁衣……又是姬无盐。 …… 宁家管事快马加鞭来了东郊。 很不巧,姬家今日也是闭门谢客。 门房还算客气,听说是宁家来的,还拱了拱手,“实在不好意思,让您白跑一趟,我家姑娘不在府上,这几日姬府闭门谢客。” 宁家管事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找你家姑娘,是找、找你家大夫……我家老夫人晕倒了,想请你家大夫上门医治。国公爷挂心老夫人,实在抽不开身,不然,他定然是亲自来见……”管事也不知道这大夫叫什么,想了想,既然是陈太医本家,那便是姓陈了,便道,“陈大夫的……烦请回禀一声。” 姑娘“失踪”,宁家跑前跑后很是出力,门房颔首应是,“那,您稍等。”说完,转身朝着姬无盐的院子去了。 宁家管事一边搓着手一边在门口来回地走,等地着实焦灼,伸长了脖子朝里头张望,偏偏什么都瞧不见,便凑上前同另一个门房寒暄,“那、那……陈大夫好说话不?” 自打“姬姑娘失踪”以来,这门房都已经换了人,都是那次和陈老一起过来的护卫,闻言,想了想这一路上的遭遇,沉默着摇了摇头——那段日子,不堪回首。 管事的心就瞬间到了嗓子眼儿。 又走了两圈,还没见人出来,又凑上去问,“那……这陈大夫医品如何?乐于助人不?” 这回,对方连想都没想,直接摇头,似乎觉得还不够,开口总结,“除了我们家姑娘,其他人……看心情。” 管事脸色一黑,到了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心情?自家主子都丢了,心情怎么可能好?完了……今日这趟差事,难。 正垂手顿足间,就见门房回来了,身后似乎跟着不少人,为首一个老者,鹤发童颜、须发皆白,胡子很长、很柔顺,一看就是费心保养的,个子倒是不高,和身边一个小丫鬟相比,也高不了多少。 那丫鬟带了个宽大的斗笠,轻纱垂下,看不到脸,身形倒是姣好。 还有一个身材颀长的小厮,拎着一个小药箱,微微低了头。 管事的眼神从那小厮身上一触即离,几乎是喜极而泣的冲着为首那个小老头去了,“陈大夫!是陈大夫吧?谢天谢地您愿意给我家老夫人诊治!真的是太感谢太感谢了!” 太热情了。热情得让人怀疑他意图不轨。 陈老下意识往后退了退,避开这人乱喷的唾沫星子,表情讪讪地笑,说着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咳、咳咳,贵府的老夫人呢,待我家姑娘不薄,老朽我呀,自然是愿意出力的。咳,这位管事,带路吧……” 说完,捋了捋胡子,暗忖,还不是这丫头要求的。不然……这种小毛小病的,谁爱看谁看去……简直杀鸡用牛刀。 “是是!”管事兴高采烈地在前面带路,脚步轻快,一边走一边寒暄,“姬姑娘还未找到呢?” “嗯……”陈老粗声粗气地应着,端着架子,看起来格外地像一个正经的神医。 “陈大夫放心,姬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安全回来……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说着宽慰的话,方才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终于稳稳落下,管事在一旁请陈老登上了马车,又抬了手去扶那小丫鬟,谁知,手刚伸出,就被拍掉了。 管事眉头微拧,忍着心中不悦抬头看去,倏地瞪大了眼,“三、三、三……”三爷为何会在此处?!不、不是说在瀛州落水失踪了吗?!老夫人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晕厥过去的啊! “闭嘴!”宁修远懒得搭理这个傻子一样的管事,低声呵斥,“好好赶车,别露马脚。进了母亲院中,将下人和太医全都赶到外面去,明白?” 声音虽冷,动作却格外轻柔地去搀那个带着斗笠的小丫鬟。 小丫鬟……目光落在对方款式简单质地却不简单的丝质长裙上,隐约意识到一个很疯狂的念头来——小厮不是小厮,小丫鬟……怕也不是小丫鬟吧?! 管事被这个想法吓地心惊胆战地——但若是如此的话,陈老如此爽快就说得通了……当下整个人都紧绷了,声音压得低低的,“是、是……” 第290章 晚辈不该拦着您教育儿子 马车直接驶进了宁国公府的大门。 国公爷闻询赶到院子门口迎接,对着马车上当先下来的陈老隆重地一揖,就见陈老揣着手,扫了一眼国公爷身后熙熙攘攘的众人,淡淡应声,朝着管事递了眼色。 管事心领神会,“国公爷,陈大夫不喜人多眼杂的环境,说是容易分神……所以……除了两位爷和您,其他人都得退出院子去等待。” 正在摩拳擦掌着准备上前寒暄的秦太医洋溢在脸上的笑容,倏地凝固了…… 宁国公倒也不觉得不妥,毕竟这些个神医总有自己的一点癖好,便只是点点头,“不知,是否要留一两个下人打打下手?” “不必。”陈老一脸端庄持重的样子,恨不得那些胡子都在秋风里保持纹丝不动的那种稳重,说话都比平日里慢上一些,“莫要耽搁了,老朽府上还有些事情。” “是是是……”皇帝面前都不苟言笑的宁国公一边颔首称是,一边吩咐着众人离开院子稍待片刻。平素几乎是被人供起来的太医院院首,第一次被人连哄带赶地赶出了院子,他站在微凉的风里,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个丫鬟小厮打扮的年轻人,看着那扇在他面前关上的院门,蹙着眉头半晌,才喃喃问同样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陈太医,“你家天才……挺怪的哈。” 陈太医摸摸脑门,讪讪地笑…… …… 院门关着。 寝屋的门也关了,屋子里除了陈老一行,便只剩下了宁家人,管事都在门外把守。 管事摸着脑门上的涔涔冷汗,守在廊下……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从“活着的三爷和活着的姬姑娘”中回过神来,哦,还有一点,那就是……姬姑娘看来是板上钉钉的三少夫人了。 三爷终于是有人收走了。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只是屋内,显然没有这样“皆大欢喜”的气氛。 陈老自顾自坐在床边号脉,老夫人不过就是身子骨虚、加之巨大的惊吓,才晕厥的,只要及时唤醒,没什么大问题。 他都说没问题,宁家人才算是放了心,当下目光就齐刷刷地看向了陈老带来的“宁小厮”身上。 宁国公黑着一张脸盯着小厮打扮的宁修远,隐约还能听到咯吱作响的磨牙声,“你小子……你小子好得很,一招金蝉脱壳骗了所有人便也罢了,偏偏还害得你母亲晕厥不醒!”说着,狠狠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却没扇着,姬无盐将宁修远拉到了身侧,“他身上还有伤,要打过阵子再打。”容色淡淡的,对着宁国公也不见半分怯色。 宁国公的眼睛,落在抓着宁修远手腕的那只手上,纤细、苍白,近乎于孱弱,偏偏被这样一只手抓着的时候,自己那儿子乖巧地不像话,啧……这就是那位姑娘咯?倒的确是个不大一样的姑娘。宁国公收回视线,冷哼问道,“伤哪儿了?” 宁修远语焉不详地,“没什么,不过一些小伤罢了。” 宁国公却不信,正打算此事过后请陈老也给治治,就见陈老从容收回号脉的手,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懒懒说道,“他没伤,好得很。大约也就是赶路赶地憔悴了些,伤嘛……绝对没有。” 宁修远蓦地一僵,手腕上的手已经应声抽离。 姬无盐缓缓收回了手,退后一步,看也不看宁修远,只朝着宁国公微微颔首,“晚辈不该拦着您教育自己的儿子……您请。” 宁修贤微微错愕,看向宁修远……这弟妹,看起来有些有趣啊,一招借刀杀人使得真溜,最温柔的表情说着最狠的话,和宁修远真是,绝配。 宁修仁哈哈地笑,突然觉得这小妮子焉坏的样子,大抵是随了上官楚……该!宁修远就是该!这辈子被一个女人收拾地妥妥帖帖的……真期待啊! 宁国公却是眉头微跳,这揍吧,一打岔的,好像也没了最初的气愤,多少有些揍不下去了……半晌,只横了眼宁修远,“你如今住在姬家?” “嗯。”宁修远应着,悄悄伸了手去勾姬无盐的小指。 宽袖下的动作自然难逃宁国公的眼,他倒是从未见过自家这个看起来清心寡欲地像是准备当一辈子和尚的儿子这般黏黏糊糊的样子,摇头嫌弃,“你小子收敛着些,像个什么话!” 说完,又语重心长的叮嘱,“你行事自来有主张,心眼子也多,我自是不担心。只是你住在人家姑娘家里头,无名无分的,万一传出去,对姑娘家名声不好……之前你母亲就盘算着待你回来商量一下这事……” 话说到一半,又意识到姬无盐也在这里,这么多人呢,难免羞怯,便又生生止住,“总之,你自己注意着些,莫要给人留了话柄。” “儿子知道。”口口声声应着,手却没松,宽袖遮掩下,轻轻挠着姬无盐的掌心,眼底温柔又缱绻……心里却寻思着,是该要些名分了才是。 这模样,着实……不能看。 陈老那边已经开好了方子,都不是什么稀奇名贵之物,开了门递给管事,让抓药去了。 那药倒不是什么稀奇名贵之物,偏火候很重要,他不放心这些个丫鬟们煎坏了砸了他自己的招牌,便只好留下来亲力亲为。 大抵是见管事出去抓药,秦太医盘算着这边应该是结束了才是,试探着进了院子,小心翼翼地唤着,“国公爷……”他等到现在不愿离开,就是为了能寻个机会和神医有个说说话的机会,寒暄一二,最好是能约个往后登门拜访的机会。 里头没人应,宁国公看看自己见不了人的儿子、和同样见不了人的未来儿媳妇,宁修远心领神会,问姬无盐,“待母亲醒来之后咱们再过来,先去我那院子里坐坐?” 姬无盐还在恼着宁修远欺骗自己受伤的事情,懒得搭理他,可大庭广众之下,也实在不好发难,便沉默着点点头,跟着从后面溜走了。 第291章 给个名分呗 宁修远的院子距离此处并不远,穿过一条竹林小径也就到了。 一路上姬无盐都很沉默,任由宁修远牵着她的手,她自顾自低着头,踢着沿路的小石子儿,带着斗笠看不清表情,以至于这短短的一段路,走得宁修远心里七上八下。 一到自己的院子,他就迫不及待地拽住了正一脚跨进门槛的姬无盐,“宁宁……我能解释……” 私底下他总这样唤她,温柔的、缠绵的,像是午夜梦回,听到天心的低吟,再大的心气儿都跟着烟消云散般,只剩下隐约的无力感。 墙角处,倏地传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断裂了一根枯树枝的声音。 宁修远看了一眼那个方向便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他靠着门框站着,一脚在内,一脚在外,低着头把玩着姬无盐的指尖。小姑娘似乎从来都不喜欢涂丹蔻,粉粉嫩嫩的指甲修剪地圆润好看,搁在他的掌心里,像是名贵的暖玉。 牵着,便不想放了。 他一边把玩着她的指尖,一边轻声软语地哄,“我……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也不知道如何去喜欢一个人。我想留在你身边一刻都不想分开,可就像父亲说的,我如今无名无分的,实在没有理由……便只好用用苦肉计了。你总不会舍得将我丢出去的……” 这算什么解释? 姬无盐被他说得一阵耳热,“什么无名无分的……你……无赖!”偏偏她还真信了宁修远会认认真真地解释! 宁修远终于从姬无盐的指尖上移开了视线,他将对方稍稍拉近了自己一些,伸手去掀她的斗笠,姬无盐没拦,任由他掀开斗笠上的头纱,近乎于放任的举动极大地纵容了宁修远,他伸手捧着她的脸,小小的一张脸,几乎都不够他的手掌大,他低声哄着,“不气了……嗯?” “不是气……”她垂着睫毛,些许落寞,轻声说道,“相比于你真的受伤,我反而希望是你骗我的。可知你骗我,我便又计较着最初的担心,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傻傻地担心你……你总骗我。骗我受伤、骗我落水……我若真的完全不介意,却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很不值得……” 小姑娘垂着眼睑,乖巧又低落着纠结的样子,既可爱又可怜。 “那……今日送你件礼物,权当赔罪,如何?”宁修远蹭了蹭她的鼻尖,目光越过姬无盐又看向方才那个方向,嘴角微勾,笑意残忍,只瞬间又消弭,一脸温柔。 “什么礼物?” “走,带你去看看。”宁修远不动声色地调整好姬无盐的头纱,牵着她往里走,走了两步,旧事重提,“宁宁……待这次母亲醒来,我便请她安排,去江南接你家人过来,如何?” 姬无盐脚步微微一顿,便是自己都听得到那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幸好有头纱遮挡,她才能强撑着假装浑然不在意般,“接他们作甚?” “为了给我自己讨要一个压寨夫君的名分……” “宁修远!” “你曾说过,你若是喜欢,大抵是喜欢好看的皮囊……所谓花无百日红,皮囊这东西,总是一日不如一日,你既喜欢,总要早早地据为己有才是……” “宁修远,你不要脸!” “我的皮囊既给了你,自己便是不能再要了……好了,不逗你了,带你去看礼物……” 声音渐渐远去。 院外拐角处,黑着脸的尤灵犀缓缓地走了出来,手中的帕子攥了松松了攥,她死死咬着牙,额头上青筋都在跳。 今日过来,是听说了宁修远失踪的消息,想着过来宽慰宽慰宁老夫人,谁知,老夫人晕厥。她便故意让出了马车、点了陈太医的名,想着之后寻个机会提上一嘴,倒不是为了如何居功,只是想着修补一下几近破裂的关系。 可谁曾想……那药竟然是姬无盐的……陈家最天才的后辈隐姓埋名蜗居在姬家?神医世家陈家倒是听人提过,期间父亲还唏嘘说是陈家已没落近二十年了,着实可惜,没落的起因似乎就是这位陈家天下的凋零。凋零?多少年前凋零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姬无盐身边?之前的江家,如今的陈家,这姬无盐是专门收集这些个老家伙的吗?! 她心里压着气郁结不散,便想着趁着老夫人还未醒,来此处走走转转,谁知,竟然就见到了这样一幕…… 姬无盐……又是姬无盐……尤灵犀怎么也想不到,她不仅没有死,而且还阴魂不散地和三哥同居了!两个同样失踪、同样生死未卜的人,竟然好端端地在燕京城里……谈情说爱! 她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宁修远,高高在上的神明步下神坛,有了最真实的喜怒,极尽温柔、极尽缠绵,他在那个人面前,原是这般的……低到了尘埃里的样子,他说自己无名无分,他说自己要做压寨夫君,他甚至不惜去……以色诱人。 他还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是啊,只有不喜欢,才会高高在上地清冷,敛着一双眼,俯视苍生如蝼蚁,可怜自己认不清真相,竟以为凉薄疏冷是他的天性,还暗暗自得于自己专享的与众不同的称呼,觉得那就是他对自己纵容的证据。 现在才知,他对姬无盐做的才叫纵容,而对自己……大约顶多就是一个“无视”吧。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无视的,陛下旁敲侧击着说赐婚,他无视,自己一趟趟地来宁国公府亲近老夫人,他无视,自己舔着脸一口一个三哥地叫他,他似乎也从未应过。掌心攥的生疼,却终究抵不过从胸膛里蔓延出来的疼痛。 她的一张脸冷沉冷沉的,一旁小丫鬟看着胆战心惊,“郡主……要不……咱们回去吧?” 回去? “不。”她缓缓抬头,眼底飓风肆虐,她咬着后牙槽,缓缓开口,“三哥……你要记得,不管往后发生什么,都是你逼我的……” 第292章 以吾之姓冠尔之名 屋子里,姬无盐看着掌心一副碧绿通透、却带着几分丝绢质地的宝石镯子瞠目结舌,“孔雀石……” 产自遥远的塞北之外的深山山体之内,名贵无匹的宝石,怕是整个东尧都找不出几块。 兄长也有一块,很小的一块,他极宝贝,藏了好多年没舍得雕刻,后来被自己软磨硬泡着哄骗到手,让人嵌在簪子里,送给了上官鸢。 只是听说,后来……碎了。 “喜欢吗?”宁修远站在她身后,下巴搁在她肩膀,附耳低声问她。小丫头好东西见了不少,一眼就认出这是孔雀石……看来,以后送礼物也是麻烦,一般的东西,还真轻易送不出手了。 怎么会不喜欢呢……女子爱珠宝,大抵是天性。只是,那么大一块孔雀石……姬无盐眉目微敛,宁修远却似一下子猜中了她的心思般,“不许说贵重,只要说喜不喜欢。孔雀石再如何名贵,终究只是一个死物,我将它给你,也不是因为它贵重……而是孔雀石的寓意。” 她偏头看来,近在咫尺的脸,肤若凝脂,染了层淡淡的绯红。 他自身后将她环住,“孔雀石的寓意啊……叫做夫人此生幸福、平安顺遂。” “夫人”二字,辗转在唇齿间,令人怦然心动,只觉得,这该是这世间,最好听的发音。睫毛轻颤,她微红着脸看向宁修远,“我很喜欢。” 外祖母说过,人生短短几十年,搁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其实亦不过蜉蝣一瞬,所以总要尽兴一些,少留遗憾。 去吃喜欢的食物、去看喜欢的风景、去喜欢心仪的那个人,即便最后结果仍不尽如人意,但至少曾经酣畅淋漓地活过。彼时姬无盐便问外祖母,既如此,母亲喜欢父亲,您为何不悦呢。 外祖母说,“我的确是不悦,他们抢走了我的继承人,难道我还要委屈自己去假装欢天喜地亦或大度能容?我不悦那是我的选择,我却没有拦着你母亲去坚持她的选择。所以啊,人呢……总是要为自己而活。上官小老儿便不如老婆子我上道。”说完,甚是骄傲。 “喜欢就好。”宁修远取了她掌心的镯子为她戴上,小丫头的手腕细细软软的,碧绿的镯子衬地她的肌肤愈发白地耀眼。宁修远满意的端详了几眼,才松开了镯子替她整理衣袖,孰料,腕间竟有轻微的玉石相击声。 姬无盐也是微微一愣,这才想起前阵子宁老夫人送的那只镯子。那镯子质地温热,以至于这几日戴着,倒也戴习惯了,一时间给忘了。她抬了手腕给宁修远看,“之前宁姨送的……” 静静挂在腕间的两只镯子,一碧一白。白的那只……倒是眼熟。 宁修远指尖抚过那镯子,眉眼都带笑,“母亲倒是心急,担心我在瀛州这段时间,未过门的儿媳妇被人给抢走了,早早地替我将你拴住了。” 眉头轻轻一跳,姬无盐隐约升起些不大好的预感来,她试探地开口,“宁姨说,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也不是什么祖传的、家传的宝贝……就是上街看着色泽不错,随手买的,说……说权当我改口叫她宁姨的……认亲礼……” 上好的羊脂白玉镯,换了稍微识一点货的人都不会相信这套说辞。偏偏,眼前这个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人,可能这镯子在姬家众多的宝贝里,的确属于不那么起眼的……宁修远了然,笑着将孔雀石的镯子换到她的另一只手身上,“也算是认亲礼……不过不是认侄女儿的礼,是认儿媳妇的礼。这是宁国公府的传世之宝……由每一代的宁国公夫人,代代相传。” “宁、宁、宁国公夫人?!” 姬无盐一瞬间如遭雷击,说话都不利索了,手忙脚乱地要去褪镯子,宁修远怎么可能让她褪下,伸手按住了,才一脸理所当然地颔首,“嗯。我的夫人……自然是宁国公夫人,当朝一品诰命。宁宁,以吾之姓冠尔之名,这世间尊荣,我为你双手奉上。而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 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吗? 自宁修远查到自己身份开始,他总在私底下叫自己“宁宁”,原以为,是取自“上官宁”的“宁”,就和“小宁”一般无二的昵称罢了。一直到如今,姬无盐才知道其中真正的深意。因着心中震撼,她痴痴看着他,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宁修远……”她唤。想说谢谢,可谢谢太轻,想说感动,可言辞贫瘠不足以承载此刻的心意。她数度张口,最后只轻声说道,“我很欢喜。”说完,踮起脚尖,嘴角印上他的,无限轻盈、一触即离,像是蝴蝶羽翅轻轻拂过。 我很欢喜,你……感受到了吗? 薄阳从窗棱间落下,少女明眸皓齿沐浴在淡黄的日光里,是被神明偏爱的模样。 …… 老夫人是在半个时辰之后醒来的。 醒来的时候有些迷茫,找韩嬷嬷,说做了个梦,一个不大好的梦。她没说梦的内容,只说要去找无盐丫头,问她要些安神的熏香。 说完,整个人微微一怔,目光落在韩嬷嬷身后站着的姬无盐身上,眨了眨眼,打量四周,又看到一旁的宁修远……怔怔呆了一会儿,“唰”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不是梦?!” 韩嬷嬷擦了擦眼角,颔首。 “宁姨。”姬无盐坐到她床边,抓着她的手让她躺回去,“不是梦。我没事……您要的熏香待会儿就让丫鬟送来。宁修远也没事,那不过就是一个不大好的梦,梦都是反的。没事。” “幺儿……”宁老夫人冲着宁修远招招手,待宁修远走近了,半起了身子去打他,“你当真是吓死为娘了!” 宁修远侧身躲开,站在姬无盐身后,一缕头发一缕头发地把玩,冲着老夫人嬉皮笑脸地,“母亲……那就是您做的一个梦。梦不好,您怎地还怪到儿子头上了?也不怕儿媳妇笑话!” 第293章 往后总是要叫夫君的 儿媳妇? 宁老夫人微微一愣,就瞅着两人之间那光明正大的小动作,这是……当下几乎是心花怒放百病消,和韩嬷嬷悄悄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当下也不要儿子了,只靠着软枕拉着姬无盐絮絮叨叨地,“丫头,你……这几日你去哪里了?可有受伤?” “晚辈没事。三爷暗中安排了两个暗卫给我……我也是那日才知晓。我从山上掉下去,半道就给吓晕了,是他们救了我……这不,睡了这许多日,一直都睡在风尘居里。朝云姑姑担心有心人要害我,便谁也没告诉……倒是让老夫人担心了。” 这一套说辞,其实并非无懈可击。譬如,真是吓晕的话,怎的会昏睡这许多日才醒,何况,姬家坐着一个神医,多日未醒朝云怎么可能不去找陈老?再譬如,暗卫救人,自然是在崖上就救了,怎么可能等到你坠崖以后才救? 可老夫人毕竟刚醒,本来就迷糊,便也不可能深究,加之在这件事上,她其实非常自责,更加不可能怀疑姬无盐说的话,只抓着姬无盐的手,连连叹气,“丫头,这件事宁姨要向你道歉。灵犀那孩子同我说,她跟你闹了些不愉快,想要我约你出来,我想着,若是你们能和和气气的,我自然是乐见其成……没想到她竟然是存了那样的心思……哎!” 姬无盐含笑劝她,“幸好三爷安排了暗卫。您不必放在心上,权当是另一个不大好的梦吧。”自己自然不可能同老夫人计较,至于那位灵犀郡主,自然也不可能不去计较。 该讨还的债,连本带利,通通得还。 睫毛覆住的眼底,眸色深浓,其中情绪像是深夜黑色的海面上,席卷而来的飓风。 老夫人却只拍着她的手笑,“你这丫头,还三爷三爷地叫呢?多生疏。” 不叫三爷叫什么?总不好在老夫人面前连名带姓叫他宁修远吧?三哥?想起那位郡主一脸娇羞地叫着“三哥”的模样,心里头就不大乐意,便只浅浅地扯了扯嘴角,“挺好的,不生疏。” 说着,扯过宁修远手中自己的那缕头发,顺便就着老夫人看不见的角度冲着宁修远翻了个白眼。 宁修远挑眉浅笑,近乎于惊喜——小丫头这是……醋了?他又抓了一缕头发,俯身冲着老夫人笑,“嗯,无妨。怎么叫都成,左右……往后总是要叫夫君的。” 老夫人一愣,爽朗大笑,“哈哈哈这倒也是!” 韩嬷嬷也没忍住,抿着嘴笑,“老夫人这一笑啊,身子骨顿时就好了……还是姬姑娘有办法呢。” 姬无盐何时见过这阵仗,回头冲着宁修远咬牙切齿,“宁修远!你不要脸!” 世间最美事,不过就是她在闹,而他在笑。 屋内,其乐融融,院中一角,一方裙角缓缓离开。 尤灵犀一直等到老夫人醒来,原想着说些好听的话,在老夫人面前讨巧卖乖一下,总不至于在表面上将关系闹地太僵,毕竟,母亲对自己和宁国公府闹僵这件事,非常地生气。可没想到,又被自己看到了这一幕。 窗户开着,她站在院子的角落里,刚刚好能将屋子里的情况看个囫囵……姬无盐,还真有她的……宁修远甚至给她安排了暗卫,难怪能够死里逃生。 还是自己轻敌了…… 尤灵犀离开之后没多久,宁修远不动声色地起身出了门,走到方才尤灵犀站着的地方,就着这个方位从开着的窗户朝屋子里看去,看着这辈子于他而言最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眉眼都柔和了下来,声音却倏地冰冷彻骨,“盯着尤灵犀。” 空气中,淡淡回音,“是。” 宁修远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出了院子。许久未曾回来,还有许久不能露面,有些事情总要交代布置下。 …… 当晚,姬家姑娘回来的消息,就“走漏”了出去,有人瞧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姑娘,从宁家出来,韩嬷嬷亲自送到了门口,目送着那辆挂着宁家牌子的马车朝着东郊去了。身边还跟着一个身形矮小白胡子的小老儿,和一个拎着药箱的小厮。 宁老夫人晕厥的消息并没有刻意压制,该知道的人自然都知道,姬姑娘带着自家府上的大夫上门探访,也不是什么古怪的事情。只是……随后竟然从太医院传出消息,说……那位其貌不扬甚至看起来有几分猥琐的老头儿,竟是个神医!宁老夫人就是他治好的! 至于姓甚名谁,太医院那边问不出来,但秦太医说起此人的时候,倒是看起来激动地快要晕厥了一般,像个没见识的毛头小子突然看到了天仙降临。由此可见,神医不仅是神医,可能还是那种避世不出颇有名望的神医。 江湖地位甚至可能媲美姬姑娘的那位老师,江家的老祖宗…… 对此,有人不屑,“江家老祖宗是何等人物,真以为是路边随便捡的大白菜啊?何况,偌大江家,也就出了这么一个老祖宗!神医……呵呵,自己标榜自己是神医世家的小家族们还少么,往上三代出了个把赤脚医生的,就自称医学世家……” “要说这神医世家啊,还得说之前那个陈家……当时真真是显赫!” “陈家?” “对……二十多年前开始走下坡路的,不过那人却是陨落了近四十年了吧。大约是没了……你那时还在襁褓里呢,自然不知。似有传闻,说是一介天才陨落,那些老一辈受不住这打击,就此一蹶不振。当真成也萧何败萧何……” “真的假的……神神叨叨的……” 当沈洛歆将这些半道上听到的对话告诉陈老的时候,陈老只是靠着院子里那张有些破旧的藤椅,看着院子里晒着的一筐又一筐的草药,眯着眼儿笑,“陈年旧事的……我都快忘了。就像那些人说的,那时候你还未出生呢。” 他明明在笑,可那眼神却悲戚潦倒。 沈洛歆想起来,陈老闲极无事的时候,似乎特别喜欢坐在这张藤椅里,慢慢地摇,似醒非醒的,像醉了酒。 第294章 我给你养老 这个身形矮小的小老儿,有时候正经,有时候格外不正经。 他对着他的那些药材的时候,的确正经地像一个未曾入世的天才神医,但除此之外,他的十句话里,九句都是敷衍,还有一句,离题千里不知所云。 以至于到如今,沈洛歆甚至都不知道陈老到底年岁几何。看起来不过半百的样子,但根据传闻来看,却快要古稀之年了吧……天才年少崛起,再加成名数年,弱冠之年算是早的了,四十年前突然失踪,加起来,可不得六十多,近古稀…… 这个小老儿此刻眼底的悲戚太明显,有种古怪的复杂的思乡情绪,像是某种神往,又像有些怨恨,兴许就像是他说的,年代太久,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那些往事附带的情绪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老头儿。”沈洛歆抱着膝盖瞅他,突然这么叫道,“老头儿,我给你养老吧。” 晚风徐徐,空气里都是熟悉的药香味,这话题在略显安静温馨的气氛里,有些突兀,陈老意外看去,这个小丫头一脸认真又耿直的样子,就差冲着自己拍胸脯保证或者竖着手指指天发誓了。 陈老呆了呆,压下心底滋滋冒着泡儿的情绪,“老夫我年纪轻轻的,养什么老!再说,我是要回江南的,燕京城这个破地方,我来一次不舒坦一次,要我在这里养老,那真是要我老命咧!再说……云州多好,风调雨顺,有山有水,而姬家多的是钱,老夫我可是铁了心要那小丫头给我养老的。老夫生是姬家的人,死是姬家的鬼!” 一副这辈子就要挂在姬无盐腿上当摆件的决绝。 奔七的人了,偏偏还不服老,非说自己年纪轻轻。 “你在姬家是门客,挂了以后进不了她家的祖坟。”沈洛歆也配合着他的不着调,言语间却是打定了主意,“老头儿,你教我许多,咱们虽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我沈洛歆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你愿意去云州就去云州,此去江南不算远,我每年来回几趟陪你几个月也不麻烦,母亲这边也是能理解的。何况,我觉得她并不是很需要我……倒是你,孑然一身,又喜欢藏着掖着的。” 字字肺腑。 陈老彻底愣怔,呆呆地看着沈洛歆。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吗?这丫头倒是和姬无盐截然不同。 姬无盐很少会跟自己说这些,那个姑娘习惯将所有事情、所有细节都考虑周全,也足够聪慧、足够敏感。她知道自己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她知道自己这身子骨大抵有段心伤的往事,她应该也猜到了自己不收徒和那段过去有关,,所以她在自己面前从不轻易提起这些敏感的词汇。 沈洛歆却是个大大咧咧的,咋咋呼呼,无所畏惧。 若是天塌下来了,姬无盐大抵是默默去扛起来的那个人,而沈洛歆大约是“天塌了?那有什么关系,大家一起扛呗!”的那个人。 一个,始终不忘肩上整个家族的责任,一个却是在自由里长大的孩子,颇有些天生地养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陈老收回目光,笑着摇了摇头,“说得好听!你不嫁人了?不生娃了?待你嫁人生娃了,谁还想得起我这把老骨头哟!” “那不是更好,本来是我一个人给你养老送终,待我嫁人生娃,就是两个人给你养老送终了……你放心,我沈洛歆虽是女流之辈,但说到做到!”她嘻嘻一笑,明眸皓齿。 陈老却微微避开了她的目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彼时姑娘的意思是将功劳仍然推给陈家那个后辈,如此,自己这个“已死之人”就永远不会浮出水面。可姑娘想要在燕京城放开手脚,总要有一两个人在后面撑着,江老不在,自己这个神医,也好让那些想着害她的人忌惮一二。 只是,如此一来,平静的日子怕是已经不多了…… …… 东宫。 “什么?姬无盐还活着?!” “是。消息已经传开了。”桑吉颔首,国字脸上面无表情,“说是宁三爷离开燕京城之前,给她留了两个暗卫,所以被救下了。只是昏睡了许多日,这才刚醒。” 李裕齐听地直皱眉,“昏睡?睡哪儿了?” “说是……风尘居。” “哈!”李裕齐都被逗笑了,“你是说,宁修远那两个暗卫,将她救起来以后,没给她送姬家去,也没去姬家通风报信,直接将她丢风尘居,任由整个姬家差点儿将城里城外翻个底朝天?” “……是。” “放屁!”李裕齐直接破口大骂,“她姬无盐现在这么嚣张了吗?连好一点的借口都懒得编一下?要是之前,本宫好歹就信了,如今,她府里头藏着一个神医,她昏睡不醒,不请大夫、不请神医,就任由她昏睡这许多日?!宁修远的人,这么蠢的吗?!” 桑吉没吱声,宁家三爷至今下落不明,他的人蠢不蠢,不好下定论,毕竟……将自己主子都看丢了,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不过这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毕竟,宁家三爷一直以来都是极聪明的,这失踪……指不定还有反转,毕竟按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太子这边丢了个钱袋子……损失挺重。不过,太子这会儿在气头上,什么话都是听不进去的。 桑吉继续沉默。 “说起来……下个月就是贵妃生辰了。”李裕齐不知手下心中百转千回,支着下颌寻思着,“这风尘居有些碍眼,不若……借此机会,毁了去罢。” 毁一个风尘居? 桑吉蹙着眉头寻思着太子的用意……只是因为一时之气?他沉默片刻,到底是劝道,“殿下。如今宁家处处针对左相府,左相之前也派人来提醒殿下,最近切忌妄动……”意思就是,这才是燃眉之急,至于那风尘居,就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花心思针对了。 毕竟……树敌太多,恐遭反噬。 第295章 蠢货!都是蠢货! 只是,太子殿下这会儿的确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满心满脑的,都是明明看起来不堪一击、却怎么也弄不死的姬无盐……甚至,随着自己这边的一步步针对,反倒让她越来越出彩,江老关门弟子、焦尾古琴、如今又冒出来一个神医…… 治好了连秦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往后整个宁家都会将她待若上宾,怕是愈发不好对付了。 “尤灵犀呢?”心情不好,连带着说话的口气都冲,李裕齐换了个手支着下颌,很不耐烦,“她不是巴巴地跑去宁家修复关系去了吗?修复好了吗?” “进去了小半日,出来的时候恹恹的,倒似……”桑吉想了想,才找了个比较贴切的词汇来形容,“铩羽而归。” “蠢货!姬家那边呢,那人活着没,查到了吗?” “查到了。”桑吉颔首,此事是他亲自去的,不是很难查,找了个出门采买的小丫头打听了几句。当然,桑吉自诩不是蠢货,不会开门见山地打听,只打听姬姑娘回来了没,说自己是她的仰慕者,这不,小丫头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那夜入侵刺杀的黑衣人,义愤填膺地说了许多,不过那些桑吉都不关心,只关心最终的结果,他回禀,“被抓了,还活着。” “如今还活着?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属下的确是想顺手就灭了口……不过,姬家情况有些不对劲,如今想来,大约宁三爷安排了不少暗卫……属下不敢轻举妄动。”言外之意,就是不顺手。 李裕齐气地太阳穴突突的跳,“蠢货!都是蠢货!” 桑吉又沉默,他觉得,之前就不太聪明的太子殿下,可能是被那姑娘给气出病了,愈发的不聪明。姬家看似坦坦荡荡地搁在你面前,无遮无拦,但也不是没派人去过,这不,都无疾而返吗,可见,里头有古怪。 何况,太子都看出来姬无盐醒来这件事暗藏玄机,为什么就忘了……姬无盐极大可能就是之前夜闯东宫全身而退的黑衣人呢?偌大东宫那么多护卫都拿她没办法,对付区区一个灵犀郡主,需要暗卫相救? 彼时桑吉就劝着太子,这隔靴搔痒的,不仅对付不了姬无盐,可能还会打草惊蛇。可太子不听,执意如此。 如今,他还是听不进去。这蠢货到底骂的是谁呀……原以为东宫是个安稳度日的富贵地,俸禄多、危险少,如今看来,也不尽然。桑吉心中腹诽,又听太子殿下吩咐道,“你让那黑袍人来见本宫。” “是……” …… 翌日一早,尤家的马车就停在了门口。 尤封亲自来的,一身朝服,态度诚恳,冲着两位门房小厮一揖到底,“听闻贵府姬姑娘回来了,在下前来道歉,还请两位代为通传。”说完,又是一礼。 马车之后,跟着老长的队伍,大约七八人,人人手里托着一两只或大或小的盒子,显然是道歉的礼。只是,那么几个盒子,马车里也能放得下,偏偏如此高调地让人托着,一路慢悠悠地高调示人。 门房进门通传,很快就回来了。回来时整个人绷地紧紧的,对着尤封行礼,“尤大人,我家姑娘说了,道歉便不必了,不管是寒暄之词,还是违心之言,她都不想说,所以,大人您……她便也不见了。此外,姑娘还有一句话,需要小的代为相传,她说,今次是她卖了一个面子给宁老夫人,才将此事搁下了。还请尤大人回府之后,好好管教管教郡主殿下。否则,若是还有下一次,便是她出手替大人管教了,届时,没个轻重的,怕是不好看……”说完,门房也未行礼,只微微低了头。 尤封一愣,不可否认,这样大张旗鼓地过来登门道歉,他有私心。 他未曾同姬无盐打过交道,只听说是个温和漂亮的、琴弹地很好,很得宁、白两家的老夫人喜欢,便先入为主地想着是个会讨巧卖乖的。再如何正直不阿的男人,面对自己的女儿、家人,总会有些底线上的退让。女儿犯了错不假,该道歉也不假,可……到底是当朝郡主,脸面也要,尊严也要,若是被一个酒肆琴师将尊严都践踏在了脚底下,往后风评不好,如何嫁人? 是以,他便听了舞阳长公主的法子,如此高调道歉,众目睽睽之下,姬无盐若是聪明,也不会撕破了脸皮闹得难看。谁知……她不仅不见,还说了这样一番话,连敲带打,带着上位者的俯瞰与施恩。 尤封为官多年自有傲气,心里自然有些不悦,不过到底是有些涵养在身上,再多不悦也没有表现出来,只稍稍退后一步,吩咐下人将那些礼物搬上马车,转身即走。 门房小厮倏地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似是受惊不小的样子。 身旁小厮好奇,“不就是传两句话嘛,有这么可怕?你何时怂到这份上了?” 对方横了他一眼,没搭话——大理寺卿有什么好怕的。 最可怕的那位如今在咱们府里,就住在姑娘的院子里……天知道方才自己直直冲进去正巧撞到当朝帝师大人在给姑娘递漱口水,端着笑容舔着脸的样子,当真跟所有的毛头小子一般无二,可那刹那间掉头看过来的眼神,杀气四溢!若非姑娘拦着说了句“无妨”的话,可能自己就走不出那院子了。好可怕…… 他心有余悸,低声打听道,“听说,宁家三爷是不是没有武功?” “是呀!人尽皆知,国公爷不忍幼子忍受习武之苦,你问这个作甚?” 门房摇摇头,没再说话,心里却已经不确定起来,那样的眼神,不该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的眼神。 此刻尤家的马车堪堪离开视线之际,门房小厮还有些心有余悸,就见白行一袭白衣、一匹白马悠哉哉地打马而来,转眼到了门口,还转身去看了看那马车,问门房,“尤家谁来了?” 第296章 君子之交 “姑娘姑娘……”子秋一路小跑着冲进院子,插着腰气喘吁吁地,“姑娘,白公子来了!已经下了马,这会儿都快到了呢……这些人也真是的,直接就给放进来了,若非奴婢碰巧瞅见了,就直直地冲过来了呢……” 絮絮叨叨的小丫头,火急火燎的,言辞间倒是没什么要紧。姬无盐失笑,回头去看宁修远,问他,“你见吗?” 白行是出了名的“宁修远党羽”,也是这燕京城里,除了宁家人之外,似乎唯一和宁修远有些交情、能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的人。可即便如此,宁修远还是摇头起身,“他应该是听说你回来了,来看你的。我还是避一避吧。如今郭文安出了事,白行他爹也牵涉其中。” 姬无盐意外,微微挑眉间,托着腮打趣他,“担心他在你和他爹之间,将你在我院子里的事情,抖出去?” 宁修远摸摸她的脑袋,垂着眉眼笑了笑,“不是担心。只是不想去验证人心,徒增事端。何况,即便白行选择站在我这边,若此事真的牵涉到了白尚书,他心里头也会自责的,何必让人两难呢……好了,他就要到了,我进去了。” 说罢,当真直接朝屋里走去。 姬无盐托腮看着步履从容上了台阶,看着他递了个笑容然后关上门扉,那笑容磊落又坦荡。其实他们都知道,还有另一种选择的——宁修远见一见白行,就在这里,两个人喝杯茶、叙叙旧,按着宁修远的道行,从白行口中套取一些白尚书的事情,几乎易如反掌。 可他没有。 古厝说,宁修远的心肝肺都是黑的,兄长也说过大抵雷同的意思……如今看来,这人对白行,倒真的是君子之交。 “嘿!想什么呢!”白行一进门就看到姬无盐托着腮帮子看着她自个儿的屋子,眼神颇为意味深长,古怪极了,便伸了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莫不是摔下崖的时候,摔了脑子?” 姬无盐一把打开他的手,掀了眼皮子瞅他,“你才摔了脑子呢!这大早上的,你来我这里作甚?” “来瞅瞅你,沈洛歆这几日不愿见我,估计怪我呢……”白行在她对面坐了,看着一桌子吃到一半的早膳,自顾自捻了一个点心吃了,又去够对面的茶壶,难为他满嘴的糕点还能说个囫囵话,“也不算早了,这不……刚回去一个嘛!尤封那家伙来这里作甚?替他女儿道歉呢?” “撞见了?” “我来的时候他刚离开,马车后跟着七八个下人,知道的猜是来道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找场子的呢!”说着,摇了摇头,一低头恰好看到面前的空碗,歪着脑袋端起来看了看,又看了看姬无盐面前的碗,嘟囔着伸长了手递给子秋,“这方才谁吃的,也不收拾干净,古厝吗?真该管管了……子秋丫头,给我拿个新的碗来,你家白公子还未用膳呢!” 姬无盐的院子,素来没什么主仆之分,吃饭都是同桌吃的,这个白行一早就知道了,倒也不奇怪。 从白行注意到他面前的这个碗开始,子秋的整颗心就开始悬着了,一听这话,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讪讪地赔着笑抢过那只碗抱在怀里,“就是就是,古厝那小子愈发地没规矩了!奴婢这就是给您拿碗筷哈,您稍等、稍等!” 说着,一溜烟跑了。 白行回头看她,眉头都纠结在一块了,“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古古怪怪的。几日不见,倒是规矩了不少,都同我用起敬语来了……难道她不该同我顶嘴,说我不是她家的白公子吗……” 说完,看着姬无盐指指自己,“我是牛鬼蛇神吗?真怪不习惯的!” “对对!”话题一下扯回了主题,白行这才想起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你的身子骨怎么样?祖母这几日担心地好几日没睡好,昨儿个听说你回来了,才算是睡踏实了,我起床那会儿去看她,还未醒呢!” “无妨,就是受了些惊吓。”姬无盐用着她到哪都一致的说辞,“睡了几日反倒是神清气爽了不少,你回头带些安神香回去,我这儿什么都不多,就安神香多,宁姨也总睡不好,我便多做了些备着。” 白行心思活络,一下抓到了重点,嬉笑着打趣道,“哟,宁姨……这辈分涨地真快……啧啧,以后我不得差你一辈了?三婶儿?” 姬无盐懒得搭理他,翻了个白眼,没接话。 白行却突然有些担忧,“你说……宁修远那小子,不会真的落水失踪了吧?若是他真的回不来……你可怎么办呢?” 子秋拿了碗筷过来,恰恰听到这一句差点儿直接左脚拌了右脚,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偷偷摸摸去打量自家姑娘……姑娘不愧是姑娘,淡定极了,闻言也只是懒懒翻了个白眼,“我?他回不回来同我有什么干系?”说完,指尖下意识抚过腕间孔雀石镯子……心脏轻轻一颤。 他若是回不来……他若是回不来,不说郭文安的性命她得取走,便是这燕京城的天,她也是要去掀一掀的。心中微凛,面上却半分不显,只将面前的点心往白行面前推了推,“趁热吃了吧。” 白行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还在回味方才的话题,皱着眉头还是觉得不对劲,“郭文安这厮,本公子是见过的。我爹那不成器的手下嘛,天天吆五喝六自以为是的,不过就是仰仗着同东宫的那点儿似是而非的关系……溜须拍马的本事,的确是不小,但……你若说三爷这样的人都会着了他的道,我却是不信的。你也别担心,指不定没几日,他就回来了。” 指尖拨弄腕间镯子,浓密纤长的睫毛覆盖之下的眼神,带着隐约温柔的笑意。 白行这人,在这个大染缸里能活得如此潇洒通透,不是没理由的——他其实极聪慧,极敏锐,也……极坦荡。 第297章 贵妃生辰宴的安排 宁修远失踪,宁家意欲借郭文安之事掀开左相势力的一道裂口,偏偏郭文安是工部侍郎,隶属于白父管辖,白家必受波及。 按说,白行多少会有些避讳这样的话题,可他没有。 说完,他见姬无盐没接话,只以为她还有些低落难过,便继续劝道,“他写信托我照顾于你,我却将你照顾地坠崖去了,实在有些难以交代。只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件事多少有些不大对劲——那日你和洛歆双双坠崖,若说巧合,便是我这脑子,也是不信的。陆江江和洛歆根本没有利益冲突,陆家和沈家也没有,但近日陆家却似乎有意攀附东宫……” 他并非呆傻蠢笨之人,只是他素来爱恨坦荡,不屑于玩那些个弯弯绕的心思。 “我原以为尤灵犀是因为三爷的关系对你怀恨在心。”白行不屑玩,并非看不懂,“但结合起来却觉得没那么简单,我总觉得这件事和李裕齐那小子脱不开干系,是不是你们何处得罪了他?” 姬无盐靠着椅背,勾着嘴角轻轻的笑,笑容却未达眼底,以至于落在白行眼底的神色,冰冰冷冷地危险着。 只是,他等了许久,却仍然只听到对方轻声说道,“大约,是尤灵犀看我们不顺眼,求了东宫帮忙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些口角之争。” 不是什么大事需要这样大动干戈?李裕齐和她尤灵犀又不是什么一母同胞的关系。白行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姬无盐是不愿自己牵扯进来,半晌,到底是叹了口气,“即便没有三爷托付,你也是我认定的亲妹子。尤灵犀有李裕齐护着,你便也是有我护着的……何况,沈洛歆到底是我叫上山的,今日这场子,我总是要替你寻回来的。他尤封真以为,他上门摆个道歉的姿态就好了吗?想得美!” 白行越说越激动,说完犹不过瘾,“呸”地一声,“若不是父亲昨儿个就来警告于我,让我最近莫要同东宫有什么牵扯……便是他李裕齐,我也是要去寻寻晦气的!当真你们两个小丫头,一个不得宠、一个无权势好欺负呢?” 显然,说到这个地步,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了……姬无盐敛着眉眼轻笑,正准备宽慰几句,就见门房探头,“姑娘,朝云姑姑来了,说是有要紧事同姑娘商量。” 白行闻言站起来,端了一盆点心往外走,“我去找沈丫头去,届时若是遇到为难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别什么都自己扛,来找我,晓得不?这点心我端走了,届时她冲我发火,我还能拿点心堵她的嘴……”一边走,一边朝着身后摆摆手。 走了两步,蓦地回头看了眼桌上那些吃食,歪着脑袋想了想,继续往外走去——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 朝云看起来的确是来地很匆忙,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今日都飘了不少碎发在外头,表情也凝重。 姬无盐招呼着她坐了,倒了茶杯递过去,她也没了往日的优雅镇定,竟似牛饮一般一口灌了下去。那茶水还有些烫,她却浑然不觉似的,喘了口气,“姑娘,方才宫里送来的消息,贵妃生辰宴,要求咱们风尘居进宫去跳舞……而且,还指名道姓,就要若水去弹琴。” 姬无盐又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叮嘱着慢些喝,才问道,“贵妃生辰是什么日子?” “下月初六,已然不足一个月。”朝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按理说,贵妃生辰宴上的节目,自然是礼部早早就安排好的,至少会留下三个月的时间来准备。如今,这般仓促地通知咱们,显然是贵妃为了针对您、或者说针对风尘居来的……姑娘,您这边可得提前做好准备。” 指名道姓让若水去……但这个节骨眼上追加的节目,的确看起来更像是因为自己“醒来”之后,东宫的筹谋。 姬无盐摩挲着茶杯杯壁,寻思着这样避开了自己的“针对”到底是何用意,就见子秋过来收拾桌子,便抬头问了句,“早膳用了吗?” “用过了来的。” 话音落,身后主屋的门被拉开,朝云下意识回头看去,一下子如遭雷击,“宁、宁大人?!”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摸不准眼下是什么情况。 姬无盐也好奇,“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不能轻易考验人心吗? 宁修远走到姬无盐身边,也不坐,只站那,弯腰牵了她的手在掌心,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坐立难安的朝云才收回目光看着姬无盐,“找若水弹琴,是为了找理由发难,以此牵连风尘居。之所以不找你,大约是忌惮你手中的焦尾古琴。” “李裕齐应该是知道了风尘居是你的势力,如今对付不了你,便先毁了你的势力,恶心你一下也是好的……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众目睽睽之下,反倒是最安全的,届时,你随我一道进宫去参加寿宴就好了。”言语间,有种压根儿不把东宫放在眼里的傲慢与不屑一顾。 掌心里的手柔软无骨,宛若丝绸般的触觉,他低着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握住,像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宝贝地不得了,全身心都搁上面了。 对面,朝云看得心惊胆战,悄悄的朝着一旁守着的子秋用眼神传递自己的震撼,偏偏,子秋今日特别乖巧,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八卦的心思都不敢有。 子秋是真的不敢抬头——朝云只是看到这一幕就震惊了,可她呢?她可是对如今这两位主子的相处模式了若指掌的人啊!这是多大的一个秘密啊!若是一不小心泄露出去一星半点,自己便是以死谢罪都不够…… 这俩人心里的小九九姬无盐是半分不知,她只寻思着宁修远的提议,“我能跟着你去?”如何也算是国宴,正经地不能再正经的场合,自己跟着去好像不大合适吧? 第298章 找十七八个白面书生 “如何不能?”宁修远却满脸不在乎,闻言只是收了手整理她散着的头发,玩地不亦乐乎,“不让你进,你就将母亲送你的镯子给她们开开眼!看他们谁敢拦你!” 这话说的,当真是不着调。 姬无盐回首瞪他,宁修远颇有些无赖模样,还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感觉,反而低头就着手中墨发亲了亲,眯着眼笑得愉悦又缱绻,亲完,趁着小丫头羞怯地无地自容的当口,瞥了一眼对面屁股都已经离开凳子的朝云……那一眼,微凉,半分笑意都不剩。 朝云连忙起身,寻了个借口说要找若水好好商量商量曲目的事情,慌不择路地跑了。跑了两步,又非常仗义地一把拽走了子秋。 碍眼的人终于都走了……宁修远敛着眉眼轻笑,亲亲她的发顶,“宁家的镯子,的确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通行证。就算是被一些不开眼的人针对,你也可以拿出来震一震场子。” “这么多人认识这个镯子?” 姬无盐几乎是瞠目结舌,下意识就要将镯子取下来,却被宁修远拦了,“母亲给的,就戴着吧。若是往后见你没戴,她会以为你不喜欢,到时候又要去翻箱倒柜地找别的新奇玩意儿送你。” 呵呵……姬无盐恨不得嘴角都抽搐——果然,老一辈给的礼物,轻易收不得,如今倒好,颇有些进退两难。 “宁宁……”他唤她,低了声似蛊惑,“若是我真的落水不曾回来,你可会……一直一直地,记得我?”方才在屋子里,他听着白行说这话,听着她说“与她无关”的时候,就很想出来亲自问一问。 院中的树枝繁叶茂,遮了日光。 只秋风吹过之时,泄下细碎的光晕。姬无盐抬了头看他,以视线细细描摹这个人的容貌、神态。她从未想过要在这里为某个人心动……江南有她的责任,有她的牵挂,有她的……根。可这心偏是动了,大抵在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这个人就很不要脸地冲了进来。 于是才知道,这心动起来,当真是半分不由人。 “宁修远。”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反问他,“方才你明明说过,不要轻易验证人心,所以你避开了白行。可为什么,当着朝云的面,你却又出来了?” “不开心了?”宁修远替她挽发,只是于此一途上,他果然没有什么天分,一头柔顺的头发在他手中没一会儿便炸了毛。 头皮些许的牵扯感,姬无盐也不在意,只摇头,“没有。”她只是隐约有些猜测,想证实一下。 “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摸摸姬无盐的脑袋,“我不用白行、也不试探他,更也不存在信不信任的问题,我与他之间,就是单纯的、平等的关系。朝云于你不同,如今东宫已经注意到你了,她知道你太多的秘密,有些试探是必须的,你不愿,我便替你来试了。宁宁……浮华名利场,最是惑人心。” 果然……这人啊,是不是忘了,万一被人发现自己在燕京城的话,这可算是欺君之罪呢。 她低着头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来,退后一步拉开了些许距离,才瞅着他亮晶晶地笑,“宁修远……你若是真的回不来,我自然是不会记得你的。不仅如此,待我回了云州,我就找上十七八个年轻英俊的白面书生,让他们做我的压寨夫君。他们比你年轻、比你好看、还比你听话……嗯,至于宁家三爷?人都没了……谁还记得?” 说完,嘻嘻一笑,转身就跑。 宁修远被她难得明艳的笑容晃了一晃,待到回神,小丫头已经转身跑出了院子,徒留宁修远站在原地,摸着后牙槽……十八个白面书生……吗?这小丫头,口气倒是不小,之前怎么没发现竟如此调皮。 …… 寂风七岁了,之前在云州的时候,老夫人为他请了老师,平素都有人教着。 来了此处却是荒废了,姬无盐也不管他,还美其名曰不过几年无忧时光,何必拘禁在一方书案之前堙了天性,由着他每日里扎扎马步、挥舞两下木剑,就自觉已经分外努力。 只是前几日姬无盐“失踪”,如今院子里又住着一个正在“失踪”的,寂风就不好一直去那个院子闹腾了,就此落在了古厝的手里,日子便没有那么好过了——一早,扎一刻钟的马步,然后才能吃早膳,吃完早膳,又要练小木剑半刻钟,然后再练字,练完字之后还要读书。这里的书比不得云州,比较杂,便什么都读,读不懂的囫囵着看个意思……总之,这一日日的,分外忙碌,又分外充实,甚至隐约生出一些这家不能没有自己的责任感来。 若水去找古厝的时候,寂风正在院子里认认真真地练字,见人进来,抬了下头,嘴角还未扬起的笑容倏地又落下,撇撇嘴,继续写字。 古厝在边上鼓捣他的花草,听说前几日园子里的花草都有些恹恹的,园丁便找了古厝来,反倒自己成了甩手掌柜乐得清闲了。 若水听了此事,先去园子里转了一圈,没见着人,才找来了这里,她没进门,冲着寂风一旁低着头抬头没抬一下的古厝唤道,“古公子……忙呢?”近乎于小心翼翼地取悦。 “叫我古厝就好,不必如此客气。”他仍然没有抬头,一只手拿着铲子,一只手上全是泥。 挽起的衣袖露出一方胳膊,是那种没有血色的冷白,衬着那黑乎乎的泥土,有种惊人的对比。一如他这个人,很多时候都似有一种清心寡欲的疏离。 若水提了裙子跨进了门槛,她今日穿着一身颜色素淡的长裙,像是笼罩在阴云之下的天空,淡淡的烟蓝色,裙纱层层叠叠,行走间似浮云飘逸。和她平日里的常穿的款式大相径庭,她自己似乎也有些不大习惯,几步的距离,走走停停地,走了许久。 第299章 碰不得的花,碰不得的人 寂风都有些古怪地抬头打量了几眼,才又低着头写了几笔,到底是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笔,“古厝哥哥,你们先聊。我去姑娘院子里陪陪她。” “等等。”古厝终于抬头,不过没看若水,只是指了一旁一棵刚种下的兰花,“这一盆给姑娘端过去,同她说一声,今夜有雨,让她先搁在屋子里,明儿个待我过去再说。” “好嘞。” 他弯腰去端,那花盆不大,指尖堪堪触及花盆,古厝又提醒道,“仔细着些,但凡撒了些土,回头多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寂风一噎,没应声,气鼓鼓地端了就走——小瞧人! 若水看着他憨态可掬的样子,抿着嘴笑了笑,大着胆子拢了衣裙在古厝边上蹲了,托着腮看他鼓捣那些泥土,开口搭讪道,“朝云姑姑方才来找我,说是……说是贵妃娘娘生辰宴,点名要风尘居上台献舞,还……还要我去弹琴。古厝……你说,我弹什么曲子比较好听?” 握着铲子的手微微一顿,瞬间又恢复如常,“贵妃生辰宴,是何时?” “下月初六。” 不足一个月。既然是贵妃的生辰宴,该早就安排好了才是。古厝心中隐有猜测,却并非解释,只道,“贵妃之尊,什么好听的曲子未曾听过?你便挑你拿手的,那种场合既不出错、又不会太出彩,才是最好的。” 若水微微一愣,似是有片刻的失落,半晌才低声应道,“如此说来……倒也是。”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道理,搁在哪里都是对的。可若水自觉是个有野心的人,相比于朝云姑姑的惴惴不安,她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第一反应却是热血沸腾地连指尖都在颤——能受邀参加贵妃娘娘宴会的夫人小姐们,都是这燕京城里极有身份的女子,若是自己能在宴会上拔得头筹、给所有人留下余音绕梁的惊艳,何愁往后没有机会跻身一流琴师之列?指不定还能成为后宫娘娘们的座上宾…… 既不出错,又不出彩……她不愿意。 只是,古厝面前,纵然她心中再如何不乐意,面上也是半分都不显,只低低地应着。即便如此,说完了便也无话了,绞尽脑汁地挑他感兴趣的,譬如……眼前的花。 她不懂花,也就识个大概的品种,要说贵贱,却是分不出的,便蹲着往前蹭了蹭,看着古厝手里那盆,一盆菊花,却是绿色的,花瓣看起来带着几分绒布的质感,倒也少见,她便笑着问道,“这是……菊花?怎的还是绿色的……”说着,探出手去想着摸一摸…… “啪!”对方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拍了过来,低呵,“别动!” 白皙的手背上,很快通红一片。 若水愣了愣,看看自己的手背,又偏头看看古厝,多少有些不可置信。她缓缓地,又低了头盯着的自己的手,有些火辣辣的,却不觉得痛……心脏的地方,比这里更痛。 其实古厝也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一巴掌拍过去,自己也愣了愣,脸色有些尴尬,但面色仍然不愉,“你不懂,便不要碰。这一株得来不容易。” 沉默。 这是第一次,若水在古厝面前保持了沉默。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明明近在咫尺,可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墙突然拔地而起,横亘在两人之间。 她的目光落在那朵绒布质感的绿色菊花上,眼神平静又温和,只眼眶隐约泛起了红色,和她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一般地红。 在此之前,她总喜欢歪着脑袋看古厝,看他线条温和的脸、看他有些疏离的模样,然后想着他在假山之后,给予自己的那片刻温柔。彼时他的那些话,言犹在耳,足以成为她漫长坎坷前路上最好的慰藉。 他说,若只是因为这些不负责任的流言,就躲起来怀疑自己,那只能说明,想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能听到你的琴音……这个目标,还不够坚定。可如今,自己已然如此坚定着这个目标,他却要求自己不必出彩…… “古厝……”她唤他,微红的眼眶里,那一抹绿色菊花影影绰绰,她抿着嘴笑了笑,“若今日被贵妃娘娘要求去弹琴的,是姬无盐……你的回答,还会一样吗?” 古厝回头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古怪,但大约是因为方才那突兀的一巴掌有些过意不去,他到底是认认真真地回答对方,“她自己清楚该怎么做,不会来问我的。” 说完,指尖抚过那绿菊花瓣,像是抚摸上好的丝绸般,轻盈,温柔,眉眼染了些许笑意。 原来……这花又是给姬无盐送去的。 就因为是送去给姬无盐的,所以自己便是连碰都碰不得吗?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说出口的话便明显带了浓重的负面情绪,连自己都觉得像极了怨妇般,“听说她爱兰,性子却懒散,不爱种花,也不会种花……所以她院子里的兰花都是你在打理。可是古厝……你将她的一切打理地井井有条,你的心思那么多人都看在眼里,偏偏……她不懂。” 对方倏地看来,眼神冰凉刺骨——多么可笑,如此针锋相对着,才换来对方正眼瞧了一眼。 他说,“若水姑娘,你僭越了。”说完,他又收回目光专心对付下一盆兰草,旁若无人、温雅端方的样子。 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冰冷刺骨不过就是若水自己产生的幻觉……可她知道不是的。这样的眼神,她之前便见过一次的,在那塔楼之上,他手执长鞭染了杀意的样子。 当真是碰不得的人呢,就像这花一般地……触碰不得。 那盆绿菊在秋风中亭亭玉立,是被精心呵护的样子,每一根花瓣、每一片叶子都精致地恰到好处。 那一刻,悲凉漫上心底,带着些无奈和可笑,她低着头痴痴地笑,笑着笑着,嘴角却耷拉了下来,她嘲讽自己,也嘲讽古厝,“孬种!古厝,你就是个孬种!比我还不如的孬种!” 第300章 我称病 “怎么了?”姬无盐远远地听见这句争执,便走过来瞧了瞧,“你们两个怎么还能吵起来了?”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人,而且若水见了古厝都是小心翼翼的样子,连说话声音都恨不得压了再压,这会儿指着人鼻子骂“孬种”倒是有趣。 古厝指了指一旁的小矮凳,没吱声。 “没什么。”若水微微一愣,面色局促尴尬,半晌寻了个理由,“朝云姑姑来寻我,说是贵妃生辰宴上要我弹曲,这不……举棋不定的时候路过古厝的院子,想着进来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建议……结果他劝我别出彩,你说我不得骂他孬种么,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说着,瞥了瞥嘴,看起来还是有些情绪的样子。 姬无盐点点头,“唔”了声,没什么表示,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她压根儿不信。 不过若水却突然很想知道姬无盐的选择,她问姬无盐,“若是易地而处,无盐会选择什么样的曲子呢?” “我?”姬无盐拖了一旁凳子在古厝对面坐了,伸手去端那盆绿菊,闻言皱皱眉头,回头眯着眼笑,半真半假地,“我称病。” 若水微微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连参加都不愿意参加……心下愈发狐疑,之前风尘居歇业整顿的时候,几乎所有姐妹都寻了门路出去赚些外快,只有姬无盐,看似游手好闲地养着这一大家子的下人……之前有个小丫头无意间提起,月例银子还挺高。 所以,姬无盐哪里来的银子?更重要的是,她来这燕京城,看起来不求名、不求利,那求什么?当真是瀛州待不下去了,换个地方呆呆吗?心下狐疑,低了眉眼打量姬无盐。 却见姬无盐正低了头去闻那朵菊花,眯着眼很是陶醉的样子,半晌,又去扒拉那花瓣,一片一片地摸着,啧啧称奇,“那日我在白家瞧见了,瞧着挺好看的,也就随口一说,你真去弄来了。” “也没费什么心思,正巧遇见了,就给你带回来了……你从哪儿来呢,我让寂风给你搬了一盆花过去,你没遇见?” 姬无盐摇摇头,想起离开院子的时候对着宁修远大放厥词的样子,一时间有些尴尬,取了一旁小铲子一铲子一铲子地拨土,心不在焉地,“好不容易能出来活动活动,我就到处走走了,许是错过了。” 古厝掀了掀眼皮子去看她,伸手夺过她手里的小铲子,嫌弃,“我刚种好的,你别给我又弄死了……脏兮兮的土有什么好玩的。”言语虽嫌弃,语气却温柔。 这一幕,若是没有对比,尚且还不觉得如何。 偏偏之前有了对比,身后的手攥地紧紧的,心脏那里像是有些漏风,这秋风一吹,隐隐作痛。 那个对着自己说着“你不懂就别碰”、说着“这一株得来不容易”的男人,此刻对着另一个人的说法截然不同,他说,“也不曾费什么心思,正巧遇见”,自己连摸都摸不得的东西,对方一铲子一铲子的捣乱都没关系。 ……好一个正巧啊,纵然费尽了心思,也淹没在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里。 若水扯着嘴角冷笑,古厝啊古厝,当真是个孬种……难怪那么多人都将他的心思看得分明,只有当事人至今蒙在鼓里。但凡你表现地不要那么“正巧”、不要那么“毫不费力”,姬无盐也不会什么都看不明白吧。 她掩了嘴角笑容,低着眉眼看坐在那里盯着古厝种花的姑娘,开口说道,“无盐……贵妃生辰宴已经不足一个月了,实在有些仓促。这这阵子……就搬回风尘居去住着了,届时,有些事情和姑姑商量起来,也方便些。” 说完,紧了紧身后的指尖……那只手的手背上,总觉得还有些隐约的疼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喜欢和不喜欢,两者之间到底有多么天翻地覆宛若天堑般的差别,她低了眉眼,脚尖轻轻碾着地面,看着自己身上这身不合时宜的裙衫,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姬无盐抬眼看了看她,小姑娘的心思隐藏地不是很好,不过她并没有过问,只点点头,“成。随时回来,这院子还替你留着。” “嗯……”若水指指院子外头,“那……我先去收拾收拾,尽快就搬过去了。” “好。”姬无盐目送着她朝外走,犹豫片刻,到底是将人唤住,见对方转身看来,才提醒道,“宴会上……不要带伏羲琴。” 若水有些意外,但她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对姬无盐的提醒到底只是沉默着点点头,转身走了。 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才问古厝,“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别用她那套来敷衍我,这姑娘旁的不说,性子还算温和,就像她其实并不一定会听我的不带伏羲琴,但她不会当面拒绝。” 古厝耸耸肩,语焉不详地,“我劝她的时候大抵是语气重了些吧,小姑娘嘛,逆反……你之前不也是这样?”说着,挑了挑眉,笑地促狭。 姬无盐一噎,这个话题着实被堵死了。 不过古厝这么说的话,她倒是也信了几分的,歪着脑袋朝着门口又看了看,确保不会有人在外头才直言道,“……其实,她对你有些心思,你知道的吧?” 古厝微微一怔,缓缓的抬了眼打量过去,“你……你想劝我?” 姬无盐伸了伸腿,托着腮笑嘻嘻地摇头,“若是你也喜欢她,自然也不必我劝。若是你不喜欢,我又何必劝呢……这种事情,如人饮水,旁人的建议再多,也只能是建议,若是建议地不好,反而显得指手画脚地不讨喜。我只是想说,小姑娘敏感……同一句话由喜欢的人说出来,效果总是不同的。我瞧着她心有不甘,怕是要铤而走险。” “也不是小姑娘了。”古厝眉色微敛,低着头的表情有些凉意泛起,“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第301章 她上官宁关我姬宁儿什么事情 话虽如此,却多少有些过于清醒到凉薄了。何况,贵妃对付风尘居,若水也只是那池子里被殃及的一条鱼,罪魁祸首……还是自己这里——今日的古厝,着实有些怪异了。 这两人吵了几句,倒是谁也不待见谁了? 她摇头失笑,寻思着这件事还是让朝云去劝劝才是,便抱着那盆绿菊离开了。途中遇到子秋,吩咐她去找了朝云,子秋姑娘这两日心情都不错,这种跑腿的活儿还记得叫上寂风,说是上街给买些零嘴,一大一小就这么出门了。 姬无盐却有些不大愿意回院子里去。 “十七八个白面书生”脱口而出的时候的确很酣畅淋漓,但冲动之后,尴尬的是自己,胆怯的也是自己。 正在自个儿院子门口徘徊不决的时候,就看到桃夭匆匆过来了,胳膊肘里还象征性地挂着只篮子——这是她如今出门的寻常打扮。市井之间,消息最是灵通,口口相传地不一定完全正确,但一定不会空穴来风。 “姑娘。”她见姬无盐端着盆花来来回回地转悠,顺手将她手里的花盆接了过来,才道,“陆家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了,听说陆家送了李裕齐一个美人,李裕齐这几日当心肝宝贝宠着呢……” 姬无盐瞠目结舌,冷冷嗤笑,“左相那边都快火烧眉毛了,他还沉迷在温柔乡里?呵……痴情太子的名号彻底不要了?” “听说那美人极美。” “有人见着了?” “那倒是没见着,听说李裕齐将她保护得很好,除了上朝的时候,进进出出都带着,身段是极窈窕的,不过整日里都带着斗笠,倒是没人说得出个囫囵样子来。” 没人见过,却偏偏将从不示人的容貌传地神乎其神……这所谓极美,瞧着反倒像是……故弄玄虚。她嘴角带笑,眼底却冷,瞧……姐姐,这一幕,是否似曾相识,彼时他也是这般高调地将你捧上盛宠之下的神龛,让世人皆知他对你势在必得,霸道地让这世间男子对你望而却步。 如今想来,与其说他非你不娶,倒不如说,是让你不得不非他不嫁。 “知道了。”她眸色讥诮,黑色的瞳孔半分光亮也无,“若水今日要搬去风尘居,你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是。”桃夭颔首,“那奴婢就先下去了。” “嗯,辛苦了。” 桃夭离开了,姬无盐站在原地站了许久,回神间才注意到门口内侧注视着自己的宁修远。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他目色平静地看向自己,眼底温和又悲悯,他朝着自己缓缓的伸手,轻声唤道,“宁宁。过来。” 指尖相触,他稍稍用力,将她拉进院子里,牵着她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拨弄着她的小指指尖,眉目和煦地劝导,“不管那女子是什么人,也不管她美不美,这一日迟早都会来的。就像……一片废墟的崇仁殿上,总会有新的殿宇拔地而起……宁宁,这是必然,你该早已明白才是。” 她沉默着点点头,任由对方牵着自己,只亦步亦趋的跟着,半晌,才轻声说道,“我难过的不是这个……我一直都知道李裕齐不是什么痴情的人。”即便他真的痴情,但作为一国储君也不可能只守着一抹已故的亡魂。 “那日我夜探东宫便瞧见了夜夜笙歌的李裕齐……我也不是在纠结新人旧人的问题……我只是在想,姐姐心中……上官家的宝藏……”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自语,蓦地撞上宁修远的后背,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停在那不走了。 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宁修远黑着一张脸看过来,咬牙切齿地问她,“你……夜探东宫?” “啊……”说漏嘴了,她摸了摸鼻子,心虚地点点头,还有些不甚在意的不着调。 宁修远的脸色,漆黑如墨,天知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即便知道她如今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可还是后怕地一阵冷汗涔涔,他一字一句、几乎是磨着后牙槽吐出来的,“上、官、宁!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东宫!就算李裕齐是个孬种,可李裕齐手下有一员大将,是左相花重金请回来的神箭手,就你这小胳膊小身板的,他都能将你直接一箭洞穿盯在他东宫的围墙上!” 可不就没讨着好嘛……姬无盐又摸了摸鼻子,出口的话却嚣张又逞强,“我这不是没事嘛……神箭手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守着李裕齐不是,指不定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打瞌睡呢。再说,我叫姬宁儿……” “我管你叫上官宁还是姬宁儿,东宫那地方,你再敢给我闯闯试试!”宁修远又气又怕,难得地失了毕生涵养,但到底没舍得重口骂她,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软了声线问道,“受伤没?” 姬无盐想也不想,果断摇头,“没,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掉在东宫里头。”说完,又摸了摸鼻子,左右她也不算说谎,这伤是在东宫围墙之外受的,的确是没伤在东宫里头…… 宁修远平静了一些,又问,“何时去的?” “就……就你离开燕京城之后没多久……”小丫头低着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毛绒绒的脑袋对着自己,一些并不乖巧的小碎发朝着不同的方向东倒西歪,分外俏皮,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抚平。 宁修远心中虽气,却也发泄不出来,最后反倒自己怪起了自己,开始反省自己为何让她孤身入险地。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言语间却是已经了然,“东宫就是因为这件事对你有所怀疑,才处处针对?” “大约是吧……”姬无盐撇撇嘴,顾左而言他,“也有可能是你惹得风流债,让郡主看我不顺眼,左右他们两个人如今沆瀣一气,专心致志地对付起我来了。” 理直气壮地将错误推到了对面。 第302章 压力给到古厝了 宁修远一噎,这小丫头,责任倒是推得极快,失笑摇头,“哪有什么风流债,这些年下来,我同她说的话大抵十句都不满,倒是有个小丫头,年纪轻轻,抱负却不小,想着十七八个白面书生……还要比我皮相好的,啧,宁某不才,身无长物,偏偏一副皮囊,甚是优秀。” “不要脸!” 宁修远笑地一脸霁月风清,低了头摸着她翘着的碎发,正色叮嘱,“这燕京城,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这水太浑浊,你一条初入这池子的小鱼儿尚未真正摸清这池子深浅,千万不能再轻举妄动了,明白吗?” 她颔首道好,半晌,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之上,“姐姐说,太子娶她,是为了上官家的宝藏……可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封信,语焉不详又似是而非的……而且,很多迹象都表明,上官鸢那个傻子,是自己将一众宫人囚禁在崇仁殿里,然后一把火连人带屋子烧了个干净。” “当真?”宁修远倒了茶杯递过去,闻言又皱了皱眉头,“彼时知道你身份,我便寻思着这上官家是无人了吗,这样的事情让你一个小丫头过来,千里迢迢背井离乡的……如今看来,上官当年举族迁出燕京城,可能只是顺势而为。” 彼时左相势大,可到底不如如今近乎于只手遮天,就算上官家力有所不敌,但那时候的四大世家还算团结,倒也不至于因为贵妃一人遁走燕京……这是宁修远一直以来的疑惑之处,只是他出生地晚,当年的事情并非亲身经历,许多也都是口口相传、亦或史官寥寥数字的记载。 “既允了你查案,上官老爷就该将那些事情和盘托出才是。”宁修远眉间拧巴并不赞成,“不若你写封信给上官楚那小子,让他去打听打听,也不至于这般一头雾水的发懵连是敌是友都不知道。” “我……”姬无盐张了张嘴,抿了一口茶,斟字酌句着,“我与祖父往来甚少,从我记事开始,我就一直都在云州生活,受教于外祖母膝下,打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我未来会成为一族之长,独自一人,肩负起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是以,我潜意识里很少会去依赖什么人。” 宁修远安静地听着,听到这里突然抬了抬眼皮,突兀地问了句,“除了古厝?” “嗯?”她没听明白,“什么?” 宁修远慢条斯理地半起了身子给她茶杯里添了茶,待缓缓落了座,才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瞧着你似乎很依赖古厝……” 大约是帝师大人隐藏地太好了些,姬无盐并没有听出这话里别样的情绪来,她只是格外真诚地点了点头,“嗯……古厝于我,亦师亦友,总是不大一样的。” 听着这丫头亲口承认,这心头多少有些酸溜溜地冒着泡儿,又像是有些漏风,总之,分外地不对味儿。 但姬无盐大约是没有看出古厝的心思,宁修远便是再不对味也不可能傻兮兮地表现出来提醒了姬无盐,闻言也只是神色如常地“嗯”了声,又道,“往后你要试着依赖其他人,譬如上官楚,譬如……我。古厝年纪不小了,总要娶妻生子,若是你事事麻烦依赖于他,他的妻子会多想。届时影响夫妻感情,你便是罪人了。” 似乎从未意识到过这个问题,姬无盐微微一愣,半晌,才应承道,“的确是这个道理……” 宁修远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说道,“自然是这个道理。二哥之前有个手下,是个姑娘家,长相一般,只是是个开朗的,话比较多……二嫂单单为此事就闹过几次。你想着,若是这姑娘再漂亮一些,交情再好一些,可不得闹得更厉害?当真是家宅不宁,你说是不?” “嗯……看来往后得注意些才是。”姬无盐实诚地应着。 宁修远这才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抵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眼底眸色微闪……知己。他始终记得彼时后山之上,古厝如此形容自己和姬无盐的关系。 小丫头不是不可以有知己,可古厝那样的知己,着实让人忌惮了些。 当天,姬无盐反复思量之后,还是给上官楚写了封信过去。 宁修远说得对,她应该试着去依赖一些人。什么都自己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扛起来的话,自己和上官鸢那个傻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 随后没几日,纤月怀孕的消息就传到了姬无盐的耳朵里,随之一起传出来的是叶家意欲和宋元青联姻的消息。 听说媒婆已经上门,讨要了宋大人的生辰八字,如此看来,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水面下,叶家倒是意外地双喜临门——如果,妾室怀孕对叶家来说,的确算是喜事的话。 对此,宁修远却持不同的意见,他坚定地相信,这婚事成不了。姬无盐问他缘由,他只摇摇头,没解释。 再问,才轻叹一声,端过一旁一小碟松子剥了,“宋元青家中有个老母亲,不在燕京城里。宋元青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这叶家请的媒婆着实不讲道理,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上有老母,这生辰八字就该问过了长辈才可,怎地直接就问宋元青拿了呢?” 姬无盐吃着他剥的松子仁,拖着凳子凑了过去,一脸八卦,“可不是说宋元青给了吗?毕竟也老大不小了嘛,听说叶小姐长得不错……” 说完,嘻嘻一笑,狐狸般狡黠。 这脑袋凑地有些近,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瞅着你的时候,像是上好的琉璃中嵌了自己的影子,莫名地让人怦然心动。宁修远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伸手去推她的脑袋,“道听途说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宋元青也算是燕京城里不错的青年才俊了,叶家若要他答应,似是而非的舆论也是不错的手段。” “啊……”懂了。 姬无盐一颗一颗吃着松子仁,半晌,无限绵长地嘀咕道,“这叶家……不做人啊……” 第303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叶家做不做人,宁修远不关心,毕竟,他同叶家不熟。 但显然,某人不这么想,彼时宁修远处处横插一脚破坏自己计划的事情她始终记着呢,要不是他宁修远,杨少菲大抵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得如此众目睽睽,风尘居也不会被迫关门歇业,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多少呢,若是被兄长晓得了,指不定要如何念叨自己…… 她抬脚踹踹宁修远的凳子腿,哼了哼,“彼时,你为何一门心思地要给叶杨两家联姻?” 嘴角讪讪一笑,帝师大人这才想起来当年自己的那些手笔,自然也想起了之前对姬无盐的诸多刁难。他顾左而言他,“就……就一时无聊嘛。” “一时无聊?你宁修远是意识无聊就想着热心做媒的人呢?”姬无盐扯着嘴角懒洋洋地笑,松子仁也不吃了,一张嘴巴巴地,“宁大人当真是好兴致呢,这兴致往后还是少些的好,您兴致一来,随性而为,偏偏我风尘居跟着遭殃,关门歇业月余便也罢了,偏收入分文没有,还得花银子养着那么多人、养着那么大个地方……知道的说风尘居财大气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的银钱如何来路不正呢……” 小丫头恼起来这嘴皮子当真半点不饶人,明明宋元青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求着风尘居开门都被她用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给拒了,如今倒是怪罪起他来了。 宁修远摇头失笑,“是是是……小人的错,姬大老板莫要怪罪。这样,前阵子风尘居关门歇业损失了多少银钱,您报个数,小的双倍赔给您,如何?” 哦?姬无盐挑眉,宁修远……挺有钱啊!单单靠着帝师的俸禄,怕是供不起吧…… 她拖了凳子凑上去,嬉皮笑脸地打听,“不义之财?” 宁修远懒得搭理她这不着调的样子,将手中松子仁递给她,到底是为自己当初的言行解释道,“狡兔死、而走狗烹。这些年宁国公府的势力隐隐已经盖过左相府……长此以往下去,迟早功高盖主。” “杨家最初隶属于东宫势力,而叶家夫人又是皇后手帕交……嗯,这水,搅和地浑一些,皇宫里端坐在御案之后的那位,才会觉得我宁家尚且有用……” 他眉眼温和,说话的时候还在耐心剥着松子仁,修长的指尖做着这样的事情格外好看。 偏偏这些言语,多少有些“大逆不道”。 姬无盐并没有多少惊诧,只是意外于他和皇帝的关系,指尖微顿,捻着一颗松子仁看着宁修远,“我以为……你和皇帝关系极好。听说是他力排众议让你当了这帝师……” “傻丫头……”他伸手摸摸她的脑门,“皇帝扶持我起来,是为了让我制衡左相、制衡东宫……对付他自己的儿子。皇室亲情尚且如此,何况是君臣。” 世人皆知,宁修远是皇帝的心腹,是妥妥的皇帝党,整个宁国公府也素来中立从不站队,只效忠当今陛下。 世人对此深信不疑,可能连皇帝自己都是信的。 唯独当事人自己,不信。 姬无盐将指尖那颗悬了许久的松子仁放进了嘴里,才喃喃轻叹,“这浑水里待着的感觉……当真是窒息。我果然还是喜欢江南,山高水远无拘无束。” 宁修远看着她笑笑,“是啊,我家宁宁在江南被养得很好。” “何时就成你家的了?” “很早之前。”他笑,眼底氤氲着惑人的柔光,他看着姬无盐,一字一句轻声喃语,温柔又坚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姬无盐微微一愣,错愕看去,直直跌进对方视线里,倏地失了神……直至掌心里又被塞过一小把松子仁,她才骤然回神,整个人瞬间红了个外焦里嫩,仓皇逃离…… …… 失踪人口宁修远在姬无盐的院子里躲清净,外面的浑水却已经被搅翻了天。 宁修贤带人在工部侍郎郭文安的家中搜出了一本账册,账册之上将这些年所谋金银一笔一笔写地详详细细,数额之大震惊朝野。皇帝震怒,怒斥工部尚书御下不力,罚俸三年,贬至工部侍郎一职,暂代郭文安的位置。 如此,工部尚书一职空缺,各方势力几乎是挤破了脑袋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推举自己的人上位。 偏偏,皇帝似乎并没有让人上去的打算,倒似打算身处局外,看众鱼夺食。 而以一己之力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宁大人,不是和姬无盐月下对弈,就是廊中作画,再不然,去塔楼藏书阁里找找心仪的古籍。 期间,姬无盐去了几回风尘居,看了舞娘们排的舞蹈,却没有看到若水,似乎每逢她过去,若水就格外“凑巧”地不在。 朝云说,若水选了一首并非她擅长、也非她自己风格的曲子,平日里的确是勤加练习着,不过总觉得欠缺了那么一些神韵,结果大约出彩不了。 本也没有打算让她出彩。 若水还太年轻,根本不懂那样的场合里,太过于出彩本身就是一种错。看似和和睦睦互相恭维的场合里,多方势力倾轧之下,根本不存在她想要的一鸣惊人的结局和随之而来的认可——根本不会有人真的花心思看一支舞蹈、听一首曲子。 甚至,宴会上的酒菜什么味道可能都没有尝出来。 而在那之后,还等待着贵妃的挑刺。 这也是为什么姬无盐劝若水不要带上伏羲琴,她担心那把琴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罢了……那丫头情场失意,大抵也听不进劝。姬无盐也只能叮嘱朝云届时好好照看着莫要出大的纰漏就好。到时候,她跟着宁修远一道进宫,若是一些小毛小病的,大庭广众之下,想必贵妃也不好闹得太难看才是。 时间一日日地过去,眼看着郭文安就要被押解回京,长达数年之久的瀛州水患问题即将画上一个阶段性的句点…… 可谁也未曾想到,巨大的浪潮突然毫无预兆地翻涌而来…… 第304章 我负责动手 贵妃生辰宴,竟是提前了。 礼部给出的说法是,算算日子,极大概率上,郭文安会在贵妃日被遣送回京,这不吉利。可若命其延迟回京,又担心误了正事,何况,郭文安是左相弟子,左相嫌疑未清,贵妃不敢干涉半分怕落人口舌,便只好将自己的生辰宴提前了。 幸好,一应事宜都以安排妥当,即便提前几日也无伤大雅。 于是,礼部与钦天监连夜祭天,更换良辰吉日……最后,所谓“无伤大雅”便是提前了整整半个月。 而此时,风尘居的歌舞,才准备了堪堪十日。 朝云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傻眼了,火急火燎地直奔姬家,“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旁人足足准备三月有余,如今早已接近尾声,早几日晚几日关碍不大,可她们……这才十日光景!朝云急地散了一身优雅,“特别是若水,这回铁了心地要在宴会上博一个出彩的机会,那曲子我昨儿个路过她门口,听着还有些期期艾艾的,如今莫说出彩了,别出丑便是老天保佑了!” 姬无盐抿着嘴角沉默……什么时间冲突,不过就是一早就打算好的,极尽一切可能地让人在她的宴会上出丑让她师出有名罢了。她偏了头去问宁修远,“如此的话……贵妃的生辰宴,你就参加不了了吧?” 宁修远正在作画,闻言点点头,“只能让母亲带你参加了。” “昨日遇见沈洛歆,她说许四娘素来都是不参加这种宴会的。往年她也从来不去,今年的话,她跟着沈大人一道去。”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石桌桌面,姬无盐看着朝云问道,“若水那边,怕是也听不进我什么话……何况,如今再换曲目,怕是也来不及了,只能到时候见机行事了。舞的话,我就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朝云无奈点头道好,听姑娘的意思,是知道若水到底怎么一回事的,可当着宁家三爷的面,她也不好多问。 只得起身告辞。 待朝云离开,宁修远才搁了手中的狼毫笔看向姬无盐,“我宁家于若水有几分恩情,若是我开口的话,她大抵是会听的。若是你觉得不妥,我去说。” “不必了。若是心里头不畅快,再好的曲子,也是浪费……倒不如遂了她自己的心意。”虽然心下担忧,可姬无盐仍然摇头拒绝,半晌,叹了口气起身去看宁修远作的画,是一幅山水画。无垠江面,烟波浩渺,远处层峦叠嶂隐隐绰绰,江面孤帆远影,扁舟一二,水鸟展开羽翼自由飞翔。 寥寥数笔,婉约又磅礴。 “前去瀛州,走水路,所见江景让人心神一震,只觉天地浩渺,而苍生着实微小……”宁修远牵了她在身边坐了,偏头含笑看她,“彼时就想着,宁宁就是在这样的天地间成长起来的……”所以,长成了这般不畏天地、不困于池的样子。 “真好。”他说。 …… 昨夜下了一场急雨,天亮时却已经放了晴,只气温明显骤降。 久居江南的姬无盐,对燕京城的天地着实不适应,一早似是染了风寒,说话声音都沙哑着,整个人也没了精神。 子秋去陈老那处拿药,遇见陈老身子骨也不爽利,醒来后喝了碗姜汤,裹着被子等发汗,这会儿却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没一会儿,沈洛歆亲自带着熬好的姜汤过来了。 “你说说你们……这一个两个的,一场雨就倒下了。当真弱不禁风。”沈洛歆看着姬无盐喝姜汤,仍不住念叨,“还是这个节骨眼上。届时去了宴会之上,你这公鸭嗓子一开口,可不得遭人厌弃。” “何为公鸭嗓子?” “就是你这样的。”沈洛歆半起了身子瞅了瞅姬无盐手里的碗,果然还剩两口,这人每次都这般,少喝一口都是好的。遂一边催促着喝完,一边将八卦说与她听,“大夫说纤月怀的是个男胎,叶夫人急了,这几日非说自己睡不好,夜夜梦魇惊惧之症,请了大夫来瞧了,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不,说是请了道士,要开坛做法呢。” “哦?请的哪处道士?”问着,感觉到身后有人,手中喝完姜汤的碗往后递了递,没转身。 沈洛歆下意识看去,惊了一惊,很快恢复如常,咽了咽口水才道,“这就不大清楚了。如今道宗教被剿,城中那些个假道士也大受影响,整日里东躲西藏地不说,就是那些世家也是看碟下菜,哪里还敢作什么法……所以我说叶夫人也是真急了。” 能不急嘛,叶家至今无男丁,眼看着香火即断,突然冒出来一个别人肚子里的儿子,还是被自己当众扇过耳光践踏过尊严的通房妾室,一旦被她顺利诞下男婴,叶夫人的日子必然难过。 作法是假,如何谋害纤月子嗣才是真。 倏地灵光乍现,她探了身子过去,“之前你是不是说过,叶夫人身子骨不好,吃的就是道宗教的药?” 沈洛歆下意识朝着姬无盐身后看了看,才缓缓点头,“是……那药以人血炼成,用陈老的话来说,就是鬼里鬼气的,不是什么好药……” 说着,蓦地一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姬无盐的意思,“你是说……她可能会请道宗教?!不会吧……不至于这么疯狂……万一被发现,别说叶家子嗣了,整个叶家都要搭进去!” “你都说她急了,兴许就病急乱投医了。”姬无盐想着进香那日山门前发生的一幕,托着腮寻思着,“由不得她当家作主的叶家,可能于她而言,倒不如大家一起毁了得了……叶家何日作法?” 沈洛歆明显看到姬无盐身后端着碗的那人脸色倏地黑了下来,她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试探着问道,“你……你问这个干吗?” “进去看看啊!”姬无盐一脸坦然,“你不是见过那黑袍人嘛,你同我一道进去,我负责动手。” 话音落,身后响起阴恻恻的声音,“动手?” 第305章 不规矩起来不是人 姬无盐只觉得脖颈子一阵阵的阴风嗖嗖。 沈洛歆见机不对,已经拔腿朝着外面跑了,一边跑一边咋舌,啧啧,这姬无盐看着温温雅雅的是个规矩人,没想到不规矩起来简直不是人——金屋藏娇啊!藏的还是宁修远这朵娇花……她就寻思着这几日寂风那死孩子怎么这么乖,整日里蹲古厝那背书练字呢! 啧……高,真高!这小丫头真帅!要是被尤灵犀知道了,可不得含恨而终?和这一比,叶家那点儿八卦算啥?啥也不算好吗!可惜啊,不能说、不能说……可憋着又难受……罢了,去找岑砚说说吧,指不定还能知道些其他的……嗯,少儿不宜的情节? 沈洛歆欢腾地走了,像一只守了一整片瓜田终于眼瞅着即将瓜熟蒂落的猹。 …… 院子里的气氛,却不是那么欢腾。 “动手?”宁修远咬着后牙槽,盯着这个胆子都能上天的小丫头,沉着脸,“你想跟谁动手?嗯?夜闯东宫的事情,好了伤疤忘了疼了,如今又想着去叶家闯一闯了,是吧?”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姬无盐一再强调自己去东宫毫发无伤,彼时宁修远倒也信了,可随后却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若真的毫发无伤、没让人抓到任何把柄,那李裕齐又是怎么突然死咬着这头,甚至不惜以贵妃宴会设局也要端掉风尘居?起了疑心,抓了子秋问了问,自然就问出了结果。 毕竟,那丫鬟着实藏不住秘密,一说谎眼神就乱闪,很好辨认。 何况,她对面的还是多智近妖的宁修远,也没花多少时间,宁修远就将姬无盐那段时间犯的事、受的伤,一五一十地了解了个清清楚楚。还没想好让她如何长长记性呢,就听她又要去涉险…… 当下就气了,恨不得敲开这丫头的脑子,看看里面都是什么。 他心里头憋着气,又不好凶她,只一下一下地戳她的脑袋,就这样还不舍得重了,只一句句地耳提面命,“动手?你当那是你家啊?若道宗教天师真的是黑袍人,你且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那点子三脚猫功夫够不够看。再者,你也知道,若是真的,这消息一旦走漏,整个叶家都要搭进去,你觉得……叶家会傻兮兮地站在那里看着你抓他家把柄?” 一下一下地戳,言语虽重,动作却轻。 姬无盐低着头沉默半晌,才抬眼看向宁修远,张了张嘴,到底是低了头低声应道,“好……不去。” 小姑娘突然的乖巧让人有些意外,宁修远低眉打量,见她似有落寞的样子,到底是心有不忍,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叶家执兵权,叶家的护卫许多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明着说,是叶家收留这些老弱病残、无家可归的老人,但暗地里,却养着一批年轻力壮的战场俘虏,那些人可都是见过了血、杀红过眼的……” “丫头……永远不要小瞧了燕京城里任何一个小家族。” 姬无盐微微一愣,这倒的确是未曾想到……只是,即便是龙潭虎穴,她也仍然是要去闯一闯的。 她方才犹豫着想说的是,有没有可能,黑袍人才是真正的幕后。 他们所有人都以为,黑袍人是东宫手下,道宗教就是左相和东宫多年经营的势力。可自从沈洛歆见到了那张脸之后,姬无盐就有些怀疑了…… 一张被彻底烧焦的脸、少了一块下巴、甚至,少了一只瞳孔……一个人到如此地步,心中必然是积郁了滔天的恨意。这样的人,东宫镇不住。兴许,东宫也只是对方复仇的一个环节罢了。 …… 当晚,宁老夫人身边的韩嬷嬷亲自送来了三套衣裳,说是老夫人知道姑娘要去宴会后找人赶制出来的,姑娘今夜试试,若是不合身的,明儿个让丫鬟送去府里改一下即可。 三套衣裳,看得出来是考虑了姬无盐的喜好,大多都是款式繁复、但并不明艳的色彩。 姬无盐都试了试,惊诧的是竟然大小也合身。 宁修远说,韩嬷嬷的一双眼睛就是尺子,姑娘家什么身形什么尺寸,她看过基本就差不离了,说是之前在宫里当差的,专门给贵人们做衣裳的。 姬无盐瞠目结舌,宁国公府当真卧虎藏龙。 又过没多久,子秋悄悄的过来了,递给姬无盐一碗银耳羹,说是今晚膳房准备的,还问宁修远要不要吃,要的话,也给端一碗。 宁修远没要。 往日都是没有宵夜的,姬无盐也没有大晚上吃宵夜的习惯。她第一时间没急着接,只眼神平静地看了眼子秋……子秋格外地不平静,她的眼珠子转地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似的,一边转,一边讪讪地笑,“姑娘,尝尝?是您喜欢的银耳羹呢……” 瞎说。姬无盐腹诽,她素来对银耳羹无感。 小丫头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写着“快接、快接!有古怪哟!” 也不知道是谁派她来的,找这么一个靠不住的丫头,还不如找寂风。 姬无盐一边暗忖,一边接了过去,指尖触及碗底压着的一张纸,微微愣怔间,若无其事地接了过去,拿着调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淡淡应道,“嗯……是不错。”说话间,指尖一弹,那张纸滑进了衣袖。 子秋这才敢偷偷地去看了眼一旁宁大人。宁大人悠哉哉地翻过一页书,压根儿没注意到这边的小动作……子秋瞬间松了一口气……幸好。 喝完了银耳羹,姬无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宁修远正好合上手中的书,抬眼看来,问她,“困了?刚吃完,最好再消消食,不若……陪你院子里走走?” “不用了。今日乏得很。”姬无盐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躺着看会儿书就成……你先去歇息吧。” 宁修远也不坚持,闻言可有可无地点着头,晃晃手里的书,“这本不错,从你藏书阁里翻出来的……我先去歇息了。”说着,搁下手中的,背着手晃了出去。 第306章 暗度陈仓及其破解之法 子秋捧着她的托盘,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瞅着宁修远往他的屋子那边走去,一直到隔壁传来开门声、紧接着关了门,她才一蹦三尺高,三两步跑到姬无盐身边,激动地邀功,“姑娘姑娘!今日奴婢演得很镇定吧?是吧是吧?宁大人完全没有发现异常吧?” 姬无盐嘴角抽搐,伸出一根食指抵着子秋的脑袋推开些,才低了头去取袖子里的那张纸,一边展开,一边摇头,“宁修远没发现大抵不是因为你演地镇定,而是他觉得没有人会派你过来做这件事……” 说实话,姬无盐也很好奇这如此不着调。 低头看向夹带在碗底的小纸条,当下了然——来自于时而着调时而不着调的沈家大小姐。 沈洛歆在纸条里交代,明日就是叶家作法的日子,午时整,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刻,所有妖魔鬼怪无所遁形的时候。 这么重要的一件事,让子秋来传话,也不知道该说沈洛歆算准了宁修远对子秋疏忽大意,还是说她压根儿没考虑会被宁修远发现这个可能…… 姬无盐指指宁修远搁在那的书,又摸了摸自己已经干了的头发,嘱咐道,“帮我拿过来吧,我就不起身了……你收拾好碗筷,也去歇息吧。” 子秋颔首道好,恭恭敬敬地将桌上的书递给姬无盐之后就退下了。 原以为是本适合睡前阅读的杂记,却没想到是本领军之策……藏书阁里,还有这样的书?藏书阁里的书,许多都是陈老带来的,一大马车的医书,一些杂记、游记,介绍各地风土人情的书。 兵书……?睡前看?宁修远是什么古怪的癖好,姬无盐皱着眉头随手翻了翻,发现某一处还被折了一个角做了个标记,翻过去,赫然几个大字,暗度陈仓之法。 太阳穴狠狠一跳,莫名想起子秋方才的问题来,宁修远……到底有没有发现异常?若是真的没发现,那恰恰在这处折了一个角,又是几个意思?还是说,自己也做贼心虚了? 可要说真的发现了的话,按着宁修远的性子,应该也不会同她打哑谜才是。 再说……就算他看出来有人给她传小纸条了,可什么人传的、小纸条的内容是什么,他也没看到呀……嗯!一定是巧合! 素来不相信巧合的姬姑娘,一把丢开手中这本令人疑神疑鬼的兵书,吹了蜡烛躺了回去。 倒是一夜无梦。 …… 第二日,温度又降了一些,昨儿个喝完姜汤之后缓和下来的嗓子眼,一早起来就火辣辣地痛上了。 一个脑袋两个大,五官没有一个是舒坦的,各闹各的。 迷迷糊糊间醒来,她听到院子里宁修远在低声叮嘱子秋去宁国公府取几匹料子做几件斗篷和小袄备着,她听着听着,又迷迷糊糊睡了,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进了屋子。 宁修远就坐在床边,还在看昨晚那本兵书。 姬无盐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咳了咳,迎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什么时辰了?”说完,自己也惊了,这嗓子……比昨儿个还难听些。若昨日像锯子锯床腿,那今日就是生了锈的锯子锯床腿…… “刚至巳时。”宁修远搁下手里的兵书,俯身扶着她坐起了些,才将身后汤药端过来,“是我不好,昨儿个你沐浴之后开着窗,我也没注意,许是那时候吹了凉风,这风寒才愈发地重了……姜汤是不顶用了,把这个药喝了。” 说着,伸了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的,松了一口气,“还好,未曾发热。” “嗓子疼……”她瘪着嘴,低头去闻药味,那药味极冲,就是她堵着鼻子都闻得到。眉头就皱了起来,哭丧着脸推开些,“这谁开的药?”陈老从来不会开这种闻着就令人作呕的药。 “宁国公府的大夫。”宁修远解释道,“陈老自己都躺着呢,不过他不是风寒,我问他,他只说老毛病,也不肯给大夫瞧……我还备着蜜饯呢,你喝了之后吃两颗蜜饯。还有两日就要进宫参加宴会了,总不好这样的嗓子去吧,就算要吵架也吵不赢不是?” 陈老是老毛病,他从不肯给别的大夫瞧,这个姬无盐也知道,她没解释,只斜睨宁修远,“谁要吵架了?” 话虽如此,不过倒也老老实实憋着气三两口喝了,喝完猛地推开那只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咬着对方递过来的蜜饯,拍拍胸口,一脸心有余悸,“这宁国公府的什么大夫……开的药要人命……”要不是午时还要出门去叶家,她才不会喝这么要命的玩意儿。 “寻常大夫,医术总是没有陈老好的。不过也是我交代的开猛一些,寻常汤药见效慢,我担心这伤寒影响你当日的状态……”说着,捋了捋她额间碎发,无限温柔而耐心地哄着,“困吗?若是困的话,就躺下休息一会儿发发汗,若是不困……也躺着,我陪你说说话。” 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脑袋重,想着待会儿还要去叶家,的确该好好休息才是,她便摇摇头,“有些困,我小憩一会儿……午膳前叫我。” 说着,缩回了被窝里,闭着眼。 宁修远帮她掖着被角,轻笑着颔首道好,又取了兵书随手翻着。 姬无盐对自己的身体还是了解的,虽然这次风寒有些来势汹汹的,不过她底子好,若是换了平日,根本不需要喝药,喝上一大杯热水,裹着被子睡一觉醒来就全好了。 今日乖乖喝药,全是为了不出意外。 偏偏……就是如此,出了意外。 她很快就睡着了,不过心里挂着事,睡地也不踏实,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听见许多人在说话,有宁修远、有子秋、有沈洛歆,只是那些声音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没一会儿,她又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点了蜡烛,隐约间还有安神香的味道。 外头……暮色沉沉! 第307章 不得不为之事 暮色从窗棱间打下来。 宁修远就坐在那里,他没有看那本兵书了,而是左右手在对弈。他的半张脸沐浴在烛火里,往日近乎于不带血色的冷白皮在橙暖的光线里,散了一身清冷,有种温和暖玉的质地。 毫无瑕疵的一张脸,连毛孔都瞧不见。 姬无盐就这么躺在床上,沉浸在对方这副得神明偏爱的皮囊里,许久……才在饥肠辘辘的肚子里,猛地意识到此刻暮色沉沉代表着什么…… “宁修远!你在药里放了什么?!”她瞬间就意识到了那药有问题。彼时头疼脑热鼻塞的,对药材的味道并不敏感,但无论什么情况下,她都不可能睡得宛若梦魇般醒不过来,明明她都听见沈洛歆在外头说话了…… 果然,什么骗过了宁修远,都是扯淡! 那本书恰恰折角在那一页,也是宁修远故意而为之! 对方指尖轻落一子,才慢条斯理地看过来,一脸坦然和温和,“自然是治疗风寒的药啊,还能是什么?如何,感觉好些了吗?” “骗子,若只是治疗风寒的药,我怎么可能一睡睡这一整日都不醒,而且我不是让你午膳时叫醒我的嘛?” 小丫头瞪着一双眼,许是因为风寒,眼底氤氲着一层稀薄的红,看起来有种脆弱的凶悍。 听着声音比早上好了一些,宁修远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送过去,“大夫问我的时候,说给放些安神之物让你好好睡一觉,这风寒便好地更快一些,我便应了。我想着你也没同我说你今日有要事呀……怎么,是耽误了什么事情吗?” 耽误了什么事情他宁修远不知道? 黑袍人数次交手,次次逃脱,好不容易这次再一次出现他的行踪,偏偏这人端过来一碗药,让她睡了一整日! 怎么可能不气? “宁修远!”她咬牙切齿地连名带姓叫他,她想说,能不能别管我,可理智尚存,这般诛心言论到底是咽了回去,只睁着一双微红的眼,格外认真地告诉宁修远,“我不是来燕京城玩儿的,也不是来开什么风尘居赚钱的,更不是来找结婚对象的。宁修远,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可是……我虽不是君子,却也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有些事情我可以答应你不涉险,但有些事……纵然刀山火海,我也是要去的。” 几乎是开诚布公了。 她知宁修远会担心,可她不会因为他的担心就不去涉险,倒不如此刻说清楚讲明白的好。她抬眸看向宁修远,眼神平静又执拗,她问,“你明白吗?宁修远……那便是我不得不为的事情。” 怎么会不明白…… 小丫头夜闯东宫、屡屡亲身涉险,不过就是为了求一个真相。 宁修远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眼神落向她的,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墨色的瞳孔里平静浩瀚的光晕,看着更深处自己的影子,到底是叹了口气,“既是不得不为的事情,便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如今你染了风寒,本就失了先机,却要深入叶家,又失了地利,我该夸你勇敢,还是赞你鲁莽?” “我……” “若你此行失利,难免影响之后贵妃的生辰宴。宁宁……一个好的猎人,先要有一个好的耐心。他又不是自此消失,何必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的情况下,贸然出手?打草惊蛇尚是小事,若是影响之后的事情,岂不是因小失大?” “我并非绝不允你涉险……之前是我不在燕京城,如今我既在了,不管你做什么,总有我为你兜着。便是你将天都捅个窟窿,也有我陪着你……”他又摸了摸她的头发,轻笑着哄道,“只是,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又何必费心去折腾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要给叶家冠一个抄家灭族的罪名,他们不得同你拼命?何苦给自己增加一个敌人,你说是吧?”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姬无盐敛着眉眼看着锦被之上的绣花,明白自己也的确是心急了。 那么多证据开始指向这场火就是上官鸢自己放的,她一把火烧死了自己……这比被害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先是放空所有莲花缸里的水,确保无近水可用。 囚禁毒害崇仁殿上下所有人,确保无人可以逃出去向外求救,最后反锁宫门,一把火点燃了整座宫殿。 姬无盐不明白,人到底要绝望到什么地步,才会如此冷静、清醒地,一步步结束自己的生命。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如坠无边黑暗,连呼吸都艰难,以至于一遇到黑袍人的事情,便什么都顾不得,只想着将和东宫有关的人悉数抓回,好好审一审、问一问,上官家族千娇万宠着长大的长公主,到底经历了怎样孤立无援的一段时光。 “宁修远……”她将他的手抓起来握在掌心里,似乎就着这个姿势汲取力量。她问宁修远,“她……于燕京城来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暮色渐渐褪去,今夜月色甚明,铺了满满一屋子。 小丫头看过来的眼神,大抵是连她自己也未曾料到的希冀和忐忑。 他反手握着她的,想着记忆里并不熟悉的那个人,轻声喃喃,“她很安静,也很少出东宫。我不大了解,只觉得大约就是那种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从不行差踏错,却也没有很快乐。” 却也没有很快乐…… 明明不是这样的。上官鸢比自己还爱笑,她笑起来像是漫山遍野的花都绽放了,姬家上下都喜欢看她笑,漂亮、优雅、甜美,所有言辞都略显苍白。 反观自己,倒似上蹿下跳的野猴子。 “宁修远。我有些饿了。”她说,“你去小膳房帮我看看有没有吃的,若是没有……就让子秋给我做一碗粥。” 她目色平静,看不出半分悲喜。 宁修远轻声道好,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才转身朝外走去,出门之际还细心地掩好了门,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朝着小厨房走去。 屋内,姬无盐缓缓地,将脸埋在了被子里。 第308章 端个碗也是劳累活 粥来地挺慢。 倒是先来了个沈洛歆,抱着袋零嘴,靠在窗户边没进来,对着姬无盐龇了龇牙,总结道,“果然……美人误事。难为我在院子里几乎是扯着嗓子地嚎啊,偏偏某个人,睡地跟个猪似的……我都差点被宁三爷给丢出去了……” 口中虽如此说着,到底是没有怪罪姬无盐,只探了探头打量了两眼姬无盐,“好些了没?不影响去生辰宴上大杀四方吧?” ……大杀四方…… 姬无盐抽了抽嘴角,彼时低落的情绪在对方的插科打诨里消散了不少,笑骂,“大杀四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这身子骨,怕是杀不动。”说完,不甚正经地咳了咳。 沈洛歆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般,扯着嘴角冷哼,“搁我面前还装虚弱呢?是谁带着风寒之体还想去叶家大杀四方,结果倒好了,叫阿叫不醒……估计是在梦里杀吧?” 说着,手中零嘴递了递,“吃吗?剥好的杏仁。” 姬无盐摇摇头,“你吃吧……”旧事重提,她多少有些沉郁,低着头似是叹了一口气。 沈洛歆却没有她那么敏感,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支着窗沿轻轻一跳,坐上窗户之后晃着一条腿赏月,“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本来就不是很赞同你带着这病秧子一样的身子骨去叶家闹腾。叶家女眷上至叶夫人、下至那通房纤月,便是那叶家小姐叶宛如,都没有一个好相与的,届时闹起来,我还真担心你双拳难敌那么多张嘴……左右,这天师花了这么多年布了这么大的局,总不会只是为了些许银钱、或者为了这么几个小虾米……” “说起来……我一直觉得有些古怪……你说,天师炼制那些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说着,她看向姬无盐,眉头微蹙,“莫不是……李裕齐他等不及了想要控制他亲爹……” 锦被上的指尖猛地一颤,之前一直不敢想的可能就像是散落一地的珍珠,被一根无形的长线串连了起来……傀儡皇帝。想必,并非是李裕齐等不及,而是黑袍人意欲控制整个李氏皇族。 当真好野心!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洛歆回头看了眼,倏地跳下了窗台,朝着那人嘿嘿地傻笑,“嘿嘿!宁三爷……嘿嘿,我、我就是瞧着无盐一个人孤零零的,陪着她说说话罢了,那什么、我这就走!这就走哈!”说着,忙不迭地对着屋子里的姬无盐摆摆手,逃也似地跑了,就像身后跟着好几只野狗。 姬无盐瞧着,低头笑了笑,问跨门而入的宁修远,“你怎么她了?她见了你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她自己笨,找子秋那丫头传信,还没进门呢,瞧着就做贼心虚了……我不过就是借她爹的名头用了用。”宁修远搁下托盘,端过粥舀了一勺,搁嘴边吹了吹喂过去,“小膳房倒是有晚膳,也有粥。只是只有白粥,我想着你一整日没吃东西了,让人现做的瘦肉粥……喝点。” 带着肉香的粥递到嘴边,方才还没有什么胃口,这会儿只觉得闻着食指大动。只是,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让宁修远喂,伸手意欲去端粥碗,“我自己能行……”她只是风寒,又不是伤了胳膊…… 偏偏,宁修远手疾眼快,端着碗的手躲了躲,“我来……大夫说了,你要好好休息,不能劳累。” 劳累?姬无盐嘴角一抽,无可奈何地提醒宁修远,“宁大人……我就是端个碗喝个粥,若如此都劳累的话,大抵我就只能趟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了。”她叫她宁大人的时候,拖着调子娇嗔可爱。 “那你这夜半三更地不休息,还准备偷偷溜去哪里?”宁修远懒洋洋的瞥她,只稳着那只勺子,一脸纵容浅笑,“乖,粥凉了……待你喝完了粥,我为为你点上安神香,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大约就可以痊愈了。” 到底是拗不过宁修远,加之自己的确是饿了,姬无盐低头喝了一口粥,面色微红。 如此一口一口地,很快一碗粥见了底。 宁修远又亲力亲为地端了漱口水,擦了脸,扶着她躺下,燃了安神香,又帮她掖好被角,才转身离开。屋中烛火影影绰绰,姬无盐以为自己睡了一整日该是睡不着的才是,谁知没一会儿,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 翌日一早,睡了一整日加一整夜姬无盐早早地醒了。 精气神明显好了许多,虽然嗓子还毛毛地卡着,说话也沙哑,但胃口好了许多,让子秋去寻了钱嬷嬷,准备一道上街吃上回吃过的豆腐脑。 可子秋转了一圈,竟是未曾找到人,姬无盐倒是没当回事,想着大抵是有事出去了,便带着子秋去吃了,吃完想着院子里的失踪人口,又点了一份急匆匆地回去了。 回到院子的时候,正巧见到正在扫院子的钱嬷嬷,今日倒是比往日迟了些。 姬无盐含笑打了招呼,拎着豆腐脑随口问道,“嬷嬷早膳用了吗?方才去寻你,想着同你一道去吃豆腐脑的,没见你。” 手中扫帚落地。 钱嬷嬷有些慌乱地低头捡起,才紧紧攥着那扫帚柄讪讪地笑,“用、用了……老、老奴也没去何处呀!估摸着是、是正巧错过了。”说着,又攥了攥扫帚柄。 姬无盐容色寻常地点点头,“那你忙。我先进去了……这两日风寒,困乏得很。”说完,错身而过。 子秋回头看看钱嬷嬷,一路迈着小碎步跟上姬无盐,低声说道,“姑娘……今日怎么瞧着钱嬷嬷有些古怪呢……” 姬无盐偏头看了眼子秋,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梢,“嚯,连你都看出来啦……”的确是古怪,和昨夜夹带小纸条的小丫头一般无二的表情,满脸写着“做贼心虚”四个字。 “吩咐岑砚,盯着她一些……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坏事了去。”她轻声叮嘱,“查一查她今早、昨晚有没有见什么人。” “好嘞。” 第309章 好人与坏人 姬无盐堪堪步上台阶,跨进门槛之际,门里伸出一只手来,直接将她拽了进去,“去哪了,一大早的……”不满的语气像是丢了主人的大型犬。 “给你买早膳去了。”手中豆腐脑递过去,“之前你失踪的消息传回来,我……我有些茶饭不思,钱嬷嬷便带着我上街去吃了豆腐脑,今日也莫名地贪恋这一口。”说完,随口笑了笑,弯着的眉眼带着几分和煦笑意。 宁修远却心疼,接过豆腐脑,闷闷地道着歉,“对不起……以后不管做什么,我都会告知你一声,即便我远在千里之外,我安全的消息,也会比我危险的消息早一步到你手里。” 他如此保证。 姬无盐含笑道好,“快吃吧。” 她们回来地快,豆腐脑还热着。宁修远吃了几口,就着自己的勺子舀了一勺,递到姬无盐嘴边。子秋在一旁看着,姬无盐到底有些尴尬,但还是低头吃了。子秋满眼都是笑意,悄悄地退下,将空间留给了这两个人。 只是,暧昧的气氛并没有能延续很久。 宁修远又喂了一口,抬着下巴指了指院子里还在打扫的钱嬷嬷,“自打她进来以后,就一直心不在焉地,但凡有些动静就像是惊弓之鸟似的……怎么你屋子里尽都是这些个做不得坏事的人……” 这般形容,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姬无盐被气笑了,“我若是养一屋子都能干坏事的人,我自个儿还睡得着?钱嬷嬷有个宝贝疙瘩,约摸着是没了……不过只要说一句还活着、还在他们手中,就很好拿捏……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宁修远看着她平静的眸色,微微好奇,“你……不气?她背叛于你。” 姬无盐摇摇头。 钱嬷嬷本是良善之人,若非被人拿捏了把柄,怕是如何也做不出对主家不利的事情来。其实钱嬷嬷大概也有预感,自己的儿子早已凶多吉少。可人就是这样,明知希望渺小,却仍带着最后的希冀……万一呢? 万一还活着呢?万一真的回来了呢? “一边是才伺候了几个月的主家,一边是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半辈子拉扯大的儿子……换了谁都知道该如何抉择。我若计较于她的选择,反倒显得我天真了。”姬无盐摇头失笑,“她若真背叛于我,我弃之不用即可……气不气的,没必要。” 倒也是。 宁修远摸摸她的脑袋,夸她,“我家小姑娘就是通透。” 是真的通透,有种天高地阔的通透感,不乱于心,不困于情,真好。 …… 结果来地很快,钱嬷嬷心不在焉地打扫完院子,出门遇到了桃夭。 桃夭并非是姬无盐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很多时候看起来都像是这个固若金汤的关系网里,唯一的突破口——显然,钱嬷嬷也是这么想的。 她旁敲侧击着向桃夭打听一件事,说是昨儿个夜间听着宅子里有古怪的声音,像是嘶吼,像是呻吟,问府上是不是有野兽,会不会危及姑娘的安全? 桃夭狐疑着否定说没有呀,想了想,又有些不确定,悄悄的同钱嬷嬷咬耳朵,“大约是……关着的那个人吧。”说着,指了指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一处废弃的院子。 姬家宅子占地广,人口却少,是以有许多处这样无人居住的院子,很不起眼。 钱嬷嬷看着那方向,下意识攥了攥掌心,咽了咽口水,声音压地很低,隐约还颤着,“那、那里面是什么人?” “是说……刺客。” 钱嬷嬷“啊!”的一声惊呼出口,脸色都变了。 桃夭却是大大咧咧地笑了笑,没当回事儿,“嗨,你担心什么,这人都被抓起来了。你听见的那个古怪的声音,估计是古厝在审那刺客吧……古厝是姑娘的得力助手,没有他审不出来的人,大约也就一两日光景,快了。” “快了?什么快了?” “审出主谋是谁呀!”桃夭痞里痞气地勾了勾嘴角,“如今还活着,自然是没有审出来,待他交代完毕,便也活不下去了……哎,姑娘也不知道得罪了谁,接二连三地出事儿……当真流年不利。” 说着,桃夭摇头晃脑地走了。 徒留钱嬷嬷,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很久很久…… 秋日的天,看起来又高又远,太阳无遮无拦的洒下来,明晃晃地打在眼睑之上。她微微低了头,攥着掌心似是挣扎,半晌,才低低叹了口气,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待她走后没多久,拐角处的墙角跟下探出三个叠罗汉一般的脑袋来。 最下面的寂风一边咬着手指一边皱着眉头问子秋,“钱嬷嬷真的会去救那个刺客吗?刺客要伤害姑娘,若是钱嬷嬷去救的话,那钱嬷嬷就是坏人咯?” 子秋的脑袋在中间,她低头摸摸了寂风,实在有些不好回答这个问题,斟酌半晌,摇摇头,“大抵不能算是吧……就像,若是有人抓了姑娘,让你去干坏事,你会去吗?” “会!”想也没想,斩钉截铁。 最上面的脑袋是岑砚,低头看了看非要跟着一块过来的这俩人,突然觉得这个问题的确不是很好回答。怎么样算好人,怎么样算坏人,从来都不能一概而论。 哪有什么纯粹的好人与坏人,不过就是站在不同的角度做出的取舍罢了。 若钱嬷嬷最终选择了姑娘,那对可能尚在人世的钱力来说,他的娘就是连亲生儿子都不救的恶人、蠢人,若钱嬷嬷最终选择了钱力,那就是背主的坏人……这世间有多少这样两难的抉择。 子秋用力揉了揉寂风的脑袋,将他梳好的发髻揉成了鸡窝,哈哈地笑着问他,“今日的课业完成了?” 寂风表情瞬间一垮,瘪着嘴回头哭诉,“子秋姐姐……你去同古厝哥哥说说,我今日身子不舒服,大约是感染了风寒了,得好好休息。”说完,格外敷衍地咳了咳。 子秋一巴掌拍他脑袋,“好的不学!” 第310章 连本带利 话虽如此,可子秋到底是去古厝那边请了假,不过她自然是不可能用风寒这种一眼就戳穿的借口,只说要带那小子去街上做几件换季的衣裳。 小孩子的个子窜得快,是以也没带多少衣裳过来,的确也该去做几件。 正好带着他逛逛街。 街上都在传叶家的事情,叶家请了道士,那道士听说是个半神,叽叽咕咕念了半日的咒,最后说是府上有妖邪作祟,又叽叽咕咕地绕着叶府转了两圈,最后定格在一处下人的院子前——即便已经身怀叶家子嗣,可纤月仍然住在下人房里,连个妾室都算不上。 那半神道士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念了一会儿古怪的咒语,然后,众目睽睽之下,院中一株枯萎蔷薇的枯枝顶上,竟然开始沁出血色液体! 半神道士当场脸色大变,“鬼胎!” 于是,叶家通房身怀鬼胎、枯枝泣血的消息,几乎是瞬间席卷整座燕京城,那个连名姓都很少有人知道的通房,一下子变成了口口相传的修炼险术才怀上子嗣、心怀不轨意图谋害叶家主母的魔鬼。 叶夫人当场将人拿下关进了柴房,待叶大人回府时,此事已经传地沸沸扬扬再无遮掩转圜之机。 还有人说,当晚,那通房就被一碗红花……堕了胎。 也有不信的,“就算是叶夫人,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吧?这鬼胎不鬼胎的,尚无定论。但那是叶家的子嗣啊!听说还是个男儿……这叶家至今无男丁,叶大人不得休妻?” 毕竟,这些个内宅后院的戏码,其实心知肚明——不过就是讲究个出师有名罢了,要是真认认真真来考究一番,却是经不起推敲的。 “嗨……你们懂什么。”有好事者凑上前去“解惑”,“这叶家啊……是白家阵营的。但是叶家为什么能得白家庇护,还不是仰仗着皇后娘娘和叶夫人手帕交的情分?你信不信,叶大人但凡敢休妻,叶家……就是第二个杨家。” “不然你以为叶夫人敢如此明目张胆?何况……叶家又不是只有那么一个通房,正儿八经的妾室还有好几个呢,为什么这些年除了那位叶小姐,整个叶府上下再无所出?” 众人唏嘘。 消息传到姬无盐耳中,她正在和宁修远下棋,听着子秋神采飞扬的转述,低着头笑了笑,落下一子,漫不经心地问,“纤月呢,活着没?” “那倒是没听说……大约是活着,毕竟堂而皇之闹出人命来,往后面子上也不好看。” “鬼胎……”姬无盐支着下颌等宁修远落子,唇齿间玩味喃语,“当真是干脆利落的性子。纤月遇到她,也算是啃到了硬骨头。” 想必,在叶夫人自己看来,她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若非她还想着和宋元青结姻亲之喜的话,今日纤月的性命还保不保得住,就真的难说了。 “活该!”子秋愤愤不平,“要怪就怪她心术不正!哼!活该!” 小丫头义愤填膺地,连说两个“活该”仍不解气,鼓着一张脸,可爱又有趣。姬无盐偏头看她,伸手戳戳她的脸颊,笑,“好了,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你家姑娘都没气呢,你气什么?” 宁修远也掀了掀眼皮子看子秋,“那些闲言也不算假话。” “怎么不算假话?”姬无盐冷哼,“她说我是你金屋藏娇藏在这宅子里的,事实是这样的吗?这可是本姑娘真金白银买下来的!那时候,宁三爷可没有看在本姑娘的份上,便宜个分毫吧?” 宁修远一噎,没想到姬无盐同他计较这个。据他所知,如今上官楚在燕京城里的几处产业都是古厝替她打理着,还都是钱庄、首饰铺子那种日进斗金的,这燕京城里比她有钱的还真找不出几个了。 他笑呵呵地瞅她,“你还能缺银子使不成?” “谁会嫌银子多呀……再说,这能一样吗?明明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宅子,却要被人说是被你金屋藏娇藏着的,倒似我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这两者之间,能一样吗?”说着,翻了个白眼。 “成。你个小铁公鸡……”宁修远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无奈又纵容,“明日就让席玉给你把银子送来,一分也少不了你的。” “得连本带利。”她得寸进尺。 “……好。” 宁修远颔首轻笑,口中说着“铁公鸡”,却也知道这丫头并非真的在意那些个银子,不过是觉得好玩罢了。她爱玩,他自然是纵着的。 子秋捂着嘴偷笑,自打三爷住在这里之后,姑娘愈发地像是回到了之前在云州时的样子,真好啊…… 说话间,岑砚疾步而来,“姑娘。钱嬷嬷端着午膳朝着那院子去了。” 每日给那处废弃院子送午膳,都是暗卫悄悄的去的。不过今日为了让钱嬷嬷瞧着,故意将差事给了桃夭。果然,刚出膳房呢,钱嬷嬷就来了,旁敲侧击地说了许多话,最后只说自己正要往那个方向去呢,顺带捎过去就成,还叮嘱桃夭自个儿先去用午膳。 说实话,这差事实在也讨不了好,桃夭自然是欣然接受,还再三相谢了才离开。 钱嬷嬷端着午膳往那处走,一段路不算长,感觉没走多久,就到了。 站在院子门口深呼吸,半晌才上前一步推开院门,发现院子里守着四五个一脸肃然的护卫,钱嬷嬷本来就紧张着,这一下子更是满头的冷汗涔涔心跳如擂。 托盘底下的掌心也起了一层黏腻湿冷,连话都说不利索,“几位侍卫大哥,老奴就、就奉命给里头送吃食的……”对着几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侍卫叫大哥,喊完才觉得不妥,讪讪地笑,愈发一层一层地冒着冷汗。 几位护卫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只门口那个“嗯”了声,推开了门,一边还吩咐道,“快去快回,莫要在里头逗留。” 钱嬷嬷频频点头称是,跨上台阶错身之际还回首鞠躬,卑微又恭敬。 第311章 钱嬷嬷的选择 屋子里,窗户紧闭。空气里都是斑驳的霉味和血腥气味。 正午时分,屋子里的光线却黯淡,只有开了一半的门外透进来的光线让人看清了里头空荡荡的陈设,那人就被吊在角落里,面前有个炉子,没点上,周遭散落着鞭子、棍棒,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刑具。 那人垂着脑袋,身上衣衫褴褛,破布一块一块挂着,血迹斑斑,粘结的长发垂下来,看不到脸。呼吸粗重,显然还活着。 入目只觉惊心。 钱嬷嬷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此刻已然心生退意……正巧,门外护卫已经在催着了,“哎,利索点,搁里头就出来!” “好嘞!好嘞!”钱嬷嬷退了两步,还是那赔着笑的卑微表情,下意识地要做搓手的动作才想起来手里拖着托盘呢,就嘿嘿地笑,“侍卫大哥,那什么、他吊着,也不好吃呀……” 侍卫冷眼看去,“你管他好不好吃,饭送到了就赶紧离开!出了事,你担待?” 并不恐怖的表情,和方才并无二致,可瞧着就觉得突然瘆得慌。 钱嬷嬷讪笑都挂不住了,只赶紧在屋子里找了张凳子搁了托盘,又退了一步朝外看去,侍卫们只看着外面,并没有人关注到她,她才偷偷摸摸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哆嗦着手打开,洒在菜碗里,又搅了搅……其实她应该在靠近这里之前找个更隐蔽的角落再做这件事的,可一路上她都在犹豫。 毕竟,这是一种背叛。 可是……大力他…… 做完了这一切,钱嬷嬷将那张用来包药的纸重新塞回袖子里,退了出去掩了门,冲着方才厉声呵斥的侍卫点着头哈着腰,“侍卫大哥,吃食已经送到了。” 那侍卫木着一张脸摆摆手,“快离开吧!” 钱嬷嬷这才觉得胸口里那颗心沉沉地坠了地,那人说过,这药无味,中毒以后也查不出症状,就算是宫中太医院院首来了,看起来也只是受刑过重罢了。 只要离开了这个院子,自己就安全了。 说到底,其实也不算是背叛,不是吗?古公子审了这么久,这个刺客如今看起来出气比进气还多,指不定再一鞭子下去,没有自己下的那个药,他也就死了……如此的话,也不算背叛,只是、只是提前了一些而已。 她如此想着,一手拘着一边的袖子加快了步伐朝外走去,冷不丁,直直撞上正跨进门槛的姬无盐…… 钱嬷嬷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额头上又开始冒起了冷汗。她强自镇定地行了礼,“姑娘。老奴替桃夭姑娘过来给这里头的……送吃食。” 姬无盐站在门槛之内,脚后跟抵着门槛,一手背着,闻言阴晴不明地点了点头,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喃喃,“如此……你和桃夭关系不错啊,她连这里的事情都同你讲……” 钱嬷嬷心下一惊,正要张嘴解释,就见姬无盐侧身吩咐身后岑砚,“去,就说是我交代的。二十板子,让她长长记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来了燕京城没多久,这些倒是忘记了。” 岑砚颔首称是,毫不停留地转身就走。 “姑娘!”钱嬷嬷急急解释,可一着急,却又不知从何解释起来,她隐约间觉得有些古怪,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古怪,半晌只好无力求情,“姑娘,您莫要怪罪桃夭姑娘,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她同你说的?” 背着手的姑娘,身量不高,看起来有些清瘦,一身白色裙装,款式简单,很居家。她就这么从容淡泊地站在那里,偏不似之前温和,又冷又寡。 钱嬷嬷“咚”地一声跪了,“姑娘,是老奴的错。老奴不该擅自做决定替桃夭姑娘办这差事的。您……您要罚,就罚老奴吧。” 姬无盐敛着眉眼,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问她,“只是……如此吗?” 钱嬷嬷心头一震,警铃大作。 膝盖磕在青石砖路面上,磕地猛了,生疼。她反手抓着那只袖口,心中忐忑不安后知后觉地逐渐扩大——姬无盐来的时机太凑巧了,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而又证据确凿的这个时间点上,踏进了院子。 钱嬷嬷张嘴意欲解释,可姬无盐已经朝着她身后点了点下颌,问道,“如何?” 身后男人声音响起,言简意赅,“回姑娘,银针变黑,下毒了。” 不是说……不是说验不出毒性的吗?!钱嬷嬷的脸色刹那间血色尽失,她一个头重重磕下,“姑娘!”抓着袖口的手无力松开…… “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姬无盐上前一步,垂着眉眼看着眼前匍匐于地的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你去桃夭那里打探消息、你从桃夭手中接过吃食,一直到你走进这个屋子……甚至,在你投毒的前一瞬间,但凡你改变了主意,我都会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可你到底是遵从了那些人的吩咐。” “您一直都知道……”钱嬷嬷抬头看向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原来……她都知道。 “那您为何不抓住我!” 姬无盐在她面前蹲下,轻声问她,“还记得……我今早去了哪里吗?我去吃了咸的豆腐脑,我始终记得你那日说的话,你说这世间形形色色的人可有各的苦楚,可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你从未拜托我去找过他,我以为你心底里当明白,他大抵是不在了。我想……你的确该是明白的。” 钱嬷嬷扒着地面,指甲深深抠进青石砖的缝隙里,因着用力,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是啊……她明白,她都明白!可是……万一呢! “姑娘……里头那个人已经快要死了,已经快要死了啊!他总要去死的,早一些晚一些而已,可是我家大力……我家大力万一还活着呢!姑娘,但凡有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的可能,老奴都不敢弃之不顾啊!” “姑娘!” 她嘶声力竭地喊着,整个人所有的神经都绷地紧紧的,像是随时都可能断裂的琴弦。 第312章 惩罚 “姑娘……您还未做母亲,您不懂呀!”近乎于嘶声力竭地辩解,却仍显苍白。 子秋却不吃这一套,所有对姑娘不利、意图对姑娘不利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她抱着胳膊冷哼,“做了母亲就能为了自己儿子算计自个儿的主子了?若是人人都似你这般,今日你为了儿子,明日他为了老母,我家姑娘还能不能有个安生了?倒不如将你们都遣散了算了,还能图个清净!” “也莫要说什么他总要死的,就算他此刻死了,也轮不到你来提前或者延后!钱嬷嬷在东宫伺候半辈子,这点儿道理还不懂吗?” 犀利、尖锐,一针见血。 小丫头展现出来的,是极少现于人前的气势,钱嬷嬷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子秋,像极了大户人家出来的大丫鬟。她印象里的子秋,跳脱、可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极大的反差之下,她怔怔抬着头,半个字反驳不出来,只低低唤着,“姑娘……” 姬无盐还蹲在她面前,抬了手腕,“拿来吧。” “什、什么?” “药。” 钱嬷嬷下意识缩了缩那只手,磕磕绊绊地摇头,被逮了个正着她也不会辩驳,只说没了,“没、没了……都在里头了。” 缩手间,那张包药的纸张掉落在地,姬无盐探身取过,搁在鼻尖闻了闻,又叠地四四方方卡在腰带里站起了身垂眼看钱嬷嬷,“这药是何人交给你的?” “老奴不认识……”钱嬷嬷像泄了气的球,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萎靡了下来,“他说大力在他手里,想要让大力回来的话,老奴就要为他办一件事……他说就是让一个已经注定活不了的人早些去死,他说那是他的至交好友,不忍看他生不如死……他还说,不会碍到姑娘什么事情的,更不会对姑娘有任何危害……老奴这才愿意的。姑娘,姑娘对老奴有恩,若是对姑娘有害的事情,老奴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不会做的!” “哈!一个刺客你定生定死还不够,还要替姑娘决断利害关系……钱嬷嬷,难为你还记得姑娘对你有恩!”子秋直接被气笑了,“你说你不知道他是何人,你说你只是信了对方言辞,你将自己在这件事里摘了个干干净净,以一个母亲的私心将自己高高挂起,让一切显得师出有名甚至理直气壮。可是钱嬷嬷,就我这样普通人家的小丫头都知道这背后的利害关系,知道对方是为了杀人灭口,你却不知?” 姬无盐由着子秋将钱嬷嬷说地哑口无言,她低头掸了掸方才蹲着时候沾到的草屑,淡声提醒道,“彼时你收到的银钱,出自‘楚记钱庄’,我问过了,那人出自东宫。钱力认不认识东宫的人、搭不搭得上这条线,你在里面伺候了这些年,你比我更清楚……那一千两,就是买命钱。” 有时候,压死一头骆驼只需要再加一根稻草。很显然,钱大力对钱嬷嬷来说,就是那一根稻草。 “买命钱”三个字出口,钱嬷嬷面色一白,连哭都哭不出来,她伸手去拽姬无盐的下摆,却没抓到,只维持着那个动作,像是要抓到虚无之中的一些什么似的,口中喃喃自语,“不是……不是的姑娘,他说、他说大力还活着,只要我帮他完成一件事,大力就能回来了……” “我家小丫头心思单纯,说话也直接,却也不无几分道理。”姬无盐稍稍后退半步,避开了对方伸过来的手。那只手,指甲缝里都是抠进去的泥土,手掌宽大,皮肤疏松,是常年操劳的手。她的目光落在那只手掌上,半晌,倏地轻笑出声,“你既觉得大力还活着,倒不如此刻,你从这里走出去,然后去见他,告诉他,你的任务完成了,这个刺客已经死了……如此,你看看,钱力会不会回来。” 钱嬷嬷一愣,“您……不罚我?” 姬无盐似乎还在笑,她的笑容很淡,根本不达眼底,一双眼睛看起来仍然凉凉的,“事情既做了,罚与不罚,结果都是一样的。” 钱嬷嬷还是不可置信,明明桃夭只是将消息泄露给自己便挨了二十大板子,怎地自己这处却……正疑惑着,就听姬无盐又问,“彼时你为何会来这里,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 只是话题转地有些突兀,她心中忐忑惊疑,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用意,只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 “既是记得,便好办多了。我这人,不喜欢罚不罚的,左右罚了也不一定改,指不定还怀恨在心,日后管理起来也麻烦。”姬无盐又抖了抖裙摆,“子秋说得对,今日你是为了儿子,明日他便能为了老母,其实说不上对错,不过就是取舍,取了更重的,舍了更轻的,我自是比不得亲儿子、亲老母的。我会让人多给你一个月的月例银子,今日你便收拾收拾,离开吧。” “姑娘?!”钱嬷嬷急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吭哧吭哧爬了两步,一把拽住姬无盐的裙子,死死拽着,“姑娘,老奴知道错了!!老奴、老奴……要不您也像打桃夭姑娘那般打老奴二十板子吧!二十不够的话……三十、三十也行!您莫要赶老奴走,老奴……老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呀……姑娘!” 姬无盐垂眼看着,眸色愈发暗沉深郁地看着地上的钱嬷嬷,面纱后的嘴角绷得紧紧的,她说什么都没有,显然是知道钱力是真的不在了。 可她还是下了药,仅仅只是为了那……不足万分之一的可能。 就只是这样一个可能,就足以让她乖乖听话、铤而走险背叛她口口声声“于她有恩”的主人家。 她低头抽了抽被拽住的裙角,没抽出来。那只苍老的手像是钳子一样紧紧地钳着她的裙子。 姬无盐扯着嘴角笑了笑,突然挥了挥手,手中劲气一闪而过,那裙摆应声断裂,她看着钱嬷嬷轻声说道,“我既是罚她,自是因着信她。我再无法信你,自也不必留你。” 声线温婉,却又残忍。 第313章 杀人诛心 姬无盐已经离开了。 她说完这些话之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钱嬷嬷怔怔趴在地上,指尖还攥着一截碎布料,那布料丝滑沁人,带着几分凉意,就像是方才姑娘眼底的神色般,透着冷。那样的姑娘其实她见过的,初见之时,年纪不大的姑娘就是站在回廊台阶之上,目色清冷地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彼时也担心过,是不是不好伺候的主,是以惴惴不安着如履薄冰。 后来,看到府上的丫鬟大多随意,姑娘虽冷却也挺好说话,便渐渐的,有些心理上的懈怠。 即便是这件事,她想过一旦事发,会被责罚,但姑娘素来讲人情,自己同她好好地说,兴许也就是被责怪几句罢了,若是姑娘真的动怒,打上几板子,自己也还是受得住的。 没想到……也不见如何勃然大怒,只是言辞间,冷了些、淡了些,轻描淡写了些,就结束了一场主仆情分。 身后侍卫已经开始催促,钱嬷嬷还想再求求情,可那些“情有可原”都被子秋那般斩钉截铁地扼杀了,如今想来,的确是自己在日复一日的懈怠里,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若是换在还在东宫,今日这般情况怕是要留下半条性命在东宫吧。 姑娘到底算是仁慈了,这饶倒也求不下去了。 …… “又是一个白眼狼!”过了很久,子秋还是气得很,一路回到了院子,气鼓鼓地总结陈词,“姑娘就是太心慈,就这么将人赶出去了,还给她结算月例银子!要奴婢说呀,打一顿,丢出去,算完!” 姬无盐接过宁修远递过来的茶杯,探身过去看了眼他手中的书,笑了笑,“就她这个年纪,莫说一顿板子了,三五板子下去,就能打出个好赖来,届时你还得养着她在府里,供吃供喝供药材,岂不是更亏大了?” 子秋哼哼,“她犯了错处,就算打个半死不活地丢出去,也是她自找的!还说什么对姑娘没有伤害,有没有伤害是她说了算的?” 宁修远懒洋洋的从书里抬了眼皮子看过去,笑了笑,没说话。 姬无盐伸手去敲小丫头的脑壳,“傻兮兮的小丫头。姑娘且问你,如今我若放钱嬷嬷离开,她第一时间会去何处?” 去何处……子秋倏地一亮,“东宫?” 姬无盐抿着嘴角轻轻颔首,“你家姑娘不是已经提点过她了吗?假意差事完成,去看一看钱力会不会回来……有什么惩罚,比最后的期待在自己面前破灭的那一瞬间,更让人绝望痛苦?大抵就是……真如她自己所言,一无所有的那个瞬间吧,亲子早已不在人世,偏偏她还背弃了主家丢了差事,当真……一如所有。” 杀人,诛心。 特别是对钱嬷嬷这样的,良善仍在的人而言,往后余生怕是都无法安心了。 宁修远这才阖了书,靠着椅背懒洋洋地笑着冲着子秋说道,“所以说,你家姑娘啊,远比你这个小丫头要狠多了……三五板子不过就是些皮外伤,好了伤疤忘了疼。若是再打出个好赖来,传出去,又有人要说你家姑娘如何如何刁蛮跋扈,那才是真真得不偿失。” “那也是她犯错在先啊!凭什么就不能打了?”子秋不服气地哼哼,不过到底是没有那么气愤了,只是仍然有些不服气。 半个时辰左右,岑砚就回来了,他说,钱嬷嬷出了姬家,的确是直接去了东宫,不过似乎她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时隔数月,东宫门房已经换了一批人,压根儿不认识钱嬷嬷,大约是见她探头探脑的,直接将人给赶走了。 钱嬷嬷既进不去大门,又见不到人得不到结果,就在墙根下守着,准备来个守株待兔。 钱嬷嬷也是个运气好的,没等一刻钟,就等到了那个国字脸男人,对方正准备出门,被钱嬷嬷堵了个正着,当下脸色就变了,钱嬷嬷却压根儿没有想到这番守株待兔的举动已经将她任务失败的讯息传递了出去——她本应并不知道国字脸男人是谁才是。 可她并不知道已然露馅,反倒格外热情地迎了上去,问大力。 “不仅大力没问着,还把自己丢东宫里头了吧?”姬无盐懒洋洋地笑,脑袋上搁着方才宁修远看的那本书,遮了打下来的碎金日光,言语间笃定极了。 “可不,那国字脸能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这些事嘛,只借口说是进去再详聊,就让钱嬷嬷亦步亦趋地跟着进去了,这不……等了半个钟了,都没瞅见她出来。” 子秋听地一惊一乍的,“不会是……不会是丢了性命了吧!就同钱力一样?” 岑砚摇摇头,道不知。 子秋便又问姬无盐。 姬无盐缓缓地坐起了身子,取下脸上的书,温柔地看向一脸紧张又担忧的子秋,伸手揉揉那毛绒绒的脑袋,敛着眉眼轻笑,“不会。好歹在东宫伺候了大半辈子了,倒也不至于一件事情没完成就丢了性命不是?” 子秋倏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真诚又舒心。 瞧,这小丫头,方才还气鼓鼓地要将人打上一顿,如今却又担心起来了。姬无盐便是算准了她这样的性子,事情总往好处说,说完,她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阖着眼,盖上了书。 眼睑之间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了下来,连带着心绪也回落了些。面纱后的嘴角,悄无声息地耷拉了下来……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钱嬷嬷不管完不完成,最后这条性命,大抵是保不住了。 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包括之前上官鸢的事情里,其实她也发现了许多细节,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细节到底代表了什么。又或者,她意识到了一些,所以她从东宫逃出来了。 只是,彼时李裕齐没有注意到这个一点都不起眼的嬷嬷,可经此之后呢?他还会一点疑心都没有么? 第314章 回礼 于她们来说,尚且要想一想这打骂下人的名声传出去到底好不好听,可对李裕齐来说,纵然明日他将钱嬷嬷的尸体抛尸东宫门外,也无人敢当面置喙一言半句。 这便是权势之巅的权利。 藐视苍生的权利。 不过这样的现实姬无盐倒是不打算让子秋这个小丫头跟着唏嘘与烦恼,她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取下脑门上的书,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似的,她吩咐子秋,“你去找找,我记得咱们库房里有一支适合男子佩戴的玉簪,簪子中间有一丝血色的那支,给我找来。” 子秋应好,正准备起身去找,姬无盐又吩咐道,“回来的时候小心些,别让宁修远看到。” “哦~”子秋瞬间了悟,五官飞扬地恨不得各做各的表情,眼神暧昧,“姑娘是……是准备送三爷的定情信物吗?” 姬无盐敛眉笑了笑,面色微微泛着红,娇嗔瞪了眼子秋,“还不快去!” “好嘞!” …… 龙首血玉簪,因着簪身一根形似腾龙的血色而得名,那抹血色似烟如雾,于玉质之间若有似无,就像是腾龙于云层之间若隐若现翱翔九天。 若是记得没错,好像是某国的小皇子,想要拜二师父为师送的拜师礼。二师父比陈老上道,喜欢这礼物,便象征性地教了几日剑法,只是“奈何天资欠缺,实在不是练武的料”,于是只能“含泪将人将人送出了师门”…… 这三个老顽童,据说之前都不是这样的,都说自己是来了云州之后被另外两个带坏的,又说多年住在这庄子里吃干饭的,实在过意不去,才想着法子置办些金银之物回馈一下姬家。 瞧,着实情有可原。 姬无盐看着指尖玉簪,想着那三个老家伙斗嘴时候谁也不服谁的样子,敛着眉眼轻笑。这几日她一直想着送宁修远什么东西才好,首先就想到了玉。公子如玉,说的大抵就是宁修远这种,温凉,清隽。 只是,第一次送礼,却又觉得普通的玉太轻了些,纠结了好几日,这会儿蓦地想起那簪子来。 她端详片刻,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蹙着眉头歪着脑袋,问子秋。 子秋蹲到她身边瞧着,半晌试探着说道,“画本子里都说,姑娘家送男人东西,若是要表达心意的话,大抵可以送自己绣的荷包,荷包里头夹着一缕青丝……这送簪子,是男子送女子才是。不若……” “你让我送荷包?”姬无盐不确定地看着这个尽出馊主意的小丫头,“你觉得我能学会那玩意儿?”能文能武的姬家大小姐,很少有什么不会的,很不幸,女红就是其中之一。 拿绣花针?呵……这礼,倒是也并非非送不可。 好像也是。子秋想了想自家姑娘拿起绣花针的样子……瞬间浑身一哆嗦,遂改了主意,“不若,您绑几根头发丝儿在上面?” 自己戴在脑门上的簪子,绑着对方的头发丝儿……啧啧,子秋一想到如此情景,便觉得令人面红耳赤起来……甚至,已经开始寻思着,不若自己绣一个荷包……丑大约是丑了些,但到底也是心意嘛! 姬无盐偏头看着子秋,这小丫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古里古怪的兴奋来。懒得搭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这许多古怪点子不甚靠谱的小丫头……目光落回手中玉簪,眸色微微一黯,青丝嘛……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绑在玉簪上,实在不够含蓄。 不若…… 她敛眉浅笑,拔下一根头发丝儿拉了拉,伸手推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表情五彩纷呈的子秋,“去看看小膳房有什么点心没。” 点心? “姑娘您饿了?”这才什么时辰,午膳吃过也没多久,怎地又饿了?她见姬无盐容色寻常地颔首,倒也没多想,起了身子出去了。 姬无盐这才看向手中两样东西,一根簪子,一根头发丝儿,她稍稍运气,手中头发丝儿瞬间绷紧坚硬如铁…… …… 晚膳时分,来了人,东街一家成衣铺子的小厮,说是自家掌柜遇到了些许麻烦,挺急。 姬无盐和古厝一道去的。 路上才听明白了什么事儿。 很显然,那家叫做“宁老板成衣铺”的店铺,是上官楚送给自家亲妹子的,这铺子在燕京城规模不大,但小有名气,里头的衣裳主打一个精和贵,自然,也少,而且工期也长,掌柜脾气也大,不接受催促,该几日就是几日。 既然是自己的铺子,姬无盐有什么需要,自然是去这铺子里做的,也包括之前准备去贵妃生辰宴上穿的。 事情便是出在这件衣裳上。 那衣裳已经做好,后来宁老夫人又送了衣裳过来,姬无盐就没顾得上那件,没去取。掌柜挂在前厅,寻思着得了空亲自给送去,只是这空还未得,先被叶家小姐叶宛如看上了。 江南水墨风的衣裳,于宴会上过于低调并不出彩,但这料子却似云层般绵软缥缈,裙纱之上竟嵌了许多单看不起眼的细小宝石,行止之间必然窈窕旖旎无人能及,可谓低调又奢华。叶宛如一眼便爱上了。 叶家小姐看上,原也不是什么事儿,只是叶小姐要得急,说明日夜间一定要做好,后日要穿——显然,也是准备去贵妃生辰宴上穿。 掌柜便拒了,说这衣裳工序繁复,最快要九日,一日都早不得。 叶小姐便指着那挂着的那件,说便那件了,一日时间改成自己的尺寸,也足够了。 那般理直气壮的,掌柜都愣住了,脸上笑容便少了几分,只说这衣裳是别的客人的。 叶宛如仍在坚持,说可以加钱,出双倍。 掌柜脸上的笑容半点不剩,直接要将人请走。 于是,一个要买、一个不卖,一个赶人、一个打死不走,就这么僵持了许久,围观群众都多了起来,这小厮才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地跑来找古厝了。 第315章 叶宛如抢衣 马车堪堪停在铺子门口,争执声已经从里头传了出来,嚣张跋扈的女子,声线尖锐,语速极快,其中夹杂着几声男声,其中还有一位……挺耳熟。 姬无盐挑了挑眉眼,暗道一声,嚯!和古厝交换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古厝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看来,这门亲事……有戏啊!”姬无盐勾着嘴角笑了笑,推了门,下了马车。 那小厮一边安排车夫停车,一边转首小跑着跟了上去,拨开围观的群众,“让让哈!麻烦让让,让我家姑娘进去哈!” 群众不明就里,骂骂咧咧的,到底是让开了一条路。 “本小姐说了,今日这衣裳,你们卖也是卖!不卖也是卖!你要是好说好话地卖给我、为我认认真真地改了尺寸,我便多给些银子补偿你们,不然……我让你们在这燕京城里,开不下去!” 堪堪进门的姬无盐抱着胳膊肘,懒洋洋的掀了掀眼皮子,没再往前了,她对着看过来的掌柜轻轻摇了摇头。 对方便也收回目光,只嗤笑,声音又冷又傲,“叶小姐好大的口气。这话传出去,知道的,说是叶家家大业大,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下姓叶呢!” 三人之中唯一的那个姑娘,一身大红裙装,腰间同色系的腰带勒得紧紧的,盈盈一握,腰际之下,却是饱满又诱惑。 像是一朵绽在怒放状态的牡丹花。 只是,这朵牡丹花这会儿叉着腰,挽着袖子,嚣张又跋扈,指着墙上挂着的那件成衣,“这样,本小姐同你这个冥顽不灵的说不了,你将定这件衣裳的人叫来,本小姐同她说!” 话音落,身后传来女子慢条斯理甚至带着几分笑意的问询,“不知,叶小姐想同我说什么?” 叶宛如倏地转身看来。 姬无盐戴着面纱,她只觉得似曾相识,再看她身后之人,一时间也是惊艳地令人屏息。 叶宛如是见过姬无盐的,只是不知何时,城中面纱之风盛行,装扮也是大同小异,以至于她一时间也没有想到是姬无盐,只蹙着眉头面色不善,“本小姐且问你,这衣裳是你定的?” 姬无盐抱着胳膊浅浅点头,看向叶宛如身边的宋元青,颔首,打招呼,“宋大人,好久不见。听说大人即将抱得美人归,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宋元青面色尴尬地点头示意算是招呼,半晌,又道,“的确是虚言。此事尚未有任何定论,事涉姑娘家名节,姬姑娘往后听着,烦请代宋某澄清一二。” 一身常服的宋元青看起来仍是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和叶宛如站在一起看起来倒也不似即将成亲的一对儿,看起来生疏地恨不得将“不认识”三个字刻在脑门上……当真是有趣。 身后,唏嘘声起。 “这竟然不是真的?叶家不是说要和宋家结亲嘛?莫不是……别的宋家?” “还能有什么宋家哟!看来,是叶家一头热啊……人宋大人压根儿没瞧上人叶小姐嘛!听说……这叶家小姐,克夫!” “真假的?!” “这哪能做得了假?你们瞧瞧那杨家,之前是什么地位,如今又是什么境遇……这新郎倌大婚日……没了!听说杨夫人都疯啦!” “那是不行,再好看的姑娘也不行,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声音不高,但距离实在很近,即便只是隐隐约约听着只言片语,却也能猜出个意思来。 叶宛如的脸色直接就黑了。 她瞧不上宋元青这个呆头鹅,可如今城中声音对自己不利,加之宋家长辈都不在燕京城,往后没有婆媳妯娌之间的问题,倒是能做得了主。 如此才应了母亲的要求,拖着宋元青出来,想要借着舆论来敲定这桩婚事,谁知,这呆头鹅竟然一句话就打破了自己的目的! 还有眼前这个女人……姬姑娘? “你是姬无盐?” 姬无盐还是那容色淡淡的样子,抱着胳膊,颔首,“是。” 当真冤家路窄! 叶宛如和尤灵犀交好,自然也是不喜姬无盐的,当下只当没听见那些闲言碎语,直奔主题,“你来得正好,这衣裳本小姐喜欢。你当日定了多少银钱,今日让给我,我给你双倍的价钱,你再自个儿定做一件吧!” 理所当然、颐指气使。 “呵……”姬无盐笑了笑,问宋元青,“民女有一事想问一问宋大人。宋大人今日在这里显然是陪着叶家小姐来的,这若是待会儿小女因为这件衣裳和叶小姐起了冲突,不知,宋大人会不会以权谋私拉偏架?” “不会。” “如此,便好。”姬无盐笑了笑,眼底却又冷又讽,冲着叶宛如微微颔首,“如此,真是抱歉叶小姐,这衣裳是我的,我极喜欢,不愿意割爱。” 叶宛如面色一愣,今日因为打算借着舆论造势,逼迫宋元青应了这门亲事,是以她没有带丫鬟,只为了让两人看起来更加亲密些。 如今倒是愈发有些不趁手起来——毕竟,平日里就算发生口角之争,也总有丫鬟们代为开口。 她咬着牙,有些骑虎难下。 这件衣裳的确是好看,也的确是一眼就相中了,但也没有到非要不可的地步。只是如今性质有些不同,她若这个时候放弃转身离开,倒显得她愈发丢人现眼了。 正盘算着,却听人群里有些抬高了声音嗤笑道,“堂堂叶家独女想要一件衣裳,倒也不必依靠宋大人!姬无盐,你当真以为与权贵公子们交好,去了几趟白老夫人的宴会,就能和咱们这些出生名门、有着数代底蕴积累的大家小姐们媲美了?” 声音从人群中来,是个姑娘的声音,有些熟悉。 姬无盐回头看去,一下子还没看到人,待众人纷纷回首避让,才看到一个淹没在人群里的姑娘——竟也算是个熟人。 “今日……倒是热闹。”她敛着眉眼笑了笑,吩咐身后小厮,“大抵一时半刻结束不了,去泡些茶水来,免得话说多了……口渴。” 第316章 争执 小厮低头道是,转身下去了。 叶宛如下意识皱了眉头——这小厮她方才见过,一直在掌柜身后,至于什么时候离开倒是不清楚,如今看来就是他将姬无盐叫来的。只是,这会儿瞧着,倒像是姬无盐自己的小厮似的。 她心思微沉,抿着嘴角没说话,看向人群里走出来的姑娘,有些眼熟,但她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听对方方才的意思,应该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于是她只是微微颔首,脸色稍霁。 来人姬无盐也认识,竟然是沈洛歆的那个庶妹,沈乐微。在姬无盐的印象里,沈乐微是一个被宠地不知天高地厚、不太聪明却意识不到自己的不聪明的女子。 “姬无盐。”沈乐微跨进大门,微微昂着头,扯着嘴角明嘲暗讽,“这人呐,要有自知之明。本小姐也在外头看了一会儿了,事情呢,也算是明白了。你只是风尘居的一个琴师,有些事情你不懂,今日我便起了善心教教你。这叶小姐看上你的衣裳,那是你的荣幸……如今你却如此不分好赖的,这往后风尘居还能不能容你,怕是都难说了呢。” 姬无盐挑挑眉梢,“怎地?强买不成,如今又改威胁了吗?宋大人……您是燕京百姓的父母官,您瞅瞅,此话可妥?” “这位小姐。”宋元青转首看向沈乐微,朝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才道,“这位小姐此言不妥,这件衣裳既然是姬姑娘提前预定的,那姬姑娘就有权决定它的去留。叶小姐提出用更高的价格购买,这是可以的,但决定权仍然在姬姑娘手中,她既不愿卖,叶小姐便也不好强买强卖才是……” 话音落,叶宛如豁然回首,“你闭嘴!没用的男人!亏得本小姐之前还真的想嫁给你,就你这样的,一件衣服都没办法帮我得到,还诌这些个大道理,说给谁听呢?当真是笑话!” 四下鸦雀无声。 便是宋元青自己也被吼地惊了一惊。长相明艳的姑娘,看起来比同龄人更早熟一些,也比许多姑娘都更加大胆强势,但几次接触下来也发现这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姑娘,即便强势霸道,却也掩盖在内敛的骄傲里,似乎有种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的骄傲。 体面,又疏离。 只是这样的体面,终于在这一刻,崩分离析。 他稍稍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本就没有打算接受这门亲事,如今倒是不必烦扰了。 门外,窃窃私语里,隐约带了“母老虎”、“凶悍”这样的字眼。叶宛若一张脸表情狰狞到可怖,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姬无盐,“三倍价格,你到底卖不卖……今日,既到了这个地步,本小姐今日就将这话搁在这里,这件衣服,你卖,咱们钱货两讫,自此井水不犯不犯河水。若是你不卖……那这件衣服便是毁了去,你也得不到!” “天呐……” “丫头……”人群里,有妇人稍稍提高了声音劝着,“丫头,卖吧。不过是一件衣裳,得罪了叶家,不值当的。” “是啊是啊,胳膊拧不过大腿,好女子不吃眼前亏,卖了吧……” 一面倒的劝慰声里,叶宛如微微抬起了下颌,她整了整鬓角的发丝,表情又恢复到了之前那种“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的骄傲来。不过是一件衣服,她相信姬无盐不是傻子,不至于为了这么一点事情和自己撕破脸皮。她抬着下颌,施恩般,“姬无盐,你今日将衣服给我,我不仅给你三倍的价钱,而且……你可以在这间铺子里订做三件衣裳,银子找叶家去要。” “呵……”姬无盐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杯,搁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才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当真是好姐妹,行事风格都是一般无二。一个呢,觉得我抢了她的意中人,将我从半山腰上推下去,一个呢,大庭广众之下强买强卖……当真是一样的……不要脸。” “嘶!”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姬无盐却是已经将手中茶盏往身后一递,抬眼看向准备开口相护的宋元青,“宋大人不必着急。姑娘家之间的口角之争罢了,不劳烦您出手了……免得您也和这位叶小姐撕破了脸皮,落了一个和姑娘家一般见识的名声……若是再遇到纵容不讲道理的大人,您在朝堂上也难为。” “宋某不介意。”他说,整了整身上常服,“打下官第一日做这燕京父母官起,便已经做好了将城中权贵得罪个遍的准备……不求光宗耀祖,只求无愧于心。” 当真是义正辞严。 姬无盐抿着嘴笑了笑,抬手制止了宋元青,只勾着嘴角上前一步,盯着叶宛如轻声问道,“叶小姐想不想知道……我是谁?” 这问题着实有些古怪而突兀。叶宛如皱着眉头没搭话,她在思考姬无盐这个问题的用意——便是门口八卦的看客们都知道,眼前这个戴着面纱的就是风尘居声名鹊起的、一张请柬十两银的姬姑娘,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不是这样。 至少,不仅仅是这样。 姬无盐,还能是谁? “还用问么,谁不知道你叫姬无盐,是个琴师!”沈乐微却是嘴巴比脑子快,冷嗤,“只不过一个琴师,被人追捧几句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还你是谁……当真是好笑呢!” 声音尖锐又聒噪。 叶宛如皱皱眉头,打量着姬无盐戏谑的眼神,那双眼睛极漂亮,带着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见过,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遥远地仿若隔世。她微微皱了眉头,下意识后退半步,“你是谁?” 姬无盐笑笑,朝着一旁掌柜招了招手。 那掌柜三两步上前,拱手,“姑娘。手下孩子不懂事,自作主张劳烦姑娘和古公子亲自走一遭,还请姑娘见谅。”说完,低着头站到了姬无盐身后…… 叶宛如微微一怔。 就听姬无盐含笑说道,“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姬无盐……宁老板成衣铺的东家。” 第317章 一万五千两 饶是已经隐约间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来,但此刻听着姬无盐如此直截了当地承认,叶宛如还是整个人一怔,说不出话来。 猜测是一回事,被证实又是一回事。 姬无盐,数月之前来的燕京城,那时候风尘居开了俩月有余,听说是朝云姑姑重金请回来的琴师,在风尘居的大肆宣扬之下,听她一曲需要买请柬,一方请柬十两银。 自此开了从未有过的先河,姬无盐自此成了燕京城的红人,声名鹊起。 可那时候这家成衣铺子已经开了数年,届时姬无盐根本不在燕京城……而且,那时候她才多大? 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 她攥着掌心的帕子,攥地紧紧地,听到自己的声音都些许沙哑,“你……这铺子是你的?” “是。”姬无盐颔首轻笑,“是以,叶小姐允诺的三件免费的衣裳,恐怕我是用不到了……不过,开门做生意的,也没有将生意往外推的道理。这衣裳,你喜欢……我便同你介绍介绍。” “江南丝绸本就价高,而其中又以云州鲛纱最是出名,便是宫中贵人也难寻一匹,有市而无价。”姬无盐轻轻抚过那沁凉的丝绸,眉眼温柔又优雅,“很不巧,外面这层,便是取自云州鲛纱……” 她抬眼看向瞠目结舌的叶宛如,目光又扫过倒抽了一口凉气目露贪光的沈乐微,低了头继续说道,“鲛纱名贵、光线下自有鳞片般的微光,以此而得名。但丝质偏硬,舒适感欠佳。这鲛纱之下的,当属雪蚕丝,丝质绵软,冬暖夏凉,除了太贵,便没有别的缺陷了。” “且不说这些点缀的珠宝玉石,就说这样一件外纱取自鲛纱、内里雪蚕丝打底的衣裳……叶小姐觉得,该定价几许才合适?” 抽气声四起。 交头接耳间,都是打听鲛纱、雪蚕丝云云,对这些老百姓来说,那都是太过于遥远的东西,可能这辈子都闻所未闻。 叶宛如却是听过的。 彼时母亲进宫,正巧碰见皇后娘娘得了陛下赏赐,说是今年云州那边鲛纱有多的,送来了一匹到宫里,皇帝赏给了皇后,皇后便找了几个交好的夫人们进宫,一起在御花园的太阳底下欣赏那粼粼微光。 母亲说起此事,满目神往,只道……真好看啊! 彼时叶宛若只是好奇其中措辞,问母亲,“江南多了才送进宫中。那那些‘不多’的,又是送去何处的?” 母亲似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似的,有些意外地摇摇头,道不知,说完眉头仍然皱着,显然也在古怪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理所当然地过着比皇后还要尊贵的生活。 自那之后,叶宛如便时常想起这件事,她总怀疑,在她未曾去过的江南,有那么一处地方,白玉为台阶、琉璃为屋顶,里面的姑娘穿着鲛纱丝的衣裳,吃着山珍海味,品着琼浆玉液…… 是以“鲛纱”二字,于她来说很陌生,却又并不陌生——在她还未曾触摸到鲛纱的时候,她便已经在心里构建起了一座辉煌地足以配得上供奉鲛纱的宫殿。 此刻那件衣裳就挂在屋里,叶宛如倒是未曾看出这料子到底如何惊世无双,只是觉得漂亮罢了。她想,大约是在屋内,所以看不到那鳞片般五彩微光。 只是……姬无盐为什么会有鲛纱?! 嫉妒就像是藤蔓一样地疯长,又像是滔天巨浪席卷而来,瞬间将她淹没。 叶宛如嫉妒地表情都狰狞,沈乐微却没有那么大的感受,她不知道这两种料子到底有何名贵之处,只觉得姬无盐这样的人都能用的丝绸,有什么好得意的?她冷嗤,“那又如何?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百两银钱顶了天了,你以为叶小姐同你一样,连百十两银钱都拿不出来吗?” “百十两银子?”掌柜闻言,没忍住,嗤笑出声,“百十两银子就够你摸一摸鲛纱的……按着姬姑娘所言,不算这上头点缀的珠宝玉石,单单只是鲛纱、雪蚕丝这些料子的成本,就当值三千两银钱,若真要定价起售,如何也要五千两有余!” “五千两!”沈乐微惊讶地声音都失了控,“五千两!你怎么不去抢!黑店!太黑了!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门外的百姓已经顾不得交头接耳了,直直看着墙上挂着的、看起来虽然的确是好看、但实在也看不出值五千两银子的衣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集体失声。 “沈小姐慎言。”掌柜上前一步,温和又骄傲,“小店在这东市开了许多年,素来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您说此处的东西贵,鄙人也接受,毕竟小店的东西好,贵也有贵的道理,只是想来这道理在沈小姐这里行不通罢了。但沈小姐口口声声说要报官,说这是黑店,鄙人却是不认的。正巧,现场就有官。” 口口声声的,就差直言“本店东西贵,沈小姐你买不起”了…… 沈乐微面色一僵,“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买不起吗?!呵……不就是一件衣裳嘛!” 姬无盐看着这个明明与她无关却非要掺和进来上蹿下跳惹一身腥的沈乐微,突然很想回去问问沈洛歆,沈家那个姨娘是不是不大聪明,不然何至于生了这么一个也不大聪明的女儿。 她轻笑颔首,“的确只是一件衣裳,方才我也说了,开门做生意的,自然没有将生意往外推的道理……价高者得嘛!叶姑娘说是三倍价,算起来便是一万五千两……若是沈小姐也喜欢……” 说完,意有所指看向沈乐微,您也给抬抬价呗? 沈乐微已经跳了脚,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一万五千两买件衣裳,你以为本小姐是傻子吗?!”一句话吼完,才猛地想起来,这叶宛如的的确确是叫嚣着三倍价格买这件衣服的。 三倍…… 可不就是一万五千两嘛……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将叶宛如也给骂进去了。 第318章 流言的风向 沈乐微站出来就是为了讨好一下叶宛如,没想到差点适得其反,当下有些忐忑地看向叶宛如,咬着嘴唇解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小姐……” 叶小姐有些古怪。 她看起来并不愤怒,甚至有些迷茫,她怔怔看着那件衣裳,但又不太像只是在看那件衣裳,倒似看向更加遥远的虚无里。 半晌,她抬手,问姬无盐,“那真是鲛纱?” 姬无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叶宛如,点点头,“如假包换。” “那本小姐再问你,你从何处得来的鲛纱?” 姬无盐挑挑眉,看来这大小姐很介意鲛纱一事啊。对方在意,她却轻描淡写地,“成衣铺子,谁还没点儿压箱底的东西?” “姬、无、盐!”叶宛如气结,“你当真以为本小姐奈何不了你小小成衣铺了是吧?” 咬牙切齿的女子,看起来更像是张牙舞爪的猫,空有气势,没有实力……纸老虎说的大抵就是如此。 姬无盐挑完眉,又耸耸肩,愈发懒洋洋地,“叶小姐是忘了我从哪里来的了?江南。出生江南的成衣铺店主,若是连一匹鲛纱都拿不到,倒也不敢来这燕京城的大染缸里沉浮。” 轻描淡写间,嚣张霸道极了。 这位叶小姐对鲛纱有种古怪的执着,像是幼时怎么也得不到的玩具,会成为往后余生里,古怪的执拗。只是,这位叶小姐方才叫嚣着要让自己在燕京城里混不下去的豪言壮志,姬无盐还记着——她是记仇的。 所以,并不打算和这位叶小姐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 这个答案当真敷衍。 叶宛如自然不信,若真的随便一个江南的成衣铺子就能有鲛纱压箱底的话,这鲛纱倒也不必连宫里头都难寻一匹了。 “叶小姐。”姬无盐见她沉默不语,接过古厝递过来的重新倒好的热茶,端着喝了,旧事重提,“不知……叶小姐,这衣裳,可还要?” 一万五千两一件的衣裳……她买不起。 咬了咬后牙槽,叶宛如不情不愿的开口说道,“既是姬姑娘压箱底的宝贝,本小姐也不好夺人所好。今日叨扰,就此告辞。”说完,沉默着点了点头,黑着脸看向门口。 看戏的百姓看着那脸色,默默地让开了一条一人同行的小路,一路目送着叶宛如离开。 人还未走出几步,闲言碎语已经在身后迫不及待地响起,“这叶小姐真丢脸啊……人家不想卖的时候吧,叫嚣着三倍价格强买强卖,如今人家愿意卖了,才发现压根儿买不起……” “可不,没有那个金刚钻,莫要揽那个瓷器活呀……如今可好,丢人丢大发了……” “要是我遇到这个事儿呀,便是硬着头皮也要买下来,输人不输阵嘛!说到底,那么大个白家也不会这点银钱都拿不出来吧?” “嗨,这你就不懂了,白家是家大业大,但姑娘家手里才多少?何况……你不知道呀,最近朝廷在严查工部侍郎那案子,听说朝中官员都紧张着呢,就怕查到自己身上来,纵然有银子也不敢这么花呀!” “这倒是……好啦好啦,人姑娘都走了,咱们也走吧。回去做饭呢!” “走吧走吧!” “不过说起来,这姬姑娘倒是深藏不露,之前以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琴师,后来听说是什么高人的弟子,如今还经营着偌大铺子,家业也不小……” “不然能买下东郊那宅子嘛!” “东郊宅子不是说宁家三爷送的嘛?金屋藏娇……” “真的?!嘿,快同我讲讲,怎么个金屋藏娇法……” 闲言碎语渐渐远去,声音也逐渐开始模糊不清。 上了自家马车还未离开的叶宛如紧紧地攥着指尖帕子,发狠似的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她沉着脸色吩咐车夫,“走吧。” “不等宋大人了?” “等什么等!回去!”叶宛如掀了帘子又看了眼铺子的招牌,蓦地想起方才站出来为自己说了几句话的女子,有些眼熟,似乎是……沈家那庶女?不大聪明,不过……私心太明显,很好利用。 偷鸡不成也不知道蚀没蚀把米的沈乐微趁乱也悄悄地走了。 她是沈家庶女,若要跻身在夫人小姐圈子里,就不得不舔着脸凑上去,站到某个小团体之中去。这燕京城里的小团体不少,但谁也比不上郡主殿下的小团体。 所以沈乐微看到叶宛如和姬无盐吵架的时候,想也不想就站了出来——还有什么样的机缘,比众叛亲离之际,自己坚定地站在她身边更让人印象深刻? 可偏偏……事情走向和自己设想的并不一致。 果然,遇到姬无盐,事情总会出乎意料之外。 走的走,散的散,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下了姬无盐他们和宋元青。 宋大人自始至终都有种事不关己的疏离感,但他偏偏又没有离开,甚至,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以后,他仍然没有走。 便是掌柜都有些尴尬。 姬无盐却已经了然,宋元青大抵是有什么事情要找自己,遂朝着后院努努嘴,“不如……喝杯茶?” 宋元青点点头。 重新上了茶,还准备了两碟子点心,一碟子糖果,掌柜和小厮都下去了。古厝也说去盘盘账本,也走了,离开前还细心地将屋子的门掩上了。 宋元青端着茶杯,沉默地喝了一会儿,期间抬了好几次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姬无盐都看不下去,半晌,搁了手中茶杯轻叹,“宋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宋元青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的姬无盐。 没见过她的长相、也不知道她的来历,终日面纱覆面,却一次次地让人意外与惊艳,她站在那里,云淡风轻,气韵非凡,这样的姑娘……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里的乡野姑娘。 他…… 心中迟疑片刻,到底是开口道,“姬姑娘……在下觉得姑娘通透,有些事梗在心里许久了,一时间也找不到人说说话……” 第319章 宋元青的苦恼 挺唐突的。 和一个并不熟悉的姑娘说一些比较私人的事情。 可当情绪压抑到了某个程度之后,总想着一吐为快,却又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能坐下来说一说心事的人。有交好的、能够坐下来喝杯酒的同僚,可于他们而言,自己这桩婚事算是平步青云了——即便叶家小姐有过一桩婚约,但新郎倌成亲之日便没了,这婚事形同虚设,何况……若是没有这幢婚约,自己也高攀不上叶家嫡女,不是吗? 于是,那些压抑着的想法,听起来更像是无病呻吟,似乎对他们这样的为官者而言,所有的取舍都变成了对仕途利弊的分析,至于旁的……又有什么关系呢,知足吧……诸如此类。 一直到方才,看着姬无盐情绪清冽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超脱于尘世之外的模样,突然就觉得,如果是眼前这个人的话,她也许就能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 很奇怪的想法,明明不熟。 但就是如此相信着。 他摩挲着茶杯,迟疑着开口说道,“外头都在传我和叶家的那点儿事情……诸如八字已经合过了,日子都已经敲定了。今日叶小姐请我陪她逛街,选生辰宴的衣裳,其实用意我也是明白的。” 姬无盐有些意外,她以为宋元青是想说那件衣裳的事情,但如今听这口气,似乎有些和意料中的不大一样。她颔首,“是听了一些。今日一见,叶小姐如花美眷,宋大人青年才俊,也算般配。” 说完,目光落在对方表情之上,细细端详揣摩。 宋元青还在摩挲着茶杯杯壁,轻轻扯了扯嘴角,表情在有些黯淡的光线里模糊不清,“原来……姬姑娘也是这样认为的。” 宁修远曾说过,这婚事成不了,看来倒是真的。 她抬头看了看宋元青,笑着摇了摇头,“我如何想并不重要。这燕京百姓如何想,也并不重要。宋大人如何想,才最重要……这婚事若是成了,要和叶小姐朝夕相对的是宋大人自己,夫妻是否恩爱、婆媳是否和睦,这些柴米油盐里的琐碎就像宋大人手中这杯茶,是冷是暖,也只有自己知道。” 宋元青摩挲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顿,认认真真地看向姬无盐,心中一动……对,就是方才那种感觉,清醒、透彻的感觉。 他说,“姑娘请继续。” 姬无盐端着茶杯抿了一口,稍稍撩起的面纱,露出一方线条姣好的下颌。 她隔了茶杯,支着下颌,慢条斯理看向宋元青,“旁人说,叶小姐极好,旁人说,做了这叶家婿就可平步青云,这些话倒也没有错。可是,这并非生活的全部,用这样片面的一个点概括出来的好……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好?而除去这些浮于表层的好之后剩下来的东西,他们看不到、感受不到,却是你每一个日升月落里,需要面对的东西。” “所以啊,宋大人……旁人所言,真的那么重要吗?不妨问一问你自己,要什么……” 对方冷不丁看过来的眼神,是黯淡的光线里都惊心的亮色,是能让人忘了呼吸的那种亮色。对叶宛如,说不上喜或不喜,就像此生都不会产生交集的芸芸众生里的一个。 他也不是在意叶宛如那一段无疾而终的婚姻。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总要按着流程走过来才是,叶家的仓促和潦草间,都是对母亲的轻慢,这便令他不喜了……还有今日这样的心思,想靠舆论让这桩婚事板上钉钉。 姬无盐有句话说地极好,夫妻是否恩爱、婆媳是否和睦,这才是每一个具体而真实的日子里的琐碎。如今便已轻慢至此,往后又何来尊重一说? 宋元青搁下手中茶盏,拱手,弯腰,认认真真地一揖到底,“听姑娘一席话,胜读十年圣贤书。姑娘通透练达,世间多少年男儿所不及……” 姬无盐笑着摇摇头,起身相送,“我不过就是旁观者清罢了。今日所言,稍有唐突,若能对宋大人有那么一点点的帮助,便也不算冒犯。” “不冒犯、不冒犯!”宋元青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频频颔首致谢,“茅塞顿开!当真是茅塞顿开!是宋某唐突才是……” “都不必客气了。”姬无盐抿着嘴角轻笑,“宋大人愿意坐下来同我说这些话,显然也是将我当作了朋友的,既然是朋友,就不必客套了。往后若是得空,去风尘居坐坐。” “一定、一定!”就这样一边回头一边颔首地到了门口,他又拱手,“留步、留步!” “成!”姬无盐也不客气了,站在门内摆摆手,从容淡雅的样子,“那我就不送了,宋大人慢走。” “诶!好嘞!”宋元青提着下摆低头跨出门槛,走了两步,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返身折回,笑道,“姬姑娘既认了宋某这个朋友,便不必宋大人、宋大人地叫了,往后,若是姬姑娘不嫌弃,叫我一声宋大哥,我叫你一声无盐,如何?” 姬无盐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素来中规中矩到近乎于刻板的宋元青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她自然是乐见其成,颔首道好,大大方方地改了口,“宋大哥。慢走。” “诶!留步哈!”说着,提着下摆匆匆离开了,随后没多久,他突然意识到好像也有些不大妥帖——姬无盐和宁三爷的风声不算少,大约不算是空穴来风。若真是如此的话,自己这一声“大哥”,就有些……真的托大了。 当时真的感觉像是醍醐灌顶,一激动就开了口,如今想来才觉欠妥。 当然,这是后话。 此刻,成衣铺子门口,姬无盐站在那里目送着宋元青离开,返身入内,遇到小心翼翼搓着手欲言又止的掌柜。她示意对方有话直说。 掌柜讪讪地笑,“姑、姑娘……是这样的……兴许是姑娘吩咐的时候小的走神了记差了,这件衣裳没有用鲛纱做……” 第320章 若我不喜宁修远,你待如何? 姬无盐玩味一笑,重新打量起这个交道打得不多的掌柜……倒是个妙人 对方被她打量地还有些忐忑,讪讪地笑着,一边笑一边搓手,赔着罪,“实在抱歉姑娘,年纪大了……” 姬无盐看着他笑,促狭又温和,“无妨……我本来就没让你们用鲛纱做。” 掌柜一愣,瞠目结舌。 本打算穿着去参加贵妃生辰宴的衣裳,姬无盐怎么可能高调到用宫中贵人都不一定拥有的鲛纱来做,这不是实打实地去得罪一屋子的女人么?她还没愚蠢到这个份上,只是方才临时起意这么说的罢了,鲛纱鲜少面世,就算叶宛如知道些关于鲛纱的事情,大抵也只知道它在太阳光底下会泛着像鳞片一样的五彩淡光,至于它在室内是什么样子…… 谁又说得准呢? 能用一万五千两银子让叶宛如知难而退,总比几个人为了一件衣裳争地面红耳赤的好。 她拍拍张着嘴一脸呆滞的掌柜,“不过,这件鲛纱的衣裳还是要赶制出来,你吩咐一下,让绣娘们辛苦一些,这几日做出来。” 叶宛如如今是被惊讶到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她回去想明白,就会开始怀疑这小小一间铺子,得了鲛纱之后一不压箱底镇店、二不拿出来售卖敛财,偏偏只做了一件衣裳给自己东家穿,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疑心既起,她一定会找见过、摸过鲛纱的人过来确认,或者于大庭广众之下表示想要见识见识这件衣裳……总之,做出来,有备无患。 掌柜颔首道好,转身下去吩咐了,离开时的步子明显快了许多,逃也似的,仓皇又尴尬。 古厝在一旁摇头失笑,“这掌柜本来好好地想着既提醒了你那衣裳并非鲛纱,又全了你忘性大的脸面,如今倒好……自己怕是要尴尬一阵子。” “是个机灵的人。”姬无盐一边吩咐身边小厮将墙上挂着的衣裳取下来带走,一边想着方才掌柜那战战兢兢地模样失笑,吩咐小二道,“同你家掌柜说,这衣裳我就拿回去了,若是在新衣还未制好之前就有人来问询,就推说我带走了,让她们直接来找我即可。” 小二恭恭敬敬双手奉上,低头应是。 …… 回到姬家的时候,古厝拦住了准备回自己院子的姬无盐,“去我那坐坐?” 姬无盐回头看他,他容色寻常地笑,“陈老将我之前养的菊,制成了花茶,加了你爱吃的蜜,尝尝?” 江南花草多,古厝就经常会做些花茶,菊花茶她不喜,说是有股古怪的涩味,后来古厝就加些蜂蜜,那味道倒是不错。来了燕京城才发现,花茶这东西,这里是没有的。 她眯了眼笑着颔首,“好呀。” 落了座才知并不是单纯地喝花茶,蜂蜜添好,他落了座,端着自己面前那杯温水,直截了当地开口,“日子订好了,后日贵妃生辰宴,再过两日我就回江南了。途中我会绕一下云州去庄子里看下老夫人,你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啊、话啊都成,打点一下,我带过去。” 姬无盐抬头看去,捧着琉璃茶盏的指尖甚至感觉不到茶水的温度。 指尖烫地通红,还是古厝瞧着了,从她手里取过杯子搁在了一旁,轻叹着问她,“想什么呢?” “怎么这么急?”她问他,因着喝茶而摘下面纱的脸上瞧不清喜怒,只格外冷静地打量着古厝,似乎想要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出些内里的情绪。 “有些事……早些回去办了早些省心。” “那……还回来吗?”她问,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直勾勾地盯着。 古厝摇头失笑,“自然是回的,彼时若是你此处的事情还未解决好,我便来燕京城寻你。若是你已经回到江南,我便去云州寻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许久未曾回家一趟,顺便回去看看罢了……” 即便听古厝这般说了,可她还是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她端过琉璃茶盏,敛着眉眼看着,低头轻轻抿了一口。不同的花茶色泽不同,氤氲在琉璃盏里便也有不同的景致。 她喜欢用琉璃盏喝花茶,古厝记得,她的一些小习惯,古厝也记得。 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偏偏姬无盐总觉得很多时候都不甚了解古厝。就好像那些已经印刻在了骨血里的习惯,会在日复一日的舒适与习惯里,渐渐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感。 古厝于她,就是这样的一种“习惯”。 “古厝……”她唤,语速温缓,眼神却只落在指尖的琉璃盏上。菊花茶的味道在口腔里一点点弥漫开来,带着蜜糖的甜味,是记忆中的味道。舌尖卷过牙龈,她犹豫着开口问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宁修远这个人?” “为什么这么问?”他容色未变,胸膛里却跳地惊天动地,跳地肋骨都痛。 姬无盐的手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杯壁,喃喃细数着那些端倪,“从他住在我院子里之后,你就很少来我院子了。之前用膳、还有种花,甚至是闲来无聊看书,你都会在我院子里……可宁修远住在那里之后,你就很少来,还有今日也是……若是往日,你一定是拿着花茶去我那喝……古厝,你是不是不喜欢宁修远?” “若……”古厝死死握着手中茶杯,“若我说不喜……你待如何?” “我?”琉璃盏不烫手了,水温正好,她抱着琉璃盏喝了一口,想都不想地回答,“嗯,那就让他回他的宁国公府去呗,或者找个客栈住着去。” “那……”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古厝声音都隐约打着颤,他用尽全力稳着声线,“那你不是喜欢他吗?” “嗯。是喜欢。但是我喜欢,并不妨碍你不喜欢呀。”小丫头直直看来,理所当然的样子,“你的感受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你若是在我这里,还要刻意避开,我会觉得难过……古厝,你……原本就比他更重要。” 第321章 老父亲般的心情 “古厝,你原本就比他更重要。”她说,目光是她独有的磊落坦荡,“古厝对我来说,是和外祖母一样重要的人,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经历什么,你们都是我最坚强的后盾,是当天塌下来会替我撑着的人,我也一样……” 胸膛里剧烈的跳动缓缓沉落,古厝大约知道了姬无盐的意思,自己是亲人,而他宁修远是爱人。 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微微敛着眉眼,因着用力,茶杯水面轻轻的晃着,他看着水面,声音沉缓,听不出异样,“那宁修远呢?” “宁修远啊……”姬无盐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考虑到底该如何表达才更加贴切,她说,“就像……许多画本子里,聚散爱恨皆是男女之情,可见……这情情爱爱的,谁也说不准。如今,我们俩也算两情相悦,但未来几十年又有谁说得准呢……” 她低头笑了笑,嘴角微见苦涩。 和方才判若两人。 古厝给她添了花茶,又将蜜罐推过去让她自己加,戏谑地笑话她,“不是说绑也绑着回云州去当压寨夫君?不是说所有你喜欢的是他的皮囊,至于他的心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之前那么嚣张,如今倒是退却了?” 姬无盐摇头失笑,“对着尤灵犀的戏言罢了,你还拿来取笑我……” 小丫头抱着手中琉璃盏,微微歪着头笑着,眉眼弯弯依稀还是幼时模样。可一眨眼,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竟然也开始有喜欢的人了。古厝看着,突然就觉得……这样也挺好。至少,小丫头说起自己的时候,是一脸笃定的笑意,说起他宁修远的时候,却是眉眼微蹙的不确定。 那就这样吧,做一辈子的亲人。 “傻丫头……” 他轻轻地笑,旧事重提回答姬无盐之前的话题,“我自然是不喜宁修远的。不只是他宁修远,任何一个男人想要来拱我们家这么好的大白菜,我都不喜欢……可是怎么办呢,在这么多平庸又自大的男人里,他宁修远还算得上一只勉强配得上的猪。” “所以,并非你以为的不喜欢,只是不待见……就像所有老父亲不待见女婿一般地不待见他宁修远。” 姬无盐一噎。 心情倒是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懒洋洋地横了眼古厝,“您倒是会自己给自己长辈分,还老父亲……我爹他知道吗?” 古厝哈哈笑着,看起来心情极好。 姬无盐却笑不出来,她耷拉着嘴角,心事满满的样子,“之前在江南,你每隔数月回一趟古家,来去也方便,倒不觉得如何,如今这山高水远的,一去一回就是数月,似乎从你来了姬家之后,就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分别,当真不大习惯。” “很快的。只是,我若走了,这里便没有能管束得了你的人了,莫要惹事。” 她颔首道好,极其乖巧听话的样子。彼时年幼,自己跟在她后面为她善后、擦屁股,每每叮嘱于她,她也是这般乖巧听话,偏偏转身就忘,继续捅更大的篓子。 古厝已经不相信姬无盐的保证了,摇摇头,“罢了,反正有宁修远在。若是在这燕京城都护不住你,他也没资格做咱们云州的上门女婿。” 说完,到底是没忍住,又诸多叮嘱,事无巨细,当真像极了操心的老父亲。 姬无盐便一一应着,又在古厝这里用了晚膳才离开。 用膳的时候说说笑笑的,出了院子,却又低落了起来。别离近在咫尺,总觉得有些提不起劲来。 宁修远也不在,他是晚膳后回来的,说是回宁家有些事情处理下,顺便同老夫人一道用了晚膳。 具体什么事没说,姬无盐便也没问,只将宋元青找自己说的那些话同宁修远说了,遂道,“看来这婚事当真如你所言,成不了了。不仅成不了,叶家还把宋元青给得罪了……” 父母官这差事看着不起眼、官位小,加之宋元青本人没什么后台,所以叶家大抵也没放心上,反倒觉得这婚事像是他们施恩于宋元青的。但事实上,宋元青在很多小事情上很有话语权,他态度之间细微的变化,可能就会让事情往不同的方向去。 总之,挺关键一位置。 偏偏叶家这些年眼高于顶,瞧之不上了。 “倒是让你捡了个便宜……宋大哥……”宁修远舔了舔后牙槽,有些不大爽快地暗忖,宋元青这厮还真敢开口。 新衣裳就搁在桌上,还没顾得上收拾。 宁修远接过来展开看了看,倒的确是小丫头惯常的风格。只是,这丫头身形娇小、气质清冷间带着几分婉约,穿这种衣裳最是好看,这燕京城里的女子却很少能穿出这种效果的,大多不过东施效颦。他挑眉,“这就是那件据说一万五千两的衣裳?真没想到,我家宁宁如此阔绰,怕是往后宁某这三瓜俩枣的俸禄养不起我家姑娘呢……可咋办呢?” “无妨。”姬无盐眉梢一挑,笑地恣意洒脱,“你嫁予我,我养你!” 子秋偷笑着跑了——自家姑娘当真愈发地像个土匪头子,这样大言不惭要娶男人的话若是传回老夫人那处,也不知道老夫人会不会拄着拐杖揍过去。 宁修远却极喜欢,眯着眼笑,“好……但凡你敢娶,我便敢嫁,十里红妆……我让天下为证。” 极清隽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都是缱绻柔情,他把玩着姬无盐的头发,刚沐浴过的发丝,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取了一旁布巾为她擦头发,闲话家常地说着话,“方才会国公府,去库房里翻出了几匹毛料。入秋了,正好赶着天凉下来之前,给你做几件斗篷,其中还有一匹粉色的,从未见你穿过这个颜色,试试?” 他动作轻柔,头皮上轻微的拉扯,酥酥麻麻的。 姬无盐懒洋洋地,像是正在被顺毛的猫儿,闻言倒是想起了什么,指了指一旁衣柜上的小匣子,“帮我拿过来。” 第322章 八两银子的巨款 细长的小匣子,材质也是普通的木头,雕工也不甚精致,以至于宁修远拿在手里的时候,他甚至有那么一点怀疑这东西真的是这大小姐的? 它太普通了。 姬无盐倒也不是没有普通的玩意儿,但值得她煞有介事握在手里细细摩挲着的,就令人有些意外了。 他好奇地探头过去,“这是什么?” 下巴搁在她肩膀上,鼻翼间的温热呼吸落在她颈项肌肤之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缩了缩脖子,耳根悄悄地红了,将手中匣子往身后一递,故作不经意地,“给。送你的。” “送我?”宁修远有些意外,松开她快干的头发,一手接了匣子,也格外不经意地打了开来,目色一凝。 白玉簪?其间一缕血色殷红若隐若现。 指尖摩挲过簪体,眼底已经染上淡淡的笑意,嘴角忍不住就勾了起来,恨不得戴着它去找白行、找 说实话,他不是很识货,只觉这白玉入手温润,当是好玉。但小丫头送他的礼物,便是一支简简单单的木簪子,他也是极喜欢的,当下爱不释手地将玉冠上的簪子取了,换了这支,低了头献宝似的给她看,“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就是人有些傻,像是小孩子炫耀刚得到的玩具似的,大约宁修远这辈子没干过类似的事情。 姬无盐抿着嘴偷笑,一边笑一边点头说好看。 大约是她偷笑的表情太过于明显,宁修远顿时不乐意了,伸手去捏她的脸,故意逗她,“不好看?不好看的话,我就不要了。” “好看!我花好多银子买的呢,能不好看嘛!” “何时买的?” “就、就前几日,上街吃早膳的时候,瞧着出早摊的老阿婆挺可怜的,就照顾照顾她生意,买了……这不,我也用不了,就想着送你了!”脸还在人手里,她眉梢微扬,满脸都是“便宜你小子”的骄傲感。 宁修远倒是没怀疑,毕竟那木匣子看起来的确像那么一回事儿。不过他也不在意,只收了手在她边上坐了,懒洋洋地斜睨着她,“多少银子买的?” “八两。本来是十两的……子秋还到了八两,就成交了。”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宁修远还是被这么价廉物美的玉簪给惊了一惊,他看着一脸坦然的姬无盐,扯着嘴角“呵呵”地笑,“上官宁……你以为我是傻子吗?这玉八两银子买得到?” “所以我才买的呀!”姬无盐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就是如此”的表情,“老阿婆不识货,说这玉掺了杂质,所以卖不出价格来……我倒是觉得这红色很好看,所以就买了。” “那你还还价?” “不是我还的,子秋还的。子秋跟着沈洛歆学的,买点啥都喜欢还点价,不必多,能还她就觉得很开心……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嗯,仪式感。对,她就是这么说的……”说完,兀自点点头,又看了看外头天色,开始赶人,“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呵呵。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当真如此。宁修远终于算是明白了,子秋一说话眼神乱闪的毛病,大约是跟这小丫头学的。这满脸镇定如常煞有介事、只眼珠子格外活跃的样子,当真是不打自招。 不过她不愿说,宁修远也不多问,左右这簪子不管值多少银钱,在他眼里都是无价的宝贝。他偏头又照了照镜子,越看越觉得满心欢喜,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他说,“早些歇息。” 姬无盐颔首道好,目送着他离开,甚是温柔安静。一直到隔壁传来开关门的声音,她才从梳妆镜前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月色,指尖轻捋发梢,低着眉眼笑了笑。 那支簪子里,藏着她的半截头发。 彼时子秋说,姑娘家表明心意,大多会绣一只香囊,香囊里再放上自己的一缕头发,大约是取自青丝、情思之意。 香囊姬无盐不会绣,也不打算出那个丑,既是送礼,总不好送些自己送不出手、对方拿不出手的东西不是?若是日日贴身存放,指不定乱七八糟、针脚斑驳的绣线还得硌人…… 于是,思来想去,她最后还是决定送一支簪子,白玉簪体,青丝入内,如此,便是宁修远自己也不会发现其中深意,也免了自己送礼之时的诸多尴尬。 她捋着鬓角发丝,眉眼染了细碎笑意,像是幼小的孩童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般的窃喜。 彼时同古厝说,男女情爱最是易散易碎,她的确是这般觉得的,但此刻却又隐约了悟,这样偷偷地付出一些心意,也是一种幸福。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多少明知没有结果的痴男怨女,仍然会如同那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 即便最后仍然失去,但这些回忆仍然会觉得美好吧。 她在窗口站了许久,一直到夜色深凉,她才裹了裹身上的披肩,转身吹了蜡烛,睡了。 …… 江南,云州。 姬家坐落在云州一处景致很好的山脚湖畔。 占了半座山头,整座宅子隐没在山林间,宅子不多,远远看过去,倒是和这不高的山头融为一体。 老夫人起得早,山间鸟雀啾啾鸣叫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在院子里吃早膳了,三五道精致小巧的点心,数量不多,她吃地优雅,六十多岁的老夫人,头发已经花白,身形瘦瘦小小的,披着一件毛料编织的披肩,优雅地接过王总管递过来的书信,一边拆信封,一边慢条斯理地问道,“谁送来的?” “朝云丫头。” “朝云倒是还写写信来记挂着我这个老婆子,那个没良心的小丫头出去这么久,来了几封信?”老夫人一边抱怨,一边低头看信。她似乎生性温雅,便是说着抱怨的话,也声线软糯地像是撒娇,“倒是她兄长那里,听说时常收到来信……没良心的……咦?” 她惊讶出声。 第323章 若是两情相悦,古家是聘礼 王总管拢着袖子倾身过去,不过眼神却没有落在那信封上,只是替老夫人倒了茶水,轻声问道,“是咱们家小姐又不省心了吗?” “你也知道她不省心呀……”老夫人摇摇头,将手中信笺仔仔细细地叠好,才端着茶水抿了一口,“可不就是她嘛,难怪这阵子都没信回来了……说起来,今年瀛州水患,是不是来了个宁家的小子?” “是……之前您还说,这宁家倒是根正苗红……是瀛州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老夫人拢了拢披肩,懒洋洋靠向椅背,“没有……这不省心的小丫头呀,去了趟燕京城,大约是要给我绑个外孙女婿回来了……” 什么?!绑?王总管瞠目结舌,半晌,咽了咽口水,迟疑着问道,“是……是宁家三爷?” “可不……”老夫人眉眼温和,岁月的痕迹在脸上缓缓舒展开来,依稀还有年轻时候容色姣好的模样,她仰面看天,眯着眼无限感慨,“之前便一直觉得,这世间男儿,怕是谁也配不上我家这宝贝疙瘩……但若是那宁家幺儿来做个上门女婿,倒也不亏……” 何止是不亏,王总管摸了摸额头,讪讪的笑,暗忖自家小姐就是彪悍啊! 她有些忐忑问老夫人,“这……这宁家不介意?” “介意?”老夫人缓缓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姿态慵懒,眸光却锋芒毕露,“我家小宁看上他家儿子,那是他宁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家丫头有什么不好?要钱有钱、要貌有貌,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华有才华,便是那李氏皇族的公主都没有这般尊贵,他还能介意啥?嗯?” “他还能介意什么?!”声音微高,言语却依旧和缓,只是眸色锐利,已是不悦。 老夫人这些年心气儿已经退了不少,可饶是如此,也见不得旁人说自家外孙女儿半句不好来,一听就急。王总管心里清楚着,笑呵呵地问老夫人,“那……咱们要不要去燕京城去把把关?” “嗯?”老夫人缓缓坐直了身子,眼底微微一亮,却又缓缓地坐了回去,“不是什么大事……还是不去了。其实……古家小子也不错,我原想着他俩若是能成,倒也不错……毕竟,这世上,怕是没人会比那小子对小丫头更好了。” “古少爷对咱们姑娘的确是很好。掏心掏肺的。”王总管颔首称是,“这心意,咱们都瞧在眼里,偏偏咱们小姐在这方面迟钝些……原以为小姐开窍要晚些,没想到去了趟燕京城,倒是开窍了。” 老夫人摇摇头,眯着眼看树缝里洒下来的日光。江南的秋季是最宜人的,她懒洋洋的缩在那椅子里,摇头失笑,“哪是什么开窍不开窍的事情。古家小子打小陪在她身边,守着、护着、事事顾着,却独独不说一个喜欢……对小宁来说,那便只是两小无猜的情分,宁家人啊……最是霸道不讲道理,看中了就是强取豪夺,小姑娘情窦未开,哪经得起那般撩拨?” 王总管淡声应着,“也是……古公子呀,性子和缓,也温吞。” “之前,他来我这的时候,我是不同意的。”说起往事,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好好的古家继承人,来我这当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跟屁虫,算个什么事儿呀。这要是传出去,古家还要不要脸面了?可他来求我许多次,次次剖心,我想着,年轻人嘛,一时兴起也是有的,兴许过阵子,等到他发现这日子远不及当他的古家少爷舒坦,也就回去了……是以,我才允了。只是对外我总说,那是我花了好大一番苦心请回来的,就为了这不成器的丫头……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可你不知道后来他同我说了什么……” 老夫人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王总管心领神会,走到她身后替她捏肩,一边捏,一边问,“说了什么?” “丫头及笄礼后的一天,他来见我,说他喜欢小丫头,喜欢了许多许多年。他说他不是为了让我指婚,只是表明一下心迹。他说,若是两情相悦,他以整个古家作聘礼,向我求娶我姬家小公主。”说着,老夫人又摇着头笑了笑,“到底还是年少……说起此事的时候,紧张地整个人都绷地紧紧地,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王总管也笑,想着平日里气度端雅的男子一脸紧张的模样,想来也是有趣。 可老夫人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她缓缓阖上眼睑,无声叹息。 自家的丫头找到了喜欢的人是好事,宁家的孩子想也是根正苗红差不到哪里去的,她的确是为之高兴的。可……想起古家那小子,却又无端心疼起来。 其实,那句话还有后半句的,只是她没有说。对任何人都不曾说过。 那一年,这是这样微风和暖的天气,也是在这个院子里,他看着自己格外慎重严肃地、却又格外轻描淡写地同自己说,“若是两情相悦,我以整个古家作聘礼,求娶姬家小公主姬宁儿。” 彼时自己多少有些不悦,少年无端来说这些话,倒似在自己面前用古家作诱饵似的,难免有种被瞧低了的感觉,于是便说,“你也说了,感情这种事,讲究一个两情相悦。如今说这些,为时过早了些。” 高高端着架子。 古厝似乎有些意外,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并非那个意思,今次过来只是表明一下心迹罢了,说完,又道,“若是两情相悦,整个古家作聘礼。如若不然……古家就是贺礼。” 也是这句话之后,老夫人才真的开始正视起这个太过于年轻的年轻人口中“喜欢”二字的分量——重若千钧。 该是什么样的情感,能让人对另一个曾经完全陌生的人,矢志不渝到如此地步,哪怕成为古家的千古罪人也无妨?这个问题……时至今日,她都没有半点答案。 那孩子……该有多伤心啊…… 第324章 生辰宴 翌日一早,方至卯时,姬无盐就被子秋从床上叫了起来。 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漱口、洗脸,闭着眼梳妆、闭着眼穿衣,宁修远自己不好出去,便让席玉去街上买她喜欢的豆腐脑。 时辰太早,豆腐脑的铺子还未开门,席玉敲了许久的门没人应,生怕惊动了左邻右舍,就直接翻了墙进了院子,那对正在做准备工作的老夫妻吓得脸色惨白以为是上门打劫的,抱着头求饶。 席玉苦口婆心地解释了许久,对方也只是将信将疑了,一碗豆腐脑做地频频出错,好不容易做出来了,到了姬无盐手里,只一口,就将闭着眼半睡半醒间的姬姑娘整个儿惊了个灵魂出窍——打翻了盐罐头。 一直灌了自己好几杯水,可姬无盐仍然觉得整张嘴里、甚至是整个喉咙里,都是那种让人惊悚的咸味来。 辰时方至,宁国公府的马车就到了。 上了马车姬无盐才发现,宁家两位夫人也在,互相打了招呼,宁老夫人才拉着姬无盐解释道,“修仁没在朝中当差,加之他脸上那道疤痕所以这些场合他都是不来的……这不,这次修远也不在,索性他大哥也不出席了,就咱们四个一道去,女人之间还好说话一些。” 姜氏和姬无盐熟络些,取了马车里的小点心递给她,“姬姑娘,趁着这会儿还有时间,用些点心,待会儿进了宫,便没什么机会吃东西了。咱们托母亲的福,马车是一路进宫的,可以少走不少路,但即便如此,进了宫先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然后再去贵妃宫里说话,一路走下来也要不少路……而且贵妃宫里虽然准备些点心吃食的,可咱们也不好意思吃哇,你说是吧?” 姬无盐颔首称是,不过她没碰点心,只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抿——感觉嘴里还是散不去的咸味。她一边抿着茶水,一边咬着后牙槽诅咒席玉今日吃饭吃到盐罐头。 姬无盐的沉默落在老夫人眼里,便只以为姬无盐是紧张,笑着宽慰道,“不用担心。你就跟着你大嫂,她如何做,你就如何做……” “好……” 大嫂…… 自始至终沉默着的二夫人突然抬头看了过去,这是……定了? 她垂着眉眼倾身过去捻了一块点心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念及自己进了宁国公府以后的日子,这会儿瞧着老夫人对姬无盐的热络劲儿,心里头格外不是滋味。自己母族并不得力,彼时二爷破了相,又是个“混江湖”的,正正经经的世家姑娘自是娶不到的,自己这也算是宁国公府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并非名门世家,也算小有家业。 进了国公府,婆母好说话、夫君也不大管后院的事,最重要的是,没有妾室闹心,这日子倒也自得又舒坦。 可今次……看着婆母对姬无盐的态度,她突然觉得心里头堵得慌。姬无盐也不是什么世家千金,母族还不如自己,听说只是个做做小生意的,着实拿不出手,可婆母对她真的是事事周全,大爷最开始是要参加这次宴会的,公公也去的,是婆母说这次女眷多男人少,倒不如男人都不去算了,说到底是盘算着让大嫂带着小姑娘见见世面。 目光落在对面有说有笑的两个人,听说姬无盐今日这身衣裳还是婆母找人做的,料子是婆母亲自挑的,款式也是亲自定的,韩嬷嬷日日盯着府上的绣娘,半点疏忽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姬无盐是婆母的亲女儿……二夫人不是滋味地咬着手中糕点,心道,这小儿子的儿媳妇到底是不一样的,是方才心尖儿宠的。 二夫人打量的目光很明显,那目光里隐约还有些不大友善的内容,姬无盐心下诧异,微笑着冲着对面点了点头,二夫人目光一缩,讪讪地吃完最后一口糕点,掩饰自己“偷窥被抓”的尴尬。 “那是老二家的……”老夫人为姬无盐介绍,“之前你来府上吃饭,她正巧不在……是个直爽子的泼皮,你也甭同她客套,叫声‘二嫂’就成了。” 姬无盐浅浅颔首,大大方方叫了一声,“二嫂。” 倒是二夫人,面色讪讪的,还在为方才“偷窥”不好意思呢,只点着头,“诶、诶”着应道。大夫人姜氏抿着嘴笑,“这泼皮这会儿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真难得……母亲,真该找个画师好好画下来。” 二夫人面色尴尬,“你莫要胡说,我哪有……” “还说没有?若是往日,你定要抬手来打我,如今只是嘴上不认,便已经是收敛了。” 姬无盐笑意温和,替二夫人解围,“其实今次并非第一次和二嫂打照面。之前找二爷有些事情,离开的时候遇到了进门的二嫂,二嫂可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二夫人点点头,“记得。” 那一次自己还对二爷阴阳怪气了许久,以为二爷也难过美人关来着。彼时虽也听了些姬无盐和宁修远的风言风语,但其实也没当真,毕竟,姬无盐太普通了,普通到这燕京城里任何一个世家姑娘可能都比她更合适……可如今看她坐在老夫人身边,举止从容应对有度的样子,突然又觉得,也许姬无盐就是最适合坐在这个位置的…… 即便之前见过灵犀郡主坐在老夫人身边,也没有这样的自然与从容。只是…… 想起自己最初来到宁国公府那副土包子样,再看着姬无盐的模样,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她暗中狐疑着,却见马车缓缓停下,一旁已经传来宫中嬷嬷的声音,“老奴见过老夫人。” 这是……到了。 老夫人拍拍姬无盐的手,“别担心,也别紧张。皇后娘娘性子温和好说话,若是饿了,面前的点心也可以吃,莫要听你大嫂唬人,什么不好意思吃……想吃就吃,别拘着。” 姬无盐淡笑颔首。 老夫人说着,又扭头叮嘱另一边的姜氏,“无盐就交给你了。” 第325章 宁家三爷最是护短 老夫人叮嘱完这个、再叮嘱那个,说着不要紧张,看起来倒是她最紧张,反复叮嘱完毕,她才掀了帘子下了马车,随着引路的嬷嬷朝皇后那去。 姜氏落后两步,将姬无盐拽到身边,悄声咬耳朵,“母亲让我们不要紧张,其实她比任何人都紧张,她希望借此机会将你介绍给宴会上的所有人,借此告诉这些人,你是宁国公府承认的儿媳妇,如此,意欲针对你的人都得掂量掂量……之前,灵犀郡主那件事,她自责了许久,你也莫要怪她。” 姬无盐摇摇头,低声说道,“这件事本就和她无关,我哪会怪罪于她。” “如此便好,我瞧着你也是个性子温和的,往后入了宁国公府呀,咱们仨也合得来……倒不似那灵犀郡主,高高在上的,总让人有些距离感。”说着,回头捅捅另一边的二夫人,“泼皮,你说是吧?” 口中唤着“泼皮”,脸上却有些讨巧卖乖模样。 她生地不错,五官精致,一张脸巴掌一般大,笑起来带着几分嬉皮笑脸的可爱。二夫人横了她一眼,大抵也知道姜氏这德行,没当真。私心里,她也不希望宁国公府住进一个郡主来,姜氏出身名门尚且觉得有距离感,何况自己?二爷总让自己管好自己院里的事情就好,可内宅女人们之间,哪有那么简单…… 半晌,一直等到了门口,二夫人突然低低“嗯”了句。 皇后已经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对着老夫人诸多寒暄。姬无盐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站在姜氏身边,跟着她一一行礼,一圈下来,谁也没认识到,将一个有些内向、有些胆怯、出入后宫的小丫头形象演了个全。 只是她有心低调,众人却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在老夫人面前刷好感的机会,不管是视线、还是话题,都围着姬无盐。 “老夫人这次带出来,显然是好事已定……这宁国公府的喜酒也不远了吧?” “小丫头的眉眼生得真好,的确是一股江南婉约的韵味……我瞧着我也喜欢!” 说话间,众人已经落座,小姑娘们大多坐一起,一张小几,围着一圈小凳子,茶水点心都备着。 姬无盐却是随着姜氏坐在了夫人圈子里,如此安排的用意显而易见。皇后端坐中间,闻言也笑,“您倒是谁都喜欢,之前喜欢我家阿行,如今喜欢姬姑娘……” 说着,冲着姬无盐招招手,“丫头,过来。” 姬无盐抬眼看去,皇后眉眼温和,妆容精致,保养得很好,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儿子都那么大的女子。她一边点着头,一边笑嘻嘻的招手,指尖镶金嵌玉的琉璃甲套于金碧辉煌的殿宇内闪着光,灼人眼球。当真是,温和又凌厉。 姬无盐只看了一眼,便又赶紧低了头,拢着裙裾越过人群,那些视线齐刷刷地跟着她移动着。上前见了礼,皇后半起了身子将她拉到身边坐了,拍了拍她的手,轻笑,“孩子,别紧张。母亲同本宫说起过你,当真是赞不绝口。本宫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夸一个姑娘家……本宫便一直想着见见你,如今一见,的确是个懂礼数知进退的。” “娘娘谬赞。”她低着头,用最言简意赅的语言应对一切称赞,非常的场面化,却也的确无懈可击。 只是看起来有些内向。 有夫人抿嘴偷笑,声音挺亮堂,声线有些尖锐,“本夫人瞧着呀,若非宁三爷出手快,这白老夫人怕是也想着撮合姬姑娘和白公子呢!咱们姬姑娘可是香馍馍呢!” 宁老夫人脸上笑意倏地淡了些。 姬无盐只低着头,装作未曾听见,目光落在皇后拉着自己的那只手上,看着青葱指尖上的甲套,研究着那些珠宝玉石,有种事不关己般的灵魂出窍。 皇后轻描淡写看过去,声线温缓,“夫人切莫这般言语。我家阿行倒是无所谓,他的声名也就那样了……可姑娘家的清白何其重要,你倒是无意,让有心人听去,瞎传话,坏了姑娘名节可如何是好?何况,宁家三爷最是护短,届时待他回来,有你家大人吃闷亏的时候!” 半真半假的,倒似玩笑话,分量却在那。 夫人讪讪笑着,缩了脖子,再不言语。 宁老夫人面色稍霁,出声问道,“白老婆子怎地还没来?” “说是晚一些。”皇后轻笑,“入秋了。母亲这阵子开始惫懒了,昨儿个就派了嬷嬷过来,说是本宫这边就不来了,还能多睡一会儿。”说完,含笑问宁老夫人,“您近日身子骨可硬朗?听说有阵子睡地不踏实?灵犀那丫头陪我说话的时候提起过,问我有没有推荐的太医过去瞧瞧。” “承蒙娘娘挂心,好多了。”老夫人乐乐呵呵地笑,笑地眼角皱纹都蹙着像深秋的菊花,她却浑然不在意,“无盐给了我不少安神香,如今呀,睡地可好了,一夜无梦,醒来天色大亮……那老头子都说我睡地像只猪了。”说完,哈哈一笑,爽朗极了。 皇后闻言,轻轻颔首,“倒是听说了,姬家还藏了个神医。这能人异士大多心高气傲,神医愿意留在姬丫头身边,可见这丫头也是个有些本事的。老夫人当真好福气。”一句话,将一老一少都给夸进去了。 夫人们纷纷附和,话题一直围绕着姬无盐,从长相夸到才情,从气韵婉约夸到江南人杰地灵……争先恐后。 一直到长公主和尤灵犀进宫,关于姬无盐的话题才戛然而止。 灵犀郡主和这位姬姑娘之间的矛盾人尽皆知,追其缘由也都心知肚明,连带着皇后也松开了姬无盐的手,从身侧小几上取了一碟小点心,示意道,“去吧,和两位夫人一道吃,午膳还有好一会儿呢,别饿着了。” 姬无盐仍是那般低着眉眼,不显山、不露水的谢了恩,一手端着碟子、一手拢着衣裳回到了原位。 第326章 有趣的二夫人 二夫人看起来的确是饿了,冲着姬无盐笑了笑,捻了一块糕点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长公主和尤灵犀身上时,缩在后头狼吞虎咽地吃了。 吃得急,噎着了,姬无盐看着,端着面前的茶水递了过去。 二夫人微微一愣,半晌,道了句谢,接过去喝了,喝水的动作明显慢条斯理了许多,喝完,冲着姬无盐不好意思地笑笑,问她,“你不饿吗?” “不饿。”姬无盐解释道,“吃了些过来的。”说完,又想起那打翻了盐罐子的味道……咬了咬后牙槽。 兴许是顾及着长公主那边的面子,所有的赞誉都落在了尤灵犀身上,彼时如何恭维的姬无盐,几乎原封不动地恭维了尤灵犀,也不知道之前用这套赞誉之词,恭维过多少人……姬无盐抿着嘴失笑,乐得躲在人群之后清闲自在。 只是沈洛歆还没到,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许四娘是仵作,这种场合她通常不来,沈洛歆似乎也是第一次来,之前她说大约是不会来后宫的,可能就是跟着她爹直接去宴会上,如此也少了许多繁文缛节。二夫人是个有趣的,大约是感念方才及时递到面前的那杯水,同姬无盐一下子熟络了起来,但凡她要吃点心,必然就会拽着姬无盐挡在她身前,姜氏看地频频摇头,“瞧,我就说这是个泼皮,也不怕人姬姑娘笑话。” “笑话什么笑话啦,以后也都是自家姐妹。”说着,胳膊肘碰碰姬无盐,“是不?我也不姬姑娘、姬姑娘地叫你了,就叫你无盐了,可好?” 姬无盐点头,轻声应道,“自然。” “我就喜欢这样直爽的,比那个灵犀郡主好多了。”二夫人笑着哼哼,哼完又挪了挪凳子往姬无盐那边凑凑,低声叮嘱,“无盐妹子,我同你讲啊,这尤灵犀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主,以后遇到她,长点儿心眼,这明目张胆谋害你的事情,有一就有二!哎,她对三爷的那点儿心思,可是许多年了,偏偏来了一个你,半道给截了,可不得气嘛!” 姜氏低声呵道,“瞎说什么呢,仔细被人听见了去……” 真是什么都敢说,也不防人。姬无盐乖乖巧巧地点头答应着,“放心。我身边有三爷安排的暗卫,她动不了我的。” “如此就好……” 三人交头接耳,宁老夫人身边老友瞧着,附耳过去,“你家这三位,关系倒是亲厚,不似别家,面和心不和的……” 宁老夫人也瞧着那边,闻言眯着眼笑,“可不……”其实她也知道,老二家的这些年,总有些自我感觉格格不入的样子,有些自卑,有些敏感,但性子是直爽的,没什么小心思。若修远娶了灵犀,怕是和老二家的处不好,反倒是无盐这孩子,看着冷冷清清,倒是真的真诚待人。 “我家三个儿子啊……挑人的眼光都准。”她笑着轻声喃喃。 声音很轻,被压在说话声里,没人注意。尤灵犀却似有所感地看向老夫人的方向,又看向姬无盐的方向,看着她身边那两位,目色微寒。 …… 一群人在皇后宫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就有嬷嬷过来提醒,说是该起身去贵妃娘娘那处请安了。 皇后这才注意到时辰不早了,众夫人也纷纷表示时间过得真快,感觉也才说了没几句话,怎地就一个时辰了……说着这样的话,起身告辞。转身之际却又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口干。 从皇后这里到贵妃那处,速度快的话得走一刻钟的时间,夫人们说说笑笑的,自然更慢些。 到了贵妃宫里,才发现各宫嫔妃也大多都在,又是一番见礼来见礼去的,才三三两两扎堆坐了。刚坐下,贵妃目光就直接又准确地落在了姬无盐那边,微微挑着眉梢,支着下颌懒洋洋问道,“想必……这位就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姬姑娘了吧?” 言语慵懒散漫,隐约间还有几分挑衅,二夫人下意识伸手拉住了正准备起身的姬无盐。 姬无盐诧异低头看去,倏地轻轻笑了起来,冲着她摇了摇头,无声做了个口型,“无妨。”然后才站起来,对着上座贵妃略行一礼,“民女姬无盐,参见贵妃娘娘。” 贵妃没应声,只低着头整理着衣裳,半晌,才缓缓抬头,“嗯……瞧着也是个身段窈窕的,怎地还整日里带着面纱?是不好见人吗?” 四下隐有笑声,声音很低,大抵是忌惮宁老夫人在场,不敢嚣张了去。 也有夫人以帕子掩着嘴角咯咯地笑,“娘娘有所不知呢。如今呀,宫外许多姑娘家都效仿这装扮,路上半数都以轻纱遮面呢……倒也成了风气。” “好好的姑娘家,又不是见不得人,真是什么风气都乱带……”贵妃冷冷嗤笑,似是没什么兴趣了,摆摆手,“起了吧!”倒是没再计较姬无盐的面纱了。 不过计较也无妨,姬无盐一早就料到若是贵妃要针对她,首当其冲应该是她从不示人的容貌,所以她一早就在面纱之下覆了一张曾经示过人的皮相以防万一。 二夫人见她坐下,拽了拽姬无盐的衣袖,低声解释道,“咱们宁国公府和左相府素来就是朝堂之上的对头,心不和,面也不和。贵妃此番针对,也不是针对你个人,就是挑你的刺儿,顺便刺刺国公府罢了,回回见了回回如此,你别搁心上。” 最初进宫的时候,大夫人在中间,姬无盐和二夫人一左一右。 这会儿,二夫人早已格外熟络地坐在了姬无盐的另一边,俨然一副“我与你是自家人”的模样,分外地不见外。 姬无盐低声应着,“我晓得,没搁心上……我同太子也有些嫌隙,她想挑我刺儿也正常。”说完,眨眨眼,些许俏皮之色。 二夫人微微一愣,“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对上姜氏看过来的眼神,连忙抿了嘴,只是嘴角笑意还是半点遮不住,偷偷笑着,“你这妹子,倒是合我胃口!” 第327章 小兵小卒、阿猫阿狗 姜氏在一旁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之前总觉着姬无盐这人吧,是那种极有家教、场面上事事周全的女子,看似温和,实际上和谁都有些距离感,不交心、不得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好相处”的人。没想到……清清冷冷的小丫头,遇到老二家的,竟突然像是换了个芯子似的。 也不知道该说老二家的厉害,还是该说姬无盐藏得深…… “对了!”贵妃于首座之上,突然开口唤道,“宁老夫人……之前听说你家修远出了点事情,这,可有消息了?” 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向宁老夫人,看着对方倏地笑意尽散的脸,偷偷和身边人交换了个古怪的眼神——这是,搞事呀。 “谁不知道这三爷是老夫人的命根子啊!我听说呀,那几日整个宁国公府都戒严了,进不去、出不来……就防着消息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呢!” “哪能不防着呢,这不,一听这消息,病了……还是姬家那大夫给救回来的……如此才知姬家竟然藏了位神医。你说这姬无盐手上,攥着个老夫人的救命之恩,难怪这婚事未成,就坐在那两位中间了……”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灵犀郡主想去探望都被拦下了……可谁知,愣是被一个小丫头说漏了嘴。你们是不知道,宁二爷大怒,直接将那丫头活活打死了丢出来的……啊哟,那场面,想起来就怵得慌……可怜的小姑娘哟,浑身上下被打得骨头都露出来了!” “哎,别说了,晦气!”有夫人低呵,说完,朝着老夫人的方向努努嘴。 宁老夫人敛着眉眼似笑非笑的,指尖攥着手中帕子没动静,半晌才“呵”地笑出了声,声音微凉,“要说我们家修远失踪这件事吧,我们家老二做得也不好,瞒着我……我知道的时候,这朝堂之上都讨论完了。陛下既下了定论,我就不好闹了,不然,老婆子我这个一品诰命,如何也要拄着龙首拐杖上朝堂之上敲打敲打才是!” “要说这工部侍郎……”说着,皱眉看向自己带来的那位女眷那边,迟疑,“丫头,那工部侍郎叫什么来着?” 姬无盐笑容可掬,“宁姨,工部侍郎郭文安郭大人。” “对,就他!你瞧,老婆子我都记不住名字的小兵小卒……若说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着我家修远动手,我是如何也不信的,可见这背后有人呢!” “宁姨。”姬无盐继续唤道,眉眼弯弯地劝道,“郭大人女眷今日想必也在场,您这样说……不大妥当。” “不大、妥当?”老夫人冷笑,谁也不看,容色冰冷又讥诮,“老婆子我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去的人了,这辈子就没学会如何看人脸色说话……别说女眷了,就是陛下今日坐镇在这,老婆子我还是这句话,这背后啊,一定有人!就凭他一个小小侍郎,就敢在我宁国公府脑袋上动土?呵!” 四下寂静无声。 贵妃的脸色难看至极——谁都知道,老夫人这是含沙射影呢,矛头直指左相府,可自己这边却只能忍着假装没听出这其中弦外之音来,不然呢?总不能急急忙忙地对号入座吧? “宁姨,您消消气儿。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气坏了自个儿,不值当。您也说了,不过就是一个您记不住名姓的小兵小卒,宁修远什么人,还能着了他的道儿?您且瞧着吧,他总能安全回来的。” “也是。”老夫人冷哼,“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想来谋害我家儿子,当真是没点儿自知之明。” 小兵小卒、阿猫阿狗……宁老夫人在气头上,谁还敢言笑晏晏地说笑?一个个敛了呼吸缩了脖子,噤若寒蝉。不由得心中暗忖,这皇后宫里和这寿星宫里的气氛,当真是截然不同呢,难怪白家不来人,感情是让宁老夫人自由发挥呢!毕竟,白家也是嫌疑人之一,若是白家女眷在场,宁家总要顾着几分交情与面子,收敛一二。 姜氏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好一个劝慰,当真火上浇油。小丫头不说话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半点存在感也无,甚至看起来还有些瑟缩与内向,可一开口,就能轻易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当真气质百变,比老二家的还不省心。 方才婆母还担心小姑娘紧张,起初自己看着她敛着的模样也是这么以为的,如今才了然,什么紧张,这丫头胆子大着呢!往后这宁国公府,老二家的加上这位,怕是消停日子不多……姜氏暗暗摇头苦笑。 “哎……”有夫人耳朵尖,碰碰边上的,“听到没,这小姑娘叫宁三爷,连名带姓地叫呢……之前灵犀郡主都不曾如此叫过吧?” “是吗?”对方却没在意,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道,“不能吧?” “怎么不能呢,我听着呢!你看灵犀郡主……那脸色,难看的哟……” “要我我也难看呀,郡主年岁也不小了,若非等着宁家这位爷,早该成亲了。谁知,等来等去的,陛下也试探了,尤家也试探了,就没等到这位爷松口答应。如今看来,之前宁老夫人天天嚷嚷着给三爷介绍姑娘,不也是一种表态嘛!你看如今这位,直接带着上了宴会,虽未明说,可意思不明明白白搁在那了,这是她家三儿媳……” “这姑娘看来也是个狠角色。” “能不狠嘛,你再看贵妃脸色?之前皇后宫里乖乖巧巧的小丫头,这会儿口口声声看似劝慰,实际上呢,一把刀子一把刀子地丢人心窝子呢!普通的小丫头谁敢?” “这年头的乡野小丫头都这么狠的?” “谁知道呢……” 压低了声音的絮絮叨叨,在压抑安静地几乎落针可闻的室内,多多少少能被人听去些大概的意思。贵妃听着,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姬无盐!当真是好狠! 第328章 叶宛如的盘算 大庭广众之下,生生咽下了一只苍蝇。贵妃的脸色青黑青黑的,带着甲套的指尖死死抠着扶手座椅,绷着一张脸,皮笑肉不笑的,那笑容看起来像是要将姬无盐整个儿拆吃入腹的那种狠。 只是那狠辣转瞬即逝,贵妃懒懒靠向椅背,挑了挑眉梢,唤道,“姬姑娘。” “听说姬姑娘是风尘居的琴师……前几日太子提起,本妃才知这燕京城如今多了个风尘居,说是声名鹊起,倒是本妃久居深宫孤陋寡闻。本妃便想着,如何也要见识见识……遂命礼部发出了邀请,谁知,礼部疏忽,竟然没请姑娘……本妃还道可惜。今日得见,才知礼部不请,也是有用意的……”她懒洋洋地笑着,眼神迷离,“姬姑娘,恭喜。” 不说恭喜什么,只道恭喜。 在场都是人精,几乎瞬间都明白过来贵妃未尽的言辞——恭喜,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当下众人脸色精彩纷呈,暗忖今日这宴会,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左相府和宁国公府经宁三爷一事之后,看来是彻底撕到脸面上来了。正准备看宁老夫人反应,却见姬无盐大大方方地起了身,甚至款款行礼,含笑,“谢娘娘。借娘娘吉言。” …… 当真优雅呢,反而那个挑起事端的人,很明显的……气着了。 “要说我家三丫头呀,就是这点儿好……懂礼貌!”老夫人哈哈笑着,称呼都变了,就怕别人不知道这是她家老三的媳妇儿似的。 众夫人纷纷附和,故作轻松地将话题带了过去,但气氛却是回不去了,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沉沉压着,让人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轻松地说笑了。 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挨到了午宴时分,起身前往宴会厅之际纷纷暗中盘算,这宁家老来子果然是老夫人命根子,之前这贵妃和宁老夫人还能相敬如宾,大致还能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和气,今次却不同了,直接就针锋相对上了。还有此刻和宁老夫人手挽着手走着的宁家未来三儿媳…… “若是不出意外,这位就是未来的宁国公夫人了。” “不可能吧……宁家真准备传位给小儿子?这乡野出身的小丫头能担得起国公夫人的担子?我以为之前传言说要给三爷是为了灵犀郡主呢!……这老大那边能同意?” “倒是不清楚……不过今日我瞧着,这小丫头倒是有几分能耐的样子……和郡主比起来,也不输几分。” “小声些,别让听去了……”说着,眼神飘向斜后方,努努嘴,那边,叶宛如正挽着黑着脸的尤灵犀走着,一边走,一边朝着这处看来,目色冰凉。 闲言碎语瞬间悉数咽了回去。 可该听到的,还是听到了。尤灵犀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屈辱感,浑身冰凉、气结,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个感觉从跨入皇后宫里的那刻起,就已经有了。所有人都冲着你笑,可那笑意里,带着唏嘘、戏谑、怜悯,像是可怜一个失败者。 叶宛如甚至都听到了尤灵犀磨牙的声音……她沉默着走了两步,犹豫片刻,唤道,“郡主……可见过鲛纱?” “鲛纱?”满脑子都是那些比来比去的八卦声音,她脸色极其不好,日光都照不暖的冰冷,闻言蹙着眉头没什么耐心,“什么鲛纱不鲛纱的……你管那玩意儿作甚?本郡主也不过就是见了一次,在皇后宫里看见的罢了,你还想要鲛纱?想什么呢!”心情不顺畅,说出的话便也冲得很。 俨然有一种这不是你配得上的东西你别肖想了的意思。 叶宛如面色微微一僵,讪讪笑着,继续说道,“倒不是我想要……那么名贵的东西,我也不敢想哇。只是之前,在一家成衣铺子里见到件衣裳,挺好看的,想着买来参加今日的宴会……谁成想,那家铺子的掌柜竟开价一万五千两,还说那是鲛纱。我自然是不认得鲛纱的,左右也买不起,只是这会儿想到,问问郡主。” 她瞒着没说那铺子是姬无盐的。 尤灵犀皱着眉头偏头看她,想也不想就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假的。别被骗了。随随便便就一件鲛纱挂在那里卖,想什么呢……” “倒也是……”叶宛如点点头,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走了两步,摇摇头,失笑,“我也这么说,那掌柜还笑话我没见识,说这衣裳姬小姐已经定了,即便我想要也没有呢!” 脚步一顿,尤灵犀偏头看去,“谁?” “姬小姐,也不知哪个姬……”脱口而出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尤灵犀的意思,“嗨”了一声摆摆手,“不可能啦!郡主,这姬无盐能有多少银子,一万五千两买件衣裳?把她卖了都不够!何况,也不是她身上这件。” 即便叶宛如如此说着,可尤灵犀还是觉得,这位“姬小姐”最有可能的还是姬无盐! 燕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姬小姐实在不多,何况还是有实力买得起一万五千两一件衣裳的姬小姐……她看着姬无盐的背影,目露嘲讽,“她买不起……不代表宁家买不起。她多好的手段呢,哄地宁家人为她一掷万金,也不是不可能……明日一早,咱们就去那家铺子瞅瞅,所谓的鲛纱到底是不是鲛纱……” 于无人所见的角落里,叶宛如轻轻地,抿着嘴笑了笑,道,“好……如若是假的,倒也能为那位姬小姐,省一笔银子了……” 尤灵犀扯了扯嘴角,省银子?呵……丢人才是真! 众人兀自揣测里,宁老夫人却是不大赞成姬无盐方才最后那些锋芒毕露的话来,她叹气,“你这丫头,小小的年纪,哪里学得这些个事事往自己身上揽的七窍玲珑的心思。我一个历经沉浮大半辈子的老太婆,还要你小丫头挡在身前?像话吗?” 姬无盐后来几句话的用意,本就不是帮腔起哄劝慰…… 第329章 二老争一女 流言最是伤人,也是有心人最好的武器。 今日宁老夫人说郭文安是“小兵小卒”,明日兴许就会传出宁家人如何如何功高盖主、不将朝廷命官放在眼里云云,这些话说一次、两次,宁国公府都没有关系,但三人成虎…… 而在这些女眷眼里,比宁老夫人更好嚼舌根的对象,自然是她姬无盐。比宁老夫人的傲慢言论更博眼球的,自然是她姬无盐大放厥词。 这些,老夫人自然看得明白。 姬无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身上也没几句话是好的,多些闲言碎语的,也就感觉不到了。您却是不一样的。” 一旁二夫人没听明白,眨了眨眼,还是没明白,遂问姜氏,“啥意思呀?” 姜氏摇摇头,只作不知,二夫人当下就松了一口气般,“你也不晓得啊?哎……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弟妹有时候看起来挺、挺深沉的,可有时候看起来吧,好像和我也没什么区别……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姜氏点点头,的确如此。 其实这件事一开始她也没看懂,只以为事关三爷,姬无盐紧张一些也是有的,可婆母如此说之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般的意思在里头。就像二夫人所言,突然觉得姬无盐挺深沉的…… “原也不是一般的小丫头嘛。”她笑笑,低声说道。一般的小丫头拿得下他们家金尊玉贵的三爷? 俩人声音都低,但碍不住距离近,所言只字不差地入了耳。老夫人拍拍姬无盐的手,附耳低声问道,“我家这俩……还行吧?” 姬无盐眯着眼笑,眉眼弯弯,眼角都笑出了细纹来。 …… 宴会在金銮殿边上的一个小殿里,说小也不小,只是和金銮殿比起来,总是小一些的。大臣们都已经到了,三三两两说着话,白老夫人也到了,正拉着沈洛歆的手问东问西。沈洛歆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姬无盐,偏着头指给白老夫人看。 远远的,姬无盐格外清晰地看到白老夫人做了个“啊哟”的口型,转身就迎了上来。于是,她眼角处的细纹,又深了些。 “啊哟,我说你个老家伙怎么这么晚……感情你还去后宫了?就你们的关系,还进宫去请安?你这人呀,就是事儿多!”白老夫人压着声音指摘宁老夫人,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眉飞色舞地像个孩子。 宁老夫人满脸嫌弃,“就算和她不好,这不也得去给你女儿请安不是?不然,这外头又要说咱们两家关系不好了!” “嘴在他们身上,你管东管西的还能管别人嘴巴说什么话哟?”说着,冲着姬无盐招招手,“丫头,过来给我瞧瞧,这么许久不见,也不来家里坐坐……一切可好?” 姬无盐含笑颔首,“祖母。一切都好。您身子骨可硬朗?” “硬朗硬朗!”白老夫人频频点头,拉着姬无盐上上下下打量,最后斜睨她一眼,“瘦了!” “没有……还胖了呢。” 白老夫人拉着不撒手,“待会儿席间,陪我坐呗?” 宁老夫人却是不愿,“怎么就陪着你坐了,又不是你白家人!” “怎么不是了?没听叫我一声祖母的吗?” “叫一声祖母就是你白家的了?她还叫我一声宁姨呢,再说,她还是我未来儿媳妇,自然是跟着我一道坐的!” “未来儿媳妇那也是未来的,等真成了再说!” “嘿……” 宁老夫人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却被老姊妹说地哑口无言,一时间气地牙痒痒,伸手就来抢姬无盐,白老夫人眼疾手快,将姬无盐整个儿藏到了身后,才舔着脸笑嘻嘻地凑到宁老夫人跟前,“嘿嘿,老姊妹……你瞧你,人都是你家的了,借我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嘛!再说,你借我一个,不还有两个陪着你嘛,我这处却是没有……白行她娘昨儿个闹肚子,怕闹笑话,没来。” 话至此,倒也实在不好拒绝,当下摆摆手,“罢了罢了!不过我可说好了,这丫头我宝贝着呢,你可得给我照顾好咯!” “放心放心!”白老夫人摆摆手,一手牵着姬无盐,一手又去拉沈洛歆,眉开眼笑地,“走走走,咱们坐着说话去……” “……”不是说好的没人陪么?宁老夫人摇头失笑,倒也没真的计较,毕竟,沈家姑娘身份也尴尬,有白老太拉着,自在些。她摇头失笑,也往自己的位置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这老家伙……愈发地没脸没皮了。” 姬无盐随着白老夫人入坐,一旁白行冲着她摆摆手,笑着打了招呼。他的身边坐着白父,这是姬无盐第一次见到这位工部尚书白大人,和白行三五分相似,更沉稳些、更不苟言笑些。对方偏头看来,点了点头,眼底并无笑意,她半起了身子行了礼。 落座时,姬无盐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样一个人,绝对不可能这么多年来对郭文安的所作所为真的半点不知情。只是不知,他在这件事情里,到底扮演者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正想着,另一边沈洛歆越过白老夫人从身后碰了碰姬无盐,无声询问,怎么了? 姬无盐摇摇头,也无声说道,无事。 沈洛歆看看外头,皇帝三人还未过来,此刻殿中大部分落了座,不过仍是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她半起了身子拢了拢裙裾,弯腰同白老夫人交代道,“老夫人,我……出去下。”说着,指了指外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道,“之前水喝多了些……” 这理由,当真敷衍。 白老夫人却并未怀疑,只颔首,认认真真交代道,“若是不认路,找个宫女问一下……不要乱逛,早些回来,宴会快开始了。” “好嘞!”沈洛歆笑着颔首,又和姬无盐交换了个眼神,才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还真的招了个宫女在问路……姬无盐笑着收回目光,继续和老夫人说话。 第330章 落入敌手 贵妃是和皇帝、皇后一起来的。他们到的时候,沈洛歆还未回来。 众人又是好一番请安行礼,然后宫女太监们上了酒水、前菜。 皇帝坐在上座,漫不经心地朝着众人举了举杯,就懒洋洋靠着椅背,道了句,“开宴吧。” 多少有些意兴阑珊的意思。 话音落,丝竹声起。姬无盐越过抱着琵琶款步上前的女子,看向上座的皇帝,已至中年,一身玄色常服,看起来比之前风尘居所见更多了几分威严。她看向对方,对方似有所感,也看了过来,几不可见地冲着她点了点头。 白老夫人见状,倒是有些意外,问她,“你见过陛下?” “嗯。”姬无盐如实相告,“之前见过,和宁三爷在一起。” 她避开了风尘居这一点,只说了宁修远,听起来的确也正常,白老夫人缓缓点着头,收回目光,只低声交代道,“咱们这位陛下,心思深。虽然看起来和颜悦色的没什么架子,却也疏忽怠慢不得。” “好……我晓得。”姬无盐乖乖巧巧应着,心中却暗忖,权利之巅的男人纵然和颜悦色,那也不过是没有被触及到利益底线之时的怜悯罢了,你受着,也得如履薄冰地受着,但凡些许疏忽大意,可能这泼天的怜悯就会变成泼天的灾难。 这些她自是明白,便不可能疏忽。 一曲已毕,沈洛歆还未回来。老夫人心里开始打鼓,那事儿哪需要这么久?当下低声吩咐身后伺候着的嬷嬷,“你悄悄地,沿途去找找看。那丫头很少来宫里,莫要走丢了……” 嬷嬷应声退下。 老夫人仍在担心,走丢了误了宴会倒无妨,只是这宫里随随便便遇到个可能就是什么贵人、亦或者贵人身边得宠的仗人势的,许四娘不在,沈父又是个出了名没有脾气左右逢源的,届时,连个护着的人都没有。 …… 令老夫人连连叹气担心的沈家小姐压根儿没有喝多了水,她不过是不喜那些你拜我、我拜你的场合,借故溜出来透口气罢了。 方才她在偏殿遇到了带着姑娘做最后准备工作的朝云姑姑,特地问过了,风尘居的节目比较靠后,她完全来得及在后宫转一圈再悠哉哉的溜进去一样误不了事。至于之前那些你冷嘲我我热讽你的事情,她不擅长,还是留给姬无盐吧。 她随手找了个打扮最低调的宫女,让人带路到了御花园,随手给了几个碎银子,那宫女千恩万谢着走了——这也是姬无盐教的。作为沈洛歆自己,她之前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随手给小费的,顶多说声谢谢。 御花园不远,时值秋季,院中姹紫嫣红,煞是好看。难怪古往今来关于后宫男女不得不说的故事,绝大多数都发生在御花园里……沈洛歆一边摇头失笑,一边往最里头的假山走去。今日贵妃生辰宴,后宫里人来人往也多,想要图个清净还真只能往角落里呆。 只是,刚刚靠近那处假山,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假山里头传出来,还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听不真切,其中一人的声音有些熟悉,还有一个……沈洛歆倏地瞪大了眸子! 嘶哑、难听,入耳只觉得生锈的锯子在耳畔狠狠扯着枯木……黑袍天师! 黑袍天师竟然在宫里?!还是说……他本来就是皇帝的人?! 沈洛歆吓得灵魂出窍,三魂七魄都散尽,没了主意般地想要找姬无盐,却又担心这期间又让人给跑了,左右为难之际,脚底突然踩到了什么,咔嚓一声,声音很轻、很脆……沈洛歆仅剩的思考能力瞬间消失殆尽,扒着假山连呼吸都不敢。 里头的对话声也停了。 好一会儿,才传出来黑袍天师的声音来,“宴会开始了,您先过去吧。等您走了我再离开,如此不显眼一些。” “好。” 窸窸窣窣声又起,紧接着就是脚步声。沈洛歆赶紧找了一处隐蔽的假山躲了,刚遮住身形,就看到李裕齐从洞内走了出来,当下竟是松了一口气——幸好,事情没有变得更严重,黑袍天师真的是李裕齐的人。 方才那一瞬间,沈洛歆甚至已经盘算好了,若黑袍天师真是皇帝的人,那什么都别管了,直接带着许四娘、拉上姬无盐逃江南去吧!管它什么人牲还是蛊虫的,小命要紧! 没有人比沈洛歆更加畏惧皇权的了,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清晰地告诉她,单枪匹马永远别想斗得过皇权。 别人穿越都是改变命运、改变世界、甚至改变历史,便是对上皇权也能仰着脖子将帝王威严一脚踩在脚下,甚至还能蹍上一蹍。她沈洛歆不敢,她只想老老实实地活到寿终正寝。 所以,此事幕后并非皇帝,让她心神一松,几乎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只是,屁股到底没有触及地面,眼前一黑,脖子就到了别人的手里……窒息的感觉宛若泰山沉甸甸压下来,但最可怕的,仍然是黑袍之下那张别人看不到、而她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脸。 黑袍天师。 他一手抓着沈洛歆的脖子,一边歪着脑袋,那张畸形的、甚至不能叫做“脸”的东西,桀桀怪笑着,“瞧……我抓到了什么?一只胆大包天的小麻雀……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怎么,这次没有人护着你、保护你了额?你的姬无盐呢?” 声音刺着耳朵,沈洛歆却连眉头都不敢皱。 他的手抓地有些紧,沈洛歆呼吸艰难,更别提说话了。 她双手去扒拉那只手,看看触及之际,浑身汗毛直立,一阵令人恶心的恶寒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只手……那只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无法低头,看不到,也不敢说什么戳人伤疤的话惹怒了对方,只尽力扯着嘴角笑,“嗨……那什么,大家都是一个地方来的,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什么,我是想说,你别杀我,杀了我,这世界上你孤苦伶仃的,多可怜儿是吧?” 第331章 你也是穿越的? 黑袍人压根儿没听明白,但这人临死之前的言辞着实有些古怪,不求饶命,在那叽叽歪歪胡言乱语,这是……吓破胆了? “谁跟你一个地方来的?沈小姐死到临头套近乎都不会套吗?”他桀桀笑着,笑声像是声带撕裂般地难听,又像是一条被拉地极长极紧绷的弦,入耳都觉刺痛。可他自己浑然不觉,甚至似乎很享受这种握着别人咽喉的感觉般。 掌他人生死的感觉。 沈洛歆死死扒着对方像是皮包骨一样的爪子,心中惊惧让她语无伦次,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也不过就是凭本能在说,具体说了什么,压根儿不记得,这会儿听着对方嗤笑,只觉得脑子里最后一根弦轰然断裂,甚至回弹的力道狠狠抽打上她的神经。 那一瞬间,她几乎就见到了死神,见到了暗室里一手镰刀一手天平的死神,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能杀我,杀了我再也不会有人理解你的阿努比斯了!” 桀桀怪笑的声音倏地一顿。 大约是笑得太久了,以至于他的嗓音已经沙哑到像是年久失修的卡涩磁带,杂音很重,却依稀还能听清。 “阿努比斯……”他像是失神般喃喃重复,然后,抓着沈洛歆脖子的手开始颤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头,透过宽大兜帽的下沿看着眼前的女子,“你……你也是穿越的?” “是、是是……”她频频点头,这才恍然间发觉自己说了许多话,这最重要的一个词汇愣是没说出来过,“对对对!我就是穿越来的,同你一样!” 抓着脖子的手明显松了一些,不过没有放开,只是能正常呼吸的程度。 沈洛歆抓着那只手,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像一条干涸太久的鱼终于回到了水里一般,她从未觉得空气如此甘甜过。 头顶传来嗤笑声,“这么怕死……” 沈洛歆微微一愣,继而苦笑,却并不觉得丢脸。是,她沈洛歆是怕死。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才会更加怕死。 活着的时候,其实很难对“死亡”真正地感同身受,“生命诚可贵”就是一个响亮的口号,而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什么后悔、什么珍惜,就成了一句空谈,一切都来不及了。得神明偏爱,亦或者祖上积德,至今为止沈洛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那几十亿人口中极特别的一个,有了两世为人的机会。 这千千万万分之一的机会,如何能够不珍惜? “我是怕死。”她说,“总要死的。还能好好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活,偏要急巴巴地去死。”呼吸顺畅了些,她说话也顺畅多了,脖子上的那只手便没那么可怕了,她靠着身后假山山体,扯了扯嘴角,想笑,偏偏紧张太久,一下子松懈下来有些无力,笑得格外敷衍。 笑完,又道,“你抓着我脖子不累啊?就你那身手,来十个我朝着不同方向跑,都跑不掉……想想也亏,别人穿越上天下地无所不能,我穿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还爹不疼娘不爱地遭嫌弃。” “憋屈。” 黑袍天师想了想,似乎觉得也对,收了手后退一步,也靠着一旁假山,竟然心平气和地聊起了天来,“许四娘不是对你挺好?还有那姬无盐……不会也是穿越的吧?” “有一有二再有三,就不合适了。”沈洛歆摇摇头,“她不是。她呀……只是比较聊得来的朋友……”她不欲多说,却又不敢避而不谈,只尽量让自己显得无亲无挂的,免得让人拿捏了把柄。 说完,状似不甚在意的样子,又道,“说说你吧。” “说我什么?” 秋风和暖,从不远处人工湖湖面上吹过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安抚着沈洛歆掩藏在看似轻松的外表之下的惊惧。逃,她是知道自己逃不掉的,古厝那样的高手都没能从对方手里讨到好,别说自己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了,只能智取。 套近乎、安抚、“交心”。 若是能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自是最好。她低着头碾着脚尖,说道,“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是哪里人,又是做什么的……我总不能天师天师地叫你吧。” “天师也不错啊,我就喜欢那些人叫我天师。金山银山地捧到我面前,唤我天师,让我拯救他们于疾苦。” “呵……朋友,醒醒。那是之前。”沈洛歆还是不看他,言语嫌弃,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松懈,唯独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死死抠着假山嶙峋的纹路,她提醒他,“如今我但凡当街叫一声天师,你看看他们是来打你还是来求你。” “我也不可能在长街上出现呀!”他说,说完,自己默了默,“林一。你叫我林一吧。” “林一?哪个林,哪个一?” “双木林,一二三四的一啊。” “真名假名呀?这么敷衍?” 对方低着头呵呵地笑了笑,“是啊,就是这么敷衍。取名的人敷衍我有什么办法……之前还怨怼过,来了这里才发现……至少还有个名……该知足了。”嘶哑的嗓音本来尖锐,这会儿却暗沉了些。 沈洛歆微微偏了视线过去,看着他宽袍的下摆,半晌,似乎是有些同情、有些可怜,斟酌着欲言又止,“你……那你做天师之前,这里的人叫你什么啊?” “喂。” “什么?” “喂——就这么叫我。”他说,说完似乎还笑了笑。 沈洛歆微微一愣,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其实在看到对方那张脸的时候,沈洛歆就猜到了这个人一定有一段黑暗绝望而漫长的过去。却也没有想到,会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如此两厢对比,方才自己故意为之的抱怨,就显得格外地平乏无力。 她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对面站着的这个,是恶贯满盈的天师,身上背负了不知道多少杀戮与罪孽的天师,如此之后,她才不会让自己真的心生怜悯。 第332章 林一的故事 “那……”沈洛歆张了张嘴,下意识抬头看去,抬头抬到一半,却又倏地顿住,“那你……”到底是没有问下去,咬着嘴唇没说话。 对方却突然格外地善解人意,扯着那难听的嗓子笑了笑,“你是想问我爹妈吧?……呵,生而为人,怎么可能没爹没娘……我自然也有。我不仅有爹娘,我爹还挺有钱的……” 有爹有娘,却没有名字。沈洛歆扯了扯嘴角,到底是没将那句“倒还不如没有的好”说出口来。 时辰差不多了,她不大想听什么悲情故事,更不想听一个身负罪孽的注定为敌的人的悲情故事……哦不对,是已经为敌了。这个自称“林一”的黑袍天师,追杀自己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沈洛歆不想听,林一却似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似的,靠着假山低着头,唤道,“诶……跟你说个故事吧。我娘是我爹众多小老婆中的一个……大约也是不得宠的那一个。我出生以后,大抵她觉得她能够母凭子贵了,可惜……事与愿违,我爹还是不爱她,也不宠她,于是……她疯了。” “人呐,真脆弱。” “可也真绝情……至今我也不知道她是真疯,还是装疯卖傻。她竟对自己十月怀胎的亲生子下了手,嫁祸给我爹的那几个老婆们……你说,是不是挺狠的?”说完,又扯着嗓子笑了笑,大抵他很少一下子说这许多话,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咳地撕心裂肺地,就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一边咳,一边还在笑,躬着身子,以最狼狈的姿势。 沈洛歆瞠目结舌!所以、所以这人全身的伤疤,都、都是……这真的只是“挺”狠吗?!若非真的疯魔,怎么会有人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沈洛歆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又张了张嘴,才声线干涩地问道,“那、那你、那她如今……”她甚至觉得,连“你娘”二字都说不出口。 林一已经不笑了,他支着自己的膝盖躬着身子咳,咳完才言简意赅道,“死了。被我爹……弄死了,弄死之后,把我也丢了,大抵是觉得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丢他的脸了吧。若非穿越生来便知世事,怕是我如今也要以为,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罢了。” 倒不如不知世事。沈洛歆如此想着。 她没有问林一这个挺有钱的人家是哪家,她心中隐有猜测——即便尊贵如宁国公府这样家室的,娶个三五房妾室,大概率也不会斗到这个地步。加之林一的所作所为透露出来的端倪,他这个挺有钱的爹,大概就是李氏皇族这一代的族长,东尧国的皇帝陛下。 只是,这个疯魔的“妾室”和不明不白“夭折”的皇子倒是没听说。不过想来也是,这样的丑闻,大概率是会被抹杀的,一个连名姓都没有的皇子,更加不可能出现在史官笔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洛歆也不急着过去了,索性趁着大好的机会,打探一些消息,“后来呢?你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成为的天师?” “老头子在乱葬岗救了我。他说那时候我只剩一口气了,周围蹲着好几只虎视眈眈的秃鹫。彼时老头子也不觉得我能活下来,但他不忍心我死后还没个全尸,想着把我带回去,是生是死看我自己造化,若死了,他好歹还能埋一埋我……没想到,我都成那个鬼样子了,竟还活了。之后他就一口米糊一口米糊地将我养大了。” 后面的事情就很好猜了。 被米糊喂大的“野孩子”展现出了某些方面惊为天人的天赋,道宗教沉寂了数代人,不瘟不火地,突然出现一个天纵奇才,可不得倾囊相授。 “道宗教呢?那个……那个老头子,就没给你取个名儿?” 林一微微一愣,突然嗤笑一声,像是突然擦了刹车的轮子划过粗粝的地面发出的声音,“……你没见过我的样子吧?想见见吗?” “不要!”沈洛歆想也不想就拒绝道,说完才觉得这么直接有点伤人。伤了对方倒是没事,左右不是什么善茬,但万一惹得对方突然恼羞成怒了,到时候受罪的还是自己。于是,她呵呵地扯着嘴角笑,“那什么,我就是听个故事……走出这里,我就得忘了的。我也不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万一到时候你后悔给我看了,可不得要杀人灭口。我不看……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林一偏了偏头,就像是寻思着这其中几分真假,半晌,一边颔首一边喃喃,“难怪,我总觉得你不敢看我……原来是担心被我杀人灭口。呵,要杀早杀了,你说得对,好不容易有个前世老乡,想起来竟也觉得没那么寂寞了。左右你也是个惜命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留着你性命也无妨。” 沈洛歆倏地松了一口气,扯着嘴角,“我谢谢您嘞!” “不看就不看吧,也的确没什么好看的。”林一直起了身子,他似乎因为沈洛歆的这一番插科打诨平静了许多,看着假山继续说道,“老头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厌恶我……甚至,在之后的许多许多年里,他都后悔最初的善举。他不止一次地,说我恶心,说恨不得掐死我……他就是那个叫我‘喂’的人。甚至,到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就给我下毒,想毒死我……只是,那碗有毒的粥,最后终究了他自己的性命。” “他死了以后,我扫清了所有反对的人,成了道宗教的天师。”说完,他又笑。 沈洛歆却彻底笑不出来了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生啊。 自出生起,便不得父亲待见,被母亲当作争宠、陷害情敌的工具,随后被人从秃鹫口中救下,以为得到了救赎。可偏偏,刚出狼窝,又进虎穴……正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第333章 你们,是一样的 老道士的善心,其实沈洛歆能够理解,甚至,之后他的舍弃,沈洛歆觉得,自己也大约能明白。最初的善意是真实的,最后的舍弃亦是真实的。 生而为人,其实都是复杂的。 那时一念而起的怜悯是真,只是那一念而起的善意与怜悯仅限于给一个面目全非的幼童提供一个完整得体的埋骨之地,却并不足以支撑起往后几十年的朝夕相处。最后的那碗毒药也是真,那是本就微薄的善意在这张惨不忍睹的皮相下,日日消磨殆尽最后余下的惊恐与厌弃。 要说纯粹的恶,或者说一切悲剧的源头,大抵就是那个贪欲过剩的母亲,她大抵至死都不会想到,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早已记事的魂魄。 这样的事情,让人五味杂陈,诚然,好像谁都有错,可似乎又说不上来到底是谁的错。沈洛歆叹了口气,“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将你的愤恨发泄在那些无辜百姓身上……你这样,和你娘又有什么区别?” “你觉得她罪恶滔天,你恨你爹娘恨到恨不得他们通通去死,可是林一……你却又因着这恨,为自己徒增杀孽,殊不知,又有多少人恨不得你去死……” 对方微微一愣,隔着宽大的兜帽“看”过来,那目光宛若实质砸向沈洛歆头顶。 沈洛歆整个人差点吓得一蹦三尺高——糟糕!她不该一时松懈就什么话都往外说的!这是个杀人摸头啊!背在身后的手倏地攥紧,沈洛歆扯着嘴角冲着对方讨巧地扯了扯嘴角,“嘿嘿……那什么,我的意思是……是……” “是什么?”对方好整以暇地问她,“你的意思是什么?” 是什么?平日里还算灵活的脑子这会儿大约已经罢工了。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什么? 沈洛歆倏地抬头,直直看向那张今日一直不敢直视的脸,捏着拳头咬着牙字字铿锵,“我的意思就是你不能这样!老头子舍弃了你,你也报了仇,那毒药他自食其果,你娘拿你争宠、陷害其他妻妾,如今也身死魂消,说到底,你就算要恨,如今能恨的也只有你爹了,这天下百姓何时对不起你了?你要拿他们做人牲、养蛊虫!” “嚯……你都知道啊……” 还是那般轻描淡写的语气,偏偏他声音受损,再如何轻描淡写都像是生了锈的锯子费力拉扯的样子。说完,他微微颔首,“你不是怕死嘛?方才还担心被我灭口,这会儿却是不怕了?” “不。我真的怕死。”沈洛歆摇摇头,背手的手缓缓垂到身侧,仍攥着,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一次重申,“能好好活着,能被太阳晒着、能被这风吹着,能自由地呼吸着,为什么不活?若是不出意外,我不会再活第三回了,这条命之后,我要死很久很久……这里也没有火化的概念,我的身体会在黑暗潮湿的地底一点点发臭、腐烂,所以我怕死。” “明明知道,说些讨巧卖乖的话,喝喝茶、绣绣花、写写字,偶尔借用一下那些熟稔于心的诗词歌赋,我就能成为这燕京城里的名门才女,日子远比如今要好得多,可我还是选择了仵作这个即便在那个世界都被无数人嫌弃的职业……所以可见,我这人就是这样拎不清。我同样知道,这些话不中听会惹怒你,惹怒了你对我没有半点好处,我的小命可能就交代在这了,可是……我就是这么拎不清呀!” 她偏头冲着他笑,笑容热烈地像是天上的太阳。她说,“林一,阳光不燥、微风正好,都是我想要努力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是我宁可舍弃了性命,也不愿违背的,就是这里……” 她指指自己的心脏的地方,声线从容,“即便花费这许久听了你这么漫长的故事,心有戚戚,觉得你的确也是可怜。可命运无常,并非你作恶的借口。我自认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数次追杀于我,甚至不惜推我落山,是太子殿下的命令,还是你担心我在那些尸体上发现什么,我不想问……因为不管答案是什么,你……和他们,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地……为了自己视他人生命如蝼蚁。” “你们,是一样的。” 说完,她便沉默。 她很想表现地大无畏一些,譬如眼神坚毅地看着对方,视死如归的样子。可林一的那张脸,她实在不能多看,匆匆几眼已是极限。于是,她的英勇就义,注定表现不出来。 心里打鼓,七上八下。 对方也有些诧异,于宽大兜帽下挑了挑眉头,半晌,低低笑出了声来。笑声虽低,却很用力,像是午夜桀桀怪叫的鸟儿,他似觉得格外好笑,笑了很久,一直到气息不继,才靠着假山平复着气息,摆摆手,“走吧。” 沈洛歆有些意外,“你不杀我?” “你很想我杀你?” “不想。”她摇头,“我说了,我怕死。何况还是被人杀死,大抵会很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鸡仔罢了……想杀你随时可以。你说得对,这世界上,大概也只有你我两个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了,若是此刻将你杀了,难免心理上有些孤单。”林一又摆摆手,“滚吧!趁我还未改变主意。” 沈洛歆点点头,提起裙子一路小跑着溜了,半点迟疑都没有。 林一偏头朝着那个方向,视线所及处,是她脚上那双普普通通的布鞋,连绣花都没有。 小姑娘一番话听起来有些故作逞强的意思,但几句话倒也实在。沈谦那人就喜欢这些个酸不拉几的文字诗句,但凡这丫头随便哼哼两句,沈谦还不得将她当个宝贝疙瘩捧在手心里?何至于如今一双精致的绣花鞋都穿不起? 当真是个矛盾的姑娘,他如此想着,就像一边怕死怕地要命,一边却又固执地连句求饶的话都没有,什么难听说什么……稀奇。 第334章 淫词艳曲 前殿,宴会之上。 风尘居的姑娘们跳完了舞,难度不高的舞蹈,中规中矩,又比较喜庆,用来祝寿自是合适的。贵妃坐在皇帝右手边,抿着嘴角夸了几句,又回首同皇帝轻声说道,“说起这风尘居,臣妾才知久居深宫孤陋寡闻了。还是太子同臣妾说起,说是在宫外声名鹊起……这礼部也是,竟没有安排进去,幸好赶得及呢。陛下……可去过风尘居?” 皇帝摇摇头,端着酒杯懒洋洋的,半晌又偏头去问皇后,“皇后可听过?” “臣妾自然是听过的。”皇后敛眉轻笑,目光越过人群看向白行,“喏,有那么个皮猴子在,臣妾耳根子可不如贵妃清净。” 皇帝也笑,“这倒是……不过这些年朕倒是发现了,这白家小子长大了,懂规矩了。之前倒是经常来朕这边坐坐,如今学了他爹一身的拘谨的毛病……” 白行嘿嘿地笑,举杯站起,“陛下,君臣之分,要的。不过……让姑父记挂,却是侄儿的错,是以,自罚一杯。”说完,仰头一饮而尽,潇洒极了。 先是君臣,后是姑侄,白行能在燕京城里混得如鱼得水,靠的绝不仅仅只是白家。 皇帝哈哈笑着,指尖遥遥点着白行,冲着皇后戏谑,“瞧,他还记得朕是他姑父。他如今同朕生疏的……害朕以为只剩下君臣了呢。” 皇后温温雅雅地笑,“这孩子长大了,是该懂点儿规矩了。之前那就是小孩子不懂道理……” “哎!可别!他白行若是同大家伙儿都一样,或者学了那宁修远那调儿,可不好、不好……”皇帝换了个姿势,支着下颌眯着眼笑呵呵地吩咐身旁张总管,“喏,将朕面前这葡萄,给白公子送过去,朕记得他小时候最喜欢吃。” “陛下您这个还记得呢?”白行笑嘻嘻地,带着几分不着调,“那,侄儿……却之不恭了?”说着,三两步跑上去,从张总管手里接过葡萄,又冲着张总管甜甜一笑,“张公公,您今儿个气色真好!” “啊哟!白公子这嘴儿……就是会说话呢!难怪陛下喜欢,隔三差五地就问老奴,白家小子这几日怎地没进宫呢?”他学着皇帝的口吻,说完又道,“往后您可得来勤快些!” “好嘞好嘞!一定一定!” 皇帝坐在上座,支着下颌看着这一老一少的互动,眯着眼晃着手中酒杯,笑意迷离。 贵妃的脸色,微微僵硬着,抿着嘴沉默着——她的生辰宴,倒是让白家这小子唱了出戏。身处后宫这么多年,她自然也知道陛下的用意,最近郭文安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连带着工部侍郎都被牵连了,降了职、罚了俸,朝野上下太多见风使舵的人,都说白家即将失了圣宠,连带着皇后之位也摇摇欲坠了。皇帝这是……哄着白家表明自己的态度呢。 只是,此举借了她的生辰宴,她便有些不喜。 又瞧着自个儿姗姗来迟,从侧面悄悄入座的儿子,这脸便愈发地漆黑如墨了——他是觉得这样猫着腰进来别人就看不到他了吗?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这吃相,当真上不得台面,做贼似的。 正欲斥责两句,却见一女子抱着琴一身鹅黄裙衫款款而来,在中间站定,行礼,低声说道,“民女若水,风尘居的琴师,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贵妃到了嘴边的斥责便悉数咽了回去,眯着眼打量片刻,沉声“嗯”了句,目光落在了白老夫人身边正在和白行说话的姬无盐身上。 琴音已起,姬无盐抓葡萄的手微微一顿,竟是凤求凰。却也不是……是若水自己借凤求凰改编的曲子,难度比凤求凰高一些,不过看得出来,若水这几日确实很努力,弹地……还不赖。姬无盐微微笑着,去抓白行递到面前的碟子里的葡萄。 每张桌子面前都有一碟子葡萄,可白行奉行着“我有的、你也得有,御赐的也一样”的行事准则,非要同姬无盐分享这一碟葡萄。 两个人分食一碟子葡萄,吃得悠然自得。 贵妃却在打量姬无盐,看她似乎并不担心的样子,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那和白行分吃葡萄。她戴着面纱,吃东西倒是也不避讳,轻轻掀了面纱一角,露出的一方肌肤白皙无暇。方才风尘居姑娘们跳舞的时候,贵妃也看着姬无盐,彼时的姬无盐托着腮看地很认真,的确是担心着的样子。 这会儿倒是不担心了? 当真是……有些幼稚呢。 一个年龄不大的小丫头片子,有些牙尖嘴利的小聪明,虽然得了宁家的喜欢,但仍然是不成气候的样子,虽然……那张嘴,挺气人。但即便加上一个风尘居,也不足为奇。贵妃靠着椅背,端着嬷嬷递过来的燕窝盏,敛着眉眼慢条斯理地抿着,心道这太子整日里为这些个小事费尽了心思四处奔忙,也难怪陛下不喜。 她这个为娘的……也不大喜。 思及此,目色倏地一凝,手中喝了一半的燕窝盏重重搁下,半碗燕窝溅起,溅在她的手背上,已经不烫了。她接过嬷嬷递过来的帕子,垂着眉眼仔仔细细的擦了,才掀了掀眼皮子,看向中间被这处动静吓得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女子,凤目一瞪,气势已生,“放肆!在本妃的生辰宴上,弹奏此等淫词艳曲是何用意?!” 淫词艳曲? 若水脸色一白,瞬间跪下磕头求饶,“娘娘!启禀贵妃娘娘,此乃凤求凰,并非淫词艳曲啊娘娘!娘娘,凤求凰不是淫词艳曲啊!”说完,砰砰磕头。 “凤求凰?”贵妃玩味一笑,冷嗤,“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当着陛下的面还敢撒谎!这是凤求凰?你觉得本妃孤陋寡闻没听过凤求凰便也罢了,你万万不该当着陛下、皇后的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撒这弥天大谎!本妃且问你最后一遍,这……是凤求凰?” 第335章 当众出手 诘问掷地有声。 若水呆呆看着,连磕头都忘了,一张巴掌大的脸,煞白煞白的,抱着她怀里的琴瑟瑟发抖孤立无援。 伏羲琴,她到底是带来了。姬无盐微微叹气,想着今日贵妃生辰,总要图个吉利,想来是不会大动干戈的,遭罪的……还是伏羲琴。这就是彼时姬无盐劝若水不要带伏羲琴的原因。 贵妃要拿风尘居的错处,但她自己的生辰宴,就不会让人在宴会上出事,不吉利,大多斥责了事,但这死物…… 贵妃突然发难,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何况若水?她跪着发抖不说话,贵妃便愈发尖锐了嗓音相逼迫,“说呀!本妃给你机会,就在这里,当着这天下文人学士,当着陛下皇后的面,同孤陋寡闻的本妃说说,这曲子,到底是什么曲?!” 皇帝缓缓靠向椅背,目光却不看若水,只看姬无盐……风尘居是姬无盐的,贵妃大动干戈责难一个小小琴师,为的……还是姬无盐。礼部的单子他见过,后来贵妃要求邀请风尘居他也知道,这小琴师就是弹弹曲儿罢了,哪有什么词,更别说淫词艳曲了。 可……没有人会站出来。这一点,皇帝知道,贵妃知道,姬无盐,也知道。 曲子取自凤求凰,若水在之上有所改动,加大了些许难度。偏偏这改动,便让贵妃有了发难的契机,毕竟,名曲凤求凰委实不能算作淫词艳曲。但若水这一改,贵妃咬定了这曲子就是“淫词艳曲”,那么它就一定是,只会有人附和,绝对不会有人站出来据理力争。 果然,一个头发斑白满脸黄斑的老人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摇头晃脑地站出来,频频点头,“回贵妃娘娘的话,老臣听曲半辈子,尤其喜欢凤求凰,不说听了百遍,五十遍总是有的,老臣敢以项上人头作保,这曲子,绝对不是凤求凰!” “就是就是!这哪是什么凤求凰!” “我、我……民女……”若水跪在地上,语无伦次,“民女就是在凤求凰的基础上稍作改动,但、但整体还是凤求凰的基调,并不是什么淫词艳曲……何况、何况这曲子、曲子、民女也未曾、未曾……” 期期艾艾说了半天,却被贵妃冷冷打断,“既做了改动,便是这改动让这个曲子如此的难登大雅之堂!来人呐!把人拿下!把那把琴……给本妃砸了它!” 三个宫女二话不说齐齐上前,两个拉人,一个拽琴…… “娘娘!贵妃娘娘!”若水被人死死按着,眼睁睁看着对方抢走了自己的琴,眼眶瞬间通红,冲着上头嘶声力竭地喊,“陛下!民女冤枉啊陛下!”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出闹剧,即便他们都知道,这就是贵妃“寻衅滋事”罢了……可仍然没有人站出来,即便是白老夫人、宁老夫人这样的,也只是面露不忍之色,却完全没有出声的打算。 并非冷血,只是她们身为一个庞家家族的老祖宗,身上背负的,远比个人情绪重要的多得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丫头……不值得。 姬无盐轻轻叹了一声,指尖葡萄出手,稳稳打上那个高高举着伏羲琴的宫女手背上,宫女吃痛,伏羲琴脱手,姬无盐飞身而起,接住了伏羲琴。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抱着那把琴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轻笑,“娘娘。不同的人听同一首曲,都有不同的理解。娘娘觉得词曲污了耳朵,坏了心情,将弹琴的人骂几句赶出去即可,若是还不解气,打一顿……可这样的好琴却是毁一把少一把,民女爱琴,见不得这般暴殄天物。” 她懒洋洋站着,从容又惬意,却也带着天地无畏的嚣张,像是一阵风过,吹落了经年累月的灰尘,露出了耀眼璀璨的核。 “姬无盐……”贵妃咬着后牙槽,一字一句地喃喃出声…… 姬无盐!李裕齐却是完全不同的震撼——好快的身法!所以,那日夜闯东宫的,果然是她姬无盐嘛!拥有此等身法的姬无盐,怎么可能会被尤灵犀推下山去?怎么可能还需要宁修远的暗卫相救?所以,这些日子她不过是躲了起来等待事情发酵而已?! “无盐……”若水痴痴地仰头看着,她不得不用力扯着自己的脖子,才能看到姬无盐的背影,眼眶里的泪水因着她的动作滑落,沿着眼角滑到耳后根,渗进头发里…… 姬无盐回头看了眼若水,轻轻叹了口气,却说不出一句怪罪的话来,“傻姑娘……不是让你别带伏羲琴吗?你以为这是让所有人都能听到你的琴音的好机会,却不知……这样的场合,又有几个人会真的沉静下来听完一首曲子呢?” 是啊……没有人。若水缓缓地垂下了头,她一下子泄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像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布娃娃,眼神空洞,没有表情。 “娘娘。”姬无盐转首又看向贵妃,温温柔柔地笑,“这是风尘居的琴师,在姬家借住过一段时日,和民女有几分交情。不若……您换个惩罚的法子,留后世痴琴人士一个触摸伏羲琴的机会?” “贵妃娘娘。”沈谦颤颤巍巍站起来,笑容可掬地弯腰行礼,“娘娘,今日是娘娘生辰宴,图个吉利,让这孩子下去吧。曲虽不是什么好曲,琴的确是好琴,您知道的,下官也痴琴,实在不忍伏羲琴被毁。若是娘娘看不得这琴……倒不如,将这琴赠给下官如何?”说完,嘿嘿一笑。 “是啊,娘娘!下官复议!” 贵妃仍坐在那里,脸色黑沉沉地盯着姬无盐,看着这些个老臣一个两个的站在那里求情,咬了咬牙,懒懒轻笑,“哦?若……今日本妃一定要出这口气呢?你们又待如何?本妃的生辰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站在中间弹这等污秽之物,毁了本妃过生辰的兴致,本妃还不能同她计较了?” 第336章 一个不够还有一个 “您罚、您当然可以罚!”沈大人嘿嘿地笑,“这小丫头您尽管罚,一个不够,这不还有边上这个呢嘛!一块儿罚!罚到您消气为止!但、但是您别罚伏羲琴呀!”话虽是对着贵妃说的,那眼神却是流连在姬无盐手中的伏羲琴上的,那目光……倒似饿狼看到了肥肉似的,只差垂涎欲滴。 贵妃微微一愣,只觉得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别扭地厉害……什么叫尽管罚?什么叫一个不够还有一个? 谁也没有注意到,皇帝沉默又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 话音落,白老夫人便受不了了,她和沈大人属于“忘年交”的类型,不过不是交好,是多少有些看不顺眼,便愈发地没有了朝堂之上的规矩,闻言冷哼,“诶!沈大人此话何意,我家孙女儿何时招惹了你,竟要将她牵连进去妄图借着贵妃娘娘的手惩治了她?” “孙女?她姬无盐何时成了你白家孙女了?她姓姬,你家姓白!莫要诓骗于我!” “干孙女儿也是孙女儿!怎地,您……有意见?” 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成年人,像是三岁奶娃娃般幼稚,扯着脖子吵架,谁也不服谁。最后,还是沈谦好面子,哼哼唧唧地住了嘴,“哼……您说是就是吧,您年纪大,我让着您!” “本来就是!什么你让着我,明明是我所言在理!” “是是是……您有礼,您有礼……”这两人似乎俨然已经忘了,这件事最初的起因是什么,便是方才对着伏羲琴垂涎欲滴的沈大人,似乎也完全忘记了有那么一茬。 偏偏,有人就是要抓着此事不放。贵妃正襟危坐,懒洋洋地瞅着下面吵架的两个人,唤道,“白老夫人……沈大人……吵完了吗?这是本妃的生辰宴,二位若是要争吵,烦请另择良辰吉日。还有姬姑娘,本妃知道,这白老夫人护着你,这宁国公夫人也护着你,听说你还有个老师,在文人学子之中地位甚高,本妃呢,今日不想针对你,留下伏羲琴,退回你自己的位置上去,本妃便当作这些事情从未发生过。” “否则……你在本妃生辰宴上这般胡搅蛮缠,今日谁来了也护不住你!” 凤眸微敛,嘴角抿地紧紧的,无一细微处的表情不在彰显着她的情绪。沈大人微微拱手,退下了。他不是真的垂涎伏羲琴,只是自家姑娘和这两位小丫头都有些交情,若是几句话能护上一护的话,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他也没有打算付出更大的代价来。 铁了心要护着一个人的心情,他虽敬佩,却理解不了。 白老夫人站着没走,甚至还顺手拉了一把姬无盐,将姬无盐拽到了身后,俨然一副今日说什么都要护着到底的样子。皇后微微一愣,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姬无盐……之前以为母亲说喜欢这丫头只是场面话,如今看来,倒是真的喜欢……只是为何? 母亲虽说喜欢姑娘家,却也从未撺掇着白行的娘再生一个,只说这东西随缘就好,后来,眼看着孙女无望,自己也劝她找个喜欢的认在膝下,她只说没有合眼缘的。这姬无盐……如何就合了眼缘呢?只是,这姑娘……太聪明,自己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喜。 她抿着嘴,没说话,只静观其变——左右,大庭广众之下,有自己在这,母亲倒也不会受了委屈去,不妨借此机会看看这姬无盐能做到什么地步。 姬无盐自然不会让白老夫人顶在自己前头,她大大方方站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伏羲琴,冲着贵妃弯了弯腰,“贵妃娘娘有所不知,朝云姑姑只是我府上的一个管事,代我管理这风尘居。换句话说,就是这风尘居是民女的……这若水,也是我手下的姑娘。今日民女若不在,是打是骂还是砸琴,都好说,全凭贵妃心意……可今日民女站在这里,若是为了一己安危仍由自己手下的姑娘在大殿上被羞辱、被欺侮,那今日之后,这风尘居……怕是没有姑娘敢来了。” 说完,又道,“不若这样。民女也有一把琴,名唤焦尾,大抵能媲美这把伏羲琴。若是贵妃娘娘一定要砸,便砸民女的吧。左右这把,今日我是一定要护一护的。” 名琴焦尾,之前是江家老祖宗江老的配琴,随后转赠关门弟子姬无盐。若是今日砸了焦尾,不必江老亲至,天下那些自诩饱读诗书、爱好音律的江老的追随者们一人一口唾沫,就足以淹死自己——这一点,贵妃从来都清楚,这也是为什么明明要对付的是姬无盐,可再三抉择之后,她还是选择了从若水下手。 她到底是爱惜自个儿的名声的,这些年皇后美名在外,自己虽有些恃宠而骄的名声,但大的错处却不能有。她咳了咳,转了话题,“姬姑娘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本妃作对了?” “不敢。”姬无盐微微低头,谦卑又诚恳地退了一步,“只是,小女置办了风尘居,意在给这些风雨飘摇里无处栖身的姑娘家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如今她们信任我、依赖我,小女自觉责任重大,不敢惜身。” “不敢惜身?”贵妃似是听到了有趣的笑话般,哈哈大笑,“不敢惜身?说得好听!你不过是觉得白老夫人站在你身边,会护着你罢了!如此虚情假意、冠冕堂皇……倒是让本妃瞧不起你了……来人呐!” 话音刚起,白老夫人倏地上前一步垮了出去,皇后即将抬手呵止之际,却听笑声朗朗。 宁老夫人款款起身,慢条斯理拍了拍衣裳,才对着白老夫人轻笑道,“你个老家伙,什么事情都喜欢往前冲,我家的小丫头……倒也不必你这个老太婆上赶子替她得罪人。” 她话语不紧不慢,脚步也从容,几句话说完,人已经站到了姬无盐身边了,也不行礼,甚至也不看贵妃,直接对着皇帝行礼,“陛下。” 第337章 下一任宁国公夫人 皇帝按了按太阳穴,收起一脸看戏的表情,微微沉了声,抬了抬手,“宁老夫人不必多礼,有话但说无妨。” “那成。老婆子我……就有话直说了哈!”宁老夫人将姬无盐拉到自己身边挽着了,才道,“陛下。这丫头呢……是我家修远看上的,您知道的,这些年老婆子我为了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偏偏他一个瞧不上,这一点您也是晓得的。这丫头我瞧着也挺好……说实话,宁国公府祖传的镯子呢,老婆子我已经送出去了。这孩子,便是我宁家三夫人、下一个宁国公夫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瞬间整个大殿里噤若寒蝉,所有的呼吸都敛着,面面相觑。 半晌,有夫人悄悄地问自家夫君,“这……这宁国公不传长子?”对方无声颔首,做了个噤声的举动,摇摇头,那夫人便连连点头,悄悄的打量起上座的皇帝,陛下很平静,仿佛没有半点意外,倒是一旁的贵妃娘娘……呃,怎么形容呢,感觉整个人都在用力。 “宁姨……”姬无盐轻声唤道,冲着对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此事,她可以解决的。 宁老夫人却只当没看到。 她方才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是担心宁国公府和左相府已如水火,届时劝说不成反倒添乱。可这坐着,却又觉得憋屈,这丫头细胳膊细腿的,站在大殿里单薄地让人心疼……当下便觉得,左右是她宁国公府的人了,和她左相府注定是站在了对立面,既然迟早都是水火,那便早一些吧! “陛下。”她抬着头看着皇帝,又道,“如今是我家修远不在,否则今日便该是他带着这丫头来赴宴的。他的性子您晓得,护短不讲道理……老婆子我讲些道理,那首曲到底是不是淫词艳曲,还有待商榷。但贵妃娘娘的生辰宴,想来礼部是不敢有所疏忽懈怠的,这曲子能呈现在这里,想来,礼部的诸位是觉得没什么大问题……” 贵妃冷哼,“如此说来,宁老夫人是质疑本妃的决断?” “不敢。”宁老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还是没看贵妃一眼,“老婆子我哪敢质疑贵妃娘娘。老婆子我的意思呢,要罚,总不能只罚这若水一人,礼部的失察之过、懈怠之责,总也是要一起罚的。他们如何罚,这丫头便如何罚,总不能礼部的诸位罚俸一个月,这丫头却要砸一把古琴……这传出去,知道的说是娘娘不喜这曲子,不知道的……还指不定如何传呢……呵呵。” “你!” 姬无盐垂着眼睫微露笑意,她原本也是打算拉上礼部的人一道的,毕竟法不责众嘛。何况,这件事本就是贵妃故意刁难,若是刁难这一大群,怕是皇帝都得开口阻拦。 果然,皇帝缓缓的抬了抬手,“好了……一点点小事,闹得惊天动地的。不是你生辰宴嘛,何必大动干戈呢!这风尘居的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大约只会这些个调调,你如今砸了她的琴,往后还能去大街小巷的酒肆里砸别人的琴?不喜欢,赶出去就行了!” “倒是你……”皇帝看向姬无盐,笑笑,“倒是你,小小年纪藏得深,这风尘居竟然还是你开的,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姬无盐盈盈一笑,冲着皇帝福了福身,“谢陛下夸奖。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酒肆罢了。” “诶!谦虚了吧?” 姬无盐“嘿嘿”一笑,又傻又憨,微微侧身露出身后若水,试探问道,“那……陛下,这若水……” 皇帝摆摆手,格外爽快,“朕做主了!赶紧带着伏羲琴下去吧!往后机灵些,别自作聪明!” 若水打的什么算盘,皇帝哪里能不知道。只是,他身为一国之主,也不屑于同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言语间,自然只是点到为止,但语气间明显多了几分不屑,说完,看也不看若水,不甚耐烦地摆摆手。 若水早已吓破了胆,当下连伏羲琴也顾不上拿,行礼也忘了,爬起来逃也似的跑了,一直跑出大殿、跑下几十层的台阶,看到台阶之下等着的朝云,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似宣泄,又似委屈。 皇帝都发了话,贵妃自然不能再揪着不放,冷着脸将此事就这么轻轻揭了过去。皇帝却起了兴致,支着下颌看着姬无盐和宁老夫人,挑着眉眼八卦着,“朕之前是听说宁国公府有个祖传的镯子,只传宁国公夫人,这镯子……当真是送了?” “送了!老婆子可不敢欺君!” 皇帝也不要求亲眼看看那镯子,只颔首说道,“如此,倒是要恭喜姬姑娘了……正巧,朕这里前阵子得了个小玩意儿,想来你们姑娘家该是喜欢的。张德贤,去将前阵子云州送来的夜明珠取来,送给姬姑娘。” 张总管颔首下去了。 姬无盐行礼道谢,皇帝让三人都落了座,又唤道,“姬姑娘……听说,你祖籍便是云州人士?” 姬无盐摇头,从容而温柔,“陛下。民女并非云州人士,民女祖籍乃是瀛州。就是连年水患的那个,民不聊生的……是以才背井离乡来燕京城闯荡。” “如此……”皇帝微微颔首,“倒是这云州、瀛州的,听起来很像,大抵是朕听差了。还想着这夜明珠就是云州来的,送给姬姑娘倒也算是慰藉一下思乡之情。” 姬无盐半起了身子又福了福身子,“谢陛下赏赐。” 皇帝不甚在意,摆摆手,“别谢来谢去的了,东西还没到手呢,先谢了两回,待会儿拿过来,又得谢一回,你谢着不累,朕瞧着都累。学学白行这小子,他从朕这里得了不少好东西,理直气壮得很。” 白行咧嘴一笑,八颗大白牙锃光瓦亮。 你来我往的,倒是让其他人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个心不在焉地看着舞蹈、口中的酒菜也是味同嚼蜡,而皇帝边上的寿星娘娘,更是全程黑着一张脸。 第338章 江湖卖艺的 尤灵犀脸色也不好看。 特别是当宁老夫人说宁家祖传的镯子都送出去的时候。 自打那次进香的事情之后,老夫人明显对自己疏远了不少。这期间她数次登门,不是歇下了,就是不在府上,大约三回能见上一次,就这一次也只是说些不冷不热的场面话,周全、不失礼数,却又有种模糊的陌生感。 尤灵犀知道老夫人是怪罪自己利用了她。 如若姬无盐真的死了倒也不亏,可偏偏……她没死。 再看方才姬无盐突然“闪现”接住那把伏羲琴的身手,尤灵犀怎么可能不知道彼时自己被摆了一道?自己不会武功,却也知道会武之人的听觉大多比常人要灵敏得多,姬无盐是故意拖到了老夫人过来,然后纵身跳下山崖,假意是被自己推下去的! 当真好狠辣的心思! 姬无盐……尤灵犀低着眉眼,指尖一点点掐着手中帕子,心中默默念着对方的名字,目露狠辣之色。 张总管很快端着夜明珠上来了,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搁在见过了好东西的夫人小姐里,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陛下却说只是个小玩意儿,随手就给了,羡煞了一群人。 “没想到……姬姑娘还会武功。”李裕齐正襟危坐,笑意温缓,“之前遇到教坊司的先生,同她说起这弹琴呀……本宫就问她,说学有所成,大抵需要多少年?她说,若真要学有所成,便不是多少年的问题,她说她半生光阴,从未懈怠,却也不敢说自己已然学有所成……” “姬姑娘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仅弹琴弹地厉害,还有余力学武……瞧着方才的身手,倒也不似三年五载就能练成。” 姬无盐从容起身,轻笑,“殿下谬赞,不过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兄长说,像我这般行走江湖的卖艺的,旁的不重要,轻功却是需要学一些,万一演砸了,跑得快……” 身前闻言,抚掌大笑,“姬姑娘的兄长当真是妙人也!这一方请柬十两银的姬姑娘,到了他的口中,竟也是江湖卖艺的……哈!妙人!妙人!不知道,令兄做何营生?” “做些小生意,勉强维持生计的那种。” “是个有趣的妙人……着实想见一见……”沈大人微微前倾了身子,“不知,令兄多大年纪了?可有婚配?我那女儿同姬姑娘也算交好,不若亲上加亲,如何?” 这是……给沈洛歆做媒呢?姬无盐眉角微跳,讪讪地扯着嘴角笑,“兄长无心婚事,也着实配不上……”话说到了一半,她突然似有所感看向对面的御史大夫。 在别人的口中,关于这位御史大夫的传闻,最多的一个评价是“宠妾灭妻、偏爱庶女而苛待嫡女”,除此之外,还有好美人、好美酒诸如此类不太着调的印象,于是,在这之后,往往容易让人忘记他另一个特质——长袖善舞。 这些年能从一穷二白走到如今的地位,可见一斑。 可……这会儿,他这般近乎于插科打诨的,到底是为哪般?姬无盐眉头微蹙,就见对方冲着自己眨了眨眼,单纯又俏皮的样子,随后又嘻嘻笑道,“若是洛歆不行,我家还有一个女儿。只是乐微是我费心娇养着的,这彩礼之上……怕是要破费一些才好。” “沈大人!”李裕齐沉声唤道,“沈大人,今日是母妃的生辰宴,不是你沈家的招亲宴,可明白?” “下官明白!是下官心急了,只是殿下,您如今尚未为人父,自然理解不了下官作为一个父亲的焦虑,这家中女儿年岁渐长,却无媒婆登门……着实焦虑!焦虑啊……”说着,顶着李裕齐不悦的神色,连连哀叹,摇头晃脑,自顾自倒了杯酒,喝起了闷酒来了…… 李裕齐有心发难,可对方态度良好,就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不着力,当下也只是冷着脸,道了句“莫名其妙!”便就此作罢。 只心里却愈发惊惧不安起来——姬无盐方才那一手,就像是给他心底早已种下的怀疑的种子浇了一瓢水,那种子一瞬间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而随之而来更多让人想不明白的问题背后隐约牵扯到的内容,就像是被人敲开了一扇惊惧的大门。 姬无盐……到底为什么要夜闯东宫,去那座废弃的宫殿? 那个暗格里失踪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她姬无盐……到底是谁? 李裕齐转身对着身后小厮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小厮点了点头,悄悄地转身下去了。 贵妃察觉到那处动静,本就不悦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却见自家那个总感觉扶不上去的儿子冲着她不知死活地笑了笑,邀功似的唤着,“母妃,方才风尘居的歌舞您不喜,儿子赔您一支?” 可不敢领教了。 贵妃扯着嘴皮子没说话,心道若非这个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的儿子非说风尘居阻了他的道儿不得不除的话,自己这好好的生辰宴,何至于提前这许久,弄得这般亲者到不了场,仇者载歌载舞地欢腾? 正欲拒绝,边上皇帝却已经欣然应允,甚至还点头夸赞道,“太子这些年倒是懂事不少,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了,开始知道体贴你母妃了。” 呵。贵妃又扯了扯嘴角,暗道,还不如只知道吃喝玩乐呢,如今哪是体贴自己,倒是体贴到皇帝那去了,瞧瞧今日这宴会,皇帝多开心呢!只是对上皇帝转过来的目光,只温柔浅笑,“是,有子如此,臣妾甚是欣慰。” 皇后从旁搭话,“本宫真是羡慕贵妃,太子如此贴心……平阳郡王同本宫就并不亲厚,平日里也只是正月十五的才来请安一次,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贵妃眸色稍冷,心里盘算着只是暗指他平阳郡王深受陛下厚望忙得连请安都没时间还是提醒皇帝她们母子太亲厚容易生事端了? 第339章 难愈的伤 “是了。”皇帝似乎真的才想起来似的,“皇后这一说,朕才发现,奕维怎的不在?” “陛下您忘了?”皇后笑得温柔又娇俏,“昨儿个奕儿派了下人过来同臣妾说的,说是受您的吩咐,今日要去巡视军营来不了了。陛下自个儿吩咐的差事,自个儿倒是忘了……” “哦对!朕想起来了……”皇帝恍然大悟,又摇了摇头,似是无奈,“这孩子就是实诚。差事是一早吩咐的,倒是也没注意到撞了日子,他也是,同朕说一声,明儿个再去也是一样的嘛!” “臣妾也这么同那下人交代的,让他抽空过来一趟,哪怕只是敬贵妃一杯酒也是心意嘛!偏那孩子死心眼儿……” 话说到这里,贵妃自然要接话,笑着说了句无妨,巡视军营更重要。 言语间,颇有些隐藏不住的咬牙切齿。 三人说话声音不大,却在悠扬的琴声里清晰可闻。姬无盐敛着眉眼坐着,偶尔喝口茶,间歇性吃一点白公子觉得好吃分享过来的吃食,全程听着上头三人看似和睦的对话,面纱下的嘴角微勾。 当真是每句话、每个字里都是心思啊…… 之前听说皇后是个无争的性子,最是和善温良,如今一看,啧啧。对着贵妃的时候,称呼自己的儿子为“平阳郡王”,对着皇帝的时候,便改了称呼,叫“奕儿”。 看似互相恭维,实际明褒暗讽,顺便夸一夸自个儿儿子如何如何得了圣心被委以重任。 着实有趣。 “想什么呢?”白行见她容色微敛,不似方才那般自然惬意,只以为她是被贵妃和李裕齐吓到了,当下凑了过去低声说道,“别担心,我瞧着陛下挺喜欢你的,方才还护了你几次,大抵是看在三爷的份上吧。这贵妃也着实无理取闹了,好好一首曲子,非说什么淫词艳曲……往后谁还敢当着她的面弹曲哦……” “之前和贵妃没什么往来,我也只是和她儿子不对付……如今看来,能生出这样儿子的,过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水得吓惨了吧?” 姬无盐沉默着点点头,,可不就是吓惨了嘛,视作命根子的伏羲琴都不要了。她兀自摇摇头,“这圣人有云,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诚不欺余啊……我都救了这把琴两回了,若我身为男儿身,搁在那画本子里,若水都该对我以身相许两回了。” 说完,摇头失笑。 说起画本子,白行顿时就来劲儿了,“你也喜欢画本子?说说看!你都喜欢哪些……我同你说哈……我那有……” 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 姬无盐正疑惑呢,就见白行做贼心虚一样地悄悄掉头往他身后看去,赫然就见白行他爹板着脸咳了咳,正襟危坐地沉声训斥道,“自己喜欢看那些个糟粕玩意儿也就罢了,偏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到处炫耀……课堂之上夫子就是如此教育你的?” 白行瞬间噤声,频频点头,连连称是,乖得不像话。 姬无盐都惊呆了,瞠目结舌间,又见白行掉头过来,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回头去找你。”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一旁老夫人也瞧见了,笑着同姬无盐指指白行他爹,道,“这小子就怕他……不过在家里也不怕的,他爹打他,他能跑,在这里却不行,跑不掉。” 姬无盐当下就诧异了,“在这也敢打呀?” “可不!他爹就是这耿直性子,也不知学了谁的,一副老顽固、老迂腐的样子,我同他爹都不是这样的……小时候就少年老成,长大了更是不苟言笑,不讨喜……幸好我孙子不像他,不然可得闷死。” 说着,似乎又想起了近日的事情,白老夫人摇头叹气,又无奈又好笑,“这不,前阵子工部那事情,还有人非要说是他在背后撺掇……呵,要是他撺掇的,老婆子我倒是得高看他一眼咯!” 当真是什么都说。 姬无盐便也只作闲话家常般随口说着,“听说了些……子秋上街采买回来说的,说是他们不相信以白大人的才智会对手底下人这些年干的事情一无所知。” “呵!”老夫人对这种说法似乎很不屑,“卞家老头教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白行他爹是聪明,但你也看见了,就他的性子,懂那些个弯弯绕的玩意儿?对他来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那小子是卞家的学生,可他不是照样提拔了上来?” 姬无盐含笑称是。 只是心底里却并不觉得白父对此真的会全然不知。 信不信任是一回事,但这些年来对方屡屡从中贪没,他若是真的没有任何觉察,那就真的是能力问题了。她有人白老夫人,“那这些年……一直都是那个郭、郭侍郎去赈灾的?” “早年间,白行他爹也去过。”老夫人虽觉得姬无盐对此事过于关心了些,但想着姬无盐出身江南,关心些也没什么毛病,何况……这也是自己挑起的话题。聊天嘛!这般想着,便也没有隐瞒,“有一回……那还是许多年前了,白行的娘啊,有了身孕,不知怎的,她说自己总不踏实,想着白行他爹让手底下的人去……这不,这死脑筋的,什么都要亲力亲为,结果……” 后面的话没说完,白老夫人沉沉地叹了口气,好半晌才道,“听说,那是个女孩儿……后来,他娘就不能生了。白行那小子做了好几个月的美梦,见人就说,要有阿妹了……哎……后来,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出来后就再也没提过。” 到底怎么没有的,宁老夫人没说,姬无盐也不可能问,但想来和白父的江南之行有关。她轻轻抓着老夫人的手,给她倒了杯茶。她终于明白过来,白行对自己的那份热情和关心,大抵是来自于那个注定无法再圆的梦。 那个永远热情潇洒的大男孩啊,心底也有难愈的伤。 第340章 江山还是美人,真是一个难题 白父坐在白行边上,坐姿端正目光“凶悍”得不像是参加宫中宴会,倒像是参加行军打仗之前的誓师大会似的。 白行坐在一旁,多少有些浑身不自在,便只好侧身去同姬无盐说话,“你们祖孙俩聊什么呢?” 话音落,明显感觉到来自侧后方的不太友好的视线…… “没什么。”姬无盐转首对着他招了招手,又指指他面前的杯子,又招了招手,意思不言而喻。白行虽不知道她什么打算,但还是递了过去。 就见姬无盐取了自己面前的小酒壶,低声问了句祖母,祖母摇摇头,她便将那小酒壶的酒倒了一杯,递还过去。 白行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宴会上的玉液琼浆,自然是要品一品的,偏偏今日身边坐了个“凶面煞神”,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往日里也这般,只是彼时自己都赖着祖母坐,好歹能喝上一些,今次……今次却是一滴都碰不着。 姬无盐指尖抵唇,做了个噤声的举动,又指了指正一脸“刚正不阿”表情盯着歌舞的白父,眨眨眼——大约是因为姬无盐在场,这位白大人今日连眼神都没有往这里看过,格外的“泾渭分明”……倒是给了她借酒“献殷情”的机会。 白行低头抿了一口酒,偷偷摸摸的,半晌,看向姬无盐,问道,“姬无盐,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一件事。”他极少连名带姓地叫她,或者说,白行其实极少会连名带姓地叫人。 除了……李裕齐。 姬无盐摇摇头,道,未曾。 白行冲着她嘻嘻一笑,明明只抿了一口酒,倒似喝醉了一般,笑容憨憨傻傻又甜甜的,让姬无盐蓦地想起兄长年幼之时,憨态可掬地藏了几颗糖果同自己分享的模样。 然后,她听到白行告诉她,“那我如今同你说哈……你同我想象中的妹妹,一模一样。” 姬无盐微微一颤,半晌,扯了扯嘴角,尽量做出了一个笑的表情,她说,“嗯。你同我兄长,一般无二。” 若是此前听到这些话,她大抵并不会有什么触动,只觉得白家人似乎都挺想要一个姑娘的。白行是、白老夫人亦是。 可如今再听这话,却又无端觉得心疼。 她张了张嘴,正想着该说些什么话的时候,突然见到方才离开的小厮沿着墙根儿一路小跑着进来,跑到李裕齐身后,用手掩了嘴附耳说了些什么,李裕齐冲着对方点点头,目光却落在自己这个方向。 那眼神……让人不适。 白行也注意到了,微微蹙了眉头,将方才晃晃悠悠不舍得喝下去的酒仰面一饮而尽,搁下杯子,声音嫌弃又不耐,“这厮……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姬无盐点点头,格外赞成这个说法。 “父皇、母妃。”李裕齐从姬无盐那处收回目光,看向高台之上的几位,起身拱了拱手,“启禀父皇、母妃。此前陆家公子陆江江,给儿臣送来一个姑娘。这天下人都知道,自打太子妃没了之后,儿臣日日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更是没有另娶的心思……陆江江虽是出自好意,但儿臣想也不想就拒了。” 他滔滔不绝地铺垫着,连皇帝都没了耐心,“捡重点说。” “是……”李裕齐面露尴尬,“呵呵”地笑了笑,口中应着,却还是慢条斯理地大段铺垫着,“儿臣拒绝以后,陆江江仍未死心,又接二连三地求见。儿臣想着,终究都是燕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的,便应允了见一见。想着见了之后再推拒,他总不好再强求了。” “谁知……” 姬无盐低声戏谑,“这位东宫太子若是改行去茶楼酒肆说书,倒是极合适的。” 正听着有趣呢,就这么戛然而止,可不就是说书先生的惯用伎俩。而且这大段铺陈到底有何意思?陆江江偷偷摸摸给他送美人,他倒好,为了自证对亡妻初心未变,拿出来大肆宣扬?陆家的脸面……怕是没了。 白行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抬高了声音替他说道,“谁知……你一见那姑娘,当下移情别恋了?” 人群里,不知道谁一下子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那笑声方起,就堪堪憋住,短促又突兀。 “白行!”李裕齐不待见白行这件事,从来都不加以掩饰,冷嘲热讽地,“你以为谁都同你一般,万花丛中过,处处留情风流不羁?” “是是是,太子殿下最是痴情,彼时一眼万年非卿不娶当真天下皆知。如今虽然斯人已逝,可咱们这些人都还活着,也都还记得殿下的承诺,堂堂太子殿下,可莫要食言哈!” 话音落,身旁咳嗽声起,白父粗声粗气又不紧不慢地呵斥道,“胡说什么!东宫太子的婚姻大事岂是你能拿出来儿戏的?” “也对。”白行格外乖巧地点头,低声喃喃,“鳏夫可不能继承大统……江山还是美人,真是一个难题……” 李裕齐面色一冷,身侧的手倏地攥紧,脖子上青筋都出来了,暗道这白行当真愈发肆无忌惮、言行无状了! 偏偏白行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游神在外的样子,声音也不高,恰恰能让人依稀听得清的那种,仿若只是无意识间将心里所想念叨了出来一般。 李裕齐深知,若是同他计较,将此事闹大于己不利,这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只当作压根儿没听见。只是,被人当朝冷嘲热讽,心里头憋得慌。 他攥着拳头,缓缓的深呼吸,挤出来一个温和得体的表情,继续方才被岔开的话题,只当这一插曲并不存在。他看向上面,“父皇,母妃。陆江江送来这人,当真令儿臣震惊……不若,今日就让父皇、母妃见一见,正好,让她为母妃献一支舞蹈,如何?” 朝臣面面相觑——这太子是唱的哪一出?还有人伸长了脖子朝着陆家的席位张望过去,想一探究竟。 第341章 红衣女子 众所周知,能被人“献”上去的女子,大多带点儿风尘性质的过往、或者就是贫贱百事哀的出身,说白了——上不了台面。搁在府里,不管怎么闹腾,即便是宠到无法无天,传出去,最多有人背后道一句,年少风流。 但这样的场合,是万万不该带上台面来的。 也有觉得新奇的,在那好奇陆家到底送了如何倾国的女子,让太子如此地……把持不住…… 只是今日陆江江不在,陆家几个坐在那里,沉稳极了,半点端倪都不见。 方才白行所言,虽说有些嚣张混不吝,但的确句句在理。如今这位东宫之主,当真是为了先太子妃放言天下“非卿不娶”,这些言语仍言犹在耳。甚至那次的大火之后,被烧毁的宫殿也不允许任何人去修缮,至此成了东宫禁地。 那可是东宫正妃居住的殿宇啊。 至此,东宫不爱江山不爱美人唯爱上官鸢的声名人尽皆知。如今这般骤然被打破,甚至不惜坏了老祖宗的规矩也要带上这生辰宴来,可见是入了心了……啧啧,到底难过美人关呀。 交头接耳间,不必太多言语,其中意味便已互相了悟。 皇帝抿着嘴没说话,目色微寒。 贵妃当下心头一跳,便已然开口呵斥道,“胡闹!节目都是礼部诸位提前拟定的,顺序也是再三推敲商量之后定下的,哪能由着你这般胡来?还不退下!”说完,朝着皇帝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李裕齐没看懂,一股脑地据理力争,颇有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母妃。她的舞真的很好看,这人来都来了,您就让她亮一亮相吧!如何也算是儿子的一片心意嘛!” 当真是顶顶好的心意。 姬无盐看着贵妃那咬牙切齿气地牙痒痒还得努力维持笑容的样子,觉得这一刻贵妃大概是很想将亲生儿子赶出去的。 “皇儿的心意,母妃心领了。只是这舞便不必看了,礼部的大臣们安排的曲目,本妃觉着已是很好,皇儿也坐下耐心地看吧,本妃瞧着你来了之后也未曾动筷,饿了吧。”意思就是,要么看、要么吃,安安静静的,别折腾了! 李裕齐还待争取,却听皇帝突兀地扯了嗓子笑了笑,“话都到这份上了,既然是太子的一片心意,难得,就让人表现一下吧。”说完,懒洋洋的靠向椅背,朝着张总管抬了抬下颌,“传吧。” 张公公低眉顺眼地弯了弯腰,抬起身来吸一口气,眯着眼高声唤道,“传——”传什么?他讪讪一笑,收了声音,面向李裕齐,“太子殿下?” 李裕齐连连点头,吩咐身后小厮将人带上来。 没多久,那小厮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的姑娘,那姑娘一身大红色广袖流仙裙,步子虽小,身姿却婀娜,行走间隐约还有还有铃铛声起,好听、勾人。 好美人的沈大人倏地拉直了眼…… 一个不看脸便已经足以让人神魂颠倒的女子。 当然,也看不到脸。这个身段窈窕像一朵盛放之态的牡丹花的女子,脸上蒙着一块薄薄的丝巾,半透,若隐若现间只依稀看得到五官的轮廓,却又看不清晰。 贵妃大抵是不喜的。 彼时她便不喜上官鸢,一国太子为了一个女子要死要活的不务正业,贵妃自是不喜,这不喜自然是迁怒于上官鸢——妖女惑人。彼时如何不喜上官,如今便只会愈发地不惜眼前这个女子,毕竟,上官纵然避世,却也算得上是名门世家,如今这个……算什么?! “呵。”她笑,笑声在偌大殿宇之内,泛着彻骨的凉意,“既然撺掇了太子将你带来这里,又何必故作神秘地戴着这一方若隐若现的面纱欲拒还迎?这些个心思,你当真以为本妃不知?真不想见人,就该好好地缩在东宫内宅后院里……” 此话犀利,直白,半分情面也没给。 女子身形微微一晃,似要栽倒,当真不胜凉风的娇羞。 “母妃。”李裕齐有些不悦地唤道。 贵妃却是积了这许久想发而不能发的脾气,悉数冲着孤立无援的女子泼了过去,“把那劳什子的面纱,给本妃摘了!本妃最烦这些个遮遮掩掩的小心思了,是不能见人还是怎的?” 这话里,多少有些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了,姬无盐低头捏了捏眉心,实在难以不对号入座啊,毕竟,在场戴面纱的,统共就这么两个。 那女子倒是乖巧,看着孱弱地一阵风都能吹走、声音大点儿就能吓晕的样子,偏偏这个时候还能分心去看李裕齐寻求意见。 “啧。”姬无盐不大愉快地嗤了声,瞧,这就是男人。 白行听到动静,回头看来,上下打量了眼姬无盐,皱着眉头欲言又止,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又掉头回去了。 上头,母子俩之间的气氛已经紧张到就差开战了。 “怎的,如今本妃说话是不管用了是吗?不是给本妃来献舞的?让你摘个面纱扭扭捏捏地还要去看太子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着太子为了你,同本妃作对吗?” “母妃……”李裕齐走到女子身边站定,仰面看着上面,“母妃,您说您,好好地献舞,儿子我就想表一表心意,您却弄得如此剑拔弩张,小媛就是紧张,她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场合,难免会觉得胆怯害怕,是吧,小媛?” 话音落,姬无盐倏地碰倒了手边茶杯,老夫人和白行齐齐看去,杯中无水,被她手疾眼快地按住了,对上关切的目光,笑了笑,“一时失神,无妨。” 白老夫人不疑有他,只将那茶杯往外头推了推,白行心中却诧异,又一次上上下下打量了姬无盐几眼,仍旧是什么都没说。他隐约察觉到姬无盐对李裕齐太过于关注,这似乎并非什么很好的现象……莫不是…… 念头一起,他倏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姬无盐瞧上谁也不能瞧上李裕齐呀! 第342章 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小媛。 姬无盐听到李裕齐唤那个女子叫小媛。 小鸢、小媛。 姐姐,你瞧,当真是不值得呢……便是你的名,都会被人取代。你却为了彼时那所谓的“一眼万年”而孤身奔赴燕京城。 她眉眼微微耷拉着,看起来有些失神落寞,手边递过来一杯倒好的茶水,白老夫人温和问道,“怎么了?介意贵妃说的话?她爱说,由她去说去!左右嘴巴长在她身上,你若是听进去了,反倒遂了她的心意。” 姬无盐颔首称是,又解释道,“没在意,只是我府上养了一只小猫,叫小鸢。这会儿听见太子称呼那女子为小媛,一时诧异罢了。” 老夫人容色淡淡地点了点头,半晌,想起什么似的,轻笑道,“之前那孩子,便是叫小鸢。说起来,咱们这位东宫太子啊,表面功夫倒是做得足,换了人,还要弄个近似的名儿。” 姬无盐没笑,敛着眉眼很低很低地应了声,“嗯。” 老夫人没听见,说完又觉得提起这事多少有些忌讳,便扯了话题赞道,“丫头的耳朵真灵……年轻就是好。老婆子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说着,拍拍姬无盐的手,“今日发生的事情,别搁心上。往后你是要嫁宁国公府的,这样的事情多着呢,有些人针对你,并非是因为不喜你、也不是因为你碍着了她的路,而是因为你所在的阵营与她是冲突的……” 老夫人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似乎担心小丫头没有见过今日的场面,留下一些不好的回忆。 毕竟,若水离开时的仓皇模样,还历历在目。 姬无盐眉角轻敛,颔首道好,乖巧可人,没有注意到一旁白行自始至终都留意着这边的聊天,一直到这时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小鸢这个名字呀……自己还以为是眼看着宁修远久久不归的,小丫头退而求其次看上李裕齐了呢! 幸好、幸好……转念一想,就算小丫头要退而求其次,也不该一下“次”到谷底去嘛,这不,宁三爷之下,还有许多选择的嘛!白行暗暗嘘了一口气的样子,落在身旁白父眼中,白父瞧不得他这样一看就没动好脑筋的样子,沉声呵斥,“端正些!” “是是是……”白行答应地从善如流,一边应着,一边朝着李裕齐那边看去。 贵妃坚持要摘面纱,叫小媛的女子瑟瑟缩缩的,李裕齐看起来有些为难,但到底是站在了今日寿星那一边,走到小媛对面,伸手撩过她鬓角的发丝,摘下了她的面纱。 “砰!” 贵妃突然的失态,手边杯盏掉落在地,咕噜噜地滚下台阶,碎了。 皇帝和皇后也齐齐失色,皇后瞠目结舌地脱口而出,“你——” 话音未落,贵妃已经神情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对方厉声呵问,“你到底是人是鬼?!来人呐!把这个妖妇给我轰出去!” 变故发生地太突然,从面纱揭下的那一刻到贵妃突然勃然大怒不过转瞬之间。红衣女子背对着众人,所有人都看不到她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惨不忍睹?能得太子厚爱,想来也不可能难看。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 众人面面相觑,偏偏陆家诸位除了一脸茫然的,就是老僧入定般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也问不出来。 便是白行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被白父一巴掌拍了下去坐好。坐下之后,白行仍不死心,凑过去同姬无盐耳语,“妖妇,人鬼?到底是什么东西?莫不是贵妃之前弄死的什么人,听说宫里没有哪一口井是没死过人的……不会是先太子妃吧?!” 姬无盐蓦地浑身一颤,死死看向红衣女子。 小媛…… 她的异样太明显,白行吓了一跳,赶紧倒了热水递过去,“你怎么了?丫头?丫头?” 姬无盐没理他,她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叫做小媛的红衣女子的背影,隐约觉得,白行方才可能一语成谶了…… 还是方才扒拉若水的那几个宫女,只是此刻有李裕齐拦在身前,她们也只是围着,不敢真的动手,小媛低着头搅着手中的帕子瑟瑟发抖,半晌,终于是“噗通”一声跪了,颤颤巍巍地求饶,“小女、小女……” 小女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声音甜腻间还带着几分孩童的稚嫩,年岁不大。 姬无盐就在这样甜腻的声音里,倏地松了一口气……不是她。 上官鸢的声音,挺好听的,却不是这种调调。她身为姐姐,很多时候都表现地更成熟,连说话声音也是,直爽、干脆、笃定。那个声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夜夜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所以,姬无盐绝不会错认。 不是她……一时间五味杂陈。 连姬无盐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她接过白行递过来的热茶,轻声道了声谢,她知道自己方才的举止太可疑了,可她很累,一瞬间席卷而来的疲惫,像是黑暗汹涌的潮水将她淹没,她不想解释,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于是抿着茶水沉默。 前头,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大抵是看到了那张脸,却又实在不敢置信,轻声地说道,“太子妃……” “什么?” “这女子,有一张和太子妃一模一样的脸……” “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脸,莫不是双生?可没听说上官家有双生女啊!” “方才太子叫她什么?似乎是小媛……小媛、小鸢……难、难道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太子亲自扶着太子妃的棺椁入地皇陵,还能有假?若是有假,那就是欺君之罪!整个上官家都要被诛九族的!谁还敢堂而皇之地站出来?” 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却也不低。 白老夫人大约是没听明白,微微蹙着眉没说话,姬无盐却是一字不差地入了耳……一模一样的脸,却不是同一个人,更不是双生女。 陆家……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人? 第343章 终究不是她 议论声愈发的大了。 贵妃脸色愈发难看,冲着那几个束手无策的宫女喊道,“你们还杵着作甚,将这个蛊惑东宫太子的妖妇,给本妃轰出去!” “母妃!”李裕齐也急了,“小媛如今是儿臣的枕边人,您如此妖妇、妖妇地称呼她,是不是有些不妥?彼时儿臣开口请她为母妃生辰宴献舞,她便日日在府中准备,每日废寝忘食,儿臣瞧着都感动,母妃您不看便也罢了,却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吧……” 李裕齐伸手将女子护在身后,扯着脖子朝着贵妃,母子俩针锋相对。 身后小媛悄悄拽了拽袖子,“殿下……殿下不要为了妾身顶撞贵妃娘娘,娘娘是殿下的母亲,妾身、妾身没关系的……” 李裕齐伸手将女子护在身后,扯着脖子朝着贵妃,母子俩针锋相对。 身后小媛悄悄拽了拽袖子,“殿下……殿下不要为了妾身顶撞贵妃娘娘,娘娘是殿下的母亲,妾身、妾身没关系的……”说着,拽着李裕齐袖子的手却没有松开,整个人也愈发贴近了对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姬无盐缓缓的收回了目光,只盯着手里那一杯热茶,作出神状。 他们说,一模一样的脸……顶着小鸢的脸的小媛。 听着的时候,的确是被巨大的期待淹没了呼吸……想着也许她只是诈死呢?毕竟,那些烧焦的尸体里,原本就确认不了哪一具才是她的。甚至,姬无盐已经开始盘算,若真是如此的话,她该如何带着眼前这个人顶着欺君之罪从这里脱身逃出燕京城…… 那种隐约之间的期许和悸动,让她不得不死死咬着牙才能保持看起来平静的状态,即便如此,她也知道,在白行面前,自己已然漏洞百出。 可是,就那一瞬间,姬无盐知道,纵然声音可以伪装,上官鸢也做不出那般受惊小兔的样子。那个人啊,骨子里的骄傲和自己一样,纵然被彼时的情爱所惑,却也做不得这般怯弱伏低的样子。 终究不是她。 “母妃!”心上人这般受了委屈隐忍不发的样子最是动人,也最是容易让人头脑发热冲动,李裕齐看上去像一只趾高气昂的公鸡,“母妃!小媛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也没有做什么过了她分内的事情、更没有对儿臣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她、若非儿臣一再要求,她是绝对绝对不愿意出现在这儿的!” “这就是她过分的地方!”贵妃扯着嘴角冷笑,“一个连妾都算不上的东西,却能让东宫太子维护至此,甚至不惜为了她冲撞自己的亲生母亲,你扪心自问,之前你是这样的吗?哦对,还有一次……也是这张脸!荒唐,你堂堂东宫太子,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非要在这张脸上吊死?!啊?!” 旧事重提,最是揭伤疤。 李裕齐微微一怔间,整个人的表情都变了。方才还是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这会儿却像是一只丧偶的独狼,他怔怔看着高台之上表情都失控的贵妃,连连摇头,“母妃……当真要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吗?” “呵。”白行低声嗤笑出声,对着姬无盐低声吐槽,“有时候呀,这人呐,扮演某个角色太久,就容易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瞧……他当真以为自己情深不寿呢!可笑……他东宫藏了多少女人、说是夜夜笙歌都不为过,他自个儿都给忘了?” 姬无盐侧目看他,有些诧异于白行的敏锐,“你怎么知道?” “也不是什么秘密了。”白行耸耸肩,因着方才隐约的担忧,这会儿愈发卖力地说着李裕齐的不好来,“他养在府里那些,大多都是风月场所的女子。新鲜劲儿上头了,就带回府宠上一段时间,等新鲜劲儿过去,再将人扔回那些地方……陆江江同我说的,他是那些地方的常客,我家管得严,我若是去了,祖母得把我腿打折咯!” 说着,他朝着李裕齐的方向努努嘴,“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嗯。”姬无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是什么好东西。”陆家也是……陆江江不知道从何处找来这样一个人,尚未亲眼见过那容色,等会儿,倒是要寻个机会,好好见见,看看这张皮是怎么一回事…… 一想到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也顶着这张皮,还冲着李裕齐做着那般伏低做小的表情,心里头……就愈发的不大畅快起来。 那头,吵架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状态,贵妃一张脸都狰狞,“滚!给我统统滚!你、带着你这个贱婢,一起滚出去!” 皇帝咳了咳,大约是看戏看够了,摆摆手,从旁劝着,“先让人离开,有些事情等宴会结束再说。” “你说……”白行有些想不明白,“哎,你说,李裕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说是献舞,可我总觉得他的本意应该不是如此。他煞费苦心弄来这么个人……哦不对,陆江江煞费苦心为他弄来这么个人,若是喜欢,搁在府里日日宠着便也罢了……这样弄出来……你不知道,彼时贵妃就不喜那上官氏,李裕齐这不是明摆着上杆子讨骂吗?何苦?” 是啊,何苦? 大约是……美人受了委屈,斗鸡李裕齐一下子失了理智,忘了最初的目的罢…… 姬无盐扯着嘴角笑了笑。李裕齐找这小媛来,明显是来试探自己和上官鸢之间的关系的。方才自己习武之事曝光,李裕齐大概立刻就确信那夜闯入东宫崇仁殿的人就是自己,于是他便想着借这张脸皮探一探虚实。 只是,贵妃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小媛隐忍的委屈让他为数不多的英雄主义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哪里还想得到最初那点儿目的,这会儿听皇帝如此说着,当下气鼓鼓地拉着小媛就走,错身之际都没有看姬无盐一眼。 倒是那小媛,似是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姬无盐的方向。 第344章 促膝长谈、秉烛夜谈 闹剧一出接着一出,当真是比什么歌舞都要好看些。 皇后支着下颌,表情慵慵懒懒的惬意,甚至连嘴角都轻轻勾着,竟是半点没有遮掩此刻近乎于和贵妃截然相反的心情,倒是比绝大多数的朝臣都要悠哉些。 皇帝稍微严肃些,但相比贵妃的七窍生烟,还是好很多。白行看地乐不可支的,被白父丢了几个大白眼。 幸好,这闹剧,到底是过去了,想必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贵妃只要想起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都要膈应上很久。 而在今日之后,想必坊间口口相传的,一定是太子殿下身边的那个与先太子妃一模一样的女子。 真乃痴情人。 沈洛歆到前殿的时候,正好看到李裕齐带着小媛离开的背影,虽然好奇这太子气势汹汹半途离席到底所为何事,但她到底是不愿意再节外生枝,悄悄地猫着腰贴着墙根进去了,进去以后发现气氛有些沉凝,最重要的是贵妃的脸色着实有些难看,还有对面自家亲爹对着她一个劲地眨眼、摇头,她也搞不懂是几个意思,悄悄的问白老夫人,老夫人冲着她摇了摇头,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正狐疑间,就见到姬无盐身边那把伏羲琴,那颗自打见了林一就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是稳稳地落回了胸膛里。 …… 待宴会结束,回到姬家。 沈洛歆才同姬无盐说起御花园的事情,她避开了“穿越”一事,只说大约是黑袍人觉得自己战战兢兢的样子跟个小菜鸡似的,实在没什么对付的必要,才得以侥幸留了条性命。 姬无盐越是听下去,越发地胆战心惊,听到最后,恨不得撬开沈洛歆的脑子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她伸手去打沈洛歆的脑袋,下手很轻,口气却重,“你这丫头半点武功都不会,胆子倒是大得很!冒冒失失的,你想没想过,你今日这是运气好,可能对方觉得你没有对付的必要、也可能是忌惮御花园里若是出了人命事情闹太大对他不利,总之……这些都是侥幸又侥幸的因素,更大的可能是,你今天就这样回不来了!” “皇宫这种地方,真想将你弄死的话,随便找一口井丢下去,未来的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里,你就只能是一只不见天日的游荡在井底的孤魂野鬼!” 姬无盐很少这样发脾气,带着点稚气地恐吓。 沈洛歆摸摸鼻子,她其实想说,不管最终死在哪里,都没有什么孤魂野鬼的,只不过就是腐烂地快还是慢些罢了。不过姬无盐在生气,她便也小心翼翼的不去招惹了,只频频点头应是,“是是是、是我考虑不周,是我鲁莽了,下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一定、一定、一定第一时间转身就跑!” “好不?”她伸手去抓姬无盐的袖子,拽在手里悠悠地晃着,小媳妇一般地哄着,“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嘛,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仅如此,我还打听到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是不是要夸我一下?” “夸你什么?”姬无盐瞥她,到底是没再忍心吼她,顺手还将方才被自己弄乱的头发拨好,才没好气地怼她,“夸你勇敢?夸你机智?还是夸你鲁莽?夸你不顾死活?” 一开始听着还好,后面越来越不对味,沈洛歆扯了扯嘴角,不甚满意,“你这是夸人的词儿?” 姬无盐静静地打量她,表情严肃端正,“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宫外,我定要夸你勇敢机智。因为我知道你的身后有我安排的暗卫,总能在关键时候护你一护不至于真的缺胳膊少腿地回来。可是沈洛歆,那是在宫里,纵然我有通天的本领,也做不到让人跟着你进宫。所以你且记好了,到了那个地方,你就老老实实地收起来,别好奇、别冲动,可明白?” “好嘞!”沈洛歆答应地从善如流,随后眉头就又拧巴了起来,“说起来,我一开始没回过味来,这会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开始,我们都以为这林一、就是黑袍天师,是太子的人。可如今看来,他恨整个李氏皇族,就万万不可能效力于李裕齐手底下,你说是吧?” 姬无盐蹙着眉头沉默着点点头,半晌,偏头问沈洛歆,“你……确定他是李氏皇族后裔?” “感觉不似有假。”沈洛歆回忆起彼时林一身上那些压抑的、疯狂的情绪,若非亲身经历,怕是不容易演出来,“想来,这种腌臜事情,也只有皇宫里才会发生,不然,得多大的财富权势能让人这样丧心病狂?” 姬无盐支着下颌想着这件事还是得回头问问宁修远,他身处燕京朝局的中心,消息总是比她们要灵通一些才是。当下点点头,起身拍拍沈洛歆的脑袋,叮嘱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我回了。” 沈洛歆瞠目结舌,“欸?!不是……话还未说完呢!我今夜都打算跟你促膝长谈、或者秉烛夜谈了……左右就是一个不眠夜好嘛!” “不好。”姬无盐垂眼看她,想也不想就拒绝道,“陈老说过,这姑娘家要早些睡觉,肌肤才能容光焕发。所以,你好好睡觉,大晚上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说着,头也不回地朝着外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摆摆手,“早些歇息。” 当真是……半点儿不犹豫啊。 沈洛歆脑袋磕在桌沿,掀着眼皮看着姬无盐的背影,蓦地想起了彼时匆匆一瞥的背影,突兀开口,“方才……太子身边那人,绝对不可能长跟你一样的脸。” 已然走到了院子门口的姬无盐脚步微微一顿,低着头扯着嘴角笑了笑,低声喃喃,“我知道。”说完,跨出门槛。 陆家煞费苦心送上一个假的,就为了成功跻身于太子阵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家族绵延用些手段本也正常,只是……用那么一张脸,让人觉得心里不适。 第345章 皇室的潜规则 皇室的秘辛藏得极好,竟然宁修远也完全不知道有过这样一段过去。 据他所说,如今这位陛下并不贪恋女色,后宫妃子实在算不上多,当然……子嗣更少,算得上是历史上格外清心寡欲的皇帝了。 当然,也不排除总有那么年少轻狂的时候,毕竟,从黑袍天师成名那些年推算过去,该是比李裕齐大上几年的。 如此说来,便愈发古怪了,这位也算皇室长子,却被如此对待,如何也说不通…… 宁修远却似乎并不意外,解释说,倒也不一定是长子。皇室子嗣想要真正长成,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艰难,这位天师算是命好的,活下来了,那些夭折在襁褓里的又有谁清楚究竟有几个? 说完,他又笑,笑意微凉,问姬无盐,“普通孩子出生满月家中长辈就会赐名、进族谱,皇子却是年满三岁才有名字,可知其用意?” 姬无盐有些不确定,心下都隐隐发颤,“三岁之前,很容易夭折,所以……连名姓都没有必要吗?” “嗯。若是没有地位的宫妃怀了孕,通常都会秘而不宣,能瞒多久是多久,这也是担心有人谋害。即便胎儿安全出生,可皇子太过于年幼,完全没有自保能力,也是极易夭折的。”宁修远倒了杯茶递过去,天气渐凉,姬无盐的手总是冷着,他便习惯了给她递一杯热茶,然后才继续说道,“皇室其实是鼓励这种现象的……弱肉强食,从他们还未成型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然后历经沉浮活下来的,才有资格参与最后的角逐。” 清晨的风吹进来,带着些许凉意,似是绕着脖颈子打转。 姬无盐捧着茶杯的指尖无意识间用了力,该怎么去形容那种从骨头缝里泛起的凉意?半晌,她喃喃说道,“就好像……里头关着一群……没有神识的野兽,没有感情,凭借最原始的本能去角逐……” 就好像……不是人。 姬家虽也是家大业大,人称江南土皇帝,却心思简单,相亲相爱。当真庆幸。 “想这些做什么?”宁修远拍拍她的脑袋,轻笑宽慰,“左右你这辈子和那个地方无缘了。我宁国公府虽说位高权重,但也没有那些个尔虞我诈,大家分工都很明确,不会有人为了某个位置耍心思斗狠……就算斗,也没人斗得过你夫君呀。” “怎么就是夫君了……”姬无盐眸色微讪,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目光。 这一打岔,气氛倒是没有方才那么悲戚,她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手中茶水,半晌,一边颔首,一边喃喃总结,“皇宫啊……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毕竟,权势惑人。站在高位一呼百应、生杀予夺的场景,想想就让人血脉喷张。” “倒也是……” 凉风微拂,安静的小院里难得闲暇好时光,一个捧着茶杯悠哉哉地抿着,一个一边自己和自己对弈,一边还不忘时不时给她的茶杯里添一些热茶匀一匀温度。 而姬无盐,时不时地还得对着宁修远的左右手指手画脚,偏偏对着递过来的棋子却又连连摆手——和宁修远下棋,那是一段惨痛的回忆,她再也不想经历。 子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温和的场面,场面之温和,让刚从街头巷尾听说了“昨日贵妃生辰宴之一波三折”故事的子秋几乎喜极而泣……真好啊,都还好好的。 “怎么了?傻兮兮的站那。”姬无盐偏头唤她。 子秋这才仿若初醒般回过神来,“哦!若水姑娘来了,在门口求见呢,说是来感谢姑娘昨日搭救之恩,顺便来要回自己落下的伏羲琴。” 姬无盐指指屋里头,“你给送过去吧。谢就不必谢了,就说我昨儿个睡得晚,还睡着。”宁修远下棋刚下到一半呢,若是让若水过来道谢,又要让人进屋去躲着,委实没那必要。 再者,再提昨日之事,必又要牵扯到自己之前“无用的叮嘱”,她若水尴尬,自己也颇有几分自讨没趣,倒不如不见。 子秋抱着琴送出去,却被告知若水跟着古厝进了府。 子秋对若水一直没什么好感,姑娘多番相助,她不领情便也罢了,偏偏还坏事……这追着古厝的心思倒是明显,之前住在府上就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于是手中伏羲琴直接交给了门房,只说自己这边还要急着去姑娘跟前伺候着,让门房跑一趟送去。 门房自然应允。 那头,倒不是古厝让人进的府,只是一个姑娘家,冲着你可怜又委屈的样子,眼底含着水光,受了气的小媳妇般同你说有话要说……若是恶言相向,怕是反倒易生事端,便只能随她去了。 上了茶,在院子里坐着,院门大开,平日儒雅端方的男人,些许不耐在眸底隐现,声音干巴巴的,“若水姑娘既是有事,但说无妨。” 有礼、生疏,拒人千里之外。 “我……”她低了头,咬着嘴唇,颇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低低说道,“我……昨日的宴会,我搞砸了。” 古厝是从外头回来的,这件事情如今在外面传地沸沸扬扬的,他自然也是听说了。闻言没什么表情,淡淡应道,“嗯。不过此事若水姑娘该去向朝云解释才对。” “我!我昨晚已经跟她解释过了,我就是来同你解释一声……” “没有那个必要。此事与我并无干系,你不必同我解释的。” “有的!”若水情急之下抬头看去,“彼时宴会之前,我来问过你,你让我挑一个不出错、亦不出彩的琴曲,我偏不信,我就要证明给、给你看,我是可以的!我、我……可我还是……”声音愈发低迷,连眉眼都垂着,看着自己搁在膝上的指尖,只觉得无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彼时大殿之上,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担心你怪我,明明你提醒过我的,我、我没听……” 第346章 小丫头,能教 低着头的小丫头,声音跟蚊子一样,像是自觉犯了天大的错处似的。 古厝目光落在她发顶,年岁不大的小丫头,朝云的评价是挺用功的小姑娘,也是真的痴琴,却也是真的天真。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哭是真的哭,笑也是真的笑,相比之下,自家那个小丫头就懂事到让人心疼了。 他垂着眉眼打量着,没说话,若水搅着手中的帕子,期期艾艾地还待解释,“我……我真的想要证明给你看的……” 古厝轻轻叹了口气。 一早,朝云就派人来请自己过去,说起若水,只道不忍,不是不忍一个小丫头受了这样的刁难,只是不忍小丫头起了怯意,大抵是对一直以来坚持的、过于理想、过于宏大的愿望产生了怀疑。 想要古厝代为宽慰一二。彼时朝云说,“你说的话,她总能听几分。小姑娘挺努力的,这名利场里,真正痴琴痴音者甚少,大多是揣了些别的心思的……她这样的委实不多了。我瞧着倒是起了几分惜才之心。” 彼时古厝多有不屑,觉得一次挫折就趴下的,倒也算不得什么真正有才之人,成才路上诸多坎坷,这只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个,顶多算一个“有惊无险”罢了,他说,“就此趴下也不错,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就此搁置了,清醒清醒。” “搁她身上倒是这般言辞,换了是姑娘的话,你倒是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大至暗卫安排,小至她院子里的一棵草,哪个不是经了你的手了,她要来这燕京城,你二话不说帮着安排好,彼时你怎么不说该让她自己历历坎坷?” “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因为她是你搁在心尖尖儿上的那位呗!”朝云懒洋洋地瞥他,遂又正色说道,“我知道对你来说她们不一样,我也没打算让你费什么心思。只是她总要去姑娘那拿伏羲琴的,届时,你替我开导几句……你知道的,此间事了,我是要回云州去的,只是这风尘居是我一点点经营起来的,若是就此歇业关闭了,我总是不放心。小丫头……能教。” 古厝这才算是了然,他就说朝云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这个周全圆滑的女人可是老夫人培养出来的大管事,温和的皮相下,一毫一厘都算地清清楚楚,但凡付出了,便一定是有所图谋。 罢了。 权当帮一帮朝云吧。 他到底是应了,但还是丑话说在前头,“若是遇得到的话,我就替你说几句话。若是遇不到,你就另外想办法吧。而且,不一定管用。” 朝云笑地一脸促成了好事的嘚瑟表情将人送了出去,她没有说出口的是,纵然遇不到也没有关系,左右,若水一定会找过去的……小姑娘的心思,很好猜的,特别是尚且天真的小姑娘。当然,她家姑娘姬宁儿除外。 自家姑娘……身上大抵有九十九个心眼子。 …… 事情回到姬家。此刻古厝到底是顾念着方才对朝云的承诺,收了收说话的口气,“你不必证明给我看,若是你真的要证明,那就证明给那些人看,告诉她们,那些她们口中弃若敝履的靡靡之音,不过是曲高和寡、知音难寻罢了。” 若水微微一愣,抬头看去,眼底还带着水润之色,有些憨、有些傻,半晌,张了张嘴,“我……” 暖阳落在小院里,光线被繁茂的枝叶分割成细碎的光影,影影绰绰间,她只觉得自己心跳都快了,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道,“你、你真的这么觉得?” “我如何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如何觉得……你若是相信了她们的评价,觉得你花了那么多时间改的曲子就是靡靡之音,那便真的只能是靡靡之音了。若是你始终相信自己的天赋、能力,并为止锲而不舍,那便是曲高和寡。” “伏羲琴……已经差点被毁不止一次了。”古厝半起了身子给她倒茶,落了座靠着椅背,目色坦然地看过去,像一个长辈看着一个迷茫的小辈般,言语谆谆,“下一次,兴许就不会那么幸运了。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的道理,你该明白。彼时教坊司王先生看重、收你为徒,是看在伏羲琴的面子上,那些曾经的恭维、善意,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冲着伏羲琴去的,而你,是作为伏羲琴的主人,而受到了这些优待。” “那么……你可曾想过,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是作为伏羲琴的附属被提起?” 心脏,跳地愈发强劲,像是即将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般。 第一次,不是因为“面对古厝”而心悸,而是因为对方话语中那些让人悸动的未来。可到底是怯弱了,经过昨天宴会上的打击之后,她抿了抿唇角,有些委屈,“可没有人愿意听……” “宫中宴会,本就不是给你亮相的机会……也轮不到你亮相。多少夫人意欲借着这样的机会让自家姑娘崭露头角,好谋一门足以上得了台面的婚事,多少大臣意欲借此机会完成他们想要的站队。你想着借这样的机会让你的琴声名扬燕京……殊不知,这一点恰恰是所有错误的源头。” “风尘居,才是你施展的舞台。纵然前去风尘居的客人中间,也有那么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但至少大多数真的是喜欢听曲的、亦或者附庸风雅的,对他们来说……听不懂?没关系!听不懂的才是好的!” 他看向一脸震惊似乎被刷新了认知的若水,缓缓地在心底叹了口气,只觉得今日这“开导几句”的差事着实累人,晚些时候见了朝云,如何也要问她要些报酬才是。如此想着,才看着若水问道,“如今……你可明白了?” 若是还不明白,那这报酬怕是拿不到了。 若水有些出神,眉头微微蹙着,半晌,她缓缓的点了点头,“大约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并不是所有的机会,都是机会。对吗?” 第347章 我不愿她两难 小姑娘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直直看着你的时候,有几分天生的懵懂天真感。 古厝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才道,“并不是所有机会,都是你的机会。” 手中的茶杯已经凉了,若水端起来浅抿了一口,茶水也已温凉,那股恰到好处的凉意,从喉咙里一路滑下去,滑到肺腑之间,反倒让人有种近乎于古怪的酣畅感。 是啊,有些机会,并不是自己的机会,有些人……也并不是自己的人。 “其实我知道你和她说的都是对的,时间太紧、宴会又至关重要,求稳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缓缓搁下茶杯,目光坦坦荡荡看向对面,弯着眉眼笑了笑,“我也不太喜欢那几天的自己,偏执、负面,满满都是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她……这种想法。我这会儿倒是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古厝……我能这么叫你吗?” 古厝点头,小姑娘看起来的确是想通了,和在门口的时候截然不同的状态。 他乐见其成。 “古厝。我……大约你也已经意识到了,我挺喜欢你的。”看着曾经令自己心动、令自己无措的男人,第一次觉得,如此平静,若水敛着眉眼笑了笑,又兀自说着,“可是,也仅限于挺喜欢……就像,某一日清晨,于街角遇到的一只很漂亮的小白猫,我也很喜欢,停下来陪了它一会儿……可这样精致的小白猫,自是有主的。所以,我只能陪它玩一会儿。” 被形容成街角的小白猫……这也是此生独特的体验,大概也只有这样单纯的小姑娘会说出口吧。他缓缓颔首,示意自己正听着,并且比较赞同。 “古厝,你说得对,风尘居才是我的舞台。这段时间,我、我多多少少有些迷失了自己……被喝彩声、被夫人圈子里的恭维声,还有……因为对那只小白猫的喜欢,而产生的想要和它主人一较高下的心情带来的压抑、急躁。” 古厝又含笑颔首,分外有耐心的样子。 “昨夜我想了一整晚,加之今日一席话,我明白了……我喜欢弹琴、喜欢音律,是和喜欢小白猫不一样的喜欢,我……”她似是格外腼腆地笑了笑,才道,“不怕你笑话,我想去看一看更高处的风景。” “怎么会笑话……这挺好的。” “你呢?”若水问他,“还是不打算告诉她吗?”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暖阳落在男人的眉眼之间,是一种暖玉般的温和。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半晌才道,“这样挺好的,她有喜欢的人……一只无主又矜贵的小白猫。” 若水面色微赧,她知道自己这个比喻有些不大妥当,不过当时也没多想,脱口而出了。倒是没想到古厝竟然会借着这个说法来形容宁三爷,她讪笑,却又设身处地告诉他,“可你陪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若是你此刻表明心迹,不一定会输给宁三爷的。” “我知道。”古厝颔首,眸光温柔到仿佛能化出水来,他说,“她同我说喜欢宁修远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确动过你所说的心思。甚至,那些话都到嘴边了,我又给咽下去了……我,不想她两难。” 大抵是有些同病相怜,又或者是因为不相干的陌生人,那些从不轻易示人的心思,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说了出去。 说完,敛着眉眼嘴角微微勾起……笑意堪堪攀上嘴角,却又倏地顿住,眼底仓皇无处隐藏。 院子门口,姬无盐抱着伏羲琴,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 念及古厝几日后就要离开,所以姬无盐用了早膳就往这处来,走到半路正好遇到抱着琴的门房小厮,一问才知若水去了古厝院子里,倒是顺路,姬无盐便接了琴让门房回去了。想着小丫头那点儿心思怕是外人在场不好说,姬无盐就在花园里逛了一圈,算着时辰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就是这么的,巧。 没听到小丫头的心里话,倒是听到了古厝的心里话——还是关于自己的心里话。 认识古厝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最是喜欢上天入地的年纪,天不怕地不怕,仗着外祖母不忍罚她,愈发地无法无天,夫子都气跑了好几个,也就是每逢上官鸢过来小住的时候才收敛些——大抵是来自血脉的压制,只有上官鸢的话才会管用几分。 古厝就是那个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外祖母说,是给她请了个年龄相当的小夫子,古家的少爷。 可想而知,最初的古厝,是极不受欢迎的。 如何气走的那些夫子,姬无盐就如法炮制地用来对付古厝,偏偏,这个小夫子性子极好,不管如何被刁难、被针对,都温温和和地笑着,从来不会发脾气。 拔了他屋子里的花草,他只笑笑,道无妨,然后沉默着收拾好,还能种的继续种,不能种的就找来新的换上。岑砚说,那些花草老贵老贵老贵了,他用了三个“老贵”,可见是真的贵。姬无盐便去问古厝,古厝正在收拾那些刚运过来的不知道名字的草,闻言用占满了泥巴的手摸她的头发,笑,“无妨,古家有钱。” 毁了他带来的字画,他也不气,只守着她让她画了挂上去,不管她涂什么鸦画什么鬼画符,他都不嫌弃,盖了她的私印,找人裱了框,就这么大大方方挂着,谁来都介绍一下。他不觉得丢人,姬无盐先扛不住了,去库房找了许多字画,古厝却不让换,只说要换只能换姬无盐自个儿画的。鉴于颜面很重要,姬无盐便只好认认真真画了几幅挂上去。 大约性子就是在这一来二去里,渐渐地安静了许多。 不过还是闹腾的,却不再针对古厝,也不再针对任何人,只偶尔调皮捣蛋的,每逢这个时候,站出来点头哈腰着道歉的,也都是古厝。 于是,渐渐地,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古厝的身份,他就是姬无盐的一个夫子、一个陪读、一个玩伴。 第348章 我是不是很坏 古厝藏着掖着许多年的心思,就这么突兀地呈现在了当事人面前,最重要的是,这个话茬子还是自己挑起来的——若水整个人尴尬地都快找地缝了,屁股底下的石凳像是发烫似的让人坐立难安,她讪讪笑着起身,讪讪地从姬无盐手中接过伏羲琴,朝着院子里颔了颔首,逃也似地跑了…… 修罗场,她待不下去。 院子里,一下子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紧张到手足无措,一个,从惊诧之中回过神来,格外后知后觉地看着眼前的古厝,终于意识到一个长久以来因为太过于习惯这个人的存在而被自己忽略掉太久的事实——纵然最初外祖母真的是请他过来做自己的夫子的,但这么长久的年月里,古厝早该回去了才是。 他有他的家族,他有他的亲人,他有他世家少爷尊贵荣华的一生。 可他留在自己身边,屈尊降贵地做一个不明不白的“管事”,这些年也不知道有没有给自己发放月例银子……这个人,古家的少爷,在自己身边当真是折了一身的骄傲啊。 “何时来的?”他问她,连声音都变了,优雅尽散,唯余些许小心翼翼。 姬无盐一手提着裙摆,跨进院子,走了两步,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刚来,什么都没听见……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答案。” 古厝眼眸微睁,诧异之余笑着摇了摇头,“既希望你什么都没听见,如此,一切都还是原来那般。却又希望你听见了,如此,便不止我一个人烦恼了……我,是不是很坏。” 姬无盐缓缓地,摇了摇头,半晌,轻叹一声,“你只是傻……跟个傻子似的。” 说完,又喃喃说了句,“我也傻。”明明都发现古厝和宁修远之间似乎有些不对付,却只以为这两人之间互相看不对眼,还安慰自己,王不见王嘛!两个同样优秀的人,互相不对付,也正常。 却没想过…… “傻丫头。”古厝摇头失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寻了个借口,“那不过是我用来拒绝若水的借口罢了,你还当真了?我若心仪于你,如何轮得到他宁修远?” 姬无盐垂着眸子看他。 细碎的光晕打在他脸上,笑着的表情几乎无懈可击,温和,端雅,看起来格外可信。若非如此,姬无盐怎么可能这么些年都没有半分感觉……她低着头失笑,“古厝。我是你教出来的,纵然傻,也不该傻地丢你的脸。” 她不喜欢绕来绕去,更不喜欢掩耳盗铃,听见就是听见了,知道就是知道了。听见了却说没听见,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古厝的安排与照顾,她做不到。 她问他,开诚布公的,“若是我假装信了,岂不是真的丢了你这个小夫子的脸?所以……你这次回去,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古厝一愣,摇头失笑,“小丫头瞎猜什么呢,之前不是同你说过了吗,我就是回古家处理一些事情。彼时若是你已经启程回江南,我就去姬家等你。若是你这边还没完,我就回这里来。这些年,我何时哄骗过你?” “这倒是。”姬无盐点点头,“除了瞒着的,的确没有骗的。只是心眼子多,脸上面具戴了一层又一层,有时候就算骗了,大概依照我的道行也是瞧不出真假的。” 多少有些负气的言语,说完,似是又添了几分尴尬。 毕竟,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古厝冲着她招招手,她碾着脚尖,没动。古厝便故作叹气,“方才还说我是小夫子,如今倒好,夫子都使唤不动你了?怎的,还要我亲自来请你不成?” 到底是过去坐了,低着头、垂着眼,沉默着不说话,看起来倒似她委屈了似的。 古厝换了新的茶杯,倒了茶,又去屋子里取了她喜欢的蜜饯和果子搁在她面前,才坐了下来,看着她语重心长地,“我的确动过那方面的心思。毕竟,我家丫头那么漂亮……但也没有那么非你不娶。就像若水,她也喜欢我,可如今,我说我心有所属,她也就大大方方搁下了……同样的,你说你心有所属,我也就大大方方搁下了。毕竟,你也说了,我原就比他宁修远更重要,我们是家人,他目前为止还是外人。” 他真的极擅隐藏,温雅的表象下,谁也瞧不出覆了多少层的面具,真实的情绪永远在最下层。 姬无盐打量了他很久,仍然什么也看不出来,有些气馁地灌了自己一杯茶,灌地猛了,连连咳嗽,咳地眼白都泛红,一双眼睛无辜又可怜,定定看着他半晌,才问,“当真?” 古厝一边拍着她后背,一边应承,“当然是真的。我又不是什么大方的人,若是真的喜欢你喜欢到非你不娶,还能将你让给他宁修远然后我自己打一辈子光棍呢?” “你如今一把年纪了,不也是光棍?连寂风都觉得你要打一辈子光棍。” 古厝笑而不语,温和纯良的样子。 对着姬无盐和姬无盐带出来的寂风,他永远有最大的耐心和最好的脾气。古灵精怪的寂风,从某种程度来说,就是曾经的姬无盐,俏皮、跳脱,不谙世事而又有恃无恐。 现在的姬无盐,却是不一样了,心里头压着太多事,沉沉的,跳脱不起来了。 就像此刻,她止了咳嗽,还是叹气,有些走不出来。她用方才古厝问她的问题反过来问古厝,“我……我明知道最好的方式,是放你回古家,当你的古家少主,尊贵、荣耀集于一身,而不是在我身边做一个管事。可……可我不愿面对别离,古厝……我是不是很坏?” “没有。”他摇头,和面对若水之时截然不同的温柔,“我们是相处许多年的家人,不会别离。待我回去处理完那些事情,就马上回来。” 可是……古家才是你的家人。姬无盐眉眼微敛,诸多盘算都掩在眼底。 第349章 若水的选择 若水回了风尘居,去找了一趟朝云。 根据那日亲眼所见的姑娘们后来口口相传,据说那日若水抱着伏羲琴进了朝云的房间,半个时辰之后才出来,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大约是被朝云姑姑责备了。 毕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宴会上曲目的选择,朝云同若水起了数次争执,按照朝云的建议,时间仓促实在不适合选择太难的曲子,何况还是自己改编的,太多地方可能成为别人无事找事存心诟病的切入点。 可若水坚持,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有些紧张,但朝云姑姑的确是自某一日之后,再也不曾提起此事了,当然,也不大管若水练地如何,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再之后,宴会上出了丑,连琴都丢在了大殿里,还是无盐给抱回来的。 说起这无盐,却又让人忍不住唏嘘了。 有人抱着胳膊喃喃不解,“说起来,这人和人的命到底是不一样的,这姬无盐原也和咱们一样,在这个风尘居里弹弹琴、跳跳舞,还老蒙着脸呢,也不见如何受人追捧,还没若水那点儿呢……怎地突然就闷声不响地成了生辰宴的贵宾……” “对呀对呀!你知道我跳舞的时候一拐眼看到姬无盐坐在那里的时候,吓得差点儿出了错!”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么说来……难道如今外面传的那些传闻是真的……她跟宁国公府那位三爷……” “可她不是坐在白家的席位上吗?那是白老夫人,我认得。” “说起来,白家那位公子哥儿好像同姬无盐挺熟的,之前无盐被人针对,不就是那白公子挺身相护的嘛!宁国公府我看悬,三爷诶!人灵犀郡主倒追了多少年都没追上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被姬无盐给拿下了,你说是吧?” “倒也是……” 说完,继续唏嘘,一边唏嘘姬无盐的命真好,也不知道祖坟修在了哪里,一边唏嘘若水瞧着讨喜,前阵子在夫人圈子里混地顺风顺水的,谁知就是个空壳子…… “空壳子……”拐角那处,几人看不到的角落里,若水低着头扯着嘴角懒懒地笑,喃喃着她们口中并不动听的词汇,表情复杂。 身旁,朝云姑姑温声劝着,“别放心上,她们嘴碎大多是心里不平衡罢了。你既决定了,往后这些事你不仅避不开,还要学会周旋。风尘居虽然只是个小酒肆,却也算得上一个小小的名利场,但凡名利,必有争端,很正常。” 若水安静地点头,娃娃脸上多了些笃定下来之后才有的沉稳,“我知道。不过……她们说的也的确是对的,这些说到底,就是个空壳子……自己的琴技才是最重要的。” 朝云看着她缓缓颔首,容色温缓,“也不算是空壳子,她们喜欢你,也是对你琴技的一种承认,不过用处不是很大就是了……昨夜你整晚未睡,我还担心你一蹶不振。如今看来,倒是有种……脱胎换骨之感。” 说完,认认真真地又道,“恭喜。” “嗯。”她抿着嘴角温温软软地笑,嘴角笑出了小小的梨涡,“抱歉,姑姑。前阵子……钻了牛角尖。” 在那么一段并不短暂的时间里,自己就像是和那些此刻聚在一起嘴碎闲聊的姑娘们一般,想不明白姬无盐到底好在哪里,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这个问题纠缠了自己很久,纠缠到整个人又躁又郁,到最后连基本的判断都不剩下。 可这个问题……本就没有标准的答案。 姬无盐有姬无盐的优秀,自己也有自己的强项,只是,自己一直以来都以古厝的喜好来要求自己,想要成为他心中的那个模样。可……那是姬无盐,自己是若水啊。 “姑姑。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我就是我呀……成不了任何人。那个人、那个人不欣赏我,但总有那么一个人会喜欢我,喜欢身为若水的我。若是没有……我还有我的琴。”她笑着,笑容有些落寞,却又诸多释然,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上沉重的负累。 朝云转身拍拍若水的脑袋,“能如此想……很好。说句托大的话,我一直很欣赏你,名利场中如此纯粹的人已经不多了……我真的,很欣慰……这风尘居往后交给你,我也很放心。” 若水腼腼腆腆地笑,蹭了蹭朝云的肩膀,“说这些还早呢……如今呢,我只想做您手底下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承担,只一门心思好好练琴的小丫头。” “好……下去吧。还是你想要继续听她们这些个闲言碎语?” “不想。没意思……” 两人相视一笑,返身离开。 而墙角处,闲言碎语的人又换了话题继续八卦着,并不知道一角之隔的地方刚刚站过两个人,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全。 姬无盐那日从古厝的院子里出来之后,就有些不大一样了。 那种不一样并不明显,但宁修远却是发现了,只是他没有问,只是看着她去了趟藏书阁,搬了好几本手札出来。倒不是什么名贵古籍,宁修远随手翻了翻,竟是关于古家的记载。 藏书阁他进去过,本来是一处废弃的小矮塔,就三层,第一次去的时候没多少书,后来大约是陆陆续续置办的,最近一次去的时候已经既然不同了。 一楼都是一些名家古籍,还有些孤本、手抄本,总是,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就这么大刺刺搁在那儿,也没人打理,没多久就落了灰。第二层就是这些,一些世家的记载,宁修远随手翻了翻,不同的笔迹,看起来是不同的人整理的。 三楼还是空的,偌大的地方,黑檀木的架子,雕工精致,上面摆了一把天心琴。最近一次去的时候,又多了一个架子,搁着一把裂空。 大约谁都不会想到,这座看起来岌岌可危、当年一时懒得拆于是留下来的矮塔里,藏着这样的宝贝。 第350章 还他一个干干净净的声名 宁修远走到姬无盐身后抱着,下巴枕着她的肩头,低着眉眼瞅她看着的手札,“怎么突然对古家感兴趣了?” 还是不能直接问古厝的事情。这小丫头暗暗盘算什么呢? 说话间,温热的呼吸喷在颈项,酥酥麻麻的,她下意识缩了缩,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古厝这几日要回古家处理点事情……我担心那些个叔伯要下绊子,想着整出点一劳永逸的法子,替他解决了去。” 但凡是那些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大家族,旁支冗杂,就像是一棵年代太久的大树,总有些枝枝丫丫不太健康。 古家就是。 姬无盐甚少听古厝提起古家的事情,偶尔问起,他也只说不过是些宵小、跳梁小丑罢了,可每年他总要回去几次,回来那几日也是明显的沉郁,可见,古家也的确不是什么好去处。是以,姬无盐才会下意识以为,古厝久居姬家只是因为不喜待在古家罢了。 “怎么想起做这些事情了?”宁修远从一旁取过一本手札,随手翻了翻,“古厝也不是什么善茬,自己搞得定。何况,你如今身在燕京,远离江南,有些事情多少鞭长莫及力不从心。” “家族内宅的事情,要真的处理起来也是麻烦,下手轻了,没什么用处。下手重了,却又于名声有损,说出去到底是不好听的。倒不如借我的手……”姬无盐敛眉轻笑,一边看着一边轻声喃喃,“借我的手,还他一个干干净净的声名。” 那么聪明厉害的一个人,至今为止还被那些叔伯绊着施展不开手脚,说到底,是心慈,顾念着那些血脉之缘。 明白了古厝的心意之后,姬无盐便打算放古厝离开,前提是先替他解决了那些个腌臜事。 任何一段关系,原就应该建立在一个有所付出、亦有所得到的基础上。可古厝的喜欢,自己回馈不了,便不该以“所谓家人”的名义,将他绑缚在身边,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方事无巨细地照顾。 还美其名曰,我们是家人。 这样便太不要脸了。 “姑娘。”子秋站在门外唤道,“姑娘。成衣铺子的小厮过来,说是之前闹事的叶家小姐带着灵犀郡主又去了,吵着闹着也要定鲛纱裙呢,掌柜担心她们定衣裳是假,闹事是真,便让人过来问一问姑娘的意思。” 心绪被打断,姬无盐有些不大愉快地朝着身后男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沾花惹草!” “冤枉……”宁修远心里头门清,“这次可真的不赖我。尤灵犀明显是被叶宛如叫过去的,而叶宛如是因为之前那件衣裳上吃了闷亏。说到底,这事儿可是姬小姐自己惹出来的。” 姬无盐一噎,一时间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半晌,眼神凉飕飕地斜睨他,“这叶家小姐的闺名,倒是记得挺牢啊……”说完,缓缓起身,微微仰着脖子,端着双手走出去,“走吧,今日本姑娘心情好,去会会这叶宛如、叶小姐……” 宁修远摸了摸鼻子,小丫头偏要找茬的样子,新奇又有趣,不过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心情好的样子啊。 待姬无盐离开后,宁修远搬着那几份手札去了院中廊下,小丫头要费心对付古家,他总要替她把把关才是。 …… 宁老板成衣铺里。 原先本就寥寥无几的客人已经被吓跑了,铺子里只有掌柜的,和角落里一个缩着脖子耳听四方眼观八路的小厮,准备随时上去救场的。 来者是客,即便是来者不善的客,何况还是郡主之尊的客,掌柜也点头哈腰赔着笑地解释道,“郡主您该知道的,这鲛纱也不是谁都能得的。之前姬姑娘那件,委实已经算是咱们铺子里压箱底的存货了,您这一开口就要鲛纱,咱们也拿不出来呀!” “您想想,这燕京城的成衣铺子也不是只有咱们这一家,谁家能随随便便拿匹鲛纱出来给您做衣裳呢是吧?这鲛纱……毕竟也不是搁地里长出来的大白菜呀。” “这一点本郡主自然知道。”尤灵犀今日特意打扮过了,一身浅蓝色的宫装,腰间紧紧一束,尽显窈窕之姿。她身量高,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的时候,的确有几分皇家贵女的气势,她垂着眼睫瞥了眼叶宛如,才道,“也正是因为知道,才觉得不可思议,一匹鲛纱……搁在哪里都是压箱底的宝贝,若真要拿出来卖一卖,也是能卖上天价的东西。如今,你们却轻易地不声不响地以五千两的价格卖给了姬无盐?听说那衣裳上还有不少珠宝。” 她不是叶宛如没见过什么世面,会觉得五千两一件的衣裳是天价了。她很清楚奇货可居的道理,她相信这些铺子的掌柜也懂。纵然只是三千两一匹的成本,可若是将“本店有鲛纱意欲出售”的意思放出去,没几日的时间,便是三万两的价格都能炒上去! 燕京城里不缺有钱人。 掌柜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试探道,“郡主……想必,这叶小姐有件事忘记了……” 叶宛如心头一颤,就听掌柜地已经开口说道,“这家铺子就是姬姑娘的。姬姑娘用自家铺子压箱底的宝贝做一件衣裳,也不难理解吧?要说这五千两……却是彼时叶小姐一味地想要强抢那件成衣,我家姑娘实在无法,才想着用价格来唬住叶小姐罢了。货真价实的鲛纱、明码标价的珠宝玉石,还有本店最出色的绣娘的绣工……五千两……拿不下的。之所以说少一些,也是怕叶小姐……吓着了。” 说完,兀自轻轻笑了笑,掸了掸袍子一角,散散漫漫地笑着,气场隐隐约约地收着。 提起自家姑娘,既不失礼,却也并不卑微。 尤灵犀似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慢慢地偏头去看叶宛如。她比叶宛如高了半个脑袋,这么看她的时候隐约有种俯视感,声音迟缓,带着几分威势,“你知道?” 第351章 真假鲛纱 “你知道却不告诉我?”尤灵犀低着眉眼看对方,背着光的眸子里,有些喜怒难辨,“你知道我同姬无盐不和,你这是将我当枪使呢?” “我、我不是……我就是一时忘了。”叶宛如讪讪地笑,勉力解释道,“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鲛纱,一下子没注意到其他的事情,也是正常的嘛,你说是吧?” 此话倒也在理。 尤灵犀垂着眸子打量着对方战兢忐忑的模样,抿着嘴好久没说话,只低低地应了声“嗯”。 却有嗤笑声起,慵懒散漫。 笑声方起,那掌柜就握着双手低头后退了一步,“您来了。” “您辛苦了,不必多礼。”姬无盐随手摆了摆,提了裙摆跨进门槛。和之前那次不一样,大约是碍于灵犀郡主在场,门口连围观群众都没有,只远远那么一两个故作路过伸长了脖子徘徊着。 “本姑娘方才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了,倒是觉得这叶小姐的记性的确不大好。彼时明明是叶小姐非要我割爱,说什么让我在这家铺子任意挑选三件,我才同你说我是这铺子的东家……彼时,叶小姐还不知道什么是鲛纱呢……” 言语未尽处,眉梢微挑,意有所指。 叶宛如脸色一青,“你莫要胡说!我、我……我、当时乱七八糟的,我哪里记得!”说着,战战兢兢看向尤灵犀。 尤灵犀没看她,只兀自抱着胳膊轻轻地笑,冲着姬无盐,“姬姑娘。她之前知不知道、有没有刻意瞒着本郡主,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不必搁在这里计较。姬姑娘既来了,倒也省事了,本郡主怀疑之前贵店售卖假的鲛纱成衣,还请姬姑娘将那件成衣拿出来验一验的好。” 叶宛如呆呆看去……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哦?证据呢?” 尤灵犀一指之前挂衣服的位置,“证据就是你那件之前挂在那个角上、如今已经撤下的衣服!” 子秋端了凳子过来,垫了三层软垫,请姬无盐坐了,又双手递上白瓷茶杯,“姑娘。您喜欢的冻顶乌龙。”姬无盐敛着眉眼接了过去,端在手中也不喝,只捻着杯盖轻轻拨了拨茶水水面,排场十足。 半晌,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看过去,“哦?郡主殿下是不是没听清。那是本姑娘自己的衣裳,并非售卖,是真是假,与您何干?” 如此避重就轻,尤灵犀愈发确定那所谓鲛纱不过是姬无盐那时候兴之所起胡诌的!她缓缓地,勾起了嘴角。 今日尤灵犀过来,的确是想要买一件鲛纱裙,不管是五千两还是一万五千两,她都要买下来!可当知道这家店铺是姬无盐的,当下就改了主意——双手捧着银子送给姬无盐?想什么呢?!只要自己一口咬定鲛纱是假,届时此时必然惊动官府,查封、检查,那鲛纱纵然是真的,她也能让它变成假的! 姬无盐不仅要不回鲛纱,这店铺也别想开下去了! “你说并非售卖?可彼时叶小姐过来,若是同意用一万五千两买下那件裙子,你自是也要卖的。自始至终你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不卖的意图,对吗?”她看向姬无盐,又面色不善的瞥了眼不太在状态的叶宛如,“嗯?” 叶宛如颔首称是,又道,“那时候,沈家那位庶女也在,也能作证。” 还有证人,当真极好。尤灵犀轻笑,带着胜利者的姿态,问姬无盐,“姬姑娘,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就是没有了?”尤灵犀多少是有些意外的,姬无盐的嘴皮子功夫她是领教过的,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非要说成死的,今日这般近乎于木讷的配合,倒是令人惊喜。她抬抬下颌,冲着外头努努嘴,示意叶宛如,“去请官府来人。” 叶宛如颔首下去了。 没人拦。 尤灵犀突然有些忐忑,但她实在想不到姬无盐还有什么招数自证清白,当下靠着一旁柜子,好心情地“提点”姬无盐,“姬姑娘就算要标榜自己的衣裳如何金贵,也不该拿鲛纱说事。鲛纱到底多么名贵,怕是姬姑娘也知之甚少吧?左右这官府还没来人,本郡主倒是不妨花些时间同你解释解释……云州是鲛纱的故乡,若是云州多了鲛纱,也会送来宫中。但也通常数年才有一匹,这样的东西……你说你一个小小的成衣铺子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压箱底,你觉得本郡主能信?” 姬无盐老老实实地恍然大悟,颔首,“是不能信。” 今天的姬无盐,出奇地配合,倒似换了个人似的。尤灵犀心下起了疑心,上下端详着,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想着她是不是提前搬了救兵,可要说救兵……除了宁国公府也就只有白家了。 这两家纵然来了,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就这么沉默地候着了。 叶宛如去得快,来得也快,没一会儿带着人火急火燎地来了,脸上却压抑不住的喜色。 就这么沉默地候着了。 叶宛如去得快,来得也快,没一会儿带着人火急火燎地来了,脸上却压抑不住的喜色。 官府来人大约是尤封的手下,以至于这位郡主殿下见到了格外熟稔地颔了颔首,道了句,“麻烦了。” 对方也是好一番行礼,之后对着姬无盐的时候脸色一板,背着手咳了咳,粗声粗气,“听说,你家店铺兜售假冒货物?” 姬无盐仍端着茶杯,稳稳当当的,自始至终一口没喝,闻言也没起身,只抬眼看去,问,“既是检查这布匹料子的真伪,只来官府的人有什么用?还烦请您等一等,我这边已经拜托白公子去宫中请了当初为皇后娘娘缝制鲛纱成衣的绣娘,想来,她是能辨真伪的行家。” “只是这一来一去,想来要多花一些时间,诸位稍待片刻。” 尤灵犀一怔……姬无盐果然有备而来。只是,她的意思……她手上真有鲛纱?! 第352章 我有许多鲛纱 鲛纱,又叫鲛绡纱,是传说中的鲛人族所织,入水而不濡。 这只是传说。 现实中的鲛纱出自云州,织法不详,只知似有特定的季节,每年只产几匹,偶尔会送一匹至宫中。陛下登基之后,似乎也就贵妃和皇后得到过如此赏赐,其他宫妃别说拥有了,怕是连见都未曾见过的。 也有人说,早些年还会多一些的,这几年……怕是手艺逐渐失传,导致鲛纱愈发稀缺。 总之,和“传说”也没什么区别了。若非如此,尤灵犀也不会那么怀疑姬无盐那件所谓的“鲛纱裙”是假的,更不会在对方避重就轻的言辞里愈发笃定。只是……请御用绣娘来验证……? 尤灵犀寒着脸打量着姬无盐,一时间有些摸不准姬无盐的深浅来。毕竟,她看起来那么淡然、那么笃定。 姬无盐缓缓抬手,将手中茶杯往身后递了递,子秋弯着腰双手接过,当真是场面周全。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她才懒洋洋地吩咐掌柜的,“时辰差不多了。去,把鲛纱抬来。” 掌柜颔首应是,下去了。 尤灵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用了一个“抬”字,只是,彼时的她虽然觉得这个词有些古怪,却并没有意识到问题在哪里。一直等到她看到掌柜的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抬着一个红木箱子出来的时候,她眉头轻轻跳了跳。 然后,掌柜又吩咐其中一人取来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箱盖打开…… 瞠目结舌里,白行请的御用绣娘堪堪抵达。 …… 尤灵犀不是没有见过鲛纱,流光溢彩到令人叹为观止……但她没有见过这一整箱的鲛纱! 其实,已经不需要什么绣娘了——姬无盐既知其贵重,就不可能傻兮兮地弄一箱假的搁在那里等着人站出来指摘。而且,面对这一箱,但凡尤灵犀聪明一点儿,就不敢贪没半分。 众人噤若寒蝉,便是见多识广的绣娘伸在半空的手都在打颤,久久不敢落在那些轻纱之上。 来的路上她已经听白家公子说了,这铺子里有鲛纱,需要她代为验明正身。这差事自然是乐见其成,宫里头也不是年年都有鲛纱摸的,她们这些自认见多了好东西的绣娘,自然是对这样的宝贝趋之若鹜。 可是……白公子他…… 没说是这一箱啊! 姬无盐除了最初同绣娘见礼之后,就再也没站起来过,这会儿抬抬手,是以绣娘随便检验,“今日麻烦您走这一遭了,只是郡主不信我这小店里有鲛纱,我便同她说,这江南的成衣铺子,总要有点儿压箱底的存货不是?可她仍然不信,大约是觉得我一个小丫头片子,不想着拿鲛纱赚钱,偏偏用鲛纱做衣裳给自己穿……这不,还惊动了官府的人。我想着,官府大多都是男子,也不懂鲛纱真伪呀,才麻烦白公子请了您过来。您随便看、随便翻……” 说着,好笑了笑,“甭客气。”还吩咐子秋上了茶水点心,当真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纵然如此,绣娘也不敢当真随便翻看呀! 要知道,这不是一匹!是一箱!便是宫中皇后娘娘也没有这么多呀!不仅娘娘没有,可能咱们这位陛下登基以后,云州献上的所有鲛纱加起来,都没有眼前这一箱多…… 绣娘还在兀自感慨,叶宛如已经惊得外焦里嫩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了,而尤灵犀……大约是最镇定的一个。她豁然抬头,直直看向姬无盐,“你……到底是谁?!” “嗯?”姬无盐挑了挑眉头,慵慵懒懒地笑,“我是谁……风尘居的琴师、这家铺子的东家,嗯,要说别的……还有,东郊姬家的小姐……你要听哪个?” “你明知道本郡主说的不是这些。姬无盐,我不知道江南的铺子是不是都有那么点儿压箱底的鲛纱,可是本郡主不是傻子,一匹鲛纱兴许真的能拿出来,但是……这么多,我不信!” 话音落,绣娘在旁低眉顺眼地出声道,“回郡主,姬姑娘的这些鲛纱……都是真的。”说完,自己都觉得惊诧到无法平静。 前阵子娘娘得了一匹鲛纱,拉着好几个夫人进宫来观赏,然后一起出谋划策到底该做成什么样的款式才最好看。听说贵妃在自己的寝殿里发了好几日的脾气。 可见鲛纱之魅力。 却没想到……在这间小小的铺子里,真的藏了这么多压箱底的鲛纱。 绣娘总觉得自个儿跟做梦似的。 姬无盐嘻嘻一笑,锋芒暗涌,“瞧,都是真的。小店就是有这么多的鲛纱,作为本店东家,用其中一匹给自己做一件衣裳……也不算什么暴殄天物的事情吧?” 若非绣娘们赶制的那件还未完工,姬无盐倒是也不想将带来燕京城的这些料子抬出来。只是既然抬出来了,总要赚一笔才是——今日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宁老板成衣铺有这么多经过了宫中绣娘亲口认证的鲛纱……还愁卖不出价格? 左右,宫中都紧俏的鲛纱,她这里不缺。 的确,这几年云州鲛纱愈发紧俏,据说是手艺逐渐失传,其实不是的。外祖母觉得,自家姑娘长大了,往后这做衣裳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多,特别是成亲嫁人,要多少衣裳、多少嫁妆呢? 于是……都给扣下了。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宫中年年都有,这些年却是保不齐才有…… “姬无盐……你到底是谁?”尤灵犀也不好糊弄,死死盯着姬无盐,“纵然你说你来自江南,比我们更好接触到鲛纱。但没有那点儿资金,没有那么多时间的积累,你也绝对不可能拿出这么一箱子的鲛纱来!姬无盐……你瞒着身份来燕京城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这张死死捂着连上了贵妃生辰宴都不曾示人的面皮……到底是谁的?” 尤灵犀不是傻子。 打小就在名利场中沉浮过的人,心思都比旁人更加敏锐,姬无盐的种种都太反常了,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片子! 第353章 我姬无盐不是什么善茬 并非没有想过暴露这么多会招致多少猜忌和怀疑。 起初也没打算暴露什么,之前低调着,只说自己来自瀛州,什么都未曾多言,只想着不惹人注意是最好的。 只是没想到,招惹了宁修远这个招桃花的,连带着尤灵犀阴魂不散般地纠缠着。 越是低调,便越是阴魂不散,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偶尔暴露那么一点点无伤大雅的高调,若是能让人忌惮一二,倒也省事。 她靠着椅背,目光落向正中那箱子鲛纱之上,眸色之间是隐约的慵懒和骄傲,“我是谁……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家中多年经商,有些底蕴不足为奇。这成衣铺子是我的,那风尘居……亦是我的。至于琴师,不过兴之所至的时候,随手谈谈罢了。如此,有何不可?” 眉梢轻扬。 姬无盐很多时候都是内敛的,冷冷清清的气质。 偏生今次,坐在那里抬头看你的时候,眼光都带着嚣张,就似那股一直收着的力突然放开了,于是你看到里面锋芒毕露的内核。 尤灵犀垂眸看她,背在身后的手掐了掐掌心,“若是本郡主记得没错,之前姬姑娘说自己来自瀛州,是来投奔风尘居朝云姑姑的,如今怎地换了说法……这今日一个说法、明日一个说法的,真真假假倒是让人摸不透呢。” “摸不透便摸不透呗,郡主爱信哪个信哪个……左右,就算是假的,于郡主跟前说,也无罪。只要这满箱子鲛纱是真的……就可以了。” “姬无盐……”尤灵犀并未动怒,她敛着脾气,垂眼打量姬无盐面纱之下的姿色。从她的角度,能看到面纱边缘之下惊人的润白,和眼角那点泣血朱砂痣,极白、极艳的色泽,让人想起宁修远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到底是什么样的姿色,才能让宁修远这样的人都为之方寸大乱。 亦或……什么样的背景…… “姬无盐……”尤灵犀犹豫片刻,到底是问道,“云州姬家,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倒是有些意外于这位郡主的联想能力,姬无盐笑着提醒道,“也许……几百年前,是一个祖宗?”也不算假话,如今也是一个祖宗。 只是,实话有时候听上去反倒没有什么可信度。 尤灵犀再好的涵养也在姬无盐的看似不着调里气得消散无痕,“姬无盐!你当真以为有了这一箱子的鲛纱,你这铺子就保得住了?!你信不信,但凡本郡主一句话,再不会有人来光顾你这破店!” “尤郡主好大的口气。”白行在旁冷笑,“真以为这燕京城是姓尤么?旁人会不会听您郡主大人的一句话本公子是不知道,但很显然,白家……去哪里、买什么衣裳,还轮不到您尤灵犀做主。” 尤灵犀脸色一僵,方才白行一直站在一旁不吭声,自己这边倒是忘记了这么一号人物。 姬无盐很不给面子的噗嗤一声笑了,起身对着绣娘微微行礼,“今日麻烦您走这一遭了,见笑。接下来的闹剧实在不敢再耽搁您的时间,我请白公子再送您回宫,如何?” 说完,子秋格外有眼力见地递上一个小香囊,绣娘连连推拒,只说今日也是开眼,连连说着无憾。子秋却坚持塞着,绣娘这才笑呵呵地收了,暗中一摸,香囊没什么分量,当下愈发眉开眼笑——不愧是攒了一箱子鲛纱的东家,出手就是阔绰,竟是银票,虽不知面额大小,但总比碎银子值钱些。 是个会来事的,难怪白家和宁家的老夫人都喜欢。 白行还有些意犹未尽,但到底是在姬无盐的坚持下带着绣娘离开了,离开前一步三回头,诸番交代,还顺手将叶宛如请来的官府的人带走了。那人原也没派上什么用场,彼时尤灵犀倒是想着将鲛纱带回衙门去检验,若是真的,便先下手为强直接掉包。 如此,一举两得。 没成想姬无盐叫来了宫里的绣娘,废了她一手的好算盘。 “好了……方才人多口杂的,有些话倒也不是很方便说。”姬无盐指尖点点那箱子鲛纱,让人抬下去了,又道,“怕伤了郡主颜面……这会儿人都走了,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我……姬无盐。不是什么善茬。记仇、小心眼、睚眦必报。”低头,指尖缓缓拂过手腕间那只孔雀石的镯子,眉眼微微敛着,含着笑意,“最重要的是……我看上的,不管是人、还是物,旁人都休想觊觎分毫。鲛纱是、宁修远……亦是。” 深闺里长大的女子,爱恨大多羞于唇齿之间,何时见过有人这样“不要脸”地宣誓主权的行径?叶宛如都惊呆了,满脸通红指着姬无盐磕磕绊绊地控诉道,“你、你、你当真是不要脸!再说,就算你看上了,人未必看上你呢,你还能抢回去啊!” “有何不可?”姬无盐靠着椅背,一手搭在靠背上,嚣张又邪恣,“再者……若是我记得没错,叶家如今正在费心促成的那门亲事,似乎也有些强人所难的样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叶家倒是简单,只靠舆论就想逼人就范。这和‘抢’也没什么区别了,不是吗?” “你!你胡说什么!”纵然上述所言都是事实,但心知肚明和摊开来讲,到底是不同的,叶宛如一张脸青了红、红了青,精彩纷呈。 “好了。”尤灵犀冷言冷语地瞥叶宛如,“你又不是不知道姬小姐这张嘴,能说得很,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也能说成死的。你这榆木脑袋的,还想在言语上胜过了她去?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 说着,转首看向姬无盐,“姬无盐,你也不必在这里耍什么嘴皮子功夫。宁三爷……你要抢,便抢去。宁国公府三夫人的位置,你要有能力,你去坐。只是,本郡主还是要提醒你……有些话,别说得太早了。这里是燕京城,不是山高皇帝远的江南。” 第354章 兜售鲛纱 姬无盐容色从容地颔首应道,“我知道……” 尤灵犀面色稍霁,又听姬无盐说道,“我一直都知道这不是江南,所以有些委屈必须得受着,譬如,郡主推我下山这件事若是发生在江南……那么想必那会儿坠崖失踪的,就是郡主您了。” 太过于明显的威胁了! “姬无盐,你发什么疯?”叶宛如听着都觉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甚至觉得姬无盐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呢?还是说得了宁家喜欢,就开始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算是宁国公府如今的那两位夫人,也不敢对着尤灵犀说这样的话啊……姬无盐,怕不是个傻子吧? 她到底知不知道得罪一个皇室郡主是什么后果呢? 尤灵犀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指尖狠狠嵌进了掌心,不怒反笑,“让她说。本郡主倒是很想听听这些打开了天窗才能听到的新奇话……这辈子没人敢当着本郡主的面说的话。” “是吗,那郡主真是可怜呢……都听不到真话。”姬无盐换了个姿势,靠着椅背慵懒浅笑,天生微微上挑的眼尾当真风情万种,“尤灵犀。” 姬无盐连名带姓地叫她,“宁国公府三夫人的位置……我真不在意。大约你是在意的。我看上宁修远,不是因为他是宁国公府三爷,不是因为他当朝帝师的身份,那些你在意的点,恰恰不是我在意的。所以,不要以你之心,度我之腹。尊贵、权势、金钱,我想要的,自己会得到……就像……宁修远。” 她敛着笑,吩咐身后掌柜的,“送客。” 子秋看着两人堪堪踏出门槛,便整个人一蹦三尺高,激动地扒拉着姬无盐的凳子扶手,满眼都是光,“姑娘姑娘!终于不用受气了吗?之前姑娘步步退让,奴婢瞧着都觉得憋屈呢!” “憋屈什么……”姬无盐还是懒洋洋的,带着几分秋日午后的困乏慵懒,听起来还带着笑,“闲来无事,陪着玩玩消遣消遣也是好的……” 那般兴高采烈的声音传到门口,落入还未离开的两人耳中,叶宛如悄悄地抬眼去看尤灵犀,赫然就见这位郡主殿下此刻的表情都是扭曲的,带着一股不将姬无盐大卸八块誓不为人的狠辣,当下吓得讪讪地寻了个理由,只道突然想起来府上有急事,说完,转身就跑了。 格外敷衍的借口。叶宛如自己也知道,可她实在不敢同尤灵犀一辆马车回去了。姬无盐敢招惹尤灵犀,那是她初生牛犊不怕虎,自己却是打小就跟在尤灵犀身边的,如何能不清楚这位郡主温柔亲和的表面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癫狂。 彼时还小,大约十岁还未满,自己倒真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看花是花、看蝴蝶是蝴蝶的年纪。 这位郡主却不是。 尤灵犀似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什么,譬如,她从小就不愿唤宁老夫人为祖母,一口一个宁姨,娇憨又可爱,彼时自己还是个能和男孩子一起玩泥巴的小丫头片子,哪里能想到“宁祖母”和“宁姨”之间的区别。 发现尤灵犀的狠,是在十来岁的时候。 十来岁的尤灵犀和现在比到底是多了几分内向、脸皮子薄。是以,像是天天去宁国公府这样的事情,偶尔也会带上叶宛如。那段时间尤灵犀得了一只小白猫,通体雪白,毛茸茸的一团,她很是喜欢,几乎整日里也抱着。 那次去宁国公府也抱着去了。 宁三爷在老夫人院子里写字,宁三爷那时候就挺不苟言笑的。应该说,是比现在更加不苟言笑,连场面都不屑于做,以至于,去了那么多次,见了那么多次,在叶宛如的印象里,这位宁三爷从来没有开口同尤灵犀说过话。 倒是那次,他伸手摸了摸那只猫儿。 那一天之后,那猫……就不见了。 尤灵犀说是跑了,可后来她身边的小丫鬟大约是忍不住了,找了叶宛如的小丫鬟说了此事,于是叶宛如也知道了。 据说,那日回府之后,尤灵犀就将那只小白猫弄死了……过程之惨烈,场面之可怖,让叶宛如久久不能释怀。据小丫头所说,那只猫儿最后一根毛发都不剩…… 自此后,她对尤灵犀就有了一种几乎融入了血脉里的畏惧。一个十来岁孩子的手段都能到这般令人发指的地步,何况如今的尤灵犀? 天仙般的皮相下,到底藏着一个怎么样的灵魂……又有谁说得清呢?姬无盐今日将尤灵犀逼到这个份上,往后怕是寸步难行……叶宛如一边朝着府里走,一边如此暗忖。蓦地,突然遍体生寒——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利用”尤灵犀这件事,怕是也没有过去呢…… 当下浑身一哆嗦,加快了步子小跑着往回赶……自身难保呢,姬无盐是死是活当真是管不动了。 …… 宁老板成衣铺,在东市不算什么门庭若市的铺子。 一来,这家铺子绣娘少,出工慢,二来,掌柜“傲慢”,不接受催促,该几日就是几日,半日都没得商量,当然,也有优点,衣裳质量好,从来不会出现尺码不合身、花色不对、花样出错这种问题。 是以,生意虽少,口碑却不错,铺子在这个圈子里倒也得人心。 这日一早,叶家小姐带着灵犀郡主来闹事的事情没多久就传开了。 郡主在的时候,无人敢上门来得罪郡主,待人一走,就纷纷过来询问情况,带着些多少有些无关痛痒的宽慰。只是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倒是吓一跳,掌柜竟说东家存了许多年压箱底的宝贝鲛纱遭到郡主质疑,不仅找了官府的人、还寻了宫中绣娘过来一一勘验,虽然最后证实却属正品,但东家心中对此事如鲠在喉,这批鲛纱便越看越不得劲儿,当下便决定……卖了! 卖……卖什么?鲛纱?! 当下宛若冷水入油锅,炸了! 宁老板成衣铺即将兜售鲛纱的消息不胫而走。 第355章 饯别 兜售鲛纱的消息不胫而走,让本来多少有些门可罗雀的成衣铺子一下子门庭若市。 一下午的时间,铺子里几乎就没有断过人,有单纯想要过过眼瘾一睹传说中的鲛纱的人,有打探行情盘算着要不要收过来压箱底的同行,当然,也有打算捧着真金白银买下来的贵夫人们,不管是做人情献给宫里的贵人们、还是自己收着也算一份家底,都是好的。 只是掌柜的对此始终保持缄默,只说东家有此意图,具体如何售卖、何时售卖,还要待东家亲自考虑确定之后才能告知。 再问,便开始一问三不知了。 说起这东家,又是一阵唏嘘,谁能想到,竟然是这姬无盐。 又是这姬无盐。 令人诧异,可转念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好诧异的了。毕竟,再意外的事情搁在这位大小姐身上,总觉得也没那么奇怪了。 姬无盐回到姬家,正准备找宁修远商量商量,进了院子没见人,又去了他的屋子,也没人,才问岑砚。 岑砚交代说是半个时辰前离开的,匆匆忙忙的,也没说去做什么,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几日宁修远偶尔会离开,悄悄地走、悄悄地回,姬无盐起初还有些担心他暴露了自己,几次之后见所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便也由着他去了。这会儿宁修远不在,她便找古厝商量去了。 当晚,成衣铺子就传出了消息,说是两日后,成衣铺在风尘居售卖五匹鲛纱,价高者得。当然,这热闹也不是谁都能瞧的,老规矩,一方请柬,十两银。 消息一瞬间席卷至整个燕京城的大街小巷,宫中后妃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贵妃自然是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表示自己想要这鲛纱的——但凡是换了任何的铺子,她都会表现出些许的兴趣,偏偏,是姬无盐的。但鲛纱这种东西,怕是没有哪个女子能从中心平气和地走出来,何况还是后宫这种全是女人的地方,若是自己没有、而别人有,自是万万不能的。 于是,自然是早早地用了旁人的名义去买了请柬。 皇后那边倒是大大方方地托白行过来买了一张,姬无盐想着送个人情,没收银子。不足半日,有小宫女送来九两银钱,只说既然是开门做生意的,就没有不收钱的道理,不吉利。不过姑娘的心意,皇后也领,所以少给一两,算情分。 谁也不缺那一两银子,但这一两却是皇后娘娘对姬无盐示好的态度。 姬无盐含笑受了,让子秋将人一路送出了门。 贵妃生辰宴、即将抵达燕京城的郭文安的话题,都从茶楼酒肆中消失了,“鲛纱”一词,成了整个燕京城被提起最多的词汇。 而姬家,在举行饯别宴。 饭菜都是朝云亲自下厨做的,子秋也只是打了下手,请了沈洛歆、白行,宁修远自然是不能请的,毕竟他还是失踪人口。征求了古厝的意思,又请了若水,不过若水没来,只是托丫鬟送来了饯别礼,一只极好的狼毫笔。那丫鬟轻轻一拜,盈盈浅笑,道,“我家姑娘让奴婢代为传话,祝公子前程锦绣、所求皆所得。” 这是大大方方地将那些注定没有结局的感情悉数放下了。 丫鬟又说,“姬姑娘。我家姑娘说,姬姑娘若是得空,去她那儿坐坐,她总觉得,在姬姑娘这里,还有许多话未曾说清楚道明白,总觉得心里头不太踏实。” 姬无盐一愣,附耳柔和了眉眼颔首浅笑,应,“好。” 丫鬟又福了福身子,退下了。 “倒是个洒脱的姑娘。”姬无盐看着丫鬟离开的背影,支着下颌看着院中一众人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唯独她和古厝,被人按在这里什么事情都没得做。 还有一个闲人,便是寂风。 小家伙这阵子被扣在这个院子里,见姬无盐的机会当真是少之又少,这会儿从外头进来,手脚并用地爬上姬无盐的膝盖,抱着她的脖子扭头冲着古厝表达强烈的不舍之情,“古厝哥哥,待你走后,我会非常非常想你的,早上想、晚上想、每天都想……你就、你就放心地回去吧!” 说着不舍的话,偏偏行为举止却不是这般,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即将得到解放的快乐。 这小没良心的。 古厝也不拆穿他,只含笑道好,说自己也会想他,说着,又指指书房的方向,“我给你留了大概三个月左右的课业,你记得每日完成。待我回来,我会亲自检查……还有,你每日练功的情况,我交给了岑砚,他也会帮我监督着,你莫要偷懒。” 寂风小脸一垮,冲着姬无盐哭丧着一张脸,“姑娘……姑娘您看他……” 小家伙年纪不大,体重却上去了,这般没轻没重地晃着姬无盐的脖子,姬无盐多少有些吃不消。将人抱着往上提了提,笑,“听说,我家寂风最近的字写得比之前好多了?” “自然!沈姐姐也夸我了呢!” “那不是挺好?”姬无盐拍拍他的脑袋,“说明古哥哥的法子是对的。你之前就是练地少,往后,你家姑娘每日里抽些时间亲自教导你。” “姑娘?!” “哈哈哈哈!”端着碟子出来的沈洛歆笑地前俯后仰,“啊哟,让本姑娘瞧瞧这是哪个小可怜哟!” 寂风转念一想,当机立断地建议道,“姑娘,听说姑娘这阵子很忙的,没有办法照顾寂风的。如今古哥哥离开了,不若、不若让寂风跟着沈姐姐?沈姐姐很会照顾人,真的!” 小算盘打得响亮。 离别的气氛被这孩子打散了不少,姬无盐揉揉他的头发,没接话,只嫌弃瞥他,“又重了……古哥哥都给你吃什么了。快下去看看白哥哥来了没,他说要带好酒来的,怎地这般的慢。” 委屈……哪有很重?寂风瘪着嘴,到底是手脚并用地下去了,噔噔噔迈着小短腿朝着门口去等人。 古厝含笑看着,半晌同姬无盐说道,“这孩子,根骨不行。练武一途走不远。” 第356章 当真幼稚 寂风小时苦寒,伤了根骨,即便日后如何调理,也只是与常人无异。普通人练武虽能强身健体,但大多也止步于此,要想有所成就,终还需要天赋异禀。 这一点古厝知道,姬无盐自然也知道,闻言没在意,“原也不必他走多远,难道姬家还指望着他成一代宗师光宗耀祖不成?” 也是。 如今也就是在燕京城,低调了些。平素在江南,这位小公子出门身边都是护卫、小厮、加暗卫护着的,声势可浩大了,这练武也就是图个强健体魄延年益寿罢了,倒是不指望他真刀真枪地同人干架。 沈洛歆盘了腿坐着,一边端着茶盏一口口地抿,一边伸了手去抓桌上的炸鱼干儿,间歇还抽空问古厝,“这回一去几个月?” “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吧……得看情况。” “啊……这么久?那时候这边的事情都结束了吧?” “若能结束,自是最好。届时,姑娘倒是可以来江南玩上一段时日,见见不同于燕京城的景致。”古厝起身为她倒茶,抬了抬自己手中的,示意道,“古某在江南,静候姑娘前来。” “好嘞。” 沈洛歆嘻嘻一笑,抬头碰了碰对面的茶杯,就听院子门口寂风兴高采烈地高声唤了句“白哥哥!” 是白行。 提了四坛子酒,当先跨进门槛,一看院中几人喝茶都喝上了,当下不乐意了,“嘿!我说,本公子还没来呢,你们怎地已经开席了?这是待客之道吗?” 姬无盐冲着他招招手,推了个空杯子到身旁的位置,“要喝什么自己倒,原也没有将你当成客。今日我可没有请什么客人。” 白行瞬间被很好地治愈了,坐下后挨个儿倒了酒,晃晃手中那半瓶,“从我家酒窖里偷偷拿的,我爹自个儿都不舍得喝的酒。尝尝……准备何时走?” 菜都上得差不多了,古厝同他碰杯,“明日一早就走。” “这么快?”白行有些诧异,“不等鲛纱卖完再走?” “不了。”古厝指指姬无盐,低笑,“这丫头太能折腾。一会儿生辰宴、一会儿卖鲛纱的,照这样下去,我岂不是永远走不了了?你好歹也是她名义上的兄长,今日之后,她就拜托给你了,瞧着些、护着些,也不必太纵着。” 像托孤。 白行摸摸鼻子,讪讪地应着,其实私心里,他觉得古厝还是走得急了些。就算要托孤,也等三爷回来再托么。不过对方既然决定了,他也不好多劝,只颔首应着,心道这阵子常往姬家跑跑就是了。 正好……他也有些话,要问问姬无盐。 如此想着,到底衍生出一股愁绪来。他们这些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很多时候都是各干各的,好像大家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但每每在一起,却又觉得无比酣畅,也算极为投缘,是燕京城里极少见的不掺任何利益的投缘。 骤然要分别,倒也的确不舍。 当下频频劝酒,一时间大家都喝了不少,沈洛歆酒量最差,这会儿抱着个空酒坛子自顾自哼歌去了,走的时候还抱走了正在啃爪子的寂风,寂风张牙舞爪地不愿走,被她抱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念叨着“小鸢乖……” 当真是,酒意不轻。 古厝看起来很清醒,只是比平日里安静几分,大约也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衍生出来的愁绪。 从去了姬家之后,他虽然偶尔也会回古家一趟,但都在江南,来去方便。今次这般漫长的别离,还是第一次,心里头自然有些东西坠着,整个人提不起劲来,只低着头喝闷酒,被白行“哥俩好”地灌着,没一会儿就喝多了。 喝多了以后的古厝,更安静,端着酒杯偶尔抿一口,也不搭话,只偶尔“嗯”一下附和着,倒看不出异样,白行给他夹菜倒也吃,只是动作迟缓些。 白行偏头看姬无盐,朝着古厝努努嘴,“这是……” “醉了。”姬无盐点点头,挑挑眉眼,“你们仨喝了近四坛子酒,能不醉么,倒是白公子您,酒量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白行喃喃地收回目光,吃了一筷子菜,又去瞥古厝,颔首,“这酒品,倒是真不错……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你不是也没醉?” “我没贪杯。”姬无盐托着下颌笑意慵懒,“若是我猜的没错,本来古厝是打算今夜走的,悄悄地走……之前在云州的时候就是这样,他每次要离开,就请我吃酒,把我灌醉了,然后自己当夜就跑了。这些年一直都是如此,当真幼稚。” 姬无盐缓缓靠向椅背,指尖酒杯轻轻地晃,看着夜色深浓,勾着嘴角回忆往昔,“前几次,我当真是醉了,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后来我就学乖了,就喝两杯,然后迷迷糊糊地装醉……” 白行多少有些诧异,“他……他就没怀疑过?” 是啊,从不怀疑。 机智如古厝,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始至终以为姬无盐只是两杯的酒量,是以,今夜给姬无盐倒了第二杯之后,他就一直拦着没再劝酒了,倒是夹了许多回的菜。 杯中酒晃地久了,一疏忽溅出一滴来,姬无盐闭着眼仰面喝完,摇头失笑,“大约是……他从来不会怀疑我吧。” “有时候挺羡慕你们这样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的……我没有亲生兄妹,白家身份又显赫,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自己跟自己玩儿,或者自己跟乳娘玩儿。”白行又回头看看古厝,多少有些诧异,半晌,将为数不多的酒朝着姬无盐晃了晃,“还喝吗?” 姬无盐沉默着将酒杯递了过去,点点头。 白行给各自满上,才问,“那你酒量到底多少?” “不高,只是比古厝以为的高一些。”姬无盐抿着嘴笑,“他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孩子,酒量很浅、分别要哭的小孩子,每年要离开两三回,回回如此,当真是……幼稚。” 第357章 宁修远那张脸深得我心 她连说两个“当真幼稚”,言语之间甚是嫌弃,眉眼却温软迷离。 悠然而惬意。 白行看着这样的姬无盐,心底一些隐约的担心突然就没了。 他说,“之前在宴会上,我瞧着你似乎格外关注李裕齐那家伙,还真的担心你一时眼瞎,看上了他呢。这会儿我瞧着,却又放心了……” 姬无盐微微一愣,遂摇头低笑,“那日我就瞧着你欲言又止的很古怪,原是担心这个呢?……你当真是藏不住心思呢。如今为何又不担心了?” 白行失笑,“原也没打算藏着,倒是这几日一直在想着要如何同你说,才不会显得唐突。原想着今日让你多喝几口,带了几分醉意,什么话都好说一些。没想到,倒是被他们俩给灌没了。” “不过今日听你这些话,见你这般清醒的模样,我便知道自己之前是白白担心了。你呀……太清醒。虽说权势迷人眼,但大约迷不了你的,这会儿我倒是有些好奇,你看上三爷什么了?富贵、权势?” “瞧上他什么……”姬无盐支着下颌笑得懒洋洋的,眼底迷离倒是带了几分醉意,竟似那些画本子中的九尾妖狐,眉梢眼底,极尽风情。她说,“富贵、权势,皆似云烟,今日随风入你窗,明日便落我家屋头……今日富贵及天,殊不知明日会不会就大难临头。只有那张皮囊,能瞧着三五十年……宁修远那张脸,深得我心。” 说完,眉梢一挑,骄傲又恣意。 白行一噎,彻底瞠目结舌,“我倒是第一次见人能将贪慕容色说地这般清丽脱俗……” “贪慕容色又有什么羞于启齿的?这世间情爱,多有所图,图钱财是图、图权势是图,图一腔痴心亦是图,还有图老实的、图会照顾人的,不都是图?怎地图一张好皮囊就不好说了?” 月色清冷。 秋风拂面。 小丫头的面纱偶尔被嫌弃一角来,她也不在意,只懒洋洋坐着,懒洋洋说着,懒洋洋地睨着人。这话听着有些粗糙不着调,这理倒的确是这么个理儿,白行抬抬手中酒杯,抬头一饮而尽,“的确如此。姬丫头当真通透人。” 说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晃了晃酒坛子,没多少了,便问姬无盐,“还喝吗?瞧着天色也晚了,喝完歇息去?” “成。”姬无盐颔首,又道,“我酒量也没多少,这杯喝完差不多了。剩下归你。” 白行也爽快,抬头就喝了,冲着一旁候着的丫鬟们招招手,招呼着收拾了桌子,将两个喝醉的人都送回了各自屋子里,才同姬无盐道别离开。一边走着,一边还兀自想着方才的对话,寻思着的确是个有趣的小丫头,短短几句话,道尽世事沉浮不可预料,像是修炼了很久的妖精,有漂亮的皮囊,有清醒的魂魄。 迷人。 ……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的时候,姬无盐是被寂风的嚎啕大哭给吵醒的。 小家伙昨晚的饯别宴上吃多了,夜半醒来有些积食,傻不愣登地坐在床上睡不着,又想起古厝明日就要走了,也不知怎地,突然愁绪涌上心头,手脚并用爬下了沈洛歆的床,偷偷摸摸地要去找古厝睡觉。 谁知,竟是屋去人空。 当下就在院子里哭了一场。 只是当时太晚,他不忍打扰姑娘睡眠,抱着膝盖在院子里坐了很久,迷迷糊糊地又趴着睡了一会儿,一直到这会儿醒来,竟然越想越委屈,实在没忍住,一边走、一边抽抽噎噎地,就这么哭着过来了。 “姑娘,您说、您说古厝哥哥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今儿才走的,寂风还想着要送他出门的……他倒好,偷偷摸摸就走了……也不同咱们说一声,呜,当真是无情无义!” 说话间,又吸了好几回鼻子,拉着姬无盐的袖子偷偷摸摸擦了好几回。 姬无盐眉头都跳,到底是忍住了没推开,只缓缓叹了一口气,心中一下子也多有怨怼,古厝这厮昨晚竟然装醉?那岂不是自己嫌弃他的那些话都被他听去了?当真越发幼稚。 “嗯。无情无义。”姬无盐顺着应和道,一边悄悄抽了抽自己的袖子,一边敷衍,“待他回来,咱们也不去迎接他。不仅不迎接,咱们还晾着他几日,谁也不理他,如何?” “嗯!不去迎接!不理他!”寂风煞有介事地用力颔首,频频点头,看起来似是下了狠心。偏偏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起来格外地……外强中干。 却意外地哄好了。 姬无盐也知道,这小孩子这会儿如此气势汹汹的,到时候第一个奔出去迎接的,还是这小子。小孩子的心性啊,当真有趣。 子秋端着早点进来,推门而入之际笑呵呵地,“一路过来就听到丫鬟们都在讨论,这是哪个不开眼的得罪了咱们的寂风小公子,一路水漫金山地往姑娘院子里来……我还以为是她们胡说呢,想着我家寂风小公子平日里最是乖巧,这会儿一见,竟是真的。小公子……谁惹咱们小公子生气了呀?” 寂风“哇”地一声又哭了,“还能是谁?就是那个一声不吭就走的古厝大坏蛋!亏得本小爷组织了好几日的离别叮嘱呢!” 姬无盐眉角微跳,本来哄好了,这么一说又给哭上了。而且…… “本小爷?”姬无盐反问,“这称呼,谁教你的?” “白行哥哥呀!白行哥哥说,男子汉大丈夫,要自称‘爷’,只是如今我年岁尚小,不能自称‘大爷’,自然就是‘小爷’了。” 子秋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余光里看到一人,微微错身低头行礼。 “睡得好好的,就被你的哭声给吓醒了。”外头传来宁修远的声音,“白行这人……将燕京城里一众小孩子都教坏了还不算,如今连江南的小孩都开始带坏了……往后离他远些。” 话音落,一手背着、一手撩了帘子低头跨进门来。 第358章 三哥哥 寂风还赖在姬无盐腿上,看着外头进来的人,一愣,脸色一白,顿时连哭都忘了,“你……你……你不是……” 指着宁修远的手都在颤,半晌,声音陡地拔尖,“你是人是鬼呀!” “……” 有那么一瞬间,姬无盐觉得,这孩子的确是被带歪了,想法越发地……不似常人了。偏偏,他自个儿还没意识到,趁着人用早膳的时候,偷偷摸摸地上前拽了拽、又伸手掐了掐,然后偷偷吁出一口气来,拍了拍胸脯。 鬼灵精怪。 确认了眼前是人之后,寂风倒是真的不担心了,手脚并用地爬上宁修远的腿,双手抱着宁修远的脖子絮絮叨叨地,“三哥哥,他们都说你失踪了,我难过了好久……我想着你那么厉害,怎么会失踪呢……你说你好好的,却不来见我,平白无故地让人担心,这习惯着实不大好。可知道?” 小大人一般的,眉头微微蹙着,苦口婆心的样子。 宁修远耐着性子一边颔首称是,一边给他拿点心,意图用点心来分散小家伙的注意力。 子秋抿着嘴偷笑,在姬无盐耳边低声说道,“自打知道古厝要离开,这几日奴婢瞧着这孩子在假山后练了好久了,大约就是这些叮咛,今日改了改词,口气神态倒是完全没变。” 显然,这些就是寂风口中“组织了好几日的离别叮嘱”。 姬无盐摇头失笑,慢条斯理地吃完早膳,才搁下碗筷叮嘱道,“你三哥哥在这里的消息,不能告知任何人,可明白?” 寂风人小鬼大,“晓得晓得。姑娘,寂风又不是小孩子了……寂风知道,三哥哥如今还是落水失踪的人。” 说完,嘻嘻一笑。 小孩子大约就是这样,上一刻还哭得稀里哗啦的,这会儿倒是全忘了。 “往后也是个喜新厌旧的。”姬无盐戏谑,起身整了整衣裳,朝着寂风努努嘴,问宁修远,“这孩子我今日就交给你了?” “好。要出门?” “嗯。”姬无盐点点头,“要去一趟风尘居,昨晚若水托人带话,说是有话同我说。”说着,倾身探身摸了摸寂风脑袋,“三哥哥喜静,你莫要太闹腾,可明白?” 低头正在给寂风擦嘴角点心屑的宁修远指尖微顿,若有所思地抬了眼看过去,三哥哥……这骤然少了一个“你”字,由小丫头唤起来,无端多了几分缱绻暧昧,倒是令人……心动。只是小孩子跟前,他到底不好表现地太过分,低了头继续佯装擦点心屑。 “知道……”寂风一边吃点心,一边点头,满嘴的食物倒也不影响他说话,“姑娘快去吧,快去快回,别耽误事儿……哎,难为寂风前几日是古厝哥哥带的,昨儿个是沈姐姐带的,今日又是三哥哥带了,兴许过几日,就要白行哥哥带了。寂风当真是小可怜,别人是吃百家饭,寂风是百人带……” 说完,低着头无限落寞地摇了摇头,摇着摇着,吧唧一大口点心。 前面听着还好,颇为懂事。这到了后头就开始不对味了,可怜?子秋都替那些个吃百家饭的小孩子叫屈!伸手一巴掌拍他脑门,“当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也不看看带你的都是些什么人,别人有这待遇?” 姬无盐笑笑,知道这孩子最近在自己这处受冷落了,抱怨呢,便哄着,“回来的路上给你带松子。” 寂风眼神都亮了,偏还耷着嘴要求,“还要糖葫芦。” “好。” “好嘞!姑娘快去吧!”寂风摆摆手,“寂风今日一定会乖乖的,看书写字,绝对不会打扰三哥哥的!” …… 自打售卖鲛纱的消息传出去,成衣铺那边打探不到消息,许多人就来风尘居打探,正门口更是有不少来来回回的眼线望眼欲穿地等着姬无盐。 姬无盐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只悄悄地从后门入,直接去了若水的屋子。 谁也没惊动到。 “昨儿个托人捎话,原想着你这两日是来不了了,这外头全是等着你出现的人……今日倒是开眼,堂堂风尘居东家,竟然走后门溜进来。”若水笑呵呵的给她上了茶,才坐下戏言道。 姬无盐也不在意,耸耸肩,“还以为后门也有人蹲守呢,我甚至想着要不爬墙进来得了……寻我何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有些话,感觉到底该开诚布公地同你说说,才算是真的过去了。”说着,抿了抿唇角。 几日不见,这人倒似脱胎换骨。 之前明显的胆怯、瑟缩,还有些刻意为之的可爱,都像是一夜之间卸下了,只余下坦坦荡荡的模样。姬无盐隐约间猜到若水想要说什么,低了头摩挲着茶杯,半晌,摇摇头,“其实你不必说什么的。你是风尘居的琴师,不是我的手下,你是自由的。” “我知道。”若水点点头,稍作沉吟,到底是说道,“但至少该说些谢谢。若非你们,现如今的我可能还在走着古怪的死胡同,一次次地撞南墙,一次次地不信邪。如今,我也算是茅塞顿开啦。” “我家那场变故,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我其实从小就很自卑。”说着,她扯着嘴角笑了笑。那段往事如今想起,仍觉无力,她说,“我自卑,却又不愿意让人看出我的自卑。越是自卑,便越是装可爱……后来,我似乎就习惯了,年纪不小,却依旧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样子。” “当然,我也靠这个形象,得到过许多便利,这是不可否认的。不是特别漂亮但是很可爱的姑娘,在夫人小姐的圈子里反倒更容易融入……”她坦言,“可……可我一直都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我有野心。” 卸了可爱面具之后的小丫头,有那么一瞬间,特别像是一只终于生出洁白羽毛纤细颈项的白天鹅。她看着姬无盐,又一次认真重申道,“姬无盐,我有野心。滔天的野心。” 第359章 宋元青退亲 慷慨激昂的小姑娘,说完,看着容色淡然点着头浅笑的姬无盐,讪讪笑了笑,问她,“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异想天开?” 滔天的野心……姬无盐没有。 她明明生在足够支撑任何野心的家族,却没有生出野心,只想着担起姬家的责任之后,海阔天空、自由逍遥。 “没有……”她摇头,“挺好的。我也……挺羡慕的。”有野心,有冲劲,热血沸腾,当真是极好的。 “我原以为你会觉得我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丫头有这样的野心是异想天开呢。”若水双手捧着茶杯,激动地手都抖,“姬无盐,那日我同朝云姑姑聊过,她说,她这段时间过去之后,兴许也是要离开的,她说,她要将风尘居托付于我。我虽、我虽忐忑,但、但还是想要试一试……你、你是此处东家,我想着,总要当年经过了你的同意才好……你、你觉得如何?” 说到最后,竟换了敬语,激动又忐忑的样子。 显然,这就是若水今日一席话的最终目的。 姬无盐伸手接过她死死攥着的茶杯,搁下,倒了茶,重新递还给她,才道,“风尘居名义上虽是我的,但从建立之初到现如今,都是朝云在打理。它就像是她精心养育的孩子,我相信朝云,她的选择不一定是完美的,但一定是最合适的。” “所以……你当真不必如此忐忑。她信你,我便信你。何况……野心一词,有些人觉得似乎不是什么好词,我却总觉得,一个人活着,总要有些野心的……万一实现了呢?” 若水微微一愣,继而低眉浅笑,“是啊……” 她不太清楚姬无盐手中到底有多少产业,如今大家所知道的,一个是风尘居,一个是那间成衣铺子,也许仅此而已,也许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但不管有多少,想来风尘居都是其中比较大的摊子,自己半点疏忽不得。 “姑娘?无盐姑娘在吗?”外头传来丫鬟小心翼翼地试探。 姬无盐从后门来,一路也没有遇到什么人,并不会有人知道她在此处才是。 姬无盐没吭声。 外面又唤,“无盐姑娘在吗?朝云姑姑派奴婢过来问问……前头出了些事情,姑娘若是在的话,还是去看看为好……” 又出事?姬无盐叹气,提了声音问,“什么事情?” 外头没声音,似在迟疑,半晌,道了句,“姑娘……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我同你一道去。”若水起身,见姬无盐似是要拒绝,她立刻开口坚持道,“我想过了,虽然我的野心是让全天下的人都听到我的琴音……但我既然答应了姑姑在她离开后接手风尘居,那这些事情我就避不开。我不可能还做那个一门心思只知道精进琴技而不知人情世故的小姑娘。趁着你们还在,多看看多学学,就算真的做地不够好,也有你们善后不是?” 说完,眨眨眼。 的确是这个道理。 …… 二楼雅室里,闹翻了天。 围观的客人已经被疏散了个干净,只余下风尘居的姑娘们站在外围指指点点的,见到从楼下赶过来的姬无盐,微微一愣,稍显收敛,不过这件事太大,待姬无盐错身而过,指指点点又起,其中隐约还有些关于同姬无盐一道出现的若水的。 “她们俩怎么……” “你还没听说?若水呀,昨儿个去朝云姑姑那边毛遂自荐,说是想当这风尘居的下一个掌事姑姑,这不……大约是没成,今日又缠着无盐姑娘呢!” 那人戏谑摇头,多有不屑,“缠无盐姑娘有什么用?就算这无盐是朝云姑姑的摇钱树,也管不了这种事儿吧?” “她不是一向这样?之前巴结世家夫人,如今巴结无盐,一个道理嘛。” “也是。” 声音不大,却也不小,窸窸窣窣地传进耳朵里,若水低头笑了笑,没当回事,只紧随姬无盐进了雅间。 姬无盐一进去,就愣住了,“宋大哥?” 雅间里,都是熟人,宋元青这人,很少会出现在酒肆茶楼里,还有一位面色铁青的,也是熟人,这几日见面的次数实在有些多,叶家大小姐,叶宛如。 叶宛如一见姬无盐,又听姬无盐对宋元青的称呼,当下就气笑了,“我就说你这几日连日都往这里来是几个意思,原来是被狐狸精迷了眼呢!宋大哥……呵,着实亲昵呢!” “叶小姐。”宋元青脸色也不好看,“我们两个之间的争执那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莫要牵扯了旁人。宋某和姬姑娘之间清清白白的,叶小姐污宋某名声没关系,但是莫要污了人姑娘家的清誉。” 两人之前就已经争执了很久,看上去似乎还发生了一些肢体上的纠缠,宋元青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衣裳看起来有些凌乱。 再看叶宛如,倒是连头发丝儿都没有乱一分。 “清誉?她姬无盐还有什么清誉?之前就在白公子和宁三爷之间不清不楚的,如今三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她就改了目标,攀扯上你了,呵……你当本小姐不知道呢?” 叶宛如冷冷嗤笑,转首看姬无盐,“姬无盐……你当真是不知羞呢!哦不对,你知羞,知道自己没脸见人,整日里带着面纱不示人,啧啧……宋元青,你见过她模样了?所以,到底是何姿色,让你倾心不已不惜退了我叶家的亲事?” “休得胡说!”宋元青涨得满脸通红,可他素来嘴笨,特别是同姑娘家吵架这种事,他更是没有半点还嘴之力,说来说去也只有那几句陈词滥调,毫无力道可言,“宋某退亲,那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原因宋某也同叶小姐说清楚了,实在是高攀不上。此事和姬姑娘并无干系,叶小姐切勿随意攀咬。” 四下姑娘们交头接耳,退亲了?这叶宋两家的亲事,之前听说已经合了八字、日子都定了,怎地如今说退就退了?莫不是真的…… 第360章 尤灵犀的报复 宋元青会退婚,姬无盐不奇怪,毕竟之前他就找自己聊过,觉得在这桩婚事里他自己、他的母亲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宋元青并非愿意为了攀龙附凤而阿谀奉承之辈,他有他的傲骨。 彼时宁修远也说过,这婚事……成不了。 是以此刻听他说退婚一事,未露异色,也没在意叶宛如的指桑骂槐,只似朋友之间闲谈般,“原以为你还要犹豫很久,没想到这么快就决定了。” 宋元青是真的君子,于他来说,退人家姑娘的亲事,对姑娘家声誉不好,显然是一忍再忍,一直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这叶家,大约是真的得寸进尺了。 “是。”宋元青颔首,说着,拱了拱手,“今日闲暇,想着来姑娘这边喝喝茶,没想到倒是给风尘居惹麻烦了。今日所有损失,烦请姬姑娘给个数,宋某一定尽数赔偿。” 姬无盐颔首称好。 她就说,宋元青当真是君子。 明明之前私底下还说,既是朋友,不必客套,如今见叶宛如想泼脏水,言语之间便立刻疏远了许多,当真周全。 只是,谁闹的事,自然由谁来负责。 “若水。”姬无盐回首轻笑,对着身后若水吩咐道,“原不想你蹚这趟浑水,只是你既主动要求,这种得罪人的事情,我便麻烦你了。” 若水点点头,“乐意之至。” “此处砸了多少杯碟,多少价格,你去查查,顺便誊抄一份单据附在其后。还有咱们这一个月来每日的营业额,算一算平均一下,作为今日营业额的损失。然后一并交由叶家叶大人处,想来,叶小姐在咱们这里闹了这样的事情,叶大人应该不会赖账才是。” 话音落,叶宛如蓦地叫出了声,“你说什么?!送去哪里?!” “叶家啊。有什么不对吗?”姬无盐抱着胳膊懒洋洋地笑,“宋大人是风尘居的客人。好好地在这里喝个茶,偏偏被叶小姐给打扰了,说到底,倒是我风尘居随随便便放了人进来,扰了宋大人喝茶的雅兴呢……想来,照着本姑娘和叶小姐的关系,叶小姐该是不会有踏足此处喝茶听曲的雅兴才是。” “喝茶、听曲?”叶宛如冷冷嗤笑,“当真只是喝茶听曲吗?谁人不知这风尘居表面上只是个酒肆之地,可这里头的姑娘半数来自于风尘之地,这里头到底有没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营生又有谁知道?姬无盐,本小姐不是傻子,瞧着方才的语气,你对退亲之事一早就知道了吧?” 姬无盐并未隐瞒,“是有所耳闻。” “叶小姐!”宋元青上前一步,挡在了姬无盐跟前,“咱们两家的事情,能不能不要牵扯到旁人?” 叶宛如梗着脖子,豁然回首,“不能!宋元青,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叶家看得上你宋家,那是你宋家祖上烧高香了,你倒好,为了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女人,要退我的亲事?我告诉你!纵然是要退亲,也不该是你退我的!那也该是我叶家退了你宋元青的!” 宋元青连连叹气,苦口婆心地,“叶小姐。此事宋某已经登门数次,次次都说宋某高攀不上叶家,还请叶家退了这门亲。彼时叶小姐也在场,当知宋某并无半分不敬之意,即便退亲之事传出去,外头知道的,也只道是叶家不满宋某失礼无状才退的亲事……可叶小姐今日这一闹,怕是要得不偿失了。” 其实外头盛传谁退谁的婚,对叶宛如来说真的不重要——不管到底是谁退的,她都是一个成过了亲成亲之日死了丈夫、又被退了亲事的女人,克夫之名此生都不可能从她头顶摘下。 她看不上宋元青,一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有个不高不低的官职,吃不饱却也饿不死的家世,若是真的同这样的人成了亲,往后内宅后院的聚会怕是都不好意思去了。可母亲说,这宋元青已经是如今的叶家能说到的最好的亲事了。 但凡有些权势的家族,谁不忌讳“克夫”二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是以,叶宛如到底是应了,只是终究不情不愿,连带着看宋元青也不入眼。这宋元青也没什么本事,平日里都有些唯唯诺诺的,好拿捏得很。 谁知,突然像是魔怔了似的,竟然提出要退婚!而且不管父亲如何以利诱之、以情动之、以理晓之,都没有用。宋元青就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铁了心地要退婚,油盐不进。 叶宛如这才真的慌了,虽然她真心看不上宋元青,可相比此生孤独终老、或者被退婚之后名声更加难听不得不找个更差劲的,宋元青……也不是不可以将就了。 她去宋家找过两三回,宋元青都避而不见,今日也是听尤灵犀说起最近在街上偶遇过几次宋元青,说是都看着他进了风尘居,怕是……言语未尽处,令人无限遐想。 叶宛如就在那遐想里……怒了。 这会儿被宋元青一提点,倒是莫名的回笼了些许理智。 但也只是些许。 她指着姬无盐,冷笑着问宋元青,“宋元青,你同本小姐老实说,你退亲,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你喜欢上她了对不对?你老老实实同本小姐说不就好了,不过一个女人……大婚之后,本小姐同意你纳她为妾就是了。” 带着高高在上的施恩,微微抬着的下颌,漂亮地像一只开屏的孔雀,仿佛等待着宋元青的迷途知返。 宋元青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低声唤了句,“叶小姐……宋某还是那句话,只是高攀不上。并非因为任何人。姬姑娘同宋某只是聊得来的朋友,只是那样的朋友。姑娘家的清誉很重要,还请叶小姐慎言。” 说完,又微微拱手,一板一眼,格外耿直。 姬无盐也愣了愣,没想到自己在宋元青这里的评价如此之高。 “聊得来的朋友?那你的意思就是……咱们聊不来咯?宋元青,你是这个意思吧?” 第361章 真君子 “你们是聊得来的朋友……所以,宋元青,你们把酒言欢、你们促膝长谈,你们互为知己,对吗?”叶宛如轻笑着问他,不知怎地,突然觉得漫起一阵悲凉来,半晌,攥着指尖痴痴地笑,笑着笑着,咬着后压槽豁然抬头,指指看向宋元青,“宋元青,所以……到底还是这个女人,劝你退亲的是吗?!” “叶小姐……真的不是你想的那般。”宋元青一再申明,对方却只抓着自己和姬无盐那点儿子虚乌有的事情说了又说,当下也有些脾气了,却仍只忍着,再次申明,“退亲之事,是宋某自己决定的,没有任何人劝。自古以来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贵府……” 他微微迟疑间,姬无盐便已了然,转首吩咐若水,“让姑娘们都各自回去歇着吧。今日闭店谢客了。” 宋元青颔首致谢。 两人之间并不需要多言,一个停顿,姬无盐就能明白他的顾虑,这一幕落在叶宛如眼里,只觉刺目,凉凉感慨,“当真是……聊得来的朋友呢!” “叶小姐。”姬无盐抱着胳膊挑眉讥诮,“这是为人处世的眼色。当然,叶家大小姐是不需要这样的眼色的,也就是我们这种做买卖讨生活的人,才需要看人眼色、脸色行事。” 叶宛如面色稍霁,微微抬着下颌冷哼了声,又问宋元青,“本小姐行事磊落、为人坦荡,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你直言就是,何必还要摒退左右……” 宋元青转身正对叶宛如,缓缓一揖,直起身来之后才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可叶家自始至终没有过问家母的意思,甚至都未曾提起家母。如此怠慢是其一。其二,婚事尚未有定论,叶家却已经散布谣言,说八字已合、婚期已定,颇有利用舆论迫使宋某就范的意思……实在不够光明磊落,实非君子所为。” 叶宛如面色一僵,这些话都是实话,她无从辩驳。 真是下面子啊。 大约是因为姬无盐在场,这些平日里并不觉得特别难受的话,这会儿只觉得像是巴掌一样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叶宛如拧着手中帕子,兀自强撑着气场,“既如此,你为何不早些拒绝,偏偏要等到如今,众所周知叶宋两家的亲事已经板上钉钉才言退婚?宋元青,你以为本小姐是傻的吗?” 宋元青缓缓叹了口气,弯腰一揖,才道,“这些话之前就已经告知过令尊令堂,只是大约是宋某人微言轻并未奏效。叶小姐,此处是风尘居,若是叶小姐还有什么话,不妨回叶家问问双亲,大抵都会有答案的。莫要耽搁人家做生意了。” 说着,弯腰去捡地上碎裂的杯盏。 “不可能!”叶宛如还是不信,“你之前从来不来什么风尘居,也嫌少去什么茶楼酒肆,可这段时间,你为什么屡屡来此?你还说不是为了姬无盐?!” 宋元青屡屡来此? 宋元青也意外,直了直腰,抬头解释,“宋某不过来了两回,第一回是朝中同僚一道来的,谈些事情,第二回,就是这次,这茶还未喝上一盏,叶小姐就来了……如此,想来也不算屡屡来此吧……”说着,弯腰又去捡叶宛如脚边的碎片。 “不可能!”叶宛如随手一推,推开宋元青,“灵犀郡主明明说你最近——” 声音戛然而止。 瞳孔因为意外和惊吓睁得很大。 彼时她不过是觉得宋元青离自己太近了,令她有些心烦,才随手一推。谁知宋元青也没有防备,一个不注意跌坐在地,整个手掌狠狠压在了碎片上,当场就鲜血淋漓。 叶宛如吓呆了,捂着嘴站在那里。 若水转身就跑出去拿金疮药和绷带。小姑娘虽然说着要独当一面,可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受到了惊吓,最后还是姬无盐上手包扎,她在一旁连连道歉,只说方才没有提前打扫完碎瓷片。 将这些错处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金疮药撒在伤口处,宋元青疼地直抽凉气,却仍笑着宽慰若水,“无妨的,幸好是我,皮糙肉厚的。若是你们这些个跳舞的、弹琴的伤了手,才是损失。” 是真君子。 完全没有脾气。 不管是对叶宛如咄咄逼人的追问,还是此刻被推伤了手,他都耐着性子,从不怪罪他人。 姬无盐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包好宋元青的手,在伤口处轻轻一拍,对方“嘶”地一声痛呼出声,摇头低唤,“无盐……” 这会儿倒是称呼她“无盐”了,方才一口一个“姬姑娘”地避嫌……替姬无盐避嫌。 “伤地不轻。这阵子自己当心些,别沾水……还有,定期让大夫换药,金疮药这东西,也有好坏,去大一些的药铺买。”她苦口婆心地交代,说完,又瞪一眼,“别什么事情都替别人想地周全,独独忘了自己。这茶盏又不是你打碎的,这地儿又不是你的,要捡也轮不到你捡……这宋叶两家的婚事,传地人尽皆知,却又不是你传的,你直接站出来澄清即可,何必累着自己如今里外不是人?” 宋元青温温和和地笑,“无盐莫要担心,不过是些皮外伤……男人嘛,皮相不重要,何况还是手。再者,这宋叶两家的亲事,我虽无意,却也得顾着人姑娘的名声。” “是是是……男人的皮相不重要,男人的名声也不重要。你担心外人说你是因为嫌弃叶小姐‘克夫’才拒绝这亲事,便一忍再忍,可现如今呢?怕是连叶小姐自己……都以为是你宋元青始乱终弃吧!” “我……”叶宛如站在角落里,低着头,张着嘴巴嗫嚅了好几回,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出口来。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摊还未清理的血迹上,只觉得血色灼人。 “叶小姐。”宋元青却是再一次重申,“宋某虽不知灵犀郡主为何要说宋某屡屡出入风尘居,但……事实上,这阵子宋某的确是只来了两回。” 第362章 疑心渐起 “为何?”姬无盐接过若水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了手,冷冷地挑了挑眉,“为何?不是很简单嘛!叶大小姐性格冲动、行事鲁莽,一旦知晓了宋大人屡屡进出风尘居的事情,再一结合如今宋大人意欲退婚的言行,叶小姐还坐得住?自然是要杀上这风尘居大闹一场……届时,丢人的……又是谁?” “不可能!”叶宛如想都不想就否认道,“姬无盐,你莫要血口喷人挑拨离间!灵犀不会这样做!” “我血口喷人?我挑拨离间?事实搁在面前,风尘居为了证明宋大人清白,倒是不介意麻烦一下,将这段时间的一应记录都拿出来给叶小姐看一看,看看宋大人是不是真的屡屡进出风尘居……毕竟,宋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这名誉其实也是挺要紧的。” “不可能……”叶宛如瞧着姬无盐笃定自信的样子,摇头,“不可能的……就算事实真的像你所说,灵犀大约也只是看错了,不然,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折腾我?我和她明明……”明明是很要好的朋友。 话未尽,叶宛如缓缓地……睁大了眼。 她想起之前为了鲛纱的事情,自己偷偷利用了一次尤灵犀,就那一次……就那么一次。彼时尤灵犀虽然有些不大愉快的样子,但之后倒也没说什么,还是一起吃饭、一起逛街,看起来一切如常。 叶宛如便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 若真如姬无盐所言,尤灵犀是故意针对自己的话,那……大约原因就只有那一次的过节了。 是,自己是冲动,性格也暴躁,知道宋元青屡屡出入风尘居,诸事不顺之际的确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何况……这还是姬无盐的地盘,更是难免多想。 叶宛如站在那里,突然觉得遍体生寒,只觉得自己像极了曾经的那只小白猫。 尤灵犀的狠,这些年她见识过许多次,那个人啊,她总是表面上端着温柔的浅笑,背地里一刀子一刀子捅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当着姬无盐的面承认这些,叶宛如自然是不乐意的,她掐着掌心,掐地生疼,咬着后牙槽兀自倔强着,“姬无盐,之前便是你当着我和灵犀的面挑拨离间,如今灵犀不在,你又故技重施,你的心怎么那么恶毒呢!” 可她不是尤灵犀,心里已经起了怀疑,就做不得那些无事的表情,明明是分外笃定的言语,表情却难看,像委屈,又像绝望,倔强又无助……不过是不愿意在人前承认自己交友不慎、识人不清罢了。 姬无盐耸耸肩,也懒得搭理叶宛如,不过是一个不太聪明、又自视清高的姑娘家,叶家最近腌臜事也挺多,倒是不必刻意雪上加霜了,她只说,“爱信不信呗。就当本小姐嫉妒你们姐妹情深罢……” 挺敷衍的,带着明显的敷衍。 若是平日,叶宛如如何也要争个高下胜负,只是现如今,心里头装着疑虑,半信半疑的,大约信的成分还多些,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情,倒也难得的安静。 她低头看着若水弯着背蹲在那里清理地上的血迹,看着宋元青那只上了药处理好的手掌,姬无盐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个细致又好看的结,倒也不觉得如何女气。 她是看不上杨少菲的,流里流气,风月场所的常客,只是母亲也说了,杨家好拿捏,往后去了杨家,不必侍奉公婆,若是不快,直接撂挑子回家就是,如此她才允了这亲事。 看不上杨少菲,自然更加看不上宋元青,这个男人她连正眼都没有瞧过一眼,这会儿第一次打量宋元青,才觉此人容色端正,眉眼之间隐隐的正气凛然,看着似有几分木讷,倒是比杨少菲更多了几分英俊。 当下倒是隐约生出几分温软来,上前一步,搅着自个儿的指尖,低声说道,“我……我不是故意推你的。我、我就是、就是觉得你距离我太近了些,我也是下意识推了一把,真的不是故意的……你……” 言语间,倒是多了几分真诚。 宋元青起身,用他那只包着的手作揖,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态度却认真,“叶小姐不必自责。是宋某退婚在前,叶小姐如何气恼都是无妨的。只是,这要打要骂,冲着宋某来就是,风尘居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姬姑娘也与此事无关,实在……实在不应该承此无妄之灾。” 其实,这件事里,不仅自己不乐意,宋元青也不乐意。叶家这段时间如何逼迫宋元青答应这婚事的,叶宛如都知道。 这会儿看着明明是受害者的一方,却朝着自己作揖道歉,心里突然地,很不是滋味。 迈向宋元青的脚步倏地一顿,便再也跨不出去了。 她站在那里攥了攥掌心,又低头站了一会儿,才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推门之际,她突然开口唤道,“姬无盐。” 连名带姓的,在沉默的室内响起,有些突兀和不自然。 她咳了咳,清了清嗓子,抓着门闩的指尖用力抠着,“姬无盐,你凭什么觉得……尤灵犀是故意折腾我?” 姬无盐微微一愣,抬头看去。 叶宛如像是突然被人折了所有骄傲一般,低着头,脊背都弯着,有些落寞有些孤单。 姬无盐俯身捡起脚边的碎瓷片交给还在找碎瓷片的若水,才重新注视着对方的背影,说道“我如何觉得不重要。叶小姐不妨回忆回忆,在宋叶两家的婚事上,尤郡主是不是常常说些宋大人如何如何小门小户、一穷二白替你惋惜之言?不止这一回,还有杨家的……哦,彼时尤郡主大约不在燕京城中,那书信往来自然是有的,她在书信里是不是时常同你说起杨少菲,说杨家配不上你云云?” 没有人回答。 长久的、难捱的沉默。 半晌,叶宛如一声不吭地拉开了房门,缓缓地,昂着头,提着裙衫,跨出了门——姬无盐所言,都是真的。 第363章 都过去了 待人离开,若水整理完地上狼藉,长长舒了一口气,倒是忍不住好奇问姬无盐,“你如何得知那些事情的?” 姬无盐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 若水瞠目结舌……只是猜测?这么准? 姬无盐倒也不是瞎猜。 叶家有些权势,但在燕京城实在算不上什么顶尖的世家,更多的是一些虚名,譬如,叶夫人和皇后的交情。但要说多大的用处,也不一定有。可偏偏,叶宛如身上有种……古怪的骄傲感,类似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 之前姬无盐觉得,武将之女嘛,也说得通。 但后来,结识了尤灵犀,她才开始意识到,那位叶家大小姐盲目的骄傲大约是来自于身边这位“密友”,以及来自于密友的长年累月的“我是为了你好”的苦口婆心。 尤灵犀需要这样一位依赖她、仰仗她、脾气冲动一点就炸的小跟班。如何让小跟班日渐浮躁?那就是给她足够多的、不切实际的骄傲,最好能骄傲到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何况,跟班就是跟班,在尤灵犀自己都没有如愿嫁给宁修远之前,小跟班怎么可能风光大嫁和和美美?就算嫁了,也要嫁地不那么幸福才好。 这就是尤灵犀,一个足够自私的皇室郡主。 彼时鲛纱之事,让尤灵犀觉得自己被一个压根儿没看得上的小跟班利用了,这场子如何也要找回来。让叶宛如来风尘居大闹一场出尽洋相,顺便还能给姬无盐找些麻烦,一举两得。 姬无盐没解释太多,只吩咐了丫鬟再重新上一壶茶,就告别了宋元青,带着若水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叮嘱道,“不必等到明日,这件事必然闹得沸沸扬扬的。风尘居倒不会有什么大的损失,只是难免会有不少人来打探消息,你叮嘱着些,让咱们楼里的姑娘们都管好了自己的嘴巴,别什么话都敢说,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好。”若水低头应着,走了两步,又问,“那……今日砸坏的东西,歇业的损失,真如之前所言,送去叶家吗?感觉……” 姬无盐回头打量她,“觉得她可怜?” 若水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上,老老实实说道,“嗯。感觉她也是被人利用了,方才离开的样子……挺可怜的。” 像……丧家之犬。只是若水到底是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终究不忍。 姬无盐有些意外,回首上上下下打量若水,好奇道,“我记着,有阵子你是叶夫人的座上宾,彼时纤月还只是叶家的一个丫鬟,听说……她和叶小姐,倒是对你诸多刁难。” “那不是都过去了嘛。”若水嘿嘿地笑,傻兮兮的样子,“如今我不是挺好么,便也不必搁在心上了。我记着这些不大愉快的事情,对她们来说倒是没什么利害,于我自己而言,耿耿于怀难免伤了心神。弹琴之人,心境最是要紧。” 倒是意外于这般通透的性子。姬无盐眉梢微挑,突然意识到,这样通透的性子却在古厝的影响下久久沉郁,可见……倒也不似她自己所说那般些许好感罢了。 定然是真的……为此怦然心动过,也为此黯然神伤过。 姬无盐打量的目光太明显,若水鬼使神差的,竟然领悟到了其中没有用言语表达的意思来,她摸摸鼻子,讪讪地笑,只重复道,“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姬无盐收回目光,颔首附和,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你觉得她可怜,殊不知,她还觉得你可怜。她一气之下砸了这满屋子的杯盏碗碟,是出气了。你呢,只能低着头弯着腰地打扫狼藉。方才被扎的是宋元青,她还算是知道要道歉,若是换了你……你觉得她还会道歉吗?” 说着,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眼若水,眼神近乎于冷漠凉薄。 若水一噎,无话可说。 下了楼梯,入了后院,姬无盐重重叹了口气,放缓了脚步和若水并肩而行,“既是开门做生意的,对这种寻衅滋事的,就不能破了规矩。今日她砸了你的东西,你看着她可怜,明日别人情场失意官场更失意,来你这里买醉又砸了你的东西,你又瞧着别人可怜,下次,人家砸完了你的店,告诉你上有八十卧床不起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稚童,求你可怜一二,你当如何?” 这倒是。 若水点点头,“我明白了。” 原不想在人背后多言,不过姬无盐到底是不愿意若水因此带着什么负面情绪,劝慰道,“何况……叶宛如这样的,今日是在咱们这里受了挫,你才瞧着她偃旗息鼓的。往日她耀武扬威欺负别人的时候,你却不曾见过她那样的得意劲儿。说到底……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必有什么负担,该多少银钱就多少银钱,咱们不拿一分,也不少一厘。” “好。这些道理其实也懂,劝人的时候也想得到,就是搁在自己身上就容易迷失了去。”若水笑着应道,“你说得对,叶家大小姐的秉性脾气我在叶家也领教了不少,可方才瞧着她的样子,竟然一时间觉得恨不得上去安慰她几句……” 说着,摇头失笑。 不过几日不见,若水和之前给姬无盐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 那个素来打扮可爱的姑娘,喜欢鹅黄、喜欢藕粉色的小丫头,今日一身天青色的长裙,款式素简,装束也简单,长发披肩,只一支木簪松松挽着,有种居家的闲适感。 一下子就从娇俏可爱的小丫头,变成了落落大方的大姑娘了。 若水不知道她在打量什么,倒是被她瞧着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捋了捋耳边的头发,问她,“用了膳再走?” 正欲拒绝,又听若水说道,“这时辰也差不多了,让小厨房添几道你爱吃的。厨娘们对你的喜好还是了如指掌,朝云姑姑隔三差五耳提面命着呢,正好给她们一个施展的机会。” 于是,便应了。 第364章 病了?那就扎针! 用了午膳,从后门悄悄离开。 不过半日光景,打探消息的人更多了,后门也有人徘徊着,幸好听了若水的意思,裹了件与平日风格大相径庭的斗篷,才算是没有引人注意。 出了风尘居,姬无盐又去东市买了些零嘴,寂风喜欢吃的松子、糖葫芦,又买了些子秋喜欢的点心,才回了东郊。一下马车,就直直撞上蹲在门槛上的托着脑袋等自己的寂风。 寂风没有和以往一样咋咋呼呼地奔过来,而是缓缓地从台阶上站起来,上前两步,文绉绉地问,“姑娘何故到此刻才回府?是风尘居琐事繁多么?” 姬无盐一噎,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圈寂风,对方虽然言行举止都和往日大相径庭,像是换了个芯子似的,唯独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姬无盐提着的纸包上,甚至隐约可见地……咽了咽口水。 这小子……闹什么幺蛾子呢? 姬无盐不动声色地将纸袋往身后藏了藏,看着这孩子眼巴巴地跟着移动的眼珠子,状似未曾发觉般,迎上去牵着他往里走,“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待在院子里吗?” 寂风眼疾嘴快,张了张嘴,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收住,咳了咳,又道,“方才在书房里,看了本史书,言辞晦涩难懂,勉强一知半解,未至一个时辰便觉得头疼欲裂,我想……我大抵是病了。” 说完,装模作样幽幽叹了口气。 这小破孩子到底搞什么鬼?姬无盐垂着眉眼看他唱戏,继续不动声色地问,“病了?”无人得见的嘴角却是缓缓勾起,带着危险的弧度。 寂风低着头演戏呢,正在兴头上,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姬无盐语气之中的变化,一手捂着心口,虚虚弱弱地嗯了句,“嗯……” 姬无盐眼底都是细碎的笑意,朝着自己院子过去的脚突然转了个向,“你这孩子,病了怎么不去陈老那?走走走,我带你过去给他看看,还说不是小孩子……当真是不让人省心……” “哎?!”寂风被拉了个踉跄,当下也维持不住方才那样文绉绉的模样了,连连唉叫,“哎,姑娘、姑娘……寂风不去、寂风不去陈老那边!” “病了怎么可以不看病?你都是读史书的人了,之前陈老也用医书教你识字,不能讳疾忌医的道理还不懂?”姬无盐拉着他一边走,一边不忘回首苦口婆心地教育着,“你放心,陈老是神医。就算是再难治的病,经他的手,脑袋上扎几针,也就好了……不疼的。” “姑、姑娘……”寂风快哭了。 若是换了子秋、沈洛歆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小丫头,要将此刻卵足了劲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寂风拖走,都要费一番力气。偏偏如今拉着寂风的是姬无盐,虽然细胳膊细腿的,但力气却不小,一条胳膊提着寂风就走。 寂风也不敢耍无赖,更不敢蹬腿挣扎的,就这么乖巧又绝望地被提溜到了陈老那边。 陈老自是一眼看出来这小子生龙活虎地哪有什么毛病,当下装模作样地号了许久的脉,又摇头晃脑地连连哀叹着取出了自己那一套银针…… 寂风吓得目瞪口呆,直接从凳子上爬了下去,抱着姬无盐的腿就开始嚎啕大哭,“姑娘哟!我的好姑娘啊!寂风没有病、寂风、寂风就是、就是想吃糖葫芦!” “噗嗤!”陈老没忍住,笑出了声,捋着自己的胡子眯着眼儿笑,“就你这小子这点儿道行,还敢骗你家姑娘?你今日玩的这些,都是你家姑娘玩剩下来的好吗?” “啊?”寂风瞠目结舌。 彼时姬无盐还年幼,也曾装病过几次。只是寂风装病是为了吃零食,姬无盐装病是为了逃课业,起初古厝关心则乱,是真的上当过的,跑前跑后、端茶递水的,但渐渐地,就发现出苗头来了,于是下一回姬无盐再装病,就提着人来了陈老那处——扎针。 所以此刻,根本不需要提前套好招数,一看这小子装病,陈老就知道姬无盐的用意。 姬无盐摇摇头,手中纸包搁在桌上,偏偏还是搁在寂风够不着的地方。寂风眼巴巴看着,也不知道自家姑娘这会儿心情如何,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拿。 姬无盐垂着眼看他,表情隐没在面纱之后也看不大清,“既是答应买回来给你吃的,你这般装模作样地是为哪般?直接问我要不就好了?” “还不是三哥哥!”寂风跺跺脚,一股脑地全推给了宁修远,“三哥哥给我搬来许多枯燥无味的书,让我安安静静地看书,说姑娘喜欢有学问的人……那书也不知道写什么的,竟是比陈爷爷的医术还难懂,通篇看下来也没认得几个字,满篇都是之乎者也……我就瞧着应该是我方才说话的样子……” 说着,低着头碾了碾地面,淡淡哼了声,“练了好几遍呢,一直等到三哥哥说不错了,我才去门口等姑娘的……”说完,恨恨想着,这个时候若是还不知道三哥哥故意给自己“使绊子”的话,自己就太傻了! “哈哈!”陈老听着有趣,“这宁三爷倒也有如此童趣……” 童趣?姬无盐抵着后牙槽冷笑,宁修远的童趣就是将好好的孩子带成歪脖子树?偏偏这孩子也是个傻的,什么都信。 姬无盐将纸包递给寂风,还有些气恼地拍拍他的脑袋,叮嘱道,“以后不要听他瞎说,有些话可以听……算了,什么都别听了,不靠谱!” 寂风闷着头拆纸包,闻言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忙不迭地点头,“嗯嗯!寂风晓得了!”说完,抬头,冲着姬无盐咧嘴嘻嘻一笑,傻兮兮的…… 按理说,古厝也不傻,自己也不傻,庄子里三个老家伙各个都不傻,偏偏带出来的这孩子……有时候忒傻! 姬无盐觉得没眼看,捏捏眉心,叹气。 半晌,拎着一手抱着零嘴,一手举着糖葫芦的寂风告别了陈老,准备回自个儿院子去找宁修远“算账”。 第365章 吃完糖葫芦跟姐姐回家 宁修远愈发肆无忌惮,似乎压根儿不怕被人发现自己这个“失踪人口”就在东郊窝着一样,这会儿更是搬了软塌躺在廊下看书喝茶,见着姬无盐,打了声招呼,“回来了。” 若无其事的。 寂风“噔噔噔”跑过去,小短腿跑地贼快,执着糖葫芦的手一指宁修远,控诉道,“三哥哥是坏人!” 宁修远挑挑眉头,突然坐起来,张嘴,一口咬掉最顶上的那颗,颔首,“嗯,挺好吃。” 寂风一愣,慢动作一般地缓缓收回糖葫芦,缓缓低头看着,半晌,嘴巴一瘪,一跺脚,“大坏蛋!” 然后转身跑了。 姬无盐款步跟上摇头失笑,“堂堂帝师大人,竟然抢一个小孩子的糖葫芦,好不知羞。” 宁修远探手将她牵到面前来,懒洋洋地靠着后背,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地控诉,“谁让你出门只想着给他买糖葫芦、买松子,却半点不记得给我买?你待他,可比待我好多了诶。” 这还能比? 靠着软塌的男人抬眼看来,眉目间是得造物所钟的漂亮,浓密墨发间,是自己送他的簪子,想着那暖玉之间藏着的秘密,她眉眼微赧,顺着那话题移开了注意力,“所以你同他说我喜欢那文绉绉的之乎者也?愣是将一门心思想要成为绝世大侠的小家伙,变成了咬文嚼字间带着无限酸腐气的……嗯,怪胎?” 说着,想起方才寂风那模样,忍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学了几分装模作样,“方才在书房里看了本史书,言辞晦涩难懂,勉强一知半解,未至一个时辰便觉头疼欲裂……”说着,无限娇羞地抚了抚太阳穴。 宁修远被呛到了。 姬无盐却还没尽兴,懒洋洋抛了个眼神,又学,“我想……我大抵是病了……” “咳、咳咳!”宁修远一边咳,一边笑着澄清,“这个真不是我教的,他自己去搬了一摞书过来,偏偏还是搬了特别晦涩的史书,这孩子读书习惯也不好,喜欢摇头晃脑地读出声,跟个老学究似的,然后读两句,不认识字了,噔噔噔跑过来,问完继续回去摇头晃脑,没一会儿噔噔噔又跑过来了……我被他念地头疼,于是告诉他,你喜欢安静的、说话都文绉绉的人……哪知道这小子这么领悟力歪成这样……” 姬无盐垂着眼斜睨他,口气不是很好,“他说这些书是你搬出来给他的。” 小丫头看起来有些气恼,宁修远看不到她的表情,心下无端忐忑起来,拉着她在身边坐了,试探着伸手去摘她脸上的面纱,姬无盐没拦,只依旧垂着眼,神情难辨。 宁修远以为姬无盐心底怪罪,愈发小心地哄着,“宁宁……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让他安静一……” 话音未落,就看到面纱下的表情……嘴角勾着,忍地很辛苦的样子。哪里是生气怪罪,倒是憋笑憋地很辛苦!这小丫头! “你这个坏心眼的丫头……” 正咬着牙想着如何找回这个场子呢,就见对方嘻嘻一笑,背在身后的手倏地举到面前来,“给!” 手中,赫然是一串包着牛皮纸的糖葫芦。 宁修远微微一愣,人生里难得地出现了近乎于手足无措的反应来。 姬无盐抿着嘴偷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乖……小修远,来,吃糖葫芦。吃完糖葫芦跟姐姐回家。” 巧笑嫣兮的姑娘,俏皮又可爱,眉梢微挑,看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一双眸子漂亮地像是布满了星光的夜空。 “姐姐?”宁修远缓缓靠后,指尖还是方才摘下的面纱,沁凉的丝绸质地顺滑,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看着姬无盐,危险地眯起了眼,像是暗中蛰伏很久终于看到了草丛中缓缓走出来的小鹿。 一只漂亮的、高贵的、令人怦然心动的鹿。 他的目光太具有侵略性,看地姬无盐心底都发毛,警铃大作,当下讪讪笑着准备往后退去。正半起了身子,谁知宁修远一把拉住了姬无盐的手腕,轻轻一带,她整个人瞬间直直朝着他的胸膛跌去…… 耳畔,是他强有力的心跳。 隔着布料传递出来的温度,令人心跳加速、面染绯红,整个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渐渐远去,只剩下耳畔的心跳,擂鼓般跳动,带着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姐姐……” 有人在耳畔低唤,带着致命的蛊惑,让人想起那些说书先生口中永远不会褪色的妖精与书生的故事。 夜色黯淡、孤月悬于檐角,海棠花开地正艳,廊下一角还有一两盆昙花悄悄绽开,漂亮不可方物的妖精着细纱红衣于廊下缓缓一笑,天地骤然失色。 哦,大约还有一双精致的裸足,踩着缤纷落英款款而来,行走间,铃声清脆遥远如梦境之外的打更声。 往往这个时候,都会冒出来一个自诩正义的能人异士,将妖精斩于剑下救书生一命,自此,那书生必然与常人不同,科考顺遂、官运亨通,数年之后,加官进爵娶妻纳妾,几十年之后,垂垂老矣,于病榻之中弥留之际,恍然忆起当年…… 这样的故事,姬无盐听过许许多多大致雷同的版本。 彼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直到此刻才恍然发觉写那些故事的先生到底只是凭空杜撰。若是真有那么一只妖精,曾经在某个孤月高悬的夜晚给书生带来过震颤灵魂的惊鸿一瞥,那么往后余生,还有什么庸脂俗粉能够入得了眼的? 大约,也只能孑然一身了罢。 宁妖精就着对方被自己抓着的手腕,缓缓地吃了一口糖葫芦,展颜一笑,“真甜。姐姐……我吃了你的糖葫芦,你得带我回家。” 那一瞬间,姬无盐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大脑里轰然炸裂,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个故事里,宁修远就是那只蛊惑人心的妖精,而自己……大约只能算是那个平平无奇、百无一用的书生。 第366章 傻大胆 待姬无盐手脚并用地从宁修远胸膛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了。 其中包括了她羞赧到手脚无力又跌落好几回,也包括了宁修远故意逗她将她拽过去好几回,总之,当她气喘吁吁爬起来的时候,两人的衣衫都凌乱了,还明显沾了不少糖渍。 素来有些洁癖的宁修远倒是半点儿不嫌弃了,吃着剩下的糖葫芦,你一个、我一个的,倒是也其乐无穷,很快就吃完了。 宁修远把玩着那根竹签子,笑地温和又满足,“怎么想到给我带糖葫芦的?”他其实并不喜欢吃甜食,偏偏姬无盐带回来的这串卖相都已经不太好的糖葫芦,于他而言却是人间美味。 彼时只是觉得,这些零嘴里头,有寂风的,有子秋的,偏偏没有宁修远的,想着总要带点什么给他,突发奇想的,带了串糖葫芦。当然,这种“顺便”到近乎于敷衍的事情,姬无盐是不会说的。她只回眸浅笑,“觉着你会喜欢呀。” 俏皮中还带着几分羞赧的余韵。 “嗯。喜欢。”他应着,低着眉眼把玩着姬无盐的指尖,小丫头不涂甲蔻,指甲粉粉嫩嫩的,月牙瞧着也是可爱的模样。总之,无一处不完美。他握了松、松了握,偏头掀了眼皮子,眼神缱绻,隐约间如藕断丝连。 “宁宁……”他唤,“姐姐是不能唤的,毕竟比你虚长几岁,总不好将我家这么鲜嫩的小丫头喊老了……” 他说……鲜嫩。姬无盐很想开口反驳这形容着实不怎么好,偏偏,那两个字却带着魔力般,令人心跳如擂。 姬无盐低着头,心想,大概所谓十指连心是真的……不然,她怎么感觉自己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跳? “宁宁……”宁修远的声音,落在耳畔,感觉又有些遥远,“不若,宁宁唤我一声三哥哥,如何?” 指尖轻轻一颤。 三哥哥……那是寂风对宁修远的称呼,彼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此刻辗转在自己的唇齿间,却又无端暧昧了起来。姬无盐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十指交握。 “宁宁……你说,宁三哥的称呼,已经被人叫过,你不喜她,便也不愿这般叫我。虽然二嫂也唤兄长为二爷,我却不愿你叫我三爷……显得我老。倒似差了个辈分似的,若是连名带姓,我倒是无妨,但有些场合想来你也不愿这般叫我……我瞧着,你和寂风一般唤我,最是妥当。” 苦口婆心的。 没想到这个男人倒是介意起年龄问题来了,方及弱冠便开始不服老,往后还不知道该如何介意……只是,这样的称呼,岂不是更不妥当? 姬无盐只觉得自己开不了那个口,低着脑袋整个人像是一只煮熟的虾,红红地蜷缩着。 宁修远耐着性子唤着她的小名,音线低沉,入耳只觉得仿若天心低吟……都说蛊惑神明的恶魔长着一张俊美的脸,姬无盐想,大抵……不仅有张俊美的脸,还有一副天籁般的嗓音。 只轻轻唤着你的名字,便恨不得缴械投降。 “三哥哥……” 声音低地不能再低,却到底是开了这口,软糯间带着几分娇嗔。 不待宁修远反应,院门口传来咳嗽声,那只煮熟的虾瞬间受了惊吓活了过来,看也不看来人,逃也似地跑了。因着仓促,修剪地圆润的指甲划过宁修远的手背,划出一道红痕。 宁修远抚过那道痕迹,目光冰凉看向门口没个正形靠着门框啧啧称奇的岑砚,磨了磨后牙槽,出声威胁,“听母亲说,这阵子韩嬷嬷家中有事,告了好几日的假……她那正缺人呢。本公子瞧着子秋是个机灵的,不若,我开口请她过去帮帮忙……” 话音落,靠着门框的岑砚已经挺胸收腹站得规规矩矩的,拱手行礼,“小的错了。小的不该打断您和我家姑娘温存。还请三爷给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岑砚丝毫不怀疑,焉儿坏的宁三爷当真是说到做到,哪怕如今宁国公府缺人的借口是假的,他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将这套说辞告诉姑娘然后将子秋调走借机报复。 呵。宁修远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才问,“何事?” 岑砚迟疑片刻,才回道,“江南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陈家那些还喘气儿的那些老祖宗们,听说了陈老出现在燕京城的消息,都开始蠢蠢欲动了。” 还喘气儿的……这岑砚和席玉倒是一对活宝。宁修远暗中摇头,面上却似沉吟。 半晌,才吩咐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待会儿我转告她。” “好嘞!”岑砚从善如流地退下了,出门之际,脚步微顿,转过身来冲着宁修远眨眨眼,“三爷。我家姑娘瞧着勇武大胆,实际上就是外强中干,您含蓄些哈!”说完,转身就溜。 勇武大胆…… 宁修远靠着椅背缓缓的咀嚼着这四个字,想着后山之上当众说要将自己绑回去的小姑娘,这般流氓行径,倒的确是挺勇武挺大胆,就是怎么看怎么有些……傻。 傻大胆。 陈家的事情,宁修远之前便调查过,后来偶尔听姬无盐提起,倒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陈家尽出疯子,都是医痴,人情世故半点不通,一门心思埋头苦修,这本没有什么不好的,人之寿数短短几十载,能专注于兴趣之所在自是极好。只是,陈家太疯,族中老弱妇孺、天资愚钝者,皆有可能成为试药的牺牲品。 陈老的母亲就是这样没有的,陈老也在那件事情里,落了一身久治不愈的病根……可见这陈家,于陈老来说,定是回不去了。 陈家那些老祖宗们,却是说什么也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位天才流落在外,哪怕如今这位天才也已经年事已高。 看来,有些事情还是要早作打算了。 指尖轻叩扶手,宁修远隐约觉得,这燕京城大概会因为姬无盐这一行人的到来,再无宁日。 第367章 似曾相识 翌日一早,风尘居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比之最初姬无盐登台的时候,更是多了不少人。毕竟,再好听的琴音,若是对牛弹琴也是分文不值,但鲛纱这种东西,是明码标价的贵,纵然绝大多数人这辈子都买不起,但看几眼过过眼瘾也是好的。何况,这样的机会也不多,往后同人说起,也显得自己倍儿有面子不是? 辰时未至,离约定的时辰还有一会儿,除了小厮们拦出来以供贵客马车通行的道路之外,基本都围满了人——好地段,就要靠抢嘛! 甚至还有些爬上树的、扒着窗户的,都被小厮们给揪下来了。 朝云也是无奈,最近除了一些离百姓生活太过于遥远的家国大事,也的确没有什么新鲜事能供人茶余饭后说道说道的。不得不说,姑娘挑选的时机,当真是不错。 皇后是亲自来的,穿着白色的斗篷,兜帽很大,几乎将这个人都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其中,朝云认得皇后身边那位嬷嬷,当初白公子亲自带过来买请柬的,当下慎重地迎了上去。皇后有意隐瞒身份,朝云便只是稍稍弯了弯腰,领着人去了一早准备好的雅室内。 掩了门退出的时候,瞧着隔壁也来人了,那是贵妃的房间,不过丫鬟禀报,贵妃不是亲自来的,只是来了个嬷嬷。朝云便淡淡地点点头,没有进去问候,只吩咐那丫鬟,“好生伺候着。”说完,就急匆匆地下楼去等姬无盐了。 哪个丫鬟伺候哪个房间,都是一早安排好的。 皇后看着面前的姑娘,微微沉吟,有些不确定地唤道,“你是……若水?”有些面熟,俨然就是之前贵妃生辰宴上的弹琴的姑娘,只是这风尘居是缺人么,让一个琴师来伺候? “是。娘娘好记性。”若水递过茶盏,又将桌上的点心悉数介绍了一遍,才低眉浅笑,“按说,该是朝云姑姑亲自过来伺候娘娘的。只是,五匹鲛纱对风尘居来说,太过于贵重了,朝云姑姑不放心托付给任何人,便只能亲自盯着。还请娘娘恕罪。” 说完,跪直了身子浅浅一礼,落落大方。 小丫头看起来,和之前的瑟缩胆怯有些不同,也难怪皇后第一时间都没有认出来。代朝云姑姑出来伺候自己的,这身份大约在风尘居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琴师了,皇后瞬间了然,端了茶杯抿了一口,才搁下茶杯温温和和地笑,“姑姑就是规矩多。指个小丫鬟过来伺候着就成了,怎的还劳姑娘亲自来了。” 生辰宴上那件事以后,还以为这个小丫头大概要一蹶不振呢,没想到倒是脱胎换骨了……皇后微微惊诧,招了招手,“丫头,过来。” 若水依言过去,又行了一礼,才跪坐于地。 “这丫头,礼数倒是周全……”皇后冲着身旁嬷嬷笑着,又转身去同若水说话,“丫头……那日的事情,本宫瞧着虽是于心不忍,但,你也知道,那是贵妃生辰宴,本宫若公然为你说话,便是驳了她的面子,场面上不好看的。甚至,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对你反而不利。这件事本宫总有些不忍,不过如今瞧着你这般状态,本宫倒是放心了。” 若水弯腰谢过,“小女何德何能,能得了娘娘牵挂。” 礼数当真周全,只是小丫头戒心重,温和笑着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眼神从来只落在她自己搁置在膝盖上的指尖,从未与人对视过。皇后正襟危坐,缓缓开口,“本宫面前,不必拘谨,把头抬着。” 小姑娘似乎很紧张,指尖无意识地搅了搅帕子,缓缓抬起头来。 顶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五官端正好看,只是有些稚嫩,看起来像是还没有长开似的……皇后正要问多大年纪了,突然皱了皱眉头,这张脸……似曾相识。不是生辰宴上见过一次的似曾相识,而是在更久远的时空里,见到过一张相似的脸。 “你……”皇后微微皱着眉头,努力想要回想起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下,见过这么一张脸,可就是想不起来。半晌,她试探问道,“我们……更早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若水浑身轻轻一颤,倏地低了头去,逃避的模样恨不得在全身上下写满“我有问题”四个大字…… 皇后正欲追究,楼下就传来朝云姑姑拔高的声音,“诸位尊贵的客人们,辰时已至!咱们的鲛纱售卖活动,现在开始!” 似曾相识的古怪之感,瞬间被抛诸脑后,皇后倾身端起面前只抿过一口的茶水,转身叮嘱嬷嬷,“去看着些……不必急,五匹呢,总要给人留一些才是。” 嬷嬷低头称是,心下明白,这“人”,自然指的是贵妃。 其实在场的人大多明白,鲛纱一共五匹,搁在任何时候都是格外震撼人心的事情,可真要抢起来,却也不过一手之数,皇后和贵妃都起了心思,那留给别人的机会就近乎于渺茫了。 毕竟……就算是抱着得罪了权势也要去拼一下财力的心思,也不一定拼得过背后分别有白家和左相府支持的两位娘娘啊! 楼下大堂之中,随着朝云姑姑一声“开始”,四周烛火瞬间黯淡下来,正中五盏烛台缓缓亮起,直直照在中间一方黑檀木长桌之上,一字儿排开的五匹布匹。 流光溢彩令人瞬间窒息。 而八仙桌之后站着的姑娘,甚至没人注意到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还是令人熟悉的打扮,赫然就是最近很少现身的姬无盐。 姬无盐撑着那方长桌,冲着大堂里的客人笑了笑,“众所周知,这是鄙店拿出来的五匹鲛纱,之前已经经过皇宫御用绣娘亲自验证。不过到底不算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所以,这道工序,咱们今日也不能省。” 说完,转身吩咐身后一个戴着斗笠一袭黑色长袍的男子道,“去将绣娘请来吧。” 那人颔首退下。 第368章 拍卖鲛纱 人群之中,白行突然皱了皱眉头,那个人…… 姬无盐身边何时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不是寂风,气场挺足的,若是之前的话,白行大约会猜古厝,可如今古厝已经离开自然不可能是他。 斗笠男已经带着绣娘回来了,白行盯着那人,想着姬无盐身边自己见过的那几个侍卫,蓦地似有所感,眼神都瞪大了——这个人莫不是! 绣娘一一验过五匹鲛纱,冲着众人颔首证明。 其实自打售卖鲛纱的消息传出,众人就没有怀疑过其真实性,毕竟,这件事闹地天下皆知,连宫中贵人都惊动了,姬无盐也不可能冒着诛九族的罪拿假的鲛纱出来卖。 所以,这绣娘着实也就是走走过场罢了。 绣娘退下,姬无盐也退到了一旁坐了,朝云姑姑款步上前,款款行礼,“如此,咱们今日的第一匹鲛纱开始售卖……按着规矩,价高者得,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一百两,诸位……还请踊跃参与!” “五百两!”人群之中,有人举着手高声唤道。 四下嗤笑声起,“诶诶诶,这是鲛纱诶,五百两就想买到手?做梦吧!真以为鲛纱是你家地里长出来的大白菜呢?” 对方也不在乎,坦然说道,“喊喊价开个场嘛,又有什么关系,朝云姑姑也说了,踊跃参与……若是谁都瞧着自己瘪瘪的荷包羞于喊价,那谁也别喊了,直接让二楼雅间里那几位商量商量分了就行了……还不是为了活跃活跃气氛?” “感情你是来瞧热闹的?” “要不然咧?鲛纱就五匹,僧多粥少、狼多肉少,所以说白了……咱们这些一楼大堂里的人,喊五百还是一千,有区别吗?”说着,又举手,“朝云姑姑,那我自个儿再加一百,六百两!” 哄堂大笑。 姬无盐侧身轻笑,“这人倒是有趣……哪家的?” 身后斗笠男摇了摇头,声音压得很低,“看着倒是有些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人群里,白行自始至终看着姬无盐那处,此刻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交头接耳,两个脑袋近地都快凑一块儿去了,心下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宁三爷,竟然回来了?何时回来的? 只是……白行眸色微敛,表情有些落寞。三爷安全回来,自己这边却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莫不是,三爷也觉得郭文安是受父亲指使所以故意避开了自己吗?如此想着,心下难受,却又觉得可以理解,毕竟彼时郭文安的事情一出,自己也怀疑过父亲,甚至闹到父亲书房,坚持要一个“此事与白家无关”的保证。 连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尚且做不到相信,何况其他人? 价格已经涨到三千两,都是一楼大堂里的客人喊的,二楼雅间门外大多站着一个暂时还按兵不动的嬷嬷或者家丁,至今未曾开过口。 一楼的客人就像之前所说,一部分明知买不到,不过是热闹热闹罢了,所以喊什么价格都没有关系。但二楼的大多都是有些身份的人,或者主子是有些身份的人,这价格报起来,就有诸多考量。 便宜了,显得自己没见识,被笑话。 贵了,价格抬太快,容易收不住,亏了。 “三千两。”有人唤,来自二楼。 姬无盐抬头看去,那是叶家的房间。一楼起哄声渐渐低了,今日的正主们开始登场了,三千两、三千五,四千两……纵然规定加价一百两起,但二楼多是五百五百地往上加。 很快到了七千两,姬无盐缓缓地靠向椅背,看着二楼的某个房间门口,心道,贵妃那边都叫过两轮了,也该出来了才是。 果然,贵妃房间边上那道门从里头被打开,缓缓走出一个上了些许年纪的嬷嬷,走到栏杆前,咳了咳,“一万两。” 话音落,似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万两?!天呐!那嬷嬷是谁家的?竟然如此大的手笔,一万啊……莫不是宁国公府或者白家?听说两位老夫人甚是喜欢这无盐姑娘,指不定一掷万金来捧个场也是有的。” “我方才瞧着白公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呢,应该不是白家……莫不是,宁国公府?” 宁修远耳朵好使,闻言摇头低笑,“母亲倒的确是想着来捧场的,说是儿媳妇的产业,如何也要支持下……我就提醒她,莫要忘了这个时候她儿子还是个失踪人口,想来身为母亲,她即便没有卧床不起,也该是郁郁寡欢的。这种凑热闹的活动实在不应该参加。” “无妨……”姬无盐靠着椅背轻声说道,“回头我让人给她送一匹过去。” “她不是喜欢鲛纱,主要是想要来给你捧场……再说,这样亮闪闪的料子也实在不适合她这个年纪了。” “怎么就不适合了?”姬无盐瞥了眼宁修远,“谁说年纪大就只能穿素色的衣衫?这样……过几日,我去宁姨那边蹭个饭,到时候宁姨、大嫂二嫂一人一匹,宁姨就不好不收啦!”说完,甚是得意地点点头,煞有介事的模样。 带着几分狡黠。 饶是宁修远都被姬无盐的“大方”给惊到了,百思不得其解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将“三匹鲛纱”说得像是三杯茶水一样轻描淡写的?瞧瞧如今,第一匹的价格已经出来了,一万两,再也没有人往上加。 虽然也有可能是贵妃意思意思给了皇后一个面子,毕竟,一万两的价格,贵妃也出得起,但这种众目睽睽下的生意,也要顾着几分场面,接下来几匹,才是真的厮杀。 但即便如此,三匹鲛纱……也是三万两。 这丫头……说送就送了? 宁修远太阳穴都跳,劝着,“真不必如此。大嫂二嫂她们纵然是收了你的礼,心里头也得日日惦记着如何回礼,如此一来二去,反倒麻烦……太贵重的礼,还是别送了。这样,我回头问问大哥他们,若是她们真心想要,你便宜些,卖给她们。如何?开门做生意……总不能让你亏几万两……” 第369章 磅礴的财富 姬无盐微愣,倏忽间笑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三匹鲛纱我还是送得起的……再说,我也不拿成衣铺的那几匹送,我那还有,从私库走。” 还有?地里的大白菜长得都没这么快吧? 姬无盐见宁修远不信,愈发压着声音,“你在燕京城这些年,应该听说过吧,早些年,云州每年都会随着税银一道送几匹鲛纱,算作抵扣税银的。只是,近些年却没有了……想过为何吗?” 这件事不是秘密,宁修远自然也知道,宫中曾有言语,说是大约那些老手艺人逐渐凋零,鲛纱技术渐渐失传所致,宁修远也不关心这事,便未曾多想。这时候姬无盐这么一问,他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都……都去你那了?”这话,问得他自己都有些不信。 偏偏,姬无盐坦然地颔首承认了,“外祖母觉得,我如今长大了,平日里的衣裳就要多一些,然后成亲嫁人也要做许多新衣裳,她担心那些绣娘们来不及赶制,就索性全压着了……只偶尔想起来,就往京中送一匹,以此证明云州还是很将李氏皇族搁在心上的……” “于是,这些年下来,也攒了不少。这次出来,本来也没带什么鲛纱,毕竟我也没打算在燕京城穿着鲛纱做的衣裳耀武扬威。不过陈老过来的时候,带来了好多车外祖母觉得是我在这里的生活必须品,其中就有两箱鲛纱。”说完,姬无盐摇头苦笑,又道,“所以,送三匹鲛纱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的。”如此说着,又暗道还有个沈洛歆,这丫头到时候也送一匹。 她在那里云淡风轻地盘算着该送多少鲛纱才好,而宁修远……低着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姬家”二字的想象,到底太过于低估了些。宁国公府也算是燕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世家,什么好东西未曾见过?可饶是如此,也断断没有这样……磅礴的财富。 是的,磅礴。 宁修远到底是没有再拦着姬无盐用这样震撼的方式表达她的友善,只无奈失笑,“看来之后少不得费一番口舌向她们解释我找了一个富可敌国的小公主,出手阔绰了些,请她们多担待。” 姬无盐抿嘴不语,只看着第二匹鲛纱已经叫上九千两的价格,直逼第一匹。这会儿叫价的是贵妃,皇后那处却是很安静,显然是承了第一次相让的情,准备投桃报李了。 她托着下颌,半晌,对着一旁守着的小丫头招了招手,附耳叮嘱了几句。那丫头三两步把话传到朝云那边,朝云似是意外,冲着这边挑了挑眉梢,姬无盐无声颔首肯定。 朝云悄悄地比了个手势。 第二匹鲛纱最终以九千两成交。 小丫头双手托着鲛纱往二楼去,众人对这个价格倒是有些唏嘘,觉得方才都一万两了,这第二匹才九千,怎么还能越买越便宜了?却也有看得明白的,将食指搁在唇边“嘘”了声,又指指皇后所在的房间,低声说道,“听说,宫中那两位也来了。想来,第一次那位,是正宫娘娘,第二次这位,便是贵妃娘娘。互相让着呢,谁也不驳了谁的面子……” “你又知道了……” 那人眉梢一挑,“嘿!别不信,你瞧着吧,最后这五匹鲛纱,大概率她们各得两匹,最后留一匹给楼上那几家争去,不过价格应该也不会太高,毕竟……谁敢比正宫娘娘有钱呀,是吧?” 对方半信半疑。 朝云已经上前一步,来到剩下三匹鲛纱之后,福了福身子,款款一笑,“诸位。接下来三匹鲛纱,咱们一并打包售卖……仍然是价高者得,起价两万七千两,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一百两。诸位……开始吧!” 说完,微微躬身,退后。 众人哗然! 二楼那些嬷嬷家丁们大多数都退回了房间,大概都回去询问主子的意见去了。倒是贵妃那边,贵妃没来,怕是……也无人可以商量。 姬无盐托着下颌,笑地温柔似水,轻声低喃,“瞧……兄长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这银子呐,果真是个让人愉悦的东西。” 一脸财迷的样子。 这就是这丫头方才想出来的法子?宁修远连连摇头,小姑娘这会儿知道财迷了,方才铁了心要将三匹鲛纱往外送的样子,倒是视金钱如粪土。 “我家小姑娘真聪明。”宁修远倾身低笑,如此,倒的确是打破平衡的最好方法。平衡只有被打破了,才会带来争抢,争抢才会带来最大的利益。宁修远压着声音问姬无盐,“只是……我突然有件事不大明白。需要无盐姑娘代为解答。” 姬无盐这会儿心情很好,目光囧囧看着众狼夺食,懒洋洋地应了句,“什么事?” “姬家的小公主富可敌国,送母亲和嫂子们都是一匹鲛纱一送,折合成现银便值万两。为什么小公主送我礼物……便是路边摊买的八两银钱的簪子……” 姬无盐一噎。 想起自己送的那只簪子,就隐隐有些脸热。 八两银子是骗宁修远的,姬无盐也知道宁修远不会信,但他这般拿出来做对比,可怜又吃味的样子,倒显得自己苛待了他似的。果然,宁修远就是个小心眼还记仇的男人。 场中,价格已经一路飙升到了四万两,即便皇后咬着后牙槽腹诽姬无盐奸诈狡猾,却也不得不在逐渐离谱的价格里死撑。 她们这般地位的人,并不会为了一些身外之物杀红了眼,更多时候都考虑场面周全,不轻易为了一些不必要的小事让别人面子上难堪。这也是为什么即便自己和贵妃诸多不和,但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让一让。 但这样的前提是——自己的利益没有被损害。 就像此刻若是再让,自己的脸面就难看,所以这三匹鲛纱……必须得拿下! 皇后咬着牙忍了忍,没忍住,当着若水的面愤愤吐出两个字来,“奸商!” 第370章 摘下面纱 奸商姬无盐听着愈发飙升的价格于鼎沸的人声里,缓缓靠向椅背,于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心情极好地勾起了宁修远的指尖,轻轻晃了晃,张了张嘴。 宁修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哄自己,斗笠之下的眼都亮了,偏偏说出口的声音仍带着几分吃味,“你说什么?听不清。” 姬无盐咬咬牙,嗔怪一眼,愈发放缓了速度,咬字很认真,声音却低地几乎淹没在了人群中。即便如此,宁修远也觉得,那三个字,悦耳动听到宛若天籁。 她唤的是,“三哥哥……” 带着软糯的娇嗔,像羽毛一般撩拨在胸膛里的那颗心脏上,簌簌地痒着,让人一边难受着,一边又欲罢不能着。 当真焦灼煎熬。 偏偏这个小丫头,一叫完,她自己就害羞地退开了,避嫌似的逃老远,眼神躲闪间,欲盖弥彰地就是死死不往这边看来。 不过,小姑娘愿意这般哄着自己,倒也令人欣慰。宁修远摇头失笑,缓缓靠向椅背,目光所及处,正好看到白行直直打量过来的样子,那眼神着实有些复杂。 宁修远沉吟片刻,到底是抬了抬下颌,朝着后院的方向示意了下,起身离开。姬无盐正要问他去哪里的时候,余光之中就看到白行也已经起身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二楼,还在争夺。 四万二、四万三、四万五,最后三匹鲛纱捆绑售卖,一下子撕破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假面具,到了这个价格之上,便是剩下了那相邻的两间房间在争抢,只是,贵妃并未亲自过来,底下人也不敢飚地太高,生怕就算抢到了,回去也是挨骂。 到了最后,四万八千两,鲛纱落于皇后白氏手中。 雅间的门从里面被拉开,裹着宽大斗篷的女子从里头款步而出,喊价的嬷嬷侧身行礼,低声唤了句,“夫人。” 她摆摆手,朝下看去,一手笼着斗篷的兜帽,遮了半边容颜。 纵然如此,她的身份也已昭然若揭。只是她不愿表露身份,众人便也只当不知,低了头并不朝上打量。 皇后垂眼看着下方,半晌,出声唤道,“姬姑娘……本夫人有机会买到这四匹鲛纱,还要感谢姬姑娘将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售卖。此前也和姬姑娘有过数面之缘,姑娘性格本夫人甚是喜欢,只是这许久下来,竟还不知姑娘长什么模样……今日,不知道本夫人是否有幸,借着五万八千两的买卖,一睹芳容?” 四匹鲛纱,五万八千两,当真是好算盘。 皇后本意并不想为难姬无盐,母亲喜欢这丫头,宁老夫人那边也很是看好,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可,小丫头太奸诈,商人逐利本不是什么错处,但算盘打到了自己身上,就多少有些让人不大愉快了。 今日逼她当众摘下面纱,也算是给个警醒。 话音落,大堂之中起哄声渐起,“是呀是呀!摘了吧,也不算什么生人了,整日里戴着面纱示人,着实有些生分呢。” “说的是,姬姑娘。咱们喜欢的是你的琴音,就算你人如其名,也没有关系嘛,都是老熟人了……” “对对!不然走路上你摘了面纱咱们见面不识的,多不好哇……” 朝云脸色微变,看向姬无盐,姬无盐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在场多为女子,倒不是说真的多么好奇姬无盐的长相,一个整日里戴着面纱的琴师,几乎是下意识地让人觉得该是不怎么漂亮的。她们起哄,不过是配合着二楼那位“夫人”罢了。 幸好一早就有准备。 其实姬无盐一直都知道,自己这面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随着自己和这些人的羁绊更深一些,总会有一些人因为好奇、甚至是来自善意的出发点,劝自己摘下这张面纱。倒不是不能拒绝,只是,拒绝多了难免让人好奇。 而好奇……有时候就是怀疑的起点。 这面纱的确是该摘下了…… 姬无盐缓缓起身,冲着二楼的方向微微躬身,“夫人言重了,戴面纱不过是因为在如云的美女之中,有些相形见绌罢了。实在当不得夫人这样说……夫人想看,无盐摘了便是。只是,蒲柳之姿,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夫人……夫人不会失望便好。” 说完,微微偏头,指尖够上耳际。 起哄声骤歇,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看向姬无盐。 虽然心中都隐有猜测,姬无盐长得应该也就是一般般,可她那双眼睛是真的漂亮,一双含情眼,会勾人的那种。实在很难想象,一双这样出色的眼睛长在一张普通的脸上,该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 姬无盐动作虽缓,却并未停留,温柔又干脆地摘了面纱,又摇了摇头,将额前碎发拨到耳后,才抬头看向二楼的方向,唤道,“夫人。” 一张清汤寡水的脸,未施粉黛,在灯光下有种转身即忘的大众感。 偏偏那双眼睛,漂亮到令人心悸,眼角之下,鲜红朱砂一点,宛若泣血,勾魂夺魄,令人过目难忘。 当真是一张违和感强烈的脸,谁看了不会惊艳一番,而后可惜一番?唏嘘声起,叹气声亦有,唯有姬无盐似乎对这些都浑然不觉,从容不迫地微微颔首落座,和之前并无二致。 皇后凭栏而立,没有说话。姬无盐长什么模样,她其实一点都没有兴趣。好看,或者不好看,都不会牵扯到自己的利益。 只是,这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她想要警告一二,也想要让姬无盐为难,让她知道燕京城是天子脚下,不是由着她们这些商贾任性妄为。 可一直到现在,皇后才隐约间觉得,姬无盐看起来一点意外也没有,说她是碍于自己这边的压力才揭下面纱,倒不如说是姬无盐自己一早就准备摘面纱了……这五万八千两的银子,姬无盐赚了个钵满盆满,自己这边拿回四匹鲛纱,但并无半分喜悦。 着实有些……不大愉快。 第371章 儿子让老子指着牌位发誓 后院。 白行看着等在湖畔的黑衣男子,放缓了脚步,隐约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半晌,低着头磨磨蹭蹭地过去,低声问道,“你……回来了。” 宁修远不动声色,“嗯。” “何时……回来的?” “蛮久了。” 白行神色愈发落寞,看起来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狼狗,声音都变了,“住、住哪了?” “姬家。”宁修远说完,想了想又道,“宁国公府人口眼杂的,不安全。” “哦……”白行讷讷点头,只觉得整个心脏都一点点地沉坠下去。姬家……最近自己去了好几回,有时候是打着三爷要自己多加照顾的旗号去的,有几次是去找沈洛歆去的,最近一次送古厝离开,喝酒喝到半夜。 可没有一次遇到过宁修远。 若非刻意避开,怎么可能明明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却一次都没有见过?于是沉默,这沉默显得分外尴尬令人不适,他又咳了咳,颔首道,“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然后便是无言。 能说什么呢? 若是问为什么避而不见,会让自己尴尬到无地自容。若是问瀛州到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倒像是刻意打听。不是没有沉默地相处过,宁修远不是话多的性子,许多时候他们坐在一起喝茶饮酒,也是不怎么说话的,却从未觉得像今次这般尴尬过。 往这里过来的路上,白行还想着替自己父亲解释几句,想着若是自己说的话,三爷大概率还是会相信的。可这会儿却觉得,到底是天真了……庙堂之高,寒风之冽,自己终究是低估了。 他讪笑着转身,却听身后叹气声起,“瞒着你,不是戒备,是担心你两难。” 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白行没有转身,他站在原地,倏地攥紧了手中的折扇。 宁修远又叹了口气,“我要对付郭文安,必然会牵涉到白家。我不愿你两难,更不愿你因为我去怀疑、质问你的父亲。我与你之间,就是单纯的友人之谊,我很珍惜这样的简单。”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你牵涉其中,牵扯到令尊被罚、被猜忌,我已经觉得很是抱歉,日后待我正式‘回来’,我一定登门道歉。” 攥着折扇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白行说不上来这会儿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轻松?开心?欣慰?甚至有些怀疑,这真的是宁修远?素来将言简意赅贯彻到底的宁修远,还能对自己如此絮絮叨叨? 被主人家抛弃的小狼狗,突然就得到了很好的治愈,当下豁然转身,盯着宁修远问,“真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都打着颤。 好歹也是燕京城中横着走的主儿,对着东宫太子都说骂就骂,只对着宁修远的时候,这般谨小慎微地折了一身尊贵。 宁修远颔首,“是。没骗你。若非如此,整个燕京城里那么多人,我能单单给你写信让你照顾姬无盐?” 背在身后的手倏地松开,白行嘿嘿一笑,得意极了,“我就知道!” 得意完,笑容一收,正色道,“三爷。我确实问过父亲,郭文安之事到底同他有没有关系,他说没有。我都差点儿让他指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发誓了……你知道,我爹那人,多少有些油盐不进的,但对白家祖宗那是没话说,所以这件事上,我信他。” 儿子让老子指着牌位发誓?大概这天底下也只有白行干得出来。宁修远听得太阳穴突突跳,半晌,拍拍白行的肩膀,“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令尊是真的很宠你了。” 白家小少爷这会儿已经在三爷对自己的信任里满血复活,当下恢复了自己不着调的样儿,摆摆手,随口说道,“他宠我什么宠……我去问他之前,准备了两天两夜,从家国大义、到家族之利,再到我同你的兄弟之情,几乎是苦口婆心地磨破了嘴皮子,他敷衍我,丢我三个字,‘不是我’,我哪里能信?于是我去祠堂……白家祠堂里老祖宗太多,后来也不知道抱了哪两个老祖宗过去的,让他对着发誓……” 宁修远眉头一跳,上上下下打量白行,见他全须全尾地站着,当下也惊异,“没打你?” “他想打,可我抱着牌位呢,他要打我,我就递牌位……所以,没打着。” 宁修远看着笑地很得意的白行,突然觉得,若自己是他爹,大约会很想将他揍地直接送进祠堂去……白行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这个年纪,白夫人和白老夫人一定是费了许多心思。 “呵呵。”宁修远讪讪地笑着,“挺好、当真是极好……” 说完,也懒得搭理这个活宝了,转身朝前面走去。 白行像是得了主人夸奖的小狼狗,亦步亦趋地跟着过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忘方才的话题,“是吧是吧,所以说,我觉得这件事同我爹真的没关系了,他不可能拿老祖宗的牌位开玩笑。” 宁修远斜睨他,“令尊真的对着牌位发誓了?” 脚步一顿,白行略一思索,摇摇头,“那倒是没有……他提着鞋子就来打我了……” “所以,拿老祖宗牌位开玩笑的,不是你白家小少爷么?何时成了你爹了?” 呃……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白行当下眉头就拧巴到了一起去了,暗道那日被追着满院子跑了几圈,气喘吁吁地也忘了这事儿了……要不今夜回去,再故技重施一下? 他的心思太明显,都在脸上。宁修远低声警告,“别折腾了。当心腿被打断了……放心吧,这件事和你爹的确没关系。卞东川的学生,安插到你爹眼皮子底下,还能跟你爹沆瀣一气的话,他卞东川这左相的位置,也坐到头了。” 白行点点头,跟着走了几步,猛地反应过来,“所以……你一直都相信我爹相信白家的?” “嗯。” 嗯?!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个“嗯”?! 白行瞠目结舌,“那我这些辗转反复夜不能寐的日子到底是为哪般啊?” 宁修远回头瞅他,也是真的好奇,“所以……你这么多个不眠夜……就想出来用牌位逼供的法子?” 第372章 你以为人人能长成三爷这样的? 一直到回到前厅,白行仍然觉得,宁修远这张嘴,还是少说话的好。 当真是不讨喜。 前厅的鲛纱已经卖完,桌子也撤了下去,丝竹声起,姑娘们正在台上跳舞,丫鬟举着托盘穿梭在人群里,笑容得体礼数周全。风尘居一早就放出了话来,售卖鲛纱期间,风尘居的点心和酒水免费供应,吃饱喝足为止。 当然,带出门去……是不行的。 宁修远进了前厅,找了一圈姬无盐,没见着人,随手招了个丫鬟问了,丫鬟将方才发生的事情悉数交代了一遍,才道,“一早朝云姑姑就将最大的雅间空了出来留给了姑娘,这会儿姑娘应该是去二楼了。” 钱货两讫,自然是去数银子了。 宁修远颔首谢过那姑娘,往楼上去了。 白行紧随其后——姬无盐摘面纱了?之前倒是李裕齐闹过一回,不过那次被自己拦着,姬无盐看起来也格外为难,这次怎的如此爽快?心下狐疑,但既然摘了,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甚是惋惜,这会儿却是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了。 一边紧步跟上,一边下意识往皇后所在的方向看了看,门关着,也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三爷。”他唤,又紧了两步并排走着,低声说道,“其实按着以往的情况,你应该也清楚,姑姑和贵妃会各自得到两匹,剩下一匹交给各世家夫人们竞价。姬无盐最后这一招,直接打破了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姑姑那边还好说,毕竟四匹鲛纱她也不是买不起,但贵妃那边就不好说了,等于是丢了极大的颜面……往后,这贵妃诸多针对,怕是少不了了。” 这也是方才他一直担心的问题,原就打算结束后和姬无盐说说。 宁修远点点头,没说话,几步上前,推开了房门。 …… 皇后还没走,若水已经被她支开了,脸色便也没有遮掩,明显黑了一层,眼神微沉,看着丫鬟送过来的四匹鲛纱。 东西是真的好看,于指腹之下的触感比自己前阵子得到的那匹还要顺滑舒软些,可她并没有生出太多的喜悦来。 就好像她喜欢一件非常名贵的瓷器,心心念念了很久,也似小女孩一般地怦然心动过。可突然有人当着她的面,将那瓷器重重摔碎,又拿出一件一模一样的摆在她的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喏,给你。” 热情被一瓢冷水浇灭后,便很难再燃起了,反而那人将美好当面摔碎的心思,令她有些不适,连带着再看到那件曾经心心念念的宝贝,也衍生出一种膈应的情绪来。 嬷嬷站在她身后,格外地善解人意,“娘娘……今次贵妃没有到场,她手底下那几个不敢抢,就算回了宫,贵妃也怨怼不得娘娘的。” “怨怼?”抚过鲛纱的指尖微微一顿,皇后斜眼看去,目色不屑,“本宫何时在意她的怨怼了?世人皆知,本宫与她不合……她不怨怼本宫才是不正常。再者,既然是较高者得的东西,她得不到,那是她自个儿不舍得花银子……本宫可是白花花的真金白银拿出去的,如何就要糟她怨怼了?” “还是说,本宫回宫后该命人送她一两匹去?” 嬷嬷愈发低了头,“娘娘所言极是,没有这样的道理的。”心下却了然,皇后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呢。 不合是不合,但不代表能被别人利用了去。心中如此想着,嬷嬷又加了句,“这姬姑娘之前看着是个坦荡磊落的人,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心思……难怪了,连尤郡主都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尤灵犀?”皇后淡淡笑了笑,有些不屑,“不过是被宠坏的小丫头,自以为聪明,能有什么厉害的心思啦?说起来……本宫瞧着,方才伺候着的那个小姑娘,有些莫名的眼熟,好像很多年前在哪里见过……” “很多年前?”嬷嬷微微一愣,“那小丫头才十几岁,许多年前还是个小不点,眉眼还没长开呢……娘娘大约是瞧着哪位夫人同她相似吧。眉眼之间相似者,也是有的……老奴之前便一直觉得姬姑娘的眉眼似乎在何处见过,不过方才瞧着她摘了面纱以后,这种感觉倒是瞬间没有了。” 皇后眉宇微蹙,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也不去纠结了,只微微颔首,“嗯。可惜了那双眼睛……” “可不。” …… 隔壁,白行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会儿姬无盐,没说话,又歪了脑袋看了一会儿,半晌,啧啧出声,“小丫头。你说说你,就这么好端端的一张脸,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得亏上次李裕齐闹事,我以为你是如何难看呢,费劲了心思帮你拦着……” 原以为他要说不好看,没想到他是惋惜自己没有“很丑”?白家少爷的脑子,就是和旁人有些不同。姬无盐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问他,“没觉得……有些配不上我这双眼睛?” 白行冲着她龇了龇牙,“嚯!你以为你眼睛漂亮,就一定要长得国色天香,如此你的脸就配得上你的眼睛了?因为觉得配不上,所以连你自己都不待见它,天天拿着个面纱遮了?当真是死脑筋!本少爷还觉得自己鼻子长得好,是不是就该去定做个只露鼻子的面具整日里包着才好?” 说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点她脑袋,“榆木脑袋不开窍!谁的脸上没点儿出色的部位?谁又没点儿瑕疵?你以为人人能长成三爷这样人神共愤的样子?早知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戴面纱,我早该帮你将那劳什子东西扯下来了!” 姬无盐有些意外。 白行其实生得极好,并非他自己所说那般除了鼻子一无是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偏偏这位风流贵公子竟能不以美丑论好恶,当真豁达。姬无盐弯了眉眼,“以后不戴了。” “嘿?”白行作势要敲她脑袋,“你之前还想着戴呢?瞧瞧你这煞白得血色都没有的样子,就是因为一直闷在面纱里不见太阳的原因!本公子同你说,越戴越丑!” 第373章 自个儿卷铺盖滚去江南 姬无盐一噎,“……你方才不是说不丑吗?感情是骗我的?” “本少爷说是你如今开始不戴面纱、经常出来晒晒太阳的话,就不丑了……但若是你还戴着这劳什子东西不撒手,那就只会越来越丑!三爷,您说是吧?” 宁修远给自己倒了杯茶,正好整以暇地一边喝茶一边翻桌上厚厚的一沓银票,闻言看了眼姬无盐,闻言点点头,分外云淡风轻,“是蛮丑的。”说完,收回目光,理了理那叠银票,搁在一旁。 白行面色一僵,有些尴尬,他眨了眨眼,看看宁修远,又看看姬无盐,“不是……” 他三两步凑到宁修远身边,压着声音、偏又没压彻底,“不是、我说……三爷,你如今好歹在追求人家,说话含蓄些可以吗,就不怕人跑了?再说,你不能因为这张脸长得不如你,就说丑吧?要这么算,哦,这风尘居、这满大街,还都是丑女人咯?本少爷倒是免不了要劝你几句了,一把年纪找到这么个喜欢的姑娘家不容易,万一真被你地一气之下跑回江南去了,我看你去哪里找第二个去。” 宁修远耸耸肩,随口回答道,“找什么第二个……她跑江南去了,倒是省得我真金白银地下聘礼了……” 白行一噎,心道今日这三爷是落水的时候脑袋里进了水了还是磕到了暗礁磕坏了脑袋了?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正当他小心翼翼地偏头过去打量姬无盐的时候,就听“脑袋进了水”的宁修远又说,“我就自个儿卷一卷铺盖,滚去江南,赖着不走了。” “做那姬家的上门女婿、压寨夫君……如此可好,姬姑娘?” 白行一噎,再看姬无盐,哪有半分气恼或者意外的样子,竟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头,“如此……倒也不是不可以。三爷容色,天下少有。若能收进房中日日相对、朝夕相伴,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白行顿悟了——感情这小俩口是在打情骂俏呢,唯独自己这个外人当了真,还在这边“设身处地”地为小丫头愤愤不平。 幼稚了。 “嘚。”白行连连摇头,摆摆手,“我还是下楼去听曲儿吧,不在这里碍眼了。”说完,径直出了门去。 宁修远冲着姬无盐招招手,“怎么想着摘面纱了?” “原是觉得戴着省事儿。”姬无盐在他身前站定,接了茶喝了一口才道,“风尘居、成衣铺子,如今我若是还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家道中落的小商贩,大约是没有什么人信了。若整日里还戴着面纱神神秘秘的,想要调查我身世的人就只会更多……反而不如摘了省事。” 说完,抚过鬓角面具贴合处,有些不确定地问宁修远,“真的……很丑?” 爱美之人人皆有之,姬无盐也不例外。 “还好。”宁修远含笑拉下她的手在掌心攥着,“只是不及真容之万一。” “那是!”姬无盐下颌微抬,骄傲极了,“若非如此,堂堂宁府三爷,又如何会甘愿自己卷了铺盖滚去姬家做上门女婿呢?可不就是贪图本姑娘这点儿美色么!” 颇为不要脸。 宁修远却极喜欢这个小丫头对着自己的时候,那种神采飞扬的感觉,霸道、骄傲、不讲道理,是被养得很好的样子。 他家的小姑娘,在没有遇到他之前,被养得很好。这个认知,让他很是开心。 他含笑应着,“是是是……我就是贪图姬姑娘的美色,不仅如此,我还贪图姬姑娘的财富,我家宁宁当真是又漂亮又有能力,赚钱还厉害,这样的姑娘幸好没被别人抢了去。” “哼。”姬无盐淡哼,傲娇极了,“姬家未来的家主,哪是那么好养的?吃,要吃御膳珍馐,饮,要饮琼浆玉液,穿,要穿绫罗绸缎,普通人家哪里供得起?” “嗯,也是。如此说来,这上门女婿也不好当,还得攒攒积蓄才是……”宁修远抬眼笑问,“回吗?” “嗯。没什么事情了,走吧。”赚了银子,剩下的就是朝云的主场了,姬无盐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揣着那叠银票找了个小丫鬟去同朝云说一声,悄悄地从后门出去了。 风尘居还准备了午膳,除了宫里那两位贵人也找了个不起眼的时机悄悄离开,绝大多数的人都留下来享受了今日免费的午膳。 午膳之后,关于这场售卖活动的情况才渐渐传开,所有人都津津乐道于四万八千两三匹的鲛纱,然后唏嘘惋惜于无盐姑娘一张配不上那双眼睛的平凡容颜。 惋惜之后,却又觉得平衡了许多。 瞧,这天下倾国美人终究不多,纵然生了一双绝世的眼睛,神明也并未偏爱于她,只敷衍地给了一张寻常的脸。 “如此说来……这宁大人之前到底见没见过这无盐姑娘长什么模样呢?” “这……总不至于这人还没见过,就喜欢上了吧?我可听说了,宁老夫人的镯子都送出去了!” “真的?可若是见过了,总不至于还喜欢上吧?听说可是远不及灵犀郡主才貌双全。” “我倒是觉得,宁大人定然是见过的。宁大人是什么人,高高在上的帝师大人,能像凡夫俗子那般只贪美色?宁大人定然是欣赏无盐姑娘的才情!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知己……对,知己!” “嗯,也是。” 鲛纱太遥远,寻常百姓此生有幸见过一次便已经算是开了眼,倒也犯不着有事没事地提上一嘴儿,反而原本显得神秘高贵的无盐姑娘,因为一张足够普通的脸,一下子显得亲近了起来,反倒比高高在上的灵犀郡主更得了民心。 何况,若是容色普通、出身普通的无盐姑娘真的能入宁国公府,那么是不是代表他们这些普通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飞升枝头一步登天? 而再一次成为话题中心的姬无盐,顶着一张格外亲民的脸,坐着马车很低调地来到了宁国公府的大门口——蹭饭。 第374章 蹭饭 宁国公府。 风尘居的事情自然也传到了宁国公府,所以当姬无盐身后黑衣斗笠男人捧了三匹鲛纱搁在凉亭里的石桌上的时候,老夫人三人都……沉默了。 姬无盐出手素来阔绰,场面上更是从不失礼。这一点宁老夫人也是知道的,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想到这般“阔绰”。 老夫人面色都沉凝,“丫头,你这是做什么?败家呢?昨儿个你让人递了话来,说是今日来蹭饭,老婆子还开心了很久,将你大哥二哥也一道留下了,想着一家子吃顿好的,你说你……” “你这是做什么嘛?” 今日日色正好,阳光从亭子外打下来,桌上三匹鲛纱,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泛着贝壳般的光泽,让人想起上等的珍珠粉。摘了面纱的姑娘,并没有以为的那么倾城漂亮,一张缺了血色的脸,眼角下朱砂一点,倒是惊艳。 她挽着老夫人,笑地温和,“宁姨,就是一些心意嘛。” 独属于江南的温言软语,唤着“姨”的时候,尾音微挑,像是撒娇,姜氏坐在对面,想着小叔子大抵就是败在了这样的娇嗔之下吧,任何英雄都难过的绕指柔。她敛着眉眼轻笑,也从旁劝着,“这样的心意太贵重了。” 二夫人眼睛都亮了,指尖轻轻抚过那鲛纱,兀自感叹许久,却也知这东西轻易收不得,“对的对的。我读书不多,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咧,你说你开了成衣铺子,若是送我一匹普通的料子,我也就厚厚脸皮收下了,这是鲛纱诶!贵人都不一定有的鲛纱……不能收、不能收。收了二爷可得打死我了。” 姬无盐正要说话,身后黑衣人突然俯身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姬无盐朝着他点点头,那人便径自转身离开了。 姜氏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那人一眼,那身形…… 姬无盐见她盯着宁修远看,便主动解释道,“这几日寂风闹脾气拉着子秋非要出城去玩儿,这不,只能带个侍卫了,他一个大男人,站在这里盯着咱们女人家说话不合适,就去外头候着了。” 姬家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她是知道的,听说是捡来的,不过姬无盐疼他,全家上下都拿他当小公子待。 姜氏听着,心下还是半信半疑,面上却颔首称是,还说,“七八岁的男孩子,最是淘气。”心下却仍想着方才那一幕,身为侍卫,说话的时候会凑主子这么近么,那气氛,实在太过于暧昧了些。 宁老夫人闻言也转身回头看了眼,没说什么,又将话题扯回了正题,正色道,“丫头,你既叫我一声宁姨,就听我的。这鲛纱,我们不能收,待会儿你还是带回去。这么重的礼,便是你同修远成了亲,我们也是不好收的,这传出去,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呀丫头……为老不尊,骗小姑娘的东西?像话吗?” 姬无盐一早就做好了老夫人会推拒不收的准备,她挽着老夫人的胳膊唤着“宁姨”,连哄带骗地,“那不行。外祖母说了,我们姬家的姑娘送出去的礼是断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的,若是我今日将这些再抱回去,回头被外祖母知晓了,定是不饶我……” 老夫人轻易也不会被她糊弄过去,“你不说,我们都不说,谁会知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胡说!昨日那些鲛纱你卖了多少钱你自己不知道?好几万!你个小丫头在这里举目无亲赚点银子不容易,宁姨能由着你这样败?听我的,收起来!” “是呀是呀!”姜氏也劝,“那成衣铺子之前我也去过,绣娘的手艺很不错,就是排队排得时间长……不然,明儿个我们去你铺子里,挑一匹喜欢的料子,借你的光,让人提前给咱们做了?也……也过过仗势欺人的瘾?”说完,自己也笑,胳膊肘捅捅二夫人,“如何?有阵子没做新衣裳了,去瞧瞧?” “成呀!” 姜氏又问老夫人,“母亲一道去呗?看看无盐的铺子,我瞧着是极好的,小丫头的心思活络,是个经商的料呢。” 宁老夫人颔首,“成。就这样办。无盐丫头,这鲛纱你……” “宁姨。”姬无盐轻轻晃着她的胳膊,将宁老夫人未尽的言语截了,“这些鲛纱,本就是要送你们的。若不是这次叶宛如将事情闹得有些大,让鲛纱之名传开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们这就是鲛纱……说到底,它只是一匹比较漂亮的布匹而已,之所以能卖这么贵,是因为它在燕京城里足够稀少,物以稀为贵。这要搁在江南,也就是一百两银子的事情。” “胡说。”老夫人作势要打她,“你真以为老婆子我孤陋寡闻是不是,还一百两……你倒是谦虚,一千两都不说了。” 姬无盐“嘿嘿”地笑,也不辩驳,只强调,“真不贵。您想呀,若真是这种几万两几万两的东西,我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家,哪敢囤在手里这么多哟,对吧?宁姨……我是真的喜欢您,不是因为宁修远的关系。说句托大的话,我是真心将您当作我的长辈,所以……送自家长辈一些礼物,何必如此计较价格呢对吧?难道往后我从您这儿瞅着喜欢的东西想要讨要过去,也要计较这东西值多少银钱?” 若说是,显然不合适,但若说不是,也不好。 这丫头,当真是伶牙利嘴。 老夫人拿她没办法,轻轻推了推她靠在肩头的脑袋,气笑了,“你这丫头……你大嫂倒是有句话说对了,心思活络,是个做生意的人。这张嘴呀,我瞧着往后你们俩加起来都不是她对手!” 姬无盐讨巧卖乖地笑着,“我年纪小,两位嫂子当然得让着我些才好,不然岂不是欺负小孩子么。何况,拿人的手短……不然我为什么送鲛纱?” 姜氏微微一愣,她的确是正在想着婉拒的法子。鲛纱之重,老夫人可以受,毕竟是长辈,可自己只是妯娌,还只是未来的,算不得正经妯娌。 第375章 脑子是不是在瀛州泡坏了 不是没有好奇过,放眼整个燕京城谁也没有看上的小叔子,怎么就对这样一个小姑娘上了心。 纵然国色天香,可一见钟情这样的桥段大概率也不会发生在小叔子身上。待到今日见到了姬无盐的容貌,就愈发有些想不明白了。 她太普通了。 可一直到这会儿,姜氏突然觉得,她大概有些明白过来了。这个小姑娘……太聪明了。 并非那种文采斐然的聪明,而是那种人情世故的聪明与通透,却又不会显得虚伪。三言两语间,就能左右了别人的主意,让人心甘情愿地顺从了她。 这样的小姑娘,莫说小叔子了,就是自己都忍不住地喜欢呢。 姜氏掩着嘴角低笑打趣,“我可不敢欺负了无盐,大家都知道,小叔子护短起来可不讲道理,谁要欺负了这小丫头,可讨不了好去。今日这鲛纱……我就托大,以大嫂的身份收了,往后我那处你瞧着什么喜欢,尽管拿去!” 二夫人最是爽朗,见大夫人都说了,自己跟在后头便也没有推脱的道理,当下抱着鲛纱爱不释手地放话,“我那处倒是没什么值钱玩意儿,不过你说得对,自家人谈钱,伤感情!丫头,这谢是要说的,这心意,我也记着,往后呀,你就是我弟妹,换了任何人来,我都不认的!” “好嘞!”姬无盐大大方方地应承,嬉笑,“宁姨,你瞧。我就说拿人的手短,如今若是我不要三爷的话,三爷就娶不到媳妇儿了呢!” 姜氏微微称奇,小姑娘当真是有趣,言语间不说小叔子不要她,只说她不要小叔子。女子在婚姻大事里,大多都是被选择的一方,偏偏在她那里似乎不是,她理所当然地站在做出选择的那一方。 有些惊世骇俗,但不得不说,这样的心气儿,令人心生羡慕。 …… 宁修远离开凉亭以后,就去了老爷子的书房,修贤、修仁都在,三个人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 国公爷坐在书案之后,抱着只陈年老茶杯悠哉哉地抿,等着宁修远摘了斗笠,进门,坐下,才啧啧出声,“我说呢,这是谁呀……原来是我家三儿呀……这进自家的门,怎地还偷偷摸摸的呢,见不得人?” 宁修远沉默着入了座,闻言也没什么反应,只支着下颌懒洋洋地沉默。 老爷子见宁修远不搭理自己,又问,“修贤……这人是咱们家三儿吗?这莫不是个哑巴?” 宁修远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唤道,“爹……” “哟!看来是的啊!既然是,为什么进来的时候不打招呼呢?嗯?宁国公府的家教就是这样的?这以后去了别人家,可不得被人指摘说我这个当爹的教地不好?” 这是……故意找茬呢? 宁修远冲着对面的大哥递了个眼色,偏偏对方眼观鼻、鼻观心的,完全不参与这场斗争。 “对啊,爹。”宁修贤不说话,倒是宁修仁搭了腔,“方才我和大哥从凉亭那边过来,远远的倒是瞅见小丫头了,和母亲她们相谈甚欢呢,倒是修远,若不是这会儿瞧着他走进来的,我还以为是姬姑娘的侍卫呢。没想到,是咱们家三儿呀,这回自个儿家怎么还藏着掖着呢?” 宁修远知道老爷子是气自己当初落水的事情没有提前告知,害地母亲晕厥过去。老爷子这辈子没什么触碰不得的雷区,只有一个,那就是母亲。 偏偏,这还有个落井下石的。 他咬着牙侧身低语,“好了哈,鲛纱呢,二嫂已经收了,你好歹给我点面子。” 宁修仁不吃这一套,鲛纱又不是这小子送的,是姬无盐送的。要说这姬无盐也是个心眼儿多的,之前听说她摘了面纱的时候自己还吓了一跳,就冲着她那张脸,一摘面纱谁会认不出她来? 没成想,还贴了一层。 那面具也不知道谁做的,若不是之前见过了她的模样,这会儿便是如何也想不到这张皮也是假的。方才站在凉亭里,便是连大哥还唏嘘,说是这丫头一双眼睛生地极好,配这脸倒是可惜了。 彼时宁修仁便附和着唏嘘片刻,道了句“是挺可惜”之后才不动声色地问道,“……说起来,之前郭文安的那些证据,你从哪里得来的?”他从未问过,也没有交代过自己这边得到消息的方式。 他们三兄弟做事,很少相互干涉,都是各干各的,特别是自己,江湖朝廷都插手了点,不太干净的行当也牵扯了,说起来也算半个贼寇。 所以宁修贤也有些意外于他突然问起,不过也没多想,只说,“古家少家主给的。就姬无盐身边那个古厝……那也是个人物,修远情敌。” 哦。宁修仁当下了然,也就是说,整个宁国公府只有自己知道姬无盐的身份。没想到大哥在这件事情上也挺好敷衍…… 提到姬无盐,宁修仁觉得,这个弟妹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下的。 当下喝了一口茶,提醒国公爷,“爹,这小子一遇到事情就藏着掖着的让人担心,这一点的确是要好好管教管教。不过……我觉得他如今能哄个姑娘回来也不容易,估计全靠这张脸了。管教归管教,这皮相别弄破了,回头小姑娘不要他了,就砸咱们手里头了。” “噗嗤!”国公爷没忍住,笑出了声。 都多大的人了,还能真的下手去打去骂呀?不过就是嘴上刁难刁难罢了。国公爷喝了口茶,才切入正题,“郭文安这两日大概就要进京了,这案子陛下交给了大理寺,不过没几日就能审出来,卞家那边估计也就是些皮肉伤,伤不了筋动不了骨的……也就是牺牲一个郭文安了,没半个月就能完事。” 宁修远沉默着点点头。 老爷子看着他老神在在的样子,恨不得将手中的茶盏丢他脑袋砸开来看看这脑子是不是在瀛州泡坏了,许久,咬着牙沉声问他,“你就……没点儿自己的打算?” 第376章 上官府 宁修远一愣,看过去。 他还在盘算着郭文安的事情到底做到几分才最恰到好处,听老爷子这么问,也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老爷子当真是气得胸膛都起伏,“什么?你说我在说什么?你现在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骗到个小丫头,不急着早点风风光光娶过来,难道还等着人从你手里头抢走?” 古家的少家主啊! 最重要的是,古家也在江南,这不就是妥妥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天知道他听修贤说起这档子事的时候有多么担心么,结果这傻小子倒好,当真是一点都不急。 “之前瞧着挺机灵一人,如今看起来倒是愈发的蠢笨如猪了……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宁修贤容色端雅,轻笑,“自然是不会随了母亲的。”说完,心中暗忖,纵然是随了母亲,您老也不敢说呀……这话说出来,本就是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可不就是不太聪明么…… 老爷子蓦地也想到了这一点,当下面色讪讪,偏偏还状似无意地冷哼,言归正传道,“我同你母亲商量过了,这几日用你母亲的名义,给小姑娘家写封信,听你母亲的意思,小姑娘是和外祖母住一起的,这父母是否健在,你可清楚?” 宁修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都在的。” “都在……偏又不住一起,大约是不大亲厚,那言语间就要客套几分。”老爷子煞有介事地分析着,着实周全,“最好是写两封……可是都在云州?这两处地址你可都晓得?” 宁修远没说话,端着一旁宁修仁的茶盏,杯盖轻轻拨着茶面上浮着的一小根茶梗子,又低头吹了吹。 老爷子抡起一旁的拐杖就丢了过去,“那是你茶杯么,你有茶杯么你!装模作样!” 宁修仁在一边摸了摸鼻子,看看一脸古怪的宁修贤,到底是开口解围道,“老头子,这个事情呢……你最好问一问姬姑娘自己。宁修远这小子……就算知道了,也不敢告诉你的。” 老爷子微微一愣,“什么情况?”莫不是这小姑娘看着温温软软的,实际上是只母老虎? …… 只是,老爷子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又是未来的阿翁,这种事情多少有些问不出口。 于是,最后还是拜托了自家夫人。老夫人之前已经问过子秋,彼时心急如焚没注意,这会儿回想起来才觉得那丫鬟诸多回避躲闪,也是古怪。 宁修贤也看出了一些门道来,特意坐在了宁修仁身边,附耳低声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宁修仁嘿嘿地笑,不说话,也学了方才宁修远的模样,端着茶杯装模作样地吹了吹,一脸故作的高深莫测——欠揍。 姬无盐似乎有些为难,老夫人以为她是考虑到两家人家情况悬殊,毕竟当初老二家的进门以后,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是提到她自个儿的娘家人都有些不自然。如此想着,她朝着自个儿儿子递了递眼色:劝呀! 宁修远心领神会,将桌上一碟子松子端到自己面前来,湿帕子擦了手,一颗一颗地剥了搁在姬无盐面前,“无妨。若是你不想说也没事,回头母亲写好了让人送到你那处,你再送去就行……或者,直接都送去楚兄那里。” 宁修贤蓦地一愣,楚兄?哪个楚兄? 老爷子稍稍拧了眉头,此举多少有些失礼了,小姑娘是要嫁进来的人,这娘家住哪里还藏着掖着的作甚?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他终究是不会为难一个小姑娘,只抿着不说话。 姬无盐摇了摇头,“无妨……可有笔墨,我写给宁姨。” 韩嬷嬷送上一早准备好的笔墨,姬无盐起身接过,道了谢。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很快写好两行地址,吹了吹,待墨迹稍干,递给了宁老夫人,“宁姨,父亲母亲这段时间怕是不大方便过来的,还请您谅解。” 不方便?怎么不方便?这段时间不方便那哪段时间方便?谈论自家女儿的婚姻大事,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的?莫不是农忙?老爷子心下愈发不大愉快,不过并非针对姬无盐,只是心里越发觉得,这孩子大概是不得父母喜欢的,难怪之前要个地址还犹犹豫豫的…… 这孩子也是可怜。 正兀自心疼着,就听身旁老夫人轻声念着,“云州清雅山庄……潭州沂水县上、上……” 声音戛然而止,老妇人几乎是瞬间失态般攥紧了手中那张纸条,才抬头看向一脸无奈笑容的姬无盐,瞳孔和声音都在打颤,“你、你是……” 江南云州清雅山庄姬老夫人。 江南潭州沂水县上官府上官夫人。 坊间传闻,上官夫人姬氏得罪了当初正得圣宠的贵妃,以至于阖族上下一夜获罪迁出燕京城,最后定居江南潭州避世不出。 姬氏、潭州、上官府。“父亲母亲这段时间怕是不大方便过来”。 那些散落的珍珠终于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线串起,姬无盐的身份瞬间昭然若揭,那些曾经理解不了的她的反常、逃避、和犹豫,终于茅塞顿开。 老夫人的样子太过于反常,小辈们纷纷侧目打量着老夫人和姬无盐之间古怪的气氛,老爷子也奇怪,顺着她方才未尽的话问她,“上什么?” 潭州?老爷子微微皱了眉头,怎么是那个地方的? “什么上什么?”老夫人将手中攥了又攥的纸条塞进怀里,又低着头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才转身吩咐身后韩嬷嬷,“上什么,上菜呀!这都什么时辰了,什么事情都等用完了膳再说。” 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宁老夫人冲着姬无盐招招手,“丫头,来我这边坐。” 一张八仙桌,她的身边坐着国公爷,宁老夫人胳膊肘捅捅坐地岿然不动的老爷子,“怵着作甚,坐你儿子那边去!还有修远,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如今还是失踪人口,斗笠戴起来,站后面去!待会儿你大嫂二嫂带着下人就要出来了。” 第373章 大哥盘问二哥 国公爷愈发摸不着头脑,虽然之前这老婆子也很热情,但这会儿多少有些喜出望外了,这是……怎么了? 他好奇,宁修贤也好奇,偏偏宁修远已经戴了斗笠站姬无盐身后去了,而宁修仁一脸“我知道但是我不打算说”的表情。 老夫人的确是喜出望外。 倒不是因为姬无盐的家世。只是她突然想到,世人只知上官有女上官鸢倾城无双,却不知还有一位自小养在姬家,可十月怀胎不是那么好隐藏的,就算闭门不出可府上人多口杂。最重要的是,小丫头今年十六岁,那位也是十六岁。 双生子。 虽然其中还有诸多细节不大明白,譬如,好好的双生子为什么偏偏要藏起一个,又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养?但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早已明白一个家族越是放大,那些不可放在台面上来说的事情就越多。 人人都需要一块遮羞布,没必要上杆子去揭开来。 老夫人的高兴在于她突然想起了宁修远书房里的那幅画来……那幅画太美,以至于今日见到姬无盐这张脸的时候,老夫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这张脸按在那幅画上——真的有种不伦不类之感。 一个人的容貌,与她的气质,应该是浑然天成的。 若是换上那张脸……若是那张脸的话……天呐!这两人生出来的孩子该有多漂亮啊! 她拉着姬无盐在身边坐了,声音压地很低很低,“你和她是……”问出口才想起来那件事,当下便觉得唐突了。 姬无盐眸色微敛,安静地点了点头。 那种安静,仍然温柔,只是温柔中又多了些负面的情绪。并不明显,若非知道个中缘由,老夫人觉得自己也不一定能察觉到这些细微之处的悲凉。 恍然间想起来,彼时自己夸过她气韵淡泊、进退有度,可不就是如今这样安安静静的温柔吗? 此刻只觉得心疼。 她轻轻拦着姬无盐,不能说太多太明显的话,只轻声宽慰道,“丫头……这些日子来,苦了你了。今日开始,把这里当家,有什么委屈的、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同宁姨说,若是宁姨解决不了,就让家里的男人们解决,宁国公府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孬种,若是连自家人都护不住,也忒丢脸了。” 宁国公和宁修贤面面相觑——方才还跟捡了大宝贝似的,怎么这换个座位的功夫,又像是大宝贝被人欺负得无限委屈了? 大夫人、二夫人引着膳房的小丫鬟们端着菜入内,坐下之后也发现气氛有些奇怪,但要说如何奇怪,偏又说不上来,递了眼色给各自的夫君,偏偏这俩兄弟这次倒是默契,都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没说话。 两位夫人便也不说话了,全程只有老夫人一个劲地给姬无盐夹菜,像是这姑娘打小就没吃饱过饭似的…… 一顿饭吃得宾主相宜,偏又小心翼翼。 吃完了饭,姬无盐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宁家众人亲自送到的大门口,亲眼目送着她上了马车离开,阵仗之大令人侧目,一时又成了坊间邻里饭后闲谈的趣事。 而宁家,彻底炸开了锅。 老夫人堪堪转身,就被老爷子牵着回了自己院子,而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作势要逃的宁修仁,也被揪住了衣领子,反倒是两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到底忍不住好奇心,跟了上去。 树影婆娑的小树林里,宁二爷被自家大哥堵在了墙边。 和风微拂,树叶沙沙轻响,日光闪烁里,岁月显得宁和而美好。此刻若是换个漂亮的女子,最好是那种江湖儿女,浑身上下充满力量、像是一只线条漂亮的猎豹一般的女子,若是如此,想来也是一段极美的艳遇。 偏偏,这样的大好事这辈子没遇上过一回,倒是被自家大哥堵了,对面还站着看戏的两个女人,一个是自己没良心的夫人,一个是也没多少良心的大嫂。 “宁修仁,你方才问起古家少主的事情我就觉得奇怪,平日里让你多操心些府里的事情你都跟躲瘟疫似的躲着我……说吧,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真够敏锐的。 宁修仁心头暗跳,暗中回忆自己方才有没有露出马脚,一边言简意赅地回答,“你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就是看着姬姑娘突然想起这件事罢了。” “是吗?”宁修贤也不是好糊弄的,“明明是郭文安的事情,彼时那些证据你也不知道是古家少主给的,你是怎么会看到姬无盐就想到郭文安的?” 咯噔!宁修仁心头一跳,暗道不好,果然跟自家大哥说话,当真是半点疏忽不得。他讪讪一笑,就是抵死不认,“是嘛,当时也不知怎的,就想起这件事来了。大约是弟妹身后跟着的那个男人,让人想起了古少主吧。” 放屁!宁修贤咬着后牙槽暗道,你盯着宁修远想到了古厝,你有本事将这句话搁你那个心眼儿跟针尖似的三弟面前去说,看看他会不会把你卸成几块! 可这小子打小骨头就硬,他不想说的时候,纵然如何威逼利诱,也只是“不知道”、“不清楚”、“不能说”这三句话颠来倒去的回答你,总之,休想得到你自己的答案来。 宁修贤气得牙痒痒,转身去问二夫人,“弟妹……问你个事,你还记记不记得……之前三弟他落水的消息传来之后,二弟都见过什么人没有?” 二夫人正看地兴起,骤然被人问及那段时间的事情,一时间也有些懵懵的,回忆半晌才道,“那段时间……感觉挺乱的,二爷倒是没见什么人,被婆母关在自己院子呢……” “对!就那之前!”宁修贤激动地眼睛都亮了,彼时没多想,只觉得混江湖的嘛,旁门左道的消息渠道比较多,也不足为奇。可这会儿,老二这些自相矛盾的话让他突然想到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的可能,“在那之前,二弟到底见了谁?!” “住嘴!”宁修仁意欲阻拦……可到底为时晚矣。 二夫人已经开口说道,“姬姑娘……” 第378章 清雅夫人 宁国公的院子里,就比较和谐友爱了。 老夫人喜欢的冰镇之后的葡萄,一颗颗剥了皮整整齐齐码在小碟子里,还有核桃肉,也都是一整块一整块的,最后,还有宁国公他老人家亲自手执羽扇扇出来的秋风。 但凡有所求,几十年如一日,就没变过。 是默契,也似情趣。 老夫人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吃了颗葡萄,才慢悠悠地从怀里拿出那张攥了又攥的纸条,递了递,又收了收,国公爷眼巴巴看着,却并不抢,只眼看着方才还兴致盎然吃葡萄的老婆子幽幽叹了口气,就像方才午膳之时,前一刻还喜出望外,下一瞬却又无限怜悯的样子。 送姬无盐出门的时候,老夫人就问过,“若是他们问起来,可要瞒着?” 彼时,姬无盐摇了摇头,“无妨的。对你们……不必瞒着。之前不说,只是没有寻着机会,若是贸然提起,总觉唐突。今日这般的机会,挺好的……” 老夫人犹豫片刻,到底是递了出去,“我也没想到,小丫头是这样的身份。原以为就是个普通的商贾之家……请家里人过来,聊一聊,过一过八字,确定下时日,礼数周全即可,过了反倒显得咱们炫耀。如今看来,还得考虑细致周到些才好,老头子,你觉得呢?” 潭州沂水县上……原来是上官的“上”。国公爷看着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依稀还能看出小姑娘苍劲霸道的字体,观字如观人,这小丫头不简单啊! 只是……清雅山庄? 他目色蓦地一凝,失声唤道,“清雅夫人?!” “什么清雅夫人?”老夫人以为他看错了,指指那纸条,“清雅山庄,姬老夫人……就是无盐的外祖母。无盐打小就在那里长大的。” “你说咱们家修远,当真是普通的姑娘都瞧不上了是不?千挑万选选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你知道小丫头今日过来,说是蹭饭,结果送来什么东西么?三匹鲛纱……老太婆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可这大半辈子走下来了,也没见人这么送礼的啊……”说完,老夫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了国公爷兴味盎然地低声八卦着,“你说之前上官家同咱们家也差不多,甚至还差一点,这去了江南,怎地这么有钱?” 国公爷起初没说话,指尖在那张字条上轻轻摩挲着,半晌才叹了口气,“你错了……不是上官家有钱。是清雅山庄有钱。若是按着咱们能给的礼数,顶天了也就是迎娶郡主的规制,就算是这样怕是也要被弹劾几声。再往上……就够治罪了。但即便如此……仍是咱们家……高攀了。” 宁老夫人一噎,“咋回事呢?这清雅山庄……咋回事?” “一个……很庞大很庞大、深不可测的部族。”老爷子攥了那纸条,靠着椅背缓缓舒出一口气来,“早些年,我也调查过这个部族,却什么也查不到,只知女子为尊,家主人称清雅夫人。没想到,上官夫人竟然是这个部族出身,既如此,当初上官家怎就不得不暂避锋芒、遁走江南呢?” 他喃喃自语,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夫人听得似是而非,自然也给不出什么答案来。 半晌,老爷子将手中字条递还给自家夫人,叮嘱道,“清雅山庄的事情,别说出去。虽然如今知道这个称呼的人不多了,但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你写信过去的时候,尊重些,莫要失礼……毕竟是小丫头的外祖母,单论辈分也比咱们高一辈呢。” “成。”老夫人颔首应着,到底耐不住心底好奇,打听道,“这清雅山庄……真这么神秘?” “嗯。修远也查过,一样什么也没查到。不过这段时日下来,他对小姑娘的身世估计是一清二楚了。” “那……这清雅夫人,有多少子嗣,这个你知道不?” 国公爷摇摇头,目色凝重,“倒是之前听到一个关于上官家的事情,上官楚那小子去了江南之后,为了做生意行走江湖方便些,想改母姓,上官家倒是没什么意见,结果,对方不愿意。如今看来……这小姑娘的姓氏,大概有些门道在里头哇……” “老头子啊……我怎么突然觉得,咱们儿子抱了尊金身佛像回来呢……” …… 那头,墙根下,因为一个“不谙世事、天真无知”的夫人而败给了自家大哥的宁修仁,蹲在地上说出姬无盐的身份之后,周遭都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里。 半晌,姜氏轻轻一叹,“这小丫头藏得真好呀……愣是没让人瞧出分毫来。” “自打出生起,就被刻意隐瞒了其存在的姑娘,上官家的族谱上都没有她,怎么会有人想到上官家还有一个女儿。何况,那姑娘心眼子跟三弟一样地多,她有心瞒着,你能看得出来才怪。”宁修贤虽如此说着,到底是叮嘱两位女眷,“先太子妃的事情,多少有些隐晦,她如今的身份也敏感,你们知道就知道了,别往外头说去。” “她什么身份?不就是我未来弟妹嘛!”二夫人嘿嘿地笑,突然有种与有荣焉的扬眉吐气来,“我就说弟妹通体气韵无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这郡主站边上都是必然比不过的!”说完,紧了紧手中的鲛纱。 二夫人一早就遣走了下人,便是吃饭的时候这鲛纱都是搁在腿上的,这一路来更是紧紧抱着的,就冲着这鲛纱,谁来了都不顶用,弟妹只能是姬无盐! 这守财奴! 宁修仁气得脑壳疼,若不是这婆娘,自己能这么快败下阵来?虽然知道按着大哥的脑子,就算自己今日不说,过几日他估计也能猜到,但被人言行逼供,就是不爽!他冷哼着拽走了自家夫人。 徒留宁修贤夫妇,眼睁睁站在原地看着他俩一个拽、一个唤着“等等!别扯到我鲛纱!”地连走带跑一路走远…… 第379章 郭文安进城 微风不燥,日色正好。 北国之都的秋季,最是舒爽沁人。 姜氏和宁修贤肩并肩地往回走,和二夫人的咋咋呼呼不同,她比较沉稳而内敛,饶是心中惊诧万分,她也只会表现出十分来。半晌,她低低笑了笑,坦然说道,“其实……不怕夫君笑话,在这之前,我倒是偶尔也想过,这样的小丫头……凭什么呢?” “是指修远看上她?” “嗯嗯……”姜氏摇摇头,眯着眼笑嘻嘻地,“不是这个……喜欢这种事情嘛,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其实有时候没那么复杂的,特别对小叔子这种什么都不缺的人,看对眼了就好。我指的是,焦尾琴、神医、还有你说的,古少主……等等。” 说完,抬眼温温柔柔地笑,“夫君,你明知道这些才是普通人终其一生都难遇的际遇……” 宁修贤含笑看她,“羡慕?” 姜氏也不隐瞒,点点头,微微偏着头,带着几分并不示人的娇憨,“有点儿……” 宁修贤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温和宽慰道,“不必羡慕,你这样就很好。姬无盐有姬无盐的路,她际遇是多、路途却坎坷、肩上责任也重,外人觉得艳羡,可若是换了你,我却是要心疼的,我的夫人……只需要成为我的夫人便可以了,不必是谁谁谁的弟子、谁谁谁的主子,纵然有再多的重担压过来,总有我在你前面顶着呢。” 头顶上的手掌,温热、宽厚,带着令人心安的体贴。她讷讷看着,突然百感交集,“夫君……” “我不是要同她比较,我只是、只是……方才听着二爷说的那些事,我便在想……若是易地而处,彼时落水失踪的是夫君您,我大约除了哭泣和害怕,什么都做不了吧……” “哪怕我比她年长这许多……可说起来,我还不如一个孩子……” 孩子都快谈婚论嫁的人了,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竟然像个小女孩一般地期期艾艾,钻着死胡同。 宁修贤无奈摇头,“你以为……这世界上,能有几个姬无盐这样的人?上官家的大小姐进宫当太子妃,不明不白地没了,上官家一个人都没来,偏偏来了个小丫头……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夫君的意思是……” “你说的这个孩子……原就是比许多大人都要厉害。所以你也不必揪心了,不如一个孩子的大有人在……何况,即便真的易地而处,有这样的三弟、有这样的三弟妹,你还要操什么心呢?所以说呀……说到底,这还是我夫人福气好。那姬无盐……就是个劳碌命。” 姜氏一噎,倒是噗嗤笑出了声来,方才突如其来的愁绪也瞬间消散无痕,她嗔怪看向自己口无遮拦的夫君,“仔细着这话传到小叔子耳朵里去,到时候我可不帮你。” “我怕他?”宁修贤哼哼,牵着自己夫人往自己院中走去,一边走一边抱怨,“再说,那小子现在指不定在哪逍遥快活呢!哪里管得到我说什么?” …… 两日之后,郭文安进了京。 他是被囚车押解回来的,沿途早就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他的“丰功伟绩”也早已被口口相传,三十八万两赈灾银的事情让百姓们义愤填膺的挎着菜篮子装了一篮子一篮子的烂菜叶臭鸡蛋使劲儿地砸。 三十八万两……于多少家庭来说,是完全想象不到的巨款。 “我滴个娘嘞,前几天那个鲛纱,看得我心肝儿颤了好几日,除了宫里的娘娘贵人,谁用得起那宝贝呀!转念一想,就想起这个杀千刀的!”说完,狠狠丢出一把烂菜叶。 “听说三十八万两呐!我家男人说,瀛州那地方,穷得呐!年年闹水患,年年治不好,明年继续闹……我就说嘛,这水患莫不是成了精怪了,年年逮着一个地儿祸害去?原来那银子可劲儿地进了人兜里了……” “瞅瞅、瞅瞅……这膘肥体胖的,顿顿大母鸡补出来的吧?”说完,臭鸡蛋砸了过去,准头没砸准,砸笼子栏杆上了。那妇人轻声叹了句,“哎呀……可惜……” “三十八万两……顿顿大母鸡也吃不完啊!” “如今倒是没命吃了,怕是没几日就要吃断头饭咯!” 姬无盐坐在茶馆二楼靠窗的位置,看着楼下的“盛况”,只慢悠悠的抿着茶水。茶楼里人不多,几乎大半个燕京城的人都跑沿途丢菜叶子臭鸡蛋去了,掌柜的亲自来送茶送点心,见姬无盐看着外头,便笑呵呵地搭话,“姑娘也是来看那郭文安的?怎地不到下头去看?” “原是在下头的,太挤了些,就上来了……”姬无盐随口说着,“之前没见过郭大人,今日正好路过,就过来见见。” “姑娘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掌柜放下手中茶点,抱着托盘就聊上了,“对这种祸害百姓的败类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唤着,这要是在下面被那些义愤填膺的妇人听见了,可得被念叨上许久。” 姬无盐笑嘻嘻地看了看外头,不大相信,“不至如此吧……毕竟那是瀛州,距离这里千里之遥……” “怎地不至于咯!瀛州虽然远在江南,但也是我东尧国土不是?瀛州百姓也是我东尧子民不是?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听说了郭文安这几日要进城了,几日前就有人找上我这里,问我有没有坏掉的臭鸡蛋,要去砸贼人……甚至还有人说出铜钱买,姑娘你说离谱不离谱?” “是蛮离谱的……”姬无盐眯着眼笑,探头朝楼下看着。囚车已经过去,只一袭看得到一些影子和不见头不见尾浩浩荡荡的围观群众,他们自发地跟着囚着,一路骂、一路砸,连一旁的士兵都遭了无妄之灾,被一些眼神不大好使的百姓给砸了一头一脸。 “所以啊!甭管是瀛州还是燕京城,这样的贪官,抓一个是一个,抓一个少一个!”掌柜说完,自个儿都激动了,“后悔没多准备点臭鸡蛋!” 第380章 被饿晕的宁大人 掌柜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见那姑娘自始至终也只是含笑听着,并不如何参与,掌柜心下疑惑,警惕心渐起,寻了个由头,抱着托盘下去了,下楼梯下到一半,伸了脖子朝上打量着,见那姑娘走到窗边朝下看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明明囚车已经看不到了呀。 掌柜摇摇头,下去了。 姬无盐抱着胳膊垂眼看着下方百姓骂骂咧咧地散去,小贩重新支起了摊位吆喝着,马路中央却仍残留着鸡蛋液裹着烂菜叶,一片狼藉昭示着方才这条街上发生了什么。 不需要一个时辰,就会有人来清理干净,这些狼藉都会消失,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也许再过一阵子,“瀛州”二字也会逐渐淡出这些人们的生活。他们依旧会在提起的时候,气愤于这个泯灭人性的贪官、同情于饱受灾难的无辜百姓,却不会有人能够真正感同身受。 没有人知道,于瀛州千千万万的百姓来说,那是一段足够漫长的、永远无法被治愈的抛弃。他们一遍遍地问自己、问别人、问官府,为什么朝廷没有拨款赈灾?为什么朝廷没有开仓放粮?朝廷是彻底放弃瀛州百姓了吗? 那一年,她随外祖母去瀛州赈灾,亲眼看着每一日每一日被抬出城门去焚烧的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有些是活生生饿死的,皮包着骨头,有些是水里飘过来的,整张皮都泡地发白起皱。那些人来不及入土下葬,因为担心水患之后极可能随之而来的瘟疫,所有尸体都被抬出去直接焚烧。 黑雾直冲云霄、哭嚎之声震天。 城内的空气里都是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只觉得心脏都抽搐。 还有那些想要道谢都胆怯瑟缩生怕遭人嫌弃的卑微……瀛州之行,像是一把利刃直直戳进了她的心口。经年累月,即便当初流血的伤口早已结痂愈合,但那些如同丑陋树根的疤痕却从未淡化消退。 她看着楼下平静的烟火气,轻轻叹气,半晌,喃喃问身后岑砚,“宁修远进宫了?” 岑砚颔首,嘻嘻一笑,“一早去的,穿地衣衫褴褛,让陈老化了许久的妆,那模样瞧着就是受尽了苦难的贵公子儿。最后咱们的人乔装打扮成了村民猎户模样,给抬着去的。保证不会露出丝毫破绽来。” 姬无盐点点头,转身下楼,步履从容地在掌柜暗搓搓里的探究之中,离开了茶楼。 郭文安……到底是被押解回京了,左相的这颗棋子,废了。 “只是不知道……这条疯狗死之前,会逮着谁狠狠咬几口呢?” 岑砚想也不想,肯定道,“必然是顶头上司白大人了。” “嗯……我想也是。”跨上马车的脚步微微一顿,姬无盐笑地眉眼温软,眼角之下那点朱砂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她像轻抚一朵心爱的花朵般,指尖停留在车帘之上细细摩挲,漫不经心地开口,“只是……白大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咬上的,若是如此,郭文安又当如何呢?” 岑砚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还有什么人可以被扯到这件事情里来当替死鬼的,就见姬无盐已经跨上了马车。 …… 郭文安入京之后,直接押送进大理寺看押,由大理寺卿尤大人亲自审理。 皇帝压根儿不想过早牵涉进这场注定耗时漫长的口水战里,他只待尤封审出个子丑寅卯来之后才会一锤定音。只是没想到,前后脚的功夫,郭文安刚进大理寺,失踪人口宁大人就被人抬着进了宫。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了头上包地严严实实的宁大人一路被抬着进了御书房。宁大人裹着一件洗地发白的打了许多补丁明显不大合身的衣裳,看起来像个乞丐。 根据四个热心村民交代,他们并非燕京城人士,而是远在数日脚程的山脚下的一个无名村庄里,进山打猎的时候捡到了晕倒在山里的宁大人。 是被饿晕的。 身上也有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有些地方都化脓了。总之,很是狼狈。 最重要的是,他好像磕到了脑子,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来自于哪里。 总之,村民想着送他回去都做不到。好在,前几日的时候,他终于是想起来了,帝师之尊、国公府之荣,还有一着不慎落水蒙难的屈辱。 着了郭文安的道,对宁修远来说,的确是一种屈辱,以至于如今听人提起,都忍不住愤愤捶床、咬牙切齿。 皇帝在一旁宽慰着,一道又一道赏赐送到宁修远手里,金银珠宝、玉器古玩,亲身验证了金银财宝真的能够抚平悲痛,若是不能,是因为还不够多。 连带着这四位村民也一人领了一盘子的金元宝,既是赏赐,也是封口与警告。村民们笑逐颜开地连连保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到,咱们就是普普通通打猎为生的村民,知道的也就是山鸡野兔之类的玩意儿,再三保证以后,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皇帝震怒,宁国公府三公子,他最信赖倚仗的臣子,被那个狼子野心的郭文安害到这个地步……饿晕?那是宁修远啊!宁修远就是清隽贵公子的代名词啊!他宁修远什么时候如此狼狈过?挨饿、落水、磕了头,失了记忆…… 当下皇帝就下令,直接让人将郭文安带去御书房,他要亲自审。 不管是谁,纵然是作奸犯科大逆不道之辈,见皇帝的时候也要讲究一个仪容端正。于是,沐浴更衣,换了新的囚衣,上了新的枷锁,安排了新的囚车,因为担心沿途偶遇百姓又被丢烂叶子臭鸡蛋,尤大人甚至很贴心地给盖了块油布,让整个囚车密不透风。 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里面的人自然也看不到外面,郭文安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待遇大抵等同于最后一顿断头饭,当下就吓得肝胆俱裂! 第381章 漏洞百出的账册 宁修远是被皇帝亲自陪着回的宁国公府。 彼时已至晚膳时分,老夫人站在门口着急地东张西望,显然是从某个多嘴的下人口中听到了自己儿子回来进了宫的消息,在门口候着呢。倒是没想到皇帝会跟着过来,手忙脚乱地行了礼,又着急忙慌地看宁修远,见他虽然看着哪哪都不大妥当的样子,但精气神还好,倏地松了口气,才顾得上问皇帝,“陛下,可要留下用晚膳?” 这个时候已至饭点,若是留下,显然是还要麻烦膳房做几个菜出来的。 皇帝摇摇头,只说自己是觉得心下亏欠了宁国公府,一个好好的小儿子,被朕派出去,回来成这副模样……自个儿看着也难受。 又客气寒暄了一阵,皇帝才告辞离开,宁老夫人指挥着下人将宁修远抬进了他自个儿的院子。 遣走了下人,关了门,方才还一脸疲惫倦容的宁修远直接坐了起来扯走了脑袋上一层又一层的绷带,起身就朝外走去。 老夫人连忙唤住,“诶!你去哪儿?!晚膳吃了吗?” “去姬家吃。”说完,摆摆手,人已经一步跨出了院子。 宁老夫人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这小子装伤被发现,若是他在自己府里还能被发现的话,这宁国公府交给他,也实在令人不放心。 只是这小子“好不容易”能回来了,也不多待会儿?忙不迭地又跑过去了?当真是男大不中留…… …… 其实这倒是老夫人误会了,她以为自己儿子是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其实宁修远只是去姬家告知郭文安案件进展情况的。 被“断头饭待遇”给惊破了胆的郭文安,刚下囚车就腿软,一路被人架着进了御书房,早已魂不附体,压根儿不用如何审,就和盘托出了——他的确就是受他的顶头上司白尚书的吩咐,贪没了几十万两雪花银。 他跪在御书房冰凉的汉白玉砖石上,匍匐于地泣不成声,“陛下!微臣也是没办法啊陛下!微臣若是不听白大人的吩咐,他说他就弄死微臣的一家老小啊!” 话音落,太监过来通传,说是白大人求见。 白父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递上几本册子,说陛下看过便知事情原委。 厚厚一沓,都是账册,上面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些年来那些银两不为人知的去向,小部分用来打点,不过三五万两之多,绝大部分去了东宫,极少一部分去了左相府,可见左相这位恩师在郭文安心里的分量倒也不算重。 剩下大部分,置办了田地、家宅,还有好几位姬妾,就养在那些宅子里,甚至已经在外头生儿育女了。 当真潇洒。 姬无盐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蓦地出声问道,“这套说辞,你信?” 早间在茶楼见其一面,菜叶鸡蛋纷飞间,郭文安油腻肥胖的身子缩在囚车一角,像一只受了惊的肥兔子。 姬无盐陈述着听来的传闻,“听说,郭文安的夫人是出了名的母老虎,郭文安为数不多的几个妾室都是他夫人一手安排,几乎都是她娘家的亲眷,是以,郭夫人在郭家愈发作威作福。” “平日里,郭夫人银子也管得紧,郭文安就算是出门和同僚喝个茶都要找夫人报备拿银子……听说,这件事在朝中人尽皆知,也因此,大家就渐渐不再找他吃饭喝茶。这件事……宁大人可知晓?” 她叫他宁大人,侧目看他,眼神微利。 宁修远莫名地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略有耳闻。” “既如此,宁大人又是如何会轻易信了这套说辞呢?”她侧目看他,姿态懒洋洋的,眼神却认真,“家宅、田地、姬妾,若是一二之数,我信。但花三十万之多的银钱置办却没有人察觉?外头姬妾众多,便是每日抽出一日时间作陪,也要花上不少时间,郭夫人就没怀疑过?” “宁修远,这套说辞明明漏洞百出,你就没指出来?” 宁修远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状似无意地说道,“结局是好的,就行了……左相被罚了三年俸禄,李裕齐禁足东宫,这太子之位日后再添把火,也就不保了,至于郭文安,死罪难逃……结局是好的,就行了。” 他重复着那句“结局是好的”,摩挲着茶杯又搁下了。 姬无盐直接给气笑了。 她不明白今日的宁修远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看着他连连摇头,像是突然不认识他似的,声音都拔高了质问他,“你管这叫好结局?东宫只是禁足,你要添的那把火现在在哪里?还有左相呢?若是账册上的账目是真,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些宅子、田地、姬妾都是左相的!” 姬无盐多少有些难以置信,宁修远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不惜落水装死换来的机会,就为了大动干戈地弄死一个郭文安?明明这是对付左相最好的时机! 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来,按理说,白尚书若是真有这样一本账册,根本不需要等到这一刻才拿出来…… “宁修远,之前有阵子,你天天早出晚归的。彼时我没问……如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去了哪里?见了谁?” 彼时宁修远还是失踪人口,之前还整日待在屋子里闭门不出,就那阵子,天天出门……那时候觉得他不会出事,便没有去管。她看着宁修远,忍着胸膛里的钝痛感,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去见了白尚书?” 宁修远微微一愣,抬头看去。 这是今夜他第一次直直撞进姬无盐的目光里。两厢对视,他又倏地避开了目光。 风吹进屋子,屋子里烛火摇曳。坐在对面的男人沉默又陌生,他像是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他的心里有个地方从未向姬无盐开放过。而这一点,姬无盐一直到这一刻,才隐约地觉察到。 她张了张嘴,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像是卡涩在喉咙里模糊不清,“三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382章 初见分歧 从宁大人、到宁修远、再到三爷,她换了三种称呼。 姬无盐比宁修远以为的,更加敏锐。 那些特别细微处的、看起来完全没有联系的细节,她总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最佳的那根线,将这些看似散落的细节很好的串连起来,还原一个大致的真相。 宁修远原不想同她说这许多,一些太过于蝇营狗苟的东西,不适合这个正直又坦荡的姑娘。 她年轻、美好,她相信善恶终有报。她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很多谋划,根本不能搬到明面上来摊开了说,这世间本就没有纯粹的白,更多的还是权衡利益之后的取舍。 可是小姑娘不懂。 宁修远弯腰去够她的手,牵在掌心安抚着,“宁宁……有时候太聪明并不好……那些账册的名目是真的。宅邸、田地、姬妾,都是真的。不过的确如你所说,那些不是郭文安的,而是卞东川的。白尚书之所以迟迟未曾动手,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到底不能将左相彻底拉下马来……若只是查封一些产业、罚一些款项,到头来反而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姬无盐见他愿意解释,眸色微软,想了会儿还是觉得不对劲,皱着眉头,“所以……当初你去见白尚书,是要将这些产业推给郭文安?你……要救左相,为什么?” 打草惊蛇说的是之前那么多年按兵不动的原因,而不是此刻。 如今这条蛇都已经盘上你的脚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想着打草惊蛇?有没有这本账册,郭文安都必死无疑,白尚书没必要煞费苦心地为左相安排着脱罪的后路。 一旦事发,本就有嫌疑的白尚书还要惹一身腥。 倒是宁修远…… “左相还不能倒。”宁修远沉默片刻,到底是说道,“咱们这位陛下看似没什么野心,平日里也带着几分游手好闲,却重权衡,朝堂之上,左相府和宁国公府互相制衡,后宫之中,白家和左相府又是互相制衡。左相府若是一跤跌地太重,明显后继无力的话,于宁白两家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掌心还牵着姬无盐的手。 言语温和却又凉薄。 姬无盐蓦地想起之前,宁修远一手撮合了杨叶两家的婚事,似乎也是意图搅乱一池浑水好摸鱼…… 握着自己掌心的那只手,干燥、温热,是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的存在。可一直到这会儿,姬无盐突然觉得,有种悲凉无力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出来。 她压着喉咙口的那口气,缓缓说道,“那些银两,是朝廷下拨的赈灾银。其实你久居朝堂,应该比我更清楚,实际上的数字远比记录在案的还要多。宁修远,我不是不知道权衡利弊……只是我始终觉得,有些事,不能权衡。那些关乎百姓、关乎生命的东西,永远应该摆在任何的利弊之前。” 宁修远抬头看她。 她没有看宁修远,目光落在半开的窗棱间,又像是透过那扇窗户看向更加遥远的地方,“我去过瀛州。我见过城外终日不断的黑烟,我见过曾以为只有乱世之中才会发生的‘易子而食’,我见过被遗弃在路边等死的老弱妇孺,我见过一个孩子……抓着一只饿死的老鼠啃食,他瘦骨嶙峋的……像个骷髅架子。” “我也见过面容枯槁的老人抖着手向我祈食,然后笑地一朵花般转身去喂给身后稚儿,我也见过墙角之下,抱着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孩童哼着歌谣一脸慈祥的母亲……我更见过,洪水席卷而来,那些生而为人子、人夫、人父的男子,一言不发跳下水中去救别人家的儿子、丈夫、和父亲,自己却再也没能回来的……宁修远。我见过人间至暗,亦见过世人大爱。” 她声音微黯,喉咙口像是堵着一口郁结很久的气,多少年仍未散尽。 她缓慢却又坚决地将自己的掌心从宁修远的手中抽出,目光缓缓落在他抬头看来的脸上,他有一张得神明偏爱的脸,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觉得赏心悦目,他有一双幽邃的眼,总藏着太多心思难以看透。 此刻,这双眼睛里只余紧张,宁修远唤着她的小名,伸手还想牵她,却被姬无盐稍稍一避,避开了去。 “宁宁……”宁修远唤她,心底没来由地一阵阵地害怕,“宁宁,郭文安这次肯定是完了,从此以后,瀛州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每一年,朝廷拨多少人、拨多少款,都一定会如数给到瀛州地界,白尚书和我都会亲自把关,你相信我……” 他想过姬无盐知道后一定会生气,毕竟,李裕齐涉嫌杀妻,左相府对姬无盐来说,就是仇人。 可他没想到……她不是因为这件事生气,而是因为瀛州。 说是生气,更像是……悲哀。 “宁修远……”姬无盐缓缓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看着宁修远缓缓摇头,“我知利弊,懂取舍……但我更见过人性。瀛州,对你们来说,也许只是东尧军事版图上一块无足轻重的位置,不是军事要塞,不是必争之地,只是一个令人头疼的每年都要闹一闹水患的地方。更像鸡肋……但那里也有千千万万个百姓在面对日升月落、在上演悲欢离合,那是一个又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啊。” “宁修远……你没有经历过他们的绝望,你没有资格替他们去原谅。” 她眼底失落太明显,宁修远急急起身,“宁宁……” 话音未落,姬无盐又退一步,抬手指了指大门,“夜深了,三爷该回去了。” 宁修远哪里肯走,可他上前一步,姬无盐就退一步,避让的姿势如此明显,甚至连视线都不愿对上自己的,显然也是听不进任何解释了。 他没想到瀛州在他心中分量如此之重,半晌,低低叹了口气,到底是只说了一声,“那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便起身离开了。 第383章 借酒浇愁 宁修远离开姬家,没有回宁国公府,而是去了白家。 白行是出了名的夜猫子,还没睡,见提着四坛子酒跳墙进来的宁修远,瞠目结舌……莫不是个假的? 宁修远也不管白行心中那点儿小九九,开门见山,“顺道去了趟皇宫,搬了几坛子好酒过来,喝?” 顺道?去皇宫?这个时候宫门已经落锁了吧? 白行眉头一跳,“你……你胆子够大啊,皇宫都敢夜闯,就没人发现吗?” “有自然是有的,皇帝手下那么多人,要是我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去都没发现,那还是引颈自戮了吧,别浪费粮食了。”宁修远冷嗤,熟门熟路地拿杯子、倒酒,碰了碰白行面前的空杯,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气呵成极了。 又给自己满上之后,他也没急着喝了,只道,“替他干了这么多年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进宫去取点酒喝个庆功宴,不为过吧?” “陛下……”父亲回来说宁三爷撞了脑袋,一个脑袋裹地跟两个大似的,白行听着都惊呆了,他指指自己的脑袋,“陛下知道?” “嗯。知道。”不过就是一场戏,足够皇帝动大怒的一场戏罢了,显得更加师出有名……否则,日后被人抓了把柄,可不就是欺君之罪?他宁修远怎么可能落下如此把柄…… 他指指酒坛子,有些不耐于白行的磨磨唧唧,“还喝不喝了,你爹这些年的眼中钉、肉中刺终于彻底根除了,可不得好好庆祝庆祝?只是你爹那人古板、迂腐,同他喝个酒,还要礼数周全,累得慌!” 今晚的宁修远,有些古怪。 他从来不是贪杯之人,甚至,白行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主动找人喝过酒,还是这种类似于“不醉不归”的喝法。 一个郭文安而已……又不是多年死对头卞东川或者李裕齐,倒也不必庆什么功。 而且三爷今晚的样子,也的确不像是来喝庆功酒,倒像是借酒消愁。 白行在他的催促下给自己倒了酒,刚倒上呢,宁修远又来碰杯,什么也不说,直接仰头一口闷完,又去够酒坛子。 白行没拦着,低头抿了一口,道,“挺好的酒。你这喝法如同牛饮,着实浪费。届时,给我留一坛子,我搁这慢慢喝。” “成。”宁修远点头,然后就没说话了,有些欲言又止的犹豫。 反常又古怪。 白行打量着他的表情,确定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绝对不像是庆功的样子,反而满腹心事无处可诉,遂开口相问,“您……您是有什么心事吗?”认识宁修远这么多年,这样的情况着实少见。 宁修远摇摇头,只沉默着喝酒。 他喝得多,白行就少喝些,总要有个人保持清醒不是? 半晌,酒意上头,宁修远靠着椅背,眉头都锁在了一起,半晌,痴痴地笑了笑,“白行……你知道瀛州闹水患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吗?” 白行一愣,摇了摇头,“我没去过,也没见过。但……听说是个人间地狱般的模样。” 是啊,那就是一个至暗到宛若地狱的世界,就好像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 她说,她见过。 宁修远自己也见过,他在那里待了并不算短暂的一段时光,她说的那些场景,有些他见过,有些他没见过。人定胜天很多时候只是空喊的口号,漫天大雨中电闪雷鸣,洪水席卷而来的时候,人……大约也就只能算是汪洋大海之上的一叶扁舟。 如何胜天? 死伤是必然的。即便今年拨款多、人力也足,但姬无盐所说的场景,多多少少还是每日都在上演,只是因为朝廷的人来了,所以百姓们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不至于和往年一样那么绝望。 可是……宁修远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姬无盐那样的“感同身受”,就好像他知道战事必有死伤,所以会惋惜、会痛心,但不会因此耿耿于怀着,他怜悯瀛州的百姓,但这些情绪并不足以左右他的任何决定。 “三爷?”宁修远的样子太过于古怪,白行瞧着心里头都跟着发怵,“莫、莫不是瀛州出了什么……大……事?” “没有。”宁修远摇摇头,又去倒酒,半晌,才喃喃道,“她说……我没有人性。”明明对方说的是“我见过人性”,到了宁修远耳中却成了“没有人性”。 白行下意识就要点头,生生忍住了。寻思着这燕京城谁那么大胆,什么大实话都敢说出口?转念一想,又觉得说了这种话还能活着、并且还能让这位爷耿耿于怀到不得不借酒浇愁的,大概也只有那位祖宗了…… 姬大小姐。 他试探着问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哪舍得跟她吵……”宁修远说句话喝口酒,只是他酒量好,怎么喝也喝不醉,反倒是越喝越清醒,小丫头冷着一张脸说的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他的脑壳,“她太理想主义,太英雄主义,她把苍生扛在肩上而不自知……这个世界太大,苍生太重,我只想护着我身边的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瀛州百姓是如此,你我也是如此……白行,你说,我一心为了平衡宁白两府和左相之间的势力,何错之有?嗯?何错之有?!” 他举着酒杯扯着脖子同白行理论,咬牙切齿嘶声力竭。 白行讪讪地笑,不管有没有错,他都不敢说有错。不过情之一字当真神通,连宁修远这样的人遇上了也如此方寸大乱,因为小丫头几句话跑来这里深夜买醉……说到底,何错之有?你直接去质问小丫头呀…… 哦,你不敢。 白行伸手去抓他的酒杯,宁修远不给,白行便也收了手,知他没醉,遂温声告诉他,“三爷……您没有错。朝廷局势瞬息万变,无盐还是个丫头,看不懂也正常。” “那就是……她错咯?”宁修远反问,微微侧目,歪着头,眼神有种清澈的茫然……白行突然之间也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真醉了。 第384章 宁三爷的感情谋士 白行正犹豫着要怎么回答,就见宁修远目色一凝,已经瞪了过来,“瞎说!无盐她怎么可能会有错?” 气势汹汹的。 偏生还有几分幼稚在里头,倒似个毛头小子似的。 白行觉得,宁三爷从未如此地……喜怒形于色过。他讪讪应着,“是是……无盐不会有错,三爷您也没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于是,方才看起来马上就要龇牙咧嘴的宁修远,突然颔首,给自己倒了酒,然后把白行面前的酒也给满上了。今晚喝了这么久的酒,他终于想到给对面也添了点……白行几乎是立竿见影的,知道自己这句话很好地安慰了宁三爷。 白行:你们小两口吵架归吵架,带上我作甚?喝酒带上我便也罢了,这谁对谁错……跟我有什么干系?就欺负我孤家寡人的连想要吵架都没个对手是吗?心中腹诽,偏偏又怂,说不出口,只讪讪地端了酒杯,心中却盘算着,改日祖母再办宴会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去露个脸吧,指不定也能找个说得上话的。 之前倒是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来,这些年靠着家中荫蔽游手好闲的也没个正经营生,城中大多数的姑娘们倒不是说多喜欢自己,都是看中白家家业更多,这一点白行心中清楚。二来,也是玩心重,平日里无聊了、孤单了,总有个陆江江随叫随到,有时候还有宁三爷陪着喝喝茶,也算不得寂寞,如今…… 端着酒杯兀自盘算着,突然生出一点物是人非的惆怅来,正准备仰头一饮而尽,却被宁修远一把按住了手腕,“我同她说好了,明日再去看她。你说……我、我顺便带些什么东西过去呢?” “顺便”二字,咬字极重,就差明明白白在脸上写“我不是去赔罪的,我就是约好了,所以不得不去一下,带东西什么的真的只是顺便”…… 白行觉得自己会信了这鬼话,就是真的傻了。 当真是没想到,宁修远也能有这样的幼稚到近乎于犯蠢的时候……倒是让人愈发地想要尝一尝名为“爱”的酒。 看破不说破。 白行咳了咳,还是一本正经地出着主意,“不若……漂亮衣裳?不行不行、无盐自己就有成衣铺子,还有什么衣裳能比得过鲛纱做的?算了算了……这个太难。不然,首饰?亮晶晶的首饰,姑娘家大多喜欢。” 姬家少家主会在意那些个亮晶晶的首饰?宁修远想也不想,就给否决掉了。他懒洋洋地白了眼白行,“我家无盐是普通的姑娘吗?想的都是些什么点子!” 被嫌弃了。 白行摸摸鼻子,旁敲侧击着打听道,“你们约好了……明天见?”吵架了还能约好明天见?这是什么吵架方式? “嗯。”宁修远点点头,一下子表情就安静了许多,“她说她要静一静,她还说……她还说我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卞东川……她听不进我的解释,我便只能出来了……” 嘚,原来是被赶出来的。 白行按了按太阳穴,心底有个小人在为了宁三爷难得的吃瘪而欢呼雀跃,面上却分毫不显,只眼神亮闪闪地盯着宁修远,半晌,一拍手掌,“这样。你没跟姑娘家相处过,我同你说,姑娘同你生气了,你最好不要巴巴地上杆子去她跟前蹦跶——遭人嫌,未消的火气只会直线上升。” 宁修远喝酒的动作倏地一滞,认真听讲虚心好学的样子,俨然忘记了,眼前这位是一只出生至今都没拱过一颗白菜的笨猪——还不如他自己。 偏偏,这一个敢听,一个敢教,“这样,三爷。明日一早,我让人去请无盐过来,就说……我请她喝茶。然后,你假意在隔壁和同僚们商量些事情偶遇了……这不,都说,认真干活的男人,最有吸引力嘛!” 宁修远听着,半晌,稍稍点了点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怎么知道应该如何?我又没同姑娘们打情骂俏吵过架……白行心中腹诽,坚决不承认他教宁修远这一套方法不过就是为了让彼时的自己能够“恰好”在场能够亲眼目睹三爷哄女孩子的全过程。 一定……千载难逢。 “咳咳……然后呀……”他绞尽脑汁地“出谋划策”,“然后就看三爷你自己啦。我将小姑娘帮你约了出来,那丫头场面上最是周全,当着我的面,自然不会给你难堪,像今夜这样让你离开的情况也是断断不会发生的,到时候你解释几句,送些合乎她心意的小物件,这不就和好了?” 说完,暗中嘿嘿地笑,在心里摩拳擦掌地恨不得这会儿就派人去递帖子了。 宁修远低着头,难得迟钝到没发现对方心里的小九九,反而在很认真地考虑此举的可行性,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应了,“如此,还要麻烦你了……” 嘿嘿……独家八卦不就来了嘛! 白行有预感,他自己今夜要因为这件事失眠了——一想到明天就要见到宁三爷道歉哄小姑娘,啧啧,如此千载难逢的事情,给自己遇上了。 “不麻烦不麻烦!权当三爷您今日请我喝这样的好酒的回报了……再说,小丫头好歹还是我的义妹,她能找到三爷您这样的如意郎君共度余生,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乐见其成的。” 这也的确是实话。 宁修远个人而言,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长得好、脑子好、前途更是一片大好。若非如此,尤灵犀也不会在没有任何承诺的情况下苦等这些年。 在宁国公府来说,门楣虽然高了些,但宁国公夫妇都是极好说话、没有架子的长辈,最重要的是,内宅人少,没有那些妻妾嫡庶之间的腌臜事。 若非如此,白行也不可能如此“尽心竭力”地出谋划策……想想之前的陆江江,只是表达了一下想要追求姬无盐的想法而已,就差点被白行骂到断绝关系。 第385章 小媛 四坛子酒,两人喝了三坛子。 起初是宁修远借酒浇愁,到了最后,大约是被三爷专属感情谋士白家大少爷拍着胸脯格外专业的样子说服了,宁修远倒是没那么贪杯,反倒是白行,心心念念着明日的大戏,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只是,即便喝多了仍然翻来覆去没睡好满脑子都是“大戏”的白行,到底是失望了。 去姬家递帖子的下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是姬姑娘不在府中。 至于去了哪里,午膳时分会不会回来,却是没有人知道。 “问沈洛歆了吗?” 那下人摇头,“沈姑娘也不在姬家,说是这两日回沈夫人那了。” 白行还带着些酒意的脑子还有些浑浑噩噩的,闻言只是惋惜,随口应了句,“知道了。你跑一趟宁国公府,同宁三爷说一声。” 下人下去之后,白行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担心起来……这情情爱爱的东西,他是不太懂,不过瞧着宁修远都借酒浇愁了,可见的确是令人反常又神伤的东西。小丫头不会……也去哪里借酒浇愁一夜未归吧? 当下一拍脑袋,懊恼:不该现在就让人去告诉宁修远的,万一小丫头真的彻夜未归,宁修远知道了两人又得吵起来!到时候费心的还是自己……当下一边拍着昏昏沉沉地脑袋一边往外走,准备先去许四娘那边看看,宁修远来找自己,姬无盐最可能找的自然是沈洛歆。 …… 白行注定是要再一次扑空的。 姬无盐并没有去许四娘那边。 许四娘的宅子小,大抵也就和白行的一个院子差不多大,纵然姬无盐真的想找沈洛歆喝喝酒解解闷说说宁修远的坏话,也断断不好意思去打扰许四娘的。 何况……对姬姑娘来说,此刻,原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情在。 自从那人在生辰宴上出现后,姬无盐就一直派人盯着东宫,很快就发现,这位叫作“小媛”的姑娘,基本上都是三天出一次门,一个人,也不带丫鬟,出门后也不去哪里,基本就是在东市逛逛,有时候买些胭脂水粉,有时候买些零嘴吃食,但有一处她每次必去。 那是东市一家铺面很小的茶馆子,平日里招待的都是普通的乡野村夫,那里的茶也是陈年次茶,泡了又泡,涩味反倒盖过了茶香。也就是盛夏酷暑季,劳作一天的男人们回家之前牛饮一碗解解暑罢了。如今盛夏已过,这生意便少了不少。 正得太子盛宠的女子,如何会来这种地方? 今日一早,暗卫又来报,说是那女子又出门了,又是三日之期,当真是一日都不差风雨无阻的。姬无盐正愁宁修远这次给她出了道难题,当下连子秋都没来得及交代,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小茶馆本就人来人往的言多眼杂,没人会关注到一个长相普通、穿着也普通的小姑娘到底是谁家的丫鬟或者主子。加之这段时间又是淡季,大堂之中半数人都是邻里街坊过来聊天的,小二难得见到个脸生的姑娘,二话不说就热情地引着去了二楼雅间。 很巧,就在小媛隔壁。 二楼统共四间雅间,小媛的在最里头,姬无盐在第三间。 到了自己门口,姬无盐假意没注意,继续往前走,伸手要去推门,那小二反应倒是极快,上前一步侧身拦了,歉意笑着,“客官,是第三间……这里已经有人了。” “哦哦……以为是这间呢。”姬无盐没再纠结,看起来的确是不小心走错了那般,朝着第三间走了进去,落座之后才状似无意间提起,“一路过来,瞧着此间生意不错,大堂里也几乎都是座无虚席。这雅间里也坐满了?” 小二颔首称是,又道,“大堂里许多都是街坊,找个地儿说说话的,倒也不一定会喝茶吃点心。” “你们掌柜的脾气这般的好?不赶人?” “左右如今算是淡季嘛,本就坐不满的……若是旺季的话,他们也不会来占着这些位置。”小二看起来脾性也不错,年纪不大,说话也腼腆,说完,还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姑娘……是外乡人?” 姬无盐挑了挑眉眼,很有兴趣地问道,“哦?何以见得?” 小二脸色蓦地一红,摸了摸脑袋,“就、就觉得姑娘挺眼生的。姑娘生得好,若是之前见过,当不会忘记才是。” 姬无盐微微一愣。 自打换了这张脸后,倒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生得好,更多的就算不嫌弃几分,眼底也是惋惜。 若是换了任何人来说这句话,姬无盐兴许都不会相信这句“生得好”,偏偏这个少年一脸腼腆局促面色微红的样子,让这句话多了几分可信度。 姬无盐似是挺开心,点了一壶茶,又要了两碟子点心,看着那少年掩了门下去,摇头笑了笑,冲着隔壁的方向努了努嘴,问身后岑砚,“确定隔壁?” 岑砚颔首,“嗯。确定。” “方才我凑近试探了下,里头没人说话,但听着呼吸该是两个人……都不会武功,绵软无力的。”姬无盐一边支着下颌等小二上茶,一边寻思着里头的情况,半晌,很不着调地轻声低喃,“不会是……私会情郎吧?” 岑砚一噎,“真是如此的话,这女人胆子也太大了吧!就不怕东宫那边发现了?” 想象着那女人顶着那张脸在此处私会男人,姬无盐就觉得浑身不舒坦,整个人看起来也冷冷的,“皮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人都是假的,这情……大抵也是假的。” “大约……既舍不了东宫荣华,又抛下旧爱痴缠……说到底,能让东宫太子对自己一往情深,也是一种无上荣耀。若是最后侥幸还能活到儿孙绕膝的年纪,也不失为一桩能吹嘘几十年的丰功伟绩。”说完,勾着嘴角笑了笑,目光直直戳向推门进来的那人身上。 目色冰凉。 那位腼腆的小二脸色一白,几乎是下意识膝盖一软…… 第386章 改主意谈条件 姬无盐就在对方那双明显下意识弯了弯又倏地顿住站直的膝盖中,危险地笑了笑,“注意门槛……跌跤事小,若是正好磕在碎瓷片上,可不得受许多苦去?” 她温和浅笑着叮嘱着,像一个亲切的邻家姐姐,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眼神都只是小二自己眼花。 可即便如此,小二仍然有些惊魂甫定,讪讪笑着,“谢姑娘关心……许是昨儿个没有睡好,一时闪了神……倒是差点闹了笑话。”说着,走到跟前,将托盘上的点心茶水搁在姬无盐面前,然后双手抱着托盘微微弯了弯腰,“姑娘慢用。” 说完,躬身退下。 姬无盐看着他离开的样子,眯了眯眼。岑砚没看懂这个不太机灵的小二有什么问题,“姑娘?怎么了?” “犯了错、或者以为自己犯了错就下跪,那是大户人家和宫里头的下人才会有的习惯。”方才,自己一时没收住,表情冷了些,其实跟小二完全没有关系,可他……下意识的本能,竟然是跪下。 岑砚想了想,“莫不是……之前在大户人家当过差,这会儿还没改过来这个习惯?” 也有可能。姬无盐点点头,眉头却仍然锁着。往来东市许多次,途径这间茶楼的次数也不少,这小小铺面,挂着个小旗子,连名字都没有,就只写了两个字“茶馆”,大致有些年代了,红色的布面都褪了色,在东市繁华的街市里,显得格外不起眼。 可偏偏……一旦走进,却总觉得哪里都透着些古怪来。 她眉头不展,岑砚抬手比了比脖子作狠厉状,“姑娘若是担心,属下今晚就找个小弄堂……做了他!保准神不知鬼不觉的。” 姬无盐捻起一块糕点闻了闻,才抬头瞥他,“你再将这套耍流氓的东西乱教给寂风,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做了。好好一小孩,可可爱爱粉雕玉琢的,偏跟着你们学了一身地痞流氓的行径。” 将手中那块点心搁进对方掌心,叮嘱道,“守着。吃点点心,没毒……茶若是不想喝,就倒掉一点,也不必全倒,留个三分即可。” 说着,捋了捋额间碎发,摘下脸上人皮面具,直接跳窗户进了隔壁。 隔壁,一男一女,对坐桌前,桌上没有茶水点心,只有一本被翻地卷了页、毛了边,连纸张都发黄的旧书。 除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媛,还有另一位熟稔,陆江江。 窗户是关着的,落了闩,一支簪子伸进来撬窗户的时候陆江江就已经听到动静了,只是大抵是他如何也不相信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小贼猖狂至此吧,竟然只眼睁睁看着。 那段时间,看似漫长到连呼吸都被无限拉长,可其实不过也只是转瞬之间,簪子轻轻一挑,窗闩抬起,窗户被打开,六只眼睛倏地对上,里面两人齐刷刷变了脸色,“你……你是谁?!” 一张九分相似的容颜,一身几乎雷同的红衣,撬开了窗户轻轻落地的姑娘看起来好整以暇地倒似进了自个儿家里似的,甚至还有闲心环顾四周,拖了一张凳子坐到了小媛身边,冲着陆江江眉梢一挑,“您要派用处的,左右就是我这张脸……殿下喜欢的……也就是这张脸。与其找一个什么都不懂、随时可能会露馅坏了陆公子大事的,陆公子何不考虑考虑,换个人……我比她好用多了。” 本来打算直接将两人打晕后直接弄走李代桃僵,可看到陆江江的那一瞬间,姬无盐突然就换了个念头。 桌上泛黄的书页上,画着古怪的图案,像是某种仪式、又像是某种已经失传的法术,又或者就是小媛之所以可以维持这副模样不可或缺的药物。 总之,有一件事情已经显而易见——小媛不可能长久地维持这副模样,需要定期出门来延续时间。 这对姬无盐而言,是个有利条件。 她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按住差点暴跳如雷要喊人的小媛,盯着一脸阴沉的陆江江分析道,“若是我猜的没错,太子禁足,往后她要出来也是比较难的。何况,即便一次次成功地溜出来了,也会引起李裕齐的怀疑。平日里因为忙碌注意不到的细节,在这样漫长而无聊的日子里,会不会突然反应过来了呢?” 小媛声音抖地拔高,“你这是——” 话音未落,陆江江已经低声呵斥道,“你闭嘴!” 说着,目光落在姬无盐的脸上缓缓逡巡而过,九分相似,兴许还不止……要说剩下的那点不同,若是细细追究起来,反而更像是太子妃本尊。连神韵也有几分相像。 为了塑造一个小媛来献给李裕齐,陆江江自认自己对太子妃的容貌已经铭刻在骨血里,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这个人……太像了。 若非那日亲眼看见那人棺椁一路去了皇陵,陆江江都要怀疑当初那场大火就是上官鸢的死遁之法了。 他一遍一遍地打量着对面这个女子,不得不说,她的确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现在最大的难题。他有些心动,但理智仍占上峰,“你是谁?本公子凭什么相信你就能比她做得更好?” 一旁,小媛急了,可她不敢大声,只压着声音冲着姬无盐咬牙切齿,话却是对陆江江说的,“公子,您不要听她瞎说!我背了那么多太子的喜好、习性,我知道如何哄他开心,这些……眼前这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小贼能知道吗?” “嗯。”姬无盐点点头,笑,眉眼半阖,极浅淡极含蓄的笑容,几分温雅几分距离感,那笑容方起,陆江江就倏地一顿,一个愣神间,那笑容早已散尽消失不见,仿若南柯一梦。 陆江江整个人灵魂都颤……宫宴之上,他见过太子身边的上官氏,那低眉浅笑间,的的确确就是那般的神韵! 太像了! 他听见对面的姑娘笃定又温缓地说道,“我不了解太子的喜好、习性。但我了解太子妃上官氏的秉性、喜好。” 第387章 你猜,我是谁 “若是靠着了解太子的喜好、习性,从而得他宠爱……那非要这张脸做什么,换个倾城之色,不是更好?”姬无盐冷冷斜睨一眼边上姑娘,“说到底,既用了这张脸,就好好地成为那个人,至少,成为太子心中那个人的样子。” 她眸色冰凉,眼底讥诮,陆江江看着,总觉得有种古怪的熟悉感。 偏偏她声音低沉,温雅中带着几分强势的冷硬,这样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可陆江江很清楚自己从未听到过。 大抵只是太像了,才产生这样的错觉。陆江江如此安慰自己,安慰完又觉得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这样相似到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怕是连太子本人都会恍惚吧! 只是…… “你到底是谁?” 这是陆江江兴奋之余,最后的一点理智。 理智尚在,只是明显已经不多了,甚至早已缴械投降而不自知。 “我……”姬无盐懒懒地笑,笑容贵气慵懒,倾身,指尖点点那本泛黄的册子,“这世间多的是一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兴许,我就是用了这样的陆公子不知道的法子,至于我为什么那么了解太子妃,兴许……我就是她宫里的某个下人。” “彼时崇仁殿的大火,所有人烧地面目全非……就算是太子妃的尸体,也是太子仅凭那块属于发妻的胎记才得以验明正身……只是……”她玩味一笑,“陆公子就没有想过,怎么就偏偏那处没有烧毁呢……” 陆江江倏地脸色大变,第一反应竟然先看向了小媛。 太子妃……没死?!这念头刚起,小媛就被对面的眼神盯地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只是她的肩膀还被姬无盐按着,这姑娘看起来没什么手劲,可真被她按着才发现大约是用了巧劲,竟是动弹不得。于是便只好定在那处,哆嗦着解释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们不要杀我!” 瞧,只需要这样模棱两可的几句话,他们自然会帮你找到一个自以为合理的真相。 姬无盐看着他们两人都“如临大敌”的样子,才问陆江江,“如何……陆公子考虑一下,我同你合作,总比她好用些。” “可你……图什么呢?你若是要回去……”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几乎是瞬间,陆江江就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若真的是太子妃上官氏,那么在所有人眼里她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不管那场大火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但她想要光明正大回到东宫拿回原本属于她的尊荣,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她想回去,只能成为别人、或者,成为自己的替身。 最后的一点怀疑被陆江江自己打破。 眼前这位“正宗的上官氏”,此刻在陆江江眼里,俨然就已经成为了连自己都已经做不回去的可怜女子。可怜到什么地步?大约就是在燕京城里东躲西藏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顶替“替身”进东宫的机会,那就是和他陆家合作。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合作”更完美的? 目标一致,却又各取所需。 他看了眼小媛,目露杀意,姬无盐伸手拦了拦,轻笑着劝慰道,“无妨的,留着吧……搁我那儿,我还有些用处。” 既然都这么说了,陆江江觉得,既然要合作,总要表现出几分诚意来,当下便很大方地应允了,“成。我也不问你有什么用处了……只是,有一点我想问问你,若是你觉得为难,不说也无妨。” “你问。” 他们每次过来,都不会点茶水,以至于这会儿合作聊成,也没有以茶代酒敬一杯的流程,陆江江有些不习惯,咳了咳,才道,“那场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姬无盐眉眼微敛,表情淡了些,她轻声喃喃,“我也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日我神思倦怠,用了早膳之后准备睡个回笼觉……后来,是被热醒的。崇仁殿走水了,寝屋的门被反锁,而平日里随身伺候的下人一个都不见了,我趁着火势蔓延之前,撬了窗户,逃走的……大约是命不该绝吧。” “可是……”陆江江心中一跳,“可……太子在那些、那些尸体里,找到了有你胎记的那具……” 坊间偶有传闻,说太子涉嫌杀妻,陆江江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甚至……还对着白行也惋惜过这位的香消玉殒。若真是如此,上官氏此去必是为了报仇雪恨,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最后必定万劫不复,这合作…… 姬无盐却摇头,“那不是我的。父亲为人谨慎,担心我身上的胎记被有心人利用,所以打小起就让母亲在我贴身丫鬟相同的位置上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此事除了父母之外,再无人知晓,殿下会错认,也是情有可原。” “殿下”二字,辗转在唇齿间,无限温柔的模样。说完,抿了抿嘴,表情虽有些悲伤,却也掩不住的娇羞。 和初见之时,如出一辙。 陆江江定定看着这张脸、这个表情,所有的顾虑就此烟消云散。 这张脸……没有人知道,这是他陆江江最初的怦然心动。 只是那时,伊人已作他人妇,他远远看着,都能看清楚她满心满眼的,都是她身边的男人,目色崇拜、敬仰,带着少女的娇羞,就是如今的这个表情,只是……此刻还多了些物是人非的怅然和无奈。 后来,就几乎见不到了。只听说她病了修养了一阵,性子便愈发喜静,属于她的消息便渐渐地少了,再后来,就是她没了的消息……陆江江难受过一阵子。倒也不是难受到不能自抑,只是在闲暇提起时总是唏嘘惋惜,又或者,于梦中醒来,听着雨水打在芭蕉叶上,更遥远的地方,更夫敲着铜锣渐行渐远,而陆江江……盯着头顶的帐幔,再也睡不着了。 只想着……这人怎么就这样没了呢…… 大约,也就是这样的“难过”了一阵子。 第388章 幸好未动真心 聊完了合作,姬无盐起身就准备原路返回,“你带她下去,在旁边的弄堂里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 对陆江江而言,小媛此刻也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甚至,还是一个听到了一些秘密按理应该直接咔嚓掉的危险分子,闻言也没拒绝,只抬手唤姬无盐,“哎……如何称呼?” “陆公子不知么?”姬无盐笑笑,“是陆公子将我献给了太子,陆公子如何能不知我的名字?我叫……小媛呀!” 陆江江一愣,转念一想好像的确如此。 于是又问,“那……那接下来,咱、咱们要如何配合?”言语间,已然将对方放在了自己同等的位置上,还带了分连他自己都不自知的尊重。 “暂时不必。”姬无盐一手搭在窗闩上就欲离开,转念一想又加了句解释,“我先进去熟悉熟悉环境……待过几日我再让人捎消息给你。” 说完,开了窗,纵身一跃原路返回。 陆江江被她麻利的身手惊了一惊,心下隐约升起一些违和感来……怎么看都是文文弱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姑娘,怎地“死过一回”之后就能跳窗了? 只是这念头刚起,小媛突然起身朝着陆江江猛地一个头磕了下去,抓着陆江江袍子的下摆就开始哭,“公子!求求您嘞,别将奴婢送到太子妃手里!奴婢、奴婢……奴婢霸占了太子殿下那么久,太子妃一定会弄死奴婢的……公子……” 陆江江低头看她。 跪在地上的女子,和那人有一张相似的脸,可不管看多少次,都从未有过最初的那种怦然心动。他曾经以为,只是事过境迁初心不再,今日才明白,不过是因为……纵然皮囊神似,神韵却半分不同。 如何心动? 他倾身过去拉她起身,对方以为自己所求得逞所愿,喜出望外地靠了过去,柔弱无骨地唤着,“公子……纵然太子那边不需要奴婢了,奴婢也能伺候公子……公子留下奴婢吧!” 陆江江没有看她的脸,只轻轻抚着对方手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本公子花名在外,亦是那烟花之地的常客……可是,本公子自认有一点是好的。” 小媛轻声问道,“是什么?” 对方没有推拒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纵容。小媛愈发地贴了过去,整个人都几乎坐进了陆江江的怀里,“在奴婢看来,公子相貌好、家世好,哪哪都好……风流又如何,哪个公子年少不风流?” 说话间,没被握着的那只手,缓缓地、缓缓地,从陆江江微敞的领口,抚了进去。 陆江江由着她放肆,勾着嘴角笑了笑,“是啊!若是公子哥们都不风流,你们这些……可不得捏着绣帕日日以泪洗面相思成雪?” 小媛嘻嘻地笑,“是呢……”音线婉转若黄鹂轻吟。 “可是……”陆江江轻轻叹了口气,抚着对方手背的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本公子有一点是好的……从来不会让这些风流韵事,坏了正事。” 小媛一愣,抬头,恰恰对上对方看来的眼神,清冷、无欲。 明明自己的手还在对方的胸膛上,手心下就是温热的肌肤,和强有力的心跳……多么血气方刚的年纪和身体。 陆江江是喜欢这张脸的,对于这一点,小媛一直都心知肚明。 可是此刻,也恰恰是手底下的心跳很清楚地告诉她,陆江江连心跳都没有乱。 反倒让自己无地自容,搁在胸膛上的那只手,尴尬到拿出来也不对、继续放着也不对。 “为什么……”小媛看着陆江江,对方平静到仿佛一潭死水的眼神于她来说就是一种讽刺。她有些不服气,“之前你说因为我要去伺候太子,你不能碰我……如今既然有了新的人选,为什么我就不能留下来伺候公子呢?公子不是喜欢我这张脸吗?我还用这张脸、这个名字留在公子身边,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将我交给那个女人?” 这样的事情并非第一次发生。 明明是极擅逢场作戏的风流公子哥,明明看着自己这张脸的时候眼底也闪现过心悸、贪婪,那样的目光她看得懂。可纵然如此,他却从来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 “为什么?” 陆江江将她的手从领口里拉出来,将一旁斗笠替她戴上,很是温柔耐心的样子。 言语却冰冷绝情,“我从十四岁混风尘,你们这些女人的性子我很了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长袖善舞唯利是图,无聊时喝喝酒解解闷,甚至说说无关痛痒的烦心事,都不错,毕竟……大多善解人意。” “不过,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说完,蓦地反应过来方才“太子妃”为什么全程没有避着小媛了,大抵是为了逼迫自己舍了这棋子。 到底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心思重呢。 思及此,倒是有些无奈地摇头失效,又替对方整了整衣裳,才牵着她往楼下走,小媛一声不吭地由着他,像一个失了心的木偶傀儡。陆江江一边走,一边轻声叮嘱,“今日若非她说还要用你,按着我的性子,是断断不会让你继续活着的。要论保守秘密,我从来只信一个死人。” 温吞的语速,冰冷的言语。 小媛的心思,一点点坠了下去,沉沉地……无休无止地落下,始终未曾触底。 彼时他送自己去东宫,也是这样温和地叮嘱,意思却大相径庭。他说他需要自己、信任自己,他说陆家满门荣耀尽皆系于自己一人。 不过短短时日,他就说,他只信死人。 着实讽刺呢。 幸好……未动真心。 哦对,他们这些公子哥儿,竟然还嫌弃风尘女没有心……若不是想要万劫不复,谁敢有心?斗笠之下,小媛看着对方牵着自己的那只手,讽刺地勾着嘴角……陆家,当真是很好呢。 “是。”她轻声应道,“奴婢去了那位身边,一定会好好听命行事。公子放心。” 第389章 茫然的小俊和红色的药丸 等他们到弄堂的时候,姬无盐也是一顶斗笠遮面的打扮,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陆江江抱歉地拱了拱手,很是有风度地道歉,“耽搁了一会儿,久等了……这人,我今日交给你,你带回去之后,任凭处置。”说着,将小媛往自己面前推了一推。 “成。”姬无盐将人拽到身后,拱拱手,很是江湖的一个礼,“告辞。”说罢,干脆利落的转身即走。 陆江江寻思着这人性情的确变了不少。但也因此,一切才隐隐说得通去——若是按着之前太子妃的性子,大约只会隐忍、离开,哪怕一辈子隐姓埋名也不会再回到那伤心地。 陆江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朝着姬无盐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只是东市街道四通八达,像这样的小弄堂便是住了半辈子的老人都不一定弄得清,这才差了片刻时间,追出去的时候除了人群,便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陆江江看着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明艳的太阳打在头顶,灼人眼睛,他仰面看着,微微晃了晃身子。 不知怎地,有股凉风从四肢百骸里飘出来,这件事进行地似乎太过于顺利了些,他和太子妃并无私交,这样关乎性命的惊天秘密对方怎么就轻易地相信自己不会捅出去?而且说起来……自己问了那么多问题,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她的回答反倒都像是模棱两可不置一词的样子,随你们猜,你们猜是什么就是什么…… 越是这么想,陆江江越是觉得瘆得慌,二话不说转身返回茶馆。 他找了个小二,随手比划着记忆里对方的衣着打扮,小二回忆了下,摇摇头说没见过,陆江江便找另一个,如此问了三个,才有人点点头,说是见过,不过不是自己招待的,只知是往雅间去了。 陆江江又问那招待的那个是谁? 小二说,那人叫小俊,刚说是闹肚子,提前走了。 这么巧?陆江江此刻只觉得浑身上下不得劲儿,太阳穴那突突地跳——大意了!他只求事情没有变得很糟糕,只求那个人只是掳走小媛,而不是想要遣进东宫去做一些足以祸及陆家满门的大罪…… 那小二倒是热情,见陆江江脸色不好,当下就说要带陆江江去小俊的住所,在西市菜市口附近。 陆江江当下找了匹快马,不顾东市人来人往,直接骑着快马一路吆喝着“让开”一路往西市赶,也顾不得闹得满城风雨,掀了不知道多少摊位惊吓了不知道多少行人,幸好,没有闹出人命。 一路狂奔着到了小俊家,原以为结局只有两种,一种,扑个空,人去屋空,自此整个燕京城里再也没有一个叫小俊的人,还有一种,小俊还在,死了……可谁知,陆江江一路冲进去屋子,就看到躺在院中躺椅上被吵醒的小俊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开口问,“你……是谁?” 原来……真的只是闹肚子。 陆江江说明来意,问了问那个姑娘的情况,小俊似乎还带着几分睡意,眼神有种古怪的茫然,像是给睡迷糊了似的,半晌,才点点头,“是……是有这么个姑娘。带着斗笠,小的也没瞧见脸,只要了一壶茶,一份点心,便让我下去了。” “可还带了旁人?” 小俊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陆江江急性子,追问,“到底是带了还是没带?” “带了一个……”小俊眉头皱着,似是有些不确定,“像是车夫……身形挺矮小的……听口音,倒是本地人。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了……”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始至终带着几分茫然。 一个姑娘,带着一个车夫,姑娘戴着斗笠……说到底,好像什么都很正常,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问出来,陆江江坐在对面看着迷迷糊糊的小俊,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释然。半晌,知道在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少年身上大概率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失望地起身离开,出门之际,问了带路的小二,“这小俊一直这样傻兮兮的?” “那倒没有,许是闹肚子闹的吧,平日里挺机灵一人,很受掌柜的重视呢,平日里上雅间的大多都是他去招待的。” 机灵?陆江江两条眉毛都拧巴到了一起……机灵没看出来。不过这样的茶馆,大约也的确是找不到什么真正机灵的人了。 问不出什么情况,不过这小俊没出事,也让陆江江松了一口气……事情大概率还没有到最严峻的时候吧?他如此侥幸着。 …… 而那边,被姬无盐带着离开的小媛上了另一条弄堂口早已等在那处的马车,看着姬无盐斗笠之下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一张脸,瞠目结舌,“你、你……你不是太子妃?!” “自然不是,我也没说是。真以为一个相同的胎记就能瞒天过海?也就够瞒瞒你们俩的……”姬无盐一边摇头失笑,一边倒了杯茶,递给小媛,“喝茶。” 小媛摇摇头,说不喝,小媛还沉浸在这样大胆又拙劣的谎言里。 但转念一想,对方的确是什么都没承认,倒是自己和陆江江像两个傻子,自顾自想出来的“真相”。 “那你到底是谁?”她问。 姬无盐没回答,一只手还端着那杯茶,另一只手递过一颗小小的药丸,通体红色的药丸,一看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吃了它。” 口吻同方才说“喝茶”一般轻描淡写。 小媛倏地整个人后退,退到角落里,死死盯着姬无盐手中那颗血色的药丸,抿着嘴摇头,“你、你到底要干嘛?!” “放心,死不了。”姬无盐仍然维持着这个姿势,表情都没变,“我信不过你,但我又需要你替我办事,总要用些手段保证你不会背叛我。只要你不起二心,我就给你解药,待到事成,我自然会放你离开,哪怕你想要新的身份,新的生活,我都可以满足你。” 第390章 什么毒药 “我不信!”小媛扯着脖子尖叫,后背死死贴在车壁上,嘶声力竭,“我凭什么相信你?!”这颗红色的东西,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毒药,指不定压根儿没有解药! “可你除了信我……还有别的选择么?从此处去东宫,大概不及一盏茶的时间……你好好考虑,若是到了东宫门口的时候你仍然没有决定,那么……我会带你原路返回,只是,最终的结局,想来你是知道的……毕竟,连你的旧主都对你起了杀心,我没道理留着你一个无用之人。” 对方微微一愣,“你……还要送我去东宫?你不是要代替我去吗?” “我不会一天十二个时辰待在里面,只是有些事情我需要去查清楚……你若愿意配合,我自然不会为难于你。你若是真心想做太子宠妾,你就安安心心地待在他身边,若是你想要重获自由,我便给你自由……权当是这段时间你帮助配合我的所得。” “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 就像对方所言,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现在就死、还是以后可能死,这个选择对贪生怕死的人而言,很简单的。 她接过姬无盐手中那枚血红色的药丸,捻在指尖端详片刻,倏地仰头丢进了喉咙里,茶水都不用,直接咽了,干脆利落极了。对上姬无盐有些兴味盎然的表情,苦涩笑笑,“我们这样的女子,平日里迎来送往,端的是优雅、娇羞,甚至矫情……但我们比谁都清楚,没有那个命,便不该有那个病,吃颗药而已……” 说完,张了张嘴,证明自己的确是咽了下去,然后缓缓靠向椅背,脊背笔直而端正,“现在可以说了,你要我做什么?” 倒是个直性子。 姬无盐微微敛着笑,就着手中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喉咙,才道,“不必做什么,你今日本该如何回去,就如何回去,回去以后你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陆家交代的你差事,你若是愿意,也可以继续为他们效劳……只是,回东宫之后,你同李裕齐说,今晚戌时,你想同他吃酒。然后……戌时差一刻的时候,你到东宫角门等我。” “你……”小媛略一思索,眼睛都瞪大了,惊骇万分,“你不会是想要、想要毒死太子吧?!” “想什么呢!”姬无盐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就只是吃一顿酒罢了。” 小媛倏地松了一口气,半晌,才斟酌应道,“成。” 虽然不知道对面想要做什么,但自己的确是没有别的选择,这药丸到底是什么毒药她也不知道,也不敢找大夫看,一来,普通的大夫她也不觉得能有什么办法,二来,若是传到太子耳中,事情暴露,便真的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东宫到了。 她扶着车门下车,身体并无异常,她扒着车门问姬无盐,“我、那我这张脸,三日后该如何是好?”她的脸,只能维持三日光景。 “过两日再说……”姬无盐支着下颌打量着这张脸,笑地有些莫名,“放心,不会让你露馅的。” 虽这般说着,但她笑容敷衍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可信度。小媛站在门口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姬无盐摆摆手开始赶人,吩咐岑砚,“回吧。” 小媛站在原地,看着马车徐徐离开,好半晌才转身进了门,心下仍惴惴不安着,太子这几日心情很不好,昨儿个听说在寝宫里发了好大的火,小媛原打算这几日躲着些走,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不得不去哄着他一道吃酒。 世人都知,自己因为酷似已故的太子妃,而得了太子殿下的宠爱,到哪里都喜欢带着,甚至为了自己,太子不惜和贵妃吵了一架,闹上贵妃生辰宴。 当真是和当年对先太子妃的盛宠一般无二的。 世人艳羡,愈发觉得太子殿下用情至深。 却只有身处局中的自己才知道,太子殿下宠着,不过是在人前宠着罢了,他想要这个“痴情”的名声,他想要让世人觉得他爱美人不爱江山。 朝堂之上的人啊,都是心有九窍的妖怪,一张脸皮之下还有好几张脸皮,多到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张才是自己真正的模样……说起来,倒是自己这个只有两张皮的,反倒更加真实些。 …… 姬无盐回到姬家,岑砚才开口问姬无盐,“姑娘,你给她的……是什么毒药?” “毒药?”姬无盐进门的脚步微微一顿,倏地笑了笑,“我哪带什么毒药了,我本来打算掳了人直接顶替身份进去,今晚灌醉了问些事情就出来的,一锤子买卖而已……可我临时改变主意了。那药就是前不久陈老做了用来吓唬寂风的糖豆,寂风找我哭诉的时候给了我几颗……喏。尝尝,还挺好吃。” 掌心里,一颗鲜红色的药丸静静躺在那里,看颜色怎么都不像是个好东西。 岑砚讪讪拒绝,“属下就不必了吧。属下一个大男人,不爱吃这些个玩意儿……” 姬无盐也不为难他,丢在自个儿嘴里嚼吧嚼吧吃了,想起方才小媛“英勇就义”的样子,不由得摇头失笑。早些年,自己也曾试图找陈老要过一些毒药,说是防身用,被陈老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他说,他是大夫,以治病救人为毕生的使命,断断做不出任何害人性命的东西。 姬无盐还笑他迂腐,问他,那若是恶贯满盈者将死之际求上门来,是救与不救? 他说,救。 彼时的姬无盐,不屑一顾:那你岂不就是助纣为虐、善恶不分? 他说,大夫的职责是治病救人,官府的职责才是抓人治罪,谁也不该抢了谁的差事与使命。 彼时姬无盐还不知道陈老那段伤了心又伤了身的过去,只觉得小老头儿也不知道谁教出来的着实迂腐顽固。可之后才明白,陈老何故会有这样沉重到无人可以撼动的执念。 第391章 你拿什么同他喝,胆量吗? 说起陈老,姬无盐倒是想起蠢蠢欲动的陈家来,遂问岑砚,“陈家那帮老东西还没出山呢?” “陈家小辈出来了几个,公子说瞧着方向就是往燕京城来的,不过老一辈们都还在陈家守着呢,估计先派人过来打探一下消息吧……毕竟,这人都多少年没任何消息了,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了……公子也说了,陈家虽然不足为奇,但医学世家都有些人脉,让您不要轻举妄动,他还说……” 岑砚微微顿了顿。 姬无盐偏头看去,就见岑砚背着手,微微抬了下颌,眼却垂着,带着几分倨傲和不屑一顾,咳了咳,粗声粗气地,“你这小丫头片子,收着些,别给燕京城搅地一团乱。你说你要来查案子,你还说不要咱们插手,咱们都应你了,如今也没见你有个只言片语的回来,可见还是能力有所不及……过阵子,为兄得空过去一趟,陈家的事情,你别过了,都是邻里街坊的,到时候不好收拾。” 说完,倏地松了一口气,“姑娘,这是公子原话。” 倒是学了个有模有样,姬无盐冷哼,“邻里街坊?谁跟他们邻里街坊呢?我云州清雅山庄可高攀不起神医世家这样的街坊……你去给他回个信,就说,要么,陈家小辈不来闹事,大家你好我也好地相安无事,若是陈家小辈不懂道理,非要登门闹腾,那……本姑娘就直接将他们一个个都绑了,让人送回陈家打那些老东西的脸去!” 岑砚一噎,这话……他不敢回呀!公子也就是对着姑娘的时候还和颜悦色无可奈何着,可到时候见了面,自己就要遭罪了…… 他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姑娘……不若,咱们含蓄些?” “含蓄什么含蓄!”姬无盐冷眼瞅他,一肚子的气,“邻里街坊?当真是有趣极了,这人没消息这么多年,就住在邻里街坊家里,他们但凡用心些,能找不到?就压根儿没找!这会儿后辈没一个拿得出手的,眼看着陈家没落了,就急巴巴地想着上门来把人骗回去了?早干嘛去了?” 岑砚亦步亦趋地跟着,赔着笑,讪讪地,“不是,姑娘……属下的意思是,咱们给公子的书信里,写地含蓄些。属下担心言辞激烈的话,他就真的亲自过来了,到时候咱们对付起人来,他在一旁指手画脚的,不好……” 道理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姬无盐沉吟片刻,点点头,又问,“方才我那些话,很激烈?” 眉头……很危险地眯着。 岑砚吓地一激灵,连连表态,“没有没有……姑娘说话最是和善,怎么可能激烈呢!只是,属下担心公子误会了姑娘的温和,以为姑娘要大开杀戒呢……您瞧,就像陈老做的零嘴,明明那么好吃,但看起来也的确很像那么回事,对吧?” 说完,暗暗吁了一口气,连岑砚自己都佩服自己,这活学活用的脑子……啧,当真是机灵! 姬无盐斜睨他一眼,当真是个活宝,那点儿小九九都清清楚楚写脸上呢,也就他自以为自己捂得很好。 “罢了,就按照你说的办吧。”她道。 看来,这条小命是保住了!岑砚顿时笑逐颜开,又问姬无盐,“姑娘,那今晚找太子殿下喝酒,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没什么要准备的……就带一瓶七日醉……”话音未落,姬无盐正好一只脚跨进院子,就听里头传来冷沉冷沉的声音拔地而起,“你晚上要去和谁喝酒?” 院子里,宁修远坐在石桌边上,看过来的眼神……岑砚倏地转身就逃。 姬无盐也没想到这话正巧被宁修远听去了。 昨儿个不欢而散,她以为宁修远应该不会再出现才是,这会儿被抓了个正着,心里发虚。但转念一想,这厮自作主张放左相一马的时候也没同自己说呀!当下便觉得理也直气也壮了,强撑着那叫一个坦然自若,“和李裕齐呀。” “你今日出门……就是同他在一起?” 那必然是不能的。不过姬无盐这会儿也不待见宁修远,当下懒得解释,只淡淡“嗯”了声,“半道遇见的。” “半道遇见?”宁修远咬着后牙槽,一字一句地重复,“半道遇见,所以你们相谈甚欢……决定晚上继续吃酒畅谈?姬无盐……我倒是不知,何时你同他李裕齐有了这样的交情了?还七日醉……就你的酒量,够喝几口?是准备喝醉了在他东宫睡个七天七夜吗?” 七日醉,顾名思义,足够让人醉上七日的烈酒。 咬牙切齿阴恻恻里说着这话的男人,额头上青筋都跳了出来,恨不得将这个小丫头吊起来揍一顿不可。天知道他今日找了她多少地方,问子秋,子秋说不知道,问沈洛歆,沈洛歆说没见过,彼时只以为她是不开心躲起来了,当下哪还舍得赌气,巴巴地去风尘居找,想道歉。 可她仍然不在。 又担心她回去了自己也不知道,便只好来这里守株待兔。 谁知,就听到她说晚上要找李裕齐吃酒,还是七日醉这种烈酒,小丫头自己酒量几斤几两不知道呢? 即便是在理智荡然无存的此刻,宁修远也清楚姬无盐接近李裕齐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气,倒不是觉得姬无盐会和李裕齐之间有些什么,而是是气姬无盐贸然行事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不许去!”他冷着脸,掷地有声。 姬无盐不愿同他争执,但也不想解释给他听,毕竟,他做事之前,也从未向自己解释过,不是吗?她摸摸鼻子,“我酒量挺好的……” 看起来有些“大言不惭”。 “你酒量好?”宁修远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般,“你知不知道李裕齐从几岁开始喝酒?你知不知道东宫夜夜笙歌?他李裕齐喝的酒,比你这辈子喝的水都多,你拿什么同他喝?胆量吗?” 姬无盐一噎,第一次领教到了宁三爷这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皮子,他不就是说自己有勇无谋么! 第392章 他吃味 气得牙痒痒,看不惯、又揍不过。 姬无盐哼了哼,甩袖往里走去,“懒得搭理你!” 宁修远也没拦,只在原地坐着,支着下颌看着她往里走,“今日我就坐在这里守着,不管你想做什么,总之,我是不会让你去东宫喝什么劳什子酒的。”和李裕齐比喝酒,脑子磕坏了才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宁修远在那里嘀嘀咕咕,姬无盐由着他去,只字片语都未曾开口解释。 她不是真的傻兮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就算这些年酒量渐长,也断断还没到真刀真枪同人拼酒量的地步。之所以选七日醉,只是因为她恰恰对七日醉……免疫。 陈老说过,七日醉的酿造和其他酒的酿造方法不同,它烈,不是因为酒烈,而是其中加了一种容易让人“醉”的药物,当然,也不是毒,于人体无害。只是,这些年姬无盐从陈老那边捞了不少“神丹妙药”,这七日醉里的药,对她已然没有什么用了。 哪怕她酒量不如李裕齐,但在七日醉面前,李裕齐不如她。 只是,她心里对宁修远还有些许埋怨,便不欲对他解释这许多,由着他在院子里充当门神去。 没一会儿,子秋进来了,抱着一叠衣裳,哼着歌儿一脚跨进门来,正好看到三爷黑着脸抬起头来,一副像是有人欠了他好几万两雪花银不还的样子,子秋讪讪一笑行了个礼,逃也似地冲了进去。 随后没多久,里面传出说话声来,“姑娘,三爷怎么了?脸色不大好看……你们吵架了?” 宁修远悄悄地竖起了耳朵,心下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忐忑。 “没有。”姬无盐的声音听起来挺随意的,“他不让我出门。” “为啥呀?”那还不就是吵架了,纵然不知道事情原委,子秋仍劝地苦口婆心,“年纪都不小了,好好的,能用沟通解决的问题,尽量不要上升到吵架……”拖着调子,耐着性子慢悠悠的,将王管家的那套倒是学了个七八分。 姬无盐被她气笑了,点点她的脑袋,“我倒是没发现,你还能接王管家的差。正巧,朝云总担心往后自己离开后,这若水能不能接得住风尘居,这几日愁地头发都掉了不少,如此,你接了王管家的差事,朝云就能留在这里继续经营她的风尘居了。” 子秋嘻嘻一笑,没当真,遂问,“所以,三爷为啥不让你出门呀?” “也不是什么大事……”姬无盐摸摸鼻子,理不直气也壮,“我找李裕齐吃酒,他吃味来着!” 子秋瞠目结舌呆立当场,半晌,轻轻挤出一个字来,“该……” 吃味?外头宁修远一噎,差点被自个儿的口水呛到——这小丫头将自己的阻拦就归结为了“吃味”?虽然……有那么一点,但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因为这件事很危险吗?!而且这丫头平日里看着对感情之事迟钝异常,这时候怎地就能看出吃味来了? 输人不输阵,宁修远是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吃味的,他蓦地拔高了声音朝着里头吼着,“吃味?他李裕齐什么地方值得我去同他吃味?可笑!抬举他了!我是说你那点儿拿不出手的酒量,同他喝酒太危险!” 如今宁修远已经是“回归人士”,这会儿的声音高得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这个院子里似的。 “也是哈……”子秋点点头,觉得这的确是个问题,“姑娘,不是奴婢信不过您……您的那点儿酒量,的确不大够看呢。要不咱们换个法子,奴婢觉得,就算您让岑砚去将太子打晕了带过来,也比您去同他吃酒这一招靠谱……” 姬无盐没说话,偷偷从小半扇窗户缝里打眼看向宁修远,见对方虽扯着嗓子同自己说话,眼神却没看向此处,遂对着子秋招招手,做贼似的。 子秋狐疑,倾身过去。 姬无盐又招招手,待对方愈发凑到了跟前,才道,“我同他喝七日醉……” “啊……”子秋微微一愣,当下恍然,却又狐疑,“那您为什么……”言语未尽处,指指宁修远的方向。 七日醉这东西,对姑娘来说就是家里头酿的果子酒,甜甜的,不醉人,相比之下,可不就是稳操胜券嘛!若是宁三爷知道了,也不会不让姑娘去的。偏偏这两人,一个不说,一个自然不知道,这是闹哪样呢? 姬无盐淡哼,没解释。宁修远愿意当门神,由他当去,若非他毁了这一手好棋,自己也不必假扮成小媛去东宫同李裕齐喝酒。试想,左相罪名成立,陛下必定龙颜大怒,不管是单纯为了堵天下悠悠之口还是为了还东宫一个清白,李裕齐这趟大理寺之行是逃不掉的,到时候自己只需要去大理寺走一趟就即可,岂不方便? 所以,这会儿让宁修远担心着去,不为过。 子秋不明白,于她来说,若是岑砚惹了她,揍一顿就好了,置气这种事情?累己,还不如揍一顿解气,左右岑砚功夫再高又如何,他还个手试试?偏偏自家姑娘这边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亲疏远近她还是分得清的,低声问姬无盐,“那……奴婢能做什么?诱开三爷?” 诱?拿什么诱?这会儿宁修远就跟这院子里扎了根的树一样,谁也搬不走去。不过这处院子有个暗门,宁修远不知道的,还是古厝当时修缮院子的时候一时兴起留下的,姬无盐原想着从那处离开,神不知鬼不觉。 不过这会儿子秋进来了,那处暗门倒也不必这么快暴露——万一,还有下次呢?她嘻嘻一笑,看向子秋,明眸皓齿…… 子秋倏地浑身一紧,不祥的预感似洪水席卷而来。 方才还在说话的屋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传出来了,一开始子秋劝着的时候,宁修远还频频点头,觉得这丫鬟都比她主子懂事。可这会儿是怎么回事?正竖着耳朵听动静呢,就见子秋从屋子里出来了。 第393章 姑娘有很多张人皮面具…… 子秋掩了门,低着头往外走,和宁修远错身之际,很快地行了个礼。 “等等……”宁修远唤住,咳了咳,有些不自然地问她,“她……还气呢?” 子秋低低应了声“嗯”,屈了屈膝,极快地离开了,看起来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宁修远眸色微沉,心道姬无盐当真还在气头上,子秋这丫鬟平日里受宠着,没大没小都不见无盐置气,那会儿在里头劝了几句,就这个表情出来了,看起来都快哭了。 大概是被罚了。 宁修远缓缓叹了一口气,自打认识姬无盐第一天开始,还未见过她闹这么大的气过……当下便开始头疼,想着今日过后到底该如何去哄着才好……按着这情况来看,纵然是金山银山捧到她面前,都是不屑一顾的。 一盏茶过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宁修远换了个姿势,伸着脖子朝着屋子的方向望了望,门关着,只有一扇窗开了小小的一条缝,看不到人,也没什么动静。 半个时辰过去了,里面还是悄无声息,宁修远轻声唤了声“宁宁”,屋子里没有回应,宁修远有些担心,起身走了两步,顿了顿,又回到桌边坐了,心道,这丫头指不定等着自己心软呢,可不能着了她的道去。 期间,岑砚在门口透了透头,触及到宁修远的视线,倏地又缩了回去,随后,寂风来了,在门口叫了两声“姑娘”,也没人应,想着大概是小憩片刻还未醒,寂风便也没有再叫,只在院子里和宁修远玩了一会儿,见姬无盐迟迟没有“醒来”,便说着去找沈姐姐玩去了。 此刻,已近晚膳时分。 骄阳退去,暮色升起,晚风穿枝拂叶,染了凉意。屋子里,还是半点声响也无……连走动的声音都没有,安静的,就像是整个屋子空无一人。 宁修远这才觉得觉得些许古怪,明明是铁了心要去东宫吃酒的丫头,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今日被自己这般守着,就真的半分不挣扎直接躺下睡觉了?他心下倏地一惊,气息瞬间外放,感知到屋子里的确有人,呼吸绵软该是睡着,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来……等等!呼吸绵软?!一个武功绝世的人,怎么可能呼吸绵软无力到这个地步? 宁修远瞬间起身,三两步奔到门口,“砰”地一声撞开了大门,门口,子秋整个人蜷缩在雕花大椅里看着门口罗刹一般的黑脸男人,瑟瑟发抖,“三、三爷……” 果然。 整个屋子里,哪里还有姬无盐的影子? 道歉?送礼物哄?宁修远咬着后牙槽,只觉得小丫头不好好揍一顿是不会知道天高地厚了!他咬着牙,杀气都压不住了,“她、人、呢?!” 话音落,子秋“噗通”一声,从椅子里滑下来,跪了。 她胆战心惊地指了指门口,“走、走了……” 宁修远当然知道她走了,而且还知道她是乔装打扮成了子秋的样子堂而皇之地从自己面前离开的!甚至,他还知道,方才搀着自己玩了许久的寂风也是她安排好过来的,就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无法察觉到屋子里的异样,还有岑砚……大约也是她让过来的,就为了让自己下意识觉得,她还老老实实地在屋子里! 调虎离山计,她用得真溜! “姑娘……姑娘有很多面具。之前跟陈老学、学人皮面具化妆术的时候,她做了不少假面具,她、她在云州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认、认识她的人多,有时候偷偷出门不方便,就、就经常扮成我们的样子……”子秋絮絮叨叨地交代,争取宽大处理、戴罪立功。 纵然再气急败坏,最后的理智还是有的,子秋是她的人,宁修远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惩罚子秋,他转身即走,“还不备马?!真准备让你家姑娘折在东宫不成?!”气得牙痒痒,这一个两个的,主子不知天高地厚便也罢了,偏偏这个丫鬟,一开始还劝着呢,没成想,被策反了……愚忠! “三、三爷……”子秋没起身,见宁修远急急忙忙出去,连忙叫住,“三爷不用担心,七日醉喝不醉我家姑娘的!” 宁修远蹙眉看去,这话有些拗口,“什么意思?……站起来说话。”小丫鬟可怜兮兮地跪着,倒似他欺负了她似的。 子秋苦哈哈地抓着凳子腿站起来,心中暗暗发誓,再有这样的事情打死都不干了,宁可让岑砚偷摸进来守着!不亲身经历绝对想不到那一刻的三爷有多可怕,吓得她这会儿腿都发软!天知道之前自己怎么会觉得传闻有差,明明三爷这人又温和又好说话的……方才子秋连自己会怎么死都想好了…… 她支支吾吾地将姬无盐喝不醉七日醉的事情说了,还有姑娘今日准备顶替小媛的身份也说了,悉数说完,便沉默着。头都低到了胸口去了,只等着这位爷最后的发落。 宁修远沉吟片刻,磨了磨牙,还是说道,“备马。” 子秋吃惊看去,她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姑娘并没有鲁莽行事…… “是,她的确没有鲁莽行事,她还是冷静理智……可那又如何?”子秋的心思很明显,宁修远皱着眉头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们是她的手下,你们相信自己的姑娘,你们服从于她的命令。我不是……在我这里,她只是一个小姑娘,我不会任由她去以身犯险。备马。” 说完,再不废话,转身大步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攥着掌心咬牙。 冷静理智?冷静理智……个屁!李裕齐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柳下惠,陆家送上门的女人他会如何对待还有说?小丫头胆子倒是真的大,谁都敢冒充,待明日看他不把那些个人皮面具都一把火烧了去! 还有李裕齐……他最好今晚改了性子,至少在自己没有赶到东宫之前,好好地将他的满肚子色心都收着。不然……自己不介意破罐子破摔,要什么平衡,通通一棍子打破了算完! 第394章 奴与妾 暮色已起,飘了细雨,秋意深浓。 姬无盐在马车上,和小媛换了衣裳。两人身形差不多,小媛肉一些,她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这会儿穿的衣裳选了比较宽松一些的,换了人之后看起来没有那么明显。 “其实……倒也不必这么细致。”小媛看着姬无盐低头检查自己的装束,苦着脸笑了笑,“我不知道之前的她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得宠,但在我这里却并不是,不仅不得宠,处境还挺艰难……即便咱们两个顶着同一张脸同时站在他面前,可能他都不一定能辨别出之前在他身边的是哪一个。” 说完,她见姬无盐并不说话、也不好奇,看起来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遂又提醒道,“你今日在他面前,不必太热情,胆怯些、生疏些、听话些就好,他看不出端倪来的。” 姬无盐整理完装束,最后目光落在手腕间的镯子上,微微愣怔片刻,才若无其事地取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匣子,搁进去,落了锁,才点头道好。 扶着门框下车之际,她转首看向马车里的女子,沉吟片刻才道,“若是未曾动心,待事了,就离开燕京城,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从头开始吧。” 小媛微微一愣,才讷讷地点了点头。即便对方曾经保证过,会给自己解药的,但……她潜意识里其实是不信的,她以为自己此次必死无疑,不过是贪生想多活些日子罢了。 姬无盐将放着那两只镯子的匣子交给岑砚,才拢了拢衣襟从角门进了东宫。 雨不大,却细密,有种江南秋雨的缠绵悱恻,睫毛上很快也沾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她依凭小媛所说,到了那处花厅,酒菜都已备好,时辰已至,李裕齐还未到,姬无盐撤下了准备好的酒,换上了七日醉。 李裕齐姗姗来迟,面色不愉,怀里还揽着一个姑娘,容色只是寻常,身段却曼妙窈窕,像水蛇般缠着李裕齐。 带着另一个女子来赴约……姬无盐起身相迎,低头之际目色微嘲,那一刻倒是相信了小媛所说的“处境艰难”。想想也是,上官鸢至死都是处子之身,显然是不得李裕齐喜欢的,甚至可能是带着恨意的,如今顶着一张和那人一模一样的脸的小媛,又怎么可能真得了宠? 不过是又一次的作秀罢了。 突然有些心疼,彼时的上官鸢,是不是也时常面对这样的情况?彼时少女的义无反顾,是不是就是这样被残忍地一点点消磨殆尽? 世人都道你得了太子独宠,也致使你的所有委屈无处可诉,无人会信,只会道你不懂知足与感恩、反倒无病呻吟。 “起身吧!还傻站着作甚?”李裕齐揽着姑娘坐了,才冷冷瞥着姬无盐,“呵。往日倒不见你如此费心,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起什么坏主意了,或者,你的旧主又要你从本宫这里捞什么好处了?” 姬无盐低着头跪坐于对面,半起了身子替李裕齐倒酒,再一次跪坐回去之后,才敛着眉眼回答,“奴……奴只是听闻殿下心情欠佳,想着古人有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再者,奴既来了殿下身边伺候着,殿下就是奴唯一的主子,哪有什么旧主……” 小媛说,这东宫上上下下和她一般的女子,通常自称“妾身”,唯独她,自称“奴”,起初她不知,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后来才知,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唯独她……不一样。 李裕齐举着杯子闻了闻,酒香醇厚,是好酒,只是品不出来是什么酒,想着她今日上街大概是哪家酒肆买的,便也不问,只端着酒杯喂给怀里的女子,那女子不会喝酒,一口入喉,呛地连连咳着,眼泪都出来了。 眸底娇嗔又委屈,当真是惹人怜爱。 李裕齐看着哈哈大笑,问她,“咱们家小媛请的酒,好喝吗?”说着,也不待对方回答,低了头去舔她嘴角的酒渍,抿了抿,啧啧称赞,“嗯,这酒不错……不少银子吧?” 这句话,问的是姬无盐。 姬无盐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压着因为对面仿若无人的调情而升起的恶心与心疼,温和回答,“还行。”心中一阵阵地疼,姐姐……我如今才知,原来所谓的“非卿不娶”,就是这样的“娶”…… 饶是演技再好,她的悲戚与心疼隐隐约约地压不住,落在李裕齐眼中,倒自动理解成了女子吃味委屈的模样,心下愈发快意,抬了抬手,吩咐道,“倒酒啊!给你自己也倒上。” “是……” 两边倒满,举了杯正准备敬酒,李裕齐突然好心情地终于赏了她今夜的第一个正眼,眼神直接又放肆,从她的脸上,一路移到脖颈、胸口,逡巡不去,“过来。” 他招了招手,似施恩。 “水蛇”扭了扭腰肢,似是不甚满意对方抢了男人对自己的关注,懒洋洋地哼了哼,“一身的水气,让她过来做什么,莫要害殿下染了风寒……是妾身伺候不好殿下吗?” 姬无盐举着酒杯没动,说话温缓又乖巧,“是……奴担心耽误了同殿下约好的时辰,做好饭菜就匆忙过来,没顾得上这雨……”说完,似是准备起身。 李裕齐却似突然间扫了兴致般,又摆了摆手,手心朝下,“罢了……你就坐那吧。” “是……”姬无盐缓缓落座,酒杯搁在面前,滴酒未沾。 自上官鸢的那些家书里,姬无盐对面前这位殿下也算了解了一些,骄傲、清高,不接受任何的脏污、油腻,自诩远庖厨的君子,所以,一听刚做好了饭菜连雨伞都没顾得上拿,自然也知道没顾得上洗漱了。 再多的兴致盎然,都被一盆凉水泼了下去,“滋”地一声,熄灭了。 “水蛇”扭了扭身子骨,朝着对面懒洋洋地抬了抬下颌,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听闻,媛姑娘厨艺很好……殿下,妾身就不行了,妾身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殿下不会嫌弃妾身吧?” 第395章 家里的猫儿跑丢了 李裕齐靠着椅背端着酒杯懒洋洋地笑着,“怎会……本宫若是喜欢厨艺好的,直接找几个厨子就好了,何必还要找你伺候呢,是吧?”说完,酒杯又递了过去。 “这倒也是……妾身打小,母亲就教育妾身,姑娘家若是爱惜自己这张脸,就该远离灶台才是……如今看来,母亲所言也不全然正确,媛姑娘厨艺这般的好,还虚长妾身几岁,却是完全看不出来呢……” 对方低头含了一口,没咽,倾身过去嘴对着嘴喂了,才问李裕齐,“殿下,您说是不是呢?” 李裕齐没回答,眯着眼笑地惬意又狡黠,眉梢微挑间,余光落在姬无盐身上,似乎很是享受女人们为了他争风吃醋的样子,又像是真的只是在打量这样的容色是不是被灶台给霍霍了。 姬无盐由着他们闹腾,左右,这姑娘再喝两口,差不多也该趴下了,到时候,李裕齐半醉半醒间,最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时机。目光落在一旁镂空的香薰炉上,笑意款款。 花厅中,打了半扇的窗,晚风拂进,绉纱轻轻扬起,又缓缓落下。 熏香袅袅间,烟雾缭绕,女子眉眼微敛,是这世间少有的倾城绝色,即便日日得见,仍然是每一次禁不住的感慨与恍惚……李裕齐盯着这张脸,倏地暗暗啐了一口,一把扯过了酒杯,仰头喝下。 彼时,怀中女子正低头去抿酒准备继续效仿方才举动,这一扯,堪堪扯过她的唇角,嘴角吃痛,“嘶”地一声轻吟出口,然后娇娇软软地跌坐过去,“殿下……您弄疼妾身了呢……” 李裕齐伸手去够酒壶,不必姬无盐劝酒,他倒是自顾自喝了,桌上的菜却是一口未动,他看着怀中女子眸光潋滟间已然带了几分酒意,在他怀中磨磨蹭蹭的香肩微露,隐约能看得到一抹莹润雪白的沟壑……若是寻常以往,到了此刻便该是顺水推舟了。 可今次…… 他突然一把将怀中的女子推了开去,揉了揉太阳穴,吩咐道,“你先退下。” 对方似是完全没有想到,跌坐在地之后瞠目结舌地看着李裕齐,“殿下?!” “退下。”李裕齐看也不看她,对着姬无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不容置喙地吩咐道,“你,过来……陪本宫喝酒!” 姬无盐没动。酒已经差不多了,香还得再等等,她端坐在那,缓缓抬头直视李裕齐,“殿下。这酒虽好,也不可贪杯……不若,尝尝奴做的菜,可还合乎殿下的口味?” 那目光温和、平静,又有种深远厚重的感觉,一如记忆之中,后来那个人的目光,散了所有的情绪,看向自己的时候,就像是看路边的野花野草没有什么区别……李裕齐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下烦躁,手中酒杯重重一搁,声音冷沉严厉,“废什么话!本宫让你过来,你就给我过来!喝酒!” 脚步声响起在花厅之外,姬无盐心下微惊,暗道送走一个水蛇女,难道又要来一个坏事的?抬头看去,那人却已经一步跨进了花厅,帘子撩地飞起,直奔姬无盐跟前,一把按住了她手边的酒杯,端起,一饮而尽,看也不看姬无盐,只阴恻恻地垂眼看李裕齐,“殿下要同谁喝酒,嗯?微臣陪您喝,如何?” 李裕齐一惊,清醒了大半,下意识朝花厅外看去。 外头门房一路小跑着追过来,顾不得气喘吁吁地,连滚带爬着直接跪了进来,“殿、殿下,奴才拦、拦不住啊!”是压根儿没给拦的机会啊!说话间,隐约可以看到一方肿胀通红的额头,像一个发得正好的馒头。 细雨夜,门房早早地落了闩缩着脖子躲门后准备打个盹儿了,谁知震天响的敲门声惊了雨夜,也惊了他们,问明来人,到了嘴边的骂骂咧咧悉数咽回,老老实实地开了门,正准备行礼,宁大人却撞门而入直接冲了进来,压根儿拦不住!若非躲地快,整张脸都要遭殃……门房跪在那处,悄悄地碰了碰额头,“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龇牙咧嘴的疼。 李裕齐缓缓地坐直了身子,正襟危坐地理了理被水蛇女弄乱的衣裳,对着门房摆了摆手,“你先退下吧。” 又看向跌坐一旁的水蛇女子和对面的姬无盐,又一次开口吩咐,“你们也下去。” 姬无盐没动,抬头看了眼宁修远,在李裕齐看不到的角落里,努努嘴,给了个眼神,大约自认为蛮凶狠的,但落在宁修远眼中的时候,带着几分莫名的乖巧和可爱,就像家里养着的那只猫儿,爪子并不锋利,却也会在郁卒的时候冲着人嗷呜嗷呜的叫,大约,自以为是只猛虎。 宁修远面上纹丝不动,心底却早已柔软地天塌地陷,板着脸,冷声说道,“总要留个倒酒伺候的……”说着,指了指李裕齐身边那位,命令,“你,出去。” 他倒是想让姬无盐离开,却也知道即便如此,姬无盐也不会听话离开,当时候场面难看起来,更难圆场。 “殿下……”水蛇女跪坐于地,也不愿走,期期艾艾地唤着。 李裕齐有些不耐地摆手呵退。 宁家和左相府虽然不合地人尽皆知,但李裕齐却是不敢当面折了宁修远的面子的,毕竟,宁修远还有另一层身份在——当朝帝师,即便这两年这位帝师大人更像是皇帝的亲信,只接受一些皇帝吩咐的差事,至于传道授业这种事情反倒是兴之所至才会去一去的。 但表面上的恭敬是要给的。 “三爷造访,有失远迎。”李裕齐规规矩矩地坐着,往后挪了挪身子,“不知……可有要事?” “没什么。”宁修远随意坐了,目光仍逡巡于姬无盐身上,意有所指,“家里的猫儿跑丢了,找了小半日的光景……奈何,这身子骨还未好利索,气喘得很,想着进来向太子殿下讨杯茶水歇歇脚。” “倒是没成想,打扰了太子雅兴。” 第396章 那么爱她,又恨不得她死 这理由当真是敷衍,李裕齐咬了咬牙。 找猫找累了,气喘得厉害? 方才你气势汹汹冲进来的样子,可半点儿没有身子不利索的样子,我家门房脑门上馒头一样的包您是存心当看不见了是吗?真把所有人当傻子了是吗? 再说,别人眼瞎耳聋的,真相信了你在朝堂上的那出戏,可咱们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只不过成精的年份不大一样罢了,这些个骗骗别人的把戏,就不用在我面前继续演下去了吧?李裕齐咬着后牙槽,一脸僵硬的皮笑肉不笑,冲着姬无盐呵斥道,“傻兮兮地坐那作甚?还不快倒茶?没一点眼力见儿!” “是……”姬无盐跪坐于那,倾身倒茶,双手推过去,“大人,请用茶。” 温和,谦卑。 宁修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握着茶杯的指尖很用力——方才,她就是这样伺候李裕齐这小子的?若是自己不来的话,她是不是还得很听话地坐在李裕齐身边,任由对方调戏或者打骂? 一想到方才远远瞧着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小丫头是不是没有想过,她今日还是运气好的,李裕齐今天的兴趣在别人身上,不然,她又该如何自保?为了不破坏她自己的计划而无奈顺从,还是直接发飙打出府去满盘皆输?手中茶杯一饮而尽,端起面前的空酒杯往姬无盐面前重重一搁,“倒酒!” 姬无盐抬眼看他,一个劲地使眼色,这人咋回事呢,她就带了一壶酒,他进来自顾自地闷头喝完了,她拿什么灌李裕齐? 李裕齐也在打量宁修远,这破天荒的,人生里头一回,和宁修远单独吃酒,还是在东宫里,这人莫名其妙的,杀气腾腾地进来,倒像是自己这边得罪了他似的,李裕齐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古怪的气氛,至少,寒暄一下,就听宁修远开口催促道,“殿下,喝!” 不是要灌酒吗?他来灌! 姬无盐倒了这个倒那个,本就已经带了几分醉意的李裕齐很快被灌地连连摇头摆手表示不胜酒力不能喝了,那模样看起来也的确是快要歇菜了,宁修远这才凶神恶煞地瞪姬无盐,“够了?” 李裕齐迷迷糊糊地抬头,“够?什么够了?不能够!小媛,给宁大人倒酒……” 姬无盐眼看着宁修远一言不发地近乎于强势而霸道地直接一杯一杯地灌李裕齐,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的点头,“够、够了……” “不能够!”已经趴在那处的李裕齐蓦地坐直了身子,挥着手臂闭着眼吆喝,“喝!继续喝!” 说完,迷迷糊糊侧身去扒拉宁修远,“三爷……酒过三巡,当吐真言了。来,说吧,今日你为什么会突然来我这儿吃酒?莫不是觊觎我此处什么宝贝?我、我跟你讲哈……我这里有很多宝贝,最大的宝贝啊,就是、就是……嗝……” 好大一个酒嗝,宁修远嫌弃地往后仰了仰,垂着眼看李裕齐,又一次用了方才的借口,“微臣家里的猫儿丢了,来领回去。”说完,看也不看姬无盐。 姬无盐自然知道,这位爷口中的“猫儿”就是她自己,她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打量宁修远。这位爷看起来还挺清醒,眼神都没迷糊,姬无盐突然有些好奇宁修远的酒量……当真是七日醉都喝不醉这个人吗? “猫?”李裕齐痴痴地笑,摆摆手,明显不信,“嗨,别逗本宫了,您宁三爷什么时候养猫儿了?说起猫,那女人之前到是养过一只猫,后来就不见了,本宫还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大概是在那场大火里,葬身了吧……她喜欢,日日都抱着,想来如今也在下面陪着她了。” 姬无盐倏地一怔,眸色瞬间冰凉彻骨,她支着桌沿探身过去问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担心惊醒了醉酒之人似的,仿若蛊惑,“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娶她?” 李裕齐转身看她,眯着眼打量姬无盐,很是用力的样子。 “你……”他痴痴地盯着,半晌,倏地松了一口气来,格外笃定,“你不是她。纵然你长了一张和她一般无二的皮囊,但是我知道,你不是她,谁都不可能是她……她从来不会这么看我的。最开始,她看我的眼神真的很温柔,不管我怎么提醒我自己,我娶她是为了上官家族的宝贝,我一遍一遍提醒我自己,我不能喜欢她,我就是利用她,可……可我想,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姑娘吧,漂亮、温柔,满心满眼的都是你……” “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变了呢……她看我,就跟看着东宫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样,像是看一个死物。哦不对,她看一朵喜欢的花都会笑,但她看我却从来不笑,而是那种冰冷的、抗拒的、厌恶的眼神。她厌恶我。” 他痴痴地笑,因着酒水和熏香共同的作用,心里许多话都不吐不快,絮絮叨叨地,“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方才说到哪里了,哦对,那猫。那猫,是李晏先送的,她当个宝贝似的,我亲眼瞧着,她和李晏先在我东宫的假山后头卿卿我我,当我瞎子呢!所以,我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一个女人,水性杨花的女人!” 指甲死死抠进掌心,姬无盐咬着牙忍着这些不公平、不公正的指控,磨着后牙槽问他,“所以……你杀了她?你一把火烧了崇仁殿,你让里面三十七条人命齐齐葬身火海?” 话音落,李裕齐倏地抬头勃然呵斥,“没有!我怎么可能杀她!我那么爱她!……不对,我不爱她,我怎么可能会爱她呢?我那么恨她,我恨不得她死!” “死”之一字,咬在唇齿间,带着无边的恨意,像是恨不得用尽毕生力气要将对方的骨血一点点在牙齿间碾碎、拆吃入腹的那种狠厉,表情都扭曲。 第397章 李氏皇族的守宝人 秋夜深凉,不知什么时候,风大了,吹进花厅的凉风里夹杂着些许水汽。 姬无盐格外冷静地和宁修远交换了一个眼神,半起了身子将一旁的香薰炉往这边拨了拨,正欲开口问话,就见李裕齐愈发狰狞了表情,像一只漫天大雨之中的困兽,嘶声力竭,“她明明都嫁给我了,我明明都给了她无上的尊荣、无人能及的眷宠了,这天下间的女人哪一个不羡慕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嗯?你说!民间有句古话,不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么?嫁了本太子,不应该一心向着东宫吗?为什么她就是不肯告诉我,上官家的那些宝藏到底在什么地方?!嗯?嗝……” 熏香的作用之下,醉酒的男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将这些年来隐藏最深的秘密如此地不打自招。 那些来自心底的咆哮,却仿若人性至暗的深渊,冰冷彻骨。 姬无盐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凭着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忍着没有刀剑相向的,她死死攥着拳头,声音都颤,问李裕齐,“你怎么知道,上官家……有宝藏的?那些宝藏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便是她今日无论如何都想要弄明白的事情。 “嗯?”这个问题似乎格外敏感,以至于李裕齐竟然出现了那一瞬间的清醒,他古古怪怪地打量了一眼姬无盐,张了张嘴,“你……你是……小媛?我、本宫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身侧,及时伸出一只手来,是宁修远,端了酒杯递过去,“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喝酒。难得来一趟,可不得尽兴喝,殿下……请。” 话题被强行岔开,李裕齐觉得脑子模模糊糊昏昏沉沉的,他觉得这酒有些问题,才一壶,怎么就醉了?还有小媛,平日里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今日也有些古怪……至于方才说了些什么,竟一时间想不起来。他晃晃脑袋,瞧着宁修远也喝了不少,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接过酒杯碰了碰宁修远的,“三爷,难得同你喝酒……一定、一定尽兴……” 说话间,已经大着舌头。 若是没有这熏香,这个时候李裕齐就该直接趴着睡着了,偏偏这香,既惑人,又醒人。 这是陈老最后的底线,无毒,但有用。 姬无盐将那熏香又挪了挪,搁在上风口,而李裕齐坐在下风口,帐幔轻拂间,熏香袅袅宜人,李裕齐觉得好闻,吸了吸鼻子,便愈发的迷糊了起来。 墨色的瞳孔里,眼神都似乎已经茫然飘忽。 姬无盐的声音愈发轻缓,耐着性子问他,“殿下……上官家的宝藏,是什么?” “宝藏……”李裕齐眼神微颤,似有挣扎,却到底未曾清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喃喃,仿若梦呓,“上官家远遁江南,并非得罪了贵妃,而是受父皇之命,偷偷寻宝去了,上官是李氏皇族的守宝人……宝藏,兵器……军权……” 军权?兵器? 李氏皇族的守宝人? 所以彼时姐姐誓死要嫁进东宫的时候,祖父也是百般阻拦?可他为何不说?为何明知是火坑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孙女往里头跳?当真是皇命比亲人的幸福和性命都要重要么? 这些年来,上官居潭州,几乎避世不出、自敛锋芒,父亲也是诸多微词,可祖父至今一意孤行,外祖母便愈发地瞧之不起,说他是孬种。姬无盐眸色微颤,心中难免怨怼祖父行事抉择酿成今日大祸,但她也清楚,这个时候并非放纵情绪爆发的时机。她忍地辛苦,问李裕齐,“你如何得知?” “御、御书……”话未尽,整个人“咚”地一声趴下了,随之,鼾声已起。 姬无盐一愣,伸手轻轻推了推,没推动,又一使劲,李裕齐整个人翻倒在地,脑袋磕在地上,声响挺大的,人却压根儿没醒。七日醉,开始生效了。 姬无盐看了眼宁修远,将熏香炉里还燃着的熏香熄灭,看了眼似乎仍然很清醒的宁修远,微微蹙眉有些不可置信,“你……你不是说他酒量极好?” 李裕齐倒地的声音听着都觉得牙酸,宁修远有那么一点点同情他,闻言,又瞥了眼地上睡地鼾声如雷的李裕齐,丝毫想象不出来,方才还是个调理勉强清晰的人,这会儿已经如此地不省人事,也不知道到底是七日醉的功劳,还是那熏香的功劳。 他都替李裕齐鸣不平,“这一壶酒下去,一头大象都该倒下了。酒量再好,也不是这个喝法……”小姑娘挺凶残。他俨然忘了,那个抓着李裕齐你一杯我一口“哥俩好”地灌人酒的明明就是他自己宁修远。 姬无盐抬眼瞅他,“你不是还清醒着?” “我喝得少。”宁修远努努嘴,还对方才过来时看到的那一幕耿耿于怀,以至于一点都不待见李裕齐,“这模样,瞧着也是问不出什么了,回吧。” 姬无盐点点头,面前茶水直接倒进了熏香炉里,站起身等着宁修远一道回去,宁修远却摆摆手,“你马车在角门,你先过去,我骑马来的,这会儿估计马也跑回去了,你等等我。我将这里收拾下过去找你。” 姬无盐也不知道宁修远要收拾什么,不过她这会儿对着宁修远还有些不大自在,毕竟是骗了他跑出来的,当下也不敢再招惹他,点点头,应了,提着裙裾悄悄地原路返回,途径角门,门房缩着脖子睡地酣甜,木门推开时发出的“吱吖”声将他吵醒,他揉了揉眼睛醒来,见着姬无盐迷迷糊糊地吸溜了一下嘴角耷拉着的口水,道了句,“媛姑娘还出门呢……东宫都戒严了,你这几日出入可莫要太频繁了……” 说完,脑袋一点,又睡着了。 太子闭门思过,自然不可能连带着下人都不许出门,只是看管得比平日严一些。 但也仅限于正门,像角门这种地方,士兵们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命令要听,但东宫也不好得罪不是?是以,姬无盐这一来一去,也没有遇到任何士兵过来盘问。 第398章 美色醉人 这边,花厅里。 宁修远倒也没有什么好收拾整理的,七日醉是姬无盐带来的,他将那酒壶顺手带走了,熏香炉是东宫的东西,但里头的熏香是姬无盐的,姬无盐走前浇了一杯茶水,宁修远却不放心,直接将那只熏香炉整个儿丢一旁的水池子里去了。 即便日后捞起,里头的熏香也早已泡了水散进这池水里去,谁也查不出什么来。 办完这些事情之后,宁修远环顾四周,确定没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之后,才转身朝着李裕齐走去,淡定从容地……一脚踩上对方冲着小丫头拍桌子吆喝的那只手,若无其事地碾了碾,醉地不省人事的李裕齐“嗷”地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又重重地砸了回去。 宁修远看都不看,越过他,背着手,步履从容地来到门口,还是那个小厮,脑袋上鼓着馒头一样的包,见了宁修远跟见了吃人的老虎似的,开门的动作别提多利索了。宁修远一脚跨出门去,堪堪一顿,对方呼吸就是一滞,下意识缩了脑袋。 宁修远容色俊逸语气温和地问对方,“方才见花厅那处防卫很是松懈,平日里一直都是这样的?” 门房闻言,如释重负地暗暗松了一口气,回答道,“回大人的话,不是的,只是今日媛姑娘请殿下去花厅吃酒,守卫们担心……担心打扰了,才刻意避开了那处。”担心打扰了什么,显而易见。 宁修远背着手,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道了句,“如此,本官便也放心了。殿下身份尊贵,这安全问题绝对不能疏忽大意。”说罢,才跨出另一只脚,款步走下了台阶。 门房目送着宁修远离开,心下倒是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动,都说这宁家和东宫的关系紧张,可如今瞧着这位三爷,过来喝酒的时候的确是凶悍了些,像是来寻仇的,可方才走的时候不就还关心这东宫的防卫问题么? 可见,这什么和不和的,大概率也是以讹传讹罢了。如此想着,连自己都觉得感动——这些舆论的压力下,宁三爷竟然从无只言片语地辩解,门房摸了摸自己脑门上拱地老高的包,突然间觉得也没那么的疼了。 …… 宁修远从正门出,没一会儿就到了角门拐角处。 马车停在那里,姬无盐已经换好了衣裳,重新戴好了面具,小媛也已经离开了。夜色微凉,四下静谧,只有树上鸟巢里夜宿的鸟儿仿若梦呓般“咕咕”地呢喃。 宁修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才几步上前吩咐了岑砚,“站远一些去”,然后撩起帘子,长腿一步上了马车。帘子微微晃动然后才趋于平静,岑砚错愕,看了看已经纹丝不动的帘子,叹了口气,往一旁走了数十步——姑娘自找的,救不了她。 宁修远上了马车,倒也未曾发难,只坐在姬无盐对面,盯着她看着,不言不语,眼神还算清醒。姬无盐正在倒茶,马车里已经点上了醒酒的熏香,她将面前的茶水往对面推了推,言语温柔,若无其事,“醒醒酒。” 手腕倏地被攥住,用了些巧力,姬无盐试了试,攥地不紧,却也抽不出来。 “宁宁。”他唤她,咬字清晰,言语清徐温缓,却道,“不喝,苦。” 堂堂宁三爷,用这样温缓的语气说着“苦”,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姬无盐抬眼看他,这破天荒的,倒像是醉了,可看表情,却又淡定自若到半分醉意也没有。一时间,她也有些摸不准。 宁修远手臂轻轻一抬,姬无盐被拉着起身,脚下一个不稳,跌坐在他身边,身子自然而然地靠了过去。整个人几乎一下子就被七日醉的醇香所淹没。 他体温很高,透过单薄的衣衫透出来,熏红了她的脸。耳边充斥着的,擂鼓般的心跳,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的。 下意识抬头,撞进对方正低头看来的眸子里,幽邃、隐晦,呼吸瞬间失了序。 “宁宁……”宁修远低低地唤她,扣着她手的指尖不知道何时移到了后腰,另一只是缓缓抚上她的鬓角,缓慢却又固执地摘下了她的面具,女子长期带着面具鲜少见光的肌肤此刻因为害羞泛着漂亮的绯红,他低了头,鼻尖相抵,轻声说着,“宁宁,我喝的是七日醉。” 说话间的呼吸都是滚烫的,落在她的脸上,后背的手掌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地浑身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酥麻感,大脑一片空白,只顺着宁修远的话应道,“我知道……” “为了你喝的。”他又说,像是控诉。 “嗯。” 修长指尖沿着她的鬓角一路前移,指腹轻轻抚过少女嘴角。他像是压抑着什么,眼底都染了不易察觉的红色,轻声控诉,“你给他看你的真容……还看那么久,我都没见过这么久……他李裕齐凭什么?你们哪里长得像了?明明就是完全不同的样子,谁也没有我的宁宁好看,太子妃不行,那个假脸更不行……你为什么给他看你的真容,你就不能戴一张和那个假脸一样的假面具?你还同他吃酒,你还跪着给他倒酒……也不怕夭了他的寿……哼。” 絮絮叨叨的那么多话,姬无盐几乎都没有听进去。 她想,不管宁修远有没有醉,她怕是要醉了…… 美色醉人。 宁修远见她呆呆地不说话,看起来像是神游在外的样子,当下有些不满,一低头,张嘴一口咬在她的唇边……不重,惩罚性地,一触即离。 惊雷炸响在耳畔,姬无盐有那么一瞬间,像是三魂七魄齐齐抽离,整个人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来,呆呆地看着宁修远,直到对方指腹碰到嘴角伤口,她才“嘶”地一声吃痛,惊呼出口,打破一瞬间的静默。 整个人瞬间就熟了。 偏偏,始作俑者看着嘴角渗出的那颗刺目的浑圆的血珠似乎有些不大舒服,皱着眉头轻轻唤着,“宁宁……我吃了七日醉。”他又一次重申,带着古怪的委屈感。 第399章 牙印 夜已深,细雨蒙蒙。 月影横斜,薄薄一层光晕笼在宁修远身上,衬地他看起来肌肤凝白如玉,只唇间一点红,近仙,似妖,又像是杂谈怪论中所说的,漂亮、矜贵,饮血的贵族。 两人离地太近,鼻尖抵着鼻尖,夜色之中安静地只剩下各自的呼吸声,还有擂鼓般的心跳……姬无盐只觉得有种钝痛感挤压着胸膛里的骨头,她有些难受地蹙眉,所剩无几的理智迷迷糊糊地想着,所谓耳鬓厮磨,说的是不是就是这样? “宁……”她唤,声音压在喉咙口,又细又小,才出口就被宁修远指腹相抵,要求道,“叫三哥。”声音温缓如旧。 “三哥……” 小姑娘平日里看着清冷,声音却总带着几分江南的儒雅韵味,说话的时候温温雅雅的,特别这会儿害羞,愈发地撩拨人心于无形,绵软地令人心颤。 声音入耳,宁修远只觉得自己是给自己找罪受,他咬了咬后牙槽,又一次对着姬无盐重申道,“我喝了七日醉的……那是烈酒。” 姬无盐一直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会儿倒是听他又道,“李裕齐都给喝趴下了,我自然也不是那么清醒的,都说喝了酒容易冲动,所以……便是我今晚做了过分的事情,你也不能赖我……毕竟,我是为你才喝了这么多久的。”有些无赖的指控。 姬无盐一愣,倏地嘴角就覆下一片温热,霸道地长驱直入。 嘴角被那人咬破之后些许的刺痛感带来最后残存的一点理智,那点微乎其微的理智里,姬无盐觉得……大抵她真的该熟透了。 …… 虽已入秋,蚊虫还是有一些的,特别是在夜间鲜少有人的草丛里。 当岑砚拍死了不知道第几只想要过来饱餐一顿的蚊子之后,他才听到马车那边传来宁修远吩咐回家的声音。 回程路上,起初马车里悄然无声,自家姑娘同三爷置气这件事岑砚是知道的,三爷为了姑娘铤而走险,也是积了满肚子的气,这一点岑砚也是知道的,所以这样的沉默在他看来,倒也没什么不对劲。后来,马车里传出温言细语声来,大多都是三爷在说话,哄着姑娘喝茶、吃点心,诸如此类,偏偏姑娘只字不回。 便是岑砚听着,都觉得姑娘甚是拿乔了些,之前也不是这样的……难道这姑娘家在喜欢的人面前,就这般地……古怪? 一路回到姬家的时候,已是深夜,下人都已经睡了,雨势渐大,门房靠着两侧拢着袖子打盹,因着主人家还未回来,不敢睡地深了,听见马蹄声迷迷糊糊醒来,撑了油纸伞迎上去,就见宁三爷怀里抱着个人撩了帘子出来了。 一愣。 是个姑娘,那姑娘脸埋在宁三爷的怀里,看不见,只看到隐约间露出的耳朵,通红通红的。看这穿衣打扮,该是……自家姑娘才是。 这是……睡着了?还是……喝醉了? 正准备一探究竟,岑砚倒是反应过来了,从对方手中接过油纸伞,一边递了个“闭嘴”的眼色,一边小跑着跟上,寻思着喝醉是不可能喝醉的,睡着也是不可能睡着的,目光略过那熟透了的耳朵,心下便有些了然了,啧啧……还是三爷厉害,这就将他们家油盐不进的姑娘给哄好了? 一物降一物啊! 姬无盐也不想这般“此地无垠三百两”的方式来丢人现眼,可这一路上,宁修远就逮着“喝了酒容易冲动”的理由,几乎是对她为所欲为,偏偏岑砚在外头坐着,她要脸,半点不敢闹大了动静,任由他胡作非为,以至于不用看都知道自己如今这脸上是个什么情况,欲盖弥彰地哪里还能见人? 如此想着,心下憋屈,突然恶向胆边生,狠狠的一口咬在了宁修远的脖子上,咬着不撒口,还磨了磨牙。 “嘶……”宁修远疼地没忍住,倏地又低头笑了笑,安抚似的拍了拍姬无盐,低声哄着,“岑砚还在呢,咱们回屋再闹……” 秋雨夜,凉如水,撑着伞的岑砚只觉得自己此刻一定很招人嫌……好不容易将这段路走完,岑砚拉着格外没眼力见准备跟进去的子秋一溜烟似的跑了。 …… 外人走了,方才大着胆子咬人的姬无盐,又一次地怂了。 脸上余韵仍然,是平日里从未有过的羞怯动人,她缩在楠木大椅里,抱着膝盖瞪宁修远,开始赶人,“三爷,夜深了,您今日喝了不少酒,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宁修远扯了扯领口,正对着铜镜看小姑娘发狠咬出来的伤口,啧,好深一口牙印,都出血了。听姬无盐这么说,他又扯了扯领口,才走到姬无盐跟前,撑着椅子扶手将人圈在自己和椅子之间,微微俯身,正好露出那个清晰可见还带着血痕的牙印,状似不甚在意的样子,唤道,“宁宁……外头下雨了……而且夜深了,我明日还要早朝。” 雨不大。 雨点子稀稀拉拉的,砸在院中池子里,却细细密密的。 从这里去宁国公府,实在算不上近,若是早朝,酉时就要起身,这个时候再过去,怕是也睡不到多少时间,姬无盐虽然心中气愤羞赧,却也的确不舍得宁修远这样奔忙,低了头,搅着身侧裙摆低声说道,“那、那你去那间屋子睡,还是、还是你离开的样子,平日里也有人打扫的。” 小姑娘低着头的样子,可爱极了。 宁修远伸手摸摸她的头顶,非常“自觉”地领会到了这句话里的意思,“还维持着我离开时候的样子,是等着我回来住吗?”这几日他都在宁国公府住,毕竟“伤重”,探望的人也多,总要正儿八经地露个脸。 “哪有!”姬无盐抬头反驳,就看到某人扯开的领口处,两排清晰的见了血痕的牙印,当下又倏地低了头去。 正暗自懊恼那般大胆的举动,就见宁修远半蹲了身子抬头看向自己,四目相对,他说,“可我不想住那间。” 第400章 姑爷留宿 “可我不想住那间。” 他抓着扶手仰面看她,目光直接带着攻击性,半点隐藏心思的意图都没有,“宁宁。我喝了酒,夜半怕是要难受……席玉和席安都不在,我又不习惯旁人……” 金尊玉贵的宁三爷,蹲在地上仰视着你,那张得神明偏爱的脸,不管在什么情况下看,都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美到心悸。 酒香被风吹散了些,烛火摇曳间,落在他眼中,漆黑如墨的瞳孔,眼眶里却泛着红,看起来有些疲惫,也让这个肌肤似玉的男人愈发的像是午夜才会出现的勾魂的妖精。姬无盐下意识舔了舔嘴角,咽了咽口水,没来由地紧张,“我、我去给你准备醒酒茶……” “可我头疼……” 他眉头微蹙说着“头疼”的样子,让人没来由地心软。 姬无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怕是真的栽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如此左右自己的情绪,能让自己如此地一退再退,曾经自以为的底线连连溃败。若是换作以前,今晚在马车里同人如此耳鬓厮磨的样子,是如何也不敢想象的……一想起彼时情景,又觉得面颊上燥热了几分。 她抬手,指尖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 宁修远虽然看似清醒,但这么多烈酒喝下去,怕也的确是不舒服的,何况眼底都染了猩红。她叹了口气,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的颈侧,开口问道,“疼吗?”那么深的牙痕,自己气急败坏之后的确是用了力气咬的,甚至怕他不疼,还碾了碾,泄气似的。 他却摇头,上杆子地哄着,“不疼的……夜深了,下人们也都睡了,我去准备热水,简单洗漱一下就睡吧。” 她低着头,声音极低极细地应了声,“嗯。”便是答应了他留宿以此了,甚至没有再坚持他一定要睡在软塌之上……明知他在示弱,明知他在得寸进尺,可看着他蹲在那里仰视着自己的样子,突然就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柔软到一塌糊涂。 …… 夜,深了。 雨还在下,烛火已熄,月色打在院子里,在窗棱间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风影影绰绰的舞。 耳畔,是他的呼吸。 姬无盐侧身打量他,黯淡的光影中,一张近乎于完美的侧脸,是明暗的分界线。他睡得很沉,也很规矩,双手交叠搁在胸口,一动不动,只眉峰微微拧着,似乎睡得并不舒坦,看来……那些酒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勉强了。 他张了张嘴,细语呢喃说了什么,姬无盐听不清楚,微微凑近了些,对方身体的温度传递过来,有些灼人,姬无盐伸手探他额头,竟是滚烫一片……当下一惊,起身下床去准备凉水帕子,他似是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了,却又没有完全醒来,梦呓清晰了些,唤着“宁宁”。 子秋这会儿定然是睡了,陈老那边她也不愿去麻烦,何况来来去去的动静大了,府里的下人难免有那么一两个嘴碎的,届时宁修远留宿她屋子里的事情传出去,不仅自己难为,宁国公府那边也不好做。 于是她便只好亲力亲为,发汗的药喂了下去,他嫌热,一会儿便掀被子,一会儿便掀被子,姬无盐只好守着,一刻钟换一次帕子,一直到天都快亮了,瞧着他热度下去也睡安稳了,才迷迷糊糊地趴在床边睡着了…… …… 这一觉对宁修远来说,睡得极其漫长,想醒又醒不过来,睡又睡不踏实,一直到院中传来说话声,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昨晚说的早朝,不过是藉口,小丫头彼时羞怯,心思没那么活络,自然就想不到他这几日还是“重伤”之人,哪里需要早朝……宁修远正欲转身看向身侧,突然察觉到外侧手上的重量,偏头看去发现小姑娘枕着自己的手,趴在床边睡了,边上摆着铜盆,好几块帕子,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晚自己发热了。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旁人喝多了、喝醉了,是抱着马桶一吐为快,到自己身上却是发热头疼,是以,他说他喝多了夜间难受是真,不过倒也不是每次都如此,睡一觉醒来便好了,也看过大夫,大夫说体质问题,没什么大碍。后来想着自己通常也不喝酒,便也未曾去管,没想到这次累着了这丫头。 他坐在床上垂眸看着,小丫头睡地很沉,半点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他悄悄起身,抱着她去床上睡了,她只嘤咛一声,翻了个身朝着里头继续睡,一点没醒。 宁修远原想着起身出去,想了想,低头笑了笑,又合衣躺了一会儿,眼看着院子里窸窸窣窣地说话声愈发多了,担心吵醒了姬无盐,才穿好衣裳拉开了房门…… 子秋听见开门声,下意识转身,“姑娘醒了……” 声音戛然而止,院中,瞬间噤若寒蝉,所有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 姬无盐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午膳时分,她迷迷糊糊醒来,见身旁无人,便唤子秋。 子秋一直守在院中,三两步跑了进来,满脸地喜气洋洋,“姑娘醒了?” 笑容热情到让人心里头都跟着发怵,姬无盐看着言行举止无一处不透着古怪的子秋,淡淡嗯了声,问,“什么时辰了?” “姑娘好能睡,都快午时了,奴婢正想着要不要叫姑娘起来用午膳呢……”说完,又笑,那恨不得将整口牙龈都暴露在外头的笑容着实有些诡谲和渗人,她笑地热情洋溢,“不过姑爷体恤姑娘,说姑娘昨晚累着了,让姑娘多睡一会儿……” 刚醒,脑子有些懵,那笑容落在眼里,更懵了。 姬无盐眨眨眼,“姑爷?”颇有些不好的预感冲上天灵盖…… 子秋不谙世事地颔首,用力之大,发髻都晃,“对呀!姑爷。宁国公府三爷,昨儿个留宿姑娘屋子了,可不就是咱们清雅山庄的姑爷了嘛!若是老夫人知道这个好消息……定要乐开花的呢……” 第401章 上官鸢精神可能不正常 外祖母会不会乐开花姬无盐不知道,但是小丫鬟看起来的的确确是乐开了花。 照顾了宁修远将近一宿,姬无盐看起来有些恹恹的,她咬着后牙槽,皮笑肉不笑地问子秋,“宁修远知道你这么叫他吗?” 小丫鬟此刻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姬家有喜”的喜气洋洋,点头点地都比以往卖力,“知道呀!方才他拉开房门的第一瞬间,奴婢就改口叫他姑爷了啊!” ……姬无盐敲了敲太阳穴,突然觉得,贴身丫鬟什么的,还是朝云那种机灵些的好,不然,连带着主子都跟着丢人。 半晌,她扯开了话题,问子秋,“三爷呢?” “姑爷方才出了一趟门,没多久之前刚回,然后就让人安排了沐浴,奴婢瞧着……大概是回府去拿衣裳去了。”说完,贼兮兮地笑了笑,又道,“这会儿,席玉过来了,两人在院子里说话呢。姑娘既醒了,就起身洗漱吧,洗漱完刚刚好用午膳。” 姬无盐点点头,“好。” 说完,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虽然觉得小丫头挺丢人,却也没有想过要纠正这个称呼,竟然由着子秋一口一个“姑爷”地叫着。 …… 午膳是一起用的,姬无盐眼神躲闪,表情带着几分“做贼心虚”,浑身上下哪哪都写着不自然,即便是还关心着宁修远的身体状况,竟然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询,甚至,连眼神都没对视过。 像一只缩回了壳里的蜗牛。 宁修远瞧着,又好气,又好笑,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扯开了去,“一早,东宫那边就传来了消息,李裕齐宿醉未醒。太医也过去看了,说只是喝醉了,至于为什么至今未醒,却是瞧不出分毫来……便说太子这几日心绪烦忧,借酒浇愁了。”若非如此,小媛再如何无辜、平日再如何得宠,也是要被怪罪的。 说完,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太医不至于连七日醉也不认识,走前我也没刻意清理过那些酒杯……那香,能掩盖七日醉的味道?” 姬无盐点点头,有些沉默,脸上羞赧尽数散尽,她想起昨晚李裕齐近乎于疯魔的样子,他说他那么喜欢她,他说他恨不得她去死,都说酒后真言,可这样爱恨两难的疯狂……当真可信? 宁修远朝着门口递了递眼色,席玉哄着寂风下去了,子秋心领神会,拉着岑砚也下去了。宁修远给姬无盐夹了一筷子菜,才道,“崇仁殿的案子首先接手的宋元青,然后才移交的大理寺。那些卷宗我看过,其中一些细节未曾同你说起,是觉得那时候的你……大致是不会相信的。后来,听说你找了宋元青,我想着你大概也清楚了……宁宁。崇仁殿的那场大火,虽然蹊跷,但不得不承认,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亲手纵火的人,都是太子妃……上官氏,也就是你的姐姐。” 低着头吃饭的女子抓着筷子的手倏地一紧,没说话。 “纵然如此……东宫在其中,却并不无辜。”他说,言语之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轻缓。 姬无盐抬头看去,眼底茫然无助,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就像是当年在路边无家可归又无处可去的寂风,只等着有一只手能牵着他,给他一个方向。不管是哪里,总算是有了方向。 “根据卷宗之中,东宫许多下人提及的细节,都说那阵子的太子妃脾气和之前相比,大相径庭。不过很多人更加相信是因为太子妃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得宠,心中难免怨怼,脾气才会越来越暴躁……起初我也是接受这种说法的,可后来在大理寺的案子中,我发现些许不对劲来。”宁修远见姬无盐搁下了筷子,便倒了杯茶水递给她,才道,“于那些下人口中,说辞难以统一。就好像她的脾气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便是有人当着她的面打碎了杯盏犯了错处也没有关系,不好的时候,便是从她面前走过,仪容不甚得体,都要被重重责罚。” “也有人说,太子妃情绪不好的时候,有些像是被魔鬼控制了神魂,类似于说书先生口中怪力乱神的东西……” 怪力乱神? 姬无盐蓦地想到黑袍天师苦心孤诣弄出来的蛊……李裕齐说,上官鸢和李晏先在东宫之内卿卿我我,可依照自己对上官鸢的理解,纵然李裕齐再如何怠慢、无视、冷遇她,纵然最初的情谊半分不再、纵然只剩下怨怼和仇恨,她也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所以那句话姬无盐从未入过耳。 如今想来,隐隐间看到了些许真相的影子,只是那影子终究如同水中月、镜中花,看得到,却又触摸不到。唯有一件事却是确定的,整件事情里,并不只有东宫的影子……黑袍天师、上官守护的宝藏、还有李氏皇族,又有何人无辜? 她端着手中茶杯,指尖死死抠着杯壁,指节间因着用力泛了白。嘴角抿着,唇间血色尽失……看不到的地方,像是有一张巨大的网,兜头罩下。她不怕真相、不怕未知,所有的一切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她只怕……来自亲族的背叛和舍弃。 自打出生起,姬无盐就被养在云州,她很少回潭州。 一来,是因为外祖母和祖父在很多观念上都不合,两人互相看不对眼,去了潭州总要听顽固守旧的祖父念叨,二来,她在上官家来说,是一个连族谱上都未曾有过记载的“外人”,往来过密的话,难保不会暴露双生女的秘密。所以,对姬无盐来说,上官老爷——她的祖父,其实是有些陌生的。 印象里,那个老人顽固、守旧,脾气古怪、执拗,行为举止很少会同人解释什么,有些一意孤行,的确是愚忠、甚至是死忠之人的模样。 左相势大,四族离心,隐隐有些不敌之力,朝廷平衡眼看着要被打破。 这个时候,皇帝让自己的某个心腹,带着自己最后的倚仗远离朝堂,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第402章 不知所踪的铁骑 最后,宁修远告诉姬无盐,在并未流传出来的史书记载里,前朝有一支铁骑,只是,至前朝覆灭之后,这支铁骑就不知所踪。有人说,是自此解散了,但更多的说法是被李氏皇族正式收编,成为每一任帝王亲自掌管的最出其不意的一支利箭。 若真如李裕齐所说,上官家离开燕京城,是受皇命守护李氏皇族的宝藏,那么……这支铁骑的可能性最大。 姬无盐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给上官楚写封信过去问,整个上官家,可能知道这件事、又大概率会告诉自己的,也就是兄长了。至于祖父和父亲……便是问了也白问,反倒打草惊蛇。而母亲……母亲若是知道其中原委,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上官鸢跳进这个水深火热的大染缸里来的。 …… 李裕齐在禁足期间于东宫将自己灌到人事不省的事情传到皇帝耳中,陛下勃然大怒,直接让整个东宫上下,陪着这位不知反省的主子一道禁足,连带着采买的下人都出不了府去,每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有专人送去。 东宫成了一个巨大的牢房,还有御林军亲自看守。 至此,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小媛三日之期眼看着就要到了,那张酷似上官氏的脸即将失效,而姬无盐承诺的假面具也没办法送进去,日日惴惴不安地躲在房间里装病,只让丫鬟将饭菜都搁在门口。 幸运的是,李裕齐还未醒,整个东宫上下人心惶惶,一时间也没人顾得上她,自然没有发现,这位太子新宠悄悄地换了一张皮了。 左相一族虽然从郭文安的事情里被摘除,但东宫落得如今这个局面也的确是元气大伤,也幸好左相势力犹在,这伤了的元气,稍稍养着,待得陛下气消了些,再去讨个饶说些好话,此事总能过去的。 毕竟,在咱们这位陛下眼中,朝堂势力的平衡远比几十万两白银重要得多。 …… 那日白行找姬无盐吃饭没找到,还闹了个乌龙,以为这人心情不好,自个儿躲着去了,白大少爷就此几乎是将整个燕京城找了一圈。后来事情解决,这饭却还是要吃的。 于是,一早白家就来了人,说是白公子请客,也不挑地儿了,直接上风尘居。而且一早还通知了风尘居那边,邀请若水姑娘过去弹一曲。 姬无盐到的时候,白行已经在了,倒是没见其他人,问及,说是还请了沈洛歆和宁修远,说完,白行暗暗打量姬无盐的表情,却半分端倪也没瞧出来,心道……莫不是两人已经和好了?这宁三爷都深夜买醉借酒浇愁了,显然也不会是因为一点点小问题吵的架,怎地转眼就和好了? 白行不信,支着下颌吩咐小厮去拿酒,只想着今日如何也要灌醉一两个,问出些内幕来。 却有朝云的丫鬟亲自过来,说是朝云姑姑请姑娘过去一趟,姑姑就在姑娘之前的屋子里候着呢。 姬无盐便同白行打了个招呼,下去了。走到屋里却没见人,唤了声“朝云”,也没人应,去了里间还是没人,心下狐疑的时候正好听见门闩落下的声音,走出去一看,竟是宁修远,当下有些意外,“怎么是你……你让丫鬟过来请我的?”容色寻常,温和中带着几分客套。 “是。”宁修远背着手站在门内,一手还抓着门闩,有些紧张。 那日用了午膳之后,他就离开了姬家,之后两人便没有见面了。那夜温柔就像是借了酒劲的梦境,待到酒醒,那些现实的矛盾还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纵然宁修远可以当作一切未曾发生,可他却知道姬无盐不行。 就像他自己说的,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崇仁殿那把火都是上官鸢自己放的,她把崇仁殿上下连同她自己反锁在宫中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但是……东宫在整件事情里,做不到真正无辜。所以,他帮助左相脱罪这件事,于姬无盐来说,就是横亘在心上的一根刺。 若是不说、不提,就此当作什么都未曾发生,只会让那根刺扎地更深,总有一日,溃烂流脓。 他不能够、也不忍心放任不管。 “宁宁。”他唤她,将背在身后的一本小本子递给她,“是我让丫鬟去请你的。用膳前,我有些话想着该对你说明白……这本册子,就是白尚书手中,真正的关于瀛州事件的账册。一笔一笔,皆是左相罪证。” 姬无盐敛眉看着,没接。 她不接,宁修远就维持着递出去的姿势,稳稳的停在那处,只低着头笑了笑,笑容苦涩,“宁宁,你说你去过瀛州,我也去过。你说的那些,我见过……你说的那些,我也都记得。你说那些关乎生命的东西,应该永远被搁置任何利弊之前,你说我没有资格替他们去原谅……” “这些我都记得。可是宁宁……你却不允许我为自己辩解一句,便将我赶了出去,当真是不讲道理。” “我从未想过要替瀛州的百姓去原谅郭文安、原谅卞东川……每个人都要为他自己犯的错误付出代价,但并非一定就是此刻、现在、当下。三十八万两白银,还有一个明显可以推脱给郭文安的‘杀人未遂’的罪名,这些于卞东川来说,不过就是罚些银钱,伤不了筋动不了骨……若非如此,白尚书为何迟迟不将这本账册呈交给陛下?” 他看着姬无盐,眸色温和,声音清徐,让人想起那夜的晚风。 姬无盐抿了抿嘴唇,宁修远的意思她也懂,这些证据到底还是不能将左相府连根拔起……这棵树足够庞大,纵然寒冬腊月漫天飞雪三月不绝,也不过是冻坏些树叶罢了,至于那些深埋地下的根须,并不会有半点伤损。 至于瀛州、甚至于天下所有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们,纵然无辜又如何?天地为棋盘,百姓为棋子,执棋者所求从来都只是最后的胜败,何时会特定关注于某个棋子? 如此,谓之大局。 第403章 你比整个瀛州都重要 目光落在宁修远的手上,她仍然没有接,“那你将这个给我作甚?” “我将它交给你,将决定的权利也交给你……若是你最终还是决定要将这些真相递交到御前,替瀛州百姓讨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公道,那么……我陪你去。若是你愿意等待,那么我向你保证,善恶终有报……卞东川终将为他所做的恶付出应有的代价,一笔都不会少。” 说着,宁修远又叹了口气,保持着伸着手的姿势,“我知你怨我……我也、我也的确如你所说……并不否认。只是,宁宁,有些人、有些事,站在绝对客观的立场上,的确都是一视同仁没有什么分别,张三、李四,都是一样的。可你同样不能否认,情有亲疏远近……若是你,于我而言,便是比整个瀛州所有人命加起来,都要重要……宁宁,你可明白?” 姬无盐怔怔看他……她懂的。 正因为懂,才更加无力。因为她知道,纵然宁修远将这本真正的账册递交到她的手中,她也做不到毫不犹豫地送呈至皇帝的面前去。 白尚书有白尚书的顾虑,宁修远有宁修远的谋划,宁白两家走到今日不容易,远比远遁江南的上官家更加不容易。朝堂局势瞬息万变,而皇帝跟前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若是宁白两家提前倒下,届时才是整个东尧百姓的灭顶之灾。她自诩正道公义、自诩怜悯苍生,可……此刻的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做不到了。 做不到在听了宁修远说了这许多之后,还要不管不顾地将这份证据拿出去。 “真坏……”她缓缓低头,轻轻喃语,娇嗔怪罪,“说什么让我自己做决定,偏偏还要说这许多。若是我听了这些还要交出去,岂不是、岂不是……”岂不是配不上你同等的相待…… 你说我比整个瀛州所有人命加起来都重要,殊不知,你于我而言,也是一样的。姬无盐攥着掌心,低着头轻声说道,“三哥……我还是会觉得难过。没能帮上什么忙,我觉得难过……” 屋子外面,有姑娘家嬉笑着过去的声音,内容听不清楚,只觉得那笑声该是极喜悦的。 宁修远缓缓上前一步,抬手将人拉到身前,他家的小姑娘啊,若是也能和门外那些小丫头一般的不谙世事多好,弹喜欢弹的曲子,因为一朵好看的花儿、一件漂亮的衣裳、一口好吃的点心,便能笑得很开心,该有多好……瀛州遥远,百姓如何水深火热,何时轮得到一个小姑娘自责难过? 可若如此不谙世事,上官宁便不是上官宁,她永远弹不出震撼人心的曲子,她只能成为金色笼子里漂亮的鸟儿,吟唱着自己都听不懂的曲调。 “我知道。”宁修远将手中账册搁在她掌心,她蹙眉不想要,他却坚持按着不撒手,笑着,“拿着吧。搁在你这里,我才能时时记得,我家宁宁说过,她见过人性至暗,亦见过生命大爱……我便也能时时告诫自己,莫要于权势深处迷了眼,不然,就配不上这样的姑娘了。” 眼底微微湿润。 手中的账册小小一本,却似千钧之重。 院子里嬉闹的姑娘走远了,窗外树叶沙沙作响,秋日的风微凉,天高远。她拉开门扉,闭着眼仰面看天,心中轻声喃语:你们……再等等…… “果然在这儿呢!”沈洛歆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笑容戏谑又暧昧,“白行说你是被朝云叫去的,我想着我进门的时候明明瞧见朝云了,便觉得古怪……原来……朝云就是个幌子,是觉得我和白行碍眼,来过二人世界了呢。” 说着,三两步跑过来,胳膊肘捅捅姬无盐,看着少女瞬间染了绯红的脸色,低声戏谑,“听说……前两日,留宿了?” 仿若惊雷炸响,姬无盐整个人都跳脚,伸手就去捂沈洛歆的嘴,偏偏沈洛歆也是个灵活的,一边逃一边不依不饶地问,“是不是?是也不是?哈哈!” 自家小姑娘脸皮子薄,这会儿好不容易哄好了,要是闹过了头待会儿哄人的还得是自己,宁修远在旁看着,浅笑着唤了声,“沈小姐。前两日……沈大人路上遇着在下,提起沈小姐。说沈小姐年纪也不小了,想着拜托在下给物色物色,找个门当户对的姻亲……” 沈洛歆一怔,当下心领神会,打闹的动作一收,低头,弯腰,双手合十,老老实实地道歉,“三爷,您大人有大量,小的错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只是来蹭饭的……您就看在咱们无盐姑娘的面子上,就把小的当成一个屁……放了吧!” 姬无盐看着沈洛歆这个狗腿子的样子,眯着眼笑,一扫方才低沉落寞的样子。 其实沈洛歆原也是为了逗姬无盐,方才站在不远处看着开门出来的姬无盐,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沉郁,看得人心里头都跟着缓缓一痛,只想着蹲下来抱一抱自己的那种无力感。她不会安慰人,便也只能这般插科打诨地分散着注意力。 这一点,宁修远自然也知道。沈家的这位姑娘,看似跳脱,实际上聪慧通透,倒是和白行极为相配。他带了几分正经问她,“整个燕京城,真没什么看对眼的人?若是有,在下为沈小姐去说说也无妨。” 沈洛歆摆摆手,混不吝的样子,“嗨!三爷……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呀?对外,许四娘是我们家的仵作,实际上……我验过的死人也不比她少多少。也就是你们不在意,还愿意同我一张桌子吃饭,若是换了旁人……早已避我如蛇蝎了。” 这是实话。 特别诛心的实话。 姬无盐沉默半晌,笑笑,“我瞧着这燕京城要找个足够门当户对的男子给咱们洛歆小姐……倒也是同登天一般的难。都是些靠着祖上荫庇无所作为的二世祖,倒不如……跟我回云州,做我嫂子如何?” 第404章 杏花酿 “哦?”沈洛歆眉梢微挑,咬文嚼字,“不知令兄相貌如何?若非貌比潘安,我定是瞧之不上的。” “嗯……”姬无盐略一沉吟,笑道,“虽比之三爷有所不足,但与白公子相比,还是略胜一筹……”说完,抿着嘴,耳根却是悄悄地红了。 沈洛歆一噎,这无处不在的狗粮啊!这恋爱的酸臭味啊! 宁修远温软着眉眼走在一旁,闻言低头失笑,伸了指尖去勾着她的,温声软语,“在无盐这里有如此高的评价,我很欢喜……” 没眼看,当真没眼看。沈洛歆摇摇头,实在对这两人的腻腻歪歪看不下去了,加快了步子走在了前头,眼不见为净。走着走着,脚下却是微微一滞,摇了摇头,失笑。父亲那边素来都对自己放任不管,很多时候恨不得同自己撇清了关心,又怎么可能真的会找三爷这样的人物帮忙说亲。 前世尚有那么多戴着有色眼镜的人,何况是如此落后的时代?何况,一夫多妻的制度终究不是她能够忍受的,所以,其实沈洛歆早已做好了此生孤独终老的准备,如今,能有这些友人偶尔相伴左右,已属庆幸。 …… 吃到一半,白行说起宿醉不醒的李裕齐,嫌弃了很久他的三脚猫酒量,大抵是古怪的胜负欲,说是要找风尘局最烈的酒试试自己会不会宿醉不醒,宁修远怎么劝着都没用。姬无盐无奈,只说帮他去拿酒,自然不可能去拿什么七日醉给这小子来霍霍,只找了一坛子杏花酿给他。 回来的时候途径隔壁,隐约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竟然是叶宛如和尤灵犀。 来者是客,姬无盐纵然和这两位不对付,但万万也没有将生意往外推的道理,抱着那坛子就准备回自己屋去,就听叶宛如嗤地一声笑道,“一个连姨娘都算不上的东西……之前倒是没发现她惯会爬床,狐媚功夫倒是一等一的好,如今又被她给怀上了……” 里头那人似是吃惊,压着声音问道,“又怀了?”听声音竟然是尤灵犀。只是,两人早已离心,这叶宛如大概对尤灵犀已然恨之入骨,面子上倒也能忍。 “可不,如今我爹将她养在单独的院子里,让人守着,便是母亲也进不得一步去,你说气不气人……” 姬无盐又听了一会儿,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她才抱着酒坛子回了自己屋子,心里却一直想着这个事情,越想越觉得古怪起来,按理说,纤月被一碗红花堕了胎,这身子骨怕是要好好将养上一段时日才是,这怎地……这姑娘也着实太疯狂了些。 沈洛歆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只指指身后墙壁,“途径隔壁,听见叶宛如和尤灵犀在。有些意外。” “嚯!”沈洛歆挑眉,“若是本姑娘同你交恶,便是去这燕京城里任何一家酒肆,也不会来这风尘居给你送银子……她们倒是挺‘不计前嫌’的哈。” 毕竟这里有两个男人在,有些问题即便好奇,她也不好意思问出口,只吃着菜,抿着嘴笑了笑,“可不。” 对姑娘家的事情,白行也不好说什么,只自顾自倒酒喝着,喝了两口,眉头微微一蹙,半晌,有些不确定地又喝了一口,又低头闻了闻,“你这酒……和李晏先前阵子开的酒庄卖的杏花酿倒是如出一辙。” 姬无盐一愣,“什么?” 李晏先这个人,虽然曾经同姬无盐表达过友好,甚至因为一双眼睛就认出了“上官鸢”,甚至近乎于疯狂地表达过自己的“忠诚”,可也正是因为这份疯狂,让她诸多忌惮戒备。后来李晏先那边给她下过几封帖子,邀她一见,都被她好言安抚住了。 再之后,只听说他身子骨时好时不好的,好的时候能出门走走,不好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卧床不起,有阵子似乎都快病危了,这邀约的帖子便也没有再送过来,姬无盐差不多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此时和杏花酿一道被提起,自是意外。 白行不知道姬无盐同李晏先之间古怪的关系,随口介绍道,“李晏先开了个酒庄,在西市,整个庄子只卖一种酒……开张那几日,送了几坛子到我们家,我喝了些,和这个味道一般无二。三爷,你们家应该也收到了吧?” 宁修远不喝酒只喝茶,偶尔给姬无盐夹些菜,自己倒似成仙了似的,菜叶子都没吃一片,闻言摇摇头,道不知,“不明不白的人送来的不明不白的东西,通常都会由门房酌情处理,若是江都郡王送来的,不好不收,大概率是他们自己收了,告知管事一声,然后自个儿喝了或者直接丢了。” ……白行眉角一跳,嘚,你们家高贵,我喝得兴高采烈的酒,到了你家只配门房小厮喝。 沈洛歆捂着嘴偷笑,给自己倒了一点酒,抿了一口,吧唧了一下嘴,肯定道,“嗯,味道还不错,甜甜的。”说完,又喝一大口,半杯没了。 姬无盐笑着拦她,“别贪杯,入口甘甜,后劲却足。”说完,问宁修远,“喝点儿?” 宁修远笑着拒绝,只说自己不胜酒力。说完,目光却落在姬无盐唇角,流连不去,意味深长。姬无盐倏地想起那日宁修远吃完酒之后的样子,只觉得耳根子都泛了红,这小小雅间里,明明入了秋的天气,无端地燥热,空气都灼人。 沈洛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两人…… 正想着凑上去偷偷摸摸八卦一下的时候,楼底下却传来了一阵喧嚣,似是年轻女子扯着嗓子的尖锐叫嚣,“我家姨娘喜欢吃你家的菜,那是你们风尘居的福气!莫要生在福中不知福,知道我家姨娘是哪家的嘛?燕京城叶家!” 最后五个字,音量抖地拔高,骄傲、得意,沾沾自喜。 沈洛歆刚到嘴里的一口酒呛了喉,瞠目结舌,“谁家?今日叶家举家来风尘居送银子?” 第405章 叶家举家送银子 可不就是叶家,还是叶家的姨娘。 姬无盐眉梢微挑,问宁修远,“这叶家的姨娘……如此高调的,不知是哪位?” 宁修远支着下颌给姬无盐剥虾,拨完,取了一旁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才道,“叶夫人凶悍之名在外,府上姬妾大多伏低做小老老实实,平日里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般高调者……大概还是你的老熟人。” 老熟人?那就是纤月了? 若水在一旁弹琴,闻言高高一个调子收起,起身走到姬无盐跟前,“不若……我去看看?” “你性子软,到了这样嚣张跋扈的小丫头跟前,她们不要脸起来,你还说不过、讨不得好……”姬无盐沉吟片刻,“让朝云去处理吧。” 若水却道,“既存了心接了这差事,往后什么样的客人都要遇见,总要学着自己去面对。” “朝云本就是管事,你却不同,你是琴师,风尘居交给你,并不是让你成为第二个朝云。”姬无盐不以为然地笑笑,“琐事多了,影响心境。若是朝云回了江南,届时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用跟人去争对错辨是非,直接差人去找宋元青即可。” 若水颔首倒好,却仍然不放心,站在二楼朝下张望着。 开了门,楼下的争执便愈发清晰,还是那个小丫头,嗓子扯地很是尖锐,“我家姨娘就要吃你家这道莲蓬豆腐,今日便是说什么都要吃到的!你们今日若是不做出来,我家姨娘若是心情不好,影响了腹中小公子的健康,你们担待得起吗?!” “嚯,强买强卖啊!”沈洛歆抱着胳膊磨蹭出去,朝着下面抬了声音,乐不可支地,“知道的说是叶家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皇子呢!这般做派……当真是吓死本姑娘了!这都深秋季了,她还想吃莲蓬……想吃就让叶家下人去做呀,可劲儿地找风尘居做什么?以为这风尘居是她家后厨呢?” 本就是无理取闹,且不说这个季节有没有莲蓬,就说这强求着人家酒肆给你家主子做什么什么菜,可不就是以为自己是皇族后妃么……当下大堂之中,哄堂大笑。 有中年男子摸着下颌一小撮胡子哈哈大笑,“小姑娘啊!回去告诉你家姨娘,这莲蓬可不兴多吃,小娃娃出生会长麻子脸!” 小丫鬟一愣,见众人哄笑声此起彼伏,当下也知对方是胡说,跺跺脚,“你们、你们……”小丫鬟大约是没见过这样的世面,哆嗦着手指竟是词穷了。 沈洛歆在上面看着,摇摇头,觉得这丫鬟无理取闹地没有半点道理,那纤月也不知道是抽什么风非要跑旧主家吃这么一道菜,莫不是……突然起了念旧之情?摇摇头,正要拉着若水一道进去,与其看这种没道理的闹剧,倒不如继续回屋子里听曲儿呢…… 正欲转身,却听楼下女子声音传来,“怎么回事呢?就让你进来买道菜罢了,这声音……在外头都听见了。”言语温吞,慢悠悠的,端着架子。 “姨、姨娘……您怎么进来了?”小丫鬟吓得一哆嗦,哪里还有方才的气焰,“风尘居说如今莲蓬没有了,莲蓬豆腐做不出来,奴婢正在同他们交涉呢!” 朝云站在柜台旁,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我道是叶家哪个姨娘,原来是你……许久未见,纤月,倒是比之前架子还足些……果然这叶家的水更养人些,养出了一身世家夫人的架子来。” 区区一个姨娘,养出一身夫人的架子。 嗤笑声四起。 纤月目色未变,只微微抬着下颌同朝云打招呼,“倒是姑姑,这么久没见,还是老样子,若是不细瞧,也瞧不出几分年岁渐长的痕迹来。” 言语之间,已见刀光剑影。 四下有人惊呼,“哦对!我想起来了,这位是叶家那位……叶大人的新宠,就前阵子,说是怀了鬼胎,冲撞了叶夫人的!不是给堕了么……怎地,如今又怀了?” “鬼胎?!” “什么鬼胎?!” “对对对,说起此事,我也听说了,听说还请了道士……闹得挺厉害呢!大抵是邪祟之类的吧……” “天呐!真有这样的事情?那如今这肚子里的……” “这才没了多久,这就给怀上了,普通人做得到吗?我们家那头老母猪都没这么快!指不定是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呢……” 并未遮掩的窃窃私语,瞬间避开的人群,还有审视的、嫌恶的眼神,像是一根又一根稻草一样地压在了纤月身上,她的脸色白了黑、黑了青,五彩纷呈,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到底是没忍住,豁然回首冲着人群嘶声力竭,“闭嘴!” 面目狰狞。 有些胆子小的、或者忌讳的,结了账离开了,离去前冲着纤月的背影“呸”地一声吐一口唾沫,“晦气!” 沈洛歆抱着胳膊站在二楼栏杆处,看地津津有味,伸了胳膊肘碰碰若水,“你说……明知道自己如今声名狼藉,她为什么还要上这里来闹这一出呢?当真是没有自知之明么?若是我的话,即便是怀了孕,扬眉吐气生了叶家这一辈的第一个儿子,也老老实实窝在叶府不出来了,何必呢。” 姬无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闻言目色沉凝看着下面,半晌,提了裙摆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若水,“找个脚程快的小厮,马上跑一趟衙门,去找宋元青过来……务必要找,宋大人本人。” 若水被她严肃的表情惊了一惊,顾不得问其他,小跑着从另一处楼梯下去了。 沈洛歆脑子转得快,“你怀疑……她要闹事?” “不是怀疑,是确定。”姬无盐脚步慢了慢,转首问沈洛歆,“这方面你懂的比我多,方才我在叶宛如门口听见的时候就存疑了……你说,她才被灌了一碗红花没多久,且不说对身子的伤损有多大、养回来需要多久,就说叶夫人好不容易借着鬼胎之事光明正大的灌她红花,当真还能心慈手软到让她再度怀上叶家子嗣?” 第406章 狗咬狗,一嘴毛 姬无盐的意思,沈洛歆瞬间就明白了……只是,她潜意识里终究不愿如此揣测人性之恶。 楼下,叫嚣愈发尖锐刺耳,“我想吃你家的莲蓬豆腐,那是给风尘居的面子,念在之前也算有段共事的缘分。你说没有莲蓬,我不管,你们去别家买、还是抢,都不关我的事。我只知道,今日我吃不到这莲蓬豆腐,我就不走了,我倒是要看看,我堵在这门口,你们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哟。”沈洛歆嘻嘻笑着,回头同白行说道,“感情是来闹事的……姬无盐,这可不好办呀,那个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叶家的公子哥儿,将来要继承叶家家业的,万一在风尘居出了什么事情,叶大人怪罪起来,咱们可担待不起呢!” 看着是对姬无盐说的,脖子却拉地老长,朝着楼上某个雅间喊得幸灾乐祸。 姬无盐摇头失笑,就见那雅间的门“唰”地一声被拉开,门内大步走出一个姑娘来,满脸讥诮站在二楼栏杆处,“继承家业?呵……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连妾室都算不上的,什么姨娘……就是个通房罢了!通房丫头就算生了我叶家的血脉,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真以为就能飞上枝头母凭子贵了?” “纤月,你就是本小姐屋子里的一条狗,使了些狐媚子功夫爬了父亲的床,就算如此,你仍然是一条狗!你生出来的东西,也一样是条小狗崽子!” 已经付了钱准备离开的客人们站在门槛之内,又不走了。 瞧热闹是人类的天性。 最近这叶家的事情,比茶馆里戏班子唱的戏还好听,免费的,不听白不听。至于晦气的东西,回家拿柚子叶掸掸就是了。 纤月显然没有料到叶宛如也会在这里,叶宛如是尤灵犀一党,自然和姬无盐不和,平白无故的来风尘居做什么?莫不是……她一早知道自己的打算?心下发虚,但想到那段被关在柴房里的日子,求生不得、求死不甘,便愈发暗暗发狠,咬着牙冷嗤,“妾身至少还有大人疼宠着,日日温存着,倒不似大小姐您……连自己的夫君都克。”说完,咯咯地笑。 她虽怀了身子,但月数尚小,还未显怀,身段仍是窈窕,甚至比之在姬无盐跟前伺候的时候,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就像一朵怒放之中的花。 酒肆之中多男子,一个个眼神都直了,几乎是放肆地一一描摹而过,宛若实质落在曼妙曲线之上。纤月也不在意,回首飞了个眼神,眼波流转间,扭了扭腰肢。 她容色寻常,却因着这窈窕与大胆,多了几分勾人的风尘气。 她抬头看向上面,见叶宛如一张脸难看极了,便愈发嚣张得意,“前两日听大人叹气,妾身问他是何故……他说早朝时遇到了宋大人……” 她微微一顿,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被姬无盐拦了,“既是叶家私事,倒不如诸位回叶家再聊。此处风尘居,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姨娘站在此处倒也无妨,毕竟来者是客,只是若是被别的客人磕了碰了,到时候姨娘怕是自己也不好向叶大人交代……毕竟,姨娘怀的,可是深受叶大人期许的公子。” “不管是庶子还是嫡子,都是府上主子。而姨娘您,是叶府下人。这下人没有保护好主子,怕是要被责罚。” 说完,姬无盐又回头吩咐小二,“去,给叶家这位姨娘,搬一张凳子来坐着,莫要磕着碰着,伤了小公子,届时影响了叶家家业的传承……那风尘居的罪过就大了。” 小二颔首道好,很快抬着一张大椅子来了,椅子上放了靠枕和软垫,当真细致。 纤月梗着脖子站了一会儿,到底是坐了。即便坐了,骄傲的牡丹花也仍抬着下颌,睥睨四方的模样,“姬无盐,我不是以前的我了,你如今再如何言语相激,都没有关系的。这日子还长着呢,今日是我是下人,焉知明日谁是主子谁是下人?今日这话……我就搁在此处了。莲蓬豆腐,我是如何也要吃的。若是没有,你们自己去想办法……不然,我便闹得你们风尘居不得安宁,我说你们这里的东西吃坏了肚子、你们这里的酒都是掺水勾兑的,纵然子虚乌有……但隔三差五地闹腾一下,让官府来查一查,你们这生意,便也不必做了。” 她如此说着,理直气壮地压根儿没有压低了声音。 四下客人纷纷鸣不平,“你这女人当真恶毒,难怪要怀鬼胎……人家风尘居哪里得罪了你了嘛,如今这季节的确没有新鲜的莲蓬了嘛!再说,就算有,人家风尘居今日不卖,你也不能强买强卖是不啦?太不讲道理了!这叶大人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女人……” “就是就是!” 楼上抱着胳膊的叶宛如勾着嘴角笑地讽刺,“不过就是个通房,活儿好就好了,至于讲不讲道理……倒也没那么重要。” 说完又唤,“纤月……若非今日得见,本小姐倒是也不知道你在外头仗着背后有我叶家,如此地蛮不讲理横行霸道,待我今日回府倒是要找父亲好好说道说道,旁人顾及着你肚子里的东西不好动你,父亲便不会有此顾虑了。正好也让你瞧个明白,这下人,到底有没有翻身做主子的命数。” 说完,目色一冷,冲着纤月边上的小丫鬟厉声呵斥,“还不带着你那丢人现眼的姨娘滚回自个儿的院子去!” 派去伺候纤月的丫鬟,自然是府上没什么地位的,这会儿见大小姐动怒,也是吓得瑟瑟发抖,连连称是,却不敢真的用蛮力拖着,只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劝,“姨娘……要不咱们回去吧。咱们回去,找府上咱们自己的厨娘做着吃,如何?” 纤月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慢悠悠的,突然一甩手,“啪!”地一巴掌扇了过去。 第407章 变故再起 那一巴掌甩地极狠,小丫鬟一个不慎,整个人都被打了出去,额头撞在柜台角上,鲜血沿着额头缓缓流下,触目惊心。 巴掌大的脸,一边苍白无血色,一边却是通红的巴掌印高高隆起,狼狈不堪。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有热心的大娘想要上前搀扶,那丫鬟却不敢,连滚带爬着跪到了纤月的脚边,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纤月垂着眼看她,目光像是打量一条不听话的狗,“到底谁是主子都搞不明白是吗?那我留你在身边做什么?等着你某天来背叛我?” 小丫鬟浑身哆嗦地厉害,跪在地上言语苍白,“不、不是的……奴婢、奴婢只是、只是担心姨娘动怒伤了胎气,咱们府上、府上有大人为了姨娘请回来的厨娘,也能做好、好吃的,姨娘完全不必在这里受这档子气为难自己……”声音有些含糊,说话间,似是扯到了伤处,疼地直皱眉,眼泪吧嗒吧嗒地直掉。 “为难自己?”纤月一手搁在扶手上,支着下颌,懒洋洋的看着二楼的方向,又看看姬无盐,风情万种地笑了笑,“也对。什么莲蓬豆腐,如今想着,倒也不值得我在这里巴巴等着了……”说着,她缓缓搁下支着的那只手。 小丫鬟心领神会,跪着挪过去双手托着那手腕。 纤月这才懒洋洋地说了句,“起来吧……”施恩般。说完,自己也缓缓起身,转身走了两步,突然眉头一皱,脚底一滑,整个人斜斜往姬无盐那处倒去,“啊哟!” 姬无盐手疾眼快,却还是慢了半拍,纤月脚底一软,还是跌坐在地…… “啊!”尖叫声四起,客人们四散退开,只见跌坐在地的弦月淡色的裙裾之下,殷红色缓缓透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天呐快走快走!到时候这事儿可别赖咱们身上……” “倒也赖不到咱们那身上,咱们又没碰她又没打她的,就是可怜了风尘居,怕是又要歇业了……你说这风尘居是不是风水不好啊,一年还没到,关了好几次门了。” “风水好不好我不知道,大概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了吧……” …… 宋元青到了。 叶家的大夫也来得很快,彼时纤月已经被抬到了后院空置的屋子里,朝云把姬无盐和沈洛歆都拦在了外面,自己进去守着。叶宛如也跟了过来,倒是没见到尤灵犀,大概悄悄地离开了。 叶宛如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冲着姬无盐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便转了头去,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沈洛歆抱着胳膊抵着下颌来回踱步,念念有词,“虽然咱们也知道她要闹事,但那时候我以为她起身准备离开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巧……就这个时候出问题了。” 姬无盐点点头,她也是因此才慢了半拍,没拉住人,不过此刻想来,就算拉住了,也没什么用了吧。 “太巧了。”白行也点点头,皱着眉头不解。 “太巧……”宁修远轻声说道,“就不一定是巧合了。” 三人回头看他。 他坐在石桌边上,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半晌,“这种事情,我不大懂。不过倒是听说过宫里头发生过一件事……早些年,有个没有位份的宫人有了身孕,贵妃一怒之下给她灌了三大碗红花,那宫人自此伤了身子再也无法生育。我方才就在想,叶夫人是出了名地善妒狠辣,连‘鬼胎’之论都散布出去了,还能在红花上心慈手软让人短短时日再次受孕?” “可她如今不是……”话说了一半,声音戛然而止,白行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指着里头,“你是说……” 哪里来的云,遮了太阳。 秋风裹挟着凉意,贴地盘旋,地上未曾被清理的落叶打着旋儿,滴溜溜地转。这风吹地人脚脖子都冷,沈洛歆打了个喷嚏,搓了搓胳膊,只觉得心底里有股子凉意泛出来——太可怕了。 白行也搓胳膊,“这女人疯了不成?!” “子秋说纤月一直被关在柴房里,每日里吃着馊饭喝着冷水,下人们看叶夫人脸色,一个个的不拿她当人。”姬无盐叹了口气,“大约……就是那个时候疯的吧。她性子傲,一门心思地要攀附权贵母凭子贵,没成想最后落地那般田地,理想和现实一个天一个低,哪能不疯?今日见着她,我还想着舆论到底不可信,这不是好好的嘛……” “三哥。”姬无盐唤道,“还得麻烦你一下,让人去宫里请个太医过来……陈老到底是我府上的,怕是他的话不起作用。” “好。”宁修远取了腰间玉佩,找了宋元青的手下交代一番,才过来将姬无盐按在了凳子上,“坐会儿吧。放心,就算那孩子真的出了问题,和风尘居也没有关系,那么多人看着呢……至多就是歇业几日,权当休息了。” “就是!”沈洛歆淡哼,“咱们家大业大,歇得起!……等歇业了,咱们拉上朝云姑姑、拉上若水,一道去叶家门口烤豆腐吃!熏死这娘们!” 颇有些流氓气质,连“娘们”都出来了。白行手中折扇一收,笑,“好主意,我喜欢!也别单纯烤豆腐,鸡鸭鱼肉的,都上点。”说着,招呼着一旁路过的小二去沏壶茶水过来。 叶宛如远远看着,前面说什么她没听清,倒是后面两句听见了,一时间也有些匪夷所思——这种时候,这几个人还在想着吃喝玩乐?还去叶家大门口烤肉吃?当真……一点儿都担心吗?她朝着那边走了两步,又倏地顿住,犹豫间,就看到宋元青从前面过来。 一身朝服的男子,五官并不如何出色,在宁家三爷和白行面前只能算普通,只是为人正派,看着自有一股子器宇轩昂的味道。 叶宛如朝着姬无盐那边过去的脚步便停了,只站在原地打量宋元青。 姬无盐已经起身,打了几次交道,也算熟稔,便没有行礼来行礼去的了,只问,“如何?查到什么没?” 第408章 请妇女之友陈太医 宋元青却客套,对着宁修远拱了拱手,才道,“凳子脚边有酒水,纤月姨娘应该就是踩到了那处脚底打滑才摔倒的……不过具体的结果还要等大夫出来才知道。” 若水原本在一旁候着,她们这些年纪还小的姑娘家都被朝云拦在了外头,所以即便心里着急,却也什么都做不了。这会儿听着,便上前来询问,“宋大人……那,若孩子真的没有了,此事、此事和风尘居有没有关系?” 她不知道纤月那些搬不上台面的事情,她只关心今日这件事会不会对风尘居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问完,又急急忙忙补充道,“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古怪。这位姨娘之前并没有来咱们这里消费过,今日却说什么都要吃莲蓬豆腐。这个季节没有新鲜的莲蓬,咱们这里已经不做这道菜了,同她好说歹说,就是不走……大人,不是民女背后搬弄是非,瞧着不是来吃什么莲蓬豆腐的,倒像是来闹事的呢。” 姬无盐点点头,称的确如此,“之前在我府上伺候过,因为一些事情,闹了些不愉快,后来我让她走了,听说之后就去了叶家。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还要麻烦宋大人查个清楚……” 宋元青颔首道好,“姑娘放心,一定的。” “宋大人。”宁修远唤道。 他俩同朝为官,虽没有直接的上下属关系,但宁修远官位高,宋元青又崇拜宁修远,此刻自然是唯命是从,宋元青拱手,恭恭敬敬的,“请大人指教。” “指教谈不上。按理说,依着我同无盐的关系,这件事我掺和在里头指手画脚的有些不合适……只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是以,方才越俎代庖,吩咐你手下跑了一趟宫中,去请陈太医过来看看。里头还得麻烦你拖着些时间,待陈太医过来确认几个疑惑才好。” 陈太医在太医院地位不算高,但在这方面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宋元青颔首称是,只是里面那种场合,他不适合进去,便只在门口候着,想着见机行事。 从东市去太医院,一来一去,花费的时间不算短,屋子里的大夫很快就出来了,一边摇着头,一边掩了门,转身遇到守在门口的宋元青,又摇头,道,“烦请大人去通知叶大人吧,这孩子……保不住了,这位姨娘……往后也不能生育了。” 叶家这一代,至今只有一女,整个叶家等一个儿子,已经等了将近二十年。 之前那个,叶夫人快刀斩乱麻,趁着叶大人不在府中,借着“鬼胎”之名,堂而皇之地扼杀了。待叶大人回府,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纵然心中再气愤,可阖府上下还仰仗着这位夫人,叶大人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既定的结局和一个半死不活的姬妾同叶夫人闹个天翻地覆。 谁知…… 若水叹了口气,“这一回,这位叶大人的怒火,怕是谁也拦不住了。”上一次生生憋着了,这一次对象是风尘居,不管有没有关系,都跑不掉。 姬无盐拍拍她的肩膀,“等等看,若真的与咱们无关,叶大人也是师出无名,真要蛮不讲理到这个地步,咱们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再说,洛歆说得对,歇几日也挺好的,大家伙儿工钱照发,都回家陪陪家人,或者趁着秋高气爽,出去踏踏青。” 若水笑着点点头,只是那笑容到底是带着几分苦涩,“你说……咱们风尘居到底得罪谁了,之前杨家的事情也是咱们遭罪,前前后后歇了好久,如今这叶家的事情,还是咱们遭罪……之前贵妃生辰宴,后来细细想来,其实咱们还是被针对了。”最后一句,声音压得很低。 沈洛歆摆摆手,“嗨!想那些有的没的作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古语不是有云,树大招风嘛……咱们一直被针对,是因为咱们厉害,让人忌惮了,没事哈!天塌下来,还有咱们高个们顶着呢!”说完,拍拍自己胸脯,甚是豪迈。 白行“噗嗤”一声笑出来,比划了一下沈洛歆的高度,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高度,不言而喻。 “嘚!”沈洛歆拍拍白行肩膀,哥俩好的样子,“嘚,本姑娘说错了……是天塌下来,还有咱们高个儿的白公子顶着呢!” “可不!”白行下颌一抬,潇洒又恣意,看起来真的没把眼前这些事情搁在眼里似的。 他是真的并不觉得严重,叶家嘛……也就是燕京城里三流的官宦之家,何况,叶家主要靠着的还是叶夫人,叶夫人是皇后姑母的手帕交,说到底,这叶家还是仰仗着白家鼻息的。即便最后真的到了最坏的田地,大不了白家出面将这件事强行压下去嘛! 他混不吝的样子,此刻反倒让人觉得安心,若水带着几分虚弱的笑意扯了扯嘴角,“那就……先行谢过白公子了。” “嗨,谢什么谢,生分了不是?往后本公子来这风尘居吃酒,你给打个折就好啦!若是能全额记在无盐姑娘账上,那就更好了!” “打折可以,记我账上可不成。”姬无盐也笑,“这燕京城谁人不知你白大少爷朋友多、社交广,到时候今天带这个来吃酒,明天带那个来听曲儿,我可负担不起你金额庞大的消费。” “嘿!嘿!瞧,这不就是生分了嘛!说好的兄妹情分呢?” “亲兄弟,可不得明算账?” “生分!生分了!上心!” 众人嘻嘻哈哈地闹着,气氛倒是半点没有受纤月这件事的影响,叶宛如在一旁看着,低着头碾了碾脚下的树叶,抿着嘴情绪不明……她和尤灵犀之间,从来没有这样的气氛过,相比之下,说是朋友,自己可能更像是跟班……一个比较有身份的婢女、丫鬟。 如此想着,眸色微黯。 那边,大夫们已经开始催着要将姨娘送回叶家好生将养着了,算算时辰,陈太医过来却是还得起码一盏茶的时间。 第409章 痛失爱子,胡言乱语 宋元青含笑颔首,“是是是……如今这位姨娘的身子骨最是紧要。不过方才本官也问过了,这时候不能随便搬动。这风尘居的环境是不如叶府,但后院也算清净,不若问问姑姑,今日就在此处养着吧,等再好些了,再回叶府如何?” 门虚掩着,说话声也没有刻意压低,甚至为了和提前并未沟通好的朝云达成一致的意见,宋元青还抬了抬音量。 话音落,大夫还未作表示,里头便传出了声音来,“不……不要。这风尘居同我八字不合,害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那是叶大人的血脉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这风尘居会害死我的!” 声音嘶哑,尖锐,像是锋利的指甲在生了锈的斧子上用力地划过,那种落在耳朵令人浑身不适的声音。 大夫也是为难,“咱们自然清楚姨娘这身子骨,来来去去地反倒危险,可大人您也瞧见了,姨娘她说什么也不答应留下来……她的性子,您也瞧见了,若是不遂了她的心意,怕是宁可玉石俱焚……届时出了什么问题,遭罪的还是咱们这些个办差的,您说是吧?” 宋元青缓缓颔首,沉吟片刻,却沉默着不说话,既不说是,也不说否,站在那里看着颇为深奥难测。 朝云洗了手出来,低着头放下挽起的袖子,对着宋元青说道,“我这边倒是无妨。左右这处院子平日里空着的几间也有人定期打扫还算干净。纤月之前是我的随侍丫鬟,日日在这风尘居住着,可见这会儿所谓的‘风尘居与她八字不合会害死她’这样的话实属无稽之谈,大约是纤月骤然痛失爱子,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胡言乱语,偏偏朝云还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强调,便显得有些古怪的幽默了。 宋元青也是煞有介事地颔首称好,“如此最好。那这叶家姨娘就拜托姑姑了。”说完,还认认真真地作了个揖。 叶家两位大夫面面相觑,“大人,这样太麻烦朝云姑姑了,而且咱们也要尊重一下姨娘自己的意愿,若是强行将她留在此处,反而对她调理身体不利。你们说是吧?” “她的意愿?”朝云转身对里头抬了抬声音,问道,“纤月,你觉得呢?” 里面没有回答。 随后出来个小丫鬟,先是小心地掩了门,才转身对着宋元青拱拱手,“大人,姑姑,纤月姨娘……她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既是晕过去了,自然也没有什么意不意愿的事情了,这两位叶家大夫更加不可能在宋元青没有表态允许前,强行要求将纤月带回叶家去。两位大夫暗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下隐约吊起些不太好的预感来。 殊不知,他们心下忐忑,看似四平八稳的宋元青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来,心中感慨这姨娘晕地真是时候,恰到好处。不然,连宋元青也不知道该如何将人留下了。 对此,朝云笑意温婉:想要晕得恰好好处,自然就不能顺其自然。这位心思太多、欲望太高、执念又太深的姨娘,还是闭着眼睛睡着的时候才比较令人放心。 …… 事情暂告一段落,叶宛如犹豫着到底是没有离开,她找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了,坐下之际下意识看了看二楼的方向,那个方向正好是自己方才喝茶的房间,此刻,一道身影正从窗口离开。叶宛如眸色微微一黯,是尤灵犀。 她竟没有离开。 虽然未曾离开,却也不曾下来。叶宛如收回目光,蓦地又想起方才姬无盐那边的气氛,低着头扯着嘴角笑了笑,当真是有些……羡慕。 姑娘家见面,总免不了兜兜转转说到别人的一些闲言碎语,彼时尤灵犀总说,这沈洛歆是个没脑子的,跟着一个仵作的娘,这燕京城里的世家小姐们怕是没有一个愿意同她来往交朋友的了。这话到最后发现的确是如此,许四娘的那处小宅子,便是普通人家都是绕着走的。 谁知,来了个姬无盐,带着沈洛歆满燕京城上上下下地折腾、处处维护不说,连带着白行、宁三爷都和沈洛歆走得极近。 这样的殊荣,便是尤灵犀都没有。 便是这样的嫉妒,渐渐的让人面目全非、本性暴露。这般想着,她又摇了摇头,说到底……谁又不是呢?温柔大方通情达理的面具戴久了,渐渐的便也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陈太医来得比预想中地快一些,下了马车一路小跑着进了后院,平日里做什么都是慢性子的人,这会儿走得气喘吁吁的,姬无盐倒了杯茶给他,他本要拒绝,想了想,又接过来喝了,牛饮似的。 喝完,指指朝云守着的那间屋子,言简意赅地,“里头?”显然是半道上已经将事情了解了个大概了。 姬无盐颔首称是,“麻烦您了。主要是有些事情要证实一下,别人来我不放心。” “姑娘客气了。”他搁下手中空了的茶杯,目光从姬无盐身上移到一旁见到自己之后脸色就有些骇然的两个大夫身上,随口说道,“两位大夫挺眼生啊。叶家的?” “是、是……”那大夫颔首,笑着抹了一把额头,“前不久刚到的叶家,叶大人专门找咱们来给姨娘安胎的……您没见过咱们,也是正常。” 陈太医就是随口一问,闻言倒是有些觉得有些古怪,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往里走,又问,“之前不是听说……叶家有个名医。还是三爷给介绍过去的,怎的,如今不在叶家了?” 其中一人讪讪回答,“还在的。”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的。 还有一位比较老实,接话道,“这阵子夫人身子骨也不大好,他负责为夫人调理。” 言语至此,世家内宅夫人妾室之间那些看不到硝烟的战火已经一目了然。陈太医不是八卦之人,本也是打招呼般的随口一问,这会儿也只是点点头,推门而入。 第410章 本就是死胎,安什么胎? 两位大夫看起来还有些不大熟,没什么默契。 待陈太医都进屋去了,那位言简意赅的大夫才低声呵斥对方,“你长没长脑子,怎么什么都说?” 那人却满不在乎地辩解,“又没有什么打紧的啦,本来就是事实嘛。” 对方愣怔片刻,半晌,挤出两个字来,“朽木!” 两人虽站在门口廊下的角落里,说话声音却不算低,简单的对话传到姬无盐那处,姬无盐听着,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换了陈老在这里,怕也是这般的“朽木”。不通人情世故,不懂欲言又止,若是事关病情,便要刨根问底,若是不关病情,便是天塌了都与他无关。 有时候会觉得,这样的老头儿,甚是可爱。 正感慨间,陈太医已经出来了,一边掩了门,一边转身去找那两个大夫,面色凝重难看,没顾着满院子的男男女女,问得直截了当,“就是你们两个蠢材安的胎?!” 刚被人称为朽木,这会儿又被人叫作蠢材,换作任何一个人正常的人都不可能没有脾气。对方自是不服,“怎么说话的呢,我瞧着你是太医,才敬你几分……但说到底,大家都是行医的,谁也不比谁高贵了去……” 边上大夫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呵斥道,“少说两句。陈太医是太医院的,跟咱们不一样……而且,之前还听说是陈家的……” “陈家的怎么了?之前总听陈家如何如何,我倒也以为陈家人着实厉害,可你瞧,陈家出来的,虽然任职于太医院,可听说,水平却是一般,也就是会点儿美容养颜的东西……说白了,讨后宫妃子们欢心……”说完,得意地眉飞色舞的,还意犹未尽地哼了哼。 陈太医的脸色倏地黑了下来,呼吸间,胸膛起伏地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一些,显然是凭着最后的理智和修养,在压着喉咙口的那口气。 进去的时候还是神色从容、笑容可掬的,出来的时候却似被踩了尾巴的猫。 姬无盐看着也是微微一愣,抬头同宁修远交换了个眼神,倒了杯茶递给一旁丫鬟,朝着陈太医的方向努努嘴,小丫鬟心领神会,端着茶杯就过去了,站在陈太医身后犹豫半晌,才唤,“陈太医……喝茶……” 声音跟蚊子似的,幸好周遭安静。 陈太医转身接过茶杯,又是和方才牛饮一般,喝完递还给丫鬟,分外客气地道了谢,呼吸看起来平复了些。这才转首看向出言不逊的那个大夫,冷嗤讽刺道,“是。我承认,我的确是拖了太医院诸位太医的后腿,也给陈家的脸面抹黑了……医术博大精深,我所学不精,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但是……我想不明白的是,倒是阁下你,既然医术精湛,为什么连死胎活胎都分不出来?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那个肚子里的是个什么鬼玩意儿,还装模作样地在那里安胎?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话音落,众人哗然! 云层越聚越厚,天色黑沉沉地压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风也停了,空气像是凝滞的浓稠的墨水般,呼吸间都是黏腻压抑的沉重感。即便是任何一个外行人,都被那两个字惊地下意识敛吸噤声。 “死、死、死……胎?!”朝云姑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间有些接受不能,“可若是死胎,这、这纤月怎么还能……” 宋元青对着身边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心领神会,第一时间走到了两个大夫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只等着一个结果。 死胎……姬无盐眉心一跳。即便没有生过孩子,却也知道一个正常女子不可能怀着一个死胎还能活蹦乱跳地到处瞎蹦跶啊……莫不是……她看向方才还在得意洋洋的那个大夫,对方显然也是被吓到了,一脸的不可置信……却因为事情太过出乎意料而失了反应。 但是另一位大夫反应快,讪讪笑着,“瞧您这话说的,之前自然是好好的。就是这一跤给摔没了的呀……怎地听您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姨娘自始至终都怀着死胎呢。陈太医,这怪力乱神之说可不兴有的……万一传出去,莫说咱们了,就是您也要跟着一道遭罪,丢了这顶乌纱帽都是轻的了……若是严重些,整个陈家都要获罪。陈太医,谨言慎行……” 言语间,暗藏威胁。 若是真的,可不就是怪力乱神之说嘛,当今陛下最忌怪力乱神之象。 几个小丫鬟吓得脸色都煞白,偏偏陈太医嗤笑一声,牛脾气一般地坚持,“到底是这会儿没的,还是用了什么古怪的手法留在了肚子里造成了喜脉的假象……想必两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这件事就算是闹到了叶大人面前、甚至闹到陛下跟前,该什么样的还是什么样,若因为说了实话而丢了乌纱帽,那这顶帽子不要也罢!” 姬无盐倒了杯茶,端着走到陈太医跟前,抿嘴一笑,冲着方才那位大夫说道,“您也莫要耸人听闻。一个姨娘的孩子是不是死胎这样的事情,想必还没有资格拿到御书房的书案之上去说……陈太医是我请来的人,若是因为得罪了叶大人而丢了乌纱帽,那我随时欢迎陈太医去我府上当差,虽然官位是没有了,这月例银子一定是比您如今的俸禄要高些……还能和您最敬佩的陈老朝夕相处,想必对您来说,也能算是因祸得福。” 陈太医当真是眼神一亮,冲着姬无盐拱手,“如此,当真是美事一桩……我就……静待佳音?”说完,竟还有闲心眨眨眼。 因着这一近乎于调皮的举动,凝滞的气氛稍稍活了些。 只是依旧沉闷。 像是盛夏午后,暴风雨前夕,那般令人窒息的闷热。 叶家大夫被无端指控,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当下对着宋元青行礼,高声说道,“大人,风尘居欺人太甚,大人当真不管管?” 第411章 带走! 言下之意,就是姬无盐和陈太医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用“死胎”之说将整件事嫁祸给叶家,从而风尘居就不需要承担半点责任。 陈太医当下就虎了脸,“胡言乱语!你要怀疑我医术不精,可以,咱们找名医、找神医,把整个太医院都叫上,真相总能大白。但是你不能质疑我的人品和医品!这是一个大夫的底线!”言之凿凿,气势震天。 对方蓦地一噎,虽是词穷,却仍哼了哼,似是不屑,“你们这些太医院任职的,还有什么人品医品可言,不就是主子让你们说什么,你们就说什么嘛,这以为咱们不知道呢?皇权压下来,你还敢说实话?” 宋元青脸色微微一变,有些难看,但到底是没有将言语之间的矛盾更大化,只作未曾听见。 陈太医平日里性子温和,很少与人脸红。这会儿却是冷着一张脸端着足足的气势,“旁人如何,我管不着。但是我作为太医这些年,本事没多少,却敢对天发誓,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亦是来自于彼时自己能力所能及的极限的判断。” “这一点,不管你们信不信,言尽于此。如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姨娘也是昏睡不醒,既如此,不如请了叶大人过来一道商议此事吧!也好让他亲眼看看,他花重金请在家里为自家姨娘安胎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从“死胎”出口之后,一直没说话显然被吓到了的那位身形比较瘦削的大夫这会儿才缓过神来,不管事实如何,但被人指着鼻子骂到这个地步,他自然是不乐意的,当下就怼着脸咆哮开了,“你才是个什么东西!你才是东西!东西!” 说完,回头“呸”的一声,吐了一口痰。 沈洛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的,就站在姬无盐身后半步,闻言嘻嘻一笑,“对,我们都是东西,你不是……” 瘦子大夫蓦地一怔,半晌,憋出来一句,“伶牙利嘴!” 宋元青觉得,陈太医有句话说得极对,这叶大人还是得请过来,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转身低声吩咐手下去请人,就见一旁树底下走出来个姑娘。那姑娘之前坐在院子角落里,又有大树挡了视线,很不惹眼。 竟是叶家的大小姐,叶宛如。 当下招了招手,将手下人叫住了,才略一拱手,低声打了声招呼,“叶小姐。既然叶小姐在此,那您看,这事是否需要找叶大人过来看一看?” “先不必了吧。”叶宛如对着宋元青有些尴尬,这也是她一直到这会儿都没有站出来露脸的原因之一。她不喜欢纤月,纵然纤月今日就在此处香消玉殒,她也不会觉得半分难过,何况……她早已隐有察觉那胎儿有些古怪,只是彼时以为,这是纤月对母亲、对叶家的忌惮和戒备,这会儿听陈太医说了鬼胎一事,她才恍然大悟。 “宋大人。”叶宛如微一行礼,“纤月并非父亲妾室,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通房,因着怀了子嗣,母亲念及她劳苦功高,才给了她半个主子的地位罢了。一个下人,我想还是不必惊动父亲了。倒是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宁大人介绍给叶家的那位名医,并非如他俩所言因为负责母亲身体健康抽不开身,而是纤月自己不愿名医安胎,吹了好几日的枕边风,从城外的犄角旮旯里,找来了这两位……据说信得过的大夫为她安胎。” “是的,这两位……并非如陈太医所言那般父亲花重金请回来的,而是纤月自己请回来的。” 众人闻言,都有些古怪地看向这一胖一瘦的两位大夫,脸生,操了一口不大地道的燕京话,想来也不是周边镇子的大夫。纤月一个小姑娘,之前干的一直都是伺候人的活,进了叶家之后虽然算是半个主子,却是连单独出家门的机会也没有,怎地就偏偏看上了这两个“其名不扬”的大夫的? 府上名医不用,偏偏找了两个“乡巴佬赤脚大夫”,这一点本就不合常理,再一结合“死胎”之说,便愈发细思极恐。 宋元青当下脸色一冷,对着早就做好准备的手下抬了抬下颌,“带走!” 胖大夫脸色一白,瘦大夫便已经急吼吼地叫嚣开了,“凭什么带走我们呀!姨娘是在风尘居出的事情,大人,您不查风尘居、不查危言耸听的陈太医,甚至不查姨娘,怎地偏偏要查咱们?他们都说燕京城官官相护,那时候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当真是让人不得不信啊!黑,这也太黑了!” 宋元青没搭理这些嘴皮子上的争执,只摆摆手,没什么耐心地,“嘴巴堵上,带回去!” 瘦大夫被堵了嘴,说不出话来,手也被反绑着,压根儿动弹不得,只能一个劲地伸出脚去踢胖大夫,“呜呜呜”地递眼色。胖大夫看了眼,收了目光,低着头没再搭理他,只是脸色比之前白了不少,气焰也低,被推着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似是欲言又止。 姬无盐打量了片刻,没说话,只按着对方被推推搡搡着离开了。 两位大夫离开后,陈太医又一次正色朝着宋元青开口,“宋大人……” 话音未落,宋元青已经摆摆手,“陈太医不必多言。您的为人众所周知……咱们自然是相信你的,何况还有叶小姐的证词,咱们就不在这里明人说暗话,真相如何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待本官严审那两位大夫,自然会还太医您一个公道。” 陈太医缓缓作揖,“如此,多谢宋大人了。” “不必客气。”宋元青抬手托住,未曾让那礼行全,只笑道,“姬姑娘同本官也算熟识,此事发生在风尘居,本官自当尽心竭力。” “是……”姬无盐颔首轻笑,“今日是我麻烦了诸位大人,改日、改日小女在此设宴,款待诸位,如何?” 第412章 现实的叶大人 “成。”宋元青应得爽快,“那……我就等着姑娘的这顿筵席了。” 说话间,就见小厮神色慌张地从外头小跑着进来,人还未到,声音先到了,“姑姑!姑姑!朝云姑姑……” 声音由远及近,跑到院子里的小桥上的时候,就看到身后跟着一人进来,一袭青布长衫,大步流星,后发而先至,三两步赶到那小厮后头,一把拎起对方衣领子,直接提溜着过来了。他长得魁梧而雄壮,一张脸上蓄了半张脸的络腮胡,看起来挺不好惹。 这位就是叶宛如的父亲,叶大人了。 彼时门口的动静不小,他这个时候过来显然是谁过去通风报信了,甚至可能还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了,以至于他人还未站定,已经开始发难了,“风尘居真是好大的威风!怎么的,现在撞了人了,倒是瞒着捂着的,想要息事宁人了?本官既然来了,这话就明明白白搁在这里……不可能!即便我儿最后安然无恙,你们风尘居……也别想再好好地开下去了!” 话既至此,显然是对后续发展还浑然不知。 也没看清在场多少人,只扯着嗓子放狠话,放完了才气势汹汹地扫了眼众人,蓦地微微一惊,“三爷……您也在?” 论年纪,宁修远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论辈分,宁修远和他同辈,偏偏,论官位、论地位,却需要尊称对方一声,“您”。 宁修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才道,“叶大人才是好大的官威,事情真相都不过问,就气势汹汹地放话来了……连人家风尘居开不开得下去,也成了叶大人一句话的事情,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要遭人闲话的。叶大人,慎言啊……”说着,一把按住了正准备插嘴的白行,回头冲着他摇了摇头。 “不是……”叶父正要开口反驳,冷不丁一抬头看到宋元青、又看到陈太医,同为在朝为官者,关系并不熟络,只算点头之交,这两位又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自己方才那番话搁在这里的确有些不合适……何况,还有一位还因为联姻之事嫌隙渐生…… 略一思索,叶父当即改了口,“呵呵,本官就是个武夫,说话不如你们文官文绉绉地咬文嚼字……但是三爷,这话糙理不糙,我的人来风尘居想着吃道菜,他家不卖便也罢了,怎地还能乱泼了水害人跌倒呢?对了,纤月呢?” 姬无盐倏地一笑,笑容讽刺。 气势汹汹地进来,什么都不问就开始发难,这会儿倒是才想起来问一问纤月……不知道纤月此刻若是醒着的话,该作何感想? 姬无盐指指那屋子,“里头。人晕了。” 叶父并没有过去,又问,“那我儿呢?如何?本官同你说……就看着你是个小姑娘家家的,本官不欲为难你,但是,若是我儿有个三长两短的,纵然三爷在这里,本官也是要拿你们试问的,大不了,大家伙儿都到陛下跟前去讨个说法……” 说起纤月肚子里的孩子,这话便明显多了起来。 姬无盐言简意赅,“没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叶父连连点头,蓦地才突然反应过来,豁然抬头,声音陡地拔高,“什么?!没了?!三爷,您听听、您听听,没了!我的好大儿,没了!三爷,这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是想着看在你的面子上,若是我儿平安无事,此事我就不追究了,可是你也听到了、也看到了,我儿没了!我叶家就要为此断了香火了!三爷,这一次,便是你的面子也不管用了……” “父亲。”言语激动处,却听姑娘家声音微凉,唤道。 叶父急吼吼的声音一停,这才看到宋元青后面的叶宛如,“宛如?你怎么也在?” 叶宛如缓缓地叹了口气,从宋元青身后走出来,一手按了按一边的太阳穴,近乎于语重心长地,“父亲。三爷在这里,宋大人、陈太医也在,你能不能先听他们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若风尘居真的有错,难道还能在这一时半刻间插翅膀飞走了?” 叶父一想,也是,当下走到石桌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大口才举着那茶杯冲着宋元青,“宋大人,你说,我听着。” 相比于火急火燎的叶父,叶宛如反倒像是家里头主事的那个。 “我来说吧。”陈太医上前一步,“纤月姨娘腹中的孩子本就是死胎,是通过一些虎狼之药用邪恶的手段强行留在了肚子里……听说姨娘之前刚被灌了红花没多久,这样的身子骨,按理说数年之内是不可能怀有身孕的,因此,我很怀疑……此次有孕本就是逆天而行。” 三言两语,就将死胎之事尽数说完,半点铺垫都不曾做。 叶父皱着眉头听着,一直等到陈太医说话,他还有些云里雾里的表情,半晌,才抬了抬手,“等等,陈太医……你的意思是,那胎儿本来就、就、就……就不是个活的?可……可之前怎么没人发现呢?” “您……不会是把脉把错了吧?而且这个女人家的……这个……”他蹙着眉头,指了指肚子这里,用一种难以启齿的表情说道,“您号脉的时候这胎儿不是已经没了吗,还能号出之前的情况呢?” 说他莽夫吧,可陈太医的话他没有直接反驳,只是提出了质疑,而且质疑的时候改口用了尊称。 说他细心吧,他进来真的是半点儿没关心纤月啊,方才一口一个“我儿”、“好大儿”的,这会儿却只说了“胎儿”,当真是现实呢。 可见,也是信了的。 陈太医说能,斩钉截铁的。却并没有费心解释如何看出来的。只是补充道,“大人若是不信,没有关系,无盐姑娘身边有个大夫,医术比微臣厉害,若是大人觉得需要避嫌,那还能找太医院的秦太医,或者其他太医……微臣相信结果都是一样的。” 第413章 孤独的战士 叶父不是没有怀疑,也不是不想找人来验一验真假,毕竟,在这之前,他还志得意满于叶家终于有后的惊喜里,连带着叶家后院都和谐了不少。 谁知……这喜悦还没着地,飘飘乎乎的,突然就像个肥皂泡一般地……破灭了。 怎么能够咽下这口气? 只是……孩子已经没了,不管陈太医所言是真还是假,左右这孩子已经注定没有了。若是此刻自己找了人来查,不管是姬家那位还是太医院的太医,总之,就是自己不相信在场这些人的证据,自家夫人还想着促成宛如和宋元青的婚事,最重要的是,皇后白家、宁国公府,都赫然在场,自己……得罪不起。 他是武官,却也不是空有四肢没有头脑的武官,方才气势汹汹冲进来,一是未曾料到这件事牵扯到了这些人,二来也是因为事发突然情绪难免失控,这会儿冷静了些,虽仍然坚持丧子之过风尘居并非无辜,却也不会急着在这个时候急吼吼地要一个说法。 叶父微微颔首,退让一步,“您的医术和医品,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倒也不必再找大夫、太医过来验过了……只是我这里的确也仍有一件事想不大明白,之前……府上也有专门两位负责安胎的大夫,为何他们却并未发现这纤月如此故弄玄虚?” 宋元青问他,“两位大夫,还是这纤月姨娘自己所选?” 略一沉吟,叶父颔首,“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彼时后院关系紧张,自己也信不过善妒的发妻,想着自己找便自己找吧。这些个女人若能因此消停些,便是天大的好事了。 宋元青将两位大夫带走的事情和原因悉数告知,叶父面色微变,半晌,才冲着面前那间屋子抬了抬下颌,问,“在里头?” “是……”宋元青颔首称是,想了想又加了句,“这会儿还没醒,若是叶大人不放心,留个丫鬟在这里看着就好。待醒了,情况稳定了,再送她回去。” 叶父低着头看着脚尖,半晌,对着叶宛如唤道,“小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忌讳,怎么往这个地方扎……这样,你先去外头等我,为父解决了这边的事情,同你一道回去。” 叶宛如还待犹豫,叶父摆摆手,脸色有些虎,言语却温和,“这些地方哪是你该来的?被你母亲知道了又要念叨你……快出去,爹爹我很快就好。” 叶宛如便只好应了,离开前,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姬无盐,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她选择站出来说出那些话,并不是因为风尘居、更不是因为姬无盐,她只是不喜纤月,更不赞成弦月这样损己害人还要连累叶家的做法。 她这般告诉自己,然后微微抬着下颌,带着几分骄傲与孤独朝外走去。 像一个孤单的战士。 而院子里,见叶宛如离开了,叶父才转首问陈太医,“陈太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有个问题,我想您对我如实相告……纤月她,经过这件事之后,是不是再也怀不上子嗣了?” 陈太医闻言,也是微微一愣,似有所感地朝他看去,目光有些沉重。半晌,低声应了句,“是……那次的红花本就让她元气大伤,本应好生将养着,养个一年半载、三年五载的,兴许还有机会。可如今,这般阴毒的法子,伤损的何止是身子啊……”还有功德。 他隐约猜到了叶父问这话的用意,心下虽唏嘘着,却仍然如实相告。 果然,叶父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对着朝云姑姑拱了拱手,“纤月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实乃罪行滔天,差点还连带着让本官误会了风尘居……此等心思险恶阴毒的女子,叶家是断断容不下她了。待她醒来,姑姑若是觉得她还能端个茶递个水的,就留在这风尘居管她一口饭吃,若是觉得不能……就将她丢出门去自身自灭吧。” 当真决绝而无情。 姬无盐低着头碾了碾指腹,“终究是叶家的姨娘……” 叶父却道,“姑娘说笑了,也算不得什么姨娘的,也不是一顶小轿正正经经抬着进的叶家……尊一声姨娘,不过是府上下人自作主张罢了。” 说完,兴许觉得这样的言论还不够将一枚弃子踩地死死的,又补了句,“当初这纤月也是包藏祸心,不好好伺候自家姑娘,偏一门心思地要爬男主人的床笫……不是本官不知好赖要当着你们这俩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这些个事情哈,实在是现在这样的小丫头多得很,往后两位姑娘嫁了人,平日里对下人也要注意着些……权当提个醒、提个醒哈!” 宁修远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叶父,舌尖抵了抵后牙槽,心里不大痛快。 姬无盐笑了笑,从容温雅地看不出一丝半点的情绪来,只眉梢朱红一点,似妖。 指尖端着一只空茶杯,轻轻地转着,“也是……母亲总说,姑娘家嫁人,最是要擦亮了眼睛,否则,枕边睡着的是人是鬼都不清楚,自以为眼巴巴地找了个依靠,殊不知,岁月平和的时候谁都像个人,但凡遇到些事情,对方脱了那层皮,就化身了厉鬼……吃人。” 说完,转身对着沈洛歆做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叶父一开始还频频点头,觉着这小姑娘终究是生意场上的,说话就是好听,不管说什么,都会附和着捧你场,不像这几个大老爷们,一个比一个像茅坑里的臭石头……可听着听着,反应过来了,感情,她说的不是纤月,是他自己?! “你……” “叶大人。”姬无盐转身正色说道,“这纤月不管是不是您的妾室,但她终究是叶家的人,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彼时她的卖身契,也在您夫人手中握着呢……这人如何定夺,风尘居不能代劳,也不敢代劳。待她醒来,咱们这边会亲自差人将纤月给大人您送去,届时,是赶还是留,全凭大人定夺。” 第414章 悲哀的弃子 屋子里,隐约间传出来一些窸窸窣窣声。 纤月醒了,却没有声张,只安安静静听着外面的交谈,兴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说着陌生的言语,让她一时间竟有些愣怔。那些话里的每一字,都像是一只只蚂蚁,从不同的地方钻出来,爬进她的四肢百骸里,全身上下都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疼。 她想,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竟觉得与恶魔做交易、不惜以身作局,便能将自己憎恶的那些人统统打下地狱去。 她恨叶家,恨叶夫人、恨叶宛如,但归根结底,更恨姬无盐、风尘居,若非朝云姑姑将自己送去姬家伺候姬无盐,若是姬无盐不曾将自己卖给人牙子,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以,那人找到自己,说可以为她报仇,前提是她需要帮忙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她想也不想的,就答应了。 时值深秋季,绝大多数的饭馆里都没有莲蓬了,即便有,也不会堂而皇之地拿出来售卖,否则,岂不是不打自招地证明了自家食材并不新鲜?纤月便是这般想着,才选了这道菜的。 纤月选了这道菜,借此用蛮不讲理的态度将事情闹大,众目睽睽之下跌倒在地伤了腹中胎儿,再由一早守在门口的眼线跑去添油加醋地告诉叶父。可想而知,想儿子想了一辈子的叶父一怒之下自然大事再化大,姬无盐想要救风尘居、想要息事宁人,只能去找白家。 众所周知,叶家这些年近乎于平步青云,仰仗的就是叶夫人这位手帕交。 这是那人同纤月说的,至于为什么要让姬无盐去找白家,对方却没有说。纤月问及,他只说想要活命的话,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只此一句,纤月便再不曾过问过。 她相信那人说得到便也做得到,她只要报仇,只要姬无盐和白家都不得好死,其他的……她不在乎! 原以为,心中除了恨意,再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些许期待,可这会儿听着一墙之隔的男人用熟悉的声音说着那么冰冷绝情的话语的时候,还是觉得难过……毕竟,也曾言语温存、也曾耳鬓厮磨,也曾让人期许过,枕边人就是携手此生的良人。 泪水沿着眼角滑落,滑过鬓角,一路流到了耳朵里,像是蚂蚁缓缓爬着,簌簌地痒。 纤月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帐幔顶上,那里挂着一枚平安扣,四下无风,平安扣静静垂着,她便只静静看着,脸上半分表情也无。 院子里,叶父还不知道纤月已经醒了,又或者知道,却也浑然不在意,他只坚持着纤月只是府上的下人,如今下人犯了错、在外头丢了人,自然是不能再要了。他说,“府上下人的事情我一个武官自然是懒得去管的。卖身契的确就在我夫人手中,今日回府我便让她将纤月的卖身契送去人牙子那儿……是叫王婆吧?待纤月醒来,烦请朝云姑姑将人送去她那吧。” 他说自己一介武人,不管内宅后院的事情,偏偏又知道这人牙子叫王婆。 前后矛盾得很。 姬无盐低着头,只捻着衣袖上刺绣的纹路,无人得见的表情里,满目苍凉。叶父见朝云沉默,只以为是默认了此事,便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对着宁修远等人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这件事重重拿起,轻轻搁下,原以为要闹地天翻地覆,谁知道就这样……结束了?当事人都不想追究,那……宋元青颇有些古怪地想,自己带回去的那两个大夫,到底算是有罪,还是没罪? “总是要审一审的。”宁修远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温和出声提醒道,“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大夫,一个丫鬟出身的姨娘,就凭这三个人,怕是还做不到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宋元青心领神会,“您的意思是指……还有幕后黑手?” 宁修远沉默着点点头。 宋元青顿时了然,心神一凛,拱手,“宁大人放心,下官这会儿便回去将那两位大夫严加审问,一定会问出幕后黑手来……告辞。告辞。”说着,又冲着众人一一拱手,这才带着手下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院子一下空了大半,剩下的都是“自己人”,沈洛歆看看陈太医,才道,“其实,我猜得到这幕后黑手是谁,倒也不必宋大人回去严加审问……” “要审的。”白行摇头,“咱们猜得到,那是咱们的事情,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若是宋元青真的能问出一些什么来,就是实证了。” 沈洛歆讷讷点了点头,却也隐约间觉得,就算真的有证据能证明黑袍天师有罪,朝廷大概率也抓不到他……自打那日皇宫御花园里一别之后,自己就没有听到过他的任何动静了,原以为林一这个人要么是那日在皇宫里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要么是已经彻底放下了那些过往,终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沈洛歆喃喃着,有些摸不准头脑。 林一这人吧,有些疯狂、有些神经质,做事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看起来毫无章法,也没有目的性,就像是池子里那条最活跃的鱼,惯会搅弄一池浑水。 “浑水……好摸鱼。”白行道,表情和平日里有些不大一样,看起来更加安静些、也更加睿智些。 沈洛歆打量片刻,却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里头这位女子,如今已无大碍,待她醒来,静养一段日子就好。”陈太医也起身告辞,告辞之际欲言又止地冲着姬无盐张了张嘴,唤,“姬姑娘……不知……不知您府上那位,最近可得空?可否……上门拜访?” “自然可以。”姬无盐颔首轻笑,“陈老同我说起陈太医,说您是陈家后辈之后品行能力俱佳之人,若是有机会,他也想要同太医您叙叙旧。不若……明日?明日姬家略备薄酒,静待太医?” 陈太医眼色一亮,频频点头,“可!可!明日一定到!那……今日……暂且告辞?” 第415章 又狠又傲 陈太医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离开的时候脚步轻快健硕,倒似天降喜事般。 陈老的确同姬无盐评价过这位陈太医,只是原话并非如此。陈老的原话是,陈家的这位后辈,天赋比较差,后天倒是勤奋,是以能力一般,但胜在品性极佳,是以,比太多人都要好一些。 这般评价,已是极高。彼时姬无盐便问他,想见一见吗?陈老微微迟疑,只说,随缘吧……说完,眼神微微落寞,叹了口气。 显然是想见的。 于是……这“缘”不就到了吗? 姬无盐目送着陈太医离开,正准备进屋去看看纤月,却被朝云拦了。她皱着眉头苦口婆心地叮咛着,“姑娘当真是不知道轻重,里头您不能进去。想做什么,吩咐我就是了……” “你不也是还未成婚的姑娘家?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姬无盐反驳着,说完又不甚在意地喃喃,“这叶大人倒是避嫌,也没见叶家如何顺风顺水诸事顺遂呀。” 朝云眉头愈发拧巴,“宁可信其有……图个吉利总是好的。纤月这丫头,不是什么乖顺的性子,叶家不收她,咱们也不能接这个烫手山芋。今日我去街上寻个大夫为她调理着,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待她身子好些了,我就依言将她交给王婆去……如此,就算是闲言碎语也落不得咱们这儿来。姑娘觉得如何?” 姬无盐明知纤月已经醒了,闻言却也只是颔首道,“就依照你说的办。” 此事既定了,朝云便也催着姬无盐离开了,“姑娘早些回去吧。此处乌烟瘴气的,怪闹心的……您和沈姑娘待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还要我分心来照顾你们……快回去吧。”说着是“照顾”,实际上却是“监督”,就担心这两个小丫头鬼神不忌的到处乱跑。 加之还有白家和宁家两位爷在,四个主子待在这个本来就不大的院子里,倒是让风尘居的丫鬟小厮们束手束脚的。 姬无盐自然也明白这点,当下只是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才带着几人离开了。 当晚,朝云亲自跑了一趟风尘居,说是纤月不知道何时醒了,竟然在谁也没有惊动的情况下,悄悄地走了,说完,叹气,只道这纤月的性子当真是傲,到了这步田地了,感觉还是天地无畏不知道服个软…… 姬无盐并不觉得意外。 纤月醒得早,叶父的那些话,她自然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朝云说得对,纤月性子傲,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铆足了劲儿地想要跳出丫鬟的命途去。只是,目的是好的,方法却是错的,她选的对象更是错上加错,叶家是叶夫人当家,叶大人有贼心、贼胆却小,大抵就是靠着对儿子的执念,才有了那么一点点的胆量。如今既知在纤月身上子嗣无望,怎么可能还愿意为了她得罪了叶夫人? 纤月瞧不清,自然心灰意冷。 “就怕她又躲起来生什么坏心思。”朝云皱着眉头,评价道,“这丫头,又傲,又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对此,姬无盐很是认可,“心是狠,只是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倒不如老老实实脚踏实地的过日子,还能当个家做个主。” “姑娘是知道这幕后主使了?那为何不告诉宋大人呢,这样歹毒的心思,就该抓起来一辈子见不得天光才是!” 姬无盐靠窗站着,闻言转了身去看夜色深浓,无月的夜,暗沉沉地压着,亦无风,院中的树叶都纹丝不动。她缓缓叹了口气,半晌,轻声说道,“我倒是也想将他抓回来啊……总觉得,抓住了他,许多事情也就能够迎刃而解了。” 朝云一愣,脸色骤变,“莫不是、莫不是大姑娘的事情也……”话说到一半,突然的戛然而止,终究是问不下去了。 姬无盐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 夜幕沉沉,天际深邃处,东宫李裕齐的寝殿里,灯火通明,却又安静地落针可闻。这几日,整座本来时常歌舞升平的寝殿,都是这样压抑地安静着,连呼吸都得敛着。 这是李裕齐吃醉了酒不省人事之后的第三日,人还没醒,每日里由宫人灌些汤药下去,醒酒汤自然是少不了的,最重要的是一些滋补的汤药,以此保证太子殿下能活到他醒过来。 贵妃已经从皇宫里搬出来住进了东宫,日夜守着,她坚持自己的儿子是被人下了毒,于是三日的光景,太医来了一次又一次。 皆是无果。 不管从哪方面看来,太子殿下就是吃酒吃醉了,醉到不省人事。 对此,贵妃是不信的,也不能信,她坚持自己的儿子“这辈子除了在一个女人身上栽倒了一回之外,从来都是清心寡欲、言行端方,至于那些个一国太子不应该有的臭毛病,那是一个都没有,譬如,酗酒,譬如,纵情声色。” 总之,太子殿下兴之所至小酌一两杯,那是正常的,但要说喝到这个地步,却是万万不可能的!贵妃坚持太子就是被人下了毒,至于太医们为什么查不出来,那是太医无能,都该拉出去通通处置了! 此话传到皇帝耳中,本来对贵妃未经同意就私自出宫的举止睁只眼闭只眼的皇帝当即勃然大怒,直接下旨令贵妃回宫,又撤走了东宫所有的太医,俨然就是让李裕齐自生自灭去了。 对于此事结束得如此快刀斩乱麻,最高兴的莫过于陈太医。 毕竟,若是照着贵妃娘娘行事的风格,只要太子没有醒来,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不出意外都要值守太医院,若是如此的话,姬家的那顿饭便是吃不到了,这陈家天才的面,也是见不到了。 是以,当第二日陈太医早早地来到姬家,握上了陈老的手,端起了下人准备的茶点之后,他仍然唏嘘,“幸好幸好……幸好咱们陛下还是明事理的,没有任由贵妃娘娘治罪整个太医院……” 第416章 前辈 姬无盐作出恰到好处的吃惊表情,问陈太医,“这太子还没醒呢?就算是将人整个儿泡在酒缸里泡上一整夜再捞起来,也不会醉这么久呀……陈太医,莫不是真的有些咱们都不知道的毒药?” 陈太医本欲摇头否定了,却又抬头看了眼陈老,试探地唤道,“前辈……您觉得呢?”他坚持称呼陈老为前辈,谁劝都没有用,恭敬又有礼。 陈老本来正低着头喝茶,眼观鼻、鼻观心的敛着,后辈的眼神太过于热切,让他不得不将平素的为老不尊都收起来,端着架子当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只是,他平素里散漫惯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前辈”该如何当,便只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抿着,看似高深莫测,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 陈太医见他没反应,又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前辈?” 姬无盐摸了摸鼻子,咳了咳,“咳咳!”这小老头儿平素看着机灵,这到了自家小辈跟前,倒像是木讷了许多,姬无盐一边暗自有趣,一边提醒道。 陈老恍惚间回过神来,也没听清陈太医在说什么,只隐约间好像听他问了什么,拳头抵着嘴巴“咳咳”地咳嗽,一边朝着姬无盐递眼神,偏偏,那姑娘铁了心地看好戏,半点拔刀相助的意愿都没有。陈老无奈,又不能暴露出自己紧张地压根儿什么都没听清的事实,只得含糊其辞,“嗯、嗯……那你觉得呢?” 姬无盐抿着嘴笑,眉眼间都染了细碎的笑意:这小老儿好面子。 陈太医却不知道“前辈”这是在抖机灵,只以为是高深莫测的陈老对自己作出的考验,当下正襟危坐,就跟儿时在学堂里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似的,“前辈。晚辈觉得,若是毒,自然会对身体肌理造成伤害……”说完,看了眼陈老。 陈老“嗯”了一声,捋了捋自己保养得宜的胡子,暗忖,毒?他们说到了毒?他点点头,又道,“继续说。” “是……”陈太医暗暗松了一口气,对着一桌子的菜连筷子都没拿起来过,只紧紧攥着手中的茶杯说道,“太子虽然昏迷不醒,但不管从身体肌理、还是旁的症状,都没有半点中毒的迹象,怎么看都像是醉了。晚辈虽然也不清楚太子为什么会醉到这个地步,暂时还不能回答姬姑娘的问题……但是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就存在这样一种烈酒,一杯就能醉上这许多日……就像,七日醉那样的酒。” 陈老捋胡子的动作认真了几分:哦,他们是在说李裕齐那个酒。当下心中笃定了几分,朝着姬无盐丢过去一个不太友善的眼神,这死小孩,藏着掖着的…… 姬无盐却没注意到他的举动,只支着下颌饶有兴趣地问陈太医,“对对对,七日醉之前我在江南也听说过,说是喝了一口就要醉上七日的。莫不是……就是这种酒?” 陈太医摇头,“并不是。太医院的太医们一开始都怀疑是七日醉,可是检查后发现不是……若是喝了七日醉的人,体内会有那种药物的残留,可太子殿下没有。而且咱们检查过那夜他在花厅里喝的酒,就是一种并不常见的烈酒。” 说着,又看陈老,“前辈,您……您是否有些许头绪?” 陈老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绿色菜,缓缓的咀嚼、咽下,才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都说了,不用前辈前辈地叫我,当不起。这些年啊……老夫在江南,懒散惯了,就是治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你说的那些呀,我是不大明白的。” 陈太医怎么可能相信,但他为人性子本就绵软,此刻对着自己敬仰多年的前辈,更加不可能反驳只言片语,只讪讪应着,“您谦虚了……” “不是谦虚,是当真没什么才华。所谓天才之名,不过是别人强加于我的,都是虚妄……”陈太医缓缓地搁下抿了许久也没抿完半杯的茶水,只觉得口中满满的都是绿叶菜的味道,他皱着眉头,暗忖着这前辈的风范也不好端,对着满桌子的肉,偏要嚼什么劳什子的菜叶子。他靠着椅背,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陈太医,正了正神色,“你……” 对方愈发的挺胸收腹,与有荣焉的样子,“前辈,您请说。” 陈老又皱了皱眉头,“你……你是太医啊。” 有些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陈太医没听明白,抬头看看陈老,又看看姬无盐,姬无盐低着头在吃菜,她没什么风范要端,满桌子大半都是她喜欢的,她吃得大快朵颐。 陈太医老老实实地开口问道,“不知前辈是何意?” 陈老两条眉毛都拧到一块去了,他说,“太医院,本就是全国最厉害的大夫才能进去当差的地方。如此说来,你就是这最厉害的大夫里面的一个,便是自封一个‘神医’之名也不为过。何必如此谨小慎微地好像低人一等?不瞒你说,我是被陈家赶出来的,离开前我就对天发誓过,不提来处、不念归处,不收徒、不授业。可你不一样……我听说,你在太医院多年,从不提陈家之名,所有同僚只以为你正好姓‘陈’而已……” 陈太医张了张嘴,有些紧张,甚至忘了自称晚辈,“我……我就是觉得,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会被陈家丢脸……” “那我且问你,这么多年,整个太医院可还有别的陈家人?” “没、”陈太医见陈老虎着脸的样子,愈发紧张,“没了……” “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你总说自己才疏学浅,可说到底,整个陈家……也只有你一个人进了太医院啊。”陈老手中筷子敲着茶盏,敲得“铛铛”响,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若非陈太医坐在他对面,这筷子敲的可能就是陈太医的脑袋了。 陈老重重叹气,“陈家没落……不是因为我的离开,而是你们这些明明出色的后辈,自认才疏学浅不愿自报家门啊!” 第417章 破誓 陈家没落,所有人都说,是因为天才少年陈崧的陨落。 所有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即便会有那么一两个不同的声音,也会被淹没在鼎沸人声之中。 姬无盐搁下手中筷子,半起了身子给陈老倒茶,轻笑,“您悠着些敲,可贵了。” 许多年积攒下来的满腹牢骚,被这么一打岔,就好像被打散了似的,再出口倒有些刻意了。陈老目色微凝,瞪她一眼,低声抱怨,“多事。” 姬无盐笑他,“既是关心后辈,就好好关心着。你这样虎了吧唧的,倒似骂人一般……我同你相处多年,能知道你疾言厉色之下的关切和期待……可人陈太医第一回见你,只以为你是瞧他不上,心灰意冷之下,再不敢来见你,你到时候就后悔去吧!” “不、不会的。我知道前辈是为了我好、为了陈家好。”陈太医倒是先急了,连忙保证道,“只要前辈愿意,晚辈便是日日到访也甘之如饴。” “每天过来干什么啦?”陈老哼哧一声,“太医院当差这么好当的啦?皇粮这么好吃的啦?” 陈太医一噎,下意识觉得对方是嫌烦。天才陈崧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小,却也有些记忆了,只是彼时长辈们语焉不详的,他知之甚少,只知族中老祖宗们似乎都动了怒气,随后就传来了天才少年陨落的消息。 随后,长辈们就开始明令禁止任何人再提起此事,明明世人还在唏嘘陈崧陨落,可陈家从上到下却似铁了心地要遗忘这个人似的。如今看来,当年大约是不欢而散的,自己这个陈家后辈,大概在这姬家也不受欢迎……陈太医这般想着,只觉得今日来得实在唐突。 姬无盐看着这两位都有些年纪却还在学小孩子一般你不说我也不说的戏码,连连摇头,为陈老翻译着,“陈太医,你莫要看这个小老儿凶巴巴的不招人喜欢,说话也不讨喜,其实他心眼儿好,就是担心你因为要来见他,误了太医院的差事丢了官职。” 陈老面色微赧,“你这死丫头今日话真多。要你多事做什么?”话虽如此,却没有反驳姬无盐的话,显然是对此表示默认。 陈太医的眼神倏地亮起,直勾勾看向对面,“自不会耽误了差事。主要是……晚辈在太医院也没什么要职,平日里也就是给各宫贵人们研制些香料或者胭脂……最多就是调理调理身子骨的。说来也是惭愧……” “有什么好惭愧的啦?”陈老却哼哼,“这样才是最安全的晓得不?你看看历朝历代,那些个给皇帝看病的,或者委以重任研制不老药的,哪个不是年纪轻轻就没了的?不划算!这差事再好,首先你要活着,活着才能有命去享受、去光宗耀祖……当然,光宗耀祖也没什么好的,主要是要活着。” 话糙理不糙。 陈太医含笑应着,正襟危坐,“前辈所言极是。是以晚辈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也就近日……陛下龙体有些欠安,秦太医几乎每日都要去陛下那处,晚辈才需要在太医院当值留守。” “陛下龙体欠安?”姬无盐也没遮掩,直截了当地问道,“可无碍?” 陈太医顿了顿,才道,“无碍。兴许是前几日温度骤降,染了些许风寒之症,只是不知怎的,有些反复,几日下来也是时好时坏的……若是换作咱们寻常人,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只是搁在陛下身上,总是紧着些。昨儿个秦太医回来,直言这几日被神情紧张的后妃们念叨地耳朵都起了茧子了。” “也是。陛下便是打个喷嚏,太医院都要震三震。”姬无盐笑笑,说着玩笑话,“这太医院的差事也不好当。陈老所言,的确如此,您这样的差事最是安全稳妥。” “话虽如此……”陈太医看起来有些落寞,扯着嘴角笑了笑,才道,“谁人没想着趁着年轻大展拳脚呢……好不容易进了太医院,却只能围着后妃们打交道……做大夫的,难免会想着多见识见识疑难杂症,若有生之年能治好一个或者两个前人从未治好的病症,此生便也无憾了。” 陈老搁下手中的筷子,今日第一次,以一种认真到仿若审视的表情打量对方。 天赋不高,做事稳妥努力,这是陈老对这个后辈的第一印象。如今,这个印象仍然没有改变,只是多了一条,有些野心。陈老抱着胳膊,兀自盘算着,一边将对方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地审视了好几圈,一边啧啧地摇头,“啧”地陈太医搁在膝盖上的手都在用力,整个身子绷地紧紧的,像等待最终审判的信徒。 姬无盐对这个故弄玄虚的小老儿很是无语,一边招呼着陈太医用膳,一边拿了筷子去敲陈老面前的碗,“快吃,有什么话,待吃完了再说。菜都凉了,厨娘最烦别人糟蹋她的菜,小心着她明儿个断了你的膳食。” 陈老这才松了抱着的胳膊,却仍在打量陈太医,半晌,似是下定了决心般,问道,“你方才说,想着趁着年轻大展拳脚。可如今……你这年岁,也不算年轻了……我且问你,可还有那样的踌躇满志?” 陈太医微微一愣,下意识抬头,四目相对……对方意有所指的潜台词太令人怦然心动,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很用力地点,以至于脑袋上的木簪子都歪了,他也顾不上,一边点头,一边应承,“有!一直都有!还望前辈指点!” 陈老摩挲着指尖,他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姬无盐,才收回目光盯着自己面前的碟子,轻声说道,“其实你也该猜出来了,我不大喜欢陈家。但我觉得你尚可……虽然年纪大了些,天赋差了些,不及沈洛歆那丫头。但心性比她沉得住气。从陈家出来那阵子,我发过誓,此生不收徒、不授业。如今,我愿意为了你这个陈家后辈破此生唯一一次的誓言……” 第418章 讨一个要求 陈太医整个人都激动地在打颤,若不是陈老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手心朝下按了按,想必这会儿他已经跪到陈老跟前敬茶去了。 “我今日破誓,自然不可能全然是为了你。”陈老示意对方稍安勿躁,平素总带着几分笑意的脸上,半分表情都不见,“我不太喜欢陈家,自然对陈家的后辈便也没有那么多的怜悯相扶之心。是以,在此之前,有几件事,我需要此刻同你说明白。” 陈太医愈发脊背笔直,“您请说。” “一来,你要明白,即便有我在前面带路,你想要在这条路上有所建树仍非易事……毕竟,你所求的,便是我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半只脚都跨进了棺材里,也不敢说自己小有所成。前路难行坎坷,你当知。” 这意思……当真是提点自己么?陈太医满眼放光,挺胸收腹,“是。晚辈明白,晚辈定会戒骄戒躁,纵然前路再如何艰险难行,也绝不退却半步。” 当真豪言壮志。 陈老捋了捋胡子,也被这位后辈的耿直模样惊了一惊,他咳了咳,才道,“嗯……其二,我向你讨要一个要求。要求内容我如今不说,总之,不是令你为难的要求,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是!晚辈答应!”陈太医想也没想,就应了。莫说一个要求,便是十个八个、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应! 陈老缓缓坐直了身子,姬无盐搁在桌子底下的手却是轻轻一颤。 陈老方才看向她的那一眼,足够轻描淡写,亦足够重若千钧,其中深意并不难测。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半晌才开口唤道,“您……” 话音刚出,便被陈老给拦了,“丫头,这件事同你没有关系。你莫要作声,在一旁看着就好。”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姬无盐皱着眉头,之前陈家那边的消息没有同陈老说起,但想来他自己也清楚陈家不可能没有动静。这个时候他打破誓言,将自己毕生所知倾囊相授,打的什么主意,姬无盐根本不必问,也知道这小老儿是担心他自个儿稍有不测,往后自己这边无人护着…… 说什么沈洛歆心性不如陈太医沉稳,实际上不过是担心沈洛歆终有一日要嫁人生子,不可能一辈子守在姬家做一个大夫……这个小老儿啊,当真是步步谋算,什么细节都考虑进去了。 陈太医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自然不会注意到姬无盐脸色之间的细节,他端着茶杯认认真真地敬了陈老一杯茶,即便陈老百般推辞,只说自己并非收徒,无需多礼,却也拗不过耿直的陈太医,到底是受了这茶。 陈太医觉得一下子抵达了人生的巅峰,他想,即便未来的某一天,他真的能用毕生所学留下一点什么、或者改变一点什么,但究其最初的那一步,一定是此时、此刻,从眼前这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接过这一杯茶的那一刻开始。 接下来的一顿饭,他吃得多,喝得也多,最后带着几分酒意志得意满地走了。 陈老想送他,被姬无盐一把拽住,扯着嘴角冲着陈太医笑,“我让下人送您……陈老喝多了,我扶他回院子歇息去。” 那笑容阴气森森的。陈太医打了个激灵,再要细看却又觉得明明温暖和煦得很,想必是自己当真喝多了……当下连连摆手,“无妨、无妨,前辈要紧,我能自个儿走……放心、放心!” 说着,避开了丫鬟搀扶的动作,一路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寻思着,前辈酒量着实很差呢,都没见他怎么喝酒,怎么就醉了呢…… 那头,陈老瞪着一脸坦然的姬无盐,对这丫头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着实不齿,“我怎么就醉了?老头子我什么时候喝酒了?你这小丫头说话愈发地不靠谱……一个劲地在一个小辈面前编排老头子。”说着,哼哼着就要回去。 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姬无盐靠着椅背看着下人收拾桌上的碗筷,任由陈老气哼哼地往外走,瞧着他走得差不多了,才道,“您今儿个若是如此就想蒙混过关的话,你最好今夜都睁着眼睛莫要睡着……不然,我一定会将你五花大绑直接送回云州去。” 陈老脚步一顿,讪笑着转身看来,冲着姬无盐咧嘴一笑,“谁要蒙混过关了?谁要走了?老夫我就吃多了,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 “是嘛。若是如此,自是最好……看来是本姑娘误解您老人家了,您没有因为那些未经我同意就胡乱作出的安排而想着蒙混过关……那来吧。”姬无盐冲着他招招手,“也莫要消食了,您今日吃的比平日少多了。过来陪我喝杯茶……顺便同我说说,你向陈太医讨要的那个要求,是什么?” 陈老站在回廊的台阶之下,身形并不高,又因着地势的落差,不得不仰面看向姬无盐。 他笑笑,搓着暗红木柱上斑驳脱落的漆,喃喃,“不是还没提嘛……您都全程看着的。问当朝太医要一个要求,指不定往后还能救咱们一命是不?啊哟,这古厝当时怎么修缮的宅子,才多久,都掉漆了……瞅瞅,是不是掉漆了?当真是靠不住。” 这话题转得分外生硬。 姬无盐看着那个盯着柱子跟盯稀世名贵药材似的老爷子,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老爷子。”她唤他,她极少用这个称呼叫他,叫得陈老心颤,半晌,她才继续说道,“陈家的消息……我不是故意瞒着您。您不愿理会陈家,我是知道的,自然也不可能让他们闹到您跟前来……您在庄子里这么些年,看似是在那颐养天年,却也替我们照顾了一庄子的老老少少,但凡他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您在管着……这份心意,我从未说过,却不代表我从未看到,或者视而不见……” 突然的感性,让陈老抠着漆的指尖倏地一顿,他笑了笑,“不足挂齿的事情,提了作甚……” 第419章 皇帝安危,匹夫有责 “怎么就不足挂齿了?”姬无盐倒了茶推过去,“叶家那两个无良大夫,都是花重金养在府里的。你在庄子里这么些年,可曾说过姬家什么恩惠?” “瞧你这话说的,我在姬家这些年,吃穿用度可不都是姬家在安排?你这小丫头,年纪轻轻,脑袋倒是不好使唤了……”陈老并不愿说起这个话题,“你要继续同我讲这些有的没的,老头子我可真要生气了!” 说着,又觉得自己这口气有些重,叹了口气,才道,“若是没有姬家,便也没有如今的我了。彼时万念俱灰之下的帮扶之恩、开导之义,又怎么可能是黄白之物可以衡量的。丫头……即便没有这次的事情,我也已经在考虑找个继承衣钵的后辈了……我老了,我可以守着你外祖母……可你还年轻,往后谁来守着你?” 姬无盐嘴角微抿,没什么说服力地反驳道,“我哪需要什么人来守……” 陈老拎着下摆拾阶而上,走到姬无盐跟前,将她散落的碎发抚到耳后,敛着眉眼慈和地端详着,“我这一生,注定没有子嗣……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娘,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孙女儿,亲生的!旁的小老儿我没什么能力,帮不上忙,但若是这一块都没有帮你安排妥当,便是进了这鬼门关,也是不得瞑目的。” “你说你不需要人来守……可我瞧着,你这丫头惯会逞强,什么都喜欢揽在自己身上……方才听了皇帝龙体抱恙,又有想法了吧?”他一脸了然,说着,敲了敲她的脑袋,下手却极轻。 姬无盐不瞒他,拉着他在身边坐了,才道,“是。之前去贵妃生辰宴,洛歆在御花园里撞见了黑袍天师林一,听说彼时他在假山后面和太子说话。但我总觉得他应该不会单纯是进去找太子的……是以,这段时间我一直有关注皇宫那边的动静,只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时隔多日,我不太确定皇帝这次的小毛小病,和林一有没有关系……” 陈老眉目慈和,只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那我且问你……此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嗯?” “太医院人才济济,就算整个太医院都不济事,还有全天下的能人异士。皇帝的病就算和林一有关系,那我且问你,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姬无盐张了张嘴,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说,可真的到了嘴边,却又好像怎么说都有些不大对,要说有关系吧……好像也没什么关系,要说没关系吧,皇帝一旦出事,整个东尧可能都要乱一乱,到时候,江南必被殃及。 半晌,她喃喃,“真要说有什么关系……大概就是,皇帝安危,匹夫有责?” “既然匹夫有责,那自然有匹夫们去操心!莫说皇权动荡,便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去顶着……”他又敲她,“你再看看你,什么都冲最前头去,就你这样的性子,别说一个陈太医了,便是放上十个八个的,我也不放心!” 姬无盐讪讪地笑,从善如流,“是是是……那就麻烦您给我找十个八个陈太医过来了。” “想得美!” “你瞧你这小老儿……”姬无盐挽着眉眼,满脸促狭着笑嘻嘻的,“方才我说不要人守着吧,你不肯,如今我尊重你的意思,你又不愿……着实难伺候。” 陈老一噎,哼了哼,转身就走,实在不想搭理这个格外不着调的浑丫头。只是……转身的刹那,脸上的表情却渐渐沉默下来。陈家不是什么善茬,能想到用整个家族的妇孺老幼试药的,都是一群没有底线的疯子……这一点,姬家任何人都比不上。 何况,此刻燕京城中只有一个小丫头,他不能让小丫头在陈家面前吃了亏去……陈老一边盘算着,一边跨出院子的门槛,背着手缓缓走着,平日里佝偻了几分的脊背,此刻也是分外挺括。 …… 当日,朝云跑了一趟叶家,叶大人不在府上,叶夫人接待的人。对于风尘居没什么好印象的叶夫人连坐都没让人坐,只问了来意。 听说纤月不见了,微微抬了抬眉眼,“哦?”了一声,随口念了句,“没了便没了吧……那般包藏祸心的女人,大人念在好歹也算露水情缘一场的情分上不予追究已经仁至义尽。今日一早,她的卖身契我就已经交给王婆了,以后这人是死是活的,跟我叶家也没什么关碍了,纵然是隔几日被发现抛尸路边,那也是她自己的命数……和你风尘居,也是没什么干系的。” 说着,端起身侧茶杯,微微翘着兰花指提了杯盖拨了拨茶水水面,慢条斯理地掀了眼皮子看过去,温温和和的,“朝云姑姑……你觉得呢?” 都为叶家二度怀胎了,于他们口中却只是露水情缘一场,也不知道此话被纤月自己听见,又该是如何心神皆伤……只是朝云从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今日走这一遭,也是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而已。此刻闻言,颔首称是,道,“告辞。” 这叶家,她是当真不愿再来了。 …… 翌日,李裕齐还没醒来。 倒是昨儿个递了帖子说一早过来拜访,有些问题尚有些不大明白想要登门求教的陈太医,派了身边小厮过来说是来不了了。姬无盐问了才知道,陛下这“风寒”愈发严重,咳了一整夜,整个人精气神都不好了,是以,心情郁卒之下,将彼时伺候在身边的太医们都拖出去打了二十板子。 这病还没好,太医们倒是倒下了一大片。 于是,本来轮不到这种“美差”的陈太医也被连夜传进了宫中随身伺候去了。 大抵是陈太医提前交代过,是以这个小厮对姬无盐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还在感慨,“陛下之前的性子很是温和,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次这病拖的时间有些久了……倒是暴躁了不少。” 第420章 看着我、信任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些话着实有些耳熟,彼时钱嬷嬷也说过,上官鸢在出事前的一段时间里,脾气比之前暴躁许多,下人稍有犯错怠慢,就会被拉出去责罚。 只是,单凭这点,并不好证明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毕竟,小厮所言也的确有几分道理。姬无盐听着,温和地笑了笑,叮嘱道,“我这边无妨的。同你家大人说,往后过来不必递帖子的,随时可以来……倒是陛下那边,小心应对着,毕竟伴君如伴虎。” 小厮颔首称是,“多谢姑娘关心,小的定然一字不差地转达给我家大人。告辞。”说着,行了礼,才退了出去。 时值深秋季,本就是风寒多发季,皇帝这风寒来得也不算古怪。只是这时好时坏地拖了许多日,药也是对症下药,没什么玄乎的东西在里头,但就是实在闹不明白一群全国上下最最厉害的大夫,凑在一起为什么连个头疼脑热也治不好。 莫说陛下不明白,就是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 只是这古怪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谁也不敢第一个提出来,只能照着风寒之症继续开方子。 宁修远去宫中看了两趟,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回来后他同姬无盐说起此事,说是两位郡王随侍寝宫里,也没他什么用武之地,只看了两眼便出来了。 有些发热,有些咳嗽,他不擅医理病症,瞧着也只觉得是风寒。 陈老也在一旁,提议说要不明日他跟着三爷一道进宫去瞧瞧,不管是不是,也好落个心中有数。 话音落,就被姬无盐给拦了,“之前还说这件事同我没有干系呢,那现如今,这陛下身子自有太医院那么多太医操心呢,你何苦巴巴地凑过去,也想着给打上二十板子?” “这不,瞧着你们猜来猜去的,着实有些累。”陈老没当回事,“三爷带过去的人,陛下总不好不看他的面子要打我吧?” “谁知道呢。”姬无盐嗤之以鼻,“指不定到时候连三爷一块打。再说,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看不好的风寒,你去就一定行了?再说,皇宫那地方,阴气重,你这身子骨受不得凉,到时候进去一趟,还没挨打呢,出来先倒下了。” 这阴气归阴气,怪力乱神的事情拿出来说,这丫头实在不讲道理。 不过她既然不允,陈老便也懒得掺和,抬着腿缩着手挤在一张小凳子里,抱着膝盖晒太阳,眯着眼看了看天色,念叨了句,“东宫那位……大抵该醒了。” 姬无盐算了算,“不是还得两日才满七日?” “七日醉只是一个名字,到底醉几日还要看每个人的身体情况。太子常年沉浸酒色,酒量自是比寻常人好一些。再者,当日你用了那熏香,也冲淡了些药效……我也就是估摸着算了算。” “糟糕!”姬无盐暗道不好,“那我倒是疏忽了……一直想着整个东宫禁足呢,看守比较多来去不方便,所幸这李裕齐还没醒……这小媛的人皮面具还没给送去。” 说着,差人去找岑砚。偏偏那小子带着寂风上街去玩了,说是今儿个街上有集市。 姬无盐正准备自己跑一趟,就见席玉站出来说自己同东宫的手下有些交情,自己过去不必翻墙不必钻洞,大大方方地就能进去。此等好事,姬无盐自然是欣然应允。 宁修远看着席玉揣着那张人皮面具像揣着最重大、最荣耀的使命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朝外走去,表情有些讳莫如深。半晌,他舔了舔后牙槽,状似不甚在意地问姬无盐,“你……还要顶着那张脸去东宫见李裕齐?” “没有呀。”姬无盐摇头,“不过举手之劳,能帮就帮着……狗急了也要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没必要。” 说着,又笑道,“什么叫做顶着那张脸……那本来就是我的脸。” “不一样。”宁修远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张普普通通的脸,“纵然你们长相极其相似,我却从来不会错认你。那晚上的你,眼神陌生地像是另外一个人……何况,我家的宁宁,永远不需要对着他李裕齐卑躬屈膝。” 他这样说着,言语间若有似无的戾气。 这些日子以来,只要一想起那晚上她跪坐在那里伺候着端茶倒酒的活,就忍不住心下烦躁杀戮之心渐起。 姬无盐没注意到,她也没在意,自己要去东宫探听消息,倒杯酒而已,这是代价最小的方法,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用这样的方式。如此想着,她又笑着提醒宁修远,“怎么就不用卑躬屈膝了?他是东宫太子,我是一介民女,见了太子岂有不见礼的道理?待到假以时日,他继承大统,便是你宁修远也要对着他卑躬屈膝呢。” “他不会。”宁修远摩挲着手腕间的珊瑚珠串,笑地温和又残忍,“他没这个命继承大统。” “哦?”姬无盐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凑过去,没怎么认真地八卦道,“你似乎对皇帝很有信心?如今这局势看起来,宁、白两家联手,尚能和左相一脉抗衡一二,咱们这位太子殿下,但凡安分点,就能安安心心抱着左相这棵大树高枕无忧地等待着继位的那一天。” “傻姑娘……可他不会安分的。” 姬无盐眉梢微挑,眼角朱砂泣血般地艳,生生让这张本来只是尚可的脸一下子生动了起来。她问宁修远,“你为何如此坚信?” 宁修远没回答,伸手轻轻抚过她眼角朱砂,笑容散漫,“我向你保证过,瀛州的亡者必将得到安息,生者也定能得到宽慰。左相终会为他所作的一切付出代价……朝堂局势,瞬息万变。此刻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殊不知下一瞬便是大夏倾轧……” “宁宁……你所要做的,就是站在我身边,看着我、信任我。” “可明白?” 男子眉目清隽,看起来温和地没有半点攻击力,偏偏眼底暗芒隐现,令人心颤、亦心动。 她说,“好。” 第421章 三个消息 李裕齐醒来,是在第五日的深夜。 窗户开着,晚风吹进来,舒爽沁凉。窗外廊下,隐约传来轻微的鼾声。 屋内,灯火通明。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以至于李裕齐醒来的时候,还有些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的茫然感。他张了张嘴,想叫人,才发现喉咙里嘶哑干涩,完全发不出声音来,倒是一旁递过来一杯水,他接过,下意识看去……吓得三魂七魄散了个干净! 面前这人,全身上下裹在黑色的兜帽里,只李裕齐躺着,对方低头看来,再宽大的兜帽都遮不住那张损毁严重的脸。 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惊悚的一张脸。 李裕齐脾气并不好,醒来骤然看到这么一张脸,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才脸色不好地呵斥道,“你过来作甚?不是同你说了,未经传唤,别往我这里跑……被人瞧见了如何是好?” 黑袍人桀桀笑着,不以为意,“一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李裕齐还有些纳闷,这半宿的功夫,怎么就两个坏消息了?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便道,“废话什么废话,快说!先说坏的。” “成。”林一笑笑,他的嗓子嘶哑难听,笑起来更难听,就像是生锈迟钝的锯子来来回回拉扯着木头般,“第一个坏消息是,叶家那小妮子坏事了。风尘居毫发无伤,自己倒是满盘皆输,叶家也将她赶出去府去了……这棋子,废了。” 原想着,风尘居面对叶家的不依不饶,想要息事宁人的最好法子,自然是找白家搬出皇后娘娘的面子来,叶夫人本来就不喜这纤月,两方自然能够一拍即合。 如此,不管风尘居自己愿不愿意,在世人的眼里,皇后都是这风尘居的后台,届时,稍作运作,李奕维便是想要置身事外……也身不由己了。 皇帝正值壮年,子嗣不丰,特别是这几年,后妃鲜有怀孕的消息传出,即便有,也会无疾而终……要么胎死腹中,要么,未及成年便已早夭。除了一年到头大半年抱恙在床的李晏先,便只有一个李奕维是太子最大的竞争对手。 两厢势力旗鼓相当,对方还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嫡子,若非白家比之左相府势力稍弱一些,这东宫到底花落谁家还真的不好说。 只是,这些年来,李裕齐一直没有抓到对方什么把柄,这位平阳郡王似是随了皇后的性子,淡泊、随意,性子温吞,不争不抢,即便这些年李裕齐在他背后败坏他名声,却也无济于事。他看起来就像是真的一门心思当他的闲散郡王一般。 可是……谁信? 李裕齐觉得,就算打死自己也是不会相信这种“无争”会真的出现在皇室子嗣之中的。所谓“无争”,更多的不过就是韬光养晦伺机而动罢了。 他捏着手中的茶杯,目光幽邃,半晌,扯着嘴角笑地漫不经心,“这算什么坏消息……是叶家的女人和咱们有关系,还是说这风尘居和咱们有关系……既是无关,顶多算是八卦了。不过……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如花美眷……还有呢?” 林一掀了掀眼皮子,他只有一只眼睛,还有一只眼球已经完全没有了,一眼看过去黑漆漆的空洞似的。他也不在意,就这么大刺刺地空门大开般露在那里,以至于这个掀眼皮的动作分外可怖。他自己瞧不见,只在心里厌弃于面前这位东宫太子,面上却半分不显,低了头扯着嘴角笑,“殿下您醉酒昏睡整整五日,陛下震怒,将东宫上下全部禁足于此……” “什么?!”李裕齐失声质问,声音很高,却仍然没有吵醒廊下昏睡的小厮,他似有所感地看了眼那开着的窗户,却并没有追究,只倏地坐了起来,急急忙忙地问,“什么五日?你是说本宫睡了五日?怎么可能,几个时辰前本宫还在同小媛喝酒……” 林一从容颔首,“对。太子殿下和小媛姑娘喝酒之后,就醉了。这一醉就是五日。” “不可能!本宫酒量素来不错,鲜少出现过醉酒醉地不省人事的情况,还是这般一醉醉五日……”他倏地一滞,一下子想到了,“莫不是那酒中有毒?小媛呢?让人去给本宫带来!” 林一没有动,“我不方便见她,太子后院之事还是待我离开之后再自行处理吧……太医院的太医都来了,一致得出的结论就是这酒中无毒,殿下就是……喝醉了。” “怎么可能?”李裕齐压根儿不相信自己能喝成这个样子,何况那日宁修远也在,自己更加不可能喝得酩酊大醉。不过林一说的也有道理,此刻的确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最好时机,左右五天已经过去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他将手中茶杯搁在床头小几上,躺得太久,脑袋还有些晕乎,他靠着靠枕,又问,“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宽大兜帽之下,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缓缓地扯了扯嘴角,表情狰狞又残忍,声音嘶哑却也多了几分古怪的温柔,他说,“您的父亲,咱们的皇帝陛下……这几日染了风寒,至今未愈。您的两位兄弟已经日夜伺候在龙榻跟前,您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去尽尽孝心,顺便……解了这禁足之事。” 他说“您的父亲”时,咬字极重,辗转在唇齿之间,锋芒暗藏。 李裕齐似有所感地看了他一眼,见对方还是低着头缩着脖子,即便缩在宽大的斗篷里也看得出来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瞬间又觉得自己多想了——不过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东西,自己愿意收留他,让他供自己驱策,已是他无上的荣耀。 李裕齐这样想着,点了点头,“知道了……退下吧。” 黑袍人起身后退,李裕齐又叫住,“等等。还是那句话,没事别来我这里……还有,将你下的迷药解了。” 说着,李裕齐朝着窗口抬了抬下颚,眼神有些冷,“下不为例。” “是……” 第422章 兔子与豺狼 林一从东宫出来的时候,已近三更天。 御林军还守在门口,他翻墙出来,没有惊动一兵一卒,轻飘飘落地间,正好看到黑色人影从矮墙边一闪而过,待起身追去,却什么都没瞧见。 若是换作平日,兴许还要将周遭探查一番,但今日他心绪尘郁,杀气萦绕间隐约有些控制不住,不太想管东宫的这些劳什子事情,便只是背着手走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上。 李裕齐不在意纤月这枚弃子,在他看来,这些年屡屡针对李奕维,收效甚微,他虽执着于此事,对结果能不能成早就看淡了。左右,谋划的不是他自己,涉险的也不是他自己,结果再坏,总不会影响了他太子殿下的地位和声望。 可对林一来说,没有成功,就是满盘皆输。他要李氏皇族父子反目、手足相残,一个都逃不过……他背着手走在路上,背在身后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完好的那只眼睛看着视线所及之处的三寸天地间,目光煞气四溢,他咬着牙,一点点碾着后牙槽,笑意森冷。 隐约间想起那日后花园,日色正好,那个长相普通眼神间却似落了碎金日光的姑娘,她是这个时空里唯一知道自己过去的人。她看起来那么孱弱、那么无力,像一只闯进了狼群的兔子一般的胆怯不安。可即便她害怕地那么明显,却还是一字一句地控诉他,“你和他们是一样的,一样视生命如蝼蚁。” 也是这样的三寸天地间,他若不费心掀起一点兜帽的话,只能看到她下半身的裙衫。兴许,小兔子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那些话的时候,身子都在哆嗦,哆嗦地那裙衫在地上投下隐隐绰绰的影。 是啊,自然是一样的,毕竟流着一样的血,一样浑浊、污秽、腥臭的浓黑的血液。 不似那姑娘,纵然在权势面前瑟瑟发抖如小兔,却也明艳、热烈。 活在太阳底下。 有人猫着身子迈着小碎步一路跑过来,舔着脸笑着同他打招呼,“大师、大师……我家殿下有请……” 自打道宗教被围剿之后,林一就不让人唤他天师了,都叫大师。他的目光落在面前小厮弯曲的膝盖上,半晌,缓缓地挺了挺脊背,应道,“嗯。知道了……这就去。你先回去复命吧。” 那小厮又低了低膝盖,才应着声一路小跑着走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来时走的小碎步,离开时候……小跑了几步,而后跟逃命似的,大抵吃奶的劲儿都用出来了。 深浓夜色下,林一松开身后交握的手,缓缓摘下了兜帽,注视着那个小厮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他想,阳光下的日子虽然令人羡慕,但阳光下的小白兔同样也是任人欺辱的对象,倒不如做一只夜色里的豺狼虎豹,来得痛快…… 如此想着,他继续戴上兜帽,紧了紧步子,低着头快速朝着那小厮离开的方向而去。 …… 东宫。灯火通明。 主子时隔五日终于醒来,下人们准备膳食的准备膳食,伺候沐浴的伺候沐浴,准备胰子、准备新衣,忙得热火朝天。 虽是深夜,李裕齐却是半分睡意也无,毕竟睡了五日了。根据太医之前的叮嘱,他吃了些香浓的瘦肉粥,吃了些点心,便让人找来了小媛。 姑娘还是之前的那个姑娘,脸还是那张脸,瑟瑟发抖的模样也是他之前极喜欢的,夜色也正好。 李裕齐的确喜欢这张脸,不管看多少次都不会厌倦的脸,可之前那张脸上,总带着几分不屑一顾的骄傲清冷,令他不悦。是以,当陆江江又将这张脸送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血脉喷张到心跳加速——他要这张脸跪伏在他脚底下,给他舔鞋! 彼时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此刻,李裕齐看着底下的姑娘,眼中已无半分旖旎,只冷冷扯着嘴角问了句,“有什么要说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想好了再说。” 小媛缓缓低头,伏跪于地,半晌,低低说道,“奴……奴不知。” 衣衫单薄的姑娘缓缓靠向李裕齐,一手捧着琉璃盏,一手递过一颗冰镇的果子,看也不看地上的女子,只娇娇柔柔地笑,“殿下……一个下人而已。不老实……就乱棍打死了丢出去。” 李裕齐低头含住了那果子,一点点地从牙齿间碾过,笑意森森,“不急……待本宫找个人来,免得她说是本宫酒量不好又贪杯,将自己灌到醉了五日……这若是同席三人,两人醉倒了,就剩她一人醒着,岂不就是见了棺材该落泪了?” “殿下聪明呢……” 小媛仍跪着,身形微微一颤,一个字没说。 很快,小厮匆匆而来,走到李裕齐跟前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李裕齐心不在焉地,似是没听清,眨了眨眼,问,“你说什么?” “弄玉筑西跨院里头那位……不见了。”小厮又复述了一遍,声音压得很低,补充道,“奴才去问了门房,说是入夜之后从角门离开的,什么都没带,只说殿下醒了,要吃轩和堂的玲珑饺……门房不疑有他,就放出去了,这会儿还没回,大约是……跑了。” 李裕齐脸色变了又变,眉头都拧巴到了一起,证人连夜跑了,倒是这嫌犯傻兮兮地留在屋子里睡得心安理得…… 心下迟疑间,就听耳边小厮又道,“殿下……奴才瞧着,这一听殿下醒来就跑路,怎么像是畏罪潜逃呢……此事大约可能应该和小媛姑娘无关……” 声音压得更低了,怀里女子听不清楚,扭着腰肢扭到了他怀里,捏着嗓子问道,“殿下说什么呢……妾身也想听呢……” 话音未落,就被心下烦躁的李裕齐一把推了出去,“滚!”推的力道不大,女子没准备一个不慎跌坐在地,心下骇然,也不敢起身,只弯着腿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李裕齐看向下面的小媛,犹豫片刻,到底是咳了咳,“起身吧。” 第423章 太子的执念 小媛跪着没动,她伏在地上,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低沉,“奴、奴不敢……” 李裕齐垂着眼看她,眼神晦涩不明。 许是因为这张一模一样的脸,这阵子他总是想起上官鸢来。 最初的上官鸢,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也有名门贵女的骄傲,看着自己的时候,眼底是带着娇羞敬仰的眸光的,像是看一个举世无双的英雄。 但这种神色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距离、是骨子里的骄傲疏离,让人心烦气躁——凭什么?她一个不受宠的太子妃,这东宫之中但凡侍过寝的女子都能对她冷嘲热讽几句,凭什么她就高高在上了? 凭什么就能用那种不屑入骨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夫君了? 她得了只小白猫儿,似乎是李晏先送的,她极宝贝那猫,日日抱着。自己同她说不喜猫儿浑身掉毛让她丢掉,她不允,自此便不让自己入她的寝殿。 多么可笑……东宫之中,竟有他东宫太子去不得的地方。 自此,她待在她的崇仁殿寸步未出,而他……再不曾踏足崇仁殿半步。 那道并不高的门槛,仿若天堑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 也曾于午夜梦醒之际唏嘘片刻,但那唏嘘仍也不过只是转瞬即逝,就被淹没在对权势的渴望里,剩下的只是无限怨怼——世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凭什么她入了东宫,却不把上官家族守护的东西带过来?就凭那个避世不出的上官家,还能有什么建树?难道还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够荣归故里? 他不明白,于是愈发怨怼、愈发对她的骄傲疏离耿耿于怀,也愈发地想要将面前这张相同的脸,踩踏到尘埃里。 目光沉沉,落在对方瘦削的脊背上,李裕齐缓缓的摆了摆手,让身边小厮退下了。他缓缓从椅子里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对方面前,垂着头看着,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准备一直这样跪下去?”言辞和缓,带着几分格外少见的纵容。 小鸢抬头看去。 她虽戴了一张和上官鸢一模一样的脸,但神韵却截然不同,没有那种冰霜般的骄傲,抬头看向你的时候,眼眸微微勾着,似秋水般荡漾,偏偏带着几分无辜和委屈,很会示弱的一个女人……而李裕齐,想要这种示弱。 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身上如此渴望得到过这种示弱。 他缓缓蹲下,勾着对方下颌,借着最后几分还未散尽的酒意,端详着面前的这张脸,眼神温柔到近乎于迷离,“本宫问你呢,是不是想要一直这样跪下去?”晚风温柔,他的音色更温和,落在耳中带着一阵酥麻感,令人浑身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而小媛……在这样的温和里,如坠冰窖般地瑟瑟发抖,她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不、不想……” “不想啊……”李裕齐勾着嘴角,指腹轻轻摩挲着对方光滑如锦缎的肌肤,“既然不想,那你告诉本宫……那日为何突然想到请本宫吃酒了?” 弄玉筑西跨院里头那位,李裕齐突然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名字……弄玉筑里住着好几位长相相似、性格也相似的女人,他不记得她们的名字,也不需要记得。那日他也不过是随手从弄玉筑捞了一个女人罢了,怎么偏偏就弄了个“心怀不轨”的? 这太巧合了。 “就……”小媛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眼底已经蓄满了泪水,期期艾艾地回答,“就……就小西姐姐说、说若是若是奴不能把殿下叫出来喝酒的话,她、她就要扒了奴的这张脸……” “小西是谁?”李裕齐蹙着眉头问道。小媛似是有些意外,抬眼看去,带着泪水的眸子又黑又亮,像两颗完美的黑宝石。李裕齐看着黑宝石之中自己的影子,皱着眉头低呵,“什么表情,问你呢,小西是谁?” “小西、小西姐姐就是……就是殿下那日带着同席的女子呀。” “弄玉筑西跨院里头的?” “是、是的吧……奴听说小西姐姐是住在哪里的,不过奴没去过,也不大清楚。”她住在距离崇仁殿最近的一个小院里,听说原是个堆放杂物的院子,听说是“特意整理出来”的,她眸色微黯,咬了咬嘴角才道,“小西姐姐说,奴只是一介低贱的下人,是没有资格踏足弄玉筑的……” 这女人平日里躲自己躲得跟瘟神似的,这次请自己吃酒的确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若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倒也可以理解。 李裕齐抬着她的下颌,她却不敢看过来,只低着眼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李裕齐眼神之中的审视与怀疑散了大半,他笑,“想去弄玉筑住呢?” “不想……不及奴那处清净。” “呵……”李裕齐笑了笑,意味不明,只端详着手底下温顺地像那只小白猫的女人,心下突然起了几分玩心,他说,“既如此……你便还是留在那处。只是,往后也不必奴啊奴地自称了,听着怪别扭的。明日,本宫再派人将你那处修缮一下,修地比弄玉筑好些……” 垂在地面的指尖轻轻抠着砖石缝隙里的尘土,小媛死死咬着后牙槽,才能忍住因为恐惧而泛起的战栗,她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妾身……谢过殿下厚爱。” 厚爱?怕是高高捧起,只为了重重摔落吧…… “呵……”李裕齐似乎很开心,松开捏着下颌的手起身,摆了摆手,“去吧。”满眼的温柔,云淡风轻。 小媛跪伏于地,行了礼,才半起了身子躬身退出,即便刚刚得到了天大的殊荣与恩宠,她却仍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欣喜和失礼,举手投足仍是一如既往。 半分错处都挑不出来。 李裕齐一边擦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擦过去,慢条斯理仔仔细细,一边掀了眼皮子看着对方跨出门槛之后仍然没有直起的背影,笑意森然……你说,当初若是你也这般乖顺可爱,多好…… 第424章 他们会翻墙 月色凉如水。 小媛站在自己院子的门口,能看到夜色下黑漆漆的崇仁殿。 今日早间,那个男人送来了这张人皮面具,并且交代说,若是太子那边不好交代,不管什么事情都推到那日同席的女人身上。彼时她还犹豫,觉得这罪名也不是说按就按的,人家也有嘴、有脑子,还能平白无故地被自己栽赃陷害了? 如今看来,是一早就安排好了。 东宫上下都被禁足了,听说宫墙外面还有御林军严加看守,可那人却还能来去自如……到底是什么人?和先太子妃上官氏又有什么关系……小媛看着眼前这座黑漆漆的崇仁殿,只觉得像极了一只浑身漆黑蛰伏在夜色里悄无声息的巨大怪兽,意欲将所有想要一探究竟的人吞吃入腹…… 她缩了缩脖子,紧紧衣领子,转身回了自己院子。有些事……碰不得,问不得,懂不得。 她只是一个“有幸”和先太子妃长了同样一张脸的女子,和东宫里所有的女子都没什么不同,若说一定有……那也是更加不讨太子的喜欢罢了。 …… 翌日,天际刚刚撕开一条鱼肚白的时候,李裕齐已经梳洗完毕,一身利落简单的常服,来到东宫大门之外,要见御林军统领,表示昨夜醒来乍然听闻陛下龙体抱恙,心有戚戚辗转反侧而不得安眠,还请统领大人通融一二,去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说完,拱手,缓缓一揖,统领往边上让了让,避开了这一礼,心下也有些为难。但凡这太子殿下态度强硬些,他都能板着脸以“奉陛下口谕”为由推拒了去,但太子态度温和、有理有据,若是自己贸然拒绝,得罪了东宫不说,待陛下龙体痊愈,父子俩说起此事……难免会显得自己这里不近人情。 一番思索,略一沉吟,当下颔首称是,亲自去宫里头跑了一趟。 果不其然,彼时疾言厉色亲口下的旨意,这会儿皇帝却也只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罢了……既然醒了,想必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朕也体谅他一腔孝心,你的人……撤了吧。” 似乎俨然忘记了,最初将李裕齐关在东宫反思的起因,是瀛州水患之事。 消息传到姬家,姬无盐正在院子里抱着猫儿晒太阳,一旁,是沈洛歆继承了古厝的差事,正拿着小铲子鼓捣那些自打古厝离开长势就愈发不好的兰花,不得不说,姬姑娘什么都厉害,偏偏于花花草草上,半分天赋也无。 沈洛歆听闻此事,嗤笑,“不是说皇帝不喜这个太子么,怎么我瞧着倒是父子情深得很……明明可以借此机会彻底打压下去才是。” 姬无盐听了,低头亲了亲那猫儿,容色从容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陈家此举动静很大,浩浩荡荡地就怕人不知道他们哪一天进城似的。听说,还给朝中某个官员递了帖子,于是那官员在朝堂之上大肆游说咱们的陛下,说陈家虽然沉寂多年,但势力犹在,宜交好、宜款待。想必陛下正巧身子不利索,也想着借此机会好好地让人调理调理。这不,两厢一讨论,一拍即合!” 沈洛歆皱着眉头戳盆里都干结成块的土,闻言偏头看姬无盐,“所以……?” “所以……皇帝心目中出城迎接陈家众人的最好人选,想必就是这位太子殿下吧。简而言之,就是……还有用,得捞。”说完,笑着摇头,父子情分?皇家哪有这样的东西…… 沈洛歆听地半信半疑,不过她对朝堂上的事情向来不关心,这会儿也只是顺道提那么一嘴,提完了便又继续去戳她手底下的土,戳地不亦乐乎。 朝堂上风云变幻的,哪有这些个花花草草有趣?陈老院子里那些个奇花异草,听说都是价值连城的,之前碰都不让碰,如今自己软磨硬泡之下,才算是松了口——若是自己能救活这一院子即将焉巴的兰花,老爷子就允许自己偶尔去浇个水摸摸叶子…… …… 一如姬无盐所猜测的那样,自打那日李裕齐进了宫,表演了一出“茶饭不思、形销骨立”的戏之后,瀛州水患带给他的那些负面影响就彻底消失了。他开始暂代皇帝上朝、理政,又理所当然名正言顺地接下了接待陈家进城一事。 至于另外两位年纪相当的郡王…… 一位,颇有些游手好闲不理世事只想抱着白家荫蔽做个闲散郡王的样子,还有一位,听说身子好多了,却久病懒散,并不想参与朝政,反倒经营了个酒楼,专酿杏花酿。又听说那杏花酿极是好喝,陛下也喝了些,喝完胃口好了不少,吃了一整碗的酒酿圆子。 殊不知,这几日御膳房为了陛下能多吃一些东西煞费了苦心,这杏花酿一下子俘获了整个御膳房下人们的心。 “杏花酿……”姬无盐唇齿之间辗转低喃,吩咐岑砚,“去打听一下,郡王爷的酒楼开在何处,去买一坛子来喝喝看到底是什么琼浆玉液。” 岑砚颔首道好,笑嘻嘻地,“一早就打听好了,开在西市酒肆一条街。说起来也怪,堂堂郡王爷开酒楼,偏偏开在西市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卖的也不贵,符合西市那边的水准。” “那你去买一坛子,今晚咱们一道尝尝这让病中的皇帝都胃口大开的杏花酿……再吩咐膳房准备些下酒菜。”说着,又吩咐道,“出门的时候同门房说一声,明日起,咱们府上闭门谢客,谁来了也不见。” “成……”岑砚知道姑娘是为了应对陈家人,当下点着头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那……若是三爷和白公子他们来……” “他们?”姬无盐抱着猫儿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洛歆种花,想了想,笑,“无妨。他们会翻墙……” 翻墙? 岑砚一个踉跄,沈洛歆手里的小铲子力气用大了,一颗兰花直接被拦腰切断…… 第425章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杏花酿很快买了回来,姬无盐揭开纸封闻了闻,便意兴阑珊地搁下了。 之后一下午的时间,她都躺在院子里那棵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树下,抱着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寂风抱着他的零嘴罐子来找姬无盐说话,她也带着几分掩不去的敷衍。 寂风问她怎么了,她摸摸寂风的脑袋,疲惫地笑了笑,说,“想喝家里的杏花酿了……” “杏花酿?”寂风小小年纪,对府上的动静倒是了如指掌,“岑砚哥哥不是一早就去买杏花酿了吗?是这里的杏花酿不如家里的好喝?” “嗯……” 寂风不谙世事,“那给楚哥哥写封信,让他给咱们寄过来呀。” 姬无盐又摸他的头,笑而不语,不知道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味道的杏花酿了。于是,她只是轻声告诉他,“嗯。那麻烦咱们的寂风去帮姑娘给楚哥哥写封信,告诉他,从我的院子里挖两坛子杏花酿寄过来……” “好……那我能让楚哥哥给我寄点窦大娘做的糕点来吗?这里的糕点没有窦大娘做的好吃。” 窦大娘是庄子上的厨娘,做了一手的好点心。姬无盐只摇头惋惜,“可是点心在路上时间长了,味道就没那么好吃了。兴许还会坏掉……” “哦……”寂风瞬间恹恹的了,“那真是可惜……只能等咱们回去了,再请窦大娘辛苦些多做点给我吃了。” “嗯,去吧。”姬无盐拍拍他,朝着屋子里抬了抬下颌,“字写地好看些,不然又要被楚哥哥念叨。” “哦……”寂风微微叹了口气,觉得纵然自己认认真真写,那字大约还是要被楚哥哥念叨的。既然总是要被念叨,倒不如还是在信里问问窦大娘,有没有能放很久不会坏的糕点……如此,就算是被念叨,也值得的。 寂风离开后,姬无盐抱着那猫儿继续发呆,那猫也乖巧,趴在姬无盐膝盖上打着哈欠眯着眼晒太阳,懒懒散散的,偶尔睁开眼睛舔一舔爪子,又继续趴下睡觉。 一直到日落西山,膳房过来问何时开饭,姬无盐才缓缓的从软塌里坐起了身子,颔首应道,“去后花园吧,把大家都叫上。” 说着,弯腰放下手中的猫儿,紧了紧衣襟,转身去找了条薄毯,继续窝回那软塌里发了一会儿呆,一直到子秋过来叫她用晚膳,她才施施然起身朝着后花园去。晚膳吃得也正常,只是没喝酒,神情虽有些寡淡,但看起来更多的是若有所思,像是心里头压着事情般,众人只以为她是操心陈家即将到来的事情,便也没有多问。 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风和日丽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午后,她心里沉甸甸的郁结挥之不去。而她面前那杯最初的桃花酿,她连端都未曾端起来过,最后进了沈洛歆的口中,沈姑娘喝了个半醉,举着酒杯踩着凳子发着豪言壮志,扬言要守着姬家大门,将陈家那些人来一个打回去一个,总之,姬家范围内,寸土必争! 若是被不知道情况的人听见了,怕是以为陈家气势汹汹来攻城略地的。 那一晚,除了姬无盐之外的所有人都喝地挺多,连平日里滴酒不沾的陈老都喝了两杯,脸颊红红地抱着酒杯看着众人嬉闹。寂风还小,不能喝酒,起初他还老老实实地吃菜喝汤,后来憋不住,偷偷摸摸地就着岑砚的酒杯抿了两口,舔了舔嘴角,还想抿两口,被姬无盐一个眼神制止了。 杏花酿喝完了,岑砚又去搬酒窖里的酒,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和不知道喝到了什么时候,拉拉扯扯歪七八扭地散去了。 于是,当翌日一早,李裕齐浩浩荡荡带着礼部诸位官员到城门口去迎接陈家众人的时候,姬家所有人……宿醉未醒,还在睡觉。 听说太子殿下先是带着陈家人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吃了一顿,看了一场戏,然后带着他们去了一早就安排好的驿馆里歇下,才又带着诸位官员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总之,燕京城中所有人都看到了皇室对陈家的热情款待。 此次陈家来人之中领头的那位,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有人说是陈家这些年来最有可能成为陈崧第二的天才少年,叫陈一诺。 天才少年自有傲气,从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的同时,也被“陈崧”二字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如何优秀,如何同辈人远远不及,但注定只能成为一个“陈崧第二”,这种长年累月的压力之下,自然对“陈崧”格外敏感而执着。 若是陈崧已死,他自不能同一个死人较量……如今,陈崧还活着,自是如何都要一较高下的,这个陈家的……叛徒! 没有人知道,陈一诺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如今眼看着此人就在咫尺之遥,自然是一刻都等不及了,当下只身一人,问了姬家的方向,就直接找上门去了。谁曾想,到了姬家,却见大门紧闭,上前叩门叩了半晌,朱红大门才被从里面缓缓打开,打着哈欠的小厮睡眼模糊,“哪位?找谁?” 日上三竿,门房却还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陈一诺对姬家的印象又降了降,却还是拱手,客客气气道,“在下陈家陈一诺,来见陈崧。” 谁知,门房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不见不见,我家姑娘吩咐了,姬家今日起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请回吧。”说着,就要关门。 陈一诺眼疾手快拦了,“在下并非要见你家姑娘,若是贵府闭门谢客的话,那能否烦请小哥去陈崧那处通传一声,就说,陈一诺登门相见,请他出门一叙。” 门房已经没了耐心,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劲儿,一下就把陈一诺死死扒拉在门上的手扒开了,“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的说法……小小年纪,要见我家陈老也不知道客客气气的,还连名带姓地叫,真没礼貌!” 说着,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第426章 陈崧第二 陈一诺差点被骤然关上的大门撞了个鼻青脸肿。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站在屋檐底下看着轰然关上的大门,眨了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想过姬家对自己不会很友善,但是没想到一个门房小厮都敢当面给自己甩脸子。陈老……他在这里地位很高吗?凭什么?一个陈家的叛徒! “方才是谁来了?” 门背后,有姑娘声音响起,很年轻,听起来有些轻快,不知道是不是姬家姑娘。陈一诺下意识上前一步,正准备再次叩门,就听方才的小厮回答道,“陈家人。一个年轻的后辈小生,怪没礼貌的,对陈老一口一个连名带姓地叫着,尊重长辈都不懂……” “呵……”那姑娘似在笑,“随他去。” “子秋姑娘。”那小厮唤道,“不知此事是否要告知陈老?” 陈一诺站在门外,捏着拳头到底是没有再上前自讨没趣,心中暗暗念着“子秋”二字,看来,这也不是姬家小姐了。叩门被拒,心下虽恼却也知道急不来,左右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很长的一段日子,来日方长……转身之际,又听那姑娘说道,“陈老昨儿个兴致好,喝了两杯,这会儿怕是还未起身。你别去了,待他醒来我同他说就好。” “好嘞!那真是麻烦子秋姑娘了。” 子秋随手摆了摆,也没什么“一等大丫鬟”的架子,“无妨。这两日既是闭门谢客,你们也不必两个人都守着,自个儿商量着轮流歇息去,只要别断了人就成。” 门房小厮很是高兴,连连称谢,“好嘞!谢子秋姑娘了!” 大门外,已经转身步下台阶的陈一诺停驻半晌,嗤笑一声,这天才陈崧如今竟已不思进取堕落至此了?日上三竿,宿醉未醒,这般醉生梦死……当真还是那个医术天才吗?难怪躲在这小小姬家当起了缩头乌龟来了。 “呵。”他眼角带笑,不屑一顾,背着手款步离开,想来……此行一趟,很快就要结束了。 姬无盐昨儿个没吃酒,起得早,听说陈家已经来了人,有些意外地含笑问道,“来了几人?” “就一个。奴婢过去的时候,门房正在赶人,听着声音是个年轻人。” “陈家那些老家伙重规矩,即便心里再急切,也不会亲自过来找人……他们觉得丢份儿。”姬无盐摇头失笑,“既然只来了一个,倒也不必理会。大约也就是这两日了,待他们一道过来了再说。” “不用告诉陈老吗?” “不必。”姬无盐对着跨进门槛的猫儿招了招手,待她飞奔而来之时弯腰抱起,才道,“老爷子心善。虽然和陈家恩断义绝了,对陈家后辈仍有提携不忍之心……若是陈太医这样的便也罢了,可今日这位,明显是来者不善。莫说这登门的礼数问题,就冲着他这个时间点,明显是刚和李裕齐分别,就火急火燎的一个人过来了……” “这位陈家的后辈,倒是很得陈家那些老家伙的真传……攻击性很强呢。”说着,低头摸了摸猫儿,从一旁小碟子里取了一块鱼干喂着,眉眼温和,点点猫鼻头,“你说是吧,小鸢?这人呐……到底年轻,急了些,先礼后兵的道理都不懂。” “姑娘这话着实老气横秋。”子秋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回首笑道,“就算这人对陈老来说是年轻后辈,但显然要比您的年纪还大一些的。不知道三爷去没去城门口迎接,倒是可以向他打听打听。” “迎接谁?陈家人?”姬无盐笑笑,“他们大约还没有这个资格……无妨,是他们要来见咱们,咱们就安安心心等着就好了。” “也是……” 子秋颔首应承道,正准备转身出去的时候就见岑砚一路直直跑着进来了,前脚刚进门槛,就急急忙忙说道,“姑娘,纤月被人找到了……您猜猜看,在哪?” 说话间,还带着几分酒意,子秋嫌弃地扇了扇手,“你退开些,一股子酒气冲了姑娘。” “酒气还重呢?”岑砚闻言,稍稍后退了一步,冲着自己的手哈了一口气闻了闻,嘟囔着,“还行啊,没什么味道……” 姬无盐不答反问,“死了?” “嗯。死了。”岑砚藏不住秘密,何况这事情实在令人费解了些,他接过子秋递过来的茶水一口灌了,在嘴巴里滚了滚才咽下去,靠近姬无盐压着声音说道,“被人发现在咱们旁边那处宅子的大门口……就灵犀郡主的那处宅子!好家伙,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说是灵犀郡主将人弄死了……毕竟,这郡主和叶小姐交情好是人家皆知的,为了好姊妹出手弄死了一个叶家姨娘这种事,完全有可能的嘛!” 前提是……真的是足以感同身受的好姊妹。 偏偏,这两人貌合心不合,甚至于如今已经连貌都不合了。 姬无盐垂着眉眼轻抚手下猫儿,那猫啃完了小鱼干,还有些意犹未尽,舔着爪子冲着姬无盐喵喵叫,姬无盐也宠它,又取了鱼干喂它,一边喂着一边叹,“那样的身子骨,这样的结局也是必然。”只是,连死都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也是可悲。 不知,这执棋的手,又是哪一只…… 子秋心有戚戚,“想着当初她和心月是一道来咱们府上的,彼时心月木讷,她机灵些,如今……心月倒是干得有模有样的,她……” 说着,看到姬无盐又伸手去拿小鱼干,三两步冲过去一把端走了碟子护在了怀里,“姑娘,您不停地喂,它就能不停的吃……您还未起身的时候这小东西就已经去膳房那边吃了一顿了,再吃下去又要像上回一样四仰八叉地动弹不得难受地一个劲儿叫唤。” 姬无盐闻言,含笑点它脑袋,“这不长记性的小东西……” 小鸢见小鱼干被连盆端走了,冲着子秋喵喵地叫唤,身子却没动弹,只舔着姬无盐的手指,上面还残留着小鱼干的味道。 第427章 翻墙?那是不可能的 宁修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他眸色幽邃,三两步上前,一把拎起了小鸢丢在自己肩膀上,才递过一只酒坛子,“在门口遇见的,说是江都郡王家的小厮,送坛子杏花酿给你尝尝。” 说着,状似无意地问了句,“何时和李晏先这般熟识了?” 带着几分吃味,指尖微微抚过肩头不安分的猫儿,那猫瞬间偃旗息鼓,老老实实趴在宁修远肩头不动了,瞬间讨好卖乖似的舔了舔他的手背,“喵……” 宁修远赏赐般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在姬无盐身边坐了。那猫仍老实地乖乖趴着,半点儿没有要到姬无盐身边去的意思。 “并不熟识。”姬无盐敛眉笑了笑,看着桌上那坛子杏花酿,“只有过一面之缘……昨儿个让岑砚去买了一坛子杏花酿回来,兴许他晓得了,这才送了一坛过来吧……毕竟是同行。” 同行?他李晏先算什么同行?宁修远嗤笑一声,眸色愈发幽邃,表情也耐人寻味得很,“这酒如何?” “我没喝,大抵应该还是不错的,昨儿个我这宅子里喝倒了一大半,连寂风都忍不住去偷偷抿了几口。”姬无盐笑着,问一旁岑砚,“是吧?” 岑砚挠挠自己脑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说多么好喝……只是起初以为这酒不烈,甜甜的,就多喝了些,谁知后劲儿实在大……也有可能是后来又喝了咱们酒窖里的酒,两厢一混,烈上加烈。” 说着,又嘿嘿笑着问宁修远,“三爷……您今儿个……是怎么进来的?” 宁修远一噎,“呵呵”地冷笑,扯着嘴皮子冲着他笑,笑地岑砚浑身一紧,转身就溜,溜的时候顺带将子秋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拎走了。 一下子就剩下了姬无盐面对宁修远令人发怵的笑容,她“嘿嘿”笑了笑,“那群不开眼的,怎么能拦三爷您呢……当真是不开眼、没眼力见儿,待会儿我就去罚他们!害得堂堂宁国公府三爷做翻墙这种宵小行径……” 宁修远将肩膀上的猫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半晌,轻描淡写地掀了掀眼皮子瞅她,声线微凉,“我方才并未告诉你我是爬墙进来的呀。宁宁……你又是从何得知呢?” 姬无盐一噎,脸上讪笑挂不住,“就、就……就猜的呗……” “是嘛……”宁修远眉目清隽,挂着这种微凉笑意的时候,颇有一种斯文禽兽的感觉。他低头摸着手里凭借动物敏锐的本能察觉到危险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的猫儿,愈发容色危险,“我还以为……我家宁宁竟学了那些未卜先知的本事。” “喵……”小鸢弱弱叫了一声,似乎期盼着一旁女主人将它解救于水火之中。 偏偏女主人自身难保,挂着摇摇欲坠的笑容,强自镇定着,“怎、怎么会……我是想着我那不开眼的门房,最是耿直顽固不知变通,我只说了这几日姬家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忘了同他们交代一声,像三爷这样的自然是不能拦的……是我的错、我的错……” 宁修远容色依旧,“还好……虽然是冥顽不化了些,不过还知道惜命。我让席玉将他打老实了,他自然就放我进来了……要我说呀,宁宁,你这门房终究弱了些,若是陈家的人也如此不讲道理想要硬闯,可怎么办是好?” 姬无盐嘴角微抽,硬闯?您也晓得这硬闯很不讲道理?您就不能老老实实翻个墙么?什么“知道惜命”……您直接说他们贪生怕死得了呗。都是古厝亲自训练出来的人,若非瞧着是你宁三爷,你看看就凭席玉那功夫能不能将他们打老实呗。 不过姬无盐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宁修远争执这个问题,她巴不得这个话题赶紧结束。是以,只是嗯嗯地点头,“不过是个门房,有几分舞刀耍棍的蛮力,和席侍卫自然是没得比的……不过三哥您说的陈家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蛮不讲理目无律法吧?” 宁修远摸着猫儿的手微微一顿,当下笑意深邃,这丫头口口声声唤着“三哥”示弱哄着自己,偏还要暗讽自己蛮不讲理……小丫头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真以为自己不知道呢?若不是这丫头特意叮嘱门房拦着,就凭那俩小子,敢拦着自己? “也是……”他语焉不详,“有些道理。” 总不能真的跟小姑娘一般见识吧?她要调皮,自己便只能配合着呗……宁修远倒也没有真的为难那门房小厮,不过是一人给了一锭银子,收买了罢了。 翻墙?那是不可能的。他俨然忘记了,之前一次次翻墙夜探闺房之事…… 小鸢在他手底下,瑟瑟发抖,“喵……” …… 陈一诺回到驿馆没多久,李裕齐又来了,说是陛下这阵子染了风寒,太医们治了许久,还是时好时坏的,精神也不济,如今倒是卧床的时间更多了。是以,太子殿下做主,请陈家一行进宫给陛下号号脉,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一听,陈一诺的第一反应是不大乐意:一个小小的风寒,整个太医院是没人了吗? 可是他们陈家这阵子在燕京城,怕是难免要和姬家起冲突,这个时候和朝廷、和官府搞好关系是必要的。是以心下再如何不愿,他还是带着两个人一道随着李裕齐进宫去了。 半道马车里,李裕齐也是礼数周全,茶水、点心,都已经准备妥当,他亲自倒了茶,递给陈一诺,笑容可掬地,“本宫年纪同你相仿,就托大叫你一声陈兄了。陈兄,喝茶……” 陈一诺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既不敢应了这句“陈兄”,也不敢接太子亲自递过来的茶。 李裕齐却坚持,“陈兄,润润喉也是好的……去了父皇那处,太医们都在,届时陈兄怕是要说得口干舌燥才是。” 第428章 本宫甚是和善 陈一诺看起来很紧张,他将自己的手在膝盖上擦了擦,才去端那茶杯,捧在手中之后抿了一口,便没有再喝了。 半晌,他轻声说道,“殿下……得殿下厚爱,是草民之幸……只是,这兄弟之称,草民却是万万不敢受的。若是传出去,这老百姓的唾沫星子就能将草民淹死了。若是殿下不嫌弃,唤我一声‘一诺’就好……” 李裕齐似乎不以为意,“其实哪有那么多规矩,不过是大家以讹传讹罢了……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本宫就唤你一声‘一诺’吧。是这样子的一诺,本宫呢,初见你之时,便觉得同你甚是投缘,所以有些事情,本宫便也开门见山了。” 陈一诺捧着茶杯的手下意识地愈发收紧了些,“殿下请说。” “都说了不必如此客套……如今咱们只是初见,待熟识了你自然会知道本宫甚是好说话。”李裕齐笑笑,却也没有坚持,直奔主题,“是这样子的。父皇呢,有个不大好的习惯……就是每日里都喜欢喝上几口……这搁在平日里,也没什么大问题。可如今非常时间,自然要非常对待……他却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加之江都郡王为了得父皇喜欢,竟然完全不顾惜父皇身体……当真是,哎……”说着,摇了摇头,看向陈一诺。 陈一诺不是傻子,眼前这位太子殿下,说着兄弟相称,说着不必客套,可言语间却是一口一个“本宫”,显然之前那些只是托词,是以他愈发谨小慎微地抱着那茶盏,试探着,“殿下所言极是……待会儿草民会试着劝劝陛下,这几日切莫饮酒……” 李裕齐颔首称是,又交代道,“不过……大抵生病的人都不大喜欢晚辈管着,这一点一诺也是深有感触吧?是以……” 陈一诺颔首轻笑,“是。草民明白,定然不会告诉陛下这是太子殿下对他的一片孝心。” “如此……甚好。”李裕齐眉眼含笑,又半起了身子给陈一诺倒茶,却发现对方手中几乎还是满满一杯,又招呼着用了点心和茶水。就这样其乐融融地一路进了宫。 陈一诺进了宫,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四处张望,只一路紧紧拎着自己的药箱子,低着头进了皇帝的寝宫,那门槛当真是高,他差点儿在上面绊了一跤,幸好心神一稳,才算是稳住了。 进了门,偷偷打眼瞧着,外间无人,倒是珠帘之后影影绰绰的许多人。 “滚!都给朕滚!”男人气急败坏的发着火,想必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了,“一个小风寒,你们这群庸医,治了又治,黑乎乎的汤药难喝得要死,一碗一碗地端过来,别说治病了,倒是给朕喝得茶饭不思形销骨立了!你们说说,是何居心?是不是盼着朕早点归西了,你们也好拥立新主?嗯?!” 此话极重,太医们纷纷跪下,道冤枉,除此之外,一个字不敢多说,似乎生怕自己成了那个出头鸟。 陈一诺心神微凛,心道这所谓“伴君如伴虎”,当真如是,待会儿到了陛下跟前,可不能多说一个不该说的字。还有太子方才所说的事情,也有些令人为难,父亲出门前就交代过,这几位皇子的关系都紧张着,如今自己刚到燕京城,就被迫得罪了其中一方…… 陈一诺低着头兀自腹诽着,悄悄地往帘子边上让了让,拉开了和太子殿下的距离。 李裕齐这会儿也没顾得上介绍他,在帘子外整了整衣襟,才端着得体和煦的笑容款步跨出,屋子里立刻上前两个宫人弯腰打帘,“殿下来了。” “父皇。”李裕齐没等里面跪着的太医们转身行礼,就开口唤道,“父皇这是又吓唬太医们呢?秦太医,父皇怕苦,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端着药过来的时候,再给带上两颗蜜饯,喝前吃一颗,喝完再吃一颗,这药……不就不苦了吗?” 说着,走到床榻前弯身掖了掖被角,才坐下哄着皇帝,“父皇,您也是。这几日太医们最是辛苦,几乎衣不解带着照顾着您,咱们这些做儿子的可做不到这般,最多就是替您分担一些朝堂上的事情。您呢,明明知道这群太医最是耿直老实开不起玩笑的,还吓唬他们。” 皇帝淡淡哼了哼,虎着脸,没说话。 那句话虽重,但皇帝也是气极了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倒不会真的怀疑这群太医。毕竟,收买一个太医简单,要收买这一群,委实费心费力还费钱财,也没那个必要。 皇帝粗声粗气地哼完,李裕齐便心领神会地拍了拍秦太医,“还跪着做什么,以后机灵些……父皇就是同你们开玩笑,瞧把你们给吓的……父皇,这群太医治了好多日,您还是这般没个起色的,太医心急,儿臣瞧着也心疼。这不,今儿个陈家刚进城,儿臣斗胆,将陈家直接带来见父皇了。” 诸位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见秦太医还老老实实跪着,便一个都未曾起来。 李裕齐撇了一眼,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一来,您一直想见一见陈家的后辈,难得有这个机会,儿子就自己做主了。二来,也好让他们给你把把脉,看看身子,正好让这些日子来连轴转的太医们回去休息休息……您看,如何?” 他在中间,左右逢源、言语温和,先说自己擅作主张,再说让太医休息休息,当真是两厢都不得罪,还给各自找好了退路。皇帝点点头,沉着声音“嗯”了声,对着还未起身的太医们摆摆手,“你们……你们去外间候着先。”思虑再三,到底是没让太医们离开。 陈家这次来的都是年轻一辈,太医院里头也有一位陈家人,那医术……实在算不得如何出类拔萃。是以,皇帝对陈家,也不过是碍于声名礼遇一二罢了,要说如何信任……那是没有的。他看着太医们出去,才转首吩咐李裕齐,“让人进来。” 第429章 当掌权者开始讲情分 陈一诺长相周正,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给人的第一印象通常都不错。 皇帝打量着跪在床榻之下的男人,年纪比自己以为的要大上一些,原本想着,既是出色的年轻一辈,大抵也就是未及弱冠的年纪,可眼前这位,还得年长上一些。 皇帝支了身子问了几句,大抵就是如何称呼、今年多大、有无婚配之类寒暄之言,陈一诺一一回答,虽有些紧张,但总的来说也算进退有度。皇帝暗暗点了点头,招呼道,“过来……既是陈家出身,风寒这样的小毛小病想来是不在话下的。那帮庸医,开的药一个比一个苦,你给朕瞧瞧看。” 陈一诺低声应是,才迈着小碎步一路上前,搭了脉搏,半晌,古怪地凝了眉,不管怎么看,都的确是最简单的风寒之症,可这样的风寒,即便不开药,喝些热水埋在被子里发一身汗也能痊愈了,怎么到了这里却是好好坏坏地拖拉了这么长的时间?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本来这种伤寒之事说小可小,说大也能大。再普通不过的风寒,拖拖拉拉下去也可能变成致命的大病。何况是皇宫这样遍地都是大妖的地方。 陈一诺当下起了疑心,面上却勉力维持着如常的表情,收了手正襟危坐垂着眼问皇帝,“陛下……依草民之见,陛下的风寒只是寻常。只是……不知陛下平日里膳食方面可有一些、嗯……不太利于病情恢复的习惯?” 皇帝看了他一眼,挺轻描淡写的,收回目光的时候不经意间瞥过李裕齐,才道,“你的意思是指……” 那一眼很平静,但陈一诺觉得,挺渗人的。他紧了紧膝盖上的袍子,敛着眉眼让自己看起来格外专业,“是这样的陛下……风寒期间,膳食要清淡,特别要忌酒……” 皇帝靠着软枕,眉目间倏地一冷,轻声应了句,“这倒是……秦太医也这样说。” “父皇您看,一诺也这样说,可见秦太医未曾诓骗于您。”李裕齐笑着打趣,“您却一再吓唬他……儿臣瞧着,秦太医这两日白头发都多了不少,可不就是被您给吓的。” 皇帝拢着薄被笑地温和又无奈,格外地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慈祥的长辈,“你弟送过来的杏花酿,的确很是开胃,御膳房也说少喝些无妨……陈大夫,杏花酿也不能喝吗?” 陈一诺含笑摇了摇头。 皇帝继续坚持,“少喝一些也不行?要不,朕找御膳房端一杯过来给你看看,你若觉得这酒太烈,朕就不喝,你若是觉得还好,朕就少喝些,如何?” 皇帝竟然主动提及,将杏花酿送到陈一诺的手上。李裕齐眼底微光闪过,看着还在犹豫不决的陈一诺劝道,“父皇既如此坚持,你应允了便是。有什么说什么,若是真的滴酒不能沾,也直言便是。父皇亦不会怪罪于你的。” 陈一诺飞快地抬头看了眼皇帝,“是。草民恭敬不如从命。” 皇帝看着自己的儿子,温和慈祥地笑……仿佛一场病气,让他平日里的锋锐悉数散尽。偏偏,陈一诺在这样的慈和里,手脚冰凉——临行前,父亲曾交代过,但凡那些用权力就能让你屈从的人开始对你讲情分了,那才是要当心的时候。 如今,一个九五之尊,一个一国储君,纷纷开始同他讲情分…… …… 御膳房的人来得很快,送来一盏琉璃盏,盏中一小半酒液,远远闻着便觉得酒香淡淡……他对酒知之甚少,平日里也甚少饮酒。族中长辈明令禁止他饮酒,觉得沉湎酒色的大夫迟早误事。 陈一诺双手接过酒盏,凑近闻了闻,又抿了一口,他不懂酒,却也知道这酒的确不错,回味甘甜,若是适量引用的确不是什么问题。但显然,这不是太子殿下想要的答案。 至于皇帝陛下想要的答案……陈一诺还捉摸不透,是以,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只能缓缓搁下手中茶盏,斟酌片刻,才道,“回陛下。酒是好酒,只是陛下龙体欠安,多饮无益。” 皇帝眉梢微挑,半晌,笑了笑,才道,“那……若是每日只是饭前饮用这半杯呢?” 看似讨价还价的举止,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更多的是只有陈一诺自己才察觉得到的、落在头顶的打量的视线,沉甸甸的宛若实质。 陈一诺想起这酒是江都郡王所赠。 可陈一诺又隐隐约约觉得,皇帝陛下似乎也不是那么相信那个儿子,但他也不是那么相信眼下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儿子,这酒仿佛只是一个测试的工具,皇帝到底好不好这一口,真的不一定……一时间脑海中仿若有些思绪如电闪雷鸣般重重砸落,偏偏来得快、去得也快,稍纵即逝抓不住, 他就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脊背微挺,头却低垂,轻笑道,“陛下……微臣对这酒知之甚少,并不好完全判断。只是,若是陛下这几日不饮酒,兴许明日、后日,这身子便好了……若是日日饮了这酒,兴许也就是个三五日,也能好,但……一两日和三五日,还是有区别的,不是吗?” 皇帝笑笑,低着头拉了拉自己后脑勺的软枕,李裕齐见状赶紧起了身子帮他调整,皇帝随手摆了摆,示意差不多了,他才坐回原位。 “陈大夫说的也是。”皇帝点点头,沉思片刻,吩咐御膳房的那位下人道,“你回头,转告你们掌事的……就说,朕念及太子殿下一片心意找来了这陈家大夫,这几日的酒……就不必送来了。每日里做些清淡小菜,配着糯米粥即可。” 御膳房的人领命下去了。陈一诺搁在膝盖上的手,突然颤了颤……目光落在一旁小半盏杏花酿上,他想,他有些明白了。 酒是江都郡王送来的,而如今皇帝刻意提及是听了太子话才不喝,这事情若是传出去……看来,这酒,皇帝到底有没有喝,真的不一定。 第430章 擦肩而过 太子本来是要送陈家人出宫的,却被皇帝叫住了,陈一诺他们就被一个小太监领着出来了。 途径外间时,小太监冲着等在外头的太医们行了礼,“秦院首、诸位太医,陛下有请。” 此时陈一诺才想起,自始至终,自己只是号了号脉、品了品酒,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这皇宫一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用处。皇帝说太医开的药方极苦,可到最后都没有要求自己看一看、改一改那药方,就让人给送出来了。 可见,纵然极苦,可在信任面前,这点苦终究是微不足道的。 而自己……大约也就是互相试探的一枚棋子罢了。 陈一诺站在皇帝寝宫的外面,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后背的里衣都湿透了,贴着背黏腻腻地难受得紧。一旁,小太监在边上提醒道,“陈大夫?” 陈一诺颔首致歉,“抱歉,此生初次见到这般富丽堂皇的殿宇,一时走神……公公莫怪。” 小太监笑着表示理解,正要带路出去,就见有人背手而来,当下低头收腹,“宁大人,您来了。” 来人正是宁修远,一身白色长袍,腰间玉带收束,甚是器宇轩昂,他点点头“嗯”了声,转首看向小太监身边的人,问,“这位是……?” “哦!”小太监一改方才神情,这会儿热情极了,“是太子殿下请来的陈家大夫,给陛下看病的。正要送出宫去呢。” 宁修远点点头,又问,“太子殿下还在呢?” “是呢,陛下大约是有话要交代殿下……大人若是这个时候不想进去的话,可以去偏殿候着,这几日偏殿都有宫人伺候着的,茶水点心都备着呢,大人直接过去就是。” “成。”宁修远朝着偏殿的方向抬抬下颌,“那本官就去偏殿候着……你先去忙吧。” 说完,微微侧了身让了路,才笑容可掬地冲着陈一诺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陈一诺赶紧拱手行礼,“草民见过宁大人。” 宁修远缓缓开口,“陈家……” 言语散漫,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雍容贵气。 关于这位宁大人的说法江南也不少,陈一诺也算有所耳闻,自然是谨小慎微地应对着,呼吸都敛着,等着对方下面的话,偏偏,宁修远只是笑了笑,转身走了。 走了……? “走吧。”小太监打断了陈一诺的打量,还是温和客套的样子,却和方才对着宁修远的热情截然不同。 陈一诺讪笑着应和,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了两步又朝着宁修远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太监瞅见了,笑笑,“那是宁国公府的三爷,当朝帝师。也是国公府的继承人。” 继承人?陈一诺有些诧异于宁国公立幼不立长,却也不可能贸贸然向一个小太监打听,便只客套地点头附和,“在江南便有所耳闻,当真器宇轩昂,百闻不如一见。” 小太监似是极为崇拜宁修远,闻言笑容都热情了几分,颇有些与有荣焉,“那可不!三爷可是咱们东尧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天才!往前百年、往后百年,怕是都无人能及!” 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陈一诺神情微默,想起自己、想起叛徒陈崧。 不管那些长辈们表面上如何咒骂陈崧是陈家的叛徒、是罪人,可私下里,他们仍然承认陈崧是陈家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天才,甚至是东尧百年以来最出色的神医。 而自己……说到底,终究只是一个有可能成为“陈崧第二”的后辈。 小太监打开了话匣子,一路上絮絮叨叨都在说着宁修远这些年众人皆知的丰功伟业,人前一口一个“宁大人”的小太监,背后都是“三爷、三爷”的称呼,说到起劲处,甚至就成了“我们三爷”。 “之前大家都以为,灵犀郡主早晚有一天会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地嫁给三爷成为宁国公府三夫人,谁曾想……我们三爷竟然看上了那位姬姑娘,为了那姑娘,我们三爷甚至到陛下跟前来求赏……倒是很想见见那姑娘何等倾城之姿啊……” 小太监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看着远处,无限神往的样子。 陈一诺却是脚步突兀地顿了顿,险些被身后陈家人给撞到,才恍然间回神,轻笑着问道,“姬姑娘?哪位姬姑娘?” 深宫之中活下来的小太监,都有一套人人奉行的准则,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是以,即便这个小太监看起来絮絮叨叨地将宁修远歌功颂德了一路,可说来说去,也都是人尽皆知的那些,除此之外不能说的,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这会儿骤然被打断,愣了愣,才道,“风尘居的姬姑娘呀。陈大夫初来燕京城,倒是可以去风尘居用膳喝酒听曲儿,陛下也去过,回来说是极好。” 言语间,表情还是如常,只眼角笑意淡了几分。 陈一诺没注意到,他还沉浸在刚刚得到的消息里——宁修远看上了这姬家的姑娘?听这意思,还是要进府去当正妻的大?宁国公夫妇能同意?若真是如此,这叛徒陈崧的事情,怕是不好处理,万一不小心得罪了宁国公府…… 陈家,就真的完了。 看来,今日还是鲁莽了。 心下作了打算,也没怎么听清小太监后面的话,只大约听见个用膳听曲儿,当下便笑着应了,“是……谢公公建议。” 小太监没再说什么,只一路沉默着将人送出了宫门。 而那边,太子前脚离开,后脚就有宫人去禀告了宁修远,宁修远这才起身去了皇帝那。 太医们也都离开了。 屋子里只有一个伺候着的小太监,张总管不在。宁修远一本正经行了礼,却又自顾自搬了凳子坐了,见手边小几上小半盏酒,端起来闻了闻,“杏花酿?这两日倒是经常见到这酒。” “哦?”皇帝声音还有些沙哑,眼神打量了一眼宁修远,才道,“朕之前怎么没听说你好酒呢?” 第431章 我和她一样护短 宁修远闻了闻,就搁下了,靠着椅背慵慵懒懒地笑,“倒不是好这口酒,只是我家丫头说既然是同行,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是以,找下人去买了两坛子酒来,这不,大约郡王爷也是这么想的,今日一早,又让人给送了一坛子杏花酿过去。正巧,还给微臣撞见了,不然,这酒估计都送不进去……可不就浪费了郡王的一番心意。” 长长一段话,信息量颇多。 皇帝静静听着,不置一词,半晌,倏地扯了扯嘴角,“你说朕的这个儿子,也是蛮怪的。你说他好好的皇子、郡王不当,要去卖酒……卖就卖吧,东市那么繁华的地方他不选,非去西市……朕是想不明白他了,人之行止,大费周章者、事出反常者,大多皆是有所图谋。你说,他图什么呢……” 宁修远看着那半盏杏花酿,意有所指,“兴许……是病久了,想法和常人有些不同了吧。” “嗯……”皇帝沉吟片刻,指腹轻轻捻着身上锦被,倏地转了话题,“你说……他一大早给姬家送酒?怎地还送不进去了?” “可不……”宁修远伸手去够一旁的茶盏,给皇帝倒了杯,又给自己倒了杯,才道,“这不,小丫头府里收了一位神医,你是晓得的。陈家人这次主要也是为了他来的,小丫头护短,吩咐门房这几日闭门谢客,谁去了也不见。” 皇帝挑了挑眉,“那你怎么进去的?” 宁修远低头抿了一口茶,容色从容,表情镇定,缓缓吐出两个字来,“翻墙。” “噗!”皇帝一口茶,喷在了床脚下,幸好反应快,不然怕是要喷被子上。似是受了惊吓,他咳地有些猛,将退到门口守着的太监吓到了,探了头进来张望,被皇帝摆摆手,赶出去了。皇帝一边咳,一边笑,“能让宁家三爷翻墙,当真是天下第一人。” 宁修远摇头失笑,“方才出去那个年轻人,就是陈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瞧着……倒是有些年纪了。看来这陈家,的确是愈发不济。”言语微凉。 “你瞧见了?何时来的?” “他出去的时候,正赶着微臣进来……这不,打了个照面,听说太子殿下也在,便在偏殿等了一会儿。”这些事没什么好隐瞒的,就算想要隐瞒也瞒不了,莫说这座寝殿了,就是整个皇宫里,也没有什么秘密能真正瞒过皇帝的眼睛……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皇帝点点头,“他让朕少饮些酒。” 宁修远看着手边那盏杏花酒,言语温润,“陈家这位年轻人,倒的确是挺出色的……半杯酒就试出来了。” 皇帝眉梢微扬,带着笑,“你又晓得了?” 宁修远端过酒盏,搁在指尖幽幽地晃,半晌,随手一扬,泼在了窗外,“微臣若是连这点都瞧不出来,不是枉费陛下您力排众议抬微臣上位了?”喝酒?皇帝并不贪杯,即便是喝酒,也从来只喝他自己酒窖里的酒,旁人送过来的……便是琼浆玉液他也不可能去喝一滴。 这个旁人,自然也包括他自己的亲生儿子。 指尖空酒盏搁在手边,他靠着椅背看皇帝,恭敬中总带着几分年轻人才有的鲁莽,不多,但也有些。就是这几分鲁莽,让皇帝对这位年轻的臣子多了几分放心。 宁修远格外坦然地迎上皇帝打量的目光,“这陈家,您试也试过了,显然,这结果对您来说,也是意料之中。既如此,陈家这棋子,对您来说,是弃了吧?” “你要怎的?”皇帝懒洋洋地瞥他。 门口候着的小太监狐疑地皱了皱眉头,凝神听了一会儿,寻思着陛下自打宁大人进来之后,这咳嗽就明显少了,除了方才似乎是被呛到了之外,就再也未曾咳过,明明之前太子在的时候,这咳嗽断断续续的没怎么停过才是……小太监似有所悟,悄悄地,又往外面挪了挪,心想,要论这信任,还得是宁大人…… 深得陛下信任的宁大人笑嘻嘻地同皇帝讨价还价,“这陈家人是您引来的,这事情说到底,是您挑起来的……这往后如何发展,却不一定会顺着您的心意了……到时候不管陈家那些人如何灰头土脸地回去,也怪不到我家小姑娘头上。” 皇帝一噎,这小子!他没好气地哼哼,“一口一个你家小丫头、你家小姑娘的,你就不能管着些?” “不能。”宁修远支着下颌,甚是不配合,“之前瀛州的事情她就不乐意,好不容易哄好的……再说,在这一点上,我和她是一样的……一样护短。您商量都不商量一声,就招惹了陈家人进城……你要试探她,她不会介意,但你用她的人试探她……可是好巧不巧地踩了她的禁区。这件事情上我可不敢帮着您,到时候好处没捞着,媳妇儿跑了,我找谁哭去?” 理所当然的样子,方才还自称“微臣”,咬文嚼字着,这会儿倒是一口一个“我”的,还讨要起好处来了。 秋风微凉,吹散了屋子里的药味,露出经年累月下来早已入木三分的龙涎香。皇帝打量着桌边摩挲着茶杯的年轻男子,这是他亲自扶持上来的臣子,也是他最得力的一颗棋子,足够聪明,也足够骄傲。 很顺手的一颗棋子,所以皇帝并不介意这颗棋子偶尔向他讨要一些不过分的奖励。 皇帝摇头失笑,带着几分明显的纵容,“你这混小子……想要什么好处直说便是,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摩挲着茶杯的动作倏地一顿,宁修远嘻嘻一笑,带着些得偿所愿的窃喜,“也不是什么难事……对陛下您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这不,我家小姑娘最近想要拓宽一下她的经商范围,微臣提前向您讨要一道圣旨,皇商的圣旨……如何?” 一个小姑娘开了家酒肆、开了家成衣铺子还不满足,如今还想要做皇商?胃口倒是不小…… 第432章 皇商 小姑娘这般野心,倒的确是得了那家人家的真传。不大的年纪,一个宁国公府都满足不了她? 皇帝摩挲着手底下的锦缎,寻思着这皇商到底是姬无盐要的,还是宁修远自己要的。若是前者,倒也无妨,给了便给了……若是后者,就该好好掂量掂量了。 再顺手的棋子,若是野心大了……便也不那么顺手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宁修远,只是对方永远一张不咸不淡的表情,实在看不出深浅来。半晌,皇帝倏地一笑,掸了掸锦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问道,“既然是你来开了这口,朕若是再不应允,岂不是欺负自家人了?说说看,小姑娘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听说她有个成衣铺子,她又出身江南,江南织造本就比咱们这边好太多。不若……就将织造这一块给了她,如何?” “成……回头我问问她。” “啧啧啧……”皇帝连连摇头,戏谑取笑道,“谁能想到,咱们的宁三爷呀,如今一颗心都挂在女人身上了……也不知道这姬无盐到底有什么能耐。只是可怜了咱们灵犀,空等这许多年,蹉跎了岁月,最后落得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 宁修远目色清冷不为所动,“彼时是您乱点鸳鸯谱。我说我配不上郡主,您却要我顾念着两家情分莫要明着拒绝……这天下大好男儿多得是,还不是您一道圣旨的事情?” “呵!现在知道是一道圣旨了,那朕给你赐一道圣旨,让你和灵犀立刻大婚,你抗是不抗旨?”皇帝没好气地斜睨他,“你这小子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谁知,宁修远竟然含笑说道,“抗旨自然是不敢抗的。毕竟是诛九族的大罪……宁国公府上上下下百口人呢,算上不在燕京城的旁支亲眷,可不得数百口……这要去了九泉之下,微臣就是整个宁家的罪人。不敢抗、不敢抗……” 皇帝冷嗤,眉梢都没挑一下。 果然,就听宁修远又道,“不过……我家小姑娘性子急,脾气又大,若是微臣敢接了陛下您的圣旨,她就敢直接在大婚之上抢亲,将微臣五花大绑抢去江南……您知道的,微臣身单力薄,实在……届时,怕是要牵连了灵犀郡主。”说完,无奈又苦恼地摇了摇头。 实在没眼看。 皇帝摆摆手,下逐客令,“是是是、你家小姑娘、你家小姑娘的,句句不离你家小姑娘,你家小姑娘是土匪,而你宁修远翩翩佳公子,就是那被土匪头子看上的压寨夫君……你去问问,这茶楼酒肆里的说书先生敢不敢这么说?” 宁修远笑容可掬,“若是微臣同意,他们自然是敢的。还能借此机会赚个钵满盆满,何乐不为?如此说来,微臣这就回头找个说书先生,让他去江都郡王的酒楼里这样说……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咬着后牙槽,只觉得自己这喉咙口一个劲地直犯痒痒,他磨了磨牙,半晌,皮笑肉不笑地挤出来一个字,“滚!” “好嘞!”宁修远从善如流地搁下手中茶盏,行了一礼转身朝外走去,走了两步,脚步微顿,回头笑道,“陛下……一个小小的风寒,拖了这许久未愈……怕是不妥。要不,过两日,微臣拜托姬家的那位神医过来给陛下看看,可有些魑魅魍魉在其中作祟?” 皇帝表情平静,摆摆手,“不必。去吧……去当你的压寨夫君去吧,这里的事情,朕心里有数。” 宁修远又行一礼,才含笑着退下了。 他这句话,意在提醒皇帝两层意思,一来,若这病全然是装的,那一个小风寒而已,再装下去,就有些假了,该是借着陈大夫进宫的机会,“痊愈”了。若这病并非假装,那一个风寒拖拖拉拉这许久,该引起重视了。 他不过问其中细节如何,只面面俱到地尽着一个臣子、一个亲信的职责。 皇帝低着眉眼,指腹轻轻拂过身下锦缎,似在咀嚼宁修远的这句话,半晌,摇头失笑……他突然觉得,即便那皇商是宁修远自己想要的,一点金银财富罢了……权当赏赐给一个还算好用的臣子罢。 如此想着,皇帝坐起了身子,朝着外头唤道,“来人……拟旨。” …… 宁修远一路出了宫,小太监正欲低头告辞,宁修远倏地唤道,“等等……” 小太监低头行礼,“大人有何吩咐?” 那小太监宁修远认得,去见皇帝的时候通常能看到他跟在张总管身边。是个懂规矩却又不太机灵的。宁修远背着手问他,“今日在陛下寝宫并未见到张总管……不知,这张总管去何处了?” 对方微微迟疑,却还是老老实实说道,“回大人的话,张总管一早就被陛下派去了尤大人那……说是,说是郡主惹了些事情,张总管过去看看。” “如此。”宁修远点点头,“还以为张总管被陛下罚了……既是如此,便无事了。你回去圣上跟前伺候着吧。”说完,背着手转身走了。 倒是那小太监,兀自在冷风里感动了许久——宁大人真真儿温和体恤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张公公离开这大半日的光景,陛下宫里头进进出出也有许多人,到底只有宁大人一个人注意到张总管不见了。 提起张公公,不由得想起这尤家的事情……郡主弄死了个下人,尤大人竟然到陛下跟前“大义灭亲”,要陛下亲自定夺。陛下病中不愿理事,又不可能真的将这件事情正儿八经地转交给太子殿下,自然就只能让张公公走这一遭了。 其实说实在的,这种事情在这个深宫内院里最是司空见惯,莫说陛下不可能正儿八经地派人去调查,就说他们这些个做下人的,也早已麻木了。 也就尤大人……当真如外面所说的那般,耿直到迂腐,竟然想着小事化大。 以后这郡主的名声,怕不是要受累了……小太监一边想着,一边往回走。 第433章 等我长大了娶你 “尤封迂腐?” 翌日一早,听闻姬家有酒喝的白行早早地来了。当然,他的待遇比宁修远好多了,他是正儿八经被门房小厮请进的门,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沈洛歆说着街上听到的八卦,闻言嗤笑一声,“他精着呢!此事若真是尤灵犀干的,你以为他还会去皇宫里‘大义灭亲’?” “不过是知道此事和尤灵犀无关,但尤封自己站出来说难免不够避嫌。倒不如挂起了姿态,让皇帝派人去查,也好彻底还尤灵犀一个清白……只是没想到,陛下压根儿不想搭理这件事……如今这样,反倒让局面有些尴尬,看起来就像皇室那边想卖尤家一个面子,也就心照不宣地坐实了这尤灵犀弄死了叶家姨娘的罪名……” “知道的不少呀。”沈洛歆挑挑眉,“一早去茶楼听来的吧?最近这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着实不少,每回去茶楼都能听来不少消息,真真假假的……让人应接不暇。” “可不……不过这个不是茶楼里听来的。尤灵犀的事情以后,长公主来我们家拜访母亲,说是请她出出主意,其实还不是想着母亲去同皇后娘娘说一说,让皇后娘娘再同叶家那边通通气,如此,两厢各退一步,叶家亲自站出来澄个清,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说着,一把将对着自己冲过来的寂风抱在了腿上,才转了话题逗寂风,“寂风呀……你是不是越来越重了?我都快抱不动你了……又偷偷吃零食了吧?你家姑娘也不管管你……她肯定抱不动你了吧?” 小孩子煞有介事的转身,比了个手势,“嘘!”他俨然忘了,自家姑娘的耳朵便是再隔了一堵墙也是听得到的,就算他再如何“嘘”都是没什么大用的。 姬无盐摇头失笑,吩咐子秋去交代一下膳房,午膳多做两个菜来,才转首继续方才的话题,“尤灵犀何时住到东郊来了?” “大抵就是前阵子吧……”沈洛歆不似姬无盐成日里懒懒散散的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她经常许四娘那和姬家两头跑,偶尔还要带着寂风上街去祭五脏庙,是以知道的小道消息要多一些。说着,抿着嘴偷笑,“听说,这位郡主殿下住过去的第一天,起了个大早,带着丫鬟准备到处走走熟悉熟悉周遭环境……这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姬姑娘的宅子前,正巧,遇见了大清早从姬家出来的宁三爷……” 白行眼神一亮,先是捂住了寂风的耳朵,才笑嘻嘻地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沈洛歆抽了抽嘴角,她倒是也想听听然后的事情呢,为此特意连着两三日都上街去用早茶,偏偏,这件事突然就再也没人提起了。可想而知,这其中是何人手笔……她抽了抽嘴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谁敢未经三爷同意瞎传他的八卦呀。” 白行连连颔首表示赞同,“可见最初他和无盐之间那些捕风捉影的坊间传闻,还有纤月那次的事情也是,若非经过他的授意怎么可能散步地出去。可见,无盐丫头呐,宁修远那厮,怕是一早就对你动了那些心思咯!我家这个傻丫头哟……偏偏找了这么个心肝肺都是黑漆漆的、心里自有九曲十八弯的男人……以后可咋办哟!” 寂风扒拉着他耳朵上的手,歪着脑袋听了一会儿,控诉道,“胡说,三哥哥很好的!”三哥哥就不会嫌他重,还会给他带好吃的零食。 姬无盐抱着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它的毛发,笑地温柔又明媚。在某一种程度上来说,特别像她怀里那只吃饱了趴着睡觉的小鸢。 她轻轻地笑,格外好脾气的样子,“纵然他心肝肺都是黑的,可若是他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都是为了我,又有何不可呢?” 白行没眼看,啧啧地摇头,“咿……都说这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咱们家这姑娘还没嫁去他宁国公府呢,就开始胳膊肘朝那里拐了……洛歆,你可不能这样哈!咱们都是你娘家人,不管最后花落谁家,娘家人都是最重要的!” 沈洛歆斜睨他一眼,没怎么当真,只道,“我嫁什么人?我沈洛歆虽然不是什么公主、郡主的,也不是家财万贯、倾世嫁妆,可我若是要嫁人,却也必须对方从一而终、一生一世一双人。若非如此,倒不如这辈子孑然一身,游走天地山水间,也不枉这世间走一遭。”言语间,潇洒恣意。 白行微微一愣。 就听寂风还带着几分奶声奶气的声音,“没关系的,沈姐姐。你等等我,等我长大了娶你……这样,你和姑娘就还是一家人了啊!古厝哥哥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当有治国平天下的野心,不能整日里只知道莺莺燕燕花天酒地。所以,等我长大了,我只会娶一个婆娘,生一窝小崽子!沈姐姐你放心!” 沈洛歆嘴角都抽搐,前面听着觉悟还挺高,心下还在赞叹这古厝教孩子倒是教地不错,可到了后面……娶一个婆娘,生一窝小崽子?这是什么鬼?沈洛歆看着眼前这个还要人抱在腿上的“男子汉大丈夫”,眼皮子直哆嗦,讪讪地,“那倒是不必了哈!等你长大,你沈姐姐我都人老珠黄了,生不了一窝小崽子了……” 白行在那笑得前俯后仰的。 姬无盐招了招手,唤道,“寂风。” 寂风想也不想,手脚并用就跑过去了,跑地欢快极了,跑到跟前的时候很自然地伸手去接那猫儿,抱着猫儿往姬无盐身上爬,一边爬一边还很贴心地告状,“白哥哥说寂风太重了,姑娘抱不动了……姑娘,寂风可重?” 白行磨磨后牙槽,心道,这小子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那机灵里透着焉儿坏,保不齐就是下一个宁修远。不过到底还是年纪小,单纯,不知道姬无盐叫他过去是去兴师问罪的……呵。 白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椅背……看戏。 第434章 重了很多的寂风 “不重。”姬无盐抱着他坐好,低了头问他,言语温和,并不见半分负面的情绪,“这些都是古厝哥哥教你的?” “嗯。”寂风点点头,又摇摇头,咬着指尖轻声说道,“前面的是古厝哥哥教的,后面的是岑砚哥哥教的……” 果然。 姬无盐抿着嘴角冷哼,心道这“婆娘崽子”的可不就是岑砚那小子的习惯吗?姬无盐摸着寂风的脑袋,像摸小鸢似的,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成。既然是岑砚哥哥喜欢的方式……姑娘我总要帮他实现了才是。一窝小崽子是吧……” 白行看着这个笑容,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板升上来,他摩挲着胳膊,喃喃失笑,“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如今瞧着,倒是觉得这世上也只有那黑心黑肺地能镇得住你这小丫头了。” 子秋刚从外面进来,也没听见前面的对话,不知事情原委,只听着最后一句,倒是为三爷打抱不平了,“白公子还不知道吧?昨儿个宫里来了圣旨呢……三爷给咱们姑娘求了一道皇商的圣旨。以后姑娘负责为宫中供应织品和锦缎,还要负责经营江南的制造坊呢……咱们未来的姑爷满心满眼的都是为我家姑娘谋划,哪里是什么黑心黑肺的了?” 皇商?白行微微一愣,去够桌上茶盏的手一顿,正要开口问详细些,偏偏有个更快的。 “皇商?!”沈洛歆一蹦三尺高,倏地窜到了姬无盐跟前,激动地声音都失控,“真的?!那岂不是会有很多很多很多银子了?”一脸的谄媚,偏偏眼底却清明透彻,看起来对“皇商”这件事本身的兴趣,远远超过它背后所代表的财富。 说着,一边伸手去扒拉猫儿,一边半真半假地问着,“无盐……好无盐,我若是往后跟着你回江南,是不是还能混个江南织造的管事当当?” 姬无盐有些意外于她的决定,即便她说“若是”,可看起来的确有这样的打算。姬无盐颔首轻笑,“自然可以……怎的,许四娘愿意同你一道去江南了?”沈洛歆一直都想着离开燕京城,这一点姬无盐是知道的,她还知道这丫头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许四娘。 “没。”沈洛歆笑笑,云淡风轻的样子,“前几日同她用膳,大约……大约我是真的藏不住事儿。她问我是不是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开诚布公地探了探……她说,她这辈子自由惯了,想成亲的时候成了亲,想生孩子的时候生了孩子,想离开的时候便离开了,自始至终都没有过问过别人的意见。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说,她这一生做任何决定都只是遂了她自己的心意。她希望我也是这样的……她说她如今照顾得了自己,纵然她照顾不了自己,她也能找个丫鬟伺候着,不必我操心。待得哪一天,若是她不喜欢当仵作了,届时那时我还愿意同她一道,那她就去找我……”沈洛歆如是说着,眉眼之间淡淡的笑容有种豁然开朗的轻松,“她说她这一生只对得起她自己,却并不是一个好母亲。我却觉得,她极好……她用自己像我证明,一个优秀的女性该是什么样子的。” 说完,她嘿嘿一笑,问姬无盐,“你说是吧?” “嗯……”姬无盐眉目温柔,“许四娘当真是我辈楷模。”世人皆道她识人不清,以至于后面一步错、步步错,落地如此田地。却不知她一生遂心洒脱,跳脱于世俗之外,清醒而恣意。 “沈姐姐的母亲吗?”寂风仰面看她们,“她做的点心很是好吃。” “你就知道吃……”姬无盐笑笑,敲他的脑袋,却也知道许四娘在这之前是从来不会给别人送吃食点心的,她怕别人忌讳、也怕别人糟蹋了自己的心意。思及此,又揉揉小孩子的脑袋,“过两日,等陈爷爷的事情结束了,我带你去找许四姨那里吃点心?” “好呀好呀!”寂风笑着拍手,“姑娘要去,子秋姐姐也要去,还有岑砚哥哥、三哥哥,小鸢也去……嗯,还有白哥哥。” 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将他的哥哥姐姐们都数过去,连小鸢也带进去了,然后才想到方才还抱过他的“白哥哥”。白行眼角都跳,“呵呵”的讪笑,皮笑肉不笑地,“我谢谢你哟,最后还能想起你白哥哥来……” “不客气!”小孩子冲着他笑,甜甜的,说完又开始寻思还有没有别的哥哥姐姐了。 白行突然觉得自己一口淤血堵在喉咙口,难受得紧,下不去上不来的……又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自己憋了个很厉害的招数,人家对着你嘻嘻一笑拍了拍屁股,走了……看来以后不能跟小孩子说太深奥、太含蓄的话,白行这样反思自己。 正想着,门房小厮在门口唤道,“姑娘。” 身形笔直,不卑不亢,站在门槛之外,颇有几分气势。白行忍不住打量了一番,还是觉得这小厮比他们白家的护院都厉害一些,改天倒是要问问姬无盐哪里找的……忒气势! 姬无盐招招手,那门房才跨进门槛,小碎步进来,低头,俯身,附耳说道,“姑娘,陈家来人了。一行人,七八分,为首那人还是之前自称陈一诺的。不过这次瞧着礼数挺足,拜帖、拜礼,都带着呢。姑娘是见还是不见?” 沈洛歆从姬无盐腿上将寂风抱走,连着那猫儿,抱起时一个踉跄,差点儿栽了跟头……当下惊诧出声,“你小子怎么重了这么多?” 寂风的脸……唰地一下……成苦瓜脸了,“不是我重了!是小鸢重了!是猫重了!”他决定,今晚不吃晚饭了! 姬无盐摇头失笑,吩咐一旁也在憋笑的门房小厮,“请去前厅吧。我随后就来。” 小厮颔首称是,转身之际没忍住,摸摸寂风的脑袋,“嗯,是胖了。” 寂风:…… 第435章 先礼后兵的礼 陈家一行八人,年纪大多相仿,比姬无盐大些,看起来二十来岁的样子。领头的那位,不算俊俏,只是模样周正,带着几分刻板,有几分正直的模样。 “在下,陈家陈一诺,见过姬姑娘。”说完,对着主座缓缓一揖。他低着头,视线所及处,看得到三个身形,看衣裳的下摆,可知是两女一男。门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秋季的寒冷,这是属于北国之都的寒冷,干燥、料峭,他有些紧张,他不知道那个男子是不是陈崧。 他既希望是,却又觉得自己其实并未做好此刻与陈崧相见的准备。 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明明都已经来了两回了,竟然还没有做好与之相见的准备。他只看着主座之上,那姑娘坐着之后露出来的精致绣花鞋面,心下隐约有些无力感,虽有因着那无力又生出几分不慎愉快的情绪来——当真是不要脸,身为陈家的叛徒,心安理得在燕京城这样繁华富庶的城市里讨生活…… 这是陈一诺气愤的地方,也是陈家觉得不能接受的地方。 姬无盐脸色微沉,看着对方低着的脑袋,她知道陈家的心思。若今日他们发现当年的天才少年陈崧背出陈家之后,如今混成了一个市井莽夫、甚至是瘸着一条腿沿街乞讨的老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怕是会觉得看上一眼都脏了他们的眼睛。 可现实恰恰相反。 “陈公子。”姬无盐并未起身相迎,只吩咐一旁岑砚,“给陈公子他们看座。” 引着落了座,八人的位置,这间本来就不大的偏厅瞬间济济一堂,岑砚退到门外守着去了。 无人看茶。 很是失礼。 其他的陈家人脸上表情都不太好看,他们递了拜帖、带了礼物,带着足够的诚意过来,如此准备便是去那些个官宦之家也是够了的,偏偏这一介商贾之女竟如此怠慢他们。有性子急的,冲着姬无盐就直言催促道,“我们此行过来,是为了见陈崧。陈崧人呢,烦请姑娘将他叫出来。” 不大的年纪,一口一个“陈崧”,连名带姓地叫着。 姬无盐抿了抿嘴角,端了手边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两口,才掀了眼皮子看过去,“之前听说陈家这些年没落了……却也想着,毕竟有着几代人的底蕴,教养之上是不会差的。可如今这一见,却又觉得到底是没落了……” 没落、没落……一句话说得温软迟缓,落在耳中带着江南女子的软糯,很是动听,偏偏字字嘲讽。陈家小辈们都是在世人唏嘘嗟叹声里长大的,对“没落”二字最是敏感,当下那人脸色骤沉,陈一诺根本阻拦不及,就听他冲着姬无盐吼道,“教养怎么了?我陈家的教养怎么了?你一个连待客之道都不知道的小门小户,又什么资格来说我们?陈家就算没落了,也比你这小商贾落魄户强得多!” “二哥!休要胡言!”陈一诺急急唤道,连忙起身朝着姬无盐作揖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姬姑娘,家兄无礼,请姑娘莫要怪罪。”说完,自然也发现姬无盐左右两侧坐着的一男一女,年龄相当,显然不是陈崧。 当下倏地松了口气,却又暗暗懊恼,来的路上明明已经耳提面命过了,这姬姑娘是被宁国公府看中的儿媳妇,即便如今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商贾之家,却也不好得罪了去。若能和和气气地将这件事处理好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也千万不能撕破了脸皮子。 一路上说了多少回,彼时也答应地好好的,怎么这才刚坐下呢,就全忘了? “哟!”男子语气微凉,靠着软枕悠哉哉的,“小商贾……落魄户……说这些话的时候没好好在燕京城里打听打听吧?你是觉得宁国公府落魄了,还是我白家不如你们陈家底蕴深厚?” 白家?陈一诺微微一愣,才隐约猜到这个年轻人的身份——白家那位风流不羁的公子哥儿,听说有些混不吝的,发起狠来谁的面子都不会给……这人怎地也在?而且听他的意思,这姬无盐背后还有白家?一个宁家、一个白家……这样的人,的确不是他们陈家得罪得起的。 当下态度愈发温和有礼,又是一揖,“家兄鲁莽,冲撞了姬姑娘,白公子勿怪。” 白行懒懒挑眉,“你也说了,无礼、鲁莽,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就是教养欠佳么?” “你!”被叫作“二哥”的陈家人又欲咒骂,被陈一诺手疾眼快地拦了,一个劲地递眼色,对方才面色不愉地后退一步,坐下了。坐下后仍愤愤不平,“登门送礼,茶都没有一杯,说出去倒是很有教养……” “登门送礼?”姬无盐冷声反问,“我一介女流之辈,所学不多,会几个字,听过几首曲看过几场戏,倒是学了词叫‘先礼后兵’。你们要来见陈老,就要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阁下这位家兄看年纪,比陈老小上不少,听消息,来的都是陈家后辈,于情于理,唤一声前辈不为过。” “阁下这位‘家兄’呢,说是来送礼的,我瞧着倒是来给下马威的。一口一个直呼其名……便是本小姐的外祖母,见了陈老都是客客气气叫一声‘陈大夫’,府上上上下下,年纪小的叫一声‘陈老’,年纪大的,叫一声‘陈大夫’。众所周知,本姑娘的恩师江家老祖宗,见了陈老也是叫一声‘老陈’,你们……倒是托大。” 其实,江老爷子倒也是想连名带姓叫,他觉得这样显得熟络亲厚些。只是陈老在姬家也算是隐姓埋名,江老爷子虽然知道陈老的名字,却也不好随便叫着让人听去惹是生非。 只是,姬无盐自然不可能同他们说得明白,只言辞讥诮,一口一个“阁下的家兄”,倒是显得这位家兄还不配姬姑娘亲自对话似的。沈洛歆在一旁听着,抿着嘴憋着笑。 第436章 站在至高处,站在阳光下 白行也摸着鼻子暗自腹诽,姬无盐的这张嘴,当真是……一般人扛不住。 也不见说什么疾言厉色的话,甚至说这些话的时候温和从容的,偏偏就能挑着人最痛处下刀,刀刀精准。 陈一诺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私心里,他的确是并不觉得陈崧值得他们这样的阵仗来对待,说白了,就是看在宁国公府的面子上罢了……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进城的当天就来姬家敲门要见人了。 只是此刻,白家这位混不吝的祖宗也在,还有一位姑娘,虽不识得是哪家的,但既坐在了这里,怕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陈一诺自认是比这些陈家人更通一些人情世故的,当下也只是颔首致歉,“不知……不知陈崧前辈可在府中,若是在的话,还请姑娘代为引荐一二。” 这句话,说地极其违心,也极其拗口。 “在……”姬无盐搁下了手中茶盏,抬眼看去,“可他不愿见你们。” 那位陈家二哥又一次跳了起来,“你!你耍我们?!” “耍?你们来见他,结果无非两个,他见,或者不见。如今的结果是后者……如何能说耍你们?”姬无盐勾着嘴角笑了笑,眼角之下那点血色因着这笑多了几分渗人的味道。她懒洋洋弯腰掸了掸裙摆,“你们过来前,没有做好他可能会不见你们的准备吗?还是说……诸位觉得,你们愿意见他,他便一定要见你们了?” “如今我说他不见你们,你便认定了是我要耍你。登门拜访的是你们,要见他的也是你们,若是我就此将你们拦在门外,却又要编排我的待客之道……要说态度,之前陈公子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该知道陈老的态度了。若是你们就此知难而退,便也没有什么‘耍’不‘耍’的问题了……但你们仍然选择了再次登门。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二次登门并非诚意,只是你们觉得人多势众,又礼数周全,陈老就会迫于压力,不得不见?” 陈一诺一噎,当真伶牙俐齿,却也心思通透。他们的确有这样的意思,所以明明上回没有见到人,却也没人觉得这次还会见不到。 只是这些东西被一语道破,听起来就有些不好听了。 沈洛歆在一旁冷笑。 姬无盐的表情也有几分异曲同工,“他在我这里,不会因为迫于压力而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这种意欲搬出舆论、搬出名声来胁迫他的举动,便不必了。” 言语温和,而眼神讥诮,字字暗藏锋芒。 陈一诺一把反手按住身后自家二哥,一边轻声解释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并无此意。只是族中长辈听说陈崧前辈在此,托在下前来一见,有几句话代为转达。若是前辈在府上,还请姑娘好言相劝一二,让在下见上一见才是。” 说完,他自己都暗暗舒了一口气——和预想的完全不同,这些话此刻说出来,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惫懒无奈。 “见,就不必见了,没有此意,自是最好。纵然他唤我一声姑娘,却并非我府上下人,而是我的长辈。他若是不想见你们,我也绝不会好言相劝,只会顺着他的意思将你们拦在这姬家大门之外。”姬无盐正色看向陈一诺,沉静下来的面容有种令人信服的威严,她说,“今日请你们进来,也并非迫于什么舆论名声,更不是觉得你们礼数周全。有一句话代为转达。” 她缓缓起身,身形虽瘦,气势却足,“他托我同诸位说一声,当初的陈崧既已发了毒誓背离陈家脱离族谱,此生生不做陈家人,死不入陈家冢。只是仍念及那点儿微末的血缘之脉,是以从未舍弃了这名姓……才让诸位找到了此处。只是,一诺既出,乾坤无阻,诸位,请回吧。” “躲在女人背后当缩头乌龟,还说得这么好听?”陈家中人嗤笑讽刺道,“还前辈?给他点面子叫他一声前辈,他倒是真敢应?” “住口!”陈一诺转身呵斥,呵斥完了赶紧回头去看姬无盐的脸色,当下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一句,不好! 偏偏,那个陈家人还在叫嚣着,陈一诺根本拦不住,“一诺兄,你怕她作甚?不过就是一个女流之辈,拦在一个一条腿都进棺材的老不死跟前……说白了,就是……老、弱、病、残……罢了!哈哈!一屋子的老弱病残,还在这里装什么装……一诺兄,我就说你别怕她,什么宁家……我都打听好了,这宁国公府压根儿没看上她,人家中意的是长公主的女儿,灵犀郡主!这才是门当户对嘛!” 一边说,一边很没有眼力见地哈哈大笑,捅着身边人的胳膊肘,问,“换作是你,位极人臣的,你会要一个商贾之家的落魄户?哈哈!” “做梦呢!” 说完,得意洋洋地总结陈词。 身边被捅的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悄悄去拉对方的衣袖,低声唤道,“阿辉,你少说两句。出门的时候族长如何交代的,你都忘了?” 对方分外豪爽不耐地摆摆手,“没忘!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爷爷的性子,最是谨小慎微,其实要我说大可不必!又不是谁攀上‘燕京城’三个字就一定很厉害怠慢不得了,再说……你们没看到么,他们住的这什么地方,东郊!城外!” 被叫作“阿辉”的陈家人,年岁看起来比陈一诺还小一些,不过一个半大少年,站在偏厅里得意洋洋地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自以为惊艳了在场所有人,却不知展了尾露了腚。 姬无盐给了白行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温柔地笑了笑,“哦?陈家老族长……是你的爷爷?” 那笑容无限温柔,也足够漂亮到惑人。半大的少年常年待在陈家诵读药理,骤然得见,不免惑乱了心神,当下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道,“是、是的!我就是我们陈家未来的少家主!” 第437章 先礼后兵的兵 局促、又骄傲。 说话的时候甚至捏着拳头。 只是,不可一世的骄傲仍在。 姬无盐低头轻抚腕间衣袖上的刺绣纹路,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在陈老的陈年旧事里,这位族长占据了格外浓墨重彩的一笔,难为这位族长大公无私地让自家宝贝孙子也走上这一遭。 虽然是棵歪脖子树……但好歹也是宝贝大孙子不是? 姬无盐敛着眉眼,轻声喃喃重复这位大孙子方才格外嚣张的那句话,“老、弱、病、残……呵。” 她话风一转,笑容冰冷幽邃,声线陡地拔高,“陈家当真是极好的教养,登门辱骂妇孺老人,当真是和陈家家风极为相配!” “之前倒是见到了陈太医,知礼数,懂长幼,虽身为太医食君俸禄却无半分嚣张跋扈。便以为陈家后辈总要比之前的老一辈好一些……没想到呢,今日诸位倒是让我大开眼界!陈家……好,当真是好得很呐!” 莫说陈一诺心下一惊了,便是白行,也是第一次见姬无盐发那么大的火气。方才自己听着这话便想着发难了,被姬无盐给拦了,还道这姑娘性子是真好,被人登门打脸辱骂都不动怒。只是又觉得,到底是绵软有余而气势不足。 谁知,这想法刚起呢,就见小丫头肃着一张脸,气场全开的样子。当下一怔,又觉得颇为欣慰,就是嘛!如此才解气。 当下也不担心了,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端了茶盏,看戏。 骄傲的花孔雀倏地就恼羞成怒了,“陈家家风如何了?陈家家风再如何不好,也由不得你一个小落魄户在这里说三道四!我陈家众人今日愿意携礼上门,那是给你们面子!当真是给脸不要脸!老实同你说就是了,今日这陈崧愿意躲着就躲着吧,有本事他一辈子都躲着!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缩在你一个女人的背后!” “但凡!”花孔雀一手叉腰,一手点着姬无盐,当堂站着叫嚣道,“本公子今日就将话搁在这里了,但凡他踏出这姬家大门一步,本公子就要他好看!” “嚯!”沈洛歆当场叉着腰站起来对吼,“你嗓音高你了不起啊!陈老既不愿回陈家,那咱们不论辈分论年纪,尊老爱幼懂不懂?你欺负一个老年人很骄傲是不是?你当我们都是死的啊?!以为这燕京城是你家建的啊?”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两边都没来得及拦。 那个被叫作阿辉的花孔雀,大抵平日里在陈家也是仗着族长孙子的赫赫威名作威作福惯了,以至于这会儿陈一诺都制不住他,而姬无盐这边,只要沈洛歆不吃亏,姬无盐和白行自然不会去拉着她。 白行慢悠悠地扇着手中纸扇,深秋季,风沁凉,偏偏这位公子哥儿一把扇子不离手。白玉为扇骨,扇面之上名家作画、名家题字,小小一方朱红印章覆在下方,于那双精致纤长的指节间若隐若现。 好不优雅贵气。 相比之下,那位自诩陈家未来少家主的阿辉,便显得格外相形见绌。 姬无盐转首看向陈一诺,“看来……这就是贵府‘先礼后兵’的‘兵’了?不知这次陈家来了多少人,是准备每日都安排人堵门吗?” 沈洛歆摇摇头,指尖轻摇,“那不叫堵门,叫守株待兔。是蠢人才会想出来的招。” “你说谁蠢人呢?!” “谁应谁就是呗……” 这两人跟小孩子吵架似的,偏偏这陈家阿辉还吵不过沈洛歆,当下一张脸涨地通红,拳头捏地嘎吱作响,身边人死死拉着他的手,小声相劝安抚,“好了好了,咱们不跟一介女流之辈计较哈!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回头族长听说了一定会生气的……” 一团糟的样子。 姬无盐托着下颌,点点头,煞是中肯地评价道,“的确是不大聪明的样子。” 陈一诺似乎也有些汗颜,上前两步拦在这群人身前,才道,“姑娘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我们来探望陈崧前辈,是奉了长辈的吩咐,想看看陈崧前辈这些年可还好……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族长和诸位长辈也表示愿意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姬无盐冷冷嗤笑,“当真是宽慈呢!” 明明是眼看着陈家没落,没有得力的后辈,又想起这位当年的天才,听闻如今还活着,并且似乎活得还不错,就想着请他回去为家族出力挣荣誉。明明有求于人,偏要将自己高高架起……当真是不要脸的行径! “你们陈家到底是何用意,大家心里头都明白,私底下就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了。”姬无盐坐回椅子里,抬头看着陈一诺,气势却未曾少了半分,倒似久居上位似的,“实不相瞒,今日诸位能够坐在这里,便已经是陈老看在诸位同源血脉的份上,体恤诸位远道而来不容易……若是照着我的性子,莫说只是这七八个人了,便是你们陈家所有人来堵门,也休想让我开了那扇门。拜帖?拜礼?呵……我姬家的确是小门小户,我姬无盐也不是什么显赫贵女、皇室郡主,却也不会为了这些个拜礼就将陈老拉出来见他不想见的人。” “唉……”沈洛歆回头叮嘱,“不要贬低自己,陈家人不怎么聪明,会当真。我家无盐就是高门显贵,陛下下旨亲封的皇商、江南织造的管事,若是男儿身的话,也算是有品阶的官员。怎么就小门小户了?还有你,什么老族长的孙子,还陈家的少家主,啊哟哟好厉害哦!打听点消息都打听不到的少家主,陈家落在你手里迟早要完!” “你这女人当真欠揍!”阿辉被人拽着,气焰嚣张地龇牙咧嘴,“别以为少爷我不打女人!惹急了少爷我,将你们这俩女的都按住了揍一顿!放开我!” 没人放。 外头传来声音,蚀骨的凉意,“阁下是要揍谁?” 陈一诺微微一愣,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那凉意比记忆中更甚。 第438章 留人,上茶 几乎是一个愣怔的功夫,陈一诺就想到了那声音是谁的了,当下愈发懊恼于这群坏事的。 二哥与他同支,虽性子鲁莽,但还算听得进自己的吩咐,一经提醒便也收敛了许多。偏偏这陈家辉,仗着是老族长那一脉,又是老族长最偏疼的孙子,族中却有传闻,说老族长已经决定将陈家传给陈家辉,是以这小子愈发猖狂,时时刻刻以“未来族长”的身份派头行事。 听不得劝诫、受不得管束。 心道今日这人怕是要鼻青脸肿着回去了。 当下转身朝着门口行了行礼,“草民参见大人。”心下却狐疑,这宁家三爷过来,都没有人通报的么?想着,偷偷掀了眼皮子看过去,方才引着他们入坐的那小厮就这么“傻站”着,甚至抠了抠鼻子…… 陈一诺都惊呆了。 宁修远看也不看他,大步流星走到姬无盐身边坐了,才支着下颌眼风缓缓一扫,“嗯?方才进来之时,听着似乎有人叫嚣着要揍人,要……揍谁?”最后的尾音,缓缓上扬,声线华丽动听。 陈一诺瞬间如坠冰窖,正要开口说话,就见方才那姑娘嘿嘿一笑,“三爷。您是不知道,何止是叫嚣着要打我跟无盐……最重要的是呀,这位陈家的少东家,他说他都打听清楚了,这宁国公府和尤家才是门当户对,这宁三爷和灵犀郡主才是天造地设,至于咱们无盐……也就是一个商贾落魄户……” 说完,嘻嘻一笑,杀人于无形。 陈家辉却压根儿有听没懂,更不明白此刻进来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只知道这个叽叽歪歪的女人当真长了一张他不喜欢的嘴脸,“难道本少爷说错了?不就开了个小铺子,还去什么风尘居当琴师,抛头露面的,哪个大户人家的会看得上你们?莫说宁国公府了,就是我陈家……你也不配进!” “你住嘴!”陈一诺吓得心肝肺都在颤,忍无可忍,厉声呵斥,“宁大人面前,哪有你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的份!何况你方才没听这位姑娘说嘛,姬姑娘是陛下亲旨明封的皇商,由不得你一口一个‘落魄户’地叫着!” 说着,忙不迭地对着前面四人拱手致歉,“今日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和姑娘海涵。既然陈老不愿意见咱们,那今日就此告辞。得罪之处,他日一诺定当亲自登门致歉。” 说着,着急忙慌地吩咐其他陈家人拉着陈家辉转身即走,就听宁修远笑了笑,霁月风清的笑声,“本官刚来,你们就急着走?不留一会儿?”目色却沉凝深邃,咬着后牙槽。方才坐下之后习惯性地伸手去拉姬无盐的手,谁知小姑娘避开了去,原以为是小丫头人前害羞,如今才知……是吃味呢。呵……陈家人,当真很好。 端坐上位的男人,目色淡淡,自称本官的样子,言语温润,带着几分上位者的疏离和尊贵。 入耳却已含讽刺威胁,陈一诺心下一惊,知道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他转身,朝着宁修远认认真真地作揖作最后的争取,“初来乍到,驿馆之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改日、改日草民做东,请宁大人和诸位用个膳食。若是、若是陈崧前辈愿意一同前往,自是最好……姑娘意下如何?” 而他身后,陈家辉还在手舞足蹈地叫嚣,“你们扒拉我作甚?!我哪里说错了啦……呜!”身边陈家人受不了,捂住了他的嘴巴。 原本还想着息事宁人已经往回走的沈洛歆,闻言“呵呵”冷笑,简直不要脸地继续告状,“说起来……方才陈家的诸位仁兄,还嫌弃咱们府上没有待客之道,他们辛辛苦苦带着礼物远道而来,结果连一杯茶水都没喝上……此话若是传出去,怕是咱们就要坐实了这落魄户的名声了。” 说完,托着腮笑得兴味盎然,反正三爷来了,此事不怕闹大,就怕……闹不大。 “哦?”宁修远顿时了然,配合着一唱一和,“这倒的确是咱们失礼了……无盐,咱们府上又不是没有茶叶,怎么可以不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准备茶水呢……岑砚,上茶。” 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将人留下了。 亦或者说,扣下了。 陈家辉不愿坐,梗着脖子被其他陈家人按下了,按下之后仍然不敢松开,生怕这位祖宗在宁国公府这位大人面前口出狂言,如此……倒是将燕京城的权贵们得罪了大半,往后在这城里便是举步维艰。 茶水很快端了上来,一杯一杯滚烫的茶水,茶香四溢,闻着便知当真是好茶。 只是,陈家众人之中比较聪明的会审时度势的,不敢喝,剩下不太聪明的,不想喝。宁修远指尖轻轻捻过手中珊瑚珠串,笑容清隽又凉薄,“诸位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请用一杯上好的冻顶乌龙,解解乏吧。” 着实客气。 越是客套,陈一诺越是心惊胆战。 他讪讪坐在那里,余光之中注意到门口突然多了两个侍卫,和方才上茶的半大少年不同,这两个侍卫看起来格外的“不好惹”,当下心中警铃大作,就听“阎罗之声”再次响起,“这位……陈少爷怎么不喝茶?是……嫌弃我姬家的茶水配不上陈家门楣么?” 陈一诺下意识抬头,顺着宁修远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一脸不屑的陈家辉大刺刺翘着腿摊在椅子上,当下一咬牙——当真是傻子!真以为这里是他陈家辉的地盘呢? 没听这位三爷口口声声都是“咱们府上”、“我姬家”吗?话到这个地步还不明白吗?什么宁国公府、什么灵犀郡主,在这位宁三爷心里,都是排在姬家之后的! 这次,他们可算是踢到铁板了! 偏偏这个愣头青什么都不明白!陈一诺咳了咳,低声劝道,“这么好的茶叶,当真是不错……折腾这小半日,的确也是口渴了,喝了这杯茶,咱们就回去。”既是劝慰,也是给上面那位递诚意。 第439章 好勇一好大儿,卒。 “好茶?”对方嗤笑一声,“你陈一诺没见过好东西,本少爷理解,但是请别把本少爷想得跟你一般地孤陋寡闻……这种档次的茶,也好意思拿出来招待本少爷?” 说完,翘着一条腿缓缓揭开茶杯杯盖,众目睽睽之下,“淬”地一口,吐了口口水进去。 沈洛歆都惊呆了——好勇一好大儿。 她甚至都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宁修远的脸色……想必,这是宁三爷人生里头一次被人如此驳了面子吧。 白行也愣住了,他“啪”地一声收起折扇,抵在下颌等待着接下来的血腥场面。 宁大人……宁大人的表情有种格外讳莫如深的平静。让人想起盛夏季节的午后,火辣辣地太阳大刺刺地烤着,连枝头的蝉都已经没有了力气嘶叫,整个天地间只余下滚滚热浪,喧嚣,又安静。 没有人说话。 除了得意洋洋扯着脖颈子姿态挑衅的陈家辉,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包括陈家人、包括陈一诺。 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 就在这个时候,姬无盐突然挥了挥手。 指尖微曲,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宽袖滑落之际,露出盈盈一截纤细手腕上一只白玉镯子,挥手间,那镯子轻微一晃,衬地肌肤愈发白皙胜雪。 陈一诺瞧着,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这姑娘的一双手,当真漂亮。 只是这想法刚起,“嗷”地一声惨叫响彻整个偏殿,凄厉地叫声让陈一诺差点儿跳起来,下意识看去,当下瞳孔都颤。 方才还在门口的那两个侍卫不知道何时进来的,一人钳住了陈家辉,一人直接将那盏被他吐了一口唾沫的茶水整个儿捏着嘴巴灌了下去。 挣扎间,滚烫的茶水,灌进去的不多,涌出来的多,下半张脸连着脖子都被烫地通红。 沈洛歆眉头一跳,暗道,嚯!好勇一好大儿,卒。 再看宁三爷,倒是一脸温柔的看着姬无盐,几分纵容、几分意外、几分欣喜,小姑娘很少动怒,更不会用这样近乎于犀利的手段,今日这般,到底是为了自己。 这样的认知令他愉悦。 “姬姑娘!”陈一诺看向上座姑娘,也有了几分气性儿,“姑娘,不过是一些言语上的冲撞,何至于此?如此滚烫的茶水,若是伤了喉咙、烫了脸皮,到时候姑娘如何向陈家交代?” “交代?”姬无盐收了手,还是那样温温柔柔的样子,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看起来甚至有些不堪一击的瘦弱,偏偏动起手来干脆利落到令人心惊。她懒懒地笑,“宁三爷敬的茶,他不爱喝,那本姑娘就让他喝罚的茶。都说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茶也是一样的……” “至于交代,陈公子不妨回去问问陈家的老祖宗……这件事,是本姑娘给他老人家一个交代,还是他整个陈家上下,给宁三爷一个交代。”说着,她勾唇一笑,笑容危险又恣意,带着点儿狐假虎威的得意,“对,我承认……这会儿我就是在仗、势、欺、人。” 她一字一句咬着,精致地很漂亮的样子,像只画本子里才能得见的九尾妖狐。 宁修远没忍住,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转首之际却又目色冰凉刺骨,“本官倒是不知道……当着本官赐的茶吐了一口唾沫,还要本官给个说法的道理。说实话,你应该感谢无盐先罚了,若是本官出手……今日不脱一层皮,这位陈家少主怕是走不出这姬家的大门!” “总算他今日折在了这里,你且去问问你家的老祖宗……他敢不敢来讨个说法!” “啊啊啊!”陈家辉被席玉按着,脸上火辣辣的痛却也动弹不得,只能嗷嗷地叫,“你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陈一诺!你到底在干嘛啊,揍他们啊!这一群狗男女,不对!一屋子不要脸的狗男女!陈一诺!你今天不帮我报了这仇,待我回去、待我接管了陈家,你们这一房就别想再在陈家待下去了!我要让你变成第二个陈崧!” 声音戛然而止。 情绪激动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在落地的刹那突然意识到不对。 可覆水难收。 姬无盐觉得,陈一诺回头看过去的动作都像是卡了壳似的,听得到颈项骨骼之间的咯吱作响。他的声音都带着压抑,一字一句用力问道,“你……方才说什么?陈崧……不是自己叛出的陈家吗?” 姬无盐容色微敛,低着头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瞧。真相如何尚不清楚,就巴巴地当起了马前卒,最后如何被人卸磨杀驴的都不清楚……” “你闭嘴!”话音刚出,一脑袋就被席玉按下了。 笑话,这厮自己不要命,乱挑衅,挑衅到最不该调戏的人身上去了,偏偏他们要命,得罪谁都不能得罪那位祖宗。没看三爷的脸色么,咬着牙隐忍不发呢! 陈一诺已经完全没有闲心去搭理陈家辉那边了,他朝着姬无盐转了身,缓缓一揖,“姑娘,烦请姑娘将真相告知在下。抑或,让在下见一见陈崧……前辈。姑娘放心,在下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若陈崧前辈当真有难言之隐,在下愿意为自己当初的失礼和鲁莽而道歉。” 说完,又是一礼。 陈崧当年的事情,长辈们大多讳莫如深,也许大部分的长辈也并不清楚。大概只有族长一脉才能知道些许来龙去脉吧。 只知当年陈崧年少气盛,向族长讨要一颗族中至宝而不得,夜半直接下药迷晕了族中看守盗宝而出。 至此下落不明。 是以,人人皆道他是叛徒,说陈家就是因为至宝丢失,惹怒了祖先才连年不利。 可方才陈家辉脱口而出的那个意思完全不是这样,倒像是陈崧得罪了族长而不得不离开陈家…… “陈一诺!你好大的胆子!”陈家辉的脖子被方才那一巴掌打地生疼,只能低着头叫嚣了,“我一定要告诉祖父!你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陈家!” 第440章 背叛与真相 陈一诺微微一愣,有种悲凉无端泛起。 原来“背叛”二字,出口得如此轻而易举……那么当年所谓的“背叛”是不是也是这般的轻描淡写? 他看向姬无盐。 姬无盐却端了茶杯,表情有些淡漠地摇了摇头,“真相如何不是单纯靠耳朵听,靠别人来告诉你。你说你是被人蒙蔽了双眼,你说你是听信了他人言语才对陈老有诸多误解,可是……太医院有位太医,也是你们陈家人,他便从未对陈老有过丝毫的怀疑。你说你愿意为之前的无礼和鲁莽道歉,可是你们做大夫的,更应该明白,伤害已经造成,并非三两言语的道歉就能够抚平……” 陈一诺一噎,当下脸上便只觉得火辣辣的。 是啊,伤害既已造成,又怎么可能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抱歉”就能够抚平的……之前自己是如何口口声声“陈崧叛贼”、“陈崧叛贼”地叫着的,如今就有多么臊得慌。 虽然真相如何尚不可知,但他隐隐约约觉得,也许真的和自己想象的截然不同。 “是,姑娘所言极是。”他诚恳颔首,在身后陈家辉的叫嚣里承认道,“当年的真相如何,在下尚不可知。但姑娘说得对,有些事终究不能只靠眼睛看耳朵听,姑娘放心……在下一定会亲自查清楚。若陈崧前辈真的是被冤枉的,在下便是拼了此生前途,也会还前辈一个公道。” 身后叫嚣声继续,“陈一诺!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你凭什么呀!” 没有人管他。 连席玉和席安都没有管他,只要这位少爷不针对前头那两位,怎么样都好。 姬无盐挑了挑眉头,初见之时便觉得这人长相周正,目光中带着一股子执拗劲儿,品性倒是不差。 只是愚忠。 姬无盐眉眼微垂,茶水温热,于掌心微微发烫。沉吟片刻,她到底是拒绝了,“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真相如何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陈老如今挺好的,有没有陈家的交代,都挺好的。倒是那些陈年旧疤,好不容易结痂愈合,这个时候骤然再度被揭开,怕又是一阵新的鲜血淋漓。” “若是陈公子当真为了他着想,待此间事了,就带着陈家诸位离开此处,还他一个清净吧。” 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话到了这个份上,加之今日身后乱糟糟的样子,陈一诺觉得自己都没脸面待下去了。当下拱拱手,“如此……今日叨扰,告辞。”说着,转身欲走。心下却打定了主意要将真相还原,若真是老族长监守自盗、贼喊捉贼,那他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陈家不能落在这样的人手里。 “陈公子……”宁修远突兀唤道,声线懒洋洋的像是提不起劲儿来似的,偏偏一入陈家众人耳中,便只让人浑身泛冷——瘆得慌,便听他也不等人应声,开口叮嘱道,“陈公子,麻烦在这燕京城中,看管好你家的这些人……特别是,记得转告他们,什么传闻八卦都听,最终只会害了他们自己。” 这话显然是针对陈家辉的。 陈家辉亦在场,胳膊还在席玉手里反剪着,偏偏他就是不直接对陈家辉说,只找陈一诺转述……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对宁三爷来说,这位跳梁小丑一般的陈家辉,还不配他亲自同他开口。 显然,今日宁大人如此一番针对,就是因为陈家辉在姬家就宁大人和灵犀郡主之间的传闻大放厥词,陈一诺顿时了然,心中对这没脑子的愈发不满,当下认认真真行礼颔首,“是。三爷放心……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再发生。” 说完,又是一揖,这才带着众人偃旗息鼓地离开了。 席玉一路送出的门,到了门口才松开手底下的陈家辉,转身之际又忍不住多嘴了几句,“有时候长长脑子,我家主子的闲言碎语……当真是什么人都敢乱传的么?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真以为是你们陈家的地盘呢?”说完,看也不看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转身入内,暗道一声,晦气! 还有那尤家的郡主,自己身上还有理不清的案子呢,一天到晚地还要将心思动到他们家主子身上。 动主子身上就动主子身上吧,主子这人平日里懒散,就算被人冒犯了也不会太计较,可这位郡主千不该万不该,还总想着去针对那小祖宗,平白无故地连累他们这些做手下的。 席玉一边连连摇头一边转身入内,寻思着主子对尤家的耐心差不多也快尽了,若是这位郡主还是如此不知收敛……事情怕是就要不好看了。 偏厅,陈家人前脚离开,沈洛歆就拔腿站起来,嘟嘟囔囔着表示要去找陈老说说话。 她担心这件事落陈老耳朵里,让老人家听了不愉快。显然,姬无盐那句“好不容易结痂愈合,这个时候骤然再度被揭开,怕又是一阵新的鲜血淋漓”到底是入了她的耳,亦入了她的心。 这个看起来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其实很多时候都心细如发。 她离开的时候,顺便带走了摇着扇子一脸坦然坐在那里的白行…… 人走了,宁修远假意咳了咳,“吃味了?”他问,伸了手去勾她的指尖。 姬无盐摇摇头,没说话,手却收了回去,半晌,一脸坦然,“没有……就是些陈年旧事罢了,我怎么会在意。” 说话的时候微微垂着眼睫不看人,容色平静而表情淡漠,说着“不在意”偏疏离间哪里都写着“在意”。宁修远笑着摇摇头,纠正道,“连陈年旧事都算不上,不过就是捕风捉影罢了……她同母亲走得近,我纵然不喜却也不能直言,否则,倒似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说着,又去勾姬无盐的指尖,哄着,“若是你不喜,往后我就告诉门房,瞧见了尤郡主,直接说宁国公府今日不见客……如何?”颇有些混不吝的样子。 姬无盐横他一眼。 第441章 唯一的神明 这说的是什么话? 你宁国公府对旁人都不闭门,偏偏她尤灵犀来的时候,回回闭门谢客? 这样当真像话? 说出去打的何止是尤家的脸面,甚至还打了皇室的脸面……若非如此,想必宁修远自己也不会忍尤灵犀这许多年,由着她暗地里总以未来宁府三夫人的身份自居。 这些姬无盐自然也懂。 只是有些事虽然懂,但真的被人捅到跟前来了,还是会有些许的不快。 她不欲理他,到底是没再挣脱对方的手,冷声哼哼,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好呀。那就麻烦宁大人交代一下贵府门房小厮了……顺便交代一声,若是郡主问起,就说这是本姑娘的吩咐。哼。” 小丫头这是杀人诛心呢,宁修远笑地开怀,被还未嫁进宁国公府的姬无盐拦在门外,可比被宁家任何一个人拦在门外更让尤灵犀觉得羞耻才是。 不过也就是说笑,宁修远倒也不会真的去如此吩咐着,只笑着应道,“好……待会儿回去就如此吩咐了。还说我呢。咱们家无盐姑娘的裙下之臣也不少,堂堂江都郡王开了酒楼,可就独独往你这儿送了一坛杏花酿。这可怎么说?” 这倒是提醒了姬无盐,被陈家这一闹,杏花酿看来是吃不成了。她无奈摇头,“白行就是来喝杏花酿的,只是被陈家这一打岔,午膳都快过去了。倒不如简单着吃些,晚膳再喝杏花酿吧……你也是闻着味儿来的?” “没有。听说陈家人过来了,之前在宫里打过照面,瞧着不是好相与的,担心你吃亏。” 指尖缠绕,眉眼温和,看起来格外像一个纯良无辜的世家贵公子,他的肌肤极白,是那种血色很少的冷白皮,便愈发显得气质清贵。可是方才……对着陈家辉的时候,宁修远起了杀气。 今日的宁修远,起了两次很明显的杀心。 一次是在陈家辉说自己连他们陈家都不配进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陈家辉朝着那盏茶盏里吐了一口唾沫的时候。 彼时的宁修远,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微微抿着嘴,眼风有些凉,低了头摸着腕间珊瑚珠串,看起来像个高深莫测的神明。 却也是一个起了杀心的神明。 姬无盐指指他的腕间,绣花纹路的衣袖之下,缚着一串看起来有些普通的珊瑚珠串,她柔声问道,“是……有什么来历吗?” 宁修远微微一愣,瞬间反应过来方才那些心思是被她看出来了,言语愈发温润,“所以才抢在我前面罚了陈家辉,担心我杀了他?” “没有。”姬无盐摇摇头,“一个陈家后辈,杀了便杀了……你宁国公府不怕,我清雅山庄也不怕。我只是生气,宁三爷赐的茶,便是他的祖父过来,也是该恭恭敬敬接过的。偏他一个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若只是气急之下杀了,众目睽睽之下,传出去怎么说得都有。世人总是下意识可怜弱者的多,到的最后反倒显得咱们仗势欺人……” “左右他这种人……”姬无盐目色冰冷,“挨的打再重,也记不住。一顿又一顿地打着,总比一次性弄死了好……” 宁修远微微一愣。 他从未见过戾气如此明显的姬无盐。 小姑娘年纪不大,心胸不小,兴许是天高地阔之间长大的缘故,视线更远、眼界更高,得失之间自有她自己的另一套准则。今次倒是真的怒,言语之间带着几分不死不休的狠。 宁修远知道,这是为了陈老,也是为了他自己。胸膛里有股充盈感,陌生又令人眷恋。宁修远低着头勾着姬无盐的指尖,低笑,“也没什么来历。只是之前见过一个高僧给的。他说我天赋高、仕途顺,难免年轻气盛,便给了这串佛珠给我,说是压压我的心气儿……” “我却又是不信这些的。只是后来便习惯了。” 温言温语之间,却又暗藏锋芒。 弱冠之年方过,已经位极人臣。所谓“仕途顺遂”想必也只是外人看到的,更多的莫测、危机,都在旁人看不到的暗处。高处风寒、位高跌重,旁人所见步步生莲,偏生只有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说得轻浅,姬无盐却隐约能够猜到,能让天生不信不畏天地的宁家三爷戴起这珊瑚佛珠串并产生一定的依赖心理,彼时那个更加年轻的宁修远一定也是走到了悬崖边上过。 只是时过境迁,终于尘埃落定,才道一句,不过习惯…… 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 她缓缓回握宁修远,十指相扣,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眉眼弯弯,“不信神佛无妨……今生今世,你信我。” 宁修远墨色的瞳孔狠狠一颤。 从未想过,这一生会遇到这样一个姑娘,被这样一个姑娘一次次地护在身后。 现在,她一脸正色坦然说着,今生今世,你信我。眼底并无半分旖旎诱惑,却让人瞬间沦落甘愿臣服。 正午的光线从门外打进来,打在小姑娘身后,让她看起来像是沐浴着光芒而来的神女。明艳、温柔、慈悲,怜悯。却也杀伐决断。胸膛里的心脏剧烈跳动,震颤地连胸腔都疼,宁修远缓缓地皱着眉头,忍着胸腔骨骼之间隐隐的作痛,温柔应道,“好……今生今世,我信你。只信你。” 我的神明。 唯一的神明。 不畏天地不畏鬼神的男人,终于有了他此生唯一的神明。 他缓缓低头,将微凉的脸颊贴在了她的手背上:我的神明,得蒙厚爱,不虚此生。 …… 最后的那坛杏花酿,到底是没有在姬家喝成。 宁修远借故支走了白行,白行心心念念都是那杏花酿,于是格外“顺手”地带走了。既遣走了碍眼的人,又送走了碍眼的酒,沈洛歆在一旁看地啧啧称奇,不得不说,要论起腹黑的程度,谁都比不上宁三爷。 这智多近妖……当真没说错。偏偏姬无盐……一遇到宁三爷,就傻了一样。 第442章 我这人天性外暖内冷 膳房因着姬无盐的吩咐烧了许多菜,一屋子的人吃饱喝足才离开,沈洛歆也回许四娘那去了。 姬无盐递了个眼色,子秋心领神会地带着寂风下去了,临走前,寂风拿走了碟子里吃剩下来的最后一只鸡腿,一边跟着子秋离开,一边嘟囔着打听今日晌午来家里的那群人到底是谁。 子秋脚步顿了顿,回头去看还留在桌边想走不敢走眼神乱闪的陈老,半晌,言简意赅地总结陈词,“欠咱们家债的人。”说着,拉着寂风往外走。 寂风一边啃鸡腿,一边仰面问子秋,奶声奶气地,“那他们是来还债的吗?” “没有。那些人蠢笨如猪,欠了债还好意思吆五喝六的,被咱们姑娘打出去了。他们要在燕京城待上一段时间,你若是见到了,就……就……” “就怎么?” “嗯……若是孤身一人,就绕道而走,若是跟着大人在一起,就上前朝着他们吐口水!嗯,就是这样!”说完,兀自点点头,又低头问寂风,“记住了?” “记住了。” 声音渐行渐远,被风吹散,听不清晰了。 陈老坐在桌边,听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带着几分稚气的言语,摇头苦笑,“这样教孩子……合适吗?” “如何不合适?”姬无盐老神在在地喝银耳羹,小小一盅,炖地正好。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眉眼染着几分笑、几分坏,“若路边遇敌,先分辨一下敌我战力悬殊情况,若自认不敌,避之,若能敌,便痛打之,打完再踩一脚、吐口唾沫,方是解气之法。这不是我幼时你教我的嘛。” 陈老一噎,讪讪地笑,“你这丫头,教你好的,你不记着,偏偏记住这些……” 白瓷盅后的目色看过来,夜色下瞳孔漆黑如墨,一张素白的脸上,半分笑意也无,“但凡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的。” 陈老微默,偏头避开了视线。 “你既没有离开,我便想着你是知道我是有话对你说的。”缓缓搁下还剩下一小半银耳羹的白瓷盅,她看向陈老,不避不让,“今日……他们过来的时候,你一直都在窗下听着吧。” 指尖微微一颤,茶杯中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只余温热,他低声“嗯”了句,没再说话。 表情隐约间似有赧意。 “都听见了?”姬无盐又问。 半晌,声音更低,被风一吹几乎听不清,“嗯……” “我瞧着领队的后辈,倒也正直,只是不太聪明。”姬无盐一手摩挲着白瓷盅,“你……要见一见吗?” 陈老沉默,半晌,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了吧……你不是说了嘛,陈年旧事,何必重新提起呢。何况,他们不过是一些不明真相的小辈,还能同他们一般计较不成?”说完,扯了扯嘴角。 想笑,笑不出来。 姬无盐点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道,“见不见……我都随你。我还是那句话,若是你愿意见,我来安排。若是你不见,纵然整个陈家都到门口来叫嚣,我也定会让他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说完,微微一顿,目色沉凝,“只是……老爷子。既是陈年旧事,那你自己这副身子骨,能不能好好治治?” 晚风徐徐地吹,院中树影婆娑,树叶沙沙声里,陈老愈发低了头。搁在桌下的那只手缓缓抚过自己的膝盖,那里藏着多年旧伤,以他自己的能力不是治不好,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治。 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转移心脏上的痛……才能让回忆里的那些痛,变成身体上的痛。 如此,便能承受了。 “小时候,我不知道你的身体,总爱爬你膝盖。”夜色下,少女娓娓道来的声音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你也从不拦我……只强忍着等我离开才关起门来翻来覆去地疼。知道后,我哭着问你……这些伤,谁能治?你说……普天之下只有你自己能治。老爷子,你看……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陈老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只是不知怎的,膝盖那处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小丫头小时候软软糯糯的,老夫人又喜欢给她打扮,打扮起来像个糯米团子。他们三个老家伙就喜欢逗她、陪她玩,有她陪着的时候,真的是不觉得疼的,她就好像天生有治愈别人的能力。 小姑娘之前说他照顾了姬家上下许多年,却不知道……对于他自己而言,这些年都是这丫头治愈着自己。 心病难医,她是最好的大夫。 掌心缓缓摩挲着膝盖,隐隐的痛,并不明晰,甚至还有些遥远和模糊。他低着头笑了笑,“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也就是偶尔复发一下。反倒是治起来颇费一番心思,是以才犯懒拖着……倒不是你想的那般。” 姬无盐只作不知他在顾左而言他,只继续柔声劝着,“自己的身子,怎么可以犯懒。需要什么药材,买得到的咱们就去买,买不到的……咱们就去悬赏,要不,花重金去找。总能找到。余生漫长,我这人最是贪心又爱热闹,总期许着你们每一个人都好好的,陪着我足够久、足够久的时间……可好?” 她收回目光,低着头看着手中白瓷盅,“你破誓,意欲将衣钵传给陈太医……便是打着算盘让他未来留在姬家陪着我,对吗?可是老爷子……你不明白。我要的,不是一个大夫,一个神医……我这人天性外暖内冷,纵然他替你留在姬家,于我而言也不过就是姬家的一个门客,不是你……只要不是你,就都不行。” “你……可明白?” 这些话,她想说很久了。 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贸然开口又有些唐突,生怕刺痛了那些早已结痂却未痊愈的伤口。今日陈家人过来,倒是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她缓缓抬头,看向陈老,带着无限期许与忐忑,“既是陈年旧事,借此机会彻底放下……如何?” 第443章 只是遗憾 那一场大雪……是许多年鲜少有过的大,足足下了三天之久。 文人墨客多颂雪,高洁,纯净,足以洗涤一切污秽。那个时候他就在想,这些文人墨客大抵都未曾在雪地里跪上许久,否则,绝写不出那样的诗文来。 冷、然后是痛,痛完就麻木了。 然后,这种入骨的刺痛,会长年累月地跟着你,每一次的复发都在清晰地提醒你,你的过往里有那样一段可笑的过去。沉疴多年,无法根治,却也可以稍稍缓解让它看起来像是消失了一般,就像找一个匣子、找一把铜锁,将那段自以为是的过去藏进匣子里,落了锁,蒙了尘。 可它……终究还是在那里啊。 掌心摩挲着膝盖,陈老有些无所适从地讪笑,“挺麻烦的……左右都到了这个年纪了……” 理智上也清楚,这些不过就是陈年旧事,旧人已逝,甚至早已轮回投胎,这世上也许就只有自己记得她的一些事情。这样的旧事,除了自己苦苦提着不愿放下之外,又有什么意思呢? 只是……有些遗憾。 他微微佝着背,留给姬无盐一个斑白的脑袋,“花那么大的力气,人力、物力、财力,最后也没多活上几年,岂不是很不划算?” “如何能这样算?”姬无盐眉头紧皱,“祖辈世代积累,后辈努力经营,不就是为了让族中众人生有所养、老有所依。莫说能够多活上几年,便是寿数相同,只要往后余生能多舒坦一日少复发一次,这力气就该花。” 陈老刚张嘴想要反驳,就被姬无盐截了,“你说待我如至亲,莫不是此刻你又要说你不是姬家人,犯不着姬家为你找这些劳什子东西?” 陈老的确是这么想的,“我只是客居……” “客居?客居也成。”姬无盐并不反驳,由着他去说,只道,“既是客居,那有些事情咱们就得算得清楚明白些。你在我府上住了这许多年,为阖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看病、开药,半分诊金都未曾收过,明日我便亲自算清楚了,然后给你结清。” 正儿八经的表情,当真是铁面无私的样子,半分不为所动。 “丫头……” 陈老无奈摇头,知道真让这丫头来算这笔钱的话,绝对会是个天价,足够将那些珍稀药材都买上一箩筐的天价。也绝对比他治这双腿的代价更高。 这丫头的执拗,当真是随了老夫人。陈老失笑,“时间再长些,它自己就好了。来了这燕京城才复发了一次,之后都好好的……” 姬无盐懒得同他说许多,摸了摸桌上的白瓷盅,已经凉了。 她便推开了些,正色说道,“若你是心里头过不去那道坎,这个我无能为力。即便磨破了嘴皮子,到最后还是要你自己搁下才好。可……你若是为了这些个有的没的,我却是如何也不会同意的。你若不愿给自己治,我便张榜重金求天下能人异士给你治,届时,治不治得好还是两说,被狮子大开口却是一定的,兴许还得倾家荡产。老爷子……我且问你,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你是想留着让我带下去,还是您自个儿想带下去?” 这话多少有些蛮不讲理了。 陈老摇头失笑,“姬家要在你这里绝后了不成?” “可不?”姬无盐破罐子破摔,“姬家以女为尊,纵然以后我结婚生子,也不一定就生个姑娘,这些个古古怪怪的规矩面前,可不就是要绝了后去?” 陈老一巴掌拍她脑袋,虎着脸,动作却轻,“休得胡说!你这丫头,当真是什么都敢说,不知道讨个吉利?” “左右你是看不到了……”她支着下颌,容色寻常,“即便你还看得到,可彼时你这腿,怕是也抱不起一个孩子了,若是那孩子生得皮一些,上天入地的,你也陪不了。届时……你就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我的两位师父带着他玩儿……” 陈老一噎,摸摸鼻子,想起这丫头还小的时候,他们仨老家伙就喜欢带着她玩儿,彼时见她奶声奶气地叫着“大师父、二师父”的样子,不是没起过破誓的心思。 誓言嘛,说的时候情绪鼎沸到恨不得天地都动容,守的时候更多的也就是为了麻烦的推托之词,真的遇到了那个想要破誓的情况,破了也就破了,总不能真的天打雷劈吧。天天发誓的那么多人,老天爷可管不过来——真到了这个年纪,这点还看不清?只是,这小丫头偏偏不喜药理,每每看了两页书就支着下颌开始打瞌睡。 不喜便不能强求。 当时小姑娘意兴阑珊地说什么了?陈老一辈子都记得。 她说,“我不要做那济世救人的佛,世人皆苦,我救不过来。要做就做那手执剑戟的魔,我不护苍生,只护你们。”小小年纪,锋芒渐露。老夫人听说了这话,笑了笑,转首将姬家多年珍藏天心琴交到了小丫头手里。 只是自此,他就输了那两位一个徒弟,总觉得憋屈得慌。若是再来一次……若是再换一个这样粉粉嫩嫩的小糯米团子,从小提前耳濡目染着,总不至于还是半点兴趣也无吧? 思及此,陈老端起凉茶茶杯重重一嗑,凉茶溅落在手背也浑然不觉,佝着后背挺直了些许,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半辈子之前的旧事,搁下了便也搁下了。只是这腿,便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知道能治到什么程度……只是,既然丫头愿意陪着老头子我走上这一程,我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腿!治了!”一锤定音的果决。 姬无盐眉眼温和,墨色的瞳孔里,溢出来的满满都是喜悦。 院子之外,小小的孩子冲着后面眨眨眼睛,轻声问道,“子秋姐姐……如此,陈爷爷的腿就能痊愈了吗?他是不是就不会痛了?” “对。不会痛了。”子秋拉着寂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再也不会了……” 姑娘终于可以放心了。 第444章 皇帝疑心渐起 第二日,李晏先又送了一坛子酒过来。 不过他的手下仍然在姬家的大门口吃了闭门羹。酒倒是留下了,不过也没有送进姬家的大门——昨儿个白行离开的时候,特意吩咐了门房小厮,这酒,姬家是没有人喝的,但若是继续送来,也不必退,毕竟,郡王殿下的一番好意,贸然拒绝是不礼貌的。 那怎么办?当然是转赠白公子白行了。 这一点,倒是和三爷的心思不谋而合。于是,门房连姬无盐都没问,直接照办了。 不得不说,江都郡王在朝堂之上没什么建树,但在酿酒一途上却极有天分,他酒楼之中的酒品种不多,胜在便宜,十个铜板一海碗,酒也不烈,很适合西市百姓忙碌一天之后牛饮上一碗,歇歇脚,聊聊天,说说家长里短。 当然,杏花酿是个例外,它就像是酒楼的镇店之宝,贵,极贵。 总之,没多久,这家酒楼就在西市声名鹊起,连带着江都郡王在百姓心中的形象都一下子亲和了起来,之前没什么水花的皇子,如今虽然在朝堂之上仍然没有水花,但在老百姓之间却突然风生水起…… 李裕齐听说了,冷嗤一声,“之前还觉得他脑子坏了,想赚银子跑去西市赚。如今本宫算是看明白了,他哪是想要赚钱,他这是要赚民心呢……只是,西市那群下贱刁民的民心……便是赚足了又有什么用?” 对此,这两日胃口好了些、伤寒逐渐好转的皇帝陛下也是叹了口气,摇头,“我以为他病得久了,心思能退一些……没成想……到底是皇子,即便心里清楚自己继位无望,却也忍不住放手一搏……贤妃那性子,也没学到几分。” 彼时宁修远在边上,闻言笑了笑,“久病……总是乖张些。但和东宫比起来,性子还是温和的……听说,自打上官氏没了以后,太子的性子比之前冲动暴躁了些……” 皇帝正在喝药膳,闻言顿了顿,“哦?何以见得?” “之前有阵子了,听说东宫夜间遭了贼。大抵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暗中调查便也罢了,也不知道听了哪个下人的话,非说那窃贼身形矮小,兴许是个女子,便大动干戈着去了姬家……” “姬家?” “嗯。大抵是觉得,无盐一个外来的姑娘,更像贼吧……”说完,敛着眉眼,掸了掸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皇帝一愣,复而又低头吃药膳,一边吃一边摇头失效,心中暗忖这宁修远之前瞧着是个冷心冷情的,如今为了一个姬无盐,倒是愈发的不像他自己……竟然会告状了。 如此倒也好。 到底是年轻,有了软肋还恨不得宣扬得全天下人尽皆知。 东宫失窃的事情,皇帝倒是也有听说,数月之前了,彼时宁修远去了瀛州还未回来,皇帝一边吃药膳一边随口应着,“这件事朕也听说了,太子做的的确有些过了。不过……修远呀。这件事都过去多久了,你现在还拿出来嚼舌根,为小姑娘讨公道……也不嫌丢人?” “有什么好丢人的?”宁修远瞒不住的,“我护着的小丫头,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去。再说……我家小丫头能看上他东宫什么东西?是我宁国公府买不起么,需要她半夜三更爬他东宫的墙头?知道的说是行窃,不知道的……指不定要说私会呢。” 说完,冷嗤,反问皇帝,“你觉得可信?” 皇帝手中的药膳微微一晃,垂着的眉眼目色深浓,半晌,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当起了和事佬来,“左右你从我这里拿走的好处也不少了,权当皇室给她的补偿吧。此事休要再提了,倒是显得你宁三爷得理不饶人了不是?给我个面子,罢了……罢了。” “成。”宁修远应得爽快,又喝了一会儿茶,说了些话,才起身告辞。 宁修远前脚离开,皇帝后脚就吩咐手下亲信去查了当日重重提起、又轻轻搁下的东宫失窃案。宁修远为他的小姑娘讨说法,却也提醒了皇帝——东宫到底丢失了什么东西,看似紧要到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个可能性,却又轻描淡写似是而非地揭过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 陈一诺离开姬家之后,就对当年的事情产生了怀疑,当场质问了陈家辉。 自然是无果。 陈家辉发了很大的火,当着陈家众人的面,扬言陈一诺就是第二个陈崧,受人蛊惑而不自知,迟早有一天会背叛陈家。陈家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是族中最被看好的年轻一代,一个是老族长的孙子,两边都不能得罪了去,于是便只劝着脾性相对较好的陈一诺。 偏偏,陈一诺平日里性子温和,真的遇到事情的时候,最是执拗较真认死理,当下拂袖而去——去找了陈太医。只是,燕京城终究离开陈家太远,陈太医这些年远在燕京,对当年的事情所知更少,两个人聊了小半日的光景,终究什么都没有聊出来。 最后倒是一拍即合,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到底如何,还是要问陈崧本人才最合适。 只是,陈崧前面拦着一个姬无盐,姬家的大门并不是那么好进。这一点,陈一诺觉得只能仰仗陈太医,“之前去姬家,陈崧前辈未曾得见。倒是姬姑娘,言语之间对太医您很是赞许,兴许……您登门邀约,比我管用……” 陈太医有苦难言,连连摇头,“姬姑娘这人平日里看着温柔亲和,脾气也好,谁都能说上几句话的样子。但此事事涉前辈,想必就算是我去……也没什么用处的。” 两人对视一眼,无奈摇头,最后还是决定两人一同前往——有个搭子,总能壮壮胆气不是? 他们在这里犹犹豫豫着,却不知道坏事的人早已雄赳赳气昂昂地守在了姬家的大门口——一如姬无盐所说,有些人,就算挨了再重的打、跌了再疼的跟头,也学不乖。 第445章 使团待遇 午膳方过。 门房小厮拢着衣袖蹲在门口剔着牙说着话,姬家往来的客人不多,常来常往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交好的,小厮自然也随意些。两人正说着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叶家和尤家闹矛盾的事情。 尤封尤大人以一种“大义灭亲”的架势将这件事一股脑交给了陛下,只是天时地利人和大约都不曾占了,陛下龙体有恙,朝堂之上的事情都交给了太子,这件事却是连交代都未曾交代半句,听说只让张总管跑了一趟。 倒像是作秀。 于是愈发地风声鹊起,说什么都有。 长公主急了,听说指着尤大人的鼻子狠狠地骂了一顿,然后跑了趟白夫人那,想着白家出面和皇后说说,谁知,白夫人早早地去山里进香去了,不在府上,甚至连白老夫人也跟着去了。 可见是刻意避开了并不想掺和进这件事里。 之前长公主已经去了一趟白家了,彼时女眷都在,也应允会帮忙问问,明明说得好好的,此次却又避而不见……长公主便觉得是皇后那边提前授意,而自己和皇后并无过节,显然就是叶家那位手帕交的关系。 叶家态度可见一斑。 据说那日长公主在白家客客气气地辞别了白尚书,又拉着白行说了一会儿家长话,才转身离开。只是离开之后,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竟然大刺刺地扬言说尤叶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一开始没人信。 但传言越发神乎其神,两家也没有任何人出来表明态度,倒是听说小半日光景之后,叶大人坐着马车前去尤家,竟然直接被门房小厮给拦下了,连大门之外的台阶都没给上。 决裂之说终于板上钉钉。 姬家门房一边剔着牙,一边啧啧称奇,“所以说这纤月丫头到底是谁弄死的呢?” 纤月在姬家伺候过一段时间,即便死前已经是叶家的姨娘,但门房还是习惯称她为“纤月丫头”。 另一位没剔牙,蹲在门槛上支着脑袋嘻嘻地笑,偏偏那笑皮笑了肉没笑,看起来颇为高深莫测,“谁弄死的有什么要紧呢?左右死了也死了,死后还能挑起这诸多争端才是最要紧的。” 说着,又道,“之前在咱们府上就不安分,幸好姑娘趁早发卖了去……” 剔牙的小厮闻言愣了愣,剔牙的手缓缓搁下,寻思着,“之前不是有个钱嬷嬷来咱们这顶替了纤月丫头的活么,如今这嬷嬷也不干了……姑娘也没寻思着另找一个……”说着,将方才剔牙的那只手在对方膝盖上擦了擦,若无其事的。 对方一噎,正要抬手挥过去,就见门口来了浩浩荡荡一群人,为首那个,赫然就是之前被席玉押着出门的陈家某位小爷,浑身反骨咋咋呼呼骂骂咧咧的小爷。 这挥出去的手瞬间收回,眼看着即将进行一场友好的体力上的交流的小厮当下齐齐起身同仇敌忾地一左一右拦了,木着一张脸提醒道,“姬家今日不待客,这位客人请回吧。” 说完,眯了眯眼。 秋日的太阳这么大刺刺照着,无遮无拦地打在这位爷身上,紫色的长袍外,罩着一件半透明银灰色细纱罩衫,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让人想起前几日寂风少爷买回来的五颜六色的彩纸做的风车,一边走,一边吹,一边晃人眼。 熠熠生辉的陈小爷似乎并不满意站在下面仰面看着人说话,上前两步,行走间腰间挂着一串玉佩,叮咚作响。手中折扇也是现在燕京城中流行的仕女图折扇,扇子下挂着一截流苏,大抵长了些,扇扇子的时候总晃到手上,甚是不方便。 可这位仍然坚持扇几下扇子,捋一捋流苏,抬着下颌甚是倨傲,“我又不要见你家主子。我要见陈崧,你让陈崧给本小爷出来!若是他不出来,本小爷今日就在这里不走了,也好让过往的行人瞧瞧,这姬家怠慢陈家使团的样子!” 陈家使团? 门房小厮为这个听起来有些唬人的词汇愣了一愣,半晌,噗嗤一声,格外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瞧瞧,我都听见什么了?自己说自己是使团?你知道什么是使团么,就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大放厥词?当真不要脸!” 两个门当哈哈大笑声里,陈家众人面色羞赧到近乎于无地自容,有人悄悄地扯着陈家辉的衣裳想要他收敛些,他却偏不,冷哼着近乎于强词夺理,“怎么不是使团了,住驿馆,受太子殿下接待,还进宫见了陛下,这些不都是使团才有的待遇?” “既受了使团的待遇,怎么就不是使团了?” 额,这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乍一听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 俩门房小厮不欲同他太多争执,只摇头失笑,摆手赶人,“就算是陈家使团,咱们家今日也不待客,诸位请回吧。哦还有……友好提醒一下诸位,虽然你们想要待在这大门外晒太阳咱们是管不着啦,不过……咱们家也不是燕京城的勋爵之家,平日里门可罗雀的,怕是你们蹲上这半日光景,也是看不到什么行人的。” 分外应景的,哪里来的鸟儿,嘎嘎叫着飞过,多少有些凄清。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觉得这姬家从上到下都有些油盐不进。 还有补刀子的,另一位小厮嘿嘿地笑,靠着墙壁懒洋洋地挠头皮,“再者,就算往来行人见了咱们怠慢你,又如何?难不成文人墨客们还能闲极无聊煞费苦心地遣词造句来抨击咱们姑娘?陈家小爷,咱们这庙小,只要不是咱们姑娘做了什么作奸犯科之事,都不会有人来关注的。您就莫要费这心思啦!” 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之感。 你同我耍无赖?我比你更无赖,你能咋的?两位门房小厮相视一笑,阳光下,大白牙锃光瓦亮,像两只狡黠至极的狐狸。 陈家辉手中折扇一不小心扇猛了,流苏在指尖绕了又绕,缠住了。 第446章 年轻公子哥 陈家辉扯了扯卷在指尖的流苏,扯是扯下来了,却也打了个结。 兴许是事与愿违的暴躁,又或者只是这小小一捋打结的流苏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家辉猛地用力一扯将流苏整个儿扯了下来重重丢下地上,冲着门房小厮厉声咆哮,“废什么话,叫陈崧给小爷我出来!” 小厮纹丝不动,“今日姬家不待客,陈老也不见任何人。诸位……请回吧。” 陈家辉一步上前,堪堪踩在他丢弃的流苏之上,他脚尖重重碾过,“我管你们待不待客。今日我既带了这些人过来,你们聪明些的话,也该知道,若是他出来见我,大家客客气气的,也不会伤了颜面,若是他不出来见我……就凭你们俩,还想拦得住本小爷?!” 门房眉梢微挑,“嚯。咱被人瞧不起了呢。” 还有一位没说话,只抱着胳膊上前一步,下颌微微抬了抬,满目不屑。然后才道,“咱们姑娘吩咐了,若是陈家小爷想要来硬的,没关系,咱们只管打,打坏了直接安排一辆马车送回陈家去,左右陈家世代名医,治一治这种皮外伤自然不在话下。当然……姑娘仁善,担心陈家使团血溅自家大门往后这宅子会不好出手,是以让咱们提醒一下陈小爷……” “莫说你们这些人了,就是陈家所有人都来……您今日,也是进不去这道门的。” 骄傲的陈家小爷这辈子还没有被一个下人当众指摘自己不行的情况,当下手中折扇狠狠一甩,一撸袖子,“哥几个!给我上!” …… 没有人动。 倒是有轻笑声起,“啧啧……这是闹哪样呢?本公子千里迢迢过来,就看了这么一出好戏……莫不是,陈家人提前到了?这位领头的瞧着也不是陈一诺啊,眼生得很……” 声音从容,笑声轻缓,入耳让人想起江南深秋季连绵悱恻的细雨。 来人身姿颀长,容色隽秀,却分毫不露女气,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盘着两个白玉石球,站在不远处眯着眼笑,像是偷了腥的狐狸,见众人看去,随手摆摆,“你们继续、继续……我就是路过,看看。” 陈家人面面相觑,本来也没敢真的在别人的大门口动手,此刻就更加不敢了——这人生地贵气,一身打扮更是非富即贵,实在不像闲极无聊会停下来瞧热闹的人。 有眼力见地拉拉怒火中烧的陈家辉,提醒道,“这位……听起来认识一诺兄。” “认识就认识了,陈一诺那小子未来也是陈家的叛徒,不用顾虑!待会儿若是胆敢指手画脚的,一起打就是了!” 跟着这么一个脑袋简单的,陈家人也有些无奈——认识一诺兄,大抵来自江南,兴许还有些身份,指不定他们得罪不起。 打?万一出了事情,谁负责?倒是你陈小爷两手一摊躲在老族长身后当缩头乌龟,到时候被推出去的还不是他们哥儿几个?当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摇了摇头。 门房小厮却汗颜抚额,冲着对方行了一礼,“公子。您既到了,为何不提前知会一下,咱们也好去迎接您不是?” 公子?又是一个姬家人?只是不是说这姬家姑娘是个商贾落魄户吗?这打扮……落魄?!瞧着这一身衣裳,还有掌心之中那两个滚圆的白玉球……虽然咱们也没见过什么好玩意儿,但是指尖那若隐若现的色泽,想必也不便宜。 若这样都算是落魄,那陈家也的确算不上什么殷实富庶之家。 陈家众人面面相觑间,都有些怀疑自己这边得到的消息到底准不准确,年轻的公子哥儿已经摆摆手,道无妨,只说,“若是提前告知,便也看不到这么精彩的戏了。真是陈家的那帮小子?” 他说“那帮小子”,明明自己看起来也格外年轻的样子。 陈家辉撸了袖子就要冲上去,却被自家哥们给拉住了,咋咋呼呼间,对方回头懒洋洋的一个眼神,低声呵斥道,“闭嘴。” 也不见如何勃然大怒,也没有那种上位者的气势,偏偏就是散漫到令人心里都打鼓。陈家辉倏地闭了嘴。 小厮颔首称是,“听说是陈家家主的孙子,陈家的少东家……陈一诺公子这次没来。” 对方目色微挑,又问,“来几回了?” 俩小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第二回……若是算上一开始陈一诺公子一个人来的那次,算是第三次。第一次姑娘没见,第二次见了,这是第三次。” 年轻的公子哥点点头,说了句明白了,言语间,多了几分玩味,“看来,还是第二次的时候,打得太轻了些……我就说那丫头太心慈手软,要是换了是我,直接打到他爹妈都不认识然后扔出门去,要死要活的听天由命去!” 言语间,嚣张恣意到令人心惊! 陈家虽不是东尧数一数二的世家贵胄,但行医多年,人脉不可谓不广,纵然这些年来有所没落,但声望和地位仍然在那搁着,陈家子弟在外行走,仍然颇受尊重。看这次陈家小辈进城连太子都出来亲迎就可见一斑。 若非这人不是真的没脑子,就是手中握着足够权势的人。 陈家人暗中打量着这个太过于年轻的公子哥儿,半晌,有人低声狐疑,“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何处见过似的……” “有是有一点。”有人附和,“没听这俩小厮叫他公子么,兴许是姬无盐的什么人吧,兴许是兄长,有几分相似也是寻常。” 对方点点头,想着也是这个原因。 再见这人举止有度气质温雅,看起来格外像是讲道理的人,当下拱拱手上前,先陈家辉一步,递了个示好的台阶过去,“在下陈家后辈,名姓不足挂齿。不知……兄台可是……姬兄?” 若是姬无盐的兄长,自然应该是同姓才是,唤一声“姬兄”没问题。对方如此想着,表情愈发和善明媚。 第447章 毒舌上官楚 姬兄? 年轻的公子哥儿上官楚指尖玉球微微一滞,这些年倒是鲜少听到这个称呼,有些新奇。 上官家远遁江南避世不出,上官的姓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拖累。于是他便改了姓氏,随母性。只是,姬家重女而轻男,自己这个直系男丁在外祖母那边并不受欢迎,连带着江南氏族之间也看着外祖母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不唤他“姬兄、姬公子”,而只叫他“楚兄、楚公子”。 骤然得闻,甚是新奇。 上官楚玩味一笑,行走江南许多年,这张脸也没有藏着掖着,燕京城里的人认不出来倒是寻常,这些个陈家年轻人一个都没认出他来,倒也仰仗于陈家人大多醉心医术深居简出的关系。 他颔首轻笑,态度好了些许,眼角带笑,像一只狡黠的狐狸,“是,的确就是在下。只是不知诸位在舍妹家门口作甚?这般气势汹汹的令人胆寒。” 明知故问。 打招呼的陈家人也是一时语塞,半晌,才犹豫着说道,“咱们、咱们就是来探望一下陈、陈崧前辈。” “前辈什么前辈!”陈家辉一直被人拽着,好不容易挣脱开了,三两步冲到上官楚面前,“你就是姬无盐那个死丫头的哥?瞧着也是个软脚虾,没什么用处……这样,那你赶紧的,让陈崧给小爷我出来!不然我掀了你家大门!” 上官楚挑眉,指尖玉球转地飞快。 俩门房稍稍后退了些——公子每次生气的时候,掌心玉球就会转地飞快。通常,按着以往的经验,就这会儿这个速度……公子怕是已经在动脑筋想着怎么杀人埋尸最方便了…… 上官楚微微笑着,老好人般劝着,“这位兄台动不动就在人家大门口打打杀杀的,如此委实不好,实在非君子所为……” 话音未落,陈家辉已经冲着上官楚破口大骂,“软脚虾不敢打就老老实实把陈崧叫出来,不然小爷我连你一道揍!长了一副小白脸的样子,就好好保护着自己这张脸,别到时候破了相了,就真的一无是处了……” 说着,伸手一把推向上官楚。 上官楚微微后仰了身子避开半步,眼看着没避开,倏地残影一闪而过,本来朝着上官楚而去的陈家辉整个人“咚”地一声,拦腰撞上了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嗷”的一嗓子,晕了。 陈家众人面面相觑,就见这位年轻公子哥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随从打扮的人,身形高瘦,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练家子,偏偏出手快得所有人都没看见。 方才和上官楚搭讪的陈家人动了动嘴皮子,没说出话来。 倒是上官楚看了看陈家辉跌落的方向,皱着眉头啧啧地摇头,“都说这一辈的陈家没什么人物,也就一个陈一诺还算过得去。看来此言不虚……这人是谁来着?陈家的少东家?” 门房小厮颔首称是。 上官楚一脸见鬼了的表情,“这样的少东家……看来陈家气数已尽了啊!就凭这样的脑子,还想打本公子?本公子的确不会武,但是……他怎么不用他的脑袋想想就本公子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模样还敢上前来劝架、甚至激怒他,凭的是什么……自然是后招哇!” “这人得多没脑子才敢半点儿倚仗都没有就敢往前没头苍蝇似的瞎冲?哦对,他没脑子……想不到。” 于是,哼哼唧唧疼醒的陈家辉,又一次给气晕了过去。 “姬兄……”方才打招呼的陈家人到底是在众人推推搡搡间上前一步,拱手,讪讪地笑道,“姬兄。您看,咱们过来呢,主要是受了长辈们的托付,走这一遭,想着见见陈崧前辈,问问他是否一切安好……这不,咱们嘴笨,一开始没说清楚,才造成了这许多的误会。” 先是退了一步,递了一个台阶,然后又道,“您看……阿辉到底是老族长最疼爱的孙子,是陈家的少主。听说姬兄也是在江南行走,这往后难免有个碰面的机会,若是今次撕破了脸皮子,届时老族长面子上过不去,姬兄怕是也不好做事了……” 这是又一番威胁。 这是先给了一颗枣,又给了一闷棍啊。 上官楚终于正眼打量了对方一番,从头到脚,倏地笑了笑,“你……倒是比那蠢材会说话一点。” 对方讪讪笑着,拱了拱手,又进一步试探道,“那……这人,您如今是打了。按着阿辉的性子,想来是要闹腾到老族长那边的,不若……咱们大家各退一步,姬兄您把陈崧、前辈叫出来与咱们一见,咱们完成了差事,届时小弟在老族长面前也为姬兄说说好话,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兴许……姬兄往后同陈家还能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岂不是一举两得。” 上官楚指尖一顿,暗忖,哟,利诱了。 这样的年轻人不比地上死猪一样的蠢材堪当大任? 难怪陈家要不行了。 上官楚点点头,似是而非地应了句,“嗯……听起来的确是不错。” 陈家众人倏地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未落地,便听上官楚冷冷一笑,又傲又讽,“陈家?区区一个陈家,都打到大门口来了,还要本公子忍一口气退一步?想啥呢?想糖葫芦吃呢?” 身后两个小厮无奈摇头,再一次缓缓的退后一步。 陈家众人已经被这人之前和现在判若两人的样子惊呆了……一个个张着嘴巴,忘了反应。 陈家……当真如此不堪嘛?进城没几日,就被一个商贾落魄户接二连三地指着鼻子骂? 利诱没用、威胁不成,对方毫发无伤,自己这边损兵折将。 上官楚抱胸而立,一张脸因着生气的表情多了一层有恃无恐的骄纵,看起来漂亮极了。他伸手拨开身前随从,“让让……跟个门板子一样杵着作甚……真是没眼力见儿,想要打本公子的前车之鉴还躺着呢,你给他们一个胆子步个后尘试试?” 第448章 好巧,我不是文明人 对方人多势却弱,讪讪笑着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咱们都是讲道理的文明人。” “就是就是!怎么可能动手动脚呢,不可能的。”说完,心有余悸地朝后瞄了眼至今没有醒过来的陈家辉,啧……方才那一撞,那么粗的一棵树都颤地跟要命似的,谁敢轻易去尝试? “对对对!这位侍卫大哥,咱们都是讲道理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哈,不动手……” “不动手、不动手!” 纷纷附和。 本都是醉心医术的人,多多少少都是头脑发达而四肢简单的人,对打架斗殴这种事情,也就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偶尔生出的一些精力过剩之后的事端罢了。 大抵也就是你给我一拳、我便踹你一脚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抗。 何时见过这种一面倒的虐待?一直到这会儿还心肝儿颤地厉害呢!偏偏那位纵容手下当街伤人的公子哥儿,一脸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耸耸肩,掌心玉球旋转地飞快,嘻嘻一笑,道,“瞧,我说什么来着?都是文明人是吧,那这件事就好办了……” 他嘻嘻一笑,狐狸一般,轻描淡写的,“好巧,我不是文明人。” 众人一噎,什么?哪有人说自己不是文明人的?这究竟是什么人…… 上官楚指尖倏地一顿,目色瞬间一变,恣意又冰冷,“我家小姑娘好说话,由着你们三次登门耀武扬威以为这里是人人都来得去得的地方,还敢撸袖子!呵,袖子不要了本公子帮你们连袖子带胳膊一道卸了如何?” “还要我退一步?退什么退?就凭你们陈家一帮小兔崽子也敢让本公子退一步,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今日,这话就搁在这里了,往日是我还没来,由着你们胡搅蛮缠蹬鼻子上脸,今日之后、就从此刻开始,再让本公子在姬家附近瞧见你们,就直接打折了腿丢回陈家去!” 陈家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很是“讲理”的公子哥儿会如此翻脸不认人地半点道理都不讲,有人不服气,低声嗫嚅道,“那若是陈崧自己愿意见我们呢?阁下也不能拦着不让人见吧?” “见?陈老凭什么见你们?”上官楚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就凭你们一群小辈口口声声直呼其名?还是凭你脸盘子大?” 对方一噎,脸色多少有些难看,言语质问,声音却气虚没有气势,甚至还有些结巴,“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子说话的啦!” 上官楚学了他的模样,懒洋洋横了眼,“我怎么就不能这样说话的啦?我又不是读书人,更不是文明人,只是一个逐利的商人……想打人的时候就打人,想骂人的时候就骂人。所以你们这些文明人但凡还惜命,就好好地守在自己的驿馆里,别一天到晚的想着到别人家大门口来添堵!” 说完,还不忘冷嗤一声。 却又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楚哥哥……”有些欣喜,有些迟疑。 上官楚一噎,浑身地痞流氓的气势瞬间一散,暗道一声不好,这样一幕实在不该作为一个孩子的言传身教。 倒是没想到这小子会突然撞过来。 他咳了咳,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缓缓看去,嘴角挂着最温软、最和善的笑容,颇有些欲盖弥彰的,“疾风呀……咱们就是……”声音戛然而止,看着拉着寂风手的那个小姑娘,皱眉,半晌狐疑道,“你姑娘又随随便便捡小丫头回府了?这小丫头好没礼貌。”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主人家看,而且长得一般般……不讨喜。 这是上官楚对沈洛歆的第一印象。 漂亮、骄傲、危险,没什么礼貌,很嚣张,能让人莫名想起九尾妖狐的一个男人,当避之。这是沈洛歆对上官楚的第一印象,算不上好。 几个呼吸间,两人已经完成了对对方的初次判断。沈洛歆冲着对方微微颔首,不骄不馁的,“是无盐的兄长吧。我是沈洛歆,是无盐的朋友。只是在姬家有个院子客居罢了,并非府上的下人。” 态度温和,但上官楚就是觉得这几句听起来温和的话中,带着几分不明晰的针锋相对。 这姑娘看自己的时候,的确有一瞬间的惊艳,但那惊艳转瞬即逝,一双水灵的丹凤眼里,便已经寻不见一丝一毫的欣赏来。啧,有些不爽。 上官楚摇摇头,只是此刻小孩子在场,显然不适合再和陈家人过多纠缠了,当下有些不耐地摆摆手,“将本公子今日的好言相劝,都牢牢记着,明白?” 好言相劝? 那叫好言相劝?那此刻躺在地上还没醒来的陈家辉算怎么回事啦? 又是动手打人,又是出言威胁的,这就是他们姬家的“好言相劝”?陈家人已经彻底无奈了……只是,说吧,说不过,打吧,打不过,除了讷讷应着,实在也别无他法。 最后得了对方沉默颔首的应允,才背着不省人事的陈家辉偃旗息鼓地回了驿馆。一路上都在寻思着,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呀,每次都是气势汹汹地来,最后脸皮丢尽铩羽而归…… 这姬家的兄妹俩,当真一个比一个不好惹,妹妹倒是还讲几分道理,这哥哥……简直就是土匪啊! 而姬家这边,陈家众人前脚离开,寂风就上前牵了上官楚的手仰面劝道,“姑娘说咱们要和善……楚哥哥你一来就大开杀戒,姑娘知道了定要念叨你。”学了小大人的模样,啧啧称奇,一边摇头,一边将今日新买的零嘴一股脑塞到了上官楚怀里。 沈洛歆在后面都惊呆了,这小孩子平日里可小气了,他有个小匣子,藏了他的零嘴儿,平日里都有小铜锁锁着,恨不得时时刻刻揣怀里护着,除了他的姑娘,谁也不能动那匣子里的零嘴。 当然,他还会分出一些放在一个小碟子里,小碟子里的零嘴呢,大家都能“适当”吃一些的。 总之,就是个守财奴,今日这般……太少见了! 第449章 你这张脸……太妖 上官楚抱着满满当当一怀抱的零嘴,低了头打量寂风,又看看怀里的这些糕点、松子,笑着打趣,“我就瞧着你小子一段时间没见,个子没长多少,圆倒是圆了很多……幸好如今衣衫单薄,若是入了冬,穿了厚实的棉衣,可不就是个球了?” 说着,侧身问身后随从,“你说是吧。” 身后随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像个没有感情的牵线木偶,“是。” 寂风一张脸,瞬间耷拉成了苦瓜。 沈洛歆在后面跟着,抿着嘴憋笑。小孩子这段时间是胖了不少,之前便被姬无盐和白行说胖了,于是忍着一天没用晚膳,到了入睡前怎么也熬不住,去了膳房……本来这件事沈洛歆是不知道的,只是膳房厨娘心细,发现夜半少了几个糕点,边上还有零落散乱的糕点屑,当下就说膳房里进了老鼠……大嗓门让让地整个府上都知道了。 子秋一寻思,觉得不对劲,膳房平日里有专门的人负责打扫,莫说一只耗子了,就是一根耗子毛都不可能存在,当下找来寂风一问。 寂风自然不会承认,只是那含糊其辞眼神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的样子,答案昭然若揭。 寂风哼哼,一把甩开上官楚牵着自己的手,气呼呼地控诉,“楚哥哥也学坏了。明明祖母说过,小孩子就是要白白胖胖的才可爱!你们不说寂风可爱,偏说寂风像个球……寂风不要理你了!得亏寂风还将刚来的零嘴都给你呢……” “球也很可爱啊。”上官楚应地很是敷衍,又道,“你小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一肚子坏水。你明知道我从来不碰这些个零嘴,便回回让我帮你拿着……你祖母告诉你小孩子白白胖胖的才可爱,却没有告诉你,小孩子一肚子坏水了就不可爱了?” “哼!”寂风不理他,扯着脖子看着反方向,胳膊甩地比他人都高。 沈洛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之前便觉得寂风这孩子心思玲珑剔透,又带着几分被保护地很好的天真,如今看来,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讨喜呢? 寂风正欲回头怒瞪没有同情心的沈洛歆,便听上官楚问道,“你家姑娘呢,住哪里?” 寂风当下哼哼,“不告诉你。” 手掌揉揉小孩子的脑袋,上官楚低着的眉眼是平日里从未有过的柔软,他笑笑,哄着,“好了,寂风不胖,寂风可爱……所以,现在能不能告诉楚哥哥,咱们家小公主住在哪里了?楚哥哥找她有正经事。” “正事?” “嗯。正事。” 寂风很是为难地点了点头,背着手,小大人的模样,煞有介事的,“成吧。既然是正事……寂风就大人有大量,带你去吧。” 上官楚从善如流地应着,“好嘞,多谢寂风大人了。” “嗯……” 沈洛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这俩都是活宝,倒是边上这个随从,是怎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这般置身事外仿若未闻、未见的模样的? 身后小姑娘打量的目光很明显,探究、好奇,目光逡巡。这样大刺刺地打量一个陌生的男人,偏偏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之前倒是听小宁在家书里提到过一个仵作的女儿,说如今暂住姬家,为人活泼和善、大大咧咧的,看起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倒是和想象中有些不同,主要是长得有些普通了。上官楚这般寻思着,见多了美人,眼前这位沈姑娘也就只能算是个“五官周正”,而这样一个只是五官周正的女人,见到他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竟然没有惊艳多久,就一脸平静地移开了目光,这让他有些不大舒坦。 指尖玉球转了两圈,拐了个弯,就见一个院子出现在眼前,子秋正端着个托盘出来,托盘之上一只空了的小盅。她乍一抬头看到上官楚,愣了愣,不大置信地唤道,“公子?” 嘴角含笑,风流又恣意,还有些混不吝,“怎的,不认识了?子秋当真是随了你家姑娘的冷心冷情没心肝儿,这才多久,竟然连自家公子都不记得了……我以为乍然相见,如何也要哭一哭,以诉相思之苦呢……” 话音落,嗤笑声起,“我的丫鬟,天天相思着你算怎么回事?想给我当嫂子呢?那我可不应。你这张脸……太妖。” 子秋到底是个小丫头,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玩笑话,跺跺脚红着脸跑了。 沈洛歆知道他们兄妹有话要说,牵着寂风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这俩兄妹,其实相比较而言,上官楚的这张脸不如姬无盐,应该是遗传了更多的父亲的基因,但即便如此,长在一个男人身上,也的确如姬无盐所说……妖。 还是那种九条命、七窍玲珑心、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妖。 当避之。 寂风仰面看看这个,又回头看看那个,见沈洛歆打量着上官楚,突然咧嘴一笑,提醒道,“沈姐姐……楚哥哥至今未婚哟……” 沈洛歆还在寻思着大妖当避之的事情,闻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走了两步,突然似有所悟地低头,正好对上对方格外早熟的暧昧笑容,当下一愣,一巴掌拍了过去,“想什么呢!小孩子家家的!” …… 再说那边,陈家人背着昏迷不醒的陈家辉回到驿馆的时候,正好遇到陈一诺急匆匆地冲出来,差点撞个满怀。 陈一诺从陈太医那处心事重重地回来,一路上都在寻思着该如何去姬家示好、套交情的事情,结果一回来发现驿馆里整个儿空了,就剩几个自家人了,一问,得知陈家辉带着众人去了姬家,当下顾不得眼前发黑就往外冲——这个一天到晚只会坏事的! 到底是晚了……陈一诺看着陈家人背上生死不明的陈家辉,就意识到了这次怕是彻底得罪姬家了。 毕竟,上一回也只是将他们赶出来罢了,这次却直接动了手了,显然是直接撕破了脸皮了。当下身形一晃,声音又尖又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450章 嚣张到像个傻子 陈家人七嘴八舌地将事情说了个囫囵,陈一诺越听,眉头皱地越紧,到的最后恨不得两条眉毛在额头上打个结。 他看着床上躺着的陈家辉,伤势挺重的,伤了筋骨,可见那人下手当真是没留多少余地了…… “他真的知道你们是谁?” “当然!”陈家人重重点头,补充道,“他甚至认识一诺兄你呢,一来就说此人并非陈一诺,然后才问门房小厮是不是陈家,可见是知道咱们的。” “认识我?”陈一诺拧巴着眉毛,寻思着对方既然知道他们是陈家人,姬姑娘出手尚且留手几分只是将他们赶出去就是了,这位姬姑娘的兄长为何如此半分情面不留,嚣张到…… 像个傻子。 “可知,姓甚名谁?”若不是傻子,便是江南有头有脸完全不输陈家的家族里出来的,即便并无交情,也该有所耳闻才是。 结果,陈家傻大个很是耿直,理直气壮地回道,“知道,姓姬。” ……姬姑娘的兄长姓姬。 当真是很有用的信息。 陈一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兴许这一趟姬家之行,不止陈家辉一人身受重伤,可能这些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只是,一个伤在筋骨,而他们伤在脑子。 陈一诺觉得自己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跳得整颗脑袋都疼。 “等等……”有人弱弱出声,“最后我听着有个小孩子,好像叫他,楚哥哥……倒也不清楚哪个楚,那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又低,兴许听差了也有可能的。”那人言语间有些不确定,眉头微微蹙着,问身边人,“你听到没?” 彼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发难的姬家公子身上,哪里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小孩子到底是叫了楚哥哥还是什么哥哥呀?那人摇摇头,“只似乎是哥哥,至于其他的,没注意。” 姬……楚……陈一诺暗暗咬着这两个字,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这个名字,怎么念着都有些拗口,要么是听错了,要么,还有另一个字…… “楚哥哥……”他低声反复咀嚼着,“姬楚……楚姬……” 身边有陈家人听见了,笑笑,开口说道,“这姬楚姬楚的,甚是拗口,哪有人叫这个名字,倒不如叫楚姬,是吧,哈哈!”说完,哄堂大笑。 就那一瞬间,陈一诺突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浑身一颤! 江南财富半壁江山都在云州姬家,这是每个江南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是,姬乃大姓,所以陈一诺从来没觉得贸贸然一个姬家姑娘就能和那个姬家产生什么联系来,毕竟,坐镇姬家的是个老夫人,至今为止仍然没听说姬家有第三代出生……而除此之外,江南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家族,只是,声誉并不算太好,特别在许多老人看来,他们不过就孬种、是懦夫,若是搁在战场上,那就是逃兵。 那就是上官家。 上官家除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太子妃女儿,还有一个似乎不太出色的、“只是经商”的儿子,叫上官楚。听说之前还改了名字,随母姓,姓姬。具体什么名字倒是没注意,只是大家称呼他的时候,大多数称呼“楚公子”。 如果现在有一个姓姬的、名字里带着“楚”字的年轻公子哥儿,出自江南,家中又是经商的……这很难让人相信这个人不是上官楚。若是上官楚,在知道他们是陈家人的时候还如此嚣张跋扈,就很好理解了。毕竟,他们这些年轻人都是靠着家中荫蔽,才在人前有了地位,而上官楚,却是自己实打实拼杀出来的财富与地位。 听说,上官家能有如今的财富,全靠上官楚,而占据江南半壁江山的姬家,很多生意也都是上官楚在打点。 他不必借助上官家、姬家,他自成“楚”之一派。 只是,姬家何时有了姬无盐这样一个后辈?莫不是那位早已娶妻生女了?那位若是成亲的话,整个江南都要震三震的呀,没道理女儿都这般大了,一点风声都没露啊……陈一诺一手抵着下颌一边寻思着这件事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一边盘算着应对之策,倒是方才还哈哈大笑着这名字着实不大好听的陈家众人在嘻嘻哈哈间,早已扯开了话题。 …… 而姬家,姬无盐听完此事,多少有些嫌弃上官楚杀鸡用了牛刀,“这种废物点心,就算真的一拥而上,都不够我那俩门房一顿揍的,你何必让庆山出手?当真瞧得起他们……” 庆山,上官楚身边从不离身的随从,也是曾经朝廷通缉榜榜单上的金额最高的杀手。 当年上官楚斥了半个上官家的资产,几经辗转才买到了手里,一个给钱,一个卖命,钱货两讫的交易。虽然至今姬无盐也不知道上官楚是如何办到的,但她的这位兄长……总有办法。 总之,在那之后,这个世界里就少了一个悬赏金额最高的杀手,而上官楚身边多了一个清瘦颀长、木讷寡言像个牵线木偶的随从。 上官楚回头看了眼庆山,回头笑笑,“这段时间江南安分了不少,找我麻烦的人也少了许多,庆山已经很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正好让他动动,免得发霉了……听说你个小丫头之前夜闯东宫,胆子倒是大?之后再有这种事,也让他去。” 这话说的……倒像是她有事没事的夜闯一下东宫似的。 姬无盐嘴角抽了抽,就见门口候着的庆山转身朝内行礼,分外耿直老实,“单凭姑娘驱策。”说完,转身,继续侧身对着大门,像个雕塑岿然不动。 姬无盐的嘴角又抽了抽,提醒上官楚,“你就给了他一份工钱,却要当两份差事……着实没有道理。” “怎的没有道理了?我给他的工钱都够别人那的四五倍,莫说只是两份差事了,三份都是赚的……再说,庆山要那么多工钱又没什么用,上无老,下无小,存银子给谁去花?是吧,庆山?” 牵线随从再一次转身,拱手,“回公子,是的。”说完,又转了回去。 第451章 你们是玩玩的? 颇有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意味。 这一点,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我原以为,他跟在你身边的时间久了,多少会有些变化,譬如……会更像一个人。” 上官楚耸耸肩,看着正从院子外面晃进来的岑砚,努努嘴,“譬如……那小子?” 岑砚完全不知道屋子里的两个人正在谈论自己,吊儿郎当地晃到庆山跟前,歪着脑袋懒洋洋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哟……比一场?”他身形比庆山矮上大半个脑袋,这会儿歪着脑袋掀了眼皮子朝上打量人的时候,有种欠揍的喜感。 像个憨傻的丑角儿。 庆山垂着眼睑,没说话,连表情都没有,更别说应允他的什么比试了。偏偏,岑砚这人从来不会看人脸色,当下也不管你同不同意,拽了人就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这里是姬家,周围我都安排好了,安全地一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你就放心地跟我去切磋切磋吧。” 姬无盐嘴角抽了抽,突然觉得,“太像一个人”也没什么好的。 “庆山不管在谁的身边都一样的……”上官楚支着脑袋偏头看着被岑砚拉着走得很僵硬的庆山,“他不在乎生死,也早已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感官。一天十二个时辰,他的世界里只有保护我、替我卖命这一件事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像一个人……今日若是换了岑砚,对陈家那小子大抵会留情几分,但对庆山来说,他不懂人情,只分析危险性。” 杀了太多人的庆山,从某种程度上已经和一把剑、一张弓没有什么区别,别人的命、甚至他自己的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倒是你……”上官楚沉默半晌,转了话题,“之前在信中同我提起种种迹象表明,东宫那场大火是上官鸢她自己放的,那你还在此处作甚?装成这丑丑的样子装上瘾了?”说着,伸手捏捏她的脸皮子。 姬无盐伸手拍他,拍掉他的手后才问,“兄长可知,祖父当初为何离开燕京城?” “不是因为得罪贵妃吗?”上官楚多少有些满不在乎的,“离开了便离开了,江南挺好的,山高皇帝远……没人管着。怎的,你想让上官家回来?为了……宁修远?” 姬无盐摇摇头,“即便上官家回来,我也是回不来的。即便最后大家对我的身份都已心知肚明,却也不可能搁到明面上来……毕竟,那算是欺君。何况,姬家那么大的家业在云州,我总不能做甩手掌柜不是?” “这倒是……”上官楚点头应承,“那我怎么收到消息说你看中了宁国公府,我以为你要学上官鸢了,看来还没糊涂到底……玩玩的?” …… 姬无盐一噎,实在不知道自家兄长是怎么做到如此面不改色地对着自己亲生妹妹说出这样的疑惑的……她咬了咬后牙槽,半晌,到底是解释道,“宁修远又不是李裕齐,他李裕齐不能去江南,宁修远可以啊。” “再者,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还上官鸢、上官鸢地叫她。” 彼时上官鸢坚持要嫁李裕齐,谁劝都没用,祖父大抵是心中有数却又有口难言,见劝阻无用便也只能听之任之,而父亲母亲终究拗不过固执到飞蛾扑火的爱女,唯有上官楚,不惜沿途设伏,也要拦下上官鸢上京的道路。 只是,这般设伏,投鼠忌器,生怕真的伤到了人,自是只能唬唬人的。 到的城门口,听说兄长亲至,好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仍然没有劝回上官鸢,自此,他对上官鸢要么连名带姓地叫,要么直接称她为“那个人”,像是自此剪断了亲缘似的。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当初姬无盐的家书中提到了宁修远,上官楚便担心地彻夜难眠,只怕这小丫头此行再步上官鸢后尘。届时外祖母震怒,江南暴动,整个天下怕是都要乱上一乱。 浮尸遍野也是有可能的。 人心自有偏颇,即便都是孙辈,但在外祖母眼里,她的宝贝心肝儿只有她的小宁儿一人,至于旁人,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幸好,这小丫头脑子还算清楚。 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松,疲惫感顿时袭来。他不是什么骄矜贵公子,彼时心里头压着事,只想着快些赶过来,一连好几日都没休息,只在马车里阖了阖眼。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抿着,“为了你舍弃这燕京城的荣华富贵、甚至还有这无人能与之比肩的地位,他宁修远能愿意?” “若是不愿意……”小姑娘嘻嘻一笑,眉眼狡黠似狐,“那就只好麻烦兄长……将他宁修远直接绑着去云州咯!” 上官楚微微一愣,继而相视一笑,容色之间颇有几分相似的狡黠。 当真是……两只狐狸。 上官楚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颔首称赞,“不愧是外祖母教养出来的小姑娘……就是和那个人不一样,知道看中了人往自家抢,而不是苦哈哈的去别人家当牛做马。” 堂堂太子妃之尊,于他口中便是当牛做马的日子。 也不知道若是被人听去了,又要被编排出什么话来。偏偏这位公子哥儿并不觉得有半点不合适,支着下颌兀自盘算着,“虽然之前便听闻宁修远算得上是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了……但是想要娶我上官楚的妹妹,就算是入赘,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段时日我得好好谋划谋划,如何替父亲母亲考验考验这个未来的妹夫。” 姬无盐一个脑袋两个大,无奈提醒他,“若是我记得没错,兄长此行是来解决陈家之事的……” “是啊!这不,刚帮你将人打回驿馆嘛?”上官楚努努嘴,朝着大门口的方向,又问,“陈老自己什么意愿?此事到底也要听听他的意见,咱可以帮人出手,但是不能替人决定,可明白?” 第452章 等到落叶开始归根 依照上官楚的意思,事情发生了,它就在那里。若是真的放下了便也罢了,只是很明显,陈老并没有放下,那借此机会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聊聊,也没什么不好。当然,前提是,陈家辉这种人有多远丢多远去。 陈老这些年,虽在云州隐姓埋名,但平日里与人为善,周边百姓谁家有个病痛折磨的,他都愿意去搭把手,这一来一去的,也是攒了些名望,慕名而来求学的不在少数,偏他这些年来,仍然恪守当年誓言连个衣钵传人都没有收。要说真的放下了……怕是如何也不会有人信。 姬无盐却并不这样认为,她摇摇头,“只要他愿意治好他的腿就好了……那些是非恩怨,若能搁下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就像舍不得丢弃的旧衣,趁着日色正好拿出来晒晒太阳,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你这个节骨眼上耳提面命着如何如何放下,就像一味地劝说着他丢掉珍视的旧衣,兴许……反倒让他念念不忘着。何况,他是聪明人,知道沉湎不可取。” 说完,笑笑,些许释然,“我信他,终有一日他会丢掉那些负累的东西。” “也是……”上官楚颔首轻笑,给姬无盐倒了茶,推过去,才道,“你年纪虽小,很多时候看问题倒是少有的通透明白。” “外祖母总喜欢捡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或者很有一些过去的老人在庄子上颐养天年,那些过往大多不太令人愉快,但他们总会挑那么一个日色正好的下午,拿出来与我说道说道……彼时他们的表情大多雷同,含着笑,带着释然。”姬无盐捧着茶杯暖着手,眉眼间有种迷离的温柔,像是回忆往昔带来的柔软,“我始终觉得,人是有自我疗愈的功能的……若是还没有痊愈,兴许只是因为……时间还不够久。” 上官楚微微一愣,遂开口问道,“那你呢?”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膛,道,“你自己,这个地方,需要多久才会痊愈?” 小姑娘低着眉眼扯了扯嘴角,刚刚扯起,又猝然落下,她犹豫片刻,低声说了句,“总有那么一天的……总有。” 既是宽慰别人,也是宽慰自己。 她们是脐带相连的姐妹,她们在遇见这个世界之前先遇到了彼此,她们冥冥之中有种难以言说的默契,这种羁绊比任何人都要刻骨、明晰,连姬无盐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要多久……她才能像庄子上那些老人一般,含笑说起这些事情。 也许,也要到那个年岁吧,到落叶开始归根,自己已经开始踏上与她相聚的道路上。 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道理自己都懂,搁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也能够说得头头是道,真的到了自己身上,却又下意识地避而不谈。 所以……大约是真的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吧。 她这般想着,生硬地扯开了话题,“李裕齐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说上官家当年离开,是奉陛下旨意,秘密护送一批宝藏离京。所谓得罪贵妃,只是一个略显敷衍的借口……所以他娶姐姐、营造这些非卿不娶一往情深的形象,不过就是为了那批真实性都有待商榷的宝藏。” “兄长当真全无印象?这些年祖父、或者说父亲言语之间就从来未曾透露过什么?” 上官楚苦涩笑笑,“祖父与外祖母多不对付,自打那年我要改姓之后,祖父见我就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有时候能和和睦睦地一道用个膳,有时候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便渐渐的只每日过去请个安,鲜少会坐下说一会儿话。即便有,也是听他说些老生常谈的话,宝藏之事,确实从未听过。” 说完,想了想,又道,“不过东宫得到的消息,想来也不会是空穴来风……若非空穴来风,自然有迹可循,想要调查只是时日问题。只是丫头……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又有何打算?还是说,你只是想知道一些真相而已?” 姬无盐微微一默,半晌,才以一种格外寂寞的声音喃喃说道,“不知道……兴许我只是替她不值……兴许,我想问问那个人,既然我上官家阖族上下都成了他李氏皇族的守宝人,为什么他不护着些我上官后人……” 纵然种种迹象都表明,崇仁殿的那场大火是上官鸢自己放的,可姬无盐还是相信李裕齐并不无辜。 那么温柔的姑娘,在上官家的时候生活得好好的,到底要受他李裕齐、受他李氏皇族多大的委屈,才能果敢到一把火将一切烧了干净? “东宫的嬷嬷说……那段时间,姐姐性情大变……”她垂着眼睫,看不到表情,声音听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上官楚重重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又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边,又叹了口气,半晌,伸手揉揉她的发顶,说道,“老爷子虽然顽固守旧,但到底还知道护着自家小辈。临行前,他虎着脸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你既决定了要隐姓埋名地查案,他便应允了你孤身一人上燕京城……只是,你且永远记得,你身后,不止有姬家,还有上官家。你一个小丫头撑不下来的事情,还有他一把老骨头可以撑。” “可明白?” “吧嗒。” 垂着的眼睫颤了颤,一滴滚圆的泪水滴落在茶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不爱哭,至少这些年已经很少哭了。 可是那些话,就像是这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氤氲而上的雾气在眼底凝结成了水珠。她眨眨眼,睫毛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看起来委屈又可爱。 上官楚“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拍拍她的脑袋,“倒是新奇……多少年没见到我家小丫头哭了?怎的来了趟燕京城倒是感性许多,几句话就哭了?” “没有……”她甚是倔强不愿承认,只道,“茶水太烫,给熏的……” 第453章 庆山与陈崧 “嗯嗯嗯。”上官楚连连点头,应承道,“我知道、我知道,就像那些画本子里、说书先生的桥段里,但凡哭了却又不好意思承认,便说是被沙子迷了眼……我家姑娘聪明些,知道此处无风无沙,便是茶水热气熏的……所谓就地取材,便是如此。” 说完一脸诚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姬无盐一噎,羞赧之下彼时那些悲绪便也散了大半,再酝酿起来却又觉得诸多矫情,当下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起身朝外走去。 “唉!干嘛去呢?”上官楚唤她,“为兄才喝了一杯茶水,你就要撇下初来乍到的我?当着让人心寒呢……” 心寒个鬼! 姬无盐站在门槛之外,咬了咬后牙槽,就算不转身也想象得到上官楚那张九尾狐一样的脸上欠揍的表情,她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给您去准备住处,安排小厮伺候大少爷您生活起居!” “哦!哦!”上官楚摆摆手,敷衍极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去吧!听说无盐琴师在燕京城里甚有名望,弹一首曲子普通人还听不着,需要买了请柬才能进去,是这燕京城里顶顶有钱的姑娘,想来,这院子也是顶顶好的……为兄就仰仗我这个妹妹了……” 顶顶有钱个鬼! 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比这狐狸还有钱?怕是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产业了吧,李氏皇族的国库里,估计都没有他上官楚有钱……姬无盐懒得搭理这个献宝一样不靠谱的兄长,摇摇头出门去安排。 之前上官楚写信过来问起陈家,又问他若是此时过来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毕竟他这么一张显眼的脸,江南认识的人不算少,保不齐在燕京城里也有几个认识的。姬无盐想了想,到底是没让他带着人皮面具过来,毕竟,上官楚有多爱美姬无盐是清楚的,普天之下,他只承认母亲、还有他的两个妹妹的脸能同他媲美。 若是要求他带着人皮面具过来,怕是他一天下来就受不住了。 左右也无妨,毕竟,既然和宁国公府扯上了关系,注定她不能一走了之消失在燕京城里,总要有个能交代的身份。 表兄妹的关系与身份也是可以的…… …… 那边,岑砚拉着庆山找了后院一块空旷处,“友好”切磋了几招很快就败下阵来,当下气呼呼地就甩手走了,留下庆山一个人在完全不熟悉的姬家后院瞎溜达,倒是走着走着,走到了一块占地不大的药田里,见到了正在除草的陈老。 陈老有些意外,停了手上的动作,起身问道,“随阿楚一道来的?” 庆山点点头,没说话,站在竹篱笆外面没动,等着陈老出来。 陈老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往外走,偏头又问,“又被岑砚那小子拽着比划了?”虽是疑问,却很笃定。毕竟,庆山就是上官楚的影子,有史以来也只有一种情况这位影子会主动离开上官楚,那就是被岑砚给拽走切磋了。 岑砚武功虽高,但到底不及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庆山。如果说岑砚的武功是为了守护,那庆山的杀人技就是为了攻击,自然没有可比性。 偏偏,这俩人每一次碰头,岑砚都要拉着人比划上几招……乐此不疲,屡败屡战。 庆山点点头,跟在陈老身后半步的距离,亦步亦趋。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步子却是协调,半步的距离几乎分毫不变,就好像这样走过很多很多遍一样。 安静,又默契。 秋风和缓,陈老偏头问他,“我离开这阵子,旧伤如何?” 庆山摇摇头,“无妨。”想了想,又道,“未曾复发。” 陈老点点头,抬手,庆山很默契地递过了自己的手腕,片刻之后陈老收了手,笑笑,“的确是好多了……姑娘在这里大约还要待上不短的一阵子,我原还担心你,你倒是来了……我这几日替你改改方子,待回去以后,你也要记着用,别懈怠了。” 刀口舔血的日子,难免落下一些病根,有些严重的地方复发的时候连行动都不便。 但多年的杀手生涯,足以令他行动不便,却也能提刀杀人。 庆山自是不会主动去找陈老医治的,对他来说,什么时候死并没有关系,死前遭受一些痛苦也没有关系,毕竟……自己杀了那么多人,死前痛苦一些也是应得的报应。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上官楚既然花了很多银子买了他的命,上官楚也说他不喜欢做赔本的买卖,那他尽量让自己活久一点,但即便如此,生死于他,并无什么要紧的执念。直到……他随着上官楚去了云州姬家,见到了这个小个子老人。 彼时上官楚刚被追杀过,十几个杀手,他难免落了些伤,不是很紧要,自己随便扎了扎,左右这些年再重的伤都是这样过来的。死不了,只是好的快一些还是慢一些罢了。 偏偏遇到了陈老,这个老人自称是个赤脚大夫,还说作为大夫有大夫的操守,最见不得病人伤患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庆山没当回事。 谁知这小个子大夫也无妨,耸耸肩,递过来一杯水,只说既不愿治,那喝了便走吧。庆山不疑有他,一口喝猛了,还呛了喉,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身处姬家清雅山庄,让他最基本的警觉心都没了,一口灌了一杯掺了迷魂药的水。醒来的时候,上官楚站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张药方。那个小个子大夫很清楚找谁才能让他听话,上官楚花了那么多银子买了他的命,连庆山的名字都是上官楚给的。 区区一碗药,他喝就是了。 自此,踏上了不归路。 这药方换了一张又一张,这药喝了一碗又一碗,从治伤口的,到治内伤的,再到治病根的,最后到调理身子的……庆山也从最初必须上官楚亲自吩咐,到如今见陈老抬了手就乖乖递手腕…… 第454章 互相治愈 “嗯。”庆山应了句,格外的言简意赅,也格外地乖顺。 两人又走了一段,皆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半晌,庆山咳了咳,“你……你要治腿……” 他似乎极不习惯发出疑问,以至于声线依旧平缓,带着些许不大适应的上扬,问完,又咳了咳。 陈老有些意外,倏地低头笑了笑,将偶尔被风吹到小路中间的断枝重新踢到草丛里,低低应了声,“嗯……也拖了这些年了。再拖下去,怕是连我都治不好了。姑娘总搁在心上担心着也不是个事儿……借此机会治了,便治了吧……你觉得呢?” 庆山低低应了句,“嗯……需要帮忙就说。” “好……暂时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一些寻常药材,姑娘都安排妥当了。”陈老一边走,一边叮嘱道,“燕京城这种地方,明枪不多,暗箭却难防,阿楚容色出众,保不齐就有那么几个还记得他模样的人。你在这里还是要多费心,不可懈怠……我这里无妨的,你不用担心。” 一个寡言含蓄,一个温柔直接。 对庆山来说,上官楚买了自己的命,效忠是职责所在,而陈老治好了自己的身体,那是职责之外的义气所在。忠义忠义,先忠而后论义,这一点庆山自然明白。他颔首称好。 说完,又是安静沉默的同行。 只是和之前不同,陈老明显地觉察到今日这位年轻人很是欲言又止,这在之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他转首看向庆山,笑问,“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你……”庆山张了张嘴,“你、不想见陈家人吗?” 第二次发问,明显比之前那次熟练许多,平缓的声线带了明显的上扬。只是情绪明显低落,还带着几分担心,想了想,又道,“如若,如若你不想见,我便让他们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自然、又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戾气。 让人浑身一寒的戾气。 陈老心下一惊,面上却半分不显,只依旧乐呵呵地摆摆手,“这话可不能同姑娘去说,不然她又要说我心里头梗着未曾真正放下了。” 说着,双手搭在身后眯着眼仰面看天,几分怅然,“无妨的,你看,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咱们上一趟街都要与许许多多的人擦肩而过,陈家……陈家的人也不过就是这千千万万中的几个与我擦肩的次数相对更多一些的人,我虽没有主动想见的想法,但真的见到了……也无妨。” 话音落,庆山摇头,“不。你在说谎。你不想见他们。” 陈老脚步一顿,下意识掉头去看庆山。 他看庆山,需要仰着头,太阳无遮无拦地打下来,明晃晃的光线里,庆山的脸低着,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是那声线古井无波,带着些许不够“人情世故”的直接,重复道,“你在说谎。” 简单的人,总更容易看到谎言。 陈老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往前走,只走到路边的一张小石凳上坐了,对着庆山招招手,“过来坐。” 庆山依言过去,规规矩矩坐着,目不斜视,脊背笔直,双手搁在膝上,像个训练有素的将士,亦或……一个刻板木讷的牵线木偶。 “庆山。”陈老低着头,弯着腰,低声唤他,“你的经历,也委实不同于寻常人。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只是,又觉得开口总是唐突。今日便借此机会吧……你……可有父兄亲族?” “……有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还小,不记得许多事。我只记得家里孩子多,养不活。我天生不爱笑,总喜欢一个人发呆,大约是不喜欢我,于是,他把我卖了。” 陈老搓了搓手上干掉的泥巴,哑着声音半晌才问道,“恨、恨吗?” “恨过。”相比于对方的小心翼翼,庆山素来都是直白到有一说一的,“我接了第一个单子,终于可以从那个地方出来以后,我就去找了他们。只是……整个村子已经没了,大约是天灾。” 陈老点点头,每年总会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整个儿消失在时光的洪流里,甚至可能没有人知道他们存在过。相比之下,像瀛州这样年年洪涝、年年拨款的还是幸运的。 “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我当时还小,本就记不大清他们的模样,何况这些年过去了,即便他们站在我面前也认不出来,便只当他们死了吧。”庆山的目光落在陈老手中带着泥的小铲子上,他到底没有告诉陈老,当年他是去杀人的。 恨意在暗无天日的训练里达到了顶点,急需一个宣泄爆发的突破口,鲜血和死亡成了那个时候的自己最好的发泄方式。 这些过去他从未说过,同上官楚也没有说过,陈老是第一个,也许也是唯一的一个。说完之后也没有觉得更轻松、或者更沉重一些。 “我也恨过。”陈老愈发地低了头,手中铲子无意识拨弄着脚下的草地,笑笑,笑意森凉,“甚至……在遇到姬老夫人之前,我甚至想着,毒医不分家,我医术那么好,若是我改成研究毒药,是不是就能治出这天下间无人能解的毒药,是不是……是不是就能……” “那段时间,我就像是被一只被关在小笼子的猛兽,暴躁、郁卒,觉得全天下的人只有自己最惨,只有自己一无所有、满身是伤,只有自己一腔抱负无处施展。”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那段时间的自己,成了如今的自己想起来都害怕的样子,像是被恶魔附身了一般,也是这些年午夜梦回之际令自己辗转反侧的梦魇。他不敢说,不敢对无盐说,不敢对老夫人说,不敢对任何一个站在太阳底下都明朗好看的人说。 没想到,这会儿倒是轻易说出了口。 他低着头笑笑,兴许是……觉得找到了同类吧。大家都有过那么一段阴暗晦涩的过往,彼此之间便能多多少少互相理解一些吧,陈老如此想着。 第455章 口是心非 前院,姬无盐安排好了上官楚的院子和人手,转身回去的时候遇到了正好回来的岑砚。 却没看到庆山。 随口问了句,岑砚冷哼,“那傻小子半点水不会放,枉我陪着他比划了这么多回……当真是无趣极了!所以我丢下他自个儿回来了!”说完,又哼哼。 难道不是人家陪着你比划么?每次见着庆山就跟狗见了肉骨头似的,人家倒是对你很是不屑一顾。想必若非碍着兄长的面子,怕是都不会搭理你。姬无盐无奈摇头,脑壳疼,“他才来一天,府上的路还没认全乎呢,你把他丢后院?” 姬无盐知道庆山在陌生的地方基本就是个哑巴,即便真的找不到路也不可能找下人问。即便认识庆山这么多年了,他在自己面前也是非常沉默寡言。 如此想着,姬无盐伸手去推岑砚,“去把人带回来。” “不必了。”上官楚从屋子里出来,将垂头丧气着往外走的岑砚唤住,“无妨。随他去好了,正好借此机会认认这里的路。” 岑砚当下就欢天喜地地应了,“好嘞!那……姑娘,我去找寂风哈!” 姬无盐头疼地摆摆手,转身打量上官楚。她的这位兄长,是最最典型的商人,事不关己便是多说一句话都嫌费事,若是寻常的话,就算岑砚和庆山打到天昏地暗他都懒得抬手多一句嘴喊一下“住手”,何况这种事? 略一寻思,姬无盐便想到了,打量着上官楚,“你给庆山安排了什么活儿?” 上官楚耸耸肩,一摊手,“你的宅子,我给他安排什么活……就是找陈老去说说话。” “陈老?” “嗯。”上官楚指尖玉球转地飞快,脸上半分笑意也无,一双眼睛在太阳底下看起来像是最美的琥珀,他说,“我知你同陈老亲厚,他不愿做的事情,你便是费劲了心思也要替他挡着。可是丫头……你还太年轻,不懂人的口是心非、近乡情怯呀。” 姬无盐明显不信,“我问了他许多次,他都说不见……这有什么好口是心非的?他同我近什么乡怯什么情呀?” “哎……”上官楚微微叹了口气,招了招手,看着姬无盐上了台阶才倾身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失笑,“你呀,聪明归聪明,人心细微处,你却终究不懂。陈老待你如至亲没错,但也正因为待你如至亲,才不想将那些兴许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的、人生里最不堪的那段过往无遮无拦地搁在你面前。” “他想成为你的依靠,却绝对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上官楚重新靠向墙壁,“庆山这人呢,和谁的话都不多,许多事连我都未曾说过……却和陈老有过一些交集因此产生了一些默契……所以,我让他去试试。” 姬无盐还沉浸在所谓的“近乡情怯”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问道,“试什么?” “傻丫头……在这件事情上,我和你的观点始终是不同的。我觉得他应该去见一见陈家的一些人,譬如,陈一诺,这人虽然不大聪明,但胜在没被陈家养歪,还算周正。这样的人,知道真相没什么坏处,最主要的是……我觉得他应该去聊一聊,和血脉之源的小辈们聊一聊,得到认可、得到共情,如此,他才能真正放下那些过往。” “不曾上药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推移,并不一定就会痊愈,很可能死死捂着,反倒流了脓日渐溃烂。你以为他答应了你治他自己的旧疾,便是搁下了?他不过是不愿你日日搁在心上担心着罢了。” 秋风起,阳光之中都带着几分舒爽的凉意,明晃晃的太阳被婆娑的树枝分割成了细碎闪烁的金芒打在眼底只觉得晃眼。 姬无盐站在廊下,站在光影分割处,微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她自诩聪慧通透,也自诩开诚布公,却从未想过……对方更细微处的心思和为难。 她点点头,“这一点上,我始终不如兄长。”在人情世故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上官楚,到底比她更懂人心。 “私心里,我倒是希望在这一点上,你永远不必及我分毫。”上官楚拍拍她的脑袋,转了话题,“临行前,外祖母知我要来,写了封信让我转交给白老夫人。这两日你安排一下,随我一道去白家拜访一下白老夫人吧。” 姬无盐颔首,“好。” …… 后院,枝繁叶茂的树荫下,半点阳光也无。 陈老和方才相比,似乎坐得直了些,一手支着身侧石凳,侧身去打量庆山,问他,“阿楚同你说的?说陈家人要来见我?”若非如此,这个当真两耳不闻身外事的庆山,怎么会问起此事? 庆山摇摇头,顿了顿,才将彼时发生在大门口发生的争执同陈老说了。上官楚说过,不能说是他同自己说的,否则,陈老会觉得,自己并非真的关心他而只是受命办差罢了。庆山极少撒谎,上一回似乎也是在陈老面前……说自己不疼。 “陈家辉吧?老族长的孙子……上一回我在窗外见过,很跋扈的一个年轻人。”陈老一听便已了然,又问,“那……一个看起来很周正的年轻人,叫……一诺的年轻人,可见着了?” 庆山摇摇头。 “也是……你就算见到了,大抵也不会留心一个人长什么模样。”陈老缓缓舒出一口气来,犹豫片刻,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才问道,“你当初……从那个地方出来,去找他们,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杀了他们。不过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说。 庆山皱了皱眉头,只是他不想再对陈老说谎了,于是想了想,换了个词,“要个结果。”这不是说谎,杀人就是给对方一个结果啊。 要个结果……陈老却没想那么多,半晌,低低笑出了声,他拍了拍袍子上被小铲子带到的泥土,才缓缓站起身来,“你说的也对……是该有个结果才是。” 第456章 楚兄 陈一诺原想着依靠陈太医和姬家那些稍显热络的关系敲开姬家的大门。 但如今心下有了猜测,这些打算和举止便显得太过于敷衍和随便了。 陈家虽也是上得了台面的家族,但即便当年势盛之时也不及姬家的十之一二,便是老族长去姬家,也是需要老老实实递了拜帖、送了拜礼,再等那边回话见与不见的。 之前的拜访,当真是失礼了。 何况,陈家辉这小子又去姬家大闹了一场,将人得罪狠了,这罪……不好赔。 只是他们此行,都是轻装简行,一时间也没有带什么足以用来见礼的宝贝,也没有带足够的银子……正左右为难之际,却听姬家小厮来访,忙不迭迎了出去。 小厮没入驿馆,只在外头拱了拱手,有礼却又疏离,“陈老让我代为传话,明日午时,他在风尘居设宴,邀陈家陈一诺公子,单独一见。” 他不见任何人,只见自己?陈一诺虽有些意外,但想着自己一个人去也好,总好过在带着一群毛毛躁躁一个劲只会扯后腿的人同去。当下便颔首行礼应允了。 应允以后又开始犯愁,这不是登姬家的门,自然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了,只是,见礼也是要带的…… …… 陈家辉被人揍到昏迷不醒被抬着回驿馆的消息不到日落时分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陈家人进城的时候轰轰烈烈,太子亲至百官相迎,何等排场?偏偏有人“太岁头上动土”,直接将人陈家少主子打得昏迷不醒,胆子是真大。 “被打了?”李裕齐收到消息的时候,也是颇为惊诧,“可知是何人动的手?” 皇室刚表达了对陈家的倚重,这边陈家人就被打了,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针对皇室? “是姬家。”手下低头回复,“听说是陈少爷带着人去闹事,才被打的。打得可狠了,驿馆里咱们的人去看了,陈家那么多大夫,都连连摇头呢,说是整个儿飞出去撞树上咯……那腰,啧,一言难尽。” “指不定得留下些隐患……” “姬家?”李裕齐皱了皱眉头,“姬无盐素来喜欢粉饰太平,就算被人得罪狠了,也很少会做得那么绝……看来同这陈家当真是撕破了脸皮了……为了一个大夫,至于吗?这姬无盐也是天真幼稚了……” 李裕齐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去准备些礼物送去驿馆,就说……就说本宫本应亲自去探望,奈何这几日代理政务,一时抽不开身。” 那下人颔首应是,躬身退下。 身后管事见此,将李裕齐的目的也算是摸了个大概,轻笑着问道,“殿下这是准备拉拢陈家人?” 李裕齐支着下颌眯着眼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这姬无盐……本宫瞅着,甚是不合眼缘。明明只是一介女流,却又总觉得怵得慌。虽然说不明白,但是她和白家、宁国公府走得太近了,纵然不会成为敌人……也绝不可能成为朋友。” “防着些,总是没错的。” 管事颔首称是,“殿下深谋远虑……是属下所不及。” 这些话听得多了,自然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了。李裕齐摆摆手让人退下了,心下却隐约升起些古怪来……姬无盐,当真会当着自家大门将人打到如此半分情面都不留? 他……当真有些不信呢。 …… 消息传到宁修远那边的时候,他刚从皇宫里出来,人还在马车上,闻言微微一怔,马车轮子堪堪碾过一颗小石子,茶盏中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冷白皮的手背瞬间染了一片绯红。 席玉手忙脚乱的去找帕子,间隙还探头将车夫席安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宁修远摆摆手,道无妨,搁了茶盏兀自沉思了半晌,沉思地席玉心里头直打怵,宁修远才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绵长、无奈,眉头微微拢着,似极为烦恼的样子。席玉刚张了嘴,就被宁修远抬手制止,“你说……一个商人,会喜欢什么东西呢?” 席玉想也不想,“银子。” 宁修远掀了掀眼皮子看他,墨色的瞳孔里,明明平静地半分情绪也无,却又总觉得似在嫌弃。席玉摸摸鼻子,觉得这个答案没问题啊,商人逐利、商人逐利,商人不喜欢银子还能喜欢什么? “这样。”宁修远指尖轻叩车窗,一边吩咐一边倾身过去,“先回一趟宁国公府……” 声音越发地低了。 而席玉就在这渐渐淹没在车轮声的吩咐里,瞠目结舌——自家公子,当真是不要脸! 宁修远几乎是踩着用晚膳的点来的姬家。 今日是上官楚第一日来,自然是找了个风景秀丽的花园里,支了一张大桌子,所有人围了一圈,其乐融融的。寂风很是喜欢这样的氛围,端着他独有的玉制小碗蹭来蹭去、见缝插针地夹着菜、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宁修远是姬家常客,门房小厮通常是不拦的,也不通报的——省事儿。 是以,宁修远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寂风将他吃的满手的油借着拉扯楚衣裳的机会,格外顺手地抹了抹,抹完嘻嘻一笑。那人背对着宁修远,坐在那里看不到容色,只看着背影身姿匀称,应该就是上官楚了。若是宁修远得到的资料无误的话,上官楚是爱干净到近乎于病态的一个人……寂风这小子,在讨打呢。 果然,怒喝声拔地而起,“寂风!你小子又用我衣服擦手!” 看来是惯犯,几乎是上官楚作出反应的那一瞬间,寂风就已经一步跳开,余光之中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宁修远,突然咧嘴一笑,直直扑过去,“宁哥哥……抱!” 张开的手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油渍,在夜色里油光锃亮。 宁修远缓缓后退一步,看了眼被席玉提着衣领子手足舞蹈的寂风,冲着怒发冲冠的上官楚缓缓一揖,唤道,“楚兄。别来无恙。” 楚、楚兄?! 上官楚一个踉跄,差点绊了凳子…… 第457章 宁修远的见面礼 上官楚想过很多场景,自己和宁修远如何相见的场景。 宁修远这样的人,传闻太盛,难免让人产生一些先入为主的印象,疏冷、高贵、优雅,像一只精美名贵的古瓷瓶,适合搁在檀香木的架子上远远看着的。 总之,大抵是不大好亲近的。 而且,上官楚记得,宁家这位三爷年纪轻、辈分高,宁家和上官家之前虽无亲属关系,但依着祖父那一辈算起,自己只能算是宁修远的晚辈。 是以……于情于理,不管从什么角度出发,这声“楚兄”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上官楚呆愣当场,出现了鲜少得见的谓之瞠目结舌的表情,而宁修远却已经格外麻溜地绕过了手脚胡乱扑腾的寂风,迎上了上官楚,弯腰作揖之际,已经将一方小小黑玉物件递了过去,“楚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说完,缓缓后退一步,一手背在身后,云淡风轻又清俊端方的样子。 和方才热络的热络样儿判若两人。 姬无盐在一旁都没来得及起身迎接,宁修远的这一系列动作就已经做完了。沈洛歆都惊呆了,拽拽姬无盐,目露疑惑之色。 姬无盐摇了摇头。 上官楚狐疑,低头看向手里那方黑玉,一只雕刻精美的貔貅……龙生九子,其一便是貔貅,常作聚钱招财的吉祥物。黑玉少见,这一方貔貅方印虽小,却也算是价值连城。 只是……送这么一个东西当未来大舅哥的见面礼,未免有些敷衍……是觉得上官家已经落魄到稀罕这么一件小玩意儿了?他眉眼微蹙,低着头随手翻了翻那方黑玉,蓦地目色一凝! 这是…… 具体几年前已经记不大清了,总之,宁家二爷宁修仁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方黑玉。黑玉这东西,因着稀少而名贵些,但在他们这些人眼里还算不上稀奇,何况是一方小玉。听说,宁修仁找了个雕刻师傅,准备雕只貔貅,说是招财、镇宅。 谁知,雕刻师动了刀之后才发现,黑玉地下另有乾坤!雕刻师便也不敢下刀了,找了无数个同行集思广益,据说图纸都是改了又改足足折腾了数月,最后出来这样一方黑玉貔貅,底部若隐若现的一条白色幼龙正在酣睡…… 宁修仁的这方玉雕刻完成,也算是名动一方,至少他们这个圈子里也是好一番艳羡。龙有九子,其一便是貔貅,而如今貔貅之下白色幼龙悍然入睡,可不就是生生不息之象?本就是聚财镇宅的吉祥物,这一方却带了愈发“生息绵延”的寓意,自然是吉祥中的吉祥,顶顶的吉祥。 大小商人们纷纷奔走相告,不知道多少人意欲高价购买,据说有个富商捧了金山银山田地铺子就为换这一方“生生不息”的聚财之物……不过上官楚素来和这位宁二爷相看两相厌,自然不会过多关注这方黑玉的消息走向,那位富商是谁他也不清楚,只觉得若是真的的话,那当真是脑子坏掉了才是。 上官楚摩挲着手底下这枚黑玉,目色深邃,勾着嘴角笑了笑,没看宁修远,只玩味问道,“三爷此举……是否可以称作‘借花献佛’?只是三爷可能误会了……人人倾慕之物,于我而言可能不过敝履罢了……众所周知,我和你家那位二哥,聊不来。” 何止是聊不来,压根儿就是看不顺眼——那厮脸生得丑便也罢了,偏偏行为举止也没有半分美感,简直就是个土匪!莽夫!地痞流氓! 不过大庭广众之下,上官楚还是换了一个比较含蓄的说法。 说完,并不掩饰地冷哼,手中黑玉递了出去。 宁修远没接,反而又稍稍后退了一步,笑言,“给楚兄的见面礼,自然不能敷衍到借花献佛。何况,一方黑玉貔貅而已,想必对楚兄而言,也并非什么稀罕之物……在下自然不可能到楚兄面前来丢人现眼的。只是,楚兄富可敌国,再如何泼天的财富对楚兄而言,都不过是一两件死物罢了,今日瞧着新奇,把玩片刻,之后便是蒙尘的命运。” 上官楚掂掂手中黑玉,挑眉,“那你这是何意?”声音并不友善。因着宁修仁的关系,上官楚对宁国公府也没太大的好感,如今因着这位即将抢走自己亲妹妹的宁修远便愈发的不快了……宁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稍待……” 话音未落,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某个怒火中烧的声音,“宁修远!你小子拿我的聚财貔貅做什么?!快给我还回来!” 上官楚皱了皱眉头,当下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啧,当真是没有美感,脸不美,声音也不美,这粗声粗气的……可不就是莽夫土匪。 身后门房小厮追得气喘吁吁的,“二爷、二爷……您慢点儿,小的、小的为您去通报姑娘……” “通报什么通报?他宁修远过来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拦?才一眨眼的功夫,但凡你们拦一下,都不至于让我需要夜闯姬家!”说着,一步跨入花园,就看到拉着一个小孩子的席玉,看也不看别人,就冲着席玉吼道,“宁修远那小子呢?!” 席玉指指里头。 姬无盐这才看清楚宁修仁的样子,头发乱了,簪子挂在脑袋上摇摇欲坠着,大抵是骑马过来的,衣裳也乱糟糟的,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看起来像是惨遭折磨的样子…… “二爷。”她上前迎接,从方才宁修远和兄长两人的对话之中,她已经隐约已经猜到了宁修仁过来所为何事,当下讪讪笑着打了招呼,心底也有些不解宁修远此举到底意欲如何…… 到底是面对女眷,宁修仁缓了缓口气,格外江湖气地拱了拱手,“无盐姑娘。深夜叨扰……实在是、实在是……”想了半天,文绉绉的话实在是憋不出来了,当下豁然抬头去找宁修远,“死小子!你给我死出来!我的黑玉貔貅呢!” 第458章 争锋相对的两人 声音戛然而止。 风微寒,夜色渐浓,院中石灯笼里的烛火缓缓摇曳,打在那张暖玉般的脸上,有种光影疏离的美感,漂亮的不似真人。 宁修仁皱了皱眉头,一时间似乎还未曾理解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他张了张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问完,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些年他虽然对上官楚有所耳闻,但也不多,只属于知道这个人还活着、生意做的挺大这样的程度。但即便所知不多,也不影响宁修仁不喜欢这个人——这副皮囊压根儿不像一个男人的皮囊,绝大多数的女人都没他好看。最重要的是,这厮比一个女人还麻烦,仪容要端正完美,衣裳要得体挺括,吃的、用的,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讲究。 最重要的是,一个大男人,笑起来那眼神总带着些欲语还休的焉坏,像……狐狸! 简直是商人之中的斯文败类! “我?”上官楚眉梢微挑,“我为何不能在这里?倒是你,宁二爷……深夜造访一个姑娘家的宅邸,这要是传出去,怕是于声名有损……贵夫人,没有意见?” 寂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席玉的掌心中得到了解脱,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上官楚和宁修仁身上时,悄悄地摸到了上官楚身边去,探头探脑地看那黑玉貔貅。他未曾见过貔貅,一时好奇伸手去摸。 顺着他的举动,宁修仁这才注意到上官楚手中那枚因为意外而被抛诸脑后的貔貅,当下目色一凝,声音倏地冷了下来,“上官楚,你这是几个意思?对我的黑玉貔貅有兴趣?有兴趣你自己不会堂堂正正递了帖子登门,偏要做这些无耻小人行径?你不是事事讲究么,怎的,如今倒是这般不讲究了?” “莫不是,改行当土匪了?” 上官楚捏了捏眉心,摇摇头……这人自己是土匪,瞧着谁都像是土匪。他抬手将手中黑玉貔貅丢了过去,看着对方忙不迭地伸手去接,冷哼,眼风凉凉,“二爷太瞧得起自个儿了……我上官楚行商多年,虽不至于富可敌国,却也不是连一小块黑石头都没见过的乡巴佬。何况……二爷这块,单论成色,实非上乘,不过是雕刻师傅投机取巧罢了……” 心尖上儿上的宝贝,平日里便是搁在书案最显眼之处,时不时细细摩挲着的,这会儿被人说成一文不值的样子,宁修仁自是恼了,“瞧不上?瞧不上怎地到了你手里了?上官楚,你现在说瞎话都不要眨眨眼了吗?爷就是看不顺眼你这样的,虚伪!矫情!太虚伪!太矫情!” “你瞧不上本公子?”上官楚眉梢一挑,冷嗤,“本公子便瞧得起你了?粗鲁!丑陋!太粗鲁!太丑陋!” 两个江湖之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像两个三岁稚童一般扯着脖子以“你骂我一声你便无论如何都要还你一声谁也不能欠了谁”的方式吵着架。 寂风都看不下去了…… 姬无盐皱着眉头悄悄走到宁修远身边,轻声问道,“你明知这俩人不对付,还将二爷引过来作甚?”谁都看得出来,这黑玉貔貅就是个鱼饵,宁修仁宝贝它,加之性子莽撞,急躁起来哪会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诸如声名之类的,自然是火急火燎地就跟着过来了。 宁修远早已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这会儿闻言悄悄地朝着那两人努努嘴,悄声低语,“先看着。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那两位年龄差距不小、却莫名协调半点代沟也没有的男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一个说你太粗糙就是个土匪流氓、另一个就说你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说本公子瞧不上你这点儿破烂玩意儿、另一个就说瞧不上还揣着不撒手看起来倒似宝贝得紧…… “我呸!宝贝?!我上官楚要什么宝贝得不到,偏要肖想你个土匪的东西?”上官楚气地不轻,半分优雅也不剩,几乎就是破口大骂,一双原本勾人的狐狸眼,此刻倒像是要吃人似的。 宁修仁抱着胳膊缓着气,闻言嗤地一声冷笑,“谁知道呢……” “怀疑别人肖想你家宝贝前,先问问你宁家是不是出了什么内贼吧!”上官楚言语凉凉戳心窝子,“本公子好端端在这里坐着,可是连你宁国公府的大门都没碰到,这宝贝怎地就到了本公子手里了?莫不是自个儿长了翅膀,飞过来的?”到了这个时候,宁修远的打算上官楚也算猜到了几分。 呵,这小子…… 明知道普通的金银之物是打动不了自己的,就想着硬塞一个人情过来,也不管这人情对方要不要,就……硬塞呗! 果然黑! 相比于上官楚带着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戏心态,宁修仁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躁郁着,手中团了又展开、展开完又攥起的那张纸此刻隐约有些硌手,他也不避嫌,看也不看宁修远,只唤道,“死小子!还不给我过来!” 宁修远摸摸鼻子,从从容容地上前两步,朝着自家二哥拱手作揖,“二哥。事出有因,实属无奈……还请谅解。” 谅解? “谅解?”宁修仁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笑话,恨不得将手里那张纸直接丢他脸上,“你要骗媳妇哄大舅哥,你拿我当刀使?” 黑玉虽稀奇,却也不是举世无双的奇物,说到底自己宝贝它,也就是图个吉利罢了。你宁修远若是喜欢,拿去把玩把玩也无妨,偏偏这小子留了张什么字条?他说寂风这几日练刀法,总少些准头,所以借这东西练练手…… 练练手? 出去的时候是一只黑玉貔貅,回来的时候是什么谁说得准?宁修仁一见这留言,能不火急火燎地冲到姬家来吗?谁知一来,就见到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的人站在面前,而寂风那孩子……被提溜着手舞足蹈。 他的宝贝好端端待在那狐狸眼的掌心里…… 第459章 杀人诛心的宁二爷 相看两相厌的两个人乍一见面,自然不可能温和友善地打个招呼坐下其乐融融喝杯茶拉拉家常的。 自然更不可能将这种“家丑”搁在死对头面前摊开来说的。 宁修仁性子虽直爽看似莽撞,倒也不会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即便平日里没有,如今当着此生“宿敌”的面,也会顷刻间就生出这样的眼力见儿来。他看着一脸欠揍表情的宁修远,到底是没忍住,将手中乱糟糟皱巴巴捏了一路的纸团丢了过去,咬着后牙槽阴恻恻地吼,“回去再跟你算账!” 说完,冲着上官楚远远地一揖,“今夜叨扰。再会。”说完,转身欲走。 “诶……”转身之际,宁修远一把拽住了自家兄长,笑容可掬地冲着姬无盐说道,“过来得急,还未来得及用晚膳。不知……能否添两双筷子?” 宁修仁被拽着走不掉,正张口拒绝之际,姬无盐已经很麻利地转身去安排了,此刻若是再拒绝,便多少有些不大礼貌了。宁修仁虽然不待见上官楚,但对姬无盐这个未来的三弟妹,还是分外给面子的。 何况,左右不过一顿饭而已,又不是和上官楚单独用膳。这么多人呢,若是执意离开,倒似自己怯场了似的。 于是便留下了。 不大的八仙桌,本来坐下刚刚好,如今多了两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子秋想借着去膳房的机会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宁修仁,奈何这位宁家二爷指挥着搬凳子的下人直接搁在了距离上官楚最远的角落上……远到什么程度?姬无盐寻思了一番,发现纵然他身长手长,却也要起身才能够到桌上的菜。 当下嘴角没忍住,颤了颤,一边咳嗽着对着上官楚递了个眼色:到底是咱们家,给人点儿面子。 上官楚视若无睹,自顾自吃得欢快。长相好看的男人,纵然动作有些风卷云残,却也带着旁人所没有的优雅,甚是赏心悦目。 姬无盐于桌下踹了他一脚,上官楚没反应,动作间甚至没有任何停顿,夹了个四喜丸子大快朵颐。倒是他身边的岑砚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腿,弱弱抱怨了句,“公子……您踹我作甚?” 埋头吃丸子的男人偏头看看岑砚,又看看摸着鼻子欲盖弥彰低头扒拉白米饭的姬无盐,淡淡笑了笑,道,“不是我踹的。大抵是谁踹错了吧。”说完,玩味一笑。 那笑意看着挺危险的,岑砚几乎是凭借本能的瞬间缩了脖子低头扒饭—— 说完,玩味一笑,却也知道适可而止,没有再故作不知事不关己的样子,半起了身子夹了个丸子搁到了斜对面那个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舒适、不自在”的人碗里,动静挺大,跟丢过去的似的,完了却又忍不住出言相击,“吃饭就好好地吃,五大三粗一男人,偏要装了那受气小媳妇儿样……这里还有孩子呢,别给带坏了。” “谁受气小媳妇?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没人把你当哑巴!”宁修仁冷嗤,“爷这人性子挑,跟不待见的人一道用膳就是这样的,看不过去你别看,眼神往边上瞅着去!” “这是本公子自个儿的家,想往哪里就往哪里看,你管得着?” “哟!还自己家……”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进门的时候若是没看错,这大门上大刺刺写着的可是姬家,怎的?上官公子何时改姓了姬,上官老爷同意吗,族谱之上迁过去了吗?行了认祖归宗的仪式了吗?” 上官楚一噎,鲜少地出现了一种 姬无盐眉梢一挑,第一次发现宁修仁这位“江湖大老粗”到底是姓宁,杀人……诛心。 宁修仁不可能不知道上官楚铆足了劲儿地想改姓氏,倒不是说迁什么族谱认什么祖宗,单纯只是为了他的生意发展。只是姬家素来女子当家,男子地位不如女子,舅舅尚且天生地养不得外祖母重视,何况兄长? 祖父觉得自家独孙想要背弃上官,偏偏此举却又不讨外祖母欢喜,兄长这一姓氏改的……颇有些里外不是人的味道。 尴尬。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兴许宁家大爷都不甚清楚,但混江湖耳目遍布大江南北的宁二爷不可能不知道。此刻明显是故意用这些话刺上官楚呢。 不得不说,的确命中要害。 上官楚脸上的讽刺散了些,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一下又一下戳着碗里的菜,勾着嘴角缓缓的笑。月色下,像一只漂亮的九尾妖狐,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在风中缓缓散开,雍容、贵气,又妖既仙。 “难怪本公子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不大喜欢你。”他声线轻缓,仿若梦中琴音响起,蛊惑人心,“你这人,就是不讲究。做事不漂亮,说话也不漂亮,最重要的是,你自个儿还意识不到。你说你……小姑娘跟我什么关系,想必你也是清楚了,而你家这三弟什么谋划,想必你也清楚了。就冲着这份谋划,和咱们俩之前的关系……你站在本公子面前的时候,就不该老老实实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叫我一句,楚兄,吗?” 说完,眉梢一挑,当真风情万种。姬无盐看到沈洛歆在一旁搓了搓胳膊。 哥?宁修仁眉头都快要打结了——他倒是真能给自己长辈分! “你这声‘楚兄’,是从年纪来说的,还是从辈分来说的?”宁修仁半分不惧,嗤笑,“论辈分,你倒是该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叔,论年纪,我也虚长你不少,就算你托大,也该跟着姬姑娘叫我一声二哥才是。怎么的,出去几年,礼数都忘了?还讲究人……要是讲究人都讲究成你这样,简直就是一种灾难!” “你!难怪本公子打小就不喜欢你!不讨喜!” “说的爷好像很喜欢你似的……做作!矫情!一个大男人,偏生得这样娘们唧唧!” “你才娘们唧唧!你全家都娘们唧唧!你才做作!你才矫情!” 寂风抱着他的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是有趣。 第460章 双向奔赴的感情 姬无盐却只觉得脑仁疼。 都是人情世故里来来去去的老狐狸,即便是宁二爷,相比之下看起来粗线条一些,却也是人精之中的人精。 心中自有一把金算盘,往来人情、利益得失,随时随地能衡量上一二的。 姬无盐之前和宁修仁有过几次交道,因着宁修远的关系,这位二爷对自己也算友善,但即便友善,也维持着一些若有似无的距离感。 倒不是说刻意针对于她的,大抵是这些年经商待人接物形成的习惯,镌刻进了骨血里。 轻易不会被打破。 而兄长……就是那个足以打破宁二爷习惯的人。姬无盐支着下颌,看着散了一身优雅就差拍桌子跳脚般吵架的兄长,那么幼稚、那么的不场面……这样子的兄长,兴许也就是在所谓的“开裆裤时期”出现过吧,反正,姬无盐是未曾见过的。 “爷我不讨喜?我一个大男人要讨你上官楚的喜作甚?倒是你,这些年还是形单影只吧,你漂亮、你优雅、你讲究,怎么没见你讨了谁的喜去?” “那是她们没讨了本公子的喜!本公子富可敌国,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呵!幼稚!倒是听说你宁二爷如今乖顺极了,赶紧扒拉两口饭就回去吧,令夫人……也就是我那位弟妹,提着鞭子在门口等着了呢。” 人人皆知,宁国公府的这位二夫人出身并不高,在燕京城的夫人圈子里,是属于边缘性人物,不太参加聚会,甚至并不如何抛头露面,加之二爷不在朝中为官,倒也关起了门来乐得轻松自在。 只是,这台面上总是有些尴尬的,涵养不好的言语戏谑含沙射影一二,稍微有些涵养的,眉眼带笑沉默不语。但不管是言语之间还是表情之中,总少了几分该有的尊重——毕竟是飞上了枝头才当的假凤凰嘛,跻身于这一群世家千金里,怎么可能会得到所谓的尊重? 到了上官楚这里却截然相反,他不待见宁修仁归不待见,但言语之间对那位二夫人却并无半分不敬,甚至为了膈应宁修仁,反倒高高抬起了这位二夫人。 大抵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这两人如何互不对眼,但从未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敌意。 反倒像是损友。 “我们宁家的男人都骄傲。其中又以二哥最是如此。”宁修远微微偏头,低声说道,“他这辈子从不曾服过什么人,却独独佩服一人。不是我、不是大哥,却是他最最看不顺眼的上官兄。” 姬无盐微微一愣,看看宁修远,又看看这俩争得面红耳赤的男人,有些意外……佩服? 姬无盐大约可以猜出这两人的关系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紧张,甚至隐约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但要说佩服……姬无盐当真还没有看出来。她挑挑眉,朝着上官楚的那个方向努努嘴,满脸困惑。 宁修远给她倒了杯茶,越发地侧了身子靠过去,“二哥这性子,耿直、执拗,认死理,很多时候同我家老头子有些像。在他看来,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样子……哪怕是浑身的伤口,那也是战绩、功勋,是以,他这辈子最瞧之不起的,就是像上官兄这样……看起来英俊又文弱的。” “偏偏,于经商一途上,这些年也只有上官兄一人,能让二哥觉得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想必,若上官兄……能够再英武一些,想必这两人关系能好得比亲兄弟还亲……”宁修远端着茶杯掩于嘴角之前,遮了下半张脸,才总结陈词,“大抵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吧。” 事业上作为对手足够酣畅淋漓,作为知己足够惺惺相惜,偏偏,性格上一个顽固守旧、一个恣意潇洒,谁也说服不了谁,自然谁也看不惯谁。 言语至此,姬无盐大抵能理解那样的心情,撑着脑袋看着终于吵累了互相别了脑袋的两个幼稚男人,玩味笑着,“所以,你今日用那墨玉貔貅将二爷引过来,就为解了这两个别扭男人的……相思之苦?”兴许这话不对,可能自始至终别扭的只有宁修仁,毕竟,兄长似乎是真的受不了宁修仁不够……美。 宁修远点点头,脸上笑意却愈发浅淡了几分,手中茶杯稍稍往上托了托,才低声说道,“我之前一直觉得陛下龙体有恙是装的,兴许连陛下自己都是如此觉得。只是,前两日我提醒他,这病……该好了,他也的确是眼看着痊愈了。谁知,那咳疾还是时不时地犯一下,不犯的时候一切都好,犯地时候咳得撕心裂肺,只差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姬无盐侧目看去,墨色的瞳孔在夜色下愈发泼墨般的浓黑,带着些许微光,仿若无尽暗夜里高远深邃处的一点星辰闪烁。她沉思片刻,学了宁修远的样子,端了茶盏遮了嘴角,低声问道,“所以……你觉得事有蹊跷?” “事出反常必有妖。何况是皇族之中的大妖。”宁修远并不隐瞒,“若是宫中变天,便是细小的雨滴落在宫外,都是狂风骤雨。我担心着……咱俩的事情难免会受影响,是以,我想快些。上官兄对我、对二哥、对宁国公府印象都不大好,我怕他心下不悦,便将二哥带过来让他出出气儿……即便这气性儿散不了,但有二哥在,上官兄对我的敌意便不会那么大。” 说完,格外理所当然地温柔一笑,低头抿了一口茶。 姬无盐却是一阵脸热。 幸好是晚上,否则众人一定看得到她此刻泛红害羞的样子。她躲在茶盏之后,低了眉眼,打眼看了眼坦然自若的宁修远,心下多少有些埋怨:这人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说着家国大事突然就跳到这样儿女情长的话题的? 当真是……不要脸。 这般想着,冷不丁就听到上官楚突然抬了声音,“诶,你们两人在作甚?躲在茶杯后面说什么悄悄话不能给我们大家伙儿听的?” 第461章 他们都是好孩子 话音落,众人视线齐刷刷落在了并肩而坐的两人身上。 姬无盐蓦地一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黯淡的夜色里,石灯笼里的烛火微光缓缓摇曳中,平素里总少了几分血色的脸,此刻像是染了层烟熏火燎的红。 明明说的是再严肃不过的话题,却也无端心虚得紧,言带娇嗔地怪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上官楚,“兄长说什么胡话呢……” “怎么就是胡话了?”上官楚瞪她,颇为不满,“你们说话就说话,没事靠那么近作甚?可不就是说些咱们不能听的话?丫头……不是为兄说你,这人要懂亲疏远近,你兄长在这坐着,你却同一个外男说悄悄话,合适吗?” 亲疏远近……为兄……外男…… 一句话里没有一个字不在膈应宁修远。 敌意比想象中还要大许多啊……宁修远摸摸鼻子,正准备好言相说,就听自家兄长忙不迭地打抱不平,“俩小年轻关系好,坐在一起说几句悄悄话有什么打紧?怎的,你这个外姓的兄长看着眼红哦?你眼红什么眼红?你说你是她兄长,那我且问你,这些日子以来,小丫头在这燕京城里跌跌撞撞的时候,你在哪里?” 一开始还带着几分嘲弄与不屑,言语至此却已然少了许多戏谑,满脸肃然与认真,“上官楚……小姑娘虽然从未同我多说什么,我也是自那次之后隐约猜到她此行的目的。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也是千金之躯、倾城之姿,却偏偏隐姓埋名、轻纱覆面,独自一人面对这人心鬼蜮……若不是我家三弟时常照拂,你觉得一个小姑娘能在这里走多远?” 没有人说话。 陈老微微偏了头,沈洛歆将抱着碗筷突然安静下来的寂风抱到身边坐了。 子秋低头擦嘴角的瞬间,飞快地带了下眼角,之后,几乎和寂风一般,捧着碗筷低着脑袋,不说话了。 方才还像是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气氛,一下子变成了大人的沉默。 “上官楚。”宁修仁沉下来了脸色,那道看起来有些狰狞的疤痕让他此刻看起来有几分“凶神恶煞”,他看着斜对面直言问道,“所以,这些时候的你……在哪里?这个时候的你,怎么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妹妹独自一人在这里?还是你觉得,小丫头聪明些,就不会在这里吃了亏?上官楚,是不是离开燕京城的时间太久,让你忘了这里是个什么地方?!” 字字句句,近乎于质问的诘责。 上官楚攥着茶杯,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指尖因着用力,指节都泛着苍白。 姬无盐也没想到宁修仁会突然发难,她赶紧开口解释,“二爷您误会了……是我不让兄长过来,生怕他被人认出来……何况,我在这里也没受什么苦……” “姑娘骗人!”寂风抱着碗筷想也不想地截了那话,声音仓促、尖锐,带着哭腔,“姑娘明明受尽了苦,受伤、坠崖、中毒……姑娘在江南从来没有受过伤!还有那个讨人厌的郡主,处处针对姑娘!” 童言无忌最是真实。 沈洛歆想了想,到了嘴边的制止到底没有说出口来……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好像没有立场阻止任何人。 姬无盐朝着子秋递了递眼色,子秋冲着寂风招了招手,“过来……厨娘今日新做了一道点心,子秋姐姐带你去吃。” 寂风并不犹豫,抱着他的碗跳下了椅子,走到子秋身边的时候微微顿了顿,转身,看向上官楚,脸上的表情有种超脱了年龄的早熟感,甚至隐约间有几分宁修仁的肃然样子。 他微微仰了头,“我知道姑娘是要支开我,我也知道大人说事情的时候,小孩子不能插嘴……因为大人总是不愿意说真话,怕被人戳穿。难过的时候说没事,受了伤说不疼,就算是哭也要偷偷摸摸躲起来哭……被人看到了还要说风沙太大,迷了眼。如果当大人是这样的,那大人真辛苦……” 说完,他转身去牵子秋的手,“子秋姐姐,走吧。” 一众大人都在沉默,陈老摸着自己保养得宜的胡子缓缓点着头,半晌,拖着调儿喃喃轻语,“这小子倒是个根正苗红的,我瞧着甚是喜欢。这人年纪大了,也容易被风沙迷了眼,有些话……听不得。罢了罢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们慢慢吃,我先回自个儿院子去了……洛歆丫头,你陪我一道走走消消食?” 本就打算离开的沈洛歆忙不迭地应道,“好嘞!晚辈陪你一道,这夜深露重的,晚辈不放心……你们慢慢用哈。”说着,有模有样地搀着老爷子朝外走去,走两步,回头看了看身后修罗场,又有些不放心,低声问道,“他们……不会打起来吧?”说起来,这宁二爷平素远远看着还以为是个沉稳持重的,没想到这脾气也挺火爆,说飚就飚了…… 大庭广众的,这上官楚面子上怕是挂不住啊……可不得打起来么? 陈老却摇头,甚是笃定,“不会。” 上官楚这人,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的谁也不服的样子,实际上很是听得进别人的话,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将生意做到这么大。而他的这个妹妹,更是他的软肋,莫说这会儿只是被人念叨几句,就是宁修仁的拳头落在他那张看得比命都重要的脸上,他都只会默默受了。 如此,怎么可能打得起来? 只是面对沈洛歆的疑问,陈老却只是摇摇头,笑道,“他们都是好孩子……怎么可能会打起来呢?” 好孩子……沈洛歆又回头看了眼,到底是没觉得这两人怎么跟“好孩子”三个字搭了边的,一个,搁在后世就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大佬,一个,是足以令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霸道总裁……哦,可能不止女子。 总之,都是那种跺跺脚大地震三震的大佬。这样的人在陈老看来,却终究只是孩子。 沈洛歆低头失笑,跨出了门槛。 第462章 太逊了 受伤、坠崖、中毒。 这些她从未在书信里说过。坠崖那次倒是提到过,不过只说“佯装”坠崖,彼时上官楚瞧着,还笑着说这死丫头胆子倒是大,谁都敢糊弄。 一直到此刻……夜色深凉,秋风萧瑟里,他才突然衍生出一种谓之后怕的情绪来。 小姑娘学了点武,有几分拳脚功夫,平素虽然得几位老爷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但到底有几分真本事……怕是只有老爷子们自己心里清楚。毕竟,即便找了人过招,又有几个人真的敢同姬家的少家主动真格的? 可燕京城里……又怎么可能如同云州一般,由着她不知天高地厚地上蹿下跳? 上官楚,那时候的你在哪里? 宁修仁的字字句句,都像一锤子、一锤子砸在他的脑袋上,砸地他整个人都懵的,唯一还剩下的念头就是——燕京不比云州,云州有那么多人护着、宠着,小姑娘便格外娇宠,便是磕破了一点儿皮都要找陈老撒一会儿娇的,于是,上官楚便以为,那些一封一封的来信里“一切都好”,就是真的一切都好。 小姑娘的聪慧非常人所能及,便是换一个地方,也是一样的。彼时的上官楚,就是用这种想法打消了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担忧。何况,武有岑砚,医有陈老,一切事务的统筹还有古厝…… 只是,他终究是忘了……这里是燕京城啊,权利能压人的燕京城,整个上官族都不得不避其锋芒的燕京城啊!她一个小丫头……又能做什么呢? 心态发生了变化,再看姬无盐只觉得小丫头还是眼前模样,却也较之前清瘦了许多,素雅的裙衫套在她身上,空落落的令人心疼。上官楚目色晦暗,表情都挂不住,耷着嘴角张了张嘴,“丫头……我……” 我什么呢?说担心、说不舍,说不该让她自己一个人过来涉险?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明明白白地搁在某一段岁月里了,这些后悔之词未免显得太过于敷衍与苍白。 半晌,他轻轻垂了头,“是啊,那个时候的我……又在哪里呢?” 姬无盐摇摇头,“兄长……寂风那孩子还小,没见识。他说的这些你也信?” “他说得对。”夜间已有凉意,他捧着茶盏像是意欲通过这样的途径汲取热量般,低着头无声叹了口气,才道,“他说得对,大人们总是报喜不报忧……丫头。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今日起、便从此刻、当下起,兄长我……再不会让你亲自去涉险。” “兄长……” 晚风徐徐,枝叶沙沙作响,月色被婆娑树影分割成摇曳的光影。 姬无盐不甚赞同,却又无奈地解释,“真的没什么大事。我如今不是好端端的、全须全尾地坐在你面前吗?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做一个不谙世事的、一辈子只知道内宅后院的姑娘家。外祖母曾说过,她能替我挡一日的困难,也能替我挡一年的危机,但是……她不能替我挡一辈子。我总要学会自己去面对的……你说呢?” 上官楚却打定了主意一般,直直看去,严肃地仿若慎重承诺,“外祖母不能……我能。有我在一日,便能护住你一日的周全。” 晚风徐徐,枝叶沙沙作响,月色被婆娑树影分割成摇曳的光影。 那张平素里总带着几分狡黠的脸,此刻不知道是因为月色朦胧还是旁的原因,看起来认真又执拗。这是宁修仁第一次这样近乎于平静地打量这张不太“男人”的脸。 不得不说,漂亮是真的漂亮,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这副皮囊生在一个男人身上,着实有些浪费了。 今日这些话,并非气恼之时的口不择言,亦不是狗拿耗子的多管闲事,而是数次深思熟虑之后的肺腑之言。 第一次想说的时候,是姬无盐对自己开诚布公的那一次,看着小姑娘离开时和自家夫人错身而过的那一幕,小姑娘瘦弱许多,脊背却笔直地仿佛从来都不会弯曲一般,倔强地令人心疼。 这般年岁,若是搁在普通人家,找个媒婆说一门亲,相夫教子,平安顺遂。若是搁在殷实富庶之家,自是千娇百宠着长大,即便遇人不淑,所争所抢也都是在内宅之中,纵有纷争却无硝烟。 不似姬无盐这般女子之身谋男子之事……步步小心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大事。 他们年纪相差不小,姬无盐在他眼里就是个小丫头。自家大侄子也差不多年纪,说到底,单论年纪,是晚辈。心下便多了几分怜惜——着实不容易的小姑娘。 今日这话,在心里细细咀嚼过许多遍,但又觉得依着自己和上官楚的关系,总显得过于唐突了些。没成想,今日碰见了,吵着吵着,便没忍住,吼了出来。 有些唐突,却不后悔。 只是气氛有些凝重,到底是自己一番话惹出来的,他正要开口,就见上官楚端了手边从来没有碰一下的酒杯,起身朝着自己走来,两三步就到了跟前,一抬手,一仰头,压根儿来不及阻止,满满一杯酒,就已经很豪放地一饮而尽。 喝完,杯口朝下,道,“多谢二爷今日提点,今日之恩情,没齿难忘,下辈子再来当牛做马。” 板着一张狐狸脸,说这些话的时候隐约还有些咬牙切齿,似乎格外不情愿的样子。 宁修仁被一声正儿八经的“二爷”和这句正儿八经的道谢给惊了,拦着他喝酒的手还抬在半空,讷讷开口问道,“你……没事儿吧?” 这厮……如今能喝酒了? 这想法刚起,宁修仁就见一直抱着胳膊候在院子角落里的高高瘦瘦的侍卫已经走到了上官楚的身后,从容抬手,接住了男人倒下去的身体……琉璃杯坠地,咕噜噜地滚到了宁修仁脚边。 宁修仁抬了抬眉梢,嘚……还是一样的,一杯倒。多少年了,还没半点长进。 太逊了。 当然,也还是一样地讨人厌,说得好听,今日恩情没齿难忘,偏偏……下辈子当牛做马地报恩,至于这辈子……就算了。 第463章 各自的例外 对这种关键时候还耍心眼子的男人,宁修仁实在嗤之以鼻,冲着那个高瘦侍卫摆摆手,“快带着你家主子下去吧……丢人现眼……明明知道自己一杯倒的酒量,偏要逞能,多少年了,半点长进也无。” 也不知道哪句话戳到了他清醒的点,本来迷迷糊糊枕着庆山任由对方半拖半扛着离开的上官楚突然打死都不肯走了,迷迷糊糊眯着眼往回看,竖着一根手指头摇摇晃晃地站着,冲着宁修仁龇牙咧嘴地做鬼脸,“你才丢人现眼!你全家都丢人现眼!” 说完,两眼一闭,彻底醉了。 庆山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些谓之“嫌弃”的表情,冲着姬无盐点了点头,带着自家主子下去了。上官楚醉了,醉了以后酒品倒是不错,只安安静静地被人拖着走,一边走着一边语焉不详地嘟囔着,“你才丢人现眼!” 庆山没理他,他便不依不饶,囫囵着声音粗声粗气地唤,“庆山……庆山!给我去打他!打那个丑家伙……” “丑家伙”是谁,不言而喻。 宁修仁扯了扯嘴角,“嗤”地一声,懒得搭理早就不省人事的上官楚,一杯倒的酒量,也好意思的来敬酒。想着,摇摇头问姬无盐,“你哥这酒量,平素里是怎么谈生意的?只喝茶吗?” 文人墨客大多爱茶甚过爱酒,但生意人却多多少少更钟情于烈酒,像上官楚这样的喝上一杯转眼就倒的,还当真是有些麻烦。故而宁修仁才有此一问。 “兄长酒量差这在江南是出了名的,大家都知道……既是要找他说事情,自然也不可能让他一杯即倒不省人事。”姬无盐笑笑,解释道,“早些时候倒是有不开眼的,觉得兄长醉成那样还不是由着他们摆布拿捏了去?可兄长素来仔细,最初出入带着岑砚,如今更是有了庆山,纵然他便是醉死了过去,也没有人能动他分毫。反倒惹了一鼻子灰……自然也不会有人再如此不识趣了。” 于是,有上官楚在的饭局上,大多都是他喝他的茶独自清醒着…… 宁修仁能想象得到那样的场面……燕京城地处北方,男子大多豪放粗狂些,性子也直爽大大咧咧,若是在这里既想着谈生意、又不愿“随波逐流”,怕是要惹人不大愉快。幸好…… 他这般想着,将酒杯里的酒喝完,才搁下杯子看着姬无盐正儿八经地交代道,“无盐……我也不同你客套了,什么姬姑娘、姬姑娘地叫你了……无盐,我同你兄长,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关系,见面就得吵起来,但是不见面的时候吧,还是担心挂念。这些话……我从未同人说过。这会儿同你一个小姑娘说,也是挺不好意思的。” 说着,自己笑了笑,见姬无盐眉目温和地看过来,遂又说道,“修远这死小子今日把我引到此处的目的,我清楚、你哥也清楚。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们都是心里明白的人,断断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来牵连了旁人……何况……本就不是……” 说完,轻轻叹了口气,低着头低声笑骂,“死小子!” 本就不是什么?宁修仁最后离开也没有将最后半句话说出来,他走的时候还将自己的弟弟拉走了,生怕自己家这个猪看不清形势瞎拱白菜的时候被人抓住剁了烧汤吃。 两人离开后,姬无盐也没急着走,又坐了一会儿,赏了一会儿月色,才等到子秋安顿好了寂风寻过来。 姬无盐这才起身往回走。 夜深,露重,晚来风凉。 姬无盐背着手缓缓走在小径上,路边石灯笼中烛火摇曳,鹅卵石的凉意丝丝缕缕从绣花鞋底沁润上脚底,周遭静悄悄的,似乎哪棵树上有鸟儿筑了巢,发出些许的咕哝声,应和着绣花鞋踩在树叶上的沙沙声,成了这夜间唯一的旋律。 子秋是个耐不住安静的,也是个按捺不住心事的。 没走一会儿,便开口嘀咕,“姑娘……这宁家的二爷和咱们公子,为什么如此不对付?平日里看着都是沉稳的人,怎的,这吵起来便似寂风似的……咱们公子也是,吵架兴许还不如寂风……” 姬无盐侧身问她,“你家公子平日里何处沉稳了?” 子秋一噎,半晌,颔首应道,“对。奴婢说错了……宁二爷瞧着平日里是个沉稳的,咱们公子……从来没沉稳过。” 倒不是说如何心浮气躁,只是那张脸总带着几分不着调的狡黠,看起来像个偷了腥的狐狸。如此想着,她低着头一片一片枯树叶踩过去,点点头,再次肯定,“宁二爷瞧着……的确应该是个沉稳的。” 是啊,应该是个沉稳的。是以,离开的时候还为此觉得抱歉,连连致歉来着。 姬无盐想起宁修仁正儿八经地说着那些话的时候,视线尽头露出来的那片衣角,不由得抿嘴轻笑。 沉稳的人,有了能让他散尽一身沉稳的“宿敌”,殊不知,于兄长而言,乍然遇到那个人,同样让他无所适从,甚至不得不借着醉酒的名义仓皇逃离。 在江南横着走的上官楚,何时有过这样狼狈退场的经历? 兄长酒量不济,那还是早些年的事情。他担心自己的这一点软肋被人拿捏,是以每日里总稍稍饮酒锻炼酒量,这些年下来,连陈老都记不清给了他多少醒酒药。 总之,这个曾经一杯倒的男人,其实早已练就了千杯不醉的酒量,这世间,怕是除了自家人之外也只有宁二爷还心心念念记着他上官楚不善饮酒…… 是朋友、是对手、还是知己,怕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甚清楚。 至于这见面就吵,到底是习惯使然,还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来表达有些别扭和矫情的情绪,怕是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姬无盐背着手仰面看天,看天空高远深邃处群星璀璨,她眯着眼笑了笑,“不若,你明日将寂风送去兄长那,让他跟着寂风学两日小孩子是如何吵架的?” 什么“你才丢人现眼、你全家都丢人现眼”这样的说辞,的确是挺幼稚…… 第464章 当局者迷 子秋一噎,表情讪讪,甚是为难,“还是……不了吧。”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公子,奴婢觉着您吵架口才不行,还不如寂风这个小孩子呢!公子最是要面子,但凡和他那张脸皮挂钩的事情,是万万懈怠疏忽不得的。 “不会吵架……也挺好的。”身后小丫头喃喃细语间,给这桩接不了的差事找了甚是“合理”的借口,“公子不擅吵架,姑娘若是生气了还能找公子吵架出出气儿,若是公子擅长吵架,姑娘吵不赢,岂不是更气?” “所以……还是嘴笨些的好……” 小丫头在身后嘀嘀咕咕的,说完还分外认真地点了点头,兀自应和着,“嗯。就是这样……” 煞有介事的。 姬无盐摇头失笑,偏头看着月色下小姑娘饱满莹润的侧脸,大抵是走得有些急了,呼吸比平时快些,脸颊泛着红,额头上也是一片晶莹亮色。愈发衬地一张脸红扑扑地像是刚刚摘下色泽正好的红苹果。姬无盐伸手拍拍子秋的脸,轻声问她,“你家公子那张嘴,还不够伶牙俐齿呢?” “好像……也是哦。”子秋摸摸自己鼻尖上的汗水,傻兮兮地笑,“那今晚上的公子……太反常了呢。” 白的能说成黑的,死的能说成活的,若是上官楚的这张嘴还不厉害的话,这世上就没有厉害的嘴了。姬无盐背着手眯着眼笑着往回走,心下愈发笃定了——兄长是宁二爷沉稳之处的不沉稳,而宁二爷,亦是兄长伶牙俐齿尽头的词穷。这两人……年龄并不相仿,却意外得有些说不出的默契。 “真是……有趣呢。” …… 秋风徐徐,穿过林荫小径、穿过婆娑树影,从开着缝的窗户外掠了进去,拂过或安睡、或梦魇的睡颜,拂过还在奋笔疾书的学子,拂过床榻之上一脸清明的男人,他靠着床榻之上的软枕,锦被之上摊着一本账簿,却是半个字没有看进去。 一双漂亮的狐狸眼里,哪还有半分醉意? 半晌,他低着眼笑了笑,眼底温和,而言语嫌弃,“呵……挂心?他会挂心我?……那个丑男人……” 退到门口的庆山一言不发,掩了门,心道,在这位祖宗眼里,这天下间只有三种男人,自己、其他男人、还有丑男人宁修仁。 这……未尝不是一种特殊对待。大抵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 翌日,临近午膳时分,风尘居大门紧闭,竟是歇业了,两个小厮低着眉眼,一问三不知,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也有眼尖的,恍惚间发现门口这俩小厮甚是眼生,当下便愈发起了些许好奇之心,也不走远,只寻了个角落双手插着袖兜远远瞧着。 半晌没瞧见人,只能失望离开。 风尘居二楼的雅室里,早早地备好了茶水、点心,还点了香,安神的。 约了午时,陈一诺来的早,早了一个多时辰,彼时风尘居还未开门,他顶着两个青黑青黑的眼圈,在门口徘徊良久也没好意思上前叩门,便在台阶上蹲了,想着见人的时候该如何见、若是姬无盐也在,又要如何表现,是假装浑然不知,还是稍稍露出些猜测的端倪?见了面之后,又要如何寒暄、如何进入正题,是意正言辞一些,还是客套热情一些? 这些问题并不是从他到了风尘居门口才开始头疼的,而是在这更早之前,在陈崧前辈约他相见的意思传递到他面前开始。 他俨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对陈崧的称呼是“前辈”,而再不是陈崧叛徒。 即便事情真相尚未明朗,但他潜意识里已经坚信了陈崧的无辜,至于还想要见一见、问一问,不过是想要理清楚接下来自己该如何抉择、陈家又该如何抉择……也因此,他愈发地觉得自己无颜见前辈。 只是,犹犹豫豫了一晚上加小半日光景都没有得到答案的这些问题,在见到陈崧本人的时候,莫说答案了……便是连问题都丢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 他看着陈太医和前辈寒暄、和姬无盐打招呼,又看到陈老冲着自己颔首招呼,表情温和仿若之前的不愉快完全不存在似的,陈一诺当下就只剩下了自责,只能讷讷地跟在陈太医身后落了座。 然后,陈一诺就看到那位很有可能是云州清雅山庄少家主、真正意义上富可敌国的小公主给陈崧倒了茶,又给陈太医也倒了茶,陈太医半起了身子道了谢双手接过,然后眼看着轮到陈一诺自己,他“刷”地起身下意识去抢姬无盐手里的茶壶,仓促之下……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上,烫地他整个人都差点“嗷”地一嗓子跳起来。 姬无盐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搁了茶壶去看他的手,陈一诺讪讪笑着将通红如煮熟猪蹄的手背在身后,朝着面前的三人故作轻松地笑,“无妨、无妨,就是溅到了些,没事儿,回头擦些药膏就是了。” 姬无盐有些不放心,维持着半起身的姿势探身去看,陈一诺却愈发的背了手,忍着疼状似无意地在身后擦了擦,“没事,真的没事,无盐姑娘也坐吧,我自己来就成。”说着,用另一只手给自己倒了茶。 陈老蹙着眉头有些不放心,陈一诺的手藏得太快,他也没瞧清楚,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觉得挺红的……但想着陈一诺是陈家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一些小烫伤自然不在话下,当下便也朝着姬无盐颔首,“姑娘坐吧。无妨的……忘了陈家人都是做什么的了?” 也是。 姬无盐颔首轻笑,“倒是我多虑了。” 手背上的触觉似乎变得格外敏锐,即便只是轻轻擦过衣裳的料子,都起了一层细密的疼痛感。陈一诺心下愈发懊恼,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如此想着,又想起之前自己鲁莽上门的模样,愈发情绪低落地垂着头不说话了。 至于一早还未考虑好的关于如何表现的问题……谁还顾得上? 第465章 只是陪伴绝不打扰 他的表情太明显。 纵然是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却也是一个未曾与外界过多接触的耿直孩子,什么情绪都明明白白地搁在脸上。 那日陈老只在远处隐隐绰绰瞧了一眼,屋内乱七八糟的一团,都是年轻人,难免年轻气盛,情绪上来的时候难免控制不住自己,偏偏这一位自始至终都在旁拦着、劝着……看起来是个沉稳控地住局面的。 即便这孩子最初的时候也是梗着脖子一口一个“陈崧叛徒”……令人心伤。 谁知今次一见,才知到底是个孩子啊……陈老低着头笑了笑,总觉得在这个孩子身上,仿佛能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 “那位……”他一时间想不起来陈家辉的名字,迟疑了一下决定绕过这个名字,“他,伤势如何了?” 只听说是庆山出的手,到底伤什么样没细说,但既惹了庆山出手想必也不是什么轻伤了。 “无妨……就是些,皮外伤。”陈一诺有些无力地笑笑,似是怕陈老不信,又补充道,“不日就能痊愈了。” 语气却挺没有说服力的,比他方才说自己那只熟了的猪蹄无妨时还要没有说服力。 陈老却也只是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本就是寒暄一二罢了,到底能不能痊愈他也不是很在意。不过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抿了口茶,缓缓搁下,“你也别怪罪阿楚,阿楚就是关心我……” 阿楚……陈一诺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背在身后的手又开始隐隐作痛,甚至那痛感似乎蔓延到了脸上,脸颊都痛——陈家才是陈崧的家,陈家人才是他的家人,可到头来,关心他的人却是一个“外人”,而陈家人却是打上门去的那个。 多么讽刺。 手背上火辣辣的,脸上也是一阵热,深秋季节,他在这样一个晌午脸颊发烫到羞于见人,他端了茶杯挡在身前假装喝茶,哑着声音应和道,“是家辉不懂事,叨扰了前辈、叨扰了姬姑娘……前辈莫要怪罪才是。” 寒暄到这里,气氛难免有些尴尬,主题却迟迟未至。 偏偏四人之中最有言语分量的那位,自打给几位倒了茶之后,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本书来,自顾自喝茶看书,间歇吃两口一早准备好的水果。 好不惬意。 陈太医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偏偏这位小祖宗连头都没抬一下,压根儿接收不到自己的请求。 无奈之下,陈太医只能自己上了,咳了咳,“咳咳,谁家还没个不懂事、不服管的孩子呀,闹心!一诺虽是今次的领队,但到底是年轻,性子又好,自然是镇不住这些个混世魔王的……你也莫要自责了。前辈定然也不会怪罪于你。您说是吧,前辈?” 陈老没应,也没接话,半晌,叹气,“你们想要问什么……问吧。”到底是做不到对这样一个孩子冷言冷语,毕竟自己出事那会儿,这孩子是否已在襁褓中尚未可知,自己和陈家的恩怨,和这样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说起正事,尴尬淡了些,陈一诺搁下手中茶杯,抬眼看去,格外认真又慎重地开口,“前辈。晚辈想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老没看他,只看着手中茶盏,茶是自己喜欢的茶,熏香也是自己最喜欢的安神香。原想着孤身一人前来会客,小丫头不允,她说只是陪伴绝不打扰。 她说到做到,只一杯茶、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打发时间。 可有些情绪,她兴许不懂,那些过往是如今的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黑暗恶心的东西,自己到底不愿、也不舍得她真真实实地接触这一切。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陈家如何说我的?” 叛徒、窃贼,背族者。 左右没有一个好词,甚至这些年来,陈崧之名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唾弃。连带着和陈崧沾亲带故的那一支也在这些年里彻底凋零。只是……陈一诺张了张嘴,面色为难,没有发出声来。 的确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陈老这般想着,笑笑,宽慰道,“无妨。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再说,你只是转述,我自不会搁在心里生了气。你说吧。” 陈一诺紧紧攥着手中茶杯,似乎茶杯上的余热能给他带来些许力量。他低着头,声音也低,“他们说……他们说你是叛徒……说你偷了陈家的镇族之宝,说你背叛了陈家。他们还说……还说陈家这些年之所以没落,都是因为你偷走了镇族之宝,先祖动怒,降下惩罚。” “呵。”笑声微凉,散进秋风里。 来自低头看书的姬无盐,她懒洋洋翻过手中书页,头也不抬地讽刺道,“是啊,先祖动怒,罚自个儿的后世子孙逐渐凋零,致使祠堂香火不继……陈家的先祖,看起来着实蠢笨。难怪有这样一群后人……” “姬姑娘……”这话到底是对先祖的大不敬,陈一诺开口唤道,张了张嘴,指责的话到底是说不出来。是啊,如此拙劣的借口……当初自己怎么就信了?瞧着,也的确是蠢笨。 他低头,兀自羞愧着。 陈老倒是被这丫头逗笑了,小丫头打小就不信鬼神之说,自然言语无禁忌,却也容易让旁人不悦,毕竟……鬼神之说怪力乱神,最易左右人心。 “丫头……”他唤,拖着调儿,不见半分不悦,倒似纵容宠溺。 姬无盐终于从书中抬了头,嘻嘻一笑间,比划了一个噤声的举止,又做了请的动作,继续安安静静地看书。 带着几分俏皮与可爱。 陈老笑着摇了摇头,才看向陈一诺,问他,“家中……可有亲眷?” 陈一诺微微一愣,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家”自然不是指“整个陈家”,遂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道,“家母数年前因病过世。如今父亲健在,还有一个妹妹,今年刚满十岁。”说起小丫头,他目色温软,笑了笑。 第466章 狐狸的传承 东郊姬家。 宁修远是午膳时分来的,来的时候没见着人,只子秋在院子里盯着寂风练字。 寂风不好文墨,偏爱舞刀弄枪,之前几次见到他,大多拿着一把小木剑舞地有模有样,倒是难得见他这么安静写字的样子。子秋行了礼,笑嘻嘻说道,“这孩子给公子写信,公子见了说他字太丑了,这不……借着公子在的机会,被迫在这练字呢。” “哪有太丑……”寂风要脸,低声为自己辩白,“陈爷爷见了都夸我,说我小小年纪能把这些玩意儿画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写字便写字,却用了“画”之一字,可见这“夸赞”里到底包含了多少言不由衷,便只有陈老自己知道了。 宁修远低头看了看,嘴角微微一抽,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亮晶晶的,等待着夸奖的眼神。宁修远突然就有些怀疑,陈老是不是就是在这样的眼神里,说了如此违心之论。 半晌,宁修远到底是不置一词,只摸摸寂风的脑袋,转了话题,“你家姑娘呢?” 问完,看着大刺刺摊在桌上的墨团团、墨点子,心下仍免不了佩服起陈老来……这小老儿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真是高,还有上官楚,如此龙飞凤舞的字也能看个囫囵……听说这小子之前是跟着古厝学的字,也不知道怎么教的……教出了这么个鬼样子。 远在江南的古厝……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子秋见宁修远如此表情就知他在想什么,抿着嘴一边偷笑一边回答道,“姑娘去风尘居了。今日陈老要见陈家人,姑娘不放心,陪着一道去的……刚去没多久呢,三爷要过去吗?若是不去的话,就在府里用膳吧。” 见陈家人? “陈家那位少主不是还躺着呢?能起身了?”宁修远蹙着眉头寻思着上官楚下手到底是轻了些,不若今晚派人去驿馆,再揍一顿好了…… “听说没呢。听说十天半个月的下不来床呢……这次可有他受的了。”子秋说完,淡哼,“自作自受!活该!真以为咱们姬家是谁都能来欺负一两下的地方吗?” 正埋头鬼画符的寂风咬着笔杆子抬了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脸颊上也不知怎地沾了几点不大的墨点子,衬地孩子的肌肤愈发细嫩白皙,他微微拢了眉头,“岑砚哥哥说又是那个坏女人在里头作梗……那个坏女人为什么总是处处为难咱们姑娘?” 这要怎么说?子秋颇为苦恼,难道当着三爷的面告诉寂风这是因为那个坏女人肖想你的三哥哥,而你的三哥哥肖想你家姑娘,所以那个坏女人嫉妒你家姑娘?犹豫半晌,讪讪看了眼表情格外讳莫如深的三爷,只蹲了身子去擦寂风脸颊上沾到的墨水,顾左而言他,“小孩子家家的,别管大人的事情。好好练你的字,回头公子瞧着你半点长进也无,又要罚你。” 寂风一噎,关于这个坏女人为什么总是处处针对姑娘的疑问瞬间被丢到了脑后——姑娘那么厉害,就算再来一个坏女人也伤不到姑娘半分,倒是自己……责罚是结结实实落在自己身上的。 子秋这才起身看向宁修远,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三爷,您留下用膳吗?”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多心,总觉得自打寂风童言无忌之后,三爷的表情里就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东西…… “不了。你们吃吧。”宁修远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小丫鬟心里落了怎样的阴影,容色稍缓说道,“我去风尘居看看。” 陈家那些人,典型地打都打不乖的类型。 子秋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到了院子门口,被宁修远留步了,仍一路目送着对方直到完全看不见之后,才倏地松了一口气。转身入内的时候,看到了桌边搁了笔冲着自己吟吟浅笑的寂风,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子滴溜溜闪着光,狡黠似狐……莫名带着一股和年龄并不相符、却又非常熟悉的狡黠。 子秋微微一愣,驻足,“你……” “嘿嘿!”寂风嘻嘻一笑,“怎么样怎么样?寂风聪明吧?楚哥哥说,若是我这样问了,三哥哥就会替咱们姑娘出气了!” 这一笑,狡黠尽散,还是憨态可掬间带着几分傻气的样子。 “公子教你的?”子秋心下了然,难怪方才觉得那狡黠甚至熟悉,如今想来,可不就是公子算计别人时的模样嘛!这小子年纪不大,字学不好,这坏模样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嗯嗯。”寂风咧嘴一笑,露出下面一颗摇摇欲坠的牙,那牙松动了还未掉,比别的牙齿看上去高一点,很是显眼,看起来这笑容愈发傻气。他自己却浑然不觉,邀功似的,“楚哥哥还说了,这是他的考验!若是三哥哥连这次的考验都没有通过的话,就不是一个好男人,姑娘就不能跟他好。” 子秋很想告诉这个傻小子,姑娘能不能跟三爷好真的不是公子能够说了算的,但若是姑娘知道以后生气……到时候的过错,公子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全部推到你身上的。 与狐狸谋皮,你小子当真还是太嫩了些。 宁修远并不知道,看似无忌童言,实际上却是某狐狸对自己下的套,他正支着下颌盘算着这位屡屡触及了他底线的郡主殿下,还有那位耀武扬威却没什么脑子的陈家少主……当真般配。 思及此,他吩咐车夫,“不去风尘居了,先行改道去宫里吧。” …… 风尘居的雅间里。 陈老整个人猛地一颤,带着深夜于梦魇之中乍然惊醒时的恍惚,声音都沙哑着问陈一诺,“令堂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病情过世的?” 他没有发现,自己声音里的颤音,更没有发现端着茶杯的手都在抖。 陈一诺却看到了。 他心下狐疑,一颗心却不自觉地提了起来,想了想才道,“咳疾……反复数月,最后不治身亡。父亲说,是命数。” 第467章 是命数还是人为 “命数?”陈老声线沙哑带着颤音,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能压着即将失控的模样,“陈家被誉为名医世家,结果倾尽全力治不好一个咳疾?” 言语讽刺声线薄凉,这个须发斑白慈眉善目的小老儿,身上突然有种绝望的情绪衍生出来,陈一诺心下一惊,整个人不知怎的,突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心下如擂鼓般狠狠撞击着,撞得胸腔都痛,像是有很多匹马在里面横冲直撞。指尖紧紧攥着,掐地掌心生疼,后牙槽都在用力,良久,他才听到自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族长说……母亲后来的身子骨太虚了,不管什么神丹妙药都没有用了。除了……除了……” 除了什么,他说不出来,只死死攥着掌心,低着头咬着嘴角。 姬无盐翻过书页的手微微一顿,她抬头看过去,格外轻描淡写的一眼,又收了回来,轻声说道,“除了,被叛贼陈崧偷走的那一颗镇族之宝。老族长甚至还同你说,若是那至宝还在,便一定是要拿出来救你的母亲的,毕竟人命关天。可惜……没了。” “对吧?”问着,她眼神再不曾从面前的书本上离开,扯了扯嘴角,嘲讽,“当真是百试不爽的好理由呢……” 少女声线温润,甚至带着几分未曾褪去的孩童的软糯,和在风里却是沁骨的凉,令人心颤。 陈一诺看起来……比陈老还要紧张几分。 他不是笨蛋,兴许最初的时候的确没有意识到说着当年的事情为什么话题会骤然转向自家女眷的身上,但是很快,他就从这些并不明晰的画外音里意识到了些许的、可能的蛛丝马迹……听说,陈崧前辈的母亲,也是病故。 还有……幼年时有个玩伴,身子骨打小就虚,父亲说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平日里很是文静,数年前也去了……说是病故,彼时自己想着,大抵是老毛病了。再后来,她的母亲也病了……说是忧思成疾。 总之,也是病故。 秋风之中带着明显的凉意,从窗户里吹进来,打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浑身激灵打颤,需要紧紧攥着掌心才不至于失态——他年仅十岁的妹妹,身子也不大好,总是头疼脑热的,父亲说,是母亲怀孕时身子未曾补好,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又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又是病。 细细想来,明明是医学世家,却又有那么多人不明不白地病故……所谓“医学世家”,倒更像是一个讽刺。 他缓缓起身,冲着陈老行礼,认真、慎重、近乎于虔诚,“还请陈崧前辈……对当年之事如实相告。不瞒您说,小妹年仅十岁,天真可爱,只是……身子并不康健,常年汤药不断,晚辈甚是心疼。” 哪怕心中隐有猜测,但他言语之中仍然有所保留——他不愿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就凭藉着三言两语的隐晦之词对生养庇佑之所持以最恶意的揣测。若真是如此的话,陈家当真是……烂透了。 陈老看着面前将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搁在脸上的年轻人,他的震撼、他的绝望都那么明显,而那绝望之中一丝期许却又似腊月寒冬夜一缕将熄未熄的星火,已然半点温度都没有了。 陈老突然心有不忍,迟疑片刻,问他,“真要听?” “要。” …… 宁修远离开了姬家,没有去风尘居。他虽也有些担心,但想着风尘居到底是小丫头自己的地盘,不至于真的吃了亏去。 再者,陈家人那点儿拳脚功夫……真动起手来,大抵是没看头的。 之所以担心,只是担心那些事情令她难过。 只是眼下,他更想做另一件事。 倒是寂风提醒了他。 皇帝这两日气色似乎好了不少,宁修远过去的时候,他正用完了午膳,对这个非召从不见人的臣子的到来很是意外,指指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午膳,问,“用过了?” 宁修远点点头,“用过了进来的,紧赶慢赶着来的,生怕陛下已经歇下了。”说完,又找张总管,“麻烦张总管给我来杯茶,一路来得及,口干。” 张总管正在张罗着人收拾桌子,闻言眯着眼笑着应了,“三爷稍等。” 皇帝摇头失笑,“这大中午的,火急火燎过来,就为了讨杯茶水?” “倒也不是。”宁修远自顾自找了张凳子坐了,看着太监宫女端着碗筷碟子下去之后,又探出身子看了看,才转首看向皇帝,“陛下不是顾虑太子和陈家走得太近?微臣方才突然想起一个法子来……陛下听听?” 他言语之间很是随意,像是简单的唠家常。 皇帝便也没有同他摆架子,随手抬了抬,不甚在意,“你说。” “陈家此行前来虽然是上回进宫的那位年轻人领队……但队伍之中还有一位陈家的少家主,很得陈家如今在位的老族长的宠爱,若是不出意外,未来的陈家自然是这位少家主接手。同那位年轻人可没有什么关系。” 皇帝指尖轻轻搭上扶手,微微低着的眉眼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道,“你继续说。” 宁修远嗤声轻笑,“说到底,太子结交陈家,大抵是左相的吩咐——毕竟,皇室太子的骄傲,倒也不必对着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如此礼贤下士。只是,这陈家最后也不会落在陈一诺的手中……这礼贤下士,也要找对对象,您说是吧?”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嗯……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只是,你又是如何得知?” “嗨!”宁修远随口说道,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速度,“陛下您忘了呀,陈家这次入燕京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这帮陈家人闹上了姬家大门,这不,就在大门口自报家门呢!好一番闹腾……不过微臣瞧着,比陈一诺好拿捏,稍稍以利诱之……定能成事。” “以利诱之……”皇帝抬手支着下颌,细细咀嚼,半晌,轻声问道,“那……以你之见?” 第468章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张德贤端了茶水进来,弯腰搁下时笑着寒暄,“三爷有些日子没来了,陛下昨儿个正念得紧呢。” 这一话题被打了个岔,宁修远端起手边茶杯低头闻了闻,轻声喃喃了一句“好茶”,才转首看向上座的皇帝,“微臣疏忽,劳烦陛下牵挂了。” 都是客套话。 皇帝摆摆手,也没当真,毕竟……自己昨儿个也没念着他宁修远。 张德贤在皇帝身后站定,眯着眼弯了弯腰,“陛下……今日一早太子殿下来过了。带着那位陈家的大夫,叫、叫……啊呀,老奴记性不好,一时间想不起来叫什么了,就上回来的那个。” 宁修远在一旁淡淡提醒道,“陈一诺。” “对对!还是三爷记性好,就是陈一诺……彼时陛下还未起身,太子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大约是那陈家的公子等不及了,说是约了人,这才匆匆离开的。” 约了人,等不及?约了什么样的大人物,连一国之君都等不及? 皇帝脸色并不好看,却也不会真的发作出来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他仍然维持着一手支着下颌的样子,偏了偏头,掀了眼皮子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张德贤,“怎么到现在才说。” 张德贤容色未变,笑笑,臂弯间的拂尘换到了另一边,好脾气地笑呵呵,道,“太子殿下临走的时候,交代说莫要提起他来过……但老奴犹豫再三,还是觉得应该跟陛下说一声,毕竟……这也算是太子的一番孝心不是……” 审视的目光将张德贤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许久,这犹豫的时间点当真是巧合极了,他们正说着陈家的事情,这老奴才便也犹豫好了?一片孝心?到底是一片孝心,还是一些别样的算盘,又有谁说得准呢? 只是,太子对陈家后辈礼贤下士的名声,倒是能坐实了。 他也真是来者不拒,一个陈一诺就让他跟没见过能人似的…… 张德贤低着头笑眯眯的,由着皇帝打量,半点异色都不露。皇帝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便也收了目光重新转首看向宁修远,“说正事。修远……你继续说,这陈家小少爷的事情,该当如何?” 宁修远搁下手中茶杯,慢条斯理地分析道,“陈家这位少主子,年十九,是陈老家主搁心尖上的宝贝疙瘩。这些年也算是重点栽培,虽然贪玩了些、骄纵了些,但于医术一途上却也有几分天分,若非如此,陈老家主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可能将他捧上陈家少家主的位置。” 他往后靠了靠,看着皇帝略显沉吟的表情,又接着说道,“要掌握一方势力,要么以武力镇压,要么,以利益捆绑。陈家虽不足为虑,但陈家背后那些无形的人脉却也不容小觑,何况,一下子得罪那么多大夫,并非明智之举,可见,以武力镇压实非良策。” 言语至此,皇帝点点头,的确如此。若是捆绑……自是联姻关系最是牢固。 年十九。 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皇帝对向宁修远的视线,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皇帝沉吟片刻,才道,“只是……朕也不能全然不顾郡主的意思。毕竟,那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远嫁江南,长公主怕是不舍得。” “可女大不中留。”宁修远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才道,“微臣原也不好在背后对别人的事情说三道四的,只是,微臣瞧着郡主自个儿倒是愿意的。这陈家入城第二日,郡主于街头遇见了这位陈小爷,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当下便约了第二日在茶楼相见。” “当真?”皇帝面带喜色,回头看向张德贤,对方一脸慈爱颔首浅笑,“回陛下,确有此事。还是郡主亲自发出的邀请。” 事情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虽然尤灵犀乔装打扮、斗篷遮面,但想要避开皇帝的眼线,还是有些难的。这些事情每一日都会呈递入宫,倒也不会全部送到陛下的御书房里,大多也都是张总管亲自看过一遍,重要的递上去,其他的自然是由他来归整。 是以他都点头了,皇帝自然是信的,当下抚掌笑道,“若真是如此,那朕倒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这郡主的婚事呀,搁在朕这心里头许久了……每次长公主进宫,就要提上一提,可朕又不是月老,这婚姻大事,纵然是朕也是无能为力。如今郡主有了意中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当真是甚好、甚好……张德贤,替朕拟旨。” “是。”张德贤缓缓弯腰,“恭喜陛下了……” “哈哈哈哈!这圣人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如此……朕只觉得今日这身子骨才是大好了!”皇帝哈哈大笑,抬手点点宁修远,“还是你小子有主意!今次立功啦!不过……说起来,这郡主的婚事迟迟未定,都是你小子给害的……如今,也算功过相抵、功过相抵了!” 宁修远脸上喜色淡去,瘪着嘴不怎么开心地嘟囔,“陛下好没道理……微臣从未答应过郡主殿下的心意,甚至私底下一直表示微臣绝无此心……陛下您说是与不是?何况陛下也说了,这婚姻大事,是月老的事情,便是陛下您都束手无策。连您都解决不了的事情,难道微臣就能解决了?微臣可没那本事。” 皇帝心情好,这会儿又被人这般哄着,一边看着张德贤落笔拟旨,一边大手一挥,“罢了罢了,说不过你小子,嘴皮子当真是叨叨叨地不饶人。说罢,看上什么了?” 宁修远嘿嘿一笑,奸计得逞般抬了抬手中茶盏,意有所指,“这茶不错……陛下……不如……” 原以为他又要替姬家那小丫头讨赏,谁知道只是要一点茶叶。皇帝有些意外,却也没当回事,吩咐张德贤,“拟完旨,给这泼皮拿两罐茶叶去……这小子,当真是没有一回是空手走的,以后别来了!烦人!” 第469章 小姑娘脾气大 张德贤搁了手中狼毫笔,端着那圣旨仔仔细细检查了,才双手捧着递到皇帝面前,摸着拂尘笑意盎然,“陛下这会儿觉得三爷烦人了……若是三爷几日未来,便又要冲着老奴发脾气,说这宁修远当真是没良心、当真是有了姑娘忘了皇帝……” “闭嘴!”皇帝虎着脸,在圣旨上盖了玉玺,递回去,“就你多话!” 张德贤嘿嘿地笑,小心翼翼的将圣旨卷了,搁在袖子里,才弯腰拱手,“老奴去尤家传旨……三爷稍等,老奴这就先去给您拿茶叶。” 宁修远搁了茶杯,“不用……张总管等等我,我同你一道走。” “这就走了?”皇帝留人,看起来带着几分敷衍,没什么诚意,“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还想着留你下几盘棋到晚膳时分正好一道喝点小酒。” 宁修远拱手行礼,“不了……小姑娘去街上用膳了,让我回去的时候捎她一段……这丫头被我惯坏了,脾气大得很,去迟了,又要念叨。”说着,连连摇头,嘴角却又遏制不住地翘着。 啧。当真腻歪。皇帝实在受不了宁修远这厮这副好像全天下就他有媳妇儿的样子,摆摆手,“滚吧滚吧!” 小姑娘、小姑娘的,以前怎么没发现宁修远是这样的人?不就一个小姑娘嘛,这后宫里……皇帝愣了愣,想着这后宫里多少女人,这一点上还能输给你宁修远不成?偏偏又觉得,皇后、贵妃、贤妃,还有一些叫得上位份叫不上位份的,那么多女人之中,独独没有一个女子,可以被称为他的……小姑娘。 宁修远已经退下了,张德贤也下去了,皇帝靠着宽大的椅背,看着面前的玉玺,良久的沉默。 他不是不知道宁修远过来提起这桩赐婚的用意,这个人最是护短,尤灵犀的诸多针对其实已经踏进了宁修远的底线而不自知,只是之前宁修远一直看在尤封的面子上一再退让罢了。 皇帝也不是不知道尤灵犀不可能转头看上陈家那小子。 他虽不认识陈家的小少爷不知道长什么模样,但不得不说,宁修远的皮囊是真的好,心心念念喜欢了宁修远这么久的尤灵犀,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就突然看上别人? 再一联想陈家登门闹事,大抵就能猜到事情的原委。 可那又怎么样呢? 李裕齐想要笼络陈家入左相阵营,自己便不可能坐视不理……宁修远有句话说得对,要么,武力镇压,要么利益捆绑。 能用一桩婚事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 至于尤灵犀喜不喜欢?连他这个皇帝都不得不顾全大局将个人喜好搁在一旁,她尤灵犀为什么不能? 十八岁,李氏皇族给了她十八年的荣华富贵,该轮到她承担一些责任了。皇帝这般想着,唤道,“来人。” 门外小太监躬身入内,头垂地低低的,就听皇帝吩咐道,“待张德贤回来,让他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小太监一怔,却仍低低应了声“是”,退下了。 张德贤的小心思,皇帝也清楚,之所以任其发挥,不过是因为这桩婚事皇帝乐见其成罢了。但是,他搁在身边予以重用的人,生出了属于自己的小心思,这就该罚。 …… 宁修远出了宫,一路去了风尘居。 此时午膳时间早就过了,起初围在风尘居之外好奇打探的百姓见自始至终瞧不见个子丑寅卯来,便也纷纷散去了。宁修远抵达的时候,也就一两个闲来无事的百姓站在门口一棵大树下面说着家长里短的话。 宁修远也没避着他们,下了马车,径自上了台阶。 小厮见是他,自然开了门迎了进去。 那门很快又关上。 宁修远吩咐身后席玉,“今日在陛下跟前,张总管同我打配合想必是瞒不过陛下的……你且送些治外伤的药过去,亲自去,替我带句话。就说今次是我宁修远承了他的情。” 席玉颔首称是,又出了门去。 宁修远这才举步上楼。 在楼梯口守着一个小厮,对着宁修远指了指那间雅室的方位,并没有跟上去。 整个二楼都轻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浅色绉纱安安静静垂着,安静之中带着几分诡异的凝重感。 宁修远步履从容地走到那扇门口,正好听到门里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声音压得低听起来却又似用尽了力气一般,“不可能……不可能的……” “前辈,如果你说的这些事都是真的,那么为什么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人抗议过?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任由自己的妻子、女儿、甚至母亲,成为、成为整个陈家的踏脚石呢?父亲和母亲那么恩爱……怎么可能呢……” 宁修远没有听到陈老的声音。 宁修远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听见谁回答这个问题,他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姬无盐,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当门一面屏风,影影绰绰间看过去,只看得到三两个人坐在那里,倒不似宁修远以为的陈家所有人过来闹事的场景。他便也不说担心,只借着皇宫里搁在皇帝面前的理由继续说道,“从宫里回来,顺路,过来看看……等你一道回去?” 姬无盐转身看了看里面,事情其实都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就是陈一诺自己的事情了。 何时消化这个故事,是选择相信、亦或者觉得陈老就是在大放厥词,都是他之后自己的选择,而在做出相信或者不相信的选择之后,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仍然是陈一诺自己的事情。 他们是外人,如今的陈崧也是。 姬无盐点点头,拉着宁修远进了屋,“那你等等我。” 她没有询问陈家人的意思,直接拉着宁修远在她身边坐了,甚至没有因此同陈一诺寒暄一句。言语淡淡,神色有些漠然,掌心冰凉。 宁修远无声叹了口气,反手握着她的,心道,果然,小姑娘心里难受了。 第470章 天地那么大,无处为家 陈老说的事情,不只是陈一诺不敢信,连陈太医也不敢信。 他早年离家,入了太医院,因着自认没混出个名堂来,无颜回去面见父老乡亲,是以这些年他也很少回陈家本宅去,只偶尔往来书信之中问及父母亲眷可一切安好。 回信的大多都是母亲,只道一切安好,万勿挂念,言辞不多,大多都是叮嘱自己在外如何如何照顾好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将父母亲接到燕京城中来居住,年岁渐长,便愈发觉得亲人都在身边才叫天伦之乐。 只是母亲不愿,总说燕京城太繁华,吃一碗汤面都要比别处贵上许多,我儿当差不易,吃穿用度更要省着些花。 每每再提此事,母亲便是这般诸多叮嘱,字字肺腑、句句恳切。陈太医便也不提了,只书信去的愈发地勤,人却是总因为这个那个的事情,没回成。 如今听了陈老这番话,之前从来没有怀疑过的细节,突然如同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兜头罩下。 早些年他娶了一门妻子,燕京城里普通人家的姑娘,他早早地写了书信回去,请父母亲过来。母亲却道,恰逢农忙季,家中好几亩庄稼没人收,这婚事怕是赶不及……又道,既娶了妻,便算是成人了,更该克己复礼、谨慎当差,姑娘家嫁给了你,后半辈子你便是她的依靠,好好过日子,早日生个大胖小子云云…… 他虽失落,却也没有强求。 姑娘不错,温柔、懂事,谈不上多么恩爱,但日子也是和和美美、相敬如宾。第二年,家中添了个丫头,他又写信过去,母亲仍然没有来,只回信道,你父亲最近在医术一途上终于小有所成,得了族中长老看重,这阵子日日一道研习半点不敢懈怠,还望我儿以你父亲为榜样,莫要疏忽懈怠……至于家中,一切都好,勿念。 这一回,竟是连幼儿的只言片语都未曾提及,只在字字句句间都劝他好好当差,别疏忽大意,别挂念家里。 他便愈发觉得是自己无所建树让父母在族人亲眷面前丢了颜面,于是,便也打消了年节期间回家看看的打算。之后,虽然偶尔也想着回去看看,但临到头了,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太医院当差的,看似清闲,实际上最是身不由己,于是……这一耽搁,便是许多年。 已经记不清上一回回家是多少年前了。甚至……连信,都许久未曾寄回去了。 彼时只觉得是自己不够好,让母亲颜面无光,如今想来,才觉得那两封信,处处透着古怪与诡异……母亲本不该是那样的性子。掌心死死攥着,他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向陈一诺打听家里的情况,只是,陈家那么大,旁支这么多,陈一诺平日里又是深居简出,自是一问三不知。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窗外的树上落了鸟儿,不知道什么品种,嘶声力竭地桀桀怪叫着,仿若鬼魅临世,入耳只觉得渗人。不安、恐惧,被无限放大,陈太医“唰”地站起来,脸色煞白,他紧紧攥着掌心,嘴唇都哆嗦。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此刻无助地像一个失去了归途的孩子。 天地那么大,无处为家。 姬无盐从手中也没看几页的书上移开了目光,打量着陈太医,半晌,轻声说道,“若是担心……便是所有人都告诉你他们无恙都没有用。总要亲眼见一见才好。” “若最后证实,这一切都是你的胡乱揣测,自是最好,留在多年未见的亲人身边,歇歇脚,吃几顿饭,说说这些年来的家长里短,也不错。” “那……那万一……”陈太医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将后面半句说出口。 他并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竟然在向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姑娘寻求建议。这个年轻的姑娘合上了书,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若是万一,也有了一个尘埃落定,总好过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若是你不放心,我可以安排两个随从给你,万一发生了一些不大好的摩擦,他们能带着你安全回到燕京城。” 闻言,宁修远补充道,“太医院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宁国公府与秦院首有几分交情,这个面子他不至于不给。”这阵子皇帝身子时好时坏,太医院那边的确不方便告假。 陈太医低着头站在那里,窗外的鸟儿还在桀桀怪叫,像是在嘲讽他是个傻子、是个懦夫,是个一无所知的笨蛋。 天地那么大,无处为家……却有人替他安顿好了后方、安排好了去路,甚至,连隐患都一一扫除。 掌心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明白,为什么陈崧那么厉害的神医,却愿意隐姓埋名屈居在小小姬家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老儿大夫。他深吸一口气,松开攥着掌心,朝着姬无盐和宁修远缓缓一揖,“谢字太轻……今日之恩,不言谢,只刻于骨铭于心。日后,但有驱策,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姬无盐起身回礼,“不过举手之劳。” 即便是举手之劳,却也是得罪陈家的举手之劳。 连皇室都想要拉拢的陈家,眼前这个小姑娘却似乎从来没有犹豫过、胆怯过。前几日的事情陈太医自然是听说了,彼时还觉得,小姑娘年纪小,性子总是鲁莽些,明明可以息事宁人……如今才恍然,“息事宁人”四个字,大抵从未出现在她的选择之中。 “太医准备何时启程?”她问。 “今夜城门关闭之前,如何?”他问,又担心姬无盐那边不好安排,遂又解释道,“归心似箭,望姑娘谅解。若是姑娘实在不好安排,在下……” 话音未落,姬无盐已经颔首应道,“成。今晚酉时,东城门口。” 小小的年纪,由着超乎年龄的沉稳,言简意赅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陈太医又是一揖,也不多言,只起身告辞,“在下这就回府准备。告辞。” 第471章 惊雷炸响 他说“不言谢”,便真的不再说谢,行礼作揖,神色匆匆转身即走。 只余陈一诺,还有些六神无主地坐在那里,视线越过屏风,落在大门之上。 他嘴唇嗫嚅,半晌没有发出声音来,只端起面前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口,灌地有些急,呛着了。他扒着桌沿咳地眼眶都泛红,半晌,才缓过劲来,低着头将茶杯外壁上沾到的碎茶叶捻走,带着几分狼狈。 半晌,才抬眼看向陈老,眼底仍带着红晕。 他似是一边斟酌一边解释,“前辈……晚辈不是怀疑您。只是,您今日所言于我来说太过于震撼……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不是怀疑,却也未曾全盘信任。 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大抵也是需要一点时间去求证其真实性。 他话说得含蓄,看起来温和谦逊,实际上却自始至终带着不太明显的疏离和防备。这个被誉为“陈崧第二”的年轻人,事事有他自己的考量,倒是比陈家辉更聪明些。 想来,即便没有陈老吐露实情,假以时日,陈家辉这样的人也驾驭不了陈一诺。 陈老颔首应允,起身准备相送,陈一诺拱手拒绝,一边颔首道着“留步、留步”,一边同宁修远和姬无盐两人道别。 客套间带着几分恭敬,礼数自是周全地挑不出任何差错来。只是……宁修远敛着眉眼转着手中佛珠,寻思着方才陈一诺道别时的先后顺序,他似乎先叫了“姬姑娘”,然后才叫了“宁大人”。 兴许是巧合,又兴许不是。 只是这个陈一诺初见的感觉就似乎收敛着心气儿,故意藏拙的样子,宁修远眼底玩味一笑……有趣。这陈家看起来平平无奇,接触了才发现,真是“人才辈出”…… 陈一诺已经离开了,陈老面色也不是很好看,带着藏地并不好的局促看姬无盐,“丫头……丫头,回吗?” 不管对谁来说,将这样一段过去摊开来搁在太阳底下来讲,都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何况还是在自己最重要的人面前。以前知晓归知晓,大家都搁在心里心照不宣。 此刻再提起,难免又是有一次的尴尬,明明年纪都是祖父辈了,偏偏要一个小姑娘替自己难过、不平…… 这样的心情,姬无盐也明白,只合上手中的书,若无其事地看过去,“嗯,回了。出发前寂风让我带一道朝云做的酒酿圆子回去,这会儿应该好了,我去看看。” 正说着,有人敲门,“姑娘。” 是朝云。 正念叨着,便来了。她是瞧着陈家的两人都离开了,寻思着上面应该也结束了,才端着酒酿圆子上来,得了应允推门而入,“姑娘,酒酿圆子刚刚做好。我做了两份,这酒酿圆子冰镇之后最是好吃,只是如今天冷了,寂风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子,这冰镇的莫要给他吃,伤肚子。” 说完,才对着宁修远点点头,“三爷也在呢。” 两份圆子,搁在红漆食盒里,边上还见缝插针地放了几碟小点心,都是平日里姬无盐爱吃的。这些年,纵然朝云忙进忙出地跟陀螺一般,却也从未忘记过姬无盐的喜好。 “好。”姬无盐阖上食盒,顺手递给了宁修远,才道,“辛苦朝云了。今日莫要营业了,给楼里的姑娘们放半日假,工钱照给。” 朝云自是欣然应允,“好嘞!谢姑娘体恤。本想为姑娘安排马车,见三爷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了,我便自作主张没有安排,只让人送了些膳房最近新研制出来的点心给姑娘尝尝鲜,已经在马车里搁着了。” 姬无盐一边朝外走去一边点头,“成。” “听闻楚公子到了,一个竹制的食盒里头是楚公子喜欢的吃食,今早刚做的,原想着亲自送过去的也好请个安……如今姑娘来了,我便偷个懒,烦请姑娘代为带个好。” 上官楚本也不会讲究那么多虚礼,只是朝云这人办事周全已成习惯。姬无盐应允,“好。你别搁心上的,兄长难得来一趟燕京城,这几日总是要去他的那些个产业里转一转的,你纵然去了我那也不一定见得到他人。出门在外,不讲虚礼。” “好……” 朝云一路送到了门口,目送着三人上了马车,又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才看了眼门口大树下装模作样看天看地恨不得浑身上下写满“我怪异、我骄傲”字眼的几人,摇摇头,转身入内。 风尘居的大门又一次应声关上。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风尘居的“密谋”并没有掀起半分波澜,姬无盐从风尘居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一道赐婚圣旨毫无预兆地降下,就像盛夏季一丝风都没有的午后,汗流浃背的闷热里,只剩下一声又一声嘶声力竭地蝉鸣,这个时候突然降下的惊雷,瓢泼大雨紧随其后。 整个燕京城的权贵都惊呆了! 尤家和陈家联姻? 谁都知道,尤家这位郡主对宁三爷芳心明许多年,若非出现了一个姬无盐,谁都觉得这宁国公府三夫人的位置定然是这位郡主殿下的。即便如今有了姬无盐,却也没有多少人觉得姬无盐真的能执掌宁国公府内宅后院,到了最后,指不定仍然花落郡主也说不定。 可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了这所有的猜想。皇帝的意思一目了然,李氏皇族想要拉拢陈家,联姻便是最方便、也最直接的方式。只是如今皇帝没有适龄的女儿,这郡主便是唯一的和亲人选。 圣旨来得毫无预兆,咱们这位陛下连过问一下长公主或者尤大人的意思都没有。彼时长公主用了午膳已经去了小姊妹府上打雀牌去了,错过了张总管传旨的时间,待她接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回去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整个尤家,都沉浸在一种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凝重里。 哪里有半分即将喜事来临的感觉,倒像是天地都塌陷, 第472章 我从未将你当作对手 那一天,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 微风习习,日色温软,深秋的阳光散了夏日的浓艳,白晃晃挂在天上,并不刺眼。 就在这样一个温柔多于萧条的午后,一道惊雷直直炸响在尤府的上空。 听说长公主匆匆忙忙从雀牌桌上下来,赶回府之后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换了朝服直接进宫去了,有人看到这位事事讲究平日里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凌乱的长公主殿下,今次一边走一边还在整理脑袋上丁零当啷略显凌乱的簪子。 大抵是想要抗旨的,也许已经准备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还有一些其他的感情牌。 只是,明旨既下,玉玺已盖,又是光明正大当众宣读,哪里还有更改的余地? 何况,要说皇帝能不知道这桩婚事里到底有几分你情我愿?皇帝能不知道她尤灵犀心中所属? 便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趁着心思并未走漏之前,直接快刀斩乱麻,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情况下,便是你尤灵犀真的一条白绫自挂东南枝,怕最后也不得不入了陈家的宗祠受了陈家的香火。 总之,长公主很快就铩羽而归。 有说长公主在御书房门口以死相逼,皇帝气得直言让她去死的,有说皇帝压根儿没见她,只派了张总管好言相劝的。 也有说张总管并非是去好言相劝的,而是拿尤家的前途出言威胁的。 总之,不管这声惊雷之后到底如何的满城风雨,表面上它却结束地猝然而不容置疑。陈家辉还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时候,前去传旨的小太监便已经敛着眉眼表情木然地在他床榻之前一口气宣读完了圣旨。 当晚,礼部的官员就出了城门前往陈家商量婚事去了。 不过半日光景,快刀斩乱麻,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 翌日一早,下了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得像是江南的秋雨,姬无盐迷迷糊糊间被打在池塘里的雨点子吵醒,便也就起身了。起身之后却又觉得惫懒,搬了躺椅沏了壶茶水随手翻着寂风拿过来的画本子,手边是昨儿个风尘居带回来的点心,一方精致小巧的桂花糕。 她喜欢桂花的味道。 庄子里为此种了不少桂花树。 那时贪玩,一身功夫学了个三脚猫的水平,爬个树都够呛,每到花季,她就上蹿下跳地摘桂花,身后跟了一堆惴惴不安随时等着接人的小厮丫鬟,有时候还有上官鸢…… 那时候……真热闹啊。 “姑娘。”正兀自感慨间,子秋撑着油纸伞进来了,这样的细雨雨丝都是飘着的,即便撑了伞,能挡的雨水也是有限,伞下小脸上都湿漉漉的染了层水汽。她收了伞,将手中洗好的水果搁下,才道,“方才进来前遇到门房通报,说是郡主要见姑娘。奴婢想着这于情于理,咱们也没有将人拦在外面的道理,便做主让人去带进来了。” 言辞从容,有理有据,偏偏,眼底细碎促狭的光,隐隐绰绰。 可不就是听了赐婚的事情,想着看好戏呢。 姬无盐无奈摇头,指尖点点子秋的额头,却也不戳破,只煞有介事地颔首应和,“我虽不愿见她,但你说的对,确实没有将郡主拦在门外的道理。”又不是没拦过…… 尤灵犀来得很快,一身素衣,衬得一张脸愈发憔悴黯然,和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会来找自己,姬无盐是没想到的,在她的认知里,如今这般情形下尤灵犀最不想见的大抵就是自己了。 可她来了,并不掩饰半分憔悴。 又兴许,是已经无力掩饰。 落了座,端了茶,尤灵犀没有喝,只低着眉眼看着手里的茶,扯了扯嘴角,“圣旨的事情,你知道的吧?” 姬无盐靠着椅背,看着院子里的花草,淡淡应道,“嗯。” “姬无盐,你赢了。”对方如此说道。 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带着不甘与落寞。姬无盐这才侧目看她,半晌,收回目光笑了笑,“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将你当成过对手。彼时我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这天下之大,他宁修远的选择从来不仅仅只有你我,我的选择也不是只有他……若他未曾用十分的好来待我,我便也不会用整个余生回馈于他。” 尤灵犀一愣,眼底明显错愕,似乎压根儿没有想过这些想法,半晌才喃喃,“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女子、女子当从一而终……”憔悴之上再添错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失了灵性,迷茫、又无助的样子。 一身骄傲,大抵都在那样一道圣旨里,尽数折断。 “那男子呢?男子就当三妻四妾、朝三暮四?”姬无盐挑眉问她,“若你真的进了宁国公府,而宁修远也和那许许多多的男人一样,在你之后,再添新人,又当如何?” “自然是相夫教子,管束妾室,打点内院。”对方回地理直气壮,并没有半分犹豫。 都是肺腑之言。 是以最初关于宁修远和姬无盐的流言传出的时候,尤灵犀甚至没有当一回事——一个新欢、一个红颜知己,男人嘛,兴之所至自是有的,即便搁在了心尖上,也不过就是一房妾室。 可后来不一样了,姬无盐的存在开始威胁到了她的位置,一直到这个时候,尤灵犀才起了针对姬无盐的念头。 再提往事,诸多嗟叹,彼时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一道赐婚圣旨,就此葬送了自己的余生岁月。陈家辉,她认得,见过面,用过膳,期间一双贼兮兮的眼极尽猥琐的样子,就差哈喇子流下来了。 这样的男人是她未来的夫君? 那还不如让她去死! 她尤灵犀素来骄傲,不入眼的男人便是死都不会嫁,若非如此,也不必蹉跎到这个年岁。白绫都已经挂上房梁了,可父亲却说,圣旨已下,便是死了也是要将牌位绑了绸缎送进陈家宗庙去的。 不仅如此,抗旨……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第473章 你我陌路 相夫教子、管束妾室、打点内院? 堂堂一国郡主,竟然卑微至此?姬无盐都觉得不可思议,倒是起了几分兴致,偏头问尤灵犀,“既如此,彼时你处处针对于我,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不是因为觉得我抢了宁修远,而只是……担心我抢了宁国公府三夫人的位置?” 对方一噎,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开口反驳,却又恍惚间失了声音般……半晌,才道,“没有区别的。” 说完,连自己都觉得气势不足,于姬无盐看过来的眼神里,有些无措地瞥开了眼。 果然,就听姬无盐笑了笑,笑声散漫慵懒,伴着这飘忽进来的雨丝,似也染了些许凉意。她说,“不一样的。若是冲着宁修远这个人去的,便是谁都休想冲着他这个人动心思……若是冲着宁国公府三夫人的位置去的,自然是谁都休想动了那位置的心思去。你能接受我成为他的妾,却不能接受我占了那位置……不是吗?” 尤灵犀倏地抬头看去。 对方的瞳孔在雨天黯淡的光线里,泼墨般的浓郁,连近在咫尺的自己看起来都有些不甚清楚的虚无。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所有人都说,宁国公府三爷是年轻人之中的佼佼者,家室、天资、品性、容貌,都是一等一挑不出错来的。而她尤灵犀要嫁的男人,一定是这燕京城里最最出色的男人。 于是,她刻意和宁国公府保持频繁的往来,借着姑娘家天生的优势,讨巧卖乖。明知道老夫人是和祖母一辈的长辈,她却偏要故作天真地一口一个“宁姨”,明知道宁修远从来都对她不假辞色,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偏要在外面一口一个“三哥”,故作熟络,粉饰太平。 宁国公府没有站出来否认,虽然宁修远还是不假辞色,但看得出来,宁老夫人对自己是真的疼爱有加。她便总安慰自己,宁三哥就是这样的人罢了,他对自己到底是不同的,毕竟,整个燕京城,除了自己还有谁有资格唤他一声“三哥”? 何况,自己的心思路人皆知,但凡起了这方面心思的女子,多多少少要掂量掂量自己这个郡主的身份。 一切都很顺利……到了如今,其实连尤灵犀自己都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喜欢宁修远这个人更多一些,还是喜欢宁三夫人这张位置更多一些。 她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一直到这一刻,面前这个人目色笃定地看着自己,一语中的。 那目光落在脸上,只觉得火辣辣地疼,尤灵犀下意识摇头否认,“不……不是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三哥……可本郡主自幼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女子要包容、要贤德、要大度,不能妒忌,要以为夫家、为夫家开枝散叶为己任……”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说着“开枝散叶”的时候有些局促,说完倒像是突然茅塞顿开似的,直直看向姬无盐,“对!女子怎能如你一般蛮横善妒,宁三哥这样的人中龙凤,难道你还指望着他一辈子只围着你转?” 姬无盐目色一冷,却又瞬间掩去,只笑了笑,意味不明,“那……祝郡主得偿所愿,也祝陈少主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祝陈家枝繁叶茂……” “你……” “其实我不大明白,郡主今日过来……到底所为何事?”姬无盐支着下颌挑眉看去,轻笑,“莫不是……就为了过来说一声,‘你赢了’?” 屋内某个角落里,传出格外轻微的笑声,显然是听墙角的某个丫头憋不住了。 姬无盐无奈摇头,主子在外头说话,丫鬟在里面偷听,这小丫鬟倒是愈发胆大……也是自己这个做主子的纵容过了。幸好这会儿尤灵犀神思落寞显然注意不到门背后的那点儿不大不小的动静,否则,这小丫头左右躲不掉一顿骂。 尤灵犀的确没听到子秋的动静,她蓦地一愣…… 身为郡主,身份尊贵,平素往来的大多也是看在尤家和皇室的面子上想要巴结的,要说真推心置腹过的……也就是一个叶宛如。只是,如今也没了…… 一晚上,她等着帐幔瞪了一晚上,从悲戚到绝望,再到心死,诸多情绪翻涌,想找个人说说话、诉诉苦,可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那些人抿嘴偷笑目色讥诮的样子……是啊,自己落难,母亲去御书房都未曾见到陛下,可见自己这边在陛下那里几乎等于弃子。可以想见往后长公主的地位怕是也每况愈下,尤家……便也没有什么了。 找不到人说话,又睡不着,便起身走走,也不知怎的,走走停停的,就到了此处。 这会儿被问及,想了想,摩挲着手中茶杯,普通的白瓷杯,质地却好,入手温凉细腻,倒是上品。她一时间竟有些爱不释手,低头喝了今日的第一口茶,敛着眉眼笑了笑,“大抵是觉得……这燕京城,唯独你不会笑话我。” 不知道哪里来的认知,她们明明是敌人,自己诸多设计就为了让姬无盐出丑,甚至想要她去死,可到了这会儿,她就是觉得,就算燕京城里所有的人都在看她笑话,独独姬无盐不会。 她想,也许她们还能坐下来,聊一聊。 只是,她到底是想错了,姬无盐笑着摇摇头,“我的确不曾笑话你……却不是因为良善,只是觉得,你我陌路。我这人素来懒散,不愿为了无关的人费心……郡主,我从未将你当作敌人,未曾同你计较过输赢,同样的,我也不可能将你当作朋友。” “你于我而言,就是这芸芸众生里,擦肩而过的一个。我虽得闲,却也不会为了这样一个人的境遇,嘲笑,亦或戏谑。”说着,姬无盐缓缓端起了手边茶杯,和尤灵犀手中不同的茶杯,白瓷底,烟雨色,描着若隐若现的金边。她吹了吹温热的茶水,缓缓喝了一口,道,“郡主,请回吧。” 第474章 挑拨 “子秋,送客。” 她口口声声“郡主、郡主”,看似恭敬,细究之下才发现,她叫着“郡主”的语气和叫着“子秋”的语气是一样的。 郡主之尊,于她眼中,和她的婢女丫鬟并没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尤灵犀也忍不住怀疑,姬无盐这种像是镌刻进了骨子里的骄傲,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还是当真有所依傍之后的有恃无恐? 瞧着是个聪明的女子,能得宁国公府的青睐,想来也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只是有时候却又显得并不如何机灵。她看不透。 姬无盐端着茶杯并未搁下,手中茶盏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似乎在何处见过。 尤灵犀蹙着眉头寻思着,丫鬟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低眉顺眼地候着,只等着她起身离开。 本不是专程寻来的,说了些有的没的的话,说的人撕心裂肺,听的人却似无关痛痒。尤灵犀眉眼未展,目光落在那茶杯上,低低唤了声,“姬无盐。世人都说,宁家三爷,面慈而心狠,我此前不觉得……如今才恍然,当真如是。姬无盐,如今你们尚未大婚,变数颇多,但愿你……不会成为下一个我吧。” 说完,她扯着嘴皮子笑了笑,无尽嘲讽,“一个商贾之女……当真能如愿风光大嫁平步青云?我等着看……” 不似祝福,倒像是诅咒。 子秋目色一板,抬手做个了“请”的手势,“郡主……” “同宁修远有什么关系?”姬无盐微微蹙眉,自茶杯之上抬了眼看过去。 尤灵犀起身的动作倏地一顿,近乎于不可思议地看向姬无盐,“你……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姬无盐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假装的,她看起来的的确确对这件事毫无所觉的样子……这个认知之后,尤灵犀只觉得胸口一抽一抽地疼,并不如何明晰剧烈,只是隐隐约约地顺着血液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干净。 她看着姬无盐,目光绝望又苦涩,“不然你以为……这赐婚的圣旨怎么就毫无预兆地来了?” 姬无盐眉眼微挑,理所当然地,“皇室想要拉拢陈家,联姻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皇族女子,婚姻从来由不得自己,这位如今联姻到了江南陈家,也算下嫁,去了陈家之后陈家必然将她待若上宾,只要她自己做得不要太过分,这日子想来也不会很难。 除了……不得梦中人。 可这世间……本就不能事事如意。姬无盐笑笑,没当回事,那边,尤灵犀却声音都拔高,看着姬无盐咆哮,“那为什么就一定是我?!纵然皇室没有适龄的女儿,可皇帝认个民间女儿封个公主不也是常有的事情?何况,皇室没有适龄的女儿却有适龄的儿子,就算没有,为什么不是皇帝自己娶陈家女,非要我嫁陈家儿?还不是因为他宁修远!” 这才是最伤人的地方,这才是她辗转反侧泪湿枕巾的绝望! 宁修远干的?昨日宁修远去风尘居接自己的时候,的确说了句从皇宫回来……彼时自己倒也没多问,朝廷重臣,去宫里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心下虽疑惑,面上却半分不显,只敛着眉眼搁下茶盏,“郡主没有真凭实据,还是莫要胡言才好……下旨的是陛下,明旨昭告的天下,宁修远虽说在朝廷当差,却也左右不了陛下的想法。” “左右不了?”尤灵犀痴痴地笑,一双本就有些肿胀的眼睛这会儿更是半分遮掩也无,豆大的泪珠在下睫毛上悬而未掉。扯着嘴角笑,眼底却冰凉,“谁人不知道他宁修远手段通天,不过就是一道赐婚的圣旨,如何弄不来?姬无盐……你也别得意,也别笑话我,如今是我,兴许……下一个就是你了!” 咬牙切齿一般的诅咒着。 这郡主当真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啊。 姬无盐摇摇头,看着情绪明显不稳定的尤灵犀,正要将人送走,却见宁修远跨门而入,显然是将这些话都听了个囫囵,面色微冷,声音比面色更冷,浑身上下像是染了层秋雨般,“灵犀郡主当真是热心肠,不在府上安心待嫁,还冒着这雨跑到别人家来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一身玄色长袍,站在廊下秋雨之中仰面看来,只衬得那张脸愈发冷白像是染了霜色。他看着尤灵犀,缓声说道,“是……赐婚圣旨的确是本官进宫求来的。只是郡主对此当真没有半分自觉吗?郡主,这些年来,你借我宁国公府的沉默行诸多方便,本官虽不乐意,但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便也就过去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怂恿撺掇陈家辉上姬家来闹事……尤灵犀,我这人脾气不怎么好,下手的时候也不太顾及着面子,更不会顾及着什么男女……你既与陈家辉志气相投,那就此结秦晋之好有何不可?如此,你尤家还能为陛下排忧解难……当真一举两得。” 尤灵犀的脸,比宁修远的还要白。 眼睛红着,脸色煞白,让她看起来像是画本子里的鬼魅。她低着头,咬着嘴角,拧着手中帕子倔强地谁也不看,半晌,身形晃了晃。 到底是芳心暗许了多年的对象,方才人不在,她还能借着心中激愤义愤填膺的叫嚣,此刻看着这人身长玉立地站在下方,那么温柔、又那么绝情……当下只觉得委屈,吸了吸鼻子,眼底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三哥”到底是没有喊出口来,只期期艾艾地叫了声,“三爷……” 她顾不得这里是姬家,顾不得姬无盐就在身边,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连绵不绝的秋雨,和眼前这个男人。她问他,“三爷……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这个问题,从她得知这件事出自这个人的手笔之后,就一直想要当面问一问,要一个答案。 第475章 此生不会娶你为妻 喜欢有几分?到底是喜欢三夫人的位置更多,还是喜欢宁修远这个人更多?这个问题,大抵尤灵犀自己也不清楚。 彼时年少,尚不知情爱为何物,只知道她是燕京城里一等一尊贵的郡主,她将来要嫁的男人定然也是一等一的优秀。他们都说,宁家三爷,年纪轻、辈分大,打小就成熟稳重,加之天资聪颖,长大后必是人中龙凤。 母亲也说,若是我儿能嫁进宁国公府,一世荣华自是少不了的。 后来,陪母亲去拜访老夫人,初见宁修远,那个少年坐在那里陪着国公爷下棋,一袭白衣,霁月清风,起身冲着母亲浅浅颔首之际,有种骨子里的矜贵感。 不是没见过皇子们,但那一瞬间就是觉得……宁家这位年轻的三爷,比皇室子嗣还要矜贵。 那种矜贵感,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尤灵犀都没有在别人身上见到过……一直到此刻,她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了。 姬无盐。 一个商贾之女,坐在那里端着茶杯,慵懒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疏离,尊贵到理所当然。相比之下,此刻想要一个答案的自己,才像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丑。她搅着帕子,等一个答案。 宁修远仍撑着油纸伞站在台阶之下,闻言表情都没有变化,他只弯腰掸了掸袍子下截沾到的水珠,一边掸,一边说道,“瀛州水患,我离京数月,你多番针对于无盐,我原想着警告一二,她说不必,都过去了,左右也未曾有过分毫折损。我知她不愿宁尤两家为此交恶,我承了这情,也替你尤家承了这情。但有些事……我不说,不代表就此过去。” 他掸完了袍子上的水珠,收了手里的油纸伞,递给一旁双手来接的子秋,步履从容上了台阶,对上尤灵犀的目光,目色漆黑冷然,“那些姑娘间的口角之争,我可以按下不提。只是灵犀,你千不该、万不该想要害她伤她……我搁在心尖上的姑娘,便是指尖破一道口子我都心疼,你却想着推她坠崖……伸手的那一瞬间,你可曾想过,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你们尤家,拿什么给我一个交代?” 风,疾了。 细细密密的雨点子飘进廊下,打湿了小几上的画本子。 姬无盐招呼着子秋将那碟子点心和画本子一道收走,只倒了杯热茶搁在一旁,却并不去打扰宁修远,只支着下颌偏头看着,目色温软。 她虽不在意那件事,却也欣赏宁修远对自己的维护——当真是百看不厌的样子。 “你问我当真要如此绝情吗?灵犀……”他唤她“灵犀”,“拒绝你的人是我,若你的诸般手段都针对我来,我绝不会说什么……纵然身死,也是我自己造的孽。但……那是我的底线,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如今是她拦着,你们尤家才有这样的安稳日子……你当明白。”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唤她,并不连名带姓,听起来有几分亲昵,偏偏目色沉凝寒凉,淬了雨点子般,让人半分旖旎之情都生不起。 尤灵犀的脸色已经血色尽褪,一张帕子搅地不成样子,嘴角上一排清晰又凌乱的齿痕,低着头承受着有生以来最大的难堪。心尖上的人吗……当真没有人可以取代? 她拧着帕子,咬着嘴角,隐约可以尝得到淡淡的腥味。她愈发低了头,生怕对方看到自己的狼狈,低着声音问最后一个问题,“所以……最初的沉默,不是因为认可,不是因为性格使然……只是单纯的无所谓对吗?” 宁修远摇摇头,“我拒绝了。当着陛下的面,当着母亲的面,甚至当着尤大人的面,我都表示此生不会娶你为妻……只是,他们要我顾全一个姑娘家的脸面……如今看来,当初便不该听了他们的。” 此生不会娶你为妻…… 好一个此生不会娶你为妻…… 口腔里,腥味愈发浓重,明明打在脸上的是冰凉的雨点子,可脸上却又火辣辣的疼,她咬着嘴角,忍了又忍,到底是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的视线里,她豁然抬头,此生头一回冲着宁修远破口大骂,“她是你心尖上的人,谁都动不得,我便是路边的草,谁都能踩两脚吗?!宁修远,你当真是狠毒的心思!” 宁修远微微后退了一步,眉头微蹙,没说话。 姬无盐伸手拽拽他的衣袖,低着头朝着那杯茶努努嘴,“明旨诏书,倒成了你一手安排……此话便也是郡主随口说说罢了,若是传出去,尤家可不得因为这般口无遮拦获了罪去。你也听听就好,莫当真。” 听着是在劝宁修远,实际上却是在提醒尤灵犀不要口无遮拦。 说着,又唤,“子秋。雨大了,送郡主出府。” 纵然是下逐客令,也是这样温柔又直接。 再待下去,也不过就是徒增笑料罢了。尤灵犀一声不吭,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宁修远又唤,“郡主。” 她驻足,心脏跳得厉害,却没有回头,也没说话。 只背对着两人站在台阶之下,小丫鬟因着她主子的关系,对自己显然也不待见,一把油纸伞撑得敷衍,大半数都在丫鬟自己脑袋上,自己这边大抵堪堪遮了个肩膀。 雨虽然不大,却细密,一时间脸上也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泪。 她站着不动,宁修远也没让她等多久,只淡声说道,“郡主,你是你,无盐是无盐……我宁修远不是见异思迁之人,对你,我从无半分男女之情,对无盐,却是我余生所有情谊所在,她不会成为下一个你,这世间……也绝不会有人能成为第二个她。旁人不行,你……也不行。郡主,慢走。” 话音落,身边丫鬟笑意盎然,伸手,“郡主,雨天路滑,小心慢走……”声音里带着笑,小人得志的样子。 尤灵犀身形一滞,脊背笔直,浑身上下绷地紧紧的,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第476章 凡俗的欲望 姬无盐托腮看着宁修远,近在咫尺的眼底,都是细碎的光,带着笑。 “何苦这般说她,姑娘家家的……要面子。”话虽如此劝慰着,眼底笑意却浓,促狭地问他,“很介意?” “嗯。”宁修远点点头,“到这时候了还不安分,还想着挑拨离间……看来一道赐婚圣旨还不够,还得给陈家辉多找几个美艳妾室,这样她就不会闲得一天到晚想着来你这里闹事了。” 难得的稚气,也是真的被气急了。 “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姬无盐笑笑,“嘴皮子上,她还占不了我什么便宜去……何况,她都要嫁陈家去了,想来憋闷得很,让她说几句便说几句好了。陈家……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即便身为郡主之尊,整个陈家表面上不得不待若上宾,那些无辜妇孺的待遇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但陈家如今还是老族长把控着话语权,陈家辉又是个扶不上的,游手好闲、吃喝玩乐都行,偏偏,正经事一件不行。 陈家未来到底如何,难说。 宁修远对陈家没什么兴致,赐婚一事对他来说不过是随口一提的事情罢了,这会儿说起也是兴致缺缺,只转了话题问道,“楚兄呢,这样的天气,一早就出门了?”若非如此,按着上官楚的性子,能由着尤灵犀在这里叫嚣呢?早让人乱棍打出去了。 “嗯。”姬无盐点点头,“初来燕京城,他的一些产业总要去打点一二。加之你送他的那份大礼,他如今算是志得意满,大抵满脑子都是他自己富可敌国的样子呢……”说完,莞尔一笑,明眸皓齿。 宁修远请来的皇商,明面上是送给姬无盐,实际上却是给上官楚这位未来的大舅哥的大礼,若非如此,他那晚哪里敢真的只带着一方宁修仁的私印就堂而皇之来讨酒吃? 姬无盐这人性子懒散,相比于开疆拓土,她更偏安一隅,这皇商之事于她来说太过于头疼,说到底,不过是挂个名头,真正的经营还是要交给上官楚来,她便是那坐收渔利之人。说起此事,姬无盐倒是有些意外,“今日一早,兄长来向我要个人,说是他没带人,要个助手。我想着让子秋过去,没想到洛歆应了……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若是换了旁人,姬无盐兴许还要怀疑醉翁之意不在酒,偏偏是沈洛歆……这个在某些事情上通透到仿佛随时准备披上袈裟遁入空门的女子。 “楚兄的容色……”宁修远微微一默,才中肯评价道,“常人所不及也。洛歆姑娘,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有些属于凡尘的欲望,也正常。” 一句“见色起意”,被他说得如此清丽脱俗。 只是姬无盐仍然下意识觉得可能性不大,但想着最后若是沈洛歆能当了自己嫂嫂的话,倒也不错。江南不比燕京城,江南人对身份的高低、差事的贵贱没有那么敏感,加之兄长本就从商,那些官场上的应酬自然可以躲得远远的。虽然祖父有些守旧,但有自己在,届时沈洛歆完全可以陪自己住在云州……当真是两全其美。 这般想着,姬无盐愈发起了撮合的心思,吩咐了门房仔细候着,待沈姑娘回来,让她往自己这处过来一趟。 只是没成想,这两人一早出门,一直到了晚膳时分都不曾回来。用了晚膳,洗漱完,姬无盐靠着窗口歇着干头发的时候,尤灵犀才气喘吁吁地快步进来,一边端了茶杯灌,一边大咧咧地问姬无盐,“回来的时候听门房说你找我……啥事儿?” “你这是……兄长在外头还克扣了你的茶水?” “那倒没有。”沈洛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姬无盐屋子里的茶水一般温度都是刚刚好的,不会太烫下不了口,也不会凉地泛着苦涩,她又灌了一杯,才算是舒缓下来了,解释道,“是我自己没顾得上。之前忙的时候不觉得渴,这会儿歇下来了才发觉。” “那晚膳用了吗?” “没,就半道吃了块点心,倒也没什么食欲……有粥么?来点儿清粥小菜的就行,若是没有的话,倒也不必去做了。” 子秋正准备进来铺床,闻言笑道,“有呢。炉子上温着呢,皮蛋肉沫粥……楚公子出门的时候特意叮嘱膳房准备的,说是他今夜回来地晚些。膳房听说沈姑娘也一道去了,便做多了些……奴婢这就去端来。” 说着,转身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笑着嘟囔,“没成想,沈姑娘和楚公子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颇为投缘呢。” 可不就是投缘呢。 姬无盐靠着窗户,一手支在窗沿上,看似随意地问道,“今日可还顺利?兄长一旦忙起来,大抵是顾不上你的,很辛苦吧?”既是关心,也是为了上官楚的做些解释。 兄长平日里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着调、不正经,但一遇到生意上的事情,素来都是比任何人都正经、着调,姬无盐目睹过兄长训斥手底下的一个姑娘,大庭广众之下,半分情面没留,一字一句,将人姑娘说到泣不成声。自此,管事招人再也不敢招姑娘家……害怕被铁面无私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主子骂到寻了短见去。 姬无盐一直觉得,上官楚有这样一副得天独厚的皮囊,偏偏这些年都没个姑娘家追在他后头,大抵跟他那张不饶人的嘴巴有关。 用宁修仁的那句话——明明漂亮、优雅、讲究,偏偏不讨喜。 不讨旁人的喜倒是无所谓,但沈洛歆是姬无盐相中的嫂嫂人选,为了今夜的聊天能够更愉快些,在开门见山之前,自然要为兄长说些好话。思及此,她又道,“若有得罪,你莫要在意哈。” 沈洛歆没听出潜台词来,只摆摆手,大大咧咧的,“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说到底,我还要谢谢你哥,今日跟着他,倒是学了许多东西呢!是个很好的老师,我之前倒是错看他了。” 第477章 图他长得美啊! 很好的老师? 学了很多东西? 饶是自诩才思敏捷的姬无盐,这会儿也是愣了愣,“你……你是去学经商的?” “嗯,是呀。”这回,换沈洛歆一头雾水了,“不然我苦哈哈跟着你哥这一整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图什么呀?” 图他长得美啊!姬无盐默默地摸了摸鼻子,想着宁修远那个不靠谱的,果然,沈洛歆就是和这些旖旎情思完全搭不到一块去……这姑娘虽然也跳脱,也单纯,很多时候还咋咋呼呼的,多少显得没有城府。 热情有余,内敛不足。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但凡涉及情爱之事,就像一个随时准备遁入空门的僧人,通透、理智、清醒,半分不染俗尘。 姬无盐有些时候也有些闹不明白沈洛歆这人,是因为太过通透才如此的大智若愚,还是……某些其他的原因。最后,便想着,许四娘本就不是一般的女子,教出来的女儿异于常人一些才是寻常。 只是,有些想法之前没想到的时候,便也不会心心念念地搁在心里,可一旦起了……便又觉得,若是当真能如自己所愿,实在是美事一桩。当下,便存了心思找着话题旁敲侧击着,“怎么突然想到去学经商了?不是准备跟着陈老学医嘛。” 沈洛歆捧着第三杯茶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等子秋端粥来,闻言仍有些漫不经心地,“人生那么长……多学几样总是没错的。医术方面,我能学的已经有限,闲着也是闲着……再者,不是向你在织造坊里讨了件差事嘛,总不好坏了你的差事不是?” 姬无盐一愣,眼神微亮。 她以为,那不过是戏言罢了,没想到……沈洛歆真是如此打算的。 “你……”她张了张嘴,这辈子难得的出现了近乡情怯的情绪来,迟疑半晌,在对方狐疑看过来的眼神里,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打算好了,同我一道去江南?” 沈洛歆搁下了手中茶杯,曲着腿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大椅里,双手抱着膝盖,不甚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不大喜欢这里,我对这里没有归属感。以身份论轻重、以权势定贵贱,实非我所愿……之前不离开,是因为我娘。” 她通常都是“许四娘、许四娘”地叫着,欠缺几分亲昵,多几分知己般的味道,此刻认认真真叫着“我娘”的样子,多了几分乖顺和依赖。她环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宽大的椅子里,下颌抵着膝盖,眉眼弯弯,“可许四娘说……不必顾虑她,她能照顾好自己。我原觉得,生而为母,总是口是心非的多。可她说,她这一生,事事皆遂己心,她希望我也是如此……” “无盐……” 她抬头,橙暖的灯火之中,她的眸色漂亮的像是最瑰丽的琥珀,漂亮、温软,却又澄澈到仿若透明。她微微弯着眉眼,娓娓道着,“我有个秘密。倒不是想要瞒着你,只是如今还未曾想好如何同你开口……因着那个秘密,我比谁都要珍惜这一生的每一天、每一刻时光,我不敢荒废,不敢虚度。” “仵作是我想做的,学医是我想学的,但……我想要试试更多的可能性,譬如,换个地方生活,譬如,经商……我……”她微微敛了眉眼,声音低了一些,有些犹豫,“我说这么多,便是想要同你说。如今我想要去江南,是真的。我想帮你,也是真的。但若是有一日,我起了离开的念头……那一定不是因为我们离心,而是我真的想要去走一走,试试别的可能性……你明白吗?” 有风起,残烛摇曳。 少女落在身后墙上的影子跟着晃悠,让她看起来有几分缥缈之感。 子秋端着粥碗站在门口,没进来。 沈洛歆维持着低着头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掀了眼皮子去打量姬无盐的神色。 姬无盐却是在那一瞬间,看到了许四娘的身影,心中想要沈洛歆当自己嫂子的想法淡了些,倒不是不喜、不是生气,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姑娘,通透、自由,她若喜欢,自会留下,不必人劝着,她若要走,也不必拦。 有些人的一生,当是金丝雀的一生,金色的笼子豢养着,日日专人伺候吃食饮水,不知人间疾苦,只知看着笼子外的华丽富贵,吟唱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歌谣。 而有些人的一生,却似苍鹰的一生,他有矫健雄壮的羽翼,有搏击长空的能力,也有飞遍山川湖海的雄心。 沈洛歆,当是后者。 若是兜兜转转,最后还能栖身江南,栖身云州,栖身兄长的身边,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也没什么的。她这一生,当如许四娘,事事遂心。 “我知道。”对上对方有些忐忑的目光,姬无盐含笑颔首,招呼着子秋进来,搁下粥碗,“快吃吧,凉了。” 沈洛歆看看姬无盐,又看看粥,抱着粥碗没动,只仍然打量姬无盐,迟疑着开口,“你……” 知道她想问什么,姬无盐浅笑着摇摇头,“没生气,也没在意。我这一生,也曾见过天高、见过地阔……但姬家太大,责任甚重……我的自由,便到此为止,之后……还得请你替我去看看这天地到底有多大,可好?” 掌心里的粥碗带着余温,微微的暖,却不及心底跳动带来的温软。 沈洛歆抱着粥碗,用力地点点头,笑容明媚如盛夏的阳光,“一言为定!姬无盐……纵然有一天,我离开江南,离开你,但我一定会回来的!等咱们都变成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了,我一定日日陪着你,陪你晒太阳,同你说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所以,你要等我!” 姬无盐搁在身旁的指尖,轻轻一颤,手腕间的桌子碰到了墙壁,发出轻微的声音。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 姬无盐搁在身旁的指尖,轻轻一颤,手腕间的桌子碰到了墙壁,发出轻微的声音。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 “好……”姬无盐轻声应道,睫毛微微敛下,遮住了眼底悉数翻涌如潮水的情绪。曾经何时,也有人这般同自己说着,小宁,我会来云州看你,你等我…… “我等你。”她说。 第478章 自此,你我兄弟相称 月色清朗,夜空高远。 晚风徐徐间,坐在桌边埋头吃粥的姑娘,并不格外出色的侧脸,于橙暖的灯火中,有种温软的明媚。 她吃得飞快,有种风卷残云之感,世家小姐通常是不被允许这样吃东西的,会被指责没有教养,许四娘却不会。 彼时姬无盐在许家吃饭,许四娘吃饭也快。大抵是察觉到了姬无盐的视线,她还解释说,这些年跟官差们待久了,习性愈发的像个糙汉子,什么细嚼慢咽……忙起来的时候压根儿都顾不上。 说完,笑容温和舒朗。 此刻的沈洛歆,便是另一个许四娘,恣意、明快,而鲜活。 姬无盐看着看着,微微收回了目光……若是当初那个叫她等她的人,也能这般恣意地说走就走,该多好……偏偏,那个傻子,明知道身处龙潭虎穴,明知道斯人别有居心,却也为了所谓大局、为了护住一门荣辱,而不得不在崇仁殿里,蹉跎了余生。 …… 晚风舒爽,东市的不眠夜刚刚开始。 风尘居斜对角,新开了一家酒楼,价格、菜色,和风尘居多有雷同,连名字都有些效仿,叫红尘阁。 价格却比风尘居便宜不少,可见,就是想借着风尘居的这股东风造自己的势。 旁的不说,就冲着价格便宜这一点,红尘阁开门营业的这几日里,生意也是络绎不绝。 今夜一如既往迎来送往。 二楼雅间内偶有丝竹声起,却比一楼大堂里安静许多。最里头的雅室门口站着两个侍卫装束的人,木着一张脸看起来和周遭氛围格格不入,往来客人大多都要打量几眼,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悄悄地竖了耳朵,可屋子里一片寂静,什么动静也听不见。 最后在那两个看起来就不简单的侍卫冷若冰霜的眼神里,悻悻地离开了。 屋内。 李裕齐正半起了身子给对方倒茶,对面连忙起身,受宠若惊地捧着茶杯连连致谢,“使不得、使不得,应该草民为殿下斟茶才是……”说着,伸手想要去够茶壶。 李裕齐避了开去,按按掌心,示意对方坐下,自己也落了座之后才热情说道,“一诺……都说了,咱们之间,不谈身份,不论地位,只以朋友之谊相交。本宫是真的觉得同你投缘,想要交你这个朋友。来来,喝茶、喝茶……你说不善饮酒,今日便也不喝酒了,吃菜。” 即便对方如此说着,陈一诺却还是如坐针毡着,小心翼翼捧了面前的碗去够对方夹过来的菜,“谢、谢谢殿下!” 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陈一诺也说不出个具体来,但上位者言语之间并不掩饰的高高在上,他听得出来,便也不会将所谓的“投缘”二字当真了去。 他低头看着碟子的一片肉片,裹着厚厚的花椒粉。 “喜欢吃便多吃些!”李裕齐当真是热情无比,就差端着盘子直接递过去了。陈一诺连连表示够了够了之后,又搁了几片进去,才坐下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唤道,“一诺啊……今日本殿请你过来,也是唐突。主要是父皇那边……本殿下总是有些担心。” 正题来得如此之快,陈一诺几乎立刻放下了筷子上于他来说跟毒药一般的花椒肉片,正襟危坐,“殿下,您请说。” “没事没事,咱们边吃边说哈!”李裕齐抬抬手,示意对方用膳,又在对方堪堪端起碗筷的时候,紧接着说道,“父皇这几日病情时有反复,太医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本宫却总担心这杏花酿不是什么好东西。本宫不是说晏先会做什么不利父皇的事情哈,主要是晏先这人吧,这些年都病着,卧床不起的时间比他能下地行走的时间还多,他贸贸然地要开酒肆卖什么酒,本宫自然也是支持的……但,说到底,他能有几分酿酒的能力?” “所以……我是真的担心他自作主张酿的酒,旁人喝着倒是无事,偏偏对父皇如今的身体会有所伤损。一诺,你说说,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陈一诺紧紧攥着手里的筷子,低头默了默,颔首,“是……的确是有这样的可能性的。毕竟,即便是再好的酿酒师,酿出来的酒也并不是完全适合每一个人……” 话音刚落,陈一诺就看到对面太子殿下眼睛都亮了,“是吧?是吧,本宫就说的确会有这种可能性的吧?只是此事若由本宫提起……父皇难免会觉得我是针对晏先,兴许又会扯到夺嫡之争上去。是以,本宫这一片孝心……也委实有些难办。” 说着,低着头摇了摇,无奈。 陈一诺心下微提,沉吟半晌,问李裕齐,“那……殿下想要草民做些什么,不妨直说便是。只要草民能够办得到的,定然不遗余力。” “嘿!我就说一诺兄同本宫甚是投缘呢!”李裕齐当下近乎于喜出望外地端了茶杯递过去,“来,咱哥俩以茶代酒,喝一个先!” “使不得、使不得……” “一诺兄!你别客气,你若是为本宫解决了这个问题,彻底治好了父皇反反复复的咳疾,莫说只是本宫敬一杯酒了,往后呀,咱们就以兄弟相称,你永远是本宫的一诺兄!” “殿下太客气了,为殿下排忧解难,是草民应尽的职责……”陈一诺愈发地战战兢兢,想起身敬茶,偏偏被李裕齐连连按下,只能讪讪地表忠心,“殿下请说。” “是这样的哈,一诺兄。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明儿个,本宫带你进宫,就说为父皇号脉,你呢,就将方才同本宫说的那种可能性,原封不动地告诉父皇就好了。如何?并不为难吧?不过是说几句实话罢了。” 陈一诺微微一顿,的确是实话,可经太子的口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主动同太子提起的似的……明明是太子这边说了,问自己有没有这个可能性,自己说有…… 只是这样罢了。 可如今…… 第479章 殿下为何不找楚公子帮忙? 可如今…… 自己这些话若是说出去,但凡有个些许不妥,获罪的便是自己了,和东宫太子可是半分关碍都没有的。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 临出发前,族中长老耳提面命的,便是如何也不能牵扯进皇室夺嫡之争,那样的豪赌,陈家不敢赌,也赌不起。 茶杯攥地紧紧的,指尖却隐隐打颤,他不敢说不。 彼时应承得爽快,如今才知到底是见识少,不知身不由己的为难。大抵是在踏进这燕京城的瞬间,陈家就不得不选择一方站了队了。 他迟迟不应,太子已经不悦,微微拢了眉头,缓缓坐下,端了茶杯搁在嘴边慢慢地抿,声音拉得老长,慢悠悠的,带着压迫感,“嗯?一诺兄……是不乐意吗?” “没有。”陈一诺大梦初醒,连连摇头,电石火花间,他想起一人来,当下捧着茶杯缓缓作揖,“殿下吩咐,不敢推辞。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只是,草民有一事不解。” “什么事?” 李裕齐眉头未展,低了头继续抿了口茶,却听对方问道,“殿下,草民是众目睽睽之下跟着您一道进宫的,也是众目睽睽之下由您亲自迎进的城门,想必在很多人眼里,草民的态度便是太子殿下的态度……草民的说话,便也是太子殿下的说法。殿下担心郡王的酒有问题,不妨弃了这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哦?”李裕齐眉梢微抬,“那依你之见,如何治标又治本?” “商场上的事情,殿下为何不找楚公子呢?”陈一诺缓缓落座,这烫手的山芋即将丢出去,他心下稍定,脸上表情也从容了几分,“想来若是楚公子出马,不必半日光景,这杏花酿就能从燕京城中消失了……” “楚公子?哪个楚公子?” 陈一诺似是意外,但嘴巴比脑子还快,已经脱口而出,“上官楚,楚公子啊!便是先太子妃的嫡亲兄长呀!如今就在燕京城呢,殿下不知吗?” 说完,心下咯噔,意识到自己可能鲁莽了。 果然…… “砰”地一声,太子手中茶盏已然脱手坠落,茶水溅地满地都是,打在李裕齐月白袍角上,脏污的茶渍氤氲开来……方才还漫不经心问着“哪个楚公子”的太子此刻连嘴唇都是哆嗦的,他像是哑了很久骤然找回声音还很不熟悉一般,嘶哑着一字一句问道,“你说……谁?” 陈一诺已经知道自己彻底坏事了。 他以为上官楚能够这般堂而皇之地在燕京城里行走,并不做半分遮掩,想来是没打算瞒着任何人的。至少,眼前这位,多多少少还是沾亲带故的…… 可如今看太子大惊失色的样子,陈一诺暗道坏事。 可该说的已经说出了口,覆水难收,太子显然也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陈一诺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半分不敢动弹,低着头,轻声说道,“前几日……在姬家大门口打伤阿辉的,是个极漂亮的年轻人,草民听姬家门房称他为楚公子……” 想了想,又补充道,“草民想着,这上官夫人未出阁之前的姓氏便是姬姓,这姬姑娘和楚公子,又是出身商贾之家……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便斗胆猜测,这姬姑娘兴许是云州姬家的什么亲戚,而楚公子想必就是上官楚、楚公子……” 说着,又急急忙忙解释道,“这、这都是草民自己的猜测,若是、若是有不对的地方,还望殿下恕罪……” 后面的话,李裕齐听不清了。 楚公子……上官楚…… 极漂亮的年轻人。 不会有错的,这天下间便是容色如宁修远,说俊俏者有之,说倜傥者亦有之,却独独没有被众口一词地夸过,漂亮。 上官楚就是那个搜肠刮肚用尽所有言语,最后发现只有一个词最贴切——漂亮。 如果有个年轻人,生得极漂亮,又恰好叫做“楚公子”,那一定是上官楚……只是,姬无盐吗?姬无盐不是落魄商贾之家出身吗?!何时又能搭上云州姬家了?!随随便便来个姑娘就是云州姬家?不荒谬吗?! 云州姬家,因着上官鸢,李裕齐也算是派人调查过,旁的不说,有四个字却是真真担得起的——富可敌国。 一方巨擘。 姬无盐若是出去云州姬家,纵然只是旁支血脉,却也比这燕京城的世家小姐们更加尊贵。最重要的是……她,来燕京城,做什么? 好好的云州不待,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巴巴地跑到燕京城来,被鄙夷、被设计、被陷害,被瞧不起,她图什么?图……图他东宫崇仁殿里的秘密?! 起风了。 半开的窗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似乎还夹杂着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被风裹挟着吹到室内来。 陈一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听不清,却也隐约猜得到,大抵就是说着歉意的话,这位陈家年轻一辈里的天才,于人情世故上实在不够聪明,脸上藏不住心思,也不懂拒绝,权势面前只会唯唯诺诺。 倒不似那姑娘,骨子里流淌着的都是骄傲不羁的血。 是了,不会错了。 之前便觉得,这姑娘明明聪明,却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儿,有时候总不懂权衡利弊,矛盾极了。如今看来,那骄傲是姬家给的底气。 李裕齐摆摆手,将忐忑不安连连告罪的陈一诺赶走了,这人叨叨叨的,在耳边像个蚊子似的,总让他不能好好思考。 姬家来人了,若姬无盐真的是云州姬家的人,那那晚夜闯东宫从崇仁殿带走了东西的,便一定是姬无盐! 她那样的身手,自然不可能轻易就被尤灵犀推下山崖,如此,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宁修远这些年谁也瞧不上,偏偏看上了一个容色普通的商贾之女,而上官楚……显然是最近才到的,他过来,又是所为何事? 晚风猎猎,李裕齐在灯火通明的雅间里,对着一地的狼藉,缓缓的攥紧了拳头…… 第480章 风雷如怒,杀心起 陈一诺虽然不清楚太子和上官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显然,这次他已经弄巧成拙了。 他站在因着下雨顿显空旷的东市街口,往来寥寥一二行人撑着油纸伞步履匆匆着急奔赴下一个目的地,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和周遭环境显得颇为格格不入的男人。 雨水打在脸上,冰凉一片。 陈一诺缓缓地低头,握住了自己右手的手腕。那里,数日前的烫伤仍有些隐隐作痛,他敷药敷地潦草,事后也没觉得哪里不适,一直到方才,惊觉自己坏事之后,大抵是紧张之余,总觉得烫伤之处隐隐作痛。 雨点子打在手背上,竟有种酥麻感,像是许多只蚂蚁缓缓爬过。 这伤……到底是敷衍了,他想。 就像自己脱口而出的“楚公子”,也终究是过于不假思索了,后续会引发什么样的海啸犹未可知……他不知道是不是要去一趟姬家,同姬无盐上官楚说明白,可转念一想,却又实在不敢。 最后,到底是淋着这雨,失魂落魄地回了驿馆。 …… 李裕齐回到东宫的时候,正值雨势最大的时候。 整个夜空黑沉沉压着,大雨倾盆,雨水哗啦啦地像是被神来之手倾倒下来的一般,无遮无拦。 纵然马车直接开到了寝殿门口,短短几步路,小厮前呼后拥的,护着灯笼的护灯笼,撑伞的撑伞,饶是如此,李裕齐还是被打横的雨水淋了个湿透,发梢都滴着水。 殿中人仰马翻,下人们忙着准备干净衣裳、准备沐浴的热水,殿外风雷如怒。 李裕齐端坐在那里,看着一屋子的人进进出出,看着他们再如何小心谨慎却还是将地面踩踏出一个又一个凌乱脏污的脚印。若是寻常,总少不得骂几句,但今日他没这样的心思。 今日,他坐在那里,神思却已虚无又缥缈,哪里还顾得上这地上的脚印是不是脏污难看。 崇仁殿的那场大火,真的不是他的手笔——即便事与愿违让他对上官鸢弃若敝履,却也从未想过要去弄死她。东宫那么大,养个闲人绰绰有余,何况,上官鸢活着……总是比死了更有用一些。 他只是怠慢、只是置若罔闻,就像是对待这东宫里的一棵树、一棵草一样,不闻不问。 偏偏,因着那句“至死都是处子之身”的验尸结果,他成了杀妻的嫌疑人。 上官鸢死后没多久,他的确是担心过来自上官家的诘问和指责,甚至提前找了门客准备好了几种说辞,但左等右等,莫说上官家的人了,就是书信都没有来一封,渐渐的,他便也搁下了这心思。 准备好的说辞也早已束之高阁。 上官嘛……毕竟没落了,就算在江南还说得上一些话,但到了燕京城也已经是末流……心气儿大抵是早退了。他这样想着,愈发觉得高枕无忧。 可谁能想到,上官家的人一个不来,倒是她姬无盐,一个姬家旁支女,早早地来这燕京城里上蹿下跳、兴风作浪,夜闯东宫崇仁殿,至今李裕齐也没有查到她从崇仁殿里带走了什么,还有尤家,也在一次次的屡屡受挫里,日渐不得圣心,眼看着一道圣旨赐了婚,敷衍又潦草。 若说事事和姬无盐都有关系,倒也不是,但要说没有她在其中搅弄风云、暗度陈仓,事情想必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至少,宁尤两家的关系,倒也不必到如今这般地步。 原以为,只是姑娘家之间的争风吃醋,可如今李裕齐不敢这么想。 姬无盐竟然是云州姬家的人……上官夫人姬氏出自云州姬家,这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便是寻常勋爵大抵也有些印象,何况他这个当初一心求娶上官鸢的人,自然是要提前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但查到的消息上,明明白白写着两家因着当年的婚事,早已老死不相往来。江南十三州,上官居潭州,位于江南最北,而姬家居云州,地处东南,这些年便是上官夫人都回娘家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不足为虑”四字,是门客对姬家的评语,李裕齐也是极为赞同的。可如今这样,是老死不相往来?! 泼天的大雨倾倒在院子里,哗啦啦的雨声震耳欲聋,李裕齐看着门外黑沉沉的夜色,冲着心腹招了招手,吩咐道,“去把黑袍叫过来。” “此刻?”心腹看看天色,又看看估摸着时辰,实在不觉得此刻是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他温婉开口劝慰,“殿下……您淋了雨,不若先行沐浴,祛祛寒?” 李裕齐一手按了按太阳穴,一手朝外摆了摆,蹙着眉头没说话。 心腹躬身退下,顺便带走了忙活的下人——太子殿下每次见黑袍,都会摒退左右。 …… 黑袍没有固定的据点,至少,李裕齐不知道黑袍到底藏身在何处,李裕齐的心腹自然也不清楚。 西市有一处棺材铺子,掌柜是个拄着拐杖跛了一条腿的老人家,一只眼珠子是灰白色的,明显不能视物。那处棺材铺子白日里不开门,每次都要日落西山才会开门营业。 生意自然是不会好到哪里去的,但老人家倒也拮据不了——每一次李裕齐找黑袍,都是将一片金叶子交给这个老人家,旁的不必多说,亦不必多做,如此不出半个时辰,黑袍就会出现在东宫里。 若恰好棺材铺子不开门的时候,将金叶子从门缝里丢进去就成了。 李裕齐也曾让人暗中守着想看看黑袍到底是不是藏身在这处棺材铺里,这老人家收了金叶子,转身进了里屋,只几句话的光景就会出来,但一直守到黑袍出现在李裕齐跟前,都没有人看到他从这棺材铺里出来…… 看不到他出来,那便跟着他回去,李裕齐又派人跟踪数次,次次被人五花大绑着送回来,黑袍倒也好脾气,并不多说,也不生气。只是如此几次之后,自觉丢人的李裕齐也不得不放弃了。 第481章 先生与杏花酿 西市虽不及东市繁华,但入夜之后却比东市热闹。 划拳喝酒、斗鸡骰子,鼎沸人声里,便是街头巷尾都能看到举着酒葫芦走一步晃三晃言语之间囫囵话都说不全的酒鬼,偶尔还有一两个已经瘫坐在巷子里酣然入睡呢喃着零星梦语的。 那是一种有别于声色犬马之外的鼎沸人生。 那座新开的酒肆,就坐落在这样的环境里,听说是个郡王开的酒楼,铺面不大,没有大堂,只在门口摆了几张桌椅,上面搭建了入乡随俗的油布顶棚,十个铜板一海碗,还有贵一些的,但大多也就是十五、二十个铜板就能买到了。 很接地气。 大多时候,郡王殿下是不在的,鲜少运气好的时候,也能看到他,穿着青色长衫,身无长物,看起来和他们这些劳苦辛作了一日的百姓没什么区别,除了……身上的的味道不大相同。倒是意外地亲民好说话,笑起来的时候大抵因为身子有些虚,看起来带着几分有气无力,但腼腼腆腆的格外好说话,为了几个铜板同他还还价也是愿意的。 比掌柜还好说话。 是以,这个在朝中并不受待见、在民间也等同虚设的郡王殿下这阵子倒是很得民心,这家酒肆的生意也意外的红火,一直到这个时辰,客人也是络绎不绝。没有大堂,大家都站在门口,一张桌椅前往往围了两三圈的人,都是邻居街坊互相认识,说着家长里短的事情,并不比隔壁划拳斗酒的安静。 窗轩半掩的二楼,李晏先端着茶盏站在窗前,低着眉眼看下面乐呵呵的百姓们,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与失态,他低头抿了口茶,正欲开口说话,就听脚步声噔噔噔传来,并不叩门,也不问安,那个穿着黑衣的小个子少年匆匆而来,走到桌前,递过一片金叶子,然后后退一步,低眉顺眼站着。 屋子里没有点蜡烛,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半掩的窗户之外进来的月色,朦胧黯淡,屋里的陈设也只依稀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桌前那人伸手接了那金叶子,举到面前端详片刻,突然“桀桀”地笑着,笑声嘶哑难听,他笑了笑,将金叶子递了回去,才道,“看来,遇到麻烦了呢……” 嘶哑的音,拖着迟缓的调儿,更像是一种幸灾乐祸。 李晏先转身看去,心下发颤,面上却半分不显,只拱了拱手,“先生若是有要紧事,请自便。” 黑袍颔首起身,并不行礼,背着手从容离开,倒是那从金叶子过来的少年,离开前冲着李晏先行了礼,才小跑着追了过去。李晏先端着茶杯看向楼下,此处正对酒肆的大门,可他等了一会儿,也仍然没有等到黑袍人的身影。 这黑袍人自称姓林,李晏先称呼他为“先生”。 先生是月余之前找到的自己,他带来了一坛杏花酿,他说他想同自己共同经营一家酒肆,只因他容色缺憾无法出面,而自己这边,怕是连当个闲散富贵王爷都艰难,于是一拍即合,便这般开着了。 先生博闻强识,平素说话言语间,总能不经意地听到一些发人深省的内容,醍醐灌顶。先生很少说起自己,李晏先便也很少问起,只一次瞧见过那张脸,所有的疑问便也开不了口了。 那一定是一段格外残忍的过去。 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客人,外面,大雨如注,而风雷如怒,即便这样的天气,老百姓们仍然坚持端着海碗,颇为豪气地一碗又一碗地灌着飘进了雨点子的酒水。 一闹、一静,一酒、一茶,一豪情、一冷冽。 一窗之隔,仿若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低头抿了一口茶水,茶凉了,泛着苦涩的味道。因着身子的原因,他并不饮酒,平素便喜这么一口茶。那人却喜欢酒,喜欢杏花酿,她说燕京城的酒都不好喝,烈性有余,而余韵短促……她说的杏花酿,李晏先记住了,却没喝过,也不知道先生拿出来的杏花酿,与她钟情的相比,又如何…… 只是,自此,他记住了“杏花酿”,对“杏花”二字,更是格外偏爱一些。 “主子,夜深了……您该回了。”身后,小厮轻声劝道。 自打开了这酒肆,郡王殿下便时常在这里坐着,一坐就是小半日的光景,虽然太医们都说,出门走动走动对郡王的身子有好处,但他们仍然不敢疏忽大意。 “好,就走了……”李晏先低声应道,手中茶盏往身后递了递,小厮双手接过。他看向下面的客人,眉眼染了些许落寞的笑意,“皇亲贵胄,高高在上,多少人艳羡、憧憬,做梦都想跻身其中。可说到底……我们这些人,又何尝不羡慕他们,因为一碗十文钱的酒就能哈哈大笑。” “殿下……”身后小厮愈发躬了身子,“殿下何其尊贵,他们怎配同殿下相提并论。” 这些话,听得多了,便愈发能感受到其中的敷衍来。李晏先扯了扯嘴角,雨水打进窗户,溅在他脸颊上,冷冰冰的触感,他突然觉得有种对牛弹琴的无趣,无声笑了笑,背着手大步离开。 …… 月黑风高夜,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恰是作奸犯科时。 黑袍人林一从李晏先的酒肆匆匆离开,马不停蹄地去了东宫,一直到天色将亮未亮之时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因着沈洛歆的关系,林一其实并不想针对姬家了,姬无盐说到底,就是个商贾之女,一个女子……在这个时代里能做的实在有限,自然也不可能真的碍了他的道儿。李裕齐这厮就是被左相娇养得没了格局,天天和一个姑娘家斗来斗去的。 这天下若到他的手中,大抵也要完。 云州姬家?倒是有所耳闻,听说在江南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世家豪门,但即便如此,也就是商贾之家,想要将手伸到朝廷里,怕是艰难。不如卖个面子给沈洛歆…… 第482章 我要她死! 翌日一早,雨势未歇。 昨晚陈一诺从东市回来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便歇下了,一早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都有些头重脚轻。 辗转反侧大半夜,仍然没有想到可以弥补的法子,最后顶着两个青黑青黑的大眼泡去了太医院。他去的时候,太医院里只有陈太医和一个年轻的小厮在,他找陈太医吃了早膳,找了个没人的犄角旮旯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他不好同随行的本家人说,这燕京城里又没有一个熟识到足以说心事的,想来想去,只好同陈太医。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来,上官楚来燕京城,按照他那张过于出众的脸,被认出来是迟早的事情。但他并未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可见不是早有对策,就是并不在意。若是后者,陈一诺就不算误事,若是前者…… 思及此,陈太医还是觉得,这件事至少要同上官楚那边通通气,让他提前做个准备。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陈一诺深以为然,“如此……我这就去一趟姬家,找楚公子和姬姑娘说清楚,若是我还能做出补救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也该好好道个歉才是。” “这样吧……”陈太医想了想又道,“正巧,这两日我整理出来几张方子,想来对陈崧前辈治腿多多少少会有些帮助。我同你一道去,如此,便是姬姑娘有心怪罪,也能看在这些方子的份上,也会留些情分……只是这会儿我还有些事情,午膳后吧,午膳后我去驿馆寻你,咱们一道过去。” “成。”有人结伴,自是最好,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太医在姬家比自己受欢迎多了,陈一诺自然欣然应允,“如此甚好、甚好,那我先回去,这两日忙着没顾得上家辉那边,正好去看看情况。” 说起家辉,两人又寒暄几句,陈一诺才告辞离开,却没有注意到门口猫着身子贴着矮墙转身离开的小厮。 …… 雨水以倾颓之势浇灌大地,昨儿个同样没睡好的李裕齐一直到了早上才堪堪睡着,却也睡不踏实,雨点子打在院子里,也惊了他的梦境,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门口说话声,哑着声音问了句,小厮说是郡主来了。 朝中只有一位郡主,近日被赐了婚。 李裕齐想着尤灵犀过来,大概也就是哭诉这件事,他神思倦怠、心中压着事,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哄这个小郡主,眯着眼随手摆了摆,粗声粗气地,“就说本宫宿醉未起,不见……” 话音刚落,贴着门的女声响起,“太子殿下若是不愿意见灵犀,灵犀自是没什么话说的,转首即走便是……只是,今日一早得了些关于姬家和陈家那位神医的消息,顺便誊抄了几张方子来……若是殿下对此没有兴趣,那灵犀便先行告退了。” 什么方子不方子的,李裕齐不关心,他接待陈家只是为了体现皇室对陈家的礼贤下士热情款待,若是能因此将陈家拉到自己阵营里来,自然是最好。至于陈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他真的没什么兴趣。 只是……姬家。 他按着太阳穴缓缓起身,只觉得眼皮子“突突突”地跳得欢快,半晌,抬了抬手,却又意识到对方看不到,才懒懒出声唤道,“进来吧……” 方子是誊抄的,字迹潦草难看,只能大抵辨认个子丑寅卯来。李裕齐看得眼皮子跳地愈发欢快,只看了一张,便没什么耐心地丢了回去,支着脑袋打眼瞅面容憔悴的尤灵犀,“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处?灵犀……虽然消息出来,本宫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但是你知道的,圣旨都下了,你同陈家的这桩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其中利害,这两日想来你也听了不少了……何况,你当明白,纵然没有陈家,也会有赵家、钱家、孙家……总之,不会是宁家。” 尤灵犀的脸色,瞬间漆黑如墨。 而李裕齐,仿佛没有看到对方黑沉沉的脸色般,只兀自总结着,“灵犀……若是宁修远他愿意娶你,他一早就娶了,何必任你蹉跎至此?何必等到她姬无盐姗姗来迟?灵犀,他只是不喜欢你……不管有没有姬无盐,他都不会娶你。” 他说,蹉跎。 尤灵犀黑着脸,指尖死死抠着椅子扶手,挤着僵硬的笑容接过下人颤颤巍巍递过来的茶杯,眼神扫过去,对方身子都打颤。她咬着后牙槽收回视线,搁下茶杯,捡起一旁散乱的药方,一张一张理整齐,她理地很慢,等她理完,脸上表情已经恢复如初。 尤灵犀这才抬眼看向李裕齐,“殿下误会了。我不是为了和陈家的婚事来的,也不是为了他宁修远来的……我是为了帮助殿下出谋划策来的。” 李裕齐这才强撑着昏沉沉的脑袋坐直了,“为我?” “嗯。就是为你……”灵犀将那几张药方搁在桌角,敛了眉眼温声说道,“虽然灵犀不清楚其中缘由,但殿下数次与灵犀合作,灵犀自认也不是蠢笨之人,殿下想要杀姬无盐之心……昭然若揭。” 最后几个字,咬在唇齿之间,带着并不明显的狠辣。 李裕齐支在扶手上的手缓缓搁下。 尤灵犀很少一口一个“殿下”地叫他,还是这样近乎于严肃的表情,她总喜欢带着几分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讨巧卖乖,看起来没有半分攻击性。像今日这般半分伪装都没有的样子,也是少见。 李裕齐慢慢倾身,嘴角微勾,兴味盎然,“那你呢……你想要从中得到些什么?或者说,灵犀……你想要本宫,为你做些什么?” 拒婚?他这般猜测,寻思着抗旨拒婚行不通……但让那位卧床不起的陈家辉一命呜呼的法子,倒是有不少,兴许还能…… 正兀自寻思着,就听那姑娘用着一种近乎于咬碎一口银牙的力道一字一句说道,“我要她……死!” 第483章 财大气粗 李裕齐一愣。 此刻的尤灵犀,面部线条因着用力,看起来有种僵硬的陌生感,甚至还带着几分狰狞。她的愤怒与怨恨已无半分遮掩,就这么大刺刺地摊在那里,让人震惊。姑娘之间的嫉妒,当真能让人如此面目全非到这个地步? 但转念一想,李裕齐便也觉得没那么意外了,皇室的血脉,怎么可能生得出真正的小白兔……说到底,不过是在一群载歌载舞的魑魅魍魉里,选择了最适合生存的人皮面具罢了。 “那你想怎么做?”李裕齐缓缓靠向椅背,之前游离混沌的状态消散无痕,勾着嘴角,兴味盎然地问她,“说说看……” 他想看看,这样一个像是和恶魔做了交易的女人,到底能狠辣到什么地步。 他很期待。 尤灵犀点点手边那沓方子,“我安排在太医院的小厮只说这些是陈太医准备交给姬家的药方,至于用不用、用哪一张,真的不好说。我便给府上的大夫看过了,大夫说这些都是治疗寒疾的方子,治疗寒疾,不管用这里面哪一张方子,都要用到一味常见的药材,羌活。” 说着,她顿了顿,端起手边茶杯抿了一口,温度刚刚好。她优雅从容搁下茶盏,甚至温柔地笑了笑,“咱们将城中羌活哄抢一空,我就不信按着她的脑子会想不到其中必有蹊跷。姬无盐这人……最是虚情假意,对她手底下的那些人更是如此,什么没规矩、没架子,什么亲如一家人……我倒要看看,她会不会为了她的这群家人,在明知有鬼的情况下,还以身犯险。” 若是自己,大抵是不会的。李裕齐想,但若是姬无盐……还真不好说。 这个女子,身上总有些常人理解不了的东西,尤灵犀理解不了,自己也理解不了,那些东西,就像是深秋清晨的浓雾,将姬无盐虚虚实实地遮了起来,你觉得她实实在在得就在那里,就在那个触手可及的位置,但下一瞬,你会发现她一直都远远的,待在你够不着的地方。 不得不说,这样的女子,的确会激发起男人的征服欲,尤灵犀……输得不冤。 李裕齐换了个方向靠着,心下大抵已经猜到了尤灵犀的计划,心下却不甚赞同,“你这个计划,太过于冒险……就算咱们将城里的药材全都买走,指不定人家自己家里备着呢,你别忘了,那位陈老……是惊动了整个陈家的神医,神医身边没点儿常见的药材,你信?好吧……就算姬家没有,那宁国公府呢,白家呢?甚至……宫里呢?”姬无盐已然不是她初来乍到时的样子了……小小一个羌活,难不倒姬无盐的。 何况,一个夜闯东宫而几乎全身而退的女人……仓促的毫无准备的设伏,只会打草惊蛇。 不过,此举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李裕齐招招手,冲着那沓药方,“给我看看。” …… 午膳时分,雨愈发地大了。 陈一诺给陈家辉看过了情况之后,就在自己屋子里等陈太医,午膳都没顾得上用,只吃了两块陈家人上街买回来的点心,干巴巴的,就着茶水囫囵着咽了。心中有事,便也没尝出来到底是个什么味儿。 一直等到午时,也没见人。 陈一诺有些坐不住了,撑了把油纸伞去门口候着,等了大约半柱香,大雨里急匆匆跑来个小太监,穿着蓑衣,仍然满头满脸的雨水,眼睛都睁不开,扯着嗓子远远地就冲着陈一诺打招呼,陈一诺心下一紧,知道事情怕是被耽搁了。 果然,说是大雨路滑,陈太医出宫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这会儿脚踝都肿得跟馒头似的,今日显然是下不了地了,于是派了个小太监来致歉,说是今日只能让陈公子自个儿去姬家了。 陈一诺看看这天色,多少有些不大适合登门造访,心下又不放心陈太医,想了想,便请小太监稍待片刻,容他拿个药箱,然后一道去陈太医那处看看。 而与此同时,白家的大门口,迎来了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个年轻人,撑着墨色的油纸伞,转身从车上又迎下一个姑娘,两人提着下摆款步跨上台阶。 移开油纸伞,门房小厮认出那姑娘,低头行礼,“姬姑娘。” 这位是老夫人和少爷的座上宾,交代了不必拦着,直接请进府就是,遂又道,“这风大雨急的,难为姑娘还记挂着老夫人……只是不知这位是……”说着,抬眼看去,便是一惊,好漂亮的一张脸! “这位是家兄。”姬无盐介绍道,“前两日递过拜帖的……来拜访老夫人。老夫人可在?” “在呢在呢,小的这就带姑娘公子进去。”转身准备引路,就见后面又来一辆马车,脚步微微一顿,就见车夫纵身跳下,冲着这边格外熟稔地招手,“来几个人,搬东西!” 另一个小厮跑过去了,探头一看,微微一愣,也朝着门口喊,“再去叫几个人,东西有些多!” …… 到了最后,连管家都惊动了,半数人搬东西,半数人撑伞打油布,白家门口忙活得热火朝天。门房小厮见识到了当差以来,最多的一次拜礼——整整一马车。 白老夫人接到通报,已经在院子门口候着了,左等右等的,人未至,声先到,在滂沱的大雨里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晰,只觉得像是吆喝口号声。白老夫人蹙着眉头,正准备吩咐嬷嬷去看看,就见小丫鬟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老、老夫人……人、人来了……还、还……” “好好说话,这跟见鬼了的样子,成何体统。”嬷嬷训斥,“好好说!” “是、是……是姬姑娘来了,带了好多礼,好多好多……” 后面的话,老夫人没听清,她的耳朵里只剩下了三个字——姬姑娘。若是记得没错,今日明明是上官家的孩子递了拜帖来拜访的日子才是,怎地……怎地…… 第484章 姬家没有姓姬的旁支啊 礼,整整齐齐码在厅堂里,大大小小许多盒子匣子,错落有序。 纵然如何小心呵护,但雨势太大,难免还是被打湿了一部分,这些雨水在青石砖的地面上汇成一小滩一小滩的水渍。 老夫人坐在上座,双手紧紧攥着,指尖无意识掐着自己的虎口,盯着姬无盐嘴唇都哆嗦,“丫头……你……” 姬姓本非大姓。 即便初见之时也震撼于这丫头眼底和那人相似的神色,但也只是因此多了几分喜欢,起了几分相护之心,但更多的,却是没有了。 也不敢有。 希望愈大失望愈大的道理,她明白。何况,纵然相似,但要细究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那人如烈火粲然,恣意洒脱,这个年轻的小丫头却似无影的风,潇洒里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清冷,更深沉些,也更藏事些……瞧,她竟藏着这样的秘密。 “是……老夫人。”姬无盐半起了身子,微微屈膝行礼,“小女出自云州姬家,乃是姬家旁支。之前有所隐瞒,实属无奈,还望老夫人莫要怪罪。” 说完,又是一礼。 白老夫人没说话,虎口掐地一阵阵地刺痛,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让她保持这般端坐在椅子上不露半点异样来。小姑娘大概也不清楚自己这边对姬家的事情到底了解到什么地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姬家,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老部族,早年盘踞塞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庞然大物。女子当家,圣女之尊,独揽大权。族中规矩严苛,“姬”之一姓,对这个古老部族来说,是一种权利的象征,纵然姬家百年,族人众多,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能用“姬”为姓氏,那是荣耀,亦是责任,旁支血脉断断没有这样的尊荣。 这小姑娘的身份……昭然若揭。 白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她眼角朱砂一点,看着这副并不是格外出彩的长相,心下隐有猜测。因着这猜测,愈发心疼到抽搐,这么大个孩子,背井离乡来到举目无亲的燕京城,到底得有多么艰难无助?偏偏,她只字不提,即便自己多次示好,遇事也从不向白家求助…… 死丫头…… “老夫人……” 身后嬷嬷出声提醒,白老夫人抓着虎口的指尖猛地一颤,清醒过来,仔仔细细将姬无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才笑着摆摆手,让坐了,不露声色地嗔怪,“之前还是祖母、祖母地唤我,这才多久没见,便生疏了不是?”眼底笑意做不得假,满目的慈爱。原就觉得同这姑娘甚是投缘,如今便愈发地喜欢到了心坎里。 “祖母……”她唤,微微抿着嘴,似有几分委屈,像一直被冷落的猫儿,“原想着之前对您多有隐瞒,如今您定要恼我……才不敢继续唤您祖母的。” “恼?自然是恼的!”老夫人虎着脸,“若不是这小子来拜访我,你还想着瞒我这老婆子到何时去?我不仅恼你,我还要恼你、那老不修的,教出来的什么后辈,当真是过门而不入!”到底是将到了嘴边的“你外祖母”给咽了回去,这丫头藏着掖着的身份,自己若是这般骤然捅破,大家都尴尬,届时解释起来也是麻烦,罢了,罢了,权当不知吧。 这般想着,才转首去问上官楚,“这些年,听说你生意做得不错,家中可还好?” “回老夫人,家中一切都好,只是临行前,外祖母托我捎了封信给您,说……一切安好,只是想念。”说着,起身双手递了过去。 嬷嬷一步跨出去接信,被老夫人拦了。 半起了身子,伸出去的手都是哆嗦的,颤颤巍巍带着年迈的痕迹,又有青春少艾的羞怯和忐忑。迟疑片刻,到底是攥了那信封在手中,却并非打开,只低着头颤抖着指尖细细摩挲,虎口处,还有方才掐痕的印记。 “只是想念……话说得好听,想念也未曾见她常常给我写信……一把年纪了,还是这样,惯会说些好听的话唬人。”言语之间带着嫌弃,动作却认真,细细摩挲过后,小心翼翼地搁进了怀里,似乎还有些不放心,还拍了拍胸口,眼底带笑,眼角褶皱渐深。 半晌,轻声喃喃,“这老家伙……” “早年,我和你外祖母……也是一起骑过烈马、拉过大弓的人,如今……都老啦,连走路都要拄着拐杖。她大概比我好些,她的身子骨素来都比我好些。我这出入呀,都得人扶着……”白老夫人喃喃,这才看向厅堂里大大小小的匣子上,“你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做生意赚来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何况上官家如今都在江南不享庙堂俸禄,一家子吃喝都得靠这些营生……你说你来一趟,这一车的礼,我这老婆子如何能收?拿回去拿回去!” “不值几个钱……都是些江南的特产,还有云州的丝绸制品、茶叶,在当地都很便宜的。”长辈跟前,上官楚敛了一身恣意霸道,温和乖顺的像是邻家大男孩儿,压根想象不到之前他轻描淡写让人暴打陈家辉的样子。他搁下手中茶盏,又道,“这些都是外祖母让人准备的,她知道晚辈要来,心心念念了许久,都是按着您年轻时候的喜好挑的,一边挑,又一边担心您如今喜好变了……” “若是如今晚辈再拿回去,外祖母晓得了,可不得自责?”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让拿回去就没道理了。老姊妹之间,已经很多年没见了,原想着上官大婚,能见上一面,结果听说她很是不满上官家娶走了她的继承人,老死不相往来,是以,没见着。后来倒是想着去江南,可临出发了,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年岁涨了,地位涨了,身不由己的时候便多了。 如此一晃,大半辈子过去了。 这次,该是能够见面了吧……若是这丫头和宁家的婚事真的能成,这老家伙总要到场才是。 第485章 木子药铺 收了礼,留了饭,又拉着说了一会儿话,喝了盏茶,白老夫人才目送着两个孩子离开。 她想着送到大门口,可这风大雨疾的,两人如何都不让,加之嬷嬷也担心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她便也不给小辈添麻烦了,只送到了门口。 回来时,小丫鬟们对着几乎占满了半个厅堂的礼束手无策,满面愁容。 箱子一一打开,老夫人顿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见鬼的不值钱,见鬼的江南特产……色泽莹润的玉如意,丝滑沁凉的冰蚕锦,一些材质少见的机巧玩意儿,还有一些一下子看不出成色但却一个一个玉制小罐子装着的茶叶…… 市面上的茶叶大多都是油纸包成圆饼状,偏偏这个……若非名茶,那岂不是买椟还珠?嬷嬷在身后看得眼睛发直,讷讷地张了几次嘴巴,仍不知如何反应才能显得比较“见过世面”,半晌,她才讷讷开口感叹道,“都说这姬家掌握江南半数财富,富可敌国……果然阔绰。” 老夫人摇摇头,失笑,“这里头,大抵也就是这些个技巧玩意儿是她给我准备的。这出手真正阔绰的,是阿楚那小子……听说这些年他生意做得大,看起来的确如此。” 早年不懂茶,喝茶如牛饮,那老家伙每次都笑话,说是再好的茶叶也是浪费,所以这些一看就极名贵的茶叶定然不可能是那家伙准备的。还有这些个锦缎玉器字画,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大抵都已经看淡了。 倒是上官家,都说得罪皇权逃离燕京屈居江南,如今看来,江南财富半数在姬家,三分在上官,形势如何当真不好说。 只是……她轻轻叹了口气,让人将一屋子的箱子盖好,悉数登记在册,然后搬去自己的小库房妥善存放着。礼太重,她不好收,待那丫头出嫁的时候,再添一些一道送去当个嫁妆里的添头吧。 …… 回到府里,就看到寂风搬了小桌子在廊下一笔一划地练字,认认真真的样子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明明挺聪明机灵的一个孩子,学什么都快,偏偏在练字一途上,半点进步都没有。姬无盐弯腰去看,正准备进行一下最后的挽救,寂风倒是先开了口,“姑娘,方才沈姐姐来了,说是寻你,瞧着挺着急呢。” 沈洛歆?姬无盐当下也不看那些鬼画符了,“可知何事?” 寂风摇摇头,咬着笔杆子眉头皱了好半晌,才道,“好像是说什么‘抢活’……说是给陈爷爷治腿的,说许多家铺子竟然都没了,明明是寻常的药材……” 寻常药材……治腿的…… 心下一紧,当下抄起一旁还在滴水的油纸伞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寂风,“雨大,要写字去屋里写。” 寂风颔首应好,乖巧极了,当着自己搬着那张对他来说有些吃力的案几一步一步挪到了屋里,只是咬着笔杆子却是一个字都没写,姑娘临走前的神情……像是有大事要发生。陈爷爷的腿许多年了,在庄子上的时候就时常犯病,是以这次他说要治腿,这阵子大家伙儿都很是关注,便是寂风都每日过去嘘寒问暖一番,这会儿听说出了问题,自然也是着急的,只是他再如何聪明却到底年幼,咬着笔杆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抬眼间正瞅见岑砚过来,当下手中狼毫笔一丢跑了出去,“岑砚哥哥,陪我去个地方!” 纵然到了火急火燎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不能自己一个人上街的叮嘱。 寂风说得模棱两可的,姬无盐去了陈老的院子问了才知道,许多家铺子都没有了的药材是“羌活”,很是常见的玩意儿,是以陈老平日从不多备。今日是沈洛歆去买的,跑了几家铺子,都说没了,恰好昨儿个兜售一空。再问却是一概不知。 大抵是有个老掌柜,瞧着小姑娘浑身湿哒哒的也不容易,才算是透露了一点口风,说如今燕京城里,羌活这东西只有一家药铺有,木子药铺。 沈洛歆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姜汤,吹了吹,一口气喝完,又继续擦她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擦一边又道,“那木子药铺我还没去问,只问了路远远看了眼,不大的铺子,垂着帘子,瞧不见里面,但我总觉得这件事实在蹊跷,想着回来同你们商量一下再去……木子、木子,可不就是李字嘛!我听说尤灵犀前两日在你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兴许,又是她在背后搞鬼。若真是如此……” 若真是如此,那家木子药铺里定有埋伏。 陈老明显已经替这俩姑娘打起了退堂鼓,“我这腿也不急在这一两日,过几日再看看,兴许这些断货的铺子有到货的了。丫头,真不急,这些年都熬过来了,便是回了江南再治也成。” 姬无盐摇摇头,一张脸上半分表情也无,“战书既下,陷阱已设,便是我今次避开,他们也定有后手。虽不知道到底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但显然……只靠躲是躲不掉的。”她没有说的是,木子、木子,木子为李,沈洛歆只想到了尤灵犀,却不知道皇室里还有一个人对他们虎视眈眈——李裕齐。 若真的是李裕齐的话,他既设了这样的局等君入瓮,那么这段时间整个燕京城的药铺都不会有新的羌活到货的。 堂堂太子,背靠左相,他……办得到,大抵李家这些子嗣里,也只有他办得到了。 “那咱们就不治了!”陈老一锤定音。 却没有人听。 沈洛歆擦完头发搁下手中的布巾,迟疑问道,“必须要用这个?没有替代品?” 陈老沉默着摇摇头,正要重申说不治,却被尤灵犀抢了话,“左右就是个寻常玩意儿,要不,咱们出城去买?她总不能将附近城镇的羌活都控制了吧?就算她是郡主,却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利……晚膳前,我带着岑砚偷偷出城去,我就不信了,今日买不到羌活!” 第486章 理由要说给愿意听的人 没有用的。 姬无盐站在窗前,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色,看着从视线所不及的高处倾盆而下的大雨,摇头,“城中既然都已经准备妥当,城外不可能没有安排……兴许,出城才是最危险的选择。” 陈老急得直跺脚,“都说了,不治了,不治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何必临到一只脚都跨进棺材了,还要去这般折腾?不治了,说了不治就是不治了!”斑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说到激动处,更是手舞足蹈的喘了几口气,才恹恹嘀咕,“真是……还能因为这么一点点小事,受制于人不成?!” 羌活这东西,平素里不起眼,偏偏他绞尽脑汁穷尽一生所学,也找不到避开它的方式。想来,若非如此,对方也不可能用这东西来设如此明显的陷阱。 只是,他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让姑娘为了自己去涉险?自己是来帮助姑娘的,不是来拖后腿的!他咬着后牙槽,狠狠捶着自己的腿,“这副不值钱的身子,不要也罢!不治了!” “可我想要你治。”姬无盐转过身来看着陈老,“一如我所说的,他们不是针对你去的,他们是针对我来的。既如此,忍让规避便是最无用的做法,如今他们用羌活设陷,我避开了,明日他们可能就用你设陷、用寂风、用洛歆,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届时,我还能将脑袋埋进沙地里说不救了吗?” 陈老捶打的腿的动作缓缓停止,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膝盖,若只是他自己,他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一声“不救了”,可若是沈丫头、若是寂风……他不能。 纵然在他心里,谁也不及这丫头重要。 他沉默,半晌,才低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喃喃道,“明日起,多安排一些暗卫……若是危险,不如将寂风先送回江南去,沈丫头若是愿意,也跟着去。到了江南,便是皇帝亲至,也没什么好怕的。总之,今日这个局,你不能去……明知前面危机重重还要以身犯险,那是傻子的行径!” 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 雨势滂沱,窗边的叹息声被雨水掩盖,没有人听见。 她同沈洛歆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之际轻轻摇了摇头,走到陈老面前,蹲下,仰面,对上他的目光,“纵然是傻子,我也会去的。老爷子……我完全可以骗你,说我不去了,如此,安了你的心之后,我再悄悄地去,回头拿到了羌活,我只需找个看起来风平浪静的理由,譬如,宁国公府拿的、白家拿的,兴许……这两家还真有。” 陈老倏地眼色一亮,“对对对!你去……” 话音未落,姬无盐已经摇了摇头,直接将这个方法扼杀在了摇篮里,“我不想逃避了。你应该明白这种心情,我总是低调、懒散,能动口解决的问题一般都不愿意动手。可如今我明白过来,这在江南行得通,在这里……不行。我不动手,他们便觉得我胆小、怯弱,或者说我没有那个实力,能够任由他们拿捏……如此,他们迟早会用你们来对付我……” “可……” 担心的话还在嘴边,姬无盐便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笑着摇摇头,“不单单是为了这件事。兄长既然来了,那么他的身份迟早会被人认出来,届时,纵然我只说我是姬家旁支,也少不了风风雨雨……倒不如借此机会震慑一下能力有所不及却整日里上蹿下跳的那些人,也算为了日后寻个清净。” 明明不是这样的……陈老心里明白,这丫头这样说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没有负罪内疚感,但他也知道,这丫头决定的事情,鲜少有人能改变她的想法。 跟老夫人一般的固执。 半晌,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是松开了,他轻轻拍了拍姬无盐过来的路上被雨水打湿的肩膀,轻叹,“你总有理由……” “是啊,我总有理由。”姬无盐眉眼微敛,温柔轻笑,“再多理由,也总要你们愿意听,才有用呀。若非如此,尤灵犀、李裕齐为什么从来听不到我的理由?” 她眉目舒展,眼角朱砂一点,看起来乖巧间带着几分入骨的邪恣,偏偏撒娇起来又带着江南女儿才有的软糯,让人整颗心都柔软,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宝贝捧到她面前。 “你呀……”陈老点点她的鼻尖,却又收了笑意,严肃叮嘱,“万事都要小心,多带些人手,若是远远瞧着不对劲,就不要进去了……咱们不急这一时半刻,也莫要争强好胜。” “好。”姬无盐无一不从,答应地从善如流,“晓得了……一定全须全尾地回来,头发丝儿都不会掉一根。要不,您先数数,数完了我再出门,等回来,您再数数,若是少了,我任凭您责罚?” 这混不吝的泼皮样……瞧瞧说的是人话?陈老一巴掌拍上她凑过来的脑袋,失笑摇头,心底却也清楚,自己的劝慰大抵没什么用处,这小丫头平素里看着温和不争不抢的,可若是真被惹毛了,不死不休都是轻的。 心里明白,可还是忍不住,又絮絮叨叨叮嘱了一番。 姬无盐格外耐心地一一应着,才起身往外走。 沈洛歆拿了油纸伞跟上,走出院子才问她,“你……你觉得不是尤灵犀,是东宫?” 姬无盐没瞒她,点点头,“兴许,是尤灵犀和李裕齐一道出的主意……只是不知他们从何处得到的消息,总要查一查才是。” 大雨哗啦啦地打在雨伞上,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下了下雨的声音,沈洛歆没跟着继续走,只缓缓站住,“我想着同你一道去,有些不放心。但是我也知道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去了也帮不上忙,兴许还得拖后腿……你自个儿小心些,家里……我想办法帮你查一查是不是谁走漏了风声。” “好。”姬无盐点点头,又叮嘱,“先去洗个热水澡,奔波大半日……辛苦了。” 第487章 虚掩的门帘 客套的话不必多说,姬无盐交代完,便出了门。 她没有坐马车,从马厩里取了一匹快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色,在风大雨疾的天地间奔驰,像一道亮色的闪电在燕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一闪而过。 木子药材铺坐落在东市,街尾一间不大、很不起眼的铺子,挂着木制的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木子”二字看起来像是用刀刻出来的。平素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看铺子,据说早些年是做赤脚医生的,会些头疼脑热的病症,但也仅限于此,后来远房亲戚体恤他这些年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便留着他在这铺子里抓抓药了。 还有个小童,年岁不大,十来岁开外的模样,人很机灵,就是有些贪玩马虎。 这一老一小,吃住都在药铺里,俨然相依为命的祖孙俩,邻里街坊有时候看不过去,会做好了饭菜招呼着他们一块儿吃,祖孙俩倒也记恩,但凡大家伙儿有个头疼脑热的去抓药,能不收银子就不收,实在不好不收的,便少收些。 这些都是姬无盐在一旁歇脚的时候打听出来的,说话的是个憨厚的大娘,一边就着围裙擦手,一边笑呵呵地招呼姬无盐在自家铺子屋檐下坐了,继续寒暄,“这天气……怕又是一整日的雨。今年这天气是真鬼,往年都不这样的……姑娘是,家里人病了?”说完,目光落在门口树底下那匹白马上,眸色倏地一亮,好俊俏的马儿…… 姬无盐由着她打量,一边吃着茶水一边点头应道,“嗯,昨儿个淋了雨,有些风寒,倒是不急。我过来的时候瞧着这药铺似是未曾开门,便想着来此喝口茶歇歇脚,正好也等等看……这雨着实大,大娘可知晓附近哪里还有其他的药铺?” 大娘打量完那匹通体雪白的白马,闻言又掉头回来打量姬无盐,骑马的姑娘本就少见,这会儿听她这么问,心下已经“了然”,笑问,“外乡人吧?来城里没两日呢吧?” 对面姑娘似是不大好意思般挠挠头,“这么明显?” “不甚明显。只是瞧着你对附近甚是陌生,才出言相问。”那大娘挺热情,听闻对方家中有人风寒,连连哀叹这风雨着实讨人厌,“这条街除了这家木子药铺,再要就要往街市中间去了,你的马进不去,这走得走上许久才能到,姑娘还是在我这稍待片刻,这掌柜平素里从无懈怠,大抵是有事儿耽搁了。” 姬无盐点点头,支着下颌看着药材铺的方向,嘴角情绪未明,半晌,问大娘,“那掌柜如何称呼?” “姓李,咱们都叫他老李头。” “李……”姬无盐端着茶盏抿着,茶水冲泡得淡了,涩味明显,她只抿着,含在口中一小口,半晌才咽下去,轻笑,道,“倒是个贵姓。” “可不!”那大娘不疑有他,豪爽地摆摆手,“同姓不同命嘛!要添茶吗?姑娘第一次来,今日添茶便不不算你钱了,权当交个朋友……就是那书生口中的,忘年交!”说完,哈哈大笑。 倒是个有趣的大娘。 姬无盐搁了茶杯,目色温软地摇摇头,“承蒙您看得起,待过几日再来光顾。今日却是不行了……我去那药铺看看,若是还没开门,便是麻烦,也得过去一趟了,家里人等着用药呢。”说完,起身,微微颔首,才步履从容地撑着油纸伞迈入重重雨幕之中。 那大娘站在屋檐下看着,靠着门框抱着胳膊,半晌,啧啧称赞,“这姑娘长相一般般,气质是真好。” …… 木子药铺一直都开着,只是重重门帘遮了虚掩的门,在外头竖着一块字迹歪歪扭扭的小木牌,昭示着掌柜只是离开一会儿,那略显敷衍的字迹和药铺门头的字迹如出一辙。姬无盐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上前叩门。 大雨滂沱,天地间都是哗啦啦的雨水声,许多细微处的动静更容易被掩盖。譬如,伏击。 姬无盐微微仰面朝天,闭着眼站了一会儿,才上前一步,伸手,指尖堪堪触及门帘,身后脚步声传来,随后说话声便起了,“啊哟!对不住对不住,还以为这天气没什么客人呢,才走开一会儿,客人,久等了吧?” 姬无盐侧目看去,身后过来的老人,微微佝偻着身子,穿着蓑衣,脖子都缩着,看起来身形比陈老还要矮小一些。他腕间挂着一只菜篮子,篮子里搁着一把青菜,见姬无盐看着他的菜篮子,他随手翻了翻,解释道,“趁着下雨去买了些菜……家里头人病了?” 姬无盐跟在他身后,闻言点点头,“淋了雨,染了风寒。” “也是……这天气,若非必要,想来也不会来我这药材铺子串门才是。”掌柜上前撩了帘子,才站在里头笑呵呵地招呼着,“姑娘,进来吧。莫要站在外面淋雨了,届时,家里人好了,你又淋病了……快进来快进来。方子带了吗,还是要老朽给你开方子?” 姬无盐没进去,她收了伞搁在门槛外头,站在屋檐下,抖落一身的水珠,笑笑,“无妨的,我下摆湿了,进去还要打湿您的地儿,不合适。就买些羌活,之前去了好几家药铺,都说没有……你家有吗?”一脸从容,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不设防。 正弯腰搁下菜篮子的掌柜倏地一顿,缓缓看过来。 门半开着,这姑娘一手还撩着帘子,眼角带着几分打扰了的歉意,笑起来温温和和的。 他自然知道这姑娘是谁,主子今日这番谋划,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姑娘。从她骑着马踏进东市街口的时候,他就在对面的茶楼上面盯着了,看着她吃茶,看着她走到门口站了很久,看着她准备伸手推门,这姑娘看起来格外谨慎的样子。 怎么这会儿……莽莽撞撞地打开了天窗? 是有恃无恐,还是……当真不明白? 第488章 木子药铺的杀戮 前后矛盾的模样,让人忌惮。 屋子里光线黯淡,没有窗户,屋子里都是暗色的柜子,唯一的光源就只有这扇半开的木门,掌柜侧目看来的样子,豆大的眼珠子静静打量人的时候,半分表情都没有,有种渗人的死寂感。 姬无盐由着他打量,落落大方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只是家里有人染了风寒过来买药一般,甚至还催了催,“有吗?羌活。” 实在看不出深浅来。 掌柜缓缓收回目光,搁下腕间的篮子之后又拨了拨篮子里的菜叶子,码整齐了,才低声说道,“有……我找找看。” 方才还热情招呼着姬无盐进去的老掌柜,此刻就像是换了个芯子似的,沉默、木讷,还有些迟钝,说完语速都慢了不少。他转身抽了好几个抽屉,看了看,又一一放回去,背对着外面也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姬无盐似是等得不耐烦了,一步跨进门槛,却也没有再往前走,只甩了甩一直挡着帘子的那只手,轻声问道,“也没有吗?我方才找了好几家药铺,都说没有……但大夫又说,这是寻常药材,这燕京城里怎么会连寻常药材都断货呢?” “嗯……”背对着外面的老掌柜还在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找,一边找,一边语焉不详地应付着,“的确是这样,我、老朽也不大清楚……” 他仍穿着蓑衣,左顾右盼间,蓑衣在柜台上来回地扫,打湿了一整片台子,他却仿若未觉,只愈发低了身子,去够下面的抽屉,但似乎仍然无果,头也不回地嘀咕着,“你进来些,莫要挡着外头的光线,屋里太暗了……年纪大了,瞧不见。” 姬无盐背着手,没动,只问他,“像你在这药铺里当了这些年的差,哪个格子里放着什么药材,不应该闭着眼就能拿的到吗?” 言语温和间,没有半分攻击性,就像是因为实在不谙世事倒显得有些过于耿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孩童。 对方动作轻轻一缓,慢吞吞地侧目看来,眼神木然,却没有老年人的那种浑浊,眼白很白,瞳孔不大,定定看着你的样子,愈发渗人。 他盯着姬无盐盯了好一会儿,才又转回身去,慢吞吞地说道,“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好。这药材平日里也没什么来买,虽然常见,却并不常用……”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倏地一怔,身形就这么僵硬在那了。 姬无盐低头笑了笑,慢条斯理说着,“方才来得早,见您出门未归门却虚掩着,想着若是贸然推门而入,难免有些不大礼貌。便在附近找了个茶馆子坐了坐,同那位大娘说了会儿话,闲聊时自然说起您,她说您干了大半辈子的赤脚医生,不说旁的,邻里街坊那些头疼脑热的毛病自是不在话下……” 老人豆大的瞳孔倏地一紧。 姬无盐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其中若有似无的杀气和危机,她仍背着手歪着脑袋故作轻松般温温柔柔地笑着,带着几分自鸣得意,“我说家人染了风寒,是以要买些羌活……那你为何没有告诉我,此药并未对症呢?” “年纪大了……耳背。”老人缓缓敲了敲佝偻许久的脊背,只是他身形矮小,手臂似乎也短些,敲着也只敲到了腰侧。他没什么脾气,被姬无盐这样针对也没有火气,更没有将她当作闹事的赶出去,只“呵呵”笑了笑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弯腰去够地上的菜篮子,一边弯,一边慢吞吞地说道,“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戒心倒重……这是担心我这个药铺掌柜连风寒都治不好?不过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没注意听你说什么……” “进来吧,别站门口了……进来喝一口茶,等我将这菜篮子搁好了,再给你开方子……” “着急。”姬无盐淡淡颔首,“家中长辈身体抱恙,做晚辈的自然心急如焚,若非如此……也不必明知道路难行还在这个节骨眼上赶过来。”她看似说这雨天道路难行,偏又似不仅仅是在说这雨天难行。 掌柜想了想,“也是……那这样,你帮我将这个篮子放到后院去吧,出了这后门,往左拐,沿着走廊进屋,随便搁在门口就行,我给你抓药。” 姬无盐点点头,终于是松开了背在身后的手,走过去拎起地上的菜篮子往后门走去。 掌柜一边敲着侧腰后方,一边往柜台去,无视湿淋淋的桌面,随手取了一只笔,看了看桌面,几张摆放潦草的宣纸都被雨水打湿了,他便伸手去拉一旁的抽屉…… 指尖堪堪够到抽屉的把手,姬无盐已经打开了后门,一脚迈出……刀光已至。 暗色的天地间,大雨滂沱,杀气裹挟着雨水扑面而来,姬无盐早有防备,堪堪侧身,一手提起手中菜篮子,另一手随手一翻,腰间软剑已经出手,银色长龙般直直迎上对方,瞬息之间三回合已过。 风声雨声,刀剑相击声,却有更细微的声音突然破空而来,余光一闪,手中菜篮子已经朝着那边丢了出去,长箭正中菜篮子,漫天粉雾弥漫,姬无盐暗道一声不好,瞬间屏息转身正欲避开退出后院,却不料,身后老人指尖一支狼毫笔已经递出…… 三人围剿,李裕齐当真下了血本。 姬无盐竟还有闲情暗暗摇头,心道李裕齐当真看得起她,今日怕是要见些血了……她不顾空门大开的后辈,只微微侧身避开了要害,屏息直击身前人门面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半开的木门突然被重力撞开,轰然碎裂,满屋子飞舞的碎木片里,一线银光一闪而至,直直没入老人后脖子。 从后脖子进,前脖子出,这个伪装的佝偻脊背瞬间绷直,维持着递出狼毫笔的姿势,睁着豆大的瞳孔在喉咙里诡异的“咯咯”声中,轰然倒地。 一颗鲜红珊瑚珠,一路弹跳着,落在他的身旁,染了血色。 第489章 断裂的珊瑚珠串 闭了眼的人,睁着黑白分明却已经失色的瞳孔,血色从他戴着的人皮面具边缘渗出来。他还活着,意欲用来杀人的狼毫笔紧紧攥着,另一只手用力朝着自己喉咙那边伸去,大抵也是贴了层皮,让他的手看起来像是深冬月夜月色里只剩下嶙峋枝干的枯树。 他努力想要去够自己的喉咙,却到底已经做不到了,血沫从他嘴里大口大口的涌出来,滴落在身边的珊瑚珠上,他死死盯着那珊瑚珠,盯着光影更暗处,似是想要扭头去看自己生命的终结者,却到底是缓缓地耷拉了脑袋。 至死,未曾瞑目。 黑白分明的瞳孔,明明是个少年人,扮老翁扮得漏洞百出。 狂风呼啸而过,大门洞开,帘子被吹地猎猎作响,那人站在门槛之内,背着光,看不清表情,衣袂飞扬间,只看得到身侧的那只手,隐隐颤着。 变故发生地太快,转瞬之间已经尘埃落定,院子里追着过来的杀手眼见着同伴顷刻间没了呼吸,匆匆一瞥没有看清那人是谁,但那身手自己明显不敌,当下已经顾不得质疑姬无盐身边为何会有这样身手的男人,只冲着大雨滂沱的身后嘶声力竭地高声唤道,“撤——” 话音刚落,脖颈处微微一凉,并不明晰,就像是漫天雨水里,更冰凉的一滴触及肌肤,他伸手下意识抹了一把,满手的鲜血淋漓,然后痛感才后知后觉地抵达,目色惊恐看向姬无盐,那少女正神色淡漠地提着银白长剑站在漫天雨幕里,一张巴掌大的脸被雨水打湿,半分血色也无,衬地一双瞳孔漆黑如渊…… 她看着自己,像看一个死物。 前方,矮墙之外的大树上,黑色人影轰然坠落,动静惊到了附近屋檐下躲雨的鸟儿,“桀桀”怪叫着冲上天空,那种叫声仿若死亡的序曲。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那个男人从暗处缓缓走出,烟雨色的天地间,那人一身玄色长袍,袍角猎猎飞舞,一张清隽的容颜仿若天神之色。 宁修远。 竟然是宁修远!都说宁家三爷乃是宁国公老来子,打小捧在掌心里宠着,半点不曾吃过学武的苦……世人都被骗了!那人惊惧万分,只想着赶紧去告诉殿下,告诉左相,告诉所有人,这个表面上半点武功不会的文弱书生,到底藏着什么样的身手! 可他……到底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轰然坠地间,雨水四溅,他看向自己同伴的方向,门槛挡住了视线,只看到一颗血色珊瑚珠,静静躺在脏污的泥水里…… 是了,血色珊瑚珠,是宁三爷从不离身的配饰。 宁三爷……燕京城的这位三爷呀,当真是骗了全天下的人啊! …… 矮墙上,黑色劲装的席安轻轻跃下,身上还背着一把大弓,一手还提溜着个蒙面男人,同样没有了呼吸,像只破布袋一样在地上拖行,背上一支长箭,后背入,前胸出。姬无盐微微一愣,好大的力道…… 正欲开口说话,门外吆喝声起,“何人在此喧哗?!” 声音很是陌生,并非是李裕齐,姬无盐抬眸看向身边宁修远,朝着外头努努嘴,无声询问。宁修远垂着眉眼冷冷看她一眼,抿着嘴没说话,当先出去了。 嘚,生气呢。 姬无盐看向席安,席安耿直,做了个“尤”的口型,一手一个,提溜着院子里的两个人轻轻松松跳墙出去了。姬无盐看着他背上那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弓,轻轻呢喃,“尤封……”当真是李裕齐和尤灵犀联手了呢。 转身入内,脚底踩到了珠子,她俯身一一捡起,从后院一路捡到前厅,十七颗完整的珊瑚珠,还有一颗碎裂在门边。 掌心泥水混着血水,脏污、黏腻,令人不适。十七颗珊瑚珠静静躺在那里,她用帕子一一擦过,才捏着那一把珊瑚珠走到门口。门外数十人,当先正是尤封,听说尤家和宁国公府交好,特别是这位尤大人,同宁家三爷也算是能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关系。即便如此,他仍铁面无私地冷着一张脸,看着破碎的大门,看着地上的横尸,“三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声音冷沉叫着三爷,已带了几分质问。 姬无盐紧了紧手中珊瑚珠,抿着嘴走出大门,“我……” “我杀的。” 宁修远的声音比她更快,他并不看她,至今为止没有一个好脸色给她,却不容置疑地站在她的身前,揽下了所有的事情,“人是我杀的。这贼子乔装打扮,扮成这药铺掌柜的模样已有多日,本官查到此处好言规劝,他却冥顽不灵,于是动了手。” 姬无盐一下子明白过来席安为什么要带走院子里的两具尸体。 李裕齐将她引到此处,看似想要用杀手伏击,实际上他知道自己应该有所防备,刺杀极有可能失败,所以他宁可用三条人命来做被捕的蝉,而让尤封做那只最后的黄雀。不得不说,这次李裕齐当真是比之前更谨慎了,也……更想要她死…… 虽不知道宁修远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但显然,宁修远猜到了这样的布局,所以三言两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这个乔装打扮的少年按一个流寇贼子的罪名。 只是如此的话…… 尤封审视的目光在宁修远和姬无盐两人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半晌,摆摆手,手下随从二话不说,低头进了铺子,四下查探起来,他仍站在那里,戴着斗笠,任由雨水打湿官袍,盯着宁修远的目光像是要将宁修远整个儿戳出一个洞来。半晌,拧眉轻哼,“我倒是从来不知道,三爷还用得一手的好匕首。这功夫,没个三五年,怕是练不出来吧……” 宁修远低头轻笑,“是……闲暇无事可做的时候,随便把玩的。” “随便把玩?”大门破碎,满地的木板木渣木屑,鲜血蜿蜒而来,帘子扬起,纵然只站在门口瞧着,也知道那致命的一击到底有多么精湛! 随便把玩? 鬼信! 第490章 雨中对峙 尤封一手叉腰,冷哼,等着进去查找线索的手下出来。 如今这位东宫的主子,也算年少有为,只是被左相骄纵、事事帮衬之后,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太过于自信了些。 若是以往,尤封如何也不会和东宫合作,尤家是纯臣,只效忠皇帝陛下。 只是,人人都有逆鳞。 灵犀就是他的逆鳞,尤家千娇百宠着养大的姑娘,若非舍不得,也不会留在身边十八年……十八岁的姑娘,在千金小姐之中算是老姑娘了,上门说亲的不是没有,可姑娘家自己不愿意,他们也不想逼她。 尤家又不是养不起,纵然这辈子不嫁,尤家也能保她衣食无忧安乐顺遂。 若是喜欢能强求,他倒是愿意舍了这张老脸强求一下宁修远,偏偏……自己不管如何旁敲侧击,这位年轻的帝师从来都是拒绝地直截了当,半分可能都未曾留下。 也正是因此,他才明白,喜欢……强求不来。 小姑娘一辈子短短几十年,既遂不了她的心意嫁一个如意郎君,倒不如娇养在身边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雨势未歇,狂风席卷着门口的大树呼啦啦地摇曳作响。 天地黑沉沉地压着。 尤封看着一手背在身后从容淡定一如既往的宁修远,看着他湿漉漉的袍子,再看向宁修远身侧的姑娘,身形偏瘦,一身烟雨色的长裙,一张脸上煞白煞白半分血色也无,那双瞳仁便似泼墨般的浓黑,半点光芒都不见,静静看着你的时候总觉得气氛都压着。 那么肃冷的姑娘,眼下却是朱砂一点,成了整个烟雨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这女子……难怪连三爷这样的人物都折了腰。 手下人很快出来了,心腹冲着尤封轻轻摇了摇头,“里面的确是一个少年,带了老翁的人皮面具,需要找几个邻里过来问问是不是之前掌柜的相貌。” “其他呢?”尤封蹙眉,太子明明说安排了三个人…… “只有一个。后院只有些打斗的痕迹,但雨太大了,查不到什么线索……这个少年也只有脖子上那一处致命伤……”说着,那手下也是几不可见地一哆嗦,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直接将那截脖颈子洞穿了,得是什么力道?还有这满屋子的木片、碎木屑,看尸体,没什么打斗痕迹,看现场,就跟制炮坊爆炸了似的…… 雨太大,冲掉了太多痕迹。 便是最初那只设了陷阱放了药物的菜篮子,都已经不知道被冲到了哪里,何况一些血迹?早已混进了泥水之中,融进了土地里。除了凌乱的脚印,什么线索都找不到。 尤封冷着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脸,看着从容不迫的宁修远,半晌,咬了咬后牙槽,“再查。再去找两个邻里过来,认认脸。” 说着,又朝着宁修远微微颔首,“抱歉了,三爷。本官办差,实在不好只听一面之词。毕竟……本官自认同三爷有几分私交,更要避嫌才好,免得替三爷招了污名。” 宁修远点点头,笑容可掬的,“自然。尤大人自便。” 尤封面色微微一僵,曾几何时,他们开始这样称呼对方,三爷,尤大人,曾几何时,他开始自称“本官”,生疏、客套,说是避嫌,却更像是本就不熟。 似乎再也没有了能够坐下来喝杯茶聊聊政事的机会了。 他素来耿直,藏不住心事,自打那道圣旨颁布,整个尤家都似乎变得兵荒马乱,母亲每日里唉声叹气,长公主也是以泪洗面,倒是尤灵犀,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接受了这桩婚事。 但就是因此,他才更加觉得难过、心疼,若非满门责任在肩,他也不想送自己的女儿去那样一个家庭、同那样一个二世祖成亲。他张了张嘴,雨水顺着嘴角流进嘴里,冰冷冷的寡淡,他到底是问了句,“为什么?小女究竟何处冒犯?” 不喜欢便不喜欢了,何必如此……赶尽杀绝。这个问题,他一直想问问宁修远,在他的印象里,宁家这位三爷不该是这样的性子才是。莫不是……被这女子……蛊惑? 他不由得看向姬无盐。 只是宁修远却倏地跨过颁布,挡住了姬无盐,目色讥诮又讽刺,“尤大人……当真不知?今日大人当真是凑巧出现在这里?大理寺什么时候也开始管这种巡街的差事了?” “那、那是因为……”尤封张了张嘴,手下从隔壁带着一男一女过来,他便住了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偏偏,宁修远似是铁了心地步步紧逼,“坠崖、失踪,门口闹事,桩桩件件,尤大人不知?步步退让,未曾息事宁人,反倒得寸进尺,尤大人自认没有疏于管教之过?” 尤封一噎,就见宁修远上前一步,走出屋檐底下,瓢泼大雨瞬间兜头浇下,他却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只微微迷了眼,看着尤封近乎于咄咄逼人,“如今,尤大人如此及时地出现在这里,又是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或者说,促成什么样的结果?” 尤封被近乎于陌生的宁修远惊了一惊,竟是下意识退了一步。 尤封被近乎于陌生的宁修远惊了一惊,竟是下意识退了一步。张了张嘴,近乎于苍白地辩驳道,“哪有什么结果,只是听见异动,正巧路过就过来看看……都是当朝围观者,若是宁大人易地而处,应该也会如此吧?” 宁修远微微颔首,冷凝表情倏地一散,又是那个霁月风光、清隽从容的贵公子宁三爷,“的确如此。看来是误会尤大人了……听着尤大人来质问我为什么,还以为大人因为郡主的婚事对我有些意见,以至于伤了往日和气。” “怎会……”尤封表情僵硬地轻声否认,转头却像身后有些目瞪口呆地手下呵斥道,“还不让人进去看看?杵着做什么,喜欢淋雨呢?!” 语气挺重,带着未消的气。 第491章 为父的心情 那俩手下忙不迭地带着人进屋去了。 两个质朴的老百姓,平日里卖卖早茶,鲜少有与人脸红的时候,见着官差也会本能的瑟缩,这会儿亦步亦趋地走到里面,乍一看那个场面,当下“嗷”地一嗓子就嚎开了,跌跌撞撞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指尖哆嗦地跟筛子似的,“他他他……他、老李头这是怎么了?!” “谁干的?!” 因着恐惧,声线被拉扯得尖锐而短促,一边哆嗦,一边蹬着两条腿往后退,退了两步,撞向身后的官差,一愣,几乎是手脚并用着转身跪下砰砰砰地磕起了头来,“大人、大人,这、这件事跟草民无关,草民、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完,继续砰砰砰的磕头。 地上都是碎木渣,头磕在上面,很快沾了血色。 那官兵不大耐烦地踹了两脚,“起来说话!也没说是你们干的啊,就问问你们,这张脸,当真是老李头的?”就这一刀毙命的手段,也万万不可能是这两个小贩使得出来的。 听到自己没有嫌疑,俩小贩才算安心不少,却也不敢往那处看,只匆匆撇了一眼就拼命点头,“是是是,就是老李头,昨儿个我还同他一道吃饭,喝了一杯呢!就是他,就是他……” 一旁妇人忙不迭颔首,“是是,昨儿就在我们家铺子门口吃的呢!” 尤封看看宁修远,才低着头掀了帘子进来,“当真没认错?” 他声音本就粗狂,加之这些年在大理寺里头同那些恶贯满盈的囚徒打交道,身上自然带着几分悍煞之气,这俩小贩愈发不敢吱声了,只讷讷点头,半晌才小声应道,“是、是……” 尤封心下本就不畅快,见这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当下厉声呵斥,“大声些!” 那男人小贩闭着眼睛扯着嗓子一吆喝,“是……是!大人,这真的是老李头,咱们邻里街坊都认识的,平素里关系也好,坐在一起偶尔喝一盅小酒,说说家常话,怎么可能会认错嘛!这真的就是老李头哇大人!”说完,又是一顿砰砰砰地磕头。 尤封垂着眼看着,目色不明。 方才那句话里头,到底是刺痛了他的某处神经,让他整个人都跟着痛了痛。能坐在一起喝一盅小酒,说说家常话……便是寻常百姓认知中的“关系好”了,若是如此的话,自己同宁修远曾经也是极好的关系了吧……没想到,如今也算是物是人非。 那晚灵犀来找自己,说是要问自己借些人手,自己也没当回事,说家中家丁随便调度便是了,可灵犀却说,府上的家丁不顶事,想要大理寺的人。言语间,神情躲闪。再三盘问之下,支支吾吾说出了这件针对姬无盐的伏击、与暗杀。 咬牙切齿的女儿,陌生到让他有些恍惚,尤封自然不应,这件事往小了说,那不过是个酒肆琴师的生死,但是往大了说,这个琴师和宁国公府、和白家,都有理不清的关系,如今同陈家也牵扯上了,稍有不慎,将酿大祸。他只违心劝着,既劝灵犀,也安慰自己,说陈家也不是什么火坑,何况,陈家总要忌惮尤家一二的,届时,若是待得不习惯了,就回来,陈家还能打上门来不成? 说着说着,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湿了眼。 最终到底是答应了,合作的方式却换了下,出手的人由东宫来安排,而他的人负责“见证”,如此,纵然最后事情闹大,纵然尤家获罪,出于不想被牵连的考虑,东宫也不得不出手捞一捞自己。这是对尤家最有利的方式。 只是当一锤定音的那一刻,他却也清楚的知道,有些东西……回不去了,尤家再也不能单纯地当一个纯臣对夺嫡之事置身事外了,他尤封也永远不可能同宁修远毫无芥蒂地坐在一起喝茶说话了。 只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现场遇到宁修远……更没有想到,宁修远一直都藏了这样一手。 尤封心下烦郁,摆摆手让人将小贩带下去了,顺带着让手底下的人也都出去了,才走到死者跟前,弯着腰查看了对方脖子上的致命伤,又撩开衣襟看了看,摸了摸耳后,触及到人皮面具的边缘,半分意外也没有,收了手缓缓起身,对上宁修远,想了想,沉默。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自然知道这个人是假扮的,太子说,姬无盐武功高强,所以为保万无一失,他安排了三个最得力的手下……如今看来,三个都没了,甚至,为了让宁修远的说辞显得无懈可击,另外两具尸体已经在第一时间被运走。 他环顾四周,今日带来的手下都是查案的好手,尤封便也没有多此一举地往后院去,只微微沉吟,“既是贼寇,三爷为何不上报衙门而要私自追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宁修远含笑颔首,容色清冷衬地笑容都冷,他道,“在朝为官者,纵有刀山火海,不敢惜身。” 官方、客套、疏离,还有些……意有所指。 尤封一噎,脸色便不大好看了,冷冷哼了声,“三爷胆识过人,到底是未曾为人父,不懂一个父亲的心情。若是三爷有个好赖,伤的还是国公爷的心,国公爷一把年纪了……受不得惊吓。往后三爷行事,还是稳妥些的好。” 一样的指桑言槐。 宁修远含笑应是,只当没有听出其中的深意,又道,“话虽如此,但父亲也是朝廷命官,当知为官者的责任和身不由己。” 宁修远的不动声色,尤封终究有所不及,只是大门被破,手下那么多人在外头待着,他到底不好明说,只将矛头对准了姬无盐,“既是三爷剿贼,怎地无盐姑娘也会在这里?莫不是……也是来追贼的?” “是。”姬无盐紧了紧指尖珊瑚珠,后牙槽咯吱作响,脸上半分笑意也无,“路见不平,纵身为一介女子,也当尽绵薄之力。” 第492章 父母之爱子 简直胡扯!尤封恨不得破口大骂,脸上的表情绷地紧紧的,像咬着牙。 姬无盐自然知道,这句话听着就是胡扯。 她也能找个自圆其说的理由,让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无懈可击,至少,让表面上看起来的确如此,也算是给尤封一个两全的面子。 真相如何,在场三人心知肚明,今次若是东宫得手,尤封就是来善后收尸,给这桩发生在暴雨天里的暗杀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交代,谋财、抑或害命,都行,然后通缉令上挂上那么一两个月,疾疾无终而草草结案,或者成为几十年没有一个结果的无头公案。 今次若是东宫失手,尤封就是来拿人的,杀害“无辜百姓”的罪名,怕是如何都要扣在姬无盐的脑袋之上,届时,深陷大理寺诏狱之内,要生要死还不是他尤封说了算,一个弱女子吃不得诏狱之苦,审问过程中稍有不慎就可能没了性命。 当真是两全的谋划。 只是,大抵李裕齐和尤封都没有想到,期间会出现一个宁修远横插一脚坏了他们的计划。此刻站在这里,不过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罢了,你想要找到我杀害“无辜百姓”的线索,至少找到这样的嫌疑,好让我先进了大理寺受些苦头,而我,想要你给我一个刺杀的交代,于是你退一步我便进三寸,我若退让三分,你便再进一些。 如此,即便最后谁也讨不到好处,至少表面上能够息事宁人两全其美。 这些姬无盐自然明白,也深谙此道——所谓场面人,在顾全了自己的面子之后,也总要给别人留些退路,如此,才不至于交恶,一个思想举止都足够成熟的人,从来不会主动去与人为恶。 可今次……她不愿意了! 掌心里的珊瑚珠子因着用力,一点点膈地掌心都疼。她低着眉眼碾了碾脚底下的碎木片,那木片瞬间化作粉末散进风里,她又碾了碾脚尖,才低着头轻笑出声,“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阁下不清楚?这个人是谁,到底是假扮老李头的贼寇,还是无辜的药铺掌柜老李头,阁下该是比那俩小贩夫妇更加清楚才是……据说这铺子里还有个孩子,和老李头相依为命的孩子,不知……如今在何处?” 她微微侧了脸看过去,吟吟浅笑着的样子,是一个姑娘家最柔美的模样,便是那张并不惊艳的容色也是增色不少,恍惚间令人怦然心动。 但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尤封目光落在对方绣工精致的鞋面上,他不懂绣工、不懂布料,只知道这个看起来有些瘦小的姑娘方才轻描淡写间,将脚底下的碎木片碾成了粉末,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嘴角带着和此刻一般无二的笑容,清浅,又危险。尤封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 彼时东宫安排了三个人手,他还觉得太子太过于小心谨慎,对付一个姑娘家而已嘛!甚至待得方才,他也一直以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宁修远这个“变故”,至于姬无盐……肩不能提,手不能抗,要说有什么可取,大概也就是脑子灵活些,知道这里有危险,带着人一道来了。 一直到方才,劲风扬起的尘埃里,他才明白过来,东宫之所以这般安排,不是小心谨慎、不是提防姬无盐身边的侍卫、高手,而只是因为东宫大概很清楚这个姑娘的身手! 可东宫那边从来没有提到“姬无盐会武功”这件事! 尤封立刻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情,咬牙阴恻恻地笑,“姬姑娘倒是好身手。既如此……彼时又怎会坠崖?小姑娘家家的,心思倒是深得很,借刀杀人的一招用得很溜……”这样的身手,别说是灵犀了,就是自己想要推她下山都不一定能成功! 他阴阳怪气的,姬无盐也不恼,只依旧吟吟笑着,“若非郡主殿下将刀子递到了我手中,我又如何能借了她的刀?之前听人说起大理寺尤大人,听说是个正直公正的,便是宋大人也对您诸多赞誉。如今一见,却又觉得兴许是小女眼拙了……为父者的心情小女不懂,也注定这辈子不能亲身体验了。但圣人有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想来,尤大人是不大清楚这一点的。” 狂风呼啸,雨水从破碎的大门外直接冲刷到了屋子里。 大理寺的手下们站在屋檐下躲雨,却也仍然被打湿了大半边身子。 屋子里的交谈声,被滂沱的雨声掩去不少,只依稀听得到破碎的音,听不全。 姬无盐偏头捋了捋鬓角被吹散的发丝,温温和和地笑,说着曾经的诸多针对,言语平和地像是说着旁人的故事。她说,“她将我推落山崖,舆论沸沸扬扬,宁姨为了郡主声名从未公开过真相,即便如此,尤家不可能不知道,可姬家自始至终没有等来尤家的哪怕一个下人。陛下圣旨赐婚,她怨天怨地,怨三爷、也怨我,怨到恨不得我去死。这些,我都能理解……只是,小女万万未曾想到,尤大人竟然毫无准则、底线纵女至此……” 说着,一步向前,直直抬头看去,目色炯炯,字字珠玑,“当真以为,这天下间已无王法了吗?还是说,借着那点儿李氏皇族的血脉之源,当真可以为所欲为?不分对错、只顾亲疏?” 少女身量不高,咄咄逼人的时候还需要仰面看人,偏偏气势却足,墨色的瞳孔里,半分怯弱也无。 这底气有些莫名,尤封看向宁修远,寻思着这底气到底是宁修远给的,还是宁家给的,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不同的。他不否认对灵犀的溺爱,也不否认小姑娘言语之间很有道理,但道理归道理,理智上的道理谁都会说,但感情上的亲疏往往能凌驾其上。 若非如此,岂不人人都能大义灭亲? 他笑了笑,理直气壮,“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天真……尤家数代积攒,若连一个后辈都护不住,岂不是先祖无能?” 第493章 欺我姬家先祖无能? 姬无盐眉梢一挑,些许意外,既意外于传闻中耿直正直的尤封在自己女儿身上竟是如此蛮不讲理的样子,也意外于这蛮不讲理还能如此理直气壮。 是皇位上的那位镇不住场子了,还是觉得背靠左相这棵大树就能高枕无忧了? 又或者只是单纯地被那道赐婚圣旨给激怒了? 只是…… “这话听着,当真是让人有些郁卒呢。”她说,微微敛着眉眼,指腹从掌心一颗又一颗的珊瑚珠上一一摩挲而过,容色莫测扯了扯嘴角,“尤大人这是……欺我姬家先祖无能,荫蔽不了后世子孙?” 尤封淡淡哼了声,神情倨傲,并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这本就是事实,没什么好故作谦虚的,尤家多少代人的积累,才有了今日这些福泽,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就让一个商贾丫头给欺负了去?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也是这么公平。 宁修远低了头看她,这小丫头倒是言语无禁忌,连先祖都敢胡乱编排。 上一回同她置气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清了,只明明白白记着,这丫头当时答应地好好的,绝对不会再孤身犯险,可这才过了多久,一遇到事情就将承诺丢到脑后去了。 若非寂风来找自己,若是自己路上耽搁片刻时间,很难想象,这丫头会不会受伤,会不会面对三具尸体无法解释而被尤封带进大理寺,届时,按着她的性子,又要吃多少苦头? 他不敢想,心中便恼她言而无信,这会儿也硬着心肠不愿意搭理她。原以为她会顺着自己的意思,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成想,这丫头,倒似乎铁了心地要将事情闹大。 正想着,果见她又上前一步,微微抬着下颌,压着声音,气焰却嚣张,“尤大人……三个人的确都是我杀的,只是,如今您找不到我谋财害命的证据……怎么办呢?回头告诉你的新主子,告诉他,想要我姬无盐的命,这三个人还不够格。” 温温软软的小姑娘,卸了一身温柔的皮,露出里面锋芒毕露的内核,那内核骄傲、锋锐、棱角分明,是燕京少女们没有的凌厉攻击性,嚣张到恣意。 尤封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样一双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尤封觉得,若是自己再年轻个二十岁,正值热血沸腾的年岁里,大概也要被这样一双眼睛所折服。 但如今,他已经过了这样的年岁,他更权衡,更稳重,更知道利弊得失。 也更理智清醒。 这样一个嚣张到近乎于邪恣的姑娘,和方才模样判若两人,很显然,这才是真实的她。小姑娘之前诸多隐忍,虽不知到底有何图谋,但很显然,这小姑娘同东宫的关系,怕是早已势如水火,太子早已除之而后快,偏偏自家女儿不知道,傻兮兮地被当成了枪使唤。 这距离太近,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咳了咳,嗓子眼似乎堵着什么,半晌,竟然难得的词穷。 哦不,他经常词穷,在面对宁修远的时候。 和小姑娘倒是没什么说话的经验,平素里说得上话的小姑娘,也就是族中小辈,大多都是他说,小姑娘们低着头一一对答,乖巧,听话,连眼神的对视都没有。 半晌,憋出一句,“小小年纪……”后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虎着脸,连自己都觉得缺了许多气势地开口,“着实嚣张!” 他不善于口才,特别是吵架斗嘴方面的口才,横竖只想出这么两句来。 宁修远自始至终背着一只手站在姬无盐身后侧,心里虽自己对自己发誓不管她,却也一刻也不敢松懈疏忽了去,生怕她在尤封那里受了什么气。只是小丫头明显想玩,他便并不出手阻拦,只舔了舔后牙槽,有些危险地眯了眯眼。 他的小姑娘,有嚣张的资本,尤家先祖的荫蔽算什么?在姬家先祖面前,莫说尤家,便是宁国公府都是略逊一筹的,只是这些年姬家刻意低调避开朝堂,才渐渐淡出众人视野,指尖下意识握上手腕,那里空荡荡的一片,宁修远才惊觉腕间空无一物,珊瑚珠串……丢了。 环顾一圈没有发现,他心中几乎是下意识地升起一股子烦闷的情绪来,但转瞬却又释然了,丢了便丢了罢,左右……这人没有受伤,便是极好的结果。 他正欲带着姬无盐离开,小姑娘却又一步上前,勾唇浅笑。 她平素很少这样笑,大多时候都是温和的,带着几分像是敷衍一般的慵懒从容,几分距离感仿若刻在骨子里一般。 此刻却不同,勾着嘴角,眼底都是细细密密的笑意,眼角朱砂勾魂般的惑人。 像一只狐狸。 尤封就在这样的笑容里,倏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去。 姬无盐欺身上前,笑容愈发恣肆到明艳危险,她压着声音,确保门口那些人即便竖着耳朵都听不到这里的说话声,“那还请尤大人日日夜夜惴惴不安地祈祷尤家先祖继续庇佑吧……今日的帐,我且记下了,若有下次,请记得多花些银子,找专业的杀手才好,就这些家丁府兵的,纵然再来七八个,也只有一样的结局。” “毕竟,我姬家先祖无能,后世子孙想要安身立命,便只能靠自己……小女不才,这些年学了些拳脚功夫,虽无法跻身高手之列,但若是对上尤大人,想来也是可以勉力一战的。” 事事周全,尽力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偏偏总让人小瞧了去,老鼠苍蝇一波一波地来,倒不如打开了天窗说亮话——没点儿真本事的,就别做那跳梁小丑。 白费了功夫。 小丫头说话,口气当真狂妄。 尤封素来自认是属于“高手之列”的,至少,燕京城中能与他一较高下者,屈指可数。只是这小姑娘却说,她虽不是高手,却能胜过自己,自谦的同时,将自己踩到了脚底。 “伶牙俐齿!”尤封说不过,也逞不了口舌之快,今日之事是他们疏漏以至于打草惊蛇,当下面色难看地招呼着手下将地上尸体抬了出去。 第494章 这群饭桶什么都不知道 留了两个手下继续搜查现场,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定姬无盐的罪、或者抹掉关于东宫的痕迹,尤封转身欲走,却被身后少女叫住,“尤大人。” 尤封站住,没转身,这小丫头骨子里有种狡黠,像狐狸一样,作为对手,令人不得不小心应对。 他站在原地,等着她开口。 姬无盐没急着说话,她提着裙摆款款踩过一地碎木板,那些木板应声碎裂化作齑粉,被风一吹,整个屋子里粉末飞扬。 她尤封身边站定,并没有看向对方,只看着门口豆大的雨点坠地溅起的水花,轻声说道,“烦请尤大人去告诉太子,他整个东宫上下,也就那晚中伤我的弓箭手能看看,其他人……不堪一击。” 说罢,一脚跨出门槛,手中提着一包油皮纸包,显然是方才那短短的时间里就找到的羌活……这次刺杀事件的诱饵。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太子高价收购的羌活,到底是被人直接打包带走了。 门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护卫,牵着个孩子等在那里,手中油纸伞时机恰好地举上她的头顶。 尤封见到那孩子冲出雨幕,直直扑过去抱住了姬无盐的腿,而那一身骄傲恣意的姑娘瞬间柔软了下来,摸摸那孩子的脑袋,柔声问道,“你去请的三哥哥?” 小孩子顶着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很用力地点头,“嗯嗯!很危险!” 姬无盐拍拍他的脑袋,用自个儿的宽袖遮了,揽着往回走,说话声渐渐低了,温柔的样子和方才判若两人。 说话声渐渐地便听不见了,只听到隐约的音节,温柔,软糯,让人想起江南秋天连绵不绝的雨。 倒不似燕京城这般,连日瓢泼。 只是方才那姑娘的话……着实有些托大了。正这般想着,倏地触及宁修远回头看来的眼神,漆黑如怨,冰冷入骨,他几乎是下意识浑身一颤。待要再看,对方却已经收回目光,只留下一个清隽颀长的背影,撑着墨色油纸伞,像是融入了这天地画卷之间一般。 只是那眼神,挥之不去。 世人都说,宁家三爷,智多近妖,面慈而心狠。之前从未认可过,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待人彬彬有礼,只是言语简练话不多,才会显得疏离了些,但性子是随和的,往来多年从未见他生气动怒过。 一直到方才那一眼,尤封才惊觉,世人诚不欺余……有那么一瞬间,尤封突然感到恐惧,尤家彻底得罪这样一个宁家、这样一个宁三爷,到底是不是太过于鲁莽了? 只是,这想法堪堪升起,就被前来汇报情况的手下打搅,看着手下并不伶俐的样子,尤封咬了咬后牙槽,到底是没有忍住,破口大骂,“一群饭桶!都让你们看着点、看着点!人什么时候拿到的药材?嗯?!” “饭桶!” “蠢材!” “蠢材手下”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一头雾水之际却也不敢伸手去擦,只无限委屈地嘟囔,“您也没说不让拿呀……再说,人一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说家里人病了来买些药材,这不是、这不是无妄之灾嘛!” 尤封后知后觉地认识到,哦对,自始至终这都是一次“巧合”,这些饭桶压根儿不知道他们过来的真实目的,更不知道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方才还放出话来,说东宫那群手下都不够看的,最重要的……这个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小姑娘手起刀落就是三条人命…… 这群饭桶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小丫头文文弱弱很漂亮。 …… 相比于铩羽而归的大理寺众人,姬无盐那边的气氛倒是活络许多。 主要是有寂风,在马车里手足舞蹈地将自己如何猜到姑娘会有危险,又如何忧心忡忡,再到如何既谨慎又大胆地想到了找三哥哥这个救兵的心理过程绘声绘色又颠来倒去地描述了好几遍。 所谓谨慎,便是指他谨慎地带上了岑砚,毕竟他答应了姑娘在燕京城里不能单独上街,他做到了,多谨慎。 “那何为大胆?”姬无盐一边帮他擦头发,一边问他。 寂风愣了愣,偏了脑袋眨眨眼睛,“这个方法不够大胆吗?”毕竟那样危险的情况下,他从姬家到宁国公府那么遥远的距离,随时可能被提前预测到的“敌军”就地伏击不是吗? 也不知道大胆在哪里……姬无盐嘴角抽抽,到底是没有质疑他,只是配合着颔首称是,“嗯,很谨慎、很大胆。” 说完,心下却哀叹这小孩子当真多事啊,若是宁修远不来,那样的情况下自己纵然腹背受敌保不齐要有些“血光之灾”,但到底是皮外伤,将养个数日也就好了,谨慎些的话,宁修远压根儿不会知道这样一小段插曲。如今倒好,惊动了这尊大佛,也不知道得费心哄上几日时间才能消气……余光之中,这尊黑着脸的大佛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明显是等着秋后算账呢。 姬无盐无奈叹了口气,收了擦头发的手,倒了杯茶水递给宁修远,舔着脸笑嘻嘻地,“三爷,喝茶?方才辛苦您嘞!” 宁修远仍然垂着眼,没接。半晌才道,“辛苦倒是不辛苦,也没帮上什么忙,反倒可能遭人嫌弃多管闲事了,毕竟姬姑娘武功高强,对方不过三个小喽喽,不够看的……整个东宫上下,也就那晚中伤了姬姑娘的弓箭手,才勉强上得了台面……” 这些都是姬无盐方才对尤封说的话,只是宁修远复述出来着实阴阳怪气,渗人得很。姬无盐觉得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碍于双手托着茶盏呢没法搓,只讪讪笑着将茶杯递出去了一些,继续哄着,“没有没有,若非今日三爷及时赶到,小女怕是难免要受些皮肉之苦。三爷大恩,没齿难忘……” 舔着脸地哄,想来这会儿也算“大庭广众”,宁修远总要给自己几分薄面才是,若是能这个时候哄好,自然是最好的。 第495章 哇哦 还知道皮肉之苦呢? 宁修远懒洋洋掀了掀眼皮子,瞧着寂风在后面探头探脑鬼灵精的样子,到底是不忍在他人面前给这丫头摆冷脸。 哪怕对面只是一个孩子。 取过一旁干帕子,从她手里接过茶盏搁在一旁,表情微默拍拍身侧的位置吩咐她,“坐好……知道给别人擦,不知道给自己擦,届时染了风寒,受罪的还是你自个儿……可不会有人心疼你。”说着绝情的话,做着心疼的事情。 姬无盐嘻嘻一笑,从善如流地在他身边坐了,仰面嬉皮笑脸地,“左右有三哥心疼呀,麻烦三哥了呢……” 勾着发梢的指尖微微一颤,宁修远眸色都一黯,心下更是稍稍一紧,心道这小丫头愈发地会拿捏人了,就跟一只调皮焉坏的小狐狸似的,一声“三哥”余音缱绻酥到了骨子里,心神都荡漾。清清冷冷的小姑娘,撒起娇来却可爱软糯地像家里那只毛团子。 “谁心疼你?”他哼哼,捋她发丝的动作却轻柔得像是对待举世无双的易碎珍宝般。 “三哥你呀!”她看过来的眼神都亮晶晶的,带着笑,几分乖巧,几分示好。 这样的表情落在眼底,哪里还冷得下脸来训斥她?一颗心早已柔软地一塌糊涂了。 只是这只毛团子一样的小丫头实在不知危险不懂轻重,明明遇到事情可以来找自己商量,之前也答应地好好的,但是一遇到事情就全忘了,一次次地一意孤行、孤身犯险,怎么耳提面命都没有用,也不知道要吃多少次亏才能长那一智。 当真让人气得牙都痒。 到底是人前,要留几分面子。宁修远这样告诉自己,后牙槽咬地咯吱作响,手下动作却不敢重了分毫,只轻轻扯了扯她的发梢,泄愤似的信誓旦旦,“等回去再收拾你!”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隐晦的意有所指。 姬无盐被雨水打湿泛白的脸颊倏地就红了,就听寂风“哇哦……”一声,声线拖得老长,字正腔圆而无限绵长。 岑砚坐在马车外,心思却一直在马车里,雨势虽大,马车里的动静却也听得到个囫囵,这会儿觉得有趣,撩了帘子探了脑袋,一巴掌拍寂风头上,没好气地嘲笑这个傻小子,“你哇哦啥哇哦,你懂啥?你啥也不懂就哇哦?” 寂风一边揉着脑袋一边煞有介事地解释道,“我怎么就不懂了,三哥哥这是憋着气呢,气姑娘不把那些危险当回事,所以要责罚姑娘呢!但是姑娘已经长大了,不能在人前责罚,要脸……所以,只能关起门来责罚。”说完,啧啧摇头。 老神在在的。 稚嫩的声音一本正经说着这样的言语,童言天真无忌,不知其中暧昧,只奶声奶气地转述,说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家姑娘已经面色驼红一片连脑袋都不敢抬了,只兀自纳闷地嘟囔,“为什么大人们都要脸面呢……但是大人责罚小孩子的时候,却又从来不顾及小孩子的脸面。祖母责备寂风的时候,从来不会避开院子里的姐姐嬷嬷们的,可丢脸了呢。” 岑砚看了眼从头到脚都格外不自然的自家主子,闷着脑袋一边偷笑一边问寂风,“老夫人宠溺还来不及,你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何时责备你了?” 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寂风想了半晌也想不起来自己被责罚的场景,皱着眉头才道,“大概是有的吧,只是不记得了。当初年幼,总会犯些不大不小的错处,若是正巧撞着祖母心情不好,难免呵斥几句……寂风自然是不会搁在心上的。” 说完,轻叹,老小孩的样子。 还当初年幼,说得好像如今已经长大了似的。若是当真长大了,方才那些话如何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岑砚又问,“那些话,谁教的?” “哪些话?” 这孩子,说过即忘?岑砚悄悄冲着姬无盐的方向努努嘴,一边暗中观察姬无盐的动静,做好了随时撤出马车的准备。 寂风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分外耿直地出卖了沈洛歆,“沈姐姐啊!” 姬无盐垂着头扯了扯嘴角,很好……这一个两个的,可劲儿都教这孩子些什么鬼东西?偏偏那边还有个哈哈大笑以至于反应都迟钝的岑砚,一脸严肃地颔首应和道,“嗯。很对。你沈姐姐说得很对。” 对个鬼! 姬无盐忍无可忍,倏地抬头直直看向岑砚,咬着牙蹦出一个字来,“滚!” 话音落,岑砚的脑袋倏地缩了回去,马车车帘因着他的动作,剧烈地晃了晃,飘进来不少雨水。姬无盐的脸色红了黑,黑了红,一口气憋着,整个人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猫儿,取过车座底下一个斗笠丢了过去,冲着寂风,“你也出去!跟着你的岑砚哥哥去混吧!” 恼羞成怒了。 宁修远一边擦头发,一边笑着温柔安抚,“寂风也没说错啊,若非为了你的脸面,我倒也不至于等到回府再责罚你……你自己说说看,今次多危险?这么危险的地方,你冒冒失失地就这么一个人去了,是不是该责罚?嗯?” 最后的尾音,含在唇齿之间,微微低了头,发音落在姬无盐耳边,只觉得热烘烘地整个人都被架在炉子上烤着。 她哼哼,没作声。 宁修远冲着抱着斗笠垂头丧气着准备爬出去的寂风招招手,唤道,“回来坐着,你家姑娘同你开玩笑呢,她那么宠你,怎么可能会让你到外头去坐着,是吧?”小孩子年纪小,真染了风寒也是麻烦,到时候小丫头又要自责。 姬无盐哼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寂风眼神一亮,看了看手中斗笠,“那这个给岑砚哥哥……”说着,他一手撩了帘子,一手举着斗笠探出头去,“岑砚哥哥……给……” 狂风瞬间裹挟着雨水吹进来,姬无盐热烘烘的脸上被冷风一吹,绯色褪去,她正要让寂风回来,突然就见光芒一闪,破空而来…… 第496章 第二波暗杀 之前自己是怎么同尤封说的? 烦请尤大人去告诉太子,他整个东宫上下,也就是那晚中伤我的弓箭手能看看,其他人……不堪一击。 是这么说的吧? 可是她该想到的……李裕齐不是傻子!他既然兴师动众地安排了三个杀手,又安排了尤封清理现场……何况其中一个还就是弓箭手,他为什么没有用府上那位弓箭手? 是担心最后暴露了东宫吗?是担心损兵折将而惜才吗? 都不是! 金属箭头穿透茫茫雨幕破空而来的时候,姬无盐几乎是后悔地咬碎了一口银牙,她应该想到的,李裕齐既然存了杀心怎么可能心慈手软给她留下一线生机? “寂风!”她唤,在那墨绿色的暗芒里,声音都破碎嘶哑,身体比脑子更快,几乎是本能的,整个人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寂风,因着惯性,两人直直冲出了马车,滚落在地。 而那支长箭,直直射入马车车门之上,箭尾一阵剧烈地摆动之后,缓缓停住……力道之大,整个马车都跟着震了震。 怀里,寂风瞠目结舌,死死咬着嘴唇半声不吭,面色煞白,浑身都哆嗦。 变故发生地太快,彼时这孩子一边唤着“岑砚哥哥”一边递过斗笠,而岑砚转身看来一边接过斗笠一边笑呵呵地准备去摸寂风的脑袋夸赞一二…… 温馨,又美好。 直到此刻,岑砚还抓着手里的斗笠,看着朝着那个方向追去的宁修远,又看看抱着寂风的自家姑娘,暗暗爆出一句口头禅,一把将手中斗笠盖向满脸雨水也看不出哭没哭、只瘪着嘴哆嗦的寂风脑袋,“小孩,看你岑砚哥哥替你出气!” 说吧,朝着长箭过来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他们家的姑娘、他们家的小孩,都是顶顶要紧的,自家人可以欺负欺负,旁人……一根头发丝儿都休想欺负了去! 车夫手握长剑拦在姬无盐身前,姬无盐没有追过去,只蹲在漫天的大雨里替寂风擦了擦脸,柔声问道,“吓到了?” 这般模样,上一次见到还是那一年初遇。 也是这样滂沱的大雨,豆芽菜一样干巴巴的孩子蹲在墙角里死死咬着嘴唇,倔强又可怜的样子。 初到府中,他很沉默,不爱哭、不爱闹,也不爱说话, 像是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小兽,那人类对他尚可,他也愿意留在这里一段时间,但还是本能地害怕与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就兀自哆嗦打颤,却从不言说。 就像此刻,他死死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半晌,握住了姬无盐的手腕,颤着声说道,“姑娘……莫怕。” 他说,“寂风、寂风可以保护姑娘的。” 身子都在颤抖,但他仍然竭尽所能地告诉姬无盐,我能保护你的。 尽管这句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可信度。 “好。岑砚哥哥他们都去抓歹徒了,接下来只能由你保护姑娘了。”姬无盐整理完他凌乱的头发,将那顶对他来说太大的斗笠罩住他大半个脑袋,按了按,起身,冲着面色一凛的侍卫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才走到那支长箭前面。 金属制作的箭头,淬了诡谲的幽绿色,暗色的光线里分外渗人。 豆大的雨点子落在箭头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姬无盐伸手去接,冰凉彻骨。 指尖缓缓抚过那箭身,察觉到寂风有些不安地想要抬头,她按住他脑袋上的斗笠,低声说道,“乖,闭眼……” 话音落,寂风乖乖闭眼,只听耳畔风声乍起,那风刮在脸上,只觉生疼。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抬手猜一下脸,只仅仅攥着姬无盐的一根手指,死死咬着牙,闭着眼。 姬无盐指尖一抬,钉在马车上的长箭已然在手,下一瞬已经朝着身后某个方向直直掷出——重物应声坠落。 紧接着,哀嚎声起,先是撕心裂肺的,然后很快低了下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车夫过去一看,微微掩了鼻子,道了句,“没了。” 不是死了,而是没了。 瞬息之间,尸骨无存……当真霸道的毒! 锋芒掩于眼底,姬无盐问车夫,“你怎么看?” 车夫摇摇头,只道,“毒之一物上,属下并无半分造诣,不敢胡乱揣测……只是,这样的大雨,若是寻常淬毒之法,毒性必然会被雨水冲刷,可方才那箭头在雨中淋了这许久,半点未曾流失,当真……精妙。” 精妙吗? 姬无盐吩咐,“把箭带回去给陈老看看。” “是。” 抓着自己指尖的那只手,柔软稚嫩,姬无盐垂眸看他,方才的哀嚎声清晰入耳,小孩子今日怕是真的受到了惊吓。 他仍然闭着眼,轻声唤了句,“姑娘。” 他没有意识到什么是“没了”,只以为是死了,想着附近带了个尸体就怵得慌,他晃晃姬无盐的手,假装镇定,“咱们去、去追岑砚哥哥和三哥哥他们吧?” 姬无盐看着远远过来的两个人,便知追踪无果。那个弓箭手必然就是那晚中伤自己的人,李裕齐的得力助手,有这样的结果也不算意外。 她牵着寂风上车,“不用了,他们回来了。” “那……那我、我可以睁眼了吗?” 寂风上了马车也不进去,扒着车门张望,手指堪堪触及车门,却又烫手似的倏地缩了回去,改为拽着帘子,等着宁修远他们走近,紧张地呼吸都敛着,却没有开口。 年岁尚小,纵然心下担心地七上八下心脏狂跳,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宁修远近前,摸摸他湿漉漉的脑袋,直接抱着进了马车里,才道,“没事了……坏人被三哥哥打跑了,不用担心。” 身后跟着气呼呼的岑砚,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跳上马车,掀了帘子入内,咒骂道,“好小子,比泥鳅还快,一溜烟地跑了,看方向,是往城外去了……欲盖弥彰!当真以为咱们是傻子呢!” 说着,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还有些气息不平地愤愤,“姑娘,弄死他!” 第497章 若是没有偷懒,我就能保护姑娘了 皇城脚下,想要弄死一个人,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比登天还难。 若目标只是一个普通寻常百姓,便是某日突然暴毙家中,也不过就是报个丧、殓个尸、家里人哭几场的事情,到底是病故、还是暴毙,或者只是因为梦回起夜时被门槛绊了脚跌了一跤好巧不巧地一命呜呼? 真相如何,模棱两可间,便是家人有心,却也不得而知。 但要说弄死东宫的一个侍卫……大概就是比登天还难。姬无盐沉吟片刻,才道,“既逃了,便逃了吧……左右也不差这几日的光景了。” 声线温和柔软,眼底却暗芒深藏。 岑砚闻言,顿时摩拳擦掌,“好嘞!咱们大方,让他多活几日也无妨!”既然姑娘都这么说了,那这小子也没几日好活了,最后的几日光景,权当送他的吧。要说如何用最温柔的言语说最狠辣的话,岑砚觉得,就这一点上,谁也比不上他家姑娘。 寂风抱着软绵绵的靠枕靠着宁修远,手脚都缩着,小小一团,闻言才抬了抬头,问,“那个坏人……很厉害吗?” 在他的世界里,最厉害的就是姑娘,然后就是岑砚哥哥,若是那个坏人连岑砚哥哥都抓不住的话,得有多厉害?他一手抱着软枕,一手攥着宁修远的衣裳,缓缓低了头,头顶落下宽大温暖的手掌,揉了揉,“不厉害,这两日就替你出气。” 岑砚仰面,对上宁修远低头看来的视线,咬了咬嘴唇,半晌,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我不是为了出气。我、我只是担心……若是当初、我学武没有偷懒的话,今日那个坏人就可以被我抓住了,姑娘就没有危险了……出气不出气的……没那么重要。” 小小的孩子,低着头咬着嘴唇,神思低落。 姬无盐失笑摇头,“就算你日日勤学苦练,练就了一番不寻常的本事,可就凭你这小身板,也打不过人家呀!小小年纪,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做什么?你家姑娘目前为止还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寂风,所以,寂风只要开开心心的,知道吗?” 马车稳稳停下,风雷如怒,而马车里温软如春。 手底下的头发有些乱,淋了雨,入手有些凉意,小孩子瘪着嘴巴的样子委屈又可爱,姬无盐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丝绸般的肌肤,细腻绵软,看起来像是小时吃过的。当年干瘪瘪的小兽,终于长成了这样可爱讨喜的样子……真好。 “”瘪着嘴应着,心下却下定了决心,从今日起,一定要勤学苦练,嗯,回头就去藏书阁里挑几本古籍功法,总之,当下次危险来临的时候,他再也不想只能躲在姑娘的怀里强忍着恐惧了。 说干就干,当下就把宁修远往藏书楼去了,岑砚站在屋檐下嘴角都抽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姬无盐,“姑娘,这小子别的都好,就是有些傻兮兮的……幸好是三爷,若是换了旁人,他这样贸贸然带着去藏书楼,不合适吧……”说着,一手提着从木子药铺拿回来的羌活,一边撑着墨色油纸伞跟着姬无盐进了府。 闻言,姬无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无妨……他是去挑武功秘籍的,今日若是换了旁人在,他就拉着你一道去了……这小子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实际上小脑筋多得很,自己有自己的主意。” 岑砚讷讷点头,“嗯”了声,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什么叫换了旁人的话就拉着自己一道去了……感情,自己是那小子退而求其次之后的选择?! 当真是白疼他了! 姬无盐没走两步,就看到陈老撑着把油纸伞候在廊下台阶上,他心急,已经去门口转悠了好几回了,被门房小厮给劝了回来,可心下实在又不放心,回去也坐不住,索性就在这处候着,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远远见了姬无盐,三两步赶过去,拉着姬无盐上下左右打量着,见她只是淋了雨面色有些发白,其他倒是没什么问题,又号了脉,才算是放心。 放心以后却又开始气恼,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在她的胳膊上,看着气势汹汹,力道却和拍灰尘差不多,念念叨叨地,“你这死丫头!当真是来了这里谁的话也不听了是吧?让你莫去莫去!不就是羌活嘛,就算燕京城没有,附近城镇都没有,咱们江南还能没有吗?我这条腿都大半辈子了,差这么几日光景吗?!” 姬无盐由着他打,笑呵呵地应着,“我这不是没事嘛,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掉……李裕齐那个傻子,能成什么事情啊?我若是在他那儿受了伤,岂不是愧对几位老人家半辈子珍藏倾囊相授的情谊?放心吧,没事!羌活也拿回来了!” 诸多凶险,都被她轻描淡写地揭过,似是怕陈老不信,又回头问岑砚,“是吧?” 岑砚递过油纸包,颔首称是。 陈老这才稍稍松了语气,瞪着姬无盐嫌弃道,“惯会说大话,之前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伤了肩膀……这会儿倒是全忘了。姜茶都备着了,热水也备着了,赶紧洗个热水澡去,喝了姜汤好好暖暖身子,若是染了风寒……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嘞!”姬无盐前所未有的乖巧,一边应着一边搀着陈老一块儿往回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似的,“对了,老爷子……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一下。” 说着,转身冲着身后跟过来的车夫招招手,接过他手里的那支箭递给陈老,“您给看看,这上面什么玩意儿……别摸……” 她挡开陈老伸向箭头的手,语焉不详地强调,“凶险着呢。” 凶险?陈老眉头一皱,低头看着那诡谲幽深的暗绿色,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表情倏地凝重了起来,“这就是你说的……没事?毒箭,暗杀?这种招数还不够狠辣?你还想怎地,等着堂堂太子殿下带着他的府兵来围剿你吗?!” 第498章 舍不得 老爷子气得不轻,从姬无盐手里抢过那支毒箭,也不搭话,哼哧哼哧地一个人朝前走。 姬无盐跟在后头偏头失笑,提醒着,“前头就得淋雨了,您这一把年纪,可不兴淋雨,病了可比咱们恢复得慢多了哈。” 老爷子哼哧哼哧地走两步,“要你管!” 又走两步,见姬无盐不搭话,又跺跺脚,恨铁不成钢地哼哼,“你都不听我管,我也不要你管!不要你管!”跟个斗气的孩子似的。 姬无盐从善如流地颔首应和,“是是是,不管你了不管你了……” 这小老儿脾气是真的大,说不管他吧,他还不满意,一边走还一边哼哼,竟多了几分孩子气,像是气鼓鼓想要吃糖而未果的寂风。 姬无盐抬手拦他,“喏,伞给你!同我生气可以,不要同自己身子骨置气,如今你正在治腿的节骨眼上,可得仔细着些。” 陈老继续哼哼,转身看了看姬无盐身后,见岑砚手里也有一把伞,才气哼哼地接了,大步下了台阶,一边走一边朝着身后摆摆手,“尽快!” “不急!” 姬无盐站在回廊之下,明知对方看不到,还是挥了挥手,目送着陈老一步步离开,一直到背影都瞧不见了,才收回目光低头轻笑,这小老儿啊……纵然发着脾气,却还是将自己的事情搁在最重要的位置之上。 她笑笑,回头吩咐岑砚,“回吧,既然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那就同我一道去喝碗姜茶去。” 岑砚说好,却只是将姬无盐送回了自己的院子,随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姜茶,谁爱喝谁喝,他不喝!他要回去小厨房找甜汤喝! …… 雨还在下,天色阴沉沉地压着,院中水池水面上涨,被喂养得看起来分外肥美的锦鲤在水面翻腾跳跃,成为黯淡天地间的一抹亮色。那个男人撑着把墨色的油纸伞站在水池边,狂风猎猎间,看起来像是随时会羽化登仙的高人。 美好地像是一幅被精心雕琢的名家画作。 姬无盐靠着门框,眯着眼欣赏了一会儿,想起方才被自己搁进匣子里的珊瑚珠,她眉眼都柔软。 那边,宁修远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回眸看来。 身长玉立的男子,面容冷白,不笑的时候有种清隽冷意,像是染了深秋清晨的寒霜,料料峭峭的。于油纸伞下看过来的眼神,古井无波,只柔声问道,“沐浴过了?姜茶喝了吗?” “嗯。”姬无盐点点头,“为何站在雨里?” “想些事情。”宁修远撑着伞踩着院子里的鹅卵石小路一步步走近,一路走到回廊之下,缓缓抬头,格外平静地看着她,“我在想……到底该怎么样才能长长记性,应该绑起来,好好打一顿……可是,我又不舍得,便是说你几句重话,我也不舍得。”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挺挫败的……我家的小丫头,年龄不大,个子也不高,偏偏天不怕地不怕的哪里都敢乱闯……后来我就想着,能怎么办呢,我宠着的,我护着的,就算她要把天捅个窟窿,除了陪着,我还能做什么呢?” 他声线温和,语气和缓又纵容,微微仰着头看过去的样子,像是看这一生唯一的神明。 而他是她最虔诚的信徒。 温柔,宠溺,又无奈。 平日里拒人千里之外的男人,此刻像是敞开了肚皮的刺猬,将唯一的柔软交到她的掌心。姬无盐跨出门槛,走到台阶之上,垂了眉眼安安静静地看他,半晌,朝着宁修远伸手,承诺道,“我会保护好我自己。” 她甚少承诺,言出必践。 宁修远没伸手,只撑着伞看着那只朝着自己伸着的手,白皙的掌心里,细细密密的纹路,指尖纤细形状较好,半分瑕疵也没有。他眸色温柔得像是能够溺出水来,像是乍暖还寒之时冰层融化、春雨润物。 “我真的拿你没办法……”他说,“你这性子,想要你安安分分待在内宅后院,怕是不行。我也不舍得折了你的羽翼……只是,今日,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嗯?”她问,维持着伸手的动作。 “上天入地,我不拦你,天高地阔,我随你飞。”他眉眼疏阔,微微抬着的下颌,好看的像是神来之手精心雕刻近乎完美,他说,“只是,你答应我,让我陪着……别一个人。就这一点,我接受不了,会难受。” 宁国公府的三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打小就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何时这样软了姿态般恳求过别人? 许多时候便是姬无盐自己都觉得自己到底何德何能,折了这人一身骄傲。 只是……不得不说,这个人到底是适合一身清隽运筹帷幄尊贵无匹的样子。她提着裙摆跨出一步,步下台阶,油纸伞立刻迎上,她偏头浅笑,“好……所以,进屋?” 宁修远仍然没应,继续问,“当真答应?” “真的。” 十指紧扣,虔诚的信徒缓缓荡漾开最温柔的笑意,“如此,便好。” 他牵着她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喃喃,“站在水池边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该拿你怎么办……想了很久,到底是想不出来,我这辈子,便是拿你没办法了,想来想去,只能将自己这一颗心,明明白白地剖了,搁到你掌心了。” 他将她按在铜镜之前,取了帕子给她擦头发。 言语缱绻,动作温柔,秋季微凉的风里似乎都染了躁郁的热度,姬无盐微微缩了缩脖子,有些牵强地岔开了话题,“他要的武功,找到了吗?” “那小子旁的不会,撒娇耍赖的本事倒是跟着你学了个十成十……若是今日找不到,我还能走出那塔楼?” 这话说的……姬无盐瘪瘪嘴,拒不承认,“哪里就是跟着我学的……” “怎的就不是你?”指尖轻叩她脑袋,没好气地笑,“倒是没想到,你的藏书如此之丰富……不愧是姬家未来的掌权人。” 第499章 这次不一样 “都是陈老带过来的……医书居多。”姬无盐靠着椅背享受着这位天之骄子屈尊降贵的服务,铜镜里看过去低着头的男人,眉眼像是拢了一层纱一样地轻柔。 虽然之前就知道那座矮塔里藏了许多宝贝,但亲眼所见的时候宁修远还是惊呆了。 看起来的确是医书居多,但那也只是相比之下……那些个名家古籍、字画卷轴,便是搁在皇家藏书楼里,也是震撼人心令人趋之若鹜的存在,偏偏到了这小丫头嘴里,倒似路边随便可见似的。 “寂风那孩子于练武一途上终究有些有些晚了,他心心念念要找一本能速成的、能保护得了姑娘的武功秘籍,我却到底不敢让他照着那些学,只找了些强健体魄的书让他练着。”他同姬无盐解释道。 这一点,姬无盐也是清楚的。 寂风早年饥一顿饱一顿的受了不少苦,那根便没有养好,纵然如今看起来同寻常孩子一般能跳能蹦,但也仅限于于此了,练武也只是为了他能够强身健体罢了,倒不是想要他成为什么样的绝世高手。 姬无盐颔首应是,“你选的,自是好的。” 宁修远抖了抖她的发梢,闻言也是点点头,应道,“武功差一些也有好处,免得不知天高地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这是,指桑骂槐呢。姬无盐自觉理亏,摸摸鼻子没说话。 偏偏那男人又轻轻叹了口气,“这会儿知道我选的都是好的,到了自己身上却又不懂了……我的诸多交代都被丢了个干干净净,当真让人心寒。”说完,又叹。 这人……姬无盐垂了眸子眼神躲闪,半晌,支支吾吾地应道,“我……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嘛,往后不会了。” “你之前也答应地好好的。” “这次不一样。”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 “因为……”她倏地一滞,到了嘴边的话到底是咽了回去,讪讪笑着,“我就是没想到李裕齐真的想对我下杀手……之前他只是试探,还有些投鼠忌器。” 宁修远微微眯起了眼,声音都低了几分,隐约还能听得到咬牙切齿的声音,“所以你就懈怠了?觉得不过就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不是的。她从来没觉得和东宫之间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纵然是试探,李裕齐也是存了杀心的,只是没有这次那么明目张胆。这次不一样……是因为,这个人的珊瑚珠串……断了。 那颗碎裂成齑粉散尽风里的珊瑚珠,那些沾染了尘土和血迹干涸后怎么也擦不掉的珠子,一颗颗的,溅落在她的胸膛里,生疼。所以这次……不一样了。 她很强,纵然身边有很多厉害的伙伴,但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强,一人便足以应对所有危险,她也能保护好身边所有人。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肩负整个姬家的未来,不管愿不愿意,她的身后是一整个家族。 不仅仅只是云州姬家,还有那个至今为止仍隐居在塞外的远古部落。 所以,她从小就知道,她和很多姑娘家不同,她需要独立、需要强大、需要承担,需要一个人面对很多事情…… 她不能依赖。 她习惯了不解释、不商量、不求助……如果说一定要有的话,那么那个人,大概是古厝,如今远在千里之外古家大本营里的古厝……一直到今天,一直到方才,看着那一颗颗染了尘污和血迹的珊瑚珠,她才意识到……宁修远和旁人是不同的。 那种不同,不同于任何人。 为自己擦头发的那双手,明显比之前更熟稔,动作间完全没有扯到头发,温柔地让人心身都柔软下来,像是被顺了毛的猫儿。她捋着鬓角碎发,看着铜镜里的男人,柔声解释,“我今次既应了你,自然是算数的。往后但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 话音未落,头发被轻轻地扯了扯,“还想有下次?” “这有没有下次当真不是我说了算……就像今日也是,这事情我也不想遇到啊,可李裕齐他不愿意闲着,老喜欢找我麻烦……也不知道今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着,又嘟囔,“兴许还是拜您宁三爷所赐呢……就像灵犀郡主,总跟苍蝇似的追着我不放,委实麻烦,可不就是因为三爷您?” 这小丫头的嘴巴当真是叨叨叨地不饶人。 宁修远收了帕子,敲她脑袋,“苍蝇喜欢围着的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这么比喻自己……不合适。” 姬无盐一噎,一下子竟然无语反驳,只于铜镜前瞪他一眼,娇嗔无奈的样子。 宁修远瞧着心底都痒痒,伸手摸摸她半干的发,余光之中看到席安等在台阶之下来回踱步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拍拍她的脑袋,软言软语地哄着,“折腾了一日,又淋了雨,去睡一会儿吧,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去办,晚些来找你用晚膳。” 姬无盐点点头,正好自己也有些事情要办,她应声称好,将宁修远一路送到了门口。 席安规规矩矩地冲着她行了礼,才跟着宁修远一道出去,走出院子,又拐了个弯,确保姬无盐就算是站在院子里也听不见之后,才轻声说道,“爷,太子今日自始至终都待在东宫,埋伏在木子药铺的三个人也不是东宫的人……东宫只出了一个人,就是最后那个弓箭手。” 宁修远点点头,没什么意外。 “爷,按照今日的情形来看,尤家是站了东宫阵营了……这左相势力日渐膨胀,东宫怕是要不安分了……” 势力日渐膨胀,随之而来的野心自然也是愈发抑制不住……宁修远沉吟片刻,又问,“陛下那边如何?” “宫中传出消息,陛下那边……”席安沉吟片刻,想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说法,“不大好。秦太医说,可能并非普通风寒……” 不是普通的风寒,那就是……人为?宁修远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搭上手腕,才意识到珊瑚珠串丢在了木子药铺里…… 第500章 盛名之下 席安也注意到了,“爷,您的珊瑚……” 宁修远随手甩了甩,衣袖垂下覆盖了手腕,才继续背手而行,“无妨,不小心丢了……” 丢了?无妨?席安有些诧异,自家三爷有多珍视这串佛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作为手下的他们,更清楚那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珍视,更是某种心理上的依赖。 只是,他和席玉终究不同,他不会打听、不会多问,方才下意识的询问对他来说已经超越了职责权限之外,过了。 宁修远继续吩咐,“陛下那边你派人盯着些,还有太医院……一旦有所发现,第一时间来报。” 席安颔首领命,“是……那东宫那边呢?太子这次竟然会和尤家联手,野心渐长,爷……左相府那边,可要添加人手?” “不必。卞东川素来警觉,想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安插新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若是打草惊蛇,反倒得不偿失。”他想了想,又道,“倒是尤封……好好的纯臣不做,急急忙忙地站队,还是心急了些。” “毕竟,太子的呼声的确是最高的。所有人都觉得,太子继承大统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时间问题吗?宁修远背着手笑了笑,迎面走来一个丫鬟,见着两人站在路边低头行礼、错身而过,这个话题便停了,一直到上了马车,宁修远才轻声喃喃,“是啊……看起来,那位当真是温和到半分想要争抢的意愿都没有呢。” 白家素来中庸之道,皇后在后宫也鲜少有什么存在感,那些后妃在她的手底下日子着实轻松,反倒是贵妃卞氏,作威作福。宫中偶有后妃怀孕,但每每都会发生一些意外,要么不及降生便没了,要么生下尚未长成就早早夭折了去,这些年皇宫之中竟再无所出。 谣言渐起,矛头大多指向贵妃和左相府,皇后那边也落了些微词,大多就是皇后势弱制不住贵妃,以至于亲生嫡子都捧不上,只做了个闲散郡王。 只是…… 当真如此吗? 尘埃尚未落定,最终结局如何,又有谁说得准? …… 木子药铺发现贼寇的事情,不算太大的事情,至少,在陛下的案前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尤封“按照实情”写了封奏报,甚至提名贼寇乃是帝师大人拿下的,自己半分功劳未曾揽上,事后才在柴房里找到了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的药铺老掌柜和一个孩子。 也算皆大欢喜,只是动静大了些,吓到了周边邻里。 皇帝随手翻了翻,就搁在边上了。在他的案桌之上比这个重要许多的折子多得是,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值一提,他只同张德贤打趣道,“这药铺名字也着实有趣,木子木子,这是何意?旁人药铺都是取字于寿、仁、德,这般寓意极好的字词,他倒是平平无奇……” 张德贤憨笑,“听说,那老掌柜的姓李……是以,便将这个字拆了开来,也算取巧。” 这倒是巧了……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已经被搁置在一旁的折子,轻笑,“原觉得这老人家到底是没甚文化,被你这么一说却又觉得是个妙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陛下忘了?尤大人过来的时候,秦太医正在给陛下请脉,他在外头候着,老奴想着给他搬了张凳子过去,多嘴问了几句。” 倒是有这么一回事,皇帝回头打量了一眼张德贤,没怎么在意地又收回了目光,话题自然而然地转了,“这太医院也尽然是一群酒囊饭袋的,方子换了一个又一个,药喝了一日又一日,也没见恢复半分……” “太子殿下不是请了陈家那个天才少年叫什么……陈……老奴想不起来了。”他讪讪笑着,指指自己脑子道老了,又问陛下,“那少年如何说?” 说起陈一诺,皇帝又想起对方煞有介事叮嘱自己不能饮酒的样子,皇帝咬了咬后牙槽,冷哼,“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大概也就是陈家故弄玄虚罢了……” “也是……”张德贤软声附和,“老奴听下面孩子们说,是个格外年轻的少年,那么年轻……到底没真正经历过什么,大概也就是纸上谈兵罢了……毕竟,这世上真正的天才能有几个,陈崧第二,到底只是第二啊……” 皇帝沉默着点点头,又将手中一本看完的折子搁在手边,正要拿起另一本,微微一顿,若有所思,“陈崧……如今就是在姬家是吧?” “可不呢,之前这么多年杳无音讯,陈家找了许多年愣是没有找着,这次消息没瞒住,传到了江南,陈家忙不迭地就派了人过来,可见当真是有些本事的。只是……老奴听说,陈家人在姬家门口吃了好几回闭门羹,次次都是不欢而散……还听说陈崧那双腿,就是在陈家坏掉的。至于到底有什么秘辛,老奴就不得而知了……那些个大家族,表面上团结一致,实际上呀……啧啧啧。” 张德贤啧啧啧地摇头,八卦得有滋有味。 皇帝缓缓靠向椅背,兀自沉思着,没一会儿打断了张德贤,“这样,你这两日,抽个时间安排一下……就在风尘居吧……或者你让修远去安排,他和姬家的关系比较好。朕请姬家那丫头,还有陈崧,一道用个膳,先别说什么,就说……想问问关于陈家的事情,看看哪里能帮个忙……” 皇帝靠着椅背有些为难地皱着眉头,“这些个真有些本事、又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大抵脾气都比较古怪,你届时注意着些态度,莫要让人觉得冒犯、也莫要让人觉得咱们是施恩、或者强迫……” “老奴省得。”张德贤微微俯身,又笑,“若陛下有心拉拢,老奴倒是心生一计,不知陛下可要一听?” “说来听听。” 张德贤臂弯间的拂尘调了个方向,才道,“咱们太医院不是有一位陈太医嘛……听说自打陈崧的身份曝光之后,这位陈太医倒是和陈崧多有往来……” 第501章 你要取谁性命? 陈太医…… 倒是有那么点印象,一个文文弱弱、安安静静不怎么说话的,也不爱出头的年轻人,似乎在太医院也是籍籍无名。 “陈家的人……医术如何?” 张德贤将陈太医在太医院的能力和表现大致说了说,抿嘴笑着,很是愉悦的样子,“倒是个难得不慕名利的,贵人们很是喜欢,说是他研制的养颜茶很是有效。” 皇帝对养颜茶没什么兴致,不咸不淡地吩咐道,“这些事情,你去安排就好……尽快吧。” 谁知,张德贤无奈摇头,“尽快怕是不成。” “嗯?” “也是不巧……陈太医之前去贵人宫里请平安脉,回去的时候跌了一跤,如今行动不便,怕是要将养个起码三日光景。说起来,这事也是古怪……平日里挺稳重一人,这突然走路也能跌一跤。” 此言意有所指。 皇帝缓缓掀了掀眼皮子,“你是指……有人故意针对?” “那日下了大雨,路面湿滑,不小心也是有的。”张德贤并不断言,言语未尽处,又道,“不过后来老奴听说了这事,便去那处台阶处看了看,那台阶也不知道何时,有块砖松动了,老奴一个不慎,也差点儿被绊了一跤呢。” 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呵……”皇帝懒洋洋地笑,“哪个宫的?” “安贵人。” 皇帝皱了许久的眉头,仍然没有想起来有这么一位枕边人,后宫佳丽不少,大多数都是因为这个那个的原因收入宫中宠幸个数回、之后便不闻不问的女人们。 要记得,着实有些艰难。 张德贤自然也知道,俯首提醒道,“安贵人就是贵妃娘娘的那位远房表妹,前两年进的宫,这两年倒是安分。” 安分? 只怕是表面安分罢了。 作为谁谁谁的附属、依赖于某个权势而屈居在后宫的女子,平日大多安分、鲜少会主动惹是生非,那不是乖顺,而是……韬光养晦。 皇帝支着下颌,容色慵懒,又是左相。 这些年久居上位,察觉力自不是普通人可以比的,他微默片刻,便吩咐道,“今夜……让她过来伺候吧。” 不管是自己不安分,还是背后的主子不安分,都该找个理由除去了。 张总管颔首称是,低了头缓缓退出——自打陛下龙体抱恙之后,各方势力就开始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便是江都郡王都开始折腾酒肆,虽然目前为止还没看出到底有什么花头来……倒是平阳郡王,至今还在优哉游哉地做他的闲散郡王爷。 性子倒是和皇后娘娘如出一辙,不像是这深宫里养出来的虎狼性子。 尤家。 “什么?!如此缜密的安排还被她逃走了?!三个杀手、一个弓箭手,都没能弄死她姬无盐?!”尤灵犀瞠目结舌一度容色失态,“她姬无盐怎么就那么能活呢!” 尤封看着自己这位花容失色的女儿,想了想,到底没忍心告诉她破坏这一切计划的人就是宁修远,最后只是模棱两可地含糊其辞,“听说是有些武功的。我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一具尸体,伪装成了木子药铺的掌柜。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的伪装,抓着这一点,说是路见不平……众目睽睽之下,我便拿她没办法。” 这套说辞多少有些牵强,尤灵犀沉浸在计划被破坏的愤怒中,自然不会多想,只牙齿都咬地咯吱作响的,“倒是小瞧了她!之前只知道她嘴皮子功夫厉害,倒是没想到她的武功这么好……下次还想要取她性命,怕是愈发艰难了。” 尤封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外面传来女子声音,温婉、和煦,带着点上了些年纪才有的温和,“你还想要取谁性命?” 那人一身浅紫色宫装,发髻梳地一丝不苟,未歇的雨势里,她款款拾阶而上,一直到了廊中,才收了油纸伞抬眼看去,“嗯?灵犀,你想要取谁性命?” 悉数锋锐的表情瞬间散尽,尤灵犀恭恭敬敬起身,行礼,“母亲。” 尤封也迎上搀着,“公主,这么大雨,怎地还过来了?” 对方懒洋洋地看他一眼,眼神嗔怪,只是到底没有当着女儿的面责备自己的夫君。他们感情甚笃,平日里从来没有拌过嘴赌过气,有什么都是关起门来好言相商。长公主转首看向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低着头的尤灵犀,轻唤,“灵犀……你同我说说,你想要取谁性命?” “我……”尤灵犀一噎,愈发低了头。这些事情可以同父亲说,却万万不能同母亲说。 母亲是真正的皇室公主,举手投足间俱是无限优雅气度,平日里也是温柔善良,便是一只鸟雀都不曾害过性命,莫说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尤灵犀低着头,支支吾吾地,“没、没有……母亲,大抵是这风大雨疾的,您在外头挺差了呢。” “是嘛……”长公主在尤灵犀让出来的那张位置上端坐着,即便是在自家府中,她也素来都是这般脊背笔直正襟危坐的样子,缓缓抬眼看去,“那你们父女方才说什么事情呢?说来我听听?” “就是些家常话罢了……随口说的,这会儿被母亲一打岔,倒是给忘了。”这般说着,尤灵犀朝着尤封递了个眼神过去。 长公主也看尤封,“夫君?” 尤封沉默不言,半晌,才道,“就是说了些和陈家的事情……听说那陈家少主终于是醒了,只是还下不了床榻……” 这的确是接下来尤封想说的话,也是长公主心头这辈子拔之不去的刺,但凡说起此事,长公主想必就顾及不到别的话题了。他从来没有当着妻子的面说过假话,这是第一次……但总感觉,似乎不太像是最后一次。 果然,话音落,长公主优雅不复,脸色黑漆漆地厌恶嫌弃,“别同我说什么陈家!晦气……陛下也是,半分情面不留……左右还未大婚,一日未曾完婚,就有一日的希望。我的女儿,就算留在尤家养上一辈子,也比去他陈家要好得多!” “什么小门小户的,也来肖想。” 第502章 郡主还是女儿? 尤封顺势应和,“这次陛下的确是没留情面,主要是宁国公府……宁修远这厮此事办得有些丧良心了。” “不是的!”尤灵犀急急忙忙地辩解,她听不得旁人说宁修远半句不好,只是否认以后也实在想不起来怎么维护对方,“他……他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受那女人蛊惑? 可他实实在在地,也是真的毁掉了自己的婚姻、毁掉了自己的后半世人生啊!尤灵犀搅着手中帕子,缓缓地低了头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看着自己女儿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是于心不忍,对着尤封无声地抬了抬下颌,朝着门口的方向,尤封看了眼尤灵犀,轻轻叹了口气,沉默着出去了。 有些话,作为父亲,他不适合劝。 尤封离开后,长公主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尤灵犀,一杯端在手里,仍是正襟危坐的姿态,微微垂了眉眼看过去,视线并不落在对方脸上,只在对方膝盖上拧巴着帕子的那只手上,柔声问道,“这两日……心情可平复了些?” “嗯。”尤灵犀点点头,膝盖上的手节骨都泛白,那张帕子被拧巴蹂躏到不成样子。 “你父亲耿直,心中只有大义、只有家国,除此之外,便只有宗族……会那样劝你,也是出自责任和宗族。你要理解他,圣旨赐婚,我虽不愿意你嫁过去,也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想尽一切办法……但是灵犀,这些方法里,并不包括,抗旨。你可明白?” 抗旨是灭九族的大罪,整个尤家都会倾覆。这一点,尤灵犀已经在赐婚圣旨送到之后听了不知道多少遍。 就仿佛尤家满门荣辱,突然间就这么沉甸甸地压在了自己一个姑娘家身上。 当真有些可笑呢……方才还一口一个留在身边一辈子也好过嫁到陈家去的母亲,这会儿不也是搬出了家族大义来了? 她眉眼微垂,低声应了句,“嗯……女儿晓得。” 长公主拨了拨茶盏杯盖,慢条斯理地应和道,“晓得就好……你打小就是懂事的孩子,许多道理不需要我多说,你自己便也是知道的。只是……灵犀,你既是知晓这些个大道理,何苦还要与虎谋皮?” 话音落,尤灵犀下意识抬头看去,倏地对上长公主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沉静、温柔,却也直接、犀利。 那是一国公主的眼神。 “我……”尤灵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喃喃唤道,“母亲……我……” 长公主收回目光,手中茶杯搁在身侧茶几上,才靠着椅背缓缓看过去,容色平静又温和,“内宅女子,纵然言语不和、使些小伎俩起些小争端,都还能说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你父亲也牵扯进左相的阵营里去……你该知道,陛下最是忌惮左相,忌惮到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尤灵犀彻底瞠目结舌,“您……”是怎么知道的? “想问我是如何知晓的?”尤灵犀未曾说出口的意思长公主自然明白,她缓缓叹了口气,“这燕京城里,何时藏得住什么秘密?灵犀,你当明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能知道,陛下自然也能知道,你觉得这样的情况下,你的婚事可还有分毫转机?” 即便是这个时候,长公主的言语间也没有丝毫责备的情绪,听起来也只是调理清晰地同尤灵犀分析着,并无半分情绪。 但也因此,多少带了几分事不关己的疏离和漠然。 这样的漠然仿佛来自于没有感情的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尤灵犀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耷着嘴角扯了扯,彼时那一瞬间的感动尽数散去,她低低应了句,“是……女儿冲动了。” 长公主微微颔首,似乎很是满意,半晌又道,“你是郡主,身体里流着皇室的血脉,自是尊贵无比的。平日里离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远一些,莫要被她们影响的……一举一动都一股子小家子味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始至终脊背都是直挺挺的,便是连脖子都没有丝毫的弯曲,只微微低着下颌,优雅,又似施恩。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姿态。 说完,又道,“说起来,之前那叶家姑娘,我不是就让你离她远些,你却说你们是好友、是闺中密友,是难得说得上话的人……结果呢,你也瞧见了,人家诬陷你的时候,可没有半分手软呢。” 尤灵犀看着,无声苦笑。 她的母亲,东尧的长公主殿下,自始至终都丢不开那份骨子里的骄傲,无时无刻像是包袱一样背在自己身上,也压在别人身上。尤灵犀咬了咬嘴角,出口唤道,“母亲……” “嗯?” “对母亲来说……我是尤家的女儿呢……还是东尧的郡主?”尤灵犀这般问着,看过去的眼神微微发亮。 暮色缓缓而至,大雨浇灌着大地,凉风习习里,尤灵犀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从骨骼里、从血液里、从四肢百骸里,直接传递到大脑里的心跳声。 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这位长公主难得的错愕表情,看着她继而温柔浅笑,声线柔软地回答道,“你既是尤家的女儿,也是东尧的郡主呀。这傻孩子……问的什么傻问题?” 眼底最后的光芒,终于涌上的暮色里,渐渐熄灭。 原来……这终究只是一个傻问题啊。 “是呢。这雨下得,在屋子里待了几日,整个人都恹恹的提不起劲儿来,可不就问了个傻问题么……母亲今日的提醒,女儿晓得了,往后也会谨记于心的。” “嗯。如此才是懂事的姑娘。”长公主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容愈发温柔亲和,“风尘居那位琴师,你也莫要去针对了……自贬身价,得不偿失。” 尤灵犀微微一愣,既意外、又有些意料之内的释然,自贬身价、得不偿失——这就是母亲对她悉数不甘、诸多谋划的总结陈词。 第503章 脸面与宠爱 心中讽刺苦笑,面上却温和端方,无一不应。 长公主又吩咐了几句,大抵都是听着很有道理、但是搁在母女身份上便显得陌生又冷漠的交代,说完这些之后,长公主才缓缓起身拢了拢衣裙。 这是她每一次离开时的动作。 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放在了模子里一一丈量过的,一分一毫都不会产生偏差。除了……上一次乍然听闻赐婚圣旨,冒冒失失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冲去宫里讨要一个说法。 彼时……当真感动呢。尤灵犀跟着起身,“母亲,女儿送送您。” “雨太大,留步吧。” “送您到门口。” 于是无言,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台阶下候着的丫鬟上前撑伞,打了灯,“长公主,回了吗?” “嗯。”她低声应道,侧身同尤灵犀说道,“不必送了。” 尤灵犀看着即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步履依旧不疾不徐的母亲,迟疑着,唤道,“母亲。” 对方回眸看来。 微微抬起的油纸伞下,对方不管是眼神还是表情,都没有因为站在这漫天大雨里而有丝毫的不耐,只是眼神温和看过来,“怎么了?” “母亲……”于自家母亲看不到的身后,尤灵犀紧紧掐着虎口的位置,小心翼翼颤声试探,“母亲,此去江南……路途遥远,若是、若是……” 到底是姑娘家,逃婚这样的事情总是难以启齿的,那些想了很久的盘桓了很久的法子到了嘴边到底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长公主却是明白了,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不悦之色,那不悦的情绪很淡很浅,仿若只是对着不懂事的哭闹着讨要糖果的孩子般,眉峰微微蹙起,“胡说什么呢?方才那些话……都是母亲白费口舌了?” 说完,又道,“我同你说过多少次,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往日里由着你追着宁家三子跑已经是对你最大的纵容了,母亲彼时也觉得,宁家幺儿、天之骄子,同你的确般配。可你当明白,今非昔比……你若再如曾经那般,便是有失体统了。一国郡主有失体统,丢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脸面、尤家的脸面,也是整个皇室的脸面,可明白?” 并未上挑的话音,听起来无奈又纵容着的样子。 尤灵犀却知道,这对母亲来说已算“疾言厉色”。 鲜少的疾言厉色。 脸面、脸面,永远都是脸面。 彼时愤怒于这桩婚事,也不是因为真的心疼女儿,只是觉得一国郡主与陈家联姻,算是下嫁……很丢脸面。 脸面当真是……比什么都重要吧。 尤灵犀这般想着,背在身后的手缓缓落在身旁,低头扯了扯嘴角,“是……女儿晓得了。”这是她最后一点期许,到底是破灭了。 垂眸,低头,她缓声恭送,“母亲慢走。” 长公主缓缓点了点头,又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尤灵犀,才收回目光转身款款朝外走去……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也不介意,仍然步履从容不疾不徐,连提一下裙摆的动作都没有。 尤灵犀目送着她离开,门外候着的丫鬟眼尖,看到她垂在身侧的葱白指尖染了血色,当下一惊,“郡主!您的手……” 这才觉得掌心微疼,抬手看了看,赫然四个清晰的指甲印记,许是太过于用力,掐破了皮肤,血迹沿着纹路晕染开来,看起来触目惊心。 “郡主怎的如此不小心,长公主若是知晓,岂不是要心疼?奴婢这就去给您拿药箱包扎!”说着,急匆匆地转身入内,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舒痕膏……对,舒痕膏,奴婢记得还有呢,奴婢这就去拿!” 徒留尤灵犀,站在回廊之中,看着院中雨水如倾盆之势,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心疼吗? 郡主之尊、千金之体,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东尧上下极尊贵的、独一无二的姑娘,加之父母疼宠,越发得要星星要月亮,家中也无一不应……渐渐长大之后,她才明白,这样的叫作宠,而并非是爱。 宠不同于爱,宠是有条件的。 就像宠一只会撒娇的猫儿、宠一只会说话的鸟儿,他们能够给予这样的宠,也能收回这样的宠……而她,就是皇室娇宠着的一只雀儿,一只猫儿,一只吉祥物。 这样的处境本该让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可彼时的自己……并不知道。 她被众星拱月捧到了制高点,忘记了脚下台阶如浮云随时可能消散……如今,就散了。 暮色之中,她低头看着掌心干涸的血迹,咬了咬嘴角,沉默…… …… 陈太医的脚踝摔得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严重一些,原以为第二日就能下地赴约了,没想到一直到第三日早晨还不见恢复,但他又担心陈一诺觉得自己这边有意毁约,只能让人找了藤椅抬着去了驿馆。 随后两人一道去了姬家,如实说明了来意。 姬无盐这才算是明白过来李裕齐那边突然间对自己下杀手的动机…… “实在抱歉,姬姑娘。”陈一诺自始至终都没有坐下,这会儿说完,煞是慎重地躬了躬身,“不知……楚公子可在?我想当面向他道歉。此事不管如何,都是我未经楚公子同意就透露了他的消息。” 当面道歉?怕不是得打起来…… 姬无盐有些头大地拒绝,“无妨的。兄长在燕京城一没隐姓埋名、二未乔装打扮,被人认出来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你不必搁在心上。” 说完,垂着眉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位陈一诺陈公子,当真是耿直到心无城府,明明刚栽过这样的跟头,交代起前因后果来,倒是不避不让、和盘托出。 连兄弟阋墙这样的事情,对着她这么外人竟然半点没有隐藏,甚至可能因为内心的歉疚,愈发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企图“戴罪立功”。 陈一诺欲言又止地还要坚持,姬无盐却唤了句“陈太医”扯开了话题,“陈太医伤了脚踝还走这一遭,实在是过意不去……之前听三爷说起陛下龙体未愈,陈太医这几日也是忙得无暇分身了吧?” 第504章 皇室相邀 陈太医低头扯了扯自己袍子的下摆,笑着展示自己馒头一样的脚踝,“无妨无妨……不过就是看起来恐怖了些。年纪大了,在台阶上滑了一跤……正好藉此机会告个假偷个闲,左右陛下那边还有秦太医他们盯着,倒也用不上我。” “趁着这几日得空,我在太医院里整理了一些这方面的方子,烦请姑娘转交。今日过来,是想要问问陈老,可有咱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姬无盐起身接了,一边道着谢,一边状似随意地翻了翻那些方子,果然,无一例外地……在每张方子里看到了“羌活”二字。之前想不明白,何处走失了消息,如今看来,症结找到了。 太医院,鱼龙混杂,眼线众多,也不知道是东宫的还是尤家的,又或者是……思及此,面不改色地关心道,“陈太医这腿……怎地跌得如此严重?近日雨水甚多,一些台阶、卵石小径上都长了青苔,是要小心些才好。” 陈太医并未多想,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是疏忽大意了……原想着宫里头贵人们常走的路都会有专人清扫,不该如此滑溜才是……哪知,竟然有块砖松动了,委实不巧……不过事后却又觉得,幸好是我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摔了,若是摔了贵人,岂不是许多人要遭殃?” “如此一想,便又觉得庆幸。” 他是真的这般想着的,并非冠冕堂皇之言,说着的时候眼神坦坦荡荡,些许赧意只是觉得自己一把年纪的人了,走路还能摔跤委实有些丢人。他似乎也没有深究每日里都有专人清扫的台阶,为什么会出现一块松动的砖头…… 正说着,小厮匆匆而来,说是宫里头来人了。 陈家二人闻言,正准备起身告辞,小厮又补充道,“来人是陛下身边的张总管,方才问及陈太医是否也在咱们府上,若是在的话,便想一道见一见。” 作为皇帝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会知道陈太医和陈一诺这个时候在姬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甚至很有可能他就是掐着这个时机过来的,而他只提陈太医的用意,一是为了留人,二也是为了清人。 陈一诺自然清楚这一点,当下不紧不慢地转身告辞,跟着前去请张总管的小厮出了门,出门之际遇到张德贤,对方半分意外也无,从容又和善地颔首打招呼,“陈公子也在呢?实在不好意思,看来是打扰陈公子和姬姑娘的会面了。” “张总管。”他回礼,“未曾打扰,正准备同主人家告辞离开。” 说完,点点头,错身离开。 张总管回头又看了眼陈一诺离开的背影,才笑呵呵地掉头同小厮说道,“小哥,请前头带路。”眯着眼笑着的样子,和任何一个慈善的老人家并没有什么区别,完全看不出来是当朝陛下最信赖的左膀右臂。 进屋后,又是好一阵寒暄,从“姬姑娘今日可顺遂”,到“姬姑娘气色不错”,再到“陈太医这脚恢复得如何”,最后叮嘱若有需要随时在太医院自取药材,总之,很是亲和随和。 姬无盐和陈太医一边应对,一边致谢,好一番和和美美的家常话场面。 然后张总管才说明来意,“是这样的……姬姑娘,这件事呢,本来想要委托陈太医过来的,只是听说陈太医腿不好,是以老奴才自己过来一遭……倒是没想到,巧了,在这里遇到了陈太医,倒省得老奴再去您府上走一遭了。” 姬无盐坐地端正,“您请说。” 这是张总管第一次正正经经打量对面的姑娘,小姑娘和燕京城的千金们比起来,身形比较小,带着江南的婉约,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有一种欺骗世人的乖巧顺从。张德贤却知道,这个小丫头啊……是个狠角色呢。 根据皇室收到的消息,栽在这个小丫头手里的人可不少。 在美人如云的燕京城,小丫头的脸算不上倾国倾城,只那双眼睛……很是漂亮,像是曲艺杂谈里头对妖精的描述,有一种能够蛊惑人心的味道。 张德贤端起手中茶杯喝了一口,口中清冽甘醇的味道令他微微一惊,却也没有顾得上多想,开口说明来意,“此处没有外人,老奴便也直言了。陛下前些日子得了咳疾,药也用了不少,方子也是改了又改,却仍然时好时坏,不得根治。是以,老奴才斗胆向陛下推荐了姑娘身边那位神医大人……想着请神医大人为陛下好好脉,看看方子。” “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姬无盐微微一愣。 皇帝龙体抱恙,这件事可大可小,但通常情况下都是秘而不宣的,这位张总管竟然会举荐陈老?是何用心?她不是很想蹚这趟浑水。 何况,方才陈一诺也说过,太子也请他进宫给陛下号过脉,听言语之间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已经涉及夺嫡之争……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对一个咳疾束手无策,这件事本就蹊跷。 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姬无盐都给不出自己掺和进去的理由。最重要的是,如今正是陈老是非缠身的时候…… 见她犹豫,张德贤下意识里竟然并不觉得意外,他搁下茶杯侧身面向姬无盐,“姑娘,想来姑娘是担心进宫不合适。咱们陛下已经想到了姑娘低调的性格不喜张扬,是以,若是姑娘同意的话,陛下会微服出宫在风尘居设宴款待姑娘,权当就是一道用个午膳……届时陈太医也请一道入席,姑娘觉得如何?” 姬无盐原本的确是想要用一介布衣之身进宫不合适为由拒绝,没想到被这个张总管提前找好了说辞。对方毕竟是皇族,先行退让至此,自己若是再一味拒绝……便失礼了。 她叹了口气,“陈老并非我府上下人,而是我姬家客卿。此事我还要问过陈老,确认了他的意愿之后再给您答复,若是他不愿,还请张总管和陛下莫要怪罪……” 张总管眯着眼笑,频频点头,“自然、自然!” 第505章 不正当手段 一边笑着说“自然”,一边却并没有半点起身离开的意思,半晌迟疑着唤道,“不知……陈老可在府上?若是在的话,老奴便在这边等等,等姑娘问过了再回去复命,也好省了姑娘的一趟跑。” 自始至终,一个大内总管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自称“老奴”,姿态放得极低,这份诚恳与示好,姬无盐看在眼里,承在心里,却也只能无奈摇头,“实在不巧,陈老今日并未在府中。何时回来也未曾说起。” 张德贤原想着今日就趁着陈太医也在,将此事定了,最好是将日子也定了,如此回去才好复命……毕竟,夜长梦多。没成想,陈老不在府中。 如此,便是无法了。 只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搁下茶杯起身告辞。 回到宫中将姬无盐的回答如实告知了,又补充道,“老奴出门时特意问了句门房小厮,听说那陈老的确是一早出门了,姬姑娘所言并非托词。想来,今晚宫门落下前,姬家应该会派人过来一趟,老奴已经吩咐了宫门守卫,若是姬家的人,直接带过来就成,不必阻拦。” 皇帝侧躺在榻上,没什么精神,他刚喝了药,还是反反复复地咳,整个人看起来连精气神少了很多,恹恹地摆摆手,“你办事,我最是放心的……下去吧。朕乏得很,要歇会儿。” “是……” “等等。”皇帝又唤,“给朕沏杯茶过来。” “是。”张德贤颔首,转身的动作倏地顿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低“啊”了声,他想起来了,方才在姬家喝到的那茶叶、那茶叶是…… 皇帝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打断了兀自傻傻发呆的张德贤,“怎么了?”声音轻缓,眼神却锐利。 这阵子他病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老去,像是被人抽干了生命的本源,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往日犀利的眼神都浑浊了不少。张德贤看着,也不免有些心疼,倒了茶,又替皇帝拿了毯子,才掩了门退下了。 掩了门,无奈地叹了口气……世人只见皇室显赫尊贵,只知皇帝权势滔天生杀予夺,却不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陛下……明明才正值壮年啊。 可这几日为他梳发,已经看到好几根白发掺和在黑发中……希望这次的事情,能平安过渡下去吧。 …… 午膳时分,许多宫女太监都看到秦太医又带着他的那些个手下、助手浩浩荡荡地进了宫,显然是陛下病情反复。 随后没多久,昨晚才承了陛下宠幸的安贵人就被十来个御林军带走了,连带着她身边伺候着的所有宫人都一夕之间锒铛入狱。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明真相的宫人们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这些年陛下招寝的次数本就不多,除了正月十五按照组训需要留宿皇后寝宫之外,大多数也就是那么几个熟面孔了,这安贵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都快被人遗忘了,怎么就突然得了陛下惦记? 怕不是使了什么不正当手段被陛下发现?当真是为了承宠连脸面都不要了呢。 这样的说法支持者众多,经过多方添油加醋,便是其中细节都愈发像那么一回事了,毕竟这种事情于后宫之中无依无靠的女子来说,当真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当然,自然也有不信的,贵妃卞氏。 安贵人是她的远房表妹,入宫多年自始至终安静稳妥,平素没有自己这边的交代,从来不会擅作主张。不正当的手段去争宠?不可能!但陛下这些年的确渐渐地开始无心后宫,平日里去的也都是那么几个常去的宫殿,昨夜安贵人侍寝本就有些古怪。 如今看来……很显然,那件事情被陛下知道了。 陛下恼怒,自然需要发泄,但他显然也不愿意因为一个太医摔了一跤这种半大不小的事情闹大,便只寻了个由头,处置了一宫后妃。 这只最悄无声息的作法,却也明明白白告诉自己这边、告诉父亲,此次,是陛下那头给了左相府一个颜面。 果然,随后没多久,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有些小道消息传出来,说是御书房里伺候着的小太监传出来的,可信度极高——陛下今日上午咳疾加重,喝了药仍然无果,最后还惊动了太医院,一番调查才知道,是昨儿个侍寝的宫妃抹的香脂和陛下每日里喝的药相克了。 自打陛下抱恙之后,宫中已经明确吩咐过,所有后妃觐见陛下的时候都不得涂抹任何胭脂水粉,一来,那些味道刺激,陛下更容易咳嗽,二来,胭脂之中的成分保不齐就会和陛下服用的同样相克,届时造成的后果,谁也担不起。 偏偏,这位靠着“不正当手段”得到了侍寝机会的安贵人不仅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竟然还敢不顾陛下龙体康健涂抹脂粉,最终导致了陛下咳疾加重…… 这消息最初从哪个人口中传出的并不清楚,只是又明确地指向了御书房的小太监,加之添油加醋之后,自然愈发口口相传,没多久就传到了贵妃卞氏耳中。 她沉默着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屋子里很安静,能够听到墙根下的窃窃私语声,大多讨论着那个“不要脸、脑子也不大聪明不知道把握住最后的机会”的安贵人,夹杂着因为惊讶而控制不住音量的质疑,“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御书房的小太监说的呢……” 呵……贵妃靠向软塌背,看着窗棱间打下来的日光,寻思着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温暖的日色了……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当真是,天真的下人啊。 御书房的小太监哪一个不是这宫里头千挑万选口风最紧的太监?旁的下人说三道四,被发现了挨一顿打,御书房的下人说三道四,那就是丢性命的事情……从他们口中听到的秘密能有几分真?不过是陛下借他们的口传达的意思罢了。 天真。 第506章 该收网了 陈太医回到太医院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件事,闻言微微愣怔之后,对着因为安贵人的鲁莽而被迫又一番折腾的同僚笑着安抚道,“也是……情有可原嘛。” “小陈这脾气哟,就是太软乎……从来没见生气过。” “可不,听说陈太医这腿就是在安贵人寝宫门口的台阶上给摔的,这走得好好的怎么就摔了?而且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陈太医哦,指不定你这是被人害了哟!” “就是就是,这些个后宫妃子,可没一个简单的角色呢!” 陈太医仍是笑呵呵的坐在凳子上,接过身边同僚递过来的水杯,笑呵呵地道了谢,才道,“我又没得罪那安贵人,她没道理欺负我这么个小太医不是?这就是我出门的时候没看路,不小心摔的,你们可不要乱说……传到贵人耳中,凭白被贵人惦记上,遭了罪……” 言语至此,本来打抱不平又或者煽风点火的同僚们皆都悻悻住了嘴,“罢了罢了,事情都在那了,还说这些作甚?左右这两日怕是又要安排人去陛下那边轮值了……哎!” 陈太医有些不好意思地摸脑门,“这个时候伤了,实在、实在是不好意思……帮不上忙了。” 他走路都要人抬着,自然不可能这样去皇帝面前伺候着。 不过他平日里虽然医术不够精湛,但为人和善,但凡有人有个什么小麻烦不方便的,他都会乐意搭把手,是以这些年在太医院倒也攒了不少交情,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有人同他计较这些,反倒拍拍他肩膀,“好好养着吧!后宫里那些个女人幺蛾子多,像这次的事情往后兴许还有,有的是折腾你的时候呢……” 陈太医憨憨地笑,一边摸头一边道谢。 事实上,他自然想得到,自己摔跤的地方就在宫门外的台阶上,每日里人来人往不说,还有宫人每日打扫,怎么可能会出现砖石松动这样的事情,又恰好是自己进宫那日。巧合再巧合……通常就不是巧合了。 只是自己在后宫之中从未得罪过什么势力……加之安贵人出自左相府,他很快就猜到了背后的原因,自己不过是一枚被牵制、被阻拦的棋子,他们最终的目的显然是姬家。 想明白这件事后,他便只作不知,对谁都只说自己大意跌倒。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姬姑娘的性子他大概也了解了些,护短,受不得旁人被她牵累……只是,和左相府对上,姬姑娘终究势单力薄。 相比之下,自己这点儿伤势,便也无足轻重了。 …… 午后,天气放晴,日色暖洋洋地照在被几日的大雨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街上,连树叶都好似闪着光,整个天地间柔软又明媚。 姬无盐揣着黑檀木的小盒子出现在宁修远的书房门口的时候,并没有遭到任何人的阻拦,书房的院子里,只有席玉一人守着,除此之外,半个下人也无。席玉瞧见姬无盐,欲言又止地行了礼,又张了张嘴,仍然没说出什么话来。 只是,犹犹豫豫地看看姬无盐又看看书房大门的样子太明显。 席玉和岑砚性子差不多,平素都有些不靠谱,也没什么上下等级之分,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倒是难得,她笑着低声问他,“怎么了?” “咱们爷……”席玉指指里头,声音压得很低,“爷从昨儿个就有些不精神,今儿早晨小厮在院子里动静大了些,还被他呵斥了……属下猜测,大抵是和他腕间那串珊瑚珠的丢失有关,您进去之后,劝着他一些。” 姬无盐紧了紧手中的黑檀木小匣子,颔首。 席玉又行了个礼,才退下了。 平素里大大咧咧的男人,此刻面对心绪不佳的主子,倒是展现出了靠谱的一面。 姬无盐敲了敲门,里面许久才传出带着几分睡眼惺忪的声音来,“进……”懒洋洋地,声线愈发低沉慵懒。 推门而入,屋子里光线有些黯淡,姬无盐环顾四周,才看到靠窗坐着闭目养神的宁修远,抿着的嘴角微微耷拉着,看起来的确有几分沉默的样子。 “什么事……”大抵是察觉到来人的视线,宁修远缓缓睁眼看去,微微一愣,眼底染了细碎的笑意,朝着姬无盐伸手,“你怎么来了?” 眼底带着笑,脸上却仍带着几分疲惫之色,懒洋洋地伸着手,身子却没动。 “过来看看你,听席玉说你……没精神?” “没有。在想事情……” “一早上便大动肝火,骂了院子里闹出动静的下人。” “……他倒是什么都同你说。”虽这般说着,却半分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只牵了对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才懒洋洋地笑着,“没事……就是夜间没睡好,想着如何为你报仇。” 报仇? “李裕齐那边?”姬无盐垂眸看着他干干净净的手腕,眉眼都温和,起身走到他身后,替宁修远按着太阳穴,“李裕齐那边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总会有机会的。倒是你,为了他睡不好,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的指尖微凉,手法却轻柔,落在太阳穴上宛若上好丝绸的触感。 宁修远目光落在窗外梧桐树上,看着微风里摇曳的树影将日光抖落成碎金的光辉,他微微眯了眼,透着几分危险的光,轻喃,“一而再、再而三的,由着他蹦跶地太久了。左右许多事如今也算到了尘埃落定的时机……该收网了。” 收网……并不奇怪的一个词,只是此刻一个臣子用在一国储君身上,总觉得有些怪异……还有些大逆不道。 姬无盐垂眸打量宁修远。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宁修远的眼神,甚至连表情都看不真切,日光落在他脸上,素日里冷白清隽的男子看起来突然有了温度。 姬无盐莫名觉得……此刻的宁修远看起来,像一个伺机而动的猎手。而他等待多时的猎物,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猎杀范围之内…… 第507章 红宝石与珊瑚珠 宁国公府位高权重,这些年看起来就是个纯臣,只听命于当今陛下,平衡着左相府的势力。宁家三子,各个惊才绝艳,三足鼎立般支撑着整个宁国公府,但论行事,却又不见半分野心,看起来甚至有些“游手好闲”般的独善其身。 以至于这些年,宁国公府明明坐镇权力中心,却又像游离在权势的边缘一般,便是姬无盐一开始也没有明白宁修远到底要做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游手好闲、随心所欲,今日掺和一下叶家的亲事,明日同尤封一道吃个茶,除了左相府,好像同谁都有几分交情,即便是和东宫,似乎也说不上交恶。 姬无盐一开始不明白,后来隐约间猜到,宁修远就像是这片浑水里最大的那条鱼,负责折中各方势力,谁也不会被压制,谁也不会压制别人。 这是皇帝要的结果,同样的……也是宁修远自己要的结果。 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于此一途上,怕是谁都没有宁修远厉害。 姬无盐低眉轻笑,问地直截了当,“所以……这一回,宁家三爷是选中了那位郡王吗?” “嗯?”宁修远看着窗外日色炫目,愈发眯了眼,轻轻笑着,“皇室夺嫡的事情,宁国公府没必要去掺和。左右谁坐了这天下,目前为止都损不了咱们的荣华……” 这话当真冠冕堂皇。 姬无盐摇头失笑,“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这些问题,倒是把席玉吓得不轻,同我说话都规矩了许多,一会儿行礼一会儿拜托的,像换了个芯子似的,我都要怀疑那是席安假扮的了……” “他吓什么?不就是吼了个小厮?”宁修远抓了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拉到身边坐了,“那小子一大早不好好干活,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地说三道四,我听着烦才骂了两句。” 在自己府上,大抵今日还未曾出过院子,宁修远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常服,袖子宽宽松松翻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线条匀称的手臂,手腕上空空如也。 “不是因为……”她伸手指尖轻点宁修远的手腕,问,“不是因为这里少了一条手串,心情不佳?” 宁修远错愕看去,倏地摇摇头,“没事,丢了就丢了吧,彼时年轻气盛控制不住心气儿,如今不一样了……自然也不需要了。” 戴了这么些年,很多时候不是客观意义上的需不需要,而是心理上的依赖,就好像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一般。 姬无盐明白,便愈发觉得宁修远这句话倒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她抿了抿嘴,故作失落地应了声,“是嘛……难为我辛辛苦苦帮你找齐那些珊瑚珠呢……” 宁修远一怔,“什、什么?” 姬无盐把玩着掌心里的小盒子,耷着嘴角委委屈屈地念,“木子药铺里,我见到了那颗碎成齑粉的珊瑚珠。我原想着它对你而言分外重要,将木子药铺前前后后找了一圈,才凑齐了那散落一地的十七颗珊瑚珠……” “少了一颗,我又找了颗红宝石雕磨成了珊瑚珠的样子,才算是还原出了一条珊瑚珠手串。原想着,你见了当是惊喜的才对,没想到……是我想差了,这手串于你而言,原也没有那么重要……” 话音未落,手被握住。 宁修远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只在虎口的地方看到了一道很细小的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轻喃,“傻姑娘……伤了手怎么办?” 方才还委委屈屈作秀的姑娘,嘻嘻一笑间狡黠尽现,献宝似的微微挑了眉眼看他,“不打开看看?” 黑檀木的盒子,盒子里铺子同色的绒布,衬地那串珊瑚珠愈发泣血般的嫣红,其间那颗红宝石,于秋日暖阳里,熠熠生辉。 灼人眼。 熨人心。 宁修远细细摩挲着那颗红宝石,垂着眉眼遮了眼底悉数情绪。 说实话,虽然理智上知道这串珊瑚珠对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意义,但不可否认多多少少的确产生了些许的依赖,每每下意识抚过空荡荡的手腕,总诸多不习惯,以至于这两日思考事情的时候总有些抓不到要点。 难免有些心绪不宁。 是以这两日总有些睡不好恹恹的。 即便如此,宁修远也仍然没有回木子药铺去寻找那些珊瑚珠或者去另外找一条手串,于他来说,有些习惯形成了便形成了,他不会刻意去纠正,但若是骤然失去,也不过就是几日光景,也就习惯了。 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会去木子药铺将那些珊瑚珠找回来,一想到小姑娘为自己做这些事情……便觉得心都温软。 他素来随心随性,从不会刻意去勉强自己,此生大约只有一件事,半分不由人、不由己,比任何珊瑚珠串都要令人依赖、眷恋,就是眼前这个浅笑吟吟的姑娘。 噬骨蚀心都不能放开。 他半起了身子,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空无一物的手腕,那处本应戴着母亲送她的宁家传世镯子,如今却空落落的,大抵是收起来了。他将手中珊瑚串套上对方手腕,殷红般的血色,衬地这截手腕愈发白皙胜雪,有种蛊惑人心的漂亮。 “真好看。”他说,指腹轻轻抚过那颗红宝石,通体浑圆的红宝石,入手温凉,像这个丫头给人的感觉,恰到好处的温度。他牵着她的手,看着她缓缓说道,“十七颗珊瑚珠,终不及这一颗红宝石贵重。因为你,它对而言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最珍贵的人。” 姬无盐拢着眉眼,“我拿来送你的东西,你却拿它来还我……是什么道理?” “想送你。”他说,缓缓抬手抚上她的眉眼,他知道这张看起来只算清秀的人皮面具之下到底有一张怎样倾城的脸,他看着她的眼睛,温柔轻笑,“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想送你。” 他半躺在软榻上,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温柔到仿佛能溺出水来。 窗外,有人呼吸都一窒。 第508章 登门道歉 午膳过后,长公主掐着宁老夫人午睡小憩起身的时间,带着尤灵犀上了门。 昨晚宁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亲自去了一趟尤家,言语含蓄态度温柔地“提点”了几句,若非如此,长公主也不可能这么快地就知道了自家女儿和东宫联手打压姬无盐的事情。 嬷嬷转述宁老夫人原话,“姬家丫头在燕京城中并非无亲无故、无权无势,她是我宁国公府尚未过门的儿媳妇,如今她既身在燕京城,就有我宁国公府照看。”说完,嬷嬷微微一礼,躬身退下。 宁老夫人素来和善,从未和任何人有过任何龃龉争执。彼时纵然是拒绝尤灵犀,也是忙不迭地到处宣扬给宁修远相看姑娘,实属含蓄。 今次这般直截了当地让嬷嬷上门传话的举止从未有过,可见是真的动了怒的。 尤家虽然也算皇亲国戚,但众所周知,宁国公府才是妥妥的同皇帝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要说地位和影响力上,再来一个尤家都比不上宁国公府。 兹事体大,当晚嬷嬷走后没多久,长公主就去了尤灵犀那,说了那样一番话。 翌日午膳之后没多久,长公主就带着尤灵犀亲自登门道歉来了。当然,明面上的说辞自然不会是道歉,宁老夫人未曾将事情闹大,给留了几分颜面,长公主亦是场面上的人,哪里能不懂,是以只递了拜帖,说是多日未曾造访心下挂念罢了。 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辞是给别人看的,落座之后规规矩矩的道歉是给老夫人的交代。不管尤灵犀愿不愿意,她都不得不咬着牙弯腰行礼道歉,“老夫人……之前是灵犀考虑不周、行事鲁莽,您念在宁尤两家的几分交情上,大人不记小人过。” 字字句句,咬在唇齿间,每一个字都似一巴掌打在脸上,生疼。 宁老夫人却只是笑着抬抬手,“坐吧。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的,都是寻常小事,不必如此煞有介事地登门道歉的。” 说着,又摆摆手,慈祥又可亲地,“坐吧坐吧,不必拘礼。” 尤灵犀脸色微微一僵——这便是,未曾接受自己的道歉了。 长公主面色也是微微一变,但到底不好说什么,只问了问老夫人和宁国公的身子骨可还安好,又说了几句寒暄话。老夫人一一寒暄完才说道,“咱们两个在这说话,这小姑娘家大抵是没什么兴趣听的……正巧,这两日后花园里来了批少见的秋菊,老二家的给我找来的,灵犀若是有兴趣,可以去那边看看。我让韩嬷嬷给你送点心过去。” 这是要将自己支开呢。 正巧尤灵犀也不愿意待在这里,不管此处的气氛多么和和美美亲如一家,她都只觉得尴尬到令人羞愤——堂堂郡主,竟然为了那么一个臭丫头低头道歉,这要是传出去,这辈子也不必在燕京城里混了,丢脸丢大了! 她起身应好,跟着下人出了门,走到半道,微微一愣间,唤住前头带路的下人,“去花园的路本郡主认识,你们先去忙吧,我自己慢慢走过去。” 下人虽犹豫,但想来这位郡主的确是宁国公府的常客,便只是躬身退下了。 尤灵犀目送着下人离开,到底没有往花园的方向过去。 她对去往花园的这条路太熟悉了,距离花园还有两个拐角的地方,有一条鹅卵石的岔路,这是去宁修远书房的岔路,只要穿过这片小竹林就到了。 她不知道此刻宁修远在不在府上,也许在,也许不在……但即便是在,她似乎也已经没有什么话能同他说了。他们两人……似乎从未有过的陌生。 之前其实也是陌生的。 只是那时候有自己舔着脸“三哥、三哥”地叫着,不停地找话题,不停地打破沉默,才不至于让那样的陌生和尴尬太过于明显。 如今……便是连一句“三哥”都没有了这样的权利,还因为姬无盐的事情让宁修远对自己诸多意见,见面都没点儿好脸色。 迈向鹅卵石小径的腿,堪堪收回。 只是……鬼使神差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到了院子的门口。 院门开着,院中空无一人,席玉或者席安都不在,宁修远显然是不在书房里。 说不上来是失望更多,还是希望更多。 人若是在,她大约是不敢进门的,不敢看他的冷脸,不敢承受那份沉默的尴尬,甚至,都不敢同席玉说想见一见宁三爷……此刻人不在,她便有了胆量去靠近这书房,想着看看他最近在看些什么书也是好的。 如此想着,又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抵是真的栽了,栽在“宁修远”三个字上。 是谁说过,在年少的时候不能遇见太过于惊才绝艳的人,否则,往后余生怕是谁都再难入眼。早年不懂,如今却觉得,自己大抵就是如此了。 昨晚问母亲,此去江南千里迢迢……言语未尽时就被母亲厉声呵斥,可见,此去江南之行,已成板上钉钉。 宁修远……终究只能成为一个美好而心痛的遗憾。 那些旖旎的梦境、那些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期待,每每都会于午夜梦回之际有种说不上来的怅然。并不是如何尖锐的疼痛,只是胸膛里有些摸不到抓不着的酸涩。 令人走不出来,提不起劲。 她想,也许自己这辈子都会揣着这样的心情,于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垂垂老去吧。 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曾经遇到过这样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啊。 她站在门口,低着头笑了笑,提着裙摆缓缓步入院子朝着书房那边走去,走到一半,依稀听到温言温语的说话声,脚步微微一顿,已经意识到屋子里有人。 想要退出去的腿像是被巨石绑缚,沉重地她完全都挪不动半步——那个声音,她听出来了,姬无盐的。 姬无盐和宁修远在书房里,下人们退了个干干净净,这俩人……到底在做什么?她没忍住,改了道,朝着一旁虚掩着的窗户走去…… 第509章 窗外有人 没想到会听到那些对话。 从她的角度,并不能看到里面两人是什么情况,但这温言细语的样子,便只是入耳都觉得酸涩难忍。 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木子药铺的事情里,还有宁修远的身影。父亲说,木子药铺之所以失守,是他们低估了姬无盐,却从来没有告诉她,这里面还有宁修远的参与。 难怪,宁老夫人能知道地这么快,她原本以为是姬无盐气不过上门告状来着。 宁修远会武功…… 宁修远藏着自己会武的事这些年大抵是担心过于高调遭了忌惮,一个人需要有些弱点才能更好地融入在这个染缸里。可如今,宁修远为了她姬无盐……暴露了。 令人难过的不是那个人对自己不好、不是那个人对自己无意。 令人最绝望的,往往是他对某个人倾尽了所有的温柔义无反顾,而自己终究不是那个例外。 那么清冷的一个人,是如何能够发出那么温柔到骨头都酥的声音的,是怎么会说出“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想送给你”这样缱绻的话来的? 明明是那么冷心冷情的一个人啊! 姬无盐她怎么配?!可转念一想,又悲哀地发现,大约在宁修远看来,最不配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吧……她缓缓耷拉着嘴角苦笑着转身欲走。 却听宁修远带着从未听过的低沉笑意说道,“只是怎么办呢,我家小丫头手里掌握着江南大半数的财富,小生手中的宝贝,对姬家未来的继承人而言……怕是不入眼呢……” 那声音低沉间,带着发自肺腑的笑意,听起来像是名家古琴发出的低吟。 尤灵犀转身离开的脚步倏地一顿,江南大半数的财富……姬家未来的继承人?这个姬无盐……到底是什么人?东宫那边知道吗?尤灵犀连呼吸都压着,悄悄地附耳贴近墙壁,她隐约间觉得太子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不然一国储君东宫太子,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一个商贾之女? 屋子里,姬无盐举着手腕端详着那串珊瑚珠串,连着红宝石一共十八颗珠子对她来说有些过于宽松了些,戴在腕间衬得手腕愈发纤细盈盈不堪一折。 却莫名有种纤弱的美感。 其间那颗红宝石,在日光下颜色看起来浅淡些,独具一格,又融合地恰到好处。 她端详片刻,慵慵懒懒地笑着,笑宁修远,“宁家三爷打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您看得上眼的好东西自然是举世无双,小女手中那些,不过就是些俗物,哪里比得上您?” “是嘛……那姬家矮塔最上层那宝贝……也是俗物?” “嗯哼……”小姑娘傲傲娇娇的,看起来像个被宠坏的公主,微微抬着下颌,纤细的脖颈细腻到看得到细小的血管,她说,“不过就是些死物罢了,三爷若是看得上,全都拿过去就是了。” 名琴天下,能令天下多少有学之士趋之若鹜,于她的口中,却不过就是俗物、死物罢了。 小丫头,当真是好大的口气,却半分不显得狂妄。 “不愧是姬家的少家主呢……”他懒洋洋地看她,语气慵懒,“那不知道对我家宁宁来说,什么才是倾世的宝贝?小生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奉送到姑娘跟前……” 浓情蜜意、温柔缱绻,甚至能想象得到一墙之隔的两个人耳鬓厮磨的样子。 尤灵犀再也听不下去了,同时也担心席玉随时会回来,到底是沉着一颗心提着裙子往回走,走了两步,听见少女嘻嘻地笑,拖着调儿暧昧细语,“这天下间倾世的宝贝……就是宁家三爷呀。本姑娘用姬家所有的宝贝做聘礼,迎娶宁家幺儿,如何?” “好……那我就在宁国公府,等姬家少主来娶我回家了……”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 尤灵犀垂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出院子,一直等到跨出门槛,她才倏地卸了一口气般,扶着墙角,蹲了起来,抱住了自己。 纵然贵为一国郡主,可她仍然是熟读着女戒长大的,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道理,她懂,并且熟记于心。父母恩爱,母亲贵为一国长公主,但对着父亲仍是贤妻的角色,从来不会有这样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言论。 少女情丝最是温柔刀,刀刀剜己心,这些年也曾同母亲说起这些心思,母亲从宽慰着,说越是有才华越是出色的男子便是越骄傲的,平日里冷漠一些亦是寻常,总比流连花丛的多情男人要好些。 她便也如此宽慰着,毕竟这些年三哥也真的是“洁身自好”,身边除了自己还能同他说说话,再无半个女子能得他青睐。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自己也有些着急,偏偏三哥并无半分表示,只说无心婚嫁之事。 男人嘛,当以国为重,家次之——她如此安慰自己。 可谁曾想到,不过一个姬无盐,就让以上这些顷刻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什么国为重,家次之,遇到了姬无盐的宁修远,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处处相护,大庭广众之下宣告主权、屡屡作出一些亲昵之举,恨不得昭告全天下这就是他宁修远唯一认定的女子,谁也休想动她分毫。 她以为,最痛不过如此。 没想到……还能亲耳听到这些……听到他说,等她来娶。一个男人,等一个女人来娶他回家。他甘愿为了那个女人,将自己低到尘埃里。 当真是可笑! 半分男子颜面都不要了! 这些话若是传出去,莫说他宁修远自己,就是整个宁国公府怕是都要成为燕京城的笑话、东尧史书记载里的笑话! 宁修远……您当真爱她爱到这个地步吗? 姬家的少家主……本郡主倒是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少家主,值得你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值得你宠她宠到毫无底线。本郡主也想看看,这姬家,到底几斤几两。尤灵犀扶着矮墙,缓缓站了起来,她整了整衣襟,朝着花园走去。 第510章 月黑风高夜,绑架郡王时 姬无盐并不知道尤灵犀来过,她在宁修远的书房坐了一会儿,本意是来送这串修好的珊瑚珠串,没想到珊瑚珠串没送出去,后来又从宁修远那边拿了几本书才走。 离开宁国公府后,她又去了趟皇宫,不过没进宫门,只将一早写好的信封请守卫代为转交,转达陈老愿意赴约的意愿。 姬无盐其实并不愿意陈老掺和进皇族的事情。 看似只是一个“小小”的咳疾,可整个御医院倾尽权利都没能治好的咳疾,当真只是咳疾?彼时那位张总管过来,留下陈太医却支走了陈一诺,可见,于陈太医来说,陈一诺是太子党,并不适合留在此处参与这件事。 只是,陈老一旦参与,又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哪一党呢?又会成为哪一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她不愿他参与,却不会阻拦他的决定。 陈老是个大夫,大夫对病人的仁慈、大夫对疑难杂症的好奇,他都有。他说想去看看,为了劝说她点头,甚至搬出了那些个大道理,力图证明不管是哪个大夫,但凡还有些追求的,这个时候都是要去亲自看一看、号一号脉的。 话都到了这个地步,姬无盐便不好拒绝了。 时间就定在两日后的午膳时分,张总管离开前定下的时间。 …… 晚膳时分,上官楚拎着个酒瓶子过来了。 刚进院子的时候,姬无盐就闻着味儿了,眉梢微挑,些许意外,“这酒……怎地连你都慕名而去了?” 杏花酿,应该是李晏先那里的杏花酿。这位郡王殿下一年中大半年都躺在床上,听说也就是这阵子不知怎地,身子大好了些,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般生活起居了。 身子大好之后的郡王殿下,像是看破红尘与权势般,在西市开起了酒肆卖起了酒来,甚至还有人说,郡王殿下的酒肆不开在更加热闹富裕的东市,而是开在西市这样与郡王身份格格不入的陋巷,就是想要彻底避开李氏皇族权势范围。 李晏先的想法到底如何不得而知,但不得不说,李晏先在皇族朝堂之中并无建树,但在经商一途上却有几分天赋,听说酒肆生意倒是蒸蒸日上。 但即便如此,上官楚也不是一个会往西市区买酒的人。 上官楚这人,事事讲究,典型的贵公子,加之这些年赚了个盆满钵满,生活上便愈发矜贵起来了,李晏先的酒……他还不至于看得上。 果然,上官楚晃了晃手中的杏花酿,随口搁在桌上,自顾自倒了杯茶抿着,才道,“今日在布庄看账,那掌柜的买了两瓶杏花酿过来,我想着你之前在云州不也喜欢酿酒,就想着带回来给你尝尝……怎么,这酒很有名?” “不算有名,只是开酒肆的人挺有身份,李家的。” “李……”上官楚蓦地反应过来,“李家的人,还愁没银子使?需要开酒肆谋生?还是说……” 姬无盐支着下颌,垂眼看着桌上的白色瓷制酒瓶,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了眼底悉数情绪,半晌,轻轻喃语,“谁知道呢……杏花酿是上官鸢喜欢的,李晏先和上官鸢似乎很熟,即便我乔装打扮,却也能只因为一双眼睛就认出我来……” 话音未落,上官楚蓦地脸色大变,“他认出你来了?!那你怎么还坐得住?” 想了想,一拍桌子,站起来就往外走,“不行!我今晚就让庆山去将他绑咯!……庆山!” 绑当朝郡王?亏得他想得出来,姬无盐赶紧起身拉他,对着出现在门口的庆山摆摆手示意无事,才拉着上官楚坐了,“他不是认出我,他是认出我和姐姐一样的脸,至今为止,他都以为我是大火中生还的上官鸢。” “那也一样危险,不行,我想来想去,还是今晚让庆山潜入郡王府把他绑出来的好……”上官楚想来想去都觉得这法子很不错,还煞有介事地解释道,“听说这位郡王并不受皇室待见,指不定我帮他绑走了,也没人会找……” 这是什么话? 姬无盐都懒得搭理他,扭了头不看他,蓦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起来,要是你闲着无聊又看他不顺眼,倒是可以将他的酒肆毁了去……” “怎的?” 姬无盐支着下颌,看着那只白瓷瓶,嘴角都耷着,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说不上来……就是,就是有些忌惮。” 李晏先从来不是什么看破红尘权势的性子,相反的,和他寥寥数次的交集里,他都显露出了近乎于疯狂的偏执,他怨怼于不得力的母族、憎恶于多病的身体,并将此生所有的不尽如人意都归结为以上两个原因。 这样的人……参不破红尘、看不透权势。 从钱嬷嬷的口中,倒是听过上官鸢和这位江都郡王有几分暗地里的交情,姬无盐对此却是完全不知情,那些往来书信之中姐姐也从未提起过这位郡王殿下。以至于不管这位郡王殿下展现出多少善意,姬无盐都几乎于本能地戒备和提防着。 “我总觉得他的酒肆开设的时间点奇怪不说,单单这杏花酿就透着十分的古怪。” 上官楚敛了表情,有些严肃地点点头,掌心珠玉转地飞快,半晌喃喃说道,“说起来,你这丫头打小直觉上就很厉害,这一点我是万万不及的。你既觉得忌惮,那我这两日就想个法子,折了那酒肆去。” “左右这酒……我闻着就觉得完全不及你亲手酿的,当真是折辱了‘杏花酿’三字。”上官楚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重重搁下,才道,“真该让那个傻子喝喝这里的杏花酿……总想着往富贵地跑,真以为这硝烟场能比得上山清水秀的江南?” 他说的“傻子”就是上官鸢,自从上官鸢坚持嫁进东宫之后,他就没有好好称呼对方一声了。 他怨她看不清,也怨自己没有牢牢将上官鸢捆缚在江南。 崇仁殿大火的消息传到江南,上官楚眼前一黑昏迷不醒。 第511章 行将就木的脉象 江南十三州,上官居潭州,姬家驻云州,两家明明是姻亲,相距却是半个江南。 两家长辈素来不合,有种王不见王的孤傲,这一点半数江南人都知道。甚至因为当初上官楚“叛族改姓之事”,两族不合之事便越发传地沸沸扬扬,连带着,上官子嗣内部不合的传闻也时有听说。 当然,所谓“上官子嗣”,当然是指上官楚和上官鸢。 上官楚“叛族改姓”,虽然因着身为男子的身份继承不了姬家,但同样的,上官家的家业他同样也是没有资格了,于是,上官家的偌大家业,自然只能交给了上官鸢。 这也是李裕齐最初的打算。 这也是姬无盐看了崇仁殿里的那封信才想明白的事情。李裕齐想要上官家的宝藏,必然是特意去调查过上官家的,上官子嗣不合的传闻他定然也清楚,是以才会觉得,作为上官家族继承人的上官鸢一定对宝藏之事有所了解才是。 于是,他用温柔和谎言编织了一只精致名贵的鸟笼,将他们江南自由的鸟儿豢养在笼中,剪断了羽翼、磋磨了骄傲,最后一把火,点燃了崇仁殿。 李裕齐……你怎会无辜? 宁修远说,不管最后谁坐了这天下都损不了他们的荣华富贵……道理的确是这样没错,但他李裕齐,不能。 …… 第二日午时,是和皇帝约好的时间。 这是皇帝第二次来风尘居,他踩着时间点来的,到的时候姬无盐已经到了,陈老、陈太医都在,意料之外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情理之中的是,宁修远……也在。 皇帝看着在宫外老神在在连行礼都敷衍的宁修远,几分嫌弃,“你倒是片刻都不放心啊,朕就是同他们吃顿饭,还要亲自盯着……啧,这还是那个清心寡欲得恨不得出家当和尚的宁家三爷嘛!” 说完,没什么架子地一边说着不必多礼,一边招呼着姬无盐和陈老一道坐了,才同姬无盐笑道,“姬姑娘没来之前,咱们都以为这厮迟早要出家……毕竟,整日里带着串珊瑚珠串,连说话都不同姑娘家说的,可不就是那些个僧人嘛!朕还同人打赌来着,到底需要多久这小子手腕上的就要挂到脖子里去了。” 说完,哈哈笑着同陈老打招呼,“想必这位就是神医陈崧陈老了吧,之前听陈太医说起,又时常听张德贤称赞陈老医术精湛,才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实在冒昧……” 说着冒昧的话,举止言行也是热情,只是字字句句间,上位者的架势半分未减,陈老自然清楚。他缓缓起身,有些蹒跚地行了礼,“不过一介小老儿,承蒙陛下错爱,心下忐忑。” 皇帝向下按按手,“坐坐、坐……听说你这阵子腿脚不是很便利,就不必多礼了。坐着坐着吧,今日咱们不讲君臣,随意就好……陈太医,麻烦你去点几个小菜……陈老喝酒吗?” 陈老缓缓摇头,“今日为陛下号脉,不饮酒。” 皇帝还劝,“那先号脉,等会儿喝一些。” 姬无盐从旁解释,“陈老有个习惯,当天有病人的话,全天都不会碰酒的。他说这是他身为大夫的基本素养,是对自己的负责,也是对病人的负责……这些年来,从来没破戒过,陛下就不要为难他啦。” 话既至此,皇帝自然不会勉强,便笑着称赞了几句,才转首吩咐陈太医,“那就叫壶好茶来吧!” 陈太医低头应着下楼去了。 因为皇帝之前的吩咐,风尘居并未歇业,正直午膳时分,客人络绎不绝,点菜上茶的时间自然会慢一些。 陈老便想着先干了正事儿,起身为皇帝号脉。 方才进来时,陈老便打眼看了皇帝脸色,虚弱的苍白中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红,并不明显,看起来和染了风寒与咳疾的脸色并无二致,听皇帝说话中气仍足,气势也不缺,从进门到此刻也并没有咳嗽,看起来并不严重。 指尖搭上皇帝手腕,心下却是蓦地一惊——好虚浮无力!这哪里是一个寻常咳疾的脉象,压根儿就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脉搏啊!御医院那些人都没有发现吗?! 还是说……发现了,不敢说…… 陈老搁在皇帝手腕上的指尖微微一颤,皇帝敛着的眉眼倏地看过去,声线却依旧温和,只问,“如何了?” 说话间,眼神却紧紧锁住了陈老。 陈老心下狂跳,这要怎么说?说你面色不错,颇似大病初愈,只是脉象行将就木,委实古怪难以参破,说小老儿估摸着你整个御医院那些不是酒囊饭袋就是集体糊弄你? 显然不能。 临出门前,陈老就问姬无盐,若是脉象有意,当如何说? 姬无盐就站在她院中池塘边喂鱼。那池子里的锦鲤被喂养得一条比一条肥美,她将手中剩下的鱼食悉数丢下,看着众鱼夺食,温温柔柔地笑着,轻声说了句,“就说……陛下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入秋寒凉,每日里小酒一两盅热热身子,比那些个苦口良药还要有用些。” 陈老虽不知道小丫头为什么要刻意提起酒来,不过她既这般说,定有她的考量。陈老便也依言如此说了,说完之后又补充道,“只是这酒,当要温过,陛下切勿贪凉饮用冷酒。” 其实小丫头这番话,倒也没什么问题。 皇帝却是微微一顿,又问,“陈老不若开张方子给朕,让那些个太医们也长长眼?” 池塘边,陈老又问,“若是皇帝要我开方子,我又当如何开?” 小姑娘拍了拍手,转身娇娇俏俏地笑,“方子……陛下不是普通咳疾嘛,自然是咳疾的方子。事情尚未明朗之前,自然不能拆了谁的台,也不好贸然伤了谁的利益,若是病情有异,也不急在于这一时半刻。” 如此,的确是最能保护自己和姑娘的法子。陈老颔首称是,取了一早准备好的笔墨,写了张方子递给张总管,笑容勉强,心思沉坠……这病,当真蹊跷。 第512章 医者的初心 这病,当真蹊跷。 偏偏整个御医院那么多名医,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来,所有人众口一词告诉皇帝——这就是咳疾。 病情蹊跷,医者也蹊跷。 陈老收了笔墨,又缓缓施以一礼,才道,“病理这种东西,大多因人而异,纵然只是咳疾,每个人最适用的方子也会有所不同。看似只是一味药之间些许的差别,可能药效都会截然不同……今日小老儿只是开了张初步的方子,陛下回头可以给秦太医瞧瞧……” 他并不觉得皇帝会真的信任自己的方子,即便真的只是一个咳疾,皇帝也不会轻信来自于一个乡野大夫呈送的任何的东西,说白了,今日这趟,看病是虚,试探是真。 只有试探过了,兴许才会有那么些微茫的信任。 也许仍然没有。 但那都没有关系,自己说服了姑娘来走这一遭,不过是想要看一下真相。医者总想了解更多的病例,至于后续的治疗,却是病人的权利,陈老从不会干涉。 果然,皇帝意兴阑珊地接过那张方子扫了一眼,就直接递还给了张德贤,面上却仍然热情地向陈老道谢,“这咳疾断断续续的,也有阵子了,时好时不好的实属麻烦。若非如此,也不会叨扰了陈老和姬姑娘。今日得陈老一句‘无碍’,便放心多了。” “陛下客气……小老儿也就这一手医术还能看看。” 又是客套来客套去的,宁修远端着茶杯自顾自喝着茶安安静静看着他们逢场作戏,半晌才摇摇头,“您也别客套了,您一客套,他们又是起身行礼、又是弯腰谢恩的,陈老这阵子腿脚不便利,你们各自都悠着点儿。” 对着皇帝这样说,多少有些大不敬,还有些年少轻狂。 皇帝却似乎已经习惯了,一巴掌拍在了宁修远脑门上,气笑,“你这小子当真是没大没小!不过这小子这次说得对,咱们今日不讲君臣,随意些、随意些。” 说话间,陈太医托着茶水领着小二进来了。 关于咳疾的话题便停止了。 看似宾主尽欢的一顿饭,皇帝吃完便带着张德贤悄悄离开了。 皇帝前脚上了马车,后脚朝云就亲自来报信了,这阵子她已经将一部分差事交给了若水打点,自己倒是空闲不少,过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亲手做的点心,说是大家爱吃的都做了些,自个儿回去分着吃就成。 姬无盐谢了,又问,“听兄长说,你过阵子就得回去了?” 往外走的脚步微微一顿,朝云转身看向姬无盐,眼神稍稍躲了躲,才语焉不详地说道,“还、还不一定呢。” 姬无盐没注意到她的神情,闻言也只是颔首,随口说着,“日子定了同我说一声,总要送送你。” “成。”朝云指指门口,“那,你们慢聊,我先下去了。” 朝云一出门,陈老就忍不住问陈太医,“皇帝那脉象,你们当真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言语间,神情很是凝重。 在陈老看来,不管是夺嫡之争、还是权势倾轧,那都是朝堂之上的事情,而身为太医,食君俸禄,担君之忧,保证龙体康健永远应该凌驾于权势、站队之上。 这是最后的底线。 一想到眼前这个自己看好的年轻人,身居要职却玩忽职守,陈老就前所未有的愤怒,连带着语气都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了些。 秋风萧瑟,挟着树上的黄叶飘飘摇摇地落在窗台上。 姬无盐端着茶杯,不动声色地从宁修远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看来,皇帝果然不是什么普通的咳疾啊。 事情……大了。 陈太医也是一惊,“前、前辈,您、您说什么?陛下……不就是咳疾?难道……”他倏地收了声,接下来的话到底是没有敢说出来,那是当差多年的本能。 陈老却是脸色一虎,声音拔地而起,“你不知道?!那么明显的脉象,你号不出来?咳疾?谁能咳到这个地步?” 他是真的气极。 他看重这个年轻人,想着此间事了问问他愿不愿意离开燕京城跟着姑娘回云州去,即便不能,这也是陈家为数不多人品端正的后辈。他想着好好栽培着。 就是这样的期许,让他此刻才气得愈发不能自已,胸膛起伏间,只觉得自己到底识人不清…… “不、不是这样的前辈!”陈太医连连摆手,虽然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什么脉象,但他知道陈老是误会自己了,连忙解释道,“之前给陛下号脉,的的确确就是咳疾的脉象,并无异样。后来伤了脚踝,就不适合在陛下跟前伺候着了,是以这段时间陛下那边都是同僚们在替晚辈过去,陛下的情况晚辈也只是听他们说起过……” 陈老一噎,这事他的确是知道的,这个年轻人之前还特意去姬家跑了一趟,只是那时候自己不在,后来只是听姑娘提了一嘴儿,这会儿倒是个给忘了。 他张了张嘴,面色有些尴尬,却还是道歉道,“我、我语气重了些,抱歉……” 陈太医摇摇头,温温和和地笑道,“无妨。前辈的意思我也明白,您是担心我因为那些利益之争、权利之战而迷失了自己忘了身为大夫的职责,忘记了最初选择医者的初心。说实话……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但幸好,我都守住了。” 他言语轻缓,笑容释然,倒了杯茶站起来,低头正视陈老,“前辈。晚辈不才,学医多年,未曾有所建树,至今无言归乡。但是,晚辈足以用性命、用尊严、用人格担保,这些年,从未愧对‘医者’二字。” 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陈老抬眼看着,看着这个年轻人坦坦荡荡地笑着,突然之间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真好,走出半生,到底没有看走眼。他想。 两个人近乎于“深情”地对望,一个咧嘴笑着,一个眼神都颤着,相顾无言。 姬无盐摇头失笑,打断,“好了好了……陈老这些年,脾气愈发急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呢,就咋咋呼呼的。来来,说正事。” 第513章 谁爱娶谁娶 陈太医是瞠目结舌着走的,他结结实实地被“行将就木”四个字给吓到了。 就是素来淡定置身事外的宁修远都惊了惊,“如何行将就木?” 陈老颇为为难,“所知太少,我又不敢问太多让皇帝起了疑心,如今还不好下定论。但那脉象却是古怪,之后如何只能等陈太医那边的消息了。” 姬无盐支着下颌,“不是毒?” “不是。”陈老摇头,很肯定,“若是毒的话,如何都会表现在脉象之上。即便是少量的慢性毒。而且皇帝虽然脉象虚弱,可观之气色却并没有什么问题。是以才古怪又蹊跷。” 不是毒。 按照陈太医的意思,之前他号脉的时候还是一切正常,后来他伤了腿,这也不过短短数日时间,皇帝的身子就骤转直下…… 而整个御医院的人,都似乎对此三缄其口。 什么样的人,能够控制整个御医院?陈太医的腿……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姬无盐捧着茶杯,忽然间只觉得一张大网虚虚悬在头顶……只是不知道,自己在这场愈发扑朔迷离的棋局上,扮演了什么样的棋子。 又是被哪一只执棋手握在指尖。 皇室子嗣不丰,除了还未长成、没有夺嫡希望的,目前为止只有出自左相府的贵妃所生的太子李裕齐,出自白家的皇后所生嫡子平阳郡王李奕维,还有相比之下希望渺茫的贤妃之子江都郡王李晏先。 若是皇帝抱恙真的是人为,那这三方势力最有可能。 除此之外……大概就是那个人了。 林一,一个憎恶着整个李氏皇族的人。 姬无盐目色平静看向宁修远,交换了一个彼此都心悸的眼神,但到底是没有将那个人说出口。若真是那个人的手笔,事情怕是比他们想象中的都要复杂得多。 …… 陈家辉是三日之前醒的,只是之前虽然醒了,但除了睁睁眼睛动动手指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和昏睡不醒时也没什么区别。 一直到今日,好歹能坐起来了,只是动作之间仍然僵硬,他龇牙咧嘴的咒骂着姬家,一边听着陈家人七嘴八舌地同他说着他昏迷时候发生的事情。 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也不在意,只一边忍着腰侧和脖子的疼痛,一边咬牙切齿地暗暗盘算着如何找回这场子来。正盘算着呢,突然听到一个不太对劲的词,蓦地回神唤道,“等等!方才你们说什么?” 圣旨赐婚? “哦对对!你们还不知道呢吧,就在你昏、哦不,睡着的时候,宫里头来了圣旨,陛下圣旨赐婚呢,为你和当朝灵犀郡主!以后,你就是皇亲国戚啦!咱们也能沾光啦!” “对对!皇亲国戚呢!” “而且我见过那郡主,老漂亮了!啧啧,阿辉,你当真是走了那狗屎运啊!” “呸呸呸,什么狗屎运,会不会说话呢?”身边陈家人拍了他一脑门,呵斥,“阿辉是咱们陈家的少主子,咱们陈家的少主娶尤家的小郡主那叫门当户对!” 附和声起,“对对,门当户对!” “郎才女貌!” 叽叽喳喳的恭维声里,只有陈家辉仍然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尤灵犀?!他什么时候和尤灵犀扯上关系的?要说真有关系,就是他们见了一面,对方告诉了他一些姬家的事情,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说白了,连认识都算不上…… “赐婚?开什么玩笑!”陈家辉眉头都拧巴到了一起了,梗着脖子不太灵敏地大声驳斥,“谁同意了?!”皇家的女子是那么好娶的?娶回去就得供起来,而且还不能纳妾、不能养外室,更不能花天酒地,说白了,就是娶一个祖宗回去! 他的抗拒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陈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边还未说完的恭维声瞬间咽了回去,讪讪笑着,“你消消气儿,娶郡主怎么不好了,咱们想娶还娶不到呢!” 怎么不好? “怎么就好了?皇家养出来的姑娘,尊贵、无趣,一举一动都像个提线木偶,我宁可找个花街柳巷的女人,也总比找个祖宗要好!反正这婚我不结,你们谁爱娶谁娶去!”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手舞足蹈的,一下子扯到了腰上的伤,整个人倏地僵住,只听“咔嚓”一声,“嗷”地一嗓子嚎开了。 众人一惊,连忙手忙脚乱地扶着他躺下,一边伺候着一边宽慰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候成了亲,郡主总是要跟着咱们一道回陈家的。江南山高水远的,皇室哪有那功夫天天看着你,到时候这郡主还不是任由你拿捏?” “就是就是!再说……圣旨赐婚,哪是你说不娶就能不娶的?如今礼部已经带着圣旨在去往江南的路上了,若是你这个时候说不娶,那就是抗旨不尊,要……要杀头的!” “还是诛九族的大罪!” 最后几个字,压在喉咙里,声音低低的。 偏偏和着这秋风瑟瑟,听起来总觉得有几分蚀骨的凉意。陈家辉几乎是下意识地浑身一哆嗦,声音气焰弱了几分,兀自不服着,“不是说这郡主深得帝心,这怎么就平白无故地要赐婚给我了?再说、再说……就算本少爷才来这燕京城没多久,却也早就听说了,尤灵犀这女人对宁三爷痴心一片……” “所以说,这婚事你不情我不愿的,皇帝乱点什么鸳鸯谱!” “嘘!”陈家人连忙劝道,“声音轻点,当心隔墙有耳……听说这婚事就是宁三爷进宫讨来的……” “什么——嗷!”哀嚎声起…… 这回是脖子,直挺挺地僵硬着,疼地直抽气,半晌,几乎是用着咬碎一口牙齿的力道,恶狠狠地咒骂,“好你个宁修远!你自己不要的女人,就丢给本少爷!” “嘘——小心些,隔墙有耳、隔墙有耳!” “这里是燕京城,不是咱们自己家,指不定外头都是眼线,老族长千叮咛万叮嘱的话你都忘啦?低调、低调……” 第514章 兵荒马乱与心不在焉 低调个鬼啊低调! 合着娶郡主的不是你们,所以一个个只看到荣华富贵、看到鸡犬升天,看不到背后沉甸甸的枷锁与负累。 他陈家辉只是不学无术,不是没有脑子,这位郡主整颗心思都挂在宁家那位三爷身上,自己在她心里大概连蝼蚁都不如,对这婚事显然也是不情不愿。这样的女人娶回去作甚?大眼瞪小眼然后互看不顺眼吗? “我不娶。”他义正词严。 陈家人面面相觑,纷纷劝道,“这圣旨赐婚,哪里由得了你我?待礼部从江南回来,这婚事就已经迫在眉睫了……一个女人而已,可不能因为这事招了诛九族的大罪,不值当的!” “对呀对呀,不就是一个女人嘛,阿辉,听我的,先娶回去,之后还不是咱们说咋样就咋样嘛!” “就是就是!” 要怎样就怎样?你们以为尤灵犀她是个泥娃娃呢?要真是泥娃娃的话,哪里还轮得到陈家…… “我还有多久才能下床?”他问,咬着牙,额头上青筋都在跳。 陈家人支支吾吾的,“大抵、大抵还有些时日吧……这伤,挺棘手的,幸好咱们都是学医的,不然怕是你至今都醒不过来呢,若是运气不好,在床上躺一辈子也是有的。说起来,那男人下手可真狠。” “可不……” 是啊,真狠。陈家辉死死攥着拳头咬着牙,姬、无、盐!等他下了床,看他不将整个儿姬家给一锅端咯! 但眼前最急的事情还不是这件,他吩咐陈家人,“不能等了……就这两日,你们帮我去尤家请一下尤灵犀过来,就说、就说如果她还想毁了这桩婚事的话,无论如何也要来见我一见。” 陈家人瞬间大惊失色,“你想做什么?阿辉,这里是皇城,可不是咱们自己家,千万不要乱来啊!” “就是就是,这天下间谁敢抗旨不遵啊!” “谁敢?”后牙槽都咬地咯吱作响,陈家辉扯着嘴角冷飕飕地笑,“听说这位郡主深得帝王宠爱,又有身为长公主的母亲,显然,若是她铁了心抗旨的话,倒也不会招致什么九族……毕竟,要论咱们这位郡主的九族,其中也包含了当今陛下的。” “陛下,总不能将自己砍了不是?” “嘘!噤声、噤声!”陈家人真的是被吓得不轻,一个个按着陈家辉,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只得应承着,“好好好,咱们这两日去尤家求见郡主。但咱们事先说好啊,这人来不来的,咱们左右不了,若是郡主不来,你可不能发脾气乱来,知道不?” “成。”陈家辉一脸笃定,“你们只要将我方才那句话带到,她一定会来见我的……对了,陈一诺这家伙,最近都在忙啥,怎么不见他在这儿?” 陈家人呵呵冷笑,“他呀!如今可算是傍上高枝了呢……这燕京城里,谁不知道他现在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儿?指不定这回呀,他就不会跟着咱们回江南了呢。” 嗯?陈家辉倒是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里,陈一诺是个有些骄傲、有些古板还有些不知道变通的人,投靠太子?当真如此么?不过这样也好。 碍眼的人,就留在这里吧。 …… 驿馆之中近乎于兵荒马乱,陈一诺却不在驿馆,他自然也没有去东宫,这倒是陈家人误会他了。 他这两日早出晚归的,实际上是在帮陈老准备药材。 陈老的那双腿拖了太久,如今要治,真的太难了,药材难以凑齐不说,便只说治疗的过程所要承受的痛苦就非常人所能忍,若是没有人从旁搭把手,陈老自己肯定扛不住。 姬家人虽多,但说起来懂医术的也就一个沈洛歆,还是个半道出家学了没多久的,纵然天资卓绝但显然难堪“大任”,何况,后续还会涉及针灸之术,沈洛歆更是只知了皮毛罢了。 就算是陈老愿意信任这个自己亲手教出来的丫头,沈洛歆怕是自己也会怯场。 于是,陈一诺,似乎成了最好的人选。 只是,今日的陈一诺,看起来多少有些魂不守舍,先是药材分错了类别,又是不小心铲掉了院子里刚种下的蔬菜。陈老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他,“早膳吃了什么?” 秋风和缓里,陈一诺一边拿着粉色的小铲子戳着脚边的泥土,一边随口应道,“嗯……”说完,目光却落在自己握着小铲子的手上,怔怔出神。 陈老缓缓叹了一口气,偏头看向搬了藤椅晒太阳的姬无盐,耸耸肩——这小子什么心思都在脸上,连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格外明显,也难为这样的性子还能在陈家活得好好的。 姬无盐摇头失笑,低唤,“陈公子?” 对方回头看来,带着几分如梦初醒的神态,“怎么了?姬姑娘不必同我如此客气,叫我名字即可。” 姬无盐不甚在意地应着,却仍然叫着“陈公子”,“陈公子有心事?” 她和陈老不一样,陈老年岁大了,行事风格总想着周全,周全别人甚于周全自己。姬无盐却不同,此事事关陈老的腿,一个心不在焉的大夫……她不放心。 “没、没……”陈一诺眼神闪了闪,避了开去,手中粉色的小铲子拧了又拧,低着头犹豫半晌,才说道,“明日、明日就要给前辈针灸了,晚辈、晚辈担心才疏学浅,难、难当大任,犹豫着是不是要叫上陈太医一道……” 针灸之事,是一早就定好的。 彼时就是因为想着需要针灸,才请了陈一诺从旁协助,这位陈公子最初也是拍着胸脯打了保票的。姬无盐眉心微微拢起,从头到脚打量了陈一诺几眼,到底是点了点头,“多一个人多一分保证,只是不知陈太医那边可有空闲。” 这一回,心不在焉的陈公子反应极其灵敏,当下就朗声保证,“我待会儿就跑一趟御医院找陈太医,相信他一定会同意的!” 姬无盐点点头,只淡声应道,“若是如此,自是最好。” 第515章 陈一诺的手腕 只是……当真如此吗? 陈一诺被誉为陈家年轻一代之中的“陈崧”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医术理论方面,便是陈太医与他相比都有所不及,这个年轻人只是太年轻了些经验尚且少了些,但明日的针灸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且,这个年轻人品性端正,脚踏实地,不会骄傲自满,亦从不妄自菲薄。 今天……很反常。 陈老想了想,冲着对方招招手,笑容慈祥地唤道,“一诺,是吧?过来这边。” 陈老从未叫过他“一诺”,都是“陈公子”、“陈公子”地叫着,客套而生疏,完全不像出自同一个屋檐下的样子。陈一诺知道陈老心里芥蒂未消,这会儿骤然听到对方开口叫“一诺”,那么慈和的笑容,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唤着自家小辈似的。 陈一诺一愣,紧了紧手中粉色的小铲子,故作轻松地走过去搬了小板凳在旁坐了,才问道,“怎么了?” 说完,下意识缩了缩那只拿着铲子的手。 这些近乎于欲盖弥彰的小动作,之前从来都没有的。 陈老目色微微一凝,探身过去一把抓住了对方堪堪缩到身后的那只手,陈一诺倏地一震,下意识就要往后躲,偏偏陈老早有准备,陈一诺躲了躲,没躲掉。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眼神躲闪间,事情便已经挂在了脸上——显然,问题就出在这只手上。 陈老一张脸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了,指腹按了按他手腕的地方,如愿感受到对方轻轻颤了颤,当下便知不好。 一个大夫,伤了手。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偏偏这个少年人至今为止提都没提过。 “什么时候伤的?”陈老问他。 知道瞒不过去了,陈一诺轻轻叹了声,却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前不久被烫了下……真的没事,过两日就好了,我只是、只是担心万一,毕竟针灸是个精细活,半点疏忽不得,才想着找了陈太医过来一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更稳妥些。” 说完,又抽了抽自己的手,“真的没事。您别担心。就算陈太医真的没时间来不了,明日的针灸我也不会让自己出半点差错的。” 陈老恨不得将这傻小子的脑袋撬开了看看里头装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拍了他一巴掌,却没舍得用力道,只气急败坏地呵斥道,“你这小子!我是担心明日的针灸吗?!你不知道一双手对大夫有多重要吗?如此疏忽大意,若是落下了病根,你以后怎么办?啊?!” 陈一诺微微一愣,继而抬头冲着他傻兮兮地笑,“没事、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脑袋上又挨了一记打,陈老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一边嘟嘟囔囔念叨着,一边翻来覆去地查看着陈一诺的那只手,伤势的确不算太严重,这会儿还有些淡色的印记,但本该更早治好才是,这孩子也真是不上心。 他蓦地想起和陈一诺唯一一次见面,那次喝茶的时候陈一诺就被滚烫的茶水烫伤了…… 陈老迟疑问道,“就是上回?” “嗯。”陈一诺并不隐瞒,“之前没当回事,谁知道几日后端茶端碗的有些抖,不过我自己也是大夫,看过了,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可能会留点儿印子……丑是丑了些。” 说完,笑着挠了挠头,“左右我又不是姑娘家,有疤就有疤吧,无碍的。” 姬无盐闻言,看了眼一老一少两个人,眉眼微敛轻轻笑了声,吩咐身后子秋,“去拿一盒舒痕膏给陈公子。” 陈一诺连连摆手道不必,舒痕膏这东西制作工艺繁琐复杂不说,原材料还是取自高山之巅茫茫雪域里的雪莲花,那可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纵然是陈家这样的家世,也不是谁都能用的。 他拦着,“我一个大男人,用这东西委实糟蹋了去。” 子秋却只屈了屈膝,笑着退下了,显然还是去拿了。 “舒痕膏并不只是祛疤,它取自高山雪莲花,对治疗烫伤最为有效。”姬无盐软声解释道,“用着吧,早些痊愈,省得陈老担心。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挂念你们这些小辈的。” 陈老目色一壶瞪,“说的什么蠢话!老头子我什么时候挂念他们了?我、我、我就是担心我的腿没人治了!”说着,目色躲闪表情都不自然,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是是是。”姬无盐懒得同他斗嘴,懒洋洋地附和着,“您就是担心自己的腿,拖了半辈子都不担心,这会儿倒是一天都等不及了,担心地夜不能寐了……那这舒痕膏也不给了,陈公子的手腕也放着随他去吧,我亲自去找陈太医,请他过来治,也是一样的。” 陈老一噎,瞪了眼这个使劲儿拆台的小丫头,说不出话来。 陈一诺呵呵地笑,好脾气的样子,摸了摸后脑勺,“没事的……就算陈太医真的没时间,也没事。我没什么大碍,就是想着多个人以防万一。听说沈小姐也学了一阵子医术的,想来打个下手也没问题。前辈、姬姑娘,你们放心吧。” 分外诚恳的样子,就差拍着胸脯发誓保证了。 这小子……之前怎么没发现还有些傻兮兮的?姬无盐轻轻挑了挑眉梢,听说陈家这位少年天才如今是东宫的座上宾,就冲这傻兮兮的样子?不会被李裕齐卖掉? 陈老也一阵一阵地头疼,一个太聪明,鬼灵精似的,一个傻兮兮的,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一巴掌趴在陈一诺的那只手上,气恼之下难免带了些已经克制过的力道,但还是拍地陈一诺颤了颤。陈老虎着脸呵斥,“我给你开张方子,你拿着舒痕膏就滚回去吧,今天抹了药膏好好休息着,明日你也别逞强,这针灸消耗极大,别真的落了病根,就得不偿失了!” 得不偿失?陈一诺下意识就要反驳,却被早已摸清了他脾气的陈老阻了,“闭嘴!真把老头子我当前辈,就听我的!” 第516章 接纳 想说,怎么能算得不偿失呢。 且不说对方是自己敬重的前辈,就说换作任何一个人病人,也不是这么算的啊。 若是大夫治病的时候尚且需要盘算一下可能的得与失,那治病救人本质上就成了一种谋生的手段……他并不是说这样就不对,只是,他自己学习医术的初衷不是这样的。 只是这会儿陈老虎着脸的脸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惹,陈一诺自己又不是一个可以对着前辈据理力争的人,当下只讷讷应着,拿了药方、又拿了舒痕膏,一再地道了谢,才握着舒痕膏离开了。 舒痕膏啊,这姬家的姑娘出手倒是阔绰,明明之前还是有些剑拔弩张的关系,这些日子自己往来姬家偶尔遇到这姑娘,大多也是如今日这般,搬了张躺椅在一旁阖着眼晒太阳,抑或拿本书翻着,很少说话,偶尔抬眼看看。 安静得有些疏离。 该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呢,就好像她坐在那里,不过咫尺之遥,却又似相隔甚远。这种似近又远的存在,让陈一诺觉得,这位姑娘对陈家仍然有很深的芥蒂,对包括自己在内的陈家人仍是不大友善的。 没想到…… 他紧了紧手中的瓷瓶,一时间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 院子里,同样五味杂陈的,还有陈老。 手中摩挲着那把粉色的小铲子,他坐在小矮凳上,低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我方才就一直在想……那一日,我明明是看着那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上的……可我甚至连提醒都没提醒过他。” 姬无盐安静地听着,平静地看着,半晌,缓缓摇了摇头,没什么力度地宽慰道,“这不是你的错。”这宽慰听起来,多少有些敷衍。 “不是这样的。现在想来,小陈那边也是。”陈老摇头,他最近一直叫“陈太医”为“小陈”,他说,“小陈伤了腿,我也没怎么过问。我总安慰自己,他们都是陈家人,旁的兴许不行,但医术自然是极好的。可方才我就在想……若是易地而处,遇到这些事情的是你……” “若是你、若是你的话……我大抵是要日日守着的。” 姬无盐看着他,没说话,她大概能理解陈老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天色阴沉沉的,北国之都的秋天,比江南萧瑟寒冷许多,经着之前的那场大雨,树上的落叶掉了将近一半,稀稀疏疏地沙沙舞动,将淡白的日光切割成细碎的亮斑,落在上了年纪的老人斑驳的脸上。 他眯着眼,怔怔出神般。 只紧着手中那柄小铲子,喃喃言语,“我不喜陈家,这些年来那份芥蒂也放不下,大抵这辈子都无法释怀。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我以为……我至少是接纳了一诺和小陈的……” “你的确接纳了他们。”姬无盐告诉他,“只是……还不够接纳。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陌生人变成至交,需要经过很漫长的过程,老爷子你也不是第一天就成为姬家的一员啊……” “可是……” 陈老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见姬无盐起身走到自己身边,蹲下,像许多年前一般,蹲在他身边看着他整理药材,安静、乖巧,一双黑珍珠一般的眼睛一看就很聪明很灵动。 陈老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姬无盐的脑袋搁在他腿上,很轻,没着力。她仰面笑着看他,“我知道,你自责于自己看起来接纳了他们,接受了他们跑前跑后的帮忙,可现在却突然发现,自始至终你们之间还是隔着‘陈’之一字带来的隔阂。你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利用别人感情受人恩惠不思回馈的……嗯,陈家一员?” 陈家一员……这丫头说话当真是犀利。但陈老没办法反驳,在想明白的那一瞬间,他真的自责于这样的自己和陈家人有什么区别?半晌,他点点头。 姬无盐无奈地摇摇头,“平日里也是看着一通透的老爷子,怎么这会儿就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呢?” 陈老脸色一虎,一巴掌拍她脑门,和拍灰尘差不多的力道。姬无盐嘻嘻笑着,继续说道,“愿意接纳是一回事,真正接纳,又是另一回事。这之间,有相当漫长的一段时光……就像,你是进入姬家大门的第一天,就觉得自己是姬家的一员吗?你是见到我的第一天,就把我搁在心尖尖儿上了吗?” “相同的,陈一诺如今待您,未必不曾掺杂了些许的私心,兴许是因为之前的出言不逊而产生的愧疚、兴许是想要了解更多的真相……老爷子,别的姑且不论。您既然用我和他们作比较,这一点,我便觉得很受伤,我陪着您多少年,他们陪着您才多久,您就想要像重视我一般地,去重视他们?” 小姑娘瘪着嘴,似是吃味,眼底却干干净净的,映着秋日高远的晴天白云。 陈老看着这双眼睛,看着这双年轻的眼睛里一年一年苍老下来的自己,突然就释然了……是啊,一时间钻了牛角尖。 活了大半辈子了,竟然还没有一个小丫头看得分明。 他笑着摇摇头,伸手摸摸方才自己拍过的地方,像是安抚一个讨要糖果的孩子,“不会。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比你更重要……你这丫头……唯有你……必须健健康康、安安全全的。” 说着,又轻轻叹了口气,“倒不是如何接纳、如何重视他们,说到底,大概是……不想欠陈家任何一点点吧。”但凡受了一点好意,就想着还回去。 那孩子的确是不错,但……事涉陈家,他总是不够理智、不够豁达,下意识一毫一厘地想要算个清楚明白,可人情往来人际交往这种事情,又不是明码标价,如何折算?到了最后,便是自己冲着那死胡同一撞再撞。 小姑娘嘻嘻一笑,“我知道!” 明眸皓齿,眼底是碧空如洗。她笑得一脸的理所当然,“所以我才给了他一罐舒痕膏。” 陈老微微一愣,眼底诧异一闪而过,半晌,眯着眼笑了。 第517章 怀疑与内讧 陈一诺回到驿馆,就被陈家人叫住,说是陈家辉找。 他看了看自己几十步开外的屋子,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陈家辉的屋子,想了想,到底是没有回自个儿屋子去放下手里头的东西,只颔首过去了。 陈家辉醒着,正和人说话,见着陈一诺进来,眉梢一挑,戏谑道,“哟……瞧瞧,这是谁来了?这不是咱们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嘛,本公子还以为,这位陈公子如今是住在东宫了,怎的,今日得闲,过来看看?” 陈一诺微微蹙了眉头,却没解释,只问,“听说你找我?” “那个……”在屋子里的几个陈家人面面相觑,纷纷寻了个理由告辞了,陈家辉是陈家少主子未来的陈家掌权人,陈一诺是备受族中长辈看重的天才,这两位……他们谁都得罪不起。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炉子上还煮着东西呢,我去看看!” “哦对,昨晚换下来的衣裳还未来得及洗……” “我、我……我尿急!”说罢,一溜烟跑了。 陈家辉咬着牙冷哼,“一群没用的东西!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 即便如何不服气,这些话到底是压在喉咙里说出来的,有着几分语焉不详的感觉。陈一诺的父辈在陈家只是一支并不起眼的旁支,听话、老实,不会出什么差错,却也并不出彩。是以,在彼此尚且年幼的时候,陈一诺也就是跟在陈家辉身后的小尾巴,老实巴交,话少木讷,是个很好用的小跟班。 偏偏……数年之后,长辈们发现了陈一诺在医术方面的天赋,老祖宗们欣喜若狂,亲自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倾囊相授,陈一诺这一支,自此一飞冲天。 身后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木讷小尾巴,一下子成了家族中的香馍馍,往日里追着自己的那些小辈们纷纷掉头追着陈一诺,“一诺兄、一诺兄”地叫着,那热乎劲儿就跟鬣狗见了肉包子似的。陈家辉自然是不服气的,为此还曾诸多针对,谁知,没多久就被人捅到了祖父那边,招来了一顿打。 自此后,祖父时不时耳提面命,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老生常谈,诸如,“陈家今日不同往日,想要重登辉煌,陈一诺会是极其关键的人物。” 又如,“往后整个陈家都要交给你的,说到底,陈一诺再出色,到最后还不是得听你的?” 这些话听得多了,倒也听出了几分的确如此的道理来,是以这些年陈家辉就很少针对陈一诺了,只是心底里仍是瞧之不起——不过就是陈家的一条狗罢了。 没想到,一趟燕京城之行,这条狗竟然很快找到了新主人,再想想这段时间自己的情况呢?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皇帝莫名其妙颁布了一道赐婚圣旨……两厢一对比,陈家辉心里头的那股子邪火自然是压不住了,挑刺一样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圈陈一诺,目光落在他攥在掌心的小瓷瓶,看起来挺宝贝的样子,哼了哼,“你那是什么东西?” 白色的小瓷瓶,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陈家辉之所以问起,实在是找不到挑刺的切入口罢了。 问的人没当回事,偏偏被问的那个人反应很是古怪,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就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才欲盖弥彰地摇头,“没什么。路边买的药膏。”他不欲解释,陈家辉和陈老的关系势如水火,和姬家也是相看两相厌,左右陈家辉误会了自己的去处,陈一诺便也不打算解释自己这段时间的去处了。 只是,他很少掩饰什么,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就让他漏洞百出。 几乎是瞬间,陈家辉的眼神突然就犀利了起来,抬了抬手,“什么药膏,给我看看。” “就路边买的。”陈家辉攥在身后,表情倒是平静,只问他,“找我什么事情?若是没事,我就回屋去了。” 陈家辉伸着手又扬了扬,近乎于理所当然地重申道,“你又没受什么伤,平白无故地买什么药膏?给我看看。” “我自己用的……没什么好看的。”陈一诺说着,瞧陈家辉的样子,精气神都还不错,约摸着是没什么大碍,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想着没事找事儿了,当下转身欲走,“我还有些事情,你自己在这好好休息。” 没走两步,被气急败坏的声音吼住,“陈一诺,你给本公子站住!” 陈一诺站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懊恼于方才偷懒少走的那几步,转了身平静地看过去,看着明明行动不便却还像一只斗鸡一般张牙舞爪的陈家辉,无奈提醒道,“你身子还未康复,小心仔细着些,别又牵到了伤口。” 陈家辉挑着眉梢冷笑,“你还知道本公子伤了?那本公子伤重卧床不起的这几日,你早出晚归的去哪里了?好大一个病人躺在这里,还是你同门兄弟,你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就这么上杆子地摇尾乞怜去巴结你的新主子呢?” 这话相当不好听。 陈一诺微微皱了眉头,垂着眉眼看陈家辉,对方是病人。他在心底默默这样告诉自己,耐着性子说着,“我有要事……之前你没醒的时候,我每日都来看你。如今你既醒了,陈家上下有那么多人照顾着你,我便也放心了。” “放心?”陈家辉扯着嘴皮子冷笑,“我看你是恨不得我死在这里吧?若是我死在燕京城里,你就能带着陈家这些人,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投靠了东宫是不是?!做了那太子爷的狗!” 声音抖得拔高! 陈一诺都被惊了一惊,慌慌张张地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见外面四下无人,才悄悄松了口气,转身之际,到底是掩了门扉,皱着眉头提醒道,“此处是驿馆,四下难免有别人的耳目,此话若是传出去,你我都讨不得好。家辉,你当慎言。” 陈家辉却在气头上,完全顾不得,只扯着嘴皮子冷嘲热讽,“怎地?难道我说错了?不然你这些日子偷偷摸摸的作甚?还有你手里那所谓的药膏,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第518章 离开的人影 陈一诺并不是吝啬小气的人,平日里也算是热心,莫说只是一罐膏药了,就是他屋子里的东西,谁看上了说一声,他大多也是愿意割爱的。 若非如此,这些年他也攒不下这些人气,毕竟当年还是随便谁都能欺负一二的小尾巴。 陈家辉自认自己不是傻子,这么明显反常的样子还是看得分明,怎么可能相信被陈一诺这样紧张兮兮藏在身后的药膏只是路边买的普通药膏?他又抬了抬手,示意,“给我看看,是什么膏药。指不定对外的伤也有好处……给我用用。” 一会儿冷嘲热讽、一会儿理所当然地讨要,跟变脸似的。 从小到大,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的,仗着族人娇宠,性子霸道而自大、不达目标不罢休。今日若非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哪里会这样只是伸手讨要,早冲过来抢夺了。 陈一诺懒得搭理他。 本就不是什么关系亲厚的兄弟,不过是顶着一个相同的姓氏、同在一个大屋檐底下住了许多年的情分罢了,自己说到底,也算仁至义尽了。 至于手中的舒痕膏……他是不会拿出来的。 起初不给看,只是觉得陈家辉同姬家的关系那么差,若是知道这舒痕膏是姬姑娘送的,怕是一怒之下就要毁去,倒不如说是自己路边买的寻常膏药,搪塞过去了就是。 再后来,陈家辉一口一个“太子的狗”,言语之间极尽污蔑、诋毁,完全不听人解释,这个时候若说是姬姑娘给的,结果怕是只会适得其反。何况,陈一诺不是没有火气,只是他很少会同人计较罢了。 他愈发紧了手中的舒痕膏,这些日子来,自己手腕不便的事情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陈家好几个人都知道,只是没有人过问罢了。如此反观陈崧前辈和姬姑娘的反应…… 才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真是不能以相处的时间长短来论的,血脉之缘也…… 虽然知道姬姑娘对自己的友好是因为看在陈崧前辈的面子上,但即便如此,仍然能够感受得到其中的善意。 陈一诺低着头笑了笑,笑意苦涩又无奈,他缓缓后退一步,自顾自说道,“这罐药膏和太子没关系,我也只和太子见过两三面,并没有你说的那些交情。这几日我的确是忙,早出晚归的没有顾得上你这边……但你所说的那些事情、那些难听的话,都不存在。至于你信还是不信……于我而言没有关系。” 说完,他抬头笑了笑,“阿辉,方才听他们说你找我,我以为你有什么要紧事,连屋子都没有回就赶过来了。若是没事的话,我就回屋了。”说罢,再不等对方阻拦,撩了帘子开了门,出去了。 徒留陈家辉梆梆地瞧着床沿,冲着门口扯着嗓子嘶吼,“站住!陈一诺,你个小子给我站住!你手里的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你给我交出来!” 没人理他,只有珠帘坠落时轻轻的相击声,还有窗外树影摇曳沙沙声…… “陈、一、诺!” 嘶吼着陈家辉没有看到、回到自己院子的陈一诺也没有发现,墙根下猫着腰悄悄离开的人影…… …… 陈一诺回到自己屋子里,洗了个澡换了个身衣裳,就去找了陈太医。陈太医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他还是担心着陈老那边缺人,是以这两日仍然以脚伤未愈为由在家歇息了。 陈一诺到了陈太医家中,甚至没来得及说明来意,陈太医就主动问起陈老的情况,一听明日需要有个人搭把手的时候,想都没想就应下了,然后又是拉着陈一诺的手腕左看右看看了许久,又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无巨细地叮嘱了好几遍。 明明,对方自己便是个大夫。 陈太医并没有大多少,此刻却像是父辈一般谆谆叮嘱着。 他自己本人没什么感觉,陈一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讪讪笑着,“放心吧,误不了事的,陈崧前辈也已经给我开过方子了,还有姬姑娘给我的舒痕膏,听说对烫伤烧伤最是有效。” “倒不是担心你误事。”陈太医松了陈一诺的手腕,将切好的水果推过去一些,才道,“主要是担心你。你还年轻,往后的道路还长着呢,不用我说想必你自己也知道,手腕对一个大夫来说,到底有多重要……你在这条路上的天赋那么好,若是因为手腕的问题而被限制了发展,这将是多少病人的损失。” 陈一诺微微一怔。 又是这句话,不是担心你误事,只是担心你。之前陈崧前辈也说过类似的话。 虽然都是陈姓家人,但和驿馆里的那些两厢一对比,着实有些讽刺呢……陈一诺心下泛着苦涩,脸上表情都淡了些。他知道自己脸上藏不住事,便只低了头装作吃水果的样子。 偏偏咬了一口含在口中,半晌没咀嚼一下。 两人心下都挂着事,陈太医是担心明日的针灸,陈一诺却是说不上来的忐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是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陈太医也起身,说是要去一趟御医院,正好同行一段。半道上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又将如何养护手腕的注意事项一遍一遍地重复了好几遍,最后才笑笑,“多嘴了、多嘴了,忘了你自己也是大夫了。一诺莫要嫌烦哈。” 陈一诺连连摇头,道不会。 怎么可能嫌烦呢,这样碎碎念的叮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彼时年幼被陈家辉那些个孩子们欺负,时常挂伤,母亲就是这样碎碎念着的,后来……就没有了。 到了驿馆门口,陈一诺低声道了句谢,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冲进了驿馆。 陈太医不知道,他这一句谢,既是为了这一段路的稍待,也是为了这条路上的碎碎念。 只是,陈一诺堪堪冲进驿馆,就倏地怔在当场,脸色骤然大变。 第519章 舒痕膏风波 大抵,人对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不好的事情,都会有古怪的预感。 陈一诺走近驿馆的瞬间,终于对自己之前的坐立难安,有了答案。 不大的院子里,几乎所有陈家人都在,为首正中间搁着一把躺椅,压根儿还不能起身的陈家辉躺在那里,仍是一副不可一世趾高气昂的嚣张表情。 其他陈家人……三三两两扎着堆,或窃笑、或叹息、或作壁上观,表情各异。 而让陈一诺眼前一黑的是,此刻躺在软榻上的陈家辉手中随意把玩着的白色小瓷瓶……若是他预感得没错的话,值得陈家辉这样兴师动众闹一出的,一定是自己方才自己搁进了抽屉却未曾锁上的舒痕膏。 陈一诺抿了抿嘴,上前两步,垂着眼看着陈家辉,言语笃定,“你让人搜了我的屋子。” 小瓷瓶在指尖上下翻飞,陈家辉偏着头得意洋洋地笑着,倒是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供认不讳,“本公子是陈家的少主,是陈家未来的族长,整个陈家都是我的,你的东西自然也是我的,让人翻一翻我的抽屉怎么了?” “我的抽屉”四个字咬得极重,一脸的理所当然。 只是他浑身不能动弹,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就不得不打了折扣,连脖子都僵硬着。 那日被庆山一掌拦腰拍在了树上落下之后,很不幸的,又扭了脖子,以至于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身体基本不听使唤,也就是此刻把玩着白瓷瓶的手还算灵活。 陈一诺看着那瓷瓶,言语淡淡,“那是我的抽屉。即便今日您的祖父、陈家的老族长在这里,这抽屉也仍然是我的。只要我没有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错处,今日这抽屉,便没有人能够未经我的同意趁我不在的时候私自翻看。” 言语间,情绪并不明显,语速微缓,甚至带着几分温雅。 只是目色深凝,字字锋芒。 陈一诺极少这样,他打小被欺负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太好说话,长大后这一点仍然没有改变,是陈家出了名的老好人。如今,这位老好人突然动怒,陈家众人面面相觑间,窃窃私语声都咽了回去,只悄悄打眼看着。 想溜,却溜不了。 陈家辉在陈一诺还未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放了狠话,今日谁要是提前走了,往后的日子便自个儿掂量着吧。他们不是陈一诺,没有“陈崧第二”的天赋,并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得罪陈家辉。 两边都不好得罪,又不能像之前一样开溜,便只一个个低着头互相递着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眼神。 白色小瓷瓶在陈家辉手中上下翻着,此刻他全身上下最灵活的除了那张讽人的嘴就是这只手了,一边把玩着小瓷瓶,一边冲着陈一诺冷笑,“陈一诺,若是今日本公子没有开了你的抽屉,倒是还发现不了……你竟然偷偷摸摸藏了这么个宝贝,难怪方才怎么都不肯拿出来……太子给的?倒是宠你呢,舒痕膏……” 舒痕膏? 边上陈家人面面相觑,“舒、舒痕膏?是我想的那个舒痕膏吗?价值连城的,宫中妃子都趋之若鹜的舒痕膏?” “应、应该是吧……” “这大男人用什么舒痕膏……” “所以说太子宠呢……你见男人身上何时用过‘宠’之一字?” 窃窃私语声,从最初的震惊艳羡,到后来的戏谑鄙夷。这个时候需要站在谁的一边很明显——虽然两边都不好得罪,但得罪陈一诺事小,得罪陈家辉……往后随之而来的报复,大概会层出不穷。 明白人都知道如何抉择,欺软怕硬从来都是生存下去的准则。 字字句句,带着自我臆测的恶,入耳只觉得像是被针尖扎了一样。陈一诺紧了紧掌心,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面对着陈家其他所有人,有些孤独、也有些悲凉。他低头咬了咬牙,“舒痕膏还我,这不是太子给的。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和东宫没什么关系……也就是太子带着我进宫为陛下号了两次脉罢了。” “事情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他重申。 “哦?”陈家辉梗着脖子用着唯二灵活的那张嘴冷嘲热讽,“你是骄傲于不仅得了东宫青睐,还入了陛下的眼,当我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时候、当陈家所有人都对那个叛徒陈崧束手无策的时候,唯有你,陈家的‘陈崧’第二,不仅轻易攀上了东宫的高枝,连带着当今圣上都对你青睐有加?陈一诺,这会儿你是当真我们大家伙儿的面……炫耀吗?” 众人齐齐变色,当下都纷纷想到最近陈一诺的确是神色匆匆、早出晚归的,就算回来了也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说不是着急去攀高枝的……还真没多少人信。 当下落在陈一诺身上的眼神,就不同了。像……像什么呢?哦对,就像是看陈崧前辈的眼神……他们看陈崧前辈,也是一模一样的眼神。 像是看一个叛徒、看一个异类、看一个对立于他们那个世界的外人。 那一瞬间如潮水般涌上来的情绪,大抵就是叫作失望吧?原来,对他们来说,所谓“叛徒”,不是背弃了家族、不是做了对家族有害的举止,仅仅只是……只是,未曾同他们一道,“同仇敌忾”? 想明白以后,那失望反倒少了几分,他缓缓上前两步,谁也不看,只垂首看着躺在那里的陈家辉,表情平静地伸手,“我的东西,还我。” 他的表情太平静,前所未有的……竟然半分情绪也不露。 陈家辉仍在得意地笑,笑容傲慢又欠揍,“还你?凭什么还你?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那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大男人,用什么舒痕膏?” “我说的……你忘了。”陈一诺看着他,只淡淡解释道,“我烫伤了手,舒痕膏治烫伤很有效。” 说着,又抬了抬手,就像之前陈家辉向他讨要时的动作一般,“还我。” 第520章 一诺,你要听话。 陈一诺某一日出门回来手就烫伤了,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最严重的那两日手上还敷了些膏药,许多人见过。 此刻几个还有些坐壁上观的陈家人悄悄颔首,表示确有此事。 正准备强词夺理的陈家辉一看,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慢条斯理地改口喃喃,“还你?” 缓缓摩挲着手中白瓷瓶,陈家辉满脸不屑,“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算什么东西,若是没了陈家,也就是一个小小的赤脚大夫罢了……不过小小烫伤罢了,凭你,能用舒痕膏?” 舒痕膏这东西,宫里头的贵人们都要为此趋之若鹜,普通百姓家何时能看得到?就算是陈家,也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陈一诺最初不说,显然这东西来路不是那么“光明正大”,陈家辉就是料定了这一点才想着占为己有。 他得意洋洋地笑,“陈一诺,之前你那个小瓷瓶,本公子之前就问过你,你说不是东宫给你的,你说是你顺手在路边买的……如今你又说,这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小瓷瓶就是你的?陈一诺……那你倒是同本少爷说说,什么时候这舒痕膏是这样随处可买的玩意儿了?” 之前还理直气壮地表示,整个陈家的东西都是他的,何况这小小一个瓷瓶,言语间倒是对自己所为供认不讳。 这会儿却是改了口,只说这瓶子只是和陈一诺那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罢了。 显然是想要将舒痕膏占为己有了。 偏偏周围一众围观的陈家人,竟然半分意外也没有,甚至连一点点“说句公道话”的意思都没有,反倒从旁劝着,“是呀,一诺兄。兴许就是看起来一样罢了,这瓶子一没名姓二无记号的,看起来一样也是正常呢。” “是啊是啊,一诺兄。都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闹成这样,不好看……” “再说,这舒痕膏的确是极名贵的东西,你说你在路边买的话……定然是买不到的。” “是啊。一诺兄,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就算、就算是你的,阿辉真喜欢,你就给他嘛!咱们再去买一瓶不就行了嘛!” “是啊,是啊,一家人,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何况,这里毕竟不是咱们自己家,闹大了太难看……” 七嘴八舌闹哄哄的。 陈一诺就站在软塌之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垂着眼看着对方得意洋洋嚣张恣意的表情,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了紧。每次都是这样的,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是少主,别闹,让着些。都说,同一个屋檐底下,一家人,当以和为贵。都说,若是他要,给他便是了……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父亲这样说、母亲这样说,族中那些长辈、长老,都这样说,他说,一诺,你要听话。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对方就可以蛮不讲理、就可以恣意抢夺,就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站在制高点上要求别人的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就因为……少主的身份? “是啊……都是一家人。”陈一诺垂首站着,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冷冷地笑,“一家人……手腕烫伤,没有人过问,倒是一瓶舒痕膏,引起了那么大的骚动。也不知道这样的一家人到底……”有没有意义。 最后的呢喃,卡在喉咙间,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原也不觉得如何的,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家人嘛……天定的,谁也没法选择自己的家人不是?再说,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下来,用真心换真心,时间长久了自然就好了,纵然不能相亲相爱,大抵也能相敬如宾。 如今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有些人,不必血脉之缘、不必同姓之根,也能成为相互扶持、相依为命、相互关心的家人。 有些人,不必漫长的光阴陪伴,那份亲缘之间的关怀与联系便如何都斩不断,纵然被构陷、被误会,却仍相信与人为善。 “当真讽刺呢。” 陈一诺低着头轻轻的笑,笑地陈家辉心里都发颤,动弹不得的身子下意识缩了缩,一缩之际却又牵到了脖子,疼得他整个人都打颤,正倒抽一口凉气的瞬间,手中小瓷瓶已经脱了手。 被陈一诺直接拿走了。 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陈家辉甚至愣了愣,才恍然发觉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就要起身夺回来,没想到又扯到了腰,“嗷”的一嗓子嚎出来,“该死的姬无盐!该死的陈崧!……陈一诺,你还我!” “还?”陈一诺的脸色完全冷了下来,“未经我的同意,开了我的抽屉,拿了我的东西,在手中把玩了这一小会儿,就真以为这是你自己的了?阿辉,这不过就是……物归原主罢了。” 四下抽气声起。 陈一诺从未这样“牙尖嘴利”过,平素也不是没有被陈家辉拿走过东西,大多最后也就是默认着不了了之了,是陈家出了名的老好人,比他“陈崧第二”的名头还要家喻户晓。 今次却突然义正辞严地杠上了,自然让人意外。 但即便说着这样的话,他看起来还是很有耐心和温和的样子,也不曾如气急败坏的陈家辉一样连名带姓地叫,只仍然如常唤对方“阿辉”。他说,“阿辉,平素你找我要一些东西,能给的,我大多都给了。只是今次这件东西对我很重要,我也很需要它,所以……抱歉,不能给你。你身上的伤需要静养,这些日子还是要好好养着的。” “我还有些事情,先回屋了……你们,好好照顾他。”说罢,再不曾停留,转身就走了。 院子里,安静地落针可闻,陈家众人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陈家辉剧烈起伏的胸膛、涨得通红的脸色,那是气急败坏的愤怒和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这个时候但凡谁发出半点声息吸引了陈家辉的注意,都可能成为陈家辉的出气筒。 恰在此时,却听少女轻笑声起,“这是在……迎接本郡主?” 第521章 暗处的男人 “嗯?”男人容色轻缓,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把玩着手中一方小小私印,笑得慵懒贵气,“东宫的礼……” 屋子里没有点灯,门窗紧闭,只在墙壁上挂着一盏不大的夜明珠,照着这一桌一椅,赫然就是御书房中的景致。 下方暗处垂首站着一男子,微微佝着背,很是谦卑恭敬的姿态。他又施一礼,才道,“陈家那位天才公子哥,为了这件事和陈家少主吵起来了呢,陈家少主大抵是介意这位天才公子哥趁着他卧床不起的时间就攀上了太子吧。” 上座的皇帝玩味一笑,“这么说来……陈家这一辈的年轻人啊,看来是选好了阵营才来的,只是不知道,这是年轻一辈不成熟的想法,还是陈家上下统一的决定。” 下方的男人缩了缩脖子,没说话。 暗色的室内,绉纱静静坠着,纹丝不动,四下半点声响也无,连呼吸声都下意识压着才不会在这样的寂静里显得突兀。 半晌,皇帝坐直了身子靠向椅背,看着下面的男人问道,“这些年,你安排在东宫的人,如何了?” 对方迟疑片刻,低声说道,“所剩无几……剩下的,也都是在可有可无的位置上,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的。” 皇帝沉默着,这个结局并不令人意外。 那三个皇子之中,最没有存在感最安分的自然是晏先,看似最聪明也最直截了当的就是东宫,他并不知道如何韬光养晦,也不知道留几个眼线安一安对方的心,他表现地……像个很有后台的,莽夫。 倒是…… “平阳郡王府呢?” 对方微微一默,愈发敛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说道,“一切都正常,全都好好的……”最后的声音,消失在了喉咙里。谁都知道,越是看起来一切正常,反而可能越是不正常。 皇帝点点头,这次并没有沉默很久,只吩咐道,“东宫那边……不必派人了。你亲自去盯着,就盯着陈家和东宫之间的往来。” 对方倏地一怔,于阴影之中抬眼看去,露出下颌一小撮花白胡子,他张了张嘴,迟疑道,“陛下……老臣……” 皇帝缓缓掀了眼皮子看过去,懒洋洋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嗯?”拖着调儿,轻缓又压迫感十足。 对面男人浑身一怔,佝偻的脊背愈发压了压,“老臣领命。” 话音落,无形的压力骤然一松,皇帝看着暗处的臣子缓缓地扯了扯嘴角,露出几分宽和的笑意,“朕一直对你很放心……诸多事宜都是交给你亲自打点,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只能你辛苦一些了。”说完,脸色蓦地一变,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皇帝的咳嗽很是剧烈,几乎涨地满脸通红,男人连忙双手捧着茶盏递了过去,皇帝喝了两口,咳嗽却没有分毫缓和。夜明珠的微光下,皇帝咳地双目赤红,整个人都弯了下来。 男人这才注意到,此刻一身常服的皇帝弓着背咳嗽的样子,看起来似乎突然之间,瘦削了不少…… “陛下……”男人又倒了杯热茶搁在书案之上,才轻声关切道,“陛下还是要保重龙体才是……需要老臣去找秦太医来吗?” 皇帝摆摆手,“不必了。最近换了个药方,倒是比之前缓和了些。” 男人又问,“秦太医如何说?” “还能怎么说,总是挑好听的说呗!”皇帝不甚在意地笑着说道,“这些话听的多了,大概也能分出些真假来。大概是年纪大了……积劳成疾吧。好了,你退下吧。” 男人低声应“是”,小心翼翼的躬身后退了两步,又被皇帝叫住,提醒道,“这次的差事,尽心尽力着些,别出错。” 男人身形微微一颤,到底是无声叹了叹,应道,“是……陛下,那陛下好生歇息着,老臣告退了。”只有身处之中的人才能感受得到,那句看似关切的言语,实际上到底暗含着怎样的威胁。 这位陛下啊……若是没有拿捏着什么,又怎么可能轻易就信任别人呢? 皇帝随意地摆摆手,让人退下了。 男人弯着腰退出御书房,在门口遇见守着的张德贤,男人冲着他微微颔首,张德贤眯着眼笑眯眯地行礼,“沈大人,慢走。” …… 晚膳前没多久,白日里很少得见的上官楚竟然早早地回来了。 姬无盐正在喂猫儿吃零嘴,那猫儿体型偏小,养了这许久也没见长,贪嘴倒是贪嘴,还是瘦瘦小小的样子。 小猫儿顺着她的膝盖往上爬,娇憨可爱的样子。 姬无盐正准备再喂一根小鱼干儿,就见上官楚背着只手进来,倒是有些意外,一边抱着猫儿,一边问他,“今日不忙?” “堆积的事情这几日都忙得差不多了,倒是多亏了你那个小姊妹,叫沈、沈……”想了想,也没想出名字来,便也不想了。上官楚在姬无盐身边坐了,伸手去摸那猫儿,那猫也不怕生,冲着他“喵喵”地叫唤着,一边叫,一边舔了舔他的掌心。上官楚收了手,取了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掌心,偏头说道,“这阵子能得空些,这几日陪我转转?” 姬无盐有些意外,上下打量着这个一脸正常地说着不正常的话的兄长。 兄长这人,平素唯一的爱好就是赚银子,赚很多很多银子。除此之外,他一无所好,除了做生意,其他的时间就只喜欢安安静静躺在他自己的院子里……睡觉。 转转?怎么听怎么古怪。 姬无盐摸着手底下柔顺舒适的毛发,挑着眉眼意有所指,“所以……兄长是在密谋什么坏事呢?” 上官楚一噎,轻轻拍了拍姬无盐的脑袋,“这死丫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做密谋坏事……你兄长我是这种人?谁不知道本公子最是霁月风光磊落坦荡?燕京城富丽繁华,兄长我难得来一趟,可不得好好逛逛开开眼界?” 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姬无盐默默扶额,“我信了你个鬼。” 第522章 傲娇的老爷子 翌日是陈老针灸的日子,昨晚陈一诺就递了帖子,说是今早会带着陈太医一块儿过来为陈老针灸。 姬无盐自然是要守着的,是以特意起了个大早,彼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过去陈老的院子才发现陈一诺和陈太医都在了。陈一诺看起来很是紧张,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准备工作,来来回回碎碎念。 姬无盐问他,手腕如何了,他心不在焉地点头说吃了,倒是一旁陈太医抿着嘴笑,很是理解地替他回答,“舒痕膏的确是个好东西,只一夜的时间恢复地差不多了。姑娘放心,今日下来,不管是一诺的手腕,还是陈崧前辈的腿,都会好的。” 姬无盐点点头,颔首,弯腰称谢,“麻烦诸位了。” 陈太医缓缓回礼,只道应该的。 正巧陈老走出来,看到姬无盐坐在院子里,带着几分嫌弃的表情问姬无盐,“你怎么在这里?不去睡你的觉在这添乱……” 陈太医一愣,想说姬姑娘在这里并未添乱,倒是姬无盐自己笑嘻嘻地不甚在意,耸耸肩,“你个老爷子好不会说话,今日这针灸至关重要,若是我还心安理得地在那睡大觉,岂不是显得我很不孝?” 陈太医注意到,她用了“孝”之一字,这是对家中长辈才会用的词。可见陈崧在她心中当真是如家人一般的重要。陈太医看着,当真是打心眼里替陈老觉得开心,这位前辈早年坎坷颠沛,幸好如今有了这样温暖的结局。那陈家,当真是不回也罢。 陈老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虎着脸开口赶人,“快走快走,别在这碍眼碍事的……这里有一诺和陈太医在,还有你什么事?快走快走!” 陈太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间也不知道素来温和好说话的陈老为什么一个劲地说姬姑娘“碍眼碍事”,明明……并没有呀。不过这姬姑娘脾气倒是真的好,当着自己和陈一诺的面被人这样说也只是笑嘻嘻地没什么脾气的样子,半点没有大家千金的骄傲。 难怪在燕京城这么久,竟然没有人察觉到这位姬姑娘真正的来自哪里…… “前辈,无妨的。”陈太医在一旁劝着,“姬姑娘也是关心您,她在这里也不会影响我们的。” 陈老却铁了心般,不甚耐烦地摆摆手,“不行!快走快走,不管是去睡觉,还是去干嘛,随你,反正不要待在这里!你待在这里我就不治了!” 陈太医多少有些尴尬,只偏了头装作询问陈一诺可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样子。 姬无盐趴在石桌上不甚在意的样子,看起来还带着几分因着早起带来的困倦,眼底染着笑,几分戏谑,几分认真,“你这老爷子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半点没变,一紧张就赶人……罢了罢了,你既不让我待着,我便也不打扰你们了,正巧,兄长那边得了闲要我陪他逛逛,我就是趁着你们开始针灸之前,过来看看罢了。” 老爷子一噎,眼神都闪烁,带着心思被戳破之后明显的尴尬,强撑着冷哼,一边低低喃喃唤着“死丫头”,一边挥手赶人。 姬无盐也当真不停留了,笑嘻嘻地转身欲走,走到门口停了停,转身,抬眼看来,唤道,“陈公子、陈太医。” 她很少这样慎重,陈太医微微一愣,应了句,就见她站在那里,缓缓地弯腰一礼,“我家老爷子性子不大好,别看他行医了大半辈子,可遇到棘手的、不确定的事情还是会紧张。他越是紧张,便越是脾气差……今次,我将他托付给二位,还请多多包容。” 说完,又是一礼。 三人怔在当场,却见姬无盐说完就真的离开了,离开的背影还带着几分潇洒。 老爷子一边哼哧哼哧地骂着“多管闲事的死丫头”,一边捏着拳头大步朝里走去,只是错身之际,陈太医还是注意到陈老嘴角微微颤着上扬的弧度,当下才算是明白过来,自己到底是……多虑了。 这一老一少两个呀,当真像极了普通人家的爷孙俩。陈太医笑呵呵地跟了进去,缓声解释道,“前辈您放心。今日的针灸不会有问题的,您别担心……” 老爷子豁然回首,“谁担心了?!老头子我做了一辈子的大夫了,一只脚都跨进棺材了,还会担心这小小的针灸?!笑话!” “是是是……”陈老抿嘴偷笑,莫名觉得前辈这性格倒是越相处越发现分外有趣。看得出来,这些年在姬家生活得很好,那些创伤,大抵是被抚平了吧…… “前辈。”他站在门槛之内,眯着眼温温和和地笑,“一诺那边都准备好了,咱们就开始吧?” …… 茶馆二楼,临街的座位上,上官楚一手摩挲着茶杯,一边懒洋洋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意兴阑珊地,“今早见陈家那两位来了,多嘴问了句说是给陈老针灸,我还以为你准备守着的……” “嗯。原是要的,被赶出来了。” 上官楚微微一愣,倏地明白过来,笑着摇摇头,“老爷子这点还是没变呢。” “嗯……”姬无盐支着下颌,和上官楚一般无二的姿势,懒洋洋的看着下头,半晌,才道,“兄长也还是一点儿没变呢?” 上官楚微微一愣,摩挲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顿,“嗯?……我?” “嗯。”姬无盐收回目光,缓缓靠向椅背,“兄长也还是一如既往的……遮遮掩掩不坦诚。如今我都陪你坐在这里了,你还是坚持自己只是得了闲,出来转转?……说吧。” 上官楚落在外头的目光倏地一闪,讪讪笑着回头看姬无盐,“说、说什么?” 眉梢微挑,墨色的瞳孔里,闪着微光,戏谑又透彻,“就说说……能让日理万机的楚公子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坐在这里喝一口粗茶……到底所为何事?别用你那套寂风都不会相信的说辞来搪塞我。” 第523章 皇帝失踪的那一日 “怎么能说搪塞呢……”上官楚瞳孔微微一睁,倏地又眉眼弯着笑了笑,“兄长何时诓骗过你?” “是从未诓骗。”姬无盐淡哼着控诉,“却诸多隐瞒。” 小丫头说完,又哼了哼,带着几分柔软的娇憨。 就像此刻坐在这里,斜对面就是李晏先的酒肆,可上楼前这男人面对自己的疑问,只淡淡“啊”了声,“这么巧……” 巧个鬼! 这么巧的,繁华热闹的东市不去,跑西市来找了一家茶楼,上了茶端着茶杯半天没喝一口,倒是当真好巧不巧的,坐的位置斜对面堪堪就是李晏先的酒肆,当真是这么巧……呢。 姬无盐搁下手中茶杯,“遮遮掩掩的,好没意思。” 小丫头看起来没什么耐心了,言语间都带了脾气,上官楚心下了然,笑呵呵地招手安抚,“今次不瞒你……坐好坐好。” 炉子上的水滋滋冒着泡儿,他取了自带的茶叶,慢条斯理的开始泡茶,一边低着头娓娓道来,“如今这位陛下早年很喜欢狩猎,每年秋天都会带上臣子皇子去围猎场里打猎……”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有些突兀。 姬无盐抬眼看了看上官楚,没说话,只垂了眼神看着他泡茶,安安静静听着。 “那年,我还小,你都还未出生……那一年秋猎,出事了。陛下在围猎场中失踪了一天一夜,所有大臣一边提心吊胆地找,一边又不敢透露消息,如此找了整整一晚上,一直到天明时分,皇帝却自己回来了,他同大臣们说,自己跑着跑着不小心摔在了一个坑洞里,那坑洞很深,他一时间爬不上来,幸好上官大人和沈大人及时发现,才将他拉了上去……如此,才算是获救了。” 姬无盐微默,对上对方看来的眼神,轻喃,“上官大人、沈大人……” 上官楚淡淡颔首,手中茶杯推了过去,示意她端起来尝尝,才道,“是的,上官大人,就是你的祖父,沈大人……就是住在你府上的那位沈小姐的父亲。彼时那件事被压了下来,加之陛下也是安全回归,便也没有多少人嘴碎多提,便是我也是隐隐约约听祖父提了一嘴,若非你最近要我调查上官举家迁徙的事情,我也不会想起来。” “事情虽然被压着,但当年知道的人也不算少,如今时过境迁,我稍稍一查,便多少瞧出一些蹊跷来。” 姬无盐眉梢微抬,倒是有些意外,当真是……巧合呢。 抿了口茶水,兄长特意带来的茶,自然是极好的。她低头,慢条斯理抿了抿,端着茶杯杯托的那只手小指微翘,漂亮得像是上等名玉经神来之手精心雕琢。 低着头抿茶的举止,骨子里透着一股子贵气来,容色轻缓,“然后?” 上官楚这次当真是没打算遮掩,言语间配合极了,“那一日陛下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大概只有祖父和沈大人知道了……但这件事之后没多久,大概半年时间,咱们家就因为得罪了贵妃娘娘而被迫举家南迁,而那位沈大人……” “许四娘和沈丁头之间的事情,其实在并不短暂的一段时间里也是一段美谈,但也是在那件事之后……” 正说着,姬无盐突然指尖轻抵唇间,“嘘……有人上来了。” 上官楚瞬间噤声。 西市这样的地方,五个铜板一海碗的酒肆通常人满为患,而同样几个铜板一大碗的粗茶铺子门口却是门可罗雀,俩人在窗边坐了这许久,除了最初小二送了茶水上来,此处便再无人光顾。 这会儿脚步声响,脚步微乱,该是三人之数,其中二人脚步沉稳轻缓武功不低该是侍从。 姬无盐收了手,敛眉品茶。心下却对兄长未尽之言已经有所猜测,想必沈父的宠妾灭妻,也是在皇帝失踪之后没多久才开始的…… 皇帝狩猎失踪,上官举家南迁,沈父宠妾灭妻,看起来完全不相关的三件事,先后发生的时间亦经有心人人为拉长,淡化了其中联系。可细究之下,却又觉得多少有些细思极恐……皇帝疑心甚重,围场狩猎当真会一个心腹都不带,却带着彼时位高权重的祖父、和那时候堪堪踏进仕途没多久的沈父? 在那一天一夜的时间中,在那片围场无人得见的某处角落里,一定发生过被皇帝刻意抹去的事件。一件……重大到足以给上官、给沈家带来几十年影响的事情。 端着茶杯的指尖紧了紧,姬无盐敛着眉眼兀自沉思,却听那脚步声渐近,来人有些不确定地唤道,“姬姑娘……上官……兄?上官兄怎会在此?上官兄和姬姑娘认识?” 姬无盐手中茶杯晃了晃,她缓缓抬眼看过去,眼底因着心中所思还有未曾消散的沉郁。 李裕齐。 方才听着那脚步声的阵仗,就想着大抵是城中哪家公子哥儿,但会带着家丁来这地方喝茶的公子哥儿估计家底不丰,是以姬无盐也没当回事。没想到,竟是东宫太子。 兄长的脸色黑沉的同锅底似的,阴着连搭讪都懒。 李裕齐的脸色“刷”地冷了下来,咬着后牙槽皮笑肉不笑地同姬无盐说话,“姬姑娘的身份……似乎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呢。能和上官兄攀上关系的商贾女子,想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吧。” 姬无盐低眉颔首,轻笑行礼,“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只是之前有幸和楚公子有过生意上的往来。” “原是如此……”李裕齐喃喃点头,看起来像是信了,随后倏地一笑,“原想着上官夫人娘家姓姬,又是江南人……本宫还以为姬姑娘是上官夫人娘家那边的亲属呢。” 言语温和,眼神却紧紧盯着姬无盐微低着的表情,半点细节都不愿放过。 对面的女子似乎有些诧异,而后失笑摇头,“云州姬家那是什么样的世家哟,无盐可没有那样的福分呢……”她的诧异、她的轻笑,看起来都刚刚好…… 第524章 酒鬼闹事 若非一早就知道姬无盐的身份,怕是自己此刻便真的要信了她的鬼话。 李裕齐想起那场失败的暗杀,想起那几个至今连尸体都找不到的刺客,尤封说那是宁修远的手笔,可李裕齐心中清楚——姬无盐,是当真有那个能力的。 他掩下心中郁郁,面上却笑意从容温和,“姑娘看起来就是有福之人。” “那便承殿下吉言了。”姬无盐缓缓颔首,又施一礼,转身竟坐下了。 没有人请他坐下,他便只是站着,总觉得多多少少看起来有几分尴尬,幸好此处二楼再无其他人,一国太子站着说话的尴尬倒也只有自己知道了。李裕齐掐了掐掌心,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的姬无盐,看起来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人,还是那个人,偏偏就像是起了风,吹落了珍珠之上蒙落的尘土,突然露出了内核,那内核闪着光,有时候会觉得刺目。又像是周身裹了一层柔和的棉花,不管你如何使力、使多少力,对方都如常笑着,半分真假瞧不出来。 绵里藏针。 李裕齐指指空着的那张椅子,若无其事地问姬无盐,“我……能坐吗?” 话音落,上官楚已经开口拒绝,“抱歉,不能。”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抬头,微冷的音,靠着椅背,掌心玉球安安静静躺着。 半分情面都没给。 李裕齐的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他黑着一张脸看向姬无盐。在他的印象里,姬无盐算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场面人,纵然两厢不对付,却也不会搁在明面上来。 他等着姬无盐邀请自己落座。 谁知,“场面姑娘”只是微微仰着头看过来,脸上还是那般温和中带着几分距离的表情,“今日是楚公子做东,小女实在不好越俎代庖。” 上官楚抬了眼看过去,终于给了李裕齐一个正儿八经的眼神,“太子殿下……小鸢的事情至今为止朝廷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结果,但不管如何,小鸢既嫁进了东宫,便是你东宫的人,她既出了事,便是你这个做夫君的保护不力。我虽一介草民,但因此不愿与太子殿下同席,想来殿下也当理解。” 李裕齐一怔。 他没有想到上官楚狂妄至此,会直接将这件事搬到明面上来说。 崇仁殿大火,加之那些经过有心人引导的流言,自己身上同样也有“杀妻”的嫌疑,只是到底没有证据,流言也只是流言。 但即便如此,自己的名誉在那段时间里一落千丈的确是真的。 若上官楚借此发难,他有很多理由反驳、甚至直接将人拿下治罪,偏偏,他只说保护不力……李裕齐紧了紧掌心,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楼下一阵喧哗骚动。 声音不小,动静挺大,争执打架声夹杂着漫骂尖叫,乱作一团。 李裕齐似乎很是吃惊,对着两个手下点头示意,“下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不必下去就看到了,坐在姬无盐的位置上,斜对面正好是李晏先的酒肆,也是骚乱发生的地方。 看起来像是有人喝醉了酒借着酒劲儿闹事,言语漫骂间,依稀听得到“这酒掺水”、“假酒”、“奸商”诸如此类的言辞,还有对李氏皇族的指手画脚。 有人抡起桌椅往地上砸,不小心带到了另一桌喝酒的客人,两边客人打了起来,酒盏碗筷小菜一地狼藉。 有人借着不知道具体多少分的酒劲,叉着腰指天漫骂,骂到激动处,搬了凳子往上爬,要砸那招牌。 掌柜小二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手忙脚乱之际,场面一度失控。 姬无盐支着下颌目色清冷地看着,当真有几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淡然。她有些怀疑这是兄长的手笔,但又觉得兄长这些年从来不会用这样低劣的手段来打击对手,一时间吃不准,但李裕齐就在边上,她不好问。 隐约间又觉得,李裕齐出现在这里也挺巧合的,指不定就是李裕齐下的手。 “听说……这是江都郡王开的酒肆,太子殿下不亲自去看看?”姬无盐侧目看向李裕齐,“看起来,江都郡王似乎不在。” 李裕齐站在那里,摇摇头,“也幸好不在。这些都是他的心血,骤然被毁,怕是要急火攻心……他素来身子骨就不好,若是因此又倒下了,贤妃又要神伤。” 姬无盐点点头,随后无言。 整个二楼就他们三人,上官楚低着头转着手中玉石谁也不看,就好像外面天塌了也同他没有半分干系。姬无盐撑着手看着,容色淡淡倒不似在看戏,而只是闲极无聊看着路人来来往往般。 李裕齐背着手站在窗前,表情平静和姬无盐几乎如出一辙。 窗外喧哗到近乎于沸腾。 不过数十步开外的街对面,安静到近乎于肃穆。 两个随从很快回来了,老老实实地低头禀告,“殿下。江都郡王的酒肆被人给砸了,疑似醉鬼闹事。他们指控江都郡王卖的酒里头掺水。” 废话……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姬无盐支着下颌意兴阑珊,她在这里看了许久,这两位下去了,又上来了,却自始至终没有走出这间茶楼的大门穿过这条路到对面去帮个忙、搭把手,甚至只是问一句是否需要帮忙…… 当真是……拙劣的戏,和拙劣的演戏人。 这两个侍卫是,那群酒鬼是,还有策划了这出闹剧的李裕齐……更是。 她现在十分确定,这出不太聪明的闹剧里一定没有上官楚的手笔。 她的目光仍然没有收回来,只轻声说道,“听说,那里头除了杏花酿,其他的酒都只卖五文一海碗。” 李裕齐点点头,“的确如此。之前本宫还同晏先说这样赚不到银子的,若是他真的想经商开酒肆,本宫可以给他银子,帮他在东市开一家大的,他不愿。哎……” “太子仁心。”姬无盐懒洋洋地敷衍着,蓦地喃喃轻叹,“这西市酒肆大大小小七八家,价格基本统一,不是没有好酒,但这五文一大碗管饱的酒,心知肚明……都是掺了水的。” 李裕齐浑身一僵。 第525章 无声的示威 李裕齐浑身一僵。 他这个端坐庙堂之上品琼浆玉液的当朝太子,哪里能知道挣扎在底层的老百姓到底喝多少钱的酒、喝什么品次的酒,更不会知道,这西市里头诸多酒肆都是明着掺水售卖的,店家知晓,客人知晓,只他当朝太子不知。 还傻兮兮地自以为聪明地设局。殊不知,在旁人眼里,早已漏洞百出如跳梁小丑。 李裕齐看向姬无盐的眼神,倏地冷若冰霜覆过。上官楚掀了掀眼皮子,冷冷唤道,“庆山。” 半开的窗户里,倏地跳进一男人来,清瘦颀长,表情木讷,看起来像是一具木制雕像。他进屋之后朝着上官楚拱了拱手,规规矩矩低着头站在身后,上官楚朝着姬无盐那边抬了抬下颌,那侍卫又是一拱手,走到姬无盐身后守着。 也不见什么表情,偏偏那张木然的脸看起来就是很不好惹。 一种无声的示威。 气氛有那么一瞬间,很是剑拔弩张。 就在这个时候,姬无盐笑着摇了摇头,“可见下头那些闹事者,当真是无理取闹无事生非……这西市,还真如外头所言,乱得很……”说着,偏头冲着李裕齐笑了笑,“您说是吧,太子殿下?” 半大的姑娘,看起来比真实的年龄更小一些,身子也瘦,凭窗坐着的时候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冷,这缓缓一笑却又带着几分天真可爱。 可不管是方才的清冷,还是此刻的天真,看起来当真是无懈可击。 不管李裕齐如何打量,都看不出半分端倪。只是,他也清楚,此刻纵然只是姬无盐递过来的一个台阶,却也是对方表明的态度——她虽知道这一切只是一个局,却也没有打算戳穿它。即便只是这样一个台阶,李裕齐此刻也必须承了这情。 他不能在此刻节外生枝。 当下打量了一眼抱胸立于姬无盐身后的侍卫,思忖不过片刻,便倏地笑着摇了摇头,“是啊。姬姑娘不管是待客还是受邀,还是去东市那边比较好。不过本宫身为当朝太子,也有不治之过。本宫这就下去看看,可不能让这群宵小继续作乱才是……姬姑娘,告辞。” 说着,也不等姬无盐起身行礼,转身大步流星地下了楼。 步伐仓促看起来多少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上官楚不屑地哼了哼,才道,“也就是你了,还给他几分面子。就李裕齐这厮,也配受了你的礼?” “配不配的,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屈了屈膝罢了,又没少块肉。此刻若是闹起来,对咱们也不利。”姬无盐随口应着,撑着下颌看着楼下李裕齐带着两个手下朝着那边过去,转首叮嘱庆山,“庆山……烦请你跑一趟,去把宋大人请过去。”闹剧,自然是要热闹一些才好看。 庆山颔首,推了窗户一跃而下,瞬间消失在视线里。 姬无盐乐了,指指庆山离开的方向,问上官楚,“一直这样……不走寻常路?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要低调些的好。” 上官楚耸耸肩,说自己管不了,“他说这样比较节省时间,我想了想,深以为然,便由着他去了……何况,他也不是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知道低调行事的人,何必强人所难。” 说着,也看向楼下,朝着李裕齐的方向努努嘴,“原想着今日过来看看,过几日就将这处端了,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咱们这位东宫太子呀,也是心急,还用这样拙劣的法子。” “酒鬼闹事,便是官府来了也只是将人抓了关几日,教训一顿罢了,这种事情在西市屡见不鲜。纵然李晏先知道这就是东宫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又如何?纵然闹得朝堂之上人尽皆知又如何?不过就是兄弟俩打打闹闹罢了,在朝中地位尴尬的李晏先,原就不会有人愿意为了他去得罪东宫、得罪左相,这也是东宫有恃无恐的原因。”姬无盐敛着眉眼笑着摇头,“我只是……有些好奇,李裕齐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上对李晏先下手……” 李晏先这酒肆也不是第一天开了,李裕齐放任了这么多日子,为什么突然就要出手了? 李晏先虽然不得宠,也无权势,但到底身为皇室血脉,皇子的体面和富贵还是有的,一个西市的酒肆而已,纵然被毁了也断不会伤筋动骨,李裕齐此举多少有些令人费解。 上官楚起身拍了拍袍子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提议,“既觉得费解,那就下去看看,左右咱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这家古里古怪的酒肆。” “成。”姬无盐颔首,跟着上官楚下楼,一边提醒道,“酒鬼闹事最是不知轻重,兄长待会儿可注意着些,莫要离我太远了被他们波及伤到了自个儿。” 提着下摆步履从容的上官楚半点不觉得被自己的亲生妹妹保护有什么不对的,答应地从善如流,“好嘞。”说着,缓了缓,落后于姬无盐身后半步的位置,漂亮的眉眼染了细碎的笑意,看起来当真是金尊玉贵白面书生般霁月清风。 …… 楼下酒肆门口,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人,几乎霸占了整条街,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李裕齐雇的是街上有名的小混混,邻里街坊都认识,姬无盐在外围站了没一会儿就也已经听了个大概了。据说这几个小混混平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打家劫舍偷鸡摸狗样样在行,吃霸王餐、借酒劲赖酒钱也是寻常事。 是以,今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人会觉得意外,更不会也有人想到这只是一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戏码。 便是酒肆掌柜都不会想到。 精致贵公子上官楚以袖掩鼻退了半步,拧着眉头看向里头,空气里弥漫着的酒味、汗味,还有残羹冷炙的味道,让他多少有些不耐地拧了眉头,偏偏身旁小丫头踮着脚尖探头探脑看地兴味盎然,甚至分外自来熟地和那群百姓打听起了八卦趣事来。 第526章 坍塌的洞 “砸!统统给小爷我砸咯!”男子吆喝声粗声粗气,带着几分含糊不清的醉意,“什么玩意儿!还是郡王呢,要不要脸,诓骗咱们小老百姓的血汗钱!” “砸!统统砸了!把尊贵的郡王殿下赶出咱们西市大街!” “赶出去!赶出去!咱们这西市大街不需要尊贵的皇族!” 闹事者在咆哮,桌椅杯碟被砸坏,围观群众事不关己的唏嘘,掌柜小二的阻拦显得那么力不从心,纵然有李裕齐三人的加入,可此刻在闹事者们刻意的煽动下,所有人都对皇室有明显的敌意,李裕齐便也不敢轻易表明身份,就只是和掌柜小二们一起无力拉架。 就在这个时候,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伴随着略微有些熟悉的声音,“怎么回事?!让开让开!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让开!” 浩浩荡荡走到跟前,看到姬无盐,对方微微一愣,半晌才打招呼,“姬姑娘。”说着,目光落在明显是和姬无盐一起的男子身上,微微一愣,好漂亮的一张脸,还有几分……似曾相识。 大理寺卿尤大人,尤封,来得真快。 “尤大人。”姬无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意有所指,“当真是好巧。这几日倒是时常遇见尤大人,这大理寺如今也管这巡街治安问题了?” 这话问得很是直白,尤封性子终究耿直,一时间到底有些不大适应这种直白打脸的说话方式,讪讪笑了笑,一边语焉不详地应着,一边指挥着手下疏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拉开争地面红耳赤理智全失的酒鬼们。 “看来,这位尤大人当真是和东宫齐了心了。”说完,姬无盐倏地一愣,微微拢着眉头看着很快被控制下来的场面,看着疏散了一部分的人群,看着被反手扣着的小混混们,眉头愈发拧巴了起来,她伸手拽拽上官楚,低声喃喃,“我怎么觉得那么不对劲呢……” 上官楚沉默着点了点头。 的确很不对劲。东宫自导自演找了街头小混混想要毁掉李晏先的酒肆,动静自然越大越好,砸得自然越彻底越好,若非如此姬无盐也不会让庆山去请宋元青。只是,尤封这个时候冒出来作甚?除非……打砸只是前奏,重头戏还在后头。 闹事的人很快被带了下去,围观的百姓疏散了一些,露出一片狼藉的打架现场,门口、屋内,没有一张椅子、一张桌子是完整的,小二、掌柜在拉架中被扯破了衣裳,发髻松松散散挂在脑袋上,脸上还有被波及的血痕,他们蹲在墙角里气喘吁吁…… 脚步声起,纷至沓来,姬无盐偏头看去,宋元青带着人快速地朝着这边过来。 姬无盐脸色倏地一松,下意识朝着宋元青迈出一步,就听“咔嚓”声起,那声音并不如何尖锐,在略显嘈杂的环境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可落在姬无盐耳朵里的时候仍然让她惊了一惊,她暗道一声不好,然后才有惊呼声起,“啊!” “天呐!怎么回事?!” “好像地面破了洞……有人掉下去了……可能是方才打架的时候破坏了地面的砖石吧。” “可就算如此,这酒肆下面怎么会有洞?” “酒窖?” 有小二好奇,上前看了看,一下子跌坐在地,然后瑟瑟发抖地跪下了。 老百姓们议论纷纷,酒肆之内却一瞬间安静到落针可闻,那安静之中还带着几分压抑到令人呼吸都不敢的严肃。尤封冷着脸摆了摆手,大理寺的差役们一言不发地走出来,冷着一张脸将还驻留在原地伸着脑袋想要看个究竟的老百姓又赶出去数十步。 宋元青不知道情况,朝着姬无盐微微点了点头之后,就过去同尤封、李裕齐打了招呼。李裕齐背着手,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面无表情微微颔首,才道,“看来,还得麻烦宋大人跑一趟了,去请我那个弟弟过来一趟解释一下这下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宋元青一头雾水,走近几步探头一看,一下子脸色煞白,三魂七魄尽数散去,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站在姬无盐的地方,并不能看到洞里到底是什么,但看着宋元青的反应就知道绝对不可能只是酒窖那么简单……这才是李裕齐煞费心机唱这一出戏的最终目的。她正欲一步跨出,就见白着一张脸出来的宋元青冲着姬无盐摇了摇头。 跨出去的那只脚,倏地收了回来。她回头看了眼上官楚,两人沉默着走到一旁的树底下,等着。 …… 李晏先来得很快,一道过来的还有宁修远。 显然,宁修远已经从宋元青口中听到了事情的原委,来了之后进去看了看就出来了,径自走到姬无盐面前,表情严肃地问她,“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姬无盐指指斜对面的茶楼,言简意赅地,“在上头吃茶,正巧遇见,就下来看看……下面是什么?” “不可能!”尖锐的吼叫声起,李晏先抱着脑袋站在那洞口,像是疯魔般地否认,“不可能!此处就是个酒窖,里面只放了酒,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本王不知道,也没见过!李裕齐……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放下去的,然后想要栽赃陷害于本王!李裕齐!一定是你!” 他像一只彻底被恼怒的兽意图冲向李裕齐,偏偏被大理寺的差役们拦着,便只能不停地抓着自己的脑袋,看起来像是一只被困住的狮子,一遍一遍地冲着被尤封护在身后的李裕齐叫嚣着,“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你想要我死!” 李裕齐抱着胳膊站在尤封身后冷眼看着,言语微凉,“三弟……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旁的错处为兄还能为你分担些父皇的责罚,偏偏如此大罪……” 尖锐的嘶吼里,宁修远压着声音,低低说了两个字。有那么一瞬间,姬无盐突然觉得,今日这明晃晃的太阳当真是晃眼…… 第527章 私藏兵器 兵器。 宁修远只低低说了这两个字,姬无盐却是整个人浑身一凛,她突然就明白过来彼时宋元青突然之间的脸色煞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私藏兵器……李裕齐这次是要弄死李晏先啊! 此事事关重大,百姓已经被大理寺差役轰走了,地窖里的兵器很快被抬了上来,满满十大箱子的兵器,刀剑、铠甲,整整齐齐三百多副,就这么堆在一片狼藉的酒肆大堂之内。 日光斜斜打进来,崭新的兵器铠甲泛着金属的光泽,刺人眼球。 姬无盐微微眯起了眼。 李晏先被人押在凳子上扭着身子咒骂李裕齐,只说这都是李裕齐陷害他的阴谋,他根本没有见过这些兵器,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此处本就是酒肆,李晏先直接盘了过来,小二掌柜都是自己府上的人,这酒窖却是原就在那处的,平素里也只有小二们会下去,便是李晏先也很少过去。 掌柜小二们跪着,瑟瑟发抖,除了“不知”之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私藏兵器,自古以来都是杀头的大罪,若非大理寺的差役们将那些看着戏不舍得走的百姓赶走,怕是这些个亲眼目睹这一幕的百姓都得为此丢了性命。 “李裕齐!你当真是好狠毒的心思!”李晏先“呵呵”地笑,冲着李裕齐龇牙咧嘴。他因着身子不好,整个人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愈发衬地唇色殷红如同泣血,说完,又笑,笑着笑着突然“呸”地一口唾沫,朝着李裕齐而去。 李裕齐背着手,侧身躲了躲,躲开那口唾沫,然后低着头笑了笑,唤道,“三弟。三弟自己犯了这样大逆不道的罪不知自省便也罢了,却要来指责为兄,是怪为兄没有提前获知拦着三弟吗?” 李裕齐极少这样唤对方,此刻这般的场合听起来带着满满的讽刺,仿若胜券在握般的得意。 李晏先仰着脖子大笑,“为兄?李裕齐,你当真是不要脸,此刻倒是讲起了兄弟情分来了……你这般陷害我的时候,可有顾念几分兄弟的血脉之缘?哦当然,你连夫妻情分都不顾,何况这么点微末的血缘……”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间微微垂了脑袋,有些话,不能听——太子杀妻的嫌疑至今为止都没有被彻底消除,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对此事保持缄默,不管是太子杀妻,还是太子妃纵火自杀,这样的答案都是将皇室的脸面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几脚。 宁修远低头看了眼姬无盐,将她攥地紧紧的拳头握在掌心,那拳头冰冷得没有半分人气儿,他温柔又执着地将她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十指交握。 李裕齐目色微冷,却咬着牙并未针锋相对,只笑着朝着那些兵器努努嘴,“之前本宫便觉得古怪,好好的闲散郡王不当,拖着这副残破的身子开什么酒肆,开酒肆便也罢了,偏偏还找西市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三弟,你这是暗度陈仓啊!” “胡说八道!”李晏先挣扎着咆哮,“李裕齐,你便是栽赃陷害也有点脑子好不好,这么多的兵器本王如何得来?本王不如你卞家家大业大银子多,这么多铠甲武器说买就买,本王若是有……还至于缩在这小小酒肆之中?” 李晏先嘻嘻笑着伸了脖子凑向李裕齐,因着用力,脖子上的血管都凸起泛着青色。他笑着,舌尖碾着牙槽像是碾着李裕齐的血肉般,近乎于疯魔,“李裕齐,你当真是没有脑子呢!这些兵器都是你置办了藏在这酒窖里吧?哈哈……噗!” 笑声未落,李裕齐一脚踹了过去,用尽全力的一脚堪堪踢在李晏先胸口,一口血瞬间喷出,染红了对面那人的前襟。 他张着染了血的口猖狂大笑,因着那狼狈看起来像是索命的厉鬼,齿缝间染了血,分外可怖。 “本宫放的?呵……三弟,你的意思是,你的这些个手下都是酒囊饭袋,连外人在你的酒窖里放了数量如此之巨的铠甲兵器都半分未曾察觉?”李裕齐缓缓后退半步,很是厌弃地整了整染血的衣襟,嗤笑,“这些狡辩,你便留着同父皇去说去吧。你可以看看他是信你这些辩驳之词,还是看摆在眼前的事实。” 说罢,摆摆手,吩咐尤封,“带下去,等到父皇发落。” 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地去,好奇心旺盛偷偷摸摸扒着门缝偷窥的老百姓们除了那一个又一个的大木箱子,什么都没看到,待到官府的人离开,开门一看,整个酒肆已经人去楼空。 残骸还在,一如既往,那个大洞还在,探头一看酒坛子乱七八糟散落一地,一股股的酒香味从下面飘上来。 那些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下纷纷顺着方才差役们挂在那里的绳索爬了下去。 很快,酒窖之中空空如也。 这件事传地很快,因着真相不明,于是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这下头藏着尸体的,有说这下头藏着巨额金银财宝的。 这些百姓们能够想到的大事,除了人命便是银子。 当然,支持前者的人更多——谁都知道,这位江都郡王不得皇帝的宠,背后也没有得力的世家支撑,要说藏着需要十几个大箱子才能搬走的金银之物,显然是不大可能的。 那便只有人命了。 “没想到这江都郡王平素里看着那么和善,竟然背地里是这样的人……十几个箱子啊,那么大的箱子,一只箱子就能塞好几个人吧……这得多少条人命?” 也有不以为然的,耸耸肩,笑,“就算再和善,也是皇族。皇族杀几个人算什么……只是这郡王爷杀了人,偷偷摸摸藏起了尸体作甚?直接丢乱葬岗不就成了?” “嘘——”有人贼兮兮地探了脑袋,“你们不知道吧?这贤妃可不是咱们东尧人,她出自西域小国,那地方最是擅长一些旁门左道……用尸体酿酒什么的……” 第528章 入局 几人猛地一惊,只觉得肺腑之间都有一股子恶心人的的东西往上翻涌着,像是肚腹之间掺杂了各种各样的泔水、馊掉的饭菜、腐烂的碎肉,此刻一阵阵地往喉咙口里涌,让人面色发白头痛眩晕。 缓过神来正要询问真假的时候,却见那人已经不见了。 其中一人后知后觉,看着方才那人站着的地方,半晌才喃喃低语,“你们见过他吗?”都是邻里相亲,纵然来往不多也多少能有些脸熟,可方才那人的模样,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却似从未见过一般。 其余人也摇头,注意力却明显不在这上面,压着声音朝着那酒肆的方向指了指,“你们说,那劳什子玩意儿,真的能酿酒呢?从来没听说过呀。” “这谁知道呢。不过贤妃的确不是东尧人没错,西域那边一些歪门邪道旁门左道的也的确是多……什么用活人养蛊虫,用尸体种莲花……兴许真有那、那、那……”后面的话卡在喉咙口,就像是那些恶心黏腻的东西翻涌上来卡住了一样,到底是说不出口了,跺跺脚,一咬牙,“哎!” “这么一想,兴许是真的……不然好好一个郡王,金尊玉贵的,跑咱们这个破地方来开什么酒肆,他缺那五文钱五文钱的吗?” 此言倒是甚有道理。 几人默默点头,虽不知是如何的邪门歪道,但一想到那酒同那些个东西打过交道,一时间只觉得恶心不适,赶紧摆摆手,“散了散了,回家吧,幸好今日那帮子酒鬼来闹事,不然咱们指不定还要被糟践多久呢。” “你说……这郡王殿下煞费苦心弄这一出,到底是作甚呢?那、那劳什子我也喝过,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啊。” “兴许是时候还未到吧……总不至于是什么滋补养生的东西。” “别说了,犯恶心……” 这样的说法,不知怎的,以极快的速度传了开来,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甚至经过了有心之人的添油加醋,渐渐地编织成了一张用心险恶的大网,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皇帝都震惊了,可他这阵子病着,朝中上下都是李裕齐在监国,李晏先的事情他并未全然相信,只先将人关进了天牢,等候发落。至于旁的,一道口谕秘密地送到了宁国公府。 他生性多疑,这个时候更是觉得谁都要害他性命、谋他皇位,这个时候盘算来盘算去的,竟然发现除了张德贤之外,谁也不能相信。 便是宁修远,亦是如此。 …… 姬无盐回去的时候,陈老的针灸已经结束了,陈太医正守着,说是陈老睡了,说完对着宁修远拱了拱手,“三爷。” 宁修远摆摆手,“不必多礼。” 便是无言。 虽然都是替皇室效命,但陈太医自认和宁国公府并无私交,甚至若非姬姑娘和陈老的关系,自己仍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医,替后宫妃子制作一些美容养颜的方子,不会有什么大的建树,却也不会犯什么大的错处。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一直到……那一天,他才意识到,也许有些人眼里,自己已然入局。 “脚踝如何了?”姬无盐问他。 陈太医摇摇头,抿着嘴笑,“无妨……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利了……倒是让你们挂心了。” 秋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宁修选坐在姬无盐身边,拂去她肩头的落叶,才意有所指地问陈太医,“当真只是腿脚不便利才摔的吗?” 陈太医表情错愕间,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姬无盐一愣,“怎么回事?” “没、没有……”陈太医矢口否认,他不善说谎,言行之间带着被人戳破了秘密之后的躲闪,半点说服力都没有。 “前两日秦太医过来请平安脉,说起此事。”宁修远靠着椅背,下意识抚着自己腕间,触及空荡荡的一片,眉眼温软,“这不是什么秘密,安贵人寝宫门口的台阶松动,加之下了雨本就湿滑,陈太医便摔了。随后没多久,这安贵人就因为侍寝不周,连同所有下人一起入了牢狱……后经贵妃求情,才算是保下了一条性命,如今关在了寝宫里。” “如此,怕是这辈子都要在那里头蹉跎了岁月。” 看似并无关联的两件事,前后也有时间差,其实并不容易让人联想到一起。何况陛下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小小太医的腿伤大动干戈? 可这些事查起来对宁修远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安贵人?”这个称呼对姬无盐而言有些陌生。 “贵妃的远房表妹。” 瞬间,姬无盐就明白了,呵呵冷笑,“我说这李裕齐什么时候机灵了,打哪里知道的陈老的药方……看来,是御医院出了鬼呢。陈太医,实在抱歉,牵连了你。” “没、没有……”陈太医连连摆手,如坐针毡地道着歉,“说到底,是我这边走漏的消息,害了姑娘遭了那么多麻烦事。如今那安贵人也已经被发落了,姑娘,此事就过了吧。” 姬无盐的性子,这些日子下来陈太医也算有些了解,这个姑娘平素里看着好说话,就算被人得罪了也通常一笑了之,可若谁动了她的人,怕就是不休的局。 “再过两三日,这腿也就痊愈了。”他强调。 姬无盐抿着嘴、冷着脸不说话,显然是将账记到了李裕齐的账上了,半晌才叮嘱道,“往后陈太医还是要小心一些才是,莫要再着了小人的道儿。” 陈太医颔首称好。 宁修远转了话题,问陈太医,“秦太医过来的时候,我问起陛下的身子,他仍只同我说是咳疾。我问他这咳疾为何迟迟不见利索,他说陛下年纪大了,之前积郁在肺腑,如今这一下子爆发了,自是凶猛绵长。陈太医近日可探过?” 陈太医摇摇头,他的腿没好,皇室规矩多,也不好去陛下跟前惹眼。 姬无盐倏地似有所感,低头看了看陈太医的那条腿……也许,如此兴师动众,不仅仅只是为了阻拦他来姬家。 第529章 鹬蚌相争,方能渔翁得利 “若是我了解的没错的话,秦太医乃是御医院院首,这些年除了和宁国公府有些私交往来之外,同谁都是敬而远之,甚至还有冷面院首之称……”姬无盐眉眼微微拧着,寻思着这其中不甚合理的地方,看着宁修远喃喃,“这样一个怎么看都是独忠于陛下的太医,当真会……而且……” 而且,一个秦太医纵然能搞定,那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能搞定?既然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能搞定了,那又为何独独留下了一个陈太医? 宁修远摇头,只道不知,半起了身子给姬无盐倒了茶水,安抚道,“不急,待过两日陈太医这腿好了,过去一探便知。只是,这几日陈太医千万要注意安全才是。” 此事未了,危机还在,他们自然会想尽办法拦着陈太医接触到皇帝才是。 只是此刻,敌在暗而我在明,纵然知道其中必有东宫手笔,却也不好打草惊蛇,只能叮嘱陈太医自己小心为上。 陈太医颔首称是。 陈老是晚膳之后醒的。 陈太医被留着用了晚膳,便也不好急着回去了,便又留了一会儿,正巧陈老醒了,又号了脉看了腿,改了改方子,预定了下回针灸的时间,才倏地松了口气,同姬无盐说着,“姬姑娘放心,陈老之前调理地很好,这恢复的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些,一切顺利。” 陈老在旁呵呵地笑,甚是嘚瑟的样子,“瞧瞧,老头子我说什么来着,都说了没事没事,小丫头片子就是没见过世面……小小一个针灸就紧张兮兮的。” 这小老儿这会儿倒是气定神闲了,姬无盐摇头失笑,“是是是,您是神医,自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咱们这些个小丫头小毛孩的,哪能同您相提并论呢是吧?” 陈老淡声哼哼,表情不屑又骄傲,像个斗气的老顽童。 陈太医看着这一屋子言笑晏晏的样子,一时间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触动了心里头的哪一根弦,只觉得生了几分羡慕来。他敛着眉眼笑了笑,起身告辞,“家中妻女还在等我回家,先告辞了。” 姬无盐起身相送,一边道着谢,“今日多亏了陈太医帮忙,老爷子才能如此顺利……过两日,带着嫂子和姑娘一道来这儿吃饭,小姑娘喜欢吃什么,我让人准备着?” 说起自家女儿,纵然是平日里总带着几分小心拘谨的陈太医,也禁不住话多了起来,“小姑娘随她母亲,不挑食,什么都吃,吃得圆乎乎的,很是可爱……姬姑娘,您平素里可得多吃些,您就是太瘦了些。” 说完,微微一顿,面色微讪。 这话搁在平时,他是不会说的,多少有些僭越了。今次也是因为提到女儿,才卸了那道与任何人之间才有的栅栏。他挠挠头,“姑娘留步吧。在下也是姬家常客了,这路呀……熟得很!留步、留步……” “成……那你路上小心。”姬无盐也不客套,摆摆手,目送着陈太医离开。 身后脚步声传来,姬无盐背着手站在原处,目光若有所思地仍然落在那个方向,“我之前便想着,这些个太医众口一词的,不是被一起收买了,便是被一道威胁了,只是为何独独漏了陈太医……” 来人在她身侧站定,与她看着相同的方向,“我更倾向于是后者。只是,有世有家的能不被威胁,大概是因为……陈家的关系。” 姬无盐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这陈家在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尚有些理不清头绪。 宁修远拍拍姬无盐,牵着她往回走,“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呢,就放一放,耐心些,看着这鹬蚌相争,方能渔翁得利不是?” 言语温缓从容,散尽暮色已起的秋夜里,有种事不关己的凉薄,像是蛰伏已久的猎人看着自己早已设置好的陷阱,静待猎物上钩。 姬无盐仰面看他,“嗯。也是……只是如今还有件事需要麻烦一下宁三爷才是……” 眉眼之间,笑意幽邃,眼角微微勾着,像一只修行千年的狐。 …… 东宫。 女侍尽散,李裕齐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灯火辉煌间,他端着酒杯独自庆祝着今日的凯旋。 分外惬意。 这些年,还从来没有这样一场胜利让他觉得如此的酣畅淋漓,只想着仰天长啸,大呼过瘾。即便如今李晏先只是被收押在监,但“私藏兵器”这样的罪名之下,他想要翻身比登天还难。何况,天牢之内自有他的人在,一个本就不受宠的、犯了重罪的郡王万念俱灰之下做出一些自我放弃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不是吗? 他看着手中的酒杯,“咯咯”地笑,笑声压着,入耳有几分疯魔,在空旷的殿中一遍遍地回荡,分外渗人。 桑吉缓步而来,径直走到跟前才拱手行礼,“殿下,这两日跟踪咱们的人,查出来了。” 笑声倏地戛然而止。 握着酒杯的手瞬间顿住,李裕齐缓缓掀了眼皮子朝桑吉看去,满脸的阴鹜肃杀,咬着牙切着齿一字一句地问着,“是、谁?” 桑吉也有几分不解,“沈家的人。还是沈大人身边的亲信。” “沈大人?哪个沈大人?” “御史大夫沈大人。” “沈丁头?”这答案大大出乎了李裕齐的预料,“他跟着本殿下作甚?” 沈丁头,又名沈谦,是个只知道之乎者也的迂腐好色老男人,他的那点儿不大雅观的过去,被他自己的发妻揭地底裤都不剩,自此,他在朝中就是一种游离在众人之外的角色。 位高,却无几分声望,倒似个小丑般,久而久之,他便也独来独往的,愈发没了存在感。 怎么……会是他? “当真未曾看错?”李裕齐抬眼问桑吉,因着错愕,脸上的阴鹜尽散,只是意外。 “应当不曾。属下看着他进了沈家,又进了沈大人的书房,属下不敢靠地太近,只远远盯着了半个时辰,仍未出来。” 李裕齐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就是那个沈丁头了? 第530章 我和她的约定 “沈丁头……” 李裕齐转着手中酒杯,倏地目色一凝! 这些年,这个叫作沈谦的御史大夫格外努力地想要让人遗忘掉他裹脚布一般的过往,就像他致力于想要众人记住他的大名沈谦一般。可这些努力终究在这个叫作许四娘的悍妇泼辣的宣扬中,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话。 于是,众人渐渐地,只记住了沈丁头,却忘记了沈谦是什么模样。 明明,这位沈大人在朝中,也属位高权重一列。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人为刻意的安排呢? “若是记得没错……”李裕齐紧紧攥着手中的酒杯,低着眉眼兀自沉思着,一边轻声喃喃,“若是记得没错的话,当年围猎场中,父皇失踪了一天一夜,他说是不小心摔落在了猎人的坑洞里一时间爬不上来,后来救他上来的人里头,就有一个沈丁头……是吧?” 桑吉略一思索,颔首称是,“确有此事。” 手中酒杯终于不堪重力,应声碎裂,酒水四溅。桑吉一惊,正要上前收拾,却见他的主子勾着嘴角“咯咯”地笑着,笑声压抑又疯狂,只那双眼睛眯着,眼神阴冷而诡谲。 让人想起埋伏在草丛里的毒蛇。 “殿下……”他唤,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问,也没说,甚至没有再去管地上的碎片和酒渍,只低着头规规矩矩站在一旁,木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像一截木头桩子。 李裕齐还在笑,很用力地笑,笑地肩膀都颤,笑地眼泪都出来了,他笑了很久,一直到几乎快要气竭,才缓缓地收了笑,冷着一张脸,摆摆手,“你先下去。” 桑吉称是,随后又问,“那沈大人那边……” “你派个人盯着,机灵点的,别打草惊蛇了……他沈丁头既然将手伸到了我这里,我总要让他付出一点代价才是。” 散了笑意的脸,因着并不友善的情绪,此刻连五官都扭曲,宛若地底索命的妖魔。 …… 阴暗,潮湿,霉味和鲜血混合成了一种说不上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充斥在每一个角落里。 脚下的地面泥泞湿滑,昏暗飘摇的烛火中看得到墙壁上斑驳的层次不一、深浅不同的褐色,竖在角落里刑具上,还能看到挂着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不远不近处,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中气不足的漫骂。 这就是天牢。 李晏先“私藏兵器”的事情昨日刚刚发生,皇帝只吩咐了投入天牢候审,至于谁来审、如何审都还没有定夺。这件案子太大,也无人敢随随便便擅自先审了,万一审出一些不该知道不能知道的秘密,这小命便注定是保不住了。 于是,这李晏先虽是入了天牢,倒也暂时没人为难他,相反的,反而人人都避着此处绕开了走,除了送饭的狱卒,平日里想见个人都难。 是以,当李晏先看到狱卒领着一个全身上下裹在斗篷里的人出现在牢房门口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惊诧之后,整个人都沉浸在了莫名的欣喜若狂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牢房门口,“先生您来救我了?!先生——” 所有的声音又在对方摘下兜帽的瞬间,消失在了喉咙里。 来人不是什么先生,是个女子,姬无盐。 狱卒踹踹他扒着的铁栏杆,低声呵斥道,“作甚?老实点!” 大抵到底是忌惮他的身份,狱卒还算客气。呵斥完才对着姬无盐拱了拱手,“姑娘还请快些。这位……这位犯了大罪,若是换了旁人,定是不让进来探视的。只是宁三爷开了这口,咱们头儿才算应允。但姑娘也切莫耽误了时辰,咱们头儿也不好办。” 明明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才办的差事,说得好听。姬无盐心中腹诽,面上却半分不显,只笑呵呵地应了道好,“麻烦小哥带路了,我说几句话就走,还请小哥稍待片刻。” 未来的宁国公府三夫人一口一个“小哥”客客气气的样子,着实有些让人受宠若惊。那狱卒耳根子都泛红,摸着后脑勺呵呵傻笑着退开了去。 确定对方已经听不到此处动静,姬无盐才转身看向瘫坐在地上怔怔出神的李晏先,若是她方才未曾听错,那么李晏先的的确确唤的是“先生”。 先生?哪个先生? 天牢之内,如此冒冒失失还未确定来者身份就脱口而出一句“先生”着实有些鲁莽。 除非…… 除非,李晏先在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的时候,的确是认定了自己就是他那位“先生”的。指腹下意识拧着斗篷,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显,只低声唤道,“郡王。” 李裕齐没看她,他只是颓然揪着手下的稻草,低着头痴痴地笑,“你还要来骗我嘛……你不是她,对吧?” 姬无盐微微一惊,这李晏先平素里看着傻乎乎的,偏偏有些时候机敏地却似开了天眼似的。 彼时一眼看出自己面纱之下的身份是“上官鸢”的是他,如今又看出自己不是上官鸢的,也是他。到底是凭何…… 姬无盐只沉默不语,拧着斗篷的指尖带了力道,寻思着要不要在此处杀人灭口…… 李晏先却浑然不知自己在鬼门关上来回蹦跶,他继续拧着手底下的稻草,又笑了笑,才道,“我和她约定,若是有消息给她,就将消息包在油纸里,然后塞在杏花酿的酒坛子里……” 姬无盐一怔。 “李裕齐他素来不喜杏花,也不喜欢杏花酿,所以这酒在东宫上下,除了她不会有人去开启。当然……她也是不喝的……大抵她到底是钟情于他的吧,李裕齐不喜欢的,她纵然再喜欢,也不愿意碰。” 拧着斗篷的指尖稍稍一颤,斗篷脱了手,指甲狠狠划过掌心,生疼。 姬无盐皱着眉头,恍惚间想起来之前李晏先的确给自己送过几坛子杏花酿来着,只是后来这酒去哪了?好像……众人喝了一坛,白行说好喝,于是,后来的都给了白行…… 那这些所谓的消息…… 第531章 你是谁? 姬无盐怔怔站在那里,着实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她这一生,大抵最震惊的两次,都来自于这位江都郡王。这两次,一次比一次令人心颤。 掌心还在刺刺地痛,姬无盐下意识背在身后攥了攥,一边注意着不远处衙役的气息,一边寻思着将人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而不会连累宁国公府。 李晏先却似乎完全不在乎对面那人到底在想什么,或者在忌惮什么,他拧着手中那根稻草,就像无人得知拧巴地千回百转的心思,他嗤笑渐缓,只低着头解释道,“可我送去你那里的酒,你压根儿不曾打开吧?我原还在苦等姑娘的回信,没想到……等来了白家那位风流恣意的少爷。” 他说着“风流恣意”,嘴角苦涩渐露,那般的人物,纵然没有皇室的血脉,可那般潇洒、那般飞扬,那般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那人浅笑吟吟转着手中酒杯的样子,竟让人觉得比天边的太阳还要耀眼。 反观自己呢,就像是匍匐在暗夜之中永远见不到日光的夜行生物一般。当真……羡慕啊,那样张扬热烈的样子。 姬无盐虽是意料之中,却仍意外于白行自然寻上了门去,犹豫片刻,到底是没有开口询问。 她不问,李晏先呵呵笑着,笑意几分痴狂几分疏冷,却到底没有说下去,只压着声音问姬无盐,“所以……姬姑娘,你,到底是谁?” 和她有着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容颜,要说和她没有半分关系李晏先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也是为什么他至今没有亲自上门询问打草惊蛇,反而只作不知,将这件事就此搁下了。 你是谁? 自从来了燕京城,许许多多的人都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后来,他们渐渐的也有了答案——姬无盐,来自江南的落魄商贾遗女,投靠风尘居的孤女。后来,他们又知道,姬无盐是琴界泰斗江老的关门弟子。现在,他们又逐渐知道,这个姬无盐,是江南云州姬家的旁支,并非什么落魄商贾之家。 可现在,还有人在问,姬无盐,你到底是谁? 姬无盐垂着眼看李晏先,对方偏偏低着头,似疯魔又似出神,半点神情都瞧不见,一时间倒也让人无法决策,只压着声,告诉他,“我从未骗过江都郡王,我的的确确就是姬无盐,姓姬,名无盐。” “桀桀……”李晏先桀桀怪笑着,倏地抬头面目狰狞看向姬无盐,“姬姑娘明知道我问的不是你姓甚名谁……姬姑娘今日既来了,想必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些答案的。既如此,姬姑娘还如此藏着掖着,可就缺了几分诚意了哈。” 背在身后的手愈发紧了几分,伤口处的刺痛令她清醒。 她虽知崇仁殿的大火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像是上官鸢亲自纵的,可这傻子从嫁进东宫到纵火自焚的那段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终究一概不知。 眼前之人可能知道一些内幕,只因他在酒肆之中被制住的时候仍然坚持李裕齐“连夫妻情分都不顾”,姬无盐便是冲着这一点才冒险前来,想着借用自己这个“上官鸢”的身份,旁敲侧击出一点什么来。 没想到……大好的算盘,早就毁在了杏花酿上。 铤而走险的事,不适合干。这是两位老师一再强调的内容,她是一族之长,需要谨慎、周全、稳妥,需要权衡。 可……她还是干了。 她不是赌徒,偏偏一生的豪赌都给了那个叫“上官鸢”的傻子。 她也不喜欢杀人,可至今为止她沾上的血迹,也仍然是为了那个傻子…… 那个轻易相信了“一眼万年非卿不娶”的傻子,那个梦醒时分发现已然入局最后为了家族不惜身死异乡尸骨不全的傻子……上官鸢啊,我的姐姐。 …… 那一日,狱卒在边上守了大概一炷香不到的时辰,就看到姬姑娘带着斗笠已经走了出来,步履轻缓间容色淡淡地同他道谢,“麻烦小哥了。之前郡王酒肆开业,得蒙错爱送了坛酒,才来送一送……” “明白、明白!”狱卒点头哈腰地恭维,“姑娘当真是重情之人,只是……不知,有句话当讲不当讲。” “请讲。” 漂亮的姑娘并不少见,但漂亮的姑娘大多骄傲,在他们这种身份低贱的人面前,大抵总带着几分趾高气昂的。难得见到这般好说话又漂亮还分外尊重人的姑娘。 狱卒愈发伺候地尽心尽力,一边引着路,一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位爷送过来没多久,街上就有流言起了,连咱们这里也略有耳闻,说是、说是那些酒都是用西域邪术所酿,喝不得……听闻姑娘府上有神医,回头可得好好查查确保无恙才是。” “尸体”二字到底遭人忌讳,以至于传着传着,便愈发朦胧了起来,只成了“西域邪术”。 姬无盐自知这其中大抵有人推波助澜,却也并不解释,只颔首道谢,“竟是如此……多谢小哥提醒。” “不敢不敢!姑娘请……”狱卒低了头专心引路,心下倒也佩服起这小姑娘家家的,听到这种事情竟然不觉得惊恐或者恶心,看起来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反而是他们这些见惯了生死的狱卒,乍然听说此事的时候,也是一惊一乍的呢,特别是常去那处喝酒的都是面色发白连连作呕,后来直接告假回家歇息去了。 狱卒一路送到了门口,宁三爷已经下了马车站在车边低着头整理着袖子,见着这位姑娘出来,竟是直接迎了上来。 狱卒低头行礼,“三爷。” 宁修远牵了姬无盐颔首,“今日麻烦了。” “不敢不敢。” 说完,狱卒低头退下,关闭天牢大门,只从门缝里瞧着宁三爷弯了背低了头同那姑娘说话,举止之间当真是爱重的样子,他想着京中那些传闻,一时间也觉得有些有趣,摇摇头,不再窥探,只老老实实回去当差了。 这些个大人物之间的爱恨情仇,可轮不到他们这些小人物去操心。 第532章 白公子喜欢杏花酿 晚膳还是那位狱卒送的,因着对姬无盐的好奇,这位狱卒也偷偷打量了几眼这位昔日的郡王殿下如今的阶下囚,这位爷无所事事地坐在稻草铺上,一根一根揪着身侧稻草,发髻乱了,松松散散挂在脑袋上,和路边那些乞丐们没有什么区别。 瞧,很多时候啊,皇族和乞丐,也不过就是一步之遥罢了。 狱卒丢下饭碗,又敲了敲牢房的铁门,摇摇头走了。 入夜,狱卒巡牢之时,见着这位爷已经躺下了,侧身躺着,没盖被子。 这个季节的燕京城,夜间已经很冷了,特别是在天牢这样的地方,本就阴冷难耐,加之头顶那一方小小的天窗漏着风,更是还要冷上几分,是以天牢之内早早发了被子。 虽然很薄。 而这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爷今次面壁而睡,似完全不觉得冷似的,脑袋后面还堆着一小堆揪地很短的稻草,显然是方才那个把个时辰的“成果”。 狱卒又摇摇头,离开的时候又寻思着,这位爷倒也奇怪,旁人最初入了这天牢,总要垂死挣扎着嚷嚷个几日,偏偏这位爷,打从进了这里之后就格外安静,今天就更是如此了,路过几次,就没一次看到这位爷抬过头的。 不过也是,这样的重罪,还嚷嚷啥嚷嚷呀……如此一想,便又觉得这样的沉默半分异常也没有。 直到…… …… 翌日,和风微缓,暖阳融融。 姬无盐昨晚想了一整晚,到底是没有想到该如何同白行说明白这件事。若是白行不曾发现这酒坛子里的油纸包,自己贸然开口,便有打草惊蛇之嫌,但若……若白行看到了…… 李晏先提过一句,他说他等来了白行。如此说来,白行是知道这件事的,可若不是呢…… 这样是与不是之间的犹豫、徘徊,她和白行算是交好的友人,又因为白老夫人的关系,决策间便又多了几分徘徊不定犹豫不决,以至于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睡去之前,都没有一个自认为妥帖的法子。 于是,就这么顶着一双泛青的眼,找了白行出来吃早茶。 姬无盐很少以这样一副面貌示人过,几分憔悴,几分犹豫,散了一身磊落。白行抬眼看着她难得展露出来的窘迫感,到底是没忍心她继续纠结着,夹了个水晶饺在她碗中,失笑看她,“我原以为你不会来了……但听说你昨日去见了他,我便想着,你今日找我过来,当是为了那件事吧。” 像是打哑谜,却也敞亮地你知我亦知。 天牢这地方,关着全国上下最最罪无可恕的犯人,是最最固若金汤的地方。同时,却也是天下间消息走漏最快的地方,那些个看似对着你点头哈腰说着吉祥话的狱卒,能为了一锭银子放你进去,自然也能为了另一锭银子供出了你去。 是以,白行消息如此灵通姬无盐半点不意外。 她只含笑看去,“那杏花酿……想必还入不了白家少爷的眼吧?” 那杏花酿她一口未动,只闻着味道并不如江南院子里埋着的那几坛子,何况……旁人的杏花酿,便是真的千金难寻,她也不会去碰一口的。只是当时他们喝地畅快,后来世人又评价说那杏花酿当是那酒肆镇店之宝,是以姬无盐才从未质疑过白家这位从来不缺好东西的大少爷为什么贪恋上这样一口杏花酿。 不过,搁在那时候,纵然自己真的质疑,想必自己仍然会将那些酒送去白家吧。 “那酒……”白行回味了一下,啧啧两声,说着正事,却也带着几分骨子里的风流,慵慵懒懒地笑,给出了两个字的评价,“尚可。” 姬无盐抿着嘴笑了笑,没信。她低头吃点心,鬓角散落的碎发有些俏皮,随着微风一下一下地挠着她的额头,她有些痒痒的,拨了两回没见效,便随着它去了,只专心致志地吃着点心。 这间茶楼里的水晶饺,甚是好吃,不吃是一种浪费。 白行看着她吃,脸上笑意不减,却坐直了身子,又搁下手中茶盏,看着姬无盐认认真真地解释道,“那晚喝到后来,是我倒的酒。瞅着酒坛子底下有个小物件,我以为是李晏先下了什么药,但转念一想,陈老也在,若是连他都没有察觉的话,要么就是无甚要紧,要么就是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若是前者,自不必理会。若是后者……指不定那暗处尚有埋伏窥伺,我不敢贸然行事打草惊蛇,便只说自己喜欢,连酒带坛子先拿回去再说,兴许还能将人引到白家……” 不管姬无盐在旁人眼里是个什么模样,但对白行而言,她自始始终只是一个小姑娘罢了,皇权面前,当如蚍蜉撼树。 白家就不同了,别说李晏先了,就是李裕齐来了,他白行也没带怕过的。 谁知…… 他想起彼时自己小心翼翼又如临大敌的样子摇头笑了笑,才道,“谁知,油纸包里取出来一张纸,竟是邀你于他的酒肆一见……我想着,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虽然这些年卧病在床的时间比较多,也没什么时间作奸犯科,但皇家的人,心眼子都多,平日里我也未曾见你同他有半点交情,这突然之间无事献殷勤的,非奸即盗。加之用的又是这种暗搓搓里见不得人的法子,我……我就做主给你烧了。” 烧了? 姬无盐眉梢微挑,看来李晏先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她担心一整晚,就是害怕白行知道了“姬无盐就是上官鸢”这个乌龙,既然没有,当下自然是放心了许多,微微抬了抬身子,笑着将面前的水晶饺往对面推了推,才道,“如此周全,多谢。” 其实白行说出这些话,也是惴惴不安着的,毕竟不管出发点如何,越俎代庖是真的。姬无盐若是生气,也是正常。如今对方这样道谢,他也是松了一口气,大刺刺拍了拍胸脯,嘻嘻笑着,“早说嘛!害我最近都不敢去姬家找你们玩儿……总觉得做了亏心事似的!” 第533章 所谓先生 白行的确是许久未曾露面了,这也是姬无盐昨晚这般惴惴不安着的原因——对方知道了自己就是“已故的太子妃”,所以悄无声息地避开疏远了去。 这的确非常符合白行的性子。 只是没想到竟是这样。姬无盐摇头失笑,连带着口中的早膳都好吃了几分,弯了眉眼的样子看起来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温软——原来,在自己并不知道的地方,有人这般的默默地守护着她。 “后来那些呢?”她问。 “后来那些我是真没看过了……既知道他是送给你的书信,纵然我担心你被他诈了,却也不便窥探其中的内容。但我又担心这些东西留着有朝一日终会给你带来祸害,便直接丢在了炉子里烧了,随后我又去了一趟他那酒肆里,告诉他你不喝这酒,往后若要送,直接送去白家就是,也不必经由姬家门房小厮辛苦跑一趟了……他但凡不是真的蠢笨如猪,就该明白我的意思。” “果不其然,再之后……他便没有给你送酒了吧?”说完,颇有些得意地打开了手边折扇,悠哉哉地扇着。 的确,后来再也没有杏花酿送过来了。 是以姬无盐自己也没有将这件事搁在心上,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拉扯……姬无盐抿了抿嘴,“这件事上,想必他怨你入骨。” “怨便怨了呗,这燕京城里当真将我视作朋友的真心待我的,只收可数,我知道你便是其一,我总要护你一护的。至于他的怨……呵,我会在意?”下颌微抬的男子,带着与年龄、与身份已然有些不符的过于年轻的热血和朝气,他笑地睥睨又恣意,“因着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而折了半生岁月的无辜性命,可还少了?我彼时便想着,纵是你事后怪罪,我也是要拦着的。” “他若口头邀你,你口头应了,这一面见一见也是无妨,偏偏是书信,授人以柄……” 说着,似是又有些担心,又问,“你……当真不怪罪我多管闲事?”听闻李晏先入了那天牢之后,谁人都未曾去探视过,倒是这小丫头去了,天牢有父亲的人,回禀的时候他正巧也在一旁,父亲有心想要激他入仕为官的兴趣,是以这种时候一般并不会刻意避开了他,这才知晓了此事,便担心李晏先那厮当真和无盐有几分背地里的交情。 姬无盐却摇头,“我同他只有过一面之缘,那次寂风偷偷摸摸抱着小鸢上街,谁知那猫儿闻着吃食跑了,正巧被他捡到,是以才认了脸……之所以去见他……” 姬无盐低着头摩挲着茶杯,思忖片刻,亦真亦假地说道,“他的酒肆被砸,我正巧陪师兄在斜对面茶楼歇息,下楼时擦肩而过,他冲着我唤了声‘先生,救我’……我想他大抵认错了人。只是我穿着黑色斗篷,便是脸都瞧不分明,他又是将我错认成了谁。我心中隐有猜测,因着这猜测心生不详之预感,才想方设法走了这一遭……” 言语至此,白行也是错愕地拧了眉头,“你莫不是觉得……” 同样不需要指名道姓,却已然你知我知。姬无盐面色微凝,缓缓地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也有可能,只是我多心罢了。皇室成员,谁还没有那么一两个幕僚、军师,被礼贤下士的殿下们尊一声‘先生’呢……” 话虽如此,道理也有几分道理,但万一呢……万一这位黑袍“先生”当真就是那一位,那么他既在东宫背后出谋划策,又在李晏先背后搅弄风云,到底想要做什么?这场“私藏兵器”加“西域秘术酿酒”的大戏,是不是同样出自于这位“先生”之手? 这些暂时就不得而知了。 白行收了扇子,搁在桌沿边上轻轻敲着,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般,“之前我总觉得白家位置尴尬,父亲若是贸然插手很可能在陛下那里就成了夺嫡之战、党派之争,但若真如你所想,这些事单凭你我、单凭三爷,怕是有些力不从心。我回去同父亲好好商量商量再作打算,你且在府上等我几日……” 姬无盐点头应允。 白行想了想,又叮嘱道,“这几日你莫要涉险,也莫要再去天牢了。父亲能收到你去天牢的消息,旁的势力自然也能……李晏先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你怕是要替人遭罪。” “好。”姬无盐含笑应允,“此次是我心急,疏忽了。不会再去了。”也没有必要再去了。 她敛着眉眼,嘴角微勾,看着白行一脸“孺子可教”的满意表情,脸上笑容愈发幽邃难测。 她原不想对李晏先出手的,也真的只是想要去问明白他为何当众指责李裕齐“不顾夫妻情分”,想要问清楚李晏先到底知道些什么。可偏偏,他识破了她的假身份,非要用各自的底牌来交换…… 秘密知道太多的人,活不长。 但这个时候李晏先若是死了,自己是板上钉钉的杀人犯,一命换一命还要拖累许多人,不值得。于是她换了个方式。 白行担心的“出事”,自然是已经出了,若非如此,姬无盐也不可能睡得踏实,只是旁人尚未察觉到罢了。 说不出秘密的,除了死人,还有失心将死之人。 她笑地温柔又危险,白行却只觉得好看,自家的妹妹,不管如何都是漂亮的、温柔的、柔弱不能自理的,需要兄长保护的。他起身为她添了茶水,又找小二添了几道点心吩咐打包带上,正准备先下楼去结账,却听楼下女子吆喝声起,“今日本姑娘请客,大家敞开了吃!” 声音有些熟悉,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微微错愕间,便也驻了足。 姬无盐见他停下,眉梢微抬,“怎么了?” “总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想不起来,约摸着是祖母宴会上的姑娘吧,没必要这会儿去打照面……” 那群女子多是冲着他去的宴会,这个时候他自然也是不愿见,遂又重新坐了喝茶等着姬无盐吃完再一道下去。 第534章 白公子可能会饿死街头 姬无盐摇头失笑,“祖母还在乐此不疲地办宴会相孙媳妇儿呢?”老夫人这一点倒是和宁姨如出一辙,彼时宁姨为了含蓄地婉拒宁家这门亲家,可不就是铆足了劲儿地找姑娘家的画像往宁修远书房里塞嘛。 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宁国公府宁三爷,至今未曾婚配无人问津…… “可不。”白行无奈,愈发缩了脖子,皱着眉头寻思了许久也没想起那姑娘是谁,只叹气,“祖母决定的事情,母亲也是无奈,大抵也就是你……还能改变一二。下回,可得替你兄长我好好美言美言,解救你兄长于苦海之间,可晓得?” “好……”姬无盐满口应着,“不过楼下那位……想必祖母也是看不入眼的。” “你认识?楼下是谁?我总觉得怪耳熟的。” “嗯,算认识……还有过几次不大愉快的交集……” “谁?” “你也认识,沈乐微。” 沈乐微?这个名字乍然入耳的时候,有那么片刻的时间里白行压根儿记不起这个名字,半晌才开始对号入座,“啊……洛歆她妹啊!我说呢,明明觉得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罢了罢了,既是她,小爷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去结账。” “我吃完了,一块儿下去吧。” “也成……” 两人下了楼,果然看到四五个姑娘坐在靠近楼梯的位置,沈乐微被簇拥着,俨然就是这个小团体之中的中心人物。不知道说着什么话题,引得姑娘家们咯咯直笑,其中一人声线较高,半掩了帕子惊呼道,“天呐,乐微姐姐,你当真是好命呢……妹妹好生羡慕!” “可不嘛!有个做御史大夫的爹,如今又得了那位的青睐……这未来的日子呀,怎么看都让人羡慕得紧呢……今日可得好好请咱们吃点好的庆祝下!” “嗨,瞧你这点儿出息!瞧你那点儿格局!咱们乐微姐姐可是未来的东宫主母,未来的皇后娘娘,你就想着吃吃吃,还吃点儿好的……这就算好的了?往后呀,这御膳珍馐,可是少不了咱们的呢!” “就是就是!” 说完,又是一阵咯咯娇笑。 姬无盐站在楼梯台阶之上,搭着扶手的指尖因着其中几个比较敏感的词汇而紧了紧,她稍稍靠近身旁白行,低声问他,“其他几个,你认识不?” 白行盯着看了一会儿,仍然摇头,声音压得低低的,附耳说道,“不认识。祖母也不是什么人都请的,沈乐微虽出沈家,却是庶女,上杆子围着她溜须拍马的,估计也就是些小门小户的女儿。” “可她们说,她是未来的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娘娘。” “呵……”白行笑,“啪”地一声打开了手中折扇,秋日深凉,姬无盐出门时甚至带了斗篷,偏偏这位公子哥儿这样的天气还要扇扇子,他一边扇,一边慵慵懒懒地问,“这都信,可见的确不是那些个人精儿……本公子不认识,也是寻常。走吧。” 本想着悄无声息结了账就走,偏偏有个眼尖的,看到了正一脚步下最后一级台阶的姬无盐,当下“啊哟”一声,娇俏傲慢,“啊哟……瞧呐,这是谁哟,这不是终日里和沈大小姐形影不离的……姬姑娘嘛!” 她们和姬无盐从未有过交集,但想要讨好沈乐微,自然是要专门研究她的喜好、人际,沈家二女不合,这姬无盐和沈洛歆交好人尽皆知,于是,这沈乐微自然不喜姬无盐——这一点,脚底板想想就知道。 果不其然。 话音落,秋风卷落叶,萧索寂寥处,万籁俱寂。 满堂宾客半点咀嚼声都听不见,纷纷竖起了耳朵听着此处动静。 姬无盐跨出去的脚步微微顿住,偏头看去,说话的姑娘面生,未曾见过。沈乐微自从在白家宴会上被当众赶出了门之后,听说消沉了一段时间,毕竟燕京城大半世家都要看白家脸色,白家不欢迎的姑娘,在那个姑娘圈子里,自然是难混的。 倒是没想到……今次能听到这样的言论…… “姬无盐?你怎么会在这里?”沈乐微也有些意外,脱口而出之后才看到姬无盐身边的白行,只是和之前不同,此刻的沈乐微再看白行,眼底再无之前半分青丝旖旎,只剩隐藏地并不好的嫌弃与傲慢,“白公子也在呢。” 她虽不屑,旁的姑娘却是眼神都亮了,“这位就是白公子?白家的那位白公子?白、白……行?” “可不就是。”沈乐微支着下颌挑着眉梢懒洋洋地提不起劲的样子,“不过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二世祖罢了,也没什么的……若是没了白家荫蔽,也不知道会不会饿死在街头呢……” 人生里,头一回听说自己会饿死街头。白行不怒反笑,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就觉得她自己能入主了东宫,俨然一副上位者的架势,甚至因着她自己在东宫阵营,连带着说起白家时明显多了几分敌意。 倒是真自觉。 白行不甚在意地笑笑,接过小二递过来的点心包,道了谢,又跟着走到柜台边去结账。 姬无盐跟着,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往沈乐微那边去,只同白行说着话,“原是我请你来吃早茶的,如今倒是你请了我……” 白行付了钱,回首看她,“怎的,还同我计较这些?” “那倒没有。”都是不缺银子的人,若是太过于计较反倒显得生分,姬无盐歪着脑袋戏谑,“只是记着你请我吃饭的情分,待哪日白公子失了白家荫蔽,我也好去街头捡你性命……”自是戏言。 起初沈乐微言语相激,宾客虽喜看戏,却也担心殃及池鱼祸及无辜,这会儿见姬无盐这样说着,才算是松了口气——打不起来了,一时间哄堂大笑。 沈乐微瞬间面红耳赤,“姬无盐!” 姬无盐眉头微拧,回首看她,“沈小姐……声音小些,毕竟不是在自己家里。何况,我耳朵还不错,听得见。说吧……什么事儿?” 第535章 待我成为太子妃 沈乐微一愣,她同姬无盐能有什么事?相看两相厌的两个人,能有什么事? 不过就是找事罢了! 只是被这样一打岔,沈乐微一时间竟是词穷,“你你”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以为若是没了白家荫蔽,你在燕京城里还能像现在一样混得风生水起?别逗了……姬无盐,你就是个外来户!” 姬无盐耸耸肩,嘻嘻一笑,露出八颗大白牙,“没关系……我还有宁国公府荫蔽着呢。总不能白家和宁家都一下子同时没落了吧?” 有客人沉着哄笑之间,悄无声息地结了账离开——这姬姑娘也是个虎的,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看来今日这出戏不好看,还是趁早离开的好啊…… 已经结了账的白行好整以暇地靠着柜台,闻言眉梢一挑,这丫头……恼了呢。 偏偏有些人压根儿没看出来,更不知道猎人早已挖好了陷阱,仍骄傲得意于不知道何处捡到的馅饼,表情都是眉飞色舞的,“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早年那么高高在上的四大世家,如今不也没落了一半了?姬无盐,有句话说得好,花无百日红,好景不长……你且看着吧……” 她到底有几分脑子,知道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话不好说,慢条斯理地起了身,走到姬无盐身边,微微倾身凑到她耳边,才低声说道,“姬无盐,你且看着吧……看我如何让你跪下来,像一条狗一样跪着。” “很快,我就会让你和沈洛歆一起,跪在我的脚边……” 那些话,含在唇齿间,声线压得很低,入耳似乎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姬无盐伸手推开了凑近的脑袋,“沈姑娘……抱歉。我这人不大喜欢陌生人凑我太近……会忍不住手痒。” “哈哈!”客人们笑着看戏,仍忍不住指指点点,“沈小姐,狠话谁都会说,只是目前为止,不管是白家还是宁家,你都得罪不起呢。” “就是呀,你没看出来白公子和这位姑娘压根儿没把你放在眼里吗?你话说得再狠有什么用,他们仍然不痛不痒的。” “哈哈……虽说花无百日红吧,但我寻思着这宁家和白家的没落,你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咯!” “哈哈!小姑娘嘛,总是天真一些。” 哄笑声里,小姑娘急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欲言又止的好几次,却又不知道如何辩驳……正面红耳赤地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又听人说道,“好像还是个庶女……沈家的庶女,就算是白家再如何落魄,也轮不到她呀!” “沈家?沈丁头家的?” “可不……” “嗨!瞧着她言语间对白公子都不屑一顾的样子,还以为是什么显赫家族的千金大小姐呢……” “沈家庶女怎么了?!待我成了太子妃,今日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好看!” 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终于在这些熟悉的轻慢、戏谑、不屑一顾中,轰然断裂,断弦狠狠反弹在了胸膛里,心脏的地方疼地整个人都抽搐,她捏着拳头冲着所有人咆哮,面目多狰狞。 周遭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瞠目结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信大家都没听错……当即哄堂大笑! “太子妃?哈哈哈哈!我听到了什么?沈家庶女,太子妃?逗我呢!” “当年太子中意上官嫡女,世人都道门不当户不对,可再如何,先太子妃至少是嫡女,上官家也是四世家之一……小丫头,上官家是没落了没错,但不是没落到连你家都比不上啊姑娘。” 有老妇人于心不忍,伸手去拉沈乐微,苦口婆心地劝着,“姑娘啊,听我的,回家去吧啊……这太子妃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回家吧,别在这逞口舌之快了……啊呀!” 话音未落,却被恼羞成怒的沈乐微一把推开,眼看着就要跌倒,被上前一步的姬无盐及时接住。饶是如此,却也惊魂甫定,情绪上便也没有那么友善了,板着脸呵斥道,“你这小姑娘家家的,着实不知善恶,枉费了老婆子替你解围!” 说着,转身道谢,“多谢姑娘。若非姑娘,就老婆子这年纪,这一摔怕是不轻。” “举手之劳罢了。”姬无盐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又朝着白行使了个眼色,白行心领神会,悄悄地找了小二替那妇人结了账。 哄笑本就未歇,这会儿指指点点更甚,方才还簇拥着沈乐微的几个姑娘见势态不利,纷纷低了头作壁上观,只留着沈乐微一人,竖了全身的刺对抗所有指责漫骂。 姬无盐本就不愿搭理她,这会儿正准备离开,却意外看到李裕齐站在门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这会儿好整以暇地咳了咳,才越过人群走了进来,“乐微。”他唤。 不是连名带姓的“沈乐微”,也不是生疏客套的“沈姑娘”,而是更熟络更亲昵的“乐微”。 姬无盐往门口去的脚步缓缓一收,胳膊肘撞了撞白行,白行淡淡“呵”了声,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可不嘛! 她勾着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眸色暗沉幽邃处,是泼墨般的浓黑。姐姐,你瞧,当年“一眼万年非你不娶”的男人,如今连深情的假象都不愿意营造了。 李裕齐这张脸在老百姓眼中不算有名,以至于在门口站了这许久都没人认出来,姬无盐便也乐得自在不必行礼,只同白行站在人群中冷眼看戏。沈乐微倒是眼神一亮,一改方才刺猬般的剑拔弩张,温温柔柔地问,“您怎么来了?” “正巧路过,门口瞧着有些动静,进来看到是你……”说着,转身同姬无盐打招呼,“姬姑娘,又见面了……一道楼上坐坐?” 沈乐微的脸色倏地黑了下来。 姬无盐看在眼里,但她对沈乐微心心念念的东西没兴趣,更不想出现在茶余饭后的谈资里,只笑笑,“承蒙错爱,只是今日不巧吃过了。告辞。” 说吧,带着白行转身即走。 第536章 真相之恶 纵然李裕齐不愿表明身份,但经过有心人的暗中推波助澜,不过小半日的光景,东宫太子和沈家姑娘出双入对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口口相传间,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便愈发绘声绘色,俨然两人早已有郎情妾意、私相授受之嫌。 子秋义愤填膺地说起此事的时候,姬无盐正搬了小马扎坐在陈老身边看他除草,闻言只是抱着膝盖低着头笑,“难道你还指望着堂堂一国储君,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守身如玉吗?” 子秋一怔,颤了颤嘴唇,嗫嚅着,“姑娘……”她伸手去挽姬无盐的胳膊,并不说话,只是将自己的脑袋靠了过去……彼时消息传到江南,庄子上的下人自是唏嘘,私下里说起此事,却也断断不敢用那“死”之一字,只为那是姑娘禁忌,说不得、碰不得,也有不小心的,传到姬无盐耳中,挨了板子。 若是她记得没错,这是第一次,姑娘用近乎于平静的语气说出“死去”二字。 平静到让人心生绝望。 姬无盐拍拍小丫头的脑袋,“去吧,我还有些事情同陈老说。” 子秋点点头,“昨儿个朝云拿过来的银耳奴婢瞧着很不错,不若,今日吃银耳羹如何?姑娘且忙着,烧好以后,小火慢炖,最是合宜。” “好。”姬无盐温柔颔首,目送着小丫头故作轻松地起身,看着她步履如常地走出去,却在前脚跨出院子的瞬间,倏地蹲了下来,露出一截衣裙,于秋风里兀自凌乱。 陈老看了眼那衣裙,摇头失笑,“小丫头能坚持到门口,已经挺让我意外了。你呀……总把身边的人保护得太好。”大户人家的丫鬟哪个没点儿心眼子,偏偏这子秋,这些年下来……当真赤诚。 “能护着的时候便好好护着,才不至于让这小丫头听着一点甜言蜜语的,便以为那是‘对她好’……”她似意有所指,低着头轻声说着,半晌,才转了话题,“之前我和三爷中了蛊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陈老点点头,面色不愉,姑娘这些年很少着了谁的道,结果来了燕京城没多久,还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着实有些砸招牌。他哼哼,“自然是记得。没事又提这茬作甚?” “昨日……我去见了李晏先。”她抱着膝盖,坐在小马扎上,小小的一只,弯着背低着头,几乎是将脑袋埋在膝盖里。言语间有几分模糊不清,仿若梦呓。 陈老手中的小铲子却是倏地一划,铲到了附近的这株花上,他似是有些心疼地挖出来看了看,又给埋了回去,一边埋一边随口问着,“你去见他作甚?” “我……” 陈老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第二个字,遂偏头看她,小姑娘脸埋在了膝盖里,长长的头发丝绸般覆盖下来,像是将她自己包裹在了与世隔绝的角落里。 陈老没再开口,只将手中那株花挖了又埋、埋了又挖,也不知道如此反复多少次之后,陈老才听到小姑娘的声音从膝盖里透出来,她说,“李裕齐娶她,是为了那莫须有的宝藏,传闻中足够掌控整个天下的宝藏。后来……他发现美人依旧,而宝藏却仍是一头雾水。他觉得被骗了,他要上官鸢写信回去问祖父关于宝藏的事情,上官鸢不愿,他便愈发怠慢、无事她,想着有朝一日,她终将在那些度日如年的寂寥里选择妥协。” 陈老安静听着,手中铲子捏地紧紧的,手背上青筋都暴起,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一点颤抖。他说,“可她……没有。” 是啊,她没有。 恼羞成怒的李裕齐找了天师,下了那恶毒的同心蛊。甚至,他因为信不过那同心蛊,起初的时候是拿上官鸢和李晏先做的试验,母蛊在上官鸢身上,子蛊在李晏先身上,为此,李晏先在并不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上官鸢的傀儡。 也是度日如年的寂寥中,为数不多的交心之人。 大抵,这就是为什么见了那么多面的李裕齐至今为止没有对姬无盐的身份产生过怀疑,偏偏是曾经以为和上官鸢全无交集的李晏先,一眼就认出了这双眼睛…… 小姑娘又不说话了。 前前后后断断续续的,陈老却也隐约间猜到了些梗概。因着那猜测,才无限唏嘘,好好的一个孩子,来了这燕京城,荣华富贵没享几日,这苦头怕是前前后后吃了不少。他叹了一口气,握着铲子的那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伸手揉了揉姬无盐的头发,却也没有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曾以为,事情到这里,已经是事实的全部。没想到之后的事情,才是人性之恶。 根据李晏先的交代,那个时候的上官鸢终究还是正常的,她真正的疯魔是在被李裕齐又下了一次蛊之后——这一次,下在上官鸢身上的,是子蛊。而母蛊,在李裕齐身上。 为了那所谓的宝藏,李裕齐不仅给结发妻子连下两次同心蛊,甚至不惜以身为伺给自己下了母蛊。 于是,上官鸢疯了…… 她有时候是清醒的,有时候是迷糊的,清醒的时候她喜欢就这样坐着,看天看地看院子的花花草草,迷糊的时候脾气很暴躁,逮谁骂谁。那段日子,所有崇仁殿的下人们都知道自家主子突然变了性子,阴晴不定的。 那段时间太子已经不去她的寝殿了,这位用尽了法子都没有得到答案的太子殿下已经彻底放弃了他的结发妻子,他对外营造着恩爱夫妻的假象,却在东宫之内夜夜笙歌。为了给上官鸢难堪,他甚至会让上官鸢在一旁看着,看着他与别的女子调笑苟且…… “什么一切都好……见鬼的一切都好……”姬无盐抱着自己的脑袋,轻声喃喃,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傻子。” 她唤。 很快,陈老发现他家姑娘抱着脑袋微微地抽搐……她哭了。 第537章 水太深,你莫蹚 她极少于人前流泪,这些年更是如此。 半晌,她抬头吸了吸鼻子,又擦了擦眼角,才问陈老,“李晏先说,李裕齐曾经在他自己和姐姐身上种了同心蛊,当初我中了同心蛊,是您帮我解的。只是彼时您也说了,这同心蛊、同心蛊,纵有母子蛊之分,但若子蛊死了,母蛊之人也必将遭受反噬……可如今,为什么李裕齐还活得好好的。” “大抵是不一样的。”陈老看着面前那株被自己摧残又摧残的小花,温声解释道,“太子既要控制小鸢,便不会用同生同死的同心蛊。天师既能炼出同心蛊,大抵还有别的,譬如,往生蛊。母蛊生则子蛊生、母蛊死则子蛊死的往生蛊。” 往生蛊…… 手中的帕子被攥地紧紧的,丝绸面料上的绣线压着皮肤,平生第一回,竟然觉得被那么多人趋之若鹜的江南丝织品粗糙到硌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面看着院子里摇曳的婆娑树影,将手中帕子轻轻盖在了脸上。 半晌,她才轻声说道,“回来的路上,就在马车里……我问白行,我说,初来燕京城的时候听闻平阳郡王性子最是跋扈些,可后来有过数面之缘,却又觉得这位郡王和传闻中不大相符,很是温雅无争……只是不知道,是真的无争,还是韬光养晦?” 她说这话的时候,仍闭着眼仰面看天,薄薄的脊背挺地笔直,有种执拗和倔强的味道。 陈老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来,半晌才道,“丫头……那孩子已经没了,你要调查真相,我不拦着你,也知拦不住。若当真是东宫下的蛊害了那孩子,那咱们就去东宫,把人绑了,要杀要剐,整个姬家都撑着你,咱不怕。可是丫头……听我一句,不管是东宫还是平阳郡王,甚至是如今在天牢里的那位,都不是什么善茬,这水太深……你莫蹚。” 姬无盐倏地看过去,打量着陈老,“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陈老张了张嘴,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垂了脑袋。他犹豫很久,至今都没有想好该如何向姬无盐解释皇帝的病情,一来,他自己也只是带着几分猜测,并不敢确定,二来,若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事情远比所有人以为的还要严重,这种事情就像他对这丫头说的那般,不能蹚。 姬无盐看着他,也不催促,半晌,淡淡吐出一个字,“蛊?” 陈老微微一凝,到底是点了点头。小姑娘素来机敏,她既已经生疑,便是自己藏着掖着,她也会去问个究竟寻个答案,与其由着她去涉险,倒不如将答案和盘托出地好。他拧着那花,“嗯”了声,补充道,“我也不大确定。之前只觉得似曾相识,有几分像你中的那同心蛊……如今看来,想必是小鸢所中那往生蛊。” 东宫?还是林一? 姬无盐心中已有计较,老爷子却不知道林一身世,自然想着是东宫。她支着下颌寻思片刻,问陈老,“若真是那往生蛊的话,当如何解?” “蛊之一术,最早源于西域一脉,早年西域皇族就是用这种东西控制不听话的臣民。但母蛊养成太过艰难,这些东西才渐渐失传……我所知不多,你中的同心蛊其实还未养成,针灸之术配上我的药草药浴,才能有惊无险……但往生蛊不同。若是我记得没错,除了一些极难寻找的珍贵药材,还需要用血缘至亲之人将子蛊引出渡入己身……” “以一换一?”姬无盐抬眼看他,吃惊于这种残忍的方式。 “是。而且是以一命换一命,此举对受蛊人的身体伤害极大,不出三月,必将全身血液枯竭而死……” 若皇帝中的真的是往生蛊…… 小鸢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跑出来,全身都沾了些草屑和碎树叶,它贴着姬无盐的脚踝翻着肚皮喵喵地唤着,姬无盐俯身将它抱在腿上,一边寻思着往生蛊的事情,一边无意识地揪着那些树叶草屑,半晌,才低低叹了声,“您的腿,还有多久恢复?” 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家人,有些默契不必明说。陈老几乎是心领神会地就接收到了姬无盐的打算,“你想要我离开这里?” 明晃晃的阳光打下来。 如今的太阳不比夏天燥热炽烈,淡白的光线让天空看起来格外高远浩渺。 她眯着眼看那天空,半晌轻声应道,“所有太医避之唯恐不及,陈一诺他们却是有心无力,届时这事情只能落到你头上。皇帝的血缘至亲,你觉得最后会牺牲谁?不管牺牲谁,这件事情都必然会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他不会记着你的救命之恩,只会忌惮于你是那个知情之人。但凡你活在这世上一日,他便不能安枕无忧。” 皇帝的血缘至亲,要么长公主,要么皇子,不管是弑姐还是杀子,这样的事情皇帝都不会让任何知情人活着。 史书上也绝对不会有这样一笔。 陈老摇头失笑,“傻姑娘……真到了那个时候,不过就是一道圣旨的事情。纵然我在天涯海角,也没有用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至今为止都没有说起这件事的原因。 “怎么没有用?天地之大,你孑然一身,哪里不能去?但凡你老老实实待在清雅山庄里不出去,我姬家还能护不住一个你?” 小姑娘瞪着眼虎着脸,看起来颇有一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豪迈。陈老伸手摸摸她的脑袋,笑意从容又温和。 姬无盐却不满这样近乎于敷衍的举动,质问他,“你不信我护得住你?” “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信你护得住我,却也知道这“护得住”终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可能是许多条人命,可能是姬家百年经营,可能是更多…… 没有人、没有家族,能够在皇权面前全身而退。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温和劝说,“只是……不值得。” 第538章 此刻的头等大事 “如何不值得了?”她看着手中因着舒适翻了肚皮眯着眼的猫儿,拧着的眉眼舒了舒,才道,“今次我若因为这句‘不值得’,便什么事情都不做,大抵这后半生里,我都会被困在原处进不得、退不得。” “我不是不懂权衡利弊,你当知道我早已深谙此道……可是老爷子,你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能够搁在利弊的秤杆上权衡比较的啊。” 她指尖温柔,那猫儿奶声奶气地唤着,淡白的日色打下来,打在姑娘家巴掌大的脸上,她的半张脸沐浴在光里,肌肤间细小的绒毛都根根分明,像镀了一层漂亮的金色。 漂亮得……像是画本子里的神明。 陈老低了头,只看着那些被自己揪出来的杂草,半晌,低声说道,“姬家几代人的积累与努力,不容易。” “姬家几代人努力积累至今,若是连一个无辜老爷子都护不住,岂不是证明姬家那些个先祖过于无能了些?”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那是你的先祖,恭敬些!” “外祖母平日里总说,姬家数代人的积累,于后辈来说应是恩赐,不是负累。此生若能守住这家业,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也没什么的。先祖若是知晓他们辛苦创下的基业终于派上了用场,九泉之下亦是宽慰的。”姬无盐侧目打量着陈老,轻轻笑了笑,耸耸肩,“且不说事情会不会真的到那一步尚且未可知,便是真的到了……皇帝能不能下旨来寻你,那圣旨半道上到底会不会被人截了犹未可知。咱们却在这里杞人忧天,着实也不必。” 说着,她点点陈老脚边那棵被种下又被挖起了无数回的花,“此刻的头等要事,是将这株无辜的花儿重新种活……”说罢,抱着小鸢起身,施施然走了。 蛊啊……难怪能让朝中上下那么多太医众口一词咬定皇帝得的就只是风寒罢了。至于陈太医那边,兴许是一石二鸟之计,兴许是对方忌惮于他背后的陈家,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幸运地足以置身事外。 …… 沈洛歆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大刀阔斧着回来的。 显然,她也听说了外头那些关于“太子殿下和他的新欢沈家姑娘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那些道听途说的口口相传里,所谓“沈姑娘”的身份也是扑朔迷离,有说亲眼见到是沈家二姑娘的,又有对此保持怀疑态度,认为太子殿下就算如何“饥不择食”也不会对着一个庶女下手才是…… 只是,谁人不知这沈家情况特殊?嫡不像嫡,庶不似庶,妻不如妾?何况……太子殿下喜欢这庶女,喜欢便喜欢了,又不是娶回家当太子妃,有何不可? 于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到了最后,这沈家姑娘到底是沈乐微还是沈洛歆,一时间竟是扑朔迷离了起来。被殃及池鱼的沈洛歆自是气得牙痒痒,叉着腰对着姬无盐发牢骚,“你说这李裕齐怎地不知道消停些,他这是又想作甚?”喜欢沈乐微?这太子殿下得眼瞎成什么模样,才会对沈家庶女如此大张旗鼓? 姬无盐含笑递给她一杯茶,“解解渴。” 沈洛歆摆摆手坐了,拿了一旁蜜饯吃着,才道,“跑了一天了,连口饭都没吃上呢,你哥是真没把我当人看……在他手底下干过都这么累呢?我瞧着那庆山也从来没吃过东西喝过水……” “这里的产业尚不算多,在江南的时候兄长若是忙起来,便是他自己都顾不上吃饭的,这庆山与他形影不离,自是也不得不跟着挨饿,久而久之的,这俩人大抵就同成仙了似的。”姬无盐说着,招呼了丫鬟去膳房瞧瞧那银耳羹好了没,一边又说道,“少吃些,蜜饯吃多了也腻。今日有银耳羹,你尝尝。往后我让人留些饭菜,你过了饭点没吃上就搁在小炉子上温着,你回来就能吃了。” 沈洛歆点点头,似是蓦地想起似的,又问,“那你哥平日里回来以后吃什么的?” 谁知,姬无盐竟然说,“他不吃的。” “不吃?”沈洛歆彻底意外了……她才跟在上官楚身边这么些日子,就没几日是准点吃饭的。如今听起来这位爷在这里还算好的,若是在江南似乎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这当真是手握江南财富半壁江山的大佬? “难怪那身子骨看着挺虚……”沈洛歆支着下颌喃喃,一边感慨,一边凑近了姬无盐低声八卦道,“相比之下李裕齐过的那当真是醉生梦死的生活呀!我听人说,东宫里的那些个小丫头,就没有一个没被他染指过的,除了……除了实在看不过去的……倒是你哥,白瞎了那么一张人神共愤的脸。” 沈洛歆说话素来都有些“离经叛道”,姬无盐也已经熟悉了,闻言摇头失笑,“兄长喜欢赚钱,那是他的乐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喜欢赚钱和喜欢姑娘,都只是一种爱好,没什么区别的。” “怎么不一样了?”沈洛歆正欲反驳,突然顿了顿,侧目打量起了姬无盐,她狐疑地将姬无盐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半晌,迟疑问道,“你今日……怎地还替李裕齐说话了?” 替李裕齐说话? 姬无盐微微一愣,想着自己方才所言,倏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释然,言语之间却带着几分蚀骨的凉意,既慈悲,又绝情,似佛,如魔。 她说,“大抵是……这么久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了答案吧……” 日色浅淡,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些许暖意。 沈洛歆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搓了搓手,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只觉得胳膊上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四下环顾,又看看姬无盐,“什么答案?和李裕齐有关?” “嗯……”姬无盐微微敛着眉眼,轻声喃喃道,“是啊,终于发现……原来一直以来,我的感觉都是对的。” 第539章 我应该觉得高兴 来了燕京城之后,许多人都用一些看起来无懈可击的证据告诉她,太子妃上官鸢是自杀,崇仁殿的那场大火就是她自己放的。 他们满足于这个答案,并希望她也满足于这样的结果,并且学会放下。 却没有人问一问,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他们只会说,那阵子太子妃性子有些古怪、有些喜怒无常,有些暴躁,却从来没有问一问,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变了性子……没有人问,也没有人希望她来问。 他们就像是一只又一只鸵鸟,这燕京城就是一个巨大的沙漠,他们将脑袋埋在沙丘里,不闻、不问、不听、不看。 “我原想着,若这件事当真和他没有干系,那么之前不管上官鸢被如何苛待,就算一切大白于天下,他也不过就是受些道德上的谴责罢了。他这样的人,原本就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制约,所谓谴责,于他而言也是无关痛痒。我终是不甘。”姬无盐捏了一块蜜饯在手中,她拿了以后也不吃,只一点点剥着蜜饯上的糖霜,她一边剥,一边笑,她说,“今次我才终于确信,他犯的可不仅仅只是道德上的错处那么简单……洛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觉得高兴。” 多行不义必自毙。 坏人啊,终将得到他应有的惩戒。 她笑地温和,眉眼微微垂着看着手中的蜜饯,指甲上沾了糖霜,粉白色的指甲修剪地圆润姣好,看起来乖乖巧巧的样子,没有半分攻击性。 沈洛歆却觉得,这窗外进来的风突然冷了几分,贴着脖颈子滴溜溜的过去的时候,脖子后面的汗毛都一根根竖得分明。她看着姬无盐手中半点糖霜都不剩的蜜饯,点了点头,才道,“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她不问其中细节,只坚定地告诉姬无盐,不管什么时候自己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多谢。” …… 晚间,晚膳未至,姬无盐正在看着寂风画画。 自打上回木子药铺的事情之后,寂风就似变了个人似的,他开始认真练字、作画、看书,他认的字其实不少,但基本都是几个老爷子想到什么教什么,是以所学多为偏门,如今他看书仍然是这样看,什么都看,涉猎很广,可能昨日看的还是才子俏佳人的故事,今日就变成了晦涩难懂的医术古籍。 他练字作画也不同于往日草草了事般,当真是搬了小桌子取了帖子一笔一划地练着,小小的稚童,却摆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表情,小大人一般。此时此刻便是他最爱的零嘴搁在手边也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彼时于木子药铺回来,他说后悔,说自己本该好好学习,本该有能力保护姑娘才是。 没想到,这孩子当真是入了心。 其实……不至于如此的,姬无盐也苦口婆心地说过,可这孩子铁了心卯足了劲儿地学,几日下来瞧着倒也有些成色,且不说那像模像样的剑法,就说那孩子曾经不喜的认为是“娘们唧唧”的字画,如今也是一日比一日有模有样起来了。 姬无盐便也不拦着了。 倒不是说为了谁去学,只是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画,总是好的。 她今日起了早,一时间无事,只一边喝茶一边陪着,偶尔出声提点几句。正说着,就见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沈洛歆火急火燎地来了,寂风搁了手中狼毫笔,走到一旁像模像样地行了礼,“沈姐姐。” 沈洛歆愣了一愣,这小子作甚?平日里不都是手脚并用着跑过来的?犯错了?不过她此刻心下正闹着,倒是也没顾得上寂风,只点点头,过去牵了他的手走到姬无盐边上,另一只手中的帖子递了过去,“看看。不得不说……虽然我觉得沈乐微那个没脑子的纯粹是被李裕齐给利用了,完全就是被卖了还替对方数钱。但不得不说……这俩,真配。” 说完,她又强调,“绝配!前脚李裕齐刚把舆论闹起来,后脚这姑娘就不满于这嫡庶不明的流言,要亲自证明这沈姑娘到底是沈乐微还是沈洛歆了……” 姬无盐摇头失笑,翻开手中帖子,眉梢一挑,半晌才道,“这沈家二姑娘……倒也不似你说的那般没有脑子。瞧,这帖子写得不就很有脑子?” 沈乐微邀请的是姬家姬无盐携沈洛歆小姐一同出席……轻描淡写间,竟似将沈洛歆划归到了姬家。世人揣测这沈姑娘到底是沈大姑娘还是沈二姑娘,她便身体力行地直接将沈大姑娘隔绝在“沈家”之外。 沈洛歆哼笑,“脑子都用在这上面了……其他地方半点脑子都没有。”说着,摸摸寂风的脑袋,低头问他,“沈姐姐要和你家姑娘去参加一个宴会,寂风想去吗?” 寂风仰头看姬无盐,没说话,墨色的瞳仁又大又圆,看过来的时候并无几分期许。 这孩子的确是变了不少,最近关在府里折腾着自己,今次出去走走也好。姬无盐点点头,“今次只有我和洛歆姐姐去,若是遇到了麻烦事,连个帮手也没有……不若,寂风就一道去吧,你是男孩子,可以保护我们。” 宴非好宴,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危险,带上这孩子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寂风却不知道姬无盐的打算,只听着自己可以保护姑娘,当即颔首称好,转身就朝着自己屋子跑去,一边跑一边挥手,“姑娘您等等,寂风换身衣裳!很快就好!” 这才是之前的那个寂风,跳脱,娇憨,像个小太阳一样。 沈洛歆指指他离开的方向,问姬无盐,“这孩子怎么回事?犯错了被你罚着呢?方才一本正经同我行礼的样子,当真是……折煞我了!还是如今这样子看着可爱些……” 姬无盐起身收拾他的那些画纸,摇头失笑,“没罚他……他罚他自个儿呢。木子药铺之后,他怪自己没能保护我……于是给他自个儿揠苗助长呢。” 第540章 赏菊宴 寂风回来地很快,看得出来他有些着急,新换的衣裳领子都翘着。 姬无盐没换衣服,只一件款式简单的长裙,看起来像是家居服,发饰也简单,只一支暖白玉簪,墨发披肩,看起来颇有一番料峭之感。 现下女子多花团锦簇,发间多牡丹雍容,姬无盐这身打扮在花枝招展的姑娘之间,多少有些寒碜了。 她自个儿不介意,牵着寂风陪着沈洛歆“回家”赴宴。 寂风倒是打扮得粉雕玉琢的,锦缎小袍子,绣着些青松翠柏,袖口领口都用金线勾着繁复的图文,像某种古老的图腾。谁人见了不道一声好一个俊俏的小公子?加之这位小公子这两日处处端着几分公子哥儿的矜贵风范,多了几分少年老成的味道,看起来倒的确像极了那些个世家倾尽阖族之力培养出来的接班人。 寂风小公子下了马车,迈着从容端正的步子走到沈家门口,冲着门口的小厮微微颔首,才道,“烦请通报一声,姬家二位姑娘奉请帖前来参加赏花宴。”说着,从袖口中取出那封帖子,有模有样地双手递了过去。 小厮看得一愣一愣的,就看到小孩子身后两位姑娘,其中一位赫然就是自家大小姐,当下神色一凛,低头行礼,“大小姐……”这自家大小姐何时成了姬家的姑娘了?心下虽震撼疑惑,面上却半分不敢显出些许不该有的情绪来,只飞快地翻了翻那帖子又合上,递还给了这位看起来很是矜贵的小公子,弯腰做了请的手势,“小公子请、大小姐请、姬姑娘请。” 他一一唤了,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边上小厮却不以为然,抱着胳膊“提点”这位来了没多久的同伴,“也就你这个傻蛋还把她当大小姐。你来得晚,没看到她跟个丧家之犬一样跪在这门口求着咱们大人收留许四娘的样子,啧啧……那模样,我瞧着还不如咱们这些个奴才呢!” 新来的小厮挠挠脑后跟,很是憨厚地笑笑,“那她的身份也是大小姐呀……”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对方见着他这样憨憨傻傻的样子,心下不屑,正欲继续提点几句,就见着马车在门口停下,挂着“尤”字木牌,当下心神一凝,挂着最是妥帖热情的笑容迎了上去,“郡主……” 新来的小厮看着对方这变脸的速度,又挠了挠后脑勺,半晌,兀自摇了摇头,低着头笑了笑,又好脾气地退后了半步,将招待郡主的机会让给了对方。 以上对话悉数落在姬无盐耳中,她侧目看了看沈洛歆,之前的确听说沈洛歆在沈家的日子不好过,没想到连个门房小厮都能给主子脸色的地步。 兄长说,沈家宠妾灭妻的转折点很巧合地就在皇帝秋猎之后。是以,兄长和自己都觉得,这也许就是沈大人保护妻女的手段,就同祖父在双生女之间选择了藏起一个,有着某种异曲同工的目的。可这样的手段对沈洛歆而言,未免太过于残忍了些……从小不被亲生父亲待见、不被家中仆从尊重,这对一个孩子造成的心理上的伤害,可能需要往后漫长的几十年来治愈。 姬无盐看着这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仿若随口闲谈般问起,“之前便想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同许四娘搬出这沈家的?” 沈洛歆踢着脚尖,走道也没个正形,一边走一边低着头说道,“那年我还小……大抵是记不住事的。” 言语间轻描淡写的,姬无盐点点头,便也没有多问。 却听沈洛歆轻轻叹了口气,便知这姑娘都记着,只是不愿说罢了。人,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快乐的回忆常常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淡去,偏偏痛苦的回忆……历久弥新。 沈洛歆的确没有忘。若是换作旁人的话,那个年岁自然是记不住许多事的。只是她两世为人,也不知道是奈何桥边喝了掺水的孟婆汤,还是得蒙上苍眷顾垂怜才让她带着记忆,生来便能记事,好的、差的,这些年也从未忘记过。 也不算什么好事,记住的事情越多,心上的负累越重,久而久之,总觉得心下疲惫。 “哟~”轻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女子微微上扬的声线,声音很嗲,透着故作的惊讶和不屑,“瞧瞧,这是谁来了……这不是……我家那位不成器的姐姐嘛!” 轻笑声附和着,咯咯娇笑的,呵呵冷笑的,什么声音都有。 自拐角处走出来的姑娘们,姹紫嫣红好不热闹,便是指间的帕子,都一个人一个色,给这秋色平添了几分春意。 沈乐微一身浅紫色丝绸长裙,绣着并蒂莲很是华美,裙摆曳地,身后甚是跟着个丫鬟随时弯腰整理,外面罩了一件貂皮斗篷,举手投足间,发间珍珠发饰闪着光,整个人看起来尽显雍容华贵。 她当先站在那里,和这院子里各色菊花交相辉映,她站地身形笔直,微微抬着下颌,一脸倨傲看向沈洛歆,“呵……沈洛歆……你倒是真敢来呢?” 微微挑起的尾音,有种不可一世的骄傲,说完,于姑娘们不屑的笑声里,又摇头说道,“还有这姬姑娘……来便来了,怎的还带着个孩子?是姬家最近生意不景气,缺吃少喝的,才想着借着这机会来这里蹭吃蹭喝吗?” “可不……”有姑娘捻着一块大红色的帕子,掩在鼻翼间娇声轻笑,“要我说呀,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真是半分错处都没有的……听说这位沈大姑娘之前求到了沈家大门口求着沈大人施舍一二收留许四娘,这如今沈姑娘交的朋友大抵也是一样的呢……乐微呀,也就是你心肠好,这样的人还请过来。这不是……平白无故地掉了咱们自己的身价嘛。” “就是就是……” “哦?”沈洛歆抱着胳膊站在那里,气定神闲的,“不知……这位看起来很是面生的,是哪家姑娘?” 第541章 燕雀与鸿鹄 捻着红色帕子的姑娘懒洋洋地看过去,帕子还在鼻翼间,微微皱起的眉头无一处不在昭示着她的嫌弃。 身旁自有眼力见的姑娘替她回答,“陈姐姐乃是兵部主事家的独女。”一样抬着下颌,拉长了脖子,却又微微垂着眉眼的姿态,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只是这位的表情,嫌弃间还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沈洛歆“哦”了一声,慢慢地点着头,半晌,偏头问姬无盐,“说起来,这兵部主事,是几品官来着?我怎地不记得了?” 姬无盐笑容可掬、咬字清晰,“正六品。” “哦……”这一声“哦”愈发绵长悠远,然后倏地一顿,又问,“那……这兵部主事家的女儿,是什么身价来着?” 姬无盐又笑,“与你相比,自是差得远了些。” 说话那姑娘倏地脸色一白,“你们——” 话未尽,被人给拦了,纤纤玉手间捻着那方红色帕子。那陈姓姑娘眉眼微低,并不看姬无盐他们,只勾着眉眼笑了笑,笑意微傲,她说,“今日得蒙沈二姑娘邀请,来参加这赏菊宴。这菊花还没赏呢,倒是先受了些晦气……平白无故的,当真是什么人都能来吆喝几声了。罢了罢了……咱们是客,总不好给主人家添麻烦,早早地赏了这菊,便早早地回了吧。” 说完,低着头捋了捋鬓角散乱的头发,兀自笑了笑,偏头同身边姑娘说道,“这若是有一条狗冲着你吠,你还能向它吠回去吗?走吧走吧,咱们大家都给沈二姑娘一个面子,赏花去吧。” 兵部主事虽然官位不高,但她是这些个姑娘之中鲜少的嫡出,在这群姑娘家之间也算有话语权。她既这般说了,大家便也应承了,只是言语之间还是诸多嫌弃,一边走一边朝着身后的方向瞟着,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幸好这沈家的花园比较大,不然哟,我都膈应呢。” “就是嘛,沈姐姐,咱们姐妹赏花还要带上她这么个晦气玩意儿作甚?她那老子娘天天同那些东西打交道,不干净……我娘不让我同她一道玩儿。”捏着嗓子,声线被扯得又尖又利,入耳只觉得整个人心气儿都起来了。 寂风皱了皱眉头,却被沈洛歆眼疾手快一把按住。 这些话她从小听到大,再难听的都听得不少,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仵作、法医,都是不招人待见的差事,这许多年下来,早已练就了一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性子,她拍拍寂风的脑袋,垂眸宽慰道,“不过是嘴皮子功夫罢了,咱们寂风是顶天立地的男孩子,格局自然比这些个姑娘家要大些,是不?” “是……”寂风点点头,又摇头,“可是……” “可是什么呀?没什么可是的。”沈洛歆牵着他朝里走去,耐着性子循循善诱,“困于内宅后院的女子,见到的天空都只是头顶小小的一方,她们拘泥于循规蹈矩之间,任何在这方天地之外的都是不规矩的、该被驳斥的,可咱们寂风该知道,这世界之大、天地之广,纵是倾尽一生都触及不到那边界,哪有时间同人争执是非长短,是吧?” 她喜欢这孩子,便不愿见他终有一日被名利权势所累、被旁人闲言所缚,她仰面看天,半晌,低了头咧嘴一笑,“小子诶,教你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说完,郎朗一笑,当真丁点郁气都不曾有,反倒英气勃发,豪气云天,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之感。 姬无盐偏头安静看着,闻言笑着摇摇头,脚步微顿间,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一步步跟在沈洛歆身旁,半分存在感也无。 偏偏,总有那么不开眼的非要往枪口上撞。 还是方才趾高气昂的姑娘,闻言“咯咯”地笑着,笑地眉飞色舞,“听听,燕雀?鸿鹄?这句话怕也是在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口中听说的吧,尚且一知半解呢吧?不过就是一个臭仵作的女儿,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世家千金呢?” “这话说得有趣。”姬无盐轻笑,好脾气地提醒对方,“若是我记得没错,如今姑娘脚底下这片宅邸,的的确确是姓沈来着。方才在门口,这门房小厮尚且知道称呼洛歆一声大小姐,没想到……这位姑娘上门做客,竟连主人家都不认识。” 那姑娘面色一讪,正欲开口辩驳,却听姬无盐又道,“哦对,你会说,今日请你过来的、下了帖子的是沈家二小姐沈乐微。我吧,大家都知道的,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但有些道理却是明白的,这庶出的女儿是不能下帖子设宴待宾客的……说到底,这帖子呀……” 一身素色长裙的姑娘,突然莞尔一笑,几分狡黠,几分天真,让人想起偷了腥的猫儿。她声线软糯,让人想起江南秋天缠绵的细雨,想起江南的糯米团子。她笑笑,对上仰面看来的寂风,才慢悠悠地补充道,“来路不正。” 四字,字正腔圆。 一锤定音。 在场姑娘面色纷纷难看了起来——姬无盐说的,的确都是真的。庶出的女儿可以找姐妹上门聚餐赏花,却是不能下正儿八经的帖子的。 若是换个厉害点的当家主母,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偏偏这里是沈家,主母搬出去单住,以宠妾灭妻出了名的沈家,庶出的女儿比嫡女更加风光的沈家。于是,一切不合常理便显得理所当然了。 姑娘们面色尴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甚至有面子薄的,低声劝着身边姑娘,“我瞧着这菊花也没什么好看的……要不,咱们回吧?” 沈乐微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她冷声质问沈洛歆,“沈洛歆!这就是你的好姐妹?今日是我设宴,请的姑娘们虽然同你并不交好,但无论如何也是咱们家的客人,你就这么下脸子?此事要是传到父亲耳中,你猜他会不会训斥于你?” 第542章 菊花残 “哦?咱们家的客人?”沈洛歆眉梢一挑,嗤之以鼻,“若是你不说,我便要以为自己也是此间客人了……毕竟,我可是收到了你的帖子来此参加赏花宴的……姬家二位姑娘其中的一位。” 沈乐微面色微僵,只讪讪念了句,“姐姐说的是什么话?姐姐如今借住姬家,平素里妹妹也从未见你主动回府一趟……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办这宴,若是姐姐缺席了,岂不可惜?” 她们姐妹不合,自是这燕京城人人都知道的,也没必要在此刻装什么姐妹情深。但今日重头戏还在后头,可不能这个时候撕破脸皮,否则后面的戏都不好唱了。 自打那一回被勃然大怒的沈父歇斯底里的呵斥过之后,沈乐微便总有些忌惮于沈洛歆,是以很是低调乖顺了一阵子,加之在白家宴会上出了洋相被当众赶出,之前攀附着融入的小团体也进不去了,她自觉丢人,愈发地深居简出。 如今这些小姊妹却是不同,大多同她一般都是庶出,被家中不待见,即便有嫡出的,家中官位比起沈家也是相差甚多,她在此间多是被众星拱月着的,自是也不会急吼吼地替她们出头。 这若是换作之前,沈乐微也是不敢搬出父亲来的。 可如今却是不同了,沈洛歆有什么?除了一个做仵作的娘、一个来历都不清不楚的姬无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而自己这边却是得了太子殿下的喜欢,纵然因着她身份上的些许微词做不了东宫太子妃,但即便只是妾室……往后太子继承大统,她也是妃子。 沈家白丁起家,祖上并无荫蔽,甚至早年父亲连科考的费用还是那许四娘给的,往后自己成了妃子,再生个一儿半女的,岂不是他沈家的大功臣?后世族谱之上,必有她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此想着,她便觉得自己隐约能看到那画面,沈洛歆匍匐于地,而自己端坐步辇之上,凤冠华服,精美的甲套在日色下闪着灼人的光。 而她身后,是红漆高墙琉璃瓦,是雕梁画栋是汉白玉的地面,是这个天下最最富贵显赫之地。 沈乐微微微挺胸收腹,神情倨傲而言语间轻描淡写,“姐姐莫要再说那些个气恼话了,太子殿下前几日命人送来了不少菊花,听说都是稀罕品种,姐姐想必平素里也未曾得见……大家都是姐妹,便同咱们一道先开开眼,左右午膳还要稍待片刻。” 看似说着客套的话,实际上却又暗指姬无盐她们就是借此机会来蹭饭的,赏花什么的倒是其次。 有姑娘掩了嘴角轻笑出声,笑意讥讽,但到底是因着方才姬无盐的那些话和沈乐微故作友好的态度,硬生生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眉飞色舞间眼神传递的意思,不言而喻心照不宣。 园中的确摆了不少菊花,甚至还有鲜少得见的墨菊和绿菊。各色的菊花摆在园子里争奇斗艳,给本已略显萧条之景的园子平添了几分生机。 姑娘们更是搜肠刮肚地贡献着溢美之词,“好漂亮的菊花!这墨色菊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乐微姐姐,这太子殿下对你可真好,这样的菊花便是皇宫里怕是也难得一见吧?” 燕京城的秋天极其短促,前一阵子似乎还泛着些暑意,转眼间便似冷地入了冬,以至于菊花这种东西在这里并不好养,特别是这些名贵的品种,大多都是从江南千里迢迢运过来的。这太子爷可不就是“有心”了嘛……只是看起来依旧没什么长进,惯会利用姑娘家。 姬无盐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寂风也没什么兴趣,这些个菊花自己家也有,比这更好看的都有,也不知道这些个姐姐们何故如此“大惊小怪”。 而沈洛歆,她对花花草草……没兴趣。 还有一个没什么兴趣远远站着的,是刚刚过来的郡主殿下。尤灵犀来得晚,下人们正欲通传,被她拦了,只远远站在花园外围,被些花草遮了身形,一时间也没人注意到她。 姑娘们只围着沈乐微,“可不!咱们这位太子爷呀,那是出了名的情种呢!之前那位……没了之后,可是消沉了好一阵子,没想到,能让他走出旧伤的,竟是咱们乐微姐姐。” “不然怎么说咱们乐微呀,厉害呢……” 七嘴八舌间,有姑娘提议,“听说这阵子太子殿下送来的可不单单只是这些个菊花,这衣裳、首饰、宝贝的,可是源源不断地送进咱们乐微姐姐的屋子里呢,不若,姐姐拿出来给姐妹们开开眼?” 本就是借着赏花的名头行炫耀之实,沈乐微自是欣然应允,一边让贴身丫鬟去取了早就准备在梳妆台上的匣子,一边微微红着脸扭扭捏捏地推搡着逗笑的姑娘家,“都是外头的风言风语……你们怎地也信了……殿下是喜欢我,我、我也是真的心仪于殿下,那些不过、不过就是些身外之物罢了,不值一提的。” “哎……说起这些个风言风语啊……”有姑娘笑着意有所指,“那些个嘴碎的婆子们也真是的,什么都不知道呢,连这沈姑娘到底是谁都不清楚,就敢在外头瞎传话,这不是败坏太子殿下的名声嘛!当真就该一个个抓起来……” “不过是一些无知妇孺罢了,但凡知道些的,谁会错认了去?”说完,咯咯笑着,“这仵作的女儿……凭什么呢?” 又是哄堂大笑。 沈洛歆站在一旁,低头轻笑,那笑容要乖顺有多乖顺,看起来一副笑容可欺的样子……除了,背在身后的手,正在一片一片地揪着一朵墨色菊花的瓣儿…… 菊花残。 姬无盐弯了弯嘴角,就听沈洛歆耸耸肩,解释道,“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这沈家上下若是有人懂得怎么照顾这些东西,我名字倒过来写。与其让他们守着一日日枯萎的赏赐战战兢兢着,不若来个痛快……” “我真良善。” 第543章 旧物 自觉格外良善的沈大姑娘还在揪着另一朵墨菊的花瓣,那边丫鬟已经去而复返,手中托着一只雕刻精细的木匣,那木匣通体红漆,挂着一把小巧的青铜锁扣,只看匣子便知平日里定然是放些珍贵物品的。 此刻匣子打开着,一眼看去都是些珍珠玛瑙玉饰之流,分外惹眼。 那丫鬟错身而过之际,姬无盐目色倏地一凝——那是一支金镶玉的簪子,簪尾一朵暖白玉制鸢尾花,下坠金色流苏。 那是上官鸢的东西! 上官鸢打小便喜欢这些金银玉器,尤爱金镶玉。彼时上官鸢及笄礼前,姬无盐找了云州最好的师傅,学了两个月,亲自打造了这样一支鸢尾簪,送给了上官鸢。上官鸢喜欢得不得了,却又舍不得佩戴,只日日拿出来摩挲一二……听说,若逢姐妹会面却又定要戴着的。 上官鸢恨不得昭告天下这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亲手所制,可她的妹妹并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旁被世人所知,她便只好在旁人艳羡恭维的目光里,一次次地称赞是母亲家的小表妹送的。后来,每每提起此事,上官鸢总对藏起了上官宁的老爷子多有怨怼。 后来,她铁了心要嫁进东宫,老爷子拦着,听说祖孙俩在书房里大吵了一架,听说上官鸢就冲着老爷子咆哮,“这世上诸事都已经顺遂了您的意,您说上官家只有一个女儿,便只能有一个,另一个活该被藏起来换了名姓见不得人!可您是不是忘了,小宁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她的父亲、母亲,都在这里啊!她该有自己的人生,她该有选择的权利……我们都该有选择的权利!” 是以在后来,姬无盐也曾想过,上官鸢本不是一个儿女情长为首要的人,偏偏那一次谁的劝都不听,说什么都要跻身于这东宫之中,到底有没有一点点……是因为和祖父的赌气? 大约……是有的吧。 那边,姑娘们已经围着那一匣子的珠宝两眼发亮啧啧称赞了。 有小心翼翼捧着珍珠项链的,那项链之上的珍珠,颗颗圆浑,大小相当,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宝贝。还有小心翼翼伸了手去摸宝石的,伸过去的指尖都在微微地颤,眼底是来不及隐藏的贪婪羡慕。 兵部主事家的那位陈姑娘举着那簪子仰头端详着,越过她的头顶,姬无盐安安静静看着那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簪子。彼时自己到底只学了两个月,水平有限。玉是上好的暖玉,只是雕刻起来难免生疏,那簪子粗看还好,若是细细考究起来,鸢尾有些颓败之态,流苏也有些长短不一……只是上官鸢喜欢,说什么都不让人重新修改加工。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了。 她盯着那簪子的眼神太过于直接,沈洛歆早就注意到了端倪,松了手中还在蹂躏的墨菊,低声问道,“怎么了?你喜欢?……我瞧着,做工不是很精致。” 姬无盐收回目光,摇摇头,只扯了扯嘴角,才道,“这李裕齐愈发抠门小气了,也是真的愈发不讲究了,这亡者的东西还拿来送心上人……知道的说是百无禁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诅咒这位沈家二姑娘呢。” 死人的东西?沈洛歆微怔间倏地反应过来,整个人脸色都变了,看着那簪子咬了咬后牙槽,“这、这是……”这是先太子妃的东西? 半晌,她咬着牙,憋出四个字来,“好不要脸!” 可不就是好不要脸嘛。 姬无盐蹲下身来,对着寂风指了指还在端详那簪子的红衣姑娘,低声交代了几句,才问,“晓得了?” 寂风用力点着头,瞪着那边目光灼灼,大有一副“不完成任务誓不回还”的决绝和壮阔…… 姬无盐摸摸他的脑袋,“去吧……完了赶紧回来。” 红衣陈姑娘端详了许久,眉头微凝,实在想不明白这支簪子……料是好料,雕琢却并不如何细致,价值连城的宝玉生生毁在了这雕刻上。但毕竟是太子的赠品,这些话也不好说,何况如今沈乐微满心满眼的都是她的这位殿下,自己贸然提出这点疑惑,可能反倒遭人嫌隙。 她摇摇头,收了手准备将那簪子放回盒子里,正好身旁有姑娘注意到她对着一个簪子看了许久,探头看来,“什么宝贝竟让咱们陈姑娘注意了许久?”说着伸手去接。 “瞧着这花新奇,多看了两眼罢了。”陈姑娘也没在意,见人伸手,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不知道哪里冲过来的一股力道,生生将没有防备的陈姑娘给撞了个踉跄,一直往后退了两三步后背撞上凉亭的栏杆才算稳住身形……身形堪堪稳住,脸色却白了。 簪子不慎脱手,碎了。 簪子落地的声音并不大,却出奇地一下子冲进了所有人的耳膜,姑娘们纷纷看向这边,陈姑娘也才注意到方才撞到自己的竟然是个孩童。她微微愣怔,看着那孩子跌坐在地像是吓坏了一般呆呆愣愣的,然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嗷”地一嗓子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嚎,“姑娘!她撞我!” 陈姑娘到了嘴边的呵斥和指责一下子堵在了喉咙口:??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这到底是谁撞谁呀?这孩子怎么倒打一耙呢? 姬无盐也是意外于事情的发展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原来说好,寂风撞完陈姑娘簪子落地他立马回来,如今这孩子演的是哪出?姬无盐一下子都不知道该如何配合,只好三两步赶紧上前抱着小孩子哄着,“好了好了……人姑娘也不是故意的。没撞疼吧?没撞疼的话就起来吧……” 说着,咬着牙低声提醒,“此处是你沈姐姐家,事情别闹大……”一边咬牙提醒,一边冲着那些个姑娘讪讪笑着道着歉,“小孩子鲁莽,莫怪、莫怪……” 然后……姬无盐看到这死小孩一把抓起手边的碎玉片往兜里藏了,一边继续哭着嚎,“撞疼了!浑身都疼!” 第544章 兴许只是随从置办的 这小孩……姬无盐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没明白这孩子怎么突然这样,是年龄大了,逆反了? 只是,他终究年幼,即便平日里有几分聪明劲儿,但此刻藏起碎瓷片的举动却到底不是那么聪明,看起来像是自知犯了错处之后的欲盖弥彰。 沈乐微抓不着姬无盐那边的错处,这会儿瞅着只觉得好笑,抱着胳膊靠着栏杆站着,颇有几分高高在上的良好感觉,她盯着自己的指尖,想象着这一双青葱玉手戴着镶金嵌玉的甲套到底是一种怎样相得益彰的美……看着看着,她愈发觉得,自己便该是在那个地方的,她生来就是为了端坐云端俯瞰苍生的。 带着这样的心情,沈乐微平日里的喜怒形于色都淡了几分,俨然一副“尔等宵小皆蝼蚁”的贵气,垂了眉眼戏谑,“姬姑娘……这孩子呢,不懂事,大多时候都是模仿着大人举止。小孩子上不得台面,有时候只是因为他身边的大人也上不得台面……今日这簪子呢,是太子殿下送的,我也极喜欢的,自然也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只是这既然损毁了,总要作出些赔偿才行。” 沈洛歆拨开人群,直直走到姬无盐面前拦了,“说那么多废话作甚,怎么赔,赔多少,直言便是……我赔!”虽然不清楚这支簪子到底是何来历,但姬无盐悄咪咪地吩咐寂风的时候,她就在边上看着呢,显然,这簪子对姬无盐而言,是不一样的存在。 那这祸……便是该闯的! 沈洛歆像是老母鸡护着鸡崽子一般护着身后俩人,今日进了这院子,她处处低调、不愿与人争执,一是当真觉得口角之争实在无趣,胜与不胜丢的都是沈家的脸面,二是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待此间事了是要去江南的,那这些人往后于她注定再无瓜葛,她们嚼些什么舌根,于她而言意义并不大。 于是,沈乐微便觉得,这沈洛歆到底也是个“知进退”的,知道太子对自己另眼相待,便敛了所有锋芒,谁曾想,这会儿又跳出来了。她面色不善,愈发地拿鼻孔看人,阴阳怪气地叫着,“姐姐……太子所赠之物,莫说不能以金银计算,便是能……想必依照许四娘那点儿微薄的俸禄,你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有些话呀,想清楚了再说……” “我既说了要赔,便是考虑清楚了。”沈洛歆想也不想,微微抬着下颌,义正辞严,“如何赔,你说!我是不是倾家荡产,便不劳你操心了。” 寂风哭嚎声骤停,眼泪还挂在下睫毛上,抬了头看着沈洛歆的样子,像看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他眨眨眼,又怯生生地看姬无盐,寻思着自己破天荒地“加戏”是不是给沈姐姐和姑娘带来了麻烦……姑娘说,这簪子是姑娘自己做的,如今不愿见着它落入旁人之手,不如毁了去。 可寂风却觉得,既是姑娘自己做的,纵然是碎了,也是要拿回来的——粘起来,搁在柜子里留作纪念也是好的。 只是如今看起来……他好像闯祸了?他伸手拽拽姬无盐的袖子,一张脸耷拉着像是苦瓜一样。 这孩子自打木子药铺之后,明显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他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不是云州,不能由着他上蹿下跳……但这样的小心翼翼,倒也不必。姬无盐摸摸他的脑袋,从他手中取过那簪子,缓缓站了起来,模仿着方才沈乐微端详自己手指的模样打量着这簪子,笑得从容,“这便是太子殿下所赠?都知这名家雕刻都会有印记,这上面却没有,加之我瞧着这雕工粗糙,看起来也不值什么银子……” 这簪子,李乐微是知道的,乍一眼很是新奇,但细看的确有些粗糙了,是以她也就是最初惊艳了一阵,随后就搁在那了,从未戴过。 但这些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她只冷哼,“你懂什么?东宫之物,自非凡品,兴许还是御用之物……哪是用银子可以衡量的?姬无盐,你莫要因为打碎了我的簪子,就刻意贬低它的价值!” 一旁姑娘帮腔,“就是!东宫之物,你这种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摸一把……哦不对,今次就是你唯一摸一摸的机会了。” “可不……商贾之女就是商贾之女,上不得台面。这打碎了别人的簪子,好言好语地道个歉,认个罚,便也是了,咱们沈姑娘大人大量,自然不会太过于为难你们,偏偏要故作见多识广地说什么不值银子……” “之前还听说和白家交好,很是在白老夫人的宴会上出了风头,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子功夫……”这是肖想着白行的。 “呵……”四下哄笑。 沈洛歆到底还是那个急脾气,一听这话,当下就忍不住了,一张脸彻底冷了下来,“沈乐微!沈谦这些年待你也不错,怎地就将你教成了这种没见过金银之物的样子?一盒子金银珠宝,就让你觉得自己即将平步青云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即将光宗耀祖,沈家的族谱都该撕了重写?从你的名字开始?” 这话……越听越不对味来,像骂人……可渐渐听着,却又不像骂人。 姑娘们没听过这样“高级”的骂人词汇,一时间面面相觑。 “一盒子……还不知道哪里来的金银珠宝。”姬无盐在旁补刀,掂了掂手中碎成几瓣的簪子,从容淡定,半点不似刚将人宝贝砸坏的始作俑者。她说,“东宫送的……就一定是宝贝了?东宫送的……就一定是李裕齐自己亲手挑选、亲自过目把关的了?沈二姑娘当真没有想过,这些东西可能压根儿只是李裕齐吩咐随从置办的,或者,吩咐随从从东宫库房里随手拿的?” 她玩味一笑,“我粗粗一瞧,这簪子上还有许多划痕,指不定……还是亡者用过的东西。沈二姑娘倒也不忌讳。” 第545章 直接又粗暴的寂风 沈乐微脸色蓦地一白。 她想起其中几件饰品,的确是有些划痕,虽有疑惑,但彼时惊喜愉悦更多些,转眼就将这件事搁下了,之后来自东宫的上次络绎不绝,这件事便愈发地轻如鸿毛。 此刻姬无盐再次提起,沈乐微心下隐约觉得姬无盐所言大抵是真的,她心下犯怵忌讳,但面子上自然不可能轻易认可,只强撑着那股子骄傲冷哼着,“由着你们胡言乱语好了,待到这些言语传到东宫,殿下自是会治你们的罪去。” “只是此刻,你们毁了我心爱的簪子,却是莫想要轻易抵赖……姐姐,你既开口说要赔偿,我也说了,这东西便是倾家荡产你也赔不起,我也不为难你,要么,你给我弄一个一模一样的来,要么,你如今跪下来……替我擦一擦我今日这鞋……”说完,她“咯咯”笑着,眉飞色舞。 这簪子她自然是知道的,雕工的确一般,但料子却是极好的暖白玉,这东西可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 沈洛歆要将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她就要让沈家大小姐丢尽了颜面,让燕京城的人说起她沈洛歆就提起这件事,让父亲彻底厌弃了这位大女儿。如此想着,沈乐微甚至抬了抬脚,笑,“如何?我亲爱的……姐姐?” “呸!” 话音落,藕色绣花鞋上就被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来自睫毛上还挂着未曾干涸的眼泪、苦着一张脸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孩童。 谁也没想到,这个依偎着姬无盐一脸“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的表情的孩子,会如此果断地上前两步,冲着沈乐微伸出来的鞋面如此犀利地淬上一口唾沫,甚至,他大约觉得只吐唾沫还缺了点韵味,甚至学着那些个老妇人卡了卡喉咙才吐出这么一口唾沫来,仪式感十足,仿若像是吐出一口浓痰似的。 那孩子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完了还叉着腰又“呸”了声,仰着脖子理直气壮,“想要沈姐姐替你擦鞋……做梦!” 沈乐微脸色“唰”地白了红、红了青,维持着抬着一只脚的姿势,怔立当场。她从未被如此粗暴而直接地对待过,一时间只觉得那只脚落也不是,抬也不是,恨不得将这只鞋子立马丢了才是,半晌,扭头呵斥身后丫鬟,“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给本小姐拿鞋子来!” 丫鬟逃也似地退下了,很快就拿了鞋子过来,手忙脚乱地替沈乐微换上。 沈乐微这才觉得那只脚像是突然被卸了千钧之重般,只是仍有些说不上来的膈应,她碾了碾脚尖,咬着后牙槽,脸上的表情都扭曲,恨不得将这孩子吊起来打一顿,偏偏那孩子早就躲到了姬无盐和沈洛歆身后,这会儿甚至探头探脑地吐着舌头扮鬼脸! 沈乐微是真的被气地火冒三丈,一双眼睛瞪地滚圆,冲着姬无盐破口大骂,“姬无盐!你姬家就是这么教孩子的?!可还有半点教养?” 那些姑娘们都被方才那一幕惊呆了,对姬无盐那边没来由地多了几分忌惮和害怕,这会儿大多站在后头,沉默不言。 姬无盐耸耸肩,又低头摸摸寂风的脑袋,才道,“我姬家只是商贾末流,不是什么氏族大家,在教养孩子这方面……素来没什么心得,大多都是放养。但即便如此,我家的孩子也断断做不出让长姐为自己擦鞋的举动。” “就是!”寂风继续有恃无恐冲着她扮鬼脸,一副狐假虎威的得意样子。 着实气人。 沈乐微气地胸膛起伏,叉着腰直喘气! 倒是那红衣陈姓姑娘,自跌倒之后就没怎么说话,自始至终有些过于安静了。一直到这时候,她指指姬无盐手中那簪子,出声劝道,“说到底,也是我没注意这孩子冲过来。这簪子碎了,我也有一部分责任……要不这样,沈二姑娘,你说个数,我和这位姬姑娘一人一半,赔给你。若是为了这件事毁了这赏花宴,不划算的……” 起初她便觉得那簪子不对劲,眼看着不像是东宫送得出手的东西……粗糙了些。后经姬无盐提醒,她才隐约有些想法……簪头那朵俨然是一朵鸢尾花,而先太子妃的闺名,便是一个“鸢”字。 若真是旧物,这太子对沈二姑娘的心意……便有待商榷了。 陈家意欲攀附沈家,这沈二姑娘大抵一步登不了天,那这沈大姑娘自己也不好得罪了,倒不如这个时候从中调和,两边都不得罪,是以她才想着以上对策。 偏偏这个时候的沈乐微,哪里还顾得上这簪子多少钱,她只想将那孩子吊起来打一顿,然后将姬无盐他们逐出门去! 当然,打是不可能打的,她也知道有沈洛歆和姬无盐在,自己今天不可能打得到那小子,当下便冷着脸呵斥那些个丫鬟,“都愣着干什么?!本姑娘的赏花宴,不欢迎这几个人!赶出去,统统给我赶出去!” 沈洛歆拉着寂风的手问姬无盐,“完事儿没?完事儿的话,就走吧……一股子臭脚丫子的味道,怪难受的……” 臭脚丫子的味道?姬无盐抿嘴偷笑,这沈洛歆倒是半分面子也不给,哪里痛戳哪里……她笑笑,看着对面精彩纷呈的脸色,颔首,“走吧。” 不远处却有轻笑声起,“都是自家姐妹,何必闹得如此不愉快……本郡主家中没有姐妹,倒是羡慕得紧……姬姑娘,许久未见,一切可安好?” 尤灵犀。 在外头看了许久的戏的尤灵犀。 姬无盐还以为她不会站出来了。 姑娘们纷纷上前见礼,沈乐微面色也好看了不少,她的赏花宴请来了郡主,这本身也是一种身份、实力上的认可。只是这郡主言语之间,却又似乎是冲着姬无盐来的……她暗暗搅着手帕,愈发觉得这姬无盐不是一般地讨人厌。 姬无盐待众人行完礼,才微微颔首,“灵犀郡主别来无恙。” 第546章 沈大人有请 “多日未见,早些听闻沈二姑娘的赏花宴同样邀请了姬姑娘,本郡主便想着借沈二姑娘的花,献一献姬姑娘。”说着,她微微侧身,指了指花团锦簇之中的一方石桌,“姬姑娘,坐下喝杯茶说说话?” 沈乐微攥着帕子后牙槽咬地咯吱作响——纵然您是冲着姬无盐来的,也不必这般搁在明面上敞开了说吧?互相留几分面子不好吗? 谁知,还有更加不给面子的,被灵犀郡主献了花的姬姑娘竟是直接后退了一步,侧身让开了自己面前的路,笑呵呵地作了请的手势,“实在不好意思,今日在此处耽搁良久,府上还有些事情,先回了。” 说完,她正欲离开,却被尤灵犀伸手拦了,“谁人不知姬姑娘府上各个都是能人异士,想来姬姑娘晚个片刻回府,府上也乱不了才是……” 这是存了拦着不让走的意思了。 姬无盐并不知道这位素来和她有些不对付、相看两相厌的尤郡主今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她虽不怕事,但今日因着这支簪子,现下没什么心情同人虚与委蛇,就这么一只手也拦不住存了心要离开的自己。姬无盐木着一张脸正准备抬手挥开,却见沈家管事矮着身子一路小跑着过来,瞧着那方向正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这刚刚抬起的手便又缓缓落了。 那管事冲着尤灵犀福了福身子,又转向姬无盐,恭恭敬敬地唤道,“姬姑娘,我家大人有请。” 原以为要么是来找沈洛歆的,要么是找灵犀郡主的,没想到是找自己的……还是“大人”?竟是沈谦要找自己? 姬无盐眉梢微挑,她便是冲着这位沈大人来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来掺和这沈乐微的什么赏花宴。只是原想着寻个机会偷摸潜入沈父的书房,或者藉由沈洛歆一道进去,却没想到这沈大人主动相邀。 一时间难免心下有些不安……那不安更像是某种近乡情怯的情绪。 她微微沉凝,并未犹豫很久,只含笑弯腰,“有劳您带路了。” 尤灵犀的手还拦着,那管事见状,冲着对方又行一礼,“抱歉了灵犀郡主,我家大人找姬姑娘有事。打扰你们姊妹间说话了。”他一路过来,自然看得出来这边气氛并不友好,此刻却只作浑然不觉,还说什么这是“姊妹间说话”…… 也是个机灵人。 姬无盐看着尤灵犀僵着面色有些不情不愿地落了胳膊,暗自打趣,抿着嘴跟上了那管事。 很快到了沈父的书房门口,管事弯着腰请了姬无盐进去,自己守在了门口,对着沈洛歆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姑娘。大人吩咐了,今次只见姬姑娘一人,还请姑娘和这位小公子在此稍候……” 沈洛歆点点头,牵了寂风在一旁站着,隐约间带着几分生疏与距离。 管事上前又问,“今日膳房做了许多点心,姑娘与小公子可要用些?” 正欲摇头,想起寂风进了园子之后也是一口水都没喝上,这小子在外面的时候乖地不像话,半点不会喊饿喊渴,但想来是想吃的。她便点了点头,“麻烦了,只少许即可。” 管事颔首应着,引了沈洛歆和寂风在一旁坐了,才下去准备点心茶水,心下却是说不上来的有些郁郁,明明是自家府上嫡出的姑娘,偏偏回了家却总这般拘束生疏着,他们这些个在大人身边伺候着的心腹,看着总觉得难过。 …… 屋子里。 临窗的榻上摆了张小几,几上有之小炉子,水已沸,茶刚刚沏上,茶香袅袅间,这个书房看起来有种云遮雾绕之感,于零星的日光中,有种与世隔绝的静好。 倒是和方才园子里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 “无盐……”沈父抬头看她,温和又慈祥,“你同洛歆是好友,我这般托大称呼你……无妨吧?” 他坐在那里,眉眼舒展地看过来,像是家中脾性甚好的长辈。明明近在咫尺,姬无盐却觉得,有些看不透他,那些缭绕的雾气,就像是遮在他面前的一层薄纱,他隐没在之后,多了几分神秘与虚无。姬无盐摇摇头,带着几分拘谨与恭敬,“自是无妨的。” 沈父抬了抬手,眯着眼打量着姬无盐,笑着说道,“坐。” 姬无盐依言坐了,才问,“不知沈大人今日……有何吩咐?” 沈父找她的意图,她其实隐约猜到了几分,却也没有把握。李裕齐向沈乐微示好,大抵是冲着沈家来的,而沈家好巧不巧的……和祖父一同经历了那年秋猎上发生的不为人知的事情。很显然,那件不为人知的事情不管是对上官家还是对沈家来说,都是一个转折点。 但对沈父,姬无盐自认并不了解这个人。 她与他的交集正儿八经只有两回。一回,是他冲上姬家要带走沈洛歆,还有一回,是他在贵妃生辰宴上对自己并不明显的援助之手。这些她都记得,却依旧不了解这个人——毕竟,外界对他的评价,听起来像个痴傻之人。 “方才罢朝回府,在门口瞧见了姬家马车,一问才知无盐来参加这赏花宴了。”他说,“想着洛歆在你府上叨扰了这些日子,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未曾好好谢谢你……便想着,借此机会,道一声谢。” 说着,端起面前的茶杯,恭恭敬敬地敬了过去,“以茶代酒。”说罢,一饮而尽。 姬无盐抿了一口茶,才笑着摇头,“我和洛歆甚是投缘,何况她在我府上也帮了我不少忙,寂风那孩子也喜欢许四娘的点心饭菜,时常过去叨扰。说起来,倒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叨扰了谁……” 沈父微微一愣。 许四娘的确做了一手好菜,但真正愿意赏脸品尝者却鲜少有之,原本只以为这俩小姑娘交好,没想到其中还有个许四娘。瞧着姬无盐说起这些话的样子,倒不似作假。 她是真的打心底接纳了身为仵作的许四娘,像接纳一个普通的母亲。 沈父低着头,指尖抠着茶杯。 第547章 托付 姬无盐揉揉眉心,似有几分疲惫,开门见山道,“您想说什么,但说无妨的。您是她的父亲,便也是我的长辈。” 虽然说着是长辈这样的话,但很明显的态度有了些许变化,同说起许四娘的时候相比,多了些距离感而少了几分亲切。 沈父看在眼里,低着头轻声笑了笑,才道,“之前便觉得姬姑娘玲珑剔透,非常人所能比肩……今日一见,才觉得当真如是。洛歆能遇到姑娘,实属不幸中的大幸。”言语间,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换了对姬无盐的称呼。 姬无盐微微垂着眉眼,知道这位沈大人还未曾切进正题,她便也只不甚在意地敷衍着,“这世间本就是各人有各人的修行,原也算不得什么不幸……旁人觉着的不幸,兴许于她自己而言,不失为一种清净也未可说。” 沈父似有意外,抬了眼看过去,清净……吗?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茶杯杯壁上的青花纹路,垂着眉眼的样子看起来斟酌又斟酌的犹豫着。姬无盐只看着便觉得甚是心累,又揉了揉眉心,才道,“看来沈大人似乎还没有下定决心……不若,今日晚辈先行回府,若是大人您决定了,再派人来寻晚辈也无妨。” 沈父发现,面前的姑娘似乎当真对今日自己找她说话的目的全无兴趣的样子,又或者……她已经猜到了自己为何找她……这样的猜测让他心生忌惮。 但这样的忌惮,又让他隐约有些心安。只有这样的姑娘,才足够担得起……不是吗? 他搁下手中抠了许久的茶杯,正襟危坐看了过去,抿了抿嘴角,以一种格外平等的方式开口说道,“我今日找姑娘过来……是想要将洛歆托付给姑娘。” 姬无盐看过去的眼神很平静,既不意外,也不好奇。古井无波的样子让人一时间猜不到她的深浅,她只实事求是地说道,“‘托付’二字,搁在此处听起来并不是很吉利。” 好端端的,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另一个姑娘,说是托付,倒像是……托孤。 沈父看着炉子上“滋滋”冒着泡儿的水,炉子快要灭了,那水便也沸地并不剧烈,沈父便任由那水微微沸着,正好借着氤氲的雾气遮了些许局促与尴尬。 像是因此有了某种古怪的……安全感。 他在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身上,看到了令人安心的感觉。这很古怪,但这种感觉确确实实就在那里。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外头传地沸沸扬扬,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东宫太子对我二女儿青睐有加的事情……人人都道我沈家即将平步青云。可姑娘聪慧,该是看得明白的……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姬无盐不置一词,只问,“沈大人何出此言?二姑娘……挺好的。” 说完,自己都觉得违心。但沈乐微再如何不好,她也不会当真人亲爹的面编排人女儿如何如何不好。 只是,她说“挺好”,沈父却是清楚这其中多少水分的,他“呵呵”笑了笑,“这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家室、才情、相貌,乐微都不可能也不配引起东宫太子的注意。太子……是冲着我来的。” 打定了主意的沈父,显得格外坦诚。说完,他扯了扯嘴角,似无奈、似释然,“各种细节涉及朝中差事,我不好同你细说……但太子那边的的确确是冲着沈家来的。左相势大,我虽在朝中谋了一官半职,可对上东宫、对上左相府,大抵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未来如何尚未可知……但洛歆那丫头打小没受过我几日教养,如今自是也没那道理同我一道招致了罪去……我瞧着姑娘为人端正、行事聪慧,若真到了那一天,还请姑娘带着洛歆一同离开燕京城,可好?她不过一个姑娘家,平日里在外人眼中也未曾受过我待见,想必东宫那边也不会费那心思追到江南去。” 炉子里的火愈发地黯淡了,水壶里的水渐渐地没了声响。 书房里安安静静的,窗棱间打下的光晕将那方不大的矮几切割成了光影明灭的几块。 沈父这些话亦是推心置腹,姬无盐听着,便听出了许多深意来。 宠妾灭妻、苛待嫡女,是这些年沈父身上被人诟病的烙印,也是那次围场秋猎之后沈家发生的巨变。兄长提起时便疑心这其中大概只是障眼法,如今听沈父这样说,姬无盐愈发确定了几分。只是她心中明晰,面上却只作不知,一边安静地点头,一边说道,“之前听了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便信了您是那样的人……” 她并不细说是“哪样”的人,双方心知肚明。说完,她看向沈父,又问,“洛歆尚不清楚您对她的相护……您,当真不打算同她解释解释吗?” 沈父低着头笑了笑,“没什么好解释的。那些评价,本就没有什么错处,娶妻又纳妾的,的确是我没错。让她们母女出府单住的,也是我……这些年的疏忽、漠视、苛待,也是真的。” “可你终究是为了保护她。”姬无盐看着他,目色平静,开门见山,“只是……沈大人,有一件事我尚且不大明白。东宫只是最近才针对沈家,那么这些年……您又是为什么,需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保护她们母女?” 沈父倏地抬头看去,因着震惊,眼底悉数情绪都来不及隐藏,就这么大刺刺地对上了姬无盐的眼。 那姑娘瞳孔漆黑如墨,在淡淡的雾气之后有种透视人心的犀利。她面无表情,连嘴角都抿着,声线却和缓从容,她说,“将沈乐微推到人前,将沈洛歆藏在人后……这样的保护,对沈乐微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今日沈大人既对晚辈推心置腹地说了这些话,那么……我便也开诚布公地问一问沈大人……这些年,您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沈父的瞳孔,猛地一颤。 第548章 江姨娘与沈谦 院子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来,是个女子,穿着打扮不似下人,但举止瑟缩躲闪的,倒也不像主子。 她拎着一个食盒,在院子门口透了透头,又缩了回去,半晌,又探了探脑袋,冲着看过去的沈洛歆低声唤了句,“大姑娘也在呢……” 竟是江姨娘。 沈洛歆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但念着此处是父亲的院子,想来这位也是此间常客,自己管不着她的来去,遂点了点头,“嗯”了声,想了想又加了句,“父亲在议事,你过会儿再来吧。”父亲单独见姬无盐,想来是有要事,她虽不知道具体内容,却也不会让人靠近听去了什么。 “是……”江姨娘轻声颔首,往后退了一步准备离开,想了想又道,“方才在小膳房门口遇见的,原以为是送来给大人的……便从管事手中接了这活儿。这会儿想着,是给大姑娘的吧,大姑娘若是不嫌弃……” 欲言又止,那递出去又想着收回去的手同她的心情一般忐忑,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连下人都不如。 沈洛歆看着她,听说府上下人都唤她“夫人”,如今看起来倒是连普通的姨娘都不及,亦不知是惯会伪装,还是当真如此……只是她并不在沈家常住,纵然偶尔往来也不会遇到这位姨娘,对方是真是假,她倒是也不甚在意。 此刻闻言,只是淡淡颔首,道了句,“大约是的吧……拿过来吧。”说着又道,“小孩子饿了。” 言语间,也有几分不太自然的尴尬,像两个应该熟悉的陌生人。 原以为这位大姑娘是如何都不会接受自己送过来的东西的,也怪自己没问清楚,贸贸然地就来了。江姨娘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骤然一听让拿过去,愣怔间便是连连应是,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地提着食盒进去,取出食盒里的点心茶水一一摆上,才收拾了空食盒踹在手里微微弯腰行礼,“大姑娘和小公子慢用……” 说话间,不经意间看向眼前这位小公子,年岁不大,穿着带了一圈绒毛领子的小袄,衬地一张小脸粉雕玉琢般地可人。见她看来,大大方方地笑了笑,“多谢这位姨姨。” 江姨娘倏地缩回了目光,举止仓皇间差点带到桌上杯盏,她低了头低声嘟囔了句听不大清的言语,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拐出门口却是不由自主收了脚,想着那位小公子教养极好的样子…… 因着大姑娘住在姬家,是以姬家的事情她在府里头也算有所耳闻,听闻是个捡回来的下人,可模样瞧着……却像是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小公子。那小公子低声说着,“这位姨姨怎么了?是寂风说错话了?” 江姨娘不由得贴着墙壁,就听沈洛歆说着,“没有。寂风很有礼貌……只是这位姨姨怕生。饿了吗,吃点心吧。” “可我想等姑娘出来一道吃……” “那就……再等等。” “好。” 说话声没有了。 江姨娘紧了紧怀里的食盒,低着头迈着步子快速地离开了此地。她一直知道沈洛歆不喜自己,也是,换作再如何大度的人,都不会喜欢自己这个将当家主母都赶出去的妾室的。可她没想到的是,沈洛歆对着那孩子近乎于天真的问题却是半个负面的词汇都没有,甚至温言温语地承认了自己这个“姨姨”。 若是换了乐微……大抵就是不一样了吧。那孩子的“不喜”,便是恨不得昭告天下,让所有同她一个阵营里的人都同她一般的“不喜”才是。否则,就是背叛、就是倒戈,就是敌我不分。 相比之下,到底是不同的格局与胸襟。 …… 屋子里,炉子已经彻底熄灭了,半点火星都不复。 没了那些冒着泡儿的声音,屋子里一下就沉寂了下来,甚至因着姬无盐近乎于犀利的问题,气氛都显得沉凝。沈父端起了面前的空茶杯,紧紧攥在手中,沉默着只字不言。 姬无盐看着他的样子,眸色从容,“沈大人既将洛歆托付给晚辈,想来是认为晚辈人品尚且还是信得过的……既如此,为何却又说说一半藏一半?是觉着……” 她顿了顿,泼墨般地瞳孔里,似有阴云缓缓聚积,有种风雨欲来之感。她盯着沈父,缓缓说道,“是觉着,这些年的伪装已经足够瞒过陛下的眼睛,还是觉着,晚辈年轻稚嫩,尚不足以当年秋猎围场的秘密?” 沈父豁然抬头,“你怎么——” 脱口而出的话在回神的瞬间消失在了喉咙口,他紧紧攥着那杯子,仿佛藉此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因为惊惶而在小辈面前失了态。他说,“无盐在说什么,什么秋猎围场?说起这秋猎,早些年陛下倒的确是年年都带着臣子们去,只是这些年陛下身子骨渐渐不行了,这秋猎便也……” 话音未落,被姬无盐淡淡截了,“那年秋猎,和往常一般无二。只是发生了些小插曲,陛下失足跌落陷阱,在那陷阱里待了一晚上……只是说来也奇怪,这陛下果真是真命天子洪福齐天,这坠入陷阱除了狼狈了些竟是毫发无伤。更奇怪的是,这皇家围场之中平素无人能进,这陷阱……又从何而来?听说,当日将陛下救上来的,就是当上官家的那位老爷子以及……沈大人您。” 沈父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下来。 大抵若是有几分力气,手中茶杯都要被捏碎。 再如何用力,都已经压不住失控的表情和颤抖的声音。自认这些年足够长袖善舞、喜怒不形于色的沈父,第一次觉得,面对眼前这个小姑娘,自己竟落了下风。 不管是气势上,还是城府上。朝中沉浮这些年的自己,竟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他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姬无盐,就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小姑娘一般,他问,“你……到底是谁?为何会知道那件事?” 第549章 宝藏真的存在 这些年,沈谦自认是愧对了许多人的,愧对妻女,愧对江姨娘,也愧对了沈乐微。 世人嘲笑他、辱骂他,他都一一受着,从不辩解,也无从辩解。也因着那愧对,他很少去插手、去指摘许四娘和沈洛歆的任何选择。 沈洛歆和姬无盐交好,他知道。 姬无盐身上有许多谜团,他也知道。 但除了那一次沈洛歆遇险之后他登门意欲将女儿带离之外,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插手这些孩子们之间的事情。他时刻关注着,却很少指手画脚。一来,是为了不引起皇室的注意,二来,也是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立场。 当然,还有一点也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就是些小姑娘,虽然带着几分秘密、闹腾了些,能惹事了些,但好在真心相交,也无甚要紧。 一直到此刻,屋内水雾尽散,安静得落针可闻的气氛里,他听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而在那心跳声里,他等着那个答案,像是等待一个最后的审判。 姬无盐眉眼微抬,又缓缓落下,她摩挲着那只青花瓷的茶杯,像是在斟酌着如何用词。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崇仁殿的那场大火之后,大概整个燕京城的人都在等待上官家的反应。上官嫡女,命丧东宫,整个上官家却像是畏惧于权势半点声息都没有。” 话题跳跃地太快,一下子跳到了讳莫如深的地方。沈父眼神微颤,心下却快速地计较这番跳转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姬无盐却并不等他发问,缓缓开口,声线温和像是说着旁人的故事般,“十月怀胎的姑娘,离开的时候还是开开心心的待嫁女,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情郎。消息传到上官家,上官夫人姬氏惊骇之余一病不起,却是拖着病弱之躯也要走一遭燕京城讨要一个说法……偏偏,上官家当家做主的仍是上官老爷子。老爷子不允,没有一个上官族人能从他眼皮子底下离开。” 姬无盐缓缓看向对面因为震撼而连眼睛都瞪圆了的沈父,“只是,上官夫人出自江南云州姬氏。先太子妃上官鸢亦是姬家血脉……他上官家不让人查,姬家却总要讨要一个说法。” 沈父震惊之余终于听出了这其间潜台词,“所以……所以你是……”云州姬家?! 四目相对,姬无盐缓缓点了点了头,“是。我出自云州姬家。沈大人既将洛歆托付于我,我总要报一报家门才是,免得您连自己所托何人都不清楚。只是……我既开了门见了山,表明了我的诚意,那么……沈大人是否也需要拿出同等的诚意来?” 她见沈父看起来有些迷茫,遂开口提醒道,“我印象之中的上官并非缩头乌龟,上官老爷子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我总觉得奇怪,于是查了查,就发现有两件事挺巧合的。那年秋猎,皇帝坠入所谓的陷阱,被老爷子和大人您救了。随后没多久,上官远遁江南避世不出,理由是得罪了贵妃……而大人您一夜之间,宠妾灭妻的传闻就传了出来。” 没有人说话。 沈谦在打量姬无盐。 面前的姑娘看起来太年轻,托付她照顾一下洛歆尚且可以,但那件事太大……大到可能对方根本承受不起。只是,云州姬家……吗? 当真诱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上官不让人回来,于我来说没什么奇怪的。什么得罪贵妃远遁江南……都是假的。不过是奉陛下密诏,将那些东西秘密运出燕京城罢了……那年秋猎,陛下的确不是什么坠落陷阱,他掉进了一个洞,在那洞里发现了很多很多的武器、铠甲、金银宝藏,数量之巨,足够让一国帝王震惊垂涎……” “彼时左相势力已经失控,皇帝担心有朝一日太子与他终会父子反目,便让上官带着这批物资悄悄离开,在江南为他筹建一支谁都不知道的军队。而在这之前……上官家,非诏,不得回京。”说着,他扯了扯嘴角,“陛下疑心甚重,我和上官两个‘知情人’对陛下而言大抵就是仅次于左相的心腹大患。上官远在江南尚且山高皇帝远,而我……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一边替他做一些不太能搁在明面上的差事,一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原来所谓宝藏真的存在……姬无盐听着只觉得心惊,上官家虽然远在江南,但想必那里也有皇帝的眼线吧。 她隐约猜到了祖父为什么要将两个女儿藏起一个了。大概也是和沈父是一样的顾虑,他们都知道皇帝疑心甚重不可能全然信任他们两人,只是碍于当时正好他们在场,又恰好还有些用处,才留了他们性命。 “只是……”她微微垂了眉眼,心中酸涩就像是炉子上的热水,滋滋冒着泡儿,说出口的声音都隐约间带了颤音,“沈乐微和那妾室终究也是大人的枕边人,为了保护沈洛歆和许四娘,却要牺牲她们二人,到底也是无辜。” 就像祖父,当初选择了藏起一个,却让另一个曝光于人前,若当初祖父选择藏起的是上官鸢而留在上官家的是自己……那如今会不会不一样? 自己大约不会喜欢上李裕齐,那如今崇仁殿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她便觉得胸膛里像是被人挖了个洞,哪里来的风,从那洞中穿过,刮得整个人都生疼。 沈父却到底没有办法给出她这个答案,他摇摇头,将多少年来都未曾同人说起的秘密告诉了眼前这个孩子,“沈乐微不是我的女儿,江姨娘也从不是我的枕边人……我带她回来前,同她说清楚过利弊……只是避开了朝中诸事。彼时她有了身孕,那地方容不下她,她想要有一方栖身之地,而我需要有这样一个人……来将许四娘推到陛下的视线之外。” 所以说到底,这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买卖。 陛下忌惮、防备于他,他若同许四娘伉俪情深,那许四娘便是陛下用来掣肘他的武器……何况,这些年来他暗中所行皆是危险的事情,他不得不将她们母女推开以保安全。 第550章 家有娇夫,不舍晚归 从沈父的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院子里两个,看起来像是等了很久。寂风趴在石桌上,一只手正犹犹豫豫地朝着一碟子点心前进着,进三分,退两分。他不知道姑娘什么时候出来,肚子倒不是饿,只是这点心飘香,注意力总忍不住朝着那边去,这犹犹豫豫间,又怕进多了退少了还未等姑娘出来便够到了那点心,犹豫片刻,再退一分。 “哎……”他少年老成般叹了口气,一边叹一边摇头晃脑地,“这姑娘着实没有时间观念……待会儿寂风可得好好说说她……” 说着,一偏头就看到拾阶而下的姬无盐,眼神倏地一亮,一蹦三尺高连跑带跳地冲了过去,“姑娘姑娘!您终于谈好事情了吗?饿了吧,吃点儿点心吧!还热乎着呢!” 献宝似的。 沈洛歆扯了扯嘴角,这孩子,说好的“好好说说她”呢? 这小子,也就是敢在背后絮絮叨叨的了,真当着面了,怕是姬无盐指鹿为马这小子也只会坚定不移地告诉所有人,这就是马!鹿?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鹿?都是马,统统都是马! 沈洛歆看着跟在姬无盐身后出来的自家爹,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冲着姬无盐招招手,“快来吧。等你许久了……眼巴巴地瞅了这么久,说什么都不肯吃,也不让我吃,非说要等你出来……你若是再不出来,他便该坐成一尊石头了。” 望姑娘石…… 孩子扑过来的力道有些大,姬无盐下意识退了半步才收住脚。她牵了寂风往那院子里走,走了两步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回头招呼着,“沈大人,一块用点儿?” 沈父摇头,“不用了,我还有些事情要离开下,你们随意就好……就当自个儿家。”说完,上前两步摸摸寂风的脑袋,脚步微顿间,他看向沈洛歆,欲言又止地沉吟片刻,最后只留了句,“照顾好你的朋友。” 说罢,带着几分尴尬般微微颔首之后,紧了脚步快速离开。方才回府时在门口看到了姬家的马车,意外之际多嘴问了句,才知洛歆也来了,便推了之后与同僚的见面,是以今日哪还有什么事情,不过就是……不知道如何同自己的女儿相处罢了。 加之方才在书房里说了那么多事情,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推心置腹,连带着如今对着姬无盐这个“小辈”,他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才不会让人察觉出异样来——明明就是和自家姑娘一般大的孩子,同她说话的时候却又像是对着自己的同龄人一般,甚至还带着几分久处上位的气势,让人轻慢疏忽不得。 离开了院子,沈父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着那个男孩子咋咋呼呼地嚷嚷着好吃的样子,还有姑娘家的轻笑细语。秋日的暖阳笼罩下来,沈父眯着眼抬头看着湛蓝无云的天际,倏地笑了笑……曾几何时,他还年轻,有着年轻人的热血和抱负。他就站在那新置办的宅子之前,一手牵着许四娘的手,一手抚着她腹中胎儿,想象着终有一日,看够了高处的风景,他就歇下来,享受儿孙绕膝的快乐。 大概就是此刻,那一墙之隔的静好。 只是……那高处的风景尚未看到,这儿孙绕膝的快乐……大抵是已经得不到了。 …… 寂风打小自来熟。 特别是有姑娘在的时候,任何地方他都能当自个儿家,就这么咋咋呼呼的在人家御史大夫的院子里吃了大半个时辰,要不是找不到伺候的下人,他大概还能让人拿两碟子过来继续吃。 最后摸着肚子一脸餍足地离开了,一边上马车,一边还在兀自感慨着,“那位二小姐有些凶巴巴的,但沈伯伯还是很好的……” 一早叫的还是沈大人,这会儿就自顾自地叫上了沈伯伯。典型的有奶就是娘。 半道小孩子又在街上见着了卖糖葫芦的商贩,又停了马车买了一大把糖葫芦回去。 回来的时候门口见到了宁国公府的马车,门房说是三爷来了有一会儿了。宁修远是知道今日沈乐微那边设宴的,他大抵是算着时辰来的,只是没想到在沈父那边耽搁了……倒是让他久等了。 姬无盐仿若未曾看到沈洛歆这一路上的欲言又止,只从寂风手里拿了根糖葫芦,不紧不慢地晃到自己的院子里,果不其然,就见到宁修远背对着院门坐着,席玉在一旁守着,见着姬无盐正要行礼,被姬无盐拦了拦,他心领神会,微微弯了腰请示,“主子,属下再去沏一壶茶来?” 宁修远未作他想,点头应允,“去吧。” 席玉从容退下,走到门口错身而过时,对着姬无盐微微俯身行礼,抿着嘴偷笑,走出数十步,见着正准备过去的子秋,顺手也给拉走了。 院中种了银杏,金黄色的一片煞是好看,秋风拂,落叶飘,飘飘摇摇地,落在那人玉冠之上,他似乎未曾察觉,只支着下颌自顾自对弈着。姬无盐放缓了脚步,走到近前他却发觉了,却也没抬头,只盯着面前的棋盘吩咐道,“子秋,去门口候候你家姑娘……这沈家那一妾一女的,也没什么交情,你家姑娘倒是乐不思蜀了。” 言语轻缓,姿态优雅从容间,俨然便是此处男主人之感。 姬无盐抿嘴轻笑,没接话,宁修远也不催,只听着那脚步渐近,才“嗯?”了声抬头看来,人尚未得见,倒是先见到了递过来的红彤彤的糖葫芦,宁修远倏地一愣,眼眸微睁复又弯了下来,日色打在那墨色的瞳孔里,细碎的光影晕染下,漂亮得像是最名贵的琥珀。他朝着姬无盐伸手,指尖却是越过那串握住了对方手腕,牵到跟前仰面问道,“舍得回来了?” 想着方才宁修远背对着自己抱怨着的样子,姬无盐抿嘴轻笑,几分狡黠,“家有娇夫,不舍晚归。” 第551章 还有用 娇夫…… 小姑娘本就是腼腆的性子,说着这话的时候自己耳根子却是悄悄地红了。宁修远眉眼舒缓,再多的等待于这两个字里都被极好地熨帖了。 他牵着她在身边坐了,接了她手中糖葫芦却没有吃,只递到姬无盐的嘴边喂着她吃了,才十指相扣着问道,“沈家很好玩?” 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晕染开来,姬无盐托腮看着桌上棋局,捻了一颗棋子随手落了,才摇摇头,意兴阑珊般,“不过众生相罢了,瞧着倒也有几分趣味。” 言语之间,漫不经心的嘲讽。 她没有同宁修远说起沈老找自己谈话的内容,一来,她还不知道如何开口,连自己都尚未弄明白的事情,言语上总是有些词不达意。二来,其中涉及沈家的一些秘辛,她担心这个时候贸然说出,遮遮掩掩支支吾吾间,漏洞百出。 倒不如过阵子,等自己理顺了再同他提起。 宁修远见她吃糖葫芦吃得香甜,便也咬了一颗,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吃过这些街上随处可见的小零嘴,没想到弱冠之年倒是稚嫩了一次。他暗自好笑,见她落了白子,便执了黑子下着,你来我往间才想起来过来的正事,“午膳前,天牢那边传了消息过来。” 姬无盐抬眼看他。 宁修远又落一子,才道“今日一早,东宫就去了天牢,说是天凉了,念及这些年的兄弟情分到底于心不忍,遂送了些被子和厚衣裳过去。如今陛下对这位郡王的处置尚未有说法,只要此事一日没有定论,这位便仍然是金尊玉贵的郡王……狱卒们自然不会拦着,只检查了送进去的包裹,便让人进去了。” “你也去过的,自然也清楚那些个狱卒们……大多都不会退开多远……” 宁修远一边和姬无盐下棋,一边说着天牢那边的消息,期间还有闲情逸致给对方递一颗糖葫芦。 据天牢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李裕齐是单独见的李晏先,一开始说了什么狱卒们没有听到,只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天牢里的那位突然疯魔一般地嚎开了。他这两日吃得少,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以至于他嚎叫的嗓音都分外嘶哑难听,像是受了伤被困在笼子的猛兽。 宁修远说着,抬眼看了眼姬无盐,那眼神怎么说呢……有些犹豫、有些不忍,有许多过于复杂的情绪在里头。有那么一瞬间,姬无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敢听接下来的话了。 口中糖葫芦的甜味淡了些,反倒余下了些酸涩之味,她微微蹙着眉头,抿着嘴角,问,“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宁修远看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怜悯,仿若神明俯瞰苍生挣扎沉浮,他捻着手中棋子,缓缓说道,“东宫太子杀妻在先,意图弑弟在后,迟早有一天,他会对当今陛下下手……弑君篡位。” 凉风过,银杏叶簌簌落下,最后的四个字,似是染了秋日的萧条肃杀,于唇齿间锋芒暗藏。 入耳只觉得心脏都跟着颤了颤,而后奇怪地平复了下来,便如方才那阵风,风过,树静。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姬无盐不是没有察觉到,甚至连陈老都已隐有猜测。只是隐有猜测与真的落实到那四个字上的时候,还是天差地别的。李晏先一直以来都坚持东宫杀妻,在所有人都对这件事从闭口不谈到逐渐淡忘的这段岁月里,只有李晏先,自始至终都坚持东宫有罪。 宁修远将剩下的糖葫芦递给她,她摇摇头,只觉得这些外在的糖衣,大抵是冲不淡这些酸涩的。 她抿了抿嘴,心下犹豫,抬眼打量着宁修远,声音轻缓试探,“那日我去见白行,同他说起平阳郡王。我问他,这平阳郡王是当真无争,还是韬光养晦……白行一直到离开,仍然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三哥,你觉得呢?” 宁修远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捏着那签子点了点棋盘上的某个点,小丫头聪慧,却到底于人心权谋一途上有所疏忽,他敛眉轻笑,“皇室嫡子,便是他自己当真无争,也自有人推着他往前争呢……白行同他这位表哥往来不多,倒也的确给不了你什么准信。他这人,看得分明,白家势盛已至巅峰,若他削尖了脑袋一门心思做个有为青年,殚精竭虑报效朝廷,反而加速了白家衰落,倒不如远离权势,做个游手好闲富贵公子,如此,白家能从那高势之处平稳滑落……” “那宁国公府呢?”姬无盐挑眉问他,“当初的四世家,陆家已成没落之势,上官远遁江南……白家势盛已至巅峰,而宁国公府犹在其上,三哥便不担心吗?” 上官远遁江南……非诏不得回京。姬无盐看着宁修远木签指过的地方,只觉着这燕京城的秋天,当真比江南要冷上许多。 “不一样的。”宁修远摇摇头,仔仔细细地同她剖析着这其中差别,“白家只有那么一个独苗苗,娇宠之下自是容易这般‘不成器’的模样,但宁家三子,多多少少总会良莠不齐,若人人都那般模样,却又明显刻意,反倒引人猜忌。所幸的是,这些年二哥一心经商暗中发展江湖势力,大哥在朝堂占着不高不低的位置,而我……也是虚名多于实权,陛下虽忌惮,却也不会太忌惮,相比于宁家……如今最让他夜不能寐的,还是左相。是以,宁国公府于陛下而言,尚是一把双刃剑。” 虽担心伤了自己,但目前还有用。 弃之不得。 此言倒是在理。 最初遇见宁修远的时候,姬无盐便觉得这宁家三爷就像是燕京城这个大染缸里最上蹿下跳的那条鱼,唯恐天下不乱,好赖不分…… 姬无盐收了棋盘上的子,遂又问道,“那……之后呢?左相若败,陛下是不是就该鸟尽而良弓藏了?届时,宁家当如何,三哥可有打算?”这也是她如今担心的事情…… 太子败,无人能与宁国公府平衡,宁家自成皇室心头大患。 第552章 去屋里头谈情说爱 宁修远看着姬无盐收拾那些棋子,眸色微黯。 他知道姬无盐的意思,她想要一个两全之法。 东宫于崇仁殿的大火之中并不无辜,姬无盐有心对付东宫,左相府和东宫同气连枝,东宫落败、左相府必定不会置身之外独善其身,届时……宁家再无对手,不管是如今的皇帝,还是下一个皇帝,都会将宁家当作心腹大患。 帝王枕畔,自是不容他人酣睡。 这一点,宁修远知道,姬无盐也知道,所以她才会有此担忧。 宁修远低声笑了笑,朝着姬无盐伸手,将她牵到身前仰面看她,轻声宽慰着,“鸟尽而良弓藏,兔死而走狗烹,但宁国公府也不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这些年,宁国公府也不是坐在先人的荫蔽下什么都没做,看似和左相府旗鼓相当,有时候还稍逊一些……但那不过是宁家刻意藏拙罢了。” 说话间,他眸中渐带戏谑之色,显然左相卞家于他眼中并不足以虑。 姬无盐却仍有些担心,“当真如此?你莫不是为了让我宽心哄骗于我?”人人都道左相功高盖主,宁白两家联手尚能五五之分,如今宁修远这意思,当像是宁家故意相让似的。 “我何时哄骗于你?”宁修远冲她翻了翻眼皮子,没好气地,“倒不似咱们家宁宁,行九分事,总遮掩着说上三四分,但凡涉险,总是将我当个外人……当真是无事娇夫,有事外人,着实令人心寒。” 姬无盐一噎,嗫嚅着讪笑,“不是答应过你了嘛,以后不会了的……” “记得就好。”宁修远哼哼,傲娇极了,俨然一副“娇夫”模样。但他也知道小丫头没什么耐心,指尖轻轻挠着她的掌心,柔声解释道,“这些年父亲和大哥有心避嫌,与朝中众臣刻意保持着距离。是以在朝中势力上,宁国公府的确略逊于左相府……但宁家在江湖上亦有不容小觑的地位。再者,宁家……有钱呀!” “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宁宁岂能不知?”云州姬家,坐在金银堆砌起来的宏伟宝座上,足以俯瞰整个江南、甚至,俯瞰东尧诸多城池。 宁修远把玩着掌心之中柔嫩白皙的指尖,容色清风朗月,眸底锋芒隐动,“父亲深知盛极必衰的道理,这些年也早已在暗中布置,若真到了那一日,最坏的结果便是舍了那国公的荣耀,却也能保证宁家上下安全撤离。” 说得轻巧,可这国公府上上下下多少人,总不能一夕之间集体插了翅膀飞走吧?但凡撤离,总有蛛丝马迹,届时皇室若是突然变脸发难……怕是总有死伤。姬无盐并非一无所知的闺中女子,这其中未尽的言语自然明白,但也因为并非天真无知的姑娘家,她更明白这世上并无十全十美之事。 结局大抵是好的,便够了。 她沉默着点点头,半晌,似是有些不放心,又叮嘱道,“届时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便同我说,姬家总能帮上些许才是。” “好。真到了那日,必不会客气的……”宁修远温柔颔首,眸底微光细细闪烁,“毕竟本公子是姬家的女婿,咱们宁宁的娇夫,既是一家人,我自是不会客气才是。” “娇夫”二字,于他含笑说来,缱绻而惑人,那笑意带着炽热的温度,熏了面前姑娘满脸绯红。彼时只是一时嘴快倒是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听宁修远这般说着,便只觉得胸膛之中跳地厉害。 她面若桃花,又娇又俏,嗔怪着,“堂堂宁国公府三爷却自诩娇夫,这要被燕京城里眼巴巴的小姑娘们听去,可不得芳心碎满地去……” “哪有什么眼巴巴的小姑娘?” 姬无盐朝他翻了个白眼,傲傲娇娇地冷哼,“可不就有一个灵犀郡主,今儿个在沈家遇见了,拦着我不让我走,说是要同我好好叙叙旧。我念着我同着灵犀郡主也无旧可叙,想来又是为了她的心上人宁家三爷要找我不痛快呢。” 越说越气,说完,抬脚照着宁修远的小腿就踹了一脚,力道不重,只在衣袍上留了半个脚印。 小丫头一双莲足不及他手掌大,半个脚印看起来甚是稚气。宁修远也不拍,只稍稍用力扯了扯姬无盐的胳膊,小姑娘一个不慎,跌坐在他腿上,当下满脸娇羞手脚并用着要爬起来,却被宁修远从中作梗,起到一半又跌坐了回去。 一时间一张脸滴血般的红,“你、你、你……你……”你了半日,仍说不出个囫囵句子来。小姑娘害羞起来手下就没个轻重,宁修远当真是痛并快乐着,眼看着这深凉秋季中,额头都渗了一层细汗。 就在这手忙脚乱的当口,却有女子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哟……本姑娘来得很不是时候呀!啊呀,打扰了打扰了……” 满满戏谑,说着“打扰了”,却是半分自觉都不曾有,背着手笑嘻嘻地迈着二五八万的步子凑了过去,满脸八卦兴致满满,“啧啧啧……你说如今这男男女女啊,交朋友就交朋友嘛,情到浓时情难自禁,本姑娘也是理解的……只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拉拉扯扯的,啧啧啧……” 姬无盐一张脸已经泣血般的红,当下也不看进来的沈洛歆,忙不迭地从宁修远腿上起来,逃也似地跑了。 宁修远这次没从中作梗,看着像是身后追着几条恶犬般仓皇离开的小姑娘,笑着摇摇头,双手抱胸抬眼瞅着沈洛歆,笑意散了几分,“小姑娘面子薄,沈姑娘却还要拿她打趣。” 沈洛歆嘿嘿地笑,没作声,心里头却不免有些打怵——自己和姬无盐交好,这宁三爷也是姬家常客,但说起来自己和这位三爷……实在是生疏得很,连话都没正经说过几句的…… 这会儿这位三爷勾着嘴角掀了眼皮子看过来的样子,实在有几分……质问的意思。 她又摸脑袋,“嘿嘿”地笑,“三爷知道无盐面皮子薄,就去屋里头谈情说爱嘛,这院门大开的……便是我不来,也会有旁人路过,瞧着怪难为情的嘛!” 第553章 来处 宁修远挑眉看着这个聪明、但没什么城府的女子,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反唇相讥,“听闻这些时日,沈大姑娘和楚兄倒是走得极近,每日里同进同出……这坊间之人虽不认得楚兄,却是认得沈家大姑娘的。” 沈洛歆一愣,讪笑散去,怔怔问道,“何意?” “前两日路过茶楼,觉得有些口渴,遂上楼坐了坐……”宁修远搁下抱着的胳膊,把玩着桌上那根吃完了糖葫芦剩下的签子,轻笑,“谁知,听着那些个百姓都在议论许四娘家那个注定嫁不出去的闺女,近日里找了个白面书生,整日里都在一块儿,举止亲昵,说话间耳鬓厮磨……大抵好事将近了。” 这是实话。 宁修远听着的时候没当回事,他是知道沈洛歆这阵子跟着上官楚学生意的,笑笑也就过了,这会儿说着,倒也觉得有趣。这些个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之所以广为流传的原因,一时间倒也有些了悟了。 举止亲昵……耳鬓厮磨……好事将近……沈洛歆嘴角都忍不住抽搐,扯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吐槽着,“呵呵……兴许这白面书生……还是百无一用意欲依傍着沈家荫蔽的无能小白脸,说不定还会变成第二个沈丁头是不?” 这些闲言,便是未曾亲耳听见,沈洛歆也猜得到。 这些年……大致的闲言早已听过了,可见这些个老百姓半点新意都没有。 她扯着嘴皮子笑笑,却见宁修远托着下颌兀自轻笑,“说起来,这楚兄早已过了娶妻的年龄,也不知道这上官家为何半分不上心。我瞧着这楚兄和沈姑娘倒是极为般配,不若,沈姑娘考虑考虑……若是有意,我倒是愿意做这个媒……如何?” 嗯? 沈洛歆一惊,当下便又觉得好笑,这位爷是报复方才自己打扰了他的好事?她连连讪笑,提醒宁修远,“若是记得没错,三爷您上一次做媒,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可见,您于做媒一事上,并无半分机缘……还是不劳烦您嘞。说起来,这无盐就这么跑了,我找她还有事呢,我先去了哈,三爷您自个儿稍作片刻哈。” 说罢,转身即走。 上一次做媒……宁修远抱着胳膊看着沈洛歆一路小跑着朝着方才姬无盐离开的方向追过去,靠着椅背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虽是小丫头的闺中好友,但自家姑娘也不能白白被欺负了去。 知道小丫头这会儿定是羞恼着不愿见他,宁修远起身掸了掸褶皱异常明显的衣裳,背着手离开。 沈洛歆的确是想要找姬无盐来着。 回来的路上她便欲言又止了好几回,不过那时候寂风在,有些话她便不好开口过问,一直到到了这会儿,在后院的藤椅下找到了姬无盐,沈洛歆仍是在不远处徘徊良久,才上前走到她身边坐了,状似无意地开口问她,“我……我……我爹找你作甚?”她叫着“爹”的表情还带着几分不自然来。 他们很少父女相称。 他们连交集也不多。 一直到那次沈父到姬家要人,可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的交流。自那之后,沈洛歆还是称呼他为“父亲”、“我爹”,但即便如此,提到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这会儿骤然相问,还有些不习惯。 姬无盐抬眼打量她,其实她一直都知道沈洛歆回来路上的局促和扭捏,也知道今日她一定会来问这件事。只是……姬无盐不知道该如何说,说几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说道,“你父亲……让我离开燕京城的时候,带你离开这里。” 她没说“托付”,那个词在很多时候都隐约带着一层托孤的意思,让人心悸。 偏偏,沈洛歆却是个大条的,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掀了掀眉毛,张着嘴有些不服气,“他将我托付给你了?他凭什么呀?!就算我去江南,那也是我自己的意愿,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秋风深凉,方才在前院插科打诨的心情悉数散去,沈洛歆只觉得可气又可笑,说完,犹不解气,冲着高远辽阔的蓝天翻了翻白眼,“我长这么大,也没见他有管过我几天,怎的,这个时候站出来作甚?是担心我留在燕京城里,耽误了他二女儿的婚事?耽误他沈丁头鸡犬升天?” 方才还是扭扭捏捏的“我爹”,这会儿便是分外自然、分外理直气壮的“沈丁头”…… 姬无盐却是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声,才道,“你明明知道,沈乐微不可能真的嫁进那东宫去的……” “呵!我知道,不代表他沈丁头也知道啊!” 姬无盐淡淡瞅他,半晌,才道,“他知道。” “他知道个……”“屁”字尚未出口,沈洛歆倏地顿住,后知后觉地发现姬无盐不管是话里话外、还是神情态度,都有些古怪,似乎意有所指的样子,她心下微颤,斟酌着开口问道,“你……他……他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姬无盐静静地打量着沈洛歆,目色微悯,“你能想到的……沈大人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他要我带你离开。” 秋风凉如水,吹地脖颈子后面泛着凉意,那凉意一路沿着脊椎骨往下。沈洛歆突然一哆嗦……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一样,堵地她呼吸都有些不大顺畅。 那东西不仅堵,还黏糊,像是将她的喉咙黏连在了一起,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李裕齐突然找上沈乐微不可能是真的喜欢上了对方,这一点……大抵除了沈乐微和她身边那些想要攀附枝头的姑娘们看不清楚外,所有人都心中明镜似的。 沈丁头一定也清楚,所以他要自己离开……便不是自己方才情绪激动的时候说的什么混账原因了。 沈洛歆缓缓低了头去,学着姬无盐的姿势,垂着脑袋看着脚尖,半晌,她低低地扯了扯嘴角,“姬无盐,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同你说过……我的来处?” 第554章 我的那个世界 来处? 姬无盐容色微默,这个所谓来处,自然是不可能是什么沈家、什么许四娘的那处宅子里。一定是更加隐秘的、兴许从不为人知的来处。 姬无盐摇摇头,道,“未曾听闻。”她隐约觉得,这将是极为震撼的一个答案,但她看着沈洛歆的表情,仍是平静又熨帖的,像是姐姐看着自家平日里很是闹腾、但关键时候却又格外贴心的妹妹。 那样的眼神很好地安抚着犹豫间还有几分忐忑的沈洛歆。 她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绣花鞋面,针脚细密又好看,是那个时代里没有的朴素用心。这边的大娘子小娘子们,总会在日色正好的午后,揣着装了针线活的小篮子坐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纳鞋底、绣帕子,生活悠然而从容。 初来的那么一段时间,沈洛歆很羡慕这样的日子,她甚至觉得,老天爷让她来到这里,兴许就是要让她成为这样的女子,成为芸芸众生之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可她的母亲偏偏就是许四娘……一个,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女性,却意外地契合于曾经的自己。 “我……来自另一个时空。”她缓缓说道,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姬无盐,看着对方难得吃惊失态的模样,勾着嘴角轻轻笑了笑,解释道,“那个时空里,不管是权势之巅,还是普通百姓,都没有随意杀人伤人的权利。那里的姑娘们,改变命运的方法有很多,不像这里,出生决定命运,而嫁人便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在我们那里,女子一样需要学习、工作、赚银子,我们亲手创造自己的命运。男人能做到的,咱们姑娘家也没什么不能做的,甚至,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看着姬无盐,但眼神却似乎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像是穿过了对方,落在更遥远的时空里。那里,有她所说的一切。 眸光神往、怀念。 那个世界,是姬无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姬家女子当家,外祖母年轻时候也是雷厉风行撸子袖子说干就干的性子,但即便如此,距离沈洛歆口中的世界,仍然有着天堑般的距离。 她该保持怀疑态度的,这世上哪有什么另外的时空?但此刻看着沈洛歆的眼神,不知怎的,姬无盐竟是信了。她问沈洛歆,“那你……如何来到这里的?” 沈洛歆摇头,“我也不知道……那个世界的我也是干‘仵作’的差事,兴许是太过劳累,一觉之后我就没有醒来。我出生在这里,和所有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一模一样。只是可能……奈何桥边喝了兑水的孟婆汤,记得些前世的记忆。”她将“猝死”说得轻描淡写,说完还耸耸肩轻笑出声,“这些年,那些记忆越发淡了些,有时候午夜梦回,便也会觉得那可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 庄周梦蝶,到底是蝴蝶入了庄周的梦境,还是庄周入了蝴蝶的梦境,又有何人说得清……她怅然喟叹,良久无言。 姬无盐只偏着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的下文,半晌没等到,遂又问她,“那世界那么好……想回去的吧?”听起来,那个世界有着更大的包容性,虽然想象不出那样的盛景,但想来,在那里作为“仵作”,并不会有那么多人指指点点。 “早年想过。”沈洛歆颔首轻笑,看着自己身前的一尺方寸间,“我自幼时便开始记事,下人们以为我不懂,说什么都不避着我……关于我母亲的过去,我从他们口中听了个大概,之后便愈发觉得她很是不值,对、对他……就是我、我父亲便愈发不喜。连带着对这个时代都心生怨怼,想着待我长大些,我便找寻离开之法……我既能过来,总也能回去才是。”彼时俨然忘记了,自己在那个时空里的身体,早已身死魂消化作骨灰盒里小小的一抷灰烬了。 “只是后来,还没等我长大些,许四娘便带着我离开了沈家,找了处僻静之地相依为命。”她碾了碾脚尖,目色温柔,“我就想着……不管那男人待我如何,许四娘却是真心对我的。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不听一切利弊权衡,只一人带着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儿、一边还要给衙门当差当仵作,比之我当年当真要勇敢得多……我钦佩她,亦想着多陪她几年吧,待到她不需要我了,我再寻那离开之法……只是……” 只是再也没有然后了。 姬无盐于对方未尽的言语和温柔的眉眼里,理解到了沉默中的意思。 沈洛歆担心自己离开之后,许四娘不得不孤身一人面对所有的冷言冷语,更担心自己的离开为对方身为母亲这件事上也添加一笔名为“失败”的定义,于是她便想着等等、再等等,那些想要离开的念头,便在这一次又一次地拖延之中,渐渐淡去。 何况,也许本就没有什么离开的方法,毕竟,另一个世界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可能真的如她所言,只是奈何桥边喝了一碗兑水的孟婆汤,留了几分记忆罢了。 人……怎么可能回得到上一辈子去呢? “去意既已褪去,便留下吧。”姬无盐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像宽慰惊梦的寂风般宽慰着她,“如今,你不仅有了许四娘,还有我、有寂风、有陈老,还有江南云州庄子里那些未曾谋面的家人们。哪里来并不重要……我们会遇到很多人,来处都不尽相同,但我们会同行,去往相同的未来……这便值得珍惜。” 沈洛歆仍微微垂着眉眼,轻声低喃,“我知道……只是,无盐,我想说的是……那人,我曾一度觉得那人宠妾灭妻、苛待嫡女而专宠庶女,简直就是眼瞎心盲,我甚至暗暗发誓,不管他最后是光宗耀祖还是穷困潦倒,都与我无关……他既无视我,那我便也没有他这个父亲,不过就是万事靠自己罢了,没什么的……” 第555章 太子妃遗物 可今次在书房的院子里坐着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些许不同来。 城中百姓皆知御史大夫沈大人宠妾灭妻,这后院下人人人尊一声“夫人”,加之沈乐微在外行事素来无脑嚣张,便愈发的坐实了这些言论。可这样的“江夫人”拎着食盒在院子外面小心翼翼的样子,却又全然不似作假。 记忆中,幼时的自己也曾借着孩童的身份无理取闹,彼时的江姨娘还会同父亲告状,微微拧着眉头带着几分娇弱的样子,当真是我见犹怜病弱西子的模样。自离开沈家之后,倒是没了交集……没成想,再见面,变化竟如此之大。 没了女主人的后院,这位姨娘却是愈发地……谨小慎微起来了。 “我当时只觉得些许古怪,想着莫不是这二老一把年纪了还置气呢。”沈洛歆说着,带着几分故作轻松的笑意,耸耸肩,“可……事到如今,我算是大抵明白过来了。我虽不知道他这些年为何如此行事,也不知道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只是无盐,我想说的是,但凡其中有一分真的,那情分我便是要还的……生育之恩,还有这可能只是一时兴起的怜悯之情。” 她看着姬无盐的眼神,沉静,认真,墨色的瞳孔里,半分星光也无。她表情严肃,像是承诺自己,又像是对姬无盐表明心迹般说着,“无盐。你我皆怀疑东宫是冲着沈家去的……他将我托付给你,便是想要将我从中摘出去。若是换作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定是走得潇洒无畏,可如今……我既知道了,便是走不成了。” 话说到这里,姬无盐终于知道沈洛歆这兜兜转转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她眸眼微睁,又倏地弯了下去,抿着嘴摇头失笑,“傻子……你是想说,我不得不有负你父亲所托,你是想说,你必须看着沈家安全,才能离开这里去江南替我经营那织造坊,可对?” “嗯……” “当真是傻。还憨。”姬无盐又摇头,捞起朝着她跑过来的猫儿,搁在膝上温柔抚摸,“那是你的父亲,他以真心待你……如今你以真心回馈,这很好,并不需要对我感到抱歉。” 沈洛歆有些怔怔地看着她,迷茫、尴尬、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半晌,舔了舔嘴角,“抱歉……之前对你瞒了这许多……” 秘密骤然揭开,两人面对面坐着,对方似乎浑然不在意,只自己这边总觉得亏欠了什么似的,一时间连眼神都不好意思对视,顾左而言他地找着旁的话题,“我这两日都未曾有时间去陈老那边看看,他的腿如何了?” 姬无盐点点头,“好多了,陈太医也说恢复地很好……不若,你这会儿去看看他?他昨儿个还同我念叨你呢。” 梯子不动声色地递了过去,对方从善如流地接过,颔首道好,“那我先过去瞧瞧。”说罢,起身离开。 姬无盐坐在原处目送着她有些左脚踩右脚的模样,收回目光摸着腿上已经快要睡着的猫儿,笑容轻缓俏皮……昨儿个陈老过来,的的确确是念叨起了沈洛歆,却不是念叨沈洛歆不去看他,而是以每日里都去看他、不管回来多晚都要去他那边问问情况的沈大姑娘为正面例子,指责这些时日“压根儿没将他老人家搁在心上”的姬无盐…… 这沈家大姑娘啊,明明有着两世为人的经历,单纯起来却是什么心思都藏不住,难得找个借口遁走,却也找了如此拙劣的借口。 姬无盐敛眉轻笑,“呐……这傻兮兮的样子,是不是同你先前的主人有些相似?” 猫儿舔了舔爪子,冲着她绵软娇憨地唤道,“喵……” “你也觉得是?” “喵……” …… 尤灵犀回到自己府上,想来想去总觉得今日沈家后花园的事情不对劲。 她站得远,那簪子具体长什么模样倒是没亲眼瞧见,可从她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姬无盐蹲下来吩咐那孩子冲过去撞掉簪子的全过程。事后,她也问了问那簪子的模样,兵部家那位陈小姐也说了,只是一支鸢尾花的簪子,倒不是什么举世无双的宝贝…… 瞧着还挺普通的——这是另一位面生不知名姓的姑娘说的,于这一点上,倒是很多人认同附和,可见,此言应是没错了。 在尤灵犀的认知里,姬无盐并非惹是生非之人,纵然自己此前诸多针对,却也没见她真正怀恨在心——这一点上,便是尤灵犀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姬无盐。是以,姬无盐不可能因为不满沈乐微或者陈姑娘而刻意毁坏那支簪子……既如此,那便只可能是那支簪子的问题。 簪子是东宫送出去的,看来……还是去东宫问一问才好。 思及此,她晚膳都顾不上用,匆匆披了件斗篷,就上了马车去了东宫。 李裕齐就在东宫,正准备用晚膳,听说尤灵犀来了,眉头微皱间便让人请进来了,又吩咐了膳房再做两道小菜来。 说起那簪子,李裕齐也是一头雾水。送去沈家的那些个珠宝首饰,的确都是东宫管事准备的,李裕齐心底里瞧不起沈乐微那种野心太明显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女子,自然不可能还费心去亲自准备什么礼物,于是找来管事。 这些日子送过去的礼物很多,虽然也只是从仓库随意挑了几件看起来惹眼实际上并不如何值钱的东西送过去的,但每一件都是记录在册的,管事找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再一比对库房记录,瞬间脸色煞白,身形一晃! 李裕齐的声音便跟着沉了几分,“怎么回事?” 管事支支吾吾,“回殿、殿下,的确有这么一支簪子……只、只是……” 李裕齐的耐心在这样的支支吾吾里,愈发地消磨殆尽,“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小人之前送礼的时候没看库房记录,这支簪子、这支簪子……”说着,噗通一声跪了,“这支簪子它是太子妃遗物!” 第556章 感念姬姑娘恩德 声线被拉得极高,像是一根崩到了极限的琴弦,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那琴弦终于轰然断裂。 带着震颤的余音里,李裕齐只觉得眼前一黑,他猛地拽住扶手,“什么?!你说……那簪子是什么东西?!啊?!” 管家自知犯错,砰砰砰地磕着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人、小人就是想着找一些看起来花里胡哨的、又不是太值钱的小玩意儿给沈家二姑娘送去,太、太子妃的遗物本也没有几件,且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小人一时没注意……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送礼送了件遗物,这要是传出去的话,殿下的诸多谋划定要一夕之间付诸东流,那时候,自己就是千古罪人!管事害怕地心肝俱裂,满头的冷汗涔涔冒出来,他也不敢擦,只依稀庆幸这姬姑娘倒是凑巧地打坏了那支簪子,幸好……幸好……如今既是碎了,纵然风声传出去,这只要殿下这边咬死了不松口,谁也不能当着东宫的面说什么……时间长了,此事定能淡去。 他在心中兀自“感念姬姑娘恩德”,浑然不知道自家殿下惊惧的到底是什么,只以为是自己“险些”破坏了他的大事才如此恼怒。 到底是自己身边多年的老人,平日里做事也算稳妥,若非中间横插了一个姬无盐,送错礼物这种事情李裕齐是断然不会搁在心上的。此刻看着对方砰砰砰地磕头,心下虽恼,却也不可能真的仗杀了去,反倒看得愈发地心绪烦乱,摆摆手,“滚出去吧!” 管事半起了身子倒退着出去,出了门才敢抬手擦了额头上的冷汗,只是这秋天的晚风冷飕飕地一吹,才惊觉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冷汗,当下只觉得劫后余生,愈发“感念姬姑娘恩德”了…… 他完全不知道,这“无意间救了自己这一条性命的姬姑娘”才是让自家殿下又惊又惧的根本原因。 一支簪子而已,送错了就送错了,李裕齐本就没上心,若非如此怎么可能将这种事直接交给一个下人去办,偏偏……中间出现了一个姬无盐。姬无盐为人,尤灵犀清楚、李裕齐也清楚,这样的姑娘,就算你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她也只会当场连本带利还你两巴掌,绝不会背后使刀子去砸一支簪子。 那便只能是冲着簪子去的。 上官鸢的遗物……姬家……那日在茶楼遇到上官楚和姬无盐的时候李裕齐便已经起了疑心,尤灵犀说姬无盐出自云州姬家,他信了,但也想着云州姬家那么大,旁支众多,便是姬无盐出自姬家,也没什么的。何况,上官家和姬家素来不睦,他们这些人当年都是亲眼见过的……只是,彼时坐在那里,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但彼时心系楼下酒肆未曾注意,如今回想起来,那两人的相处模式……的确是过于熟络亲密了些。就算远在帝都,李裕齐对上官楚也时有耳闻,那是一个骄傲到几乎自命不凡的男人,他手握巨大的财富的确也有自命不凡的资本,只是……那日的上官楚,却很是自然地为姬无盐布菜倒茶事事亲力亲为,那些动作仿佛做了无数遍。 那可不是什么“远亲”之间的相处模式。 李裕齐心下一紧,只觉得那个隐约的、模糊的可能性让他整个人突然处在一种心浮气躁到完全没有了思考能力的状态中,他情绪急躁、想要发怒,偏偏又不知道找谁发怒,一时间下不去、上不来地悬在那里,全身无力。他亟需找到天师,找他出出主意,毕竟……上官鸢的事情,天师也有份,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他的情况很是古怪,尤灵犀在边上看着担心,“太子兄长……” 话还未说完,李裕齐回头看过去,似乎才注意到尤灵犀还在,当下按了按太阳穴,皱着眉头说道,“灵犀啊……这件事对我来说有些……嗯,有些难过。你知道的,她于我而言到底是不同的。她的遗物本就不多,每一件、每一件都是我亲自保管,妥善保存……如今,这不懂事的下人竟然将她的东西送出去,还弄坏了、弄丢了,我、我有些难过。” 说着,愈发垂了脑袋,失魂落魄般说道,“灵犀呀,今日你先回去吧。让兄长一个人静一静。” 他看起来的确是伤心欲绝的样子。 尤灵犀抿着唇探手拍了拍李裕齐的肩膀,轻声叹气,“兄长……太子妃嫂嫂若是在天有灵,便也不愿意瞧着你抓着一个已经离开的人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你是太子,东宫的主子,皇室的继承人,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她看起来应是信了。李裕齐沉默着点了点头,继续沉默。 尤灵犀又叹,再拍了拍,到底是收回了手,近乎于语重心长地劝着,“太子兄长,今日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你多少用些晚膳,然后早些歇息。”听说这其中还有几道小菜是为自己准备的,倒是一口没吃着,连筷子都没拿起来……只看了一出戏。 早知方才不能光顾着震惊了,得在那老管事禀告的时候趁机吃一些才好……东宫的饭菜,还是很好吃的。 她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眼满桌子的菜,见李裕齐很是“入戏”地垂着脑袋点了点,又好言相劝了几句,才转身离开。转身之际,脸上表情骤变,目色冰凉而讥诮……呵。好一出悼念亡妻、不舍旧人的戏啊,好一个深情款款的东宫太子啊。 遗物本就不多,事事亲力亲为,又怎么可能连一支簪子都未曾见过呢?京中早有传闻,太子涉嫌杀妻,更有传闻说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咱们这位东宫储君啊,演技当真一流。尤灵犀背手走在东宫空无一人的小径里,目色沉凉兀自寻思着,看来……此事还是要自己去调查一下才好。 东宫的大树,靠不住。 第557章 速查! 黑袍天师来得很快。 大刺刺进门,就“桀桀”笑着,“我正要来寻太子殿下,谁知殿下竟也派了人来寻我……这默契倒是令人有些感动呢。” 他言语不忌,行事更不忌,端了桌上的茶盏就喝,进门后也没半点规矩,口中虽唤着“太子殿下”,举止之中却无半点尊重,还有些古里古怪的得意,李裕齐心下不快,但念着对方有用,便也生生忍了,只仍然歪着脑袋按着太阳穴的位置,懒洋洋地问他,“你找本殿下作甚?” 四下早已无人,再派人去请天师的时候,李裕齐便已经遣散了伺候的下人,这会儿两人说话自是半分遮掩也无。天师搁下了手中茶盏,微微偏了头,感觉像是“看”向李裕齐,“太子殿下之前去见了江都郡王?” 兜帽下的声音,难听到让人皱眉。李裕齐是见过天师这张脸的,饶是他见惯了那些被折磨到人不人鬼不鬼样子的囚犯,却也震惊于一个“活人”当真能活到如此不像人的样子,每每听他说话,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张脸。 李裕齐眉头微拧,“本殿下去见一见牢狱之中的弟弟,尽一尽兄长的职责,不可吗?” 近乎于诘责与质问,带着些上位者的脾性。天师自然听得懂,却也没在意,只继续用他难听的声音怪笑着,“可自然是可的,只是天牢之中郡王殿下嘶声力竭吼出来的那些话,殿下难道不担心传到陛下耳中?” 话音落,李裕齐倏地看过去,“你怎会知道?” “桀桀……我自然是有我的法子,天牢里有我的一个旧友,知我为陛下当差,特来告知于我,让我提醒殿下,这些话虽是闲言碎语做不得真,但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怕是陛下心中总要有些不愉快的。届时伤了父子情分,便不好了……” 黑袍天师能在那段近乎于“人人喊打”的日子里活下来,自然有他自己的门路和人手,这一点李裕齐自然知道,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倒也信了,只摆摆手,不甚在意,“他们不会说的。有些话,对于朝中当差的人,便是听听都要肝胆俱裂,听到了都要说未曾听见,担心遭株连被砍了脑袋,哪还会上杆子地去告诉上面的人,莫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些?” “何况天牢之中大多数都是本殿下的人,哪那么容易就捅到父皇那里去?”李裕齐勾唇轻笑,满脸不可一世的骄傲。 “也是……桀桀……”对方笑着附和,话锋却是倏地一转,“那想必……殿下的那些人,应该也已经告诉殿下关于姬姑娘去天牢探望过那位郡王的消息了?”黑色兜帽下的脸,表情诡异又戏谑……姬无盐啊姬无盐,当真是个妙人,给这场游戏增加了不少乐趣呢。 他兀自笑着,言行举止间自带着他一如既往的诡异的傲慢和无礼,李裕齐却是已经顾不上了,他几乎是豁然抬头看去,压着颤音一字一句地反问他,“你说,姬无盐?” “是呀,姬无盐在江都郡王关进去没多久,就找了宁三爷用他的人脉进了天牢,至于说了什么大抵是无人听见,但这位姑娘进去的时间……蛮久。” 声音依旧嘶哑难辨,大抵因为一下子说了许多话,使得那原本还能听听的声音愈发地艰涩难辨,李裕齐听得头疼,细节之间便也不欲多问,但对姬无盐的忌惮,却随着这几句话迅速地攀升。 半晌,他沉声唤道,“桑吉。” 身后窗外落下一人,谁也不看,低着头上前拱手,并不言语。容颜隐没于光线之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隐晦的神秘。黑袍天师朝着那个方向偏了偏头,只宽大兜帽遮住了所有视线,他什么都没看到。 李裕齐缓缓看向椅背,抬着下颌看着正前方一颗色泽温润的夜明珠,咬了咬后牙槽,吩咐,“你亲自去一趟云州。查查姬家……直系的、旁支的,不管男女,都给我查!还有,查清楚姬无盐的一切底细,之前那些个查不到的、不清不楚的,重点查!查不清楚的话你也不必回来了。” 姬家旁支?呵!除了姗姗来迟的上官楚,整个上官家对上官鸢的死半点反应都没有,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却独独来了个姬家旁支上上下下瞎折腾,还一眼认出了上官鸢的一支簪子?他能信?! 他若这样轻易就信了,那他这东宫之主的位置,怕是也快要易主了! 桑吉躬身退下,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四下又安静了下来,隐约间只听得到窗外落叶簌簌的声响。黑袍天师随意地扯了扯嘴角,讥诮嘲讽,“若是不清楚太子殿下为人,我都要怀疑这位叫做桑吉的侍卫是个哑巴了。”数“面”之缘,当真是一面未曾见到便也罢了,便是连声音都一次都未曾听见。 便是刻意了。看来……这位东宫小储君,也不是全然没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啊。他桀桀笑着起身欲走,李裕齐急匆匆抬手相拦,“天师——天师要走了?这姬无盐的事情……” 黑袍背对着李裕齐站在那处,身后是光华晕染,身前是夜色深浓,他站在那里,站在明暗的交界线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只一瞬间,便又倏地笑起,笑声尖涩,惊起树上夜宿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走。他笑着说道,“不过是一介商贾之女,纵有通天之能耐,不还是由着殿下生杀予夺?” “可是——” 此话在理,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并不是如此,自打姬无盐来了燕京城自己数次针对都未曾讨得了好来,可见,所谓“任由生杀予夺”当真只是一句戏言。 只是黑袍天师却似乎对此半分兴趣也没了,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缩在黑色袖子里的手随手摆了摆,“太子殿下,早些休息吧……告辞了。”说罢,当真是再不停留,大步离开。 “砰!” 一盏茶杯砸在门槛上,碎瓷片合着茶水溅了一地。 第558章 身负重担的陈家少主 管事战战兢兢上前,虽紧张,却是走得急,跌跌撞撞冲进来的时候,眼看着一脚踩上那碎片,连忙扶着门框站稳了,才胆战心惊地看着一地狼藉,“殿、殿下?这是、这是怎么了?” 黑袍天师的存在作为管家他自然是清楚的,往日每次过来殿下都会遣散四下秘密会见,但从未如今日这般闹得不欢而散过……黑袍天师几乎是殿下的智囊袋,殿下每每遇到棘手的事情头疼之时、或者遇事不决的时候,都会找这位天师过来。 可以说,这位天师在殿下心里,大概比左相安排的那些亲信更值得信任。 今次怎地…… 管事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一边提着心笑呵呵地宽慰着,“殿下莫气,那黑袍天师就是个江湖人,平素里自然是不知礼数了些。若是因此得罪了殿下,殿下大人大量莫要同他计较……这种江湖人最是小心眼儿睚眦必报,若是伤了和气,耿耿于怀间怕是要伤了殿下一番谋划,便得不偿失了。” 言语温缓,手下收拾的动作却是极为麻利,说着,仰头冲着李裕齐笑了笑,憨憨的,傻傻的,“您说是吧,殿下?” 后牙槽咬了又咬,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李裕齐看着一脸讨好的管事,虽然仍气着,却到底是未曾迁怒到旁人身上,只不甚厌烦地挥挥手,“退下吧,明日再让人来收拾。本宫累了。” 管事捧着一手的碎瓷片,颔首称是,低着眼退下了,顺便带上了大门。 厚重的宫门缓缓合上,光线渐黯,李裕齐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紧了紧牙关。尚且用得到黑袍天师这件事,李裕齐自然清楚,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次次地忍着他那般阴阳怪气的样子。明明一口一个“殿下、郡王”的,偏偏那刺耳的声线之间总带着几分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戏谑和傲慢。 令人不快…… 待到大业既成,这丑玩意儿迟早得弄死……碍眼。 …… 被庆山一击便重伤昏迷卧床不起的陈家辉在陈家众人悉心照料之下,终于是能下床走动了,只是他自己不知,众人便也不敢告诉他,他这身子、这腰,到底是伤了,往后都要落了病根子。 此时若是告诉他,陈家辉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陈家人便只告诉他,如今这伤虽好了,却还未好彻底,每日里下地行走的时间不能过长,不能劳累过度,否则,恐伤及根本。 至于以后……那便只能推说他自个儿未曾好好修养恢复以至于伤及了根本……呗。陈家辉自个儿医术不精,自也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倒也乐呵呵地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转着转着,他愈发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摸着后腰看着高远天际,兀自感慨着躺下去的时候似是酷暑未过,如今都已近深秋……思及此,脚下步子倏地一顿,突然就想起此行还有重任尚未完成——姬家,陈崧! 别说此行任务还未完成,就是这重伤之仇还未报! 他随手对着路过的陈家人招了招手,“诶,那、那谁,过来下。”陈家人旁支众多,长相上多多少少有些相似,陈家辉平素里又傲慢,半数陈家人他都有些对不上名姓,对方心下自然明了,面上却笑嘻嘻地弯腰颔首,“少主呀,今日感觉如何呀,看起来面色不错呢。” 陈家辉摆摆手打断对方寒暄,只同他说道,“接下来我问你的那些话,你只需要听着,不能告诉别人,知道?特别是陈一诺,晓得?”说罢,敲敲对方脑壳。 对方颔首,从善如流,“好嘞。” 他对这样的要求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两位小爷之间素来都是你不待见我、我瞧不上你的关系,便是陈家辉不说,自己也断断不会去陈一诺跟前嚼舌根去,他应着,又问,“少主要问什么?” 陈家辉一把揽过对方,哥俩好般勾肩搭背着悄悄咬耳朵,“本少主且问你,最近这陈一诺忙啥呢?陈崧那怎么样了?族长交代的事情他有费心去办这差事吗?” “一诺兄他……”对方见陈家辉目色一冷,倏地意识到自己这称呼不对,立马讪笑改口,“陈一诺他最近早出晚归、独来独往的,平日里同咱们的话也不多,这也只知他在忙活,倒是不知在忙些什么。陈崧那边……你也知道的,咱们最近都忙着照顾少主您,姬家真的有些顾不上啊。” 意料之中。 陈家辉嗤笑一声,言语讥诮嘲讽道,“之前在陈家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没想到这结交权贵的本事倒是不小,才来燕京城多久,东宫都傍上了……” 对方摸摸头,“是呢是呢……”一边附和,一边赔着笑,当真是卑微又憋屈的样子。 陈家辉一手勾着对方肩膀,一手托腮做沉思状,“这样……我现在就写信回去,告诉我家老爷子,他选的人、咱们陈家年轻一辈的天才、被誉为陈崧第二的陈一诺陈少爷,一来燕京城就忙着结交权贵无心正事……嗯,对,就这样!本少主让他这辈子回不了陈家!什么天才……呵!” 说罢,愈发觉得这主意当真不错,遂收了勾肩搭背的手背在身后,抬着头挺着胸迈着方步往自己屋子里踱去,一边踱一边摆摆手,“你、去找几个听话的,准备准备,等我写完这封信,陪我去姬家走一遭。这咱们领头的不管事儿,本少爷却是肩负着整个陈家的未来……总要扛起这重担才是……” 这碎碎念,颇有些骄傲自得的味道。 那陈家人一边应着,一边又有些一头雾水,问,“去姬家要做什么准备?” 迈进门槛的脚步倏地一顿,陈家辉想了想,遂道,“穿着打扮,得体些,毕竟……咱们是陈家人,不能给自家丢了脸面……哦对,再写封拜帖,上回姬无盐那小妞儿不是嫌弃咱们没有拜帖嘛,写!这次咱们洋洋洒洒写一封拜帖给他们瞧瞧!” 那陈家人一噎,心道,这拜帖都是提前递过去的……这位少爷当真不知道吗? 第559章 受我姬家香火供奉 这位少爷显然是不知道的。 当他扯着不可一世的表情,站在台阶之下递出那张烫金红丝绒封皮的拜帖的时候,脸上有种……无知的傲慢,仿佛等着门房小厮双手捧过,打开,然后惊骇异常又卑躬屈膝地将他请进去。 可能如此,他便会觉得自己像是打了一场意义重大的胜仗,又或者是找回了当初在这个地方掉落又被人狠狠踩过两脚的面子……身后陈家众人看着,都觉得尴尬,纷纷低头蹍蚂蚁的蹍蚂蚁,抬头看门匾的看门匾…… 门房小厮垂眼看着,但到底是有涵养,也不愿在姬家门口同人起争执给主子招来闲话,便只接了拜帖,微微低头,道,“诸位稍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陈家辉背着手在门口等着,纵然小厮们的态度并不热情,但他也不在意——小厮嘛,能有什么见识。他抬着下颌一脸得意地朝着姬家大门的方向努努嘴,“瞧着吧,姬家那小妞儿很快就会亲自出门来迎接本少主了!” 陈家众人微默。 的确很快,小厮就回来了,当然,身后并没有跟着姬无盐。 小厮快步走来,并不行礼,只敷衍地将人请进了门,无论表情还是态度都不是特别客气,“我家姑娘有请。” 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倏地一僵,陈家辉不可置信地打眼瞅着那门房小厮,“就、就这样?”是拜帖写地不够诚恳吗? 门房小厮眼睑垂着,耐心尽数散去,“还要怎地?莫不是要我家姑娘和府内众人列队迎接陈少主?” “陈少主”三字,于对方说来,明显带着几分戏谑,俨然有一番“区区陈家少主何时值得我家姑娘亲自迎接?”的意思。于是,那个理所当然“嗯”,卡在了陈家辉的喉咙里到底是没有说出,是面色不善地哼了哼,甩袖大步快进了姬家大门,半晌,终于是没忍住,“狗眼看人低!” 声音压得很低,说完,伸手摸了摸后腰——显然,看起来趾高气昂的陈家少主对姬家这个地方还是心有余悸。 这一回姬无盐倒是也没打算为难他,陈老同陈家的那些事情不可能一直避而不谈,双方总要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若是谈得拢能够和平解决,自此老死不相往来自是最好,若是谈不拢……那姬家也不会让人随意拿捏了去。 是以,陈家辉来到前厅的时候,看到了已经坐在那里等着的姬无盐和陈崧,还有一方又一方小几上沏好的茶水,其待遇俨然比之前那一次要好上太多。 陈家辉顿时又觉得整个人都舒坦了。 他舒舒坦坦地坐了,才对着主位之上的姬无盐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招呼,“姬姑娘……许久未见,近来瞧着气色不错啊。” “托陈少主的福。”对方一样不怎么认真的样子。 当真只是寒暄。 偏偏陈家这位少主看起来不太看得懂脸色,闻言竟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本少主的确是有福之人。” 陈家陪同过来的人纷纷抚额——跟着这位过来,当真是脸都不要了,没听出人说的是反话吗?人家的意思明明是您老这阵子躺着养伤没法上天入地作妖折腾,让人得了一阵子清闲是以气色都好了…… 丢人是真丢人啊…… 姬无盐只随意笑笑,懒得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只问陈家辉,“不知陈少主此来,所谓何事?” 说起正事,陈家辉这才看向对面一脸坦然的陈崧,咳了咳,才道,“是这样子的……咱们这次过来,是奉命将陈崧带回陈家。只是前阵子本少主身子骨不爽利……这事儿就被搁置了。如今,本少主已经大好,想着来燕京城已经很久了,这件事还未有定论,便决定带着众人走上这一遭,来问问陈崧,何时同咱们一道回去?” 本就是不善于咬文嚼字的人,这会儿一边暗暗告诫自己“和气、和气”,一边又要端出一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样子,一句话说得着实别扭。 简直烫嘴。 却又不得不为。 一来,腰间的伤这些日子仍隐隐作痛,每日里还是躺着的时间更多,以至于他是真的忌惮这个地方。二来,陈一诺攀上了东宫,俨然已经不将他们这些陈家人搁在眼里,心思也已经完全不在“找陈崧回去”这件事上,这个时候若是他亲自将陈崧带回,族中必然高看于自己,往日里反对自己这个少主的声音自然就会销声匿迹。 这样的利益驱使之下,对陈崧的不喜便也只能往后靠靠了,他又咳了咳,尽量表现地和善一些,问道,“陈崧……你觉得呢?” 想着表现地恭敬一些,学陈一诺那小人一口一个“前辈”地叫,但张了好几次嘴巴,到底是叫不出口。 说完,又看姬无盐。 只见那姑娘坐在前头,一只手支着下颌,一只手托着茶杯,慵慵懒懒犯着困意的样子,无端多了几分媚态,陈家辉心下便是一颤,就听陈崧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抱歉……离开半生,四海为家……何况,老头子我都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回不回的,也没什么关碍了。” “怎么没有干系了?”陈家辉对陈老的拒绝倒是也不算太意外,只压着些许不快半倾了身子过去,用老爷子在家中就交代自己的那些话劝着,“落叶还要归根呢何况是人?你上了年纪自然是要回陈家养老的。何况,这人一把年纪了,干啥啥不利索,陈崧你扪心自问,除了自个儿家里,还有哪里会欢迎这样的人?还有谁愿意给你养老送终?便是你百年之后,又要入谁家的坟?” 姬无盐掀了掀眼皮子,“陈少主这话便有些挑拨离间的意思,我多少有些不爱听了。陈老若愿意跟你离开那是一回事,若是不愿意,自然是留在我府上颐养天年。纵我姬家不如你陈家家大业大,但替一个老人家养老送终还是没有问题的……至于百年后,自也是入我姬家的坟,受我姬家后世香火供奉。” 第560章 护得住这个人,奉得起这缕魂 陈家辉一噎,他平素哪里说得出这些话来,不过都是出门前老爷子交代过的,依葫芦画瓢用了些罢了。 至于对方如何说,他自己又该如何回,这些却是不能提前设计好的。于是,之前便不太像模像样的风度翩翩、气宇轩扬瞬间就绷不住了,“什么玩意儿?他一陈家人,入你姬家祖坟,算是什么回事儿?” 因着觉得太过于荒谬,连声音都带了破音。 姬无盐挑眉笑问,“为何不能?如今我护得住这个人,百年后,姬家也奉得起这一缕魂。” 少女眸色从容,并无倾城之色,却有倾国之势,慵慵懒懒坐在那里看过来的时候,眸色浅淡,没什么情绪,说着这样近乎于霸道的话,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就好像这世间诸事从来没有什么能够难得倒她一般。 陈家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荒谬……明明……只是一个弱女子。 他皱着眉头去看身边陈家人,眼神之间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荒唐之色,半晌轻嗤一声,问道,“虽说如此,但姬家祖坟之事……恐怕姬姑娘做不得那个主吧?便是你自个儿也是要嫁人的,百年之后进的也不是你姬家的祖坟,别说这陈崧了……呵呵,莫不是……陪嫁着跟过去?” 旁人陪嫁皆是年龄相当的小丫头,平日里伺候着起居,若是夫君喜欢,抬了做通房也是寻常。谁家陪嫁带个老头子?此言既笑话了姬家没规没矩,也暗讽了陈老在姬家不过就是个没地位的下人。 当真是无礼又傲慢。 若陈家辉只针对陈老自己,陈老大抵也不会同一个小辈去计较这些言语上的冒犯,但陈家辉冒犯了姑娘,陈老便只觉得心头不悦,目色微冷,言语却依旧耐着性子温温吞吞的,“这些年老头子我自由散漫惯了,实在不想临到头了还要回到陈家去受着那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约束着……倒真不是你们以为的,心里有什么芥蒂。至于百年后……便散为一缕荒魂,飘荡于这天地间,也未尝不是一种自在。” “你——” 刚要出口的谩骂之词生生卡在了喉咙里,陈家辉咬着后压槽暗暗告诫自己,正事要紧、正事要紧,这么好的扳倒陈一诺的机会可不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刻逞一时口舌之快却是以自己在陈家无人撼动的地位为代价的……忍住、忍住。他掐着手掌心咬着牙,一边暗暗咒骂这小老儿当真是不知好歹,一边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劝,“您说什么傻话呢,年轻时候难免心高气傲,自是要天南地北地闯荡……年纪大了,可不就想着落叶归根呢。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谁家没点儿繁文缛节的条条框框呢,陈家有,想必姬家也有吧。” 这些,又是老爷子出门前的交代,说完,陈家辉又道,“您老……再考虑考虑?也、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嘛,要不,给您三日时间,一边考虑,一边收拾收拾,咱们也好尽早启程回家。”这是他最后的礼贤下士。 若是这小老儿当真半分面子都不给,这陈家……便也容他不得的。 毕竟,如今是祖父掌家,对着老一辈们尚有几分威信,可陈家辉觉得,若是到了自己掌家那一日,最难对付的便是那些个叔叔伯伯祖父辈的,旁人尚且如此,何况本就不情不愿的陈崧?他不是傻子,这点思量还是有的。 偏偏,对面那位并没有珍惜这样的机会,几乎是在陈家辉说完靠向椅背准备等候片刻的瞬间,对面陈崧已经含笑摇头。还是他那一如既往仿佛完全没有脾气的温和,让人纵然想要同他置气也觉得打在棉花上一般无力。他拒绝道,“承蒙陈少主厚爱,老头子想来也没几年活头了……何况此去江南山遥水远,这身子骨经不起舟车劳顿的赶路了,若是折在半道上,岂不是给诸位平添晦气。” 姬无盐闻言,眼神不善瞪了他一眼,这小老头什么话都敢说,这般咒自己的话也不忌讳着些……方才是荒魂,这会儿是折在半路,也亏得他为着全了对方那一两分的脸面、情分,一个劲地编瞎话。 有自己在这,还能让他成为一缕荒魂? 姬无盐不悦,陈家辉也不快,这是被拒绝了呢。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真的被拒绝的时候,陈家辉还是有些……惋惜。 攥成拳头的指尖缓缓松开,他靠向椅背,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轻轻叹了声,低着头,表情有些模糊不清,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格外的……高深莫测。他叹,“既如此,本少主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是,陈家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如今却是铩羽而归,难免让人有些失落。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在燕京城中也逗留了很久了,也该回去了……明日收拾收拾,后日启程。这样吧,明晚……本少主做东,大家一道吃顿饭,也算替我们这些晚辈饯别了……如何?” 姬无盐目色微冷,换了一个坐姿抬眼看去……陈家辉今日说话很古怪,时而像是饱学儒雅之士,文绉绉的,有时候却又像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明显,后者才是他的本性。那这些文绉绉的话,便是有旁人教他了?谁教的,又是什么目的?为什么他们想要陈老去吃这顿践行饭,明明……这些人之前还一口一个“叛徒”地称呼陈老。 何况,陈家辉不是一个愿意舔着脸说着虚情假意的言语的性子,更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想必,若非有所图谋的话,今日他早已撸着袖子跳脚咒骂了。 思及此,她对着正要拒绝的陈老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抢先说道,“来时未尽地主之谊替诸位接风洗尘,如今眨眼间,你们就要离开了,是该好好践行。这样,明晚本姑娘做东,在风尘居设宴款待诸位如何?” 陈家辉眸色一亮,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了,“成啊!” 果然,什么高深莫测……终究只是错觉。 第561章 任凭摆布的布偶娃娃 没有什么城府的陈少主藏不住什么心事,明明是登门请陈崧回陈家被拒绝,可一听姬无盐设宴款待他们,当下眉眼之间都是一种古怪的兴奋。 那种兴奋压抑、隐晦、复杂,并不是单纯因为有人做东请客而极大地满足了他作为陈家少主的脸面这么简单,倒像是……因此促成了他某些阴暗的搬不上台面的龌龊计划般。 姬无盐眉眼微抬,勾着嘴角意味不明,看着陈家辉志得意满、又装模作样地起身告辞,看着面面相觑又一头雾水跟在后面离开的陈家人……半晌,才问陈老,“您老怎么看?” 陈老摇摇头,不甚赞同,“丫头,你不应该去。” 陈家都是些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旁人不知道陈老自己还能不知道?这些人并不能以年龄长幼、容貌美丑来判断内在好坏,陈家的每一个人打小浸淫在一种扭曲的、变态的价值氛围、情感氛围之中,就像一颗不见天日又疏于管理的歪脖子树上,若是能结出一两个还算正常的果子,便是得了上天眷顾。 如何能够要求各个果子都健康、饱满、美味? “那孩子比不上一诺,我瞧着总觉得别扭,像是戴了个拙劣的假面具……”陈老摇摇头,“前后矛盾,不诚心,像是算计着什么。这践行,你不该去,更不该做什么东,平白无故地揽些事情在自己身上,不划算。” 姬无盐含笑看他,并不否认,“可你想去的……我又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既如此,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凑一起,管他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的,哪里来的便直接打回哪里去。” 小丫头人不大,口气却不小,懒洋洋斜靠在宽大的大椅子里,看起来像是半坐半卧的样子,眉飞色舞间,骄傲地不可一世,让人心甘情愿地信任她、听从她……归顺她。 “好……若明晚当真只是一场普通的践行宴,咱们就吃好喝好。若不是……那便将他们通通打回江南陈家去!” 姬无盐勾着嘴唇笑容冷俏,百无聊赖间指尖轻叩扶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顿,坐起身来,问陈老,“古厝那边……是不是很久没有消息传来了?” 陈老微怔,寻思片刻不确定地点头,“是吧……兴许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古家那个烂摊子……也着实让人头疼……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也的确如此。姬无盐想了想,暂时将这件事给搁下了。毕竟,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明晚的践行宴…… …… 莫说姬无盐不清楚这位古怪的陈家少主在打什么主意,便是跟着一道前往姬家的陈家众人也不清楚这位祖宗又准备起什么幺蛾子,只是回去的途中无论如何旁敲侧击,这位祖宗也只是笑而不语,一脸“本少主自有妙计,尔等愚钝之人自是不会明白,说了也不会明白”的自信。 陈家众人便只得沉默不语——这位祖宗有时候有种不太具有自知之明的自信,总让人很是无语。 但无语归无语,人的好奇心总是有的。于是,翌日一早,陈家众人就在陈家辉的屋子门口探头探脑想着一窥究竟。偏偏,这位好不容易能下地了、最近总是有事没事在院子里头来回走动的祖宗今天像是扎根在屋子里了,便是早膳都是自己端了回屋子里去吃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不知道这妖是大是小,亦不知这妖到最后,伤的是人还是己……于这样的惴惴不安里,一直到暮色渐起,陈家人也没有看到陈家辉从屋子里出来。 彼时人前自信又得意,但睡了一觉醒来……陈家辉就后悔了。 他不该同意姬无盐出席今晚的践行宴的——彼时小姑娘坐在那里,看起来漂亮又矜贵的样子,像是每一个女孩子、男孩子童年时都肖想过的布偶娃娃,乖巧、安静,任凭摆布。是的……那个时候的姬无盐,在被自信骄傲冲昏了头脑的陈家辉眼里,就是一个漂亮又任他摆布的布偶娃娃。 于是……带一个回去,和带两个回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皇帝下旨赐婚,自己不喜欢那个眼睛长在头顶的郡主殿下,而这位郡主最讨厌的又是姬无盐,若是自己带着姬无盐回去……想想就有趣! 只是……这样的有趣,终于在一夜梦醒的刹那突然清醒过来了——姬无盐哪是什么人畜无害任人摆布的布偶娃娃?就冲着她身边那些人,但凡她今晚带上一两个,那别说姬无盐了,就是陈崧……自己这边也带不走! 陈家此行安排了陈一诺带队,却又安排了陈家辉随行,是有不为人知的用意的。这用意只有陈家辉自己知道。 陈一诺接到的命令是“好言相劝”劝陈崧回陈家,因为逐渐没落的陈家需要陈崧这样的天才……没有人知道,临行之前陈家老族长交给了陈家辉一包粉末,溶在水中无色无味,却是这天下少有的剧毒,陈崧纵然再如何天纵奇才,也必然察觉不到……而解药只有祖父手中才有,届时,要么回陈家,要么,荒郊野岭的破草席一卷,做那孤魂野鬼去。 不能为自己所用的天才……那便只能毁了去。 陈家辉昨日被陈崧拒绝的时候,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天才不天才的,他不在意,陈家没不没落的,他也不在意。左右像陈家这样的世家,就算没落下去,在自己这一代也是衣食无忧的,至于后世……跟他陈家辉有什么关系? 他只在意自己荣华、富余,他只在意陈家那些人服不服管,对他来说,陈崧这样的人,死了……比活着好。 也许就是这样的隐约的期许,才会让他昨日在姬家几乎是得意忘形了…… 门开了,暮色渐起,门外陈家年轻一辈们犹犹豫豫推推搡搡地上前来,讪笑着问道,“阿辉,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起身去风尘居了。若是晚了,又要显得咱们目中无人了。” 陈家辉目色微凛,瞧,总有那么些人,自诩亲近,总“阿辉、阿辉”地叫着,不知尊卑。 第562章 鸿门宴 陈家辉的心情挺不好的,一路上都沉着脸。 众人不知缘由,只小心翼翼地找着话题想要打破沉闷,诸如,“阿辉,你的行李可打点好了,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陈家辉冷着脸点点头。 譬如,“阿辉,你今日气色不大好,是昨夜没休息好吗?还是这后腰又疼了?”问到此处,被身边人悄悄拉了拉衣袖才意识到这小子还不知道自己后腰的严重性,生怕说多错多,遂讷讷闭口。 陈家辉就在这一声又一声的“阿辉”里,咬了咬后牙槽,只叹虎落平阳被犬欺。殊不知,当他一脚跨进姬无盐预定好的雅间看到里面或温润、或慵懒地坐着的那几个人,顿时眼前一黑,再一次为昨日得意忘形之际的莽撞决定而后悔…… 雅间里,除了陈崧、姬无盐,还多了一个人,宁修远。 比姬无盐更加难缠的宁修远。 纵然再如何迟钝,见到这两位同时出现在一个小小的践行宴上,陈家辉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按了按胸口搁置小瓷瓶的地方,一边赔着笑跨进了门槛,“哟,宁大人……稀客呀!没想到堂堂宁国公府的三爷,竟然会屈尊降贵出现在这里,当真是……当真是荣幸得很、荣幸得很啊!” 宁修远抬了抬眼,只微微点了点头,目色淡凉。 他想显得自己有学问一些,偏偏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如何有学问地表达“荣幸得很”,遂只能作罢,背着手进了门,冲着宁修远忙不迭地作揖,作完又朝着姬无盐和陈老作揖,总之当真是分外热情又周到,一边同姬无盐寒暄,一边招呼着陈家众人落座,“路上来迟,勿怪、勿怪,来来来,今日既然姬姑娘盛情款待,那咱们也莫要拘谨了去……显得生疏。” 只是,那头坐着一个表情淡漠只一言不发地喝茶的男人,实在是热络不起来啊。 陈家众人讷讷入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客客气气同三人打了招呼之后,便只双手搁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感觉不像是来吃饭的,像来受审的。 煎熬。 姬无盐仿若对气氛之中的异样半点没有察觉般,笑呵呵地替宁修远解释道,“过来的时候正好在风尘居门口遇到了过来用晚膳的三爷,想着陈少主最是热情好客,便做主将三爷带来一道用膳了。陈少主……想来不会介意吧?” 热情好客?他陈家辉什么时候热情好客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陈家辉眼睛都瞪大了,觉得姬无盐这小妮子当真是见一次刷新一下自己的认知,这说话都不打草稿的毛病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最重要的是,巧合?这燕京城谁不知道这两位的关系?这位宁家三爷当真会自己一个人跑风尘居来吃酒听曲? 骗傻子呢! 心中腹诽,面上却哈哈笑着道无妨,“无妨、无妨,都是熟人、熟人……何况,若能得三爷践行,咱们陈家也是有面儿嘛对吧!”说完,又是哈哈一笑,七分真,三分假。不学无术的男人,医术不精,从小游手好闲,插科打诨起来倒是专业。 姬无盐含笑点头,又道,“之前点了些这边姑娘推荐的菜色酒水,陈少主再找小二上来看看,是否需要添置一些?” 陈家辉颔首道好,想了想又说不必麻烦小二了自己下去跑一趟就好,说完,不由分说地吩咐众人陪好三人,自己便忙不迭地下去了。陈家人面面相觑,愈发一头雾水——平日里这位少爷从来都不会主动去干这跑腿的活儿,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这般想着,就听姬无盐笑着说道,“这位陈家少主倒是真的热情,看来之前是我对他有些偏见了。” 陈家人扯着嘴皮子僵着脸“是是是”地点头应承,敷衍完却又心中叫嚣:您当真没有偏见,这位平日里的确是半点都不好客不热情的,今日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才会如此“热情好客”…… 陈家辉上来地很快,听脚步和呼吸,应该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的,也难为他拖着尚未康复完全的腰伤跑地气喘吁吁的。姬无盐心下了然,和宁修远稍稍交换了个眼神,笑道,“陈少主何故如此匆忙,早些吃晚些吃也是一样的,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陈家辉擦了擦额头上冒不出来的冷汗,表情很是卑微,“这不是担心这些个平日里没规没矩的家伙冲撞了姬姑娘嘛!今日姑娘和三爷热情款待替我等践行,本来喝酒才是,只是之前的伤还未康复,不宜饮酒。想必,陈崧、陈崧前辈的腿也还未曾完全恢复,今日便同我一道以茶代酒吧?”说完,舌尖微微舔了舔后牙槽,暗道这声“前辈”着实有些烫嘴。 陈老含笑颔首,“劳你费心了……我酒量浅,本就头疼呢……” “那自然是最好,咱们喝茶,他们吃酒,一样一样的。” 这样热络又小心翼翼的,和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样子当真是判若两人。姬无盐敛眉轻笑,这位陈少主当真是不太聪明的样子,竟是不知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 菜很快便上了,喝了酒,吃了菜,陈家人之前的那些拘束便少了许多,加之宁修远自始至终也只是安安静静坐在姬无盐身边喝茶,偶尔给姬无盐夹一筷子菜,存在感并不大,于是最初的那点儿忌惮便也在几分酒意的熏染之下半点不剩了,逐渐开始原形毕露起来。 便是滴酒未沾的陈家少主,似乎也被这屋子里的酒气熏染地带了几分醉意,他竟然端着茶杯走到陈老身后,哥俩好地勾肩搭背着劝起了茶来,“来来来,前辈……他们这些小子不懂事,喝酒都不会敬敬您……我同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敬您,我敬!来来,喝茶,天才……陈崧!” 陈老性子好,由着对方跟醉了一样地敬茶,转身端过面前的茶杯,轻轻碰了碰对方的,端起来抿了一口。 第563章 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 陈老抿了一口正欲搁下,就被陈家辉眼疾手快地拦了。陈家辉一手举着自己的茶杯,一手拦着陈老,带着几分醉意般劝着,“诶……陈崧前辈,你说你不愿意跟我一道回去,我便也不愿勉强你,毕竟这强扭的瓜它不甜。”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陈家辉微微偏了头,于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里,缓缓地勾起了嘴角,像是深夜蛰伏在草丛之中的毒蛇……宁修远会出现在这里是他意料之外的,既如此,带走姬无盐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是以他寻了个借口,将那毒药下在茶水之中,待陈崧毒发,若能将一切推到风尘居的头上自是最好,若是不能……自己便说剩下的一半解药在陈家。 如此,但凡姬无盐想要陈崧活命,就不能将他怎么样,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崧被带去陈家解毒。 陈老浑然不觉,只含笑点头,“实在是……自在惯了。” “我明白、我明白……”陈家辉摆摆手,手中茶水晃出一些,他也不在意,只继续扒着陈老的肩膀,“我明白的。我说这些也不是要劝你回去,就是觉得咱们像今日这样坐在一起喝茶的机会,往后怕是没了……所以,今日!今日咱们要喝个畅快!来,干了!” 说着,茶杯碰了碰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姬无盐在边上都惊呆了——这小子是将劝酒的那套,原封不动地用来劝茶了呀?若非还有后面的戏要唱,估计依着陈老的脾气,早就甩脸子走人了。老爷子喜欢茶,好茶道,就陈家辉这样拿着茶当酒灌的行径,搁在姬家的话怕是不出半日就要被老爷子毒药伺候了…… 哦,如今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姬无盐支着下颌,看着浑然不知危险即将降临在自己头顶的陈家辉,笑地温柔又明媚。 宁修远摇摇头,小丫头这会儿看起来焉儿坏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寂风……那小子的鬼灵精到底师承何人,看来是找到答案了。他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劝她收着些,别打草惊蛇了。 只是显然,那条蛇此刻浑然不觉,只以为自己是一个隐藏地很好的猎人。 猎人似乎发现这位陈家天才很吃煽情的那一套,便愈发地如此劝着茶水,而陈崧也的确是拗不过,连着喝了两三杯之后,猎人才渐渐地觉察出其中不对味的东西来……祖父说,这是剧毒。 什么样的剧毒掺在茶水中灌了两三杯了,连点不适的反应都没有?的确,陈家辉因着担心自己预先吃下的解药不够分量,是以他只下了半包的毒药,但即便如此……陈崧也该毒发了才是呀。他皱着眉头兀自疑惑着,蓦地腹中一阵抽疼,眼前一黑,身形都晃了晃。 不详的预感一瞬间直冲天灵盖,他摇摇头,眯着眼看向其他人。 今日的酒看起来格外醉人,陈家的那些人似乎都喝高了,陈家辉不过是劝了几杯茶的功夫,桌上饭菜已经少了大半。他们大着嗓门吆喝着,完全没有发现陈家辉这边的异样。 倒是姬无盐第一个发现了,她扫了眼摇着脑袋眯着眼的陈家辉,似是笑了笑,没当回事,甚至还打趣道,“看来陈少主平日里吃酒惯会装醉的。瞧……若不是我清楚你杯中的那是茶水,都要觉得你醉了呢。” 眩晕一阵阵席卷而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陈家辉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这是着了姬无盐的道了,“你……”话刚出口,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道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摔倒的动静终于吸引了几个陈家人的注意,他们倏地一怔,然后指着倒地的陈家辉哈哈大笑,“孬!才喝多少,就倒了?” 有人稍微清醒些,端着酒杯眨眨眼,嘟囔,“他……他不是要喝茶吗?怎么醉成这样的?” “茶?”对方嗤笑,“你小子是第一天认识他呢?你何时见过他喝茶了……啧。” “也是……”那人一边笑着一边朝着陈家辉走过去,鞋尖轻轻踢了踢陈家辉的小腿,“阿辉?醒醒阿辉……” 陈家辉没反应,像死了一般躺着,脸色也是不正常的苍白。那人满脸狐疑,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脸,指尖触及对方脸颊,蓦地浑身一颤,为数不多的几分酒意散了大半,惊呼出声,“不对!快点过来看看,阿辉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快来快来!” 一瞬间人仰马翻。 陈家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抬到一旁的软榻上,号脉的号脉,检查旧伤的检查旧伤,只是忙活了半天,仍然没有一个定论。正手足无措之际,有人突然想到,“莫不是……中毒?!” 之前是没人往那方面想,毕竟,吃的是同一桌菜,喝的是同一壶酒,怎么偏偏就他一个人中毒?这会儿酒劲被吓得散了不少,人清醒了,自然也发现陈家辉倒下去的时候还握在手中的茶杯,以及泼在地上的茶水——他真的没有喝酒…… 至于这茶…… “茶是陈少主自己下去点的,不若唤送茶的小二上来问问。”自始至终只抱着胳膊冷眼瞧着众人手忙脚乱的姬无盐这才开口说道,“若是茶中有毒,要么是小二下的,要么……是陈少主自己下的。不管是谁下的,仓促之间身上总会留下些痕迹才是,找人搜上一搜真相就能大白。” “怎么可能!他自己给自己下毒作甚?”陈家人几乎是下意识就反对道,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道,“这茶……便只有他一人喝了?” 话音落,陈老端着茶杯递了递,“还有我。” “那你怎地没事?”陈家人眸色倏地一凛,“这茶就你们两个喝了,你没事,陈家辉却中了毒,这事情已经便很明显了,这毒就是你下的!陈崧,我还以为你变好了,感情这些年你仍然对陈家怀恨在心,借着践行的机会对陈家少主下毒手!陈崧,你当真好狠!” 第564章 半包毒药 此言一出,在场陈家人纷纷变了脸色。 明明片刻之前还是坐在一起言笑晏晏着用饭的关系,颇有几分冰释前嫌的味道。此刻,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所有人落在陈老身上的表情瞬间变了味道——忌惮,怀疑,满满的恶意。 陈家辉看起来除了身体冰凉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症状,呼吸正常、脉搏正常,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除了冷了一点之外。 惊魂甫定的陈家人稍稍松了一口气——若是陈家辉在燕京城出事的话,他们这些人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恐怕都会被老族长派人暗杀掉,如今这人还活着,看起来短时间内还死不了,那便无妨了,大不了就这么抬着回陈家,那么多奇珍异草、那么多济世神医,总能将人救回来的。 悬着的心落下了,嘴巴就开始碎了,“就是就是,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陈崧虽出自陈家,但当年他就能偷了我族圣药叛出陈家,难保今日不会对阿辉下毒!” “对对!就是他!不然为什么他俩喝的同一壶茶,阿辉中毒人事不省,他却完全没事人一样!这姬无盐竟然还信口雌黄说是阿辉自己下的毒,呵……阿辉自个儿给自个儿下毒作甚,嫁祸给陈崧吗?” “报官吧!” 七嘴八舌间,被众人众口一词断定为下毒之人的陈老,起身到一半的动作缓缓顿住,他又一次坐回了原处,低着头轻轻笑了声。 笑声很轻,被淹没在群情激奋的雅间里,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姬无盐抱着胳膊靠着椅背,扯了扯嘴角,“叽叽喳喳的许多话,就这一句,本姑娘觉得甚得我心——报官吧。让官府来查查,是谁下的毒,又为什么要下毒……总好过这医术世家一群年轻人围着一个中毒之人咋咋呼呼的许久,竟没一个人验一验这茶水里到底有没有毒,更没有人查一查这是什么毒、该如何救人……是否中毒、中的什么毒、毒又是何人所下,竟是空口白牙仅凭揣测。” “不知道这陈家老祖宗的棺材板还盖得住否?” 姬无盐言辞犀利,陈家人本就面色不善,这会儿愈发觉得姬无盐是贼喊捉贼了,指着她的鼻子就破口大骂,“报官自然是要报的,这毒也是要查的!我说呢,这陈家践行宴,你一个姬姓外人为何如此积极地掺和在里头……感情,是存了这样歹毒的心思!……嗷!” 话音落,白瓷茶盏从天而降直直打在他指着姬无盐的那只手上,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灼痛感直冲脑门,一只手仿若煮熟的猪蹄。 对方抱着胳膊嗷嗷叫着跳脚之际,宁修远仍然眉目清冷,言语温润又疏离,“区区陈家小辈,也敢拿手指指着她叫嚣……下回若是再让本公子瞧见,这手……便也不必要了。” 众人心中惊怒,面上却一个字都不敢说,只推推搡搡间指责姬无盐和宁修远仗势欺人,说要报官。 “欺负你们,倒也不必仗什么势……”姬无盐眉梢微挑,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俏皮和得意,“这报官之事,便也不劳烦你们亲自走一遭了……巧了不是,宋大人正巧就在隔壁用膳,出门右拐,隔壁便是,你们谁去敲个门便好。” 当真这么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才喝出的几分醉意早已在这一系列的变故里惊得半分不剩,这会儿脑子一个比一个清醒——谁也没动。 “啧……孬。”姬无盐言简意赅总结陈词,说罢摇摇头,又唤,“……席玉。” 半开的窗户外,闪身进来一人,冲着姬无盐嘻嘻一笑,拱手,“姑娘有何吩咐?” 姬无盐指指身后隔壁的方向,“去请宋大人过来吧。” “好嘞。” 一身黑色劲装,腰间挂着剑鞘,随从侍卫打扮,看起来……很能打。此间是二楼,窗外有个很小的平台,勉强够一个人站立的。莫不是……此人之前一直都躲在那个平台之上?为什么……好好地吃着饭,却派了随从躲在暗处,难免不让人多想。 “你……竟是早有准备?”陈家人眼看着这侍卫领命、出门,一气呵成,没多久,传来模糊的开门声和说话声,当下哪能不清楚这一切不过都是姬无盐提早安排好的?吃饭的地方是她选好的,这一应安排自然也不难,所以,“果然,这毒就是你们下的!” “就是!否则你怎么知道今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还一早找了官府的人坐在隔壁?” “就是就是!果然黄鼠狼给鸡拜年,压根儿没安好心!” “得亏我之前还觉得姬家也是有好人的……当真是瞎了眼了!” 义愤填膺的言辞,痛心疾首的表情,偏偏因着惧怕姬无盐身边那尊冷面煞神,那气势便缩着,似偃旗息鼓般,陈家人也只围着陈家辉站着,泾渭分明。 陈老面色不善,但他素来不会泼妇骂街的那一套,只沉着脸色等着宋元青过来——姑娘一早便知道这陈家少主前后态度骤变不会有什么好事,这才以自己这边做东在风尘居设宴,早早地请了宋大人过来,若是无事,便只是请这位大人用一顿晚膳,若是有事……在自己的地盘总比两眼一摸黑的好。 宋元青来得很快,他带了最训练有素的手下,和一个大夫。 陈家人还在叽叽喳喳指控姬无盐的时候,那两个手下已经检查完了陈家辉,从他里衣的暗兜之中找到了半包白色的粉末,大夫凑近闻了闻,又搁了一点在水里头用银针测了测,取出时已经漆黑如墨…… 毒。 姬无盐这才从椅子上起身上前,冲着一众突然安静下来的陈家人挑了挑眉梢,“瞧,方才我说什么来着,这毒也有可能是陈少主自己下的,如今,这半包毒药是从他身上发现的,诸位……作何解释?” 大夫仍举着那根银针瞠目结舌,半晌,吐出两个字来,“剧毒……大罗金仙都救不了。” 第565章 毒就是我下的 姬无盐目色倏地一冷……陈家出手,当真是半点情分都不念呢。 那便也别怪她出手绝情了。 “剧毒?”陈家之中尚有人脑子转得比较快的,看看昏睡不醒的陈家辉,又看看那根乌黑的银针,表示疑惑,“这位大夫,您说……我家少主这是中了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的毒?可我等皆是通晓医理的,这望闻问切的本事也有些,怎么瞧着都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啊。” 说完,心下也是焦灼,这粉末他们见都没见过,陈家辉下毒的事情也没提前告诉他们一声,如今这东西是什么毒、来自哪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陈家辉自己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弄来的,陈家到底有没有人能解这个毒?若是没有……那他们这些人回不回去,都得死。 大夫年迈,眼神似乎不大好了,可能这会儿才注意到一旁还躺着一个,皱着眉头探头看了看便摇头,“不……不对。” “什么不对?”陈家人问,声线都颤。 “这人不是中了这个毒。”大夫继续摇头,“若这位公子中的是这个毒,他定是活不下来的才是,可如今你们看他的气色,虽然不大好……但好歹也并无大碍,待老朽开个方子,调理一二,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嗯? 并无大碍? 虽然这是一个好消息,但陈家众人仍将信将疑,毕竟陈家辉此刻看起来并非无大碍的样子。何况,若不是中的这个毒,那陈家辉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 “所以阿辉会这样不是因为他身上的这个毒药,他之所以会这样还是因为姬无盐和陈崧给他下了毒!”陈家人再次跳脚,纷纷附和指控姬无盐和陈崧下毒谋害他们陈家的少主。 “对!就是他们!宋大人……所谓医毒不分家,咱们行医做大夫的,身上有点儿毒药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不能因此就证明咱们有害人之心不是?”陈家人冲着宋元青哭丧着脸,“宋大人,我、草民建议大人您这边好好查查,众所周知,姬无盐至今为止还是这风尘居挂名的琴师……虽然如今她攀上了枝头了,但风尘居的管事小二们都同她熟识,下个毒什么的,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大人您是不知道,本来咱们的践行宴没她什么事儿,偏偏她上杆儿地要请咱们吃饭,这黄鼠狼给鸡拜年,果然没安好心!” “可怜我家少主哟,轻信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哟!如今落地这般昏睡不醒的地步哟!”说完,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作涕泪横流状。 只是,演得有些过了头,虚得很。 在一个大男人的煽情戏里,宋元青只觉得眉头都要拧巴在一起了。他稍稍后退一步,脸上表情淡了些,隐约间还有几分厌弃,“大夫说了,陈少主并无大碍。待开了药方,很快就能醒来,诸位不必着急。”说着,招呼着那大夫上前诊治。 大夫年迈,脚步蹒跚,刚刚跨出就被姬无盐自斜后方抬手拦了。她拦了人,上前一步站在陈家众人对面,微微抬着下颌,平静说道,“毒就是我下的,大夫不必诊治,一个时辰后自然就能醒来。” “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身形纤细的少女,站在那里抬着下颌,有种不可一世的理直气壮。 很讨打。 偏偏在她说这话的时候,随从已经很有预见地守在了她的身旁,纵然陈家人如何义愤填膺气急败坏,却也只能一边干瞪眼一边扯着脖子冲着宋元青叫嚣,“宋大人!您听听、您听听,她都自己承认了,你们还不抓人吗?” 宋元青默默后退半步,揣着手眼观鼻、鼻观心,端地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官府办差,讲究的是证据,而不仅仅只是一面之词。”说着这样的话,心下却腹诽:这大小姐又想要作甚?不管她想作甚,有三爷坐镇在此,便是把这风尘居掀了,也不过就是小事一桩。只是……这位有什么计划就不能提前知会他一声吗?如此才更好配合不是? 如今倒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帮什么时候不该帮、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全然不知……这如何配合? 这大小姐往前一站,分外风光得意,可自己只能察言不能观色,不好办呐! 陈家人自然是不服,“怎么就一面之词了?她自己都承认下毒了!若她没干过这事,凭什么要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脑子坏了吗?!” “证据?证据还不简单?你们方才怎么搜的我家少主,如今也怎么搜她呀!指不定毒药还留在身上呢!” “就是就是!再说,你们看看这位,这手便是他们伤的,他们能伤一个,自然也能伤第二个,便是将咱们这些人全交代在这里,才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意呢!” 宁修远的一张脸,像是从冰水里捞起来似的,后牙槽咬得咯吱作响——若不是小姑娘要唱戏,这群人真以为自己不敢让他们全交代在这里?言语冒犯便也罢了,还想着搜身?谁给他们的胆子! 谁给他们的胆子宋元青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当真没长那样的胆……于是只揣着手低着头,作失聪状。 姬无盐应该会有后手吧?就算姬无盐没有,三爷总会有吧?宋元青如是想着,将提着左右晃荡的那颗心悄悄地按了回去。 有人敲门,“那个……”说话的声音很低,被淹没在七嘴八舌的叫嚣里,似乎见没人注意到他,那人又敲了敲门,犹豫着跨进门槛,又唤,“请问……宋大人可在?” 宋元青心神一凛,来了!后手!他快速转身看向门口,却又微微一愣。 来人小二打扮,臂弯间拎着一把小水壶,是这风尘居里的水壶,瞧着脸面还有些眼熟,应该就是这里的店小二。 一个店小二?后手? 宋元青心下怀疑,却还是颔首应道,“本官就是宋元青,不知小哥找我何事?” 第566章 给我乖乖收着 方才还失聪的宋大人这会儿格外的耳聪目明,应了之后又下意识去看三爷,只是奈何他道行太浅,什么都瞧不出来。 那店小二低着头小碎步走得很快,穿过人群的时候下意识缩着肩膀将那水壶紧紧地护在怀里,很是古怪,不似抱着个水壶,倒像是抱着座金山银山似的。 着实怪异。 宋元青正要发问,就见那小二已经来到了跟前,含胸将怀里的水壶捧了过去,不大的水壶,捧着的样子虔诚又谨慎,“大人……小人亲眼所见,陈家少主将半包白色粉末倒进了这壶水中,小人虽不知这其中是何物,但瞧着陈少主鬼鬼祟祟左顾右盼的模样,小人担心茶水有恙,才自作主张偷梁换柱,另烧了一壶送了上来。” 那水尚且温着,大夫接过验了验,又低头嗅了嗅,捻着那银针的指尖指着水壶打哆嗦,“对、对……就是这毒!这么一壶……足够将这一屋子的人都送去见阎王咯!当真狠毒的心思啊!” 陈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彼时同桌在场的还有宁家三爷,那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承认陈家辉对陈崧下毒,就是承认陈家对宁三爷下毒……谁敢承认?! “不可能!此事绝无可能,定是你这个小厮和姬家串通一气,想要诬陷我们少主、诬陷陈家!说,你们到底是什么目的?我们同你们这些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明日我们就要离开燕京城了,你们却要这样害我们,到底是何目的?!” 小二跪在地上,对着宋元青重重磕了个头,“小的句句属实,还请大人明察。” 姬无盐拖了张桌子,支着下颌冷言嗤笑,“因着担心你们说我和陈老沆瀣一气,是以明明有神医在场,我却还是让人去请了个大夫过来验毒,果然……但凡站出来指证陈少主的,都会变成本姑娘的同党。只是诸位在口说无凭的时候,麻烦动动脑子好嘛,这剩下的半包毒药可还搁在陈少主贴身里衣的暗兜里。如此私密的地方,莫不是也是本姑娘趁他昏迷、趁着你们围着他叽叽喳喳的时候藏进去的?” “你——” 有人意欲狡辩,被身边人拽了拽,顿时噤声。身边人微微抬了抬下颌,上前一步,“姬姑娘怎么说都行,左右嘴巴长在姑娘身上,姑娘身边又有宁家三爷,我等得罪不起。但即便如此,姑娘下毒是事实,倒是我家少主毕竟只是……未遂。” 说完,朗朗一笑,“即便都是报官,姑娘的罪名也该重一些才是。” 姬无盐微微一愣,托着下颌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倒也的确如此……” 她看起来像是真的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道理,一边点头,一边喃喃说道,“可陈少主只是吃坏了肚子而已……纵然在刚直不阿的宋大人这里,也不过就是风尘居歇业整顿的事情罢了……倒是诸位,意图谋害宁国公府三爷,这罪名……可着实不小。” 她眉梢微挑,眼底都是促狭的光,看起来特别像只狐狸……狐假虎威的狐狸。 宁修远坐在她身边,低着眉眼浅笑,“整顿归整顿,歇业倒也不必……宋大人,你说呢?” 宋元青频频颔首,哈着腰,“若陈少主当真只是吃坏了肚子的话……按照我朝律例,的确如此。方才大夫也说了,并无大碍,想来不会有问题的……只是这几日还要麻烦风尘居的管事配合一些,下官会派几个手下盯得紧些。如此才能杜绝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什么吃坏肚子?那是中毒、中毒!”陈家人指着陈家辉冲着宋元青叫嚣着,“宋大人,你们可不能官官相护睁着眼睛说瞎话呀!我家少主是中毒,谁吃坏了肚子会这般昏睡不醒的?啊?!”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姬无盐眸色微冷,“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还是说阁下觉得这世间万千病症你都熟识于心?不能吧……?否则,这神医之名,早已落到阁下的脑袋上了。” 她意有所指,说完,换了个方向坐着,才道,“本姑娘不妨同你们打开了天窗说亮话。这药……的确是我下的,但想必就算是整个御医院的人来查,也不过就是闹肚子,至于昏睡不醒……可能是陈少主自个儿体虚罢了。我本无意针对你们,不过是一些井底之蛙罢了,同你们计较倒显得我自己闲极无聊了。” “但……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说法。能回头的……要么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幡然醒悟,要么,本身便不是什么浪子。而你们陈少主,很不巧,两者都不是。所以我不相信他对陈老冰释前嫌之说……于是我提议由我做东设宴,是为防他使诈。” “果然……”姬无盐垂着眉眼低低笑了笑,笑声讽刺又凉薄,“剧毒啊……他倒是真舍得下血本。” 被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一些的小丫头冷言冷语地针对,换了任何人都不会很舒心。陈家人脸上难看,偏偏碍于对方身边坐着宁修远,又有看起来很能打的随从护着,还有官府的人陪着,相比自己这边……便是连个理字都不曾占了,便只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左右,坏事干尽的人,是此刻躺着的那个,而他们……压根儿不知道! “我这人……最忌讳有人对我的家人下手。”姬无盐掸了掸膝盖上的裙子,缓缓起身看过去,“你们陈家不能他当家人,歪曲事实、毁人名誉,如今见拉拢不得,便起了下毒害人性命的歹毒心思,可我姬无盐将他当家人、师长、至亲,那我便不会让你们害他一根头发丝,便是这样的心思……也得给我乖乖地收着!” 她站在那里,身形并不高,气场却足。 勾起的嘴角像是恶魔的冷笑,她抬手,朝着陈家辉的方向勾了勾指尖,吩咐道,“将咱们陈少主……送回驿馆去好生看着。” 第567章 清澈,又愚蠢 岑砚咧嘴一笑,应道,“好嘞!”说完,摩拳擦掌上前一步,这些日子自家姑娘出入都是单枪匹马的,鲜少有他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今次难得,若是还让席玉给抢了功劳,那岂不是显得自己愈发无能没用的样子了?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咧嘴一笑的样子没几分可怖,倒是有些调皮似的。 陈家人倒是没怎么害怕,反而上前一步拦了吆喝,“住手!你家主人下毒害我们家少主,你这做奴才的还想着如何毁坏证据吗?搜身!方才姬姑娘自己说的,这要是下毒了,总会留点证据在身上的,怎么如今易地而处便不吱声了?” “就是!搜身!”虽如此叫嚣着,下意识抬到一半的手却只挠了挠头,又给垂下背在了身后,大抵自觉有些尴尬,哼了哼,又摸了摸鼻子。 岑砚“嚯”地一声目露惊讶,“对着自家人下手的孬种,这会儿倒是齐心,齐齐演上了情深义重……只是气势不足,实在是孬了些,这要搁在咱们家,早被小爷我给丢出去喂狗咯!”说罢,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轻轻抬手间就掀开了陈家众人拦着的手臂,眨眼间就提溜着昏迷不醒的陈家辉回到了姬无盐跟前。 “姑娘。” 姬无盐瞧着他一脸得意等着夸奖的样子,沉着的脸色多了几分笑意,浅浅颔首,“很好……走!” 个子并不高的少年,穿着劲装,看起来年纪很轻,拖着陈家辉的样子,像托着一个比他人还大的麻袋,瞧着他毫不费力的样子,却又觉得像是拖了一个比他大的空麻袋。 陈家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姬无盐既是有备而来,那么她带着随行的人员必然也是个顶个的好手,简言之,方才……轻敌了。 打、打不过,骂、也没什么用,大概率也骂不过,眼看着姬无盐带着人就要离开,他们这边还被人拦着,当即只能冲着宋元青吼,“宋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百姓的父母官,如今我陈家少主被她姬无盐下毒重伤,宋大人不替我陈家伸张正义便也罢了,还要护着她一个杀人犯、要成为她姬无盐的手中刃吗?!” “宋大人!我等冤枉!我陈家少主无辜!” “宋大人,若您今日当真要护着这个杀人犯,明日我等便是一步一个头磕着,也要进宫去找陛下伸冤!” “宋大人!” 宋元青揣着袖口立在一旁,一张脸上半分笑意也无,只看着桌上大夫留下的两根乌黑的银针,缓缓开口,“本官方才便说了,官府办差讲究证据……如今你们陈家的少主下毒暗害陈崧前辈、姬姑娘、宁国公府三爷的证据确凿,若非风尘居小二行事谨慎,此刻哪里还会有你们站着说话的份儿?即便只是未遂,也是下毒。” “至于陈少主这边,大夫诊治说无大碍并非中毒,只是吃了不该吃的、喝了不该喝的闹了肚子,至于更深的个中缘由,本官稍后会继续追查,定不会让真相蒙尘。何况,风尘居在城中风评甚好,想来管事们也会承担相应的责任……这一点上,陈家诸位不必担心稍安勿躁,本官愿意为风尘居担保。” 说罢,微微弯了弯背,才正色吩咐一应手下,“你们先送陈家诸位回驿馆,送到之后即刻返回风尘居调查案情,切勿耽搁。记住,切、勿、耽、搁。” 他着重又强调了一遍。 事情到了这一步,宋元青大抵也算是看明白了,这风尘居里只是个前奏罢了,是鱼饵、是螳螂,等会儿即将发生在驿馆里的事情,才是大菜、是黄雀。 他生怕这群小子不知轻重瞧着好玩想看戏结果把自个儿也搭进去了。姬无盐身后有宁修远,凭着这位爷的本事,便是她将那天捅个窟窿,三爷也能自圆其说地将责任推地八竿子打不着,这些个小子却没那本事,自己……也没有。 认识姬无盐不是一两日,他自然清楚这个姑娘发狠的时候是真的狠,护短的时候也是真的护短。木子药铺的事情虽然被上面压下了只说是流寇作祟,未曾惊扰到城中百姓,就好像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打架斗殴,在茶余饭后的言谈里滞留个三两日便再无水花。可城西也是宋元青的管辖范围之内,事后稍一打听哪还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为了一味药材,那姑奶奶便不惜同皇族开战,如今这位陈少主竟动了下毒暗害的心思……怕是不脱层皮下来,此事难休。 他目送着浑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惹了哪路魔神的陈家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只觉得他们此刻的模样,清澈,又愚蠢。 可恨,又让人可怜。 这般想着,宋元青犹自不放心,又交代身边留下来的下手,“你亲自跑一趟驿馆,看着这群小子一些,莫要让他们在驿馆逗留。人一送到,立马回来……你自己也是。勿看、勿听,在墙外偷看偷听也不行。可明白?” 他御下素来宽和,同手底下的小子们通常也没什么规矩,这会儿沉了一张脸义正辞严地叮嘱与告诫很是不寻常,手下微凛之际便知事情严重性,颔首称是,跟着一道下去了。 驿馆之中如今只住了陈家人,今日半数人过来赴宴,还有半数陈家人想着明日就要离开,趁着这会儿出门去采买一些新奇玩意儿回家哄哄小辈敬敬师长,整个驿馆里空荡荡的,只门口一盏已有些时日的灯笼,于秋风中瑟瑟晃着。 陈家人被衙役押送回来的时候,姬无盐和宁修远一人一张雕花大椅里坐着,两人之间还摆了张小几,很是讲究,身后站着那俩随从,一人一边,一个身形高大沉默不言,还有一个身形矮小些,见人回来冲着这边咧嘴嘻嘻一笑,甚至摆了摆手招呼道,“哟!” 看起来当真乖巧又讨喜。 可众人都知道,这真的只是“看起来”罢了! 第568章 说不过,完全说不过 衙役将人送到,客客气气地作揖告辞,“宁大人、姬姑娘,我等在风尘居还有差事,先行告退。” 宁修远点点头,他看起来像是犯了困,歪歪坐在椅子里,“今日劳烦诸位了。还请诸位替宁某稍句话……还请宋大人得了空,去宁某那处坐坐。” 今日宋元青的情,他得承。 今日这事,要说小,的确也不大,被人下毒自是着恼,报复回来无可厚非。 但要说大,却也不小,毕竟陈家在城中身份敏感,经有心人煽风点火可能就会涉及朝堂,这事情大与小之间的评判界限本就模糊,宋元青自始至终只往小了引,甚至在完全没有提前商量好的情况下打了配合——这对宋元青而言,就相当于是河边行走,稍有不慎就可能湿了鞋袜。 他们之间有几分交情,但不多。这一点姬无盐和宁修远都清楚,是以即便这些衙役们没有主动离开,姬无盐也会让岑砚相送——只为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会让这些人两难。 衙役们连连颔首称是,退下了。 院中只点了一盏石灯笼,烛火摇曳间,在院子里投下明暗光影,少女的表情在这夜色里看起来模糊不清。 竟有几分鬼魅之感。 陈家人远远瞧着,只觉心下发怵。之前尚有官府的人在场,又是大庭广众之下,姬无盐想必也不敢闹得太过。这会儿却没了这样的顾虑,加之宁家三爷的纵容,谁也不知道这位要闹腾到什么地步去…… 推推搡搡间,有人不慎被推出一步,目光落在身上,输人不能输阵,硬着头皮撑着场子问姬无盐,“阿、阿辉、我家少主呢?!” 正心下打怵时,就见陈崧从厨房的方向出来,拎着茶壶水杯搁在小几上,“转了一圈,都是些粗茶,你嘴素来挑剔,怕是喝不惯,便煮了些热水过来……夜间冷,暖暖手。” 姬无盐颔首称好,身后岑砚已经搬来了另一张椅子,就搁在姬无盐边上,嘻嘻笑着请陈老入座,“老爷子,坐。” 陈老拖着那椅子往后挪了几分,才坐了。 姬无盐看在眼里,眉眼微微敛着,心下去叹……老爷子在家里的时候从来不会如此注意,更多的时候都是言语嫌弃着吆五喝六的。但只要一出家门,他从来都是如此,若无座位,他便只规规矩矩站在身后,即便有座,也总靠后几分,俨然主仆之分。 小心谨慎间,带着已然刻在了骨子里的卑微。 可他曾经明明也是惊才绝艳的天才少年啊!鲜衣怒马、年少轻狂、做着拯救苍生的梦的少年啊! 就是那些人,折了他一身傲骨,逼他跌入泥淖,尊严都被碾落成泥,这些之后,还要歪曲事实,将“叛徒”之名刻在他的脑袋上。 自己被老爷子拦着,至今没有去找他们算账。原想着,老爷子想要清净,想要忘了前尘往事,换个普通人的身份也没什么不好,陈家……便随他们去吧。可没想到,自己没去,他们倒是找上了门来屡屡挑衅。 如今还有颜面来质问她,他们的少主呢…… “呵……”姬无盐被气笑了,反手指了指斜后方朝东南方向的屋子,“想来……陈少主是个懂享受、也会享受的人,这间最好最大的屋子应该就是他的没错吧。本姑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这不,你家少主如今就好好躺在他屋子里呢,大概没多久就能醒来了。” 陈家人看过去。 那间屋子的确是陈家辉的没错,诚如姬无盐所言,这位陈家少主不学无术,但惯会享受,一应吃穿用度在他们之间必然是最好的。可如今……顺着并不明晰的夜色看过去,那间屋子门口竟是隐隐绰绰站了十数位劲装男子,各个腰间挂着剑鞘,夜色里仅仅只是半张脸的轮廓也能感受得到对方冰冷肃杀的气息。 陈家人一惊,这是…… “你囚禁了阿辉?!”惊诧之余,哪里还顾得上称呼陈家辉为少主好让对方意识到他们身后是偌大的陈家这件事…… “姬无盐!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你竟然敢行囚禁之事!你难道不知道我们陈家是皇帝陛下的客人吗,难道你不知道此处是皇家驿馆吗?!你以为是你的小门小户呢?你怎么敢?!” 姬无盐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笑意从容轻缓,声音不疾不徐,“做都做了,还问我敢不敢……陈家人都这么傻兮兮的嘛?” “你——”第一位被推出来的陈家人词穷。 第二位上场,矛头直指宁修远,“姬无盐,你不要以为有宁家三爷护着你,你就能为所欲为。这座城叫燕京城,此处是皇家驿馆,不是他宁国公府。如今的皇帝陛下姓李,不姓宁,由不得你仗势欺人、作威作福。” 宁修远看向身边夜色都掩不了锋芒的姑娘,勾着嘴角轻笑,“由不由得,是本公子说了算。宁国公府数代经营,自然不是阖族上下只得倚仗一位天才后辈的陈家能比的……由此可见,这做人先祖,还是辛苦一点的好,否则,这后世子孙都只能……被人欺。” “……” 这的确是事实,却也不是事实——毕竟这全国上下,能和宁国公府比肩的世家有几个?陈家搁在普通人面前也是显赫的家室,如今到了宁家三爷面前倒成了无所事事似的……第二位被推出来的陈家人,卒。 好气,这一个两个的,嘴皮子功夫都厉害,重要的是……都不要脸。你说他仗势欺人,他还乐呵着觉得你夸他、夸他老祖宗勤劳能干荫蔽后世…… 人群之后,最靠近驿馆大门的两个陈家人互相看了眼,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位稍稍上前一步挡了对方身形,另一位猫着身子借着月色遮掩出了门去,闷着头朝着某个方向疾跑而去。 席玉突然咳了咳。 姬无盐似有所感回头看去,席玉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第569章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姬无盐的眼神倏地亮了亮,也不知这陈家着急忙慌去搬的救兵是谁。 倒是有些期待。 姬无盐胳膊肘悄悄碰了碰宁修远,递了个眼神过去,眉眼之间都是细碎的笑意,促狭又狡黠。宁修远摇头失笑,表情纵容,没说话,只由着她胡闹去——一如他自己所言,自己是她永远的后盾、倚靠、荫蔽。 姬无盐抬头看了看天色,好整以暇地靠着椅背,本来有些郁卒的心情突然间倒是变好了几分,换了条腿翘着,支着下颌托着腮等。 等好戏连番上阵。 她这边不急,陈家人却急,可论口才吧,没人家口齿伶俐,说不过对方,论脸皮吧,没人厚实无所畏惧,论动手吧……算了,不论了。 两方实力悬殊,这样的情况之下,言语上便少了几分气势,近乎于带着示弱的商量般,“姬姑娘即便仗势欺人,我等也没有办法。只是姑娘,这私底下打打闹闹是一回事,若是出了人命,便又是另一回事了。如今阿辉在屋子里生死不明,万一有个好赖,姑娘岂不是连累了宁国公府?” 说完,身边人又接道,“听闻姑娘出自江南,届时若是惹怒龙颜,姑娘自是天高皇帝远不足为惧,但宁国公府却不行。宁家三爷对姑娘情深义重,自是由着姑娘上天入地都不会有半句阻拦。可姑娘也该明白,宁国公府毕竟不是只有三爷一个人,这上上下下可是有百余口人呢!” 这是……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姬无盐点点头,甚是认同的样子。 陈家人瞬间觉得这个法子大抵是有效的,再接再厉地劝着,“姬姑娘,今日阿辉起了歹念,我等虽然对此一无所知,却也不敢置身事外。少主行差踏错,待此间事了,我等愿意向姬家、向陈崧、陈崧前辈致歉,只要咱们做得到的,姑娘尽管吩咐。只、只是姬姑娘……如今少主一个人在里头,我们这些个族人实在放心不下,还请姑娘让咱们进去看一看,只要确保他性命无忧,咱们就立刻退出来,如何?” 本也不是什么深厚的、情同手足的情分,更多的是担心陈家辉出了事连累了他们回去挨罚,但凡他们能确定陈家辉性命无忧、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和隐患,大家伙儿今晚便也能睡个安稳觉了——反正,这位少主自打来了燕京城之后,的的确确大多数时间都躺着养病的,这养一个月是养,这养两个月……也是养。 不差这么几日了,躺着还让人放心些,不会出去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这陈家人当真是一如既往地自私又无情呢。 姬无盐支着下颌,眉眼带笑,看起来像是下一瞬间就要点头首肯般,轻轻说道,“不行。” 陈家人到了嘴边的谢辞卡在了喉咙边,脸上的笑容还在,已经僵硬了,在摇曳的烛火下看起来有些诡谲。这位姑娘之前明明看起来非常认可他们的这些话,明明交涉地很好,怎么就…… “姬姑娘,咱们是诚心……” 陈家人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姬无盐拦了,她说,“我知你们诚心,是以,我也是很诚心地在拒绝你们。” 很诚心地拒绝?这是什么话?按照常理来说,陈家辉虽是下了毒,但毕竟没有下成,吃亏的是他自己。姬无盐那边其实没有什么损失,借题发挥一下,假意为了手下大动干戈,既收服了人心,也能从陈家拿点好处补偿,一石二鸟之计……陈家愿意配合,她姬无盐顺着台阶下了,此事便也两全其美。 还要如何? 若是不满意补偿,总也要相互商量交涉着来,这样直接一棍子打死的,算什么商量?他们连补偿是什么都还没说呢! 陈家人的心思都明明白白搁在脸上,姬无盐便是想要假装看不出来也觉得为难。随着夜色渐浓,她的眸光像是也沾染了几分凉意,橙暖的烛火落在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她坐在那里,微微抬了眉眼看人的样子,有些不屑一顾的慵懒,也有几分直刺人心的锐利。她勾了勾嘴角,轻讪,“莫不是诸位以为,我今日是来陈家讨要一些金钱、人情或者说财物上的补偿的?” 难道不是吗? 陈家人面面相觑:那她来作甚?当真是要砸场子?为什么?为了她府上一个下人、一个大夫的脸面?值得吗? “我之前便说过了,我这人护短,脾气还不大好……若今日陈少主这毒是对我下的,那成与不成,都是各凭本事,纵然今日身死魂消,也是我自己技不如人。” “可他偏偏对自己的长辈下手。一口一个‘前辈’地叫着,看起来当真已经是有了痛改前非的觉悟,偏偏这背后行事的嘴脸……令人厌恶与恶心。都说爱屋及乌,我觉得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听说此次前来燕京城的,都是陈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佼佼者尚且如此,陈家人什么嘴脸……呵,我便是不看也约莫着能猜着几分。陈家的补偿……本姑娘若是拿了,还怕脏了自己的手。” 小姑娘说话半分情面都没留,陈家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却又碍于在场那些看起来“很能打”的侍卫,一个个便是心下气愤,却也只能生生憋着。毕竟,陈家辉还在对方手里,若只是骂几句出出气,想来是最好的结果了,若是惹怒了…… 只是显然,这位大小姐气势汹汹地来,如此兴师动众,不可能是为了骂几句出出气的。 就在众人心惊胆战之际,就听陈家辉的屋子里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屋子里的人一边嚎着一边往门口冲过来,那门被反锁了,他大力拉扯了许久打不开,只能砰砰地敲门,“开门!开门!谁在外头,快给本少爷开门!” 敲门声又重又急,声音里带着虚弱,却也听得出心急如焚的样子,像是身后有无数只恶犬在追着一般…… 第570章 搬救兵 这是……怎么了? 虽然在知道陈家辉醒了之后,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是落下去了一大半,算算时辰,想来之前姬无盐在风尘居说的话该是没有唬人才是,那的确不是什么害人性命的毒药。可里头这惊天动地的动静又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敲门声还在持续,力道很大,夜色里甚至看得到门板上簌簌往下抖落的灰尘。 焦躁的叫门声里,隐约间还听得到频繁的跺脚声,听起来像是……内急?莫不是当真只是吃坏了肚子?还是说……陈家人一边狐疑打量着闲适到像是在自个儿后花园的姬无盐,一边又看看门口那些纹丝不动像一根又一根木桩子似的侍卫,隐约之间猜到了一些,却又实在不敢想象姬无盐如此大费周章闹的是这么一出? 看起来……似乎有些幼稚啊。 只是,之前在风尘居之中,他们也借机给陈家辉号过脉了,都是有些拿得出手的医术在身上的,虽然瞧不出到底是下了什么药,但那脉象的确是并无异常,若非全身冰冷昏睡不醒,一切看起来格外正常到什么问题都没有,就像只是喝醉了,或者……睡着了。 可这样的“正常”才更加令人胆颤心惊,毕竟他们的的确确都是陈家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不说如何博闻强识,但所知并不比今日在场的大夫少,连他们都一无所知的东西……面面相觑间,心下打鼓。 屋子里,焦躁的声音愈演愈烈,大抵是见自己扯破了嗓子都没见任何人前来开门,屋子里的人开始用身子大力地撞着房门,“有人吗?开门呀!小爷、小爷我憋不住啦!快开门——” 扯着嗓子嘶吼出来的尾音里,隐约夹杂着一些不大悦耳也不大文明的声音。 陈家人纷纷皱着眉头嫌恶地偏了头,哪怕他们所站的位置离陈家辉的屋子还有一段很远的距离……倒是那些个守在门外的“木头桩子”,对屋子里的一切动静都置若罔闻,仍然纹丝不动。 虽是嫌恶,但更多的是屈辱——他们之间再如何不对付,那也是年轻气盛之下的摩擦以及志气相悖的不顺眼,说到底,他们仍然是荣辱与共的一家人,多多少少带着些血脉上的牵连,对方被关在房间里这样折辱,他们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丢人。 浓郁的夜色里,夜风沁凉,带着露水的潮湿。一阵风过,唯一点着的那根蜡烛在石灯笼里猛地跳跃了下,倏地灭了。 坐在一旁的姑娘抬了抬手,拦住准备起身的陈老,声音里带着淡笑,“无妨。今日月色挺亮,看得清。” 女子的半张容颜隐没在暗处,还有一半沐浴在月色里,看起来像是上好的暖白玉,线条起伏间毫无瑕疵,精致又朦胧,让人想起那些神话故事中衣袂飘飘的仙女。 可谁曾想到,这样一个温温柔柔带着江南气韵的姑娘,和这燕京城里的世家小姐相比更加柔弱的女子,抬手起落间却似魔鬼露出嗜血的獠牙……出手必见血光。 …… 起风了。 深秋夜间的风,沁人的凉,穿街走巷时呜咽低吟。一到秋季,入夜之后路上行人就少了很多,长长的窄巷里一眼看去,依稀有几盏红灯笼晃着,萧条,又寂寥。 尤家这些年来虽是将隔壁空置的宅子买了下来翻新纳入了府内,但这些年来这尤府门庭未改,府门仍在位于这条长巷的尽头。 这条巷子里有好几户人家,陈家人没有拜帖,又是这样深夜里来敲门,说是找尤郡主,门房不敢随便放人,只推说郡主睡了。陈家人心系驿馆那边的情况,一着急,就在大门口扯着嗓子喊人,“郡主!请问尤郡主听得到吗?我是陈家的人,陈家辉是我家少主,如今我家少主有大事,想请郡主前去驿馆走一遭!” 语速不快,咬字很清楚,字字都是重音,尤灵犀能不能听到不清楚,但邻里街坊门口的小厮一定听得到。 不必到明日,尤郡主和陈少主情深义笃的消息就能长了腿一样地跑遍大街小巷,这些男女之间的风月之情自是茶余饭后最好也最热门的谈资……尤家门房气得后牙槽都痒,偏偏又不能将人轰走了事——谁知道这人又要站在这里说出什么大逆不道惹人闲言的话来? 只能说是要去进府问问郡主殿下到底愿不愿意见,若是不愿,他们也没有办法云云。 陈家人颔首道好,又催了催,“事情比较紧急,还请小哥脚下走得快些。” 这个时候知道客客气气的了,方才扯着嗓子胡言乱语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留些情分与脸面?门房余光里看到隔壁探出的半颗脑袋,愈发地气恼摆了脸色,一声不吭地转身即走。 倒是出乎门房意外,尤灵犀一听陈家人来找,皱着眉头并不欢迎,但倒也不怠慢,不甚耐烦地摆摆,“带进来吧……” 想了想,又改了主意,“算了,你且出去同他说,候着,本郡主稍后就来。” 尤灵犀清楚自己和陈家的这门婚事,说到底就是皇室和陈家利益捆绑的工具,皇室愿意、陈家愿意,偏偏自己和陈家辉两个当事人……不愿意。陈家人深夜来找,还是打着陈家辉的名头……大抵是,出事了。 …… 好巧不巧的,今日陈太医请客,在自己府上款待陈一诺。 因着陈老的事情,这两位本来没有交集的陈家人从最初的陌生到相识、从相识到了解,再到如今,觉得志趣相投、脾性相和,往来便频繁了些。晚间喝了些酒,兴致不错,又吃了茶、下了两盘棋,又就着一些疑难杂症上的事情商量了许久。 待到从陈太医家出来,已是很晚。 喝酒喝得热烘烘的,这晚风一吹,甚是舒爽,陈一诺拒绝了陈太医相送,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着回驿馆,只觉得如此醒醒酒也是不错,只是没想到,还未走到驿馆,远远地瞧着驿馆门口停了辆马车,还站了不少人。 甚是热闹的样子。 第571章 起风,姬无盐的手段 只是这夜间的热闹,通常都不会是什么令人愉悦的热闹。 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被吹散了大半的酒意又散了些,他放缓了脚步,从马车后面绕过去,看到车头挂着“尤”字的木制牌子,下面挂着个小巧的铜铃。 尤家?莫不是……灵犀郡主? 陈一诺便想着大概是来找家辉的,毕竟两人是圣旨赐婚的关系,偶有走动也是正常,只是这个时间点……虽然不合时宜,但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来插嘴。 这般想着,陈一诺走到门口,正要出声让人让让的时候,就听里面传出女子气急败坏的呵斥来,“姬无盐!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陈家辉是我圣旨赐婚的未来夫君,是长公主府的翁婿,也是半个皇室中人。就算你此刻是以宁国公府三夫人的身份坐在这里,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何况……还不是呢……” 姬无盐? 陈一诺心下一惊,也顾不上守在门口的侍卫,抬手拨开人群就快步进去,先是看到了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应和着的陈家人,陈家人也看到了他,当即招呼着人七嘴八舌地将事情说了,“一诺兄!你回来了啊,你快来劝劝姬姑娘,这姬姑娘给家辉下了药关在屋子里,如今还派了人守在屋子外头,郡主都拿她没法子呢!” “方才还听到阿辉在里头哀嚎,后来又哭了好一会儿,后来大概哭累了,这会儿没声音了……啊哟,里头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下药?下什么药?”陈一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这祖宗才刚下地几天又捅什么幺蛾子了?之前是招惹了上官楚,如今倒好,招惹谁不好,偏要去招惹了那宝贝疙瘩! 他在那紧张,陈家人却是气得义愤填膺,“可不!还下那种丧良心的药!啊哟,那个动静、那个声音……幸好咱们站得远,闻不到,不然可得把隔年的饭都呕出来,也难为那些守在门口的随从了,一个个跟没了鼻子似的。” 闻?陈一诺越听越糊涂,“到底是什么药?” “就、就……”对方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就”了许久,终于是一跺脚,“就、就让人憋不住的那个药啦!跟巴豆似的!” 巴豆?陈一诺摸了摸额头,心道,看来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大抵是那小子冲撞了姬姑娘,这会儿人家要出口气罢了。只是……他紧了紧指尖,忍着突突跳得欢快的太阳穴,问,“那……尤郡主又是谁找来的?” 对方咧嘴嘻嘻一笑,邀功似的,“我呀!我和二哥一商量,觉得虽然咱们压不住姬无盐,但这里毕竟是燕京城,皇城脚下,还能由她一个商贾之女无法无天了去?咱们陈家往后可是皇亲国戚!咱们少主未过门的妻子可不就是皇室的郡主么,她若来了,还能压不住一个姬无盐不成?” 说完,甚是与有荣焉地抬了下颌,一副“我聪明我骄傲你快夸我”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陈一诺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后牙槽咯吱作响的声音,他忍了忍,没忍住,一巴掌拍上对方脑袋,将对方高高抬着的骄傲拍进尘埃里去。 “笨蛋!” 他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来,只觉得再同这个傻子说话自己的太阳穴都要跳出脑袋了,烈火浇油、煽风点火的本事谁也没他好!谁不知道这尤郡主和姬姑娘素来不对付,这两个人对上将本来还有转机的局面一下子推进了死胡同…… 他不看对方不服气的表情,也不看陈家任何人,只疾步走到前面,果不其然,见到了姬无盐身边好整以暇坐着的宁三爷,当下匆匆冲着尤灵犀行了礼,又三两步走到姬无盐跟前,一拱手,“宁大人、姬姑娘。抱歉,今日受陈太医邀约,去他府上用吃酒,回来迟了些,不知道这家辉哪里惹了姑娘,我代他向姑娘道歉。” 啥也不说、啥也不问,先道歉。 “哟……”姬无盐眉梢一挑,表情友善了许多,“我说没瞧见你呢,原是去陈太医那边吃酒去了……那想来这陈少主所谓的践行宴,你也是不知道的吧?既然你一无所知,那想来也是不知道这陈少主以践行之名行下毒害命之实了。” 陈一诺只觉得惊雷阵阵,下毒害命?! 姬无盐看着尤灵犀眉眼含笑,“对了,灵犀郡主既然来我这里兴师问罪,大抵前去请郡主的人也没说清楚……彼时三爷也在场,若我未曾发觉,指不定这第一个中毒的到底是何人呢。那大夫可是说了……剧毒,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的剧毒,若这三爷不小心中招了,不知道灵犀郡主还会不会站在陈少主那边来质问本姑娘为何为难郡主您的未来夫君……” 尤灵犀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宁修远,“三……”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截了,宁修远看姬无盐,摇头失笑,“无盐此话好没道理,大庭广众之下,此话日后若是传到陈少主耳中,陈少主怕是要误会我和郡主之间有些什么私交,误会了我倒是无事,只是怕影响了他们夫妻间的感情。是以此话以后可不能乱说。” 夫妻间的感情……礼部的人还未从江南回来,这婚事也不过是一道赐婚圣旨,到了他嘴里,便成了既定的事实,仿若她与陈家辉已行周公之礼。 他明明应该最清楚自己对他的心意,便也应该清楚,自己对这件婚事是极不情愿的。这话从宁修远口中说出来,好讽刺。 晚风呜咽而过,透心凉。 重新点起的烛火晃得厉害,光影跳跃间有种鬼魅横行于世的萧索。 尤灵犀将所有的担心都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手中的帕子搅了又搅,嘴角却挂起了笑,凉薄又倔强,“是啊,姬无盐的确应该慎言才是,包括下下毒害命一说可不能随便污蔑。本郡主今日只看到姬姑娘和宁大人好端端坐在那里,倒是本郡主未来的夫君,本姑娘不明不白地下了药关在屋子里,这屋子外的侍卫……不知道是姬家的,还是宁家的?” 第572章 对峙 “若是姬家侍卫,如何?”姬无盐问她,“这若是宁家侍卫,又当如何?” “不管三爷如何想,本郡主同宁老夫人也算有几分交情,老夫人待我极好,这面子,总是要卖一下,宁家侍卫围堵囚禁陈少主的事情,我便只好派人请了宁国公和国公夫人来处理此事了。”尤灵犀眸色讥诮,黯淡月色亦掩不住的跋扈与得意,又道,“若是姬家的侍卫,便是今日在外作奸犯科打家劫舍,本郡主没资格管,但今日他们囚禁的是我尤家未来的女婿,此事我便不能不管。” 她咬字清晰,“未来”二字像是咬着牙的重音,暗暗提醒宁修远,她和陈家辉如今还没到那个关系。 脸上维护,心下暗暗咬了咬后牙槽——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二世祖,床上躺了这么久还是半分觉悟都没有,胆子大到敢去对宁修远下毒,不要命了。 她同陈家辉还没到那个关系,也没到那个情分,若今日陈家辉是在外赌博、斗殴惹了一屁股的事,她压根儿不会走这一遭。偏偏,事涉姬无盐,偏偏,自己和姬无盐总有几分争个高低胜负的心思,这才走了这一趟,没成想,陈家那些个没用的东西,竟然瞒了这一茬。若今日被他得手,莫说姬无盐了,便是自己也要宰了这该死的玩意儿! “如此……”姬无盐点点头,表示理解,朝着门口那些随从抬了抬下颌,“那些的确是我姬家的侍卫。我姬家虽不及尤家高门显赫,但商贾之家嘛,旁的没有,银子却不会少了,买些下人养几个打手,还是不成问题的。郡主打算如何管?” 说完,又似乎突然想到似的,好心提醒,“对了,今日我带的这些个打手,都是之前家道正盛之时,家中长辈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据说……特别能打的。这些年下来,我倒是也没怎么见过他们出手,今日也正好开开眼……郡主,请吧。” 说着,竟是好整以暇地抬了抬手,客客气气地示意对方随意。 这……尤灵犀看看笑容可掬态度极其配合的姬无盐,又看看那屋子门口明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侍卫们,再看看身后有些呆若木鸡的随从,一时间有些尴尬,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打架,也要讲究时机与气势。 通常情况下,都是言语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激动或者挑衅之下才会发生肢体上的冲突,便是打架斗殴。如今对方客客气气地请自己过去打架……那叫打架吗?那叫比划!叫比武!只是,不管是打架还是比武,今日这人,定是要带出来的,这事,定是要好好解决的,不然此事若是传出去,伤的是自己这边的颜面。 “救命……”细若游丝的声音从门后传出,夹杂着令人尴尬的动静,院子里隐约有些令人不适的味道。席玉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把扇子来,凑到姬无盐身后狗腿一般地扇着,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姬无盐的手下。 岑砚在边上翻白眼,半晌,低低骂道,“狗腿子!” 狗腿子回头冲着他咧嘴一笑,唇红齿白,好不要脸。 “救命……尤灵犀,是你在外头吗?”屋子里的人大抵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那个精气神嚎叫了,只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里头敲着门呼救,“尤灵犀,救我……” 宁修远支着下颌往姬无盐那边靠了靠,声音不高,却也不低,恰好在场数人能够听到,“都说这男子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是不乐意出丑的。没想到这陈少主倒也是性情中人、不拘小节,知道未来妻子就在外头,还能这般呼救……若是本公子的话,宁可找根白绫,悬了房梁了事。” 都说宁修远这张嘴巴狠毒呢,一句话,指桑骂槐、明褒暗贬的,在场这些人似乎都没幸免于难。 姬无盐笑着点头,又正色道,“放心……你不会的三哥。纵然真有那么一日,若是易地而处,我站在此刻灵犀郡主的位置上,那……该灭口的灭口,该发配的发配,总不至于让人记住这样的宁三爷才是。”说话间,她眉眼间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偏偏看向对面众人的眼神,仿若数九寒天的冰封。 彻骨。 尤灵犀冷着一张脸,看着这两人唱双簧一般,你一言我一语的。耳边还夹杂着里头的呼救、哀嚎,还有不绝于耳的动静,只觉得此生从未如此丢人过。 姬无盐,又是姬无盐。她抬手,正欲开口吩咐尤家下人上前将姬无盐带来的侍卫拉开,半道却突然冲出来一个程咬金。 陈一诺赔着笑,哈着腰,两边都不能得罪的情况下,一会儿冲着这个笑,一会回头又冲着那位道歉,一个脑袋从来没有这样忙碌过,“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姬姑娘、尤郡主,今日因为我们家少主的鲁莽行事,害得两位这样大晚上的还不能好好休息,实在罪过、罪过。还害了宁大人险些着了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更是罪过、罪过……姬姑娘气恼也是应该。” 话音未落,姬无盐朝他看去,眸底半分光芒也无,黑漆漆地盯着人的时候实在有些瘆人。 陈一诺已经到了嘴边的劝诫倏地一转,改口道,“这阿辉鲁莽行事也的确该受些教训才是……” 姬姑娘的眼神杀瞬间收回,只那边一只手还半抬着随时准备发难的郡主殿下意味不明地哼了哼,“嗯?” 陈一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两难的境地,一想到那边还有一位祖宗还未开口说话,这额头上便开始冷汗涔涔,脑子转得飞快,想着该如何两边不得罪的情况下将这两位给劝回去息事宁人,他偷偷摸摸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起来,此事毕竟事涉宁大人,若是阿辉这会儿不吃些苦头,这事若是传出去了,怕是于国公府面前不好交代……姬姑娘此举,倒也算是救了阿辉、救了陈家……” 第573章 郡主不必多虑了 “呵……”尤灵犀冷笑,她自然听得出来这人的潜台词。 明面上是在顺着姬无盐,也哄着宁修远,其实也是在提醒尤灵犀这边,这件事并不是宁修远自己不追究就能不追究的,若今日就此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怕是之后宁国公府那边都不好交代。 也就是说,这顿罚,陈家辉逃不了。 姬无盐出手,顶多就是丢丢脸面的事情,若是宁国公府那边出手,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了,恐怕不丢个半条性命这件事都不会过去。 可对尤灵犀来说,陈家辉会不会丢掉半条命她真的不关心,左右之前他也没了半条命,老老实实地躺了那么久……何况,这半条命还是因为得罪了宁国公府。 但脸面被姬无盐踩在地上来回地碾……就不行。 方才尤灵犀用自己同宁国公府之间的交情来威胁姬无盐,指责对方仗势欺人,此刻这陈一诺便以牙还牙,用同样的招数来威胁自己。呵……尤灵犀舔了舔后牙槽,笑容愈发耐人寻味,她懒洋洋地讽刺道,“本郡主倒是认得你,陈家年轻一辈的天才。要是本郡主记得没错,之前便是你一口一个‘叛徒陈崧’的上姬家闹事的吧?如今言行举止……倒似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知道的说陈公子是深明大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姬家人呢……” “惯会攀高枝儿的哈!” 陈一诺一噎,脸上赔着的笑容险些挂不住,总不能说自己之前是受人蒙蔽吧?他讪笑道,“毕竟都是陈家人,不管陈崧前辈回不回陈家,他身上陈家的血脉不会变,自是一家人,总要以和为贵、和气生财……” 尤灵犀勾嘴浅笑,一时间也有些好奇这姬无盐到底有什么本事,这一个个的,不管最初是什么关系,陌生也好、敌对也好,最后好像都会向着她去。 倒是有趣……尤灵犀便问他,“那之前呢,陈崧叛徒、陈崧叛徒的,难道不是陈公子?” “这……年少轻狂、年少轻狂。” “如今是不年少了还是不轻狂了?”尤灵犀慵慵懒懒地嗤笑,“若非本郡主记得没错,这陈家入城也没几个月呢,这就脱胎换骨了……不愧是陈家人口中的陈崧第二。” 阴阳怪气的。 陈一诺性子耿直好说话,最是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只频频摸着脑袋赔笑,“郡主,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今日是我们这边招待不周。这样,您先回去,明日、明日陈家一定给郡主一个交代,如何?” “交代?什么交代?陈家又没得罪本郡主,给什么交代?陈公子这一手避重就轻耍得好……明明是她姬无盐踩了我尤家的脸面,就算是交代也是她姬无盐给本郡主,何时轮得到你陈家跳出来替她给交代了?还是说……本郡主可以理解为,你陈家,何时同她姬无盐沆瀣一气了?若真是如此……陛下这赐婚,本郡主怕是还是要考虑考虑了。” 她微微抬着下颌,一脸骄傲到趾高气昂的模样,搬了赐婚圣旨来说事威胁。 姬无盐轻笑出声,半点没打算给她留颜面,“考虑?若是我听到的没错,这圣旨赐下,素来最重礼仪规矩的长公主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匆匆地进宫抗旨去了,当然,没抗成。整个尤家上下,怕是无论如何考虑,都不会满意这桩婚事吧,包括尤郡主。只是很显然……君、无、戏、言。所以,郡主便不必多虑了。” 好讽刺。 一句话就把人苦心维系的骄傲给碾压地粉碎。 身后看戏的陈家人没忍住,笑声溢出嘴角之际就被身边人死死捂住,只能憋着笑身子都打颤。就是尤家下人里头也发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来,并不明显,可落在有心人耳中便觉刺痛。尤灵犀豁然回头,“闭嘴!吵吵闹闹的,像个什么话!尤家供你们吃、供你们住、辛辛苦苦训练你们至此,就为了让你们像一群乌合之众一样叽叽喳喳的?” 尤家下人倏地噤声,偷偷推搡着后退了些。 “尤灵犀。”姬无盐老神在在坐着,连名带姓地叫,一张安静下来的脸于夜色之中有种若有似无的压迫,她叫着一个郡主的全名,一脸坦然得那么理所当然。 “大家都清楚,陈家同谁沆瀣一气,都影响不了你和陈家的婚事。”姬无盐见尤灵犀攥着的指尖,抿了抿嘴角,又继续说道,“尤灵犀,你也不必顾左而言他。今日你带了这些人过来,是为了救他,而我今日带了这些人过来,是为了确保没人能救得了他。咱们目的相悖,便不然会有一方铩羽而归,不是你、便是我。” 轻松,嚣张,又有些恃恐而骄的霸道。 平日里总带着张温和面具的小姑娘,此刻于这夜色下终于摘下了那面具,露出里头与面具截然不同的真容。 这样的姬无盐,看起来似乎无所畏惧……是真的理直气壮得不将皇室、不将权势搁在眼里的无所畏惧。 陈一诺在一旁听得冷汗涔涔,一边擦着额头,一边连声劝慰,“姑娘哟,姬姑娘……这事的确是陈家辉做错了,只是你这罚也罚了,气也出了,这天色也不早了,姑娘家太晚睡觉,会不漂亮的……要不,今儿个就到这儿?” 两头劝,劝起来却也不一样,对着郡主那边,他是真的卑躬屈膝地劝,对着姬无盐这边,说是劝,却又更像是哄着。 尤灵犀冷了冷脸,沉默着站着,没说话。 她带这些人来,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在驿馆里大打出手的,带人,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只是起到一些威慑作用,若当真起了冲突,那也是有备无患保证自己的安全罢了。尤灵犀不是傻子,姬无盐带来的这些人,那腰间的长剑、那岿然不动的气势,还有姬无盐有恃无恐的样子……无一不说明,即便自己当真让人动手,也是没有什么胜算的。 第574章 金丝笼中关着的金丝雀 院子里的味道愈发浓重了些,陈家辉屋子里的求救声倒是更加有气无力了,大抵是喊了太久,声音听起来嘶哑干涩。 于是,其他的声音便更加惊天动地。 尤灵犀嫌恶地掩着鼻子退了退,到底是没有选择兵刃相见。 一来,就算是打,也是打不过的——这一点,不管是看那些侍卫,还是看宁修远自始至终只慵懒看戏并不插嘴的反应就知道。二来,这院子里的味道的确是过于重了些,那些动静、这些味道,无一不在提醒她,自己这个未来夫君正在里面经历些什么遭遇,那些遭遇即便并非亲眼所见,也让人觉得恶心。 如若这桩婚事最后还是避不了,那今晚的这些回忆可能会在未来的几年、几十年、甚至往后余生里,成为他们两人之间又一道新的沟壑。 只是…… 尤灵犀暗忖片刻,抬眼看向姬无盐,“姬无盐。这里是驿馆,仍是皇家之地,若是贸贸然在这里动手,你倒是不甚紧要,本郡主却不行,这身后尤家的随从们代表的并不仅仅只是本郡主……但今日之事,却又不能就这样算了,待明日一早,我便会进宫禀告给皇后娘娘,看她如何定夺。” 她将自己的退让说得含蓄而场面,说完,看到姬无盐含笑点了点头,那笑容落在眼里竟觉得有些讽刺。 就好像自己的欲盖弥彰、自己的冠冕堂皇,在对方面前都只是一个小孩子般幼稚的笑话。 她紧了紧拳头,指尖掐进掌心,修剪得平整圆润的指甲带来些微的刺痛。那刺痛让她不至于在对方讽刺的笑意里失去理智。她又唤道,“姬无盐……你且要明白,这里是燕京城,不是江南、不是你的云州,由不得你耍你的大小姐脾气,也不会有人一味地纵着你惯着你的。” 旁人听得似是而非,唯有知情人才知道这是尤灵犀在暗指她已经知道了姬无盐的来处呢。 姬无盐并不意外,毕竟东宫都已经知道了,多一个尤灵犀也不足为奇……事到如今,姬家旁支后辈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她笑笑,支着下颌侧头问宁修远,“三哥……会纵着我惯着我吗?” 她存心逗对面骄傲的小郡主,这一声三哥愈发地缱绻温柔,拖着微扬的余音,一路酥到了骨子里,就像一只漂亮的小狐狸,用她柔软的大尾巴围住了你的颈项,爪子却抵着你的心脏,全身命脉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宁修远侧目看她,目光如水,微微勾了嘴角,宛若色令智昏、从此不早朝的昏君,柔声应道,“予取予求。” 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但小丫头爱玩,宁修远自然陪着,要在唇齿间的四个字,认真到天地间只剩下了彼此。岑砚在后面偷笑,笑地肩膀频频耸动,声音压都压不住,心下发虚,偷偷打眼去看姬无盐,幸好,姬姑娘这会儿心情好,不在意。 心情不好的那位,几乎是咬碎了一口银牙,像是赌誓、又像是诅咒,咬着后牙槽阴恻恻地,“姬无盐,你给本公主等着!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这黄雀就只能是黄雀,就算飞上了枝头,也只是黄雀!” “嗯。这一点,我一直都知道。”姬无盐温温柔柔地应声,“这金丝笼里关着的,自然是名贵的、漂亮的、善解人意的、歌声好听的金丝雀儿。”尤灵犀暗指她飞上了枝头也当不成凤凰,她便只作不知,反讽对方只是金丝笼中的金丝雀。 姬无盐的这张嘴,当真是说不过。 陈一诺在旁胆战心惊的,他只敢偷偷打量了一眼就匆匆避开,即便如此却也感觉得到那一抽一抽的腮帮子……当下只觉得姬无盐着实有些“胆大包天”,好歹是郡主,是皇亲国戚啊。要是当真将对方惹毛了,难道真的在这里大打一架? 最担心的事情到底没有发生,尤灵犀咬了又松、松了又咬,最后到底是拂袖而去……她想,她不是落败于姬无盐,她终究只是落败于宁修远。 那样的宁修远,尤灵犀从未见过。或者说,和姬无盐在一起的宁修远,尤灵犀从未见过——他看着她闹、看着她笑,看着她去捅窟窿,永远含着笑意站在她身后,由着她做她想做的一切,以坚定又沉默的样子随时为她兜底。 像……放风筝的人,而姬无盐,就是那只风筝。 这个曾经惊才绝艳的公子哥,如今为了一个姑娘,甘愿敛起周身锋芒,宁可将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光华,都毫无保留地给予对方……由着对方去惊才绝艳,而他自己就像是入了剑鞘的宝剑,安静、沉稳,不惊艳,只守护。 这世上怎就有这样的男人,怎就有这样的感情……她不明白、看不懂。 辛苦找来的帮手就这么偃旗息鼓地落败了,堂堂灵犀郡主都败在了姬无盐手里,陈家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虽然看两个姑娘斗嘴皮子,你一言我一语的也着实有些有趣,但此刻……一方落败,事情一下子退回到了最初,就不是那么有趣了。 好在,还有一个陈一诺在,看起来陈一诺和这位姬姑娘的关系还不错的样子…… “一诺兄……”有人低声唤道,在他身后悄悄推了推。 陈一诺一个踉跄跌出半步,朝着看过来的姬无盐摸着自个儿的脑袋好脾气地笑笑,“姬姑娘……您看,这天色当真不早了。您这气……可出够了?” 姬无盐打眼看他,“不够。” 这是……半点儿余地没给呢?陈一诺心下哀叹,指指那屋子,再劝,“您看,这味道着实不大好闻,您一金尊玉贵的姑娘家,何必给自己揽这罪受,是吧?再者……陈崧前辈这腿才刚治好,也要注意休息不是?陈崧前辈?”姬无盐那边油盐不进,陈一诺便只能换个突破口,若是这位陈崧前辈劝着,总能事半而功倍才是。 第575章 三十六个时辰 陈老迎上对方的视线,只温和说道,“小老儿是一只脚都已经跨进棺材里头的人了,自然是不会真心同一个小辈计较,还是族中小辈。只是姑娘行事,咱们做下属的,不好置喙。何况,这次陈少主也着实大胆了些,不该得罪的都被他得罪了,也不看看……这宁国公府是什么样的地位,就敢胡乱行事。” 他言语温和,听起来并无几分怪罪之意,却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管姬无盐做什么,他就在这里,看着、陪着、支持着。 他不愿惹事,却也不怕事儿……再好说话的人都会有不能碰触的底线,就像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姑娘就是他唯一的底线。陈家辉……不该对姑娘起那些个不该起的心思。 只是,他也是真的挺喜欢陈一诺这个后辈的,想了想,到底是补充了一句,“你放心,这药不伤身子,你家少主无事,只是……只是这个情况下,他饿得快、也渴得快,你们好赖送些吃食进去。” 陈一诺连声应好,应着应着就发觉出不对劲来,这陈老的意思是……一直到后半夜的陈家辉还出不来?那这继续送吃的进去,不得继续……拉? 思及此,陈一诺浑身一哆嗦……这屋子,以后还能住人吗? 陈一诺正欲再劝,却见姬无盐已经起身,弯腰掸了掸裙摆,看起来作势要走。这到了嘴边的话就堪堪收回了,心下稍落之际,却听姬无盐对着屋子门口的随从们交代道,“接下来的时间就麻烦诸位了,守满三十六个时辰。这期间,除了每日里的饭菜之外……便是一只苍蝇都休得进去,一只苍蝇也休得出来。” 那些随从整齐划一,拱手,弯腰,高声应是。 看气势才知,大抵都是个顶个的高手,难怪郡主最后也没让尤家的那些人与之交手——打不过。 陈一诺心下一紧,三十六个时辰?那不是整整三日时间?原以为至多也就是一夜时间,过了今夜,这气出了,也消了,再好言道个歉,自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只求个相安无事。可这三十六个时辰……不说屋子里是怎样惨不忍睹的情况,就说这院子里大概也会遭殃。 “姬姑娘……三十六个时辰会不会太长了些?”陈一诺不死心,陈老那边解不了围,就从这些个侍卫的角度劝,“就算我们这些人并不无辜,但这些个侍卫大哥却是无辜的,姬姑娘让他们守在这屋子门口,那味道如何能忍?姬姑娘也要心疼心疼自己的手下嘛,是不?他们任劳任怨,忠心耿耿,姬姑娘指东他们不会往西,姬姑娘说三十六个时辰他们不会少一刻钟。只是,如今虽是秋季,却也不好受呐!姬姑娘觉得陈某所言,可有道理?” 姬无盐侧目看他。 从陈一诺回来到现在,这个耿直的年轻人没有生气、动怒、没有一点觉得自尊被践踏而衍生出来的负面情绪,他劝了这个劝那个,从陈老到侍卫,几乎能劝的方面都劝了。 只有担心,没有着急。 陈家若是到他手中,当还能再往前走上几十年。偏偏……陈家那帮老顽固,看准了陈家辉那个没脑子还喜欢上蹿下跳自以为是的孬种。陈家……没多少年了。 姬无盐倒是有些惋惜,却并不会因此更改今日的打算。 她敛眉轻笑,“陈公子的口才……可谓与日俱增。只是……即便如此,三十六个时辰,半刻钟都不能少。若非看在陈公子你的面子上,今日就不会只是如此幼稚的手段。就像你自己方才同灵犀郡主说的,若今夜没有本姑娘来出这口气,明日自然有宁国公府的人来教训陈少主,届时的手段,怕是陈少主那身子骨受不住。至于我的侍卫……” 她看向黑夜中岿然不动的黑衣人,柔了声音交代道,“十二时辰之后,宁三爷的人会来同你们换班。届时,放你们两日假好好休息休息,然后再去兄长那边多领一个月的俸禄,今夜,就辛苦你们了。” 黑衣人低头应是,并无虚言,不谢恩、不喊口号、不表忠心,对他们来说,便是丢了性命亦是死得其所,相比之下这差事已算轻松。 姬无盐又看陈一诺,“我家的侍卫,是于千万人之中精挑细选、严加训练出来的精锐,他们的剑开过锋,他们受过伤、流过血,莫说区区臭气熏天的环境,便是更恶劣的条件、更艰难的处境,也不会矫揉造作道一句不行。” 陈一诺微微一愣,意外于突然正色的姬无盐,亦意外于不远处大抵是与有荣焉而齐齐挺胸抬头的姬家侍卫们。 那些沉默的侍卫,彼时于夜色中并不起眼,令人忌惮之处也大抵是他们腰间的佩剑。可是此刻,这些人抬着头,一脸肃然齐齐看向姬无盐的样子,眼神都似在发光。他们……是真的在骄傲,骄傲于得到了主子的信任与肯定。 陈家也有侍卫,相比之下……大抵该叫做,家丁。 陈一诺缓缓后退了半步,让开了一条路来——他不劝了。 能劝的都劝了,能想的法子也想了,但姬无盐并不打算放弃,他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这是其一,其二……他突然觉得,陈家也算是江南的显赫世家了,之前每每听人说起云州姬家,心底其实也并不觉得如何摄人——都是江南的,都是世家,只是姬家从商,银子多了些,加之发家早,又有些古里古怪的规矩,便显得神秘了些。 但盛名之下……究竟有几分名副其实,这不好说吧。陈一诺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一直到今天、一直到此刻,秋夜幽邃深凉,他的身后是一群敢怒不敢言却又不服气、暗搓搓里还在推推搡搡的自家人,再看看脊背笔直背手而去的姬无盐,她身后年少的随从嬉皮笑脸却又小心翼翼地搀着陈老,还有留下的那一众侍卫……他想,陈家……到底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第576章 宁宁是谁 月朗星稀,月色浅淡温柔,秋风裹着落叶沿着地面墙角滴溜溜地打转。 院子里的气味已经闻不到了,岑砚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气,夸张的模样像极了一尾干涸了太久的鱼儿终于回到了大海一般,自由又奔放,护着陈老的动作却依旧小心翼翼,“慢些、您慢些,小心台阶……”这些话已经成了他这几日的口头禅。 这些年在姬家习武,特别是早些年头,少不得跌打伤损,都是这个个子不大的小老儿为他们诊治,即便是数九寒冬冰封雪夜旧疾复发,他亦从不推辞、更从无半句抱怨,他任劳任怨地守着炉子熬着药,事事亲力亲为不假于人手。 这个小老儿啊,陈家那些人自始至终都低估了他在姬家的地位。他们以为他是姬家的下人,最多就是府上的客卿,殊不知,在岑砚自己、在那些侍卫眼里,陈老早已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如今,有人要对他们的恩人、父母下毒,这些人……何须姬无盐下令?若非姬无盐压着,就凭这些人……是个陈家辉都不够砍的。届时,燕京城乱,陈家乱,波及范围之广,可想而知。 偏偏,小姑娘的那点儿善念,藏得深,没人看得到。 宁修远低头牵了她的手,搁在掌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抚过去,眉眼间都是温柔缱绻光芒细碎,“我家宁宁……今日玩得可开心?” 一脸从容与宠溺。 彼时坐在院中冷着一张脸足以镇住场子的男人,此刻露出一张截然不同的模样,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是令人怦然心动的俊逸。姬无盐微微仰着头,四目相对,她眉眼弯弯如天边皎洁的月,摇头,“不开心。但……解气。” 她不喜多事,性子懒散,最是喜欢无人扰她清净,一茶、一书、一猫,还有正好的日色,如此的日子最是惬意。偏偏,总有人上蹿下跳、挖空了心思去害人、去埋汰人,譬如陈家辉……那毒虽剧,他却忘了陈老之后陈家再无天才,在这样一个人面前耍大刀用毒,可不就是埋汰人吗? 伤不了人,却也挺瞧不起人。 如何还能开心?她傲傲娇娇地冷哼,“这陈家当真没一个好玩意儿,早知当年在云州的时候就该杀到陈家去,如今倒好……天高皇帝远的,一时间还端不掉,只能由着他们像跳梁小丑一样的今天招惹一下明天招惹一下的。烦。” 这小姑娘心气儿是真高,连皇室都想着巴结着的陈家,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像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似的。宁修远低着头笑,笑声愉悦,从胸膛里传出来,便是这夜间的凉意都似乎散了不少。他一手牵着,一手摸摸姬无盐的脑袋,半揽着她往马车上走去,一边走一边轻声哄着,“待此间事了,我陪你一道去。” “去哪里?” “去端了那陈家。” 两人站在驿馆门口,距离陈家众人并不远的地方,一脸坦然地讨论着“端了陈家”这件事,似乎浑然不觉得如此并不妥当。不过,姬无盐想了想,到底是改了口,“陈老心慈,怕是心里过不去。何况,陈家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好人……就陈老挺喜欢陈一诺的,我瞧着若是他做了那家主,倒也不错。” 姬无盐只说陈老心慈,只说陈老心里过不去,却全然不说她自己。 听说天才陈崧离开陈家的时候,狼狈至极,加之姬家厚待,即便陈崧自己不愿根治,但大抵这些年姬家也是各种名贵药材给他养着那腿,却也仍然未曾养好,可见当时的确是伤得极重,想来……姬无盐这般护短的人在当时都没要了那陈家破灭倾覆,一是陈老相拦,二也是因为到底不忍殃及无辜。 宁修远低了头,下颌碰碰她的发顶,轻声呢喃,“我家宁宁啊……到底是太过于仁慈了些。”她总以为自己寡情淡漠,却不知早已比这世间太多人都要心怀怜悯心系无辜苍生。 她护短,她记仇,她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却从未赶尽杀绝——哪怕,她一直都有这样的能力。 这样的性子,容易吃亏……幸好,还有自己在。心怀怜悯的神,终不至于被辜负。宁修远低着眉眼兀自笑了笑,薄唇勾起的弧度,于月色之中沁凉如霜凝雪落。 马车缓缓离开,车辙压过地面,寂寥空旷的余音夹杂着枯叶被碾碎的沙沙声,悦耳又助眠。 陈家人推推搡搡之后,到底是散了去。陈家辉本来就没什么人缘,他们哄着他、捧着他,不过是因为他是少主、还是个脾气很差、喜怒无常、动辄以权欺人的少主,淫威之下迫于无奈,亦为自保。 如今人在里头,他们在外面倒也不必如何演戏,加之众人也实在没有办法,与其在外面闻着这味儿,倒不如各回各屋睡觉去吧。 最后只留了陈一诺,听着陈老的建议,想着再过个把时辰送些吃食和水进去…… 驿馆之内,不过片刻就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偶尔一两声鸟叫、又似梦语,风声吹着落叶卷到墙角根儿,卷到墙角边一方裙裾之下。 那边站着一个女子,精致的裙装,眉眼姣好,只眉头轻蹙,目色冷凝又疑惑。 竟是早已离开的尤灵犀。 她自黑暗中走出来,沐着霜白月色看着方才姬家的马车离开的方向…… 她本应离开了,可不知怎的,走出驿馆大门的时候突然就想看看姬无盐到底如何收场,于是,她让尤家众人先行离开回府,自己隐没在暗处看看事态发展,她竟隐隐有些莫名的期待,具体期待什么却又说不清。 总之,鬼使神差的,留下了。 没想到,姬无盐很快就出来了,意外之余愈发地后退着隐没到了暗处。谁知,竟听到了那些话,听到姬无盐大言不惭说着要端掉陈家,听到宁修远称呼姬无盐为“宁宁”……那位温柔、那么满含爱意的“宁宁”……仿若缠绕在唇齿之间的昵称。 只是……为何是“宁宁”? “宁宁”……是谁? 第577章 窗后的妇人 心中五味杂陈。 大概这世界除了她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为了接近宁修远、为了能够得到他的关注,尤灵犀这些年到底做出了多少努力……研究他的喜好,“知道”他喜欢名门淑女,便一言一行无一处不优雅,“知道”他喜欢内敛稳重的姑娘,便学着事事周全,从容大度,“知道”他喜欢学富五车的姑娘,四书五经自是不在话下,还有那些古籍再生涩她也一字一句地啃下来了,模仿他的笔迹、模仿他的画风,成为他喜欢的模样。 可……他不是喜欢名门淑女吗?他不是喜欢内敛稳重吗?他不是喜欢学富五车吗?怎的……到了最后,偏偏喜欢了一个姬无盐!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姬无盐! 对“宁宁”的好奇,到底也只是那一瞬间的意外和不解,这样的好奇在自己从未得到的温柔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一颗石子落进无垠海面,漾起三四层的涟漪,便又归于沉寂。那声“宁宁”对此刻的尤灵犀而言,大抵也就只是那样一颗石子罢了。 她虽纳闷,却也没当回事,心中沉沉郁郁压着的,终究仍然只是宁修远对姬无盐截然不同的温存。那种在她看来,格外“自甘轻贱”的温存。 是愤怒、是不甘。 她站在驿馆的大门口,只觉得今夜的风格外凛冽,吹在脖颈子后面让人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抬了头看向驿馆里头,高高的围栏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那些令人作呕的味道与动静,她不喜陈家辉,不喜他的长相、不喜他的性情,更不喜他全身上下一股子的痞子味道,没有学识、没有内涵,浅薄到令人厌弃的地步。 若是最终只能入他陈家大门,尤灵犀只觉得之前那么努力想要配得上那个人的自己……像个笑话。 而过了今天,经过了这一夜的事情,她连劝说自己闭着眼咬咬牙应了这婚事都已经做不到了……那些粗鄙的动静、那些令人作呕的味道,就像是牢牢刻在了陈家辉的身上,便是只是想起这个名字,她便浑身不适——从宁修远到陈家辉,仿若从天堂跌落地狱。 她仿佛听得到整个燕京城的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嘲笑她曾经的痴人做梦,嘲笑她比不过一个姬无盐,嘲笑她要嫁给一个粗鄙至极、上不得台面的男人。 …… 燕京城里没有秘密。 驿馆虽地处僻静,但到底不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段,消息走漏不是什么秘密。 陈家少主以饯别为名设宴意图毒杀陈崧、姬无盐的消息几乎天不亮就已经在大街小巷传开了,那些传闻描述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就像是当真在现场亲眼所见似的,连席间细节都没有半点疏忽,譬如,“那宁三爷也在场,差点儿就中毒了……大夫说,剧毒!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的剧毒啊!” “真的?”吃瓜子的大娘一边吐了瓜子壳,一边眉飞色舞地总结着,“那不是耗子舔猫屁股——送死呢嘛!宁国公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国公府诶!这三爷要是有个好赖来,别说陈少主了,就是整个陈家也赔不起哇!啧啧……这小孩脑子坏咯,坏咯……” “可不?我之前遇到过一两回,远远瞅着,脑子就不大聪明的样子。” “脑子不聪明,心眼儿还不好……这陈大夫、陈天才,不愿意跟着他们回去,就起杀心呐?这陈家是什么牛鬼蛇神的地方,还不兴人在别处谋个差事呢?” “难怪之前听说这小孩去姬家被揍了,在床上躺了很久呢,要换了我我也揍!揍地更狠!” 三五老妇人,正扎堆儿凑在一起说着这些闲话,边上冷不丁插进来一老翁,摸着半长不短的白胡子,声音压得低低的,“还有一件事喏,你们一定没听说过。”说完,又朝着四下看了看,做贼似的。 妇人立刻来了劲儿,“什么什么?快说!” “昨儿个……驿馆里头,差点儿打起来咯!这尤家的郡主也去了,没多久就灰头土脸地出来了……你们想想,这郡主怎么可能败给一个小丫头片子……” “对呀,郡主诶!除了宫里头的,谁还能大过了她去?” “快说!” 老翁摇头晃脑摸着胡子一脸老学究的模样,还待卖会儿关子,却被这些个妇人推搡地差点儿跌倒,连连稳住身形瞪一眼这些个妇人,低呵,“粗俗!怎可随便推人?……诶诶诶,别推、别推,我说、我说还不成嘛!因为那日驿馆中的侍卫呀,都是宁国公府的侍卫,听的那是宁家三爷的命令。大伙儿都知道,郡主心仪宁三爷多年,梦中情郎当着她的面护着别的姑娘……” “啧啧,这要是换了老头子我,我可不得一片芳心碎成千儿百瓣的?” 妇人们频频点头,一时间竟是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难过,眉头都拢着唉声叹气,连打听小道消息都顾不上了。 那老翁见此,眉目舒展,笑得一脸不怀好意,“诸位、诸位……诸位想不想听听灵犀郡主和宁家三爷那些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郎情妾意的故事本就最勾人,若这故事还是个悲情的、无疾而终的,诸如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那更是让人欲罢不能。妇人们顿时眼睛都亮了,频频点头,“听、听呀!” 老翁遥遥一指身后一桩三层小楼,朗朗一笑,“欲知后事,还请移步茶楼,点上一杯茶水,听在下为你们说道说道……” 话音未落,妇人们齐齐“嘁”地一声不屑地背过了身去,“走吧走吧,原是个说书骗银子的……感情方才也是在胡诌诓骗咱们呢……” “就是就是,走吧,今儿个早膳的碗筷还没洗呢。” “说这话要讲证据的!在下何曾诓骗?”老翁在后面气得跳脚,身后上方却传来妇人声音,“这位老先生……” 声音温雅,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老翁回头,就看到身后临街客栈二楼的一扇窗户后面有个穿着精致的老妇人冲着他招手,“老先生……不如,上来同老身说说那两位的故事?” 第578章 撞了个满怀 践行宴那晚,沈洛歆没去,她对陈家辉实在没什么好感,又比不得姬无盐会逢场作戏,她怕自个儿跟着去了坏了姬无盐的事,遂回去陪许四娘用了晚膳,就在那宿下了。 今日一早天还未亮的时候,许四娘便起身出去了,留了张字条说是临时有差事,沈洛歆便去街上觅食,想着吃完还能给寂风那小子带点儿零嘴,那小子这段日子长胖了些,整日里捏着自己腰上的一圈小胖肉期期艾艾的低落着,瞧着有趣又可怜。 带些零嘴回去哄哄,大概就能和那圈小胖肉和平共处了。 沈洛歆一边吃着加了麻油葱花的小馄饨,一边托着腮地寻思,却没想到听了一出名为“两位姑娘为了宁家三爷大打出手”的好戏,其中一位是灵犀郡主,还有一位,赫然就是他们家无盐姑娘。沈洛歆自是不信的,姬无盐吃醋动怒?怎么可能!无盐姑娘怎么可能会做出这么不潇洒的事情?对姬无盐来说,要么不屑一顾,要么……甩手走人。 认识这姑娘这些日子以来,吃醋的大抵都是宁三爷好么?可听着听着,却又觉得若当真只是杜撰臆想,那这些时间地点、还有细枝末节上的内容,实在绘声绘色了些,这杜撰的说书先生的脑洞着实厉害,连地点都格外不走寻常路得选在了驿馆…… 等等,驿馆?沈洛歆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晚姬无盐不是要同陈家那些人吃践行宴么……这出戏,莫不是……真的? 当下小馄饨也不吃了,起身结了账就急匆匆地要走,出门刚出几步,同人撞了个满怀,“啊哟!” 是个老妇人,跌倒之际被身后年轻一些的嬷嬷扶了,那嬷嬷张嘴就欲发难,被那老妇人抬手拦了。沈洛歆跌得有些狠,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连忙上前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这位婆婆,我这出来得急,一时没注意到您,您没事儿吧?有没有哪里撞疼了?我恰好学了些医术,会治点儿跌打伤损,咱们找个地方,我给您瞧瞧?” 老妇人有些年纪,头发已经全白了,脸色却红润健康,笑起来慈眉善目的,让人心生喜欢。她摆摆手,“无妨……你既着急,就去忙吧。” “倒也不是忙……”沈洛歆摸摸鼻子,讪讪地笑,急着回去听故事,这实在算不上忙。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眼老妇人,见她看起来的确无恙,又不放心,摸了摸兜里空空如也,才想起来昨儿个都留许四娘那了。想了想,问道,“这样吧,晚辈今日没带伤药出来,您住哪里,今日晚些时候我给您送些药材过去……即便这会儿用不上,但年纪大了,总比不得年轻时候,备着些总也是好的。” 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说着要登门送药的?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嬷嬷脸色都不大好看了,“你这丫头懂不懂规矩?” 老妇人转身拍拍臂弯间扶着的那只手,护着沈洛歆,“你这老婆子对一个小姑娘凶什么凶?小姑娘没说错呀,咱们这年纪,可不得备着些常用的药以防万一呢?前几日一早起来染了风寒头痛脑热、腰酸腿疼直呼浑身不利索的老婆子是谁呢?” 嬷嬷一噎,“老奴那是……” “那是什么?”老妇人回头打眼斜睨她,“你是不是想说,你那是老了、不中用了,我却同你不一样,我健康、利索,长命百岁、无病无灾、什么牛鬼神蛇都近不了我的身?旁人说说吉利话便也罢了,你跟了我这大半辈子快一辈子了……还用这些话哄我呢?” 嬷嬷无言,半晌,不服气地哼哼,“哄您还不是因为您一个劲儿地喜欢听这些个哄人的话?咱们家姑娘打小干了坏事、捅了天大的窟窿,还不是只要说几句外祖母最好了,外祖母最漂亮了,小宁最喜欢外祖母了……诸如此类的话,就能蒙混过关去?” 一主一仆的身份、老姐妹般的情分,沈洛歆看着这二老搀扶着说着斗嘴的俏皮话,微微弯了眉眼……真好啊。看这老妇人打扮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发间是硕大浑圆的珍珠簪子,拇指上是上好的祖母绿扳指,还有那衣裳的料子和绣工……该是有些底蕴的世家,只是未曾见过,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老夫人。 “闭嘴!” 老底都被揭了,那老妇人脸色微红,佯装生气瞪了眼嬷嬷,回头却对着沈洛歆笑得一脸温和和蔼,“姑娘,你莫要听着老家伙胡言乱语,咱们家没那么多有的没的的规矩。正巧,老身此行仓促,许多东西都没准备好,这不,前几日这老家伙还病了……咱们就住在这后面的客栈,姑娘若是得空,过来坐坐?” 原是外乡人。 老妇人眉眼之间有股子似曾相识之感,似乎在何处见过,却如何都想不起来。她说话间有几分气势,想来年轻时候也是英姿飒爽的性子,沈洛歆心生好感,颔首称好,“那晚辈却之不恭了。” 初次见面送药,小姑娘的确不是个死守规矩的人,但言行举止之间又有极好的教养,倒是不知燕京城这样的地方谁家还能养出这样有精气神的姑娘。老妇人案子点头,又问,“姑娘如何称呼?” 沈洛歆未作他想,答地爽快,“我姓沈,叫沈洛歆。老夫人也不必姑娘、姑娘地唤我,叫我洛歆就好。” 沈……洛歆。 “那不是……”嬷嬷嘴快,差点儿脱口而出,就被手疾眼快的老妇人捏了捏指尖,到了嘴边的诧异就这么生生地咽了下去。 沈洛歆注意到了,眸色微默,寻思着自己的名声如今竟是这么大了,随随便便一个刚进城的外乡老太太都知道了,看来……今晚这药……是不必送了。没有人会想要一个仵作的女儿送去的药。 寻思间,却见对面老妇人打量着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赞,“好名字。如此咱们便说好了,今晚,老身就在客栈里等洛歆了,不见不散?” 第579章 姑娘是凹凸曼中的凹凸曼 得了肯定,那老妇人在嬷嬷的搀扶下朝着另一边去了,走的时候又再三确认今晚一定“不见不散”,那热情劲儿较之之前而言,愈发明显。 沈洛歆目送着她们离开,愈发不明白这股子像是看自家孙女的亲热劲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嬷嬷诧异之下脱口而出的半句话,她以为下文会是“许四娘的女儿吗”,这样的诧异她见过了太多次,今次却明显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那位老妇人就是在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才突然对自己分外热络起来的。 闹不明白的事情,就是想再多也是无用,她目送着老人离开,因挂念着方才听到的姬无盐为爱发飙的故事,急匆匆地回了姬家。回到门口看到扑过来的寂风,才想起来被自己彻底忘在了脑后的买零嘴哄小孩这件事……当下汗颜,只摸摸他的脑袋,牵着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寻思着今晚去见了那老妇人回来再买也是一样。 寂风完全不知道自己和那些个零嘴儿失之交臂了,还乐呵呵地一边蹦蹦跳跳,一边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开了,“沈姐姐、沈姐姐,我同你说哦,姑娘昨儿个陪陈爷爷去用晚膳,被那个陈家辉下药……你说过不过分?但是!你猜怎么着?”言语间,眉飞色舞的得意洋洋。 这小孩最近跟着整日里不着家的上官楚出门,上官楚在茶楼同人谈生意,他便在一旁听故事,学了说书先生一身吊胃口的本事,沈洛歆摇摇头,怎么着?还用猜嘛,定然是被反杀了呗!在陈老和姬无盐跟前用药,不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嘛!那么,所谓“姬姑娘为爱吃醋大打出手”这出戏的真实版本,沈洛歆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了。 不过她还是配合着寂风做一脸茫然好奇状,“说说看,是怎么着?” 拙劣的演技,骗骗小孩子还是够的。于是,在从姬家大门到姬无盐的院子里这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道路上,沈洛歆又听到了关于姬无盐在陈家驿馆的另一个版本,在这个版本里,姬家姑娘俨然就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拥有三头六臂打得了一切妖怪的救世主。 以至于看到坐在廊下抱着猫儿晒太阳的姬无盐,沈洛歆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特别违和。她拉住撒腿就跑的寂风,拎着对方衣领子问他,“寂风,明儿个……我同你讲个凹凸曼的故事吧?” 最近听故事上瘾的寂风瞬间把他的姑娘丢在了脑后,眼神发亮,又一脸疑惑,“凹……凹凸曼是何物?” “嗯……”沈洛歆一边打量着姬无盐一边找措辞,“嗯,大抵就是像你家姑娘一般,打得了妖怪的神仙……” “哦……”寂风点点头,看看沈洛歆,又看看姬无盐,又摇头,“不可能!凹凸曼肯定没有姑娘厉害!姑娘一定比凹凸曼还要厉害!” 沈洛歆只觉得自己眉梢有些不受控制地跳跃,她点头,牵着寂风一脸从容又无辜地总结陈词,“嗯。你家姑娘比凹凸曼还厉害。” “姑娘是凹凸曼中的凹凸曼!” “嗯……对。” 有那么一瞬间,沈洛歆觉得自己能在忍住不笑的情况下一本正经地附和这句话,着实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偏偏,那孩子不懂,他只知道凹凸曼是神仙,神仙定然是又厉害又好看的,跟他家姑娘一样,于是,他飞也似地朝着姬无盐奔过去,喊道,“姑娘,你是凹凸曼中的凹凸曼!” 姬无盐腿上那只慵懒到似乎睡着了的猫儿“喵”地一嗓子跳起来,跑了……就跟有十条疯狗在后面追着似的。 猫儿跑了,方才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小子一脸骄傲地扯着脖子等候着来自姑娘的表扬,四下柔风起,落叶簌簌,姬无盐眨了眨眼,带着些许惺忪的困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咳了咳,最后眼神落在沈洛歆身上,“你又教了些什么古怪玩意儿?” 沈洛歆摸摸鼻子,在她身边坐了,闷笑。 “姑娘。” 寂风正色唤她,没有等来想要的称赞心下些许落寞,但转念一想,姑娘大概也不知道什么是凹凸曼,那更加不知道自己是在夸她呢,于是正儿八经地同她解释,“姑娘,凹凸曼是济世救人打妖怪的神仙。” 姬无盐对什么凹凸曼不感兴趣,她多少有些敷衍地点着头,提醒道,“今日兄长得空在府上,等会儿就会来检查你的课业……” 话音未落,寂风已经一边哼哼一边跑了。 沈洛歆摇头失笑,支着下颌挑眉逗趣,“陈家是怎么回事?方才在街上吃馄饨呢,听说你和尤灵犀为了三爷大打出手,说是你们两个为爱吃醋,我想着这不是你的性子啊,回来刚进门呢,又听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说你三头六臂大战陈家辉……” 这传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饶是姬无盐早已领略了传闻的不靠谱,还是被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说法惊了个外焦里嫩,按着太阳穴解释道,“陈家辉那边,倒也不必我长出三头六臂才能对付……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给他下了点药,又让人将他关在了自个儿的屋子里不让人进出罢了。” 沈洛歆吓一跳,“你要活生生饿死他?” “没有。我让人送饭了的。” “让人送饭,只是不让人进出……”沈洛歆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姬无盐不过就是关他几日禁闭出出气罢了,这小姑娘被惹毛了可是会化成成一头狠狼的。她倾身问道,“你……下了什么药?” “早年……陈老想要我跟着他学医,我贪玩、叛逆,他要我学药,我偏研毒,就那时候被我自己弄出来一款,嗯……泻药。” 泻、泻药? 沈洛歆几乎是慢动作一般地偏头去看姬无盐,看着对方眉眼平静笑容温和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姑娘不是什么凹凸曼,这焉坏的样子……像狐狸,成精的那种,简称,狐狸精。 果然,什么为爱吃醋之类的,完全不适合姬姑娘。 第580章 客栈里的大主顾,姬老夫人 当日晚膳后,沈洛歆就依照约定,带着午后准备好的常用的药材、药丸去了老妇人所在的客栈里。 离开时忘了问老妇人名姓,到了客栈找人却也说不出个姓甚名谁,比划了小半日,那小二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正一扭头,瞧见一头银发眉目慈祥的老妇人迈步跨进了门槛,“洛歆丫头来啦!” 沈洛歆回眸,愈发觉得这老妇人举手投足间,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感,像是……神交已久。她唤了声“老夫人”迎了上去。 “姬……”身后小二正欲上前招呼,张嘴之际却被对面老妇人一个眼神制止,上前的脚步便也定在了原地,低了头悄悄候在一旁,心下暗自腹诽,这沈家小姐也是奇怪,直接说姬老夫人不就好了,那可是大主顾!一来就定了一个月的上房,他们这些个小二记不住谁都不能记不住姬老夫人哇。 偏偏这沈小姐的描述却是——一个满头白发、气质不错、大概这么高、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嬷嬷,老嬷嬷大概这么高、这么胖,诸如此类……这和满大街的老夫人有什么区别?不过,这沈家小姐怎么会认识这样的贵人? 小二心中兀自盘算着,这沈家大小姐平素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这些日子似乎时有听闻?再看这姬老夫人已经挽着沈小姐的手上了楼梯,那亲热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感情极好的祖孙俩呢。 …… 房间里,沈洛歆将带过来的瓶瓶罐罐都一列儿排开,一包包的药材贴了标签注了用量也铺了大半张桌子,嬷嬷愣住了,不是说一点跌打损伤的药过来么……这是,一点儿?姬老夫人看着其中一些瓶瓶罐罐上面的熟悉的笔记,也愣了……这不是……陈菘的笔记吗? 初次登门,送人这许多药丸药材的,似乎的确有些不大合适。 沈洛歆后知后觉地挠挠头发,笑着解释道,“原并没有准备这许多……其中有些药也不是晚辈的,只是家师听说我结识了一位格外投缘的老夫人,又听您是从外乡来的,便说什么都要我多带些,说出门在外,最怕个头疼脑热的,这燕京城里庸医多,信不得……您莫要介意,他老人家医术好,又热心,并不觉得初次见面送药有什么不对的。毕竟,换个角度来说……也是送健康嘛!” 说完,嘿嘿一笑。 沈洛歆并不知道陈菘誓不收徒的事情,她想着自己跟着他学了这许久的医术,叫一声老师不为过。 却不知这一声“家师”落在姬老夫人耳中是怎样的晴天霹雳。 家师……那老不羞的在云州拒了多少登门拜师的人,来一个拒一个,来两个拒一双,若是瞧着人家带来的拜礼甚合心意——自家小姑娘用得上,就臭不要脸地用什么“人先留下,待我考查考查天赋如何”为由将礼物留下了,待过个三五日,再以“天赋尚有欠缺、后天怕是无法弥补”为借口送人离开。 倒是没成想,来一趟燕京,收了个徒弟?这誓……自个儿给破了? 这般想着,看向沈洛歆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陈菘那小老儿在这件事上有多固执,她是知道的,就像这些年怎么也不肯治自个儿腿宁可一年一年地拖着拖到坟墓里去一般,这收徒之事也定然不会是因为那丫头同沈洛歆交好的原因。 至少,绝不仅仅只是那样的原因。 两次接触下来,小姑娘没什么大的心机,为人实在,热情坦荡,是少有的赤诚。沈家的那些事并不难打听,特别因着最近东宫和沈二姑娘往来密切,会来事的酒肆甚至设了赌局,打赌这沈二姑娘何时会被抬进东宫去。是以,这茶楼酒肆里坐上几个下午,该知道的便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说句直白的,这是个乱糟糟的家庭,宠妾灭妻、重庶轻嫡,也就是徐四娘大度,这要搁在姬老夫人年轻时候能一刀送了那负心汉去宫里头当太监去,还能由着他风光自在地当他的御史大夫?倒是这小姑娘,在这样的亲生父亲的影响下,还能长得如此周正,实在难得。 于是看向沈洛歆的眼神,愈发慈和,甚至带了几分心疼,招了招手,“丫头,你有心了……来,来我这儿坐。” 嬷嬷端了茶水点心,伺候在旁。 沈洛歆依言坐了,发现那些点心也都是此处不常见的,分外精细,倒是在风尘居和姬家见过几回,想来是江南那边的……疾风那孩子,似乎很爱吃,曾提了一嘴儿,说是……家里的味道。 她打量着点心的样子很明显,老夫人见了,拿了点心递给她,“喜欢就多吃些,我这里没什么规矩,想吃就吃,若是咬了一口觉得不好吃,也不必勉强自己。我家里有个同你差不多大小的姑娘,瞧着你便觉着见着了她,她可是个难伺候的主,家里那些个厨子厨娘为了她那张嘴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嬷嬷笑着提醒道,“老夫人……姑娘若是知晓你在外头如此编排她,定要恼你。” 老夫人翻了个白眼,“我那叫编排?我说的那是事实!你想想她小时候,为了让她好好吃饭,换了多少厨子?老婆子我就差来这燕京城给她绑御厨回去了!人一听来咱们家当厨子,连月例银子都不问,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口中说着自家姑娘的不好,眼底却是满满的喜欢和思念。 点心熟悉的味道在口齿间弥漫,和子秋做的有几分相似。沈洛歆含笑看着老夫人气哼哼孩子气的样子,只觉得有趣。她想,老夫人口中那位姑娘……大抵也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吧,毕竟,如此长大的姑娘,才有恃宠而骄的资本啊。 倒不似自己,前后两世,活得都跟一根野草似的……不过,野草也没什么不好的,蓬勃、旺盛、生命力强劲,哪哪都能活。 嗯,这么一想,也着实挺好。 第581章 我家有一小子,尚未婚配 “丫头。” 沈洛歆正兀自沉浸在“自己这颗野草也挺好”的感悟中出神,就听老夫人问到,“丫头,可有心上人了?” ?! “咳咳!” 这问题来得着实突兀毫无预兆,吃着点心的沈洛歆呛了喉,呛得满脸通红,看起来竟有几分害羞之色。她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没有,我年纪还小……”说完,又觉得这说法并不妥当,她这样的年纪,搁在这世界之中并不算小了,的确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 可在沈洛歆自己看来,十几岁,终只是孩子的年龄,这是一个会被抓早恋的年纪,平日里见旁人卿卿我我倒也不觉得突兀,偏偏搁在自己身上总觉得违和。加之自己情况特殊,哪有媒婆愿意上门替一个仵作的女儿说媒?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被不咸不淡地搁置了。 沈洛歆藏不住什么心事,稍微用心些就能看出她的情绪来。何况姬老夫人这种早就成了精的人?只一眼就将对方的情绪看了个分明,她抿嘴轻笑,“不小啦!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呀……倒也已经干了不少事情了……” 原是顺嘴,想说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早已经结婚生子,老大都多少多少岁了,可转念一想,自己那会儿哪有心思谈情说爱哟!是草原不够大,还是烈马不够烈?结婚生子?哪有那功夫哟! 这般想着,便也觉得这个年岁的确还小,只是家里头那小子不小了,却是半点儿不急,就知道赚银子赚银子,银子能当媳妇儿嘛?银子能变出媳妇儿来嘛? 傻!憨! 老夫人挪了挪屁股,往沈洛歆那凑了凑,才道,“那……就是还没有心上人咯?丫头,我家有个小子……还未婚配……” 话刚出口,沈洛歆便觉得这凳子突然扎屁股了——如坐针毡!感情之前觉得这老夫人看着自己眼神分外热切的原因,是因为对方想要自己嫁给她家小子?只是,这老夫人问得奇怪,不问可曾婚配,却问可有心上人?是笃定自己还未结婚? 早知……就哄一哄对方说自己已嫁作他人妇育有一子一女了……这念头也就是随便想想罢了,沈洛歆也不会真的在这种随便问问就能问到的事情上唬人,免得最后大家都尴尬。她讪讪笑着,没应声。 老夫人继续推销自家外孙,“那小子……长相还不错,不过没什么本事,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倒是没什么问题……品行端正,从不拈花惹草,就是、就是……就是年岁大了些,性子也木了些,不会讨女孩子欢心。” 身旁嬷嬷听着,只觉得公子这些年娶不到媳妇也是有原因的——瞧瞧,好好一大小伙儿,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到了自家外祖母口中,就成了“长相还不错、做点小生意,没什么本事”……谁家听了会愿意把姑娘嫁过来? 原是个老大难啊!沈洛歆兀自想着,难怪这老妇人什么都不问,只问了个名姓就想着朝外推销自家小子了……这要搁在现代,也不好娶妻啊…… 她讪讪笑着,倒也不是瞧不上对方,毕竟即便是在前世现代社会里,自己那样的职业也是婚恋相亲市场上最最垫底的存在。她只是无心此事,想着理由推诿道,“这……令公子在外乡,我在城内,这一来二去的,也不方便。” “不会不会,那小子最近就在燕京城里,大概还要待上一段时间呢,够了够了!” “额……”老夫人眉飞色舞说着“够了够了”的表情,总让人觉得她并非单纯是指两人相看相处的时间够了。沈洛歆摸摸鼻子,着实对这个太过于热情的老夫人没办法,“我、我怕是……配不上令公子。” “配得上、配得上,绰绰有余了!” 老夫人这主打就是一个油盐不进啊……沈洛歆一个脑袋两个大,低着头咬了咬嘴角,叹,“我、我母亲是个仵作……”她本不想说的,但方才在楼下,她有注意到小二古怪的欲言又止,按照这些年的经验来说,若是个热心的小二,大概也就是这两日的光景,他就会明着暗着提醒老夫人“离沈家大小姐远一些,她不干净,有个仵作的娘”这样的事情。 原想着,茫茫人海,下次擦肩亦不知何年何月,对方知道与否,就顺其自然罢。可如今老夫人这一门心思地想要促成自己和她家小子,这事儿便不好让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说完,她低着头,不愿意看到对方或吃惊、或厌弃的眼神。 吃惊是有的。 对方“哦?”了一声,尾音挑起,明显有些意外,又道,“是在衙门里头当差吗?此处衙门还收女子?” “嗯……”沈洛歆仍低着脑袋,低声解释道,“此前也招,但通常招不到。仵作的差事本就遭人嫌弃,何况还是女子……可母亲说,每年都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女子被害,比男子多得多。本就是弱势的人群,却在、在死后仍得不到最大的尊重,她亲眼见过某些仵作,对着她们的身子品头论足,便觉得无论如何也想要做点什么,哪怕她尽全力也只能帮助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但总是聊胜于无。” 沉默。令人难捱的沉默。 沈洛歆低着头,承受着对她来说格外压抑和熟悉的沉默,却没有看到之前一直温和笑着的老夫人突然间的悲戚。 许四娘……燕京城中唯一的女仵作,给了那孩子最后的体面和尊重。她想,洛歆这丫头大概是随了许四娘吧,才能长得这么好……她摸摸对方低着的脑袋,声音轻缓,入耳只觉得像是初春乍暖还寒的风。 她问,“那孩子你自己呢?也觉得拥有一个仵作的母亲会丢脸吗?” “不会。”沈洛歆抬头,眸色执拗,有种初生牛犊的执拗,“我很骄傲。许四娘不管是做母亲、还是做仵作,我都为她骄傲。” 第582章 我家姑娘天下第一 “你的母亲她很好,值得你为她骄傲。”老夫人低着眉眼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定也是深受舆论和世俗的困扰过,但即便如此她仍然说出“骄傲”二字,着实难得。老夫人的眉眼倏地柔和了下来,她认认真真地说道,“不仅是你,那些因着你母亲而得到了最终体面的姑娘、那些姑娘们的家人,都为她骄傲。” 那是一个……花一般的姑娘啊。 那孩子有着和小宁一样的容貌,却和小宁截然不同的性子。她足够漂亮、温柔、内敛,是世俗意义中的大家闺秀,端庄淑雅足以母仪天下,却在最美丽的年纪里,凋谢在了东宫的一场大火中……她家的小宁,自此丢了生命中最最重要的脐带相连的另一半。 老夫人的目光温软又幽邃,沈洛歆看着,只觉得心脏都突地一跳,竟觉难以直视。她像是看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看向更加遥远的地方。那目光太过沉凝,落在身上只觉得仿若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至少,是此刻对面前的老夫人一无所知的沈洛歆自觉不能承受的重量——她不知,亦不敢贸然相问,生怕揭了尚未痊愈的伤疤,于是便也不知道如何宽慰。 她眼神躲闪间,寻了个借口,说是还要为家中的孩子带些零嘴回去,晚了生怕那铺子关门了,如此便仓促告辞离开。即便如此,临行前仍然多番叮嘱老夫人早些休息、注意身体、切勿忧思多虑云云。 老夫人目送她离开,半晌,低声笑了笑,轻声喃喃,“这丫头……有股子讨人喜欢的机灵劲儿。” 嬷嬷不明白,在她看来,这姑娘是个实诚的,但要说机灵劲儿……她想了想,遂道,“比不得咱们姑娘。” 老夫人打眼睨她,“在你眼里,可有人能比得过你家姑娘?” 嬷嬷实在,想也不想,摇头,“没有。” “呵。”老夫人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你家姑娘天下最好,最漂亮、最聪明、最机灵,连那上天入地的折腾劲儿,也是世间少有……还有那挑剔难伺候的性子。” “姑娘不难伺候。” 得,好的就是天下第一,不好的就是没有。这般护着连半句坏话都不让人说的样子……知道的,晓得是她家姑娘,不知道的,以为是她家孙女儿。老夫人都被气笑了,却听身边嬷嬷又喃喃说了句,“姑娘现在也不折腾了……那日远远见了她一回,安安静静笑着的样子,老奴瞧着……心疼。” 老夫人倏地散了脸上悉数笑容,轻轻地……叹了一声。 能不心疼嘛,好好的两个孩子,一个没了,另一个……活成了那个的样子。 嬷嬷自己低落着,见老夫人因着自己一句话也不开心了,顿时又觉自责,明明最疼姑娘的还是老夫人,自己在一旁打抱不平个什么劲儿呀。 遂找了话题又道,“这沈家姑娘也没个孩子,离开的时候却说要给家里头的孩子买些零嘴回去,这说的,可是咱们家寂风?” “可不就是那小子嘛。”说起寂风,老夫人柔和了眉眼,那小子啊,打小聪明,喜欢说哄人的话,像个贴心的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姬家上下都喜欢他。只一点上却是得了小宁十成十的真传——嘴挑。姬家上下说起这俩小祖宗捉摸不定的口味都是频频摇头——毫无头绪。偏方才沈丫头说起此事,半分不耐都不曾有,看得出来,是真心疼宠那孩子。 “我倒是愈发喜欢了……”老夫人轻喃,寻思着若能拐回家当个外孙媳妇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上官楚那死小子整日里混在云州。 …… 陈家辉被姬无盐的人关在屋子里整整三日光景。 吃喝照常有人送进去,按照一日三餐的规格,若是里头有要求,还能加一顿点心……总之,半点未曾亏待了这位陈家少主,第一日,陈家人送得战战兢兢,半点不敢疏忽大意,连表情都管理地无懈可击,随后他们发现,这些看守似乎对送进去的吃食并不如何严格盘查。 于是第二日,陈家人大着胆子偷偷摸摸放了一点点治疗腹泻的药在里头,今日是宁三爷的人看守,对方似乎比之前的还要松懈,看都没看,就皱着眉头随手一搁让人下去了。于是陈家人愈发大胆,这药越掺越多……只是,陈家辉该吃吃、该喝喝、该骂骂、该叫叫、该泻还是泻,半点不含糊。可以想见,屋子里头到底是什么光景…… 可见,未曾对症下药。 姬无盐到底下的什么毒,没有人知道。 第三日,陈家人便也不掺什么东西在里头了,一来,眼睁睁看着三日之期已到,再挣扎倒也没什么用处了。二来,他们也想明白了,那些个看守之所以如此“疏忽大意”,也说明姬无盐从一开始就没防着他们送药进去——因为压根儿没用。也是,有陈崧在,这班门弄斧的又何止是陈家辉一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一天早上还在津津乐道于“两女争一男”戏码的百姓们,这三日下来哪里还能八卦不到真实版的故事?这故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便只是想象一下当时那屋子里的情形都觉得浑身不适得紧,加之老百姓添油加醋的描述,以至于但凡提起“陈家”二字,都得眉头紧锁满眼厌弃顺便交换一下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啊哟,一言难尽得很啊!这脸哟,以后往哪里搁呀! 这些话多多少少传到了尤灵犀耳中,她本就觉得陈家辉之流根本高攀不上自己,如今经此一事之后,愈发地嫌弃厌恶陈家辉,但凡听到、想到这个名字,她都忘不掉那日在驿馆之中闻到的味道!便是府上下人错身而过之后她都总觉得这些人定在她身后指指点点。不仅如此,往后她还需要和陈家辉捆绑在一起,但凡他陈家辉生命之中的污点,都会变成她尤灵犀的…… 第583章 我和你的任务不一样 三日之期终于过去,那些看守也是守时重诺,片刻时间不曾提前,但时辰一到,却也片刻不愿停留,木着一张完全没有情绪的脸,转瞬之间就已经消失在了驿馆里。 陈家人探头探脑的,但谁也不愿这个时候上前——一来,院子里已经臭气熏天,这两日驿馆门口都已经没什么人经过了,除了好奇心深重的那些人尚且还在探头探脑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对驿馆门口的这条路避之唯恐不及,至于陈家人,这两天也都纷纷躲了出去,好在姬无盐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 二来。陈家辉的性子大家都知道,骄傲、好面子,如今被人关在屋子里泄了三天三夜,怒气正在顶点上,这个时候谁进去谁就是那受气包。他们这些人自然都不愿意,最后实在无法,找了个膳房的丫鬟,烧了几大锅的热水趁着里头没动静,给送了进去。 没多久,里面就响起了沐浴的声音。 那一晚,陈家人躲在角落里,细数着陈家辉沐浴了整整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那屋子的门哗啦一声被拽开,“人呢!都给本少主死出来!孬种、废物、连一个姬无盐都搞不定的废物们!统统给本少主滚出来!” 那门一拽开,屋子里的味道扑面而来,纵然只是躲在角落里,却也能清晰地闻到那一阵阵刺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黯淡的月色下,陈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陈家辉的愤怒远超他们的预料,这个时候出去大概就是一边闻着作呕的味道,一边被骂得劈头盖脸。 “一诺兄……” 不知道是谁开的头,第一个人叫了一声,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人都看向陈一诺,带着讨好的笑容,“一诺兄……少主最是倚重你,要不,你去吧?” 倚重?确定是倚重,而不是厌弃、或者忌惮?明明是互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到了他们嘴里却成了倚重与被倚重的关系,还真是睁眼说瞎话。陈一诺虽心中腹诽,但此次陈家队伍出行本就是他负责的,陈家辉出事他也有责任,当下点点头,从阴影里走出来,“家辉。” 陈家辉豁然回头,咬牙切齿地表情,阴狠极了,“陈、一、诺!你小子现在知道站出来了?当日我被姬无盐那个死女人关在里头的时候,你在哪里?啊?!你就知道在外头劝这个劝那个的,怎么不知道去报官!怎么不知道让陈家这群孬种联合起来揍死那姓姬的娘们?!啊?!” “家辉……”陈一诺皱皱眉,提醒道,“要不,你先换个屋子?这屋子我让人过来打扫打扫,今夜你怕是不能住了。” “本少主在里头住了三天了!前三天你怎么不说这屋子不能住人?!” 黯淡的月色里,陈家辉的唾沫星子都在乱飞。陈一诺缓缓后退了半步,眉头稍稍拧着,表情却并没有几分嫌弃,看起来似乎闻不到屋子里浓重的恶臭,他苦口婆心地宽慰着,“家辉,此事说到底,是你先对姬姑娘和陈崧前辈下毒。彼时宁三爷还在,若宁国公府真计较起来,报官的就是他们了,届时……这牢狱之灾,家辉,你是逃不掉的。” 陈家辉闻了三天的恶臭味,即便已经沐浴了两个时辰,几乎将自己身上的皮都搓掉了好几层,但鼻翼之间还是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味道,他嫌恶地皱了皱眉头,闻了闻自己的手臂,又甩了甩,才言语冰凉地冷哼,“你是在怪本少主咯?陈一诺,本少主还没有降罪于你,你倒是怪起我来了?那我且问你,此次带队的人是谁?” “我……”陈一诺应道。 “呵!你还记得?”陈家辉继续哼,“那我再问你,咱们此次来燕京城到底什么目的,你可还记得?” 陈一诺微默,半晌,低声叹了句,“陈崧前辈不愿意回陈家……他不是陈家的仆人、傀儡,未曾签下卖身契,他既不愿,咱们也要尊重他自己的意愿。” “尊重?”陈家辉倏地挑了挑眉梢,突然“哈哈哈”地笑起来。他笑地有些疯魔,扯着脖子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笑地躲在暗处的陈家人都发怵。陈一诺皱着眉头,没说话,只等着他笑累了停下来。 倒也没等多久。 拉了三天肚子,陈家辉到底是虚弱,笑着笑着就力竭了,撑着门框喘了一会儿气,才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陈一诺跟前,压着声音告诉他,“陈一诺,你知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让我跟着你一道过来?因为……他不相信你。如今看来,祖父不愧是陈家有史以来最有威望的家主,他太有先见之明了——你只知道攀附权贵,果然不值得信任。” “陈一诺,我告诉你……我和你接受的任务,不一样。” 夜色里,几乎凑到了眼前的那张脸,是认识了许多年的发小,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如今在这黯淡的光线里,突然有种从未见过的疯狂,让这张脸突然间陌生到好似从未见过。 不祥的预感一点点自脚底板升起,一路冷到了后脖颈……陈一诺咽了咽口水,才开口问道,“你……你接受的任务,是什么?” “哈哈哈哈!”陈家辉又笑,笑地愈发疯狂,“陈一诺,祖父要你带回陈崧叛徒,这是给你的一个考验,若你通过,陈家自然会重用厚待你。但他知道你这人素来靠不住,不值得信任……于是,他交给了我一个任务,得不到的……就该被毁灭。” “你懂什么意思的,对吧?” 陈家辉的脸,凑得极近,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热气几乎都喷到了陈一诺的脸上。陈一诺怔怔看着对面这张陌生的脸……陈家辉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明白。可如今凑在一起的意思,他有些听不懂。 听得懂,却又不敢懂。 陈家……那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曾经是他全部的世界,他所有的家人、朋友都在那里,他的信仰、他崇拜的所有人,也都在那里……可如今……一切似乎都变了。 第584章 进宫,病急乱投医 陈家长辈们都告诉他,陈崧是叛徒,他偷了陈家秘药,叛逃离家,多少年在外隐姓埋名躲避追查。他就是个叛徒。 可真相呢?全然不是如此。 临行前,老族长千叮咛万嘱咐,咱们陈家要有大家的规矩、和大家的风范,纵然陈崧他做了对不起家族的事情,但咱们也要好言相劝,若他如何也不肯回来,那追回秘药即可,切勿伤其性命。陈一诺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着的,可如今呢?陈家辉说,那不过是因为他们的任务不同……他陈一诺负责礼,而陈家辉负责兵。 这让他这些时日来的苦口婆心一下子成了一个笑话,也让他往日里坚信不疑的一些东西成了一个笑话。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踉踉跄跄退开一步,招呼了守在一旁面色难看的丫鬟们上前整理伺候,自己甩甩手,走了。身后陈家辉还在骂骂咧咧地叫嚣着,“陈一诺,你也是一样的!别以为攀上了东宫太子,你就能脱离陈家,你仍然只是我陈家的一、条、狗!” 离去的背影猛地一晃,脚下踉跄,跌跌撞撞,仿若深醉。 若是醉了倒也还好,倒头睡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纵然记得些许也只会以为梦境一场。可如今滴酒未沾,自然是清醒极了,清醒地听到对方说自己不过是陈家的一条狗……一条狗啊。他以为他们是血脉至亲,没想到到头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多可笑。 夜色深沉,秋风沁凉,院中树木枝干虬劲,将凉白月色切割成形状斑驳的光影,仿若鬼魅影影绰绰。陈一诺看着那光影摇曳,倏地向下扯了扯嘴角。就嘴角耷拉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有些理解了陈崧为何这些年从未想过回陈家看一看。 身后,陈家辉还在叫嚣,嘶声力竭的声音入耳只让人觉得心烦意乱。陈一诺进了屋、关了门,仰面躺在窗下的卧榻上,缓缓阖了眼,翻了个身。脊背朝外。 …… 晨曦方起,空气中还有未散的露水的味道,秋风微凉,天空高远湛蓝。 尤灵犀已经梳妆打扮完毕,坐了一早安排好的马车,出发往宫中去了。昨晚她同父亲聊了很久,一开始是晓以利弊,而后几乎是央求了很久,到得最后甚至近乎于歇斯底里得涕泪聚下,可没有用还是没有用。父亲这边走不通,母亲便更不必说了,那个扬言纵然自己一尺白绫身死魂消、她也会将牌位盖上红盖头送进陈家祖坟的女人,一直都坚持她自己的身份先是长公主,然后才是母亲。 求她……无用。 既然府内没有用,那么,她只能另谋生路。 不是没想过心一横、闭着眼就这么嫁进陈家。只要不是宁修远,旁人是谁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何况,郡主下嫁,皇室不觉得丢脸、长公主不觉得丢脸,所有人都不觉得丢脸、甚至乐见其成,那她自己为什么要替自己觉得丢脸?可……现在外面沸沸扬扬的都是陈家辉那点儿腌臜事,于她而言,便是嫁给贩夫走卒,也好过嫁给这位曾经看似风光除了风光一无所有而如今连风光都不剩的陈家少主! 于是,她便想着去找皇后娘娘。 父亲平素为人中正,并不攀附权贵,也时常耳提面命着母亲和自己须得同宫中后妃保持距离,切莫交往过密引人猜忌。是以,要说尤灵犀和皇后的关系,其实也不是很热络,只是一来尤、白两家也算君子之交,二来,宁家和白家素来交好,尤灵犀往日里跟着宁老夫人拜会过几次皇后,皇后待她极为友善,想来,若是今次能见上一见还是极有可能争取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的。 毕竟,都说帝后感情很好,若是这天下间只有一人能够左右皇帝的心意,大概便只有这位后宫之主皇后娘娘了。 她这般想着,低着眉眼苦笑——怎么也不会想到,到得如今,她还是不得不用上宁国公府的人情……明明,想要与之划清界限的。 进了宫,规规矩矩递了拜帖,宫女进去通禀没多久,皇后身边的嬷嬷就出来了,冲着尤灵犀行了一礼,“老奴见过郡主。”脸上笑容和煦从容,却并没有几分亲厚。 尤灵犀心下一突,面上却半分不显,只低了低头,低声问道,“皇后娘娘可起身了?” 嬷嬷又是一礼,“娘娘原是该起身了的。只是昨晚贪凉,睡前吃了一盅冷酒,这不,一早就直呼头疼,这会儿吃了药睡下没多久……郡主今日来得实在不巧,怕是见不到皇后娘娘了。” 当真好巧。 “如此……那的确是本郡主来得不巧了。”尤灵犀紧了紧手中的帕子,才稳着表情关切问道,“娘娘身子要紧,灵犀的确不该叨扰。太医如何说?” 嬷嬷又躬身,礼仪上当真是未曾有半点不得体的地方,直起身来之后才道,“太医开了方子,说是喝上两三日的,便能痊愈了。只是,娘娘这并非只是贪凉,大抵是这些日子以来思虑甚重、加之邪风入体才会病了。太医临走前,再三叮嘱,这些日子得好好歇息,切不可再操心了……” 切不可再操心……尤灵犀清楚,这是直接阻了自己开口的机会。嬷嬷将话搁在这里,若自己再用陛下赐婚的事情去烦扰皇后,届时皇后身子骨再出了什么“岔子”,别说自己了,就是尤家都要获罪。 皇后大概是清楚自己这边的意图,她不愿相帮,或是觉得为难,便用了“装病”这一方法,既不曾让自己开口、也没有亲口拒绝,如此,今日自己便只是得闲过来拜访了一下皇后娘娘,不存在求情、亦不存在拒绝,一切……如常。 至少,聪明人都知道需要维持表面上的如常。 只是,尤灵犀也未曾想到,她以为的几分交情也只够吃一个闭门羹的。她缓缓低头,“如此……这几日费心嬷嬷照顾皇后娘娘了。灵犀过些时日等娘娘凤体安康之后再来陪娘娘说说话解解闷。” 第585章 兵行下下着 嬷嬷回到宫内,见一道又一道深紫色厚重垂帘之后,皇后娘娘靠在软枕之中端详自己刚刚涂好的丹蔻,从容又慵懒。见嬷嬷进来,懒洋洋看过去,“走了?” 嬷嬷低声应是,补充道,“看起来挺……挺急的。娘娘为何不见?” 嬷嬷是皇后奶娘,跟着陪嫁进宫的老奴,也是皇后心腹,自是没有什么问不得的。皇后看了看跪在脚下涂丹蔻的小宫女,摆摆手让人退下了,才懒懒坐起身子来,拥了薄毯轻笑,“她这个时候来,大概是为了同陈家的婚事。驿馆里那一闹,丢的可不仅仅是陈家的脸面,还有她尤灵犀的……尤封是个死脑筋的,长公主是个好面子的,尤灵犀想退婚,在那两位面前肯定使不上劲。” 嬷嬷皱着眉头有些不开心,这小郡主之前瞧着是个暖心的,怎么这般不懂事?她抱怨着,“灵犀郡主这不是想要让您为难吗?这尤家和陈家的婚事是陛下圣旨赐的婚事,岂能因着娘娘一句话说改就改了去?若当真如此,娘娘您还不得被朝堂上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大臣们给弹劾了去?” 说着,似乎仍不解气,喃喃抱怨,“这郡主年纪也不小了,怎地还如此不懂事?难为娘娘您之前如此喜欢她……” 皇后端详完大红色的丹蔻,又将一旁琉璃托盘中的甲套一个一个套上,低着眉眼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喜欢?不是很聪明的姑娘、长得一张还算不错的脸,若是嘴巴还甜一点,通常情况下都是讨喜的。宁老夫人喜欢她,本宫倒也不介意对她和善些……只是没想到,这小丫头比本宫想象中的还要不聪明,好好的一手牌,打得稀烂。她没先去找宁老夫人便来找了本宫,可见宁家同她的关系已是尴尬,本宫这‘和善’便也没有了意义。” “何况,照着陛下的赐婚圣旨,她会嫁去江南成为陈家少夫人。陛下和东宫都想要结交陈家,本宫若是当真如她所愿这个时候进去掺和一脚……她尤灵犀会不会将这恩情铭感五内尚不可说,但陛下这些年疑心愈发地重,本宫在陛下那边显然讨不得好。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呵。” 世人皆逐利,这无利可图的事情……当真以为这天下间会有人不计回报甚至舍己为人地行侠仗义吗?没有的。 嬷嬷弯腰恭维,“娘娘英明。这小郡主着实有些天真了,难怪输给了那姬无盐。这次驿馆的事情,便是那姬无盐所为,陈少主被关在屋子里整整三日光景,被下了药,吃喝拉撒全在里头……小姑娘心狠,手段却卑劣,咱们城中好人家的姑娘谁会用这样埋汰人的法子……听说,宁三爷也在。” 卑劣?埋汰?皇后套完甲套,托着下颌低着眉眼没说话,只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卑劣吗?挺卑劣的。埋汰吗?也挺埋汰的。陈家少主声名狼藉,这样的热闹燕京城里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概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百姓们仍然津津乐道于这样的闹剧。 却也是极聪明的。若是换了其他的法子,不见点儿血,出不了那个气,若是见了血,本欲结交陈家的东宫必会有所动作,官府也不可能置之不理,纵有宁修远在身后护着,却也会落得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唯有这法子,不管是官府、东宫、还是陈家,都只想尽快息事宁人,最好能消除了所有人的记忆才好。 太聪明了些……同样不讨喜。皇后支着下颌,眉眼微敛,如是暗忖。 …… 尤灵犀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辞别的嬷嬷。对方眼神温和却又通透的样子,大抵对自己的来意一清二楚。纵然什么都不曾说,却也令她无地自容——她高估了自己在皇后这里的地位,贸贸然地登门拜访,却被一个下人委婉又直白地拒之门外。 身后跟着陪同的宫女,之前过来的时候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的小丫头,这会儿缩着脖子一路无言,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鹌鹑。 尤灵犀摆摆手,让人退下了,小宫女还有些犹豫,她便说自己想去御花园坐坐,这里的路都熟,不必相陪。小宫女便答应了。 御花园里,四下无人,各色的菊花花团锦簇,开得好不热闹。她在湖边坐了坐,吹吹这片人工湖上吹来的风,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的有些不大清醒。她想……她是病急乱投医了。 陈家辉的事情外头传地沸沸扬扬的,在一遍又一遍的添油加醋里,那晚上的动静、味道,便愈发挥之不去。她满脑子都只剩下了“退婚”二字,父亲那边走不通、母亲那边不敢走,宁国公府……要面子,不想去。想了一晚上,行了下下着。 她低着头痴痴地笑,身后却传来小心翼翼的试探,“湖边那位……可是灵犀郡主?”声音小心翼翼的。 尤灵犀转身看她,是个小宫女,很是面生。 那小宫女却是倏地一笑,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很是欢快,“远远瞧着似是郡主背影……奴婢见过郡主。我家娘娘托奴婢来问问郡主,不知郡主可得闲,去我家娘娘那边坐坐?” 尤灵犀微微一愣,那宫女面生,她自是不知她口中的娘娘是谁,遂问道,“你家娘娘是……?” “贵妃娘娘啊。”小宫女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微微抬着下颌笑着回道。她笑起来的时候有种不谙世事的甜美,与方才嬷嬷脸上那种恰到好处的温和、一视同仁的疏离截然不同。 左右无事,加之这笑意当真讨喜,尤灵犀点点头,起身拍拍裙摆。那小宫女眼力见极好,几步上前帮着尤灵犀整理了裙衫,又一边叮嘱着“郡主小心石子儿”一边搀扶着她往外走去,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哄着捧着,“奴婢是新进宫的,之前只见过画中的郡主,今日还是第一次见着真人。郡主当真是比画上还要好看许多呢!” 谁会不喜欢听好听的话?尤灵犀觉得,不管是和方才那位嬷嬷、还是那个被掐住了喉咙的鹌鹑相比,此刻的小宫女都格外讨喜。 第586章 贵妃的橄榄枝 贵妃就在御花园另一头的亭子里。 保养得一根皱纹都没有的脸,玲珑姣好的身材,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儿子都那么大的女子。她穿着时下流行的浅绿色裙衫,衬得一张精致的脸颊愈发水嫩,模糊了年龄 仿若和善的邻家姐姐。 “远远瞧着,便觉得是你……灵犀,倒是有许久未见了。最近怎么也不来宫里头走动走动了?”贵妃见她安安静静行礼,便开口寒暄着。 那讨喜的宫女倒了茶便退下了,规规矩矩站在亭子外的台阶之下。从尤灵犀的角度看过去,刚刚能看到对方木着一张脸的样子,和最初讨喜的模样判若两人。 尤灵犀收回目光,看着膝盖上攥着帕子的指尖,温声答道,“最近的确忙了些,毕竟陛下赐婚仓促了些,许多事情还未来得及准备。阖府上下都跟陀螺似的,我便如何也不好意思偷闲了……” 想了想,又道,“前阵子倒是去太子哥哥那边坐了坐,蹭了顿午膳。” 她说“太子哥哥”的时候,眉眼微微弯着,小女儿娇态尽显,看起来和太子关系甚密的样子。 尤灵犀打小会来事,嘴巴甜,小时候软糯糯的一小只,很得陛下和后妃们喜欢,是以也是这后宫常客。但即便如此,尤灵犀去贵妃宫中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是以这一声“许久未见”的寒暄,实在有些……过于寒暄了些。 本就没什么往来的两个人,言语之间便总带着几分生疏与尴尬,找不到更多的话题,他们之间唯一都熟识的,便只有李裕齐和陛下了,偏偏“陛下”显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提起……时机未到。 贵妃含笑应着,喃喃,“是嘛……太子最近也忙,毕竟头一回监国,这些日子过来也是匆匆忙忙请个安就走了,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接着便是无言了。 尤灵犀笑着点了点头,斟酌片刻才道,“太子哥哥瞧着是瘦了些……” “是吧?”贵妃把玩着手中小小玉如意,轻声叹了口气,看了眼对方才轻声说道,“说句不好听的,陛下这病啊,着实有些不是时候。太子往日里被娇养惯了,这突然监国,又恰逢陈家进城,诸多事宜难免手忙脚乱、捉襟见肘了。说起来……陛下这身子,若是再不好起来,你的婚事怕是也要被耽搁了……” 说完,状似不经意间抬眼看了看对方,眼神很淡,疏忽而过,与对方倏地攥紧了掌心的动作里,又轻轻叹了声,“灵犀。这婚事……到底是委屈你了。” 灵犀低着头摇了摇,“圣旨赐婚,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灵犀并不觉得委屈。” 贵妃卞氏背靠左相府,又凭借太子在这后宫地位水涨船高,几乎和皇后分庭抗礼。何况,她们之间并不亲厚,鲜少往来,尤灵犀实在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展露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她愈发低了头,鬓角散落的碎发遮住了眼神,只看得到小姑娘攥着手中的帕子,比平日里更加沉默的姿态。 视线并不相对,贵妃便只是近乎于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方的拘谨和下意识的防备,眯着眼笑了笑,那笑意刚起即散,她倒了杯茶起身走到尤灵犀身边,将手中茶盏递了过去,“孩子,暖暖手。” 骤然转变了称呼。 尤灵犀接过,起身相谢时被按回了椅子。四目相对,贵妃微微蹙起了眉头轻轻叹了句,“你父亲为人清正,与朝臣、后妃都刻意保持着距离。本宫虽打心眼里喜欢你,却也不好表现地过于亲厚让你们为难。你既称太子一声哥哥,便是念着这兄妹之情的,本宫没有女儿,心里便也将你当作了女儿一般的晚辈……今日叫你过来,不是为了说着那些寒暄的、隔靴搔痒的话……我见你坐在那里,很是落寞的样子,便想着同你说说体己话。” 秋风微凉,从湖面上吹过来,带着湖面的水气,只觉得宽袖之下的胳膊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手中茶盏很暖,甚至也有些烫手。 尤灵犀紧紧捧着搁在大腿上,听着对方一口一个“孩子”地亲近着,偏偏又一口一个“本宫”地疏离着,就像此刻热茶烫着、冷风吹着的感觉一般。在湖边的时候,她的确很落寞,但也是在湖边才想明白了,此事不管是麻烦谁,于对方而言都不是一件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皇后不愿相帮,也是正常。 毕竟……尤灵犀是谁?不过是一个空有郡主之位,却没有任何能力的小丫头片子,在世家小姐圈里尚且有人愿意哄着、捧着、恭维着,可到了遍地是贵人的皇宫里,也就只是一个笑容好看些、嘴巴甜一些的吉祥物罢了。 帮助这样一个吉祥物能得什么好?除了轻描淡写的感谢,什么都得不到。可这些整日里听好听的话听到耳根子都起茧子的贵人们,会需要一个吉祥物的感谢之语吗? 给不了别人想要的,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后宫之中、朝堂之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同样的,贵妃今日示好,自然是自己这边有她现下想要的东西,譬如……尤家的势力。 如此,自己手中此刻便也算是有了筹码。 湖边吹了吹风,倒是吹清醒了不少。尤灵犀眉目微敛,长长的睫毛覆盖住了眼底凉意,她声线温柔,还有几分故作的落寞,轻声喃喃,“贵妃娘娘……” “滴答。”泪水滴在捧着的茶杯里,溅起极小的水花。 话未尽,泪先流。 再出口的声音很明显地带了颤音,“我去求母亲,可母亲说便是我今日一尺白绫自挂了那东南枝,她也会将我的牌位覆上红盖头欢欢喜喜地送去陈家祖坟……娘娘,我不是不知道轻重,圣旨既下,陛下一言九鼎,轻易改不得。何况,若皇室退婚,那陈家必然觉得被轻慢,陛下诸多筹谋就此付诸一炬……这样的罪人,灵犀担不起。” “娘娘……” 第587章 含沙射影 “娘娘……”她轻声喃喃,带着哭腔,抬头看去,满脸的委屈,眼底水光潋滟。她唤,“娘娘,灵犀、灵犀能怎么办?” 贵妃站在她身侧,低着头看她,半晌,轻轻叹了声,伸了手摸了摸尤灵犀的脑袋。带着精致甲套的指尖优雅翘着,只掌心轻轻搭在对方的头上,“孩子……苦了你了。” “你年纪小,但那些个道理想来自己也是明白的,本宫便不再赘述了。长公主所言,其实并不只是为了尤家的脸面、皇室的脸面。若是抗旨真的有用,想必长公主得到圣旨急匆匆冲进宫里头那次便该事成了。可那次你母亲连陛下的面都未曾见着……那日,本宫去御书房找陛下,恰好撞见你母亲……” 尤灵犀微微一怔。 那日的事情……尤灵犀知道一些。母亲好面子、重规矩,每每进宫必着长公主规制的宫装,梳妆亦不会有半分不该有的瑕疵。可那次……母亲听说陛下圣旨赐婚,匆匆赶回正撞见宣旨的太监准备离开,她什么都顾不上,顾不上换衣服、顾不上洗脸梳妆,甚至连歇一歇喘口气都来不及,就马不停蹄地进了宫。 后来,自然是铩羽而归,听说连御书房的门都没进。为此,朝中世家都觉得长公主终究是在陛下面前失宠了,连带着尤家地位也开始一落千丈。那一日,似乎成了尤家辉煌与衰落的分隔点。 但尤灵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她并不知道那日御书房门口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曾试探问过,母亲却对那日的事情闭口不言,只说未曾见到。 她看着贵妃,目光痴痴的并不似作假。 贵妃言语轻缓,为她回忆那日御书房门口的场景,“皇帝对陈家觊觎已久,没有一个皇帝会不希望自己手里握着一支神医的队伍。特别一个上了年纪的皇帝。他不见你母亲,其实已经算是看在往日里的兄妹情分上了。你母亲也是知道的。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不愿意放弃又是另一回事。那么骄傲的人,就跪在御书房的台阶之下,众目睽睽之下磕着头……那天刚下过雨,汉白玉的地面又冷又湿……” 她见尤灵犀脸色都变了,才讪讪住了嘴,故作轻松地改口说道,“你如今年纪还小,大概不理解做母亲的心情。母亲嘛……所谓为母则刚,那些骨子里的坚持、骄傲,在子女的幸福与安危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这一点上,本宫很能感同身受。” 手中帕子攥了又攥,那日御书房门口发生的事情她从来都不知道,更没有听到任何人提起过。母亲那么骄傲的人,想必对她来说这是一辈子的耻辱了吧。 尤灵犀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当朝贵妃坐在一起聊这些事情。 贵妃卞氏,左相之女、太子之母,任性、跋扈,喜怒无常,是她早已流传在外的声名,是个不大好相处的女子。纵然知道对方这般“纡尊降贵”地同自己说上这许多定是有所图,但细细想来,她字字句句的确很有几分道理。她扯了扯嘴角,闷闷说道,“我……我从来不知道这些。”她以为,母亲在这场赐婚中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去了趟御书房,吃了个闭门羹,然后一门心思开始为她女儿不情不愿的婚事准备嫁妆。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那些宫人被本宫吩咐过那日所见所闻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再后来,本宫深居后宫,消息闭塞,倒是没听说尤家再有什么消息传进宫来……只想着这陈家也是有些底蕴的世家,教养出来的少主该是不差的,咱们虽属下嫁委屈了些,但过去了阖族上下哄着捧着供着的,也不差。没想到……” 后面的话又一次戛然而止。 尤灵犀却知道,这“没想到”的下文,定然是驿馆里发生的事情了。什么深居后宫消息闭塞……不过是些虚言罢了,当真……就输了。她低着头笑笑,半晌才无奈叹道,“都是命罢了……不管是郡主、还是公主,历朝历代都是和亲的命运。相比于那些嫁到蛮荒边塞的,灵犀算好的……江南,是个好地方。” 即便聪慧伶俐,但到底年轻,藏不住才浓烈的情绪。 贵妃看在眼里,低着眉眼无声地笑了笑,又抬起头来捋了捋对方鬓角碎发,爱怜叹道,“方才你问本宫你当如何……本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和太子又亲厚,本宫也想着帮一帮你。只是……” 通常,“只是”后面的,才是重点。尤灵犀并不催促,只安静听着。 “陛下身子骨不好,按说宫妃们是要轮流侍疾的。可前阵子皇后娘娘却说了,陛下嫌咱们伺候的不好,吩咐着都不必去了。是以便是本宫也已经好些日子没瞧着陛下了。”贵妃顿了顿,才道,“这侍不侍疾的,本宫倒是不在意。如今这般不必整日里往陛下那边跑,也乐得清闲自在。男人嘛……到了本宫这个年纪,你大概也就明白了。只是,见不到陛下,有些事情……本宫便是有那心思,却也只能无奈叹息。” “怎会?”尤灵犀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吃惊与意外,“侍疾不是……不是惯例嘛。” “惯例又如何,她是皇后呀。如今陛下病了,这后宫之中还不是任由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本宫倒是能说上两句,但朝上太子监国,若后宫本宫再指手画脚,难免又要被那些个迂腐的大臣们弹劾。”贵妃说起皇后,倒是半分虚情假意也没有了,冷冷哼声,“谁能想到,往日里最是温和无争的人,到了这个时候,竟也知道护食了……呵!” 尤灵犀听着,没接话,也接不得。 贵妃似乎也浑然不在意,她自说她自己的,“不过呀,我瞅着每日里皱着眉头进进出出的太医们,想着你们这婚事呀,大抵是要被耽误了的……宽心些,船到桥头自然直。” 也就这位贵妃娘娘,能一边说着陛下的病,一边让人“宽心些”…… 第588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 贵妃敢说,尤灵犀却不敢接,只苦笑叹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何况还有那些个医术精湛的太医们寸步不离地守着,想来,不日就能康复的……娘娘不必忧心。” 虽然对方完全不似忧心的样子。 太子监国,皇后把持后宫又能如何,这位贵妃娘娘大概真如她自己方才所言那般,乐得清闲自在。皇帝好不好的,她不必忧心,甚至可能日日祈福,只求着龙床上的那位就这么一直病着才好。 若皇帝病重,婚事的确就会搁置……那位,若能一直病着,对自己而言也是好的。这想法刚刚出现在脑海里,尤灵犀就被惊了一惊,她近乎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这才是贵妃向她示好的原因——她们在这一点上,利益是相通的。 利益相通者,易成盟友。 但显然,贵妃想要的盟友并非她尤灵犀,而是尤家。父亲中立,只效忠于当朝陛下,若非如此,父亲这官位也是坐不稳的,历朝历代驸马都是没有实权的,唯独父亲开了先河,这是来自帝王的倚重。父亲总说,这是恩赐,亦是枷锁。 果不其然,贵妃又笑。她容色姣好,即便已经有个太子那么大的儿子,但笑起来的时候仍带着点小女儿的娇态,娇态中又带着几分成熟的魅惑,矛盾地杂糅在一起,成了旁人学不来的韵味。她一只手支着扶手托着下颌,懒洋洋地笑,“说起来,陛下这病呐,也是蹊跷。不过是邪风入体,发发汗就好了的事情,这前前后后折腾了这许久,时好时坏的,本宫虽不通药理,却也知事情不同寻常,只那些太医们,一个个的,口中说着无碍,脸上却是眉头紧锁战战兢兢……不知是受了谁的吩咐。” 前有皇后遣散后宫侍疾,后有太医众口一词作伪证,这含沙射影的未尽之词是个明白人都听得懂。 尤灵犀低着眉眼拘谨带笑,半晌才道,“当是真的无碍,只是这些日子气候多变,才致使陛下病情反复。” “呵。”贵妃笑笑,沉默着没说话,笑意讽刺而凉薄。看得出来,这位贵妃娘娘心气儿的确挺高,她端坐亭中,于尤灵犀跟前似乎并不屑于说半句违心之言,哪怕这些话直白到稍有不慎传到皇后陛下耳中就有可能会获罪。 尤灵犀自觉自个儿胆子小,对方敢说,她不敢听,便只陪着笑,伸了脖子朝外张望,有种如坐针毡的慌张。 贵妃看在眼里,兀自喃喃,“这话说着说着的,就忘了时辰了。你这孩子如今长大了,却也愈发懂规矩生分了,来宫里的次数也少,来去匆匆平日里也见不到。今日有缘,陪着本宫说了这好一会儿话……急着回去了吧?” “不是。”尤灵犀讪笑,又挪了挪屁股才解释道,“只是出门的时候想着很快就会回去的,是以没同家中长辈交代。此刻生怕他们担心。” “你这孩子倒是个有小心的,不像太子,整日里忙忙碌碌来来去去的,也从来不会同本宫说一声,问多了吧,就说本宫一个妇道人家,朝堂之事说了也不懂……所以说,还是姑娘家贴心呢。” “娘娘这说的是哪里话,太子监国能力出众本就是志在天下的人中之龙,如今奉旨监国更是日理万机……灵犀不过一个无所事事的姑娘家,和殿下可不好比……被人听去可不得贻笑大方呢。” 听人如此夸着自己儿子,贵妃眉目愈发温柔。 笑着笑着又叹气,“到底只是监国……否则,你便不必嫁去那劳什子江南了。” 声音很轻,散在风里,语速很缓,笑容很温柔,仿若午夜梦回睡意迷茫之际的无心呢喃。 尤灵犀却是突然四肢冰凉如坠冰窖——贵妃的意思,是要父亲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拥护太子借此机会登基称帝吗?!贵妃她怎么敢?! 明晃晃的太阳从亭子外面打进来,在地上投下倾斜的影子,自己半起了身子的影,恰恰覆上对方裙裾。对方姣好的眉眼隐没在暗处,温和的笑容似乎也染了几分凉意,墨色的瞳孔就这么黑岑岑地看过来,眼底半分笑意也无。 难怪……这位贵妃从方才开始对自己就格外地直言不讳。尤灵犀这般想着,差点咬碎了自己一口的银牙——就知道,这位宠冠后宫二十年的女人一定不是吃素的,她莫名其妙抛过来的友善,自己接不得、也接不住。 自己方才说什么了?志在天下、人中之龙……这些话旁人听听尚且还好,若是传到皇后耳中,怕是尤家便不得不选择一方站队了。届时一心想着离开此处,心神松懈之际的一句话,没想到竟给自己招来如此麻烦。 手脚冰凉,脸上的笑容早已挂不住了,脑子里急速旋转想着替尤家脱身的法子,面上却只扯着嘴角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并不尴尬地笑容来,讪讪地,“这就是命。灵犀命该如此……左右、左右江南是个好地方,陈家、陈家也是江南有名的望族,何况,陛下一言九鼎,赐婚圣旨既是下了,怎好让陛下为了灵犀做那出尔反尔之人。” 这些话都是平日里听母亲念叨了无数次的,如今想来,母亲这一遍遍的,既是劝自己,也是劝她。有些话,说得多了,说的人自己便也就信了。 只是,她终究年轻,心里那些颤抖的心思掩不了、瞒不住,此刻更是满脸都是“我听明白了你话里的意思,但我不敢接话于是假装未曾明白”的样子。 贵妃微微挑了挑眉梢,漆黑的瞳孔弯了弯,似是于无边暗夜里终于等到了猎物的猎人,“命……” 她细细咀嚼着这个字,言语轻缓,不疾不徐,半晌才低低笑了笑,“命这种东西,本宫最是不信。圣人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东尧先祖,最初也不过出身草莽……便是因为不曾信了这所谓命数,才有了以后的辉煌帝王业。” 第589章 那姬无盐呢? “呵……命啊,不过是懦夫孬种不愿作为的借口罢了。”贵妃支着下颌,风情万种,柔媚、又不羁,“本宫就从来不信这些个命啊运啊的,本宫只相信人定胜天。孩子……纵然明旨御令、一言九鼎又如何,只要事情还未发生,便不能就此盖棺定论。” “你也一样。” 尤灵犀倏地一怔,抬头间直直跌进对方看过来的眼神里,那眼神犀利地像是一根又一根的针,直直戳在她的四肢百骸里,痛得人浑身都麻木。 支着扶手的身子颤了颤,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讪讪应着,只说了些辞别的话,提着裙摆近乎于落荒而逃。 卞氏的话她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才会一个字都不敢接了过来。陛下这病着实蹊跷,朝中上下早有微词猜测,有说是白家的手笔,有说是左相府的手笔,总之,这两股本就旗鼓相当的势力如今愈发焦灼撕咬剑拔弩张。 父亲说过,东宫和左相府掌控了大半个朝堂的势力,但在武将中却没有什么势力,武将拥护白家,认定平阳郡王乃是皇后所出,是嫡子、是正统。如今皇帝缠绵病榻这么久,谁也不知道明日是个什么光景,大臣站队也到了关键时候,从龙之功……再晚可就赶不上热乎的了。 今日贵妃这般煞费苦心的一出戏、一番话,都是在诱之以利、动之以情地拉拢尤家,尤灵犀不是不懂。只是,她自认自己虽然有些小聪明,但于朝堂之上、于贵妃跟前,心思终究欠缺,稍有不慎连累的可是整个尤家。 还是……回府和父亲将今日贵妃所言好好商量商量吧。若陛下当真……也该早作打算才是。 …… 姬家。 上官楚今日难得的没出门,早早地来了姬无盐的院子里蹭早膳。 这个将优雅、气度镌刻进了骨子里的男人,即便在姬无盐面前也很少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一碗云吞,撒上一小把葱花,他吃得慢条斯理淡定从容,吃了两个,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搁了手中筷子往后靠了靠,才道,“江南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东宫在查你……这会儿估计也有答案过去了。” 信封上空无一字,姬无盐捻了捻,感觉里头也就是一张纸一样的厚度,她并不急着打开,只随口问着,“他得到了什么样的答案?” “你倒是不急。” “急什么……”姬无盐着实气定神闲,“有兄长在,江南的事情还需要我来操心吗?” 小姑娘眉梢微挑,一脸与有荣焉、狐假虎威的样子,不得不说,比任何人的恭维都管用。上官楚接过子秋端过来的牛乳,摆摆手让人下去了,将牛乳搁在姬无盐面前,才道,“他想查你,却又不仅仅想要查你。这些年姬家与上官家不对付的消息在燕京城里也不是秘密,他既起了疑心,自也会对此有所怀疑。他去查了姬家的主子们……” “答案呢?”她又问。 “姬家旁支多住漠北,只直系一脉和族中管事居住于云州。按着姬家家规当由女子掌家,如今老夫人有一子一女,女儿嫁了上官家,而儿子至今未娶,姬家直系孙辈至今无人……而老夫人早已年迈,是以多年前从姬家旁支带回来一个小姑娘,名唤姬宁儿,打小就被老夫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如今已是姬家的少家主。” “那,姬无盐呢?”她再问,两只手端着牛乳一口一口抿着的样子,抬头间嘴唇上也沾了一圈奶渍,像一只贪吃的小猫咪。 姬宁儿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大小姐,不仅不是,她还喜欢隔三差五上街溜一圈找个茶楼酒肆听听曲儿、带着寂风去集市上买点零嘴小玩意儿,或者去郊外吹吹风游游湖,虽然进出都带着面纱,但“姬宁儿”的名字,对云州百姓来说,并不陌生。上官楚手中虽有势力,但毕竟不可能控制整个云州百姓的嘴巴,左右因着和上官鸢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姬宁儿出门素来都是戴着面纱的,是以,这部分消息便是如实供给了东宫。 而姬无盐…… 东宫。 李裕齐拿着手中那厚厚一沓关于姬无盐的描画、还有传回来的云州百姓口中的答案,眉头愈发拧巴紧蹙,半晌,将手中那一沓形同废纸的东西拍在一旁,“那姬无盐呢,就没人认识这么一个人?” 描画是在燕京城找画师画好之后带去的云州,可偌大云州城,竟然鲜少有人见过这个姑娘。为数不多的回馈也只是“好似、可能、也许”这样不确定的回忆。 这样的不确定,往往也代表结果的不可信、不靠谱。 桑吉也不信,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将为数不多的消息又转述了一遍,“有百姓说,在姬家姑娘身边见过此女,但也只见过数次,兴许就是姬家的旁支。旁支子女偶尔也会来云州小住一段时间。” 说完,顶着脑袋上的压力,继续说服太子殿下相信这个说法,“他们说姬家常有来客。姬家和上官家虽多年无往来,但两家人家的小辈还算偶有走动,每年上官鸢和上官夫人也会来云州小住,是以,这姬家亲眷走动,时有陌生面孔的,这姬无盐大抵便是如此。” 兴许、大抵便是如此?千里迢迢去了一趟云州,就问回来这么点信息?还有几乎天下皆知的姬家人物关系? 一个偶有走动的连名姓和长相都没人清楚记得的旁支亲眷,当真能一眼就认得上官鸢用过的一支簪子?当他东宫太子是傻子好骗呢? 李裕齐沉吟片刻,又问,“姬宁儿长什么模样,可曾有人画出来?”偶尔过去作客的姬无盐不认识,总不会偌大云州城没人见过姬家少主的长相吧? 偏偏,桑吉愈发低了脑袋,拱手行礼,只觉得自己兴许不应该这么早回来才是——毕竟,太子殿下说了,查不出,便不必回来了。 于是他沉默。 第590章 朝云的画像 沉默,有时候亦是一种答案。 李裕齐倏地脸色一沉,“说!” 桑吉沉默片刻,心一横,“云州百姓都反映,姬家少主出入都戴着面纱,连带着她身边的婢女也从不露面……”越说,声音越低,到得最后已经低到只有自己能听到了,在愈发压抑的气氛里,桑吉蓦地想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当下几乎是想也不想就闭着眼快速说道,“但、但是!那些个老百姓们画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画像之中,有一个人属下觉得甚是脸熟,问了那些个百姓,才发现是……是朝云!风尘居的朝云!” 声音戛然而止,明晃晃的屋子里,只听得到桑吉因为一口气憋得太久而产生的相对于平时的他而言分外剧烈的喘息。 李裕齐一把抓过手边画册极快地翻了过去,很快在那堆姬无盐的画像下面看到了所谓的“无法辨认”的大体雷同全是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圆脸画像,他不耐地一一翻过,目色倏地一顿。 果然是朝云。 风尘居那个气质上佳、风韵极好、举止有度而又长袖善舞的管事妈妈,便是李裕齐都曾感慨这女子若是再年轻个十来岁,定要在燕京城中引起一场趋之若鹜的轩然大波。漂亮的女子何其多,美貌在这个地方从来不是什么工具武器,但解语花是。 若还是一朵稍有姿色的解语花……那便是利器。 朝云……风尘居……姬无盐……手中那张大致能看出容貌的画像被攥地紧紧的,李裕齐磨着后牙槽冷笑,“到底是我……低估了姬无盐。” 桑吉低着头,沉默不言。 记得当初朝云是这么解释姬无盐的来处的,说是从江南过来投奔自己的故交的孤女,瞧着可怜,幸弹了一手的好琴,故而留在风尘居里做了一名琴师。 十两银一方帖,何其风光!这位太过于年轻的琴师初到燕京城的第一场演奏,让她一下子声名鹊起,也开了花银子买请柬才能听曲的先河。 起初,三天一场演奏,后来,风尘居歇业,多少世家子弟为了请她过府弹奏捧着真金白银地往风尘居送,可朝云说,姬姑娘自己置办了宅子,叫姬府。朱漆大门镶三十六颗铜钉,比公侯略少,却比普通官宦之家更多。如此规制,放眼望去谁敢随便用了?偏她姬无盐敢用!何其高调! 高调的人总能让人下意识不以为然地卸了防备,何况只是一个姑娘……于是,自己试探了几回,便也疏忽了。恐怕,姬无盐要的就是这样的疏忽,以至于事到如今发现许多事情已经再难挽回……风尘居似乎和这位琴师已无瓜葛,她不再出现在风尘居里,她也不再弹琴,人人说起姬无盐,更多的是艳羡她和宁国公府的关系、和白家的关系,她从一个江南孤女的身份,突然变成了未来的国公府三少夫人,便是堂堂郡主都败在她的手下。 至于风尘居……还是最初的那个风尘居,喝酒、看舞、听曲的风尘居,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姬无盐好像就只是短暂地在那里歇了歇脚,便是李裕齐自己都快忘了,风尘居……纵然没有真凭实据,但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姬无盐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先是嚣张高调、一鸣惊人,然后低调落幕、隐忍暗藏——姬无盐,本宫当真是低估了你了。 李裕齐磨着后牙槽,阴恻恻地冷哼,“姬家旁支的亲眷?呵……她上官鸢被一场大火烧没了,上官家没人出来蹦跶,倒是她姬家的一个旁支亲眷早早地派了管事来燕京城又是开风尘居又是置办宅邸的瞎折腾?这样的答案……桑吉,你自己信吗?” 不信。但也不能说不信。要说自己都不信的答案还用来交差,那就是敷衍、瞒骗。这个罪名桑吉不认,于是仍只低头沉默。 管事在院子外透了透头,触及李裕齐看过来的眼神,遂憨憨笑着一路小碎步上前来,“殿下,郡主来访。说是今日去见了贵妃娘娘,正巧着说起殿下,便想着顺路过来看看。” 顺路?皇宫正好夹在尤家和东宫之间,何时顺路了?大抵是母亲同她说了什么,让这位小郡主有些按捺不住又或者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了吧。李裕齐心下明了,虽有些不大乐意花心力去哄一个最近事事不顺心的郡主殿下,但母亲和祖父都觉得自己若真要成了那大业,尤家是不可或缺的助力。那便……花些心思哄哄吧。 他看了眼手边那一沓皱巴巴的纸,也没在意,只摆摆手,吩咐桑吉暂时退下,想了想招回来,吩咐道,“你安排些人手。晚膳时分本宫有用。”吩咐完,咬着牙阴恻恻地兀自盘算着,姬无盐……本宫今日,就让你颜面尽失,连带着你的……宁三哥。 桑吉应是,又提醒道,“殿下。左相大人曾提醒殿下,如今是大业将成的关键时刻,还请您这段时间莫要徒生事端。”桑吉说着这话的样子,仍只是低着头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只是负责转述,但并不负责规劝。谁给发俸禄谁就是主子,他拎得清。 李裕齐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没什么耐心,“嗯,去办事吧。” 待桑吉离开,他才彻底冷下了脸色来。 左相……卞东川,是他的外祖父,于世人眼中,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捆绑体。 但他们也说了,自己这个太子之位之所以如此稳固至今没有被李奕维夺走,也就是因为卞东川那老不死的经营半生、树大根深,便是母亲也日日叮嘱,自己虽是太子,但也要时刻谨记如今的一切有一半是外祖的功劳,往后便是坐上了那位置,也不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呵……若没有自己这储君坐镇东宫,他以为他卞东川真能同白家、宁国公府抗衡?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光、谁承了谁的恩义? 第591章 沈家二姑娘还未失宠呢? 尤灵犀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李裕齐脸上一闪而逝的阴冷,那阴冷……蚀骨。 只是那眼神消失得太快,转瞬即逝,待到尤灵犀心神一凛再要细看,李裕齐早已收拾好了表情一脸亲切地起身迎了上来,“灵犀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听说,是从母亲那边来?” 尤灵犀压下心底的忐忑,提着裙摆拾阶而上,又吩咐了随行丫鬟留在台阶下,才笑着回道,“是呢。想着许久未曾进宫去向娘娘请安了……这阵子疏忽了。说起太子哥哥,娘娘说您今日事务繁忙,每回都是匆匆得来、匆匆得去,连几句体己话都说不上,是以便托我过来的时候叮嘱太子哥哥好生照顾好自己。” 李裕齐招呼着她坐了,管事上了茶水退下,他才摇头无奈笑道,“最近是忙些了。母亲哪是让你来叮嘱我……这是置气呢,觉得我最近顾着旁的事情疏忽了她那边,借着你的嘴敲打敲打我呢……也就你这丫头,傻兮兮地信了,还特意来跑这一遭。” 尤灵犀微微一愣,恰好到处的错愕表情,“原是这样吗?太子哥哥,我瞧着娘娘是当真担心你呢……旁的兴许帮不上,便只能担心你是不是吃得饱、穿得暖,如今您身边也没个太子妃知冷知热的,娘娘可不得多操心着些嘛。” 说着,嘻嘻一笑,嬉皮笑脸地打听道,“之前从尤家的下人们口中得知,这阵子那沈家二姑娘还未失宠呢?太子哥哥是真打算将她收进这东宫了?” “你觉得呢?”他问。 尤灵犀喝了一口茶,赞,“太子哥哥这边的茶总是别处喝不到的……要我说呀,太子哥哥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女子照顾着也不妥,只是这沈乐微身份终究差了些,若只是官宦人家的是庶女,收了便也收了,做个妾室、做个通房的,都好说,也算是她们的荣幸了。只是……这沈乐微的娘,众所周知,是那勾栏院里出来的,若太子哥哥将沈乐微收在宫里,于您的名声有损。” 说着,声音压得低了些,“何况……待到您继承大统的那日,东宫后院女子自然是要跟着您的……沈乐微这样的出身进宫,怕是不妥。” 后宫之中便是宫女的出身都是需要经过严格的盘查确保家室清白才行,莫要说那些个主子了。尤灵犀这话,字字句句,也的确是考虑周祥、面面俱到了。李裕齐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尤灵犀,半晌,点点头,应声称是,“的确如此……不过,此事倒也的确算是我先招惹的她,彼时未曾想那么多,难得遇见个心生欢喜的,便也就随性而行了……其他的事情,届时再说吧。” 说完,耸耸肩,有些痞痞的表情,“喜欢这种东西总是旁观者清,而当局者……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灵犀你该明白的才是。” 尤灵犀脸色微微一滞,讪笑着移开了视线,却恰恰落在李裕齐手边的那沓画像上。李裕齐找的画师,自然和云州那些个老百姓画出来的不同,画中的姬无盐便是连那生冷疏离的眼神都一般无二。 在姬无盐的事情上,尤灵犀和李裕齐大抵有一种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盟友的默契,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两人目的基本一致。是以在这里见到姬无盐的画像,她也不避讳,直言问道,“太子哥哥还在调查姬无盐吗?可有收获?”之前那支簪子的事情是她提供的信息,李裕齐对姬无盐的怀疑她也是清楚的。 太子又翻了翻那沓纸,将上面姬无盐的画像抽走,又将桑吉从云州得来的那些只看得出一张囫囵人脸的画像递给她,摇摇头,“有用的消息一个没有,手底下的这群人愈发不中用了……” 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见尤灵犀那边不知怎了,突然手中那一沓纸都握不住,散落了一地。李裕齐皱眉端详,见对方面色有些不大寻常的苍白,“你怎么了?可是发现了什么?” 尤灵犀一边蹲着身子手忙脚乱地捡地上散乱的画像和信息,一边抽出其中一张,拘谨忐忑地问李裕齐,“太子哥哥……这、这位可是风尘居那个朝云?我瞧着……有些面熟呢。” 原是如此……李裕齐面色稍缓,促狭笑道,“可不就是她嘛。你也是,胆子愈发地小了,不就是一个朝云嘛,再说之前便听说她是江南来的,你怎还这般意外?” 尤灵犀的脸色,还有些惊魂甫定的样子,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手中乱七八糟的画像,讪讪地应着,“是呢,之前的确听说过。只是突然在这里头见到,惊了一惊,担心她和云州姬家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若是如此,便让人不得不防了。” 惊慌失措的时候,总容易说错一些话、或者,多说了一些话…… 就像此刻,她这话的意思难免不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不该她知道的事情。李裕齐的脸上的笑容散了些,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低着脑袋整理画像的姑娘,沉默良久,才倏地笑了笑,“不过是商贾女子,逐利是本性,哪里赚的银子多往哪里跑,很正常。” 尤灵犀整理好了手中的画像,双手递还给李裕齐,讪讪应承着,“也是……倒似灵犀成了惊弓之鸟般了,果然,不管灵犀如何努力,总是不如太子哥哥沉稳镇定。” “你还小……”李裕齐接过,随手搁在手边,“你这般年纪,有如此心性已是难得。” 尤灵犀谢过撑在,理了理腕间宽袖,拢着起身行礼,“太子哥哥,时辰不早了……答应了祖母今日陪她用膳,怕是该等急了。灵犀今日就先告辞了。” “行。”李裕齐点点头,没起身,“我这边也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送你了。” “兄妹之间如此客套便显得生疏了。”尤灵犀故作轻松地笑笑,“灵犀在东宫也算常客了,这路我熟的……那,太子哥哥再会。”说吧,屈了屈膝,转身施施然离开。 第592章 姬宁儿,宁宁? 尤灵犀步履从容、脊背笔直,迈出的每一步长度相当,一只手轻轻搭在另一只手的袖口上,背对着李裕齐的嘴角都微微勾着,行止间,发间簪子流苏坠纹丝不动。 这是一个郡主最最端庄完美、无可挑剔的姿势。 偏偏,只有她自己知道,端着袖口的掌心里,湿冷、黏腻、冷汗涔涔。她的袖口之中,塞了一张偷偷蜷起来的纸,那里头写着的信息,是关于姬家那位少主的——姬家少主,姬宁儿,出自姬家旁支,自小生活在云州,由姬老夫人亲自教养。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一切都很正常。偏偏那个名字……姬宁儿。 那夜驿馆之外,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这么留下了。那一次无心之举,便让她见到了那般温柔缱绻的宁修远,他唤对方“宁宁”……这些日子以来,每每午夜梦回,她总无端想起那两个字来,是什么样的“宁”,又为何被唤作“宁”,她猜不透、想不明白,只觉得那种不知深意却仍觉得无端暧昧的感觉,令人终不能释怀。最后纠结良久,也只想得到宁国公府的“宁”,但即便如此解释,也甚是牵强。 直到此刻,直到看到那些夹在一堆似是而非亦或语焉不详的资料之中的、没有画像只寥寥数字的关于姬家少主的信息时,尤灵犀才蓦地明白过来“宁宁”二字真正的含义。 以吾之姓,冠尔之名。 太子说,找不到太多关于姬无盐的消息,云州百姓也未曾见过这样一个人……自然是不曾见过的,如果姬无盐和姬宁儿是同一个人的话。 姬无盐初来燕京城,出入都是面纱示人,有人说她貌若天仙,也有人说她人如其名,后来,她摘了面纱,众人唏嘘、失望——既不倾城,亦非无盐,不过是小有姿色罢了,这样的女子,城中一抓一把,实在不知她之前遮遮掩掩地作甚。 是啊,为什么没有人想过,若她真长了这样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为什么要轻纱覆面?她既不愿被人认识,那摘了面纱之后的那张脸……便是真容吗?那个名字,便一定是真名吗?姬无盐、姬宁儿……手握江南财富半壁江山的土皇帝,姬家的少主…… 没想到,是她。 难怪驿馆当夜她那般肆无忌惮,原以为是仗着宁国公府恃宠而骄……如今看来,她在燕京城中的底气从来都不是宁国公府,而是姬家。陈家那些个年轻人在她姬宁儿面前算什么东西?便是当夜她直接将陈家辉杖杀在大庭广众之下,陈家也断然不会闹上姬家去,指不定还要捧着拜帖提着赔礼点头哈腰地登门致歉。留手,已经是给了面子了…… 那宁家呢,是知道她姬无盐的真实身份才早早地急不可耐地定下了这个儿媳,还是……不管是什么原因,于自己来说,都像是一个巴掌打在脸上。若是知道了,那权衡利弊之下,自己这个郡主尚不及她世家嫡女、姬家少主,若是不知……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尤灵犀扯着嘴角苦笑,蓦地看到迎面走来的沈乐微,手中托盘端地摇摇晃晃,一看就知道从来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活,一旁亦步亦趋跟着的丫鬟有些面熟,应该就是这东宫的下人。那丫鬟一边胆战心惊手忙脚乱地护着托盘,一边劝着沈乐微,“沈姑娘,这盅补汤由奴婢端着吧,到了殿下院子门口奴婢再交给您端,如何?……奴婢参见灵犀郡主。” 此处青石砖路并不宽,尤灵犀看着行礼的丫鬟点了点头,又往边上避了避,生怕对面一个不小心溅了自己一身。倒是沈乐微,之前见着尤灵犀的时候还郡主前郡主后地恭维伺候着,这会儿却只淡淡看了眼,微微抬着下颌目不斜视地错身而过了。 风过处,闻得到和太子身上一般无二的皂荚清香。 再看对方一身家常服饰的打扮,尤灵犀眉梢微挑,心下了然,这是……过夜了。难怪这般目中无人,俨然一副东宫女主人的自觉般。只是不知这只沉浸在情爱之中什么都不知道的雀儿又能得意多久。太过趾高气昂,让人心生不快,只怕待到那日,必然跌得极重。 …… 陛下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宁修远便也比平日里忙了不少。他是皇帝心腹,朝堂之上纵有太子监国,但皇帝并不放心,于是宁修远就成了“监太子”的人选,至于暗中还有没有谁接了“监宁三爷”的差事,就不得而知了。 席安性子沉稳,这些日子都是他陪着宁修远进宫,席玉便留在了姬家,负责在宁修远不在期间全权代表宁家三爷,以便让姬姑娘随时能够“仗势欺人”。 只是,自打驿馆那晚的事情之后,陈家人几乎是避姬无盐如蛇蝎,莫说登门叫嚣惹事了,就是不小心在街上远远瞅见了,都得转身就走退避三舍。姬家姑娘一战成名,成了这燕京城里最不好惹的对象,连带着沈洛歆都觉得最近这日子,实在过于顺畅友好了些,也着实……无趣了些。 沈大小姐抱着猫儿眯着眼晒太阳,一边将从街上听来的关于姬家姑娘如何如何仗势欺人、如何如何铲除情敌的二三事添油加醋地说给姬无盐听。 简而言之、言而简之,在如今燕京城的老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中,姬姑娘俨然就是那故事中的母夜叉、罗刹鬼、恶毒妇,听说如今只要一说“姬无盐来了”,夜半啼哭不止的小儿都能瞬间噤声,比什么都管用。 起初,也就姬无盐一个人听着,没一会,来了子秋,抱着衣裳步子都挪不动了,听得津津有味。接着,岑砚、寂风……都来了,还有席玉,在一旁偶尔补充一两句。 风尘居的丫鬟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求救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整个姬家面熟的几位,都围着沈姑娘听故事呢!至于外头正在发生的事故,他们却又浑然不觉…… 第593章 风尘居又双叒叕被封了 风尘居来的丫鬟叫小怜,是心月她们来了姬家之后朝云身边新收的小姑娘。说是在街头卖身葬父,也是个可怜人,朝云心下不忍,便收在了身边。 办事还算伶俐麻利,为人品性敦厚老实,在风尘居干了没多久,因着她热心踏实,人缘倒是处得很不错。 朝云在姬无盐面前夸过好几回,说原想着届时一道带回云州去的,只是小丫头自己不愿,说她自己一辈子孤苦,只那一个老父亲。父亲虽走,但她仍不愿离开父亲长眠之地,只想着余生好好陪在这一方土地上,朝云便也没有勉强,只偶尔唏嘘。 小丫头也聪明,短短时日就将规矩学得有模有样,这样火急火燎的样子从未见过。姬无盐让她先缓缓,喘口气再说,她喘着气两只手忙不迭地比划着,“就、就太子、太子把风尘居给封了,还带、带走了朝云姑姑!姑、姑娘,呼……现在整个风尘居都有人守着,太子的人把所有的门都守住了……说是、说是咱们私藏倭寇!” 私藏倭寇?亏他想得出来!当真是什么罪名都敢乱扣了?姬无盐磨着后牙槽,“我倒是想看看他闹这一出到时候如何收场,要去哪里找个倭寇继续栽赃陷害……那你又是如何溜出来的?” “姑姑被带走了之后,大家伙儿都慌了……奴婢、奴婢就趁着场面乱作一团的时候,找了个看起来年纪小一点的侍卫,说、说、说奴婢那、那个来了,要回屋换身衣裳。” 彼时心急,这些话倒是说得焦急又自然,这会儿当着姬无盐这些人的面,却是说得磕磕绊绊面红耳赤的,羞赧到几乎无地自容。小怜接过子秋递过来的茶杯战略性地喝了一口,缓了缓才道,“奴婢的屋子位置偏僻,趁着小侍卫守在门口的时候从窗户偷偷爬了出去,然后翻墙逃了出来……幸好、幸好奴婢小时候淘气,爬树翻墙的事情没少干……”最后舒了一口气般庆幸着。 小丫头估计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事情,姬无盐拍拍她的肩膀,认认真真地道谢,“谢谢。接下来就在这里好好歇歇,子秋,你带她去歇息,再看看这一路上可有受伤。”又是爬窗、又是翻墙的,怕是这一路也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的。 “姑娘……” 小怜其实很想跟着一道回去的,姑姑于她有再造之恩,平素里待她也极好,若非如此,她大可以在逃出来之后就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去,她一无亲眷,二无家宅,太子殿下若当真要寻她怕是也不易,兴师动众地找一个小丫鬟——不值得。这样的道理她懂,可她还是来了。 “走吧。”子秋知她担心,牵着她往里走,笑嘻嘻地宽慰道,“放心吧。姑娘很厉害的……咱们做奴婢的,主子出事了自然是担心到恨不得以身替之,但咱们终究能力有所不及,帮不上什么忙的。倒不如好好休息,待她们回来,好好地照顾伺候她们。寂风……走,给你做点心吃去。” 寂风小少爷明显淡定许多,应了声“好嘞”,乖乖巧巧地牵了子秋的手离开——姑娘很厉害的。 …… 风尘居又被封了。 自开业以来,风尘居已经被封了好几回。附近的老百姓早早地聚了过来,太子殿下带人封的,他们不敢太靠近了去,只远远瞧着,指指点点。 “说起来,这风尘居也不知道是不是风水不好,或者这朝云姑姑八字不好,似乎总能牵扯进一些比较严重的大事情里头去……你们说是不?” “可不。但奇怪的也在这里,它似乎又次次都能逢凶化吉……这朝云姑姑也是个厉害的角儿,若是换了旁人,吓都要被吓坏了,那还有什么心思做什么买卖营生。” “你们不知道吧,那是因为这风尘居后头有人!姬无盐,知道是谁不,宁国公府的三少夫人,宁国公府都把传家的镯子都套她手上嘞!有这么一个贵人在背后撑着,什么样的劫不能逢凶化吉哟?” “这次……这次怕是难咯!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不?东宫!太子殿下的亲卫!你晓得那辆马车里头坐着的是谁不?太子殿下!东宫储君!未来的皇帝……”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什么私藏倭寇……嘘!” “啊哟我的个娘嘞,这罪名……是要杀头的哇!” 姬无盐带着人来到风尘居门口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对话。她站在人群之外,听着声音并不刻意压低的闲言碎语,看着人群里头那辆通体黑檀木的马车,看着风尘居门口一脸严肃气势凛然的太子亲卫,心情有些沉郁。她冷着一张脸,抱着胳膊开口,“麻烦让让。” “让什么让啦,就算大家都是邻里街坊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正说到兴头上的百姓骂骂咧咧地转身,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倏地噤声,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错开了身,却仍不甚服气地嘟囔,“小姑娘家家的,凶什么凶啦!” 身边有眼尖的,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提醒,“那就是姬家那位,看到没,身后还跟着宁家三爷的侍卫呢!你小声些,莫要被无端迁怒了去。” 方才还骂骂咧咧的大娘一瞬间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脯,打眼看向那个走在最前头身形瘦削的小姑娘,这小丫头看起来当真不好惹! 是个厉害角儿! 姬无盐没管身后这些絮絮叨叨的声音,径直抱着胳膊一路走到了马车跟前,也不行礼,只抬了声音说道,“不知太子殿下莅临,有失远迎,是民女不对。只是……太子殿下为此迁怒一干丫鬟们,还带走了朝云姑姑……着实有些兴师动众了些。” “哦?”马车里传出懒洋洋的声音来,带着凉薄的笑意,“这么说来,本宫之前都误会了,这风尘居……是姬姑娘的?” 姬无盐容色不变,坦然应道,“是。风尘居……的确是民女的。” 第594章 风尘居的确是我的 “是。风尘居的确是民女的。” 小姑娘抱着胳膊清清冷冷站在那里,并不似李裕齐猜想那般抵死否认,她笑意浅淡,眉梢微微挑起,些许桀骜、些许讽刺,于这暮色方起的余晖里,漂亮地像是蒙尘已久的珍珠纤尘散尽,露出璀璨光华的真容。 李裕齐坐在马车里,透过下人打起的车帘看着,只觉得眼前的姑娘陌生到仿佛从未见过一般,又觉得,那笑容、那桀骜,很是刺眼。他下意识地愈发挺直了脊背收着下颌冷哼,“本宫还以为,姑娘还要否认推诿一番。姑娘既爽快应下,此事便好办了……咱们的人接到线报,说是风尘居窝藏匪蔻,是以本宫今日叨扰,希望风尘居将窝藏的匪蔻交出。” 窃语四起。 秋日傍晚的天空,燃着橙暖的火烧云,一片烂漫的辉光里,方才还扬着下颌浅笑的姑娘低头碾了碾脚底,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几分挑衅,“太子殿下当真觉得,窝藏匪蔻这种事情,要同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商谈吗?” 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这位殿下如此大义凛然的样子,是演着演着自个儿都当真了? “为何不能?”人群里有女子叉着腰叫嚣着,“既是窝藏匪蔻,那可是同咱们这邻里街坊息息相关的事情,谁能保证这匪蔻会不会害人钱财、伤人性命,为何要进去再谈?” “就是就是!谁知道你们关起门来如何解决呢!众所周知,这风尘居有的是银子,大可以用真金白银将此事平息了去!这匪蔻之事,事关大伙儿,可得好好给一个交代!” 叫嚣的大多是女子,有身边男子拉扯着要离开的,那女子也不愿,转身朝着自家男人呵斥道,“怎的?心疼了?往日里你来此处吃酒、看舞的,你说这就是个干净地儿、你说你就是来吃酒,旁的心思本分没有,我便也由着你了!左右哪个男人不偷腥,眼不见为净……如今是眼看着平日里相好的姑娘被关在里头,急了?” “你这婆娘说的是哪里话?我何时偷腥了?再说,你给我多少吃酒银子你自己心里头没数吗,那几个板板,酒倒是能喝两口,腥……便是闻闻都不够的呐!” 话的确是如此,但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个妇人纷纷揪着男人的耳朵盘问训斥起来,场面乱糟糟的哪里还顾得上姬无盐这边。 姬无盐好整以暇地继续问李裕齐,“太子殿下?当真要在这里说匪蔻的事情吗?还是说,太子殿下担心进了这风尘居里头说话,会被冠上一个私受银钱、中饱私囊、包庇匪蔻的罪名?” “本宫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李裕齐弯腰起身,下了马车,扫视了一圈外围的百姓们,抬了抬声音,喊道,“诸位。今日这风尘居的事情,本宫定会秉公执法,还请诸位相信本宫、相信朝廷……纵有金玉诱惑在前,本宫也绝不受之。稍安勿躁。” 好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只是反响并不强烈,只稀稀拉拉地引来几句“咱们相信太子殿下!”“相信朝廷!”的反馈,实在有些敷衍。 李裕齐脸色微露尴尬。 他在这里等了许久没有离开,也没有赶走围观的百姓,就是想要在舆论之中造势,没想到这些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一个个只知道关心自家男人偷没偷腥、手中银钱到底是用来喝酒了还是尝腥了,对风尘居落难这样的大事根本不关心。 他咬着牙,拂袖往里走,暗自低咒,“鼠目寸光!”情绪当真是半分都未曾藏着。 姬无盐跟着他,闻言轻笑,低声说道,“风尘居如何,是被抓了还是被封了,亦或者这楼明日就被铲了,于他们而言都不过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但家中男人如何,却是实打实落在自己身上的福祸,是切切实实的利害关系。殿下久居高位,自然不懂小人物的柴米油盐。” 夕阳落地很快,方才还满天的火烧云,此刻都已经淡去,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橙暖穿过秋天稀疏的枝叶打下来。 光线之中姑娘的脸色是格外漂亮的白里透红,细腻的肌肤仿若质地上好的暖玉,便是往日里漆黑的瞳仁迎着光线看过来的时候,像剔透的琥珀。 李裕齐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那双眼睛,有些似曾相识……但蹙眉细想,却又实在想不起何处见过…… “太子殿下?”女子声线轻缓,将他从思绪里唤醒。 李裕齐恍惚间再次对上那眼睛,却又觉得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回神,咳了咳,背着手冷着脸,“何事?” 抓了她的人、封了她的楼、关了一众姑娘们,如今站在这里问她“何事”?姬无盐心底嗤笑,这李裕齐当了许多年的太子屁股底下的位置看起来却还是摇摇欲坠的,如今看来也是有原因的——不太聪明。 穿过大堂,来到后院,姬无盐没再往前走了,只看着李裕齐问,“听说太子殿下将朝云姑姑带走了?如今既知这风尘居是民女的,有什么事情殿下同民女说就是了,何必囚着他人不放?” “姬姑娘消息倒是挺及时……来得比本宫以为得更快一些。” “太子殿下谬赞。毕竟是自己的酒肆,平素里也是费心注意着的。今日发生这样的大事若是还浑然不觉,便是失职了。” “如此说来,那这风尘居窝藏匪蔻的事情,姬姑娘应该也是知晓的才是咯?” “空穴来风的事情,民女哪能知晓?太子殿下就莫要说笑了……” “巧言令色。” 小丫头一口一个“太子殿下”,言辞间也是规矩守礼,偏偏那清冷的口气入耳总似带着几分戏谑和不敬来。李裕齐扯了扯嘴角,“姬姑娘让本宫进来说话,便是站在这院子里一边吹着冷风一边说话?这便是姬姑娘的待客之道?” 光线越来越黯淡,暮色一层一层覆盖上来,小姑娘转身看来,笑意模糊,“待客之道自然不是如此。” 第595章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这话意有所指得实在过于明显了些。 李裕齐脸色一冷,此刻只有双方在场,倒也不必费心维持大义凛然的模样,该冷脸就冷脸,该摆架子就摆架子,“若非风尘居所行无错处,未曾让人拿捏了把柄,本宫倒也不愿这般不请自来。不过今日既来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走不成……本宫倒是没什么的,姑娘看起来弱不经风的,不必为难了自己。” “弱不经风”几个字咬地极重。 若是如今还猜不到那日潜入崇仁殿的人是谁的话,李裕齐自觉这太子之位便也不必坐着了,早早让贤得了。 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小丫头,谁能想得到当真身怀武功,那日刺杀旁人不清楚,尤封也以为宁修远是致使刺杀失败的原因,李裕齐却清楚,纵然没有宁修远,那些人恐怕也不是姬无盐的对手——自己埋伏在回程必经之路上的杀手,至今尸骨未见。 姬无盐的武功,始终未见深浅。李裕齐一想起这一点,便觉得心中有什么悬着,无法落地。 “无妨。”姬无盐站在原地,压根儿没打算请李裕齐坐着说话,只看着天际暮色层层涌来,敷衍地笑了笑,“太子殿下既觉得风尘居所行有错,倒不如趁着夜色未深,将我这地儿好好搜搜,也好早早地将朝云姑姑放出来……毕竟,总不好蹭东宫的晚膳是不?” “本太子虽不及姬家财大气粗,却也不差那点儿晚膳。”李裕齐直言,“此前倒是本太子眼拙,竟然没有发现风尘居中当真藏龙卧虎,这小小管事竟是来自云州姬家。难怪御下有方,随随便便一个小丫头都如此忠心大胆……”太子亲卫是东宫最精锐的队伍,若非太子私下授意,就算再年轻的随从也断断不是什么木讷良善之辈。 太子说关、便是关,莫说你只是葵水来了,就是你临产了,也断断不会让不该出去的人出去了、让不该进来的人进来了。 这一点,姬无盐在见到小怜之后就有所怀疑,小丫头是机灵些,但身手不行,为人也实诚,一说假话就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实在太明显了,若非李裕齐有心放水,这小怜估摸着就算翻出了风尘居也会被逮住。 姬无盐低头笑笑,“不过是些愚忠罢了,自不量力……还要感谢殿下念其年幼,放她一条生路。” “本宫也不愿意祸及无辜……若姬姑娘能老老实实地同本宫交代一下这匪蔻的来历,本宫倒也不介意将那一屋子吓破了胆花容失色的姑娘们放出来……毕竟,本宫也是怜香惜玉之人。” 怜香惜玉?呵……这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估摸着就是这位涉嫌杀妻的太子殿下说自己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姬无盐嘴角轻勾,“这匪蔻之事,何人举报,自然由何人站出来替太子殿下解惑才是,诸如……他何时见着我风尘居里的匪蔻了,那匪蔻如何打扮、什么模样。他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满口胡诌陷害风尘居、坑骗太子殿下,便是殿下宅心仁厚不予计较,我风尘居却不能就此揭过不谈。毕竟,这外头多少老百姓都瞧着呢,若是没有一个令人的满意的解释,往后我还如何开门做生意?谁还敢来我这里放心地喝酒听曲儿。” 她眉眼微抬,眼尾上挑,从下看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勾人,“您说是不,太子殿下?” 她是一只狐狸,但并非一只狐狸精。 这是李裕齐之前对姬无盐的印象,有些狡猾,有些疏离,一张还算过得去的脸,但总挂着清清冷冷令人亲近不了的表情。 但此刻,对方掀了眼皮子缓缓看来的样子,于层层暮色中有种模糊的惑人,看不清,亦勾人。这是一只狐狸,也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李裕齐这般想着,眸色愈发沉凝深冷,“都是聪明人,姬姑娘当真要同本太子打哑谜吗?这浪费的可是咱们大家的时间,还有……朝云姑姑的时间。” “嗯?太子殿下所谓的哑谜,民女不懂。”姬无盐看起来很平静,没有半点被要挟的愤怒或者被冤枉的委屈,她甚至看起来丝毫不担心这里头满屋子的姑娘和不知道在哪里的朝云姑姑。 “不懂?”李裕齐挑眉反问,抬手挥了挥,身手亲卫退后几步避开了去。姬无盐不介意旁人听到的言语,李裕齐却不能不提防。他抱胸而立,抬头看着愈发黯淡的光线从头顶的枝丫间落下来,随着风闪闪烁烁迷了眼。他说,“本太子既知道了朝云姑姑的身份,那无盐姑娘的身份在本太子这里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未曾点破,只是给姑娘半分薄面罢了。簪子是已故太子妃旧物,姑娘竟是识得,可见姑娘同本太子的夫人早是旧识,可是如此?” 姬无盐并不否认,“有幸,有过数面之缘罢了,说过几句话,也算投缘。” “如此……”李裕齐低头打量,意图在对方坦坦荡荡看过来的表情里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终究还是徒劳,他只好言语试探,“此前未曾听姑娘提起过。” “太子殿下此前也从未问起过。” “姑娘来这燕京城,到底所为何事?” “自是挣钱。” “仅仅只是如此吗?” “不然殿下觉得还有什么原因?” “若是本殿下记得没错,无盐姑娘刚来燕京城的时候,还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孤苦无依的身份,说是家乡天灾家人蒙难,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如此才不得不来燕京城投奔父母故交……也就是朝云姑姑。如此,姑娘又作何解释?” 意有所指的问话,近乎于咄咄逼人。 姬无盐却轻笑摇头,笑容里几分狡黠,像极了一只狐狸,“出门在外,为自己准备一些不太打眼、又足够可怜的身份,能够更方便地融入这些个姑娘里头,如此,我才好知道这酒肆经营有无问题。太子殿下觉得如此可有问题?” 第596章 化敌为友,怕是不可。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帝王还微服私访呢,并不能因着对方隐瞒了她自个儿的身份就指责她来这燕京城就是有所图谋。 “巧言令色。”李裕齐咬了咬牙,目色愈发冷沉,显然耐心已尽,声音都比方才用力了几分,“云州姬家,手握江南半数财富,富可敌国。姑娘何故千里迢迢来燕京城挣这点蝇头小利?在云州无论做个什么买卖,不比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地经营一家酒肆来得更好更挣钱?” “太子殿下想必还不知道,姬家规矩多,像我们这种姬家旁支的子女,是不能定居于云州的。”她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言语间却带着几分骨子里的年少轻狂,“我自诩天资聪慧,自觉若是生在嫡系一脉,这少主之位也是能坐一坐的,偏如今那位,也只是个旁支……那为何就不能是我了?我便是要让老夫人看看,离了这姬家荫蔽,我能做得比她更好!” 似是戳到了小姑娘的痛处,原看起来游刃有余、无懈可击的防卫,突然就露出了一丝显而易见的破绽。 李裕齐眉梢微微一抖,嘴角便缓缓勾起了——对方既已非无懈可击,那就不足为虑了。 最后一缕晚霞终于沉落于遥远天际,整片天空都只剩下了黯淡灰蒙的色彩。李裕齐低眉看着早已重新收拾好了表情的姬无盐,此刻对方和平时并无二致的模样于李裕齐来说,却多了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舔了舔后牙槽,慢条斯理地提醒对方,“这云州姬家也就是以讹传讹传得唬人罢了,要说这世家……燕京城里也不少,就算同为江南,这不,陈家也算是实力雄厚的世家,谁家没点儿古古怪怪的规矩,但要说这规矩……可不就是立着让人给破的嘛!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规矩都只是纸老虎……无盐姑娘可明白这句话的道理?” 很明确地煽动和拉拢。 也是很明显的试探。 李裕齐能走到今日,靠的也绝不仅仅只是左相的帮衬。这些年他在朝中有自己的势力、在民间有较好的声誉,这些也是他自己费心经营。不知道躲过了多少次明枪暗箭的人,自也有他自己的警惕心。今次若是姬无盐轻易地答应了自己的煽动与拉拢,那只能说明方才那一丝显而易见的破绽真的只是对方故意为之…… 毕竟,他们之前多次剑拔弩张,毕竟,自己针对她安排了几次暗杀毕竟,此刻风尘居的姑娘、管事都被他关着。 他们……是敌非友,这干戈可没那么简单就化玉帛。 “呵……”姬无盐低笑出声,笑着笑着,声音便大了,像是异常好笑又愉悦的样子。笑了很久,她才停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斜着眼睛打量李裕齐,“太子殿下是想要同我化敌为友?” 李裕齐微微皱着眉,问,“有何不可?” “太子殿下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情。我同姬家并非血海深仇……我只是不服气那些个该死的规矩罢了。就像殿下所说,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规矩就是用来被人打破的……而我,相信自己有那个实力。”她继续打眼看李裕齐,像看个傻子一样,“说到底,我和姬家仍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而我和太子殿下,才有那么一点点仇、一点点怨还未曾理清。朝云姑姑如今可在殿下手中,风尘居的大门也还被不明不白地封着,这窝藏匪蔻的罪名也是殿下所扣。” “若是我记得没错……太子殿下对民女,可是起了好几次的杀心,半山腰上、木子药铺,若非民女尚有些三脚猫的功夫傍身,如今早已是黄泉路上的一缕游魂了。所以太子殿下想要的化敌为友,怕是不可。” 小姑娘浑身突然长出了刺来,咄咄逼人的样子,令那双漆黑的眸子在夜色里灼灼逼人。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开诚布公”。 在此之前,他们似乎还默契地保持着某种平和,就像天平的两端,大家小心翼翼地加减着砝码,让这架叫做“面子”的天平维持着平衡。可今夜、此刻,姬无盐像是终于失去了耐心的猎人,一股脑地将手中所有的砝码都搁了上去。 天平,高高翘起。 平衡被打破。 和平的假面具终于被撕开,露出里面早已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甚至可能你死我活的真实。 秋天的晚风,透心地凉,露水开始在草叶间凝结,四下安静地只剩下了众人的呼吸声,双方随从、侍卫大多已经进入了警戒状态,担心这俩主子随时撕破了脸。 李裕齐咬了咬后牙槽,情况和他预想的有些相同,又有些出入。 姬无盐的确没有接受他化敌为友的建议,但也没有留下丝毫欲拒还迎的迹象,那么长袖善舞的人,突然像个不计结果的莽夫,或者说像一头直直冲向南墙的蠢猪。 他是真的觉得,此刻的姬无盐……蠢透了。 他缓缓后退半步,看着捏着拳头梗着脖子一脸无畏孤勇的姬无盐,有些失望地叹了声,“姬姑娘……本太子原以为你会更加聪明些的。话已至此,你……再也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撕破了的脸,自然是粘不回去的,有些事情装傻充愣的时候尚能维持和平相处的假象,一旦说破,自然是什么都没了。 姬无盐梗着脖子冷笑,“回头?太子接二连三要我性命、毁我产业的时候,可曾想过给我留些回头的机会?如今步步紧逼、将人逼到绝境,殿下却怪罪民女愚蠢不知回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何况……民女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只兔子。” 说罢,姬无盐转向李裕齐,微微欠身,“太子殿下,今夜天色已深。若是殿下还要搜风尘居窝藏的匪蔻,烦请麻利些……只是这风尘居是酒肆,里头名贵的酒水不少,诸位搜查的时候,仔细小心些,莫要打破了。否则,便是太子殿下,也该照价赔偿才是。” 第597章 岑砚去哪儿了? 匪蔻之说本就只是托词罢了,真有什么匪蔻的话,李裕齐倒也不必站在这里同人虚与委蛇这么多口舌与功夫了,早让人直接查封了了事。 只是既然兴师动众地来了,自然也不能半点动静都没闹出来就走了。当下沉默着摆摆手,让人象征性地搜了搜,转身之际,似是突然想起般驻足看向姬无盐,“对了……姬姑娘既然觉得同本太子是敌非友,那这朝云姑姑……便留在本太子那边作几日客吧,兴许,朝云姑姑会愿意同本太子成为友人才是。” 姬无盐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那只好拜托殿下厚待朝云,毕竟,她是我向老夫人讨要来的,在姬家也深得老夫人倚重,若是在燕京城里出了事情,我这边……不好交代。” 她明着说自己不好交代,实际上却是在拿姬家向李裕齐施压,姬老夫人的地位多少年没人能撼动一二,她对江南而言,俨然就是土皇帝、皇太后的地位。 莫说是李裕齐了,就是整个李氏皇族、朝廷对上姬家,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受得住来自整个江南的反扑。 这丫头极擅示弱,说着施压的话,表情却是一脸乖顺、逆来顺受的样子。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如何欺负了这个小丫头呢。李裕齐阴着一张脸,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既是旧相识,本宫自会好好招待朝云姑姑……若是姬姑娘在之后有心化敌为友,不妨来东宫坐上一坐。” “一定。殿下,夜路难行,当小心谨慎才好。” “谢姑娘关心。夜路虽难行,但本太子打小在燕京城长大,这城中多少条长街、多少条巷子自是一清二楚,便是闭着眼走上一遭也无妨。”李裕齐微微颔首含笑回礼,又拱了拱手,“姑娘,告辞。” 听起来似是寻常关切,却只有局中之人才知其中刀光剑影。 姬无盐抿嘴颔首,低头吩咐身后下人,“送送太子殿下。” 那人拱手行礼,抬手间袖口擦过腰间剑鞘,声音在月色里似是金玉相击,又冷又脆。 李裕齐微微侧目,是个随从打扮的人,并非面熟的那个半大少年……姬无盐府上有自己的随从,并不稀奇。他只是意外于姬无盐常带着的那个心腹并不在身边,倒是席玉……随侍左右。总觉得自己隐约间有所疏漏,但想了许久李裕齐也说不上来心底的担忧到底从何而来……他又看了眼低着头一脸恭敬的席玉,想着大抵是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才有了这样奇怪的错觉吧。 半晌,敛眉轻笑,“倒是没想到,这宁三爷对姬姑娘是真的上心,身边随从都安排给姑娘了……不过姬姑娘看来似乎并不需要这么多人,这旧人便是弃之无用武之地了?” 这话问得多嘴了些,他也纯粹只是心里头不爽利,便想着过过嘴瘾让别人也不爽利些。说完,又拿眼瞥席玉,“席侍卫……跟在这样一个妇道人家身边,可大不如之前风光了吧?” “太子殿下哪里的话。”席玉拱手行礼,从容笑道,“咱们当手下的,哪有什么风光不风光的,不过就是主子吩咐咱们办差罢了。都是一样的月例银子,相比之下跟在姑娘身边事少清闲,可不就是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席安都羡慕极了!只是那榆木脑袋不如小的聪明讨喜,这美差轮不到他!” 太子口中不风光的差事,到了他口中却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美差,还为此洋洋自得的。 李裕齐一噎,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迫吞了一只苍蝇般的,偏那苍蝇还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却也实在咽不下去,拂袖而去——都说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如是,才换了主子没几日,这席玉也学了姬无盐一身的臭毛病,嘴欠、爱演、喜欢装无辜,这一脸乖顺又气人的模样,当真是如出一辙! 思及此,正要跨出门槛的脚步倏地一顿,眉心轻轻笼起,他想起之前跟在姬无盐身边那个叫作“岑砚”的半大少年,气人的功夫比之姬无盐真是不逞多让,加之那没规没矩的样子,该是主子身边倍受倚重的,怎么会…… “太子殿下?” 许是李裕齐停顿的时间太长,身后亲卫低声唤道。李裕齐微微侧头,对方默契附耳过去,便听他吩咐道,“你……留下,跟着姬无盐回府,埋伏在暗处替本太子监视姬家,最主要的是,注意一下一个叫作岑砚的侍卫。” 亲卫颔首称是,跟着李裕齐出了门,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夜色深浓。 围观的百姓们为了等到一个结果,至今还未散去。隔壁的茶水铺子里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他们高谈阔论着风尘居窝藏匪蔻的可能性。相信的人自是唯恐天下不乱地相信着,不相信的自也有他们的理由,毕竟匪蔻之事事关百姓,朝廷自会张贴告示悬赏通缉才是,可这些日子来,匪蔻之说倒是时有听闻,这悬赏告示倒是一个没见着——之前木子药铺亦然,莫说没有悬赏画像了,便是连挨家挨户搜查的动静都没有。 济济一堂的高谈阔论里,小二端着茶水飞快穿梭其中,恨不得多长一双腿来才是,而掌柜则笑得见牙不见眼地细数今日收入的铜板、碎银,只觉得不管有没有匪蔻……若是风尘居闹一闹自己就能有这么些人来吃茶,倒也是不错……每日里都来闹一闹,也是行的。 只余一处角落里的两个老妇人,自打点了一壶茶水之后,便只安安静静地吃着茶,连小二都忘了这两人的存在。 嬷嬷打扮的老妇人低声咒骂,“这太子也忒不是个东西,这人说拿就拿了,瞧着方才离开时那得意洋洋的劲儿,显然咱们姑娘在他手上也没讨了好去!实在气人!老婆子恨不得上去抽他两个巴掌!” 姬老夫人眉目顺和,同嬷嬷的怒发冲冠截然不同,她抿了抿茶,慢条斯理,“去抽吧……只是,届时老婆子我可捞不出你来。” 第598章 掀了东宫的屋顶都不带怕的 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温和平静,一个似火,一个似水,态度气韵截然不同。 嬷嬷是真的气,朝云是她极为看重的后辈,姑娘又是姬家的少主,在她心中这就是天下最最尊贵的姑娘,是皇子郡主都比不上的尊贵,如今在这般“宵小”面前竟是受了委屈,这哪行?偏偏平素里最宠姑娘的老夫人竟是坐着岿然不动的模样……莫不是担心在燕京城中得罪了权贵不好收场? 嬷嬷苦口婆心地劝,“老夫人,就算对方是太子殿下,但在姬家面前也是要忌惮三分的,何况如今楚公子也在燕京城中,他今次带来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咱们就算、就算掀了东宫的屋顶都不带怕的。” 幸好俩人坐在角落,声音又低,“掀了东宫的屋顶”这样的狂言才没招致旁人注意。 这老太太啊……姬老夫人无奈摇头,心叹,人都说这人年纪上去了脾气就下来了,她倒好,年纪上去了,脾气也上去了……在皇城脚下别人的地盘里还敢扬言将别人的屋顶给掀了,难怪那小丫头也愈发不羁难驯,显然就是被这些个老家伙们给带歪了。 老夫人倒了杯茶递给对方,轻笑摇头,“老婆子一只脚都迈进棺材里去了,你何时见我忌惮过权贵?我又不是上官那胆小鬼!我经营姬家这些年,若是连一两个小辈都护不住,那姬家也莫要在云州混了,早早地回到祖宅里避世不出了算了!” 嬷嬷愈发不解,既不是忌惮,那又是什么?她想着朝云,那个聪明伶俐、进退有度的姑娘,到了年纪也不愿找个依靠,至今孑然一身,旁人只见她风光雍容,前途无量,可嬷嬷却是看着她一路走来,只觉心疼。 但即便如此,那孩子也从未受过什么皮肉之苦,嬷嬷连连叹气,“朝云那孩子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呀……” “就是因为她不曾受过这样的苦……这次我才更加不能站出来。”姬老夫人搁下手中茶杯,从她所坐的角落里看出去,正好能看到风尘居门外的那棵梧桐,深秋季,梧桐叶落,夜色之中只看得到遒劲枝干向上伸长,张牙舞爪间似是用尽了全力的挣扎。 她的屋子里也种了梧桐,她喜欢这种树落了叶之后的样子,年份越久的越喜欢……这种带着力量的挣扎,像是对命运的抗争。她不是娇养在深闺之中的姑娘、亦不是相夫教子的内宅妇人,她不喜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她只喜欢这种对抗生命的向上的力量。 身边老伙计面露疑惑之色,姬老夫人看着夜色之中依稀的树影,眼神温柔又从容,“她们两个孩子,都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她们俩的未来,就是如今的我同你……一族的重担,不是单凭一些小聪明、小机灵能够扛起来的。在云州,没有人敢招惹她们、人人见了都要唤上一声姑娘,不管情不情愿。只因为有我们这些个老家伙在前面替她们扛着……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扛不住。” “决策、或者手腕,这些都不是靠机灵、或者靠纸上谈兵、口口相传就能学会的……趁着我在、趁着我还能站在这里替她们兜底的时候,让她们去折腾吧。年轻气盛的时候,纵是遍体鳞伤了,也好得快些。” “如今呵护得粉雕玉琢的,待到咱们都入了土之后,这两个小姑娘再碰壁受伤的,真到了那个时候,便是哭……也只能她们两个抱头哭……” 嬷嬷心下倏地一跳,只觉得像是心尖上被一根琴弦轻轻弹了下,不疼,但浑身都忍不住震了震,紧接着,四肢百骸里的力气都被抽空。那些年……她们的确是这么过来的。 人人都道姬家老夫人雷霆手段、说一不二,巾帼远胜须眉,只有她这个陪着一路走过来的老家伙知道……不是的,女人家要在外行事,远比男儿难得多,不过就是不服输,白日里咬牙撑着,夜深人静时撑不住了,就抱着哭一哭,第二日继续撑。 如此,才有了这日渐壮大的姬家。 思及往事,嬷嬷也忍不住唏嘘,半晌轻叹,“如今到底是不同了,纵然……纵然咱们都走了,也没人敢动姑娘。” 姬老夫人目色平静,墨色的瞳孔之中却又有情绪汹涌好似海浪来了又去,起起落落。 大堂里的争论声已至鼎沸之势,晚风徐徐间,她看着嬷嬷,近乎于苦口婆心,“万一呢?年少时,天地无畏,自信人定胜天。可到了如今这年纪……我却又总隐隐觉着,这天地间的兴衰起落,自有它的规律,人力有时穷……如今姬家势盛,可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会不会有后起之秀,又有何人知?” “与其期待那个不确定的未来,倒不如抓住现有的机会……受过伤、结了痂的地方,总是比别处更结实些。” 嬷嬷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老夫人说的都是对的,毕竟……姬家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如此地位的,姬家自古女子掌家,那些个家主们都是这样过来的,碰壁、受伤,疗愈,然后再碰壁……如此往复。可自己经历的时候尚不觉得艰难,如今落在疼爱的小辈身上,总觉得心肝都抽疼。 姑娘……不管变成什么样,在她眼里都是那个奶呼呼粉嘟嘟的瓷娃娃,跌一跤都心疼的娇娃儿。 嬷嬷缓缓叹气,目色沉郁。 茶水还未喝完,太子已经离开,等了许久也没看到姬无盐出来的百姓们也絮絮叨叨地离开了,此间喝茶的人倒是没多少离开的。老夫人想着姬无盐大抵是从别处的门离开了,便吩咐嬷嬷,“不早了,咱们也走吧。” 嬷嬷悄悄地在茶壶下垫了几枚铜钱,跟着老夫人往外走去,打扮寻常的老妇人在此间并不引人注意,擦肩而过的小二也只来得及匆匆低了低头,就朝着吆喝着茶水的客人而去。老夫人提了提裙摆跨出门槛,抬头间看到门口马车边上的随从几步迎上来,“老夫人,主子吩咐属下送老夫人回去。” 第599章 尘埃未定 姬无盐从后院离开,回到姬家没多久,岑砚就回来了。 姬无盐在院子中煮了茶等着,见人进来,递了杯温度刚好的茶水过去,“如何?” 岑砚摇头,如实相告,“属下去了东宫,避开那些个守卫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属下黑灯瞎火地转了一圈,除了几处废弃的院落之外,并没有发现哪里能关人的地方。那几处院落属下也进去瞧了,并没有什么发现……整个东宫里头也没有不正常的动静。属下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太子回宫想着兴许他会去看看朝云,届时跟着他一道过去就能找到朝云的关押地点了,谁知,这厮回了府,就洗漱歇下了。” “属下又等了一会儿,见他屋子里灯火都熄了,呼吸也平稳似是睡着了,才折返回来。” 彼时小怜来报,说是朝云被李裕齐带走了,那时姬无盐就吩咐岑砚先去东宫探探,李裕齐不在,东宫的守卫、下人总是会松懈一些,若真是关在东宫的某个角落里,凭着岑砚的身手若是能将人直接带出来自是最好,若是带不出,知道关在何处回来再做打算也是好的。 是以姬无盐才会在风尘居中诸多挑衅、针锋相对,想着让人带着一肚子发泄不了的怒气回府,气头上的李裕齐若是因此一回东宫就去找朝云麻烦,岑砚必能有所收获。 偏……这李裕齐也是仔细的,竟是半分疏漏也没有。 手中茶水灌完,岑砚搁下茶杯还有些愤愤不平,“姑娘,无妨的。属下已经安排了人手在东宫盯着呢,总有他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 姬无盐想了想,又吩咐道,“让人远远盯着即可。之前你在东宫来去自如,是因为他带走了他的亲卫,东宫守卫没你想象的那么松懈,何况他手下还有一个弓箭手很是厉害……你让人就在外围盯着,看他这几日都去了什么地方即可。若朝云真是被关在东宫之内……我总能想到法子将人带出来的。” 若真在东宫之内还是好的,就怕李裕齐在城中、甚至城外找了一处隐蔽之所关押着,那才难找。 岑砚颔首称是,转身出去了。 院子又安静了下来,晚风徐徐,手中茶盏的温度渐渐冷却。姬无盐低头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岑砚留下的那只茶盏之上,半晌,低着眉眼笑了笑。李裕齐注意到她身边少了个岑砚,临走前还要冷嘲热讽、挑拨离间一下,显然心中积郁很深、不吐不快。可即便如此,他回府之后也没有去找朝云的麻烦,就这么洗漱睡下了。 要么……是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谨慎,要么,就是朝云关在东宫之外他已经去“问候”过了,只是算算他离开再到岑砚回来的这段时间,却又觉得后者实在不大现实。李裕齐……的确也不是什么莽撞无知之辈。 …… 马车在客栈门口徐徐停下,席安搁下凳子,搀扶着老夫人下了马车,才缓缓一揖,谨慎慎重到近乎于过于隆重了礼节,引来客栈里拢着袖子的店小二的侧目。 席安行礼完,才缓声说道,“老夫人,天色不早了,还请早些歇息。主子说了,风尘居的事情老夫人不必担心,他必然不会让姑娘在东宫面前吃了亏去,如今东宫如何得意的,往后自有他哭的时候。只是如今还未到尘埃落定之时。” 老夫人偏头打量眼前侍卫打扮的男子,不苟言笑的表情,行礼说话的样子也是一板一眼,和自家那几个小子截然不同,看起来格外地……可靠。她满意颔首,温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夫人的话,属下名唤席安。主子说了,您来这燕京城,既要瞒着姑娘,身边又少不得要用人,若是您不介意,属下明日就安排个机灵的跟着您?” 姬老夫人平素在云州,也不是非要有人跟前跟后伺候着的,平素出个门也只带着一个车夫一个嬷嬷即可,只是这会儿拒绝又担心对方觉得自己这边当真“介意”,又想着正好借此机会也探探这宁三爷的虚实,来了燕京城倒是听了不少那人的赞誉之词,总结下来就是天上有、地上无,顶顶好的好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的那种。 只是这般好只应天上有的样子,又实在让人打心底开始怀疑,加之那些个同灵犀郡主之间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前尘往事”,姬老夫人此刻对宁修远实在没有太好的印象。这会儿也不免冷了表情,缓缓点头应道,“如此……也好。那就麻烦席安侍卫了。” “不麻烦的。”席安又拱手,不卑不亢,“主子还说了,他说理应今日陪同您一道回来见上一面的。只是天色已晚,生怕耽误了老夫人歇息,加之这初次登门拜会礼数应当周全,时辰也有讲究,今夜着实有些不合适……是以,还望您海涵。” 老夫人脸色稍霁,半晌,点点头,“嗯”了声,才道,“若是老身记得没错,我来这燕京城的消息没有告诉那丫头,自然也没有告诉你家主子,他又是如何得知老婆子的身份来历?莫不是……你家主子暗中将老身调查了一番又派人跟踪了?” “您多虑了。” 不管是被夸赞,还是这般被质问,席安的脸色自始至终只是淡淡的恭敬,并不见其他别的情绪。他只平静地解释着,“主子此前奉我家老夫人之命写信去云州,邀请您前来燕京小住,不过算算日子,那封信显然是同您错过了。信件寄出,我家主子便询问了关于老夫人的喜好、习惯,只为老夫人能在燕京城住得宾至如归……自然,那个时候便也记住了老夫人的容貌。” “至于今夜,我家主子原是听说了风尘居的事情,从皇宫中匆匆赶来,显然还是晚了些,太子已经离开。主子准备离开的时候正巧见着了老夫人您,便吩咐属下好生将你送回客栈。” 第600章 老谋深算的宁三爷 若是换了旁人来做这样的解释,甚至宁修远自己来解释,老夫人可能都还会持三分怀疑。毕竟——这宁家三爷的名声,也不全然都是好听的,还有些不大好听的,诸如心机深沉、老谋深算…… 这些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评价。 心思若用在对手身上,自是好事,若是用在自家丫头身上……那就是该死! 不过眼前这个男人,言语解释之间时不时抬抬手作个揖的样子,看起来分外老实可靠,这三分怀疑倒是没有了。老夫人面色和缓地颔首应下,算是接受了这样的解释,又叮嘱道,“入夜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说完,姬老夫人在对方注视着的目光里跨进了客栈门槛,对上小二探头探脑的视线,姬老夫人脚步倏地一顿——这宁三爷是不是摸准了自己会相信这个看起来格外老实的手下,才吩咐对方过来打头阵的?若真是如此的话,这“心机深沉、老谋深算”之名,倒也的确名副其实。 老夫人面色微沉,微微抿着嘴角的样子,似笑非笑间阴恻恻地像是谋划着谁的脑袋似的。小二不惊吓,倏地缩了脑袋避开了目光,却听老夫人身后嬷嬷轻声唤道,“这位小哥,烦请准备些热水上来,我家老夫人要沐浴。” 小二一边应着,一边逃也似地跑了。虽然不知道这位的身份,但这些时日看下来,虽是外头来的,而且这些时日都住在客栈里,显然在城中也没有宅子,但往来的却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惹不起! 嬷嬷提着裙摆跟着老夫人上去,一边失笑摇头,兀自叹气,“您这一股子没来由的气恼又是从何而来?这宁家三爷若是一点儿本事都没有,怎配得上咱们家姑娘?怎做得了咱们家的姑爷?只要一颗心都在咱们家姑娘身上,这男人啊……有些手段不是什么坏事,如此,姑娘往后也不必似您这般事事都要自己扛着。” 老爷子是个文弱书生,除了一副俊俏的皮囊便什么都没有了,行事没有主见,也从来不管事儿。 这阖府上下大小事宜都是老夫人事无巨细地操心着,当真是连个商量着出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女人家在外头,免不得受些委屈,老夫人的手腕便日渐凌厉,比之男人半分不输,这男人们不服气了,于是这闲言碎语便多了起来,老爷子难免也听了些。老爷子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没什么能力,却又好面子、讲规矩,听了那些个不好听的,心里头也不舒坦,在府上对着自己劳累了一整日回来的妻子开始冷嘲热讽。 这次数多了,感情便淡了。没多久,老夫人一纸和离书送到了老爷子手中。说来也是好笑,平日里自诩读书人性情清贵,既要远庖厨、又不屑铜臭味的男人,看着手中和离书,却是要了一份不小的家业才愿意离开。彼时小姐少爷还小,他竟是半分留恋也无,抱着那份家业潇洒离开。 可见,什么君子性情……不过就是既要又要罢了。相比之下,宁三爷反倒显得入眼许多。 大抵也是想起了不大愉快的事情,老夫人想了想,走了几步,只喃喃说了句,“这颗心在不在……此刻下定论,还为时尚早了些。” …… 今夜微风正好,夜色清朗,月明星稀。 沈洛歆陪着许四娘用完了晚膳,娘俩难得的坐在院子里闲话家常了起来。 只是许四娘本就不是爱唠叨的性子,平日里也鲜少关注外头发生的事情,将诸如“最近天凉记得添衣”、“平时饮食也要注意,不必过于节省,若是身上没银子了就同母亲说”、“你如今住在姬家,姬姑娘虽是个好相处的,但平日里也要多付出一些”这些日常琐碎的事情都说完之后,母女俩倒是也想不到要说什么了。 沈洛歆只一一应着,乖巧又温柔的样子,和平日里的咋咋呼呼截然不同。 其实就某些方面来说,沈洛歆和许四娘是同一种人,她们都不善于表达感情、善意、心底的关切,因为职业的关系,她们潜意识里养成了避开人群的习惯,嘘寒问暖的能力便也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退化。到得如今,母女促膝而坐,却也只有只言片语的关切,倒也不觉得尴尬。 接过沈洛歆递过来的安神茶,许四娘抿了一口,才道,“我平素忙碌,加之心上无事,入了夜自是好睡……倒是沈丁头那里,这几日怕是气得夜不能寐。明儿个若你得空,不若拿些过去给他……倒也不必让他觉得两个女儿都白养了。”说完,哈哈一笑,半点没有担忧,反而很是酣畅淋漓的样子。 沈洛歆无奈笑着摇头,许四娘当真是真性情得很,便是连这样膈应的事情也半点不遮不掩。 沈洛歆颔首称好,遂问道,“沈乐微还在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呢?沈丁头也不拦着点儿?”她之前总称呼对方为“沈大人”,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如今也算是打开天窗说过亮话了,本就不是揪着那些过往不撒手的性子,但要她骤然称呼对方为父亲,却又多少有些尴尬。 便只叫着“沈丁头”,就像在很多场合她也不称呼许四娘为母亲一样。她敬重她、喜欢她,只是隔世重来的成年人的魂魄,还是做不到称呼一个并不比前世的自己大多少的女子为“母亲”,倒不如就这样当知己、当闺蜜、当至交。 兴许就是这样的心情,让沈洛歆格外拿得起、放得下,说开以后对沈父便也没有了半分怨怼——成年人的世界,大家都不容易,何况还是伴君如伴虎的差事。 许四娘倒是有些意外,微微挑了挑眉眼,才回到那个问题,“天上突然直直掉下来一个一辈子都吃不完的美味馅饼,很多人虽然也会心存疑惑,但若是不试上一试,总是不甘心的。这不,同沈丁头大吵了一架,听说这两日都夜不归宿了。” 第601章 夜不归宿 夜不归宿? 这倒是完全出乎沈洛歆的意料之外。 沈父为人并不古板,也没有文人墨客的迂腐,看他这些年歌颂“美人”的诗词便可知,但凡女子,三岁稚童、八十老妪,街边豆腐西施、仵作许家四娘,于他眼中总各有各的美……但于一事上,他却又异常坚持——女子闺房清誉。 这些年他对沈乐微几乎百依百顺,却在男女大防上总三令五申。 这安神茶于她自己这种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人也是没什么用处,沈洛歆给自己倒了杯清水,闲极无聊,便只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笑曰,“沈丁头没打断了她的腿?” “那小丫头心思不是很正,却也不笨,只是那点儿小聪明全用在旁的地方去了。”说起沈乐微,许四娘皱着眉头显然不是很喜欢,却也仍只是就事论事,“她想攀龙附凤,也知道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机会,自然是明知山有虎也要向虎山行了……当然,她也知道你父亲在这方面管得严苛,便是不被打断了腿,也一定会将她关起来亲手斩断了这个可能性。逃出家门,是她唯一能做的。” “可她平素大手大脚惯了,身上怎么可能会有银钱住客栈?这个时候,但凡太子对她好言挽留几句,顺水推舟之下,入住东宫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倒也是。沈洛歆点点头,没当回事地耸耸肩,甚至嬉皮笑脸地戏言,“女大不中留,正常嘛。” 话音落,脑袋上被许四娘敲了一下。 许四娘看着摸着脑袋吐舌头的女儿,兀自摇头叹气,叮嘱道,“你若不愿意,这安神茶不送也罢。若是得空,想去看看沈丁头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也无妨……只是,送过去的时候,可不能说这样的胡话,毕竟是你父亲。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便是要笑,咱们好歹也在背地里幸灾乐祸。”说完,自己没忍住,弯了眉眼。 这就是许四娘。 爱恨随心,从不欲盖弥彰遮遮掩掩。 沈洛歆颔首道好,“母亲既如此说了,明儿个我就去一趟沈家送些安神茶去……顺便看看这烈火上能不能再浇一把油去。” “你呀……”许四娘摇头,不是很赞成,再一次提醒道,“莫要玩火自焚,他毕竟是你父亲。” “晓得。不是母亲想的那样,只是这李裕齐最近总处处针对姬家,我得回头同无盐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解决了那小妮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又能膈应了太子去……女儿虽想看戏来着,也的确不喜那沈乐微,若她能狠狠跌一跤,女儿还是很乐见其成的。只是,若她真不知天高地厚地鲁莽行事,届时还要牵连了咱们就不好了。” 许四娘缓缓点头,“之前总觉得你还是孩子心性,这段时日却似成长了许多,能顾全大局了,也能独当一面了。我这个没管教过你几日的母亲,倒是倚老卖老地觉得很是欣慰。” “什么叫未曾管教过几日,莫不是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天天喝露水长大的?何况,我如今这一身本事,还不是你耳提面命一点点传授给我的?”沈洛歆伸手去牵许四娘的,她的手比对方小一圈,包不住,便只牵着手指缓缓地晃,似撒娇、似感念,“莫说这些个见外的话。沈乐微倒是有个好母亲,吃穿用度样样顾虑周全,可你瞧瞧沈乐微成了什么样子?我就瞧着你这样挺好,既做了你自己,也教会我做我自己……这样的母亲,很好。” 母女俩很少如此促膝而谈。 在过去的年岁里,她们在这一方小院里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但大抵是因为朝夕相处,这日子一长,便也只剩下了柴米油盐的琐碎,和仵作方面的传授和教导,那些对她们来说多少有些过于细腻的心情和情感总觉得怪异得很,于是即便到了嘴边也还是咽下了。 带着心知肚明的默契。 许是今夜这月色正好,朦胧、浅淡。许是这风正好,微凉,沁人。人在暗处总更容易看得到自己的情绪,也更容易倾诉一些白日里难以启齿的心情。 母女俩相视一笑,许四娘反手回握,问沈洛歆,“今夜还回姬家吗?” “不了,夜深了。正好留下来陪您说说话。” “也成。明日我也无事,早膳想吃什么,娘给你做……顺便做些糕点,你拿去给无盐和寂风……过几日待我空些,我去买只老母鸡,炖了汤,你带上他们一道来吃饭。寂风说最喜欢吃我炖的鸡汤。” “好。”沈洛歆一一应着,又道,“明儿个想吃母亲做的地瓜粥,搭着南瓜饼,可好?”她没有告诉许四娘,寂风那小子嘴甜,又是个有奶就是娘的,嘴里吃着谁做的饭菜,口中便是最喜欢谁的手艺,这哄起人来完全不带含糊的,草稿都不必打——毕竟那些话他几乎日日说,换个称呼罢了。 不过,讨人喜欢也是真的。 许四娘轻笑颔首,“好。明儿给你做……夜深了,快去洗漱睡觉吧。” “您呢?还不睡?” “我去做些准备工作,明儿个能让你多带些糕点回去……深秋了,糕点存得长,不会坏。”说着,松了牵着的手,倾身摸摸沈洛歆的脑袋,“去吧。” 沈洛歆也不在意,点点头又叮嘱了许四娘早些睡,便起身准备沐浴的热水去了。 许四娘坐在院中,支着下颌看着沈洛歆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支着坐久了有些发麻的腿朝着厨房去了。平日里几分飒爽英姿在今夜黯淡晦涩的月光里荡然无存,甚至多了几分沧桑无奈的之感。 沈洛歆心大,很多事忘得也快,许四娘却是个心细如发的——太子怎么可能看得上沈乐微,想必他不是冲着沈乐微去的,而是冲着沈家去的。既如此,沈乐微是棋子,自己这边……也是棋子。 当初那句传闻,至今不知出处,但太子若要计较,想必第一个就是强加到自己头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602章 何来后悔? 沈洛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院中炉子上温着地瓜粥,边上蒸笼里还有南瓜饼。从开着的窗户里看进去,正好能看到厨房灶台边忙碌的许四娘,她并没有发现沈洛歆站在外头,兀自一边忙活着,一边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鬓角粘了碎发,她手上都是面粉不好撩,便只就着挽起的袖口蹭了蹭,没蹭上去,便也没管了,继续低着头和面团。 阳光正好,从窗口斜斜打进去,打在许四娘身上,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烟火气。 沈洛歆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没舍得打扰这份宁静,兀自回屋洗漱,出来的时候看到了院中小桌上盛好的地瓜粥……温度正好。 而许四娘已经坐在灶膛口生火了,听见动静抬头看去,看到沈洛歆便笑道,“给你盛好了,南瓜饼在蒸笼里,自个儿拿……你在姬家也一直睡到这个时辰才起?” “嗯……无盐比我还晚,没啥事的时候能睡到日上三竿。”沈洛歆端着粥碗囫囵着应着,一边从窗口探头进去,近乎于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看着已经装满的两个大食盒,近乎于无奈,“您这是一夜没睡做出来的?” “哪……”许四娘抬了抬胳膊,沈洛歆搁下粥碗探身帮她挽了袖子,她才继续说道,“起得早了些,也就剩这几个了……待我蒸好,你便带去姬家。” “好。”沈洛歆一边吃粥一边应着,想了想没忍住,朝着食盒里的点心伸了手,只是指尖尚未触及,就被许四娘一巴掌拍了去。 许四娘瞪了眼自己女儿,呵斥道,“不像话!这是给无盐和寂风的,你掺和什么掺和?吃你的地瓜粥去!但凡少一个我给你好看!” 口中地瓜粥突然就不那么香甜了……沈洛歆无奈抽了抽嘴角,嘟囔道,“明明昨儿个还是促膝谈心的关系,怎地这一夜刚过去,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小丫头言语间带着几分古灵精怪的促狭,许四娘被气笑了,捡起手边的小木棍丢了出去,没什么准头,堪堪落在沈洛歆一步开外的地方。 “死丫头!”许四娘笑骂。 一碗地瓜粥、两个南瓜饼,就在这样打打闹闹、骂骂咧咧的氛围里吃完了,最后一道桂花酥也已经出锅,热气腾腾雾气氤氲中,许四娘的眉眼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格外的温柔漂亮……那低着眉眼的样子,依稀有些青春少艾的模样。 沈洛歆靠在窗户上,含着笑意看着这一幕,半晌,低低唤道,“娘……” 对方回头看来,碎发贴额,隔着还未散去的雾气,她脸上的细纹都淡去了,只看得到依稀的眉眼。沈洛歆压了压嘴角,说不上心里头酸酸的是个什么情绪,半晌,她才问道,“娘……你喜欢过他吗?” 百姓们都说,许四娘是个傻子,年轻时候为了一个男人撇了亲生爹娘、散了尽数家产,供人吃、供人住、供人读书科考,好不容易盼到男人功成名就眼看着就要扬眉吐气了,偏脑子不清楚,要做什么仵作,这不……正好让那男人抓了错处把柄,纳了新人撇了旧人。 百姓们都说,御史大夫沈大人会宠妾灭妻也不无道理,若是换了他们,大抵也是要如此的。毕竟,勾栏院里的姑娘有味儿,许四娘……身上除了死人味儿还有什么?说完,哈哈大笑! “许四娘”三个字,在燕京百姓眼中就是没有脑子、拎不清的典范,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蠢货。 只是,许四娘却从不解释,该骂骂咧咧的时候骂骂咧咧,该操刀揍沈丁头的时候就揍沈丁头,除此之外的所有时间,她做自己的仵作、过自己的日子,有种格外不合时宜的惬意和舒适。 以至于这些年,便是沈洛歆也觉得自己看不透许四娘。 她当真喜欢过那个男人吗?若是喜欢过,怎么可能如此洒脱…… 许四娘似乎有些诧异,“谁?沈丁头?” “嗯。” 沈洛歆眼睛都不带眨地看着对方,不愿错过对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很显然,她失望了。许四娘微微错愕之后,眉眼就温和了下来,促狭取笑,“我瞧着你平日里总大大咧咧的倒是没注意到,我家小姑娘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母亲……没说我,我问的是您。” 厨房里的热气散了,岁月的痕迹又一次清晰地印刻在了这个已然不再年轻的女人脸上,她盖上食盒,低着眉眼看不清神态,只听着声音似是缓了缓,“自然是喜欢的。你父亲年轻时候,是个长相英俊的白面书生,很得姑娘家的青睐。只是穷了些,日子难了些,若非如此,倒也不会落在我手里。” 一边说着,一边拎着食盒走到窗前,搁在台子上,伸手摸摸沈洛歆的脑袋,一脸了然,“是不是外头又听了些风言风语了?呵……当初的确是喜欢的,如今也不曾怨怼,更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选择了过往每一个当下想做的选择,不曾受制于人、不曾委曲求全,既如此,何来后悔之说?” 沈洛歆微微一怔,心上似是有一阵清风拂过,又似滔天海浪翻涌而来,面前的女子,已经上了年纪,平日里又疏于保养,容色之上似是愈发印证了街头巷尾那些个闲言碎语。偏偏她说这些话的样子,温柔、通透,眼底是细碎的光晕,如同浩瀚夜空星子闪烁。 沈洛歆突然觉得,之前一直根深蒂固的一些感受,有了皲裂的迹象。 “好了。这孩子从昨晚开始,就奇奇怪怪的,尽说些有的没的。”许四娘拍拍她脑门,将食盒从窗内递出去,开始赶人,“小孩子家家的,少听那些个道听途说的东西,听说了呀……徒增烦恼。有这闲工夫的话,还不如趁早将这些送去姬家,正好能赶上无盐的早膳时间……然后再送些安神茶去沈丁头那,让他感受一下不太糟心的女儿带来的问候。” 说完,兀自哈哈笑着摆摆手,“快去快去!” 第603章 东宫的突破口 沈洛歆被许四娘赶出了家门。 她两只手拎着三只大食盒像一只跑了一早上累得直耷拉着舌头的狗一样喘气的时候,姬姑娘正好推了门出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看到院子里的沈洛歆,愣怔之下一时间竟然忘了收回还举在脑袋上的手,半晌才指了指她搁在石桌上的三个大食盒,“这……打劫来的?” 毕竟,她看起来的确像是打劫被人追了三条街的样子。 沈洛歆没好气得嘴角都直抽抽,“是啊,为了你们能吃上最热乎的早膳,本姑娘天还未亮就去许四娘那打劫来的!还不快来吃,还有寂风呢?一个个的,睡到日上三竿,吃豆腐都抢不到热乎的……快来快来!” 挽着袖子叉着腰的姑娘,煞有介事地板着脸学着自家母亲的呵斥样,说着说着,自个儿倒是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姬无盐看着她古古怪怪的样子,兀自有趣,便也配合着絮絮叨叨地下了台阶,“是是是,小的今日起身迟了,还劳烦沈姑娘准备早膳,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姑娘打劫之时,可有被恶狗追逐?不知知否受到惊吓?可要找陈老为沈姑娘号一下脉?” 一边打趣一边走过来的姑娘,嘴角挂着笑,眼下却是明显的乌青,显然昨夜并未睡好。沈洛歆打趣逗乐的心思瞬间便没了,默了默,问,“朝云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 李裕齐显然是冲着姬无盐来的,朝云不过是他用来要挟姬无盐的棋子罢了。但不得不说,这招棋,挺管用,比什么埋伏、暗杀、斗嘴、挑衅,都管用。 “自己人”,是姬无盐的禁区。 食盒上层,是绿豆酥,姬无盐倒了杯茶,咬了口绿豆酥,喝口茶,微微耷着眼角兀自想了想,才道,“找到关押朝云的地方,挑个月黑风高夜,放倒守卫,进去劫人。” 这是最直接的方式。 朝云在李裕齐手中,保不齐要受些皮肉之苦,而自己这边不管做什么都有些投鼠忌器,只能先稳着李裕齐,想法子将人弄出来……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她这话说得从容轻缓,咬字却用力,腮帮子的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可见,这件事远没有她说得那么轻松。 沈洛歆对着递过来的绿豆酥摆摆手,“吃过了来的。”又看了眼姬无盐,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说道,“在母亲那边,听说了一件事……” “嗯?” 子秋端着糯米粥过来,见这么多糕点,嘻嘻一笑拿了一块,“许夫人做的?那奴婢去叫寂风过来……他最爱许夫人的绿豆酥了。”说着,乐呵呵地出门去去找寂风了。她是丫鬟,自然不可能连名带姓地叫许四娘,但她也知许四娘大抵是不喜欢旁人唤她“沈夫人”的,是以一直以来她都叫对方“许夫人”。 许四娘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几乎是乐呵了小半日,后来说起子秋,便总多了几分打心眼里的喜欢。 沈洛歆回头看了眼蹦蹦跳跳的小丫头,突然觉得有些理解了许四娘天色未亮就起身做这些个糕点的心情。她看着那满满一食盒三层的糕点,在石凳上坐了,才道,“昨晚在母亲那边,听说了一件事。沈乐微为了李裕齐和沈丁头大吵了一架,最后负气出走……当然,她没钱住客栈,也不愿意住客栈。这正好遂了李裕齐的意,总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情况下,李乐薇如今已经住到东宫去了。” 说完,她缓缓看向姬无盐。 她的眼睛和姬无盐不一样,瞳孔看起来颜色更淡些,迎着光看过来的时候,像是最瑰丽的琥珀色。她见姬无盐没说话,抿了抿嘴角,才道,“你……懂我的意思吧?” 东宫守卫森严,若朝云真的是被囚禁在东宫之内,那东宫防卫只会更加固若金汤。岑砚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一次次地出入东宫去探查朝云所在的位置……这太危险,也不现实。这种情况下,寻找突破口比一次次地深入险境更理智。 如果说,曾经的东宫看起来铁板一块不知突破口在何处的话……那么此刻的东宫,沈乐微就是那块铁板上最薄弱的一点。 这个姑娘初到东宫,心情正处在最兴奋、最得意的点上,加之她素来不怎么聪明、鲁莽、容易被人煽动的特点,想要攻破她……比攻破东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简单得多。 这一点,沈洛歆明白,姬无盐也明白。 只是…… 姬无盐缓缓搁下手中的茶杯,用同样的表情看向沈洛歆,提醒道,“太子本就要用沈乐微对付沈家,她是咱们的契机,也是太子的棋子……你,可明白?”届时,救了一个朝云,害了一个沈家,这笔买卖若是搁在认识沈洛歆之前,姬无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现在……她觉得不值得。 不是朝云不及沈家重要,只是,这得与失之间的不平衡,让她觉得棋差一着,终究是输给了李裕齐。 她不愿。 “沈家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沈洛歆摇头宽慰,“一直到方才,我也在担心这件事……但这会儿我却想明白了,沈丁头能走到今天,也不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沈家也不是什么豆腐渣渣,只要咱们行事稳妥些,办法周全些,让沈乐微看起来当真只是受咱们这边蛊惑、蒙骗,届时,也就是因着无知犯了错处罢了,太子纵然有心责罚,也没有理由牵连沈家——说到底,这人,还不是他自个儿招惹的?” 说完,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 焉儿坏的样子,有几分……像上官楚。姬无盐默不作声地挑了挑眉梢,总觉得沈洛歆跟着兄长学了这些时日,旁的本事倒是不清楚,只这焉坏的样子,倒是得了真传——连带着设计陷害自家庶妹都这般理直气壮。 不过,道理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第604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寂风来得很快。 深秋季的早晨,他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里衣,颠儿颠儿跑过来的时候,手里还拎着小木剑,额头上满头的细汗,身后小丫鬟拎着他的小袄子一边跑一边追,好不容易跑到了院子,人已经气喘吁吁地直不起腰来,扶着院门门框直喘气儿。 倒是被追的那位,一路跑过来仍然神清气爽地抱着那点心食盒不撒手,甚至还分出闲心来招呼起姬无盐和沈洛歆……俨然一派他才是主人家的气派,至少,是这些点心的主人家。 姬无盐摸摸他的脑袋,没接点心,只带着沈洛歆走到檐下去了。寂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低头看看怀里的点心,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只安安静静吃着自己的点心和小半碗糯米粥——大人要谈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专心吃早饭长身体就好。 …… 姬无盐昨晚几乎一宿未睡,一直到天亮时分终于挨不住,才算是眯了一会儿。但睡得也不好,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间都是朝云深陷牢狱之后被用刑、被言行逼供的样子,她被吊在刑架上,头发散乱、衣衫褴褛,奄奄一息……江南的女子,婉约间总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温软柔弱之感,何况,朝云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如此一夜下来,自是疲惫,连带着早膳也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个绿豆酥,喝了些茶水,姬无盐便再也没有胃口吃别的了。 只抱着薄毯同沈洛歆就“沈乐微入住东宫”这件事合计了一下,最后敲定了一个能将沈家摘出去的法子,自此事情虽仍未尘埃落定,但总比之前有谱些,心神一松,倦意便悄然袭来。沈洛歆见她精神状态的确不是很好,便叮嘱着她好生休息,自己带着些安神茶去见沈丁头,顺便打探打探着沈乐微的虚实。 离开前又在姬无盐屋子里燃了安神的熏香才走。 姬无盐拢着那薄毯在屋内歇了一会儿,没多久就沉沉睡去,一觉无梦。 醒来天色骤暗,黑沉沉的云层笼罩下来,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半开的窗户上,廊下隐隐约约的有压低了的说话声,听不清晰。 睡下前还是日色和暖,醒来的时候便是秋雨缠绵,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久得连姬无盐都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午膳未过只是小憩片刻,还是已至晚膳时分偷得了半日浮生。 她披着薄毯走到窗前,说话声清晰了些,是席玉在问子秋姑娘睡了这许久,这午膳便没用,眼瞅着就要到晚膳时分了,是否应该唤醒叫起来用个晚膳再睡。 当真是偷了这浮生半日闲。 姬无盐站在窗内没出声,下着雨的天,天色暗沉,秋风甚凉,她拢了拢薄毯,又听子秋拒绝道,“不必了。昨儿个我瞧着姑娘屋里的灯亮了一宿,想来是整宿整宿的没睡觉……沈姑娘离开前点了安神的香,就让姑娘睡着吧。让厨房小炉子上温着些好消化的吃食就好,姑娘醒来若是觉着饿了,也能直接吃上。” 然后便是无话,连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没有,想必两人都没有离开。姬无盐这才开口唤道,“子秋……” 小丫头忙不迭地跑过来,“姑娘醒了?可是饿了?要用膳吗?沈姑娘方才来过了,又给姑娘煮了些安神茶,她还交代姑娘且宽心些,船到桥头自然直……姑娘这会儿渴不渴,喝点儿安神茶?” 小丫头絮絮叨叨的,一会儿问饿不饿,一会儿问渴不渴,大抵姬无盐说不饿也不渴,她又会问困不困,总之看起来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六神无主的样子。 姬无盐无奈摇头,宽慰道,“我没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姑娘这半日光景倒是睡得沉,之前席安侍卫来过了,说是宁三爷要他给姑娘捎带句话,他见姑娘睡着,便又走了。”说着说着,子秋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来,“这三爷最近都不曾露面过,风尘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按理说他也应该收到消息了才对,想来席安侍卫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可换作平日,三爷定是亲自来的……” 如今却只让人带句话,这看起来着实有些敷衍了。 姬无盐似是笑了笑,又转回去看着窗外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水池中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来,半晌,她低声说了句,“他最近也忙。宫里头陛下的情况不乐观,他便得日日往宫里头跑……我原想着让陈老先回云州去避一避,可老爷子却不乐意。他性子倔,执拗起来便是我也说不通他……” “可即便如此……” 子秋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她偷偷打量了眼姬无盐,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到底是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那些话又给咽了回去,只继续问着,“姑娘要用膳不?” “嗯。”姬无盐颔首道好,“是有些饿了,你去准备吧。” 子秋下去了,临出门前转身看了眼姬无盐,又叹了口气,她想说,往日宁三爷也是忙的,但就算再忙的时候,也能赶着姑娘入睡前过来看一眼说说话的。如今姑娘正是需要三爷的时候,可这人却只轻描淡写地让席安侍卫跑这一趟,算个什么事儿呀……难怪都说男人靠不住呢。 莫不是三爷变心了?子秋心下惴惴,却也不敢将这些话同姬无盐说——如今姑娘为了朝云的事情就已经焦头烂额了,若是再添这么一桩,那才是真的心力交瘁呢。 就权当三爷是真的忙得抽不开身吧。 姬无盐站在窗口,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子秋垂着脑袋一边走一边叹气的样子。她又拢了拢薄毯,低着眉眼笑了笑,眼神却落寞。子秋都察觉到的不寻常,姬无盐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只是,此刻她本就心绪烦乱,自是无暇顾及其他,倒不如放一放、缓一缓,交给时间。 “姑娘。”席玉在外面唤道,“姑娘可是醒了?” 第605章 心生芥蒂 思绪收回,姬无盐披着薄毯走到桌边坐了,才应道,“嗯,醒了……进来说话吧。” 从门外进来的席玉,一改往日跳脱,微微垂着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佝偻,平日里的气势都矮了好大一截,甚至带着几分自认做了错事般的忐忑。 “何事?”姬无盐抬眸问他。她隐约猜到了席玉进来所为何事,大抵是那个人所托之人见自己这边睡着,便又将所托之言转述给了席玉。 如此想着,脸色不自觉凉了几分。 她平日里带着人皮面具,表情总比旁人浅淡模糊些,但平素她为人和善,眼底常染笑意,倒并不觉得为人如何疏冷难处。但此刻一张脸上半分表情也无,看起来就让人觉得瘆得慌。何况,此刻席玉心中本就有些心虚发怵,自是愈发地缩了脖子,近乎于赔着笑,小心翼翼地转述着口口相传的叮咛,“姑娘。主子说他这几日比较忙,怕是顾不上姑娘这边。但风尘居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还请姑娘稍安勿躁……风尘居的事情他会结局,朝云姑姑他也一定完好无损地送还到姑娘身边。” 完好无损……李裕齐既带走了朝云,便不可能只是为了向自己施压那么简单。他定是要从朝云口中得到一些他想要的答案,那么……严刑拷打,恐怕避不开去。这件事拖的时间越长,朝云就越危险。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呢…… 心下隐约的抽搐,像是细小的针尖一下一下地戳着心脏,那种并不剧烈,却细密恒久的酸痛感,很快从胸膛里一路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之中,只坐在那里便觉得两腿酸软无力。 提不起劲来。 并不想同面前这个只是代为传话的男人争执朝云在太子手中到底会遭受怎样的酷刑和虐待,她只低着头捏了捏眉心,披在身上的薄毯从一边肩头滑落,露出里面单薄的素色裙衫。席玉下意识想要替对方披上,却在脚步堪堪跨出之际倏地清醒过来,接着便是浑身一颤,只觉得方才差点伸出去的那只手此刻像是被烈火烘烤过一般,又疼又烫。 他欲盖弥彰似的将那只手背在身后使劲擦了擦身后的衣裳。又兀自感慨道,这姬姑娘当真有张欺骗世人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是弱不经风地过了头了。 姬无盐却不知道他这些个古怪又丰富的心理活动,支着下颌容色平静地看他,问道,“三爷……你家主子这几日忙什么?是宫里头陛下的身子越发不行了?” “没、没有吧……”席玉兀自想着,半晌摇了摇头,“似乎并未听到这样的说法。” 便是席玉自己也有些想不明白主子到底在忙什么,以至于忙到连亲自来姬家见一见姑娘的时间、机会都没有。明明……姑娘这个时候真的很需要有人能够站在她身边安慰安慰她……楚公子来过了,沈姑娘也来过了,偏偏这个时候主子却只是派人来传个话——姑娘家的心,可不就是这样寒掉的吗? 这般想着,席玉又觉得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主子在忙什么,但也不能火上浇油才是,于是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属下这阵子都是跟在姑娘身边,宫里头的消息知道的也不多,兴许是陛下的病情严重了,又兴许主子是被什么其他的事情耽搁了……姑娘,您要相信主子,若非他真的忙到脱不开身来,他是定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置姑娘于不顾的。” “而且,主子既答应的事情,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主子既答应了姑娘会将朝云完好无损地送回来,就一定会办到……姑娘暂且宽心才是。”岑砚去东宫蹲守太子的事情席玉是知道的,虽然至今为止他也不清楚岑砚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但那里是东宫……若朝云当真在里头,那处便定然是要比平日里还要过若金汤、重兵把守的,只等着姑娘的人飞蛾扑火般地送进去。 此乃请君入瓮。 太子根本不需要如何严刑拷打朝云,只要姑娘的人真的闯了东宫,那要抓谁、要审谁、要按什么罪名,还不是他太子殿下一句话的事情? 只是姑娘当局者迷,此刻又似乎对主子心生了芥蒂,自己若还这样劝着的话……怕是要适得其反。席玉无声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劝诫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只在对方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之后,拱手行礼退了出去——这俩祖宗啊,但愿能好好地渡过这个坎儿…… 席玉离开之后没多久,岑砚就回来了。 从昨夜开始岑砚就偷偷潜入了东宫,只是一直到这会儿依旧什么收获都没有。 昨夜从风尘居回去的太子殿下早早地就洗漱歇下了,一直到今日起身上朝才醒。下了早朝之后的太子殿下,去了书房,之后午膳也是送进去的,一直到这会儿,他传了晚膳……岑砚看着晚膳送进了书房,便想着趁着太子用晚膳的时间回来禀报下。 说完,他又气哼哼地补充道,“这李裕齐当真是稳得住,属下担心他把朝云囚在外头,他上朝的路上、回来的路上属下都派人跟着了,偏偏这厮当真是一点远路都没走,直直地出去,直直地回来。要说他既抓了人,总要去看看吧?总要审审吧?就算不看、不审,这东宫上下总要有人提着猪都不吃的饭菜往犄角旮旯里去吧……” 提着猪都不吃的饭菜往犄角旮旯里去…… 饶是这样严肃的氛围里,姬无盐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但又不得不说,这样的判断倒也是正确的。她支着下颌出声喃喃,“若当真整个东宫都没有一点异样之处,那只能说明,朝云被囚在外头……堂堂太子、一国储君,有个私宅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属下继续盯着去!”岑砚气势汹汹,“小爷我就不信了,好好一个人被他抓了囚了,当真能半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第606章 合作 张牙舞爪的少年,义愤填膺的样子,看起来格外鲜活,有着一往无回的果敢和决绝。 和不久之前从这里离开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未曾朝夕相处过的人,到底是不同的吧。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纵然自己也能劝自己、甚至也能好言相劝于旁人,他平日里那么忙,无暇顾及也是寻常事,何况,她本就不是习惯于依赖别人的性子,朝云这件事她本就有自己的打算,再者,宁修远出手也不合适,毕竟他的身后是宁国公府,稍有不慎就会扯到朝堂之争上,届时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诸如此类的大道理,姬无盐也能说得滔滔不绝。 可道理都懂,但心底细微却又明显的沉郁并不能因为这些道理就淡一些、少一些。该难过的、该芥蒂的,还是会难过、还是会有芥蒂。 睫毛缓缓覆下,遮住了眼底逐渐黯淡的神色,半晌,姬无盐才低低说了句,“不必贸然行事,就让人在东宫外面守着……若李裕齐真的将人囚在东宫之内,那这几日的防范只会比平日里更加严密,你既出来了,就不要再冒险进去了。” “可是……”岑砚满脸抗拒,“那朝云就不救了?由着她陷身囹圄?鬼知道李裕齐那个变态会不会用刑,什么水牢啊、伤口撒盐啊、烤红的烙铁啊……女人家最是在乎自己那副皮囊,若是留个什么字在脸上,就算救出来了怕是也要寻死觅活去!” 瞧,岑砚都会有这样的担忧,可宁修远那边却只会派人来说“不要担心、稍安勿躁,切勿轻举妄动”……这些话,未免浮于表层而显得过于轻描淡写。 “救,自然是要救的。”姬无盐低着眉眼摩挲着手中茶盏,舌尖缓缓碾过口中贝齿,“我的人,自是不能任由东宫欺辱了去!” 岑砚心下稍定,开口问道,“那……” “我同沈洛歆说好了,明日她以沈家设宴的名义,将沈乐微叫上……如今沈二姑娘就住在东宫里头,从她入手总是比从别处要简单些。今晚……就今晚……”她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承诺岑砚,或者承诺此刻不知道被关在何处、不知道遭遇了些什么的朝云,“就再熬这一晚上。李裕齐既然一整日都没有动静,想来也是担心咱们跟踪暗中查探……他知我闯过崇仁殿能全身而退,便定会忌惮我的武功路数而因此行事畏首畏尾小心再小心。我便赌他今夜仍然不会有所行动。” “若……咱们赌输了呢?” “那便还回来……一笔、一笔,他李裕齐欠朝云的、欠咱们的、欠故人的,每一笔都好好记着,总要他连本带利全都还回来才是。” “嗯。一定要还回来。”岑砚低着头,咬着牙,恶狠狠地应着,像一只被彻底惹毛了的龇牙咧嘴的小兽。 …… 东宫。 岑砚离开没多久,尤灵犀来了东宫。彼时晚膳刚刚送进去,李裕齐正在用膳,四喜丸子,两道时蔬,还有一碗乌鸡汤,当朝储君的晚膳略显简单了些,以至于踩着点过来的尤灵犀面对李裕齐多少少了几分诚意的邀约,思虑再三还是蜿蜒谢绝了,“不必了。吃过来了来的。” 也不知道李裕齐信了没,他只随意点点头,“这尤府晚膳用得挺早。” 呵呵……尤灵犀抽了抽嘴角,就这几个四喜丸子,一碗乌鸡汤,明显是刚刚好的分量,若自己当真坐在用晚膳,是等着膳房现做呢还是同太子殿下争这几口吃的?她有些随意地坐了,将手中一块玉制的方形挂件搁在桌上,手却没有松开,只轻轻按着,抬眸问李裕齐,“殿下所求,灵犀是清楚的。今日未表诚意,已将此物送到……只是,灵犀所求,殿下可明白?” 如此开门见山。 李裕齐微微一愣,盯着那玉牌盯了片刻,缓缓搁下手中筷子,又缓缓靠向椅背,面无表情地盯着尤灵犀打量了许久,倏地笑了笑。 是那种绷着的神经缓缓松懈下来的笑,如释重负的、从心底发出来的,愉悦、又带着几分得意的笑。 他说,“灵犀想要什么,直说便是。只要为兄能办到的事情,定然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然,若你要我将宁修远绑架来给你,这为兄怕是无能为力哈。”说完,大抵自己觉得自己很幽默一般,哈哈大笑。 尤灵犀扯了扯嘴角,想着配合着笑笑,到底是笑不出来,只道,“殿下哪里的话。灵犀怎会如此不知轻重……往日里追着宁三爷跑,不过是年纪轻不懂事罢了,但如今却也想明白了,我堂堂郡主,身份尊贵,容貌姣好,想要什么样的好男儿没有?何必吊在一个心中没有我半分位置的宁修远身上?他宁修远非要找一个商贾之女,那是他宁修远没有福分,是宁国公府的损失,我没了他宁修远……却能找个更好的。” 找个更好的? 显然这里说的不是陈家辉。 李裕齐眉梢微挑,颔首认可道,“的确如此……这件事你能自己想通,自是最好。我瞧着咱们的小郡主整日里围着他宁修远转都觉得憋屈……只是当初你自己乐意,为兄便也不好说什么,但宁国公府的确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哎,你既放下了,咱就不说他了,如今你倒是说说,所求为何?” 尤灵犀搁在玉牌上的手终于移开,露出地下玉制的方形小牌子,牌子不大,若对比李裕齐的手来说,也就半只手的长度,牌子上有个“尤”字标记,只那“尤”字一点却是个梅花印记,让整块玉佩平添了几分柔软的气质,“尤”字之下却又是一只猛虎张开血盆大口,雕刻之精细,便是那威风凛凛的毛发、额头的王者标记都一清二楚。 尤封的令牌。 这本是尤家的传世玉佩,但如今却是尤封调动他大理寺中一支不为人知的暗卫的令牌……也是李裕齐想要拉尤封入队的最终目的。 第607章 交易 李裕齐盯着那枚令牌,眼神炽热,连呼吸都无意识地敛着。 天地间的声音渐渐远去,耳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一声、一声,稳定、有力。 其实一直到现在,李裕齐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是尤封这个驸马爷。历朝历代,驸马不涉朝政,纵然有过一二先例,也不过都是闲差,从未有过正经实职,何况还是这样至关重要、手握兵力的职位…… 大理寺有一支暗卫,独属于大理寺卿调度,是以大理寺卿这个位置历来属于皇帝的亲信、爪牙,甚至是朝堂的眼线,而这支暗卫,就是皇帝最要紧的一道防线。 朝中知之者甚少,自己也是听外祖父提起过。 为什么是尤封,他不明白,外祖父也不明白。后来,李裕齐隐约算是猜到了些,长公主生尤灵犀的时候,伤了身子已无子嗣希望,驸马不能纳妾,这尤家算是绝了后了,此为一。其二,尤封为人刻板、耿直,是典型的武人性子,好拿捏,就冲着这些年东宫再如何示好都未曾在他那处讨了半分额外的好处去,就可见这人当真是难结交。 无后、耿直、还有些愚忠,这就是尤封——皇帝心中最快的剑、最好的盾。 但尤封终究不只是一把剑、一张盾,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还有一个骄纵的、有些小机灵却没有大智慧的女儿,最重要的是,尤家的这个女儿……最近困扰于一桩摆脱不掉的赐婚。而很幸运的,李裕齐倒是有些法子…… 如此,岂不是一桩皆大欢喜的买卖? 李裕齐心下狂跳,动作却轻缓,像是生怕惊了眼前的梦境似的,用一种很慢很慢的速度倾身靠向尤灵犀,心下狂跳,面上却压着,只是嘴角仍压不住得上翘,于是,他的表情就在压抑与压不住之间反复横跳,整张脸近乎于疯魔一般地扭曲,“这……这就是能调动、号令大理寺暗卫的令牌?” “是。”尤灵犀比他平静多了,稳稳地点了点头,肯定道,“父亲平日里很少需要调度这支暗卫,是以这令牌他都搁在暗格里,只在我还小的时候,拿出来给我把玩过,我记得很清楚,他说这是顶重要的东西,能调动很多很厉害的人……而尤家并无很厉害的府兵,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这支暗卫。何况,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他更加没必要骗我才是。” 的确就是这个道理。 尤家势弱,若非娶了当朝长公主成了这驸马爷、又得了皇帝青睐的话,这朝野上下谁会在意这么个小兵小卒的。只是倒也奇怪,这大理寺暗卫的调度用的竟然是尤封自己的牌子,多少让李裕齐有些意外,不过他也没觉得尤封对自家女儿会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除非他能够未卜先知知道在多年以后的今天自己女儿会将这枚令牌偷出来。 怎么可能…… 李裕齐最后的一丝疑惑消失,提着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回了胸膛里,勾着嘴角气定神闲地含笑说道,“灵犀,你所求的其实你不说,为兄也是明白的。不就是陈家那个不成器又丢脸的玩意儿嘛!也就父皇那个老糊涂的,竟然想着用你的终身大事来拉拢陈家……他也不看看,就凭陈家、就凭陈家辉那玩意儿……也配?” 从尤灵犀进门展示那令牌之后,他自始至终都热络妥帖地自称“为兄”,这会儿又义愤填膺地表达了他的“感同身受”,尤灵犀一直端着的面色终于出现了皲裂的迹象,没忍住,咬着腮帮子哼了哼。 虽然没说话,但她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 自始至终都在打量尤灵犀的李裕齐愈发笃定了起来,他再一次靠向椅背,端起已经凉了的乌鸡汤,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才道,“要说这事吧,不简单……毕竟圣旨已经下了,这年头让皇帝收回成命,无异于让他打自个儿的脸,纵然最后事成,父皇也会记恨于尤家,尤大人在朝堂之上只会寸步难行。” “是……”尤灵犀紧了紧手中帕子,咬着嘴唇承认道,“祖母也是如此担心……她说若真是如此,我就是尤家的罪人,便是百年之后去了下头见了尤家的列祖列宗,也是得不到宽恕的……” “呵!我李氏皇族的血脉,便是百年之后见了那尤家祖宗也是他们向你磕头请安的份,何时要你去道歉了?再说,到的那时候,你进的也不是他尤家的祠堂啊!”李裕齐嗤笑,“这老婆子倒是想得美!” “太子殿下……”许是这人此刻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这边的态度让这些日子都踽踽独行的尤灵犀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来之不易的温暖,她讷讷唤着,张了张嘴…… 只是话还没说出来,就先被李裕齐瞪了一眼,“你如今同我倒是愈发地生分了,之前还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地唤我,如今却是叫我太子殿下……咱们小丫头长大了,懂规矩了,却也生分见外了……” “我……”她搅了搅帕子,低头,没说话。 “咱们是兄妹。”李裕齐认认真真地重申道,“都说天家无情分,两位郡王与我平日里也甚少往来,但你不同,你对我来说便是自家的小妹,兄弟姐妹之间,你同我最是亲厚。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对你的终身大事如此耿耿于怀……如今圣旨虽下,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对方倏地抬头看来。 李裕齐笑笑,“说起来,此事你还要感谢这姬无盐……” “为何?” 李裕齐摇头,几分神秘、几分纵容,“这件事……你个小姑娘家家的,还是不要听了。总之,这件本来已经无可挽回的赐婚,因为姬无盐那边的无心之举……终于有了足以挽回的契机。你呢,就将你的这颗心放回肚子里,回家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几日之后,自见分晓。” 尤灵犀眼神瞬间就亮了,“当真?” “自然。”李裕齐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伸手握住了那枚令牌。 第608章 沈洛歆设宴 尤灵犀回到府中没多久,接到了沈家的请柬。 “沈家……?”沈乐微如今住在东宫,她若是设宴定要在东宫设宴,如此才能将她已经入住东宫的消息宣扬到人尽皆知,这沈家的宴会……摩挲手中请柬,她也不急着打卡,只问下人,“沈家大小姐让人送来的?” “是。”下人颔首称是,“郡主可要参加?”按着规矩,正经下了帖子的邀请,若是这边决定要去的话,今日也是要先回了帖子好让对方看着人数提前安排的。 若是不参加,这请柬便也不必理会。 若是按着以往,郡主是绝不会参加这样的宴会的——沈家势微,加之沈家大小姐那个令人忌讳的生母,但凡有些身份的姑娘家都不会去参加这样的宴会,下人心中已有定论,正准备躬身退下,却听尤灵犀“嗯”了一声,“左右明日无事,那便去看看吧。” 有些意外,下人弓着背悄悄打量了一眼尤灵犀,低声应道,“是……那奴婢这就送回帖去沈家。” 若是寻常,尤灵犀自然不会去参加这样的宴会,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既偷偷拿走了父亲的令牌,将大理寺卿那支鲜少为人知道的暗卫送到了李裕齐手中,便是真正意义上站在了姬无盐的对立面了。从那一刻开始,她已经和姬无盐正式为敌——也是和沈洛歆。 沈洛歆的宴会,姬无盐一定会去。 加之方才在太子那边最后听到的语焉不详的话——太子说,自己想要毁坏这桩赐婚,姬无盐在其中功不可没,她总觉得事有蹊跷,想要去当面打探一下虚实,顺便求证一下姬无盐到底是不是姬家那位少主……若是,自己倒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当那出头鸟,倒不如隐没在之后,由着太子和姬无盐狗咬狗去。 若不是……自己便在明面上诸多针对姬无盐,在太子面前表现表现也算是讨了东宫的好。 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总之明日的宴会是不得不去的。 …… 翌日。 雨未停,雨势虽不大,但淅淅沥沥的也是扰人,加之骤然下降的温度,路上行人一下子少了大半。 并不是一个设宴的好天气。 沈洛歆还是头一回举办宴会,沈谦知道之后,虎着脸说了句“胡闹!”,但到底是也没有真的阻拦她,反而私下叮嘱了姨娘若是有什么能帮衬上的,尽量帮一帮,莫要让这小丫头第一回举办宴会就丢了脸……虽然,他早已料到,估计能来参加宴会的人,满打满算一个姬无盐、一个沈乐微……沈乐微还是沈谦这边派了家丁去东宫下的“最后通牒”,告诉她若不想真的就此断绝了父女关系,明儿个就好好当场参加自家姐姐举办的宴会。 出乎沈谦意外、也出乎沈洛歆的意外,在入夜前收到了第一封回帖,来自尤家。 只是尤家的下人撑着把黑色油纸伞格外低调地来送了这回帖,连马车也不知道停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里,倒似做贼心虚似的。是以这灵犀郡主答应参加沈家宴会的事情在燕京城中并没有传开,那些接到沈洛歆请柬的姑娘们仍然忌惮于如今攀上了东宫的沈乐微而不敢承了这沈洛歆的邀请。 是以,到的最后,除了意料之外的尤灵犀,其他人当真如沈谦所猜测的——一个都没来。幸好,沈洛歆这设宴的目的也不是真的为了赏花、或者结交城中贵女,主角到了即可,没有那些个叽叽喳喳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这事反倒更好办一些才是。 一共四个人的宴会,本也没有什么要准备的,不过是多做几道精致好看的佳肴和点心罢了。姨娘虽得了沈谦的吩咐有心帮忙,但膳房之中也没插得上手的,又在后花园转了一圈,见丫鬟们也已经准备妥当,这迎客的事情更轮不到她一个妾室出面,是以,府中走了一圈,愣是没有找到能帮忙的地方,最后想着沈乐微要回来,便亲自下厨做点心去了。 沈乐微姗姗来迟,几乎是和尤灵犀前后脚一块来的,彼时姬无盐早就到了,寂风也来了。 半大的孩子,自来熟得很,没多久就将沈家上上下下哄得笑逐颜开,回来的时候兜里已经鼓鼓囊囊塞了好多零嘴……大抵是在膳房里转了一圈,他一边吃,一边告诉姬无盐哪些是哪个姐姐送的,哪些是哪个嬷嬷给的,还有姨娘……在云州挑嘴的毛病到了燕京城倒是收敛了不少,谁给都收,收了就吃,若是好吃就夸得人天上有地上无,若是不好吃……也是夸,夸完了下次绕着些走便是了。 他的这个习惯沈洛歆也知道,这会儿见他将哄来的点心一一摆在桌上,便笑着逗他,“这么多……也难为你还要一一记着是谁给的……这地儿下回来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呢,指不定你心心念念的姐姐、嬷嬷都离开此处另谋差事了,不记也罢。” 却听他“嗯嗯”地摇着头,指了指一旁的梅花糕,“那是姨娘给的,闻着味儿便是极好吃的。姨娘也会离开这里吗?” 他是当真不太理解姨娘是什么意思,姬家没有“姨娘”,平日在云州就算遇见别人家的姨娘,姬无盐也只让他唤“姨”,自是从来没有人同他解释“姨娘”是什么身份。这会儿听沈洛歆这么说,也是发自肺腑地好奇、疑惑。 却正好被沈乐微听见了。 未曾听见前因后果,倒是过来先听见小孩子仰着脸一脸认真、甚至带着些惋惜的情绪问沈洛歆“姨娘也会离开这里吗”,她本就对沈洛歆有意见,更对她这次莫名其妙安排宴会的目的有所怀疑,这会儿听见这句话,当下就又气又怒,“哟……这沈家大小姐是盘算着如何将姨娘赶出府去了?沈洛歆,当初要离开的是你那老子娘,如今外头看人脸色的日子不好过,又想着回来了?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叉着腰的姑娘,一身穿金戴银地站在那里,像一只耀眼又骄傲的孔雀。 第609章 姬家小门小户,没有规矩 沈洛歆看着那只金银堆砌出来的孔雀,微微眯了眯眼——灼眼。她没注意沈乐微在那处站了多久,但估摸着她那沉不住气的性子,大抵也是没听到一两句,遂开口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糕点呢。” “糕点?沈洛歆,你如今哄骗起人来当真是连借口都懒得好好找一找了嘛,怎么,你还想着因为一两道糕点就将姨娘赶出府去?” 沈乐微虽自始至终都和姨娘关系紧张,平日里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愿打,她嫌弃江姨娘之前的身份,更厌恶这身份到底是影响到了自己的前途,但关系再紧张那也是自己的母亲,自己能嫌弃、旁人能唾弃,唯独沈洛歆……不行。 沈洛歆的娘还是个仵作呢,更晦气。 “沈姐姐才没有找借口!”寂风叉着腰虎视眈眈、气势汹汹地,“本来就是在说姨娘做的糕点好吃!是你自己非要误会曲解我们说的话……姑娘说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站在外头偷听我们说话便也罢了,如今还怪沈姐姐要赶姨娘出府……坏人!坏女人!” “诶……你这死小孩子……”沈乐微撸着袖子气哼哼地抱怨,“怎么哪哪都有你?你一个下人,此处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莫不是,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不成?” 寂风一噎,瞬间哑口无言,瘪着嘴巴看向姬无盐,满脸委屈,手中还剩下的半块糕点大抵也是食不知味,缓缓搁回了那些点心边上。他只是一个孩子,平日里教养又好,大家又宠着他,何时真的将他当作了下人来看待?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用这样尖酸的言辞来讽刺于他?此刻被人骤然发难,自是无力抗衡。 姬无盐摸摸他的脑袋,将他牵到身后才道,“纵然我家的下人,也比别处一些主子来得矜贵。何况,方才我们只是在夸姨娘的点心好吃,二小姐听了只言片语便妄自揣度横加指责,左右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我家孩子小,难辨善恶真伪,听了今日这些恶语相向便当了真了,回头自己可得难过上许久。” 比一些主子矜贵……沈乐微几乎是瞬间对号入座地意识到自己显然是在这所谓“一些”之中的,但她也知道自己若傻兮兮地跳进去,显然是不够聪明的举动,这会儿也只是冷哼笑道,双手环抱带着几分之前没有的骄傲与得意,“之前便听说姬家无盐巧言令色,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要我说呀,这主子就是主子,这下人就是下人,将下人养得跟主子似的……这有些规矩的家族当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才是。” 一身绛紫长裙的姑娘,身形是姣好的,腰间一截浅色腰带收束之下,不堪盈盈一握。抱着胳膊冷嗤相向的时候,也有几分骄傲与贵气来。 都说这名利场、权势地更养人些,也不是没有道理。 沈乐微原以为姬无盐如何也要暴跳如雷,没想到对方仍只是盈盈浅笑,颔首称是,“的确如此。姬家只是家道中落的小门小户,自然比不得燕京城这些动辄上百年的宏大世家……规矩少了些,见谅。” 说着自谦的话,对方却仍是铁青了一张脸——沈乐微差点笑出声来,毕竟,沈丁头白丁起家,靠的还是许四娘的钱才能入学参加科考,如今这沈家虽有了些官职,但若单论门第之说的话,兴许还真不如那些‘家道中落’的,毕竟,若从未辉煌过,便也谈不上“中落”。沈家就从未辉煌过。 沈乐微一张脸色冷了又冷,像是刚从寒冰洞里挖出来似的。 越是缺什么,越在意什么。沈乐微在意什么?嫡庶之别、勾栏院出身的亲生母亲、还有靠发妻资助的沈父,姬无盐虽未曾提及嫡庶,但很显然,明里暗里的,她将后两者提了个全。沈乐微性子骄傲,她总觉得依着自己的容貌身材和聪明机灵,便是这李氏皇族的公主也是可以做一做的。 偏偏,投胎的时候运气不好。 这样的想法之下,她愈发地忌惮旁人说起这些,偏偏,这又是不争的事实。她搅地手中的帕子已经不成样子,偏偏还咬着牙牵着嘴角冷笑着,只盼着自己早日入了东宫的,届时一定要让姬无盐跪在自己面前舔自己的鞋面! “不是说宴会吗?”剑拔弩张之际,有人狐疑开口,声音自沈乐微身后传来,打破此处眼看着就要发生的针锋相对,“宴会呢?还是说沈家大小姐办的是嘴皮子大会,旁人赏花观景吃点心,你沈洛歆就是斗嘴皮子,瞧着谁嘴皮子厉害谁能拿点儿什么奖励不成?” 沈洛歆嘴角一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她原本没想着往尤家送请柬的。 只是沈丁头听说她要设宴,大抵觉得她是想明白了要同城中千金名媛交好,也顿悟了要回到大家小姐正常的生活轨迹中了,是以以一种“吾家有女终长成”的欣慰感,连连颔首应着去准备请柬了——他说他的字写得好,他来准备也不容易出岔子。 沈洛歆想也不想拒绝了,她认为人多反而坏事。沈父却误会了她口中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只以为是她担心七嘴八舌的起冲突,便拍着胸脯保证到自己只会请一些必须请的、以及和沈家交好的官僚之女,身份地位上也相当,不会坏事。 兴许是沈洛歆送去的安神茶,让沈父对这个女儿终于有了一种姗姗来迟的为人父亲的自觉,又兴许是沈洛歆在沈家设宴的举动,让他感受到了女儿想要“回来”的心情,也有可能只是沈乐微的对比之下,让他觉得还是这个女儿“贴心”,总之,这件事就被沈父强势接下。 沈洛歆实在无法,只能当起了甩手掌柜,心中自我安慰:反正那些人也是不会来的。 送去尤家的帖子就同那些成堆的帖子一起,雪花一般地飞向每一位千金小姐的手中——当然,同沈洛歆预估的没错,大家……都没来。 除了,尤灵犀。 第610章 消息灵通的沈二小姐 沈洛歆打着马虎眼,“呵呵……实在是没想到郡主殿下会出席这个小小的宴会,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哈!” 这马虎眼打得实在没什么诚意,尤灵犀很不给面子地戳穿了她,“没想到?可回帖昨儿个就已经送到贵府了……是我尤家丫鬟办事不利未曾送到,还是你沈家门房疏漏未曾送到沈大小姐手上?” 尤灵犀今日是上门找茬来的?沈洛歆拧着眉头同姬无盐对视一眼,都觉得对方来者不善,只是今天她们的目标是沈乐微,这贸贸然多个对手出来,指不定要坏事,她便只一脸卖乖讨巧地笑,“没没、收到啦!这不,沈家门槛低,第一次招待郡主这样的人物,难免有所疏漏、有所疏漏嘛……郡主过来,我都没来得及去门口迎接,该罚、该罚!就、就待会儿自罚三杯茶水吧……” 第一次听人说自罚三杯是罚茶的……这诚意当真是半分都没有。 只是平日里半分面子都不给该吵就吵、该怼就怼的人,今天一脸讨巧谄媚的样子,实在是看着碍眼极了。尤灵犀心下狐疑,愈发觉得这宴非好宴,这人也定是有所图谋,只是所谋之事同自己到底几分干系就不得而知了。尤灵犀目色玩味地在沈洛歆和沈乐微之间转了又转,扯着嘴角无声笑了笑,冲着姬无盐低低点了点头,“姬姑娘,好久不见。” “郡主。”姬无盐同样只是点点头便已了事。 “我瞧着姬姑娘今日气色不同往日,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她这是明知故问,如今谁不知道风尘居牵扯进了这藏匿匪蔻的事件,风尘居被封,朝云被拿,不过此事说来也怪,东宫出面,朝廷却至今没人过去调查此事,这风尘居就这么古里古怪地封着,里头的姑娘们倒是可以行动自如,只是无法营业罢了。 若当真藏匿匪蔻,莫说行动自如了,怕是这些个姑娘们都得去牢狱之中走一遭活生生脱一层皮下来才是。 是以有些眼力见的,对这“藏匿匪蔻”的罪名还是持怀疑态度的。但即便如此,还是封的封、抓的抓,要说这会儿最头疼的,可不就是姬无盐吗,这脸色……自然是不同往日。 沈乐微站在一旁,抱着胳膊嗤笑,还不待姬无盐说话便开口道,“姬姑娘气色怎么会不好,这燕京城里谁人不知顶顶厉害的姬家无盐,不仅讨了白老夫人的喜欢认了干孙女儿,又不知道如何成了宁国公府老夫人的心头好,这祖传的镯子都套手腕上了,估计没几日就要八抬大轿进门了吧……” 话音未落,突然意识到这话题正正好戳了尤灵犀的痛脚,倏地闭了嘴,讪讪看向对方,见尤灵犀并无异状,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着实不太聪明的样子。 姬无盐低眉敛目笑了笑,脚尖碾了碾地面,才不疾不徐意有所指,“沈二小姐好灵通的消息。燕京城那么多世家小姐,无盐自知和她们相比实在上不得台面,却还能得沈二小姐如此关注……莫不是咱们这些姑娘们,但凡有些个风吹草动的,你都知晓?” 沈乐微倏地一愣,又听姬无盐兀自缓缓点了点头,“呜……难怪……” “难怪什么?”这话问出口纯粹是下意识的,问完沈乐微就后悔了。 只是,后悔显然有些晚了,姬无盐倏地一笑,“难怪洛歆设宴,沈大人送出去那么多封请柬,却是一个姑娘都不曾来,莫不是……沈二小姐知晓了名单提前到各府走动了?可我记着没错的话,彼时沈二小姐还在东宫,如何得知的名单……再细想……这二小姐如今住东宫,那东宫的消息……” “细想个屁!”话音未落,沈乐微几乎是心惊肉跳地厉声呵断。 最初只是下意识顺嘴问道,毕竟这姑娘家的事情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上街稍微打听一二就是了,灵通不灵通的也没什么关碍。可这话听着听着却不对劲了,怎么好好地话题就从姑娘家说到东宫去了?她沈乐微虽不是姬无盐这种肠子都比别人多绕几个弯说话非要含沙射影的人,但也不是半点心眼都没有的傻子! 东宫的消息是能乱打听的?这话要是传到东宫去,她今儿个就别想再踏足东宫里头的任何一块砖了! “姬无盐!你莫要血口喷人!”她像是努力自证清白般,声音都抖得拔高了许多,“你姬无盐那点儿风花雪月的消息,何必打听?街头巷尾走一圈,自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姬无盐,本姑娘好心劝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姑娘家家的,到处攀高枝儿,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至于我住在东宫,那是殿下怜爱,我岂会做那些个辜负了殿下让小人得意的事情?” 自始至终都在观战的尤灵犀无声地挑了挑眉梢,她大约能猜到沈洛歆设宴的目的了……不得不说,这沈乐微,的确是如今的东宫最薄弱的环节。 从她入手……聪明! 只是如今她和太子初立盟约,虽然她也没觉得他们这盟约有多么稳固,但偶尔顺带地帮一手倒也没什么问题,至于最后这沈乐微到底会不会意识到今日这宴会是针对她而设立的,那就是她沈乐微的事情了,至少……自己在太子那边能交代过去就成了。 毕竟,姬无盐……可是极有可能是那位,虽不能与之交好,却也不必与之彻底结怨。 尤灵犀上前一步打断了对话,对着姬无盐身后几步开外的长桌努努嘴,“原是准备了茶水点心的啊,倒是我误会沈大小姐了。抱歉……只是来了这许久,站也站累了,既是宴请,如何不请咱们坐着过去喝喝茶吃吃点心,如此一边说话一边赏景,岂不有趣些?” 她对着深秋季因着疏于打理而显得过于荒凉了些的院子,面不改色地说着“赏景”…… 姬无盐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抽,突然觉得,这皇室中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都挺厉害。 第611章 沈·黄鼠狼·洛歆 沈洛歆如梦初醒,哈哈大笑着给自己解了围,“对对对!瞧我这脑子,尽顾着站在这里说话了,都忘了招待诸位……海涵、海涵哈!” 本不是长袖善舞的人,甚至带着一身奇形怪状的棱角,这会儿扯着用力过猛而变了形的笑容,眼神却透着狡黠,亮得很。 任谁看了都知道,这就是一头摇着尾巴给鸡拜年的黄鼠狼——没安好心。 实在不是一个藏得住心思的姑娘。 便是寂风也似乎有所觉地打量了一眼沈洛歆,古里古怪的表情、古里古怪的眼神,而后明显地搓了搓手臂,拉开了些距离。尤灵犀被沈洛歆引着在前头走,那般殷切的目光落在身上,虽大抵已经清楚了这黄鼠狼志不在自己身上,但还是忍不住心底发怵,人生里头一回,尤郡主觉得自个儿有点头皮发麻。 她扯扯嘴角,压着声音,“沈洛歆,过了……” “过了?什么过了?”沈姑娘继续笑逐颜开地指了指两步开外的地方,“没过、没过……这不就在前头嘛!” 尤灵犀瞥了她一眼,冷冷静静告诉她,“你演戏、演过头了……” 沈姑娘这才倏地一顿,继续笑,只是这次的笑容明显有些挂不住,声音却仍然高昂热情,一把拉开主位的椅子,不由分说将尤灵犀按在了椅子里,“灵犀郡主,坐、坐!我同你说,今日虽本姑娘做东,但这主位还是要留给郡主您的!毕竟,你这身份,能来我沈家的宴会,让我沈家蓬荜生辉!” 寂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悄悄拉了拉姬无盐的袖子,低声问道,“沈姐姐……怎么了?” 姬无盐拉开椅子,安顿了寂风,俯身附耳格外冷静地说了句,“喝了些假酒。” 沈洛歆喝没喝假酒,姬无盐不知道,但很明显的……沈姑娘对自己的演技似乎很满意,演着演着的,上头了……姬无盐眼看着沈姑娘马上就要同尤灵犀勾肩搭背姐妹情深了,以拳抵唇咳了咳,提醒道,“咳咳……洛歆,既是你做东,总要面面俱到才是。我这边你不照顾便也罢了,却也不能只顾着郡主那头啊,人沈二小姐该不高兴了。” “这是本姑娘自个儿家里!何须她来照顾?”沈乐微寒着脸一把拽开最近的椅子坐了,自顾自地倒茶,自顾自地拿起食盒里的点心,一口茶、一口点心,板着一张脸,却又非要抬着下颌做出倨傲的样子以证此处是她的地盘似的。 大抵那点心在她口中也是味同嚼蜡吃不出个甜咸浓淡来。 寂风嘻嘻一笑,指了指沈乐微手中的糕点,“我就说姨娘做的糕点很好吃吧!瞧这位姐姐吃得多开心……” “一脸开心”的沈乐微面色瞬间一僵,手中像是抓了个烫手山芋似的倏地丢开老远,只是嘴里还没咽下去的这会儿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脸别别扭扭的样子,哪里还有方才那点子倨傲,反而像个闹脾气的小姑娘。 姬无盐抿着嘴笑,摸摸寂风的脑袋,夸赞道,“对,姐姐吃得很开心。姨娘是这位姐姐的亲生母亲,她做的姐姐自然是喜欢的。”姬无盐顺着寂风的称呼唤沈乐微“姐姐”,仿佛之前的针锋相对完全不存在似的。 姬无盐……对这个孩子倒是真的好。尤灵犀摩挲着手中茶杯兀自想着,之前便觉得姬无盐这人对下人很好、对自己人很护短,李裕齐便是拿捏了姬无盐的这个弱点,才会对风尘居下手、对朝云下手。 可见,人呐……当真不能有太明显的弱点。 而自己……尤灵犀微叹,自己曾经也有很明显的弱点吧,宁修远……就是自己人尽皆知的弱点。 她抿着茶杯看着或含笑不语看戏、或咋咋呼呼局促尴尬、或热情得不合常理的三人,颇有几分置身事外格格不入的怡然自得,半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玩味一笑,目光落在了沈洛歆身上。 经姬无盐提醒,这位沈大小姐的热情劲儿已经用到了沈乐微身上。 “二妹妹……”沈洛歆端着茶杯扭着腰肢自认为格外风情万种的样子从尤灵犀那处扭到了沈乐微面前,一边热情倒茶,一边笑呵呵地打着招呼,“二妹妹这阵子都没回府吧,东宫住着可还习惯?姐姐我甚是想念呢!若非如今外头都在谈论二妹妹是太子殿下心尖尖儿上的独宠娇娥,姐姐我还不知道妹妹都已经攀附上太子殿下了呢……二妹妹这可真是同姐姐见外了呢!” 沈二小姐此刻的表情……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之后又见了鬼,她整个人都僵直着往后仰着,死死贴着椅子后背,瞠目结舌地瞪着这个今日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的沈家大小姐。 见外? 她们何时不见外过?想念?自己就去东宫住了几日,她就想念了?说得好像这些年她们都是朝夕相处似的……骗鬼呢?鬼都不会信! 沈乐微满脸嫌弃地看着今日一反常态的沈洛歆,一边近乎于手忙脚乱地推开这个苍蝇一样围着自己转的女人,一边怀疑父亲说什么都要自己来参加这个宴会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她原以为会被父亲叫走谈心,若是谈不拢兴许还会被关在房间里,反正父亲定是要阻拦自己回到东宫,但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苍蝇倒了茶,又开始伺候点心,那体贴热情劲儿只差喂到嘴里了,沈乐微猛地用力一把推开沈洛歆,叉着腰唰地站起来,“沈洛歆!你到底要干嘛?!” 她推人的力道不轻,沈洛歆一个不慎踉跄后退了两步,被姬无盐抬手拦了,站稳后也不气,眯着眼笑地一脸从容坦荡,“本姑娘设宴,自然是盛情款待诸位。何况,咱们是姐妹,许久未见,自是要表现一下姐妹情深呀!” “姐妹情深?”沈乐微像是听到一个笑话般,直接被气笑了,“谁同你姐妹情深?你搁这儿演戏给谁看呢?” 第612章 这假酒后劲挺大…… 自然是给你看呀。 沈洛歆并不回答,只嘿嘿一笑,没脸没皮地又要抬手去勾肩搭背,被沈乐微眼疾手快地拦了,“好好说话!”这人性情大变的模样,当真让人瘆得慌。 沈洛歆掉头,冲着看过来的姬无盐得意地一挑眉梢,才转回去嘿嘿一笑,热情又谄媚,“二妹妹……,如今你已经住进了东宫,想来嫁进东宫去也只是时间问题,咱们毕竟是姐妹,对吧?本姑娘决定同你重修旧好,往后苟富贵,勿相忘呀!” 沈乐微皱着眉头……若是换了旁人、换了平日里同她往来的那些个小姊妹中任何一个人来说这话,她都只会觉得开心、得意,扬眉吐气。只是,沈洛歆?沈洛歆若能如此识相,倒也不必这些年好好的沈家回不得,只能屈居在许四娘的小宅子里头了……沈洛歆呀,就是个浑身带刺儿的角儿! 沈乐微皱着眉头,抬手拉开两人的距离,狐疑,“沈洛歆,你今日这般折腾,到底想做什么?” 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会被阴阳怪气嘲讽的准备,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嘛,她沈洛歆会,自己何尝就弱了几分去? 谁怕谁呀! 但这会儿……她有些虚。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洛歆如此反常……兴许是一只吃人的大妖。 沈大小姐却是一脸坦然,套近乎的举动被拒绝,她也不恼,当真是好脾气得紧,耸耸肩,“都说了,重修旧好嘛。本姑娘也想明白了,在这世上要数最亲近的,这世上还是咱们两个亲近,虽然未曾同母,却到底是同父,这身上也有一半的血脉相连。如今妹妹飞上枝头,我也能沾沾光长长脸不是?不过……” 她看了眼沈乐微,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 尤灵犀开始低头喝茶,寂风已经看呆了,半晌,低低念了句,“姑娘,这假酒的后劲儿……挺大。以后可能不能给沈姐姐乱吃什么假酒了……咱们银钱多,给她喝真酒。” 姬无盐忍着笑,附和道,“好……今日过后,咱们请她喝真酒,顶顶好的真酒。” 尤灵犀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印象里的沈洛歆,嚣张耿直、锋芒毕露,还有些骨子里的较真,总之,从来都不是会为了什么这般“做戏”的人,大抵要她做戏的话,她宁可直接撸起袖子来打一架分个胜负才是。今次这样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如今看来,沈洛歆能有如此变化,大概是受了姬无盐的影响。 这个姬家姑娘啊,浅笑吟吟间,看起来没几句真话却又分外真诚的样子……像极了,大尾巴狼。今日这沈乐微,大抵是救不出来了……尤灵犀兀自喝了口茶,半起了身子拿点心,对着看过来的几人摆摆手,“你们随意……本郡主不必招呼。” 说着,一边吃点心,一边暗暗点了点头——这宴会,来得也算挺值得,点心不错,戏,也不错。 沈乐微看看尤灵犀,又看看沈洛歆,姬无盐被沈洛歆挡在前头,她看不到,只能看到寂风眉头拧巴着,像是忧心忡忡地打量着沈洛歆……这种担心很容易被解读成小孩子担心熟识的玩伴不再同自己玩儿了。 至少,在沈乐微眼里是这个样子,于是,她心中的戒备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她注视着沈洛歆,缓缓勾起了嘴角,心道,也是,纵然浑身是刺又如何?总要被人一根根拔掉的,就算浑身奇奇怪怪长满棱角,也会被磨平的,毕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至今无人登门也无人敢替她登门的现状,就是最用力也最响亮的巴掌。但凡她还几分自尊,就得知道疼! “姐姐……”她玩味唤道,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宴会会是这样的结局,真想看看姬无盐的表情啊,大抵比那个讨人厌的死小孩还要难看吧?舌尖轻轻碾过牙齿,她撩了撩鬓角碎发,才道,“姐姐能有如此觉悟,也算聪明。妹妹我也很是欣慰……待得妹妹我进了东宫,定会借太子之名,为姐姐觅一良人。” 她显然是压根儿没听到、或者说欣喜之下忘记了沈洛歆最后未尽的重点。 尤灵犀看戏看得甚是愉悦,颇有几分看狗咬狗的酣畅淋漓,于是好心提醒道,“方才沈大小姐说……不过……不过什么?” 沈乐微微微一愣,嗯?什么不过? 沈洛歆轻叹一声,“哎……今儿个早晨,我在东市吃茶,听到……哎,大抵是我听差了吧,二妹妹不必挂在心上,太子殿下对二妹妹一往情深,想来一定不会如此的……再说,这姬姑娘也在……”几句话的功夫,“沈乐微”成了“二妹妹”,“无盐”成了“姬姑娘”。 寂风拽了拽姬无盐的衣袖,甚是担心。姬无盐低头无声地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欲言又止最是磨人。 沈乐微哪里能注意到这些小孩子都注意到的变化,特别一听此事还事关太子、事关姬无盐,便愈发地焦急,跺跺脚,“啊呀!既是听来的,说说又何妨,本姑娘也不是那没有脑子只知道听途说的傻子,本姑娘自然知道要相信殿下……你快说!” 尤灵犀坐对面,缓缓地抬手撑住了额头——没眼看。这傻姑娘被这一只黄鼠狼、一只狼耍得团团转,被卖了大抵还要帮忙数钱了。 救不了,不救了。 “那……那你听听就好啊,千万别回去同太子殿下起了嫌隙,届时你失了宠,我沈家的荣宠便也没了。”沈洛歆劝得分外直白、也分外设身处地,见对方呼吸都敛了的紧张样子,才叹,“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太子前几日从风尘居带走了朝云姑娘,此事你知晓的吧?” 这事儿?就只是这事儿?沈乐微当下倏地松了一口气,“自然是知道的!太子殿下自不会瞒我,不就是风尘居窝藏匪蔻嘛,为此风尘居还被封着,姬姑娘这些日子来想必损失了不少银钱收入吧?怎的……想要我劝劝殿下,放了朝云放了风尘居?” 她缓缓落座,把玩着自己修剪得又尖又长的指甲,懒洋洋地笑,半晌,咬字清晰得吐出三个字来,“想、得、美!” 第613章 入局 寂风气得差点跳起来指着鼻子骂她坏女人,但前面姑娘让他别说话,他记着呢,于是生生忍了,忍得很辛苦,小小的胸膛快速起伏,呼吸声都哼哧哼哧的。 沈乐微笑意雍容,微微抬起的下颌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姐姐若是为了此事来做说客的,便不必了。妹妹我也不是不懂事的……姐姐要的良人、要的富贵,妹妹我看在那半吊子血脉缘分上,还能帮衬一二,但窝藏匪蔻这种事,我若帮了,岂不是害了太子殿下?如此亲疏不分的事情……妹妹我可是不会做的。” “不是这事儿!”沈洛歆又叹,俯了身子靠近她耳朵低语,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当真是一入东宫就两耳不闻宫外事了?若真是窝藏匪蔻,风尘居那些个姑娘怎么可能还有囫囵日子过,早就全都拉去衙门严刑拷打了,连着朝云一起!可你看如今是什么样子?风尘居是封了,可朝廷有人出面来查这个事情吗?窝藏的匪蔻是谁都没有定论,姑娘们该干嘛还是干嘛,每日里轿子接去各个老爷夫人府上,该跳舞还是跳舞、该唱曲儿还是唱曲儿,银子一分没少挣……偏偏一个朝云,被太子亲自带走,好生养着半分也未曾受罪去……” “你说,是个什么事儿?” 这一点,沈洛歆真没说谎。 这谎话若要人信,起码要八九分真,一两分假才行,若七八分都是假的,便只有傻子才会信了。沈乐微是不聪明,但也没傻到那个程度。 沈乐微的确还没那么傻,是以沈洛歆未曾说出口的那些话,她懂。指尖倏地攥紧,缓缓偏头看去,她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仰面、一个俯首,两张脸凑得极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之间的温热。 没有人说话。 凉亭外吹进来的风里,还夹带着一些沁凉的雨丝,落在颈侧冰冷冷的。这样的天气,若是男女之间携手漫步,撑一把油纸伞、或者不撑,都是极浪漫的事情。这样浪漫的事情她也曾央求太子一道走一走,哪怕在东宫的后花园里,却仍遭冷脸拒绝。 世人只知她入住东宫,一着便能飞上枝头,却不知道那枝头落了厚厚的积雪,成年累月之后,那雪成了冰,又硬又冷,还滑脚,稍有不慎便是飞高跌重。 繁华背后的如履薄冰、惴惴不安,大抵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些看似令人艳羡的宠爱,置身其中之后才惊觉宛若梦幻易醒、如水中月影般易碎。 沈乐微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是那个唯一,太子如今对自己的好,大抵也只是一时兴趣,这兴趣过了,自然会有另一个更加年轻、更加貌美的姑娘勾了他的兴趣去。这很正常……太子、帝王,从来不会属于一个女人,她只是……她只是希望那个姑娘晚一些、再晚一些出现,届时,纵然兴趣不再,凭着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自己也能再太子身边拥有一席之地。 不至于成了下堂妇,失了神、又失了心、还失了颜面,人人唾弃、终成过街老鼠。 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隐约知道自己如今弄得人尽皆知是一场豪赌,但富贵险中求,没什么的……只是,她从未想过,那个“她”会出现得这么快。朝云……吗?朝云她见过的,不年轻了,也不是倾城之色,只是人情世故很是练达通透,是个与之相处如沐春风的女子……但,殿下会喜欢这样的? 这个时候的安静,更煎熬……她甚至觉得亭子外的风吹着她整个人飕飕地冷。 指尖掐着掌心,掐得生疼,她拼命想要扯出一个看起来没那么糟糕的、甚至因为笃定信任而显得轻松的笑容来,只是自己却没发现那笑却比哭还要难看,她说,“风尘居的事情,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得假。朝廷的事情,咱们妇道人家怎能随意背后言说,殿下如何做,自有他自己的道理与安排。” 话虽如此,沈乐微却突然想起这两日太子的反常来——太子说他平日里忙,如今暂代朝政,什么都要学起来,夜间也要批阅奏折,顾不上她这边,只是,他若是在府中,便一定会同她一道用膳的。这两日却是没有。 请下人问过了,说是……忙。 忙也是要用膳的,不是吗? 又听说昨儿个太子殿下歇在了书房……彼时倒是真没多想,只是觉得不免有些黯然神伤,一直到这会儿,她隐约察觉出不对劲来——吃喝在书房、办公在书房、连夜间歇息也在书房,这两日殿下似乎除了上朝,就是在书房。 此前从未如此……沈乐微扯着的嘴角再也挂不住,直直地耷拉了下来。 “嗯。倒也的确如此……”偏沈洛歆还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道,“二妹妹所言也的确有几分道理,何况我瞧着那朝云姑姑虽然有股子咱们学不来的韵味很是招人之外,论身份、论年纪……想来太子殿下也不会有那个心思才是……” 话音落,沈乐微倏地站起,“什么韵味!明明是风尘气!依着姐姐的意思,难道咱们世家姑娘们还要同一风尘女子相提并论?” 她脸色极为难看,失了血色的一张脸,生冷生冷的,像是染了这深秋的细雨般,说完,也不待旁人如何反应,只留下一句“我身子有些不适,先行回去了。”便拂袖而去,步履匆忙间,一直候在廊下撑着伞的小丫鬟一路小跑着都没跟得上。 沈洛歆目送着沈乐微匆匆离开,一直到站在亭子里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了,才利落转身,冲着姬无盐咧嘴一笑,露出整整齐齐八颗白牙,锃光瓦亮,“本姑娘今日表现如何?” 邀功似的。 偏,有个煞风景的小孩,一边小大人一般拍着胸脯一边奶声奶气地嘟囔,“沈姐姐,以后你可不能再喝假酒了!方才我都被吓死了!以为你要跟着那个姐姐好了,不要寂风了呢!幸好喝得少、喝得少……酒醒了……” 第614章 杀人灭口,好主意 假、假酒? 什么鬼?! 本意邀功等待夸奖的沈洛歆一脸瞠目结舌……偏偏那孩子还一脸煞有介事的模样,像个小大人不放心地叮嘱胡闹的孩子般…… 姬无盐忍着笑,招招手,“坐吧,说了这许久的话,演了这许久的戏,也该累了才是……坐坐,喝喝茶润润嗓。”说完,拍拍寂风的脑袋,又给他手里塞了一块点心,只是抿嘴偷笑的样子,像极了大尾巴狼。 不用说,沈洛歆就知道所谓什么“假酒”,一定是姬无盐同寂风胡诌的。呵呵,自己在前头为她劳心劳力费口舌打江山,她在后面给自己挖坑,当真是好得很、好得很……她磨着牙,冲着姬无盐龇牙咧嘴地笑。 两人的互动挺自然、挺温馨,相比于刚刚被气走的沈乐微,这俩才像是亲姐妹似的。 尤灵犀把玩着手中茶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俩“打情骂俏、眉来眼去”的,竟是完全不曾提防于自己一般,只觉些许意外,微微挑了挑眉梢,“两位姑娘似乎并不担心本郡主向沈二小姐戳破这其中弯弯绕……” 互动被打断,沈洛歆掉头看去,愣了愣,“哦,忘了你还在……” “……”尤灵犀抽了抽嘴角,突然觉得,还是此前鲁莽却老实的沈大小姐可爱些,如今跟着姬无盐待久了,当真是学了一身气人的本事。 姬无盐却笑,半晌,摇摇头,肯定道,“郡主不会的。” 笃定极了。 这老神在在的笃定实在有些气人,像是被人拿捏住了似的。尤灵犀搁下茶杯,冲着桌上的点心茶水努努嘴,“为何?就凭本郡主吃了你们一杯茶一块点心?如今众人皆知,这沈二小姐攀上了太子哥哥,我将此间事情告诉她、将你们的图谋也告诉她,还能卖太子哥哥那边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姬无盐……别以为本郡主不知道,你们今日故意将朝云说成是太子的新欢,就为了让脑子不够用的沈乐微莽莽撞撞地帮你们找到关押朝云的地方……” “姬姑娘……本郡主说得可对?” 姬无盐含笑对视,没说话。 沈洛歆摸摸鼻子,偏头同姬无盐大声“咬耳朵”,“瞧,我就说这事儿还是要悄悄的……现在被她知道了,怎么办?要不,咱们找个杀手,就像木子药铺那次,半道上将郡主给……”说完,以手作刃,在脖子上比划了比划,挑眉之间颇有几分英姿飒爽。 大声“密谋”半路伏杀当朝郡主,大概也只有沈洛歆了……尤灵犀颔首浅笑,承认道,“杀人灭口,好主意。” 姬无盐拍拍沈洛歆,就像方才拍寂风一样拍了拍,“宽心……宽心……灵犀郡主方才看破不说破,便是已经作出了选择。方才没有出声提醒,过后才多此一举的提醒太子……郡主那么聪明一人,自然不会做这种画蛇添足、给自己凭白招惹沈二姑娘敌意的事情。” “不过,灵犀郡主这次竟然选择置身事外,是我没有想到的。”姬无盐支着下颌笑意盈盈看向尤灵犀,“我以为……郡主当是已经同太子殿下站在同一个阵营里了才是……看来,是本姑娘误会了?还是说……郡主和太子,亦不过是因利同行罢了?” 尤灵犀打量着姬无盐,不得不承认,姬无盐的确生得不错,她的整张脸并不是特别出色,但五官生得好,特别是那双眼睛,带着一两分笑意瞅着你的时候,眼尾微微挑起的样子,勾人。像……狐狸。 还是只极聪明、一眼就能看透人心的狐狸。 尤灵犀也不否认,看着姬无盐笑笑,聪明人说话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弯弯绕,往往一个眼神就能心知肚明。她举举手中茶杯,“我同太子之间不过是借着最最微不足道的血脉的联系罢了,血缘这东西恰恰是最靠不住的。对此沈大姑娘应该深有体会——毕竟,沈大姑娘方才还为了自己的朋友,设计了自己的亲妹妹不是吗?听闻姬姑娘出自云州,纵然只是旁支后裔,但姬家家大业大,本郡主但凡不是傻子,就知道不能交恶……今日保持沉默、卖姬姑娘一个人情,如何?” “想得美!”沈洛歆急吼吼得跳脚,方才还热情地挽着人胳膊套近乎的人,这会儿倒是转头翻脸不认人了,“你之前对我家无盐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这会儿知道人家大业大就来套近乎,你以为我家无盐是傻子呢?就算她是傻子,本姑娘也不傻!你休想当着本姑娘的面糊弄她!” 这话说的……总觉得被骂了。姬无盐抽了抽嘴角,偏头按了按太阳穴,脑壳疼。 这才是正常的沈洛歆嘛!尤灵犀兀自笑着,只看着姬无盐说道,“姬姑娘觉得呢?之前针对,的确是为了太子殿下……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对姬姑娘来说,多一个身为郡主的朋友,也总比多一个身为郡主的敌人好是吧?” “别听她瞎说!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人!”沈洛歆附耳叮嘱,说着编排人的坏话,丝毫不顾忌对方就坐在不远处,声音压根儿连压都没压,兴趣连凉亭下的丫鬟都听得到。她一边说着,一边似乎还有些气不过,回头瞪一眼尤灵犀,继续编排,“指不定回头就继续捅你一刀!姬无盐,你可别犯傻!” 姬无盐斜眼瞅她,“你不就说我是个傻的吗?” “……”额…… 姬无盐朝着沈洛歆翻了个白眼,这小妮子是第一个说她傻的人,真想将她一巴掌拍出去。 不过这时候不是同她置气的时候,姬无盐换了一边靠着,打眼看向尤灵犀,慵懒又惬意,“本姑娘的确不想多个身为郡主的敌人,但郡主之前诸多针对,本姑娘是个记仇的。是……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朋友,但成为过敌人的人,在我这里成不了朋友、更成不了盟友。” 第615章 成为过敌人的人,成不了朋友 尤灵犀有些意外,眉梢微扬,若有所思,“我以为……姬姑娘该是极擅权衡利弊的,没想到也是感情用事的人。” 姬无盐回看着她,一张脸上没有笑意,瞳仁漆黑如墨,“感情用事也好,权衡利弊也罢……我的直觉都告诉我,同郡主成为盟友,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郡主之前同太子结盟,如今却又对我设计救出朝云的举动视而不见……看起来,便是血脉之缘都未能让郡主从一而终,何况是对身无长物又无半分交情的我……是以,我无法全然信任郡主,这盟……不结也罢,这朋友……不当最好。” “漂亮!”沈洛歆抚掌大笑,豪气云天,颇有几分憋屈劲儿烟消云散、大仇得报的快感。 像个傻子。 尤灵犀扯着嘴角嫌弃,半晌提醒沈洛歆,“好歹也是沈家嫡女,纵然这宴会无人参加,该有的规制也是要有的。都说这内宅后院姑娘家的宴会、宴会,不是赏花谈心、就是吃席联络感情,你家倒好,花……凋零的,席……进来这许久,未曾得见,只喝了一肚子茶。今日换作旁人将此处事情传出去,往后谁还愿意来参加你沈洛歆举办的宴会?” 虽是嫌弃,却也是好意叮嘱。 沈洛歆自然也听明白了,不过两人不对付,便是听着好话也觉得刺耳,沈洛歆哼了哼,“急什么,我沈家虽不及你尤家高门显赫有财有势,但总不至于让郡主带着一肚子粗茶回去才是!等着便罢了!” 正说话间,亭子外头响起女子温柔婉约的声音,“姑娘……时辰差不多了,膳房亦早已准备妥当,妾身过来问问,可要传膳?” 是江姨娘,说话间伸了脖子朝里张望了许久,没见着想见的人,脸色愈发局促不安,搓着手上前半步,一只脚跨上了台阶,“大、大姑娘,这二姑娘可是同您闹脾气了?” 沈洛歆也有些不自然,舔了舔嘴唇,半晌,到底是说道,“没有。她说想起东宫还有些事,回去了……如今她既伺候了太子,总是忙一些的。若是往后你见着她,也劝劝她……父亲让我劝,我自知若是我开了这口,便是适得其反了。” 她从未同江姨娘一下说上这许多话,姨娘站在台阶下,因着意外而瞠目结舌,半晌激动地搅着手指连连应着,几乎热泪盈眶,“好、好、妾身劝她、劝她……妾身先去传膳去!”说罢,急匆匆地走了。 这雨很小,也就是丝丝缕缕夹在风里飘着,偏偏这位姨娘一路行来,不知怎地,半湿了裙衫,头发也湿漉漉贴着,似是雨中站了很久。 沈洛歆打量片刻,收回目光,正要出言对尤灵犀讽刺几句,就见方才还闹着要吃饭的郡主一边拍着裙衫下摆一边站起身来,便多嘴问了句,“喝了一肚子茶,要上茅厕了?” 对郡主大人来说,她“上茅厕”并不叫“上茅厕”,叫出恭,而她上茅厕的地方,也不叫“茅厕”,叫“恭房”。是以骤然听闻这么不雅的用词,郡主大人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啧啧嫌弃,“话不投机半句多,这筵席不吃也罢……本郡主回去了。” 沈姑娘点点头,“好嘞。那不送了。”从善如流得很。 尤灵犀也没打算对方送自己。 方才那热情劲儿来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怕是今夜要做噩梦。她随意地摆摆手,走了两步又转身,看向姬无盐,正色说道,“不管姬姑娘相不相信,但本郡主还是要说一声……此前诸多针对,是因为心属宁三爷。如今我既对宁修远无意,那姑娘于我便没有了利害关系,自然不会再次针对姑娘……这些话,信不信,全凭姑娘自己。” 沈洛歆,“信你才有鬼!” 姬无盐却弯着眉眼颔首,“信。” 当真是半分默契也没有。 “想必今日姬姑娘会很忙,那本郡主便不叨扰了,有缘再聚……告辞。”尤灵犀微微一低头,转身款款而去,身后丫鬟踮着脚尖撑着伞,只是雨丝细密夹在风中,这油纸伞当真也没什么用处,没多久就见尤灵犀摆摆手,那丫鬟收了伞亦步亦趋跟着离开了。 沈洛歆还在对方才的“不默契”义愤填膺,指指对方离开的方向,瞪着眼问姬无盐,“你不会真的相信这女人说的鬼话吧?我可同你说啊,这漂亮的女人都坏得很,越是漂亮、越是坏!” 寂风歪着脑袋,显然对此有所怀疑,“可是姑娘比郡主还漂亮,沈姐姐的意思是,姑娘比郡主还坏吗?寂风觉得姑娘是天下最最漂亮的人,那沈姐姐的意思就是姑娘是天下最最坏的人吗?” “……”沈洛歆一僵,回头低斥,“好好吃你的点心!” 寂风已经没吃点心了,他老老实实坐着,全程安安静静的,寻思着祖母说过,三个女子一台戏,这戏……还挺好看的。只是,很显然,沈姐姐当真是假酒吃多了,还没醒,竟然说姑娘是坏人。 姬无盐却是认可,“不管尤灵犀之前说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但方才最后那句话,我倒是真信的。” 她印象中的尤灵犀,一直都是气急败坏的、感觉没什么脑子,和方才的沈乐微有几分相似的。但传闻中的灵犀郡主,旁的不说,就说能在各方势力之中游刃有余左右逢源,这样的姑娘……不该是沈乐微之流。方才她离开时的模样,步履从容、气韵上乘…… “心上无挂碍,方能如此……” 姬无盐隐在唇齿间的低喃,沈洛歆没听清,“什么?” 姬无盐摇摇头,没重复,只微微敛着眉眼寻思着,要说当真心上无挂碍……尤灵犀莫不是当真决定嫁去陈家了?尤灵犀那般骄傲的人,真的能纡尊降贵接受这门明显下嫁的赐婚?但看她方才状态,却又实在不像是委曲求全的模样。 总觉得……不大对劲。 第616章 喜欢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 寻思间,江姨娘带着下人端着饭菜过来了。 沈洛歆自己制定的菜单,本也没打算会有许多人济济一堂地用餐,加之预料到聊天过程不会很愉快,自不能亏待了自己的味蕾,于是这些个数量不多的菜,左右都是在场三人爱吃的,寂风一看眼睛都亮了,顿时将关于假酒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吃得酣畅淋漓大快朵颐。 丫鬟们想留下伺候,被沈洛歆拒了,江姨娘行着礼扭扭捏捏地不走,问及还有何事,她支支吾吾半晌,才抠着手里的托盘低声说道,“大姑娘,若是、若是二姑娘方才惹了大姑娘生气,还请、还请大姑娘念在她、她……她终究是您、您……” 起初想说念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可转念一想这两个孩子年纪也没差多少,想说她终究是您的妹妹,却又想起便是这个妹妹的存在,才招致了大姑娘这有家回不了的局面……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劝着,只好叹气,“您莫要怪罪……若是气,就罚奴婢吧……” 沈洛歆为人爽快,最是受不得这样期期艾艾的可怜样儿,因着上辈子的经历,她总不能见着一个明明应该是长辈的人对着自己伏低做小。若是之前,她大抵又会恶语相向几句拂袖而去,只是如今总觉心境有了几分不同,便只头疼地摆摆手,“我们没吵,也没置气,你且宽心下去吧。” 送走了唯唯诺诺的江姨娘,一转头,就看着姬无盐竟是倒了酒自斟自饮起来了。 印象中姬无盐原也不是什么好酒之人,沈洛歆心下诧异,端了酒壶闻了闻,也就是普普通通的酒。大抵是江姨娘想着宴会不可无酒,便做主给准备的,她将酒壶搁得远远的,才道,“也不是什么好酒,别喝了……忘了还有要紧事呢?” 姬无盐点点头,应了,连带着将手边大半杯酒也给推远了,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米饭咀嚼着,只是这咀嚼的速度却是愈发的慢……这异样太明显了。 沈洛歆看看寂风,又瞅瞅姬无盐,“怎么了这是?菜不合胃口?”瞧着这小孩子脸都快要埋到碗里的样子,也不像呀…… 姬无盐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尤灵犀方才的话……”总觉得有些古怪。 嗯?尤灵犀方才的话?沈洛歆一回忆,瞬间心领神会,一拍大腿,“啊哟”一声,“你是觉得她在说谎骗你是不是?她追在宁三爷屁股后头这么多年,哪会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若喜欢当真能这么简单说没有就没有了,古往今来便也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是不?所以我说嘛,尤灵犀的话半个字都别信她的!” 慷慨激昂的总结陈词,说完就见姬无盐咬着筷子呆呆看来……怎么说呢,眼神有些惊,有些呆,有些状态之外,显然,她们两个人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就没什么默契——又各说各的了。沈洛歆迟疑片刻,“那……你的意思是?” “我方才只是觉着她状态不大对劲……看起来陈家的婚事已经解决了。”姬无盐搅着手中的白米饭,看起来没什么食欲,半晌,到底是开口问道,“喜欢……真的不能说没有就没有吗?” 沈洛歆微微一愣,错愕看去,“莫不是……你担心她和宁三爷之间真有点不清不楚的事情?嗨!我觉得你就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就凭三爷对你掏心掏肺恨不得带着整个宁国公府直接嫁到你家的那样儿,便是天仙来了都没用,何况她区区尤灵犀……我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啊,主要是说她尤灵犀余情未了,但是也没用不是吗,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 说完,还有些不放心地着重提醒道,“知道不?” 姬无盐微微抬眸,若有所思地开口,“宁修远他……” 想问宁修远他当真待她这般的好吗?可便是自己也觉得这是个傻问题,在朝云的事情发生之前,宁修远的确是待她极好的……这一点,便是姬无盐自己也不能否认。那个男人啊,真的是在自己身上折了一身的骄傲,她姬无盐不是看不到他的付出。 姬无盐低着眉眼,欲言又止,最后却又扯了扯嘴角,什么都没说,只自顾自指了指面前的这些菜,“是吧。膳房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多吃些,莫要浪费了去。” 明显的顾左而言他。 这是两个人置气了?沈洛歆咬着筷子有些担心地打量了一会儿姬无盐,见对方表情比之方才还要恍惚落寞几分,心中愈发明白这小两口大抵是闹矛盾了……不过想来也是面前这位姐们起的调儿,毕竟,沈洛歆是完全想象不出宁修远同姬无盐吵架置气的样子——那个男人啊,有时候真让人妒忌姬无盐。 这样的好男人,自己得不到,那就必须让自己的好姐妹得到。 本着这样的宗旨,沈洛歆缓缓搁下手中的筷子,正色看去,“说说看,闹什么矛盾了?你莫要看本姑娘自己没谈过情说过爱,但劝起人来还是头头是道的……我同你说,这男人嘛,特别是像宁三爷这样事业型的男人,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但他是男人嘛,神经总是大条些,猜不透咱们姑娘家的小心思也是寻常是吧?” “你就看在他那张脸还能看的份上……哦,不只是还能看,是非常能看的份上,别同他计较了。” 说着,又问寂风,“寂风,你说,你宁哥哥是不是顶顶好的好男人了?” 她原是要寂风夸夸宁修远,毕竟,这位小祖宗有多崇拜宁修远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小祖宗说的话,姬无盐大抵也是能听一听的。谁知,这小祖宗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嘴角还沾着一粒米饭,咬着筷子犹豫半晌,才轻声说道,“可、可是……寂风已经很久没看到宁哥哥了……” 很久没看到了? 沈洛歆一噎,这俩人置气这么久了? 第617章 宁哥哥不是顶顶好的好男人了 寂风还在老老实实地“陈述事实”,“祖母说过的,一个男人如果不知道关心姑娘家的话,那就不是好男人。所以,宁哥哥如今不是顶顶好的好男人了……虽然,我之前是真的挺喜欢他的,也觉得他对姑娘真的很好……” 于他来说,不管是宁哥哥、还是白哥哥,亦或哪个哥哥姐姐,都不如自家姑娘重要。对姑娘好的,就是好人,对姑娘不好的,就是坏人。他有许多哥哥、许多姐姐,但姑娘这个称呼,从来都独属于一人。 小孩子的眼,总比大人更容易看到重点。 在孩子的眼里,所谓财富、地位、或者容貌,那些不管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优势,都不是紧要的,最紧要的始终都是“关心、陪伴”。 他似乎很是为难,咬着筷子兀自嘟囔着听不清的言语,沈洛歆抬头,同姬无盐对视,错愕,“他……忙啥呢?” 他在忙什么?姬无盐也问过席玉,席玉摇摇头,道不知道,迷茫的样子不似作假。 宁修远也不是第一次忙了,他是陛下亲信,自是比旁人要忙一些,但即便如此,自己这边却从未有过这样近乎于一无所知的情况。之前是如何事事周到,才会让此刻的“事不关己”和“杳无音讯”显得格外冷漠和陌生。 即便朝云这件事,的确和宁修远无关,甚至理智上姬无盐也知道宁修远最好不要掺和进来……说到底,也许她自己介意的,到底是那个人连亲自来安慰几句都不曾吧。 “我也不清楚他在忙什么。”姬无盐摇摇头,半晌,轻声说了句,“习惯果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 若非时至今日,可能姬无盐都不知道自己对宁修远的依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竟然会在事发之后的第一时间里,想要有个人陪着。 不是有个人……是想要那个人陪着。除此之外,任何人都没有用。 姬姑娘突然之间这般一副为情所困的表情,实在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沈洛歆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既佩服感情之伟大,能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却也无解于古往今来数不清的痴男怨女以爱之名兜兜转转蹉跎了岁月。 寂风还在咬筷子,瞅瞅这个、瞅瞅那个。 沈洛歆对他招招手,“你小孩子,脚程快。去膳房同江姨娘说一声,麻烦她再做些糕点出来,待会儿咱们带回姬家给子秋他们尝尝。” 很明显要支开人的举动,寂风也明白,搁下被咬出了好几个牙印的筷子,一路小跑着离开了,临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亭子外候着的丫鬟。 沈洛歆给姬无盐舀了一碗汤,搁在她面前,落座之后才缓缓说道,“我同你说过的……我来自那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其实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这座城市、这片土地,都没有归属感。我总觉得我不属于这里,就算是生我养我的许四娘,我似乎都开不了那个口叫她一声母亲……毕竟,她那个时候比我还年轻一些。” 说着,她又笑,“我甚至一直都有预感,我这辈子,大抵是要形单影只的。不会嫁人、不会生子,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也不知道下半辈子该去哪里落脚……我担心我付出了满腔热忱、付出了所有的情绪、哪怕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进的门,也不得不面对妾室、通房、外室……我接受不了这些,而我也清楚,这里的男子大抵是接受不了我的感情观。” 拥有律法保障的一夫一妻尚且能一地鸡毛,何况是在三妻四妾、以夫为天的时代里。 认识这些时日,姬无盐对沈洛歆自是了解的,她点点头,端了面前的羹汤,抿了一口驱散了一些秋雨带来的冷意,才问,“如今不这么想了吗?” 沈洛歆支着下颌,看着亭中绉纱轻轻飘起,又缓缓落下,她看到园子另一头的小径上,背手站着的沈丁头。那么遥远的距离,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不知怎么的,她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殷切、有些担心——毕竟,好好准备的宴会,到了最后连上小孩子来了四个人,其中俩人还都提前离席,寻常看来,大概搁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受的。 他虽担忧,却也只远远站着。 沈洛歆又舀了一碗汤,想要招呼丫鬟给人送去,一回头才发现身后亭外空无一人……当即便也作罢,只自己端在手里吹了吹,喝了一口,又吹了吹,才道,“我问许四娘……这些年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话题转得挺快,姬无盐抬头看她。 相对而坐的两个小姑娘,一人一碗汤,一个一小勺一小勺抿着,一个却直接端着喝了,性格诧异一目了然。沈洛歆喝了两口,便不喝了,搁下有些烫手的汤碗,又看了看沈父站着的地方,才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她收回目光,低低说道,“她说……落子无悔,只求无愧彼时本心。” 姬无盐微微一怔,若有所悟。 沈洛歆却是已经起身,走到姬无盐身后,按着她的肩膀,看着花园里难免有些萧索凋零的景,“姬无盐……我突然觉得,人嘛,既来之则安之。若是有机会,来一场或者轰轰烈烈、或者细水长流的恋爱,也不是不可以……即便最后还是要败给一地鸡毛又如何?大不了,我走便是了嘛!大不了……我就一辈子跟着你,吃你的喝你的,你说可行?” “荣幸之至。”姬姑娘眉眼温和,眼底缀满细碎笑意,这样的沈洛歆……便是姬无盐不回头,也能想象得到对方英姿勃勃的模样。 真好…… 沈洛歆嘻嘻一笑,并未离开,只低了头看姬无盐,“所以,我想说的是……姬姑娘。感情这事情,自古以来便是圣贤智者都是参不透悟不明白的……你这脑瓜子虽聪明,到底是不及这些个名垂青史的圣贤之人。脑子想不明白的事情……不如,听听自个儿的心。” 第618章 脑子喜欢思前想后,心却只专注当下悲喜 脑子想不明白的事情,不如听听自己的心? 姬无盐掉头看去,却被一双手又给拨了回去。听得出来,沈洛歆声音带着笑,她说,“你别看我……我本不是那种能正儿八经说上许多大道理的人,你看着我我便愈发说不出来了。” 姬无盐便只乖乖坐着,双手搁在膝盖上,自是很乖,像学堂上听课的稚儿。她眉眼微敛,嘴角带笑,“成。我不回头……还请沈先生明示。” 沈先生……听来总觉俏皮。 沈洛歆捋着她背后的发丝,手法轻盈,勾着头皮有些簌簌的痒,姬无盐舒服地微微阖了眼,像一只被人顺了毛的猫儿。沈洛歆却是蹙着眉头还在咬文嚼字地想着如何精确表达才能更好地安慰这个为情所困的小姑娘,“我们总觉得思考是凭大脑,行事选择之间总要判个是非对错……只是很多事情,并没有对错可言啊,譬如许四娘,为人妻、为人母,怎么就不能去当仵作了呢?” “正确……不过是庸碌尘世里大多数人能接受的俗常罢了。姬无盐,不知道怎么选择、脑子想不明白的时候,就问问心的答案……” “脑子喜欢思前想后,心却只专注当下悲喜。” 沈洛歆看着蹦蹦跳跳着朝这里过来的小孩子,抬抬下颌,“姬无盐……宁修远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我不予评判,亦不言聚散。前路漫漫,聚散离合,谁也说不准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所以,心里想什么,不若开诚布公谈一谈……莫要留了遗憾。” 对方说着不予评判,不多置喙,可言下之意仍然是劝她莫要鲁莽行事。 姬无盐眉目轻敛,思忖片刻仍觉心下郁郁寻不见出路,但沈洛歆的那些话,就像是四下无光的黑暗里,依稀可辨的一点光亮于伸手不可及的遥远之地,影影绰绰地闪耀。 只是,这种沉郁没有持续太久,它很快被咋咋呼呼的寂风打破,“姑娘、沈姐姐,江姨娘说了,里头有道点心的工序比较繁琐,一时半刻怕是做不出来,她说若是做好了,就让下人送去姬府可好?” 姬无盐颔首说好,又问寂风,“江姨娘做了这么多点心,你方才表示感谢了吗?” “说了呢!”寂风一边点头,一边收拾桌子上还未吃完的点心,“我说了,代我家姑娘和沈姐姐谢过江姨娘费心……” “嗯。”姬无盐摸摸他的脑袋,称赞,“很好。” 寂风眯着眼笑,像极了家里头那只猫儿。沈洛歆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低着眉眼搓了搓手……没想到,她对江姨娘的第一声谢,竟然是经由一个孩子之口“转述”的。 早年,年轻气盛的时候,的确是分外怨恨过这个人的——如果说沈乐微尚且还是这场情感纠纷之中的无辜稚子,那江姨娘就是知三当三的那个人,搁在现代是要被揪着头发打的、是要被唾沫星子喷的,再不济,也要被泼一杯红酒、咖啡之类…… 偏偏,在这个时代里,她还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许四娘不在意,不代表沈洛歆不在意。彼时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没几年,浑身上下的戾气与不甘无处宣泄,自然就稀疏冲着江姨娘去了。 可她到底是忘了,在这个时代里,江姨娘啊……她似乎也未曾害过许四娘和自己。宠妾灭妻的是沈丁头,至少,营造出这个假象的是沈丁头……江姨娘被府上下人称一声“夫人”,却自始至终伏低做小、胆怯瑟缩,可见,这所谓的“宠”,大抵也是未曾得到的。 唯独沈乐微……嚣张跋扈的样子让那四个字看起来像是真的一样。 察觉到自己心态上的变化,沈洛歆又碾了碾指腹,看着嬉皮笑脸的寂风,和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帮他收拾食盒的姬无盐……抿嘴笑了笑。 真好…… …… 于此同时。 宁三爷这边看起来却并非很好的样子。 今日一早,宁修远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登了客栈的门,在伙计和管事瞠目结舌的目光里,敲响了姬老夫人的房门。 门很快就开了,但只进去了一个人,宁修远带来的随从被留在了门外,门又很快掩上,过了一会儿,嬷嬷出门叫了一壶茶。 时辰还早,住店的客人们大多还未起身,大堂里也没有来用膳的,伙计找来了其他的伙计,揣着袖子站在楼梯下侧耳打探消息——从这个地方其实再怎么竖起耳朵都是听不到屋子的动静的,但抵不住好奇心使然——万一呢? 毕竟!这是宁三爷啊! “我同你们说啊,我之前便觉得这老夫人不简单,瞧那通身的气派!瞧那身边的下人……啧啧,还有她身上的衣裳,那料子……一眼看过去就不便宜哟!” “你说……她同宁三爷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那么大岁数的老夫人,同宁大人能有什么关系?要我说呀!就算有关系……也该是同国公爷的关系……啧啧,这些年来,国公爷守着自个儿夫人,偌大国公府一房妾室、半个通房都没听说,可这男人嘛……你们懂得……” 说完,嘿嘿地笑。 剩下的伙计瞬间心领神会,还有自认聪明的,频频点头,“是嘞是嘞,方才瞧着宁大人大包小包的提上去,指不定是想用这些个金玉之物平息此事,让人老夫人从哪里来的悄悄地回哪里去罢……” “可不!” 交头接耳里,几个没事干的伙计已经整理出了一出名为“震惊!燕京城模范丈夫宁国公秘而不宣的外室终于找上门!”的大戏来。 “啪!” “啪啪!” 提着茶壶过来的管事赏了一人一个脑瓜崩,压着声音训斥道,“不想活了?宁国公府的事情也敢瞎打听?不想活就去外头打听去,别在我这客栈里头闹事!”说完,举步上楼,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拧眉点了点这几位缩着脖子还未离开的伙计。 伙计瞬间作鸟兽散,管事这才摇摇头,举步上楼,心下却也诧异于这位老夫人的身份。 第619章 愿她所愿皆如愿 角落里摆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盒子,按着大小随意搁在墙角,并不似什么贵重之物。 姬老夫人只随意看了两眼,便转首对恭恭敬敬跪坐于面前的宁修远淡淡颔首,招呼道,“宁大人……久仰。”客套、疏离,还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冷漠。 宁修远低眉顺眼,从未有过的乖顺,“您是长辈,唤我修远就好。” “虽是晚辈,却是年轻有为的当朝帝师、国公府三公子,这燕京城里人人唤一声三爷的人物……”姬老夫人垂眸轻笑,“老身却只是一介商贾妇人,实在不能、亦不敢托大。” “您谦虚了。”宁修远浅笑吟吟,似乎并没有觉察到对方言语间的不喜,只继续说道,“百年世家姬家的当家人,江南巨擘,便是家父在此也要为能与您平起平坐而骄傲……晚辈若受了您这一声‘宁大人’,才是托大。” 若真论起辈分,便是自家父母亲往后见着面前这位,大抵也要叫一声前辈才是。 屏风外,嬷嬷垂首唤道,“老夫人,茶来了。” “进来吧。” 老夫人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一眼面前正襟危坐的年轻人,几乎是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宁修远就已经起了身子去接嬷嬷手中的茶水,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年轻人——大抵是在皇帝身边当差得久了。 不得不说,这个年轻人的确长得很好,皮囊、骨相,都是上乘,气度举止也极好,一看就是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后世子嗣。只是……老夫人看着弯腰给她倒茶的宁修远,看着他收了手坐回去,还是那般乖顺听话的模样,比寂风那孩子还要乖……但她就是不喜欢宁修远。 茶是好茶,从江南带过来的,也是那丫头喜欢的茶。 茶香氤氲间,老夫人低着眉眼缓缓端起面前茶杯,低头吹了吹,才道,“听说……宁大人同尤家那位小郡主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交情?” “并非如此。”宁修远低着头,脊背却笔直,“尤郡主只是同家母走得近了些罢了。晚辈是家中老来子,在这燕京城里年纪轻虽轻,辈分却高,是以从小到大并没有许多玩伴,要说玩得好的,便只有白家的那位了。”听说白老夫人和姬老夫人早年是闺中密友…… 果然,听说白家,老夫人掀了掀眼皮,于茶杯之后看了眼宁修远,不咸不淡状似无意地说道,“白家……倒是有些耳闻。” “白家公子同姬姑娘亦是玩得来的朋友。” 老夫人点点头,没再接话,只低头喝了口茶,捻着杯盖拨了拨茶面,半晌才对着宁修远面前那杯自始至终没动过的茶抬了抬下颌,“喝茶……试试这茶,老身从江南带来的。我家丫头最喜欢的茶……” “是……” 宁修远俯身端起,又听对面老夫人说道,“老身来燕京城也有些时日了。倒是听说了些白公子的事情,潇洒、恣意,是个真性情的……” “的确如此。” 宁修远附和道,说完,低头准备喝茶,又听老夫人说,“宁大人的名声倒是不怎么样,听说是个老谋深算、心狠手辣、心机深沉之人。” 宁修远一愣,端着手中的茶杯一时间喝也不是、搁也不是……半晌,端着那茶杯如坐针毡地为自己解释道,“市井传闻,有些能信,有些却也不能尽信……何况,在朝为官,总要有些吓唬人的手段……有手段,才能保护至亲至爱之人。老夫人您说是吗?” “话是如此。”老夫人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半晌抬了抬手,“喝茶……尝尝老身从江南带来的茶。” “是……”宁修远暗暗松了一口气,低头准备喝茶。 却又听对面冷不丁说道,“父母亲族,是天定,换不得。但这身边陪伴之人,今年是这个,兴许明年就是另一个……今日的至爱,不知何时就恨不得弃若敝履。所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就是这个道理。到得那时,殊不知曾经用来保护对方的手段,一夕之间也能成为伤人的利刃。” 这茶,似乎又喝不得了。 宁修远这心里,就跟自己手中的这杯茶一样,七上八下的。面前这位老夫人,言语轻缓,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江南女子骨子里的知性温柔,本分凌厉也不见,纵然对你有天大的意见,也不会咄咄逼人地告诉你——离开我家丫头!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可这含沙射影的言语,带着眼底并不掩饰的锋芒,倒似软刀子磨人一般,杀不了,却也不好受,一刀刀地难受着。 宁修远轻轻叹了口气,搁下了几次三番都没有喝到一口的茶水,才终于抬头,直直看向姬老夫人,“您的意思,晚辈明白。这个时候大抵晚辈说什么、作出什么保证,在您面前都是没有什么用的。只是……有一句话,晚辈不得不说。” “嗯?” “晚辈并非良善之辈,亦是从龃龉人心、诡谲风云中一路走来,杀过人、沾过血,您于坊间听到的那些名声做不得假。晚辈一直都清楚,配不上她,心中亦是如此挣扎过。只是……”他微微敛着眉眼,嘴角却带着笑意,搁在茶盏边上的指尖不自觉地细细摩挲,半晌,抬眸看去,笑容温软,表情却执拗,“终不过溃不成军、丢盔弃甲的结局。” 老夫人一愣,直直撞进那双眼睛里。 心神都是一凛。 就听这个年轻人继续用那样温柔到仿佛溺出水来的表情说道,“晚辈此生所求不多,遇到她之前,一路筹谋不过是想在风云诡谲之中护得家人平安。遇到她之后……所图便又多了一项,愈发日夜不敢怠慢,只恐百密而一疏。” “多了一项什么?” “愿她所愿皆如愿。” 素来平稳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又像是心脏那处被一根琴弦轻轻一拨,老夫人竟是浑身轻轻一哆嗦。对方的目光沉凝,墨色的瞳孔在氤氲的雾气之后有种缥缈虚无之感,看不清晰,可她……竟是信了。 第620章 权势之巅我去过 许是更早的时候就信了吧。 也有可能是在还未见到本人、只是从邻里街坊之间听到那些评价、传闻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几分谱了。 和处处营造完美形象的东宫太子不同,这个年轻人有些我行我素、有些桀骜不驯,还有些骨子里的骄傲和淡漠,其实这一点上,他和那丫头还是有几分相似的。这样的人,其实是不屑于用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龌龊心思的。 只是,即便如此,老夫人还是不喜欢面前这个年轻人。 宁修远是优秀,容貌、出生、地位、权势,应有尽有。但也因此,他身上羁绊过多,树敌也多,就像他自己说的,愈发日夜不敢怠慢,唯恐百密而一疏。 可人不是神明,总有疏忽。 “宁大人……”她仍如是称呼宁修远,默了默才道,“你对我家丫头的心思,老身明白。只是……我姬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显赫勋贵,但偏居江南,亦是自成一片天地,从一个外祖母的角度来看,我家孩子在云州比在燕京城好得多,不必看人脸色、不必请安行礼,总是自在些。何况……我相信旁人不知,但宁大人一定是知晓她的身份的,她有她的责任。” 没有了之前弯弯绕绕的含沙射影,这些话说得很直白。 宁修远看着面前那盏大抵是已经凉了的茶,半起了身子给老夫人添了茶,款款落座,举止慢条斯理,“晚辈知晓。老夫人不必忧心,她若觉得云州更好,晚辈自陪着她在云州闲云野鹤,她若觉得燕京更好,晚辈自竭力护她周全……这燕京上下,能劳她请安行礼的,不过屈指可数,平日里不见也罢。” “你……”老夫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她仍然有些不敢相信。 对方却是眉目疏阔,隔着淡淡雾气,含笑颔首,从容应道,“是。权势之巅晚辈去过,若是无她,不过是于冷夜寂寥之地踽踽独行罢了。” 这一回,老夫人是真的意外了,屏风外的呼吸也跟着重了些——嬷嬷也惊呆了。 财富,权势,多少人挤破了头去争的东西,多少人十年寒窗苦读只为那一着衣锦还乡的尊荣,偏他坐在这客栈之中,不以为意,只说那巅峰他去了,不过冷夜寂寥。 高处不胜寒,众人皆知,却仍要看一看那一览众山小的景致,看过之后……沉湎其中而无法自拔。 自家那小姑娘啊,和小鸢不同,打小性子就倔,平日里看着好说话,但一旦拿了主意,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其实老夫人一直都知道,不管自己喜不喜欢宁修远,结局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也是这样的认知,让她愈发不喜宁修远——她总觉得自己的下一个继承人又要被臭男人给骗走了,燕京城山高水远,哪有找个江南的人好,知根知底还有母族荫庇。 是的,她中意的一直都是古厝,偏一个不开窍,一个等她开窍,生生被人后来居上,就此错过。 可惜。 但……经此一席话,宁老夫人第一次,用一种探寻的目光正视起了宁修远来,对方正襟危坐,面带得体笑意,大大方方任由她打量。 罢了。 老夫人眉眼微阖,思忖片刻,心下稍叹,“这样吧……听说出城往西半日光景左右,有一个小镇子,那镇子里头有家糕点铺子很是有名。那名声都传我们江南去了……今日,你帮我去买点过来,就买白玉霜方糕和鱼茸方糕。” 宁修远心下一松,正要应下,又听老夫人补充道,“你亲自去跑一趟。” 宁修远微微一怔,原以为已经搞定了姬老夫人,毕竟买糕点这种事情交给席安也是一样的。谁知,老夫人竟有这样的要求,遂斟酌片刻,问道,“若是晚辈去的话……能否容晚辈耽搁半日,想来风尘居的事情您也是知晓的……”毕竟,宁修远就是在风尘居门口见到的老夫人。 谁知,老夫人摇摇头,气定神闲地强调,“不。你现在就去……亲自去。”她又如此强调。 几块糕点罢了,却要宁修远亲自去一趟,还指定了一日来回的镇子去买,宁修远不是傻子,对方的用意他瞬间心领神会,“您的意思是……风尘居的事情,晚辈是不能插手、还是不便插手?” 同聪明人说话,是方便,亦是不便。老夫人抚了抹搁在大腿上的膝盖,笑曰,“是不必插手。” 不能插手、不便插手、不必插手,一字之差,意思却已经截然不同。 既不是“不能”,便好说许多。宁修远微微拢着眉眼,据理力争,“她性子急,又护短,如今朝云在太子手里,她定又不是肯服软的性子,怕是要鲁莽行事……由晚辈来,太子那边总要投鼠忌器几分,事情好解决一些。” 老夫人摇摇头,半晌,抬手摆了摆,“去吧……早去早回。” 这是,拒绝了。 宁修远轻叹,盯着自己面前那杯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一口的茶愣怔片刻,到底是起身告辞,带着席安匆匆出城而去——只盼着姬无盐能听自己一回,切勿鲁莽行事才好。 客栈的窗口临街而设,姬老夫人站在二楼看着宁修远一边跑着离开,一边急吼吼地吩咐席安的样子,抱着胳膊笑了笑,转身看到身后叹气的嬷嬷,了然,“你觉得……我不该支开他?” 嬷嬷没点头,也没否认,拢着眉头又叹了一声,“姑娘爱逞强,如今遇到这样的事情,她身边莫说连个依靠都没有,便是说说话诉诉苦的对象也不剩……该多苦呀!您要历练她,也不该如此绝情嘛!”搁在心尖上的小姑娘,皱皱眉头都让人跟着揪心,又是这孑然异乡,一想到就开始难过了。 老夫人无奈摇头,指尖隔空点点嬷嬷,“你呀你呀!她就是被你们宠坏的!” 嬷嬷哼哼,“姑娘好好的,哪坏了?自己亲外祖母不宠着,还不让咱们这些个做奴才的护着些?” 第621章 居心叵测的宁三爷 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转身走到宁修远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了,将那杯凉茶倒了,招招手,让嬷嬷在对面坐了,挑眉反问,“我不宠?我姬家这一支这一代,眼看着就这么一根独苗苗了,你说我不宠?” “还有楚公子呢……” “他姓上官!他是上官那老头子的独苗苗,就算不接手上官家,难不成还能来接我姬家不成?”老夫人一提起同样让人操心的小子,就开始气不打一处来,又瞪了眼那头明显理不直气也不壮的嬷嬷,才不情不愿地解释道,“我既狠了这心要借这次的事情给她一个历练的机会,就不能让宁家小子在旁帮衬着,不然,她如何成长?” 嬷嬷却仍是不满,“你就是不喜欢宁三爷罢了……也没见您支开楚公子呀!” “你这老东西!”姬老夫人恨不得一巴掌拍上对方脑袋,瞪了眼,问她,“上官楚是小宁什么人?” “兄长……” “这就对了。血脉亲缘,是割不断的,何况这么多年来,他们关系素来就好……即便日后小宁独当一面遇到难事,阿楚总会帮衬几分。但宁家小子不一样……他们才认识多久?情绪上头时的真心,又能信几分?那个说着非卿不娶一眼万年的人,莫说万年,这人走了一年没到,这不就看向旁人了?真心呐……瞬息万变,这个时候若养成了依赖对方的习惯可不好……” 嬷嬷再没说话,她知道老夫人说的其实是对的。 姑娘生在姬家,便注定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也无法同姑爷做一对寻常夫妻……不管对方是不是宁三爷。 屋子里,还有淡淡茶香萦绕,窗外树影摇曳,打进窗户里的光影细碎晃动。 老夫人没有同嬷嬷说的是,她支开宁修远还有一个用意,就是想看看这小两口会不会因为这件事生出些许嫌隙来,若是有,他们又当如何处理——人生太长,光阴琐碎里,总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事,来自自己的,来自对方的,最初再如胶似漆的关系,也会在这样的琐碎里日渐褪去最初的热情。 这些……此刻沉浸在心悦与欢喜之中的年轻人,又如何预料得到? “真心……”老夫人低眉轻笑,“老婆子我呀,不怀疑真心。只是,人生太长,真心易变。爱这东西……山高水远,岁月更跌,全凭良心……” 气氛沉凝,嬷嬷一时语塞——她很多时候都是如此,大道理永远说不过老夫人,当然,就算偶尔能说过,也会被老夫人蛮不讲理地怼回去。于是她只得转了话题,看向一旁大大小小的盒子,“这……这些都是宁大人送的?不若看看送了什么好东西?” 老夫人没什么兴趣地甩了对方一个白眼,“你在我身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需要去稀罕这些?” 瞧,老夫人不乐意的时候,就是天皇老子来了她都看不顺眼,姑娘这性子也是学了个十成十,心情不好,那话句句扎人心。 “兴许这燕京城里会有一些咱们江南不曾见过的宝贝呢……”嬷嬷嘿嘿笑着,随手打开最上面的一个匣子,微微一愣,“啊……是一本琴谱。这是送给姑娘的?”老夫人是不爱弹琴,也不会弹琴的,倒是姑娘喜欢,小时候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喜欢缠着江老把玩他那把焦尾古琴…… 老夫人哼了哼,没作声。 嬷嬷搁下手边琴谱,继续翻,两个大小差不多的匣子,在一堆匣子里最小一些,搁在上头,一打开,又是一愣,“法阵图……”老夫人这年纪,看这些似乎有些不合适了吧? 老夫人却是瞬间心领神会,这小子心眼子就是多!方才那琴谱,不是送给小宁的,而是送给江老的,这法阵图,显然是送给汪老的,如此说来,这剩下的这些匣子的礼物大概都是有针对性的,一人一件,谁也不会落下。老夫人努努嘴,“继续翻翻看。” 果不其然,一圈翻下来,琴谱、阵法,老夫人肖想已久的名家字画,还有武功孤本诸如此类金银难换的宝贝,除此之外,还有各色宝石、玉器古玩,总之,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打探到了姬家那些个老伙计的存在,也打探到了每个人的喜好,一一对症下药。 老夫人取了其中一柄玉如意赏给了嬷嬷,才多少有些不情不愿地叹道,“居心叵测,果然如是……” 手中的玉如意实在有些沉甸甸的,拿人的手短,愈发地不好说这位宁大人的坏话了,半晌,才道,“这也说明宁大人对咱们姑娘上心嘛。老奴虽然也觉得这天下间没人配得上咱们姑娘,但姑娘总要嫁人的……找个对姑娘如此上心的良人,总比……总比那位……” 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声无奈叹息…… …… 沈乐微回到东宫,问及太子,下人说在书房里。 她回到东宫的时候,午膳时间方过。李裕齐有个习惯,午膳后总要小憩片刻,有时候是歇在他自己屋子里,有时候是沈乐微那里,昨儿个她差人问了,说是忙,今日……又忙? “殿下午膳是在何处用的?”她又问。 下人答曰,“书房。” 又是书房。 这两日李裕齐就像是在书房里生了根似的,除了早朝,其他时间根本不挪窝……原也信了,是忙,毕竟是一国储君,又是监国。他忙,她便正好展现一下自己的体贴入微,沈乐微这般想着,昨儿个还差下人送了补汤进去,好生叮嘱了一番。 如今回想起来,却又觉得……昨儿个的自己,像个傻子。 是真傻,像个傻帽一样,兴许自己亲自看着火候的补汤,最后悉数进了另一个女人的肚子里,那女人一边笑着门外那个傻子,一边依偎在太子怀里调着情。 指尖倏地掐进了掌心,生疼。 她猛地回过神来,拢着眉眼轻叹,“太子这般辛苦,妾身着实心疼……这就去膳房亲自炖些汤去。”说着,扭着腰肢离开了。 第622章 安神香 送去李裕齐书房的汤,的确是滋补的圣品。 今日刚送过来的用人参、当归等名贵药材喂养大的乌鸡,佐以枸杞、红枣,再搁些补血养气的药材,小火慢炖一个时辰。 只是,沈二姑娘又表示,这几日太子殿下太累了,压力大,几日来都睡不好,长此以往,怕是伤身。于是又从东宫管事那边多领了一些安神的药材,加在里头一起炖了……管事衡量过那些药材的用量,自认是相对安全的范围,于是欣然应允。 晚膳时,沈二小姐端着膳房准备的晚膳和她亲自炖的汤,来到了书房门口。一如既往,门口下人低头拱手,一脸地不苟言笑,表示饭菜可以进去,人……却是不行。 守在书房门口的这些人,比这宫里的所有下人都要难缠,他们不讲情面、不看脸面,只近乎于铁面无私地执行李裕齐的命令。 沈乐微已经吃过几次闭门羹,早就学乖了,客客气气颔首称是,“太子殿下的规矩,妾身明白。那就麻烦几位小哥,将这些饭菜送进去了……也不必同殿下说是妾身送来的,小哥只需叮嘱殿下好生用膳便是。这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拦在前头,也要吃完了饭才有力气解决不是?” 这些话传没传进去不得而知,总之,饭菜是送进去了。 沈乐微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起方才在膳房里听到的一件小事来。 事情虽小,但很是诡异。 太子殿下是不爱吃水芹的,这道菜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菜单里才是,偏前几日来了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至今没记住太子忌口,端了盆太子不爱吃的水芹过去……原以为要被骂地狗血淋头才是,没想到太子压根儿未曾提起此事,下人过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发现那水芹甚至都已经吃完了。 李裕齐的挑食、自我,这些日子沈乐微也是深有体会,若是寻常,莫说吃掉不爱吃的菜了,就是整个膳房的人都要跟着挨骂挨罚。沈乐微当时就问厨娘,“这两日太子胃口可好?” 厨娘想了想,咿了一声,惊诧道,“如此说来,这两日太子吃得是比平日里多了一些。”说完,嬷嬷笑着取巧,“定是因为沈二小姐您来了的关系……果然太子身边不能没有知冷暖的人呐!” 沈乐微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吃得多,不爱吃的菜也吃了……结合之前沈洛歆的话,答案便昭然若揭。 书房里头还有一位知冷暖的人在呢。 沈乐微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听见书房里头有什么动静,连说话声都没有,她担心这些个侍卫起疑,又叮嘱了一番“麻烦诸位提醒殿下早些歇息”云云,转身离去。她不是傻子,这东宫上下压根儿没人将她当作主子,自始至终他们都只称呼她,沈二小姐。这书房里的侍卫就更是如此了…… 这些个下人用眼神、用称呼、用一切的一切来提醒她,她只是没脸没皮地客居于此……罢了。 晚风沁凉,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脚底板都升起一股子凉意,却让人分外清醒。若是此前,她还能迷惑自己,就算客居又如何?整个燕京上下也只有自己能客居东宫成为太子殿下的女人不是吗?可现在呢……多了一个朝云。 为什么是朝云? 为什么连朝云都能入这东宫受这宠来?李裕齐当真如此……不挑吗? 这一次是朝云,下一回又是谁?更早之前,在自己之前……又是谁,又有多少个沈乐微、多少个朝云这样的女子? 这些想法一旦形成,便再也挥之不去。她并非不能接受旁的女子,也知道这一国储君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更不曾肖想着正宫的位置。但她接受不了这么短时间内自己就已经失宠了的事实,更不能接受自己败给了朝云这样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女子。 …… 李裕齐用了晚膳没多久,就觉得抵不住的倦意一阵阵地袭上来。 他按了按太阳穴,书房内今日燃了安神的熏香,他想大抵是因为这个的原因,不过他左右也无事,既觉得困倦,便在书房歇一会儿便是了。他素来浅眠,今夜更是,明明困得眼皮子连连打架,但总觉得门外一些细微的动静让他睡不安稳,诸如,院子里飞起的鸟,类似窸窸窣窣有人走动的声音,或者压着嗓音说话的动静……总之,迷迷糊糊间,总睡不踏实。 于是,李裕齐迷迷糊糊地让人离远一些,离开前,将院子里的鸟窝捅了。 侍卫颔首称是,只是抬头看了看院子里落了大半叶子的树,沉默:哪有什么鸟窝?殿下莫不是于梦中梦见鸟儿吵闹?大抵是这样吧……侍卫退出了院子,却也没敢走远,只守着院门。 至此,李裕齐才觉得安静了些,沉沉睡去。 无人看见,院中有人无声落地……蹑手蹑脚走到廊下,推了推并未关严实的窗户,一闪身进了书房。而方才还辗转反侧的太子殿下,打着鼾睡得很沉。 说来也怪,李裕齐这两日睡在书房,总反反复复地半睡半醒,一整夜一整夜地做着似是而非的梦,醒来却又悉数忘却,只觉得整个人疲累不堪。太子贴身嬷嬷知道此事后,便寻思着让膳房熬些温补的药膳来,正好遇见膳房新来的小丫头。 小丫头虽然冒冒失失的,但长得可爱,嘴巴又甜,东宫的下人们也都喜欢得紧。小丫头三两句话问出缘由,当下一拍大腿,说殿下这是白日里忧思操劳过甚,还说她们家有个祖传的香料方子,最是安神。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旧旧的小香囊递给嬷嬷。 嬷嬷半信半疑,找了太医看过,说的确是很不错的安神香。 这么旧的香囊自然是不能上太子殿下的身的,于是嬷嬷取了其中的香料,搁在香炉里燃着,如此,当天午膳方过,李裕齐就一直犯困,躺在书房里歇了个好觉。 于是这香,便一直燃着了,嬷嬷还找小丫头又讨要了些。 第623章 仍是徒劳 利落闪身进屋的黑衣人,身形并不高,看背影瘦瘦小小的,黑色兜帽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方线条流利的下颌,肌肤莹润白皙,肤若凝脂。 进了屋,摘下兜帽,赫然就是姬无盐。姬无盐打量了一眼这个并不是很大、摆了一整面书柜的书房,走到铜制小香炉前,拨了拨里头还未燃尽的安神香,又看了眼睡得昏沉的李裕齐,紧了紧了后牙槽,到底是压下了心底隐约的杀意。 岑砚说,李裕齐这两日来除了上朝就窝在这书房之内,他们便猜测,要么这朝云就关在从书房进去的暗室之内,要么,朝云在别处,李裕齐以身为饵,在书房之中布下陷阱,只待瓮中捉鳖。 不管是哪一种,这一趟,总要来走一走的。 视线掠过书架上一排又一排的书,落在一只摆在角落颇有些格格不入的花瓶,姬无盐正欲上前查看,却听外面说话声起,“请问这位小哥,殿下的晚膳可用完了?嬷嬷让奴婢过来收拾……” 门外是个小姑娘,侍卫认得,是膳房刚来没多久的小丫头,兴许是年纪还小,正是活泼的时候,虽处膳房却也委实比较热闹,短短时日认识她的人已经不少,加之她逢人就笑嘻嘻的,在这东宫上下很快打成了一片。侍卫当即退开一步,提醒道,“殿下已经用过了,只是殿下大抵是睡了,你进去的时候动静小些。” “好嘞,谢谢小哥提醒。”小丫头笑嘻嘻地说完,转身交代身后姑娘,“咱们动静小些,太子殿下这阵子没休息好,如今好不容易睡着了,可不能吵醒他。” 侍卫这才注意到,小丫头身后角落里,竟然还有个低着头下人打扮的女子,那女子似乎有些紧张,低低“嗯”了声,亦步亦趋的。 侍卫打量片刻,见对方搅着手又低着头的样子,心中疑心顿起,抬了抬胳膊,拦了,“抬起头来。”这声音已经和方才截然不同,生冷坚硬如寒冬腊月里的石头。 对方浑身都在抖,却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地抬头看来,黯淡月色下的瞳孔都在颤,紧张得像是随时要晕过去了一般。侍卫目色一凛,正要盘问,就听膳房丫头打着哈哈解释道,“小哥小哥……这就是膳房里烧火的下人,平日里没见过几位小哥,也没接过这差事,自然是紧张的。奴婢今日也是实在找不着人了,才叫上了她一块来的……” 受惊过度的女子紧张得呼吸都忘了,细看之下又觉得的确有几分似曾相识,加之她脸上残留的草木灰,让之前的解释多了几分可信度。加之眼前这张脸也的确是有些熟悉的,侍卫摆摆手,让人进去了。小丫头笑地眼睛弯弯,“多谢小哥了,咱们一定不会打扰殿下休息的!” 谁又能拒绝一个笑起来像小白兔一样绵软可爱的小姑娘呢?侍卫自然也不例外,最后的一点疑心在这样的笑容里,荡然无存。 姬无盐转了一圈,一些看起来同整个书房格格不入、又不曾积灰的物件都被她摆弄过了,却还是没有找到打开暗室的机关,外面脚步声已经临近,夹着些小丫头压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叮嘱,姬无盐目色一紧,瞥了眼一旁屏风,恢弘大气的山水画,双面绣,用来遮挡身形自是最好。她一闪身,隐没其后。 “吱吖……” 推门而入的声音不可避免,在安静到只剩下屋内隐约鼾声的夜间,拉出长长的余音。 领头的小丫头跨入门槛,一改方才甜美,抱着胳膊靠门站着,干巴巴地叮嘱身后那女子,“你动作快些,我在此处等你……呵,我以为堂堂沈二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的,连给太子下药这样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偏偏连个侍卫都搞不定。” 身后换了下人衣裳、在脸上抹了草木灰的女子,赫然就是沈乐微。 沈乐微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却仍坚持道,“我没有下药。我、我、我只是……”只是多下了一些安神的药材,对殿下的身子并没有坏处的。 她怎么可能舍得对太子殿下下药呢? 只是对方显然并不愿意听她解释,也不相信她的辩解,只没什么耐心地催促道,“你快些!那些个侍卫很是谨慎,进来的时间太长他们必然会起疑心,我且告诉你,你自己遭殃了没事,莫要坑害了我……否则,我定也不会将你威胁于我的事情替你藏着的,届时,我倒是要看看太子还会不会喜欢你……” 一句话戳中了痛点。 若非担心太子殿下受了狐狸精蛊惑导致自己失宠,她也不会用如此冒险的方式铤而走险来验证沈乐微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只是书房内一览无余,早已做好了准备会在此处见到另一个女人的沈乐微也是一怔,意料之外就要往唯一被遮挡了视线的屏风之后过去,却被身边之人一把拽住了手腕,“你不是说就进来看一眼吗?怎的,如今既是无人,你还要如何?赶紧收拾了速速离开才是紧要事!” “不行!”大费周章、无功而返,沈乐微哪里肯走,当下直接挣脱了对方桎梏,大步走到屏风后探头一看……无人。 怎么会没人呢……厨娘也说了,这两日太子殿下吃的比平日里多,而且连自己不喜欢的菜也吃了,这显然就是身边还有一个人同他一道用膳的证据啊!莫不是……离开了?手中帕子被撕扯地皱巴巴的,她哭丧着一张脸站在那儿如丧考妣,门口小丫头倏地松了一口气,也不催着沈乐微走了,只欲言又止地提醒道,“莫不是……这书房之中还有暗门?” 暗门? 沈乐微眸色倏地一亮,当下就翻找了起来,只是到底也是无头苍蝇一样不得要领,如此找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小丫头心下也急,眼看着门外侍卫该起疑了,只好拉着沈乐微收拾了碗筷先行离开……待到她俩离开,姬无盐才从房梁上轻身落地。 第624章 拿捏沈乐微 下雨了。 沈乐微一直被人拉着走到东宫西北角的矮树林里才算停歇,跌跌撞撞间,裙衫下摆被杂乱的树枝勾破,有些带刺的枝条甚至划破了肌肤,一阵阵地疼。 任谁心情都不会好了。 沈乐微咬着牙挣脱对方禁锢,皱着眉头揉着发红的手腕,抱怨,“你干吗呢?当真是不想帮你那嗜赌如命的弟弟还赌债了是吧?小厨娘,我告诉你,本小姐说到做到,若你不帮我,我今夜就让人剁了你那弟弟的手指头去!” 小厨娘姓甚名谁,沈乐微也不清楚,东宫嬷嬷叫她“小欣”,至于这位的弟弟……自己也是阴差阳错才知道,小欣有一个嗜赌如命的弟弟如今在赌坊里扣着,若非要帮弟弟还赌债,小姑娘也不会来这里为奴为婢,其他的……沈乐微却是不清楚了。但没关系,她只要稍加隐晦地表示自己手握小欣的把柄,并且事成之后愿意帮她还上这些赌债,害怕秘密暴露的小丫头自然轻而易举地成了“自己人”任沈乐微摆布。 果然,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小姑娘一下子偃旗息鼓了,她低着头低声解释,“我……我就是担心你暴露。我听嬷嬷说……太子殿下书房的侍卫都是他的亲卫,是这东宫之中顶顶厉害的,有先斩后奏之权,若是他们觉着你有问题,便是今夜将你我斩杀,明日都没有人会怪罪他们的……” 沈乐微一怔,这她是真不知道……此刻听人说来,才觉后背一阵阵地冷汗涔涔,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真真切切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似的。 “当真……?” 小欣用力点头,“嗯。前次同嬷嬷去收拾碗筷,嬷嬷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那一定是真的了。 沈乐微突然衍生出一种后怕的情绪来,再看面前小丫头,突然有些恍惚。她下了那么多安神的药材,不过是想要那“两人”吃下后睡着方便自己进去探查罢了,至于探查到之后,是将人悄悄弄走,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浑然不觉、之后再找机会徐徐图之……她真的没想好。 不过就是彼时在沈家,本沈洛歆言语相激之后头脑发热,这会儿被冷风一吹,又被小丫头好一番言语恐吓,她心下已打退堂鼓……却听小欣又说,“二小姐您也是冲动,太子又不是傻子,明儿个醒来定会有所察觉,届时可如何是好?” 是啊,如何是好? “我、我……”沈乐微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一夜,甚至是从熬乌骨鸡汤开始,这颗心就始终悬着,悬到此刻,就像是一根崩了太久的弦,早已失去了应有的弹性,而沈乐微的脑子此刻更是一片空白,冷汗一阵阵地攀上脊背,她只能凭本能地跟着旁人的思维走。 小欣皱着眉头作深思状,半晌,两手一拍,像是下了狠心般,“这样,二小姐,左右太子殿下那边那顿责罚是逃不掉了,但咱们也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一番折腾两手空空是不?” “我……” “二小姐,咱们现在既然是一条船上的,那有些事情你也莫要瞒我,我也不同你打哑谜了,我知晓你这一番行事到底是为何,换了是我我也气呢,这朝云没你好看、没你年轻,就是身份地位上也差你一大截儿,若非会点儿狐媚子的功夫,太子殿下如何会看上她?二小姐,您说是不?” “是、是……是这个道理!”沈乐微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只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殿下将她藏得极好。” 小欣心中嗤笑,能藏得不好吗?那可是他此刻拿捏风尘居的王牌! 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是半分不显,只讷讷点头,兀自分析着,“既是新欢……没有藏在身边,那就是藏在外头……毕竟朝云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如今风尘居又被殿下冠了这样一个罪名,殿下若要光明正大地将人留在身边,就只能等此事过去之后,给她换个名字换个身份……若是如此,二小姐,那便是你的机会了!” “我、我的机会?”沈乐微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觉得眼前的小丫头说得极对,但对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对的。 “可不就是您的机会嘛!”小欣附耳低声说道,神情却是激动地眉飞色舞,“您想啊,既是养在外头,殿下这几日却又一直留在书房内,显然是不曾去见朝云,大抵是为了避嫌。他们俩人不见面,对您来说可不就是好事嘛,您找到她,悄悄地将她赶走,如此,这东宫里头可不就还是只有您一个女主人吗?一切都不曾变过,至少这燕京城中谁人不知太子妃之后,太子身边就您一个女眷了?” 对呀! 小欣还在劝,“太子到底是储君,往后要继承大统的,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子。二小姐,这一点您肯定知道,自然也不会说是没有容忍雅量的……只是,这朝云又凭什么?若她凭着那骨子狐媚劲儿,蛊惑了太子殿下由着她在这东宫后院里头作威作福的,届时莫说您,就是奴婢这样的下人的都没好日子过,您说是不?” 的确如此!沈乐微连连点头,心想难怪这小妮子一改在东宫里头那态度,感情也是为了自己日后的舒坦日子啊! 既是如此,反倒是多了几分可信度。只是……她轻叹,“如何能找到朝云所在呢?就算是养在外头,殿下在城外的别庄也有好几处,何况还有城内的宅子,莫说咱们不清楚到底有几处,就算知晓了,这排查起来怕是也麻烦……何况,也有可能养在某处客栈里呀。” 小欣眉梢微挑,暗道这二小姐看着傻兮兮的,没想到关键时候还能如此清醒。她招招手,意有所指,“二小姐忘了奴婢是在何处当差了?” 膳房。 “可那又如何?”沈乐微没明白……她起初就是凭借膳房嬷嬷所说的异样,断定朝云就在书房,可现如今发现并非如此。 第625章 以身为饵,书房的暗道 方才还觉得这沈二姑娘挺聪明一人,这会儿瞧着,却是又有几分呆傻了。 小欣叹气,只觉得这差事比想象中还要艰难许多,叹完,却又只能继续循循善诱,“奴婢在膳房当差……奴婢虽来这膳房没多少日子,但有些事情却也是知晓的。太子的几个庄园,平日里只有一些洒扫的下人,因着担心下人从中浑水摸鱼,那边的吃食都是咱们这边膳房按着份例每日里送新鲜的食材过去的……这两日送过去的分量并无变化。” 说完,见对方有些呆傻的样子,试探问道,“你……二姑娘您,晓得这个代表着什么不?”她没有说明的是,送过去的基本都只是三五下人的分量,太子在别庄之中暗设地牢的可能性并不大。 除非……单单有那么一处别庄,专门为一些见不得人的差事而设,其中一应事务都独立于东宫账册之外而无半分迹象可寻……若真是如此的话,姬姑娘怕是真的踢到铁板了,朝云难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她心下郁郁,再看沈乐微也是一副甚是高深的苦大仇深的表情,半晌,这位沈二姑娘终于是回过神来了,“你、你的意思是朝云应该就在府中?膳房嬷嬷所说的多出来的太子殿下不爱吃的那些个饭菜,其实就是送去朝云那处了?可……可明明是送去了书房呀!”书房里她们也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人…… 这一回,沈二姑娘脑子转得飞快,很快想出一个答案来,“密室?” 小欣沉重地摇摇头,“若是密室,咱们方才都已经转过了,并没有发现书房之内有任何密室的机关……”若真是密室,倒还好,姬姑娘今晚便一定不会无功而返。 “那是……” “太子殿下既能当了这一国储君,想来如何与一个女子厮混而不被发现于他而言便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小欣看着沈乐微顺便难看起来的脸色而只作不知,继续说道,“膳房只知饭菜是送去的书房,至于之后是不是送去了别的地方,膳房便不会知晓了。奴婢虽在膳房当差,差事也不重,但那个时间段却也是不能随意走开的……” 一番“设身处地”的交流下来,沈乐微早已将眼前这个小厨娘当成了同一条船上的利益共同体,几乎是忘了自己如何威逼恐吓对方,才让对方迫于无奈带着自己进了书房这件事。当下点头应道,“嗯,我知道了……这件事,我自个儿来盯着,膳房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好嘞。”小欣弯腰应道,“二姑娘放心,奴婢这边但凡得了些有用的消息,一定会去告诉二姑娘的。” 沈乐微满意地离开了。 徒留小欣留在原地,看着对方斗志昂扬的背影,那背影有些可笑、有些愚蠢,她却是如何也笑不出来。她此刻有些沉郁、有些担心。自己是在朝云的事情之前来的东宫,彼时只是姬姑娘觉得她自己迟早要与东宫正面对上,是以趁着东宫膳房招人的时候早早地安插了这么一步棋……自己是楚公子锻炼出来的暗卫,找个朝云自不在话下,可姬姑娘却说,自己是她步下的暗棋,轻易动不得。 何况,此刻也不是同东宫正式翻脸的时候。 这些道理自己自然是明白的,只是……膳食送去了书房,人却不在里头,若书房之内并无密室,那此刻的东宫,就是一个饵、一个陷阱……姬姑娘,以身为饵,以己为棋,尚不知结局如何…… …… 书房内,环顾一圈一无所获的姬无盐目光倏地定在案几旁边插着几幅画卷的花瓶,那只青花瓷的花瓶并不大,并不适合用来摆放画卷,于太子书房之中多少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她目色微微一凝,思忖半晌,上前抱住那只显得有些过于小巧的花瓶,轻轻一转…… “咔哒、咔哒”的声音,其实很细微,但于安静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刺耳和渗人。 声音是从屏风后出来的。 姬无盐看了眼睡得昏沉的李裕齐才绕到屏风后,就看到木制的地板移开了一块,露出下面一路向下的狭窄台阶,以及黑黝黝的没有半分光亮什么也看不清的尽头。姬无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 而与此同时。 快马加鞭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宁修远,将买回来甚至还带着温度的白玉霜方糕交给了已经就寝姬老夫人之后,几乎是片刻不停地赶到了姬家。 但……还是晚了一步。 他没有看到姬无盐,只看到了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神神叨叨地一会儿抬头求神一会儿低头拜佛的子秋,在他再三的追问中,子秋才眼神躲闪地告诉宁修远,自家姑娘再一次地……夜探东宫,至今未归。 一整日时间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只想着早点办完了姬老夫人的差事早些回来的宁修远,眼前一黑,身形都晃了一晃,他听到自己沙哑着声音质问子秋,“我不是让人拦下了吗?!席玉呢?!” “席、席……”子秋避开了对方目光,这样的宁三爷看起来太可怕了,她咽了咽口水,“席玉侍卫跟着一道去了……” 让她拦着人,不仅没拦住,还跟着一道去了……好,真是好得很!宁修远磨着后牙槽,冷笑着咬牙切齿,“真是……好得很!”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方才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宁修远的子秋豁然抬头,音调都陡然拔高,“席玉侍卫是下属,姑娘是主子,下属自然是要服从主子命令的。宁大人难道不知道我家姑娘的性子吗,她决定的事情,旁人从来都劝不了……倒是宁大人您,风尘居封不封的暂且不说,不过是亏损些银子的问题,可现如今朝云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啊!大人,您面从不曾露一下,就托人来传句话……您觉得有您那一句话,我家姑娘就能定定心心吃饭睡觉了?” 宁修远一愣。 身后席安意欲解释,被宁修远制止了。 第626章 酣睡的大猫,三爷委屈 夜色深浓,院中霜寒峭冷。 宁修远怔怔看着瞪着眼“凶”自己的小丫鬟,半晌,到底是什么都没说,也未曾怪罪,只轻轻叹了声,问,“岑砚呢?” 几乎是竭尽全力的嘶吼,吼完自己还是一阵一阵地后怕。子秋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被宁三爷呵斥一顿的,没想到对方一句重话没说,就像是压根儿没听见似的,当下愣了愣,才讷讷回道,“也、也去了……” 方才那气势,被这一打岔瞬间荡然无存,子秋低着手搅着帕子犹豫片刻,才道,“三、三爷……朝云比奴婢大些,也沉稳些,在云州的时候,姑娘就一直得她照顾。朝云对姑娘来说,并非下属,而是家人、陪着她一起长大的姐姐……所以、所以……” 小丫鬟方才还气焰嚣张一口一个“宁大人”的,这会儿气势没了,称呼也改了,这一点上倒是同她那主子一个德行。 宁修远自不会同姬无盐的丫鬟计较这劳什子态度问题,只点点头,道知道了,又吩咐着,“夜深了,你自个儿先去歇息吧。你家小姐那边我去看看。” “是……”子秋逃也似地跑了……姑娘还未回来,歇息自然是歇息不了的,只是自己方才胆大包天吼了宁三爷,此刻实在没有勇气再同他待在一处了。 席安随着宁修远往外走,又看了眼子秋离开的方向,还有些气不顺地嘟囔,“主子为何不同子秋说明白,主子不是不想来见姬姑娘,实在是姬老夫人那边让人脱不开身……”席安性子和席玉不同,若非此刻真的是替自家主子觉得委屈极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插嘴置喙的。 宁修远没回头,走了两步,才道,“子秋单纯,藏不住事。姬老夫人不愿透露她在城中的消息,何况……子秋也没说错,我在这件事上的确是疏忽了。”陛下病重,朝中各方势力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于是费的心思也多了些,加之姬老夫人在这个时候横插一脚,无盐这边他就有些顾不上。 偏小姑娘又是个急性子,凭着那点儿身手哪里都敢闯……宁修远捏了捏眉心,“去东宫看看情况。” “说来也是奇怪……”席安又嘟囔,“这风尘居出了事,这姬老夫人倒是真的半点儿不急,这子秋都在求神拜佛了,偏偏这老夫人还有闲情逸致想念什么白玉糕,还指名道姓要主子去买……要说是对主子的考验,可也不该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呀!这不是存心为难姬姑娘嘛……” “不是为难……是锻炼。她想锻炼无盐,便不想让我出手相助,至少不能太早出手相助。”宁修远又捏了捏眉心,只是这老夫人锻炼自家外孙女,这本无可厚非……但如今用这种法子拦着自己去帮忙,到最后就真的是为难了自己,子秋都这般气鼓鼓的,那丫头定然也憋着气呢,回头怕是难哄…… “不过……”出门的脚步堪堪顿住,他回头看了眼身后,整个姬家隐没在深浓的夜色里,铺着青石砖的道路两旁稀稀落落地点了几盏石灯笼,于夜风里隐隐绰绰的晃眼。而更远处,却似雾色轻笼,模模糊糊地瞧不清晰。整座宅邸笼在这轻纱般的雾色里,悄然无声,像一只进入了梦乡的大猫,柔软、静谧,没有半分防备。 “不过什么?”席安见宁修远看着身后怔怔出神,轻声问道。 “不过……姬老夫人那边既还如此淡定,颇有几分稳操胜券的意思,想来无盐那边应该是有人暗中护着的。”宁修远如此安慰自己,只是不知怎的,此法丝毫未曾奏效,心中跳动比之方才乍然听到她夜闯东宫之时还要杂乱无章。仿佛……事情在某处逐渐失去了掌控。 于是,闻言稍松一口气的席安意外地看着自家主子豁然转身翻身上马,朝着东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 客栈里。 已经睡下又被敲门声吵醒的老夫人看着面前两食盒糕点,一张脸有些无奈、有些阴郁,有些五味杂陈——宁修远送来的糕点,五花八门什么品种都有,每种拿了三五个,以至于送到自己手上的时候,是这么整整两个大食盒的量。 嬷嬷在旁边抿着嘴偷笑,“您打的那点儿算盘,未来姑爷恐怕也是清楚的。他就是怕您今日要白玉霜方糕,明日要凤梨酥,索性将出名的几种都给您买来了。” 老夫人心情很不好,回头斜睨她,傲傲娇娇地冷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那死小子是生怕我明日再折腾他吗?你都说了,来去骑马快些也要一日光景,他呢?这才多久,他回来了,而且谁家孝敬老人家是大晚上敲门孝敬的?!……你方才叫他什么?姑爷?” 老夫人的眼神大有一种“你敢点头我现在就把你赶回云州去”的意思……嬷嬷摸摸鼻子,强调,“未来的……” “哼……未来的事情谁说的准?” “咱们姑娘说得准呀!” 嬷嬷笑曰,见老夫人脸色愈发黑漆漆的,当下也不笑了,叹了口气,弯腰合上了食盒盖子,在老夫人身边坐了,对上对方白眼,正儿八经地劝着,“就是因为原本一日功夫的路程他却只花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回来了,老奴才打心眼里觉得,他配老奴将他视为未来的姑爷……” “都说宁家三爷是个聪明人,想来您有心锻炼姑娘所以才支开他的用意他也清楚。只是老夫人……您有您的顾虑,他有他的在意……若非将咱们姑娘搁在了顶重要顶重要的位置,他何至于如此辛苦?”嬷嬷指指那食盒,又道,“方才您黑着一张脸不看他,老奴却瞧着分明,那么俊俏的一个人,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憔悴了许多了,怕是这几个时辰连杯水都没喝一口。” “对咱们姑娘这么用心的男子,难得的是姑娘自己也喜欢,甚至他还愿意上云州给咱们当上门女婿去……您还有何不乐意的?” 老夫人一时语塞,想想似乎的确如此,但又不愿承认,遂只摆摆手开始赶人,“你话真多……大半夜的,睡觉睡觉!” 第627章 太子殿下玩得花 下行的台阶并不陡,却很长,沿途脚下湿滑,似是青苔遍布。 整条通道都没有任何火把,前方也无光线,此刻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四下悄然无声,这种死寂般的安静很是压抑。没有风声、没有鸟雀的声音,也没有树叶沙沙的声音,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越是这样的环境,人越是不自觉地紧张一些,于是这心跳声便似乎愈发充斥在整个黑暗中。 姬无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没有光线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时间似乎变得极其不稳定,可能只走了几个呼吸的光景,又好像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或者更久,她才触及到了平整的地面。 直到此刻,她才点燃了之前在书房里顺走的蜡烛,随着微小的火苗亮起,眼前瞬间一亮,她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突如其来的亮度,才缓缓环顾四周。 眼前竟是一间屋子。 是一间并不大的屋子,一床、一几、一柜,还有一张四方八仙桌,桌边只一张凳子,简简单单的布局,四下散落着一些生活的痕迹,看样子,似乎是一个女子,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并不短暂的日子。这些家具上都已经落了一层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太子殿下的书房下面,竟然是这样一间屋子,倒是令人有些意外……金屋藏娇? 姬无盐随手打开那衣柜,里头三五件衣裳,瞧着也还是现下流行着的色调和款式……想来,太子将最后一位被深藏此处不见天日的美人儿,大抵也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情。啧……太子殿下玩得好花。 封闭太久的空间里,是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地上薄薄一层灰尘上只有自己过来的脚印,不管从哪个细节而言,都证明了此处已经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朝云不在这里。 姬无盐有些失望,正准备折返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衣柜并没有靠着墙壁,还有一段看起来突兀的距离,弯腰看去,竟是一道矮门……这其后,别有洞天? 门上挂着一把已经生锈的铜锁,铜锁很小,轻易便可毁去,大抵也就只能防一防被藏在此处的“阿娇”们了。 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朝云不可能被关在这里,但既然来了,总要进去一探究竟才是。姬无盐将手中蜡烛搁在桌上,就着昏黄的光晕推开那衣柜,低头间目光却是倏地狠狠一颤! 衣柜之下,尘土更厚几层,层层的尘土之间却躺着一只镯子。 上好的和田暖白玉,在橙暖的烛火下有种温柔的色调,白玉之间,却有一处以金相连,于尘土之下失了色泽略显黯淡。 上官鸢有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 数年前,上官鸢得了一只暖白玉镯,她极喜欢这镯子,去哪里都戴着,却于某次郊游时不慎磕坏,断了一小截。她不舍丢弃,便找了能工巧匠修复,于那断裂处镶嵌了一截金子,并在镯子内侧刻了一个小小的“鸢”字。 姬无盐扶着衣柜的手猛地一哆嗦。 她死死盯着那只镯子,连呼吸都压着。 从她此刻的角度,并不能看到背后是否有字,金镶玉的款式也并非少见,兴许、兴许……只是相似、只是巧合……扶着衣柜的手紧紧攥着,掌心被自己掐得生疼。这一路走来,她想要知道真相,亦于这跌跌撞撞的日子里自认为了解了一些真相,却从未如此刻一般害怕知道一些什么。 她害怕这答案并非她能承受。 她害怕上官鸢就是那个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的女子。 更害怕这个真相背后注定无解的揣测——她被关在这里多久?为什么被关在这里?遭受了怎样的苛待和凌辱?江南姬家的长公主殿下,在她戛然而止的短暂人生里,最后经历的到底是如何至暗无光、绝望无援的岁月? 姬无盐不敢想象,以至于这枚镯子此刻在她眼中就似洪水猛兽般可怕,她挣扎良久,到底是弯腰捡起,却只是很快地揣进怀里,连上面的灰尘都顾不得擦一擦,更不敢低头看一眼就近乎于狼狈地推开了那扇矮门。 方才还带着几分戏谑调侃“太子殿下玩得花”的心情荡然无存,金屋藏娇的“阿娇们”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那个人。 若真是,那太子殿下……就该死。 姬无盐一边咬着后牙槽,一边举着蜡烛打量矮门之后的天地。 是另一条通道,比方才下来的台阶更宽一些。奇怪的是,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四周却无青苔,空气里也没有明显的霉味,倒是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奇怪的味道。 那味道……令人不适。 姬无盐眉梢微拧,心头悬着,方才有些纳闷的疑惑隐约间得到了答案……李裕齐兴师动众修建了这么一处地下暗室,自然不可能只是用来暗牢藏娇,想必接下来看到的,才是东宫最大的秘密。 …… 宁国公府与东宫并无交情,宁修远本人和李裕齐也没有交情,此刻已至深夜,宁修远找不到任何理由“登门拜访”。若是夜探……这东宫到底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地方,有个胆大包天的带着人进去了,若是自己再一搅和,难免打草惊蛇。 他便想着只在东宫外墙守着,若是里头没有动静,自是一切稳妥,若是……那这东宫,便也不得不闯一下了。 谁知马车停下没多久,就有人缩着脖子过来了,一边点着头哈着腰,甚是伏低做小,一边搓着手,一副做了亏心事不想来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的模样,掀着眼皮子看了眼席安,咧了咧嘴,嘿嘿笑着,问道,“主、主子在里头呢?” 是席玉。 鉴于自家主子方才在姬家受到的指责,这会儿席安连个好脸色都不想给这个拖后腿的家伙,翻了个白眼,想着数落几句,到底是咽了回去,正事要紧。正欲禀报,宁修远已经掀开了车帘,“你怎么在这里?无盐呢?” 第628章 姬家秘术? 一个坑。 一个巨大的坑。 一个烛火都照不到对面的坑。 姬无盐蹲在地上,手中蜡烛举到前面,看着面前这个足够大的坑,心惊肉跳——坑中累累白骨胡乱堆砌其中,烛火照亮的坑壁上,是深浅不一的褐色,那是鲜血干涸之后留下的颜色,深一些的,大概是覆了一层又一层之后的效果…… 这里竟然是个乱葬坑! 李裕齐在他书房地底修了一个乱葬坑! 他……他想做什么?就眼前这些白骨的数量……他到底是杀了多少人……他杀这些人又是用来做什么?姬无盐蹲在这个乱葬坑的边上,看着脚下惨绝人寰的一幕,只觉得遍体生寒。她曾经以为,李裕齐也就是野心重了些,皇室子嗣嘛,哪个没有野心?谁不曾觊觎过那张高高在上的位置?这站在李裕齐的角度其实也无可厚非…… 可一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近乎于死寂的空间里,任何的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方才震惊错愕之余无暇顾及,这会儿却终于听见周遭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姬无盐环顾四周,烛火的范围有限,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便起身沿着坑边往里走了走。 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了墙壁,墙角下摆着几个半人高的坛子,用黑色的绸缎封着口,黑布之上还有一张古怪的符咒,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窸窸窣窣,令人头皮都跟着发麻的声音。 “噗通、噗通”…… 心脏剧烈地跳动,呼吸声却死死压着,冰冷的感觉从脚底板直直窜上脊椎骨,又直直抵达脑门。姬无盐咬着后牙槽,死死盯着那几只大坛子,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抬手紧紧压着自己的胸膛……那处,放着方才捡到的那只镯子,那只即便不愿意确认但其实下意识已经相信了就是上官鸢磕碎她过的那只镯子。她按着那处,感受到的如擂鼓般的心跳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人。 姬家出自漠北,数百年的古老家族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可能也不适合放在太阳底下见光的、陈年的、阴暗的、腐朽的东西。 外祖母曾说,若非想要摆脱这些被族中长老牢牢把控着的污秽、腐朽的东西,她也不会费尽心思将姬家往江南迁徙,她想给姬家一个新的未来,只是几百年的世家太过树大根深,那些世世代代信奉的、亦或只是习惯的陈旧习俗若是一着毁去,对整个姬家而言无异于毁天灭地之灾。 姬家秘术,便是姬家已入骨髓的剧毒。外祖母说,旁的尚能徐徐图之,唯独这个毒,非刮骨疗毒而不能剔除。 姬无盐出生在江南,成长于江南,她认知之中的姬家就是云州的山庄、和睦的家人,还有高远的天空自由的大地,连呼吸都是温柔又美好。外祖母口中那个古老的、腐朽的姬家于她来说因为过于遥远而显得格外不真实。 但姬家秘术……她因着好奇也打听过一些。 那是一种以人养蛊的秘术,比陈家那群疯子以人试药还要疯狂、还有残忍许多的法子。 他们会将人做成人彘,置于半人高的瓷瓶之中,日日以药喂养,那些药方并无实物记载,而是靠一代又一代长老口口相传,那是历任家主都没有资格知道的秘辛。如此喂上七七四十九日,若人能不死而骨缩,方算成功。如此“成功”之后,他们会将虫卵一同放进那坛子里,洞口以和了黑狗血的泥封印,再扎上黑布贴上符咒镇压。 待幼虫孵化,啃食骨血长成,再因着饥饿而自相残杀,最后剩下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有用”的蛊。 “镇压……”彼时的姬无盐听到这里,只觉荒唐,“连他们都知道要镇压,可见这些个长老也知道此等乃是邪祟之物,却仍还是一代代地继承着……着实荒唐。” 那时候,外祖母低着眉眼笑笑,像是释然,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半晌才喃喃,“以后……再不会有了。如此,这偌大姬家,我才能放心交给我家小宁儿呀。” 姬无盐不知道那个姬家曾经到底培养了多少蛊,更不知道这些蛊到底用了多少条人命,这些问题恐怕连外祖母都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外祖母本是姬家圣女,最后却成了姬家家主,其中曲折艰难她从未提起,只说自她上任以来,姬家就已经没有长老了。 自然也没有这样残忍、恶毒的养蛊之法了。 “那那些长老们呢,死了吗?”她问外祖母。 “到底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固守着那些陈旧腐朽的家规亦不是他们的错……我只是找了一处避世之处,让他们在那处颐养天年。如此,炼蛊之法自然也不会外流。现在……好些个都已经过世啦……” 只是此刻…… 姬无盐看着眼前的几个半人高的坛子,还有耳畔窸窸窣窣的虫子蠕动的声音,声音来自不同的方向,想必烛火没有照亮的黑暗里还有不少这样的坛子,而乱葬坑下丢着的,大概就是失败品了。 她突然间不寒而栗了起来……这是不是姬家的养蛊术?那些为了保守秘密一辈子也出不了姬家、甚至出不了屋子的长老口口相传下来的方子,又是怎么传到千里之外的燕京城、传入这东宫之内的? 黑袍人……林一吗? 还是说,外祖母心慈,当年不愿赶尽杀绝,最后却让其中一人溜了出来,一路来到了燕京城,遇到了李裕齐、或者,遇到林一……不管是哪种情况,此事和姬家都已经脱不开关系,必须尽快阻止才是。 太多的谜团亟待解决,此处再待下去也不会有其他的收获,还是早些离去,回头写封信问问外祖母才是。姬无盐又回头看了眼那几个坛子,举着蜡烛转身离开,却于楼梯口骇然发现,方才还打开着的洞口……关上了。 她抬手推了推,纹丝不动。 第629章 三更已过 东宫之外的墙角下。 原以为姬无盐是带着两个“高手”夜探东宫的宁修远,看着杵在马车外面的席玉,皱着眉头不甚满意,“你怎么在这里?无盐呢?” 席玉又缩了缩脖子,眼神躲闪间,支支吾吾地,“姑、姑娘在里头……” 话音未落,落在脑袋上的眼神明显犀利了些、冷了一些,冻得人心底都打怵。席玉自然知道,这个问题大约等于没有回答,但他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道要他说,他不仅没有拦住姬姑娘,甚至还被姬姑娘丢在了东宫外头眼睁睁看着姑娘她自己以身犯险去了? 宁修远磨着后牙槽,盘算着这样不成器的手下是直接丢到哪个荒漠里历练上几年还是先打个几十板子再丢到荒漠里头去…… 席安咳了咳,代为问话,“姑娘既在里面,为何你会在这里?不是让你好生照顾保护着姑娘?” 为何?席玉也想问为什么。 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凡姑娘驱策,莫说是这东宫了,就是皇宫他也是敢去闯一闯的,大不了就是一条命的事情嘛!姑娘说要夜探东宫的时候,他拦了,没拦住,想着既然没拦住,那定要随行保护的,谁知道到了东宫外头,姑娘却说要留个人下来接应……于是,他就被留下了。 他只是和姑娘、主子这样的聪明人相比不大聪明罢了,但也不是傻子……就姑娘的身手,放个人在外头接应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若是姑娘失手,自然是在里头就搏命了,届时姑娘朝着哪里逃命还不是得见机行事,自己如何确定接应的地点?若是姑娘未曾失手,这一人高的墙头,她会需要人接应?怎么接应?等姑娘跳下来接住吗? 说白了,就是姑娘对自己有意见了,不想带着自己闯了。 至于为什么对自己有意见……还不是因为自家主子?席玉瘪瘪嘴,无限委屈没忍住,嘟囔道,“若非姑娘想要见主子没见到,姑娘也不至于丢下属下的……” 宁修远一怔,“她何时来见我了?”说着,看向席安,席安也是摇摇头,他自始至终跟在宁修远身边,自然是不知道的。 “就姑娘准备夜闯东宫之前,属下拦着姑娘的时候……她便让属下去宁国公府约您相见,可您不在府中……姑娘这才决定夜探东宫来就朝云姑姑的。”席玉说着,心下也是不解,亦有些设身处地的委屈,“主子。您说您忙,姑娘也未曾像别的姑娘家一样要您哄着、宠着、事事周全着,如今风尘居出事,姑娘最是想要人出主意的时候,哪怕只是宽慰一二也是好的,可您偏偏……” 宁修远抿着嘴,脸色有些难看。 若是平日里,席玉自认最会“审时度势”,这个时候不溜更待何时?可如今既开了这个头,有些话他不吐不快,“此前您就算再忙,就算深夜不合礼数,您也会来姬家走一趟看看姑娘的,可如今……您却只是让属下代为转达了那么一句轻飘飘的、事不关己的话,这事换作任何姑娘,都是过不去的。” 席安见这小子越说越来劲儿了,忍不住低声呵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莫要乱说,主子怎么可能放任姬姑娘不管?” “不知道什么?” “主子是……”话到了嘴边,倏地收住,席安心有余悸地打眼看了眼宁修远,见对方似在出神,遂讪讪改口道,“主子是关心姬姑娘的,你也不要对主子们的事情妄自揣测,事情哪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我想的是哪样?席安,那你倒是说说,从风尘居的事情发生、朝云姑姑被太子带走,主子是不是甚至都没有时间来见姑娘一面?是不是就派你来传了句话,你要不要听听那是什么话,不要急、不要轻举妄动……姑娘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夜探东宫实乃铤而走险之举,可你让她怎么办?坐在姬家等吗?席安,若是你被太子绑走了,你觉得主子能坐在家里等一个不确定的结局吗?甚至,对他许诺着结局的人,连一面都见不到。” 席安一噎,第一次觉得面前这小子比之前口才伶俐了许多,也……凌厉了许多,他有些担心地看向宁修远。 夜色下,宁三爷的表情有些莫测、有些模糊,他示意席玉,“你继续说。” 听起来,并未生气。 席玉虽有些后怕,但仍然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主子。事情是怎么样的,属下不知,但您不说,姑娘想来也是不知的。她只知道主子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是会觉得您在为了朝云的事情而努力,还是会觉得男人果然都是不知珍惜的蠢蛋……”话音未落,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席玉猛地住嘴,收声收得太急,他甚至打了个嗝…… 宁修远没有搭理这个活宝的心情,只淡淡瞥了眼,“看来你待在她身边日子太过松散,愈发地没规矩了,什么话都敢说了。” 席玉捂着嘴连连摇头,朝着席安一个劲地递眼神:救! 席安摇摇头,无奈,但到底是未曾见死不救,轻描淡写地扯开了话题,“主子,咱们守在这里许久了,也没见东宫有什么动静……算算时辰,不管姬姑娘找没找到朝云姑姑,也应该离开了才是。不若,咱们回姬家看看?” 宁修远摇头,“再等等。”小丫头的性子,断然不会轻易无功而返的,若不曾找到朝云,她怕是会连夜将整个东宫翻个底朝天才是。 秋风瑟瑟,路边的树叶簌簌地落,更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和着深秋夜风,声音里平添了一抹彻骨的凉意。 席玉打了个哆嗦,裹了裹衣领子,悄悄地往席安那边挤了挤。 宁修远抿着嘴角看着夜空里黯淡星子影影绰绰地闪,胸膛里似有什么沉沉坠落……三更已过,东宫之内悄然无声。 第630章 黎明已至 三更已过,薄雾渐起,寒霜已落,覆上太子殿下院中近日新栽的秋菊。 书房之内,太子殿下还在酣睡,他这几日为着布下陷阱,夜间歇在书房之内,总是不比寝殿舒适,加之心上有事,便愈发睡不踏实。 此刻在药效和熏香的双重作用下,几乎是鼾声如雷,屋子里人来人往当真半点不曾察觉。 林一裹着他标志性的大黑斗篷,站在姬无盐打开的密道入口处,不知站了多久。半晌,他突然桀桀笑了声,返身走到机关处,轻描淡写地抬手,扭转机关。 细微的咔嚓声里,他牵动他面目全非的脸,笑得诡谲又阴森。 入口关闭。 这位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搅弄着风云坏了他许多大事的姬姑娘,怕是要葬身阴暗地底了。 他最喜欢看着自诩高贵的人,挣扎着死去的样子,卑贱如蝼蚁……当真让人大快人心。 林一站在原地盯着那屏风又盯了许久,像是意欲透过那屏风看到后面合上的密道,亦或者是看向密道里某个人绝望又无力地走向死亡一般……他维持着一种恣意的、疯狂的、近乎于失控的表情。 只是没一会儿,他又觉得这种没有人见证的胜利其实也颇为无趣,他冷声哼了哼,收回目光,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悠然自得的样子,俨然他就是此处的主人似的。 李裕齐抓朝云,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抓朝云,困姬无盐才是李裕齐的最终目的。 朝云压根儿不在书房,李裕齐日日待在书房里,让人将两人份的吃食送到书房,甚至故意松懈了守卫,确保姬无盐的人能在东宫出入自由,不过是为了将“朝云极有可能被关在书房里”这个消息传递给姬无盐罢了。 当然,此刻酣然入睡的太子殿下中招也是真的中了招,不过本来就是诱饵罢了,中不中招倒也没有区别。林一枯瘦嶙峋的手指转着手中茶杯,悉数表情覆在黑色兜帽之下,亦掩了心底诸多谋划——他一早就守在外头,并不靠近,却也能将进出这间屋子的人都看个分明,自然也看到了说是来收拾碗筷却在进去之后很久才出来的小厨娘……以及太子爷最近的心头好。 当真是……有趣极了。 只是,他并不打算将此事告诉给这位殿下爷知晓……如此,事情才更加有趣不是? …… 黎明将至,宁修远仍没有看到姬无盐从东宫出来。这个时辰,下人已经陆陆续续起身准备一天的工作,这个时候显然已经不适合在东宫之中随意走动。即便当真一夜无所收获,姬无盐也应该明白这个时候需要撤离了才是。 宁修远坐在马车里,几乎一夜未曾合眼,他支着下颌,盘算着是趁着天色将亮“名正言顺”进东宫去探查一番,还是等李裕齐上朝以后再“不太名正言顺”地进去找找蛛丝马迹……他无意识捻着指腹,抿着薄唇表情绷得很紧。气氛沉凝,空气中连风都静止了。 席玉缩在马车后方,还在为着方才的“出言不逊”后怕,以至于他甚至都忘了趁机问问主子这阵子到底在忙什么,还有席安口中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又是什么。 他不仅不敢问,他甚至不敢对上宁修远的眼神。 席安在一旁劝了一次又一次,“主子,兴许姬姑娘已经从别处离开了,兴许她已经回到姬家了才是,咱们要不去姬家看看?兴许姑娘已经回去了。” “何况,上官公子那边消息比咱们还要快一些,便是姬姑娘没有回去,问问上官公子,兴许也能得到更多的消息也说不定……”虽然,席安隐有所觉,自家主子在上官公子那边恐怕又要碰一鼻子灰。 宁修远听着,没接话,半晌没好气地唤道,“准备一辈子躲在那里不出来了?”若非有事要问,当真是不想搭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宁修远咬了咬牙,斜睨一眼伏低做小状从马车后面猫着腰出来的男人,愈发不待见,“她进去的时候没同你说让你在何处接应?” “没、没有……” “那她准备去哪些地方探查,你可知?” “不、不知……”声音愈发地低了,说话的人也是心虚得紧——方才就不应该说得太嚣张,当时图一时爽快,这会儿姑娘也不在,没人能救自己了…… 舌尖缓缓碾过牙齿,那种用力、迟缓的速度,仿若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宁修远看起来随时像要动手的模样。但这个傻子一样的随从是自己找的,说到底,怪不得任何人。何况,这个傻子随从方才理直气壮的一番话倒也是有几分道理,如今看来,小姑娘定然是生气了,届时怕是又要同自己置气,席安在这方面靠不住,到时候还是要靠这个傻子随从。 也不算完全没有用处。 只是此刻真的很不待见。 宁修远放下车帘。一方车帘,将“傻子随从”和宁修远搁在了里外两个世界,宁修远终于觉得心里头舒坦了一些,他靠向椅背,捏了捏眉心,有些疲倦地吩咐席安,“先回姬家看看情况再说。” …… 从东宫回姬家,需要经过东市。 彼时晨曦已起,秋雾甚浓,街边小贩四下吆喝,如火如荼。 吆喝声里,却隐有窃窃私语,声音压着,情绪却激动,仿佛是一个惊天的大八卦大流言,宁修远本不是好打听的性子,但不得不说,有时候这些个市井妇人得到消息的速度,远比他们这些“正规”的途径更快些。 宁修远撩起帘子,低声吩咐,“停车……你,下去打听一下他们都在说什么。” 席玉和席安并排坐在马车外,听着主子有些厌弃不喜的声音,几乎是心领神会地意识到这个“你”说的就是自己。他下车,转身,低头哈腰,“好嘞!” 话音落,人已经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这种事,若是换作席安,便是定然完不成任务的。宁修远撩着车帘看着已经完全融入了那些个窃窃私语的市井妇人的席玉,心下嫌弃终于是散了几分——也还是有些用处的不是吗? 第631章 挨揍 其实并不需要刻意打听,坊间的流言素来是以插了翅膀一样的速度传播着的,何况……还是这种带着点私密性质的传闻。 不管真假,先传到人尽皆知再说。 纵然是席玉,也被这样的消息惊了个外焦里嫩,以至于一路走回来的时候,脚步都有些云里雾里的虚浮感,他歪着脑袋,还有些不可思议。上了马车,早已将方才的“大逆不道”忘了个干净,挪着屁股坐到了宁修远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表情和方才的大娘们如出一辙,神秘、兴奋,还带着些将信将疑。 “主子,你一定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说完,又挪了挪屁股,愈发地往宁修远那边凑了凑,眨着期待的眼神只待宁修远顺着问下去。 俨然就是方才那些个大娘的模样。 宁修远往边上挪了挪,这小子像是出门踩了狗屎的模样,想来这些个八卦也不是东宫和无盐的消息了。心下微微失落,他摆摆手,吩咐席安,“去姬家。” 旁人的消息,他没兴趣听。 冷着一张脸的宁修远,就像是冬日腊月夜的一盆凉水兜头浇在了席玉脑袋上,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瞬间熄灭,忏悔之心占据高地:对呀!他在干什么呢?这个时候姑娘生死未卜的,他怎么还有心思打听这些个八卦消息?他真是该死!不过……陈家辉当真……啧,陈家要完。 …… 秋雾逐渐散去,只剩下稀薄的一层,像是轻纱笼在眼前,太阳却又隐没在云层之后,时有时无,寡淡如水。 姬家的门童拢着袖子缩在门口,懒洋洋打着哈欠。 主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消息显然没有传到他们耳中,以至于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宁修远,门童眨了眨泛着水雾的眼一脸倦意地行礼请安,又道,“三爷今儿个来得早,姑娘这个时辰怕是还未起身呢。” 宁修远最后的一点希望,随着稀薄的秋雾一点点散去……她,并未回来。 席玉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就急了,开口之际被席安拉住了手腕。席安浅浅点头,看起来半分异常也无,含笑问道,“姬姑娘若是还未起身,倒也不急。我家主子想见见楚公子,不知……楚公子可在?” “楚公子已经出门了……”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上官楚的声音,“哟……不知宁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从容轻缓之中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调。 身后马车边上,站着门童口中“已经出门”的上官楚,楚公子一身月白长袍,腰间一抹同色腰带将腰肢束得窄窄一截,他歪歪扭扭靠着马车,眯着眼打量着宁修远,“宁大人,今日不上朝来我姬家所为何事?” 说话间,马车上下来抱着白色大氅下来的庆山,木着一张脸看了眼宁修远,就收回目光走到上官楚跟前,展开,披上,然后从容收手,随侍一旁。 上官楚抬手,将掌心两颗玉石递给庆山,然后慢条斯理拢了拢衣襟,又抚了抚肩膀上纯白的狐狸毛,上好的毛料,一根杂色都没有。 小丫头有一件一样的,是他最早得到的一块狐狸毛,给了小丫头,她极喜欢,每年还未入冬就早早地拿出来要用,可江南的冬季总是来得很迟,她便给自己编了“畏寒”的毛病,好让她格格不入的打扮显得理直气壮。 也不知道……小丫头昨晚,冷不冷……上官楚敛着眉眼,他的睫毛又长又密,垂着的时候安安静静覆着,带着几分天生的忧郁感,有种欺骗世人的柔软和无辜。 像一个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没有半分攻击性。 宁修远上前两步,拱手,开口,“不知……” “砰!” 一拳头,直直砸在了宁修远的脸上,宁修远被打得脸一偏,嘴角紧接着溢出一丝鲜血来……一张脸,从眼角到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 席安席玉一惊,“主子!”却被宁修远抬手制止了上前的步子。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轻裘缓带、斯文败类一般的贵公子,本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马车边上,谁知道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拳头,所有人都惊呆了!便是庆山都呆了,他跟在上官楚身边这么久,从来没见过这位金尊玉贵的祖宗动过手。他说,他不爱动手,怕伤了自个儿这完美的皮囊。 彼时庆山只觉得又嫌弃又无奈,什么样的男人会自己说自己的皮囊是完美的?他低头看了眼掌心里的玉石,原来……是因为要打人。 宁修远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看了眼敛眸看过来的上官楚,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两个随从,“不必过来。这是我该得的……没有保护好她,楚兄如何揍我都行。只是楚兄,莫要揍太狠,我还要去找她,若是楚兄不解气,待她回来再揍我,亦是一样的。” 一口一个“楚兄”,着实膈应。 上官楚掀了掀眼皮子,上前一步,拉近距离,抬手理了理宁修远微乱的衣襟,才缓缓开口,“宁大人的‘楚兄’,我担不起。小丫头鲁莽行事,是她的性子使然,也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宠出来的,所以这人,本公子自己会去找。今日第一拳,不是因为你没有看顾好她……是你承诺护她周全却又避而不见,堂堂帝王师,连自己亲口许下的诺言都守不住,这张脸倒也不必留着了。” 宁修远低头应承,“是。在下疏漏。”他安排了席玉在她身边守着,用最快的时间赶回燕京城,原以为能护她周全,却没想到自己的“避而不见”让她心生嫌隙信任全无,最终铤而走险。 上官楚见他老老实实应着,拍了拍自己整理好的领口,又问,“那……这一拳,宁大人是应下了?” “是,此事的确是在下疏漏。楚兄说得对……” 话音刚落,脖子一紧,又是一拳! 拉着领子揍过去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脸上的钝痛声,惊得席安席玉再顾不得其他,齐齐上前拉架。偏偏,对方身边有个庆山……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庆山,拦一个席玉和席安不在话下。 第632章 第二拳 “主子!” “主子!您没事儿吧?” 近不得身,席玉急得眼睛都红了,也顾不得这里是大庭广众之下,现场还有两个不明就里的门童,只红着眼扯着嗓子道歉,“楚公子!楚公子,是属下没有跟着姑娘,让姑娘亲身涉险了,您若是有气,就打属下吧!打多少、打多重都没有关系的……” “我家主子是安排了属下保护姑娘的,是属下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姑娘,楚公子……您打我吧!” “闭嘴!”上官楚脸色生冷生冷的,平日里总用风流温雅压着的气势,此刻终于压不住,裹挟着怒气朝着席玉袭去,惊得席玉整个人呆了呆,下意识向后跌退了半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上官楚”三个字,在江南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可数面之缘相处下来,却又觉得相比于手握江南财富半壁江山的土皇帝,上官楚更像是享受先辈荫蔽而金尊玉贵的世家贵公子,精致、漂亮、讲究,像是出自名家之后的画作、瓷器。 可现如今,卸下了贵公子面具的上官楚,终于露出了他大杀四方的内核,锐利、恣意、肃杀,神挡杀神、佛阻弑佛。 “第二拳,宁大人明知事态紧急,却在这个当口出城去买劳什子白玉霜糕……宁大人此举,将我姬家的小公主置于何地?”上官楚舔了舔后牙槽,扯着嘴角笑意森冷,“莫不是宁大人意图效仿那储君行事风格?若是如此的话,在下倒是要提醒一二了,李氏毕竟是皇族,没点儿证据动不得,可宁国公府死个小儿子,我上官家……还担得起!” “不是!那是因为……” “席安你闭嘴。”席安即将脱口而出的解释被宁修远拦了,他抬手擦了擦嘴角,格外平静地抬眼看去,“楚兄要打,我便是舍了这张脸、这条命给你打也是无妨的。只是,无盐在东宫,此刻已至上朝的时辰,若是要进东宫去找他,此刻是最好的时机……” 坏事做多了,总是胆小一些。李裕齐就是如此,这些年,他但凡离开东宫,都会带走一部分亲卫随侍身侧,也就是说,上朝的这段时间,东宫内部防御最弱。 衣领子还被攥着,脖子不得不仰着,是一种格外受制于人的姿势,这辈子当真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宁修远心下讪笑,面上却半分挣扎也无,只意有所指地说道,“楚兄既然连我出城去哪里、做什么都能知晓得如此清楚,想必这些事情对楚兄而言也不是什么秘密才是。” 上官楚仍冷着一张脸,没说话,但明显是在认真思考其中的可行性。 沈洛歆和白行的到来,正好打破了此刻的剑拔弩张。 “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沈洛歆看着两个像是小孩子掐架一样掐到了一起去的男人,明明都是成熟稳重的人,明明看起来是最不会意气用事的那种类型……没想到鲁莽冲动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沈洛歆三两步上前,用力拍拍上官楚揪着宁修远衣领子的手,“放手……放手,诶呀,放手!这敌人还没解决,你们两个先打起来了?上官楚,我可告诉你啊,姬无盐很是喜欢宁三爷这张脸,你把这张脸打成这样,回头她跟你急你信不信?” 上官楚瞥了眼眼角乌青脸颊红肿的宁修远,嫌弃地收回视线,“小丫头什么眼神?这张脸有本公子的好看?她若是喜欢的,我将这脸毁去了,岂不是正好,这样她也不会喜欢这种男人了,早早地跟着我回云州当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姬家少主去,岂不比在这劳什子的地方受委屈的强?” 此话甚有道理,沈洛歆讪讪地笑,搜肠刮肚地劝着,“也、也不能这么说啦……” “楚兄。”白行上前作揖,笑得分外热情,“楚兄,好久不见。楚兄,咱们都是无盐的家人、至交,可不兴窝里斗这一套哈!楚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现在将无盐和朝云姑姑带回来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你说是吗?” 上官楚冷飕飕地瞥了眼白行,态度更不友好了——别以为他不知道,在自己还没过来的时候,这位白家的公子哥儿愣是以小丫头的兄长自居,比宁修远那厮还要可恶! 那眼神像刺挠着,让人脑门后一阵阵地冷,阴风嗖嗖的感觉。白行搓了搓胳膊,转首看了看天空,方才好好的太阳不知何时被云层遮没,天色阴沉沉地压了下来。对方的眼神并不友好,他多少有些挂不住,胳膊肘暗暗捅捅沈洛歆——江湖救急。 沈洛歆其实也救不来——她虽然和上官楚相处的时间比较多,但绝大多数时候自己也就是他身边跟进跟出的小跟班、打工人、纯社畜罢了,因着这个身份,她对着上官楚总不自觉将对方当成了上司……无奈,硬着头皮继续拍,“松手,找人要紧……我大概知道无盐在东宫什么地方……” 眼神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彼时跟着姬无盐一起过去的两个人,一个同样下落不明,还有一个一问三不知,没想到,看起来格外“局外人”的沈洛歆竟然知道。 毫不犹豫地松手,上官楚转身问沈洛歆,“她在哪里?” “东宫……书房的暗室中……”说着,沈洛歆又补充道,“若,真的有暗室的话。” 上官楚环顾四周,递给庆山一个眼色,见对方沉默着点了点头,才朝着朱漆大门的方向努努嘴,“进去再说。”说完,率先朝里走去,没走几步,却有金玉坠地的声音响起,下意识转身,就看到宁修远披散着头发站在原地,看起来……像是头上的簪子碎了。 上官楚瞬间明白过来,哦,被他两拳头打松的发髻,散了…… “不过就是支簪子罢了……”上官楚没当回事,一边不甚在意地撇嘴,一边说着走上前来,“虽然方才你这簪子还是在脑门上的,说起来也怨不得本公子才是……不过本公子什么都不多,唯独银子多、宝贝多,改日送你个更好的……” 他特意说“送”,而不说“赔”。 第633章 玉簪碎,露青丝 说完,发现宁修远还是纹丝不动站着,心里头就有些不大愉快了——宁修远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人,这个时候是小丫头重要还是一支簪子重要? “你——”捏了捏拳头,正欲发难,上官楚一低头就看到了地上碎成三四块的簪子。 一个男人戴什么簪子他从来不会注意,何况还是素来看不顺眼的宁修远脑袋上的簪子,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只是这会儿看着地上眼熟碎片,上官楚才摸着下巴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起来,“龙首血玉簪……那丫头对你倒是真的舍得,这等宝贝就这么送出去了……败家。果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这等宝贝面前,自己方才许诺的“更好的”,就有些像是信口雌黄了。 “你——”上官楚抬头看去,倏地一顿,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就给憋了回去。 宁修远……不对劲。很不对劲。 起了风,院中落叶簌簌落下,贴着地面打着旋儿。太阳被云层遮没,天气阴沉沉的泛着萧索凉意。 宁修远仍站在那处,像是灵魂出窍般,怔怔看着地上碎成三四片碎片的簪子,缓缓蹲下了身。上官楚瞧着他朝着那碎片很慢、很慢地探出手去,那指尖都在打着哆嗦。 从上官楚的角度,看不到宁修远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有种沉甸甸的情绪从这位宁三爷身上弥漫出来,震惊、懊恼、自责、绝望……那些情绪,复杂、焦灼、又浓烈。 不只是上官楚,在场所有人都受这股子情绪感染,一个个面面相觑,既担心,又不敢开口。 碎掉的的确就是姬无盐送给宁修远的那只龙首血玉簪。 只是此刻,令宁修远整个人如遭雷击的,却不只是簪子碎裂这件事……簪子碎了,露出嵌在簪子一头三根极细的“黑色丝线”,宁修远颤抖着指尖拂过那沁凉顺滑的触感,心脏跳动间,如夏日惊雷炸响,整个天地间的动静都逐渐远去,身边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他都有些顾不得。 那些声音,遥远地像是在梦境之外。 青丝。 他以为,这就是一支名贵一些的簪子,因着是她送的,他便多了几分喜欢,日日佩戴从不离身。 白行拽拽席玉,张了张嘴,无声做了个口型:怎么回事? 席玉皱着眉头叹气,吐出一个字来:姬…… ——姬无盐送的? ——嗯。 ——听楚兄的意思,似乎还很贵重? 席玉顶着一张苦瓜脸,点了点脑袋:其实真不是贵不贵重的问题,姑娘送的,就是一棵草,咱们爷 两人你来我往的眼神之间,很快就完成了这样的交流。白行瞬间明白,嘚,这下,不仅人不见了,连定情信物都碎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等等,人……不见了……对呀!他如梦初醒,赶紧上前劝着,“三爷,现在最重要的是人、人……簪子什么的,回头咱们还是能找个能工巧匠修复好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无盐,你说……”……是吧? 声音,戛然而止。 白行看到素来淡定克制喜怒不形于色的宁修远,此刻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像是一条绷得太紧随时要断裂的琴弦一般,整个人都隐约在打着哆嗦。他紧紧攥着的指缝里,殷红开始浸润出来…… “嘀嗒。” 鲜血滴落,落在青石砖铺就的路面上,声音细微,几不可闻。白行的脸色却是白了白,再多的劝慰也说不出口来——劝不了半分,却也不必劝了,这样的宁修远定然是极清醒的,他知道眼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簪子的碎片扎破了掌心,宁修远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那几根头发丝儿缠着的地方,一阵阵火辣辣地灼烧感,沿着指尖一路攀附到了胸膛里,十指连心,果然如是。宁修远蹲在那里,低低说道,“不必进去了,周遭无人……沈姑娘知道些什么,就在此处说吧,说完,我去带她回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低着头,语气听起来平静又笃定,就像不管沈洛歆说的是什么、不管姬无盐是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还是已经在太子手中,都已经影响不了结局——他会带她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沈洛歆看看上官楚、看看白行,最后目光落在宁修远身上,才道,“如今这个主意,是她同我一道商量的。沈乐微如今住在东宫,我和无盐都觉得可以利用一下,于是我告诉沈乐微,朝云是被李裕齐金屋藏娇了,根本不是抬头传闻的那样……依着她的性子,就算她并不全然相信,但也一定会一探究竟,她在东宫里行走打探,总是比我们方便一些。岑砚就是负责跟踪沈乐微。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有她在明面上折腾吸引旁人的注意也是好的。” “姬无盐,就负责在暗处探查。这两日太子除了上朝,就守在书房按兵不动,这书房若非是请君入瓮的陷阱,就是朝云真正的关押地。她觉得,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她都不得不走一遭。如今她还未回来,想必……”沈洛歆抿了抿嘴,低着头不得不承认,“是前者。” 沈乐微有岑砚跟着,姬无盐也不是一味鲁莽行事的人,自然不可能一整夜的时间都在东宫乱闯打草惊蛇,此刻还未出来的话,显然是一时无法脱身。宁修远舔了舔腮帮子,挨揍的地方隐约的痛感让他保持清醒不至于失控。 他缓缓起身,“白行,跟我走一趟。” 白行几乎是下意识的挺胸收腹,“好。” 背对着众人站起身来的宁三爷,垂在身侧的拳头上鲜血淋漓,只是那只手已经不再发抖了,他转身,看向上官楚,“楚兄。人,我会带回来,就算掀了他东宫的屋顶,我也会把人带回来……后续,就交给你准备了。” 阴沉沉的天气里,看过来的一双眼睛,是死寂一般的浓黑。上官楚意识到宁修远口中的“后续”到底是什么意思,脸色瞬间骤变。 小丫头……不亏。 第634章 多出来的刻痕 密道入口被关闭后,姬无盐又下去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第二个出口。 木制的暗门,想要彻底破坏不是难事,但她不知道此刻外面等待着她的到底是什么,也摸不准此刻过了多久,是什么时辰,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她约摸着李裕齐是要将自己困死在这个密道里,如此,就算姬家秋后算账,他也可以只作不知——毕竟,擅闯暗室的是自己,活生生困死在里头也只能怪她自己。 他李裕齐……大抵也就只是一个“不察”罢了,但谁会天天检查自家的暗室呢?而东宫书房里有一个暗室并无什么不妥之处……若姬家要找他算账,怕是先要被李裕齐揪着“擅闯东宫”这事治个罪名了。 带下来的蜡烛已经被她熄灭。 她沉默着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在没有理清如何出去的头绪之前,她并不打算浪费这截本就不长的蜡烛。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亦无半点声息,眼睛和耳朵似乎都已经失去了用处,于是别处的感知便显得格外灵敏。搁在怀里的镯子仿佛于呼吸间硌压着心脏,一下、一下,生疼。每一下似乎都在叫嚣着让人将它拿出来…… 姬无盐很快缴械投降。 指尖压着镯子一点点摩挲过去,思绪却忍不住飘到了更远处……上官鸢在这里住了多久?她为什么会被囚禁在这里?她在东宫到底受了多少苦?当她写下一封又一封“一切安好、只是想念”的家书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些问题再也不会有明确的答案,当事人已化尘土,只盼着奈何桥边少饮一口孟婆汤,好让她记着今世爱恨,来生莫要重蹈覆辙。却又盼着她多饮一口孟婆汤,好将这辈子的苦忘个干干净净轻装上阵,来世无忧。 沈洛歆曾说,她上辈子的地方,是个重律法的国度,是个夫妻平等的地方,没有姬妾,亦无后院漫长余生,若是委屈难过,妻子也可光明正大和离重来,不会被人唾弃、漫骂、指责。 “若是投胎……便去那处吧。”她低低唤着,“姐姐……” 她们是双生,出生相差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打小她便不服,为什么上官鸢就是姐姐,自己就是妹妹,明明她们都长一个样,兴许,稳婆看错了呢,或者后来认错了呢?是以年幼之时她并不愿唤上官鸢“姐姐”,只连名带姓地叫,谁管都没用。 上官鸢性子安静,为人和善,从不与她争执,便是自己吵着闹着要争这姐姐的身份,她也只敛眉轻笑,唤一声,“好……姐姐。” 孩子的执拗其实很奇怪,求而不得的时候撒泼耍赖样样齐全轮番上阵,若是靠此得到的,自然能当宝贝似的开心上一阵。可若这些劲儿还没使上,对方就格外“轻松”、甚至是格外“不屑”地满足了你的愿望,就好像用尽全力打出去的一拳不仅打在了棉花上,还致使自己不小心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于是在这样奇怪的心理之后,那些得来的“姐姐”就仿佛是上官鸢的施舍——她姬宁儿素来骄傲,一身反骨,这声“姐姐”,她不要了!甚至,但凡上官鸢再叫她一声“姐姐”,她都要跟上官鸢急。 如此,这姐妹身份的矛盾,才算得以解决。 如今想来,上官鸢一直都是这样的,温和、包容,无条件地迁就,江南女子的婉约、美好,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相比之下,她姬无盐就像是一个粗糙的泼皮猴子。 “姐姐……”指尖细细摩挲,摩挲过金玉相连的接口,摩挲过凹凸不平的刻痕,那是一个“鸢”字的地方,所以,这真的是上官鸢的那只镯子。心中早有定论,可还是在触摸到这个刻痕的时候,心都跟着抽了抽,姐姐……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你到底是如何在这个连时间都已经失去了意义的地方,一日一日地捱过去的? 指腹压在那个刻痕上,来回摩挲着,半晌,她微微皱了皱眉,似有所觉地又在附近摸了摸——那处,的确似乎不止一个字。 她点燃蜡烛,赫然发现在“鸢”字边上,多了几个字“别进,去床下”,刻痕比之前的那个字更深些,痕迹却有些凌乱,像是用细小的刻刀、或者是簪子一点点磨出来的,字迹像是小孩子学写字一般,有些僵硬。 姬无盐微微一愣,别进,去床下? 这是上官鸢刻的?那这镯子也是她故意留在那衣柜底下的?她这是……留给谁的提示?如果“别进”的意思,是提醒对方别进衣柜后面的密道,姬无盐不知上官鸢对衣柜后面的密道知道多少,但这个提示倒也没错。那么“去床下”,难道就是离开此处的方式? “噗通!” “噗通!” 心跳如擂鼓,敲响在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的密室里。姬无盐紧紧攥着那镯子,不止一次,她都觉得上官鸢像是知道些什么,并且安排了相应的后招,这些后招甚至是预留给姬无盐的——也就是说,她甚至算好了自己身死之后姬无盐来这燕京城里会遇到什么人、走过什么路。 这种感觉并没有实际上的证据,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一直到此刻,姬无盐才觉得这种感觉愈发明晰起来——上官鸢在东宫书房的地下密室里,给自己留下了信息。 她来过,并且住了一段时间,然后预料到姬无盐也会来。 “姐姐……”昏黄跳跃的烛火之中,姬无盐微微敛着眉眼,看着手中那人的陈年旧物,心下渐渐沉郁,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再多的疑问,已经无人可解,这自言自语的,不说也罢。 姬无盐依着上官鸢留在镯子上的另一道信息,走到床边蹲下。木制的床,一时间看不出材质,但也是这间屋子中比较讲究的家具物件了,姬无盐掀开蒙尘的被褥,敲了敲床板——空的。 第635章 陈家风云已起 卯时一刻。 正是官员上朝的时间段,主子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东宫自是不会有什么访客的。门童大多会趁着这个时间缩在门后补个觉,或者找个角落三三两两说说近日街头巷尾的趣事。 今日的趣事,莫过于…… “诶,听说了没,陈少主的那档子事情……啧,这不得是陈公公了嘛!这婚事都赐了,陈家眼看着就要成为皇亲国戚了,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到手的荣华富贵眼看着就飞咯!” “听是听说了,却也不知真假。”旁边探出一小厮的脑袋,煞有介事地头头是道,“要我说呀,这外头都传成这样了,但到底是谁也没有真凭实据,若是陛下真的有心拉拢陈家,指不定就会借此机会卖个好……这婚事继续的话,这些个谣言岂不是不攻自破?” “那尤家能认?长公主能认?”门童一脸“你在说什么笑话”的表情,甚是嗤之以鼻,“空穴不来风,这是十之八九是真的。既如此,当堂郡主下嫁残缺之人,他们那些个贵人脸面何在哟?再者,这陈家少主都那样了,陈家还敢让他当家呢?既当不了家,这贵人们拉拢陈家也不该拉拢陈少主这一脉呀!” “也是……不过这陈家不是医术大家嘛,说不定有神丹妙药能治此病症?” “不是都躺了月余才醒来嘛,又躺了月余才算能下床走动,听说还去宫中求药了,这不,想必是黔驴技穷了……” “要我说呀,还是这姬家狠辣,说打就打了,还照着那处打,愣生生地把人打得不能人道了!作孽哟!” “这姬姑娘也是江南来的,要我说呀,这江南她是回不去了,这辈子老老实实待在燕京城里,靠着宁三爷护着,倒也无碍……否则,陈家非生吞活剥了她哟!” …… 市井消息每日都有些,但这样的市井消息却是千载难逢。不过个把时辰的时间里,陈家辉在姬家挨了打,重伤方愈却永远留下了残疾不能人道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小厮们眉飞色舞地讨论着,啧啧称奇。 太投入,以至于没有看到门口早已停了一辆马车。 宁修远坐在马车里听了一会儿,偏头问席玉,“今早在东市讨论的,就是这些事情?” “嗯……”之前还因为这件事意犹未尽的席玉此刻却半点兴致也无,转身打量了一眼宁修远,过来的一路上抹了药膏,红肿已经退了,但眼角的青紫还在,看起来仍然可怖狼狈。席玉心下生疼,自家主子打小就是金尊玉贵的主儿,宁国公府的三爷何时被人打过脸啊!他斟酌着建议道,“主子,要不……您还是抹点儿舒痕膏吧。” 不然,明日街头巷尾的传闻就该是“宁家三爷被人打了脸”的消息了。 宁修远却不甚在意,摇摇头,抬着下颌朝着东宫大门的方向努努嘴,“去叫门吧。” 白行坐在一边吞着口水,已经不知道是多少遍向宁修远确认,“咱们……咱们当真要如此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进去找人?是不是,太嚣张了些?” 宁修远点点头,衬着眼角的青紫,让他整张脸的表情有种风雨欲来的沉凝。 白行看着宁修远只粗略包了下的左手,血肉模糊的掌心,鲜血淋漓,碎裂的玉都扎进了肉里,可这样的伤势,他愣是半分眉头都没皱一下。 好可怕的三爷,像是一头被吵醒的巨兽,缓缓睁开了眼睛、张开了爪子,露出了尖利无比的獠牙。白行毫不怀疑,但凡姬无盐在东宫受了半点伤损,今日李裕齐都要掉一层皮丢半条命才行……姬无盐啊,就是宁修远的劫数。 “三爷。”白行唤住起身准备下车的宁修远,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轻叹,“三爷。这事非同小可,宁、白两家虽和卞家、和东宫都不合,但那个不合到底是未曾搬到台面上来。今日这脸皮若是撕破,这城中局势骤变,你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 宁修远微默片刻,微微敛着眉眼,半晌,扯了扯嘴角,嗤笑,“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完,一撩车帘,跳下马车。 那一瞬间,锋芒毕露。 白行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这说法,不就是压根儿没有任何应对之策嘛!把走一步看一步说得如此清丽脱俗,呵!心中如此腹诽,但白行纵然心中忐忑,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掉链子让宁修远一个人去东宫。反正,自己就是个混不吝的,这燕京城里谁人不知他行事素来嚣张跋扈、任性乖张,今日小爷就是看东宫不顺眼进来横着走一圈了,就算是他李裕齐去陛下面前告一状也无妨……反正,这状,告得还少吗? 他理了理领子,一把甩开车帘,背着手迈着二五八万的步子走到迎上来的门童面前,趾高气昂,“李裕齐那厮呢?本少爷今日路过此地,口渴了,给你们东宫一个面子,请本少爷喝茶!” 门童虽意外,却丝毫不敢耽搁地垂首恭迎,“宁大人、白少爷,有失远迎。只是太子殿下此刻上朝去了,不在府中……”说起来,这白少爷游手好闲便也罢了,这宁三爷今日竟然也没有上朝?就算宁三爷不上朝,他也该知道太子肯定要上朝的才是呀……这个时间过来……是……所为何事? 心下疑惑,却不敢问。只盼着两位赶紧离开才是。 偏,白小爷从来都是个不识趣的,冷哼一声,“他倒是勤勉好表现。这样吧,找管事的来,给小爷我沏一壶茶,听说你们东宫的茶水都比我白家的好喝,小爷我正好趁着碍眼的人不在,好好尝尝。” 门童脸都垮了:您既然不待见太子爷,何苦闲着要来东宫转悠一圈呢?再说,谁人不知您这位白家少爷就是个活祖宗,什么样的好茶您喝不到呀,就算有吧,可您都喝不到的好茶,东宫……也不敢有呀! 第636章 朝云到底在哪里? 门童有苦难言,偏偏也不知道今日刮的什么妖风,这祖宗说什么都要喝了这口茶才走,这“识趣”二字是完全不懂一般,背着手一边迈着步子往里走一边连连催促,“快去,找管事的来接待。” 宁修远跟在他身后,冲着门童温雅颔首,“麻烦诸位了。” 两厢对比,一个温和、一个跋扈、一个位高权重却又待人有礼、一个无所事事却又眼高于顶,当真是……一言难尽。门童小厮连连回礼,一遍遍地说着“应该的”,满脸动容地将宁修远迎了进去。 白行在前面自顾自走着,注意着动静轻“嗤”一声,暗道若是你们知道自己的差事可能要被这位神仙一样的宁大人给毁了的时候,不知道你们还会不会如此热情……他早说了,宁修远这厮,焉坏。 可没人信。 至少,没多少人信。 …… 沈乐微睡得很不好,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都是朝云那张并非倾国倾城的脸,她在梦里冲着自己笑,抿着嘴,眉眼弯弯,自有一股子旁人学不来的风韵雅致。这样的女子,若非友人,便是劲敌。 沈乐微好不容易捱到了早晨,又算着太子上朝的时辰,才揣着一个荷包去找太子身边伺候的嬷嬷套近乎,嬷嬷是太子乳娘,在东宫地位仅次于太子之下,很有威望。 荷包里揣着沈乐微为数不多的一些碎银子,她是同沈父吵了架赌气跑出来的,因着心底的芥蒂和莫名的骄傲,她跑出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带什么银子,这些日子住在东宫里头,吃住自是不愁,但偶尔总要端着些主人的架子打赏些下人,才发现这银子用起来流水似的。 就这些,还是之前回沈家参加沈洛歆的宴会时,回房间取的。 但在东宫嬷嬷眼里,出手未免小家子气了些。嬷嬷揣着手,没接,不管是垂着眼皮子从眼角看人的模样、还是微微勾起却又并未完全勾起的表情,无一处不在告诉沈乐微——嬷嬷她,瞧不上这碎银几两,更瞧不上名不正言不顺却要死乞白赖住在这里的沈乐微。 这荷包没送出去,想要打听的事情自然也没打听到,还捧了一鼻子灰。想着转身即走,想了想,又担心昨晚那些个小心思被太子殿下发现了,于是又问,“嬷嬷,妾身是想要问嬷嬷,昨晚殿下睡得可好?” 好好的姑娘家,却要自称妾身。人妾室至少还是一顶小轿抬进来的,她倒好,自己跑进来的。嬷嬷揣着手,面无表情地颔首,“自然是极好……不劳姑娘挂心了。” 沈乐微自称妾身,嬷嬷却固执地称呼她为“姑娘”,哪怕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早已不是姑娘身。 沈乐微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昨晚的小动作没有被发现就好,至于其他的,譬如这位嬷嬷对她的态度问题,她倒也不是很在意——等她进了这东宫后院,下人奴才还不是任凭她打骂发落?她敷衍应好,揣着那只没有送出去的荷包去了膳房。 那个叫作小欣的小厨娘给了她启发,若是这东宫上下对人口的变化最敏感的,还是要数膳房。 只是膳房此刻负责采买的出去采买了,准备午膳的正忙着,对主子不是主子下人不是下人的沈乐微也顾不上,最后打听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没有人知道太子殿下金屋藏娇的姑娘在哪里,甚至有几个小丫鬟一脸吃惊地耿直表示:太子殿下金屋藏娇的,不就是沈二小姐您吗? 从昨日开始就连连受挫的沈乐微也开始怀疑,朝云到底在不在这里,或者说,太子殿下到底有没有将朝云带回来?也许,沈洛歆只是为了挑拨离间,而太子殿下这两日的反常,可能真的只是因为……太忙。 下雨了。 先是一滴、两滴,豆大的雨点子砸在鹅卵石上、林子的枯叶上,然后就是倾盆大雨倾泻而下,沈乐微躲闪不及,被淋了个正着,她提着裙子手忙脚乱朝着最近的凉亭跑去躲雨。 林子不远,不过数十步的距离,但这雨来得太急,衣裳还是被淋了个半湿,贴着身子黏黏糊糊的。她在东宫本就穿得清凉,此刻更是曲线尽露。 如此狼狈模样,若是被府上下人瞧见,实在不好。 沈乐微在亭子里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寻思着就在此处等等,等丫鬟路过,叫人拿了斗篷过来再回去最好,若是不行,兴许,过一会儿也就干了。 正想着,却听不远处男人说话声响起,她下意识往下蹲了蹲,就听那声音粗狂言语野蛮,从雨幕里清晰地传来。 大抵是府上侍卫。 “还没问出来呢?” “没呢……那婆娘看着是个弱不经风的,没想到骨头那么硬!都盘问了一整夜了,愣是半个字没说出来!待殿下回来,咱们又要挨骂!” 沈乐微擦着头发的手一顿,婆娘?莫不是……朝云? 又听另一个人抱怨道,“要我说呀,这婆娘长相倒是一般,只是这韵味、这身段……啧,殿下还要盘问什么,直接拉床上去温存个几夜,这婆娘自然整颗心都在殿下身上了,还不是什么都说了?” 温存?所以殿下果然是对朝云那女人起了那样的心思了吗? 攥着帕子的指尖倏地攥紧,不小心扯到了自己的头发,生疼,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来,只继续听着,却听人呵斥道,“闭嘴!这话要是传到殿下耳中,有你好受的!连主子的事情都敢随意议论!走走走,去换班了。” 说话声便没有了,脚步也渐行渐远。 沈乐微从亭子里站起身来,看着已经走远只看得到背影的两个侍卫离开的方向……那里,的确是去书房的方向。看来,朝云纵然没有被关在书房里,也距离书房极尽。 她紧了紧手中的帕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半湿的衣裳,又看了看亭子外的滂沱大雨,犹豫片刻,一咬牙,冲进了大雨里。 第637章 那句传闻,殿下可还记得? 阴云沉沉地压下来,辰时的天色,却仍黑压压的,同夜间没什么区别。 来时没赶上下雨,大臣们大多未曾打伞,此刻便只得等在大殿外的屋檐下等着太监们来送人,或者等着府上下人来接。再不济一些的、官职微末一些的,大多都是冒雨回去的。 李裕齐自然是等着宫中小太监来接。 只是,他这会儿有些心神不宁——宁修远没来早朝,方才他出来前问了张德贤,张德贤说是宁三爷称病……病了?病得如此及时? 就像这雨……真及时,硬生生地拖住了自己的脚步。李裕齐站在屋檐下,看着一些官员因着等不及直接冲进了大雨里。这雨太大,冒雨回去实在有些狼狈,只是…… “殿下。” 一脚堪堪跨出的李裕齐突然被叫住,正是左相卞东川,他的外祖。李裕齐转身,面向卞东川,微微点了点头,“祖父。”声音压得低,几乎淹没在从屋檐上倾倒下来的雨声里。 两人并肩而站,一个背着手抬着下颌,一个似乎稍许谦逊些、也随意些,一老一少,看起来似乎并不热情熟络。 卞东川朝着李裕齐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头,“殿下是有要事着急离开?” “不是什么要紧事。”李裕齐往后退了退,避开溅落在袍角的雨水,又整了整衣袖,才靠着墙壁仰面看着哗啦啦的雨幕,喃喃,“只是这雨落得人跟着心烦罢了。那些个当差的,愈发地不用心,这雨这么大,早该拿着伞候在外头了才是……偏要咱们在这里等。” 卞东川看了他一眼,眼神挺淡,表情却有些不曾宣之于口的东西隐在里头。 李裕齐立刻就在这样的表情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了——之前也有这种事的,那天正逢陛下心情不好,在朝堂之上看着一群乌泱泱互相争执对峙的文武官员,当朝就发了一通火,下了早朝看到外头三三两两拿着伞缩在墙根下说话的下人、太监,于是继续发了一通火。 自那之后,不管雨多大、下朝多晚,这些个下人太监都不能过来候着,甚至宫门守卫担心皇帝怪罪,都不敢放各府下人进来送伞。如今皇帝病中尚未痊愈,可这条规矩却俨然未曾被废除。皇帝没有亲口废除,还在“代理”期间的李裕齐自然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落人口实。 “也是……”李裕齐按了按眉心,摇头失笑,“这阵子乌七八糟的事情多了些……竟将此事给忘了。”他只这般说着,轻描淡写的,暗地里却是绞尽脑汁如何脱身。 偏偏卞东川看起来一点都接收不到他急于离开的讯息一般,背着手缓缓颔首,有一搭没一搭的,像是闲来无事闲话家常一般,“朝廷上的事情,本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天下总有一日是你的,如今趁着这个机会,练练手,也是好的……” “的确如此……”李裕齐一边附和,一边抬头看天,这雨当真是越下越大,时值深秋,这冒雨出宫怕是要病一场,何况卞东川在这,自己急吼吼的也不好解释。若是病了,母亲那边又要念叨……他收回目光,心下几分不悦,叹道,“这些个太监……办差倒是愈发懈怠没有规矩了。” “这风大雨疾,纵然撑着伞也是难走……殿下既无要事,等上片刻也无妨。”卞东川垂眸轻笑,又意有所指地问道,“还是说,殿下当真是将那沈家二姑娘搁在心尖尖上儿了,晚回去一会儿便思念得紧?” 身为祖父,同晚辈开这样的玩笑,多少有些尴尬。 身为臣子,同当朝太子说这样的话,多少有些僭越。 是以卞东川问完,连他自己也觉察出了其中不妥帖之处,以拳抵着咳了咳,讪讪笑着,解释道,“玩笑、玩笑……殿下莫要怪罪。” 总有些人,用着“玩笑”的借口,说着试探的话。只是对方是他的祖父,不管自己心中如何忌惮、猜疑,却也是板上钉钉的“同盟”,是自己坐稳这江山最大的助力。李裕齐心下不快,却仍容色寻常地摇了摇头,“无妨……此刻在这避雨,不算朝堂之上,不论君臣,只论长幼。” “殿下能这样想,老臣着实欣慰。殿下到底是长大了,也成熟了。”卞东川仍背着手,纵然只是站在檐下避雨,他也站得笔直,当朝相爷的气势未曾少了半分。口中说着欣慰,言语却似说教,“殿下,您是当朝储君,未来的天子,待您手握江山,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何苦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女人身上跌跟头?” 右侧的手紧了紧,李裕齐偏头看向左侧,“祖父这是何意?”问着话,眉眼却敛着,眼底悉数情绪都被睫毛覆盖,深藏于心,无人得知。 也许对方也知道,只作浑然不觉罢了。 毕竟是长辈,毕竟太子身后也只有他这一靠山,纵然再如何离心,这位尚且年轻的太子也不能将这份疏离防备搁在明面上来。卞东川扯了扯嘴角,说道,“沈家那二姑娘,若只是个寻常庶女,殿下喜欢,收在内院当个妾、当个通房都成,但她那娘偏偏是个勾栏院出生的,至今关于她的出身外头还有些风言风语的……这便也罢了,老臣只当殿下年轻气盛、一时冲动罢了。” “只是,那风尘居的朝云姑姑……您却是万万不该的。”卞东川说着,就见李裕齐抬头看来,又接着说道,“殿下。太子的清誉何其重要……如今陛下病重,更是要紧的时候。那位可日日侍奉床榻之前,您呢,沈二、朝云,您看看这些个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玩意儿?殿下……那句话您记得吗?” 李裕齐心中已恼,却还压着不动声色,“哪句?” 卞东川竟在犹豫,他背在身后的手拿到身前搓了搓,才斟酌着问道,“先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的传闻……” 这才是他铺垫这许久的最终目的。 第638章 温柔皮囊下的骄傲 李裕齐的脸色,倏地阴冷得和这大风大雨的天色不逞多让。 汉白玉的台阶一路往下,视线尽头是那一列一列的汉白玉华表,空旷的广场上除了那些风雨无畏的华表之外,再无任何饰物,也无花草树木。狂风从华表之中穿行而过,风声如怒。 大抵是瞧着左相和太子在说话,之前还远远站着的几个大臣莫不是寻了借口溜了,就是找了个看不见的角落三三两两猫着说话去了——可谁又知道,到底是否隔墙有耳? 垂在右侧的拳头越握越紧,他几乎是咬着后牙槽,压着声音、也压着怒意,尽量用听起来没什么异样的声音低声问道,“相爷这是何意?” 细枝末节里,都透着他此刻的情绪。 方才还是“祖父”,此刻却已经是“相爷”,方才还说朝堂之下不论君臣,此刻字里行间、甚至咬着牙僵硬的腮帮子都在提醒对方,君臣之间,当谨言慎行。卞东川心下冷笑,他身形高大,比李裕齐更魁梧些,加之这些年在朝为相,阴谋诡谲里一路走来,骨子里有些狠辣和犀利是如今的李裕齐所没有的。 搁在身前搓着的手,又背了回去。李裕齐同他论君臣,他便论君臣,言语间尚有几分苦口婆心,“彼时老臣是极力反对的……有老臣在,殿下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安安分分,这天下、这江山,只能是殿下的,何必靠上官那个落魄户去……只是殿下既说了,一眼万年非卿不娶,那老臣便想着,年轻人嘛,总有那些个情情爱爱的,老臣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是一个姑娘,娶了便娶了吧……” “只是殿下既喊出了这口号,却又、却又……”卞东川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些话到底是问不出口,直直跳过了继续说道,“那流言虽被压下,但相信的人自是相信的。之后,殿下又作深情难忘,多少大臣想要将姑娘塞进东宫来,殿下通通拒了……如今倒好,人好端端的清白姑娘不要,却巴巴地将人沈家的、风尘居的给弄在了身边。殿下,你这是一下得罪了一群老臣啊!” “殿下糊涂啊!” 外头如何传的,李裕齐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不过他没有打算对着卞东川解释,说起来,他还要感谢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流言,隐藏了他真正的用意。 他和卞东川是一条船上的人,是利益的共同体,但这也仅限于在某一段时间内……他依靠卞家,却也防备卞家,忌惮卞家有朝一日功高盖主、外戚专权,是以,诸多筹谋、诸多秘辛他不愿相告。右侧的拳头紧了松、松了紧,半晌,没忍住,大步跨进了大雨中! 上官鸢的美貌,是个男人大概都不会拒绝。 即便如今想来,那女子明眸皓齿浅笑吟吟看过来的样子仍是历历在目。 可她太聪明、太骄傲,温柔的皮囊之下,是绝不屈就的骨、是绝不求全的魂,大抵是察觉了自己娶她的最终目的,她便问他,这所谓“一眼万年非卿不娶”到底有几分当真、几分作假,喝了几杯酒的李裕齐大手一挥,生生地压着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沉默了。那女子得不到答案,竟是于新婚夜连盖头都不掀,在崇仁殿的院子里的,枯坐了一整夜。 几分当真……几分作假…… 彼时趁着酒意差点出口的答案,此刻连李裕齐自己都有些分不清……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渐渐地,最初乍然见到时的情绪便模糊得像是隔世之久,唯有彼时那人问这话时的那双眸子,至今想起,仍觉深凉。 倒是和如今密道里那位,有些相似。 想起密道中的那位,和称病没来早朝的宁修远,李裕齐顾不得满脸的雨水,眯着眼加快了脚步,倒是没走多久,就见抱着伞浑身湿透的小太监一路跑来,一边扯着嗓子告着饶,一边忙不迭地撑开了伞遮在李裕齐头顶,说话间,雨水哗啦啦地流进他嘴里,小太监不敢吐,悉数咽下了。 李裕齐到底是没责罚一个已经如此狼狈的小太监——最重要的是,他真的赶着回去。他回头朝着卞东川的方向又看了看,高高的台阶之上,那人仍背着手微微抬着头看着天空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因为不大顺利的谈话而受到影响。 这就是卞东川,卞家的掌权人。 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除了权势、利益,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什么都影响不了他的情绪。 李裕齐到底是没忍住,多嘴问了句,“左相那边,可有人过去?” 小太监刚咽了一大口雨水,透心地凉,闻言也不敢怠慢,忙点头应着,“有的有的,还是之前的小太监。殿下,您放心吧……今日这雨来得急,奴才们也是措手不及,才拖了这许久……” 李裕齐点点头,“快些回吧。” …… 东宫那边。 白家的小公子素来无状,闲来想着来东宫坐一坐喝口茶这样的事情虽然从未发生,但如今既发生了,倒也不足为奇——就算是皇宫里头,他想着去坐一坐喝口茶,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 管事将白行和宁修远一起迎去了正厅,对于宁修远的到来,白家小公子给的解释是,宁三爷身子不爽利,府上大夫又是庸医,遂自己陪他去看病去了,这不,回来的时候途径了东宫,口渴…… 三句话不离“口渴”二字,生怕他人不知他此行的目的似的。偏偏口渴至此的人,说话却又说个不停,管事仅仅接话就已经应接不暇,哪里还能顾及得到其中矛盾之处和不寻常的地方,最后安排了茶水点心,忙不迭地退下了——一边退,一边偷偷吁了一口气,难,实在太难了。 一直走出好远,整个人才觉得渐渐清明起来,他招过身后手下,吩咐道,“你去那两位跟前伺候着去吧……记住,白少爷同你说话,你只需附和便是。主要是注意宁三爷那边。” 小厮颔首称是。 第639章 作天作地的白家祖宗 东宫下人穿着油衣刚进院子,就看到宁大人撑着一把藏青色的油纸伞,背着一只手不疾不徐地从里头走出来,连忙上前问询,“宁大人,宁大人可是觉着小人们哪里伺候不周?” 管事吩咐了需要特别注意这位宁大人的举止、去向,可即便如此,这位小厮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注意”——自己面对的,是当朝帝师宁大人啊!若他当真有何不妥之处,自己也是万万不敢阻拦的啊!要不,就……跟着?毕竟这位宁大人似乎很少会来东宫,若是要去哪里,不认识路也是寻常不是? 小厮兀自盘算着,宁修远抬了抬伞柄,目色从容又温和,“未有不周,这般大雨滂沱的,甚是麻烦你们了……” 小厮顿觉感动异常,又听宁大人说道,“只是不知这解手之处在哪里?本官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来此处了,实在不记得……不若,麻烦你陪我同去?” 如此正合心意,连借口都不必找了,小厮一边感慨着宁大人实在客气有礼,一边转身准备引着宁修远往那处去,却听屋子里头另一位扯着嗓子唤道,“哎!你……”说话间,冲着院子里小厮所在的方向招了招了手,“对,就你!进来一下!” “小人……” 小厮看看宁修远,又看看一只手叉着腰的白行,正左右为难之际,宁修远替他解了围,“无妨。你先过去吧,兴许是急事……本官在此处等等便可,不急。” 这位说话都不带停的话痨小公子能有什么急事?倒是这人有三急,内急可不就是急事吗?世人多有传闻,说这位白公子多恃宠而骄、任性跋扈,果然如是。小厮心下微叹,仍不忘向宁修远告了罪才小跑着进了屋……果不其然,什么“兴许是急事”,不过就是白大少爷觉着这青花瓷的茶杯不够应景,非说如今深秋季,该用描绘了菊花的茶杯才是。 小厮推说此处并无描绘了菊花的茶杯,这位白少爷却又说,那就用腊梅的,左右已近冬日,反正不能用青花瓷的——看着浑身泛冷。左右这茶杯今日是一定要换的! 这哪是白家的小少爷,这分明是白家的祖宗! 小厮无法,但想着外头等着的宁大人,只能同白行商量,“白少爷,这宁大人还在外头,说是、说是要解手不认路,不若,小的先给宁大人带路,然后再来给白公子换茶盏如何?”都说这白家和宁国公府交好,这白少爷和宁大人也是人尽皆知的友人,想来…… 然而,没有什么想来。 白少爷叉着腰一脸不满,“不行!小爷我和他李裕齐不合,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若非口渴难耐,我是断断不会来这什么劳什子东宫的!可如今你们还磨磨唧唧的,是几个意思?那便也不必换什么茶盏了,也不必引路去什么茅厕了,本小爷这就和三爷打道回府得了!” 小厮听得心惊胆战,管事吩咐要小心伺候着,如今这伺候来伺候去的,人都要被自己给得罪了,届时不仅管事那边不好交代,怕是连殿下那边也要责罚,当下也只能紧着白行这边给换茶盏去,至于宁大人那边……正准备去宁修远那处告个饶再出去拉个下人带路的小厮转首间却是如遭雷击——宁大人……人呢?! “宁、宁大人呢?方才不是站在廊下的吗?”他向白行求证,“白少爷,您方才也瞧见的吧,只是这宁大人是何时离开的?” 白行没当回事,摆摆手,“他那么大一个人,还能失踪了不成,或者被人贩子拐走了不成?保不齐就是憋不住了自己出去找别的下人带路了吧……我说,你磨磨唧唧慢慢吞吞的作甚呢,小爷我的梅花茶盏呢?还不快去!” 小厮心下狐疑,但转念一想这么解释似乎也说得通,再者这边白家祖宗催命似的催着,这祖宗也是奇怪,明明一个劲地喊着口渴,看起来再喝不着就要渴死了,偏偏这茶水就搁在他面前,就不喝,非说这时节不能用青花瓷,不讲究……都快渴死了还这么讲究作甚?看来还是不够渴!作的! 小厮兀自摇头,还是任命地下去换茶具了,顺便又叮嘱其他人换了一壶新的茶水奉上——就怕这白祖宗一边嚎着“渴死了渴死了小爷要渴死了”一边就是不喝,作天作地地一会说茶水不好一会儿说茶盏不好,待会儿还要说配过青花瓷的茶水不能倒在腊梅茶盏里头,不讲究。 至于宁大人,很快就被仅仅只是应付白家祖宗就耗费了所有心神的小厮抛到了脑后。 …… 宁修远很少来东宫,记忆里上一次来具体是什么时候已经模糊,若说白行和李裕齐那是搁在明面上的互看不顺眼,那宁修远和这位太子爷就是心照不宣地疏远。 井水不犯河水。 但东宫的大致布局他却是心中有数,书房的位置在哪里自然也清楚。这雨来得很及时,雨势太大,且不说能冲刷掉太多的痕迹,就说这大雨中,东宫下人也是低着头裹着油衣行色匆匆,就算偶尔有一两个擦肩而过的下人,他们也只是下意识地朝着穿着打扮很是精致的宁修远匆匆低个头算是行礼,就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平日里闲极无聊时的好奇、八卦,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荡然无存。 宁修远很快就来到了书房门口。 东宫的书房是单独的院落,有专人把守,但李裕齐上朝带走了一部分亲卫,甚至因着他最近亏心事做得多了些,生怕半道遭人报复,带走的亲卫还不少,兴许还有一些守在了真正关押朝云的地方,以至于此刻院落门口只松松散散守着两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挨着说话。 守卫如此松懈,着实太掉以轻心。 也说明,朝云未曾关押在此处——小丫头昨儿个怕是扑了个空,只是不知道是何缘故,至今没有回府,也没有她离开东宫的消息。 第640章 真的是他 宁修远很轻松就进了书房院落。 书房设在单独的院落里,这还是按照当今陛下亲自设计的图纸所建。 彼时储君初立,是年西北蝗虫肆虐、江南洪涝泛滥,朝廷财政赤字,大殿之上的汉白玉柱都被户部尚书撞了好几回,但撞柱显然解决不了燃眉之急,账户上还是缺着好大一个窟窿亟待解决。民间渐渐开始有了“帝王昏聩、储君非嫡,实乃大患”这样的传闻。 李裕齐便是那阵子开始经营“贤德”之名的。 他主动提出,东宫翻新修缮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年年修缮的东宫其实并没有大翻新的必要,如今财政亏空,倒不如将这些预算省了。皇帝不愿,声称不能委屈了太子,李裕齐便说,那等蝗虫没了、等洪涝结束、等国库充盈,再好好翻新吧。 户部感念,户部侍郎顶着一脑袋的纱布前去拜访李裕齐,自那之后,户部就明面上稳站东宫阵营。 书房坐北朝南,宁修远来到北面,看着被狂风吹地猎猎作响的窗户,从他的角度并不能看到屋子里的情形,只看到一扇屏风,水墨风的山水,与这样的狂风暴雨莫名契合。他收了伞搁在后窗之下,翻身入内。潮湿的下摆打湿了地面,他也浑然不在意,在书房里转了一圈。 兴许是这位储君也嫌麻烦,又或者他在外扮演“贤德”上了瘾入了戏,总之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即便户部已站东宫主动提出了好几回翻新一下东宫的建议,但都被李裕齐一一压下不提。至此,“太子贤德”愈发家喻户晓。但在外再如何扮演“贤德”,私底下的李裕齐却是实打实的好享乐,他喜欢恢弘的、大气的、能彰显出他身份的东西……譬如,那幅双面绣山水屏风。 至于书案前略显小气的、格格不入的、极不符合李裕齐喜好的花瓶……既然未曾被丢弃,那一定是有用处的。宁修远目光落在那处,伸手一转…… …… 密室之中,床板之下,是另一条密道。 相比于藏在衣柜后面那个诡谲阴森的世界,床板之下这条密道,显然是通向外面的世界的。只是……被封住了。 并不崎岖的密道,甚至还挺宽敞的,沿途也有火把,虽然经年累月下来早已没法用了,但很显然,这一处密道最初并非是被囚禁之人逃离时仓促挖出的……莫非,是李裕齐挖的?没道理啊……堂堂正正走大门不好,偷偷摸摸走密道……幽会吗? 十来块大木板子严严实实地将密道出口封住了,倒也不是不能破开,只是姬无盐一时间也判断不出这出口到底是哪里,若非待到走投无路,她也不愿如此贸然行事,于是举着颤颤巍巍快要熄灭的蜡烛又回到了密室里。 她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黑暗之中看着密道的方向,支着下颌猜测着上官鸢被囚禁在这里的情形。上官鸢知道这条出去的密道,那她……出去了吗?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从这条密道逃离,所以李裕齐才让人封上了这条密道的出口?那后来呢,她又是什么时候从这间密室里离开的?离开后,为何不寻机会离开? 上官鸢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若非当初轻信了李裕齐的鬼话而折了一颗心在对方身上,她也断断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只是,对方如此苛待,上官鸢为何还如此执迷不悟?姬无盐自始至终不明白,就像扑火的飞蛾,明知前途生死未卜,为何还能如此义无反顾? 黑暗之中,耳朵似乎总是更加灵敏些。 本来只有自己呼吸声的密室里,隐约从入口处传来了脚步声。这脚步声并不大,步子却很快,几乎是呼吸间便觉得声音又近了许多。姬无盐目色微凛,“铮——”起身间,软剑已经在手,黑暗之中盯着脚步声的来处,呼吸都敛着。 近了……更近了…… 微弱的火光印在视线范围内,影影绰绰的,那人身影似乎被拉得极长,看身形……其实看不到什么身形,只是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形的影,但不知为什么,姬无盐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了下,又倏地漏了一下,胸膛被这一下震得生疼。 “宁……”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唤出的名字,又被她自己生生咽下。 在期待什么?期待连见一面都不能的宁修远出现在这里吗?她低头兀自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在此处待久了,倒是染了些许上官鸢的脾性……却听那头脚步声止,对方手中烛火的微光落在身前,正欲抬头间,声音已经传来,“宁宁。”那人唤道。 豁然抬首的瞬间,心跳声彻底凌乱。 那人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上,橙暖的烛火打在他脸上,衬地平日里冷白少血色的脸多了几分微红晕染。 真的是他。 本不是习惯依赖人的性子,之前上蹿下跳的时候也大多单打独斗,只兴许是之前想见而未能见到,才让此刻见到宁修远的瞬间感觉格外五味杂陈。姬无盐如是告诉自己,下意识避开了会令自己都无措的方向,目光落在对方执着蜡烛的指尖,瘦削的手,节骨分明,似雪色,若玉质。 这人当真是得天独厚的一副好皮囊,连手都比旁人好看几分。 她避开了目光——宁修远很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寻思,心下些许无奈,只开口唤道,“宁宁……” “时间不多了,幸得一场大雨,李裕齐路上兴许要耽搁片刻,但想来也快回来了。咱们该上去了。”实际情况上,他一早安排了席安蹲在李裕齐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多少制造些事故拦上一拦,但想来也拦不住太久的。 毕竟,李裕齐不是傻子。 朝云不在此处,原就该离开的。姬无盐点点头,目光从他身上一划又过,上前两步,又问,“你如何会来?” 瞧,问得着实生分。 宁修远轻叹,心下却无从怪怨,毕竟是小丫头最亲近的外祖母,如何怪怨?不过对方既是小丫头最亲近的外祖母,想来,俩人的关系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任何原因而有所疏远才是。他挺没原则地想了想,片刻都不曾犹豫,就道,“外祖母来了。” 第641章 失败的苦肉计 姬无盐一愣,“什么?” 外祖母?宁修远年纪轻,辈分却高,之前也从未听人提起过宁国公夫人的母亲尚且在世的。若不是宁修远的,那便是……她试探问道,“你是说……我外祖母?” 宁修远平静地点点头,并未因为自己违背了对姬老夫人的承诺而有半点不好意思。 敬老爱幼,敬老在前,爱幼在后。 宁修远自觉自己已经做到了“敬老”二字,那对方就该礼尚往来,爱护一下自己这个对对方而言尚且“幼小”的晚辈才是。既然不是这样,那自己当初许下的承诺,便也不必在这苦哈哈地遵守着了。何况,若是小丫头就此恼了自己要一拍两散,那这一声“外祖母”的分量就要重新掂量掂量,不是吗? 思及此,宁修远愈发老神在在地颔首,甚至带了几分舒缓笑意重申道,“是……外祖母来了。想来旅途舟车劳顿,来了这燕京城里头又水土不服,是以寻了我,说是想吃哪哪的白玉霜方糕。我原想着,既是外祖母想吃,作为晚辈亲自跑一遭也是应该的,这风尘居的事情也不急这一时片刻的不是?可应下了才知,那方糕……快马加鞭不吃不喝也要一日来回……是以,你来见我的时候,我是真不在城中,并非刻意避你。” 说完,他又微微敛着眉眼,轻叹了声,说道,“不过此事说到底还是怪我。我也没想着偌大燕京城里头那么多面点师都做不出外祖母喜欢的口味来……是以这一来一去的,才耽误了许久。宁宁……” “你可还在怪我?” 烛火摇曳,光影重重间,那人的身形被拉得愈发的纤长,光华细碎处,他睫毛微微垂着,在脸颊上打下弧形的影,而光线未达的另外小半张脸上,倒是隐在暗处瞧不清晰。 姬无盐轻轻叹了声。 他说这么多,句句只提自己没想到,其实姬无盐哪里还能猜不出来,外祖母既然偷偷摸摸来了燕京城里半点风声不露,却又单单找上了宁修远,显然是想要“考验考验”宁修远罢了。想必,这所谓“城中没有她合口味的白玉霜方糕”这件事,也是她顺便胡诌的,就是为了支开宁修远罢了…… 外祖母这些年牙口不好,陈老已经禁止她吃甜食了,加之身边还有一个这方面管得很严格的嬷嬷,莫说白玉霜方糕了,就是随随便便一个吃糕点的机会她都视若珍宝。 至于水土不服……老人家一辈子走南闯北、上天入地的都没水土不服过,偏偏来这燕京城一趟就水土不服了?也就宁修远信她!此刻再看宁修远一脸倦容的样子,此前心底隐约的怨怼早已消散,只剩下些许的不适和尴尬,又叹一声,低声嘟囔,“也就你信她……” 宁修远站在台阶之上,笑意温柔,“不是信她。姬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她是你外祖母,纵然她有心为难,我却也只能配合着。” 这一句才是真话,此前七分真三分假的,不过是为了让小丫头多心疼自己几分罢了。 难哄的时候,宁修远也不介意示弱几分,哪怕是来几分苦肉计……譬如,掌心的伤口,再譬如,方才一直侧脸避开的痕迹。他朝她伸手,只是伸到一半又似惊觉什么,倏地收回,眼神慌乱之间又欲盖弥彰,“咱们先上去吧。若是李裕齐回来就……” 话未尽,掌心就被抓住了。 本来十步开外的女子,大惊失色之际走过来的这几步,步履仓皇,跌跌撞撞,她抓着他还未来得及收回的那只手掌,掌心之中血迹已经干涸,深深浅浅地遍布在掌心之中……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你这、这是……”嘴唇哆嗦好半晌,姬无盐仍然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抬头却又是浑身一颤——方才隐没在暗处的半张脸上,从眼角到脸颊,遍布青青紫紫的痕迹,倒似经过了一场恶战似的。姬无盐只觉得心脏处一阵阵地牵着疼,眼底湿漉漉地染了层雾。 “没什么……”宁修远温软地笑,抬手间发现另一只手里还拿着蜡烛,便只用下颌蹭了蹭她的发顶,宽慰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兄长消息灵通了些,知我昨日出城买方糕,许是觉得我于客栈藏娇,他担心你,亦怪罪我不该这个时候离开,是以……一不留神,挨了打。还有你送我的簪子……” 宁修远垂眸,几乎是呼吸都忍着,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眼睛,轻声说道,“你送我的簪子,碎了……” 他说得意味深长,企图从对方眼底看到一丝丝的羞赧的情绪,哪怕只是尴尬的,偏偏姬无盐这会儿又心疼又气恼,哪还记得当初自己在那支簪子里头动了什么“手脚”,只虎着脸抓着宁修远的掌心,都快急哭了一般地质问,“那这手呢?” “我去捡簪子,不小心……扎了。” 嗯?捡簪子……扎了? 气恼心疼之余,理智渐渐回笼,眼底薄雾散去,姬无盐丢着头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伤口——很显然,打完这场恶架之后,这手没包扎,那脸上倒像是处理过了,若是远远瞧着,倒也瞧不出什么来,看来,这位帝师大人尚且……知道要脸。 姬无盐垂着头,突然问道,“席安陪你来的?” 话题转得又快又远,姬无盐又低着头,宁修远狐疑之下也猜不透她什么心思,只好老老实实应道,“嗯。还有白行,席玉也来了,在东宫外头候着。” “同兄长在姬家打的架?” “嗯……”宁修远应着,细细听着,还带着几分委屈。 姬无盐仍然没有抬头,只轻轻抚过手下宁修远的指尖,又极小心地覆上掌心,轻叹,“在姬家打的架,从姬家来东宫的这一段路上,他们仨都未曾帮你处理一下这伤口……白行便也罢了,不添乱就挺好了。只是席玉、席安这两个,愈发怠慢了……当真可恶!” 第642章 宁宁,疼…… 呃……宁修远一怔,有些心虚地咳了咳,格外牵强的解释道,“就、他们也是担心你,心急……一时没顾得上罢了,怪不得他们的。” 的确是怪不得他们,彼时三人都要他先好好巴扎一下,他却不愿,只说既是已经伤了,总不能白白伤着,总要给那人看过才行……必要的时候,让人心疼下也是好的。生活总会逐渐趋向于日常琐碎,曾经再刻骨铭心的爱恨、心情,都会渐渐在这样的琐碎里被消磨、被遗忘,必要的时候,宁修远并不介意用这样的“意外”加深一下这样的心情。 若非脸上顶着那明显的青紫实在难看了些,宁修远也是断断不会敷什么药膏的。 他微微勾着嘴角,烛火照亮的眸色里,隐约涌动着疯狂和狡黠。 姬无盐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神情的变化,只似是疑惑,“哦?若是席玉倒还好说,我同他已算熟识,又是我吩咐他在外头候着接应我……如今我一夜未归,他担心些是为责任。席安却不同,他整颗心都挂在你身上,只以你的安危为首要,便是你让他向我传话……他都因为挂念着你那处无人伺候,是以根本无瑕、亦无心等着亲自见我一面,只交代了席玉便匆匆离开……” 少女声线很是好听,却比之寻常更是少了几分江南女子的软糯,清清冷冷的勾着人…… 只方才小心翼翼覆在掌心的指尖倏地一压,又是一碾,嫣红瞬间染上指甲,宁修远倏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小丫头这么狠?就见抬头看来的小姑娘,勾着嘴角,眼底映着烛火,那双眼睛像是奸计得逞的狐狸,漂亮、嗜血、狡猾,令人怦然心动。 “宁宁……”他轻声唤着,无限委屈的样子,“疼的……” “这会儿倒是知道疼了?”姬无盐眼尾微挑,勾魂般的张扬艳丽、咄咄逼人,“既知道疼,为何如此不小心,非要去捡碎掉的簪子?既知道疼,为何在来时的路上不让席玉包扎好?既知道疼,兄长打你的时候你不会躲着些,他不曾习武,若非你站着任由他打,他能打得着你?这会儿倒是知道疼了,我瞧着你之前倒似浑然不觉似的。” 小姑娘叨叨叨的,一长串话说完都不带喘气的,板着脸的样子,像伸了爪子挠人的猫儿。 瞧着凶悍,却又让人觉得柔软到了心底,只想着任由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张牙舞爪、作威作福都无妨。 姬无盐说完这些话,便已经收了手,取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沾血的指尖,有些血迹干住了,擦不掉,她也不恼,只抬着手像是欣赏新涂的丹蔻似的,懒洋洋的脾性里带着几分焉儿坏,挑眉打眼瞅宁修远,问,“宁大人,这鲜血染着的指甲,可好看?” 小姑娘方才那几下,真是狠了心掐的——真疼。 宁修远暗暗咋舌,面上却半分不显,只温和应道,“极美……若是宁某的血,自是极美的,若是旁人的,便是污秽。”他道,用手背蹭蹭她的脸颊,温言温语叮嘱,“可明白?” 本就是故意挑事罢了,下了狠心掐他,最后心疼的还是自己。只是姬无盐这会儿心里头不畅快,自然也不会乖乖巧巧地应着,只偏头问他,似挑衅,“那我自己的呢?” 手背抚过她的脸,抚过鬓角,最后停在发间,他垂眸看她,墨色的瞳孔里的烛火纹丝不动,像是两团被沉沉压着的火焰。动作轻柔,声音轻缓,偏偏压着力道,字字句句,沉凝又渗人,“谁让你流血,我让他失命。”他这样说着,带着嗜血的狠辣和疯狂,在这个阴暗的密室里许下此生不渝的重诺。 是谁说,承诺的“诺”和誓言的“誓”,都是有口无心的,他就偏要将这承诺刻在心上,用刀尖,一笔一划,雕琢成字句。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唯独拿面前这个小丫头全无办法,一面对她,整颗心都柔软地化成了水。染了血迹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眼角,任由对方白皙肌肤上留下属于自己的那抹血色,暗处是泼墨般的浓黑,亮处是胜雪般的白皙,而这点血色便成了黑白对比之处极艳的一笔。 艳极,媚极。 只想将她禁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谁也休想瞧了去! 宁修远眸色渐沉,却又抬手轻轻抹去那一抹血色,于对方愣怔的眼神里散了一身阴鹜狠辣,释然轻笑,“回去吧,再不回去就真的要碰到李裕齐了……白行那几斤几两的,拖不住太久。” 他一手执着蜡烛,一手背在身后,光影从他身前打下,在背后落下的影,覆在姬无盐身上,些许暧昧之态。 偏那人拾阶而上的模样,却又似烛火都暖不了的冷。明明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啊……姬无盐心下突然轻轻一揪,突然向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对方回首看来,目露诧异之色。 台阶狭长,并不容二人并肩而走,加之宁修远掌心受伤,很显然,这样的情况下自是一前一后,各走各的。 姬无盐也是抓住了宁修远的袖子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突然的幼稚,她有些尴尬,但并不愿意告诉宁修远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只咳了咳,嘟囔,“黑……瞧不见。”看起来像是难得的害怕与胆怯。 宁修远摇头失笑,抬了抬手想起不便,只得转身认认真真领路,走到半道才兀自抱怨着,“既是怕黑的人,还什么地方都敢瞎闯……若是我不来,你是打算在里头饿死?” “不会。”姬无盐半点看不出害怕来,老神在在分析道,“我寻着另一处出口,只是被木板子钉着,也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地方,是以不敢贸然行事。若真到了要饿死的地步,我自然就出去了……再说,我留着一截蜡烛呢。” 宁修远回头瞥她,却又懒得搭理这个得了便宜还不卖乖的小女人,心下暗嘲,不害怕那别拽他的衣袖哇! 第643章 暗度陈仓 姬无盐压根不知道自己随便找的借口却被宁修远暗暗记着了,她寻思着同此处台阶相比起来格外宽敞又讲究的密道,轻轻扯了扯手中的袖子,同宁修远低声念叨,“说起来,这李裕齐也是个怪人。下来的台阶又窄又陡,沿途连个火把都没有,出去的密道全是宽敞平台,沿途还有火把,只是看起来像是有些年头了……一个个都不好用了。” “最奇怪的是,谁家修密室,还大费周章修这么一条出口然后封起来?倒像是……曾被用来暗度陈仓似的。”她兀自想了想,又笑,勾着嘴像只焉坏的狐狸,“不过,依着李裕齐那行事总喜欢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几分的风格,倒也的确有那可能……” 话音落,脑门上就被敲了一下,来自宁大人执着蜡烛的那只手,烛火倏地一颤,差点熄灭,又晃了晃,才恢复正常。宁修远回头瞥她,“小姑娘家家的,懂的倒是不少……还知道暗度陈仓?” 姬无盐“嘿嘿”地笑,抓着袖子晃了晃,似是撒娇。 宁修远稳了稳手中的蜡烛,才开口解释道,“方才我在书房之内瞧着,那只花瓶并非李裕齐的喜好。当初李裕齐被立为太子,迁居东宫之前,此处并未翻新修缮,这处密道兴许也是之前的太子爷、也就是当今陛下所建。要说那密道出口……你是在何处发现的?” “床底下,怎么了?” “我想着……他既将你关在此处却仍按兵不动,想来亦是对你的身手有所忌惮……我进来前,暗中观察了一阵,东宫上下一部分亲卫都被李裕齐带走了,守门也松懈,是以兴许他根本不知道密室还有那一处出口才是。”宁修远抬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出口,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反手去牵姬无盐,才道,“你倒是个能歪打正着的,那会儿却又不怕黑了,还知道去找床底下……” 黑暗里待久了,这突然“天光”乍泻,眼睛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姬无盐闭了闭眼,想着怀里的那只镯子,再睁眼的时候眸色却是深浓孤寂,嘴角微微耷了些,没说话。 宁修远似有所感,回头看她,正欲询问,就听外面脚步声起,伴着白行兴奋到夸张的叫喊,“哎呀呀!太子殿下,我说您着什么急呀,小爷我难得来你这吃顿茶,你竟然不招待一下?阿哟,太子殿下……您慢点儿嘛!” 白家小祖宗怕是这辈子第一次用这么热情的、兴奋的、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叫李裕齐为“太子殿下”了,约摸着上一回正儿八经地叫他“太子”,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彼时少不更事,迫于长辈威压不得不喊,如今……为了宁三爷和姬无盐那俩闹心的,却是连脸皮子都豁出去了。 李裕齐不是傻子,回到东宫听管事回禀说是宁大人和白公子来访的时候,他便知大事不好! 他千算万算,实在没算到宁修远会如此光明正大地进东宫救人,还带着白行这个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混不吝,当下连身上黏腻湿透的衣裳都来不及换,直直往书房奔去,谁知还是被“正在正厅里喝茶”的白行给截了个正好。 这位混世魔王见了李裕齐跟见了再生父母似的,几乎是“嗷”的一嗓子就猛扑了过去,李裕齐被他抱了个措手不及,正欲呵斥,就见白行以一种欢天喜地过大年的表情冲着自己乐颠颠地唤着,“太子殿下,您终于回来啦!小爷我当真是久等了!” 很尊敬,又不是那么尊敬,很热情,又不是那么热情。 到了这会儿,李裕齐还能不清楚宁修远把白行带进来的作用?自然是靠着胡搅蛮缠拖延时间——如此,届时就算闹得难看了,陛下和那些个长辈也不过就是一笑置之罢了,毕竟,白行嘛,本就是如此混不吝,燕京城中人尽皆知的纨绔。 只是这小子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大力气,李裕齐愣是挣不开,金尊玉贵的白少爷也丝毫不在意浑身湿漉漉冰冰冷冷的太子殿下,抱地分外实在,像……像饿了三天的狗看到了肉骨头似的。李裕齐在这样的认知里彻底冷了脸,对着一旁瞠目结舌打着伞的下人呵斥,“发什么呆!还不赶紧拉开!” 下人的确是被如此百年难遇的一幕惊呆了,这才浑身一哆嗦清醒过来去拉白行,手忙脚乱间,这油纸伞早就偏离了头顶上方,雨水哗啦啦倾泻而下,直接浇了个透心凉。张着嘴正卖力表演的白行被猛地灌了一口冰冷的雨水,愣怔间就这么被下人给拉开了…… 于是便有了之前的一路追赶。 风大雨疾,白家祖宗何时如此狼狈过,偏这是今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被宁修远委以重任了,加之至今下落不明的姬无盐,白行自是不敢有任何疏忽,扯着嗓子追了一路,茶水没喝几口,雨水倒是喝了个饱。 …… 姬无盐堪堪关上密道入口,就听到了门外守卫请安行礼的声音,从书房到院门,走得快些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两人环顾四周,屏风之后自是不能躲人,太明显了。北向窗户之下倒也是个好去处,留着能听消息,离开却也方便,只是李裕齐回来了,那些亲卫想必也回来了,这个时候离开书房……太危险。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闪身躲进书柜之后的狭小角落里——一个三角地带,躲两个人多少有些过于拥挤,只是一来,此处有厚重的帘子遮挡不易被察觉,二来,待在屋中,尚有白行能里应外合,若是躲在窗下,那就真是瓮中捉鳖过于铤而走险。 “吱吖——” 大门被轰然推开,狂风席卷而至,书案之上摊开的书籍哗啦啦地翻过好多页,又归于平静。李裕齐一步跨入,目不斜视,直直朝着屏风后走去,身后跟着亦步亦趋手舞足蹈的白家小少爷,像个脑子不大好的傻子。 第644章 不学无术的二愣子 脑子不大好的白少爷抖着湿哒哒的袖子,皱着眉头一边兀自盘算着回头要同三爷讨要些什么奖励来安慰一下狼狈如落水狗一样的自己,一边大步流星格外熟稔甚至格外有主人翁意识地追进了书房,一屁股坐在了太子爷那张从来没让旁人坐过的黄花梨雕花大椅子里。 优哉游哉好不惬意,甚至还翘着腿抖了抖,倾身将桌上摊开的书翻了翻,遂又随手丢开,嫌弃,“太子殿下,你看看你,你这都看的什么书呀!无趣、短视、庸俗……这样的书,本公子用来垫桌角都嫌纸张不好、墨水难闻……”说完,转身去寻李裕齐,“诶诶诶,殿下,你这是忙什么?书房里遭贼了?” 李裕齐哼哼冷笑,“遭贼?可不就是遭贼嘛,这东宫防卫部署到底是太松了些,随随便便一个小毛贼,接二连三的来,当真是拿东宫当自个儿家了!” 白行不知道宁修远出没出来,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被打开的密道,要么已经离开,要么还藏在这屋子里的某处……白行一边嬉皮笑脸地拽着李裕齐往屏风前头走去,一边暗暗打量了一圈这个并不大的书房,目光落在书柜后面耷出来的一截不管是颜色还是材质都和幕帘不同的布料,抬腿,踢了踢,那一截布料倏地缩了回去。 白行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白行回头瞅他,脸色挺不好看,“你笑什么?” “嗨……”白行将李裕齐按到了书案前,从容不迫地笑着解释,“这东宫防卫若是还太松懈,那我白家就是纸糊的了!但我白家这些年倒也安安稳稳的半个毛贼都没出现过,更别提丢什么金玉之物了,说到底,还是太子殿下您树敌太多!” “白、行!”登门是客,偏哪有客人对着主人家直言“你树敌太多”的? “嘿嘿!”白行不甚在意地扯着嘴皮子笑,自顾自拉了张椅子坐了,才似当真不懂似的,“哦,这话不能说呀?不过太子殿下身在其位,自然是比白家容易树敌才是,大家都理解的嘛!”说吧,摆摆手,又去翻方才被他丢在一边的那本书,好好的兵法书,落在他白少爷眼里真是一无是处,纸张不好、墨水难闻,内容无趣庸俗,用来垫桌脚都要被嫌弃的那种。 果然,翻两页,又啧啧摇着头丢开。 这个不学无术的二愣子!李裕齐咬了咬后牙槽,自顾自倒了杯茶端着喝了,才问,“你今次过来到底所为何事?若是无事,那你可以回去了。”所为何事,他心中有数,心下也是佩服白行这厮,为了个宁修远当真是能屈能伸,此刻脸上哪还有半分平日里连名带姓嗤之以鼻的模样? “无妨无妨。”今日的白少爷看起来格外地“好说话”,笑嘻嘻的半点脾气都没有,同李裕齐套近乎,“难得来东宫坐坐,一时半会儿本公子也不急着回去。” 碍眼的那个老神在在坐着完全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李裕齐抬着下颌朝着白行湿哒哒的衣裳努努嘴,示意道,“白公子淋了雨,还是赶紧回府换衣裳的好,若是染了风寒,白老夫人就要心疼了。”方才进门,他直直冲进屏风之后,想着若是运气好,能将那两人直接截在密道之内,宁国公府宁三爷携人擅闯东宫擅入书房这样的罪名,也足够宁国公府跟着一道喝上一壶了。 只是,失望了。 接着心下便是懊恼,若没有这场大雨,自己不会被卞东川缠住说那些个有的没的的话浪费这许久,还有方才回来半道上……他眸色沉凝,愈发怀疑那一出戏亦是宁修远提前安排好的,就为了拖延自己这边回到东宫的时间好让他趁着四下无主的时间里带走姬无盐。 他原就该想到的才是。 现下李裕齐只想着让白行赶紧离开,自己这边才能大刀阔斧地让人进密道里去看看情况,还有朝云那边……偏偏白行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赖在此处了,简直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一脸傻气一样笑嘻嘻乐呵呵的,“无妨无妨,这几日祖母恼我呢……若是染了风寒,正好演一出苦肉计……” 后牙槽咬地咯吱作响,李裕齐只觉得脑袋上突突地疼——给气的。 他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茶,顺了顺气,才道,“听说……白公子是同三爷一道来的,那如今本宫怎的未曾见到三爷?”说着,搁下茶杯,缓缓靠向椅背,意有所指地叹,“我这东宫还是早些年按着父皇的设计翻新的,有些路连本宫都没走过,这三爷鲜少来东宫,莫不是……一时迷路,走丢了?白公子不去找找?” “迷路?走丢?”白行还是那混不吝的样子,懒洋洋地笑,翘着腿打着手中被他嫌弃的书,满不在乎,“就算走丢了也是丢在你东宫,届时找个路过的下人领个路不就成了嘛……莫不是你这东宫秘密太多,禁地也多,担心三爷闯了不该闯的地方,发现了你李裕齐不为人知的、难以启齿的……喜好?” “白、行!”胸膛剧烈起伏,忍着一团一团直直窜上脑门的郁结气,李裕齐只觉得太阳穴都一阵阵地疼,他咬牙切齿地唤白行,一字一字间都是未曾宣泄于口的警告,“你便是再如何瞧不上本宫,本宫也是陛下圣旨亲封的太子!往日里本宫是看在白老夫人的面子、看在白家的面子上,多少忍让你几分,谁知你如今当真是愈发地猖狂不知收敛,什么话都敢随随便便地说了吗?!” 用尽了全力打出去的一拳,却是打在棉花上。 白行压根儿不痛不痒,只仿若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似的,打着哈哈,“哦……嘴欠、嘴欠,一时间没忍住。您当朝太子,大人大量,又最是贤德好脾气,自然不会同小爷我计较才是……” 不过……白行笑容愈发明艳灿烂——跳脚了呢,这位太子殿下。 第645章 雨天的暧昧 看来,这东宫之中藏着的秘密挺多啊! 白行翘着腿抱着胳膊,笑地意味深长。从他坐着的方向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书柜角落里那方几乎纹丝不动的厚重幕帘…… 北风呼啸,携着豆大的雨点子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屋中质地更加轻盈的绉纱被吹地猎猎作响,打在那扇名贵的山水双面绣屏风上。 冷风渗骨,屋中的两人却谁也没有起身关窗的打算——白行自然是留给宁修远和姬无盐的,他想着自己这边负责吸引李裕齐的注意力,这两人就偷偷摸摸从开着的窗户里逃出去,如此安排最是稳妥。 至于李裕齐,他被白行气得急火攻心,偏偏气人的那个没脸没皮软硬不吃的,骂吧,他不痛不痒纯粹当你是在夸他,打吧……白家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小祖宗今日若是在东宫被打了,恐怕躺在龙榻之上的皇帝都要被人搀着坐起来听一听来自白家对东宫的指控了……这小子能在燕京城里耀武扬威地走上这些年还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可不就是靠着白家荫蔽嘛! 白家这一代的独苗苗啊,可比一些无权无势的皇子要金贵得多。 打不得、骂不得,李裕齐便只能指望着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受不了这般恶劣天气,又自觉无趣知趣离开。是以,他只自顾自端着茶杯慢慢喝茶,不说话、亦不打算接话,哪怕李裕齐自己也是裹着湿冷的衣裳被这风一吹就浑身冷不丁地战栗,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来,他也决计不让任何一个下人进屋来送衣服——白行这厮,最是不要脸,找小厮要一件干爽的衣裳当着自己的面换衣服,也不是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于是两人就此焦灼着。 而几步之遥的幕帘之后…… 狭小的角落里,本就只有约莫一个人的空位,如今硬生生藏了两个人,自是分外拥挤的。姬无盐和宁修远面对面侧着身子躲在幕帘之后,但凡李裕齐察觉不到任何不对劲,这帘子一掀,便是谁也逃不掉的局面。偏偏,凝神静听,不远处多了好几道平缓沉稳的气息,该是李裕齐随身亲卫,若是这个时候跳窗出去,同样抓个正着。 姬无盐鲜少落进如此两难的境地,一时间倒也说不清到底是从密室里那条出口出去遇到埋伏的可能性更高,还是李裕齐从书房离开并且带走这些亲卫的可能性更高……姬无盐下意识去问宁修远,一抬头才发现两人贴合地那么近,抬头间额头撞上他正低着的下颌,有些疼。 她微微蹙眉,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就动了动嘴皮子做了个口型,“怎么办?” 大雨如怒,将本就很低的声音彻底掩盖,连宁修远都听不见,只看着她的口型了解,也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等……” 姬无盐似是不大满意这样的答案,微微拢着眉眼,宁修远低头蹭了蹭她微微发红的额头,似是安抚,只那眉头始终未展,便只好压着声音附耳说道,“放心,白行也不是那么不可靠的。”白家公子,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但轻功极好,因为挨打要逃命,插科打诨的本事也厉害,没脸没皮起来无往不利,因为白少爷坚信能用嘴解决的事情那都不叫事情。 曾经陛下就笑言,说将白行送去战场的话,兴许也是一员猛将——不费一兵一卒,而能折敌军百万。 虽是戏言,却也足见令人多么无奈。 两人挨地很近,说话间气息交缠在一起。风雨声像是将幕帘内外分裂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而他们的世界之中只剩下了彼此。她抬头看他,他自是低头回看,两人几乎面对面贴着,鼻尖都要碰到了一起,说话间声音压得低低的,温热的呼吸却自带撩拨。姬无盐有些局促尴尬,微微偏了头,目光调开定定落在幕帘一角,似是那处开了朵花儿正艳。她注意着外头声音,无意识地舔了舔嘴角…… 宁修远的呼吸瞬间大乱,此生第一次躲在角落里当起了缩头乌龟,但若身边有她,只盼着这时间就此停滞才好。目光紧紧盯着小姑娘泛着水光的唇,不自觉地愈发欺近贴合,眸色深浓,低声唤道,“宁宁……” 呼吸喷在耳侧,姬无盐缩了缩脖子,却没回头看他,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肌肤之上眼看着绯红之色从脖颈子一路攀附到了脸颊,整个人都似熟透了。 她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愈发贴着背手书柜,想要拉开一些距离来。 狭小的空间里,温度逐级攀升,哪还似深秋风雨季,倒像是冬去春来,春暖花开,眨眼到了炎热盛夏。 宁修远眸色渐深,染了细碎的笑意,又唤,“宁宁……” 声音自胸膛传出,一字一字入耳,带着灵魂的震颤,像是某种蛊惑。背后是避无可避的书柜,檀香木的柜子,冷意透过衣裳攀上脊椎骨,身前却是灼热难耐,偏偏那人还在耳边继续用他那似染了酒意的声音蛊惑,“宁宁……你从未同我说过,那簪子之中,有那样的惊喜……” 轰! 像是惊雷炸响在暗沉雨夜,震耳欲聋到脑袋里一片空白,姬无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宁修远方才在地牢里那句“簪子碎了”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深层含义——彼时自己心血来潮放进去的几根头发丝儿,暴露了。 彼时只觉暧昧缱绻,如今……却是尴尬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回到那个时候将一时兴起的自己狠狠揍一顿。 “我……”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又解释不了,身后木柜的凉意已经被身体里的炽热驱散,浑身上下只觉得燥热,她舔了舔嘴角,低着头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自圆其说。 却没有注意到对方再一次暗沉下来的眼神,和愈发欺近的身体。 她退一分,他便再进一寸,如此几次下来,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两人早已在姬无盐的浑然不觉里,紧紧贴合。 第646章 定情信物 “宁宁……宁宁能不能告诉我,簪子里藏着青丝送我……是何寓意?”他问,压着的声音愈发低沉,酥麻入骨,入耳只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渐渐抽离。甚至,因着此刻外面的危险,让这样的暧昧愈发令人怦然心动。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哪里能想得到什么自圆其说的说法,只听得到耳边的心跳声,自己的、和宁修远的,擂鼓般的响,她张了张嘴,仍然说不出话来。 若是旁的,还能咬着牙不承认说是不知,可自己送出去的玉簪之中的头发,旁的不说,就说这城中多少姑娘有这样的能力和武功吧……想必,没有。 “宁宁……” 他总叫她“宁宁”,一声一声,酥麻入骨,让人心乱如麻。偏这人还不满意,愈发低了头,催促着,“嗯?宁宁,告诉我什么意思?”带着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执拗。说话间薄唇扫过她的耳垂,引起一阵阵的战栗。 幕帘之外,李裕齐和白行还在,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正僵持着,大有我今日就是不走、你不走便不走我浑然当你不存在之意。 只是,到底是李裕齐的地盘,姬无盐半点不敢闹出动静来,她自己倒是不怕,江南山高皇帝远的,大不了打道回府。她只是担心因为自己牵连了宁白两家,偏偏宁修远这厮倒似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她瞪他,暗含警告,可因着满脸羞赧,眸中水光潋滟,看起来反倒是委屈、可爱,像一只误入陷阱受了惊的小兽。 而宁修远……就是那个设置陷阱的猎人。 宁修远缓缓抬手,于对方躲闪的眼神间抚上她的嘴角,又从嘴角拂至小巧的耳垂,透着粉色的耳垂上并无任何饰物点缀,漂亮、粉嫩,天然来雕饰。指尖下的小姑娘连身子都在微微地颤着,咬着嘴角连眼底都染了雾色。 小姑娘其实并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动作到底有多么撩人,但就是这样不自知的撩拨才愈发勾人,令人痴狂。偏……此时不合时宜。 修长指尖来到眼尾处,她的眼睛很大、瞳孔却极黑,抬眼看人的时候有种万物无所遁形之感,只是她总喜欢微微敛着眉眼,掩了半数情绪,显得乖巧、安静,不争不抢,与世无求的样子。 明明是藏着利爪的小兽啊。 小兽在错误的时机闯入了这个陷阱,但就此错过却又心有不甘。掌心微转,掌心轻轻覆上对方眼睑。 暗下来的世界里,风雷如怒,厚重的幕帘隔绝了风雨,小小的世界里,温馨到让人安心。她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扫过对方掌心,她没有拉开那只手,反倒像是起了玩心,又扫了扫。 掌心簌簌地痒,让人心生眷恋。 宁修远眼底微微泛红,声音都沙哑,却仍坚持要一个答案,“宁宁,告诉我……为什么送我青丝?”这是他自玉簪碎裂之后就想问的问题,他虽知她情意,却从未想过她也会行如此小女儿之事,如今,他想听她亲口说,管他外面是李裕齐还是谁,哪怕此刻皇帝来了,他也要先问出个答案来。 说话间,薄唇划过耳垂,姬无盐忍不住一阵战栗。 她何时受过这样的事情,明明脑子里都已经一片空白了,却还要担心被外面的人察觉,哪里还有思考的能力,几乎只能予取予求。他问,她便答,凭着本能,“我……子秋说,姑娘家送男子定情信物,大多为亲自绣的荷包,里头放一缕头发……我、我却是不会绣的,绣出来也难看,怕你不喜,便想着送玉簪……” “定情信物……”宁修远一字一字缓缓碾过,又缓、又轻,却带着沉沉压着的力度,像磨人的钝刀,听不出喜怒来,说完,仍追问,“所以,宁宁这是借这玉簪同我定情?” “嗯……” “可如今,玉簪碎了。”他说。 听语气,很平静,姬无盐看不到他的表情,半晌,轻声说道,“那……回头我再送你一支。” “玉质易碎,当定情信物实在有些不吉利。看来,世间女子大多选择荷包定情亦不是没有道理……”他说,感觉到某人又眨了眨眼,悄悄缓了缓呼吸才继续说道,“不若,回头,宁宁也绣一个荷包给我吧?” “我不会……” “无妨。不管什么样子的,我都喜欢。定然日日佩戴,从不离身……如何?” “好……”话音未落,女子僵立当场——嘴角,覆下一抹温热,瞬间灵魂出窍,黑暗的时间里,似有漫天烟火点燃了整片天空,绚烂、瑰丽,让人忘了呼吸。 忘了呼吸的姬姑娘俨然也忘了——玉簪是兄长打碎的,而兄长打碎玉簪,乃是因为怪罪宁修远为了那劳什子的方糕不顾姬无盐的死活,说到底,这件事还是要怪宁修远做事遮遮掩掩,姬姑娘不怪罪他弄坏了自己的定情信物就不错了,如何还由着他厚脸皮的讨要礼物,还挑三拣四要什么荷包…… 而堂堂宁家三爷帝师大人,躲在东宫书房里当着太子爷的“背”偷香窃玉不说,又三言两语化解了之前隐瞒之过带来的祸患,甚至厚脸皮地要了份定情信物。 哪有人的定情信物是自己讨要来的?也就只有黑心黑肺的宁大人。 显然,白行对他的评价还是中肯的——心肝肺都是黑的了。 也不知道白少爷若是晓得他自己在外头忍着寒风受着冻给这两人制造逃跑的机会、宁修远这厮却是在这个狭小角落享受着温香软玉在怀的愉悦而乐不思蜀的时候,又会作何感想…… …… 而东宫的另一处。 沈乐微一路提心吊胆偷偷摸摸跟着那两个过来换班的侍卫走了一路,眼看着就到了一处陌生的荒废的园子前。 这场大雨真的足以掩盖太多痕迹,譬如,某处幕帘之后逐渐升温的嘤咛,譬如,这场并不专业甚至显得格外潦草的跟踪。 但也仅限于此了…… 第647章 沈乐微闯祸,朝云不见了 一如李裕齐自己所说,即便是他自己在这宫里头,也有许多地方是陌生的。 当今陛下在成为太子的时候,已经有了好几房妾室,是以这东宫院落甚多,但到了李裕齐,他清心寡欲地像是随时准备出家一样,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于是,到了他手中,无人居住而荒废的院落就多了,他也不介意,并不让人费心侍弄,只就这么空置着,任由四周愈发地杂草丛生。 沈乐薇搬进这东宫,自然是可着李裕齐的住处往近了凑的,平日里也鲜少来这种荒废地跟画本子之中所提及的“冷宫”一样的地方跑——多不吉利呢!若非今日为了抓那个“狐媚子”,她是万万不会往这里凑的。 不过,她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四周,杂草快与人齐了,草丛中稀稀拉拉种着几颗光秃噜的矮树,瞧不出品种,也没有殿下钟情的菊花、腊梅这等秋冬之物。怎么看都是……真的荒废了。 正狐疑间,身前一暗,落下两条人影,带着斗笠,雨水哗啦啦从斗笠边沿倾泻下来,雨幕之后的那张脸木然而空洞,对方冲着她拱拱手,“沈二姑娘,前面便是东宫禁区了,您不能再往前一步……否则,属下们便只有得罪了。” 呼啸的风雨之中,对方披甲持刀,俨然不是太子府上的护院。 沈乐微心下微惊,却仍抵不住好奇心,伸长了脖子越过对方肩膀向后看去,方才一路小心跟随,心神都在如何才能不被发现上面,倒也没注意打量周遭环境。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处被杂草几乎完全覆盖的角门,木制的门,连锁扣都没有,或者说是坏了,被大风垂着,一下一下拍打着门框。 是任何时候经过,都不会多加注意的角门。 朝云……便是在里头?这俨然不像是金屋藏娇的地方。到了这个时候,沈乐微也开始怀疑起沈洛歆那些话到底几分真假,只是来不及怀疑,只听“铮”地一声,寒光一闪,侍卫已经手握剑鞘,拔了剑。还是木然又空洞的表情,像一具没有灵魂只会无条件执行命令的木偶,剑上寒光带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沈乐微倏地跌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 木偶仿若未觉,仍尽责提醒,“沈二姑娘,太子吩咐,擅闯禁地者——死。” 不过晌午时分,天色却愈发暗沉沉的,“死”之一字,压着音,像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带着金石相击的力量,让人毛骨悚然。 沈乐微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软着腿白着脸跌跌撞撞转身,却见有人“砰”地一声推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角门,角门重重撞开,又狠狠弹回,而呼吸之间,门内奔出一人,近乎于惊惶的呼喊撕开雨幕,“那女人怎么没了!” “轰隆隆——”电闪雷鸣,劈裂天地。 没了?沈乐微微微一怔,诧异之际还未想明白这个“没了”到底是“不见了”,还是“死了”,脖子上却是一冷。 那一瞬间从脖子处直窜天灵盖、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齐齐掉落的冷意,成了沈乐微余生里挥之不去的梦魇——不是绝望、不是恐惧,甚至来不及感受这些情绪,那一瞬间的冰凉彻骨之下,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已开始哆嗦,像是面对死亡的本能。 她张了张嘴,却也只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敢说,生怕牵动了喉咙,被紧贴肌肤的冰凉破开了血管。 方才还只是木然空洞的侍卫长剑出手,气势骤变,杀气宛若实质冲着沈乐微而去,“说!谁派你过来的?!” “我——我——我只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几乎是字不成字,句不成句,身子骨哆嗦地像个筛子,她突然有些后悔一意孤行搬来东宫…… …… 书房之中,李裕齐的耐心即将耗尽,他“唰”地起身,准备喊人送客,只是刚张了嘴,就听脚步传来,声音紧随其后,“殿下!人不见了!还抓到了在附近徘徊的沈二姑娘!” 李裕齐的脸色,瞬间如寒霜覆过。他站在那里,指节处被自己捏地咯吱作响,看着冲进来的侍卫,一字一句,厉声呵问,“那女人呢?” “就在外头。等殿下定夺。” 舌尖一点一点碾过牙根,字字句句间似有血腥气丝丝缕缕溢出来,他咬着牙,轻描淡写,“乱棍打死。” 那侍卫并无意外,颔首就要起身,白行赶紧抬手拦了,“诶诶诶——慢着慢着!殿下,若是本公子没听错的话,这沈二姑娘是沈谦的二女儿吧,御史大夫的女儿,你说打死就打死?”他一脸“您脑子没问题吧?”的表情。 “就算是个庶出,但这些年沈家倒也是当嫡女养着的,我家但凡有个什么宴会,也能在宴上见到这位二小姐的身影的。”虽然发帖子请的不是这位,虽然祖母她老人家也不甚待见,但此处白行却是知晓,“人不见了”就是朝云被就走了,这沈乐微到底是被牵连的,顺手救一救也无妨——最重要的是,还能拖延时间。 甚好甚好。 白行心中已然欢呼雀跃,却仍一脸费解地走到李裕齐身边啧啧啧摇头,一手搭着对方肩膀,苦口婆心地劝,“今日既喝了你这一盅茶,本少爷便少不得说上两句,你呀——就是这点不讨喜……” 李裕齐猛地甩开肩膀上的爪子,大步流星地步入风雨之中,一边走一边吩咐侍卫,“先将她关起来!等此处事情结束了,本宫亲自送她回沈家!” “轰隆隆——”又一道惊雷落地,在遥远天边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光练。 白行低着头拍了拍手,又就着外头的雨水洗了洗手,甩了,才卸下心头不适,转身看向屋内,正好看到那扇开着的窗户晃了晃,归于平静。而此前几乎纹丝不动的幕帘,晃晃悠悠地垂坠着,归于平静。 嘚嘞,终于算是……完工了? 第648章 逗你玩儿 雨还在下。 雨势愈发猛烈,像是天神之手于云端倾倒江海之水,雨水来不及排出,眼看着东宫各处的人工湖水面很快就涨到了地面齐平,地势稍低处,已有雨水汇集,下人们四下奔走,疏通排水的疏通排水,抢救名菊的抢救名菊。 奔走间,还不忘嘀咕,“说来,咱们殿下的运气总是差一些的,这不,这些个价值连城的菊花才送来,殿下还想着养好了给陛下也送几盆去让陛下开开心,如今……这些菊花还不知会怎样呢……” “哎,谁说不是呢……早年太子太子妃伉俪情深,谁知太子妃早早地就去了,这内宅后院没有个女主人,倒是被沈家那个庶女没名没分地霸占着……我瞧着就不喜欢她,方才……” 话音未落,对方便神情紧张地扯了扯,又做了个噤声的举动,“闭嘴!你刚来,有些事情可说不得,特别是咱们这位已故的太子妃,提都不要提,可晓得?” 对方讷讷点头,搬花的动作缓了缓,凑近了低声问道,“为何?” 为何啊……只因那些个所谓“伉俪情深”,不过是假象罢了。而那些真实,看不得、提不得,甚至,记不得。 那人看着满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到底只是将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眸色一冷,板着脸呵斥道,“问那么多作甚?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了,想活命,就少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再说,人沈二姑娘就算是个庶女、就算没名没分,但要弄死你一个小丫头,还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你不喜欢她?不如你去问问她,她知不知道你这么个人?”说完,倏地回头,身后,是哗啦啦倾倒下来的大雨,她眉头微蹙,方才……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过去了。 只是再定睛细看,却仍什么都没有,大抵是那些个树影祟祟吧。她这般想着,只凝神搬花,那些个主子们的事情,轮不到他们这些小蝼蚁去费神操心。 下人们在这样的大雨天里,忙成热锅上的蚂蚁,而平日里从不露面的东宫侍卫们,却在整个东宫内外搜捕朝云,动静不小,却也不能太大引了有心人的注意,这种顾虑让这场本就艰难的搜捕,显得愈发希望渺茫。 岑砚跟着沈乐微找到那处暗牢的时候,正值守卫换班的时间,正是防卫最松懈的时候,加之沈乐微吸引了几人注意,以岑砚的身手很轻松就潜入了这处本就因为不可告人不能引人注目而守备力量偏弱的暗牢,救走了昏迷不醒的朝云。 岑砚师承何人,其实姬无盐也不清楚,彼时她选择了岑砚,岑砚就被外祖母送走,说是送去上官楚手里头训练一段时间……再回来的时候,人,还是那个人,身手却已经不是那个身手。这个个子不高、总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少年,总让人轻易就低估了他的杀伤力与破坏力。 岑砚背着朝云,在早已熟稔于心的东宫小道上快速穿梭,身前身后都是杂乱的脚步声,暗牢守卫、东宫侍卫,甚至太子亲卫都已出动,他却似离弦之箭,朝着脑子里的路径图狂奔而去,速度之快,令所过之处,只看得到一个黑色的残影一闪而过。 暗牢在西北角,西北角内外,此刻定是布满守卫、暗卫,而东宫防守相对最薄弱之处,在东北角,最快的方式,是横穿整座东宫。但姑娘还在东宫,自己劫走朝云的消息传到李裕齐那边,他必定会带人来抓自己,姑娘那边就能趁乱行事。 所以很快,东宫的这些侍卫也发现了蹊跷之处……他们看着前不久刚刚碰过面的同伴,瞠目结舌,“这人怎么回事?无头苍蝇一样地乱窜?” “可滑溜得很,抓不住!” “困住,将丫困在这东宫里头,任他跑!总有他跑不动的时候!俺倒是要看看,他能挣扎到几时去!” “还是尽量追着些,莫要丢了……听说那人很重要,似乎是从暗牢里劫出来的……” “暗牢?!”对方也是一惊,“难怪我昨儿个瞧见有人送吃食过去,暗牢时隔这么久,终于又关人了?啊哟,我的个娘嘞,快些追着吧,暗牢里的人,可不能疏忽半点,快追快追!” “追吧追吧!” 只是很快,这些侍卫又发现,泥鳅还是泥鳅,但俨然不是“无头苍蝇”一般的泥鳅,之前还能偶尔摸着些痕迹行踪,即便摸不着,朝着一个方向追着追着,赫然又见对方从截然不同的方向窜出来,可这会儿却又不同了……真追不着了! 有人恍然大悟,“感情方才那小赤佬是吊着咱们玩儿呢?!” “轰隆隆——”惊雷砸下,感觉整片大地都跟着颤了颤。 随后赶来的李裕齐正好听见这句手下人恍然大悟的总结,他站在油纸伞下,这样的狂风里,也只能堪堪遮了张脸罢了。那张未曾被雨水打湿的脸冰冷、阴鹜,杀气涌动……这些个侍卫不知劫牢之人是谁,李裕齐却是清楚的,那人一定是姬无盐的人手!而对方这般行事,看似行事鲁莽没有章法,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给姬无盐制造逃跑的机会罢了! 只是……即便想明白了又能如何? 这个时候就算寻回去,怕也是已经人去屋空……莫说姬无盐和宁修远,只怕方才扒着自己不撒手的白行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李裕齐听着雨点子砸在伞面上的噼啪声,后牙槽磨了又磨,额头上青筋都在跳。半晌,他道,“散了吧……” 说完,又低声吩咐身后亲卫,压着音,极慢极慢地碾着字字句句吩咐道,“派几个人,去姬家盯着……呵。她们以为,把人带走了,本太子就只能悄悄地将这个哑巴亏咽下了?姬无盐啊姬无盐……你当真以为,跑得了和尚,你还能跑得了庙……吗?这次,本太子要你死!” 第649章 归属的证据 姬家。 沈洛歆拦着难得起了暴脾气的上官楚,发现这厮打个人便也罢了,偏偏还伤了自己,手背上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流着血,血迹沿着手背的纹路晕染开来,深深浅浅地干涸着——真丑。沈洛歆拉着他回了自己院子,按在凳子上,才去翻金疮药。 上官公子似乎不是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挪了挪屁股,被低头翻金疮药的小丫头回头低呵,“坐着!” 沈家这个小丫头此前见了自己多少有几分老鼠见了猫一般的怯意,这会儿倒像是终于长了爪子和獠牙似的,尚不锋利的爪和牙。上官楚眉梢一挑,不动声色地又坐下了,很乖很听话的样子。 庆山站在屋檐下,面朝里,木着一张脸,半晌,硬生生挤出来一句,“能耐了。会自己出手了。” 声线平稳还有些生硬,并不是爱说玩笑的性子,这会儿说来,倒似严肃说教,不伦不类的。 上官楚盯着自己手背瞧了一会儿,颇有些后知后觉地倒抽了一口气,像是这个时候才觉察到痛感似的,抽完这口气,又有些满不在乎地搁下,才道,“让你出手,万一你控制不好力道,打得他去了半条性命,到时候那死丫头回来找我算账要人,我去哪里找这半条命赔给她?” 庆山兀自沉思一会儿,很中肯地评价道,“以宁大人的身手,属下便是全力也只能勉强一敌,若是稍有疏忽,可能丢的半条命就是属下的了。” 上官楚一怔。 若是换了旁人,甚至是除了庆山之外的任何人,上官楚都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偏偏,说这话的是庆山。这个人从来不会、亦不屑于说谎。宁修远的身手……这么好?可传闻中……果然传闻真是连半点儿都不能信! “也就是说……”他很快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方才是站在那里任由我打他的?” “不然呢?”沈洛歆没好气地在他边上坐了,将对方搁在桌上的手抓过来,低着头上药,动作有些粗鲁,说话也不大客气,“是不能好好说话还是咋样,非要揍上几拳解气?人三爷倒是连个皮肉伤都没有,自己反而弄伤了……啧,上官公子,您当真是细皮嫩肉、身娇体贵呢!” 上官楚一噎,却又纳闷,“我说你气愤个什么劲儿呀?打人的是本公子,挨打的是宁修远,就算要气恼也是我家小姑娘才是,你……你……你莫不是对宁修远有意思?我……嘶!”话音未落,狠狠倒抽一口凉气!手背上的伤口被狠狠一按,止住了血的伤口又出血了。 真狠! “沈、洛、歆!”上官楚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吼,只是被对方抓着的那只手,却到底没有抽回。这伤其实连上官楚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弄的,显然不是拳拳到肉带出来的伤,大概是不小心划拉到哪里了,兴许是划到了那只簪子吧。 嘶……真疼。 沈洛歆解了气,冷眼瞥他,“你是傻子吗?此刻,若是姬无盐好好回来了,朝云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你们要怎么打,本姑娘都不会管,就算你们都只剩了一口气,但凡胜负未分,我都不会劝一句。但现在,事情没解决,咱们的人都在太子手里,你不寻思着如何救人,倒是先想着折损我方战斗力?上官公子,你到底是哪方的人?莫不是东宫派过来的猴子?” 猴、猴子?什么鬼玩意儿?上官楚没明白,只看着此刻叉着腰板着一张脸训斥自己的沈洛歆,莫名有些差了一截气焰的感觉,半晌,嗫嚅道,“不、不是没什么事情嘛……那簪子的事情可不关我,是他自己!……沈洛歆,你今日不正常,吃错药了?” 沈洛歆眸色一凝,差点一巴掌照着那伤口拍过去,你才吃错药!你全家都吃错药! 上好了药,又包扎完毕,上官楚看着手法利落酷似陈老手笔的包扎方式,目露诧异,却也没多问,只道,“左右此刻没咱们什么事情,不若,说说看?”说着,又端详了一阵手上的那只手,愈发觉得这完全就是跟陈老如出一辙的手法,这小妮子倒是学什么像什么,学医学得有模有样,学买卖也是进步神速……是个聪明的。 沈洛歆低头整理瓶瓶罐罐,头也没抬,“哪里不正常了?” “说不上来……”上官楚皱着眉头总觉着浑身不大舒坦,蓦一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想起来那俩玉石在庆山那处。只是此刻他一点都不想搭理庆山,便只抬了闲着的那只手支着下颌,喃喃分析,“若是寻常时候的你,你还是会讲道理、还是会劝架,但不会动怒……沈洛歆,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发现过,你好像……很少真正地,生气。” 沈洛歆心头微微一颤,不动声色地看了对方一眼,有些勉强地笑,“不生气,不好吗?” 指尖微叩桌面,上官楚轻笑摇头,“你说要同我学经商,我为难过你,甚至,刁难针对过你……若是换了那丫头,怕是直接甩脸子撂挑子。不管我是不是她亲哥,不管对方是谁,大抵她都会如此……可你没有,你没有生气,亦没有生闷气……沈姑娘,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就像个看戏的人,或者说,像个局外人。戏中人嬉笑怒骂,戏外人不过付之一笑罢了。” 沈洛歆低着头起身,假装去将金疮药放回原位,心下却免不了漏掉数拍——上官楚啊,当真是个人精。察言观色的本事,太强。 这些变化,也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但此刻被人提起,细想之下却也的确是如此。 那次同许四娘聊完天,她似乎才对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有了归属感。不是对某个人、某些地方,而是真正意义上觉得,自己是属于这个地方的,自己是局中人,而非陌路、过客。 她真真实实在这里,影响着一些事、一些人,这就是“归属”的证据。 第650章 上官楚式的安慰 虽心惊于上官楚的洞察力,但沈洛歆终究是不打算同上官楚说上这许多,只低着眉眼仍然好脾气地笑,“我和无盐不同,她是江南尊贵的小公主,有人为她的脾气兜底。我生在沈家,虽是嫡女,可燕京城所有人都知道的,我和母亲不得父亲喜欢,自然也没有人将我当作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对待……” 这是她第一次同别人说起沈谦时,格外平静地用了“父亲”这个称呼。 说完,竟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释然,连着方才有些局促的心情也像是被这风雨冲散。她放好手中金疮药,背手靠着药柜站着,看向上官楚,于对方微蹙的眉眼里含笑说道,“生气这件事……其实也要有人买账才行。就像小孩子,生来就会用哭泣来表达不开心,可若几次三番的没有人哄他,他便不会再哭泣了。我若生气,便是没有人来买账的,久而久之,便也不生气了。” “你……”上官楚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看着几步开外的姑娘还是笑着的样子,并不是强颜欢笑的样子,她是真的释然、真的没有搁在心上。上官楚突然觉得对方可能并不需要自己的安慰。何况,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说出口的宽慰,终究过于苍白无力。 半晌,他轻声说了句,“总会有人的。” “嗯?”沈洛歆一下子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上官楚想说,你总会遇到那么一个人会在意你的情绪。可不知怎的,这话到了嘴边却又绕了绕,变成了,“多赚些银子,当你手里握着大把大把的财富的时候,你就算只是皱一下眉头,自然也会有大把大把的人跟着心惊胆战。与其幼小得祈求别人的垂怜关怀,不如让自己强大到左右别人的情绪。” 额……沈洛歆微微一怔,倏地笑了起来,的确是上官楚式的安慰。 窗外风雨飘摇,天色黑沉沉地压着,屋内似是已至傍晚时分。 上官楚就坐在那里,姿态随意又闲适,顶着一张极漂亮的脸,说着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话,却又骄傲得理所当然。不过沈洛歆也清楚,他的的确确有那样的底气,这些日子里跟进跟出的,才对世人口中的“江南半壁财富拥有者”上官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何止是江南半壁财富,就算是这距江南千里之外的燕京城中,都有许多是上官楚的生意。 难怪那小妮子只是来燕京城里一段时日,都能带一屋子的宝贝过来。 彼时自己站在那间库房门口,对着里面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垂涎三尺,那小妮子却只说是为了方便走动才随意带了些……随意,当真是随意极了。若非知晓自己再也回不去,沈洛歆如何也要讨要几件,回头到了古玩市场,转手一卖,高低能混个四合院住住。 想起姬无盐,她低着眉眼莞尔一笑,从容又明媚,“那都是小时候的心情了。如今倒是也没想那么多,母亲是仵作,我是仵作的女儿,平日里遇见的好脸色实在不多,若我事事都要计较、愤懑,怕是早就积郁成疾了,多不划算。” 沈洛歆的脸并不是格外出色、张扬的那种漂亮,甚至在看惯了美人的上官楚眼里,多少有些像一只干瘪小鸭子,只这会儿笑着的样子,多了几抹温柔的亮色。 这小姑娘也算耐看。他在心里勉强认同这一点,却仍然不大喜欢她过于无所谓而显得懦弱退避的心理,甚至因着这些令人心疼的过往,愈发地将对方划归到了自己的羽翼之下,近乎于慎重的承诺,“往后,你跟着我好好地学生意、好好地赚银子,那些有的没的的不必去理会,总有一日,有他们仰你鼻息的时候!” 说罢,一激动,“啪”地一下重重拍向桌子,又“嘶”地一口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儿跳脚。 当真是……又果决豪迈,又娇生惯养的样子。 沈洛歆“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声来,又问道,“那,便是同你置气,也是可以的?”笑意染进了眸底,几分狡黠。 偏那位脸色瞬间一虎,想都不想就呵斥道,“那自然是不行的!你跟着我学习,那我便是你的老师,未曾要你奉茶侍奉就已是看在我家小宁的面子上了,你还想着同我置气?怎的,觉得我往日苛待为难于你了?还是刁难针对于你了?” 额。沈洛歆一噎,原也只是开玩笑……不过,方才这厮不是自个儿承认往日里刁难为难了吗?这会儿又不认了? 不讲武德。 “嘁!”门外,有人嫌弃出声,中气十足,也嫌弃得很明显,“难怪这么些年,连个媳妇都找不到……就凭这张嘴,大概也只能找个耳朵不好的,至少听不见你说啥!你说是不?” 声音挺熟悉的,沈洛歆靠着柜子,正好朝着门口,抬眼看去就看到之前遇到的很是投缘的那位老夫人,身边跟着讪讪笑着不应也不是、应也不是打着哈哈的嬷嬷。虽是意外,却仍是很高兴地迎了上去,“老夫人,这风大雨疾的,您如何会来?可是身子骨又不爽利了?” 老夫人安抚着拍拍,“没有……只是家里头的小孩子不省心,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歇得不安生,倒不如出来管上一管了。” “您家孩子是……” 沈洛歆还没反应过来,转身带着人进屋之际,就见上官楚已经起身,低着头很是恭敬地打了招呼,“外祖母。”那近乎于卑躬屈膝的样儿,自己从未见过。 等等……外、外祖母?! 沈洛歆进屋的脚步差点绊倒,看看抿着嘴沉着脸色很不待见的老夫人,再看看头都不抬一副伏低做小样的上官楚,只觉得天雷阵阵炸响在耳畔。而双方的沉默之中,只有庆山低头补了一个迟到的礼,“老夫人。” “你、你们是……”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沈洛歆,脑子里的那根弦却是突然地断裂—— 第651章 老大难上官楚 之前这位老夫人说过什么来着? 她说,“我家里有个同你差不多大小的姑娘,瞧着你便觉得见着了她,她可是个难伺候的主,家里那些个厨子厨娘为了她那张嘴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彼时沈洛歆还觉得,这定是个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姑娘,打心眼里羡慕那般娇娇嫩嫩的模样,如今才算是对上了号——姬无盐,没想到她在自家也是这般难伺候?瞧着倒是不像。 老夫人还说,“我家有个小子,尚未婚配,长相是不错,不过没什么本事,做点小生意,勉强糊口,就是年岁大了些,木了些……” 彼时沈洛歆便恍然,哦,老大难呀!这搁在现代,也是不好娶妻的……可如今,也终于对上了号——上官楚,有钱有颜有家室的高富帅、钻石王老五,不管是这里还是那个时代里,都是所有姑娘们趋之若鹜的对象。 “咳、咳咳!”沈洛歆一想到这位老夫人还想着将面前这个“老大难”撮合给自己,就一阵头皮发麻的尴尬。 “沈丫头这是怎么了?染了风寒?”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从上到下地打量,见她摇头,才笑着解释道,“之前没同你说,倒不是为了瞒着你……丫头别多想哈!” “不会。之前不知您是无盐的外祖母,失礼的是晚辈。” 两人在这拉着手寒暄,亲热地像是祖孙俩似的,边上被冷落的亲外孙倒似个无关的外人。上官楚早已习惯了老夫人对自己这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不冷不热,只等着对方坐了,才拢了衣袍坐了为对方倒茶,推过去,问道,“您何时来的?小宁她知道吗?”看这一老一少的反应,显然是之前就来了,偏瞒得紧,小宁那边也瞒着,如此说来…… “开口要吃白玉霜方糕,差遣着宁修远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城去的,便是您老人家了。”他说得笃定,面上云淡风轻,说完却又觉得手背隐隐作痛。 咬着牙,腮帮子都用着力。 嘿,那个打抱不平的自己、那个觉得宁修远移情别恋的自己,像极了一个小丑! 老夫人懒洋洋地“嗯”了声,傲娇任性的模样,应完,敛着眉眼端起推到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来几日,在城中转了转,还没顾得上同她说。”这话听着,远没有表情那么笃定傲娇,反而哪哪都透着一股子心虚的味道。 可不心虚嘛!没顾得上同外孙女说,却顾得上同宁修远说,还顾得上支使着人家出城去买糕点——这话待小宁回来,您自个儿同她说,瞧她会不会信。上官楚扯了扯嘴角,心中腹诽,面上只轻笑,同老夫人身后嬷嬷打招呼,“王嬷嬷,好久不见了,近日可还好?燕京城中待着可还习惯?” 王嬷嬷是个老实的,神仙打架,她隐在后头谁也不敢得罪,频频点头应着,“好好好……习惯、习惯,老奴都好,一切都好,得公子惦记,自是更好,只是记挂着姑娘同公子。” 这一主一仆寒暄着,老夫人却又不乐意了,冷哼着扯开话题,“你妹妹呢?你妹妹还没回来,你倒是在这里多清闲?”躲清闲便也罢了,偏偏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多好的机会!多好的套近乎的机会!大风大雨、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多好的机会!老天爷都来帮忙了,偏他自己把握不住! 脑子里只有生意、生意、银子、银子,还奉茶侍奉……美得他! 沈洛歆在边上看着,这老夫人当真是不待见这外孙呢?难怪之前好好一个年轻有为的大好青年,在她口中就是个老大难……沈洛歆抿着嘴笑,起了身子准备出去将地方让给这俩说话,却被老夫人拉着留下了,“丫头,你去哪?这是你的院子吧,没事儿,都是自己人,坐着吧。” “无妨。”她低着眉眼抿嘴浅笑,眼底似有俏皮戏谑,显然对这对祖孙俩的相处模式觉得甚是有趣。她解释道,“算算时辰,无盐快要回来了。我找陈老一道准备些伤药,以防不测。” “看看、看看!人沈丫头都比你关心你妹妹,你这个做哥哥的做什么了?嗯?”老夫人斜眼瞅他,嫌弃埋汰,转首看向沈洛歆的时候却又瞬间满脸慈祥,笑问,“沈丫头如何知晓他们快回来了?” “三爷去找姬无盐,是趁着太子在朝中的时候去的,这个时候太子应该已经下朝了才是,是以晚辈觉得,他们也该回来了。朝云在东宫这些时间,想必一些皮肉伤是免不了的,是以,备些伤药总是好的。”她说,对着老夫人微微屈膝,“晚辈先过去了。” 她没有说的是,这还是最好的情况……可若情况当真如此好,姬无盐便不会在里头一整夜未曾出来,就怕……她长长叹了口气,提着裙摆步下台阶,身后庆山已经撑了伞,亦步亦趋地跟着了。她转身颔首致谢,只是扯了扯嘴角的表情,有些无力、有些难看,满脸忧心遮都遮不住。 她这转首间的表情,正好落在回头看过去的老夫人的眼里。 “倒是个有心的丫头。”老夫人轻叹,再看上官楚,愈发地不得劲儿,“不似某些做兄长的……” 上官楚又乖又巧,连坐姿都规规矩矩的,温温和和地笑着替自己解释,“您说孙儿我,文不成、武不就,虽有心相帮,却也哪哪都使不上力。若是去东宫,就是个拖后腿的,若是去陈老那边,就是个帮倒忙的……保不齐还是个遭嫌的,倒是去买方糕这种事情,您差遣我去,总是比差遣三爷的好。外祖母,此事到得如今这地步,您也莫要责备我……您说您早出现一些,保不齐朝云都已经回来了。” 老夫人一噎,自然知道这小子暗搓搓里指桑骂槐呢。 可她的确理亏,至少在小宁面前理亏。 只是此刻在这个小子跟前却是半点气势都不会弱了去,冷哼,“怪我咯?” 第652章 担得起太子的礼 “哪能呢?” 上官楚笑嘻嘻地起身,平日里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子“天大地大本公子最大”的上官公子,这会儿乖巧体贴地像是被寂风夺舍了似的。恰到好处的表情,力道适中的按摩,老夫人同外头天气一样的脸色终于稍稍转阴,只绷着的下颌线还未松下来,不情不愿似的淡淡哼了声。 王嬷嬷在一旁抿着嘴偷笑,这老夫人呀,岁数渐长,脾气倒是愈发地像个孩子似的了,要哄着、要顺着,要妥帖着,也就这几个孩子能拿捏得了她。世人皆说姬家与上官不合,连带着老夫人也不喜上官楚……当真是愚昧至极! 姬老夫人虽不满上官老爷子那迂腐守旧的做派,却也知道上官家就楚公子这么一个独苗苗了,若楚公子当真正儿八经昭告天下改了姬姓,入了姬家族谱,那上官家又当如何自处?岂不是成了天下人口中的笑话?若是当真不喜楚公子,老夫人又怎么会一门心思地想着替公子撮合婚事呢? 年纪大了,心中所念、所忧,不过便是后辈们的平安喜乐罢了。 即便这“喜乐”有时候并不相通。 没一会儿,老夫人就坐不住了,伸了脖子频频朝外张望,“怎么还不回来?沈丫头不是说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吗?会不会是东宫里头一早就有埋伏?” 上官楚只劝着,“路上耽搁也是有的。虽然我不大喜欢宁修远,但他既去了,你的宝贝小宁就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但凡伤了一个指甲盖儿,不必您动手,东宫的屋顶就会被掀了。”说完,想起之前门口那小子对着几块簪子碎片发狠的样子……上官楚又是一哆嗦。 可怕。疯起来真可怕。 老夫人暗自点头,她也不喜欢宁修远…… 上官楚继续给她捏着肩膀,“说来也是怪您,您说您没事儿支开那宁修远作甚?别说您真想吃那劳什子方糕。” 自然不是,到了她这个年纪,兴趣还是很多,喜欢的也多,但执念却不多了,没有什么非吃不可的东西。不过就是为了支开宁修远罢了,一来,听了些宁家三爷同尤郡主不得不说的往事,心里头不待见这位姑爷。二来,也是真的想要考验考验小丫头,可谁曾想,最后担心地吃不好睡不好的还是自己…… 自作孽。 老夫人自是不会承认这样纠结的心情,只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左等右等也不见人过来,一拍大腿,当机立断地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 这所谓左等右等,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只是在心急如焚的人看来,总是漫长又煎熬的。上官楚连忙起身拉着,一边拦、一边哄,“您说说您,这会儿便是一刻都等不及了,那何苦之前那一番折腾?这些年来,您还不知道您自个儿吗,每次义正辞严,要好好锻炼锻炼小姑娘,偏偏每次都是自己煎熬着。小丫头也不是纸糊的,她的身手您还不知道呢?再说,您去了有什么用?您能打还是能扛?” 急匆匆要往外走的老夫人倏地一顿,回眸看来,那眸色……于轰然坠落的雷鸣之中看过去,似乎蕴着一团烈火、又似压着某只猛兽,她无声冷笑,戏谑反问,“打?扛?打什么打?扛什么扛?” “老身来这燕京城,虽是悄悄地来的,一来,是不愿兴师动众了去,二来,也是当年有些个恩恩怨怨的在这里没了结。但想来,老身若是站到了东宫门口,纵是他太子殿下弯腰行个礼,老身也是担得起的!” 掷地有声,宛若惊雷炸响天际,一道细长又凌厉的光撕裂黑沉沉的天地。 上官楚一怔。 “那个”姬家的历史,他其实知道一些,但都是些过于表面的东西,诸如,神秘、古老,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甚至于阴暗的、诡谲的秘术。但那些东西,都在外祖母废除长老会之后,彻底变成了历史的碎片、岁月的尘埃,是以上官楚也没有费心去调查。 这会儿听着这话……异样的感觉才上心头,就听王嬷嬷一声尖叫,“啊!姑娘!姑娘回来了!老夫人!是姑娘,是宁大人……后面、后面还有岑砚,那是、那是……” 滂沱大雨之中,王嬷嬷眯着眼一一辨认,却在看到岑砚背上的姑娘时,那名字硬生生卡在喉咙口里,好半晌都唤不出来。 那是她手把手教着的姑娘,是师徒,似母女,分别这么久,心头总免不了挂念着,这几日自是也担忧着,这会儿骤然得见这般生死不明的模样,心都一阵阵揪着疼。 老夫人也看到了,一边扒拉着上官楚,一边近乎于语无伦次地催促着,“快、快……快去找沈丫头、找陈老……快去呀!还有,姜汤,让子秋那丫头多熬几碗姜汤来!”最后的声音,几乎是冲着已经快要看不见的上官楚扯着嗓子嘶吼出来的。 心下,早已一阵阵地痛得麻木,只想着,早知道、早知道……她便不提什么锻炼了,有了自己的铺垫,这几个孩子纵然能力并不出众,但只要品行端正,总也能安安稳稳地继承着的,少不了他们的安好岁月。做不了开疆拓土的霸业帝王,做个坚持中庸的守城明君又何妨? …… 沈洛歆来得很快,说是正好在赶过来的半道上遇见的,身后跟着几个伺候的小丫鬟端着好几碗一早准备的姜汤,说是沐浴的热水也早已备妥,说完,便急匆匆地跟着进了里屋。 姬无盐和宁修远看起来并无大碍,但也在里头接受检查。老夫人在外间踱步,她很少有这种六神无主的时候,身边嬷嬷如何劝解都没什么用处,只兀自自责着,半晌,轻叹,“阿楚说得没错,我呀,一把年纪了,不消停,既折磨了她们,又煎熬了自己。” 明明这话不是这样说的,也不是这个意思。王嬷嬷轻叹,自知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的,只有等着姑娘好好地出来,才劝得住这些自寻烦恼的念头。 第653章 还是古家小子合我心意 喝了姜汤,洗了热水澡,换了松软舒适又提前烘暖的衣裳,身边是絮絮叨叨小麻雀一样的子秋,而窗外,还是黑沉沉压下来的天空和倾盆浇灌般的大雨。 一直到这个时候,姬无盐才觉得,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了。 至于接下来来自东宫的报复、还有书房密道之下的秘密,暂且等她好好睡一觉之后再说吧,天大地大,此刻她也不想管了。当然,还有一个人……她要先见一见。 屋子里点着上好的银骨炭,于静谧中偶尔噼啪作响,安静,又闲适。姬无盐手中稳稳端着茶杯,眉眼微敛,身后子秋眼观鼻、鼻观心屏息一言不发地擦着自家姑娘湿漉漉的头发,姬无盐看着边上自家外祖母,问,“何时到的?” 祖孙俩久别重逢,气氛却有些尴尬。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打眼瞅着对方,“没多久……也就是这几日的光景。原想着来见你,就正好碰见朝云的事情,想着你抽不开身嘛……也就不麻烦你来安置咱们了。” “是嘛……”小姑娘也不知道信了没,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又抬头问王嬷嬷,“王嬷嬷,是这样吗?” 王嬷嬷讪讪应着,“是、是……”偏生那眼神躲闪地跟抽筋了似的。王嬷嬷为人实诚,特别是在主子面前,从来都说不上一句假话,但凡那话里头有一个字是假的,她都不敢看人。 “嗯。原是如此……”姬无盐搁下茶盏,双手搁置在腿上,脊背挺得笔直,端着身子优雅又从容,“咱们姬家的老夫人,来了燕京城,没几日的光景,就见了宁国公府宁三爷、见了沈家大小姐,就是没时间来见一见自己的亲外孙女儿……想来,这亲外孙也是未曾见过的,对吧?”说完,打眼去看一旁上官楚。 上官公子完全没了方才单独面对老夫人时候的乖巧,此刻颇为置身事外,点点头,“嗯。为兄半点消息未曾收到。”迎上自家外祖母极具杀伤力的眼神,甚至很有“涵养”地笑了笑,低头品茶,心思却跑远了去,想着之前外祖母那瞬间的气势和那句话里的意思……他突然对姬家的过去有了几分兴趣。 古老又神秘的家族…… “碰见沈丫头,真的是意外。刚来的时候有几分水土不服,身子骨不舒坦,正巧撞见了沈丫头。她热心肠,说什么都要给我送药,如此才算是熟识。”老夫人一边解释,一边心虚地打量姬无盐的脸色,见对方脸色虽是白了些,但精神还是不错的,心下担忧才算是少了几分,又问,“朝云丫头,如何了?” 朝云……很不好。 李裕齐私设暗牢,据岑砚所说,那暗牢之中随处可见各种闻所未闻的刑具,那些刑具之上都是脏污的陈年旧迹,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血肉性命。李裕齐抓朝云是为了姬无盐,自然不可能早早地将人弄死,人被丢在水牢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便是那里衣都在之后的审讯中被打得破烂不堪。 深秋季的水牢,于女子而言,伤害远不止那一次的冰冷彻骨,它所带来的伤害可抵余生漫长。 只是,外祖母面前,她不愿多说,只道,“陈老说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修养一阵子就可痊愈。”所谓皮外伤……姬无盐磨了磨后牙槽,眸色渐浓。所谓皮外伤,一双如青葱般漂亮的手,十片指甲都被硬生生地拔下,血肉模糊。 老夫人不疑有他,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吐出,“如此便好……咱们带的药材可够?若是不够,你同我说,我去想办法。” “好。”姬无盐应道,也没问初来乍到的老人家准备去哪里弄药材,只道,“待朝云醒来,休息上一阵子,我就安排人手护送她回云州去。”燕京城马上要进入冬季,北方的冬天并不适合这个刚从水牢里出来的姑娘修养。 “好。你自己安排就成,安排两个细心些的小丫头照顾着,药材也一定要带够。”老夫人说着,看着走向姬无盐身后接过帕子替自家丫头擦头发的男人,眉梢微挑,到底是沉了沉脸色,不情不愿地道谢,“宁大人,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宁大人相助。” “这是晚辈分内之事,担不得老夫人的道谢。”宁修远得了便宜又卖乖,隔着帕子摸了摸手底下的脑袋,轻笑,“只是小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让老夫人担心了。” 呵,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将小宁划归到他的羽翼之下了呢。 无人所见处,老夫人狠狠翻了个白眼——别以为她人老眼瞎脑子也跟着愚钝了,小宁回来的时候对自己的出现没有任何的意外之色,显然是之前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只是这小丫头不愿意藏事,若是更早之前得知的,依着她的脾气早找上门来了,是以显然,她也是今日才知晓的。 如何知晓,很明显。 呵,这宁家三爷,当真不是什么君子德行,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口口声声答应着保密,转头就把自己出卖了。 于是,心底愈发地不待见这个“挑拨她们祖孙关系”的臭男人,声音又嘲又冷,“老身活了大半辈子了,一直以为这君子重诺……今次一见,才知宁大人倒是别具一格。” “别具一格”的宁大人一身月白长衫,倒是多了一股子平日里没有的儒雅书生气,他手下熟练地擦着头发,面上温柔又谦逊,“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诡辩! 老夫人气地哼哼,偏偏小宁坐在这,好不容易扯开的话题,她如何也不能再扯回来指责宁修远背信弃义,但什么都不说,却又实在气不过,遂哼哼,“还是古家小子合我心意,端地一个霁月清风、君子如玉。” 擦着头发的指尖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地拂过小姑娘的耳垂,宁修远嘴角缓缓勾起,“古公子确属吾辈楷模。” 一旁上官楚“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第654章 总觉亏欠 笑声堪堪出口,屋内众人视线齐刷刷落在了上官楚的身上。 都不甚友善。 嘚,都是大爷、都是祖宗,就他一个人人可欺……上官楚缩着脖子将手中茶盏往面前递了递,遮了半张脸“与世隔绝”。老夫人中意古厝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偏偏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为了这件事,老人家不知唏嘘叹气多少回。 “说起这古家小子呀……”老夫人收回目光,轻叹,接过王嬷嬷递过来的茶杯,敛着眉眼的样子倒是和姬无盐有几分神韵上的相似,她敛眉轻笑,带着几分不屑一顾的轻慢,“说起这古小子啊,真真是一般人比不上的……优秀、内敛,偏偏为人还这么低调。不似某些人呀……” “老身来燕京城的日子不多,短短不过几日,那些个神乎其神的东西倒是听了不少。初次听时,倒也惊艳了几分,只是听多了,却又觉得过于高调了,让人难免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说完,掀了眼皮子懒洋洋地瞥了眼正欲张嘴的姬无盐,又道,“还有一点,宁大人……老身今日托大,有件事想要问问宁大人。” 自始至终,她都一口一个“宁大人”地称呼对方,官方、客套、生疏,即便言语之中诸多冷嘲热讽。 姬无盐轻唤道,“外祖母……”微微拧着的眉头暗示对方适可而止,只是姬老夫人压根儿没往她这边看。姬无盐抬脚,踹踹上官楚,上官楚看过去,指指手里头的茶,嬉皮笑脸地笑,“这茶不错。” 这家伙……姬无盐一噎,脑袋上那只手却只是轻轻揉了揉,宁修远含笑颔首,“您问,晚辈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老身就问了,若是宁大人觉得唐突,倒也不是一定要回答的,毕竟,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姬老夫人拨了拨杯中茶水,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才看向宁修远,“宁大人。老婆子之前在茶楼里,听说了一些关于宁大人的……嗯,往事。听说宁大人同尤家那位小郡主,有过一些两小无猜的情谊,若非我家小丫头来这燕京城走一遭,怕是宁尤两家早已成秦晋之好了?” 这话说得……姬无盐瞪一眼自家外祖母,这话倒像是自己在里头横插一脚横刀夺爱似的。 姬老夫人瞪回去一眼,眼神警告:你闭嘴。 “没有的事。” 面对这样的“指控”,宁修远容色却无半分意外与气愤,只看着眉眼底下毛茸茸的脑袋,笑意温软,“没有什么尤郡主,宁尤两家常有走动,我与灵犀郡主之间莫说私情,便是半分交情也无。没有遇到宁宁之前,我从未想过此生会有一个女子相伴左右,遇到宁宁之后,我也从未想过此生会有其他女子在我身旁。” 寒风凛冽、大雨滂沱,阴云密布,唯有屋内银骨炭缓缓燃烧的声音。 姬老夫人打量着宁修远,低着眉眼擦头发的男子,不得不说,有一张上好的皮囊,便是和阿楚相比也不曾输了半点,他擦着头发的动作温柔又耐心,捧着一缕头发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他唤小姑娘“宁宁”,带着笑,当真是喜欢得紧。 这样的喜欢,其实自己早就发现了的,不是吗? 真正的喜欢,是藏不住的,会从言语、眼神、举止之间流露出来。只是,还不够……搁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总觉亏欠,便想着将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姬老夫人拨了拨手中茶盏,“阿楚,带着你妹妹去边上厢房里歇息去吧,折腾一天了。” 这是明显有话要单独同宁修远说。 姬无盐不甚赞同,轻唤,“外祖母……”这老人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宁修远这么大意见,之前指使着跑前跑后的事情还没同她计较,这会儿言语之间又是处处刁难,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后还要说什么……她不愿走。 “头发干了。”宁修远收了帕子,顺了顺披散的头发,又唤子秋,“子秋,照顾好姑娘,风大,记得窗户关好。” 这一老一少都发话了,姬无盐到底是轻叹一声,对着自家外祖母递了个“悠着些”的眼神,拢了拢衣襟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又不放心,转身叮嘱,“外祖母,三哥也累了,您说几句就让人歇息去。毕竟,这白玉霜方糕……也挺远的。”说罢,才提着裙摆款款离去。 老夫人一噎,这死丫头……这是提醒自己要秋后算账呢。还“三哥”,哟……真甜蜜呢。 啧啧,小年轻真会,宁宁……三哥…… 腻歪。 真腻歪。 腻歪地牙疼。 她在那“啧啧”着感慨,宁修远却已经在姬无盐方才的位置坐了,恭恭敬敬,谦逊又温雅地欠身,“老夫人,有话请说。” 宁老夫人收起心下戏谑,重新打量宁修远。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年轻人,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气场,虽然温和、虽然谦虚,眼底却并无笑意,甚至多了几分强势和霸道。 那是属于久居上位者潜移默化之中养成的气势,即便并不刻意,却也会在无意间泄露出来。 只方才那丫头在场,他便敛了一身霸道,只做那个青丝绕指的男人,温柔无限。 “你既唤她宁宁,有些话我便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老夫人看着茶水雾气氤氲,雾气染上眸色,眸光愈发深邃绵长。她说,“世人但凡提起这姬家少主,便想到取之不尽的财富、令人仰视的地位,仿佛……这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人艳羡的人生。” “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在襁褓里嗷嗷地哭。别的孩子哭了,会有父亲母亲哄着,我家那丫头……却只有一个不知道能陪她多久的老婆子哄她。母亲好不容易来一趟云州,人前却只能唤她‘夫人’,连一声母亲,都要偷偷地喊……”姬老夫人怔怔看着手中茶盏,气息起伏间,字字句句、断断续续,词不达意。 那孩子的荣光,在人前,那孩子的苦,在无人得见的暗处……无处可诉。 于是,她总觉亏欠。 第655章 不值钱的皮囊 漆黑、潮湿的密道,蜿蜒曲折不知道通向何处。 呼吸间都是发霉的、带着血腥气的斑驳气味,越往下走,血腥气便愈发明显。姬无盐摸着两侧湿滑的墙壁,一步一步往下走,黑暗之中,有一些古怪的声音,隐隐约约、窸窸窣窣,细听之下似有很多只小虫蠕动、爬行。 心一点点提起,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敛了。 终于走到台阶之下,那声音愈发明显,血腥味愈发浓重。不知哪里来的火折子,点亮了,凑到眼前才发现,这是一处空旷的山洞,目之所及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坛子,只是山洞之中四下都充斥着浓雾,只依稀看得清些许轮廓。 姬无盐皱着眉头一步一步靠近,那浓雾却丝毫没有淡去,反倒愈发浓郁到仿佛凝结成了液体黏附在身体上,连呼吸都艰难。冷风袭来,手中火折子微微一颤,浓雾散尽,坛子里的东西瞬间暴露无遗…… “啊!” 姬无盐猛地惊醒,才发现不过是梦境一场,雨还在下,只淅淅沥沥地小了许多,阴云却依旧沉沉地压着。瞧着天色,也判断不出到底是什么时辰了。 这一觉睡得漫长而疲惫,翻来覆去做着似是而非的梦。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噗通”、“噗通”,响彻在四下无人的屋子里。 正准备起身间,门外传来说话声,是宁修远,声音压得低低的,很温柔,“姑娘醒了吗?” “奴婢也才来,没听着动静。奴婢是瞧着午膳时辰快到了,姑娘怕是从昨夜开始什么都没吃呢,要……叫醒姑娘起身来用膳吗?” 说话声都被压得很低,于淅淅沥沥的雨天里,有种独属于凡尘俗世中的岁月静好,剧烈的心跳声逐渐平息,她掀开被褥下了床,裹了件披风上的大氅,抬了声音唤道,“进来吧,我醒了。” 木门应声而开,当先进来的是子秋,小姑娘搁下手中捧着的茶盏过去整理床铺,一边整理一边还不忘叮嘱,“姑娘,沈小姐交代的,您昨儿个受了凉、今儿又淋了雨,这一通折腾下来又是心神俱疲,若是不想染了风寒,姜汤可得悉数都喝下,一滴都不能剩下。” 说完,掉头强调,“一滴都不能剩下哟!” 姬无盐看着那满满一大碗的姜汤,只觉得喉咙里的辛辣感余味未尽,她微微后仰,拉开了和那碗姜汤的距离,才不满嘟囔,“睡前不是已经喝了吗?” 子秋点头,“嗯,这是第二碗,吃完午膳,还有一碗。沈小姐吩咐奴婢,必须亲眼看着姑娘悉数喝下。” 还、还有一碗?姬无盐瞠目结舌,谁家喝姜汤是这么个喝法?确定不是沈洛歆故意折腾她?姬无盐苦哈哈地打眼去瞅跟进来的宁修远,讨好轻唤,“三哥……您喝了吗?” 小姑娘声音极好听,特别撒着娇软软糯糯唤着“三哥”的时候,让人想起又甜又糯的糯米团子。宁修远摸摸她的脑袋,转首吩咐子秋,“你先去传膳吧,你家姑娘太久没吃东西,我之前已经吩咐了膳房,准备了瘦肉粥,记得端一碗过来。” 子秋颔首下去,走到门口又掉头回来叮嘱宁修远,“三爷。姜茶……盯着姑娘喝,一滴都不能剩下。”说完,步履轻快地离开。 “这丫头……”姬无盐看着撑着油纸伞蹦蹦跳跳着连发间木簪上的吊坠都抖得花枝乱颤的,无奈失笑,这小丫头倒是和沈洛歆一个阵营,合起伙来埋汰自己了。不过……她打眼看宁修远,嘻嘻笑着,“三哥,要不,你喝吧?我睡了一觉,一点都不饿,若是这会儿再喝这么一大碗姜汤,怕是待会儿午膳就吃不下了……”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笑起来月牙般的眼睛亮亮的,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与甜美,无论怎么看,都是被保护地很好的样子。 但即便如此,姬老夫人仍说,总觉亏欠,只想着将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心中所记着的,仍然是她所受的委屈,哪怕是皱一皱眉头的事情,都始终记着。 彼时,姬老夫人问宁修远,“这样的心情,你可明白?” 自然是明白的,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 接过对方嬉皮笑脸递到面前来的姜汤悉数喝下,便听姬无盐又问,“外祖母方才将你留下,单独说了些什么?没有为难你吧?”老人家那性子,年轻时候也是说一不二的,彼时母亲喜欢上了父亲,说什么都要嫁去上官家,外祖母少了一个继承人,自此看上官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可见,外祖母那心性……脾气一上来,着实有些令人担心。 “担心我?”宁修远轻笑看她,勾了她的指尖握在掌心,问她,“如今……可还怪我?” 自是不怪的。 本就是个误会,加之自己的胡乱猜测,才有了那些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又别扭的小脾气,这会儿想起来,便觉得些许尴尬,还有……想起书房里这人缠着自己耳鬓厮磨的样子,脸色蓦地一红……轻轻摇了摇头。 “外祖母未曾同我说什么,只说了一些你小时候的趣事,并且叮嘱我,往后余生当好生照顾着你。”宁修远把玩着她的指尖,叮嘱,“外祖母还说了,若是往后还有如今这样令你单独涉险的情况发生,她便让人扒了我的皮。” “所以,往后……还盼着姬姑娘您,能看在宁某这张不值钱的皮囊上,收着些敛着些,将自己的安危置于紧要的位置些。”他看她,眼底细细碎碎的笑意晕染开来,温柔得足以将人溺毙其中。他执手,缓缓低头,薄唇印上白皙手背,而后缓缓抬眼,看她,“姬姑娘,可好?” 这人,当真愈发孟浪不着调,也就他自个儿会说自己这皮囊不值钱了。 姬无盐抽了抽被抓着的手,没抽动,被人碰触的那个地方,却有火烧火燎之感于这阴雨天里渐渐蔓延…… 第656章 风雨未休 端着午膳过来的子秋发现,深秋季,阴雨天,明明冷得人骨头里都似透着风般,偏偏她们家姑娘,满脸绯红,不甚娇羞。 午膳后没多久,天牢之中传来消息,说是被囚禁多日始终未有定论的前江都郡王,没了。 一早还好好的,狱卒送午膳过去的时候,瞧着也很正常,只午膳过后,人突然就没了。 发现尸体的是个刚来没多久的小狱卒照例巡视牢房的时候发现的。这个小狱卒为人老实,做事也耿直,若是换了其他偷奸耍滑者,怕是这位郡王爷的尸体还要在凉上半日光景。 消息递到御前,陛下靠坐在龙榻之上沉默良久,轻叹一声,摆摆手吩咐道,“彻查。” “彻查”二字,因着病体未愈、气息不继而多了几分龙困浅滩的无奈与无力。 人已经死了,尸体都已经凉了,最近也没有人来探望过前江都郡王。牢房之中搜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刚吃过的午膳连盆子都舔得干干净净的,相较于这位前郡王殿下刚进天牢那阵子,着实是乖巧配合多了。一身皇家血脉,折散了个干干净净,和这牢房之中的每一个囚徒一般无二,卑微、可怜,用听话换取一顿还算能下口的饱饭,仰人鼻息…… 像一条狗。 也是这样的乖巧,让之前还担心着这位皇子闹出什么幺蛾子的狱卒们逐渐放松了警惕,才让这一次的死亡显得格外猝不及防。 许四娘被拉过去验尸的之前,那位送饭的狱卒已经被吊起来盘问了一遍了,只是对方咬死了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送了一碗饭,和这天牢之内的所有犯人得到的一样的饭菜,不好吃、吃不饱,但没有毒。 消息送到姬家的时候,许四娘已经领了差事去了天牢。 姬无盐正端着今日的最后一碗姜茶寻思着如何在子秋“虎视眈眈”的眼神里堂而皇之地喂到宁修远的肚子里去,闻言微微一愣,抬眼看了看风雨未休的天气,纳闷嘀咕,“为何是许四娘……” 许四娘是朝中唯一的女仵作,沈洛歆说过,大抵也是因为她还有一层御史大夫夫人的身份在,大家对许四娘还是很照顾的,平日里闲来无事无需当值,一般的验尸也很少会寻上她,除非是女子、除非旁人解决不了。今次…… 席玉是个消息通,这一点比席安好用很多。他说着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听说,是尤大人亲自点的人。” 尤封? 姬无盐和宁修远交换了个眼神——尤封之前同李裕齐合作过,只是未曾听说过站了东宫阵营,连点似是而非的捕风捉影都不曾听闻。但是…… “我先去看看。若是有什么消息,我让席玉第一时间捎给你。”宁修远起身,拍拍姬无盐,安抚道,“就算是许四娘去验尸,能验就验,验不出结果她也不会获罪的,再说,沈大人也不是纸糊的,他自个儿的妻子总还能护上一护的。放心。” 姬无盐沉默着点点头,只是眉眼轻拢依旧,胸膛里沉甸甸压着什么,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因为之前的梦境,还是此刻的某种预感……但此刻情况未明,多说无益,她颔首称好,又叮嘱着万事小心,想了想,仍然不放心,“把岑砚带上,他身手极好,总能护你周全。” 席玉神色微默,所以……姑娘一直觉得他这边的身手很不靠谱吗? 宁修远点点头,走出两步又折回,接过小姑娘手里苦着脸端了那么久的姜茶,一大口喝完,搁回她手里,于对方瞬间染了笑意的眼神里相视一笑,大步离开。 子秋瞠目结舌:姜茶……所以,之前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请宁三爷盯着自家姑娘一滴不剩地喝下去的姜茶,也是进了宁三爷的肚子吗?宁三爷在姑娘身上,就如此没有原则的? 哦,还真没有。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姑娘……姜茶是为了你好。”子秋苦口婆心地念叨,“您淋了那么多雨,又一夜未归,若是染了……” 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只为之前还笑意盈盈像是偷了腥的猫儿一般狡黠得意的姑娘,此刻突然间忧心忡忡地沉默了下来,像是染了满腹心事。 “姑娘……你怎么了?” 姬无盐闻言才似回了神,搁下手中茶盏,摇头,“无事。你先把这里收拾了,然后去看看外祖母歇息了没,我有事找她说。若是歇息了,就等她醒来,让王嬷嬷来唤我。” 子秋应声退下。 雨水打在池子里,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姬无盐站在廊下看着这处种了许多蔬菜打理地井井有条的园子,之前听厨娘夸着,说是沈家大小姐当真是个能干贤惠的,自打她来了,这府上蔬菜银钱都省了好大一笔,而且她种的菜格外水灵,比许多菜农的菜都要好上很多的。 说完,还在感慨这谣言害人不浅,好好的姑娘家,外头传成什么模样。又说这许四娘的点心,寂风少爷念叨了好几回呢,又说孩子最是敏锐通透,谁好谁坏看得分明,这许娘子显然也是好的。几句话,就从“许四娘”变成了“许娘子”。 俨然就是自家人了似的。 许四娘…… 方才入睡前,她问岑砚东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岑砚说没有。整座东宫都一切如常,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李裕齐仿佛已经打定主意吃了这哑巴亏一样。可李裕齐,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如今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怎么可能半点动静也没有? 这个问题她困惑良久,一直到席玉带来李晏先身死、尤封点名要许四娘验尸的消息……她总觉得这件事背后似是藏着什么阴谋,但就像宁修远说的,验不出、验得出、不管结果如何,许四娘总不会因为这些获罪的。 总不能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杀人灭口。 只是,心底始终提着的、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的预感……又是从何而来? 第657章 尤郡主登门质问 东宫。 这场大雨来得太急,亦太巧了,即便倾尽所有人手,最后还是有不少的菊花被风雨打落枝头,一棵又一棵,偃旗息鼓地耷着光秃秃的脑袋,像是嘲笑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李裕齐。 那是他费尽心思找来的菊花,那也是他挖空心思布的局,甚至因为担心对方过于惜命而不愿入局,他临时撤走了不少明面上的侍卫,暗中却仍是增派了不少人手。 可他到底是太低估了姬无盐,要困住的人跑了,抓着的诱饵,被救走了,书房密室后面的东西到底有没有被发现尚未可知……局面一度对自己很是不利。若是大理寺那边再出纰漏…… “殿下。”桑吉从外面进来,沾了一身冰冷的水汽,站在门口抖了抖,才道,“殿下,依着您的吩咐,信已经送到了沈大人手上。沈二姑娘也已经禁足在她居住的院子里了。” 李裕齐沉默着点点头,又挥了挥手,桑吉低头退下。 沈乐微原是要直接给送回沈家的,白行虽然不着调,但最后那句话甚是有道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再树一个御史大夫为敌——太不明智。但直接送回去?他愿意同沈乐微这个蠢女人周旋,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拿捏沈谦?如今周旋是周旋了,心思也费了,总不能再一次地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何况,坏了事……总要付出一些代价才是。 沈乐微付不起的,沈谦总能付,沈谦都付不起的,总还是有人能付得起的…… 若非卞东川提起,李裕齐自己都快将那句话忘了……彼时上官鸢刚死,他自己也还未缓过劲来,朝中却开始盛传“太子涉嫌杀妻、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往日海誓山盟终成笑话”之说,将他苦心经营的形象毁于一旦。 上官鸢的死,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至于根本来不及去计较这句话到底出自何方,再之后,便也逐渐忘记了。 直至此刻想起,才惊觉所涉人员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初来燕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姬无盐,恰恰结识了城中人人不愿结交的沈家大小姐沈洛歆。前者,出自上官鸢的母族一脉,后者,是亲自为上官鸢验尸的仵作的女儿。这样的前提之下,所谓的“结交”就显得过于刻意了些。 雨还在下。 院中景色被雨水冲刷了一遍,污垢洗净,像是重新着了一遍色似的。 打在院子里的雨水声,渐渐变得细小而遥远。他想,若是自己一早发现其中蹊跷,如何都是要将姬无盐早早扼杀了才是,如何都不会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这么久……可是那个女人太能伪装,在她第一次夜闯东宫之后,自己明明已经快要触及真相了。偏,又给她溜了。 “殿下。”管事前来通传,“灵犀郡主来了。” 尤灵犀?这种天气她来这里做什么?李裕齐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想接待一个被宠坏了的小郡主,何况,若真是什么好事,想必她也不会这样急吼吼地来,正要说自己早上淋了雨染了风寒不便见客,就见对方已经提着裙摆跨进门槛,身后跟着举着油纸伞的丫鬟和亦步亦趋的门房小厮。 李裕齐的脸色,似是一下染了这秋雨,透着凉意。 “灵犀来啦。”他说,眼神看向门房,勾着嘴角笑容森凉,“瞧这些个没眼力见的。郡主殿下大驾光临,也不知道提前通传,好让本殿下出门迎你。” 门房小厮无声跪下,他也不是不想拦着,可即便是殿下也不好直言呵斥的郡主,他们这些个做奴才的如何敢拦?左右不管怎么做,都是挨骂的份。 这一点,李裕齐自然也清楚,他本就不是呵斥门房,不过是借机敲打尤灵犀罢了。见对方跪在门外雨水之中,头发丝儿都湿嗒嗒贴着脑门的狼狈模样,没什么耐心地摆摆手,让人退下了,然后才看向脸色明显不愉的尤灵犀,开口问道,“灵犀过来,所为何事?” 尤郡主没说话,更没有替被责罚的小厮说话——这搁在以往,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她把丫鬟留在台阶下,挺着笔直的脊背目不斜视进了屋,自顾自坐了,才看向李裕齐,问,“殿下,之前在尤家,听了几句下人之间的闲言碎语,觉得纳闷,来找殿下问问情况。可否……请殿下,摒退左右?” 年轻的郡主,绷紧了下颌线,颈项因此而显得格外纤长优美,像一只漂亮的白天鹅。 她从未在李裕齐面前这般的……近乎于耀武扬威过。李裕齐眉梢微抬,眼底压着一抹兴味盎然,对着跟进来的管事递了个眼色,管事带着下人退下了。李裕齐这才打量着尤灵犀开口,“灵犀既说是闲言碎语,那又何必挂心?” “虽是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但毕竟事涉本郡主,总要问清楚源头才是。”到底是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有些话即便听得,却也转述不出来,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气场也是硬撑着,可到了这会儿却又难免有些难以启齿的尴尬,声音免不了低了些,“殿下,我且问你,关于陈家辉的那些个事情,可是殿下这边传出去的?” 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其他人,时机也是刚刚好的。 李裕齐故作不明,“灵犀所言,是关于陈少主的什么事情?” “就、就……啊呀,就是那档子事!” “哪档子事?” “不、不能人道的事情……”强撑的气势终于悉数散尽,却仍执拗地直视着李裕齐,“太子殿下,可是您让人传出去的?” “是。”李裕齐供认不讳,靠着椅背从容不迫,“本殿下既答应了灵犀会替你毁了这桩婚事,便一定会言出必行。如今,这件事还只是坊间传着,待过几日,传到朝野上下人尽皆知,这婚事,便如何也不会作数了。本殿下原以为,灵犀该是遂心了才是,可本殿下这会儿瞧着,怎么觉着……灵犀似乎是来质问本殿下的?” “莫不是……灵犀又属意于那陈家少主了?” 尤灵犀一怔。 第658章 另做打算 “不过也是。”李裕齐讷讷点头,兀自自言自语着,“如今这陈家的地位一日盛过一日,父皇也是有心拉拢着,你如今虽属下嫁,但陈家的少夫人、未来的当家主母,却是比旁的达官贵人还要尊贵几分的。加之江南山高皇帝远的,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约束着,日子比在燕京城中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左右你也不喜欢这陈家辉,他如今这副身子骨,于你来说反倒便利。” 这话实在过于露骨孟浪了。 尤灵犀脸色都变了,陡然拔高了声音厉声呵斥道,“太子!慎言!本郡主从未作此想法,不管是之前,还是如今,我都没有想过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为妻。只是殿下,若这就是你所说的毁坏婚约的办法……您不觉得对陈少主来说,太残忍了吗?” “残忍?”李裕齐目光逡巡,最后落在对方搅地皱巴巴的帕子上,表情玩味,反问,“难道……本宫所言,并非事实?他陈家辉没在姬家被打得卧床不起?难道不能人道的消息……不是你尤灵犀同本宫说的?” 李裕齐动怒了,尤灵犀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往往他自称“本宫”之时,便是真正将他自己搁在高高在上的储君之位了,不讲亲缘、只讲君臣。 “不是……只是……”尤灵犀轻叹,“如此声名在外,这陈少主往后……怕是于婚姻一途有所不利。我不愿因为我的事情,给他带来这样的麻烦。” “往后?灵犀是担心这陈少主不能人道的声名在外,往后娶不到姑娘?还是担心他知道自己娶不到别人,便咬死了这道赐婚圣旨对你死缠烂打?”手中茶盏缓缓搁下,“咚”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几乎要被门外的雨声掩过,只入耳之时连魂魄都跟着惊了一惊。尤灵犀不自觉地又紧了紧帕子,咬着嘴角没说话……李裕齐一句话,撕开了她伪善面具之下真实的意图——连她自己都不曾清晰认识到的意图。 在这之前,便是她自己都相信着自己心中的不快真的是因为李裕齐的残忍和对陈家辉未来的担忧。 李裕齐看着对方明显的愣怔和眼底的吃惊,突然冷冷一笑,“纵然郡主没有私心,但尤郡主担心陈家少主往后会不会婚姻不利,却不担心往后被蒙在鼓里不明不白嫁过去守活寡的姑娘?说起来,本宫虽是因着对郡主的承诺才多此一举,却也是拯救了未来某个无辜的少女,算起来,也是积德行善。没想到如此两得之举,却被郡主指责,说是过于残忍……” “我……” “不能人道,是事实。而造成这个事实的,是姬家的人。就算残忍,也是姬家残忍、姬无盐残忍……再不济,退一万步讲,郡主觉得这样对陈少主而言太残忍,那听到这个消息打死都不愿意嫁过去的郡主不残忍?合着就是最最置身事外的、顺便还救了某个姑娘的本宫最残忍了?” 李裕齐的脸色,像是被冰雪所覆,那点儿蚀骨般的凉意便是屋内的炭火都驱散不了。 尤灵犀打了个哆嗦。 李裕齐靠着椅背,冷言冷语地逐客,“都说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如今本宫算是明白了。事,是郡主拜托了母亲、又来拜托本宫的,想必别处郡主也是去过的,尽皆一筹莫展才来找的本宫。如今看来,他们倒是比本宫聪明,知道作壁上观。偏本宫念着往日情分,想着如何都要帮一帮。看来……还是帮错了。郡主若是无事,便早早回了吧……这天气出门在外,容易染了风寒。” 话已至此,尤灵犀纵然心中不快,却是一个字都反驳不了,脸色白了青、青了白,明明一路上准备了许多说辞,可这会儿在对方冰冷彻骨的脸色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只能起身告辞。 李裕齐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只冷眼看着尤灵犀行礼、离开,连道别的话都没有。 雨还在下,冷风携着雨点子灌在脖子里,一阵哆嗦。丫鬟撑着油纸伞跟在身侧,担心地唤着郡主,却又不敢开口相问。尤灵犀走在沁凉的鹅卵石路上,一早积的水下去了不少,路上只有一层浅浅的雨水,鹅卵石被冲洗得锃光瓦亮。 不管私心如何,尤灵犀仍然觉得太子此举实在不妥,若是这样的法子她自己也能办到,何苦拿了父亲的令牌来同太子合作?只现下令牌倒是交出去了,尤家成了板上钉钉的太子党,此事已尘埃落定,自己便不好将发怒中的太子得罪狠了。 “郡主……”小丫鬟还在唤,满脸的担忧,“郡主可是哪里不适?” 小丫鬟的世界,哪里能理解得了那些无形的硝烟、那些暗藏的血雨腥风。尤灵犀摇摇头,道无事。只眉宇仍未舒展,太子的行事手段、为人处世她也算是了解了一些,看来尤家也不能一根绳上吊死了去,即便最后太子登基,尤家也保不齐就是鸟尽弓藏的命运。 有时候,该早作打算了。 …… 朝云还没醒来,她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地七七八八了,身上鞭笞造成的伤口并不深,修养个数日便能好得差不多了,只十指上的伤很重,唯一完好的只有左手的小拇指,那是岑砚闯入之际,救下的小指。还有那些看不见的伤,将会经年累月地折磨着她——那是水牢之刑造成的。 陈老说完这些,无力地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只能好生将养着了。还是要送她回江南去,这里不好养伤。” 姬无盐问他,“那您同她一道回,可好?” 陈老却仍摇头,“待她起身离去,这些个外伤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十指虽仍不便利,但找两个丫鬟一路伺候着,药膏日日涂抹着,带她回到江南,新的指甲应该也开始长出来了。唯独那些阴寒之气,须得佐以汤药好生调养……方子我会开着,够她用上好一阵子。只是丫头,我得留在此处。” 姬无盐想要他离开的意图,太明显。 他拒了又拒,从未动摇。 第659章 值了 何止从未动摇,甚至因着今次之事,留下的心思愈发坚定。 他不敢想象,今日若是被背回来的是眼前这个小丫头,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有定力坚持到处理完那些伤口。 “燕京城中情况愈发紧张,一触即发。如今陈家被高高架起,皇帝、皇子,各有各的谋算,陈家注定左右为难。陈家辉扶不上墙,陈一诺是个老实的,陈家这群小辈抵不住这样的压力,您若留在此处,届时为难煎熬的还是您自己,何苦?” 姬无盐轻叹劝着,“何况,陛下的病,亦是个隐患。治不好,自是受责,治好了,却也得罪了另一方势力,甚至因着您窥探到了皇室秘辛,招来灭口之祸也未可知。老爷子……您该回去了。” 姬无盐鲜少这样苦口婆心条缕分明地劝人,很多时候她总习惯说一半、又藏一半,点到为止即可。 她说,若是如此,纵然别人不愿,倒也不必直言拒绝,只作未曾听明白,拾阶而下即可。 言语之间,便已经给对方递了台阶。 这次却没有。 陈老轻叹,“半只脚都跨进去的人了,能看透的早看透了,哪还有那么多的左右为难。”不过是守着这人的安全罢了,为此,就算是舍了这条没什么用处的性命,也无妨。 只是,这些话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同样没有告诉姬无盐,之前打定了主意来这里,就已经做好了会被人认出来的准备、也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这辈子呀,曲曲折折、踉踉跄跄,能在后半辈子有这样的际遇,亦算老天垂怜,值了。 “老爷子……” “他既不愿走,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姬无盐还要劝着,就见老夫人拄着根拐杖从走廊尽头拐过来,当下看着那根拐杖,愣了愣,“您这是……?”前两年的时候,外祖母腿脚就有些不便利了,只是她倔强、不服老,说什么都不肯用拐杖,说拄着这么个劳什子的东西,倒显得她行将就木了似的,兄长甚至连前几朝某王妃的龙首拐杖都给她找来了,她就是不用。 倔得很。 如今这手里的……可不就是? “嗯?哦,你说这拐杖呀?”老夫人抬抬手中拐杖,呵呵地笑,“听你兄长说,这是历史上某朝王妃救驾之后,当时的皇帝赏赐给她的龙首拐杖……也不知真假,不过,出门在外,总要有几件一看就很唬人的东西是不?” 说完,对着陈老微微颔首,说道,“先生莫要同她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了,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咱们这些年长者的顾虑。只是朝云那边,还要先生多担待了……” 陈老颔首道好,下去了。 姬无盐皱眉看着,不慎赞同,“外祖母,您不知道……” 拐杖“咚咚”敲击着地面,老夫人虎着一张脸,“我不知道什么?不知道陈家就在燕京城中?不知道他们想要带陈崧回陈家?不知道皇帝病得满朝太医束手无策?还是不知道陈家辉的传闻如今满天飞,只待消息传回陈家老宅,陈家那老头子怕是要恨极了你,陈家和姬家必然是势如水火……而陈崧是个重情的,特别是对陈家这些小辈,总有几分不忍。” 姬无盐搀着老夫人进屋落座,才道,“您既是都明白,何苦要他留在这,烈火烹油般地煎熬着?” “离开了就能眼不见为净了?”拐杖搁在椅子扶手上,老夫人斜眼睨她,“你想着让他避开这些个揪心恼人的事情,却不知他一整颗心都挂在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身上,因着瞧不见,便愈发地吃不好睡不好地胡乱猜测着,受伤没?吃饱没?冻着没?你这性子,又不是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于是远在江南的那个人,越想着越是折磨着。” “所以我说呀,你这样的小姑娘,不懂为人长辈者的顾虑。” 姬无盐将茶杯递给她,“暖暖手……王嬷嬷说起过您年轻时候的那些事。可见那个时候的您,比我如今怕是不逞多让的。我虽知长者顾虑,却也忧长者安危,在安危面前,便什么都是不值一提的。您想必也是明白的。” 自然是明白的。 姬老夫人捧着茶杯没喝,陈崧心里那道跨不过去的坎,她其实是知道的,小姑娘天真,以为那条腿治好了,这坎就迈过去了。殊不知,外伤易治,心疾难愈,在陈崧心里,他自己早就是一个死去的人了,如今活着,不过是还有那么一点念想罢了,这孩子就是他的念想。 若能无虞相伴自是最好,若是有恙……亦不过一命换一命。 这样的想法,旁人劝不了,那是他还愿意好好“苟活”着的全部意义。 “我那时不同。”姬老夫人笑笑,扯开了话题。都是倔强的人,小的倔强、老的也倔强,劝不动……完全劝不动。 “如何不同?” “我那时候是姬家圣女。早些年姬家有长老会、有圣女。圣女是族中挑选出来的、是长老会用以平衡族长权利的人,那时我才三岁,什么都不懂,就被带到了长老会,由长老亲自培养,便是连父母亲……都不在身边。小孩子嘛,都恋着自己的娘亲,我见不到娘亲,便哭,一宿一宿地哭……后来,长老们没办法,只得三五日的,允许娘亲来见我一回。” 这些姬无盐倒是从未听过,这些年外祖母和王嬷嬷偶尔说起,也都是说着外祖母罢免了长老会之后的事情,恣意的、热血的,自由不羁的。这些个孩子时期的事情还是头一回听,她觉得有趣,捧着小手炉找了条毯子给两人都盖了,才道,“长老们没有打骂你,反而允了你们母女相见,也不算太坏。” “毕竟那时我还太小,我性子又倔,打我骂我我只会哭得更厉害,听彼时的乳娘说,我都哭晕厥过去好几次……最后长老们实在没办法了,大概也受不住我整日里整日里哭吧,才做出了妥协。”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姬无盐想着东宫地下室里的东西,遂又顺着问道,“那后来呢?” 第660章 长老会与圣女 “后来……” 祖孙俩盖着同一条薄毯,坐在燃着炭火的屋子里,细说当年旧事,“只是没两年,我娘又生了个弟弟,渐渐的她便不太来看我了。而我也开始到了贪玩的年纪,母亲的角色在生活中开始变得可有可无……你说的没错,长老们待我还算不错的,除了课业抓得紧,旁的倒也不太管我。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你王嬷嬷的。” 那时候的姬家,古老、神秘、强大,但并不富庶,甚至还有些故作清高之下无处可诉的捉襟见肘。他们固守着古老的、与外界格格不入的规则习俗,躲在避世之地固步自封,自成一片天地。 这片天地里,嫡系一脉尊贵无比、地位至高无人可以撼动,族长、长老、圣女,皆出自这一脉,偏又并不团结,两厢抗衡互相掣肘。旁支却并不受族中荫蔽,反倒要辛苦外出讨生活来供养嫡系。 外面的世界却是男人的世界,女子在这个世界里几乎寸步难行。于是,对于需要与外界接壤的旁支而言,女子为尊的律例渐渐被模糊、淡化,甚至,男子开始在外单独设置府邸娶小妾、养外室。 王嬷嬷是旁支庶出,她那一支子嗣颇丰、父辈却无甚建树,她的母亲又是“外界女子”,她连入族谱、赐姬姓的权利都没有,只能随母姓,姓王。她这个庶出在自家地位自是极低,有时候连下人的日子都比她好过些。彼时的姬老夫人是在冬日结冰的湖边遇到的王嬷嬷,那一天,王嬷嬷救了她一命。 “湖面结了冰,我偷偷溜出门去滑冰。谁知,冰面裂开……”在自家孙辈面前说着幼时糗事,多少有些尴尬。她笑着,言简意赅地将彼时所受惊吓揭过,“正巧,你王嬷嬷去河边洗衣,救了我……” 冰天雪地中,和外祖母年龄相仿的孩子,艰难抱着于她而言实在有些太大的木盆,木盆里满满一盆的衣裳,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颜色款式各异,显然是整整一家人的衣裳都在里头,从亵衣到外裳。 那是彼时身为圣女的老夫人不能理解的另一种困苦,一种,属于弱小者的民间疾苦。 她去找那旁支亲眷要了人,对方起初不放人,直到拿到了十两银子,才眉开眼笑地叮嘱王嬷嬷,要好生照顾圣女殿下才是。那副嘴脸,即便如今想起,仍觉得令人作呕不适。 听到此处,姬无盐才插嘴问道,“长老会没有反对您将王嬷嬷带在身边?” “原是不让的。不过我打小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又惯会看人脸色的说好话,久而久之,在许多小事上,他们便也由着我去了。”姬老夫人笑呵呵地喝了一口茶,吃了块之前让人送过来的白玉霜方糕,“何况,就冲这我从小那拧巴倔强劲儿,便是吃软不吃硬的。他们若是真不愿,我自然也不会乖乖配合着他们,届时,今日闯个祸,明日闹个事的,头疼的还是他们自己。” 姬无盐摇头失笑,不过如此说来,这长老会其实也不算完全地不近人情。 “那您后来又为何大闹姬家,撤销了长老会?” “后来……”老夫人轻轻长叹,手中还剩下的半块方糕被搁下,脸上最后一点得意的笑容散去……她说,“十岁的时候,我的课业里,多了一门功课。大长老说,若是以往,那是圣女及笄之后的课业。我是历任圣女之中最出色的一位,是以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学习这门课业了——那个时候,大长老真的是分外骄傲地说着这些话的。” 姬无盐微微一怔,捧着暖手炉的指尖轻轻一颤,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她有种预感,这门课业,同东宫密室里的东西,密不可分。 果然,她听到老夫人说道,“巫蛊之术。” 风雨未歇,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冲散了屋子里的暖意,深秋落雨的午后,对于习惯了江南气候的人来说,有种骨头里掺了冰渣子一样的冷。 姬家的秘术基本都是控人精神的,大多数须以香料辅佐,趁人意志薄弱之时再行控制,这些香料配方在一代又一代的家主、长老之间传下来,难免遗失残缺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却是因为原料难寻而逐渐被迫束之高阁弃之不用,是以到了姬老夫人这一代,能用的秘术早已所剩无几。 谁曾想,还有一项……巫蛊之术。 老夫人看过便觉过于残忍,说什么都不愿学,只这些年来与她相处融洽的长老会这一次却是铁了心没得商量,直接将她禁足在院子里,连下人都统统遣散出去,要么学,要么饿死。 她性子是真倔,真的足足饿了三天三夜,饿到头重脚轻两眼发昏,也只躺在床上死咬着不松口。 “那时候我便想着,他们培养一个圣女不容易,这些年多少心血付出去了,总不会真的让我饿死在屋子里的。偏偏,你王嬷嬷这人,实诚,真怕我饿死了,半夜偷偷给我来送吃的……正好,被他们安排的人抓了个正着,名正言顺地抓了起来,冠了个蛊惑圣女的罪名,要吊起来烧死……就吊在我寝屋门口。” “于是,您妥协了?”姬无盐问她。 老夫人不答反问,“若是你,你当如何?” 一边,是即将被烧死的冒死来给自己送饭的闺中密友,一边,是越过了为人底线的巫蛊之术。前者,千钧一发,后者,却还有转圜的余地,何况,学了并不代表一定就要用,不是吗?不过就是借此机会解了燃眉之急罢了。 绝大多数人,至少,绝大多数聪明人都知道该作何抉择。 可是……人的底线,但凡被越过一次,就能被越过第二次,所谓“底线”,其实早已形同虚设。何况,今次的妥协,也代表着往后无数次同样情况下的被拿捏。 想必,外祖母就是在那一刻动了解散长老会的心思。 姬无盐自然了然,笑问,“那之后,长老会还存在了多久?” 第661章 遗失的巫蛊之术 “两年……也许更短些。” 老夫人敛眉轻笑,又抬眼看着这个和自己分外相像的孩子,“我用簪子抵着脖子走出去的,威胁他们说,若是今日她死了,这一任的圣女他们也别想要了,届时,家中祠堂供奉的史料之上,总还要添几笔不太好看的内容。百年之后,怕是下去了也不太好解释短命圣女死亡真相。” 说完又笑,丝毫不介意自己叫自己“短命圣女”,她说,“若我真的饿死在房间里,尚且还能找个大夫装模作样验上一验,但若我是自戕,纵然他们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欲盖弥彰,且不说老祖宗那边,就是族长那头,也正好寻了由头为难他们……当然,那时候我毕竟年纪小,能力也不够,不敢一下子得罪狠了。只说,既然是族中规矩,这巫蛊之术需得圣女及笄之后方可修习,如今我才十岁,就算按着规矩,也得五年之后才能学……族规不可破,不然今日你破一次,明日我也破一次的,这规矩还搁那做甚,大家一起废了得了。” “他们知我性子倔,何况大家各退一步息事宁人,总比鱼死网破要好。” 姬无盐颔首,点着头,又好奇,“那您是如何在两年内撤销的长老会?” 姬老夫人微微沉默,其实那次事情之后她尚未打定主意要撤销长老会,她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何况,长老会存在了这么多年,在姬家早已树大根深、追随者甚多,若要仅凭一己之力解散他们不过是痴人说梦、蚍蜉撼树。她不是凭着一腔热血鲁莽行事的傻子。 真正的原因……这些年搁在心里,谁也未曾说过,连王嬷嬷都不知道。 姬家圣女,受长老会拥护,地位几乎与族长平起平坐,有时候甚至因着那些怪力乱神之说而隐隐凌驾于族长之上。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可一直到看完那本巫蛊之术之后才明白,圣女的作用……不过是长老会手中的刀剑、傀儡,用来对付族长的工具。 巫蛊之术的最终目标就是在任的族长——他们想要挑起亲族之间的自相残杀。 姬老夫人也不知道在这之前,在姬家长达数百年的历史中,到底有没有人学成那本巫蛊之术,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族长惨遭族人毒手。只是这样的长老会、这样阴毒的谋划,即便是在时隔大半辈子的如今,她也觉得难以启齿。 她言简意赅,尽量将当年几乎覆灭整个姬家的血雨腥风覆盖在三言两语的轻描淡写之中,“后来,我同族长联手,废除了长老会……族长身子不好,没多久就去了,去时她还未结婚生子,这族长之位便按着她的遗愿,留给了我。彼时我去意已决,却不得不接了这差事。我不愿留在本家祖宅,就寻思着要给固步自封的姬家好好整改整改,也正好遂了我离开的心意……之后的事情,你大概就听过许多遍了吧?” “那……那些长老呢?”姬无盐压着暖手炉,音色从容,浓密的睫毛覆下,遮了眼底暗流涌动的情绪。 老夫人却没作多想,只顺口答道,“我解散了长老会,将那些秘术连同巫蛊之术统统作为禁术封存。但他们于我,终究是有教养之恩的,何况,这些年待我亦算亲厚。我便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安排了人看护照顾着,也算给他们养老送终了……之前每隔几年我还会寻着机会去看看,只近些年许久未去了……”听说,也不剩几位尚且在世了…… 毕竟,连他们一手带大的圣女,都已经步入年迈的行列。去了,亦是唏嘘良久,徒增感伤。 那样的心情,姬无盐虽不曾亲身经历,却也算能体恤一二。 只是有些事,即便斟酌再三,还是决定亲口问一问。她将手炉搁在腿上,拖着椅子坐到近前,仰面看向外祖母,“那,有没有可能,长老会中有人离开了那处地方,来到了燕京城?或者,那些看护照顾着他们的人,得了巫蛊之术的秘密,将之带到了这里来?” 小丫头不会无缘无故这么问的。 姬老夫人一下子心都提起来了,“你的意思是……你在这里见过那玩意儿?”她说的是“那玩意儿”,带着完全不加掩饰的厌弃。 姬无盐抓着对方的手,轻叹,犹豫半晌到底是略过了发现上官鸢生活痕迹的那一段,轻声说道,“我在东宫一处密室里瞧见的。同我在您那处看到的一般无二,半人高的坛子,人彘,坛子里密密麻麻的像是昆虫爬过的声音,还有巨大的用来扔尸骨的坑洞……还有那些蒙在坛子上的黑布,以及黑布上的古怪符咒。” 声音很轻,像是午夜梦回落在耳畔的细语呢喃,便是胸膛里的心跳声似乎都要更响一些。 老夫人的脸上,渐渐地失了血色,有种苍冷的白。 她张了张嘴,第一次没能发出声音来,姬家祖宅距离此处遥之又遥,说是机缘巧合实在过于牵强。 “如若真如你所说,当是姬家当年那巫蛊之术。只是,这巫蛊之术记在一张早就破烂的牛皮上,靠着历任长老、圣女的代代相传,还有那喂食人彘的汤药,更是毫无记载,只靠口口相传流传至今,除了我之外,便也只有长老会中的人知晓了……当真如此,当年长老会中定有人秘密逃出而未被发觉。”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妇人之仁,没想到后果却延续到了多年以后的燕京城。 “得把这个人找出来……至少,目前看来,他应该还活着。”姬老夫人如此说道。 姬无盐沉默着点头,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却突突地跳得厉害,震地整个人都觉得疼痛。 密室里是蛊,林一用的也是蛊,甚至,上官鸢极有可能也中了蛊……如若最后证实,上官鸢中的就是姬家秘术中的蛊……外祖母如何受得了?她会不会后悔当年的仁慈? 第662章 唯一的好消息 根据姬老夫人所说,那些长老们颐养天年之地,是一处避世之境,在一处鲜少有人知道的群山之间,纵然是年轻力壮者都走不出去,莫说这些个步履都蹒跚的老人家。 姬无盐又问,“那看守呢?会不会是看守偷盗了巫蛊之术?” 老夫人却道不会,说那些都是她的心腹,她相信他们,自始至终都相信着。 姬无盐便也不再怀疑,那么问题便只有出在这些长老身上。毕竟,这些年逐渐步履蹒跚的老人家,当年可能也是身强体壮的角儿,群山之中虽然凶险,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走出去的可能,只是,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离开之后,外祖母这边竟然这些年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 除非……死遁。 “早年的确是有一位长老罹患重病去了。”姬老夫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略一回忆便也察觉到了其中蹊跷,“收到的消息是,传染性极强的病症,是以连尸体都是草草抬出去烧了的,我收到消息后还很是担心了许久……只是之后倒是再也没有收到谁再染了那病的消息,此事便渐渐被我抛诸脑后了。如今想来,倒是蹊跷得很。” 深山老林之中,纵然有人看顾周全,但疾病的发现往往会滞后一些,既是传染性极强的病症,从第一个病人染病到去世的这段时间里,怎么可能没有任何人感染了同样的病症?何况,长老们与世隔绝,如何得的病?就算是得病,也应该是那些尚能与外界接触的看守们首当其冲。 这些蹊跷其实很明显,只是当时太担心其他人的健康问题,被下意识地忽略了罢了。 “那是五长老……”姬老夫人长叹一声,“那时候,他年纪尚轻,比我也大不了几岁……他天资聪颖,为人也骄傲、有抱负,踌躇满志只等着大干一场的模样。长老们都说,不出意外的话,他必然是继承大长老衣钵的。只是,还没等到这一天,长老会就被我解散了。” 于是,所有的抱负、所有的期许、连同可能已经暗暗设想了很多遍的成为大长老之后的未来,就在长老会被解散的那天悉数化作泡影。剩下一身傲骨,也终于在美其名曰颐养天年实际上却是圈禁的日子里,一点点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满腹愤懑、怨毒。 孤注一掷、死遁出逃,然后……报复所有人。 “原就不该如此仁慈……”老夫人轻叹,唏嘘良久。 “赶尽杀绝本就不是您的行事风格,纵然彼时有人告诉您铲草要除根,想必您也是下不去那个手的。”姬无盐拉着她的手柔声宽慰。 长老会是姬家数百年以来的传统,甚至是那些古老、腐朽的家规也是一种传承,传承者本身没有错,而打破传承也不仅仅依靠一人之力,很多时候它需要结合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是以,“墨守成规”并非错处,外祖母也不可能只因为立场、意见的不同,就将这群家族之中的“守旧派们”赶尽杀绝。 总不能因为“防患于未然”,便要草菅人命。 “如今事情既然发生了,懊恼、或者后悔,都于事无补。”姬无盐抬眼看着老夫人,眼底温柔,心下却抽搐般的疼。她压着那疼,维持着理智分析道,“若是换了旁人,徐徐图之未尝不可。只是,如今事涉东宫、皇族,皇帝病重、太子监国,正是多事之秋,一旦东宫所图暴露,必然会牵扯到姬家。外祖母,那蛊,可有解法?” “解法……”老夫人蹙着眉头,寻思半晌仍然有些不确定,“有是有的,只是那时我那么反感这蛊,铁了心要封存了它,便也不曾如何认真钻研,更不曾费心学习解法。如今记是记着一些,但心下也不是很确定。只能待我修书一封,派人回去查查。”她天资极好,过目不忘,只是时隔多年、加之实在憎恶,便也只记了个十之五六,不便贸然开口。 “时间上,还得耽搁些。” 姬无盐颔首称好,“那就麻烦外祖母了。”幸好老人家亲自过来了,否则自己这边还要写信回江南,然后江南那边再修书去问,如此一来一回,耽搁更久。 这也算是这几日唯一的好消息了,她缓缓叹了口气,眉眼之间比之方才舒展了不少。 小姑娘比离开江南的时候瘦了许多,之前老夫人也问了子秋,又问了陈老,说是思虑甚重,还说旁的倒也还好,三爷那边常来照顾,还有白公子、沈姑娘。只是小姑娘一个人在这里,心里压着事,肩上担着责,总不如江南潇洒自在。 姬老夫人听完,亦是唏嘘。 上官家什么情况她不大清楚,好好的孙女儿没了,上官老头支支吾吾地当个缩头乌龟,实在不是他的风格。那老头子虽然固执、守旧,却也不是怕事的人,想必当年离京便有别的隐情,都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谁也不比谁自由,有些痛便是咬碎了牙也得和着血一起咽下去的。 老夫人没有揪着去刨根问底,但此刻看着瘦了一圈的小丫头,想着这段日子她一个人踽踽独行的样子,便心疼地直难受。 她摸着姬无盐愈发不及巴掌大的脸,看着长期覆在人皮面具之下而愈发苍白的脸色,连连叹气,低声叮咛,“信我这就去写,让你兄长派人快马加鞭送过去,你好生歇息着。你打小就喜欢吃王嬷嬷做的菜,如今想吃什么,同她说……这一身肉哟……” 摇头,半晌,又叹,“愈发地缺斤少两了。” 缺、缺斤少两?沉凝的气氛被这么一句话瞬间打散,姬无盐摇头失笑,“您老人家倒是愈发不拘小节了。” 说完,脑袋上被轻轻打了两下,打的人半点力道不敢多用了,比拍灰尘还轻,语气却苦口婆心得重了许多,“不想被我这么说,就好好地吃些肉回来!” 说完,转身欲走,却是脚步又一顿,“对了……” 第663章 古家的喜讯 不知什么时候,雨渐渐停了,风却还在呜咽,飕飕冷风能吹进人骨头缝隙似的。 老夫人驻足,回头,“对了……离开江南之前,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说是古家为阿厝说了门亲事,好像是……陈家嫡系的一个姑娘。我瞧着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也不像古家那帮迂腐老头子的作派,就没信,想着你们常有书信往来,是以问问你,听他提起了吗?” 孰料,姬无盐一愣,明显是半点消息未曾得到般。 “你也不知道?”老夫人心下愈发狐疑,“莫不是……假消息?陈家自个儿吹的?”说着,见姬无盐脸色不对劲,又问,“怎么了?” 姬无盐摇摇头,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敷衍,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却道,“没什么……只是之前没听他提起,有些意外罢了。您先去忙吧……这两日瞧着又要降温,您注意着保暖些,莫要贪凉。” “嗯。知道了。”老夫人应着,却仍然忍不住打量着姬无盐,小丫头看起来有些无力、藏着心事的样子,莫不是……因为古家小子说亲的事情闹心了?如此想着,老夫人哼哼地笑,阴阳怪气地,“有些小姑娘哟,之前人家陪在她身边知冷知热地照顾着的时候,不知珍惜,如今人说亲了,心里头不乐意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姬无盐瞪她,“没有的事情……您赶紧去写信问解蛊的事情。” 方才老夫人也不过就是说说玩笑话罢了,小丫头但凡对古厝有那么一分心思,便也不会有那宁家三儿什么事情了,这一点她倒是相信的,但这心事重重的模样却也做不得假,只如今姬无盐不愿说,自己便是如何刨根问底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遂作罢,点头称好,转身出去了。 毕竟,孰轻孰重,她还是知道的。 姬无盐的脸色,就在对方的身形消失在门口的瞬间,倏地冷沉了下来——古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写信过来了。之前便觉得古怪,托了上官楚去打听,只是消息还未传回,加之这阵子忙碌,一时间也没顾得上,没想到却先得到了陈古两家要说亲的消息。 若是真心喜欢,不管陈家小姐、还是哪家小姐,不管嫡出、还是庶出,都是值得庆贺的消息。 可她和古厝认识这些年,他认不认识所谓的“陈家小姐”她还能不知道?连对方的面都未曾见过的亲事,不过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联姻,出于家族利益考虑的联姻——这不是古厝的性子能答应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详的预感笼上心头,她看着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看着院中一场雨下来愈发稀稀落落不剩什么叶子的树叉子,起身出门去找上官楚。 走到院中正好撞见从朝云那屋子出来的沈洛歆,又问了朝云的情况,最后叮嘱了几句,想着许四娘被“请”去验尸的事情,虽总觉得有些蹊跷,但想着宁修远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步履匆匆地去了上官楚那。 …… 雨停了。 厚厚的云层却仍沉沉压着,天色暗淡,明明未时方过,各家府中却已渐次掌灯。 瞧着天色,大有一种“暴雨随时卷土重来”之感,路上行人稀少,纵有三两路人也都行色匆匆,街边铺子大多掩了门落了锁,偶尔有那么一两家开着门的,掌柜也多拢着袖子缩在屋檐下三三两两说着话唠着家常。 沿街二楼,一处半掩的窗户后,一身大氅的男子低着头捧着茶杯看着楼下近乎于荒凉的街道,大氅宽大的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方肌理匀称的下颌。 “养私兵、设暗牢、动私刑。” 他缓缓说道,声音沉缓,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笑意,说完,低头吹了吹茶水,浅浅抿了一口,又笑,笑声自胸膛里发出,似乎觉得甚是有趣、愉悦。半晌,笑声渐收,他缓缓说道,“这位东宫储君……当真是让人省心呢。自己,就把自己玩死了。” 身后侍卫打扮的随从拱手弯腰,“是。属下在此……先行恭喜主子了。” “消息可属实?” “属实。天师亲自传来属下手中的消息,其中并无旁人接手。”那侍卫直起身子,掀了眼皮子打量自家主子的表情,只是对方背对着自己,一时间判断不出,便只试探着说道,“说起来,这姬家姑娘倒是无形之中帮了主子一个大忙。不若,主子也卖姬无盐一个人情……” “嗯?”对方懒懒应声,又问,“如何卖?” “风尘居之事,本就是东宫那边擅自做主,人是东宫抓的,罪名是东宫定的,私刑也是东宫动的手,说是窝藏匪蔻,可所谓匪蔻至今也没人见着到底长什么模样。何况,最近城中并无通缉的匪蔻……如若主子以此上报陛下,岂不一举两得,既打击了东宫,又卖了那姬无盐一个人情?” 端着茶杯的手缓缓落下,对方看着窗外兀自思忖片刻,半晌,低低笑道,“你这主意,原也是不错的。不过,姬家那边有宁三爷,怕是轮不到咱们示好……” “宁白两家交好,宁三爷同白少爷又交情甚笃,此事若有宁三爷出头自是最好,主子只需要届时表达一下自己的支持,就算东宫记恨,也记恨不到咱们头上来不是?” 如此说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这人情,没必要卖得太明显,若有宁修远起头,自己这边帮着说几句话,届时,东宫那边不至于记恨,姬家那边自是也交好了几分,可谓……一举两得。 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手中茶水已凉了大半,他抬手掩了窗户,搁下茶盏,拢了拢帽檐,愈发将自己的大半张脸隐没在了兜帽之下,才心情甚好地抬脚出门,“走吧。回府……准备准备,进宫。” 想了想,又道,“罢了,今日进宫,难免显得急切了些,还是明日吧。” 第664章 多事之秋 月黑风高,夜凉如水。 尤府这两日的气氛很是压抑。 尤老夫人自打入秋之后,身子骨便一直不大爽利,这两日阴雨连连的,便越是整日里恹恹地不下床了。外头针对陈家辉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尤家上下担心着这风声传到老夫人耳中,便早早地落了锁,不待客了。 至于府上下人,更是小心翼翼地悬着心提着脑袋在办差,多一个不必说的字都不会说出口。 偏,敲门声响起,“开门!开门!小的是大理寺当差的,有要紧事找尤大人汇报!开门!快开门!”敲门声惊天动地,夹杂着心急如焚的尖锐呼喊,听得出其中的气喘吁吁。 这动静惊醒了整条巷子。 已有邻府门房伸了脖子骂骂咧咧地抱怨,“作甚,投胎哇?就算是投胎的要紧事,也等明日再说嘛,瞅瞅都什么时辰了,鬼哭狼嚎的……” 边上有人拉着,“小声些,如今多事之秋,当差的、当官的,都烦着呢,莫要言语起了冲突得罪了人。” “咋就多事之秋了?” “我听说天牢里的那位……没了。哎,这皇亲贵胄的,也不曾比咱们多条命,鬼门关前、黄泉路上,倒也是一样的。” “要我说呀,这投胎,单会投个皇家,却选了个不得力的、不受宠的肚子出来,倒还不如咱们小老百姓的日子稳当些,吃饱穿暖,图个囫囵日子。” 谁说不是呢…… 尤家门房终于是骂骂咧咧地开了门,这尤府下人大半都是长公主那头的人,大抵因着伺候的是皇族,总带着几分“狗眼看人低”的架势,便是在这些个拿朝廷俸禄的人面前,也总端着一线故作姿态的下颌线,阖着眼睑,慢条斯理,“大半夜的,谁家有素质的是这么敲门的?把主子们吵醒了,你们担待?” 担待二字,拖着调儿,尾音微微上扬,颇有几分旁人就算急死了火烧眉毛了同咱们自己也没有半分干系的傲慢。 平日里,也是这样的。 因着打狗要看主人,自然不会有人为了两个不入流的门房傲慢的态度而去打长公主那边的脸,就算是多嘴状告一二也犯不着。这一来二去的,自然纵得愈发傲慢无礼目中无人。 今次却踢到了铁板,尾音还在嘴边,对方却是火急火燎直接推门而入,直接熟门熟路朝着尤封的院子去了,连让人通报都不曾——甚至,完全不曾顾及极有可能、按理来说应该和尤大人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长公主殿下…… 门房躲闪不及,被推过来的厚重木门重重撞了脑袋,一时间只觉得眼冒金星,却也顾不得疼,捂着被撞的地方急匆匆地追了过去。只是他们哪里追得上大理寺的差役,没一会儿就被落下,甚至连人影子都瞧不见了。 没多久,门房堪堪追到院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了一边披着外袍一边大步流星朝外走来的驸马爷——寝屋门口站着的衣衫略显单薄的长公主殿下。 门房赶紧松开捂着额头的手,低身行礼。 平日里待人和善的尤大人目不斜视错身而过,掀起的衣袍甩过他们低着的肩膀,对方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来,身后跟着一路小跑着的差役。门房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仓皇和后怕,遥遥看着廊下站着的长公主,就着此处的距离无声地行了个礼,弯腰退开。 走出许久,已经拐了两个弯,俩人又对视一眼,齐齐倏地松了一口气,才惊觉背后都是一层细腻滑溜的冷汗。 彼时站在院子外头,夜深光线暗淡,看不清廊下长公主的表情。偏偏对方只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她似是绷着重重心事的样子。何况……长公主重规矩,只凭着那人方才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举止,若是寻常,无论如何都要呵斥几句的。 偏今次只是站在那里,目送着驸马爷离开。 “怕是……大事不妙了啊。”门房这样说着,看着黑沉沉的天幕上不散的浓云,缩了缩脖子。 “走吧走吧!” …… 脚步纷至沓来,又匆匆忙忙地离开。 夜幕下的尤家又一次恢复了安静,好像方才惊天动地的敲门和争执声不过是虚幻般。 唯有长公主还站在门口,身后嬷嬷为她披上轻裘,她伸手紧了紧,又抬头看了看风雨未去的夜空,轻叹,问嬷嬷,“你听到了吗?那人说……” “嘘!”嬷嬷紧张地拦了,又探头左顾右盼了一阵,才劝着,“殿下……隔墙有耳。这么大的事情,驸马爷那边会有定论的,在这之前……殿下,咱们可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 “我倒是想保密……”长公主又紧了紧领子,抬手搭在嬷嬷伸过来的手腕上,缓缓转身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叹,“可今夜动静不小。来传信那小子也是,半分不曾遮掩,倒像是故意弄得人尽皆知似的。” “若只是夜深敲门,也好搪塞糊弄,只说里头不乖顺的犯人闹事,底下人管不住——这些,驸马爷当是想得到的。只、只是那东西可不兴说,历史上哪一次不是死伤无数的……说起来,老奴待会儿替您整理些衣裳,明儿一早,您带着郡主回长公主府小住一阵子避避风头吧。”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又庆幸,“幸好,驸马爷这几日没去天牢……” “嗯。”长公主颔首称好,只是仍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明日回了长公主府,你陪我再去庙里一趟。这阵子的事情啊,乌七八糟的总是不顺心。我去庙里进进香求个签……” “是。”嬷嬷应着,掩了门窗才劝着,“您也莫要多想,即便真是那劳什子的东西,咱们自个儿关起了门来守在长公主府里头过咱们自己的安生日子便是。殿下,夜深了,您抓紧歇着。老奴下去准备明日要带回去的衣裳用具。” 说是小住,可谁知道需要住多久呢,准备地充足一些,总是没错的。 第665章 郡王死亡真相? 变化永远要比计划更快。 偷偷摸摸整理了大半夜一直到天色泛了鱼肚白才躺下小憩片刻的嬷嬷,到底是没能按着计划同长公主一道回到公主府“小住”。 去庙里头进香解签的安排也不得不往后搁置——一早,主子们还未起身的当口,尤府就被围了起来。 围了尤府的人,说是奉上头的命令,着甲胄、佩长剑,腰间配黑铁打造的令牌,这是宫中御林军的打扮,这所谓“上头”,便是陛下了。门房当即去请了长公主,又去请了老夫人。老夫人一听,顿时两眼都发黑,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去,拉着嬷嬷跌跌撞撞朝外冲去。 半道好几回差点跌倒,幸得嬷嬷和门房在旁搀着。 到了门口一看,果不其然。 尤家被封了。 为首的御林军统领态度还算客气,冲着老夫人拱手,“抱歉。老夫人……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还请贵府这段时间好生待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新鲜的吃食我们会安排人每日送上门来,若是有其他需求,只需告知我等,我等都会尽量满足。只是这府邸,却是半步都不能出的。” 看来并不是尤封在外面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尤老夫人吊着的一口气,缓缓松了一半。 只是……长公主站在老夫人身后,看着那统领拱手回答之前下意识后退一步的举止,目色渐沉,一颗心却是缓缓沉了下去,落不着底——看来,是真的了。 昨夜,那位因为害怕以至于仓皇失措忘记了所有礼节只知道要第一时间来禀报尤大人的差役在院子里说的是——经徐四娘验证,江都郡王死于疫病。 疫病! 古往今来,但凡涉及这两个字,哪一次不是死伤无数、饿殍遍野?最最重要的是,这两个字跟前,你是王侯将相、还是黎民百姓,都是一样的……长公主脸色一白,看向身边嬷嬷,低声问道,“灵犀呢?可起身了?” 嬷嬷摇头,神色一样的紧张。 那边,老夫人还在旁敲侧击地打听着到底是什么事情,御林军统领三缄其口,只说不知,只说奉命,说完就开始赶人回去。 老夫人转身看到一样面色发白的儿媳,斟酌半晌,到底是什么都没说、亦什么都没问,叹了声气,佝偻着背在嬷嬷的搀扶下,蹒跚着往自己院去了。 她想着向儿媳打听一下,或者让儿媳去打听一下,但犹豫着仍然没有开口。这位儿媳,身份尊贵、性子骄傲,平日里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是,因着各种各样的规矩和她骨子里的傲气,她们并不亲厚。甚至还有些互相明白、又默契地并不戳破的膈应在。 这口……便也不好开了。 倒不如,让灵犀去打听。她想着,便低声问身边嬷嬷,“灵犀那丫头,还睡着呢?” “想必是的,门房只通知了长公主和老夫人您,郡主那头没得到消息,自是还睡着的……老奴,去唤她?” 尤老夫人想了想,摇头,“不必了。你只消去她院里叮嘱下人,让郡主醒了以后来我这里一趟就成。” “是……” …… 晨曦方起,天边厚厚的云层不知飘去了哪里,深秋清晨浅淡的阳光洒在大街小巷、山水房舍上,有种从容静好之感。 被大雨冲洗得一尘不染的街巷,看起来熠熠生辉。 街边卖早点的铺子早早就开了张,掌柜扬着灿烂的笑容迎来送往,大多都是面熟的,偶尔遇着几个脸生的,也能寒暄搭讪几句,日子便在这样的气氛里,显得同样热气腾腾。 和风、暖阳,今日该是个好天气。 生活的烟火气,遍布在每一条弄堂、巷道里,自然也有它抵达不了的巍峨宫墙、红墙琉璃瓦、金碧辉煌的殿宇。 半个时辰之前,照例在早朝上低着脑袋打着瞌睡等着下朝去茶楼里吃个早朝听个小曲儿的官员们意外地看到皇帝陛下来了。趁着太子忙不迭迎上去的当口,跪着行礼的官员们偷偷掀了眼皮子打量着已经很久没见到的皇帝陛下——皇帝看起来气色还不错,至少,脸颊上血色甚好。 虽然,一路上都是张总管扶着,间或还要不轻不重地咳嗽几声。 但总体来说,看起来并无大恙,实在不像是整日里卧床修养的样子。 正主来了,监国的太子便不好再坐在上头了。不过太子殿下看起来似乎有些担心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下去,只同张总管一般站在皇帝身后,两人一人一边,随侍左右。 皇帝坐在龙椅上,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地面红耳赤。太子贴心地拍着他的背,皇帝却只摆摆手,沙哑着声音吩咐道,“太子下去站着吧。不必伺候朕……” 有站得近一些、又眼尖的,远远瞅见皇帝握在手中的帕子,似有一抹殷红一闪而过,只是不知是帕子上的绣花,还是……那官员倏地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之前大家还能去探望一下陛下,最近也有一些官员前去,却都没见着,只听太医说“抱恙、不宜见客”,但到底抱恙到什么程度?太医又说,“微恙、微恙。” 微恙就不能上朝、不能见大臣了? 微恙就只能日日卧床了? 只是这些腹诽大家都只是搁在心里、或者在背后叫嚼舌根子,断断是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今次陛下去出来上朝了,意思是……好了? 胡思乱想之际,就听上头皇帝咳了咳,沙哑着声音说道,“诸位……可有本要奏?” 话音落,宁大人已经上前一步,“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宁爱卿,何事?” 一唱一答,流利地像是提前预演过了似的。 宁大人也不等众人猜测,郎朗开口,字正腔圆,“陛下。微臣斗胆,状告东宫太子殿下,养私兵、设暗牢、动私刑。” 什么?众臣惊吓之余,面面相觑……养私兵?设暗牢?动私刑?这三条,条条精准踩上陛下雷区! 第666章 状告太子三罪 皇帝的脸色,随着宁修远的话,一点点地黑了下来,到得最后,已经黑得像是能滴下墨汁来。 他垂着眼,面无表情看着底下站着的李裕齐,半晌没有说话。 偌大的朝堂之上,安静地落针可闻,官员们早已连呼吸都敛着,生怕因着自己的一些不必要的响动成为那被殃及的池鱼。方才还时不时咳嗽几声的皇帝,此刻也没有咳嗽,冷着一双眼睛盯着人的样子,懒散里藏不住的久居上位的气势,此刻看起来倒是连“微恙”都不曾有了。 半晌,他才低低开口,“太子,可有解释?”只声音还沙哑,带着几分无力感,的确是病体未愈。 李裕齐当先站着,自始至终像个局外人似的,就好像宁修远状告的不是他一般。 此刻被皇帝点名,才拱了拱手,勾着嘴角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皇,宁大人既状告儿臣,还请宁大人拿出证据来。若是证据确凿,儿臣如何解释都是枉然,若是没有证据……那宁大人这莫须有的诬告,本宫也不必解释。” “太子此话亦是在理。”李奕维含笑站出来,“父皇。今日见父皇气色不错,儿臣终于放心了。父皇,虽然儿臣相信太子为人,但宁大人想必也不会胡乱攀咬,许是之前风尘居的事情,让宁大人有所误会……” “风尘居?”卧床多日的皇帝自然是“不清楚”这件事的,闻言皱着眉头有些不耐,“一个酒肆罢了,怎地还能让太子和朕的帝师大人扯上什么误会了?说说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太子殿下觉得风尘居里窝藏了匪蔻,让人将风尘居的管事抓了,风尘居也给封了……后来虽说解封了,但这人却是实实在在拿了,那匪蔻嘛,至今也没个定论。”李奕维说完,又是一拱手,“父皇您也是清楚的,风尘居的管事同姬无盐交好,帝师大人又心仪那姬无盐,自然对此事关注度高了些。此事说来也奇怪,太子拿了人,没送衙门,也不知道关哪里了,想必宁大人就是因此觉得太子殿下私设暗牢吧?” 说完,又是一顿,“对了,听说昨儿个那管事回到姬家了,有人瞧着的,说是……重伤昏迷,不知生死。” 说完,转身看向太子,勾着嘴角笑得意味深长,“您说是吧,太子殿下?” 四目相对,似有无声硝烟弥漫在大殿之上。 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里,众人噤若寒蝉。 李裕齐冷笑,“之前一直觉得平阳郡王无心政事,如今看来倒是本宫误解郡王了,这东宫里头抓个人放个人的都没能逃过郡王的眼睛,想必……这朝堂上的事情,自然也是不论大小,都逃不过平阳郡王的眼睛了。” “太子殿下多虑了。东宫防卫固若金汤,本王便是有心亦无力。否则,今日参太子‘养私兵、设暗牢’的,就该是本王了。”李奕维咧嘴轻笑。他生得英俊,随了皇后娘娘的模样,这般笑着的时候格外风流不羁,他笑着解释道,“不过是巧合,昨儿在白家陪外祖母用膳,遇见刚从姬家回来的白行,听说了此事罢了。听说,就那么一个俏生生的女子,被打得皮开肉绽,一双手呀,十个指甲盖,悉数都被拔了……啧,太子殿下当真不懂怜香惜玉呢。” 众臣面面相觑,彼时太子带走朝云,似乎故意将事情闹得很大,看到的人不在少数,即便当时没见着,后来口口相传的,也错不了。 看来,动私刑这一点,是证据确凿了。 “太子。”皇帝沉声唤道,声音虽哑,气势却足,黑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地问,“如今,可要解释?” “确有此事。”李裕齐从容不迫,“回父皇。儿臣接到老百姓举报,说是风尘居窝藏匪蔻……此等大事,自然是将人拿下好生盘问才是。难道平阳郡王遇到这样的事情,先按兵不动、或是暗中搜集了证据确认消息的可靠性才有所行动的吗?” 李奕维压根儿不搭理他最后的针锋相对,只继续追问,“那太子殿下不妨说说,这风尘居窝藏的匪寇是何来历?” 李裕齐又一拱手,对着皇帝,“父皇。经儿臣查实,风尘居窝藏匪寇一事,实属捏造、子虚乌有。如今,风尘居已经解封,管事也已经放回了回去,造谣之人也以及被儿臣警告劝诫过了,只是……儿臣行事缺乏经验,手段过了些,但实在是担心皇城安危……请父皇明察。” 皇帝沉着脸色没说话。 卞东川给身边递了递眼色,对方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和事佬一般地冲着太子、郡王都是一揖,才转向皇帝行礼说道,“陛下。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小。若是坊间寻常酒肆,经人举报涉嫌窝藏匪寇,自是直接拿了逃不掉审问一番,若是男子,皮糙肉厚的,也无甚要紧事,如今是姑娘家……大家也知道,咱们太子殿下,最是不知怜香惜玉的。” 说完,哈哈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 自然有人接着作哄堂大笑状,一殿的凝重气氛被冲散了些。 那人又道,“宁大人和郡王爷平日里也是日理万机又洁身自好,那些个寻常酒肆怕是一年半载也不会光顾一次……如今这风尘居也是借了同姬家无盐的几分交情,才引了这金尊玉贵的两位爷的关注。否则……下官斗胆再多嘴一句哈,就凭她酒肆管事的身份,怕是还没有资格被拿到朝堂上来说吧?” 这是暗指李奕维和宁修远徇私呢——太子是为了私仇,你俩也是为了私情,半斤对八两,五十步笑百步,大家谁也不比谁正义凛然。 “没有资格?”宁修远嗤笑,“这位大人当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了,看来,屈居在刑部,着实委屈大人了。只是,普天之下,莫非黄土,天子之下,莫非臣民,是在酒肆当管事,还是在刑部吃俸禄,谁又比谁有资格?” 第667章 陛下不欲深究 “宁大人!”对方脸色一虎,“宁大人年纪轻轻已至高位,身后更是有宁国公府撑腰,自然是想说什么都可以的。只是,宁大人,下官虽出身不及大人、官位不及大人,在这朝堂之上亦是人微言轻,但也不是任由大人拿来随意取笑欺辱的!” 对方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颇有些文人傲气清骨模样。 “取笑?”宁修远眉梢微微一挑,又道,“欺辱?大人何出此言?” “那朝云不过就是个抛头露面的妇道人家,宁大人却将下官与之相提并论,这不是取笑欺辱是什么?” “呵……”宁修远似乎被逗笑了,“妇道人家怎么了?大人家中便没有妇道人家了?莫不是大人觉得便是自己家中女眷、女性长者都不配与大人相提并论了?还是说……这天下间的女子,都不配与大人相提并论?若大人只是瞧不起‘抛头露面’的妇道人家,那大人这思想便更加狭隘了……殊不知巾帼不让须眉的道理?大人啊,回去可得好好多读读书。” 说完,“啧啧”轻叹,摇头晃脑的,仿佛分外可惜无奈。 “宁修远!” “好了。”卞东川见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又眼看着这没用的东西被宁修远几句话就给激得乱了方寸竟然在朝堂之上失了态,当下面色铁青出口拦了,“都是朝中同僚,何必争个面红耳赤的凭白让人看了笑话。不过就是个酒肆管事的,也值得两位大人为之争执、耽误了陛下和满朝文武的时间。如今这人也放了,太子也说明白了,就是个误会,至于一些皮外伤……” 卞东川低了眉眼笑了笑,“如今是无事,才由着郡王爷和宁大人在这里指责太子言行太过。可若风尘居当真藏匿匪寇,而太子殿下因着怜香惜玉错信错放了,此刻两位怕是又要状告太子无能了吧?说起来,大牢里又不是没有女囚,哪个不是死咬着牙齿怎么严刑拷打都不招?宁大人觉得本官……此话可有道理?” 卞东川就这么一个女儿,也只有这么一个外孙,是以从来都不曾掩饰自己的任何立场。 宁修远端着温和笑意,微微压了压脖子,没说话——今日多了个帮手,他是没想到的。他和这位平阳郡王并不相熟,过往在朝堂之上也没有“合作”过……今次,倒是印证了那句话,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 宁修远拢着眉眼等着,果然李奕维已经站了出来,冷冷嗤笑,“左相这是含糊其辞、避重就轻啊。宁大人状告太子,乃是三罪。纵然动用私刑被他避重就轻就此揭过,但设暗牢、养私兵又怎么说?东宫太子豢养私兵,乃是大罪!” “父皇,还请父皇查明真相!” 字字句句的控告掷地有声。 大殿之上,济济一堂,却又安静地只剩下了轻微的呼吸声,和交头接耳间完全听不清晰的窃窃私语。 “嗯……”皇帝支着下颌垂着眼,有种不太清醒的疲惫感。略显浑浊的眸子依旧盯着李裕齐,半晌,抬了抬头,正欲张口唤人,却似乎又顾忌着什么,掉头吩咐张德贤,“你让人去东宫查查。” 声音不高,压着声调,说完又咳,咳地说不出话来,皱着眉头对着就要出去的张总管又招了招手,待对方附耳过去之际,以手抵唇,一边咳一边低声吩咐了什么,张总管似是意外,弯着的背下意识抬了抬,看起来像是意欲看向某个方向,却又生生停住,随即弯下,温声应道,“是。老奴去去就来。” 他低着身子一路迈着小碎步匆匆穿过大殿,途径宁修远身边时脚步未停,只错身之际以极快的速度极低的音量丢下一句话来,“陛下不欲深究。” 眨眼间,人已经到了门口,臂弯之中拂尘换了个方向,听得到对方捏着嗓子招呼着侍卫们随他去一趟东宫。 那句已然散尽了风中的留言,仿若只是那一瞬间的走神与幻觉。 宁修远站在原地,面上纹丝不动,心下却不免狐疑——陛下不欲深究?怎么可能?皇帝是他自己昨儿个深夜入宫游说来的,自己准备当朝状告太子之事皇帝也是事先知道的,彼时闻言勃然大怒言之凿凿一定要严惩太子的皇帝,怎么睡了一觉就改了主意? 他不知皇帝用意,便也没有贸然开口,只静待事情发展。 谋定而后动。 皇帝终于不咳了,他每每咳嗽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一样地惊天动地。 他已经很久没来上早朝了,此刻,他倚在龙椅之中,看起来比印象里瘦了一圈,显得那张椅子愈发空落落的,有种“高处不胜”的寒凉。他支着下颌,一边顺着气,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口,“老祖宗既留下了这样的规矩,便自有它们的道理,轻易打破不得。郡王有郡王的规制,太子自然也有太子的……设暗牢、养私兵,若这一切经查实,都是属实的,那朕对你……很是失望。趁着张公公还没回来,太子……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父皇。”李裕齐缓缓上前,“令父皇拖着病体为儿臣操心,是儿臣不孝。只是,儿臣虽不及父皇能力的十之一二,但身为太子的规矩,儿臣熟记于心。宁大人说儿臣私设暗牢,不过是儿臣用来关押朝云的一处废弃院子罢了,不过荒芜了些、没有人气了些、杂草丛生了些,便说那是儿臣私设的暗牢,儿臣不服。至于所谓‘豢养私兵’这件事,父皇大可以让宁大人亲自去东宫走走、调查调查,但凡查出来东宫有一个可疑人等,儿臣便于这深秋腊月天,自缚荆棘藤条长跪御书房门口请罪去。” 李裕齐既如此说了,看来张德贤在东宫是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宁修远想得到的,李奕维显然也想到了,“父皇……” 话音刚落,就有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陛下!大理寺内出现了疫疾!” 第668章 蠢太子干蠢事 那人几乎是冲进来的,身后跟着几个吵吵嚷嚷、骂骂咧咧试图阻拦的小太监。 场面很是混乱,以至于满朝文武都惊呆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谁能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如此怪异的事情?就是连李奕维都维持着跨出一步朝着上头拱手的动作,愣愣看着跌跪在自己脚边的人,对方甲胄着身,腰间黑铁令牌,无佩剑,想必是解下丢在外头了。 御林军。 倒是还知道不能佩剑上殿的规矩,却又这般擅闯正在议事的早朝,一样是拖出去的死罪。李奕维暗暗腹诽,也不知道这人是懂规矩还是不懂规矩……等等!方才,他……说了什么?!李奕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方才跌跌撞撞冲进来的时候喊出口的那句话……疫、疫疾?! “疫疾?!”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才还落针可闻的大殿内,此刻热闹得像是晨曦方起时热气腾腾的早点铺子,终于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大臣们更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疫病?!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疫病?!” “大理寺里……莫不是最近抓了什么不干不净的玩意儿?!” “听说,那位……没了,莫不是也是……?!” 一直懒洋洋像是没什么劲儿的皇帝也倏地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到底何事?” “陛下。”那人跪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因着一路的奔走,说话间还带着明显的喘气,心急如焚的官员们下意识地敛了呼吸,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字。他说,“陛下,江都郡王的死因查到了,是传染了疫病!如今疫病源头还未查到,但仵作许四娘猜测,应该是狱卒将疫病之人用过的物件送了进去导致……” 话音未落,沈谦身子陡然一哆嗦,想也不想就截断了对方的话,“谁?!你说谁?!你说这次的仵作是谁?!” 质问似惊雷炸响在朝堂。 只御林军的答案纹丝不动,“仵作,许四娘。” 话音落,挨着沈谦的官员齐齐后退一步,意味不明的视线宛若实质,沉甸甸压在了这位平素不显山不露水上了早朝就阖眼打瞌睡的御史大夫身上。 有平素与之交好的,犹犹豫豫了半晌,始终没有上前去,反倒暗搓搓里退了半步,才道,“幸好、幸好……幸好许四娘平日里不住沈家,沈大人不必担心。” 一句话,就极为“善解人意”地解释了沈谦此刻的紧张和顾虑,也让在场大多数官员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是,这“不必担心”到底是劝着自己还是劝着沈谦,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沈谦站在那里,低着头没说话,情绪隐没在眼底,瞧不清晰。这位沈大人平日里只好美人、好诗词,在朝中亦无建树,是那种并不起眼也不惹眼的存在,谁也不交好、谁也不得罪,属于那种木讷的好人,而这个好人身上唯一的劣迹,就是“宠妾灭妻”,这个名声太响亮,以至于满朝文武都不觉得那句近乎于庆幸的感慨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事发突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包括皇帝,他缓缓看向宁修远,面露疑色,宁修远这边却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皇帝这才看向底下跪着的御林军打扮的人,瞧着很是面生,他唤,“抬起头来。” 对方抬头,是一张陌生的脸,表情忐忑、紧张,抬头的时候身子都在打哆嗦。皇帝微微蹙眉,“为何会派你过来?林枫呢?” 林枫是御林军统领,受皇帝直接管辖,即便皇帝龙体有恙命太子监国,但御林军却还在皇帝手中。也因此,此刻看着这么一个笨拙鲁莽明显上不得台面的小兵来汇报这么重要的事情,而且还这么冒冒失失地弄得人尽皆知,皇帝疑心已起——这种事,本该私下先行汇报,才不至于让皇帝当众措手不及。 “林统领、林统领……林统领在尤府……”对方磕磕绊绊说完,看着皇帝黑成锅底一样的脸色,不待对方开口询问,就老老实实解释道,“林统领带人封锁了尤家,副统领则将大理寺众人及其家眷尽数封锁在了大理寺中,如今尤府和大理寺已经被控制,里面的人出不了,外面的人进不去。林统领特派属下前来回禀陛下。” 什么?! 沈谦倏地抬头,瞳孔都在震颤,仕途之中第一次在大殿之上失了礼数,在陛下跟前插嘴问那御林军,“那、那许四娘何在?” “啊?”御林军似是一愣,才忙不迭地回答道,“许四娘亦在大理寺之中。她是验尸人,就是她查验出了江都郡王的死因,暂时也不被允许离开大理寺的。” 果然!沈谦死咬着后牙槽,垂着的眉眼看起来有些事不关己的置身事外,偏偏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将人捞出来……悔,后悔,只觉得悔不当初! 悔不该让她当那什么劳什子的仵作! 皇帝也是一怔,然后便觉得气愤,看着下头只觉得看着一群酒囊饭袋,厉声呵斥,“谁让你们这么做的?!”尤家是那么好封的?长公主、郡主,都在里头,何况还有大理寺……甚至不仅仅只是大理寺,还有那些个家眷也关起来了?哪个猪脑子能想出这样小事化大、大事化越大的法子? 林枫不至于如此没有脑子才是。 就像这样随随便便派个手下过来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来禀告,也不像是林枫的做派…… 果然,就听对方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是太子殿下……”说完,转眸看向左前方站着的李裕齐。 皇帝看着李裕齐表情分外耐人寻味,一字一句地咬着牙问他,“太子,当真是你?” 对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颔首称是,“是。的确是儿臣。” 皇帝被气乐了,好……很好,真的很好。堂堂御林军,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为他所用不说,还如此大张旗鼓地一个劲办蠢事! 第669章 太子被禁足 大殿之外,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汉白玉地面在早晨的暖阳之下愈发亮白刺目。 只是这斜斜的光线却只堪堪打在门槛外,高高的门槛之内,却是光线未抵之处,于微风凛凛的早晨,凉意彻骨。 大殿之上的大臣们,一边忧心忡忡于这不明不白的疫病,一边又要胆战心惊于这帝王太子之间的对峙是否会殃及自己这条池鱼……着实煎熬。 “好……很好……”皇帝咬着后牙槽,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压着声音,咬字却很是用力,“朕虽命你监国,却也知晓你不够沉稳,行事总免不了意气用事些,宁大人说你‘养私兵、设暗牢、动私刑’,朕却相信你到底只是担心城中安危,是以举措过激了些。至于‘养私兵’这件事,即便德贤还未回来,但私心里,朕一样是愿意相信你的。你从小就循规蹈矩……” 说完,皇帝眸色微沉,沉甸甸的目光落在李奕维身上……神色未明。 李奕维只低着头看着身旁跪着的御林军,从皇帝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微微低着的侧脸上,明显的惊诧——恰到好处的惊诧,一种事不关己的惊诧。 而太子,已经沉默着跪了。 两厢对比,孰胜孰败,竟是那么明显。 皇帝轻叹,他的身子骨……怕是时日不久了。 最初的时候,只是染了些风寒,太医说几贴药就好了,他却突然觉得,借此机会,装个病,退居幕后,看看台上诸位是人是鬼、是良将还是庸才。可渐渐的,这本来只是有些头疼脑热的身子骨,仿佛愈发使不上劲来,问太医,太医说是风寒、邪风入体,改个方子即可。 方子改了又改,太医们众口一词,还是风寒。 名医也看了,神医也瞧了,药整日整日没断过,喝到一闻着那个味就觉得开始反胃恶心想吐。可这身子骨还是一点点得疲软着,起身走几步路都要人搀扶着,倒像是行将就木似的。起初还为难、威胁过太医们,可后来砍了几个江湖郎中之后,倒也有种看开了的无奈——他们只是行医治病的大夫,又不是起死回生的神仙。 一只脚都踩进鬼门关的人,他们拉不回来。 再后来,秦太医支支吾吾地交代,说的确是情况不明,看起来无病无灾的,要具体形容,却又像是……旁人只是过了短短数月,而皇帝却已经走出半生。当然,秦太医的用词更加委婉,但意思就是这样的意思,皇帝自己听得懂。 风烛残年,说的大概就是他此刻的身体状况。 只是……最初几贴药就好的风寒,怎么就到了如今这般药石无医的地步呢?他正值壮年,平素里身子骨也极好,便是头疼脑热都很少会有,怎会如此……午夜梦回之际,越想越觉得心中疑虑积聚、细思极恐,这些日子便是连睡都睡不踏实了,一夜一夜地清醒着,又一日一日地疲惫困倦着。 周而复始。 怎会如此……目光沉沉压着李奕维,又缓缓看向李裕齐。他的两个儿子啊,一直以来都有些不相伯仲之感,只是,一个野心勃勃、投机取巧一些,一个却占着嫡出的身份更养尊处优、游手好闲一些,只是……当真如此吗? 宁修远昨晚进宫,将今日准备弹劾太子之事同自己通了气,皇帝自是气恼的,也准备好好教训教训太子,好让他明白自己这个皇帝还坐在位置上呢!只是,昨晚宁修远却没有提过这之中还有李奕维的存在。 宁修远弹劾太子,与“宁修远携平阳郡王”弹劾太子,是不同的——至少,一个始终游手好闲的郡王,突然在皇帝莫名其妙病重之际对皇位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兴趣与好胜心的话,那么这“莫名其妙的病”,就更值得深思了。 这也是皇帝突然改了主意,不愿意深究太子过错的缘故。他还贪恋这张位置,还贪恋手握江山、掌人生死的感觉,便不会让任何一个儿子过于势大了去。 他不能打破苦心经营的平衡,于是,他交代张德贤,“走个过场即可”。 却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 “疫病”,不管在什么年代里,都足以引起人心惶惶的一个词,本该在事情不受控之前藏着掖着些以免引起恐慌的……如今这局面,他要如何挽救将自己推向了必败之境的太子? “这林统领也是奇怪……”宁修远突然一笑,扯了扯嘴角,近乎于漫不经心地喃喃。 耷拉着眉眼的皇帝缓缓掀了掀眼皮子,他是真的有些疲惫了,以至于神思都有些倦怠,闻言随口问道,“宁爱卿所言何意?林枫哪里奇怪了?” 宁修远跨出一步,低头扫了眼跪着的御林军,才看向皇帝说道,“微臣同林统领没什么交情,平日里来往不多,但也算是了解其为人。林统领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事很是稳当妥帖,若当真遇见疫病,原不该是如此大张旗鼓将人拿下了才是……事发这许久,宫中没收到消息便也罢了,便是御医院也没有任何风声,却是先将尤家、大理寺众人及其家眷给封了……” 呵!可不就是?若是林枫,如何也不会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才是! 皇帝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就听宁修远又道,“如此说来……昨儿个微臣在姬家,听到沈大小姐说许四娘被尤大人点名请过去验尸,一直到此刻,约莫已经一整日光景,怎地就这么巧,偏偏在这个时候冲到朝堂上来……不早不晚的……” 最后的余音仿若兀自低喃,却令本就疑心甚重的皇帝豁然抬头,勃然大怒,冲着李裕齐就吼,“看你干的什么事情!” 李裕齐心下忐忑,却并没有听出宁修远这些言语之间的深意,只道自己办事不力,“儿臣考虑欠妥,还请父皇责罚。” “办事不力?只是办事不力?”皇帝倏地抓过手中茶盏,狠狠掷出,“来人呐!将太子禁足东宫!非诏不得出!” 第670章 陈尤两家的婚事 病中的帝王力道自不如从前,准头也不及身体康健之时,那茶盏落在距离太子还有好几步开外的地方,溅落的茶水都不曾沾染太子殿下的半分衣角。 倒是皇帝自己,掷出手中茶盏之后都觉得气喘,抓着扶手稳了好一阵的气息。 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体虚。 门外侍卫进来,站在跪着的李裕齐身后,却并没有急于将人拉起带走,反而甚是恭敬地行了礼,才道,“殿下。”看起来更像是护卫。 李裕齐支着腿缓缓起身,并没有为难对方的意思,只从容地点点头,很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被禁足的结果——甚至,转身之际对着卞东川摇了摇头,阻止了对方想要出言求情、或者威胁的打算。这位被斥责、被禁足的太子殿下,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安静与沉稳。 他像是突然间换了个芯子似的,抬着下颌背着手朝外走去,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侍卫,让他看起来更像是视察领地的王者。 皇帝只看着,脸色愈发沉凝如霜雪覆盖,再看下头杵着的大半官员一边频频回头张望一边欲言又止的样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到这个时候,他自然觉察出了异样来。这位一直以来都被人、至少是被他自己低估的东宫太子,在自己“故意、而后被迫”卧床的日子里,当真是笼络了不少人心。 一个、两个,渐渐羽翼丰满的幼鸟,急不可耐地想要在这片天地间,争夺控制权、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王朝与秩序。 平日里扮演地再如何无争、不争、随遇而安,一旦有了些许新旧交替的苗头讯息,血脉里的狼性都会悉数觉醒。 只是……皇帝抓着扶手的指尖缓缓抚过雕花扶手,带着几分病容而显得苍白无力的脸上,缓缓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笑容未达眼底,眸色依旧深冷幽邃,看向硕果仅存的另一只幼鸟,唤道,“平阳郡王。” 对方弯腰行礼,“儿臣在。” “疫病之事,兹事体大……如今太子被禁足,朕这身子还未痊愈,此事……” 李奕维颔首接下,“父皇放心,儿臣定当尽心竭力。” 皇帝这才靠着椅背缓缓笑了笑,笑容惫懒,言语温吞。他说,“我知你平素无心朝中诸事,朕也由着你懒懒散散地做个闲散王爷……左右往日朝中还有朕与太子撑着。只是如今不同了,太子行事鲁莽……说起来也怪朕,之前太相信他了。” 说着,轻叹,又道,“罢了,事情都发生了,不提也罢。如今这件事,朕就全权交由你去处理,太医那边朕也会吩咐着,还有陈家那些少年……倒也有几个可用之人。你就辛苦些,跑一趟,好言相说……毕竟是疫病这样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是把自己也搭进去的事情,若是不愿意,咱们倒也不必强求,以免显得咱们仗势欺人。” 皇帝说着这样的话,难免让人觉得不伦不类到让人心里发怵。 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李奕维面色不变,颔首称是,半句不该有的置喙都没有。却听皇帝又道,“对了,你去驿馆若是见到陈家少主的话,替朕问一问,此次陈尤两家的婚事,江南那边有没有一些不同于燕京城的风俗。这些都要提前安排在当日的仪式里。” 李奕维倏地抬头,下意识脱口而出,“不……” “不”字刚刚落地,有人在他身后拽了一把衣裳,李奕维下意识看过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宁修远站到了他身边,这一把是他拉的。李奕维错愕看去,见对方眉眼微微皱着,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弧度,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这是……?李奕维不解,待要细看解读宁修远的表情,却见对方已经退开了一步,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眼又置身事外地站在那里,仿佛方才身后那一拽只是他自己的错觉和幻想。 皇帝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只是问着,“平阳郡王想说什么?”方才还是温吞绵软仿若寻常父子之间闲话叮咛般的口气,这会儿却又隐隐吊着、又沉沉压着。 这是君臣之间的对话了。 李奕维突然间,明白过来宁修远那一拽到底是什么用意——大抵是自己方才在李裕齐的事情上出言相帮了,虽然大家各有各的目的,但帮忙这事儿不假。宁修远也不愿欠着这么个情,直接借此机会还了。 的确是还了。李奕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一拽……的的确确是救了自己的。 圣旨赐婚,礼部督办,这不是什么从未有过的先例,燕京城是什么风俗、郡主出嫁又是什么规格、而江南那边又有哪些习俗需要考虑进去,这些事情自有礼部众人面面俱到地考虑着,何须皇帝本人亲自操心?莫说只是一个异姓郡主的婚事,就算是公主的婚事,也没有皇帝亲自操心亲家风俗的殊荣。 更何况,如今疫病当前,皇帝怎么可能还会关注郡主婚事的细节? 可见这些话别有深意。 李奕维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皇家也生不出傻子来,他很快意识到,皇帝是要借着这句话向陈家传达一个消息:不管外面流言蜚语传成什么样子,也不管陈家辉到底能不能人道,这桩明旨赐下的婚事,都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事情。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外面的流言,兴许在这一刻之前,皇帝也已经起了取消这桩婚事的念头,毕竟,堂堂郡主嫁给一个凡夫俗子便也罢了,但若这个凡夫俗子还是个“公公”,就分外丢人了。顺便,还丢了皇家的颜面。 可疫病当前,皇帝需要陈家为他卖力、为他办事、为他赴汤蹈火。 所谓“好言相说、不必强求”不过就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罢了,那些场面之下,不是威逼,便是利诱。 这就是帝王。 就如方才,明明还是父慈子孝谆谆叮咛,转眼间却是君臣之别、上下尊卑。 第671章 请陛下成全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午夜梦回,梦中噩梦连连,骤然醒来亦是怅然良久、心绪难霁。可终究只是梦境,似乎除了释然亦是别无他法。 上面坐着的是一国之君,重制衡、擅权谋的帝王,你还能指望他拥有凡世俗尘中最普通的情感?就好像,你还能要求梦中惊扰了你睡眠的魑魅魍魉走出梦境同你和解? 李奕维低着头掩了眼底诸多怅然,半晌,抬首,行礼应是,“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负父皇多托。” 皇帝面色稍霁,灰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从容宽和的笑意,点点头,“你的性子,大多随了你的母亲,这一点,朕是最放心的。”说完,捏了捏眉心,强撑着的那点儿精气神早已告罄,肉眼可见倦容攀上这段时间快速衰老下去的脸。 李奕维几乎日日都进宫去请安,是以自然清楚皇帝的身子骨到底到了什么地步。他眸色微闪,面上却温和乖顺,“父皇要保重龙体,秦太医说了,需静养,不能思虑过重。” 皇帝捏了捏眉心,没应声,半晌才想起来张德贤不在,也就没人有那么眼力见喊着退朝了。想起张德贤,就免不了又想起李裕齐,愈发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诸位爱卿若是无事启奏,便退朝吧……疫病这事,待诸位太医商量过后,才行定夺。”说完,撑着扶手提了提臀部就欲起身。 没想到,沈谦突然上前,直直跪在了那位还未起身、被人彻底遗忘的御林军身边,大声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想请陛下成全。” 皇帝眉梢微微一跳,有些浑浊的眸子盯着对方打量半晌,只是对方跪在那里仰面看过来,眼神坦坦荡荡,表情有种从容就义的凛然,却也瞧不出什么心思来。他对沈谦,有种旁人理解不了的宽纵,便是宁修远观察了这么些年,也有些捉摸不透这两位君臣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 皇帝盯了他半晌,就在许多人心里头开始打鼓的时候,才听到皇帝缓缓说道,“沈爱卿无需多礼……起来说话。” 沈谦低头谢过,起身之际却似一个踉跄,一只手撑着地面缓了缓才蹒跚起身。 这一刻,竟显老态。 自始至终隐没在一旁看着的宁修远眸色微凝,他似乎猜到了所求之事……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沈谦一步。 沈谦起身之后拱手作揖,深深呼吸了一口,才看向皇帝,郎朗开口,“陛下。方才微臣听闻,微臣夫人如今也被关在大理寺之内……微臣心下虽然担忧夫人安危,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明事理要求陛下破格应允将夫人放出来。只是,方才微臣也听这位御林军小哥说了,太子殿下先前吩咐过,要将家眷们一并关押……微臣乃是许四娘家眷,还请陛下做主,允许微臣进大理寺内陪伴仵作许四娘。” 字字句句,字正腔圆。 朝臣哗然。 有与之还算交好的,几乎是怒其不争,“沈谦你疯了?!你如今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还得感谢你们的长期分居,你倒好,这个时候硬着头皮往里挤,充当好男人呢?” 也有看好戏的,对沈谦这个时候佯装好丈夫的行为嗤之以鼻,“宠妾灭妻这些年,也没见他去许四娘那宅子看一眼,仍由那孤儿寡母的遭人冷艳,二姑娘倒是个伶俐的,自个儿往东宫挤了,听说那大姑娘哟……连个上门的媒婆都没有。这亲爹当的,也是有趣……” 沈谦垂在身侧的手倏地一抖,却是一个字的辩驳都没有,只又一礼,“还请陛下成全。” 皇帝的脸色……本就灰白的脸色,因着此刻耷着的表情,显得阴云密布风雨欲来。大臣的交头接耳声渐渐弱了许多,最后变成了你知我知的眼神交流,大抵都是戏谑、或者怀疑,他们并不相信一个平素“宠妾灭妻盛名在外”的沈丁头、一个在朝堂之上混日子的御史大夫,会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孤勇。 是以,看好戏者居多。 只有皇帝,隐约间察觉出这些年自己的这位御史大夫一直都在装傻充愣、一直都在藏拙、一直都在将真正心中所重套上层层枷锁,给世人一个截然相反的假象。 好,真的是好得很!他缓缓深呼吸,落在沈谦身上的眼神愈发沉沉地透着一股子杀气。 以眼神交流得分外欢快的大臣们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压抑,收了眼神缩了脖子,只有李奕维,一脸坦然自若地站着——沈谦站出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置身事外的模样,此刻,他依旧是这样的姿态与表情,他察觉到了气氛的诡谲,但他不知其中缘由,亦未曾打算去打探这些秘辛。 因为不知,更加坦荡。 风,停了,大殿之中的绉纱沉沉坠着,纹丝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出声打破黏腻压抑的氛围,“巧了。下官倒是受人之托,本还苦心冥想仍未有对策故而为难,若是沈大人去大理寺了,此事便也迎刃而解了。” 是宁修远。 又是宁修远……皇帝皱着眉头,觉得今日的宁修远格外地活跃,哪哪都有他的事情。 宁修远是他的亲信,若是与其他朝臣交往过密,这不是什么好事。他有些不悦,语气便也不太好了,“受人之托,若是觉得为难,直接拒绝即可。当朝帝师,莫不是欠了些风流债,不得不还?”看似像是寻常取笑,只是其中告诫、试探,却又并不隐晦,近乎于明明白白搁在了台面上。 宁修远只作不觉,坦坦荡荡风流一笑,“陛下这可不能乱开玩笑,若是被我家小姑娘听去了,又要恼我……这不,从姬家出来的时候,遇着了沈二姑娘,说是见许四娘一夜未归,因不知归期,又担心这两日更深露重,想着托微臣去大理寺问个情况,若是这两日都回不去的话,还想着送些衣裳进去……方才听了疫病之事,微臣正头疼苦恼呢。” 第672章 短暂的同盟 皇帝开着看似无关痛痒的玩笑,宁修远便也回答得无关痛痒。 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在这样试探的玩笑里,渐渐消弭殆尽。 李奕维眉眼扫过宁修远的站位,这才发现这位帝师大人之前明明袖手旁观站在自己左手边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到了自己右手边了——这个位置恰好就在沈谦的左后方,又是一个随时可以搭把手、解个围的位置。 他是什么时候过去的? 人人都在自顾不暇的时候,偏他还能从这边蹿到那头的,顾了这个又帮了那位。只是,他宁修远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也没听说他同沈谦有几分交情啊。 心中腹诽着,面上却是呵呵笑着,“本王之前便听白行说起宁大人对姬姑娘的心意,当真是痴情又娇宠着的,都恨不得替她摘星星摘月亮了。此前本王还心存疑惑,觉得白行这小子少见多怪的……此刻倒是全然相信了。宁大人对姬姑娘好,便是连其闺中密友的托付都不好推拒。” “可不。”有大臣顺竿子爬上,笑曰,“别人不知道,咱们自己还能不清楚吗?宁大人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主儿呀,有一回,下官想着借宁大人的马车蹭一程都没蹭着呢,哈哈!” 说完,就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宇之内,多少有些唱独角戏的尴尬,那人一边笑着,一边扯着嘴角去看平日里的好友,挤眉弄眼间,对方悉数捧场,“哈哈,是的是的!” “哈哈!年轻人嘛!宁大人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什么时候成亲定了吗,喜酒可不能少了咱们的哈!” “早过了这年纪了,我家小子比宁大人还小些,如今大胖小子都抱上了呢!” 还有人一边笑着一边往沈谦那边靠了靠,在他背后扯着衣领子拽了拽,没拽得动,又拽,对方还是纹丝不动。当下咬着后牙槽挤着尴尬得笑容又退了回去,暗暗腹诽,“犟!还是死犟!” 宁修远从善如流,一一作揖回礼,脸上笑意从容慵懒,颇有几分当真到了人生得意事的时刻。方才还悄然压抑的朝堂,此刻热闹得像是菜市口似的。 卞东川在旁冷笑拆台,“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脑子里全是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今日能为了姑娘家闺中密友的托付而为难,保不齐以后还要为了个女人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呢!” 神仙斗法,凡人绞尽脑汁能勉强自保已是很好,本就是刻意营造出来的轻松气氛,就像是太阳下的泡泡,虚幻、脆弱,风轻轻一吹,就没了。 笑声没了,扯着嘴角尴尬的表情还留在脸上,尽数敛了呼吸低了头——他们多数不是左相阵营的人,要么是不屑为伍,要么是不被接受,当然,也不是宁修远阵营的。 宁修远在这朝上是个近乎于另类的存在,轻易没得罪过什么人,即便是卞东川这样明显同他立场不合的人,他见着也会含笑点个头算是招呼,自然,轻易也没结交过什么人,众人皆知的好友只有至今未曾入仕的白家公子,但要说他和白家交好吧,却又不至于,他见着白父时候的表情举止,和见着卞东川时候的表情举止,瞧着并无区别。 明明站在权势中心,却又似乎置身事外。 就像此刻,旁人热情恭维,他自浅笑着颔首回礼,旁人针锋相对,他却也一般无二的表情,一个字的辩解都没有,只是同样的表情,却因着场合的不同,多了几分让人无可奈何的敷衍感。 倒是……有趣。 李奕维是第一次和宁修远合作,也是因此第一次注意到这样的宁修远,眉梢微挑间,扫了眼上面明显精力不继却又满腹狐疑犹豫不决的皇帝,倏地扯了扯嘴角,懒洋洋地笑着开口,“若是本王记得没错,上一个满脑子风华雪月的年轻人,可不就是咱们的太子殿下嘛,什么‘非卿不娶、一眼万年’的,彼时可很是轰动来着,听说左相大人也是极力阻止过的。当然,看结果,是阻拦失败了。” 卞东川脸色一变,又听李奕维笑道,“如今这太子妃都没了,本王也不好在人身后说道些什么闲言碎语,不过彼时倒是听了些话的,大抵意思就是这些个什么‘非卿不娶’都是假的……可见,年轻人的山盟海誓,当真是做不得数……听说,东宫已有新人,沈大人,可是如此?” 沈谦想进大理寺,宁修远帮了一把,而李奕维想要一个宁修远的人情,哪怕只是个“交情”,是以,他不介意也帮沈谦一把。 知父莫若子,想要让皇帝允许沈谦进大理寺,仅仅只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还是不够的,还得是……一些顾虑、一些芥蒂,一些可能存在站队问题的隐患。譬如,除了先太子妃那等国色天香之外,谁也入不了眼的东宫太子,怎么突然对沈家一个要出身没有出身、要样貌没有样貌、要学识没有学识的庶女起了兴趣? 既不是对那女子本身起了兴趣,那就是对那女子背后的沈家动了心思。 而沈谦宠爱这个庶女又是出了名的,如今竟然“愿意”将捧在手心里的庶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送进东宫去,打的什么算盘也很明显。 一个已经起了二心的臣子,搁在眼皮子底下碍眼,倒不如丢到如今最危险的地方去,是生是死全凭个人造化。若是有幸活下来了,那么至少这段时间他被关在大理寺之中,什么小动作都做不了。若是……就此没了,那也是他自作孽…… 果然,李奕维的话说完没多久,上面自始至终只是懒洋洋看着下面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一言不发的皇帝突然咳了咳,说道,“沈爱卿……当真考虑明白了?虽然朕不赞成太子的举动,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在平阳郡王和太医们没有得出具体的解决办法之前,你一旦进了这大理寺,可不是说想出来就能出来的。” 第673章 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 沈谦身后衣领子又被人拽了拽,动作很是小心谨慎,还有人压着声音悄悄地提醒着,“沈丁头……别冲动,别冲动,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沈谦自然清楚此刻的大理寺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一直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只是,许四娘在里头。 他必须去。 顾不得他一手营造的“宠妾灭妻”的形象,顾不得已经起疑的皇帝,他缓缓抬头,迎上对方视线,又缓缓俯首、口头,一字一句,执拗又坚定,“微臣,自愿进大理寺中,还请陛下成全。” “哎……”同僚几乎痛心疾首,连连哀叹,“犟、死犟,糊涂、真糊涂!”声音压得低,愈发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用尽了力气捶胸顿足般。 皇帝按着扶手坐直了身子,打量着沈谦的目光沉沉的,像是蕴含着许多说不清也说不得的东西,似怀疑、似懊恼、又似失望,半晌,声音沉沉坠地,“准。” 一锤定音。 说完,皇帝向后靠去,摆摆手,“散了吧。” 不是“退朝”,而是更加随意的、也更加无力的,散了吧…… 众人行礼,躬身退下。 宁修远不疾不徐落在众人后头,和大家三三两两寒暄着结伴而行的样子截然不同,颇有几分形单影只的孤独感。 这是皇帝第一次目送着朝臣下朝,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着他的臣民离开,他看着背着一只手步履从容朝外走去的宁修远,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堪堪抬起的手又缓缓落下。 他改了主意,没有叫住宁修远。这是他熟悉的宁修远,年轻、英俊、学富五车,因此骨子里极骄傲,也有不愿随波逐流的清贵,不屑与凡俗之辈为伍。 这也是他想要的宁修远。 而不是方才朝堂之上帮这个出声、又替那个解围的宁修远——坐在他这个位置,坐得足够高,下面的一切小动静自是一目了然的。 皇帝原想着将宁修远留下,言语试探一番,但此刻他是真的累了,身心俱疲,他自觉即便此刻宁修远就坐在自己对面,自己也瞧不出什么真假来。 有小太监低着头兜着手一路小跑着过来,问“陛下可是要启程回宫?”,皇帝懒洋洋扫了他一眼,摆摆手,让人退下了。他在等张德贤回来——谁知道这个小太监是谁的人,李裕齐的?李奕维的?或者,哪个野心勃勃的臣子的?谁知道这个小太监会不会在半路趁着他身心俱疲之际将他推落湖底去?虽然他一个皇帝走到哪都是侍卫环伺,但万一侍卫救起他的时候已经晚了呢? 一个小太监的命换一个皇帝的命,对除了当事人而言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值了。 秋风携着凉意,卷起殿内绉纱轻拂,整个大殿里,空落落的,似乎连风都有了回声,呜呜咽咽,又似魂灵哀鸣哭诉冤情。皇帝坐在这张承载了太多生命与鲜血的椅子上坐了许久,他突然觉得……他似乎只能相信张德贤了。 …… 宁修远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下长长的汉白玉台阶,因着之前的那场瓢泼大雨,整片广场都呈现出一种近乎于刺目的亮白来。 他微微眯了眼,就见沈谦在他前面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脚步,转身看来,眼神平静间有种超然的通透。 宁修远淡淡颔首,算是招呼,对方却站在原地,等着他上前两步,才开口问道,“宁大人可有时间,一道喝杯早茶?” 时间自然是有的,本也是这样的打算,若非如此,宁修远也不会慢吞吞地吊在后头,毕竟,小姑娘那边该是也得到了席玉送过去的信息,自己若是不早些去盯着些,就怕这小丫头又要胡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低声吩咐席安,“你去一趟姬家,若是姑娘又要意气用事,你给拦着些。” 席安颔首道好,又冲着沈谦拱了拱手,才快步离开。 沈谦看着这主仆俩的互动,清隽的少年,平素都挂着几分不管生人还是熟人都莫近的高冷,此刻这般交代的时候,语气虽是无奈,眼底却是温柔笑意,仿若口中那位“姑娘”便是将天都捅个窟窿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天性烂漫、活泼好动罢了。 沈谦见对方看来,做了请的手势,在前引了路,边走边笑着,“之前有些想不明白,三爷为何会出言相助……此刻倒是有些明白了。世人都说,我家姑娘随了她母亲,怕是此生就此蹉跎,我瞧着这福气倒是比跟着我这个爹要好。” 宁修远敛眉浅笑,低头看着脚下台阶,算是默认,又说道,“也不全然是相助之言。沈小姐是个聪明人,昨日听闻许四娘进了大理寺至晚未归,的确是托了席玉求来了我这里。” 沈谦微微一愣,倒是意外于这件事竟然是真的,他以为只是宁修远的托词罢了。他无奈摇头,“小丫头让三爷为难了。” “算不上为难,她只说若是不麻烦的话,请我打听一下情况。只是昨夜我有事进了宫,大理寺那边的消息便滞后了些,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深夜,想着莫要因此让沈小姐睡不踏实,是以才吩咐了席玉一早过去的。” “实在是麻烦三爷了。” “沈大人不必唤我三爷,叫修远即可。”宁修远客套寒暄,此处还在宫中,不远不近的地方还有些官员竖着耳朵,实在不好说些旁的,只加快了脚步朝着宫外去。 沈谦却摇头拒绝,“本是该称呼你宁大人才是,便是一声‘三爷’都是因着我家洛歆的缘故,亲近几分了。咱们同朝为官,是同僚,本该如此……若是因着姑娘家的私交失了礼数,只怕长此以往的,会让她们之间的情谊变了味道。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 好一个,“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 宁修远脚步微微一顿,看向自始至终在前半步引路的男人——御史大夫,沈谦。 一个似乎有很多面的男人。 第674章 为夫与为父的两难 风尘居。 兴许是因着之前“涉嫌窝藏匪寇”的关系,即便之后得以澄清,但风尘居的生意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至少,在这个时辰几乎门可罗雀。 出来接待宁修远的是若水,见着宁修远,她看了看沈谦,到底是没忍住,问了朝云的情况。听说都是些皮外伤,调养上一阵子便能痊愈,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退下去备茶了。 茶是上好的冻顶乌龙,氤氲茶香里,沈谦眉梢微扬,眼底瞬间就亮了,“看来,今日是沾了三爷的光了。”来过风尘居好几回,从未在茶单上看到过冻顶乌龙,还是这样的品级,只怕这个时节在宫里都不一定拿得出来了。 若水笑着解释,“此茶非风尘居中售卖,只是姑娘私藏存放在此的。她交代了若是她的朋友亲眷过来,没有刻意交代的话,就上此茶即可。沈大人是沈大小姐父亲,自然亦在此列之中。” 说完,又从兜中掏出三个小瓷瓶,捧到宁修远面前,“三爷。虽然朝云姑姑可能不缺,但这三瓶舒痕膏是我的一些心意,还请三爷代为转交,就说过几日我再去探望,这两日还请她好生歇息。”她并不知道朝云至今未醒,只想着虽是皮外伤,但东宫走一遭,怕是也伤了不少精气神,这个时候过去反倒叨扰。 宁修远也没有多做解释,点点头,收了。 若水这才退下了。 沈谦倒了茶,低着眉眼很是陶醉地抿了一口,叹,“好茶!都说这江南出好茶,宫中御用亦是江南采购或者进贡,前两年倒是听陛下抱怨起,说江南那边给了消息,说这两年气候不好,又闹虫灾,这茶便不如往年多了……没想到姬姑娘如此大方阔绰。” 虽然方才若水之言也只能信个三分,自己在姬无盐那边怕是如何也排不到一个“朋友亲眷”的位置,若非如此,怎的自己单独过来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待遇? 宁修远低着眉眼笑了笑,捧着茶杯随口应承着,心下却叹,这茶近年来市面上愈发的少了,不是因为气候不好,也不是什么闹虫灾,就是因为江南茶农们有一个如此大方阔绰的少主子、小公主。小公主体恤这些个老百姓,总高价收些农产品,茶叶、蚕丝,等等,老百姓记着恩,想着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既然小公主喜欢,每每得了更好的,都给送去。 如此一来二去的,能拿出来送进宫的愈发少了些不说,还都是次一些的——这些老百姓们,宁可多缴一些农税,也不愿意将真正的好东西送进宫去抵税。 以至于这些年来,明明风调雨顺、连年丰收、愈发富庶的江南,到了外人耳中就是今年虫灾、明年大雨的愈发像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似的。 这消息层层压着,竟不曾透露到燕京城中来。皇帝又整日里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的,江南贡品多一些、少一些的,暂时还只能排在他长长的怀疑清单的末尾去,至于江南连年灾患?左右也没人写奏章上报朝廷要拨款要拨人的,又有谁会在意? 以至于这些年下来皇帝都没有发现江南贡品减少的真实原因。 宁修远也是后来从姬无盐口中才知道的,这位江南的小公主,于吃穿用度上,比燕京城中真正的皇族都要优越不少,即便如此,姬老夫人仍觉亏欠。他的小姑娘啊,在他还未达到她身边的那段时日里,被养得很好。 他低着眉眼温柔浅笑,似是周身的气息都被氤氲的雾气染了层柔软的温度,清冷疏离的神明,开始有了凡尘俗世的烟火气。 沈谦自认也是过来人,哪里能看不透。 他缓缓搁下手中茶盏,彼时眼底的讶异与惊艳已经散去,只剩下鲜少示于人前的平静和通透。他看着坐在面前的年轻人,轻声说道,“若是之前的宁三爷,我是如何都不会开这个口的。但是如今的宁三爷,我想试试……” 宁修远抬眼看他,没开口,只沉默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着。 “其实你我都清楚,江都郡王……如今该称呼他为先郡王了。他在牢中,每日里所能接触的也就是送饭的狱卒,听说因着他平日里总似疯魔般吼叫些大逆不道的话,以至于连巡视的狱卒都避着那处的,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人,可偏偏这疫病怎么就先在他身上发现了呢?” 说完,他又端了茶杯,抿了一口,看向宁修远。 即便是天意,天意让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人先染了疫病,那也该有一个从轻症加重的过程……可如今得到的消息是,此前好好的李晏先,吃完饭不过半个时辰,突然就……暴毙了。 既非天意,便是人为。 宁修远知道沈谦的意思,只是有些话,你知我知,不必说得太明白。他缓缓点头,容色认真,“您继续说。”这样一个坚持“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的人,既提议来喝这一杯茶,自然是有要紧事说的。 “三爷。”沈谦唤道,这个爱美文、爱美酒、爱美人的沈丁头,一脸正经又凝重地缓缓起身,朝着宁修远规规矩矩一揖,才道,“三爷。我担心在大理寺之中的夫人,夫妻一场,我得进去陪着她。但……我也担心大理寺之外的洛歆,那丫头虽聪明,却也仍然只是一个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姑娘家。疫疾当前,我同她娘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安全出来,若是、若是……还请三爷于可能到来的乱世中,护她一护。” 说完,又是一揖。 为人夫,他义无反顾,为人父,他已无力两全。 宁修远垂眸思忖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在对方瞬间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里,意有所指,“沈大人,似乎还忘了两个人。” 大理寺之中,有他的夫人,大理寺之外,可不止有沈洛歆,还有与他朝夕相伴的枕边人,有他的另一个女儿,可他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虽然猜到了昔日所谓的宠爱大概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可宁修远仍是意外于对方竟然真的“只字未提”。 到底是情深还是凉薄? 第675章 弃神位,作信徒 沈谦似是因着意外而微微睁大了眼,半晌才反应过来,收了视线笑着摇了摇头,“洛歆都是舔着脸麻烦三爷的,仗着两位姑娘之间那点儿闺中之谊。姨娘能照顾好自己的,至于乐微……乐微如今在东宫,日子该是比在沈家还要好些的,不然,也不至于乐不思蜀才是。” 说完,又笑,“小女无状孟浪,让三爷见笑了……我这当爹的,管不住了。” 沈乐微在东宫的日子到底好不好,之前宁修远是不清楚,但如今……怕是度日如年,只怕李裕齐没有当场扒了她的皮都是因为她还有些用处,而这个用处显然就是这位沈谦沈大人。听说自己前脚离开东宫,李裕齐的亲信就去了沈家,很明显,之前的怀柔利诱改成了威逼政策。 沈谦不可能对自己这位二女儿的处境全然不知。 可他选择了放弃。 意料之外,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早已有迹可循。 宁修远打量着对方明显避开了视线略显局促的反应,半晌,只道,“如此……也好。既是无事,那我先走了。”本就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对方既不愿说,他也断然不会去戳破了这粉饰出来的太平假象,多嘴一问,也不过是对沈谦只字不提的意外使然,又加之沈二姑娘如今境遇同自家小姑娘也有几分关系罢了。 沈谦起身目送,只说这冻顶乌龙是个好东西,趁着还没进大理寺,赶紧再喝上几口。 故作的幽默与洒脱。 宁修远只颔首称好,又叮嘱万事谨慎,走到门口,想了想,没忍住,还是开口问道,“沈大人,之前的我,和如今的我,有何区别?”这个问题,他想了有一会儿了。 “啊?”沈谦似乎不解其意。 宁修远转身看过来,提醒他,“你方才说,若是之前的我,这样的托付你不会开口。所以,之前的我,和如今的我,有何区别?” “哦……”沈谦似乎这才想起方才自己悬着一颗心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他笑了笑,眉眼温和间还带着几分释然和欣慰。他想了想,才道,“大抵……就是神明与凡人之间的区别吧。” 在宁修远些许不解的眼神里,沈谦解释道,“之前的三爷,像是不知人间烟火的神明,神明完美,却没有凡人的情感,若我贸贸然相托,在你眼里大概就是我有病、脑子有病,冲动无脑。而如今……虽然你还未曾为人父,但我想,你应该能理解我这种冲动的、不理智的、看起来很傻却又无悔的决定。” 搭在门闩上的手微微一颤,十指连心,那颤意牵着心脏亦是轻轻一颤,像是琴弦轻拨,微疼。半晌,宁修远低低说了声,“多谢。”然后开门,下楼,吩咐了小厮又沏了一壶茶上去。 他没有说谢什么,沈谦自然也不会知道他的这些话像是投入池子的巨石,便是经年累月,宁修远偶尔想起,仍觉阵阵涟漪泛起。 宁修远知道那些话都是真的,他也惊叹于沈谦的敏锐,不可否认,若是在此之前,沈谦将此事托到宁修远跟前来的话,宁修远只会同他分析进与不进大理寺的利弊得失,然后告诉他,聪明人到底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在遇到姬无盐之前,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会冲动、不会鲁莽、不会感情用事……设身处地,即便是父母兄长遭遇此事,那个时候的他大概也不会失去理智,他甚至觉得这才是对亲人的信任,信任他们能保护好自己。 可姬无盐不同。 那个小小的身体里,有着利弊之外的热血与冲动,有着天地无畏的鲁莽与不理智,大概,这就是小丫头最初吸引自己的地方,无知无觉间,甘愿沉沦。 弃神位,作信徒。 阳光带着晌午的暖意,洒在头顶。宁修远站在风尘居的门口,闭着眼仰头迎着日光,眼睑之中明晃晃的一片,他便于这明亮的暖意里,勾唇一笑,恣意无双。 他听到他的心在跳动,比平日里更加酣畅淋漓的跳动——他想见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要见到她。 …… 与此同时,姬家,虎着脸蹲在自己院子池边喂鱼的姬无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斜眼瞪了眼身后,身后身量相似的两人同时缩了缩脖子……姬无盐转身随意擦了擦鼻子,她蹲在这里喂了大半个时辰的鱼,手中小瓷碗满满一碗的鱼食,还剩肉眼可见的两小把,突然就没了耐心,随手一翻,瓷碗里的鱼食悉数倒入水中,本就围着她未曾离去的锦鲤愈发欢快跳跃争相夺食,大抵似是过了个肥年。 锦鲤跳跃溅起的水花打在她的手背上,她甩了甩,起身,冲着身后两人怒目而视,牙齿咬地咯吱作响,阴恻恻地磨着牙,大有要将对方剁了喂鱼的狠厉,质问道,“他宁修远凭什么限制本姑娘?疫病?他李裕齐说是疫病就是疫病了?本姑娘行走江湖这些年,倒是头一回听说前一刻还活蹦乱跳、后一刻就弥留将死的疫病呢!要真有这种疫病,随随便便来一次,不消半日光景,你燕京城人口能少一半去!” 席安是个老实的,也没同姬无盐打过几次交道,第一次领教这姑娘都不带喘气的絮絮叨叨,低着头,却又分外倔强地提醒,“疫病是许四娘说的……” 席玉默默扶额,暗道,这老实孩子,又要遭埋汰。 果不其然,姬无盐冷冷扫过,嘴巴跟抢来的似的,“谁同你说是许四娘说的?许四娘本人同你说的?既然不是许四娘本人说的,你怎么就确信这句‘疫病是许四娘说的’就一定是真的?饶你也是跟着宁修远那只老狐狸的人,怎地人家说什么都信?” 席安已经在“许四娘、许四娘”里晕头转向,压根儿不清楚姬姑娘到底在说什么。 倒是院门外有轻笑声起,“哟,我家小姑娘说谁是老狐狸呢……” 熟悉的声音,席安顿觉绝处逢生。 第676章 主子愈发没有底线了 熟悉的声音。 席安顿觉绝处逢生,当机立断,转身,行礼,“主子。”说完,麻利地走到宁修远身后站定,低眉顺眼,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姑娘颇为难伺候,席玉这点时间……受苦了。 “老狐狸”宁修远款步入内,对来自姬无盐并不友好的视线视而不见,只笑呵呵说着,“若说我是’狐狸‘,我自是应承的,可宁宁若说我’老‘,我却是如何都不能承认的。”说话间,言笑晏晏的,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他总能拥有格外稳定的情绪,给人一种就算天塌下来也没什么打紧的安全感。 姬无盐淡哼,只将手中空了的瓷碗往身后一递,这两日已经自觉将子秋的差事接过来的席玉甚是熟稔,接过瓷碗双手捧在手心,退后一步,将战场留给两位祖宗——至于手中的碗,在他被子秋姑娘科普了这个院子里到底有多少毫不起眼的宝贝物件之后,他已经恨不得提起自个儿的双腿走路,更不用说端个茶杯递个物件的,两个手他都嫌少。 “没要限制你。”宁修远拉着她在一旁坐了,解释道,“只是想着朝堂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还未来得及同你说,下朝以后又被沈大人拉着去风尘居喝了茶,想着你是个急性子,怕你等急了,才让席安回来同你说一声……兴许,是席安误会我的意思了。” 宁修远身后已经缩了脖子的席安默默退开半步:主子愈发没有底线了,为了哄姑娘家,连自个儿的属下都陷害——是误会吗?主子,您要不摸着自个儿的良心,扪心自问,您当时真的是这么交代的吗?哦……在姬姑娘面前,您的良心都喂狗了。 幸好,姬姑娘看起来压根儿没信。 姬无盐的确没信,席安是什么性子她还是清楚的,至少,在执行命令这一点上,比席玉都要靠谱的多,绝对不会对宁修远的吩咐有一个字的误解。不过,她也没揪着这一点不放,只问宁修远,“这个节骨眼上,沈大人找你喝茶……可是为了许四娘的事情?” “嗯。”宁修远本就没有打算瞒她,点点头,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边,“朝堂之上,沈大人自请入大理寺陪许四娘,陛下应允了。他大抵是做好了短时间内轻易出不来的准备,遂找我喝茶,托我代为顾着一些沈大小姐。” 有些意外于这样的消息。 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原该如此才是——这才是真正的沈丁头。 只是总免不了唏嘘轻叹,她转身吩咐席玉,“你去子秋那里拿些银票,带着沈姑娘昨儿就打点好的衣物和盘缠,去大理寺门口找侍卫通融一二,莫说是交给许四娘的,就说是沈大人落下的。”原还想着该如何送进去,毕竟,姬无盐有预感,若说是交给许四娘的,怕是使了再多银子都送不到许四娘手上。 但沈谦就不同了,他的官职在那里,侍卫总是要忌惮几分的。 席玉颔首道好,正要离开,就听宁修远说着,“你从东市那边走,途径风尘居的时候问问,兴许他还在的。如此,还能替你姑娘省些银钱。” 席玉应着,走了两步,寻思着自家主子是真不把自己这个手下当自己人了?还“你姑娘”……所以有些手下用着用着就会变成别人家的了,对吗? 席玉一边腹诽越来越没有底线的主子,一边去屋子里抱着沈姑娘一早准备的包袱去找子秋拿银钱……然后,他在子秋递过来的厚厚一沓银票里突然觉得,“新主子”是真不错,至少……有钱!大方!财大气粗! 而这边,姬无盐并不知道这位彻底倒戈的“新手下”丰富的心理路程,她只是唏嘘感慨其实宁修远当真是多虑了。宁修远担心她会鲁莽行事,但就此刻来说,姬无盐就算想要鲁莽,也不知道去何处鲁莽去。 大理寺?大理寺显然也只是某些人手中的刀罢了,大理寺发生了疫病,将人“暂时”关起来避免疫病传播,本就是寻常做法,算不得大错。难不成去大理寺劫人?不到万不得已,姬无盐不想这么做。 东宫?虽然姬无盐清楚,这件事和东宫脱不了干系,但此刻没有证据,依旧师出无名。 心下唏嘘,叹道,“洛歆方才来过了,她劝我……说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是大夫冲在前头的,她说,虽然许四娘是个仵作,但也算是半个大夫……原就是该在那处的。她还说,若是事情再严峻些,她也会去的。”说完,又一声轻叹。 她没有说的是,沈洛歆还有一句话,她说,“不管事出何因,但疫病是真实存在的,以上这些就不会改变。” 其实,她们都知道的,这件事并不只是单纯的疫病。 在尤封放着那么多仵作不用,偏偏点了许四娘的时候,这场疫病就是人为的,为了达到某些的私欲、私利,而掀起的一场阴谋战。沈洛歆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甚至在更早之前,在知道许四娘是被宣召进大理寺的时候,她就隐约猜到了一些可能发生的并不好的局面。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早早地就打点好了送进大理寺的包袱…… 小姑娘垂着脑袋,意兴阑珊,满腹心思提不起劲儿来。 宁修远有心宽慰,可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道理都懂,自己也能劝着自己,只是,劝慰只是劝慰,东宫此举显然是对他们劫走朝云之事的报复,说到底,许四娘是遭了无妄之灾——这也是为什么姬无盐愈发低落的原因,她在自责。 但凡许四娘还在大理寺之中一天,任何言语上的劝慰对她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 最终,宁修远只是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我在。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是在的,哪里都不会去。就算是外祖母点名要吃风尘居的糕点,这一次我也不会挪动半步去,只陪着你。” 语气少有的无赖。 姬无盐“噗嗤”一声,被逗笑了。眼底阴云终于是散了几分。 第677章 太子的信函 沈谦喝完了两壶好茶,又在窗口坐了一会儿,才起身下楼。 下楼的时候遇到了捧着一个包袱的小二,脖子伸地老长向上张望着,显然已经等了许久。见着沈谦下楼,当下眼神一亮,蹬蹬上前两步,捧着那包袱递过来,说是沈姑娘交代代为转交的。 沈姑娘?沈谦微微一愣,继而了然,原来宁修远在朝堂上所说的竟然不是信口胡诌的一个理由,那丫头平日里瞧着玩闹不羁像个假小子似的,心思却通透。 他又问,“既如此,那为何不直接送上来,却要在下面候着?” 小二咧嘴一笑,笑容憨憨傻傻的,“客人说沈大人在上面想事情莫要打扰,是以小的就在此处候着。” 他没多嘴提到这位客人并不是沈小姐,沈谦便先入为主地误会了。一边意外于沈洛歆的细腻之处,一边又想着如今在东宫里头不知道是何遭遇的沈乐微,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他在朝堂之上当众请求入大理寺,虽然绝大部分的原因是他真的觉得这是他身为丈夫的责任,义不容辞,但不可否认,还有很小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太子交给他的那封信函。 太子用乐微逼迫他站东宫阵营,可他不能……他不是皇帝的人,却是一个被皇帝忌惮、猜忌的人。 当年那件事,上官与他是除了皇帝之外唯二知道的人,上官为此远遁江南,可他自觉和去过了那高处、见过了繁华的上官不同,他还有满腔抱负亟待在这个舞台上大展拳脚,于是,他委屈了自己、委屈了许四娘、委屈了同他相关的所有人,包括,秋姨娘。 可到头来,才证明……一个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故作荒诞都不能让帝王放心的臣子,注定满腔抱负皆成空,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罢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到了这般年纪,曾经的踌躇满志也变成了不该有的妄念。可……因着帝王的猜忌,他不能入任何人的阵营,他不能与任何人走得太过于亲近。也没有人愿意同他走得太近——出身白丁、凭着科考一路上来的小人物,却在朝堂之上占着不算太低却并没有几分权势的位置,看起来格外像是皇帝亲自提拔起来的亲信。 这样的人,在朝堂之上是不会有朋友的,他游离在朝堂的边缘,像个局外人。 太子的那封信函,就是给他出了一个无解的难题。莫说他本就无心站队,便是有那个想法,却也没有那个胆魄。本无解的局,因着这人心惶惶的疫病,倒是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沈谦谢过小二,又委托对方找了纸笔,写了封信托他代为转交给沈洛歆姑娘,才护着那不大的包袱,朝着大理寺去了。 …… 沈洛歆在姬家后院的人工池边坐了很久。 尤封点名让许四娘过去验尸的时候,她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来,便去找平日里和母亲往来较多的牢头打听了,今日本是母亲休沐,也有技术更好的仵作当值,此事本轮不到母亲的。可大理寺过去的人说了,就要许四娘,还说,“尤大人亲点”。牢头说,那人说话间挤眉弄眼的,倒似给他们验尸得了多美的差事似的,又似许四娘和这尤大人如何不清不楚似的。 说完,“呸”地啐了一口痰出来,完了才想起来沈洛歆到底是个文文弱弱的姑娘家,嘿嘿笑着道歉,“丫头你莫怪,我就是个粗人,平日里就是瞧不惯那些个脑子里尽装些腌臜丑事的混账!” 这些个牢头仵作的,都是看着沈洛歆长大的,平日里也是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姑娘般喜欢着的,言语间只是多了些别人面前没有的顾忌和为数不多的温和。说着,又劝沈洛歆,“丫头,你莫要着急,兴许就是觉得你娘验得准,是好事!” 是不是好事,沈洛歆不知道,只想着彼时先太子妃没了的时候,衙门也是点的许四娘,只是那是因为就那么一个女仵作,为了给先太子妃一点儿仅有的体面。但那之后,她们娘俩都遭了跟踪、暗杀,后来还是姬无盐在她们身边都安排了暗卫,此事才算歇了。如今…… 如此提心吊胆了一整夜,没见许四娘回来,到了早晨却收到消息,说大理寺里头染了疫病…… 疫病……不管是在哪个时代,都可能造成无数死伤的天灾。 说不担心是假的——更何况,这一次还不仅仅只是天灾。 “在担心?”身边坐下一人,嗓音淡淡的,让人想起春末初夏夜晚的微凉的风。 沈洛歆偏头看去,竟是上官楚……她抱着膝盖点点头,低低应了声,“嗯。”神情很是落寞,没有故作坚强,也没有故作天真不知其中人心龃龉算计。 上官楚偏头看着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的沈洛歆,问她,“小宁那丫头怎么说?” 沈洛歆摇摇头,又将下颌搁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太子抓走了朝云,是在东宫里设了陷阱等着伏击无盐,只是没有成功……我隐约觉得,我娘那件事应该也是东宫的手笔,诱饵是李晏先,但李裕齐想要钓的那条鱼,到底是我娘,还是无盐……不好说。如果大理寺内的疫病是真的,对我娘来说,她都一定会去的,这和陷不陷阱的没关系……若大理寺内的疫病是假的,那我娘也一定能平安回来。”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唯独没有说姬无盐那边如何说,有些词不达意,但上官楚很快就领悟到了真正的答案——想必,沈洛歆并不愿意姬无盐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瘦瘦小小的姑娘,还有些其貌不扬的,缩在这里看起来干巴巴的一个,实在不像是能扛事的样子。 偏偏,遇到事情的时候也是如此执拗。 难怪这俩丫头合得来。 他低了眉眼,余光有意无意间扫过某个角落,想着那边一个爱操心的老妇人对自己的耳提面命,到底是轻叹一声,说着,“我过来的时候,瞧着三爷了。随口问了几句,听说,沈大人自请入大理寺,有他陪着,总是好些。” 沈洛歆偏头看来,似是意外。 第678章 礼尚往来 意外之后却又摇头失笑,“他去了也不能做什么……倒是外头沈乐微那里,还有个那么大的烂摊子,秋姨娘又是个只懂些家宅内院之事的女人……他在外头比在里头好些。” 言语间,竟是还在替旁人担心,这个“旁人”还是平日里颇有几分“老死不相往来”关系的人。 倒是豁达。 上官楚觉得甚是有趣,侧目看她,忍不住“提醒”道,“若是我听到的没错,沈家二姑娘、还有那位姨娘,颇有些鸠占鹊巢的意思……我原以为,你们之间不怎么对付。” 沈洛歆有些意外,在她看来,上官楚实在不像是会关心这些个家长里短的男人,但转念一想,自家那点儿“破事”倒也不必如何打听,大概茶楼酒肆里坐上一坐,便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遂低头扯了扯嘴角,笑道,“对内如何不对付,那都是关起门来的事情。若是开了门还不对付,那就是当众徒增笑料罢了。何况,原也没有什么鸠占鹊巢……” 世人只觉得许四娘委屈,堂堂正室夫人,活得像个下堂妇,却不懂许四娘的自得其乐。 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小丫头,这会儿说话却多了几分欲言又止。 上官楚收回视线,看向面前人工湖湖面上的层层涟漪,掌心玉石安安静静停了。他说,“原想着,你这个时候多少会有些六神无主的,怕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如今瞧着倒是还不错……若是生意方面的事情,我在行,疫病这种东西我却是完全不懂的。只是隐约觉得其中略有蹊跷,便去问了陈老。” 沈洛歆偏头看去,眉眼隐约拢着,表情并不明显,只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陈老说,但凡疫病,总有一个过程的。从感染、到出现症状,症状加重……哪怕最后无力回天,也总有那么一个过程,或长或短,但这个过程总是要有的……可是,李晏先身上,却没有这种过程。他只是吃了一顿饭,不过小半日的光景,人就没了。” 沈洛歆倏地一怔,几乎是慢动作一般的,瞳孔肉眼可见的睁大了……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个呼吸间都似如年般难捱。 她看着上官楚,嘴唇都哆嗦,半晌才颤声问道,“你、你的意思是……不是疫病?”这是最好的结果,若只是身陷大理寺,因着她的身份,总不至于会有性命之忧,大抵也就是受些惊吓吃些苦头罢了,如今父亲一道进去了,便能更安全些。 她看着上官楚的眼神都在颤,只盼着对方能笃定地点个头。 只是,漫长的等待之后,她终究是失望了。对方尽管眼神迟疑,却仍然缓缓地、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情况到底如何现在还不好说……可能这疫病是假的,这就是一个陷阱,但陈老还说了一种情况——疫病是真的,这位身处大牢之中被与世隔绝的郡王殿下,最后一顿午膳所用的就是疫病病人用过的碗筷、甚至是吃剩的吃食。如此,病发的速度会很快,超乎寻常的快……半日光景也并非不可能。”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碎金般的日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人工湖湖面上波光粼粼的闪烁。和风、暖阳,真是一个好天气。 只是时值深秋,坐在这湖边总是有些入骨的冷意从裸露在外的四肢与脖颈子里灌进去,一路灌到胸膛里,透心地凉。 沈洛歆抱着膝盖缩在大石头上,她扯着嘴角笑,笑意森凉。 “总有那么些人,时不时地提醒我……这是一个杀人都不需要偿命的时代。”她兀自喃喃,说着听起来挺丧气、但细究起来却又有些不明白的话,言语间含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戾气。 上官楚听着,一时间也有些摸不准是不是自己多心,也许这句话里头本没有什么其他的深意——只是他素来习惯将旁人的话多想一分罢了。 余光里,躲在大树后面的某个为老不尊的小老太,大概已经没有耐心了,冒险伸了脖子挤眉弄眼的。 上官楚无奈摇头,半晌轻叹,“事情既然发生了,你坐在这里多思无益……左右,不管这天会不会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朝堂上有宁三爷,江湖上有我、我们姬家,医术上有陈老,总不至于护不住一个许四娘。大不了,再闯一次大理寺呗,左右东宫也闯了……只是那之后,许四娘和你,就要被牵连,只能离开燕京城了。” 上官楚自己也是无奈——这段话是外祖母耳提面命地交代着的,除了自己擅自将“我”改成了“我们姬家”之外。 说完,上官楚隐约觉得,乱点鸳鸯谱的外祖母言语间似乎还多了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像是某种血脉苏醒,又像是盼着最坏的结局,如此,她心心念念的洛歆丫头就能跟着她一道回江南去了。 至于闯大理寺救人?至于如何从燕京城逃脱回到江南?还有那劳什子的连情况都不清楚的疫病?那一概都是旁人的事情,自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心中腹诽,抬头却对上沈洛歆看过来的表情——吃惊、意外,甚至连坐着的上半身都微微往后靠了靠,一脸不可置信。 总之,这并不是一个被宽慰的姑娘该有的样子。 所以……安慰一个姑娘这种事,果然不是他做得来的……对吧? 从这个表情里,上官楚几乎是心领神会地领悟到了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来,面色一虎,起身拍了拍袍子,又抬了抬包裹地严严实实的那只手,欲盖弥彰,“呐,瞧着你给我包扎的很仔细,所以……礼尚往来!” 大抵是因着难得的心虚,最后的理由虽然牵强,却声量极高,理不直气也壮。 莫说沈洛歆瞠目结舌,就是躲在一旁大树后头竖着耳朵凝神关注着这边的老夫人也是一愣,礼、礼尚往来? 第679章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礼尚往来?” 一愣之后,老夫人便要跳脚,指着上官楚的方向回头向王嬷嬷确认,“他说的是礼尚往来吧?是吧?他声那么高,老太婆但凡还没聋,都听得到!” 王嬷嬷手疾眼快抓着看起来像是随时想要冲过去揪楚公子耳朵的老夫人,“呵呵”地讪笑,“是呢是呢,您没听错……如今这年轻人们就是这样说话的,没有咱们那时候有规矩。回头您逮着机会教训教训他,咱们公子最听您的话了……如今却不能出去。” “为何不能出去?” “啊哟,您这要是一出去,不就暴露了咱们在这儿偷听的事情了吗?小姑娘家面皮子薄害羞了……” 老夫人“啊”地一声,声音短促,恍然大悟,“也对……”看得太投入了,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如今是在偷听了。差点儿就冲上去将这个不成器的孙子揪过来劈头盖脸地骂上一顿了。她气呼呼地还不解气,指着那俩人所在方向问王嬷嬷,“我就说吧,这小子要样貌有样貌、要钱也有钱,怎地就成了这么个老大难……感情问题就出在那张嘴上!” “这么好的机会,愣一句‘礼尚往来’就给两清了?” 王嬷嬷好脾气地笑,早对这爷孙俩的矛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一边挽着老夫人往回走,一边笑呵呵地劝着,“您也是太心急了些,如今沈姑娘的母亲还在大理寺里头,情况看上去也不乐观,咱们公子若是这个时候还油嘴滑舌的、甚至上下其手的,岂不是显得像个趁人之危的流氓?” 似乎也有道理。老夫人兀自点点头,又回头去看沈洛歆,那丫头抱着自己蹲在石头上的样子啊,像极了寂风刚被带回姬家时候的样子……无端令人心疼。 她轻叹一声,虽知几个孩子都是有谋划的,这件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劝着些罢了,但心里头仍是沉甸甸地压着。半晌,她吩咐道,“咱们过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两株雪莲花嘛,说是包治百病的宝贝,我瞧着倒是有些神神叨叨的,你拿去给陈老看看,若是有用的话,让他用着……做些什么清热解毒、强身健体、预防疫病的汤药出来,大家伙儿一道喝点……” 王嬷嬷点头称好。 老夫人说得轻松,绝世的宝贝在她嘴里像是俩大白菜大萝卜似的。雪莲自古以来就是极品的圣药,普通人便是见都难见到,老夫人也是半道得了消息转道去的,花了好大的代价得来的……宝贝得紧呢,之前一路上都小心翼翼揣着,檀木匣子装了,外头又套了玄铁匣,死沉的玩意儿,愣是宝贝地抱了好几日才撒手。 “若是做好了,再叮嘱子秋,让她给宁国公那边、还有白家那边都送些过去。”老夫人一边吩咐着,见身边老伙计无奈喟叹的样子,了然,笑道,“不过是两件死物罢了。若是关键时候真的能派上用场,便是好的……说明不枉费咱们那么大心力。” “可您原是要……”下面的话,王嬷嬷没说出来,只轻叹一声,应了,“是。老奴晓得了。” 老夫人笑着拍拍对方的手背,看着脚底下蜿蜒崎岖的鹅卵石,眼神温柔轻笑说着,“我一直觉着,自己这辈子呀,总是时时得老天眷顾的……你瞧,果真如此。你只心疼两朵雪莲,我却觉得,这雪莲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又恰恰被咱们得到了,你又焉知不是上天安排好的?此处……本就是它们的目的与归宿。” “左右您都决定好了,纵然不是老天爷安排好的,那也是您给安排好的……老奴照办便是了。” 老伙计不情不愿的样子,一把年纪了还噘着嘴巴撒娇使性子……老夫人觉得好笑,点点她的额头,嫌弃道,“好啦!几十年过去了,还跟当初一般无二呢。” 王嬷嬷软绵绵地瞪回去,“您不也是?” “是是是……咱们都是,咱们呀,就算两条腿都跨进坟墓了,也还是跟当年一般无二的小姑娘!” “老姑娘……” “嗯,老姑娘!” “走,陪老奴去看看朝云,老陈说那娃儿今日该醒了。” “好嘞……” 说笑声渐渐消失在鹅卵石小径里,没有人再提起此刻悬在姬家众人头上沉甸甸的气氛,也没有人记得那两朵雪莲花最初原定的用途,两个大半辈子一路相伴走来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老人,有着年轻人没有的豁达和笃定。 …… 而人工湖这边。 沈洛歆叫住因为“说了并不合乎自己身份与性格的话”而有些尴尬于是起身准备离开的上官楚,“上官公子。” 她极少这么正儿八经地叫他。 大多数时候都是随了府上下人,唤他“楚公子”,若是被他刁难得过了,也叫他“上官公子”,但语气明显阴阳怪气得多。骤然这样正儿八经的,上官楚也有些不习惯,转身垂眼看她,微微皱着眉头,等她说话。 沈洛歆抿了抿嘴,光线从对方身后打下来,眼底只觉得明晃晃的一片,那人脸上的表情却看不清晰,以至于她对于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也没什么底气——他们不熟,他只是她交好的朋友的兄长。 她看不清上官楚的表情,上官楚却足以将她的犹豫看得明明白白,温和开口,“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但凡我能做到,必义不容辞。” 商人本性使然,让他很少这样斩钉截铁。 同方才的劝慰一样,有些明显的突兀感。 沈洛歆倏地一笑,挑眉问他,“还是礼尚往来?” 对方一噎,那些话此刻想起来,仍然觉得烫嘴得很。上官楚一时间恨不得甩袖离开算了,左右这丫头有小宁在管,自己瞎操这个心作甚?但脚下却似定住了一般,半晌,咬着牙,不情不愿地嗯了声,粗声粗气地催,“有话快说!” 沈洛歆倏地笑了,眼底犹豫瞬间消散。 第680章 想不想尝一尝财富尽在你手的感觉? 上官楚这个人啊…… 总喜欢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市侩的、逐利的、牙尖嘴利不讨喜的商人,就好像无心无情无欲般,到得后来,连他自己都信了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以至于偶尔表现出一丝不熟悉的善意,便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所适从的尴尬。 可他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善良的、温柔的人。 沈洛歆仰头看他,眉眼弯弯,由衷谢道,“谢谢……只是不知楚兄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骤然转变的称呼。 上官楚压着些许的不适应,却并不迟疑,认真应着,“你说。” 湖边的银杏叶簌簌地落,地上铺了浅浅一层的金黄,少女发间夹了一片,她自己不知,只仰着头看着上官楚,无意识舔了舔嘴唇,似是斟酌着如何开口。她说,“我相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这之前,坊间从来没有什么关于疫病的消息传出来,那送到李晏先牢房中的疫病病人用过的器皿又是从何而来?那器皿又是谁送进去的?即便擦得在干净,也总会有些蛛丝马迹留下来的。楚兄,你人脉广、消息快,你能不能帮我查查……太子名下的药铺有几间?” “为何是查药铺?”上官楚眉梢微抬,“难道不是查大理寺当值记录更快一些?找到谁将那些东西送进去的,然后找到人,抓起来,严刑拷打,总能问出些什么来的。运气好的话,还能成为当堂对峙的证人……” “自是也要查的。”沈洛歆兀自点着头,“只是,东宫不可能全都是傻子,就算李裕齐自己忘记了,东宫也必然会有人提醒他将所有牵涉其中的小兵小卒清理干净的。人虽然还是要找的,但恐怕结果并不会理想,与其等到咱们发现这人已经被弄死了再转向别的,最后始终慢人一步,倒不如多费先精神,往前跑一步。” 上官楚微微一愣,看着对方抬眸看来的样子,眼底还有愁绪,但更多的是通透与认真。 原以为是个比较纯良、温和的小白兔,豁达有余,手段不足,爪牙不够尖利,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却并未方寸大乱,头脑还能清晰至此。竟是一只还未长成的狐狸,稍作锻炼,假以时日,亦能独当一面。 上官楚是真的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他颔首道好,又问,“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这生意上的事情也学了不少,要不要练练手?” 沈洛歆没明白,“什么?” “太子名下的产业不难查,只是关于疫病的消息恐怕要费些时间。既如此,倒不如趁着这机会给东宫那边也制造些麻烦,总不能一直让别人给咱们添堵不是?”手中玉石缓缓盘起,勾着嘴角笑着的男人,长着一张过于英俊的脸,这般笑着的时候,像是一条千年的狐。他问沈洛歆,“想不想……尝一尝财富尽在你手的感觉?” 秋风起,千年的狐缓缓舒展全身的毛发,露出身后九条蓬松又漂亮的尾巴。 千年道行的九尾狐,俊美无俦,擅蛊惑。 沈洛歆缓缓地点了点头,“想……” 那一日,碎金日光,灼人眼。 …… 前一刻还在代理朝政的太子,下一刻已经被禁足东宫。 朝臣纷纷持观望态度,观望东宫、观望左相府,连着宫中后妃都开始探听贵妃那边的动向——卞氏一族的风吹草动,总是格外引人关注。只是相比于暗流涌动的观望者们,卞氏一族及太子殿下就显得格外安静了。 至少,表面上如此。 李裕齐用完还算满意的午膳,在书房门口的廊下看了一本平日里没那闲心翻看的游记,没多久,桑吉就轻身利落地出现在了院子里——太子被禁足,东宫上下人等自然一起被禁足,各处大门、小门、正门、偏门都有侍卫把守,但……并没有人守在墙角之下。 一来,没有那么多人手,二来,没有人觉得太子殿下会做出翻墙出逃的举动——但凡太子还有些脑子的话。至于溜出去那么一两个小兵小卒的,大家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过去了,毕竟,左相府没有被连坐,东宫就不会倒台,指不定明日又要暂代朝政了,届时……曾经的为难又将如何解释? 是以,莫说桑吉本就武功高,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拿了梯子翻过了东宫围墙、或是钻了哪处隐蔽的狗洞,只要不是被其他人当众抓获,这些个侍卫也会选择性的……瞧不见。 桑吉落地,气息都未曾紊乱,只走到李裕齐跟前行礼,遂道,“殿下,事情都处理干净了。” 李裕齐点点头,手中游记又翻过一页,端过一旁茶杯喝了一口,才问,“外头……如何了?” “陛下将此事交给了平阳郡王,下了朝之后平阳郡王就去了白家,大抵是搬救兵去了……方才属下将城中有人感染了疫病的消息散了出去,想必不出半日光景,城中定乱。届时,平阳郡王指不定如何手忙脚乱。” 李裕齐敲了敲手中的书,眯着眼看了眼头顶直直晒下来的阳光,懒洋洋地笑,“也好。既然父皇倚重,那就交给平阳郡王去吧……本宫呀,也正好趁着这阵子好好歇歇。之前实在是累得慌……吩咐下去,今日起,咱们宫里头的人啊,一个个的都乖一些、安分些,莫要起些有的没的的念头,也不要说些不该说的话,更不要给外头那些个侍卫们惹麻烦。” 桑吉颔首称是,只是并没有退下,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李裕齐还是那懒洋洋的模样,掀了掀眼皮子,干脆利落,“说。” “属下方才去大理寺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古怪……这会儿隐约想起来,之前人人都知道,许四娘身边有个拎箱子的小厮,平日里也只有他会参与到许四娘的验尸之中,可今次那小厮却不在,似乎……那小厮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见到了。” 李裕齐一怔。 第681章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许四娘身边跟没跟着一个小厮这样的事情,李裕齐怎么可能会注意得到? 甚至,在那日下大雨的屋檐下被避雨的卞东川叫住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注意过许四娘这样一个人……此刻桑吉提起,他才隐约想起那日,满地白布盖着的尸体中间,的确有一个身形瘦小的小个子拎着一个很大的木箱子,还挺费劲的样子。 只是那小子干巴巴的实在其貌不扬,彼时自己心思又全然不在这上面,是以此刻回想起来,仍然想不出对方半点模样来。 如果桑吉所说的是真的,之前许四娘身边一直有一个小厮,几乎参与了许四娘所有的验尸工作,而之后就开始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内,那么……这个小厮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举足轻重。也许,那句话……就是那个小厮传出去的也说不定。 总之,一定要找到他。 “此话当真?”他问,又确认了一遍。 桑吉很肯定地点头,“当真。但凡和许四娘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但凡她验尸,总不喜身边有别的人在,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在外头候着。这些年能同她一道验尸的,也就是那个小厮,至于小厮叫什么,之前属下没留意,也就没问,只听人说,大抵是许四娘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李裕齐眸底讪笑,不以为意,仵作这行当……还讲究什么关门弟子?真是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去衙门。”李裕齐想了想,决定还是小心行事的好,遂吩咐道,“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得到那个小厮的画像……总有人见过他的。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桑吉颔首称是,正欲退下,又被李裕齐唤住,“既出去了,你去找找天师,本宫找了他好几日了,原该来见我了才是。” “是。” “去吧。非常时刻,你低调些,出宫的时候尽量别被人瞧着,免得让人为难……在城中行走也乔装打扮着些,莫要让人抓着把柄。” “是。” “再去卞东川那跑一趟,让他这个时候别站出来替本宫说话,还有他的那些个手下同僚,也安分些……李奕维初掌权势,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时候谁急着跳出来,正好被他拿了祭旗点火、杀鸡儆猴。” “是。” 李裕齐想了想,实在没什么交代的了,又低了头翻开手中游记,低头看了两句话才摆摆手,吩咐着,“去吧。” 桑吉低头行礼,无声退下,走出两步纵身一跃,消失在院落之外……便是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院子又一次恢复了安静,连风声都没有,明晃晃的日头下,只有李裕齐手中书页翻过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游记中抬起了头来,看着空中缓缓落下的树叶,微微出神:许四娘之人,他之前并没有刻意了解,只是仵作之事,也非寻常等闲之人就能信手拈来,许四娘嫁给沈丁头之前,家境优渥,自然不可能学这些,嫁给沈丁头的前两年,也是相夫教女更不可能懂什么验尸之道……那怎地就突然会了呢…… 除非……那小厮才是…… 秋风扫落叶,院中太子殿下目色深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手中书页,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 疫病的消息不知从何处漏了风,当天晚膳时分未至,大街小巷就已经小道消息满天飞了。这种事情,都是宁可信其有的,一时间,各大药铺人满为患,到底是什么疫病尚不清楚,各类药材就已经清售一空。有些掌柜机灵的,眼看着这样的情况还要愈演愈烈,纷纷哄抬药材价格,准备借此“天赐良机”大捞一笔。 相比之下,陈尤两家的婚事走向,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无人问津了。 虽然陛下当朝斥责了太子将尤府众人关起来的举止,但毕竟没有亲口下达撤回御林军的命令,平阳郡王也不知道是顾及着御林军的归属问题还是焦头烂额之际将此事忘记了,总之,御林军还是这么守在尤家大门口,尤家众人还是这样被关在里头,外头关于尤郡主婚事的风声完全没能传进尤府。 但……大理寺就不同了。 大理寺虽然也被关着,但毕竟往来都是相识的,送饭的时候、或者送些生活必需品的时候,总要聊上几句,这事儿就这么传进了尤大人耳中。 尤封的脸色,彻底的黑了。 只是陛下的话只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并没有明确针对关于“陈家少主不能人道”这件事发表意见,也可能是陛下久病在床甚至还不知道这件事,是以尤封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冲撞了陛下彻底坐实了这婚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地拖着,左右婚期未定,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就算婚期定了,只要还未明媒正娶嫁去陈家,也还有反悔的契机。即便名声不好听一些……什么样的名声能比嫁给这么一个玩意儿还不好听?大不了,尤家养她一辈子! 那一天夜晚大理寺的某一处空旷的天井里,有人瞧见尤大人站在那里出神,第二天一早去当值的时候,那人瞧着尤大人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个姿势站着,与昨晚不同的是,眉眼之间似乎染了秋霜,显得更冷了。 …… 一天一夜的时间,足够舆论持续发酵。 关于城中有人染了疫病的传闻沸沸扬扬地失了控,衙门的人走街串巷地张贴布告,一遍遍地向民众解释这些只是子虚乌有的谣言,叮嘱百姓们不必恐慌、照常生活、不要哄抢城中药材云云。 但是……于事无补。 宁修远留下了席玉和席安,又再三叮嘱姬无盐莫要冲动行事,一步三回头地被人叫走了。眼看着宁修远前脚踏出姬无盐的院子,人还在姬家呢,席安就已经觉得脖颈子一阵阴嗖嗖地冷。果然,一转身,看到姬姑娘缓缓从她的贵妃榻间起身,掸了掸裙衫,又拢了拢耳畔碎发,无限温柔地唤了声,“席安……” 姬姑娘收了一整天的爪子,倏地亮出。 第682章 那丑东西还有鱼愿意吃呢? 席安缩了缩脖子,微微躬了背,呵呵笑着打马虎眼,“姬、姬姑娘有何吩咐?”他平素鲜少这般,只想着席玉讨巧的样子,模仿了个形似而神不似。 说完心下也是喟叹,这席玉平日里看着不着调的,这一回装下来,还别说……挺累人。 姬无盐低着眉眼拢了拢衣襟,轻笑说道,“三哥那边不能没人跟着,席安,你还是过去陪着吧。我这边有席玉和岑砚就好了,反正我又不出门,用不上这么多人。”言语间还颇有些阴阳怪气的。 席安嘿嘿地赔着笑,心下却是压根儿不信这位祖宗口中的任何一个字,不出门?呵,就您现在这种浑身上下洋溢着狩猎者兴奋气息的模样,会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不出门?鬼信!席安自觉不是鬼,自然不会信姬无盐的这种话。 只是……主子不在,自己实在不敢忤逆姬姑娘,他只赔着笑,“主子吩咐了咱们要伺候着姬姑娘的,属下实在不敢轻慢疏忽,回头被主子念叨,咱们怕是要被怪罪。” 姬姑娘懒洋洋地瞥过去一个眼神,“嗯?咱们?你和谁是咱们?” 席安下意识看向席玉,却见那不要脸的一脸义正辞严划清界限的表情,点着头,“对的,你放心去吧,姑娘这边有我呢,三爷那处不能缺了人。”言语间俨然有一种“我是姑娘手下而你是三爷手下”的自我认知。 这臭不要脸的! 主子也挺不要脸的,明明是他自己也拦不住的姬姑娘,偏要为难自个儿的手下——这小祖宗要做的事情,谁拦得住?反正他席安拦不住。大势所趋之下,席安再无任何挣扎,拱拱手,奉命退下了。 看着席安离开,姬无盐才按了按脖子,冲着狗腿子一般的席玉,嘿嘿一笑,寒意森森,吩咐道,“去,把岑砚叫来!” 岑砚昨儿个就去陈老那边帮忙去了,端茶递水熬药看火的,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股子的药材味。他随手掸了掸身上落下的炭灰,喜气洋洋地说道,“朝云已经醒过一次了,只是还是疲乏,陈老又给开了安神的汤药,又睡了。” 这是个好消息,姬无盐又问指尖的伤口情况如何,岑砚便笑不出来了,只摇头,“这时日就要更久一些了……而且,而且朝云在水牢里泡了太久,她、陈老又说,她正巧、正巧葵水都在身上,这身子骨可得好好的调理着,不然怕是往后都要被这次的遭遇拖累了。” 李裕齐……姬无盐磨着后牙槽,牵着嘴角却连森寒的笑意都没有,一张巴掌大的脸,目色冷沉冷沉,素手招了招,“李裕齐被禁足东宫,趁着这时间你去找找林一,然后跟着他,看看他都去了哪些地方,特别是城外的一些落脚点。别跟得太近,他武功高,一定要注意安全。” 东宫有人看守,那黑袍子肯定就不能去东宫了,搜搜之前行径覆盖过的地方,不是什么难事。岑砚颔首称是,又问姬无盐,“找到那丑东西之后呢?是直接绑过来还是打一顿之后绑过来?” “不必。”姬无盐摇头,笑,“本姑娘要用他……来钓鱼。” 岑砚觉得不可思议,挑眉惊叹,“那丑东西还有鱼愿意吃呢?” 姬姑娘取过一旁斗篷搁在臂弯,笑意愈发温柔,明艳又危险,她一边跨出门槛,一边轻声喃喃,“可不……不过,总有些饥不择食的,谁知道呢,兴许就能钓上也说不定。”姬家当年的长老若要离开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唯有死遁。可外祖母也说了,那边传来的消息中,也没有病逝或者骤然离世的人,大多都是到了年纪寿终正寝的。 外祖母不愿怀疑她安排的人有被收买的可能,姬无盐便也先排除了这个可能,如此说来,逃出来的长老大抵是上了年纪的、兴许还要在茫茫群山之间吃些苦头的,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如何来到的燕京城,但风尘仆仆又年迈落魄的外乡人,没有户籍证明,他在燕京城中无法落脚,只能居住于城外。 姬无盐脚步微顿,侧身吩咐道,“再安排个人,去城外山脚下的村落里,问问这些年有没有遇到过上了年纪的外乡人。” 岑砚虽不知道姑娘到底有什么打算,但姑娘说完就已经自顾自走了,看起来完全不打算多作解释,便只好低低应了声“哦……”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见,只意兴阑珊地站了一会儿,办差去了。这差事虽不麻烦,却让人心里头不大舒坦,同那黑袍子打交道,总有种吞了一只苍蝇的感觉,膈应着,又吐不出来。 那黑袍子也是,泥鳅一样,看不惯,又弄不死。这般想着,他一边踢着石子儿一边腹诽,姑娘也真是的,如今就带着那席玉进进出出的,却总给自己吩咐这些个古里古怪看起来没什么要紧的差事。 脑袋被砸了一下,挺疼。 是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果子,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停住了。岑砚捂着脑袋抬头,树杈间看得到丫鬟带着寂风在摘果子,见他看来,寂风“咯咯”笑着问他,“岑砚哥哥,上来摘果子呀,果子好吃!” 方才莫名的低落被这一砸消散地差不多了,岑砚摇摇头,“姑娘吩咐了差事,要出门,你摘吧……小心些。” 见对方笑嘻嘻地应了,他才低头准备离开,瞥见地上那个据说“好吃”的果子,捡起来,就着衣裳擦了擦,一口咬下去,“咔嚓。”声音清脆。 往外走的脚步微微一顿,嘴里满满一嘴巴的唾沫,恨不得含着等见到席玉喷他脸上,想了想,觉得此举多少有些不文明,掉头去唤寂风,“小子,再丢我个!” 寂风挑挑拣拣,从一只小篮子看起来像是挑了个大的,一边丢给岑砚,一边问,“岑砚哥哥,好吃吗?” 小孩子的笑容,看着有种傻乎乎的天真。 岑砚看了半晌,也没看出其中有半分故作的捉弄,遂抬了抬手中的果子,问他,“你自己吃了吗?” 第683章 大理寺谈买卖 “没。”寂风回得老实,“陈爷爷说小孩子不能吃,会长不高。他让我摘了送去给他……” 得嘞,小孩子被忽悠了。 被忽悠的小孩子又一脸天真地忽悠了个傻子——是的,那个傻子就是自己,岑砚很快意识到这个真相。 他扯着嘴皮子回味了一下嘴里还未散去的酸涩感,他就说嘛,这条路几乎日日走着,也没见听说这果子能吃……要是能吃的话,早没了。偏偏小孩子还一脸期待地等着答案,于是,岑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像一个没有感情的附和傀儡,“嗯,好吃……甜。” 老实巴交的孩子看着怀里那一小篮子的果子,咽了咽口水,到底是没敢吃一颗——长高是他的执念。他与同龄人相比,总显得更加矮小一些,陈爷爷也说,那是先天不足,后天就算费心补着,也总比旁人更加艰难些。 是以这些年,但凡“能长高”的,他总要试试,而但凡“据说可能会长不高的”,寂风是碰都不去碰一下。 小孩子眼巴巴的样子很好地取悦到了同样满嘴口水泛滥的岑砚,他抛着手中的果子,随手向后摆了摆,“走了!”说着,大步朝外走去,至于这颗果子……回来以后给席玉那小子尝尝。 姬无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安排让自家小随从觉得地位受到了威胁,她纯粹是觉得这件事连宁修远那边都尚不清楚,她不希望姬家的这些事情是从别人口中传到宁修远耳朵里面的,这样倒显得自己对他有所隐瞒似的。 …… 大理寺众人被禁足在里头,一时间无所事事,加着头顶阴云笼罩,即便有差事也是心不在焉的没那心思,只三三两两地扎堆站在晒得到太阳的角落低声说着话。有人提议推几圈牌九,亦或蛐蛐爱好者们也纷纷掏出了平日里不好在当值期间拿出来的蛐蛐,只是很快,众人便已经意兴阑珊了。 “疫病”二字沉甸甸压着,这些刻意故作的轻松,并不能维持太长时间。 没多久,连三三两两扎堆说话的人都不见了。 尤封走到窗口,看着突然清冷下来的院子,半晌都没有出声。平日里总觉得他们吵闹,办事也莽莽撞撞,一副毛都没有长齐的样子。可他们……的确大多还年轻,如今被人这样丢弃在天灾面前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亦是可怜,只是,前路未卜,自己亦是爱莫能助。 “咚。”轻微声响自墙角响起,像是树枝被猫儿踩断的动静。 大理寺里有几只野猫,膳房大娘心慈,见不得这些小东西挨饿受冻,便总匀些饭菜出去,久而久之,这些小东西就在大理寺里安了家落了户,赶也赶不走了。不过它们也聪明,活动范围基本也就是在膳房四周罢了,鲜少来此处晃悠…… 正想着,就见一女子从一旁廊下走来,走到正对着廊下的位置,仰面看来,笑呵呵地打着招呼,“尤大人,好久不见。”轻笑间,眉眼温和柔软却又利落潇洒。 姬无盐。竟然是姬无盐。 尤封微微一愣,看向下方于这深秋季只着一身素色裙衫看起来分外单薄的姑娘,表情意外之余,还有些被打扰的不快,声音微讪,“如今我这大理寺也不是什么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姬姑娘当真是好大的神通,悄无声息地就进了这院子……”说话间,猛地想起彼时木子药铺之中,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太子联手对付这个小丫头,只是没想到却被宁修远给破坏了。 如今看来,这位深秋季穿得如此单薄、又能越过层层看守护卫悄无声息抵达这里的姬姑娘,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吧?这般想着,看向姬无盐的目光便愈发不甚友善,正欲冷言冷语,就见角落里又走出一人来,一样旁若无人的,将臂弯之中的斗篷披在了姬无盐身上,“姑娘,天冷。” 尤封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席玉,宁修远身边的这位随从对燕京城中绝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陌生……据说武功挺高的,但高到什么程度没听人说起过。若是他的话,带着一个姑娘家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出现在大理寺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方才还显得有理有据的推论,此刻突然有些站不住脚了。他背着手垂眼看着下方的两人,言简意赅直奔主题,“如今众人对大理寺避之唯恐不及,谁知一早来了个御史大夫,没成想,姬姑娘也来了。沈大人来了本官倒是好理解,毕竟沈夫人也在这里。但姬姑娘过来……又是何为?” 姬无盐同样背手而立。 她在廊外,对方在屋内,隔着一条不算长的距离。遂仰面看他,一脸霁月风光,“来找尤大人谈一桩买卖。” “买卖?”尤封抬了抬眉眼。 “嗯。”她应,老神在在,浑然不担心此刻自己站在这里会被别人发现,对方不请她进去,她也不急着进,就这么站在秋风里,仰着的脸沐浴着阳光,温软白皙、人畜无害的模样。 人畜无害?尤封暗自嗤笑,牙尖嘴利的狐狸,披了一张兔子的皮,看着绵软可欺,若谁真上去欺负一下,怕是不带回一口血肉不能休。同她谈生意?莫不是与“狐”谋皮? 尤封摇头,“本官同姑娘之间并无交情,亦无买卖。如今这大理寺内并不安全,姑娘还是莫要随意走动的好,万一被人瞧见了,本官被陛下责罚事小,姑娘亦被禁足于此,就不好了。” 说着,又唤席玉,“席玉侍卫还是将你家姑娘带出去吧。今日本官就念着三爷的情面,只当两位从未来过。” 席玉没动,仍低着眉眼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姬无盐身后半步的距离——一切以姑娘马首是瞻的姿态。 姬无盐却是自始至终都在打量尤封,大理寺的事情尤封有很大的嫌疑,毕竟是他亲口要求许四娘亲自验尸的,若说他全然没有参与到这一盘棋局之中,姬无盐是如何都不相信的。只是,曾经与宁修远还算交好的这位尤大人,是出了名的刚直不阿……要说他拿整个燕京城、甚至整个天下的老百姓的安危来设局,姬无盐又觉得不可能。 第684章 交锋 所以她才过来走了这一遭。 对方的拒绝并非意料之外,姬无盐也不恼,仍笑吟吟地打眼瞅他,“尤大人……尤大人当真不听听我手中的筹码?” “不必。” 小姑娘家家的,心眼子多,说话遮遮掩掩的,行事也不光明磊落,尤封心中不喜。他准备转身回屋,小姑娘嘴皮子是真厉害,他见识过的,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几句话的功夫将自己忽悠进去也不是不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必理睬。 谁知,转身之际却听对方未完的话。 她说,“我私心以为,尤大人应该很感兴趣的才是。毕竟,事关令爱终身大事……” 尤封的脚步倏地顿住,这转了一半的身子,便是如何也转不过去了,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冲着自己咆哮,“回去!回去!这丫头惯会骗人!她蛊惑人心的本事是一等一的!” 那个声音是理智的,尤封自己也清楚,姬无盐这种披了狐狸皮的兔子,即便她所给的是自己这边想要的,但既是买卖,自己这边所要付出的代价定然昂贵无比的。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于神游在外的声音,缓缓地说道,“姬姑娘,请入内说话。” 是人便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灵犀,为了这个软肋,他选择为太子办差联手暗害一个姑娘,为了这个软肋,他如今亦做好了同这个姑娘联手付出一些代价的打算。 哪怕这个代价,很大。 他请了姬无盐进屋、落座,上了茶,才起身走到门口探头环顾左右,确定四下无人才准备关门。 姬无盐见此,遂道,“开着便好。”想了想,又补充道,“席玉会注意的,今日除了尤大人,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见到我出现在大理寺之中。”她故意给尤封一种错觉,她今日来去自如无人察觉是要归功于席玉。 尤封依言道好,回到位置坐了,并不急着开口,只敷衍寒暄着,“有没有人见着姑娘并非最要紧的,姑娘就真的不担心走这一趟被传染了疫病吗?这玩意儿……可是会死人的。” 姬无盐捋着暖手炉中的流苏,微微垂着的眉眼遮了眼底情绪,半晌,才抬眼看去,笑得意味深长,“尤大人这是忘记了……本姑娘府上,可是有一位神医呢。这病若是连他都束手无策,那陛下所指望着的那些,怕是也无能为力了。若真是如此,想来最终我仍然也是逃不掉的。” 神医?尤封恍然,对了,姬家可不就是坐镇着一位神医,据说曾是陈家百年来最最天才的少年,消失多年,一朝曝于天下,陈家立刻就派了人来接。只是,神医没接回去,赐婚圣旨倒是送回去一封了,听说不仅陛下在拉拢,太子也在拉拢,当真是香馍馍。 若非如此,灵犀也不会有这档子事情缠身。 尤封多少有些迁怒,眼神嘲弄,嗤笑,“对,瞧我,竟然忘了姬姑娘身边能人异士众多,区区一个疫病,在姬姑娘那边想必也就是小小风寒的程度吧。”说完,连自己都觉得阴阳怪气的,实在有失风度。 只是,此事的确是所有麻烦的源头,纵然是他也做不到心平气和。 姬无盐却似浑然不在意,她仍然一边笑嘻嘻的,一边低着眉眼捋着暖手炉上的流苏带子,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 小姑娘的皮相并非倾城之色,五官单看也非完美,偏偏组合在一起,搁在这么一个人脸上,总觉着有种旁人学不来的雍容气度。她懒洋洋地瞥来,尤封便觉得胸膛里都漏了两拍——明明只是一个小姑娘,那眼神间的贵气却连打小金尊玉贵的灵犀都比不上。 愣怔间,就听小姑娘笑道,“尤大人。听说,江都郡王突然暴毙那日,原是许四娘的休沐之日,是大人点名要求许四娘验尸,可是如此?” 这不是什么秘密。尤封想也没想,点头,“的确如此。” “不知……是何缘故?” 是何缘故?尤封微微一怔,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彼时手下人来禀告,正好太子的人在,那个叫桑吉的。 下属问及仵作人选可有要求,尤封当时正欲摇头,想着当值的仵作中请个资历深一些的就好。谁知,那位叫桑吉的随口说了句“听闻许四娘巾帼不让须眉可当真如此?”,许四娘尤封自然是知道的,验尸的水平不说一等一的厉害,却也轻易不会出错,便吩咐手下“那便请许四娘过来吧”。 本不觉得是什么要紧事,但此刻被人提起,不知怎的,就有些说不出口来。他有些心虚地端起身边茶杯,喝了一口,才语焉不详着说道,“本官同仵作那边没什么往来,认识的人不多,也就知道个许四娘的……至于休沐之事,本官倒是不知,下人也没回报,只说请来了。”后半句,是真的,他的确不知。 只是,言辞间的闪烁,也是真的。 姬无盐一边摸着手中暖炉,一边侧身看他,笑问,“当真如此?” 尤封倏地一怔,避开了这目光。方才低着眉眼打眼看来的样子,眼角微微勾起,清澈间带着股不自知的魅惑,可此刻直直看过来的样子,眼底半分笑意也无,一双瞳孔又黑又沉,直勾勾地窥伺人心。 仿佛什么谎言都无所遁形般。 这场短暂的交锋,他首先败下阵来。只是,真实的情况如何,他仍然不愿说,毕竟事涉太子,太子和姬无盐大概已经是死对头的关系,而尤封……纵然中立,但在姬无盐和太子之间选择,他并不需要犹豫。 在朝为官,本就有诸多身不由己,这没什么好犹豫的,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于是,他搁下手中杯盏,直直回望,点头,“嗯。当真如此。莫不是姑娘怀疑本官利用这件事来针对许四娘不成?无冤无仇的,本官没理由针对一介妇孺……” 话音落,他看到对方懒洋洋笑道,“哦?没有理由……若是本姑娘记得没错,本姑娘同大人也是无冤无仇,可大人,一样曾经设伏意图谋杀。莫不是……本姑娘记错了?” 第685章 合理的解释 尤封一噎。 他说什么来着,他就说姬无盐这张嘴带刀子,冷不丁就戳一下、冷不丁就戳一下的,还专挑软肉戳,一戳一个准。 对尤封而言,即便并不后悔当初和太子的联手,但说到底,对付一个姑娘家,的确是有悖于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与坚持。 他沉默,并不愿说话,但心中却又希冀着姬无盐真的能替自己解了心中所忧之事,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轻声解释道,“许四娘的事情的确是我提了一嘴的,但我并不是有意针对,甚至在许四娘的验尸结果出来前,我对江都郡王的死因同样也是一头雾水。本官言尽于此,不管姑娘信与不信,这个说法都不会变的。” 说完,他打量了一眼姬无盐,眸色逐渐犀利,轻哂说道,“我愿意同姑娘开门见山、坦诚以待,姑娘却似乎并不相信本官,既如此,这买卖……怕是也不好做啊。何况,自始至终,姑娘问了许多本官这边的消息,却对自己那边的消息闭口不言,这似乎并非是诚心做买卖的态度?” 姬无盐靠着椅背,抬眼看院中明晃晃晒下来的斑驳光影。 院中枯树树枝摇曳,在门槛之中投下明暗交织的影,姬无盐看着那影,看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三哥曾说,尤家尤大人同他有些交情,是个为人正直的性情中人……只是,据我同大人的几次交集来看,却是不敢苟同。” 尤封一愣,一时间百感交集,“三哥”说的定是宁修远,原以为自己同宁修远注定交恶了才是,没想到自己在他那里仍能得到如此评价,倒也不枉费当初诚心相交。 他低着眉眼笑意苦涩,又听姬无盐说道,“是以,我首先需要说服自己,尤大人并非太子阵营的人。如此这买卖才有谈下去的可能。” 她似在道歉,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尤封摩挲着手中茶杯,心中唏嘘被现实的猜疑冲散,他打眼看向姬无盐,问道,“姑娘的意思是,这是太子的手笔?” 心中本就不确定的揣测其实并不需要对方的肯定,已经渐渐有了明确的方向……若非如此,桑吉怎么可能正好登门拜访,要说正事,其实也没有,只是寻常嘘寒问暖,桑吉是太子心腹,纵然是嘘寒问暖也不该他亲自出面才是。 何况,若非桑吉主动提起许四娘,他也不会开这个口。所以太子的目的是……只是,东宫没有必要针对许四娘才是。沈谦为官,惫懒有余而圆滑不足,平日里看起来奉行中庸之道谁也不得罪,不过是软弱可欺罢了。这样的人,连自己都看得出来成不了气候,莫说太子那边了,就算太子看不出,他的那些智囊团也会劝着的。 除非…… 他似顿悟、又似困惑的表情,落在姬无盐的眼底。姬无盐也不催,只等着对方自己给自己的猜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没多久,尤封似是想通了,他缓缓靠向椅背,抬眼看向姬无盐,这是他今日第一次用这样平静的、没有讥诮、没有哂笑、没有针锋相对、阴阳怪气的表情看面前的姑娘,他以一种比较放松的身形坐在那里,问道,“姬姑娘所说的买卖,不如说来听听?” 手执杯盖拨了拨茶水,坐在下方的姑娘有种骨子里的优雅,她垂眸看着水面层层涟漪,声音比杯中涟漪还要温柔,“如今,城中已有疫病,不管第一个得此病的人到底是哪里来的,但城中已有疫病病人是事实,甚至……咱们并不知道他、或者他们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这是最麻烦的,也是陛下担心的。” “这个时候,不管是大理寺卿尤大人还是御史大夫沈大人,甚至天之骄子宁大人,通通没有用,至少……在陛下看来,没有用。这个时候,平日里倚重的股肱之臣、心腹大臣,都不能给陛下带来丝毫的安慰,甚至御医院的那些大人们他也已经不相信了——毕竟,这群庸医治了这么久,陛下龙体却无半分气色。” 尤封静静听着。 小姑娘声线温柔,说话又不疾不徐的,入耳有种独属江南的软糯,这一点和自家姑娘截然不同,灵犀打小尊贵,言语间便多了几分骄傲,即便故作温柔,也真的有几分“故作”的痕迹。当然,这样的“故作”,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是无福享受的,大概也就只有宁家人见过吧。 这般想着,便多少有些替自家姑娘觉得不值……游神间,对面说话声停了,对上姬无盐的视线,平静、温柔,像漆黑夜空下的海面。 当着对方的面走神,尤封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一笑,道歉道,“抱歉,想了些事情……姬姑娘继续说。” 姬无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很普通的茶,不像是一个大理寺卿用来待客的茶。她也不点破,只继续说道,“尤家和陈家两家的婚事,本就是郡主下嫁,如今又有那些个传闻,郡主就不仅仅只是下嫁了,真要嫁过去,丢的是尤家的脸面、皇家的脸面。但陛下仍然在朝上坚持这桩婚事,是逐利、是自保,因为在御医院都不被信任的现在,陈家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最后的机会。” 说起尤灵犀,尤封目色微冷,“本官不是笨蛋。这些道理姑娘不说,本官也明白。” “稍安勿躁……”说话被打断,姬无盐只是敛着眉眼轻笑,搁下手中茶盏,看着尤封意有所指,“陛下倚重的是陈家的医术,正巧,本姑娘同陈家这一行人有过几次接触,也知道陈少主本身是个扶不上墙的,医术为首的那个少年,叫陈一诺。” 尤封没懂,“那又如何?” 姬无盐抱着暖手炉,笑容温柔妩媚,入眼只觉得春风拂过山花烂漫。她说,“陈家若当真立功,陛下定要大赏,有功之人当堂请求陛下收回赐婚圣旨。尤大人,觉得如何……” 第686章 没有万一 尤封端着茶盏的手抖了抖,杯中茶水轻轻一晃,差点溢出。 一时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胸膛里的那个东西到底是漏跳了一拍,还是在失序狂跳。若说原本他还只是抱着三分期待,那么此刻,心中期许愈发成型,仿若触手可及。 他缓缓看向姬无盐,几分审视、几分怀疑,都只是最后的那点儿理智。他听得到心底的叫嚣,问她!问她凭什么如此肯定!按捺着这样的心情,他压着声音问姬无盐,“就算如此,那陈一诺也是陈家人,他同陈家辉才是利益共同体,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姑娘凭什么觉得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大抵是因为……”姬无盐并不打哑谜,从容应对,“不能保证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在尤大人面前夸下海口。只是在来大理寺的路上,去见了见陈公子。陈公子清楚自家少主那身子的情况,加之侠义心肠,不忍姑娘家成为诠释利益之下的牺牲品,表示愿意相助。” “嗒。” 是杯盖擦过杯沿的声音,声音轻微,在安静的屋子里却是清晰可闻。耳畔心跳如擂鼓般跳动,他不清楚姬无盐和那陈一诺到底几分交情,能说得动人作出这样的保证,但念及对方府上还有一位陈家神医,不知怎地……总觉得这可信度就多了几分。 万一呢? “万一呢?”他问,“万一陈公子临阵倒戈,不愿相帮。万一陈家众人在此次疫病面前终究无能为力,届时,又当如何?” 少女安静回望,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笃定说道,“没有万一。陈家的腌臜事,我心中清楚,是以能如此保证,只是这些事我却不能同尤大人明说,毕竟是别人家的家务事。至于后者,若陈家无能为力,陛下性子您比我清楚,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皇帝会不会震怒说不准,但一定会迁怒,届时,莫说这赐婚了,陈家地位都会一落千丈荣耀难复。” 小姑娘坐在那里,宽大斗篷下显得愈发娇小,缩在椅子里小小的一团,双手拢着暖手炉的样子,金贵极了。只是低着眉眼笑着的样子,无端让人脊梁骨都泛着冷意。 又听小姑娘说道,“何况……届时疫病之下,人人自危,说句实在话,能不能活下来犹未可知呢。”言语温缓,眼角笑意凉薄。 尤封微怔,那一瞬间不知怎的,突然有种与虎谋皮的错觉泛上心头,竟是浑身一哆嗦,恍然间想起来,自己面前坐着的这位,是一只真正意义上的狐狸啊,蛊惑人心的狐狸。 他端着手中茶杯,低了眉眼兀自沉默。 俗话说,病急乱投医,可只有病人才知道,最可怕的不是乱投医,最让人绝望的从来都是无医可投啊! 自家的女儿,从小娇宠着长大,虽然性子的确是有些被宠坏了,但大体上还是温良的,没主动害过什么人,只心心念念要嫁宁国公府。为了一个宁修远,该做的、不该做的蠢事也做尽了,可天不遂人愿。这便也罢了,依着尤家的门第,纵然不能给她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但日子总不至于难过了去。没成想,天降一道赐婚圣旨。 灵犀怪罪他们为人父母的为了脸面和身份不作为,可她不知道,能找的人、能求的人、能想的办法,他们早已找过、求过、想过,只是那是圣旨啊,加盖了玉玺昭告天下的圣旨啊!陈家那些流言传出来的时候,尤封真的以为是上苍垂怜自家女儿,这桩婚事必定不成了。 谁知,疫病突发,眼看着救赎成了深渊。 若说之前,他的确是差点已经说服了自己了。想着自古以来,多少远嫁和亲的公主、郡主,又有哪一个是真的开开心心心甘情愿着去的,相比这些,陈家位于江南,总不是那种苦寒之地、蛮荒之境,灵犀真的嫁过去,虽然陈少主无所作为,但胜在能拿捏,只要尤家不倒,陈家没人敢为难当朝郡主。 可如今却是如何都不能嫁过去的……若是嫁过去的话,可就是守活寡啊!面子不面子的暂且不说,小姑娘家家的,一辈子守着一个不能人道的男人,那种日子他们家灵犀怎么可能受得了! 姬无盐所言,的确很有些道理。 只是……他看向姬无盐,“姬姑娘所言的确没有问题,只是,姑娘到底年轻……这些事情,纵然没有姑娘,本官也能做到,纵然本官说服不了陈一诺,但太子、平阳郡王,我想姑娘能许诺给陈公子的,两位皇子应该也能……太子被禁足,想必此刻很需要人手才是。” 话音落,对方丝毫没有意外,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笑着拢了拢鬓角碎发,才笃定笑曰,“您不会。” “嗯?为何不会?帮助姑娘,纵能解了本官眼前之急,却也只能解这眼下之急,反而需要得罪东宫,埋下长远之祸。”心下稍定,尤封便不再只是那个心急如焚乱投医的父亲,更是大理寺卿尤大人,他看向下方的姑娘,提醒自己这个与自己女儿年龄相当的姑娘是一只吃人的狐狸,沉声试探,“相反,本官若是同太子合作,不仅能解燃眉之急,还能做个从龙之臣。” “何乐而不为?” 对方言语试探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不大聪明。 “尤大人若是当真如此想着的,那只能说宁三爷到底还是识人不明……尤大人不妨去试一试,看看太子殿下能不能替大人说动陈公子,左右灵犀郡主的婚事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大人有的是时间。”姬无盐懒得拉扯,捧着暖手炉抬了抬,说道,“我的手炉凉了,告辞。” 说着,起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提醒道,“哦,还有一件事,民女需要提醒大人。这所谓买卖,得是双方获利才行,大人这边耽搁了时日,本姑娘想要的东西从大人这里得不到了,这买卖便也谈不成了……若大人在太子殿下那边碰了壁,便也不必来寻民女了。” 说罢,含笑颔首,从容转身。 第687章 阿寿不寿 前脚还未落地,身后传来尤封着急忙慌的声音,“姑娘且慢!” 抬着脚缓缓放下,姬无盐半转了身子回头看向已经站起来的尤封,并不意外,只是脸上笑意散尽,一双眸子黑沉沉地看着对方,没说话——如今,这主动权稳稳握在手里,她也不介意在此处多待上片刻。 只是,面对这样的眼神,尤封却似如芒在背。他讪讪一笑,请姬无盐落座,“姬姑娘,不若……坐下详谈?” 姬无盐没坐,只站在原地维持着身子半转的姿态,拒绝道,“不必了。本就是几句话的事情,站在这里说开了也是一样的。只是,方才我想着,尤大人为人正直,同你说话不必绕着那许许多多的弯子,亦不必欲言又止、更不必指桑言槐……只是如今看来,到底是我年纪小,初出茅庐,天真了。” 说的人大大方方的,听的人却一阵阵地汗颜。 本就是老老实实的性子,这会儿被一个跟自己女儿一样大的小姑娘指责,虽然方才自己那句话也就是试探的成分居多,但对方所言又句句在理,他自是汗颜,无从解释,只道歉着,“实在抱歉。如今不会了。” 小姑娘却似乎并不相信他,眉梢微挑,“尤大人想清楚了?朝三暮四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尤封颔首,肯定,“自然是清楚的。说白了,本官自己几斤几两心中还是有数的,这从龙之臣……怕是还不够格。何况,若最初姑娘所言为真,这疫病之事当真和东宫脱不开干系,本官便是丢了这乌纱帽,也是不能同东宫同流合污的。姬姑娘,手炉虽凉,但屋内燃着炭火,当是不冷的,不若,坐下详谈?” 姬无盐到底是坐了回去。 对方这次明显配合了许多,起身为姬无盐倒了茶,双手递给她,“暖暖手。” 待姬无盐接过,尤封才坐回自己位置,含笑问道,“姑娘说得对,既是买卖,总要双方都获利才行。不知姑娘想从本官这里得到些什么?” 茶水的温度透过白瓷杯传递到掌心,姬无盐下意识紧了紧,才看向尤封,“一些答案和一个记录。” “姑娘请说。” “那日,去请许四娘的人是谁,住哪里,如今可还在大理寺中当值?还有……最后三天内给李晏先送餐的人的名单。” 尤封点点头,又等了片刻,却见姬无盐只看着自己,并不说话了。这是…… 只是如此? 尤封微微一愣,这些答案其实并不难查。他有些意外,不由问道,“这些事情若是三爷来问,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姑娘如此舍近求远,是为何?”自己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他清楚,官大一级压死人,若是宁修远差人来询问的话,他们压根儿不会瞒着,也不敢瞒着——何况,他们并不知道事情之中的弯弯绕,压根儿不会想要隐瞒什么,可能反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想要讨个好。 姬无盐却摇头,“李裕齐既然已经将手伸进了大理寺之中,三哥找人问话,焉知对方不是李裕齐的棋子,问出来的答案是真是假,无从辨别,既如此,倒不如直接问尤大人的好。何况,小女虽是商贾之人,却也知道银钱易清而人情难还,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不必浪费三哥的人情。” 尤封注意到,姬无盐已经说了好几次“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看起来轻描淡写的,大概她也是真的这么想的。 若是灵犀……她会如何?尤封说不上来,他一直觉得自己了解灵犀,但这次赐婚的事情上她做的事情总让人有些猜不透、摸不准,但他知道,灵犀的做法同姬无盐应该是不同的。 他总免不了将眼前的小姑娘同灵犀相比,但又总觉得对方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小姑娘”,她冷静、从容、独立,还有些狡黠,透着一股子天地不羁的无畏。 “好。”尤封颔首,起身,“我先去找下人拿那几日当值人员的名单记录,至于其他的问题,待我回来,一并告诉姑娘,如何?” 姬无盐颔首,“请。” 尤封离开没多久就回来了,期间姬无盐也未曾起身,甚至连手中茶盏都未搁下,只安安静静坐着,眼神都没乱看,直到尤封一脚跨进门槛,她才抬眼看去,“麻烦您了。” 尤封其实已经在外头站了一小会儿了,对姬无盐在自己离开期间的举止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心下倒是有些感触,只是没说,将手中一张纸递过去,“这是我方才誊抄下来的一份,事发前五日的当值记录,姑娘看过收着还是销毁都自便。” 姬无盐颔首谢过,展开一看,最后两日都有一个叫做“阿寿”的年轻人送饭。 她目色微凝,就听尤封已经开口替她解惑,“阿寿就是当日去请许四娘的人,之前姑娘未曾提起,本官便也没有多想,今日问了手下才知道,自那日之后,阿寿就告假了,说是家中母亲病重,回去照顾着些……” 修剪得圆润好看的指甲缓缓划过那个名字,姬无盐盯着那两个字许久,才轻喃,“阿寿,倒是吉利名字……”只怕这美好的期许是注定要破灭了。 她又问,“这人住哪里?” “西市怀德坊,听手下说,是个很破旧的屋子,姑娘去了怀德坊找个人问着,说是找怀德坊洗衣娘子就成。” “洗衣娘子?”姬无盐一边应着,一边随口问道。 “嗯,阿寿的娘早些年替人洗衣供养的阿寿,阿寿也是个苦命的,爹早早的没了,都是娘一件衣服一件衣服洗出来的,只是这小子没什么本事,上了两年私塾学不进去,就不上了,这些年在大理寺里也就是个打杂的,为人木讷,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的,有几次遇着,倒是同他说过几句话,打了个面熟,但也仅此而已了。” 说完又叹,“实在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太子的人了。也是本官这些年疏忽大意了……” 第688章 消息走漏 太过于正直的人,通常于心机谋划之上会略逊一筹。 大理寺这样的地方,素来都是夺嫡之战的必争之地,纵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洒扫庭院的小厮小吏都可能是谁谁谁的心腹。这个叫阿寿的,可能本来就是太子的人,也有可能只是最近成为了太子的人罢了……毕竟,拿捏一个蝼蚁,对李裕齐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尤封还在兀自感叹自责,姬无盐却是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只拿了那张誊抄的当值记录,谢过了尤封,起身离去。 尤封送到屋子门口,看着对方从来时的方向去了,转念便看不见了,他又站在原处站了一会儿,见自始至终没有下人来汇报有人“擅闯大理寺”这件事,才算是心下稍定,转身回到屋子里喝着温度刚好的茶水,心下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敢来大理寺,怕是门口都没有路人敢从这条道上经过了吧,偏姬无盐这人,胆子是真大。 只是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府里头供着个神医有所依仗?他低着头摇了摇,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看着门外怔怔出神,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 姬无盐从大理寺离开,便马不停蹄带着席玉去了西市怀德坊。 依着尤封的说法,找了个看起来眉眼和善、热情好搭话的大娘,问及“怀德坊洗衣娘子”,那大娘却是微微一愣,倏地笑开,“嗨,现在哪还有什么洗衣娘子哟!” 姬无盐一怔,不好的预感尚未来得及升起,就见那大娘从围兜前面的袋子里挖出一把瓜子,往姬无盐的手里搁了几颗,想了想,又拿回去三颗,才一脸热情洋溢的笑容瞅着姬无盐,跟相看儿媳妇似的,乐呵呵地说着,“如今哪还是什么洗衣娘子,那是早年那娘子年轻的时候漂亮,咱们给她起的名儿,如今却是洗衣大娘咯!说起来,也是所托非人,好端端的早年就当了寡妇,辛辛苦苦将小子拉扯长大,那小子也是个没出息的,花了多少银子读书、又悄悄地使了多少银子打通关系……哎,偏生那小子是个扶不起的,都打水漂咯!” “来来来,姑娘,吃瓜子,吃瓜子,这瓜子可是你大娘我自个儿炒的,香吧?”说着,一个劲地托着姬无盐的手往她嘴边凑,几分外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样子。 统共没几颗瓜子,之前又被拿走了三颗,如今手心里的也就只是五颗了,姬无盐推拒不得,剥了一颗瓜子仁搁在嘴里嚼着,含笑颔首应着,又将手里剩下的瓜子和瓜子壳一道往身旁递了递,席玉接过,没吃。出门外在的席侍卫,通常看起来很靠谱。 那位大娘侧目看了看,眼底异色闪过,没说话,只是脸上笑意愈发谄媚,一个劲儿地往姬无盐那边凑着,挤眉弄眼地推销自己,“姑娘,你找那娘子作甚?莫不是有什么差事要寻她?若是差事的话,你大娘我也成的呀!说说看呗!” 实在热情。 姬无盐有些招架不住,不动声色退开了些,才摇头说道,“不是。只是奉家中长辈来寻一个叫作阿寿的少年人,长辈说我只要来怀德坊找一个叫作‘洗衣娘子’的人就成了。” 大娘大失所望,“嗨!你说那小子呀!对,他就是洗衣娘子那个扶不上墙的小子,这些年他娘没少为他操心,你若是找他的话,喏,往前走,顺着这条道儿,第四户人家,就那个大门朱漆都脱落的那家就是了……哎,那小子年纪也不小了,他老子娘总想着缩衣节食地多替他存些老婆本,多少年了,连一扇门都舍不得刷一下……”喃喃说着,眼神从姬无盐身上转到了席玉手上,见对方看来,有些心虚地嘿嘿笑着,又指了指阿寿的家,催促道,“姑娘快去吧!莫要耽误了正事儿!” 姬无盐颔首谢过,又从席玉手里拿过那几颗瓜子递还给大娘——大娘的那点儿心思全明明白白搁脸上呢。 大娘愣了愣,没接,转着眼珠子打量姬无盐,倏地又是一笑,扯住了姬无盐的手凑近了悄声问道,“姑娘……可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声音压得低低的,仿若做贼似的。姬无盐目色倏地一凛,却又瞬间消散无痕,只作浑然不知对方何意般,“大娘说的那件事是哪件事?” 大娘也是个豪爽的,方才还小心翼翼的样子,抬手一挥间就声线就拔高了,“姑娘同大娘我还遮遮掩掩的了吧?你这娃儿不实诚!我瞧着你打扮气质都是上乘,定是东市那边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件事?再说,大娘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了,就没见过几个富贵人家的姑娘往这里来的……姑娘,你们大户人家规矩多,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言的,我也不打听别的,就问你一件事,那个……城中有人染了疫病的事情,可是真的?” 姬无盐倏地看过去,笑意却分外耐人寻味,“疫病?什么疫病?大娘从何听来?”朝中上下如今将此事瞒得紧,虽然之前李裕齐已经大刀阔斧地将尤家和大理寺封禁了,消息怕是捂不了太久,但没道理这么点时间西市随随便便的一个大娘都已经知道了此事…… 大娘虎着脸,似对姬无盐的闭口不认有些不高兴,“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就学了这些个遮遮掩掩的本事……你且说有没有吧?” “从未听闻这样的消息呀。”姬无盐矢口否认,坦然之间还有几分诧异和惊惧,“大娘,这样的事情可不兴胡说的,要是城中真有疫病的话,大娘你怎么还在外头呢?就不怕沾染了那些个不干不净的东西?” 恰到好处的诧异和关切。 大娘心下狐疑,但不管如何打量眼前的小姑娘,都看不出对方有半分作假的模样,她微微皱着眉头,问姬无盐,“你……当真不知?” 第689章 薛记娘子 姬无盐看起来都急了,一个劲地摇头,“阿呀!大娘,我何必诓骗于您呢是吧?再者,您想想,您也说了,我家在燕京城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城中当真出了这种事,我家人如何还会让我出门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找这么个小子,您说是吧?” 大娘偏着头,手中拿着一颗瓜子定在那处许久没嗑,只狐疑瞅着姬无盐,半信半疑,“你当真不知?”小姑娘看起来温柔又有礼貌,的确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 “当真不知。”姬无盐否认地一脸坦然,揽着对方的臂弯往门口墙角挪了挪,避开了冷飕飕的穿堂风,才低声向她打听,“大娘,你这样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可靠吗?”说话间,连八卦的表情都表现地惟妙惟肖。 小姑娘所言,很有道理。 大娘心中已有判断,这样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莫说是有钱人家了,就是她这样的小门小户也得搁在手心里呵护着娇养着才好,哪里会让她出门涉险? 这般想着,大娘越看眼前的小姑娘便愈发心疼起来,手里的瓜子往兜里一塞,也顾不得吃了,抓着姬无盐的手一个劲拍着,“啊呀,我同你说呀,但是你不能说出去……你只能听听,然后马上回府去,可不能出来了,这花一样的小姑娘,可得好好保护起来……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这疫病到底有多可怕!” “花一样的小姑娘”笑得温柔又贴心,“好嘞,我不说,只好好待在自己府里,哪里都不去。谢谢大娘关心。” 瞧,真是又漂亮又可人的小美人儿。 大娘最后一抹狐疑早已烟消云散,看着姬无盐的眼神就跟看自己家闺女似的,又反复叮嘱了几遍,才道,“可不就是阿寿那小子说的嘛!阿寿那小子,别的不说,好歹是在大理寺当差,这方面的消息自然是比咱们灵通些不是?他既如此说了,我便去几家药铺子打听了,却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明确的答案来……” “是嘛?”姬无盐压着声音,故作惊讶,又问,“那……那阿寿是如何同您说的呀?” “他说……”大娘皱着眉头回想,想了半天,“啊哟”一声,“不是那小子亲自同我说的,我不待见他,没出息!听说是他同这条巷子最东面那家佃户说的,那佃户同我说的……瞧我这脑子!” 身后拐角却有声音戏谑笑起,“你这脑子确实不行,哪是什么佃户呀,明明是张屠户同咱们说的,那时候我同你在一道!” 说着,拐角处走出一女子,年龄比大娘小一些,身形也纤细些,说完,很是熟稔地朝着大娘围兜的袋子伸手,被大娘手疾眼快地按住了。大娘虎着脸摆手,“去去去,昨儿个就被你抓去一大把,统共才多少瓜子,今日一把明日一把的,一大半进了你肚子了。” 伸出的手被拦了,那女子也不介意,嘟囔了一句“小气!”转首打量姬无盐,啧啧地称赞,“哪里来的小姑娘,这般粉嫩好看……”称赞完,又凑近那大娘咬耳朵,“要我说呀,如今这疫病之事,怕是八九不离十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空穴不来风,对吧?你没发现嘛,这几日阿寿那娘都没出门吗?” “说起来……似乎的确有两三日没见着了,往日一到中午就喜欢端着饭碗来串门。”说着,见姬无盐安安静静听她们念叨,便又解释道,“那小娘子也不是好人,每每来串门,瞧着谁家烧肉了,就顾左而言他地夹一块走……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了,她夹走那一块肉,她自己又不会吃的咯,都留给那小子吃呢!” 一旁年轻的娘子扯着嘴角嗤笑,阴阳怪气,“要我说呀,这阵子咱们还是避着她一些的好。就她这边接点活、那边捡点破烂的,指不定染了什么脏东西,莫要害了咱们!姑娘,我在一旁听了一会了,听说你是要去找阿寿?我劝你呀,还是别去了,这节骨眼上,可得远离是非……” “对对对!”大娘频频点头,和年轻娘子的阴阳怪气不同,她倒是真心为姬无盐考虑,劝着,“女娃娃哟,这天下大事莫过于生生死死的事情,不管咱们今日要找这阿寿做什么,都缓缓,等这些个风言风语的小道消息有个定论再说,成不?” 姬无盐乖巧点头,“好嘞,听您的。” 一旁席玉瞠目结舌:好家伙!连主子都劝不动的祖宗,能轻易答应了去?估摸着嘴上应了,转身就去翻那阿寿家的墙了! 大娘却是深信不疑,频频点头称“乖孩子”,又再三叮嘱,然后从围兜里抓出一小把瓜子,想了想,又伸进去,多抓了一点,分外爽快地搁在了姬无盐的手里,“给!你这女娃娃我一见就喜欢,若是以后没事了,来这也别找什么洗衣娘子了,来怀德坊找薛记瓜子薛大娘!” 一旁小娘子都惊呆了!对这素不相识的小娃娃倒是大方,对自己这多年邻里小气地跟防贼似的! 姬无盐颔首称好,抓着一把瓜子同两人道别,当真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朝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席玉跟在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数着数,果然,不出十步,这祖宗朝着一条窄弄堂一拐,纵身一跃,几个起跳间,已经稳稳地落进了阿寿家的院子…… 席玉扯着嘴角笑得得意洋洋:他说什么来着?能劝得住这任性妄为的祖宗的……还没生出来呢! 院中很是破旧,角落里的杂草看起来也是常年无人打理,长得快及一人之高,那扇朱漆斑驳的大门在外头挂着铜锁,被风吹得吱吱呀呀地呜咽着。院中还有一排一排的晾衣架,上面挂着五颜六色款式各异的衣裳,已经晾干了,看款式大小也知是属于不同的主人。 另一边是一口井,井边一张石桌,桌上还有未吃完的饭菜。 姬无盐一愣,上前用手背贴了贴饭碗,凉的……甚至,是冰冷的。 第690章 没吃完的饭 席玉也上前查看,端起来闻了闻,搁下,面色有些凝重,“至少应该是昨日午时的饭菜了……如今虽是深秋季节,饭菜不容易坏,但这米饭吃到一半留下,委实有些不寻常。” 统共三只碗,每只都有缺口,盛饭的碗大些,里头还有小半碗没吃完的米饭,沾了些汤汁,一点点剩下的青菜,还有半块红烧肉在一只更小的碟子里。筷子还搁在饭碗上,像是吃着饭呢,被临时打断,匆忙起身离开,留下了这摊子残羹冷炙再也没有等到那人回来…… 除此之外,院中再无其他痕迹。 “瞧着这饭菜的量……”席玉低头看着那小半碗饭,拧巴着眉头寻思半晌,也没寻思出个结果来,判断不出这吃饭吃到一半的到底是阿寿还是阿寿他娘。 姬无盐用筷子敲敲那破口的小碟子,“方才那薛大娘说过,这洗衣娘子吃饭必串门,每次串门都得带块肉回去留给阿寿,可见,吃这顿饭的人,就是阿寿。”说完,也是默然。 若当真是那恬不知耻之人,一块肉是夹、两块肉也是夹,倒不如母子一人一块。想来,若非落到那般田地,她亦不愿如此碾碎了一身的骄傲低到尘埃之中。 秋风呜咽,树影祟祟,朱漆斑驳的矮门吱吖作响,姬无盐抬眼看向此处破旧到近乎于荒凉的小院。 席玉大抵是察觉不到这样的情绪,他恍然点头,将视线从三只破碗上移开,环顾四周,院子不大,屋子更不大,除了半掩的厨房,剩下那间关了门看起来稍大一些的应该就是寝屋。席玉当先上前,推了推门没推开,便走到窗前,窗户右下角破了个口子,正呼呼漏着风。 席玉往里探头一看,倏地一怔,脸色瞬间就变了。 屋子真的不大,一张四方八仙桌占了小半,一张床占了大半,还有一只矮柜,床头一只小几,是一览无余之下所有的物件。关着门,唯一的光线来源处此刻被他的身形所挡,屋内愈发黯淡昏沉……这样的光线里,目之所及的尽头,在那方八仙桌的后面,悬着的人形物件双眼微突直直“看”来的样子,便显得愈发骇人惊恐。 饶是席玉,亦被惊了一惊,才摆着脸色欲言又止地指了指里头,迟疑唤道,“姑娘……这人……您瞧瞧,是不是阿寿?” 说完,眉头愈发拧巴纠结,屋门紧缩,倒像悬梁自尽,只是,院中残羹犹剩,那人挂在自家屋内的横梁上——这将死之人,莫不是连一顿饱饭都来不及吃完? 姬无盐三两步过去,往里头一看,人形物件直直吊在那里,面色青紫,双眼突出而口舌微张,明显已经……凉透了。脸就朝着外头挂着呢,姬无盐没见过阿寿,但这个时候吊死在阿寿家的年轻人,应该就是阿寿本人了。 对这样的结果,姬无盐并不算太过于意外,杀人灭口的事情李裕齐从不会手软。她又朝里打量了一圈,隐约看到那床头柜上的茶盏下压着一张纸,纸上隐约有字,瞧着不清。姬无盐努努嘴,吩咐着,“去,开门。” 门很快就开了。 姬无盐将席玉拦在外头,自己走了进去。屋内陈设和窗中所见并无二致,只是在窗户下还多了一张铺,如此季节,只一条单薄的被褥,洗得发白,方方正正叠放在床头。 姬无盐走到那少年跟前停住了脚,背着手仰面看了半晌,肃着一张脸抿着嘴没说话。 即便此刻开了门,阳光从外头打下来,屋子里比之前亮了不少,但屋子里就这么直直挂着个吊死鬼,总还是渗人的。她盯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被留在外头的席玉扒着门框看着这一人一鬼无声对视的样子,只觉得脖颈子后头冷风嗖嗖的,瘆得慌。他低声唤了句,“姑娘……” 姬无盐收回目光,又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小矮凳,掉头吩咐席玉,“你去寻宋元青宋大人过来……”她一边说着,一边越过少年尸身走向床头小几,目光漫不经心落在那处,瞥见纸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倏地一凛,又唤,“席玉。” 连声音都变了。 席玉不明就里,正要出去的脚步堪堪收住,问姬无盐,“姑娘还有何吩咐?” 姬无盐盯着那几个字,像是要将它们盯出几个洞来,她压着情绪,缓缓说道,“告诉宋元青,少带些人。还有,若是有围观群众,千万拦着……这小子、阿寿染了疫病。” “姑娘!姑娘您出来,要调查什么,属下来!” 席玉一急,一脚迈入房间,却被姬无盐厉声呵住,“站住!” 席玉都急了,“姑娘!属下不进去,但是您也快出来吧,就算里面有什么线索,也不值得姑娘您以身犯险,属下去请宋大人过来,这里交给宋大人,您赶紧出来!” 一方小几,一只破旧的茶盏,压着一方皱巴巴的纸,上面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看起来挺费力,但毕竟不长,姬无盐早就看完,转身问席玉,“身上有火折子吗?” 席玉不知姬无盐要干嘛,摸了摸怀里,掏出火折子正准备送进去,姬无盐已经走出来了,接过火折子,吹了吹,点燃了那张不知真假的遗书,看着它在眼底化为灰烬,才熄了手中火折子,丢下,返身出去。 看着席玉在外头懊恼后悔地连连跳脚,不由失笑劝慰,“别担心,我进去总比你进去安全得多。我从小就是被陈老用无数天材地宝调理大的,这身体底子好,就算疫病,也没那么容易近我的身。” 席玉执拗地理直气壮,“那又如何?就算如此,那也应该属下进去,属下的命不值钱,姑娘的命值钱!” 梗着脖子的样子,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机灵劲儿。 姬无盐摇头失笑,“哪有什么值钱不值钱的,你这迂腐陈旧的想法哪里来的?三哥灌输给你的?” 席玉连忙摇头,却仍然坚持,“本来就是!” 第691章 认罪书 姬无盐恨不得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拍开来看看是不是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附体了。 她也真打了,呵斥,“就是什么就是?哪有什么本来不本来的,每个人就这么一条性命,谁的也不比谁高贵、低贱了去!再说这种胡话,仔细着我让三哥来收拾你……还不快去?请宋大人的时候,将此处情况同他说一说,但不必说床头那张纸的事情,就说咱们推测可能染了疫病,以防万一嘛!” 席玉颔首应是,又问,“那姑娘您呢?还要留在此处吗?” 姬无盐点头,“嗯,我去屋子后头找找看,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被囚禁在某处的阿寿娘……也许,还活着也说不定。”只是,这样的可能性,不大。 薛大娘那边也说了,已经有几日未曾见着阿寿娘了,瞧着这饭菜兴许也是两三日前的冷饭,李裕齐那人素来不是什么好人,对他来说,威逼总比利诱好,能拿捏了短处要挟人的就不必浪费那点儿金银之物来收买人心。 阿寿身无长物、亲朋好友算来算去也就这么一个娘,母子感情又亲厚,自然是从他娘下手。只是,如今阿寿既死,这阿寿的娘拿捏在手中亦是无用,放了又生怕她出去闹事,倒不如直接弄死省事——左右,手上的人命也不少,实在不差这一条。 姬无盐找了一圈,院子不大,果然没多久就在厨房后面的一堆草垛里找到了早就没了呼吸的女子,被绳索勒喉,指甲里全是乱抓留下的杂草,打着补丁单薄的衣裳上也沾满了草屑。杀了她的人甚至连掩盖一下都不曾,就这么光天化日丢在此处,周围也有凌乱的脚印,嚣张至极。 死去的女子眉眼之间依稀还有些年轻时候姣好的模样,只是如今上了年纪又不曾保养,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还要更加苍老一些。 姬无盐方才烧毁的,与其说是阿寿的遗书、认罪书,不如说是他的忏悔录。这个年纪不大、天赋不高、却被寄予了很大期待的少年,并不如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般满不在乎,坊间邻里的指指点点、母亲挂在那里的每一件衣服、折了自尊才搁在桌上的每一块肉,都成了他沉重的负担和枷锁,他想要冲破这枷锁,想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是优秀的、他是值得的、他是能给母亲带去优渥生活的。 甚至不惜为此铤而走险。 太子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到了——一个飞黄腾达、一飞冲天、衣锦还乡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看起来多么荒谬到不可思议……当然,在阿寿的忏悔录里,他没有提到太子,只说了“那个人”。 他说,那个人要他将一套碗筷拿进去,并且在送饭的时候给江都郡王换上。这不是什么难事,江都郡王整日里神神叨叨的,有一次突然疯起来抓伤了一个狱卒的胳膊,是以已经没人愿意去接这样的差事了。起初,他并不清楚这些碗筷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有银子拿、只要能在那人手下办事就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江都郡王死了……阿寿这才开始觉得害怕,他告了假,躲在家里哪里都不敢去,只是没多久,那人就找上门来,用母亲逼迫于他,他不愿再加害于人,只能以死谢罪。还说他也是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送进去的到底是什么,如今自己怕是也身染疫病,还望后人莫要碰触这屋中器皿。 这些话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姬无盐不好评判,但是很显然,这个少年至死都在替“那个人”遮掩隐瞒、担责,甚至……祸水东引。阿寿识字不多,字迹歪歪扭扭,但偏偏临死之前留下的这些话,却又逻辑清晰、周到全面,姬无盐几乎可以认定,这是太子的人盯着他逐字逐句写下来的。 至于“那个人”,谁又知道是哪个人呢?可以是太子、可以是大理寺卿、也可以是平阳郡王,甚至可能是任何一个稍有权势、唯恐天下不乱的贼人。 世人只看燕京繁华,能人异士挤破了脑袋也要挤进这声色犬马的名利场来,只盼着位极人臣、家财万贯,却看不到这些轻易就能被人拿捏了咽喉的底层百姓无力挣扎的模样。 相比之下,江南总是宜居许多。 姬无盐无声叹气,将一旁稻草盖在了阿寿娘的身体上,走到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看到宋元青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几个手下,还有闻风而来、探头探脑的百姓——毕竟,衙门的人并不难认,那身衣服人人认得。 薛大娘就在里头,手里还抓着几颗瓜子,被人拦在门外,只脑袋伸得老长,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姬无盐,一愣之下恨不得捶胸顿足,连连叹气,“你这女娃、你这女娃怎么就不听劝呢!” 姬姑娘朝着对方嘿嘿一笑,分外讨巧、却又顽劣的样子。 薛大娘突然觉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 “姬姑娘。”宋元青拱拱手,也算熟识,举止间便少了客套直奔主题,“姑娘既有那怀疑,为何还逗留此处,微臣派人送你回府,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宋某,但凡有任何消息,宋某都会第一时间派人去知会姑娘。” 席玉在一旁拼命点头,是啊是啊!姑娘安危最重要!姑娘的安危不是她一个人的安危,但凡姑娘出了事,莫说自己小命不保,估摸着燕京城得乱上一乱。 幸好,姬姑娘要查的也查地差不多了,如今这两个人都没了,再待下去也没什么必要。她竟是非常爽快地点点头,又道,“屋子里悬梁的,叫阿寿,大理寺一个小狱卒,厨房后头草垛里,还有一个,是那少年的娘。还请宋大人……万事谨慎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本想说,还请宋大人好生安葬,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又想起他们可能都是染了疫病的人,是不能入土的,都会被拉到城外的乱葬岗直接焚烧了事,这般想着,便只劝着宋元青小心谨慎,说完,便带着席玉离开了。 第692章 现实从来如此 走到门口,瞧着欲言又止的薛大娘,姬无盐冲着对方笑笑,却也并不靠近,只劝着,“大娘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家去吧。此处官府办案,没什么好瞧的。”说罢,温温和和地笑着。 到了这个时候,亲眼见着衙门的大人都对着这个女娃娃拱手寒暄的样子,薛大娘如何还能不知这女娃娃非富即贵,怕是既富且贵着呢,只是这女娃娃身上没有一点架子,她也喜欢得紧,连连应着,又好生叮嘱着姬无盐早些回家莫要在外逗留了,伸出去给瓜子的手顿了顿,犹豫着又给缩了回去,讪讪一笑。 倒不至于可惜这几颗瓜子,只是疫病的传闻多少令人忌惮,这女娃娃又在里头出来……这般想着,薛大娘又忍不住后退半步,避开了去。 姬无盐却似并未注意到一般,对着对方的叮咛一一应着,才告辞离开。 薛大娘站在那里目送着,直到完全看不到对方身形,才微微叹气转身回去了,心里头的忌惮不知怎的,突然淡了几分——这小女娃娃是真的淡然啊,看起来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倒是让自己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畏首畏尾的老家伙汗颜…… …… 大理寺一下子关进来了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有,后头那几间本来只作午时歇息用的屋子,便如何都不够用了,一个屋子里挤了许多人打地铺,肩膀挨着肩膀地睡,幸好入夜也冷,被褥也不够,如此挤挤反倒能暖和些。只是,自然是没有人愿意和一个仵作挤挤的。 狱卒、仵作之流,原是不配在屋子里头打地铺的,大牢之中,披一件衣裳,趴在桌子上睡着,已是不错的条件,若是平日里木讷些的,便是连桌子都挤不上,只能和衣缩在角落里歇息了。 只是许四娘却是不同的,她毕竟是御史大夫夫人,身份同那些个普通的仵作不同,加之又是女眷,平日里总是受些照顾,便得了单独的一间屋子,到得后来,沈谦自请入大理寺,这俩人便同居一屋了——这对分居十数年的夫妻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同处一屋了。 许四娘虽觉这人多少有些小题大做的,但这人来都来了,却也没有赶出去的道理。毕竟,如今屋子紧张,自己若是将他赶出去,大理寺怕是还要挤出一间屋子来安置这位堂堂御史大夫。 桑吉来找许四娘的时候,并不意外在此处见到了沈谦,他甚至朝着沈谦行了礼,才转向许四娘,“沈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些年分居之后,已经嫌少能听到这个称呼了,许四娘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这一声“沈夫人”叫的是自己,反倒是沈谦,没什么好口气地拦了,“有什么话在此处说便是了。莫不是太子殿下同下官的夫人还有些私下的交情?”这话问得很是不客气,“下官的夫人”咬得极重,近乎于咄咄逼人,和平日里朝堂之上和稀泥装死的沈丁头截然不同。 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许四娘也不由得侧目看他,寻思着这人突如其来的脾气到底是吃了什么药,又或者是忘记吃什么药?许四娘咳了咳,提醒对方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前看看主人。 只是,分居多年的夫妻之间,早已没了丝毫默契。 她咳嗽她的,他坚持他的,叉着腰,拦在许四娘身前,怒目而视。 只是,桑吉由着他拦着,并不理睬,只越过了对方,朝着沈谦身后的许四娘又做了“请”的手势,“请。”言简意赅,却又不容拒绝。 太子身边的名人,许四娘自然认识的,自然也清楚沈丁头这老顽固老迂腐拦不下桑吉,也不必拦,该来的总会来的,躲不掉。她将沈谦拉到身后,并不回头,只背对着沈谦叮嘱,“老丁头,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沈谦仍然不允,拽着许四娘,“去什么去!哪里也不许去!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的,在这里说就是了。我夫人能听得的,本官自然也能听得!” 桑吉没动,也没看沈谦,有种压根儿没将这人搁在眼里的冒犯和狂妄,相比之下,反倒是扯着许四娘不让走的沈谦,看起来是咄咄逼人了,却有力竭之后的无奈。 许四娘转首拍他手背,轻声说道,“放手……你知道的,我要去的话,你拦不住我,所以不必拦。” 目光对上沈谦看来的眼神,许四娘无声地摇了摇头,缓缓地将对方的手扒拉了下去,才转身看向桑吉,“走吧,也好快去快回。”说罢,跟着桑吉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沈谦垂手低头站着,站了很久,缓缓攥紧了身侧的拳头——他知道的,他知道许四娘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不是她要去的话自己拦不住,而是,自己压根儿拦不住。桑吉是太子左右手,平素里也都是见过的,为人刻板木讷,冷心狠辣,当众起争执动手这种事对桑吉来说也是家常便饭,对方只是完成太子嘱托,如今大理寺所有人都被关着出不去,就是说理都没地方说理,最后许四娘还是得跟着走,多受的皮肉苦便是白白受着了。 当朝御史大夫、学士大儒,满腹文墨才学,却连自己的夫人都护不住。 现实便是如此。 现实从来如此。 那一天,无所事事的大理寺差役们看到,继尤大人在天井中站了一整夜之后,自请进来的沈大人也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 仿若入定。 …… 姬无盐和岑砚是前后脚一起回来的。 前脚跨进院子,就看到岑砚正端着院子里的茶壶仰着头往自个儿嘴里灌茶,像是上辈子渴死的似的。姬无盐等着他喝完,才肯定得问他,“找着了?”若非如此,这小子也不会这么早回来才是。 一整壶茶水已经见了底了,岑砚摇了摇,还有些意犹未尽,手中茶壶直直递向姬无盐身后,粗声粗气吩咐,“去!给小爷我再装一壶热水来!温的!” 颐指气使极了。 第693章 姑娘摸了外面的狗 席玉一怔,看着风尘仆仆、落魄小乞丐一样却非要装大爷的岑砚,扯着嘴角呵呵冷笑,到底是接过了对方手里的茶壶去装热水去了。 什么温的,就装滚烫的,烫死他! 碍眼的人走了,岑砚这才伺候着姬无盐在桌边坐了,自己也落了座,哼哼唧唧地抱怨着,“姑娘如今当真是喜新厌旧,这宁三爷的人再好,还能有咱们自己人好?对您掏心掏肺的人不珍惜,派出去做这些个劳什子不动脑子的跑腿事情,非要将别人的手下带进带出的……像个什么话?” 姬无盐一愣,直接被气笑了,被自己的手下指责“像个什么话”的,可能也只有自己了,她伸手去弹岑砚脑袋,呵斥,“这脑子没变聪明,这胆子倒是大了不少,连你家姑娘都敢编排了……我且问你,今日找着那林一没有?” “自然是找着的。”岑砚还在哼哼唧唧的,像一只因为自家主人摸了外面的狗而闹脾气的大型犬,虽仍尽心尽责地办差,眼底却压着委屈,“若是连这点儿不必动脑子的跑腿的差事都干不好,姑娘便愈发有理由带着别人的手下进进出出了。” 若是搁在往日,这小子完成了差事,又是费了这么多力气完成的,早就絮絮叨叨地邀功了,今日却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恹恹地提不起兴致,趴在桌上说着,“太子被禁足在东宫,外头又有御林军把守,那丑东西实在丑得绝无仅有,属下想着估计这厮想要混进东宫藏身是不能了,先是去了西市之前的酒肆里头,没人,又去后山找了一圈,也没人,倒是下来的时候被属下撞见了……” “那是后山山脚下的一个山洞,洞口不起眼,杂草丛生乱石堆砌的,若非属下跟着他,只怕从洞口路过也不会注意到那处有个山洞。原想着直接将人拿了的,不过姑娘既要用他钓鱼,属下便没有打草惊蛇,又想着他武功高,就远远盯了一会儿,大概半个时辰他也没出来,想着那处应该就是他最近的落脚之地了……就回来了。” 趴在石桌上的少年,眉眼微微耷拉着,有种郁卒的情绪。 秋日的阳光金灿灿的,落在少年垂着的睫毛、蓬松的头发间,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柔软而乖巧的精灵,很是讨喜。 姬无盐摇头失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年纪不大,想的倒是不少……我且问你,若是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并不能轻易告诉旁人的事情要去办,那是交给你还是交给别人的手下?” 她借着岑砚的叫法称呼席玉为“别人的手下”,很好地取悦到了方才还觉得自己地位已经岌岌可危的岑砚,少年几乎是“唰”地一声坐直了身子,一拍胸脯,志得意满,“那还用问?自然是属下!交给别人怎么放心?” 姬无盐眉梢一挑,提醒他,“这不就结了?” 只是少年还没懂,什么结了?他看着姬无盐,正要开口询问,就听身后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讨厌的人那分外讨厌的声音,“岑砚小爷,您的温热的热水来了……请用吧。”说完,茶壶就在岑砚面前搁下了,席侍卫虽然很想通过用搁下茶壶的力道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情绪,但转念一想,这壶……兴许很贵,瞬间作罢。 只是这会儿的岑砚少爷对眼前的茶壶没有兴趣,只下意识捧在手里皱着眉头兀自想着姬无盐的那些话,这不就结了?什么结了?之前姑娘说了什么……他回想了一遍,蓦地直直站起来,激动地声音都变了,“姑、姑娘的意思是——”明晃晃的日光下,他突然就觉得方才仿若被主子遗弃又淋了一场大雨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了,哦,他仍然是主子最信赖的狗,至于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野狗……他不配! 这般想着,抬着下颌,傲傲娇娇地冲着身后席玉哼了哼,小模样骄傲极了。 席玉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这人一再骤变的情绪到底是为哪般。 姬无盐却明白,又是无奈又是觉得丢人,自己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玩意儿。她一巴掌拍上岑砚脑门,呵斥道,“放过你家姑娘的茶壶,弄碎了我用子秋月钱抵扣!走吧,跟你家姑娘去外祖母那边坐坐说说话……” 这会儿的岑砚心情是飘荡的,他乐滋滋地搁下茶壶,屁颠屁颠跟上,对着正要跟来的席玉一挥手,哪怕踮着脚尖也一定要用鼻孔对人,冷哼吩咐,“你,坐着,不必跟了。” 这小子! 姬无盐碾了碾后牙槽,到底是将揍人的冲动压下了,却也仍顺着他的意思吩咐席玉,“罢了,外祖母那边你便不必去了,替我在院里守着吧,若是沈洛歆过来,你就来叫我。”说完,见对方颔首退下,便带人出去了,一边走着一边叹,本也没有打算带上席玉,有了岑砚这插科打诨的,倒是省了自己的一番说辞。 姬无盐今日这一顿奔波,先去了驿馆,又去了大理寺,最后还跑了趟城西,几乎将整个燕京城跑了一圈,莫说午膳了,连茶水都只是在大理寺喝了几口,吃了薛大娘的几颗瓜子。 忙的时候不觉得饿,这会儿一进老夫人的院子,就闻着熟悉的点心味,瞬间只觉得饥肠辘辘,肚子都在叫嚣。 正在廊下吃着燕窝的老夫人慢悠悠抬眸看来,招了招手,问她,“去哪了,还未用膳?这肚子都快叫得门房都听见了……你这丫头,之前在云州,那是一顿膳食都将就不得,到了此间这日子倒是潦草许多。” 老夫人拧着眉头在指责,王嬷嬷连忙招呼着姬无盐坐了,点心、燕窝通通捧到她面前,又问她,“姑娘可要喝些牛乳茶,也是晌午刚做好的,想着等会儿送去姑娘那处的。” 姬无盐囫囵吃着点心,顾不上说话,只点头。老夫人横她一眼,到底是心疼,又叮嘱王嬷嬷,“你去弄吧,不急……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儿还能抽空来,显然得坐上许久的。” 王嬷嬷连连应是,“不急不急……姑娘,再急的事情也没有吃饱肚子要紧,您慢慢吃,老奴给您端牛乳茶来……别噎着……”一边絮絮叨叨着,一边下去了,走前还顺便拉走了岑砚。 第694章 越是重要,越不能心急 两人一走,姬无盐吃点心的动作便慢了许多,一块点心下肚,之前饥肠辘辘的感觉就散了许多,她吃了一小勺燕窝,眯着眼笑了笑,打眼瞅瞅老夫人,又看向拽着不情不愿的岑砚出去的王嬷嬷,懒洋洋地,“王嬷嬷同您倒是愈发默契了……” 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这小老太太就知道要将岑砚也带走……避嫌呢。 老夫人却是无奈失笑,“原没有这层意思……岑砚那孩子是我瞧着许多年的,又是你的人,不管咱们聊什么,都不必避开了他去。只是王嬷嬷性子谨慎执拗重规矩,这些年来不管我怎么说,这主啊仆啊的,分得可清了……除了我说你的时候,她才会顶我两句嘴。在她心里头呀,谁也比不过你,你就是她搁在心尖尖上的、嫡亲的娃儿!” 手中燕窝加了蜂蜜。 王嬷嬷做的燕窝,最初是不加糖的,因着外祖母喜欢清爽一些的口味……只是她吃过一次,便是不喜,让子秋去拿了蜂蜜,拿来时,那燕窝凉了几分。自己倒是不觉得,只王嬷嬷却说这口味总是欠缺几分的,自此后,出自王嬷嬷之手的燕窝,总是加了蜂蜜的。 一小碗燕窝,小半勺蜂蜜,是她最初加进去的量。 这些年,从未变过。 姬无盐嘻嘻一笑,没脸没皮的,“我就是她嫡亲的娃儿呀!” “是是是,你是她嫡亲的娃儿,你是我从菜篮子里捡来的,好喝好吃地养了你这些年,没成想转眼成了别人嫡亲的娃儿……”老夫人点她脑袋,没好气地问她,“说吧,你这个大忙人今日连午膳都来不及用还能抽空来我这处,到底为的是什么事情?莫不是遇上了解决不了的难题,来我这躲躲清闲?” “那倒没有……”手中燕窝盏搁下几分,姬无盐抬眸看去,脸上笑容便淡了几分,一边打量着老夫人的容色,一边试探道,“外祖母……如果,我是说如果哈……若是我找到了当年逃出来的长老,您准备怎么做?” 她试探地小心翼翼的,甚至出现了鲜有的迟疑,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对方表情,蛛丝马迹的变化都不放过。 对方却只是微微一愣,接着便是莞尔一笑,并无几分意外,甚至带着些许“果然如此”的了然,问她,“找着了?” “没……”下意识想要否认,但在对方眼神之下,却又觉得好像什么都瞒不过去一般——从小到大,饶是自己再如何聪慧,却也休想骗得了外祖母分毫,一直都是如此的。姬无盐轻叹一声,“还不确定……需要走一遭才能有结果。只是,出发前来问问您,若是您不愿见着,我便就地杀了,一来,省得您糟心,二来,不管往后东宫地下那些东西是否被翻到明面上来,总也咬不到咱们姬家头上。” 姬无盐说着,见自家外祖母未有异色,才继续说道,“若您念着几分旧情,不愿族中长老客死异乡,我便将他秘密押回,或者先找处角落安顿了,寻个机会送回姬家本宅去。” 老夫人搁下手中琉璃碗,拿起一旁帕子擦了擦嘴角,才问姬无盐,“此事……你如何想?” “我……”姬无盐抿了抿嘴角,半晌才道,“我……我自然是倾向于第一种方法的,毕竟没有后顾之忧,何况,他作恶多端,也算死有余辜。只是……我同他并不相识,更不曾同他朝夕相处过,是以抉择取舍之间,与您不同。” 老夫人缓缓点头,良久没说话。 秋风萧瑟,头顶的太阳渐渐西移,将树影拉得老长,越过长廊,落在人身上。 身子的一半被阳光照着,一半被树影压着,恍惚间便觉得一半身子暖融融的,一半却是泛着股凉意了。 半晌,老夫人才轻轻叹了声,说道,“年纪大了,的确是容易感情用事一些,但你外祖母我还不曾老糊涂到这个地步。他虽于我有教养之恩,但那么多条人命压下的罪孽,他只能自己受着……谁也不能替他们原谅他。” 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些人死前到底承受过多少非人的折磨与苦痛。 “那您……想见见他吗?”姬无盐问她,是不是姬家长老会里的人,若是,又是哪一个,她们其实并不清楚。她以为,外祖母会想要见一见,至少……得到一个真相,或者,一个答案。 老夫人却摇头,温柔又慈悲的样子,“宁丫头……外祖母老了。虽然道理都还懂,但心却软了……若是见了,怕是郁郁不舍,指不定就得犯个错,一世英名,临到头了,却保不住了……罢了,不必见了。这件事便交给你处理吧,你是姬家未来的当家人,也好让他提前见见未来的家主。” 说着,伸手抚上姬无盐的脑袋,慈眉善目地看着心爱的孩子,“今日跑了不少地方吧,等会儿喝了牛乳茶,在此处歇一歇……越是重要的事情,越不能着急……这心一急,便容易出错。停下来,歇一歇,想一想,磨刀不误砍柴工。” 姬无盐颔首道好。 林一、那位不知名姓的姬家长老、东宫书房下面的密道、密室之中的养蛊人、还有上官鸢的那只镯子,一切的真相仿佛已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偏偏又挡着一层模糊不清的薄雾,看不清、看不透。 越是靠近真相,她便越是按捺不住,只盼着能将人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问出个真相来才是。 可…… 严刑拷打真的有效吗? 林一是个疯子,纵然严刑拷打之下说的话,自己就能信了吗? 不能。 亦不敢。 午后柔软日光下,眼前的老人家眼神温软慈和,王嬷嬷端着托盘迈着小碎步乐呵呵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显然已经吃饱喝足还不忘一手捏着一块糕点的岑砚。 “姑娘,姑娘喜欢的牛乳茶,老奴一块糖,是姑娘喜欢的口味,温度也刚刚好……” “好嘞。”姬无盐端着瓷杯抿了一口,眯着眼撒娇,“想吃嬷嬷做的菜了,今晚露一手?” 王嬷嬷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喜出望外地应着,“好好好!老奴这就去准备!姑娘放心,一定都是姑娘爱吃的菜!” 第695章 拎箱子的小厮 王嬷嬷一路笑呵呵地往膳房去了,这次倒是没有带走岑砚。 显然,吃饱喝足的岑小爷也压根儿没有打算在一旁伺候姬无盐,自顾自找了个太阳还不错的角落,猫着晒太阳去了。 廊下坐着祖孙俩,说了一会儿话,家长里短的,大多都是老夫人在念叨,姬无盐无所不应着。说了一会儿话,老夫人又开始赶着姬无盐歇息去了,只是这心思到底还没放下,人虽朝屋里走去,却也不忘叮嘱岑砚派人盯着林一落脚处。 毕竟,林一是出了名的滑溜,至今为止也没有一个确切的落脚点。可能在东宫地下室里,可能在茶楼酒肆的酒窖里,也曾经在道宗教天师密室中,总而言之,都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地方。与鼠类无异。 岑小爷想来也是这般想着的,不甚瞧得起的样子冷哼了声,拍着胸脯保证着,“姑娘且宽心歇息去!那只丑陋鼠辈,小爷我定不会让他再溜走了!”说罢,振臂一挥,走了。 老夫人瞧着摇头,“我说呢,这两日寂风那孩子怎么学了一口‘小爷’的自称,感情是这小子教会的。”那孩子人丁点大,性子机灵,学东西也快,什么都学。不过这些孩子都还不错,也不会将这孩子教坏,老夫人便也由着他们闹腾去。 人嘛,也就年轻那么几年,热血沸腾,天地无惧,鲜活耀眼。 她家小宁……曾经也是这样的。姬老夫人轻轻叹了声,她家孩子……很快地长大了。如今看着她,总让人下意识忽略到她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 大理寺之中。 桑吉带着许四娘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里,深秋季,院中仍是杂草丛生,阳光打在院中,却仍有种彻骨的凉意。半人高的草掩了院中小路,放眼看去,应是一处荒废的院子才是。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如今住处紧张,却仍然无人过来打扫出来供人歇息。 桑吉站在许四娘身后,见对方驻足,也不催促,只木着一张脸问她,“沈夫人是不是在想,大理寺之中为何有如此荒凉的地方?此前,从未来过吧?” 许四娘点点头,坦然说道,“人微职卑,的确未曾来过……桑侍卫不必唤我沈夫人,听着实在不习惯,像是在叫别人似的。叫我许四娘即可。” “还是叫沈夫人吧。如此,我也好提醒自己,同夫人说话的时候,和善一些……”他背手而立,并不看许四娘,说着“和善”的话,表情却并不和善,一张国字脸上,半分表情也无。他似是恐吓,又似解释,“此处曾是大理寺用来停放尸体的屋子,只是这些年,城外的义庄扩建了,此处才被荒废。但大理寺中的人都清楚这屋子曾经的用途,自然不会愿意住在此处来的。” 闻言,许四娘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的。 她不知道桑吉说这些话是为了吓她还是怎么着,但很显然,他大抵是算盘落空了——用这些个鬼魅之说吓唬一个仵作,不知道是太子天真,还是他桑吉天真。 桑吉大概也发现了眼前的女子到底同旁的女子不同,遂朝着前头抬了抬下颌,“进去吧。里头已经打扫干净了,如今沈夫人出不去,便只好借着大理寺的地说说话了。” 许四娘无声嗤笑,她如今困在这地方……说到底,该怪谁?虽这般想着,却还是抬腿上前。 是人是鬼,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总要聊一聊才能知道不是吗? 屋子里的确被打扫过了,至少应该存在的蜘蛛网已经没有了,灰尘还在,屋子里也一股浓郁的霉味,阳光照不进来,灰蒙蒙的。不过倒是多了不少东西,大抵都是生锈的刑具、染了不少红褐色的、脏污的痕迹,也许是血肉,也许是更恶心的东西。 只是……太子殿下到底是低估了自己啊。许四娘低着头笑了笑,这些个刑具,大概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吧,多数都已经不能用了,瞧着唬人罢了。做仵作的,对牢狱之中的刑具也是懂一些的,多少数量、什么规制,都是有定数的,若要拿出来另做他用也是要上报的,桑吉大概是犯懒,就拿了早已废弃的。老旧生锈成这般模样,莫说动刑了,指不定刑具还未上身,先自个儿四分五裂也是有可能的。 环视一圈,许四娘便对接下来的遭遇有了大概的预判,才找了一处落了灰的桌子,也不擦,只靠着一个角,才开口问道,“桑侍卫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了。平日里当许四娘当惯了,也没了大家夫人的规矩,桑侍卫也不必拘谨。” 明明是被带过来问话的,竟似反客为主了。 桑吉竟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他心下生疑,担心事情生变,一边安抚着眼前的女子,一边直奔主题,“今日找沈夫人过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沈夫人身边往日里都跟着一个拎箱子打下手的小厮,想打听一下那小厮何许人也,家住何处?”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对方。 “小厮?”许四娘抬眼看去,微微拢着眉宇,额头上起了几道细纹。她似乎有些意外,恍惚了一阵,才道,“你说他呀……前阵子犯了错处,被我训斥了几句,便甩手不干了。本就不是燕京人士,如今去了何处我却是不知道了。桑侍卫寻他作甚?可是有何处冒犯了太子殿下?” 桑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方,半晌,才道,“没有……只是听人说起,说许四娘身边的小厮手艺很是不错。如今沈夫人您出不去,太子殿下便想着找那位小厮办个差事……不知,那小厮姓甚名谁,此前住在何处?我去找找看。” 冷风在院中呜咽。 屋内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轻而缓。 许四娘不知道为什么太子那边会突然注意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厮”,明明洛歆已经很久没有扮做那个小厮了。 自己的迟疑明显反常,桑吉一定察觉到了,许四娘稳着呼吸,才缓缓说道,“那小厮姓什么不清楚,自称小路,之前借住在我家往西去第二条弄堂口进去第二家,太子若是要寻他,派个人过去问问,至于还在不在,我却是不敢保证的。” 第696章 一个字都不信 桑吉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那匕首在指尖转地飞快,像是成了精一般,格外听话。 和屋子里的那些生了锈、融了血肉的老旧刑具不同,这把匕首小巧精致、寒芒凛冽,只这般看着便觉得心底发寒。对方垂着眼把玩着手中匕首,漫不经心间抬头看了眼许四娘,从来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瞧不出半点心中所想,半晌,他低低应了声,“这样……若是寻不见,那便可惜了。” 毕竟此事牵扯到了沈洛歆,许四娘心里头总有些七上八下的,脸上便也多了些紧张,有些局促地应了声,“是啊……” “既是如此,那沈夫人请回吧。”桑吉收了手中匕首,站直了身子做了“请”的手势,素来刻板的表情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来,只是那笑瞧着总觉得渗人得很,倒不如不笑。 许四娘讪讪应着,告辞离开。 前脚刚刚跨出门槛,悬着的心刚要落下,就听身后倏地传来桑吉声音,“对了,沈夫人……还有一事想问问沈夫人。” 一手抓向门框,许四娘转身看向桑吉,“什么?” “夫人方才提起,说是那小厮犯了错处……不知道对方犯了什么错处,劳夫人如此大动干戈?” 抓着门框的指尖缓缓松开,抓了一手的灰尘,她有些不适,背在身后捻了捻指尖,才尽量若无其事地看向对方,说道,“这么久过去了,倒是记不清了。原也是我脾气大,为了点口舌之争罢了。” 桑吉“嗯”了声,声音沉沉的,有些敷衍,像是压根儿没在听似的,应完便没了声音。 许四娘正要告辞,就听对方又道,“如此便好。原想着若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处,譬如,不敬师长之流,譬如……多嘴多舌之流,纵使手艺再好,殿下也是不能委以重任的。”说完,缓缓抬头,看向门口妇人,不长不短的一句话,唯独其中几个字咬字又缓又重,像是每一个字都在唇齿间碾过一般。 许四娘几乎是一瞬间整个人如芒在背——她知道今日桑吉为何要打听那个小厮了!她也终于确信这次疫病之困背后必然有太子那只手在里头搅和!一切只为了当初那句传闻……那句,“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的传闻! 只是,时隔数月,已故太子妃都快被人遗忘了,东宫那场大火虽成了无头案,却也再无人提起,这样的当口,太子为何要揪着这句话不放?莫不是无盐和洛歆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她嫌少过问这两个小姑娘的事情,虽知她们欲行艰难之事,但顶多也就是叮嘱几句“注意安全、万事小心”这种无关痛痒的话罢了。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开始后悔——她们不过是两个小丫头罢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扛,除了比别人聪明些、机灵些……可,真正的权势面前,聪明机灵有什么用? 她觉得后悔,亦觉得前所未有的害怕。 冷风穿梭在院子里,方才惊起的那一身冷汗被风一吹,愈发彻骨地冰凉,黏黏腻腻地让人浑身不适。 “沈夫人?” 从未发现过,有人能将这样一个称呼喊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味道来。 对面的男子,明明还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微微偏头看来的时候,那眼神就同他手中飞快旋转的匕首一般,锋芒微露,直刺人心。他问,“沈夫人,是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还是说,沈夫人想起了关于那小厮的什么事情?” 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攥着,掌心的刺痛让她保持冷静。她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一个丑得和对方不逞多让的笑容,才道,“没有……只是意外,朝中仵作众多,太子殿下怎么会想到用这样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厮?” 对方气定神闲,“殿下的心思,咱们这些做手下的自然是猜不透的。许是有人举荐……说是手艺极好。” 举荐?只怕举荐是假,有人提醒才是真吧。 许四娘心中着急,此刻她被困大理寺出不去,外面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但面前的男人远比看起来更加危险,她不能因为着急露了马脚,只在背后攥着掌心,缓缓颔首,“如此……若他还在燕京城,也算是他命中该有的福分。桑侍卫若是无事,那四娘便告辞了。” 桑吉沉默着点点头,抬了抬手示意对方请便。 背在身后的手垂下,许四娘挺着背转身离开,一步、一步,院中这短短一条路,她强迫自己敛着呼吸不露分毫端倪,每一步都稳稳踏在地面……一直等到后脚跨出院子,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就这么一路走出许久,才寻了一处墙角靠着,像是一条渴了太久的鱼,张着嘴、扶着墙,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耳畔,是心跳如擂。 …… 方才那处废弃许久的屋子里。 等到许四娘彻底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桑吉才收起手中匕首,看向屋后角落里走出来的李裕齐,拱手,问道,“殿下觉得,许四娘所言能信几分?” 李裕齐裹在墨色大氅里,兜帽上一圈滚边皮毛,每一根毛都黑得油亮。他拢着袖子,皱着眉头扫视了一眼周遭脏兮兮的环境,才嗤地一声冷笑,“能信几分?她的这些话,本宫一个字都不信!许四娘是什么人?那是举着两把刀将当朝御史大夫追着砍了几条街的女人,那暴脾气可见一斑。若是今日心中没鬼,她会老老实实地站在这里同你解释这许多?” 桑吉微微一愣,他虽知道许四娘所言不可尽信,却实在没想到……是完全不可信。那自己这差事,办砸了? 他看了看门外,“属下将她抓回来!严刑拷打,不信她不招!”说罢,转身就要朝外冲去! “站住!”李裕齐拦了,瞪他一眼,“你啊,还是改不掉这些个动辄打打杀杀的毛病……沈丁头那老色鬼都进来了,你胆子倒是大,当着他的面,严刑拷打他女人?” “那怎么办?总不能无功而返……”桑吉觉得,其实当着沈谦的面严刑拷打也没什么问题,杀鸡儆猴不过如是,何况,众所周知,沈谦并不在意他这个夫人。 第697章 敲打 “无功而返?”李裕齐瞥了眼桑吉,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那圈价值不菲的毛皮,才懒洋洋说道,“既然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出现过的人,总不会什么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就算名字是假的、住处是假的,但那张脸总有人见过吧?就算脸都是假的,浑身上下……总有真的东西在!” 他咧嘴冷笑,笑意森寒,看着门外明晃晃的光线,字字句句,吩咐道,“去问,去找那些见过他的人问,把那些真的东西找出来!本宫就不信了……这样一个小厮,还真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桑吉颔首称是,又问李裕齐,“方才许四娘所说的那个住处,还要派人去走一趟吗?” “自然是要的。” “殿下既觉得许四娘口中无一字可信,为何还要走这一遭?” 李裕齐拢着衣襟已经准备离开,闻言脚下跨出去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桑吉,似是笑了笑,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似乎是在笑话桑吉的问题多少有些幼稚一般,解释道,“演戏总要演全了。如此……才显得咱们真的信了她的话……” 虽然并不觉得许四娘还有机会走出去验证太子是不是真的相信了她的话,但太子既如此说了,桑吉自然低头应是。 李裕齐又瞥了他一眼,才拢了拢兜帽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声唤了声,“桑吉……本宫觉着你这阵子有些不同。” 桑吉倏地一怔,抬头看去,“殿下?” “别紧张……本宫倒也没有别的意思。”李裕齐偏头看向桑吉所在的方向,言语温吞的,仿若真的只是闲话家常一般。他说,“本宫只是觉着你近日……鲜活了许多,有自己的想法了。脸上的表情也多了……这其实是好事。” 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些,桑吉垂着头,低低应了声,“是……” 桑吉话音未落,李裕齐又是倏地一笑,那笑声在废弃荒芜的园子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让人想起志怪杂谈中的魑魅魍魉来。桑吉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就听李裕齐说道,“做人手下的,鲜活生动一些原也是好的,只是,就怕这心思多着多着,就生了不该有的杂念来。你懂本宫的意思吧……桑吉?” 桑吉膝盖一弯,跪了,“属下明白。桑吉誓死效忠殿下!” 李裕齐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他,背着光的眼神晦涩难懂,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半晌,他才一言不发地拂袖转身而去。 桑吉是卞东川“送”他的人,这些年,卞东川陆陆续续往他身边“送”了不少人,说是能人异士,还说有了这些人太子殿下也能如虎添翼。看似处处为他考虑,可李裕齐却也清楚,这些人都是卞东川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线,是以这些年下来,他用大大小小的错处,将大多数都轰走了,剩下的一些,也都只是留在府里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唯有桑吉。 留下桑吉,一来是因为桑吉这个人足够简单、直接,从来不会胡乱打听,也没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小心思。最重要的,是他的武功够高,是一把杀人的好刀,这些年下来,李裕齐自始至终没有找到能替换他的人。 于是,就这么一直用着了,一边依赖、一边戒备地用着。 可是最近,这把杀人的好刀,会思考了、话也多了,愈发像个人了。李裕齐走到大理寺后院的鹅卵石小径上,朝着等在后门的马车走去,一边走,一边扯了扯嘴角,冷笑——杀人的刀,从来都不需要像个人。 …… 借住在第二条弄堂拐进去第二家的“小陆”,并非许四娘临时胡诌。 桑吉离开大理寺之后,直接按着许四娘给的信息找到了这个大娘。只是,大娘说,小陆在两个多月前就离开了燕京城。问及去了何处,大娘却摇头说不知,还说原本这小陆是想着留在燕京的,只是他这手艺,别处也用不到,还遭忌讳,如此早出晚归了月余仍是寻不见一个像样的差事,心灰意冷之下,才走的。 那大娘也是热情,听桑吉自称是许四娘的友人,便多说了几句,说是原本自己也是不愿意这人借住的,只是许四娘对自己有相助之恩,说着,又主动带着桑吉看了当初小陆住过的屋子,屋中积了层薄薄的灰尘,大娘憨憨笑着,说对这些个怪力乱神之说总是忌讳,便寻思着搁上一阵子再进去打扫。 屋中几乎没有生活的痕迹,想来对方离开的时候将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兴许,本就没什么东西。 得到这样的答案,桑吉并不意外,他谢过那大娘,告辞离开,却在下个路口拐了弯折回那条弄堂。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看到对方左顾右盼地掩了门,臂弯间挎着只篮子出门去了,遇见邻里街坊打招呼,说是去买菜。 可……买菜需要做贼一般?何况,她去的方向压根儿不是菜市口的方向,而是上了辆马车,使了钱,桑吉听她交代车夫,“城东,姬家。”车夫不识路,大娘便说着只管往东走,自己自会为他指路。 若是判断得没错,这个大娘去姬家大概是去寻沈洛歆的。 许四娘被困大理寺,有人上门问询当初小厮之事,前脚桑吉刚走,后脚她就急匆匆去找沈洛歆——怎么看,都非寻常人的反应……桑吉没有跟上去,姬家戒备森严,即便自己跟着到了姬家门口也只会一无所获,倒不如让这条鱼再游一会儿。 随后,他又找周边的居民问了问,有说见过的,有说没见过的,但即便见过,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一些,一听桑吉说自己是许四娘的人,瞬间一脸晦气的表情“啪”地一声就关了门,速度之快,饶是桑吉都反应不及,门板差点撞上鼻梁。 邻里街坊询问无果,桑吉又去了诏狱,这次口径统一,都见过、都认识,都说是一个干干瘦瘦的小子,皮肤黑黑的。桑吉就让人画了画像,只是……画出来的画,便是五花八门,像什么的都有了。 厚厚一摞,像人的都没几张。 第698章 千奇百怪的画像 这些画像递交到李裕齐手中时,李裕齐的脸色都是黑的,隐约可见太阳穴上,青筋跳得欢快。 歪瓜裂枣的,满脸横肉的,也有面黄肌瘦的,只一双眼睛就有大如牛的、小如黄豆的、三角的,厚厚一沓画像里,看着像人的本就不多,偏偏这几张里,一张相似的都没有。 李裕齐咬着后牙槽,敲了敲最上面那张,几乎被气笑了,“看看、看看,这些都是个什么玩意儿?别的就甭说了,就这张,这是个小厮吗?这难道不是个女娃娃吗?”还留着两个小髻,看起来也就十来岁的模样,这样的小女娃能干这差事的话,诏狱中那群人也不必整日里愁眉苦脸地说缺仵作了。 呵。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这群没文化的大老粗估计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但真的看到这沓妖魔鬼怪的时候,李裕齐还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甩手丢给桑吉,同时丢过去一个冷飕飕的眼神——什么馊主意! 他俨然忘了,当初桑吉来问他的时候,是他自己说的,“形容不出来那就画出来!” 如今的结果就是,大家说的倒是都差不多,只是画出来的,却没一个样子是正常的,牛鬼蛇神,什么样的都有。桑吉接回那些画像,也是无奈,低头间看到最上面那张,的确是个文文弱弱的小女孩模样,正欲摇头,蓦地想起之前一个妇人同自己说的,整个人倏地一顿,看向李裕齐,“殿下……” 他攥着那摞纸,有些犹豫,拿不准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该说——毕竟,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太子殿下刚刚表达过他对“会思考”的手下的不喜。 李裕齐抬了抬眼,“说。” “属下寻着许四娘给的线索去找这个名叫小陆的小厮时,顺便问了问许四娘的邻里街坊,可曾见过这样一个小厮。只是,百姓大多忌惮仵作,一听‘许四娘’三个字便闭门不见了,只有寥寥几人,不过也多是摇头说不知道、不清楚……” 他想着说得清楚明白,只是李裕齐却没耐心听这些有的没的,摆摆手示意他,“直接说结果。” 桑吉顿了顿,低声应是,却在被打岔之后有些找不着语言,加之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很是无厘头,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秘而不报”。此刻看着这副女娃娃的画像,才觉得那个近乎于荒谬的可能性,也许……可能……也不是那么荒谬。 “根据那位妇人的说辞,她说许四娘虽然是个干仵作的,但为人秉性却是不错的,骨子里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虽然桑吉怎么都没办法将举着两把菜刀追了沈谦几条街的女人和“知书达理”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只木着一张脸如实汇报,“那妇人说,许四娘就算要找个助手,也该是女娃子才是,毕竟这母女俩住在外头,往来进出若身边总跟着个年轻小厮,怕是要传闲话的。” 女娃子? 女仵作带了个女徒弟? 李裕齐第一反应就是压根儿不相信——怎么可能?仵作又不是什么稀罕差事!男子为了养家糊口,却又实在没有什么旁的本事,不得已同死人打打交道还说得过去。这姑娘若是家里条件不好的,要么早早的说门亲事嫁人生子,要么找个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若是尚有几分姿色,幸运地被家主看中,收了做妾室,这辈子也算衣食无忧了。 哪一个不比当个仵作出息得多? 李裕齐懒洋洋支着下颌冷哼,对这样的话压根儿没想信,摆摆手,让人下去了,似乎犹不过瘾,遂又笑道,“这种话也就是你这呆子会信……你倒不如扪心自问,等你有了闺女,会愿意将她送到那种地方去当仵作去?诏狱这么些年就许四娘这么一个女仵作,你以为是为什么?或者你去问问许四娘,让沈洛歆去当第二个女仵作她愿不愿意?呵……”说完,摇头失笑。 只是笑着笑着,突然间就有些笑不出来了。他看着桑吉安静地行礼退下,就在对方即将跨出门槛之时,突然顿了顿,唤,“等等!” “那个小厮……此前一直跟在许四娘身边?”李裕齐问他。 “是……” “那是何时开始,就不见了的?” 桑吉皱眉,半晌才摇头道不清楚,想了想又补充道,“似乎就是在那场大火之后……具体什么时候便不知道的。只是听诏狱的人说,起初是偶尔来,许四娘忙的时候会来帮衬着打打下手,后来就愈发瞧不见了。殿下是想到什么了吗?” 许四娘一直都是个怪胎,所以听说她验尸从来不让旁人在场的时候,李裕齐也没觉得多么怪异,可如果……她的这个习惯是为了保护身边小厮的身份呢?提着箱子低着头走路的小厮,擦肩而过也就注意个囫囵样,干巴巴、瘦瘦小小、皮肤黑黑的样子。至于什么模样,自然不会有人对一个不起眼的小厮留那么多心思。 但若同室而处,可就不一定了,姑娘家和男子终究不一样,眉宇之间、骨相之间,对于这些个仵作而言,那是天差地别。 这个想法未免太大胆了一些,若是换了旁人,李裕齐是如何都不会相信一个母亲会带着自己的女儿一起去验尸的,但对方是许四娘……那个女人没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如此,那位大娘见有人打听“小陆”,连忙垮了篮子借口买菜去姬家找沈洛歆,也就解释得了了。小陆小陆……只怕不是什么小陆,而是……小洛吧。沈洛歆的……洛。而姬无盐……那个心眼子鬼点子比天上繁星还多的女人为什么会同沈洛歆交好,也就说得通了。 李裕齐发现,但凡用“沈洛歆就是当初陪着许四娘为上官鸢验尸的小厮”这件事来解释的话,很多曾经看起来牵强附会的细节,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就像是一根无形的天蚕丝,将散落在地的珍珠一颗颗串起,串成了一串名贵的珠帘。 沈洛歆……呵,那娘俩瞒得真严实。 第699章 操心的邓姨 沈洛歆收到有人在调查许四娘身边那个小厮的事情时,虽然意外,但转念一想便也了然了。 送信的大娘姓邓,早年受了许四娘的恩,她记恩,见许四娘一人带着女儿多有不便,便时常接幼时的沈洛歆过去吃饭帮着带孩子,这一来二去的,便也熟识了,沈洛歆唤她邓姨。 邓姨是许四娘屈指可数的算得上能够交心的友人。 东宫那场大火之后,许四娘被人跟踪,沈洛歆走夜路还遇到了杀手,那次若非古厝的话,沈洛歆只怕就此交代在那处了,再然后,小贼夜探家中翻箱倒柜,似是找寻什么,便是许四娘也想不明白,那近乎于家徒四壁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惦记。在那之后没多久,因着担心日后沈洛歆就在验尸现场这件事曝光从而招致生命危险,许四娘便去找了邓姨,将关于那个拎箱小厮的一些细节逐一交代,还找了诏狱熟识的同僚,也都一一交代。 自此,一个有血有肉的名唤“小陆”的拎箱小厮正式诞生,他有一张不起眼的脸,有着木讷寡言同样不起眼的性子,总之,就是一个丢在人海之中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模样。 而拎箱小厮沈洛歆,经过这些人的“合作”,逐渐隐没在“小陆”之后,查无此人。 沈洛歆将前来送信的邓姨送到门口,再三宽慰,“姨,别担心……您瞧瞧,我和你们描述的那个小陆,可有半分相似?”人的记忆其实是很古怪的东西,亲身经历的随着时间会逐渐淡忘,相反的,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也许随着人为刻意地耳提面命,也会逐渐根植于记忆深处,仿若亲身经历。 母亲和邓姨形容的小陆,身形和自己差不离,但细节之上却是截然不同,这些细节通过一点一点、一次一次的描述,经过这些时日下来,早已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小陆,活在这些人的口口相传之中。 邓姨打量着比之前气色好上不少的沈洛歆,都说女大十八变,这小姑娘才多久没见,倒像是突然之间长开了似的,比之前俊俏不少。之前还担心,小姑娘家家的,又有个身为仵作的娘,一直借住在别人家,怕是要受些委屈,可方才一路走来,下人都是客客气气的请安行礼,之前门童听自己找洛歆也是热情招呼。 看来,这孩子在此处生活的很好……邓姨欣慰颔首,只是眉宇之间的担忧却仍散不去,“是不同了……很不同。只是,当初四娘身边来来往往就那么几人,对方想要查出结果来不是什么难事。当初我忍着没问,毕竟那是娘俩的事情,我一个外人,掺和多了不好。可如今……洛歆,四娘不在,你既唤我一声姨,我便得承了这做姨的责任护着你,你且同我说,那人到底是谁?你心中是有数的对吧?” 这孩子方才让自己形容了一下对方长相,那姬姑娘也在,她瞧着分明,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可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自然是清楚的,太子座下第一高手,桑吉。这可算得上是老熟人了。 沈洛歆舔了舔嘴角,表情却是人畜无害的样子,打着哈哈,“姨,您说的那模样,听来也是寻常得很,走大街上一抓没有一大把,却也有大半把……我哪知道是谁呀。” 她见邓姨还欲说话,又嬉皮笑脸地拦截了,指了指等在面前的马车,“车夫都该等急了,您回去吧。若是之后还有人问起,您就照着之前商量好的那样说就好了,其他的,一概不知,可明白?”善心的人,不应该被牵扯进这样的阴谋里头来遭罪。 邓大娘还在犹豫,“可是……” “放心吧。此处是姬家,您就算不信我、不信姬无盐,总该相信宁国公府宁三爷吧?何况,除了宁国公府,咱们背后还有白家呢,就算对方是陛下,也该忌惮三分不是?” 嬉皮笑脸的小姑娘,言语间有种天地无忌的天真,什么话都敢说,邓大娘却不敢听,悄悄拧了拧对方的胳膊,低声呵斥着,“说的什么话!‘是陛下’这种话怎可乱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虽然这般念叨着,却也的确是宽心了不少。 因着沈洛歆的缘故,她对另一位姑娘的消息也会多留意几分,是以知道是个了不得的姑娘,比她们这些个妇道人家有本事得多,若是真心相护,的确比自己更能保护洛歆。只是……到底也是个小姑娘家。 这般想着,邓大娘又不免担心,拉着沈洛歆的手再三叮嘱,在沈洛歆听来,大多都是些不必要的担心,诸如,“既然借宿人家家中,就要勤快些,不能当个等人伺候的大小姐……” 又诸如,“在此处,莫要多提你娘,虽然咱们自己清楚四娘为人,也不忌惮这仵作身份,但保不齐人家长辈忌讳……” 虽然都是不必要的杞人忧天,但沈洛歆并不解释,只一一应着,格外乖巧听话。邓大娘如此交代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往家中去了,行至半路,又想着这阵子给那姑娘做两身衣裳,也算是替四娘感谢一下这位姑娘。 …… 沈洛歆送走了邓姨回到姬无盐院子的时候,发现上官楚也回来了,自己在门口却没遇见他,遂问他,“你这是何时回来的?我出门的时候没瞧见你回来呀。” 说完,一屁股坐在了对方身边。 并不是她方才坐的位置。 姬无盐微微一愣,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似乎突然熟稔了许多的两人,支着下颌没说话。 上官楚搁下茶杯,冲着门口守着的庆山抬抬下颌,不甚在意地解释道,“被人跟着了,为了甩开他,跟庆山翻墙进来的。”所谓翻墙,上官公子自然不可能真的翻,也就是庆山提着他纵身一跃跳进来的罢了。 倒是……被人跟踪? 姬无盐勾了勾嘴角,“可知道是谁的人?”若是李裕齐的话,未免太着急了些…… 第700章 不是我,也是我。 “不清楚……两个人。”上官楚摇头,“今早发现的,武功不是很高,应该不是太子的人。庆山也说这俩人没什么恶意,只远远吊在后头,像是打听、探究什么。” 说完,朝着外头扯了扯嗓子,“是吧?庆山!” 廊下守着的庆山转身颔首,“是。”多一个字都不曾,说完,便又转回身子去了,岿然不动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下,沉默,又警惕,像一头永远蛰伏等待猎物出现的孤狼。院中日色温软,而他所站之处此刻却恰恰是一方阴影,让他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尊冰冷的石像。 上官楚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庆山,并没有朝那边多看一眼,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打探什么,以防万一,就七拐八拐地甩开了他们,也不走大门了。”说完又笑,扯着嘴角懒洋洋的,带着几分从容雅致,抱怨着,“本公子就是不喜欢来这燕京城,走个路都得遮遮掩掩的,回自个儿家里还得翻墙……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将此处产业变卖了算了,下半辈子再不回来了。” 姬无盐摇头失笑,压根儿没信,虽然兄长的确不喜燕京城,但若是燕京城中没有他的产业,他怕是要夜不能寐——手握江南财富半壁江山的上官楚楚公子连小小燕京城都进不了,可不得被那群无知匹夫小瞧了去,以为咱们江南都是些穷光蛋呢!这是楚公子原话,虽然姬无盐也不知道他口中的“无知匹夫”又是哪些人。 至于跟踪的人,既不是李裕齐的……她隐约猜到一个人来,不过自己同他并无交集,姬家于他也无厉害干系,一时间判断不出对方意欲何为,便只叮嘱着自家兄长这几日出行多带些人手注意安全。 上官楚一一应着,言语间却有些没当回事,转首问沈洛歆,“东宫那边在调查你?”沈洛歆送邓大娘出门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从姬无盐口中得知了此事。 沈洛歆点点头,想着,又摇了摇头,补充,“不是调查我,调查许四娘身边的一个小厮……只是,那小厮也是我。” 一会不是,一会儿又是的,实在有些无厘头。 上官楚却是听明白了,毕竟,在场坐着的谁还没几个古古怪怪的身份呢……他扯了扯嘴角,倒了杯茶水推过去,不怎么认真地安慰道,“别担心,大不了咱们去大理寺把你娘接出来,然后直接送回燕京城去,他李裕齐的手还伸不到云州。对了,这阵子朝云正好要回去,不若你们一道走,路上也好有个伴。” 姬无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分外熟络的互动,闻言倒是一愣,“朝云愿意回去了?”明明之前并不愿意。 “外祖母让我安排着的,大抵是愿意了吧。”上官楚说着,自己也不甚确定,“毕竟外祖母先斩后奏的事情,着实干了不少,加之朝云这女人,对外头那是雷厉风行,对着家里你们这几位祖宗,当真是绵软可欺不知拒绝,届时就算千般不愿,看着已经准备好的一切,大概再不情愿,也还是会回去的。” 说完,又掉头为沈洛歆解释,“之前我瞧着她那长袖善舞的机灵劲儿,想着让她跟着我做生意……多好的事情!手握财富的感觉不好吗?嗯?沈洛歆,你自个儿说说,不好吗?偏偏那女人就是不愿意,她说要留在姬家,照顾老夫人、照顾姑娘……我就劝她啦,我说你跟着我学做生意、经商赚了银子,也是为姬家赚,不也是照顾吗?相反的,你这般端茶递水的照顾,换个人来不是也一样能照顾?她那死脑筋,就是转不过来……气死我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很生气,时隔良久,说起此事还是胸膛起伏义愤填膺,连带着话都比平日里啰嗦许多。 姬无盐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段插曲,在云州的时候,朝云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王嬷嬷学管事,虽然年龄相差不大,但用子秋的话来说,对着朝云,总觉得像是面对长辈似的。是以他们这些个“孩子”,同朝云多少有些生疏,只知道是个执拗守规矩、但心肠极软的人。 沈洛歆心上挂着事,闻言笑着有些勉强,端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只道,“人各有志嘛。” 挂着心事的姑娘,敷衍地很是明显,在座两位又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藏不出心事的沈洛歆对他俩来说,就是放她一个人出去都担心被拐走的程度,小白兔似的。上官楚敲敲她面前的案几,唤道,“嘿!你这是担心闹得满城风雨的疫病呢,还是担心大理寺里头的许四娘?” 沈洛歆抬眼看他,从茶杯杯沿之上,又看了看姬无盐,并未隐含,“都有……母亲在里头也不知道情况如何,她是继江都郡王之后第一个接触到疫病的人,我既担心她的健康,也担心她的处境,毕竟,大理寺卿同东宫走得近,而尤家同咱们之间又有些不大愉快的过往……” 她抓着手中茶杯,指甲盖都泛白,可见是用了力的。 这是这些时日来,她第一次对姬无盐说担忧。在此之前她总是说无妨,说相信母亲的能力,也相信沈夫人的身份能让她逢凶化吉。她一直都是那个宽慰别人的人,明明最需要被宽慰的人是她沈洛歆自己。邓大娘的到来,像是推开了沈洛歆故作坚强的壁垒,原本不愿袒露人前的担忧和胆怯,就这样大剌剌地呈现在了日光底下。 她若不说担忧,即便有心宽慰,亦不知从何而起,姬无盐几次想说,却又不知这话题当从何开始。 此刻见沈洛歆一直紧绷的那根神经松懈了下来,才轻叹一声,说道,“原就是想同你说的,疫病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有陈老在,总不至于连个疫病都解决不了……这是他自己说的,若是连小小疫病都治不了,他倒不如自毁神医招牌。你整日里忧心忡忡的,便不曾觉得咱们府里上上下下,无人提起此事吗?” 第701章 这次不一样,这次有我们 听姬无盐这样问,沈洛歆才意识到这件事——的确,经过暗中刻意的推波助澜,外面关于疫病的消息早已压不住,各大药铺也纷纷抬价,即便如此,各类药材也被哄抢一空。 坊间开始流传一些不知来路的“秘方”,打着“就算染了疫病也保证一贴见效”的幌子,诱骗老百姓高价购买秘方上的药材。 沈洛歆见过其中一张秘方,上面的药材大部分都是治疗风寒的寻常药材,但其中必然夹带一些平素里鲜少有人购买、各药铺多有滞销、价格昂贵的药材,这些“秘方”真正的用意昭然若揭。她从中劝慰,却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也许,不是没有人相信,只是相比于相信这些药方没有用,他们宁可相信它真的有效,如此,才不至于在愈演愈烈的传闻里,方寸大乱。 可这里却不同,没有人讨论、没有人担忧,甚至没有人觉得应该提前准备一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更不会有人三三两两躲在假山后、角落里,商量着从哪里道听途说得来的,秘方。于他们而言,外面如何风雨飘摇那都是外面的事,他们的主心骨在这里,他们的倚仗也在这里。 此处,就像是整个燕京城最后的一方安全港。 可这一方安全港,又能护着几人几时安全?她两世为人,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样的时代里,一场瘟疫可以带走多少人的性命,它远比战争更可怕……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废寝忘食地将城中所有的药铺都跑了一个遍,只为了找到一些疫病的蛛丝马迹……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下意识搅在了一起,沈洛歆垂着眉眼半晌,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只轻叹一声。 眉眼拢着,愁思万千的样子。 上官楚起身,途径她身边时,抬了抬手,又顿住,犹豫片刻到底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若无其事地笑道,“本公子最是怕死怕疼怕劳累,如今既还好好地待在这里没跑回云州去,就说明事情还没到那地步。何况,就算真的到了那一天,天塌了,也还有咱们这些个高个子大男人顶着,何时需要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站出来劳心劳力了?” 说罢,收了手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沈洛歆,才道,“陈老年纪大了,走路都蹒跚了,你且给他些时间和耐心……若是去他院里,可别用这副天都塌了的表情去。”说罢,朝着庆山招招手,大步离开。 沈洛歆摸摸自己的脸,问姬无盐,“我的表情……很难看?”她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 姬无盐摇摇头,又道,“不好看。“ 难得的耿直。 沈洛歆微微一愣,继而便是倏地一笑,低头笑着摇了摇头,大抵是因为对方的难得的直接,又或者是之前两人的循循劝慰,压在身上沉甸甸的石头挪开了些,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才认认真真看向姬无盐,郑重其事地道谢,“谢谢。” “谢我什么?”姬无盐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没帮上什么忙,也没夸你笑得好看,你倒是同我客气起来了。” “嗯嗯……”沈洛歆摇摇头,带着笑意像是撒娇般否定,“那日你在歇息,我去寻你,岑砚都同我说了,你去了大理寺,找了那个狱卒,又去怀德坊找了那个小厮……也许你要说,疫病当前谁都不能独善其身。但我知道你可以的,无盐,云州距离此处千里迢迢山高水长,你大可以一走了之。哪怕闭门不出……此处亦是一方独善其身之地。可你去了大理寺,你去了最最危险的地方,为的是许四娘、为的是我……这声谢谢我想说很久了,却又觉得一声谢谢实在过于轻贱了,斟酌良久,可我嘴笨,你知道的……” 傻子……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有时候姬无盐总能在沈洛歆身上,看到些许上官鸢的影子。 明明一个温柔,一个跳脱,一个周全妥帖,一个莽莽撞撞,一个是世家千金,一个是仵作之女,但骨子里的那份良善,却又一样的纯粹。 姬无盐抿着嘴笑,指了指她手里的茶杯,又勾了勾指尖,对方似是不解,诧异看来。姬无盐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将跳上椅子的猫儿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毛,懒洋洋地笑,“既是觉得一声谢谢过于轻贱,那便认真些谢,端茶递水,诚挚道谢才好。” 对方恍然,近乎于手忙脚乱地去倒茶,姬无盐却又阻了,“我就要你方才那杯。” 心里挂着心事的小丫头,思绪显然也有些跟不上,看了看手边的茶杯,愣愣说道,“这杯我喝过了……” 姬无盐点点头,坚持,“就要那杯。”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何用意,沈洛歆还是顶着一张古里古怪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端了过去,双手捧着,犹犹豫豫地递过去,正准备低头弯腰道谢,手中茶杯已经被接了过去,连着一只手被人握进掌心,摊开,那只茶杯又一次稳稳地搁回了掌心。 一愣,诧异看去。 姬无盐笑得一脸得逞的样子,抬手,指尖点了点对方鼻尖,笑,“傻子……我如何会受你这般隆重的道谢?你我之间,若是言谢,便是生分了……我既叫许四娘一声姨,她的事情便也是我的事情。你呀,好好地喝完这一杯茶,将心搁回肚子里,外祖母说过,越是重要的事情,越是不能着急……兄长说得也对,你要给陈老一些时间与信任,也给许四娘一些信任……洛歆,许四娘、我们,甚至寂风,都不是需要你保护的雏鸟,你不是那只羽翼丰满的大鸟……我们也不是。” “洛歆……放松下来,不管你曾经见过什么,看过什么,不管你了解些什么,总之,这次不一样……” “这次,有我们。” 沈洛歆浑身一颤,抬眼看去……眉眼温和的姑娘,含笑看来,眼底是自己略显狼狈的影。 第702章 一切如常 沈洛歆站在姬无盐面前,手中茶杯似是比之前沉了些许,热度似乎也高了,微微烫手。她看着对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问着,“很明显的……心思?” 姬无盐点点头,什么都写在脸上,自然就很明显。 “我也想变得很厉害。”沈洛歆低头苦笑,些许落寞,“我也想不动声色间把什么都做得很好,我想像你们一样。可我……总是做不到。”她看起来像是深秋季节被霜打了的茄子,恹恹的,提不起劲来。 原打算去后山走一遭的姬无盐,见着这样的沈洛歆,想了想,改了主意,起身掸了掸裙摆,笑道,“走吧。” “去哪?” “朝云挂心着风尘居,一早答应了她去看看的,竟是忘了。”姬无盐随口说道,“想着这会儿让你去歇着你也歇不住,倒不如陪我去走走,我请你吃糖葫芦?” 看着眉梢微挑献宝似的姬无盐,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让沈洛歆以为自己是同寂风一般大小的孩子罢了。 她早已过了被一根糖葫芦就能哄骗走的年纪……可她还是应了,并且是真的开始期待那一根糖葫芦。 跟个孩子似的。 姬无盐见她点头,低头拍拍怀里的猫儿,笑,“今日带你一道去,朝云姑姑说,风尘居隔壁开了一家零嘴铺,里头有很好吃的小鱼干儿,带你去尝尝?” 那猫儿被膳房那些个姑娘嬷嬷们喂胖了不少,性子也愈发懒怠,绵绵软软地唤一声,“喵……” …… 替朝云跑一趟风尘居到底只是姬无盐随口扯出来的借口罢了,买小鱼干倒是真的,才走到门口,一路上都眯着眼睡觉的猫儿突然清醒过来,四肢并用地扒上了姬无盐的肩膀,朝着这家零嘴铺子“喵喵”地叫唤着,大有“今日不买就过不去了”的意思。 姬无盐虽然总说家里那几个将这猫儿惯地愈发无法无天,但众所周知,姬家上下,要论“惯”,谁也惯不过姬无盐去。 待子秋付了银子从那铺子中出来时,手上已经拎了沉沉的好几包零嘴……身后还跟着笑地见牙不见眼、频频搓手的掌柜,一边送,一边频频念着,“姑娘慢走、慢走哈!下次再来……带上猫主子一块儿来哈!” 好大一主顾!那只猫投生得真好! 自家零嘴也不是什么便宜货,偏这几个小丫头进来的时候,价都不问,抱着猫儿的姑娘每样拿起一点,递给那猫儿闻闻,若那猫儿喜欢,只点点指尖,身后丫鬟就吩咐小二,“装上。”着实霸气凛然又动听的两个字啊!掌柜眯着眼笑,如此寻思着。 随后姬无盐还是没去风尘居,找了一处茶楼,要了一壶茶,两道点心。小二见三人穿着打扮像是有钱人家的姑娘,便请着去了雅间,姬无盐却摆摆手,只道不必,在靠窗寻了个位置坐了,顺便招呼着沈洛歆和子秋都坐了。 沈洛歆不知她的打算,原以为是去风尘居的,可偏偏过门而不入,这坐在大堂不去雅间也不是姬无盐的习惯,她见小二离开,才开口问道,“此处茶水点心都只是一般,恐怕你吃不惯……为何不去风尘居吃?” 姬无盐却道无妨,“歇歇脚罢了,哪里都行,我不挑……去风尘居的话,若水那丫头又要兴师动众地伺候咱们,她不觉得麻烦我倒觉得受累得很。” 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讲究的姬姑娘说她自己不挑,沈洛歆觉得,此话实在不可信得很,只怕连寂风都不会相信。事出反常必有妖,姬姑娘反常……必有大妖。 她那怀疑的表情实在过于明显了些,姬无盐摸摸鼻子,指指周遭吃茶聊天的人,懒懒笑着,“偶尔坐在这里,看看这些个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是不错。你瞧,即便疫病的传闻沸沸扬扬,但生活还在继续,该吃茶就吃茶、该聊天还是聊天,当然,该担心还是担心……但并没有人因此惶惶不可终日般紧紧绷着。” 沈洛歆微微一怔,这才看向大堂里吃茶的人。 上方说书的先生还在说着老旧的才子与佳人的故事,吃茶的大汉将茶吃出了酒的味道来,大着嗓门说着天南地北的趣事,边上唠家常的妇人还在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趣事。 一切如常。 大理寺中的忐忑心惊、暗流下的波涛汹涌似乎并不曾给这座茶楼带来丝毫的影响,除了,这些烟火日常的间隙里,能听到一两句关于“疫病”二字言辞,声音不大,只三三两两的人说着,窝在角落里,亦无更多的人参与进去。 这几日奔走于各大药铺之间,所见都是情绪激动的百姓,他们叫嚣、惊恐,怒吼,他们发泄着这些负面的情绪,以至于沈洛歆以为,姬家的安宁那最后一方桃源之地,可如今看来,也许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 “陈老说,李晏先既然不是第一个,而第一个、甚至前几个病人都没有被发现,亦没有造成大面积的传染,那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情况要比我们所预想的,好很多,这个病……留给我们的时间,比我们所预想的要多。”姬无盐接过小二送上来的茶水,给沈洛歆倒了茶,又给自己倒了杯,推给子秋,才继续问道,“我坐在家里不管说什么,都不如你走出来亲眼看看的好。” 说话间,有小个子男子不知道从何处过来,偷偷摸摸地左顾右盼,压着声音问姬无盐,“姑娘,小生方才……听你说起这疫病之事?” 男子有些年纪,身形却瘦小,留着一撮小胡子,说话的时候伸手摸了摸那胡子,见姬无盐挑眉看来,将踹在兜里的一只手往外抽了抽,露出半截发黄的纸张,又很快塞了回去,做贼一般,“姑娘,疫病这东西可吓人了!那是要死人的!小生瞧着姑娘面善,想来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小生委实不忍心姑娘遭此不测……” 姬无盐同沈洛歆对视一眼,摸了摸鼻子,心情不是很好地舔了舔后牙槽…… 第703章 药方 姬姑娘……想骂人。 一路走来,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家看起来格外“盛世太平”的茶馆,偏来了个煞风景的。 姬无盐低头安抚住一个劲往摆了小鱼干的凳子上探头探脑的猫儿,才挑眉看向这个做贼心虚的男子,勾着嘴角笑容玩味,“哦?这位公子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他嘿嘿笑着,又将兜里的那只手往外抽了抽,还是那一截泛黄的纸张,这次倒是多了一两个字,只是字迹凌乱,他塞回去的动作又极快,姬无盐也没瞧见写了什么,只见他贼兮兮地笑,“嘿!姑娘猜猜,在下手中是何物?” 说话间,那男子愈发地将脸凑了过来,姬无盐甚至看得到对方从鼻孔里戳出来的鼻毛,她微微蹙眉,往后仰了仰,才又没什么好奇心的摇头,“你的东西,本姑娘如何得知?”言语间,有着明显的傲慢。 那男子眼神倏地一亮,愈发觉得自己找对了人——这姑娘怀里的那只猫,毛色顺滑油亮,一看就是吃的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好。这种有钱人家的姑娘,大多被养得天真单纯,最是容易哄骗,他嘿嘿一笑,“嘿!你们听我说……”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拖了身旁空着的椅子就要坐下,却被那丫鬟呵止了,“嘿!你个登徒子想要作甚?说话就好好说话,跟咱们姑娘同席?你也配?!” 声音有点高,吸引了旁人注意,纷纷侧目看来,男子形容有些落魄,点头哈腰的姿态又莫名猥琐,众人指指点点的言语,自然好听不到哪里去。 那男子却浑然不在意,被丫鬟呵斥不配他也仍然乐呵呵的,像个软皮的柿子般,只朝着姬无盐嘿嘿地笑,笑地一口黄牙上斑驳的黑点都瞧地分明,才很是骄傲神秘地说道,“小姐莫要着急,你们听我说嘛……这是我家小舅子暗中拿到的药方,我家小舅子在御医院当差。如今城中不是有疫病嘛,我不相信姑娘们不知道,这药方啊,专治那玩意儿!” 姬无盐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和沈洛歆交换了一个眼神。沈洛歆对他招招手,“你的那药方给我看看。” 对方却不愿,愈发捂紧了自己的兜,只嬉皮笑脸地笑着,“姑娘说笑了……这玩意儿那么要紧,在下哪敢随随便便给别人看呀。若只是给姑娘一人还好,若是姑娘聪慧记性好,或者有些那什么过目不忘的本事,看一遍就记下了,转头誊抄个几份,抢了我的买卖,那在下岂不是亏大了?”说完,指尖比了比银钱的手势,明示地很明显。 明明胸无点墨的人,偏说话的时候一边贼兮兮转着眼珠子,一边半生不熟地装着文化人的样子。 沈洛歆学着姬无盐的姿势,支着下颌挑着眉梢,只表情却比姬无盐执拗认真,“既如此说,我连药方都不曾验过,哪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白白花了银子买了一张假药方,又去哪里找你算账?何况,就算是真的,我花了银子买了这药方,也能誊抄了去卖给别人,如此,你便不担心了?” 男人被这一圈绕地有些迷糊,皱着眉头半晌,也不明白如何自圆其说,索性板了脸,破罐子破摔地问沈洛歆,“那你到底是买还是不买?若是不买,莫要耽误小爷我的时间!如今这世道,说不准明日会怎样,指不定就留着大把的银子没处使,我这药方也不卖贵了,十两银子,是真是假,您拿回去自个儿评判。说句实在话,真到了那个节骨眼上,死马当活马医,管他什么药方,用就是了!”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只是用在此处却明显是欲盖弥彰,巧舌如簧地哄骗着让人掏出十两银子来买一张一文不值的假药方,还标榜得很理直气壮似的。 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真以为她们这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不知道?那是普通人家一家人好几个月的开销! 姬无盐勾着嘴角朝着子秋努努嘴,子秋虽然很是不情愿,却还吧、是板着脸丢过去十两银子——姑娘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就是个骗子,再说,御医院的什么方子值得姑娘花那么大价钱去买?是陈老不中用了,还是咱们姬家无人了,需要去仰仗从御医院流出来的一张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药方? 本就完全看不懂脸色的男子见着丢过来的银子愈发眉开眼笑,子秋的那张臭脸在他眼里都似花儿般漂亮可人。他抓起银子掐了掐,又嗅了嗅,最后吧唧一口,亲了上去,又在怀里蹭了蹭,才将兜里的那张皱巴巴发黄的药方抽出来搁进了沈洛歆摊开的掌心,卑躬屈膝地谄媚着,“姑娘请。” 始终注意着此处动静的小二无奈摇了摇头——这小子在这里好几天了,逮着看上去有钱的姑娘公子就推他那张据说御医院流出来的药方,什么小舅子、什么不外传的、专供宫中陛下贵人的药方,说得神神叨叨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可附近邻里都知晓,这就是个小混混,莫说小舅子了,连个正经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小舅子?哪来的在御医院当差的小舅子?何况,大字不识几个的人,真能看得懂药方?那药方啊,鬼知道是哪里弄来的什么玩意儿呢!只是掌柜的不让他们多嘴,生怕搅了这无赖混混的“买卖”被人给报复了,是以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冷眼旁观着。 幸好,来他们茶楼里的有钱公子小姐的也不多,这“买卖”倒也不曾坑害了太多人……哎。 小二兀自摇头喟叹,冷不丁就听少女说话声传来,言语讥诮、声线清丽,“随随便便扯一张治疗风寒的药方,再敷衍加上几笔人参鹿茸,就能扯着嗓子装什么秘方讹十两银子?就冲着这补药的用量,也不怕将人补出毛病来反找你要银子赔偿?” 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男子蓦地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去。 第704章 姑娘可是许四娘家的? 小二意外,这姑娘……倒是有些不同。 男子反应也快,倏地双手抱胸,将还没焐热的银子死死护着,梗着脖子不承认,“说什么胡话呢!我可同你说啊,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你莫要看了药方之后又说我的药方有问题想要将银子拿回去啊!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如此行事!”说完,又紧张兮兮地低头看了眼放银子的地方,紧了紧衣襟,戒备地如临大敌。 朝这边看来的客人更多了。 一时间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互相打听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台上说书先生的故事都变得乏味无趣起来了。 男子见状,一手护胸一手指着沈洛歆,陡然控诉道,“我就是瞧着你年纪小看起来老实,才同你做这买卖,不然如此珍贵的治疗疫病的药方,我卖给谁不能卖,偏要这碎银几两贱卖给你?你倒好,看了方子,记心里头了,如今说我方子有问题,要将银子拿回去!这心眼怎么这么坏?” 子秋倏地站起,“碎银几两?你那是碎银几两吗?你一张破药方子,整整要了咱们姑娘十两银子!”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端起手中茶杯喝了口茶,稳了稳神,继续看戏。 果然,那男子也不曾输了半分气势,一把拖过一旁凳子,一抬脚,稳稳跨上,才道,“什么破药方子,那是御医院流出来的秘方!如今疫病当前,多少人想要这张方子?大家伙儿你们说说看,这样一张方子,你们不想要?啊?你们扪心自问,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倾家荡产都得买吧?” 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动声色,却又暗自点头——怕死是天性。 在座这些人,倘若要他们此刻拿出十两银子买一张还未见过的药方,大抵都是不会愿意的,毕竟,疫病似乎还很遥远,远没有到需要倾家荡产买一张药方的地步,何况,万一……是假的呢? 可是此刻,有人买了,就好像被人捷足先登了似的,心里头便多少会有些不大畅快。于是,看向沈洛歆这边的眼神,大多带了点并不友善的意味。 沈洛歆没注意到,她只举着手中那张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药方,泛黄的纸张,潦草的字迹,漏洞百出。她嗤笑,目色锐利看向对面,质问,“既是御医院流出来的东西,总能追根溯源,自然能够辨其真伪。你方才说,你家小舅子在御医院当差,那你说说看,你那小舅子姓甚名谁?若是旁的,本姑娘不敢打包票,唯独这御医院,本姑娘熟得很!” 说熟,其实也不大熟,也就是和陈太医见过几面,打了个招呼的交情。只对付眼前这种半吊子都算不上的人,沈姑娘自觉已经绰绰有余。是以,她这个“熟”字,说得格外斩钉截铁。 对方一怔,看向沈洛歆的眼神已经变了,审视揣测之余,却仍紧紧护着胸前藏银子的地方,兀自逞强着,“呵!你以为你是谁,难不成你是御医院院首的闺女?御医院那么多不外流的药方子,就算是院首他老人家也不敢拍着胸脯说那里头的方子他都记得、他都见过,你一小丫头片子在此处大放厥词,也不害臊!” 有眼尖的妇人,皱着眉头打量沈洛歆,片刻之后仍有些不确定,问身边友人,“我之前便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只想不起来何处见着过,莫不是真的是御医院大人们的某个家眷?”若是如此的话,这姑娘可比什么药方子值钱多了,这个时候拉拢一下总是没坏处的。 “你这么一说……”对方也觉得眼熟,半晌,恍然大悟,“这不是许四娘家的闺女吗?远远见着过几回,你不说我都还没认出来呢!” 妇人一愣,“许四娘家的?就、就那个仵作的女儿?” “是,那眉眼,同许四娘几分相像,应该没错了。听说她和那个姬无盐交情甚笃,坐她对面那个应该就是姬无盐……听说也不怎么好相处。” 声音并不高,却并不妨碍姬无盐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她看向那处,微微颔首间,见对方惊慌失措般避开了去的举动,莞尔一笑,笑容温软漂亮,像一只九尾的妖狐,勾魂,偏眸色犀利,似能刺透人心。 沈洛歆却浑然不觉这些人的态度因为她“许四娘女儿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她只攥着那张“秘方”环视众人,郎朗开口,“诸位。我不是什么院首家眷,但我对医术亦有所涉猎,这张方子就是普通的治疗风寒的药方罢了,除此之外,还加了超量的人参、鹿茸等滋补药材。这两日,一些冠着‘秘方’、‘秘术’之名的药方层出不穷,动辄一张方子就要耗费数两银子不说,就这些个药材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消耗得起的,诸位切勿相信这些个浑水摸鱼之辈糊弄人的说辞。” 十几岁的姑娘,站在靠窗的位置上,阳光从开着的窗户外洒下来,打在女子头顶,让她看起来像是笼了一层朦胧的淡光。 明媚,又柔软。 甚至带着一些近乎于神圣的气质。 对面男子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看呆了,怔了半晌,才恍若大梦初醒,蓦地后退一步,外强中干般叫嚣,“你说谁糊弄人呢?你说谁是浑水摸鱼之辈呢?我卖我的药方,既不偷、也没抢,你给钱、我给方子,就是到了衙门里,小爷我也不亏心!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没人应是,也没人应不是。 只方才那妇人咳了咳,犹豫着唤道,“姑娘,我这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沈洛歆不明所以,却仍分外配合,“大娘您问。” 姬无盐微微眯了眼,摸着猫儿的指尖缓缓顿住,抬眸看去。 对方似乎有些害怕姬无盐的眼神,明显咽了咽口水避开了目光,身后立刻被人推了一把,她到底还是开口问道,“我问你,你……你是不是许四娘家那闺女?” 第705章 不值 沈洛歆一愣,不知怎的,没有点头,也没有开口,只这么站着,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了紧。 她从未觉得这个身份不好,如今也一样。只是,她却清楚,但凡这个头点下去了,那么她之前所说的那些话便再也没有了说服力。 只是,沉默有时候亦是一种答案。 “真的是许四娘家的?那个仵作?” “可不,之前我便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么一说,还真是,之前瞧见过。” “啊哟……晦气!” “仵作”二字,于大多数人看来,是足以全盘否定一个人的理由。 她想要帮助他们,他们却用这样一个理由,来拒绝被帮助——似乎,被一个仵作帮助,也是一件很丢人、甚至于有些“晦气”的事情。 那男子却是倏地笑开了,乐呵呵的,颠儿颠儿的,像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般吆喝着,“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老仵作生的小仵作,难怪会做出这种丧良心的事情!大家伙如今可看明白了,好端端的一张药方子,她从我这买了去,却又反咬我一口说药方是假的,还说自己懂医术……一个小仵作,懂什么医术啦?好笑嘞!” 柜台那边的店小二正要上前打抱不平,却被一个脑瓜崩敲了脑袋,身后掌柜虎着表情低声呵斥,“脑子坏了?之前我的那些话白说了是吧?她们这些人吃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了,能多给些碎银已经算是念着你解围的情分了。可之后呢,这泼皮天天来门上闹腾,咱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小二正欲反驳,掌柜又是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不重,却也不轻,“还不去干活?十两银子拿出来买张方子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人,还会需要你的同情和可怜?” 小二轻叹一声,又看了看沈洛歆所在的方向,抬出去的脚到底是收了回去——他需要这份差事。 客人们也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是啊,之前还以为是什么院首的家眷,看走眼了……那她说自己懂些医术这些话,也做不得数了。” “我听说,这次的什么疫病,就是那许四娘验尸验出来的,指不定哟……”余音拖得长长的,言语间,意有所指。 自然有人心领神会,“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那邻居的叔叔的儿子,就在大理寺当差,如今这小两口,都被关里头咯!还听说,不止大理寺的官员们,还有整个尤家,也被关了,进得去,出不来咯!” “连媳妇都被关里头了?” “可不!听说呀,那些个当差的,甭管你家里多少口人,老的小的,甚至抱在怀里嗷嗷待哺的,都进去了!不过想来也是有必要的,不然咱们哪里还敢出门哟!” “也是……是该拖家带口地进去……”有人一边兀自点头,一边喃喃,说着说着却又倏地抬头看向沈洛歆,眼神立刻就变了,后退一步,如临大敌,“那她怎么——” 话未尽,其中意思却是无人不知,纷纷避让。没多久,姬无盐这桌四周的人群一下子都退开了,乌泱泱一屋子的人,只他们这边空落落的只有当事四人,便是卖方子的男子看着沈洛歆的眼神都变得躲闪胆怯,半晌,眼珠子一转,却又上前一步,“唰”地一下夺过沈洛歆手中的那张药方,转首朝着众人扬了扬手中那张药方,“诸位、诸位……诸位听在下说几句话哈!这疫病吧,朝廷虽然藏着掖着的不让说、不让聊、不让咱们哄抢药材,就、就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什么太平……哦,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看看,如今哪家药铺没有哄抬药价?” 姬无盐看着他像是唱戏一般,又看了眼低着头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沈洛歆。此刻的沈洛歆,和方才那个沐浴在阳光之下举着药方意气风发的沈洛歆,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手中药方被抢,她竟似浑然不觉。 她背光而站,神情落寞,阴影在屋内被拉得老长。 看戏的在看戏,唱戏的还在唱戏,“诸位,这东西它不长眼睛,不会因为诸位平日里积德行善、吃斋念佛就远离诸位,指不定什么时候和某些人一间屋子吃了茶、用了膳,甚至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被传染了这劳什子东西……”说着,回头看了眼沈洛歆,才继续挥了挥手中药方,“诸位,这个时候你们就需要一张药方,一张药到病除的药方……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药方只有一张,咱们价高者得!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间,也不知道谁起了头,“好!我赞成!”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一时间纷纷举手赞成,“同意!我同意!今日也是晦气,怎地就遇到一个小仵作,指不定回头就被传染了,幸好有这药方!” 自始至终低着头的沈洛歆,不知怎地,突然抬头看去。她看向那处的眼神都在颤抖,捏着拳头半晌,到底是破口惊呼,“那张方子它就是假的!大家不要上当受骗!”因着用力,嗓子里出来的都是破音,暗沉、嘶哑。 却并没有人领情,指着沈洛歆就骂,“你说它是假的就是假的?!咱们凭什么相信你?你为什么没有被关进大理寺去?官府的人呢?快去报官!” “就是就是!你个小仵作人怎么那么坏?你就是想要私吞这张药方罢了!其心可诛!” “可诛!” 一屋子的客人,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沈洛歆。 也许,他们也怀疑过这张方子的真实性,也许,那些怂恿着同意售卖药方的人连十两银子都不会拿出来,更别说什么价高者得了。可他们仍然站在这里,听自己想听的,信自己想信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将所有的恶毒化作言语之刃,朝着一个无辜的弱女子而去。 哪怕这个弱女子这几日来为了这座城市四处奔走、劳心费神。 姬无盐努努嘴,让子秋将人拉着坐下,站起身来,挡在了两人身前。 她替沈洛歆不值。 第706章 姬姑娘发飙护犊子 年龄相近的两个姑娘。 之前一个坐在阴影里,一个站在阳光下,坐在阴影里的那个,便容易被人忽视。 此刻,阴影里的姑娘站了出来,一张霜寒料峭的脸上,眉眼是极精致的,气场也是极盛的。特别那双眼睛,冷飕飕地盯着人的样子,让人心底里发怵。 指责声渐渐弱了些,毕竟,即便对这张脸感到陌生,但稍加揣测也能猜到这人身份,和许四娘家丫头在一起的姑娘,大抵也就是姬家那位,被宁三爷护得死死的那位。即便猜不到的,也鉴于这姑娘一脸很不好惹的样子,噤了声。 只脸上的表情仍是不服气。 姬无盐抱着胳膊笑笑,站在桌子前头拦住身后两人,冲着神色各异的众人眉梢一挑,桀骜不驯,“诸位。本小姐的性子,素来不是很好,说话也难听了些,行事也乖张了些,接下来若是有所冒犯,还请诸位谅解……毕竟,冒犯他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刚刚才做过,想必也不会苛责别人的善待。”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我们怎么就冒犯、怎么就苛待了?”有大娘脾气暴躁,瞬间跳起来,“明明是你们这些个小丫头片子没有自知之明,老子娘都染了疫病了还跑出来瞎晃悠,这不是存心害人吗?!” “就是!还非说这方子是假的,我看你们就是存心的,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恶毒……” 如此空口白牙间,罪名一个一个地按过来,姬无盐都被气笑了。 她转首看向沈洛歆,沈姑娘坐在角落里,看不清表情。姬无盐轻声问她,“可值得?” 对方抿了抿嘴角,没说话,睫毛都垂着,遮了眼底悉数情绪。 沈洛歆这两日做的事情,姬无盐其实都听说了,各个药铺地跑,一边调查最初的病人去过哪家药铺,一边近乎于伏低做小地求他们不要随随便便抬高价格,都被掌柜、小二拒之门外,指桑骂槐说她没钱就不要买药、穷鬼死死掉算了,小姑娘顾不上难过,一遍遍地向前去买药的人解释不要囤积这些贵得离谱还没有什么用的药,却被百姓质疑她不过就是想要私吞侵占罢了。 她说她担心许四娘的安危,可她做的这些事情,又有几件是真的只是为了许四娘?那些恶毒的诅咒、那些无知的指责,她无处可诉,只一个人坐在池边、躲在黑夜里,兀自消化。 她从未怪罪过任何人,她像一个圣人,用怜悯慈悲之心原谅苍生无知。 可值得?这个问题沈洛歆没有回答,可姬无盐却知道……答案大抵是值得的。 虽然,姬无盐并不清楚,何来的值得。 “我不是什么神仙、更不是什么圣人。祖上是商人,我骨子里流着的就是唯利是图的血液。既同我做生意,就得按照我姬家的规矩来。方子是本小姐花了十两银子买的,不管这方子是真是假,既已钱货两讫,便没有让你拿回去的道理。若你不想卖了,成……十两银子,翻一倍,现在拿出来,本小姐掉头就走,多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若是拿不出来……今日我就在这里,打断了你的腿,挑了你的手筋,丢乱葬岗去,我倒要看看,谁敢去救你!” 男子跳脚咆哮,“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本小姐还愿意好好同你讲王法的时候,你没珍惜……我便以为,在你这里,是不需要讲王法的,既如此,自然就用不讲王法的法子来对你……”她伸手一捞,也不见如何动作,男子手中方子便已经到了姬无盐手中,她伸手一捏,一抖,一张泛黄的“秘方”已是无数碎片,簌簌落地…… “你!” “哎!你这小姑娘怎么这样子的啦!”百姓中也有人急了,顾不得姬无盐方才那嚣张跋扈的样子,指责道,“你这小姑娘心眼子真坏,自己看过了记住了,便不让咱们买,你这不是存心害人吗?!都说物以类聚,果然没错!这许四娘家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焉坏!小小年纪,心眼如此丑陋!” “就是!一脸狐媚相!真以为攀上了宁国公府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做梦吧你!” 沈洛歆倏地抬头怒目看去,却被子秋手疾眼快地拽住了。子秋一手拉着她胳膊,一手按着她肩膀,生怕她难过,还在耳边一个劲轻声哄着……沈洛歆垂首看着自己膝盖上的手,姬无盐问她可值得……原是觉得值得的,可如今……这些她费心想要保护的人,正在用恶毒的言语伤害自己、伤害姬无盐。 她总劝自己,这些百姓就是无知了些、愚昧了些,可……言语如刀,亦能刀刀命中要害。 可还值得……? 她有些不确定了。若只是单单针对自己,沈洛歆还能自我宽慰,说他们不过是无知、不过是愚昧、不过是因为对死亡的忌惮对仵作的厌弃,可……姬无盐被牵连,她觉得难过,江南金尊玉贵的小公主,不该在这里被人指着鼻子用恶毒的言辞谩骂。 她抬了抬手,想要去牵姬无盐,想告诉姬无盐,回去吧……好巧不巧的,一直靠着桌子的姬无盐站直了身子,距离被拉开,她扑了空。 姬无盐站直了身子,抱着胳膊看着周遭人群,扯着嘴角冷冷地笑,替某个人不值。 “诸位着实有趣,本姑娘一高兴,花十两银子买了一张废纸,到手后看着不顺眼,还不能自己处置了?”她笑,只是笑意森冷彻骨,一双含情眼底更是漆黑如渊寒意凛冽,“有个傻子,学圣人做好事不愿留名,我倒是替她不值……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见她求人,求着楚记药铺去替你们这些个无知蠢笨之人收购那些借机涨价的黑心药材,然后再以低于寻常的价格向你们兜售……她说你们就是无知被人利用,本姑娘却觉得,你们不仅无知,还蠢笨如猪!没有脑子!不分黑白!不懂好坏!不辨善恶!这些个药材给你们用也是浪费!” 第707章 你要打折他的腿? 蠢笨如猪、没有脑子、不分黑白、不懂好坏、不辨善恶,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就像是一锤子、一锤子地锤着众人脑袋,让人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一时反应不过来。 明明只是个小丫头,可站在那里身形料峭,风骨却盛,说这些话的时候,气势强盛到令人兴不起任何反驳的念头来。 阳光打在她身上,像是镀了层金色的锋芒,让她看起来格外像传说故事里的女战神,杀伐果决,鬼神无阻。 众人痴痴看着,竟生出些许敬畏之心来。 偏偏那小姑娘似乎还觉得锤子锤得不够重,倏地咧嘴一笑,字正腔圆地说道,“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楚记药铺……是本姑娘的,也是目前燕京城中唯一一家没有哄抬药价的药铺,而那个傻子,就是你们一口一个‘晦气’骂着的小仵作,沈洛歆沈姑娘。” “我说了,我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大家都在涨价,凭什么本姑娘不涨?吃的亏谁给补?”她头也不回,抬手一指沈洛歆,“若非这个晦气的小仵作,你们以为楚记真愿意闷声吃了这亏去?如今我却反悔了,左右做再多好事也是被你们指着鼻子骂,倒不如不做好事,也不过就是坐实了这些骂名罢了!” 众人怔怔的。 便是之前在里头煽风点火的几人,也似乎被骂了个措手不及。谁能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粉雕玉琢的姑娘,骤然发难的时候竟是毫无预兆,前一刻似乎还笑意盈盈的,下一刻还是笑着的,只是那笑,似是挟了雷霆之怒。 “楚记药铺……我似是见过,只忘了具体在何处了,她说的可是真的?” “楚记药铺我晓得!就在我家附近,两个路口的距离,掌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须发皆白,为人很是和善,我去看病,好几回都没收我问诊钱……但要说背后东家是不是这小丫头,我就不晓得了。” “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有人言辞嘲讽,“哪有那么多万一,她站在这里,两手一摊,空口白牙说这楚记是她的,你们就真的信了?怎么不拿你们的脑子想想,楚记楚记,既然叫楚记,这东家名讳之中定然带了一个楚字才是,她叫什么?她叫姬无盐!若是换了你们,开了一家药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会叫楚记?” 嗯? 这说法……好像的确有些道理。起初震惊、怀疑、懊恼的情绪,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再一次变成了对真相的质疑以及被欺骗的愤怒,他们……再一次的被人牵着走了,纷纷颔首,“说得也对……” “这姑娘家家的,看着也不像是做生意的人,更不像是做生意的大善人,楚记那掌柜老头子我可认识,从没听他说还有个小丫头片子做东家……” 最初卖药方的男子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张药方化作齑粉,眼看着到手的十两银子赔出去都不够,还得再加上十两……莫说十两了,他除了怀里这些还未曾焐热的,怕是连十个铜板都拿不出来!眼看情况不对,正准备趁着人群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时悄无声息地溜走…… 只是还未转身,却有声音自外头响起,“此处发生了何事?本王途径此处远远便听着此处喧哗。”说话间,已经一步跨入,身后跟着几个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各个腰间佩戴剑鞘,器宇轩昂。 为首自称“本王”之人,却是面生,但皇城脚下,就算胆大包天,冒充谁也不敢冒充了皇族,眼前之人身份自是昭然若揭——皇后亲子,当朝平阳郡王。 百姓纷纷下跪请安。 姬无盐虽有些意外在此处遇见李奕维,却只是容色从容转身屈膝,李奕维却已经早一步抬手相拦,“二位姑娘不必多礼。此处吵嚷之声甚大,事情的大概本王大致了解,何况……” 话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跪在地上的男子倏地爬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李奕维的小腿,竟是嚎啕大哭起来,“王爷!王爷一定要为小人做主呀!这两个姑娘买了小人的药方,谁知药方一到她们手里,她们就翻脸不认人,不仅毁了药方,还要小人赔偿二十两银子!二十两呀!看着如花似玉的两个姑娘,谁知道心肠竟然如此恶毒!” 他的这出戏,演得太快,饶是李奕维也被抱了个措手不及,浑身一怔惊呆在了那里。 他……素不喜同人接触,即便方才拦着姬无盐请安也不过就是抬手虚虚一托罢了,此刻被人紧紧抱着一条腿,眼看着对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蹭在自己袍子上,更是觉得全身战栗,恨不得一脚叫人踹飞了去。可大庭广众之下……自是不能,遂只是咬着后牙槽挤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朝着身后侍卫挤眉弄眼,示意将人拉开! 侍卫正要上前,却被从身后探出的一柄折扇拦了,人未至,而声先到,“哦?恶毒?不知……如何个恶毒法?” 姬无盐眉梢一挑,眼底冷意尽数散尽,染了细碎笑意。 那个鬼神无阻的女战神,仿佛一瞬间柔软了下来,小女儿娇态尽显,娇憨间还带着几分恃宠而骄的刁蛮劲。抬眸对上对方视线,眉眼弯弯。 抱着李奕维大腿的男子没看到,他仍然死死抱着浑身都僵硬的李奕维,仿若天大的冤屈,“殿下,这两人骗我药方、又不想给钱,这不就是、不就是……不就是吃霸王餐嘛!最重要的是,她们吃就吃了,小人好男不跟女斗,就当是吃了一个哑巴亏,可……可她们还污蔑小人的药方是假的,毁小人清誉,还要小人双倍赔偿,不然的话……就要打折了小人的腿丢出去!殿下呀,她们如此作威作福,是完全不将殿下您放在眼里呀!” 有人轻声咳了咳。 男子正在演戏的兴头上,没注意,就听脑袋上有人声线散漫,问道,“你要打折他的腿?” 第708章 小的就是一个屁 哭诉声小了些,男子偷偷竖了耳朵小心翼翼听着,呼吸都敛着,只等着姬无盐开口否认,自己再趁机打断,总之,绝对不让对方有辩驳的机会。 虽然他也看出来了,这两人跟这郡王爷应该是认识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大庭广众之下,郡王爷为了自己的名声,显然是不好公然袒护这俩女人的……若是公然袒护,那么郡王爷自己的名声同样受损,届时……埋在对方膝盖处的嘴角缓缓勾起,笑容阴毒又诡谲,他耐心等着…… 却听女子字正腔圆,“是。” 缓风起,掠过少女鬓角碎发,她看向李奕维身后宁修远,眼底盛着清风般的笑意,歪着脑袋几分娇憨,她说,“是我要打断他的腿。”理直气壮,坦坦荡荡,仿若有所倚仗。 和预料中的情况截然相反,男子一愣,正欲抬头,就听头顶上声线依旧,不轻不重,不冷不热,言简意赅,“还不动手?” 随即,后领被人抓住,提起,男子直接从地上被拎了起来,他甚至还维持着抱人大腿的动作,目瞪口呆间,像一只被人拎出鸡窝的小鸡崽,然后,他眼睁睁地看到,郡王爷身后半步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人,清隽风流,表情冷若冰霜,看着自己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那些话,是这位爷在说。 而郡王爷,背着手踮了踮脚,往后退了半步,同那人并肩而立。 而之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百姓大多抬头看天花板、低头看脚尖,或者,默默扶额,反正……就是不敢看向这边。 宁国公府宁三爷对他们这些百姓来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含着金汤匙出生、自身又惊才绝艳饱读诗书,年纪轻轻已是帝师、是皇帝心腹,更是燕京城中不知道多少姑娘芳心暗许的对象。只是,曾经有个尤郡主,那些个青春少艾的心思便只能悄悄掩下,但却也无人不知,是以宁三爷的名声愈发响亮。 但……与这些赞誉之词相齐名的,还有他的“恶名”。 宁三爷,是有恶名的,为官不近人情,性子冷漠乖张,跋扈又霸道,他的手上是真正沾过人命、染过鲜血的。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对半夜啼哭不止不愿入睡的小孩子来说,“宁三爷”三个字,比什么恐吓都有效。 男子这才开始后怕起来,几乎抑制不住地浑身哆嗦,他看看宁修远、又看看姬无盐,讨饶的话都在颤抖,“我、我……小、小的……”语无伦次了许久,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求饶的话来。 姬无盐说打折他的腿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害怕,只是担心自己怀里的银子罢了,此刻,宁三爷说打折他的腿,他便觉得这腿已经不在身上了一般,甚至感受到了一种隐约的钝痛,像是冬日的冷风穿过空荡荡的裤子一般的感觉。领子被提溜着,他冷汗淋漓,向李奕维求饶,“郡王爷!郡王爷……小的知错了,小的不该诬陷这两位姑娘,小的罪该万死!只求郡王爷饶了小的,就、就当、就当小的是一个屁,放了吧……对对对,小的就是一个屁!” 领子被提着,他跪不下去,一边哆嗦着膝盖,一边双手合十频频求饶,“郡王殿下、宁大人,小的、小的血脏,不能脏了殿下和大人的手……” 方才还趾高气昂地跟大爷似的,这会儿却又折了一身的骨头自我低贱进了尘埃里。吃相猥琐又难看。 李奕维瞧之不起,加之腿上还残留着的若有似无的令人嫌恶的感觉,便愈发不愿搭理此事。但这个人……他觉得还有些用处,遂掉头看了眼宁修远,目光触及宁修远的表情便也识趣地不开口了,只问姬无盐,“姬姑娘……此人在此惹是生非,指不定背后有人教唆指使,本王想带回去严加审问,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姬无盐脸色微沉,似是不悦,只思忖半晌,到底是缓缓点头,“郡王既开了这口,本姑娘若是不允,便有妨碍公事之嫌了。” 男子倏地松了一口气——就算审问,只要自己咬死不松口,打一顿关几天,也就能囫囵着出去了,这样的流程他都走了不下三五遍了。只这口气还未落地,又听宁修远说道,“不会。无盐若要他的腿,打折之后让平阳郡王带回去审问,也是一样的。席玉——” “无妨的,三哥。”姬无盐笑着摇头,只笑意瞬间即散,看向李奕维,又道,“郡王,这人囫囵着给你了,也算本姑娘的态度……如何审问,什么结果,轮不到我来过问,但有一事,我希望郡王应了小女子。” 李奕维分外客套,“姬姑娘请说。” “我这人……方才当着在场诸位的面,我也说过了。我不是神仙、更不是圣人,我骨子里流着的就是睚眦必报的血液。他兜售假药方、扰乱民心、搅乱药铺行价在先,扭曲事实搬弄是非在后,当众辱骂朝廷命官家眷,毁我等清誉……这口气,本姑娘咽不下,待郡王爷审完您要审的,将这人的两条腿给本姑娘送来,生死不论……如此,不过分吧?” 男子脸色“唰”地一下,煞白。 李奕维面上也是一闪而逝的意外,随即恢复如常,颔首称是,“自然……”暗中却寻思着他也不敢说过分啊!身边宁修远都跟杀神一样杵在这了,但凡自己说一个“过分”,估计宁修远能手起刀落直接将人两条腿截咯!倒是没想到,宁修远还能有这样的一面…… 李奕维舔了舔后牙槽,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面姬无盐……楚记药铺,倒真是巧了。 男子自知没了活路,剧烈挣扎着求饶,李奕维本就嫌恶他,摆摆手,让人提着往后拖了拖,才转首看向宁修远,“宁大人可还要随本王进宫去?”原就是半道遇见,加之自己有些事情想要打听打听,没想到遇见了此事,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意外的收获。 第709章 吓晕一个 李奕维问得客气,但宁修远也清楚,此刻抓了这么一个人,李奕维显然是急着带回去审问了——不管真相是什么,审出来的结果左右是要往李裕齐身上牵扯的。 皇宫是肯定没心思去了,何况皇帝这阵子疑心越来越重,总觉得谁都要害他,大臣们要算计他,他的儿子们也一个个地只想着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听张德贤说,皇帝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总梦到已故的郡王回来找他,说幼年寂寥、说天牢寒冷度日如年。连着张德贤这阵子也似是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年,说话的时候微微勾着背,说完长叹。 夜间睡不好,白日里便燥郁烦闷,遭罪的就是伺候的宫人、前去侍疾的宫妃、请安的皇子、还有宁修远自己。 皇帝日日要见他,若是去晚了片刻,便要发脾气、摔杯子,怀疑他也有不臣之心。是以这几日宁修远日日都会入宫去见皇帝,一早去了,说上半个时辰的话,皇帝就会面露疲色,这个时候就是该起身告辞的时候了。偏皇帝不愿意,留着宁修远不让走,小憩片刻之后又开始旁敲侧击地说话聊天,打听陈老、打听姬家,似乎想要在宁修远的口中得到想要的“保证”。 关于姬家绝对不会背叛、陈老绝对忠心的保证。 宁修远知道皇帝的心思,皇帝不信任任何人、不信任御医院,自然更加不会信任陈老,可身体的状况皇帝自己又能感受得到,他害怕,自然而然能想到如今城中唯一一位神医之名的“陈老”。只是,宁修远并不希望将姬无盐和陈老牵扯进来,遂只是故作不知,顾左而言他,你拉我扯,皇帝得不到想要的“保证”,便愈发拉着宁修远不让走。 宁修远也不知道,这样的拉扯还能坚持多久。 总有一日,皇帝的恐惧会战胜疑心,到时候,就算自己百般阻拦也没有用了。 思及此事,宁修远就觉得头疼,愈发地不愿进宫去见皇帝了。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对着李奕维拱手,低声说道,“今日微臣出门没带人,还得麻烦殿下差个人跑一趟陛下那处,为微臣告个假,就说、就说今日微臣忽然风寒抱恙,病体不宜侍疾,还请陛下恕罪。” 身后席玉和席安都在,他却一脸坦然地说没带人,谎话说得从容磊落,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李奕维转念间便明白宁修远的意思,眼底瞬间染了笑,颔首称好,言语间亦熟络几分,“如此,也好……本王也不过去了,左右也要差人去宫里走一遭,正好一道说了。”如此,消息传开,世人皆知他宁修远今日和平阳郡王在一起,如今正是储位相争的关键时期,若宁三爷同平阳郡王交好的消息一传出,就算宁国公府仍然保持中立,但朝中官员闻风而动,影响不可谓不大。 对李奕维而言,简直有百利而无一害,他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只心下却也明白,宁修远这也是故意为之。这位三爷行事素来周全、滴水不漏,这些年来他都有意拉拢,想着藉由白行和宁修远的关系自己也能近水楼台,偏偏次次示好都铩羽而归,这位祖宗真是油盐不进。今日……想必是为了在自己这边卖个面子,将姬无盐要这一双腿的事情直接敲定了。 都说这位是燕京城里的爷,谪仙一样的人,缺了几分人味,喜怒不辨、无情无欲,尤家的小郡主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年的心思,就差自己给自己盖个红盖头让人抬去宁国公府了,可饶是如此也没将这谪仙拉下仙位,仙还是仙,高高在上,俯瞰苍生,慈悲怜悯,却也冷心无情。没成想,短短时日,为了一个外乡来的姑娘,自己心甘情愿步下仙坛。 李奕维饶有兴趣地打量姬无盐,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是不避不让地看过来,坦坦荡荡颔首轻笑,算是招呼。倒是李奕维微微一愣,堂堂郡王偷看人姑娘被人抓了正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遂咳了咳,转首看向在场百姓,故作冷脸扯开了话题,呵斥道,“都是我燕京百姓……是我李氏皇族的子民。本王其实不愿意指责你们,因为指责你们,也是指责本王自己管束不力。只是,你们一个个的,也多是为人父母的,怎么能对着这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恶语相向?就算还未曾为人父母,那你们家中就没有女儿、没有姐妹、没有妻子吗?若是自家女眷遭受今日待遇,你们是什么感受?” 百姓惧怕官员是本能,何况这里站着的,还是皇族,还有宁国公府的三爷。 自是各个低着头,不吱声,看上去像是已经了悟自己所犯的错处正在反思似的。 李奕维容色稍缓,毕竟法不责众,带走一个闹事者容易,总不能带走这里所有人吧?他正欲打个圆场,将此间事情就此揭过,却见宁修远对着姬无盐招了招手,唤道,“无盐,过来。” 姬无盐分外乖巧地走过去了,并肩站着,什么都没问,李奕维却只觉得心头突地一跳,直觉不好,宁修远怕是要秋后算账。果然,就听宁修远冷冷一笑,不疾不徐地丢出一句有些耳熟的话来,“一脸狐媚相,真以为攀上了宁国公府就飞上了枝头当凤凰,做梦吧你……这句话,方才从哪张嘴里出来了?” 众人一惊,纷纷提心吊胆,却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其中几人暗搓搓地将脑袋偏向其中一人。 宁修远也不说话,摆摆手,席玉穿过人群,准确将人拿住,拎着人到了宁修远跟前。宁修远也不顾对方苦苦求饶,朝着李奕维拱拱手,说道,“殿下。如今也算是多事之秋,人群之中煽风点火者也要带回去审审,指不定背后受人指使、有所图谋,意图扰乱我朝治安、祸害我朝百姓,不可不防。” 这么大帽子扣下去,那人面若死灰,已经连求饶都忘了,只觉得自己的腿也快没有了……脑袋一歪,直接吓晕了。 第710章 这样就消气了? 直接活生生吓晕了一个。 李奕维默默扶额,一下子明白过来方才宁修远递过来的好意,大概并不只是为了帮姬无盐敲定闹事者的那两条腿,也是为了此刻,让自己承了他的意思顺着台阶下了。 果然,宁修远的好意,也不是那么好接的。 李奕维心下叹息,不过权衡利弊间,早已有了答案。他缓缓颔首,故作沉思,片刻才道,“宁大人所言极是,倒是本王疏忽了……来人,将此人一并拿下,带走审问,务必问出背后受何人指使,所图何为!” 手下颔首称是,从席玉手下接过昏过去的年轻人,退到门外候着。 此处动静甚大,门口已经有人探头探脑张望不休,口口相传着一些男男女女不得不说的故事。姬无盐听着,脑仁都疼,再看自家小丫头,一脸天真骄傲抬着下颌小人得志的表情,姬无盐突然第一次后悔武功高、听力好……她想,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是不错的。她兀自摇头,实在不想成为明日市井流言里那些“男男女女”中的一个,抬头看向宁修远,轻声问道,“三哥,回吧?” 宁修远垂眸看她,眼底笑意细碎,将她鬓角碎发拢到耳后,又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才问,“这样就消气了?” 李奕维几乎是不可置信地调头看去,瞧瞧他听见了什么?哦……他瞧不见,但是……听听、听听!听听宁修远刚刚都说了什么? 难道他觉得这样还不够? 这姑奶奶可是活生生要了人两条腿啊!瞧着那阵仗,要不是自己将人带走了,这两条腿怕是要就地卸了,保不齐就是鲜血淋漓的场面。 而且!宁大人,你刚刚还吓晕了一个!看看这些个老百姓吧,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都哆嗦了,恨不得就地挖个洞将头埋起来。不过就是看个戏、跟个风,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况说的话也不是特别难听,再者你家姑奶奶本来就没吃亏,明明单靠自己就威风凛凛大杀四方来着,怎地你来了不仅不劝着,还想助纣为虐呢? 此刻的宁修远,在平阳郡王的眼里,大概就是被美色所蛊惑的昏官……而“狐媚”二字搁在姬无盐身上,似乎也不算太过分的评价……李奕维打量着姬无盐,总觉得姬无盐这张脸虽也有小家碧玉之色,但多少有些配不上她那双眼睛,是以越是打量着,便觉得越是……可惜。 姬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耸耸肩,分外耿直,完全不知道“顾全大局”地直言,“没消气。” 李奕维一噎…… 姬无盐却是耸耸肩,又道,“他们说我狐媚相,本姑娘权当夸我好看了。可这群压根儿不理解许四娘初衷的人,在这里指指点点,我便气不过,他们不知道多少哭地撕心裂肺的人颤颤巍巍跪着磕头谢许四娘给了往生者最后的体面……不仅如此,他们还骂洛歆,洛歆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人,为了他们,求着楚记自己贴银子去收购那些黑心商贩的药材,再拿出来低价贱卖……可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蛋还站在这里、端着一张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嘴脸,却不知这嘴脸何其丑陋!” “洛歆是个傻子,怕是不觉得后悔,我却不值,所以,楚记不做这冤大头了……席玉!” 席玉弯腰行礼,“姑娘,属下在。” 言语间,还多了几分跟在宁修远身边时没有的跃跃欲试,很……李奕维皱皱眉头,想出来一个不大好听的词汇——狗腿子,虽不好听,却格外贴切。 姬无盐抬手一指,朝着前方众人点点指尖,吩咐席玉,“给本姑娘将这些丑陋嘴脸记住了!明日起,你去楚记药铺坐镇着,替掌柜的把把关,楚记的药材……就算拿出去丢了,也不会卖给这些是非不分的……人!”最后一个字,咬字极重,像是从齿缝间一点点碾过,完全碾碎了,才吐出来一般。 席侍卫摩拳擦掌,“好嘞!属下领命!”声音高昂,与有荣焉,“狗腿子”三字,简直像是为其量身定做。 李奕维微微抬了抬眉,些许诧异——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席玉是姬无盐的手下呢。 有妇人委屈申辩,“姑娘……姑娘此话没有道理,大娘我没有说您的坏话,更没有说沈姑娘的坏话,姑娘怎地就一棍子打死了呢?” “就是就是……老汉我也没说哇……” “我也没有……” 附和声渐高,宁修远正欲出声,被姬无盐掐了掐掌心,悄悄拦了。 她说气还没消,的确是真话,不是为自己气,是为许四娘气、为沈洛歆气、气闹事者、气煽动者,更是气这些躲在人群里无动于衷的看客们。 有些话,她今日不吐不快。 她松开宁修远的手,上前一步面朝这些百姓,微风拂过她的发梢、裙摆,让她看起来像是超脱于世的仙人。她容色平静,声线空灵,目光却似怜悯苍生无知。 她说,“姬家从商,商铺涉及各行各业,楚记只是其中一家,财力并不雄厚、金银储备不多,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坚持原价,需要遭受同行多少白眼、需要顶住多大的压力,想必你们也是清楚的。毕竟,就在方才,你们站在人群里,未曾出言伤害,兴许也有过片刻的于心不忍,只是最后,也许是害怕被归于‘仵作同党’,也许是受制于友人亲眷的立场……” “无盐……”沈洛歆倏地一颤,抬头唤她,神情落寞眼神无光,她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姬无盐真的懂她。 是啊,那些伤人的话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年、那些年,再难听的都听过,早已不会再介意了。真正让人难过的是,济济一堂的百姓,平日里也有见过面的、兴许还打过招呼的,可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哪怕只是说一句话。 哪怕不是维护,只是说一说息事宁人的话。 没有。 一个都没有。 第711章 拒绝道德绑架 姬无盐看向沈洛歆,冲着她招招手,就像方才宁修远冲着她招手一般,将对方拉到身边站了,拽着她面对一屋子神色各异的老百姓,随即又拦在了她身前。 沈洛歆低头站着,目光落在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手掌不过小小一只,掌心温热。拦在自己身前的这个人,身形清瘦,甚至,那肩膀还不及自己宽厚,却仿佛足以抵御所有来自人心的雨雪风霜。 某些人心的伤害足以影响一整个余生,但只要一个不经意间的动作,可能就足以抚平所有的伤痕。 那些人仍然站在对立面,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所有的亲属友人坐在沙发上,肃着一张脸告诉你,“不能去学法医、不能干法医,做法医的姑娘家是嫁不出去的,哪个好人家会要娶一个法医?你要是一意孤行,那就断绝关系吧,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是生是死皆与我们无关!”她铁了心地离开,母亲便隔三差五打电话哭诉,说自己让她脸面全无,说她那些老姊妹知道她有一个学法医的女儿都不愿同她往来,说自己这是逼着她去死! 在这里也是一样的,一样的眼神、一样的言辞,因着时代的落后,甚至变本加厉,只是这一次绝大部分矛头冷箭都有许四娘在前挡着,她只是一个“仵作的女儿”,是那个被连累的家人,言语嫌弃间,还有几分同情与可怜。这些年,她常常想起前世的母亲,总想着,那个时候的母亲,作为法医的家属,是不是也面对着几乎雷同的流言蜚语。 那一世的母亲,和许四娘不同。 那是一个活在现代社会里思想却格外传统的女子,大半辈子的时间用来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相夫教女,偶尔还会因为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来而自责愧疚一番,没有出去上过一天班,所有的社交圈就是周遭的邻居、夫家的亲眷、甚至还有女儿的老师同学、同学家长,循规蹈矩了大半辈子,却教出来一个浑身都是反骨的法医女儿。想必这件事对她来说,的确是整个人生里,最最不能承受之重吧,如果只生了一个女儿这件事让人意难平,那么生了一个当法医的女儿这件事,就是让人绝望了吧。 自从来到这里,沈洛歆不知道感慨庆幸了多少回,自己遇到了许四娘……一个活在封建社会里的独立女性。许四娘太独立,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也需要独立面对很多事情,包括,作为一个“仵作的女儿”需要承担的闲言碎语。是以,这些年来,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面对这些场面的,从来都只是沈洛歆一人,孤立无援的次数多了,人心就开始变得麻木,变得不会期待。 直到……遇到了姬无盐。 那些人仍然站在对立面,只是,这一次,她们并肩而站。 连着子秋也是,小姑娘左看看、右看看,冷哼一声,扯着脖子抬着下颌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到了沈洛歆另一边,又是一声冷哼,傲娇,又可爱。 至此,泾渭分明。 姬无盐回头笑了笑,又掉头看向那些百姓,“楚记要顶住的压力,比你们方才感受到的更沉更重,有来自金钱的紧迫、有来自权势的施压、还有来自手下的质疑。可即便如此,楚记还是努力将那些足以让你们倾家荡产的药材收购,然后赔本贱卖,没钱了怎么办?从成衣铺子借,从米面铺子挪,多少掌柜都在质疑姬家这是自掘坟墓去填这根本与己无关的无底洞……” 有大娘恭维讪笑,拍着马屁,“姑娘心善,菩萨转世……” “心善?”姬无盐却笑,笑容冷冷的,她站在那里,一手背着,不怒自威,“本姑娘可不是什么心善之人,我一个逐利的小商贩,又不是济世救人的菩萨活佛,说些不太中听的实在话……你们的死活,同我有什么关系?楚记这么做,是为了对友人的承诺、是为了全挚友心意,从来都不是为了你们这些无辜的百姓!百姓无辜,那与我何干?伤害你们的是天灾,是疫病,是当朝者的无能与不作为!我,只是一个小商贩。” 那大娘脸色一僵,动了动嘴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大帽子扣过去,对方不接,恭维的话也没用,对方压根儿不需要这些恭维话,恨不得直接告诉你,我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你能拿我怎么样? 李奕维也是一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姬无盐这女人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好几回。她的身上,有一种天地无畏的鲁莽,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当着自己这个当朝郡王,还能直言当朝者无能不作为,简直有恃无恐,可若深究,却又觉得是极聪明的做法——做一时的好事简单,要做永远的好事很难,坏人但凡做一件好事就会被人称颂,好人但凡做一件坏事就会被人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骂一遍,商人也是一样。 如今楚记药铺的确是城中唯一一家还没有涨价的“良心药铺”,被人歌功颂德,但若某一日,它坚持不下去了,届时众人骂得最凶的、恨不得上门丢菜叶子烂鸡蛋的,也一定是楚记。姬无盐想必是深谙此理的,所以她不要那些赞誉、拒绝承受那些功德,此举进可攻、退可守,堪称聪慧。 沈洛歆也明白,但她仍然不愿意姬无盐自贬,那些话明明不是真的,听着也是难受,她转首看姬无盐,劝,“不过是些无知的百姓,每日里最大的压力和困惑也不过就是吃顿饱饭的问题,你同他们说这些有的没的,他们理解不了……对牛弹琴,白费口舌。回吧。” 李奕维颔首称是,“是是是……不过是一群刁民,本王回头让宋元青过来告诫训斥一番就是了,姑娘消消气,犯不着……”说完,回头朝着宁修远挤眉弄眼,暗示他将人赶紧带走呀,怵这是等着在这用晚膳吗? 只是宁修远看也不看李奕维,只问席玉,“人都记下了?” 席玉一拍胸脯,慷慨激昂,“记下了!错不了!”说完,暗忖,错了也无妨,反正宁可错杀,不能放过,长得差不多的、看起来像的,一律不给放进去! 第712章 宁国公府高攀了 宁修远这才转首看向姬无盐,柔声问道,“回吧?” 姬无盐点点头,提着裙摆转身就走,只抿着嘴不爱搭理人的样子看起来仍然压着火呢。 小丫头心气儿大,却不会无理取闹,甚至都不忍心过多苛责,气鼓鼓的像只心软的猫儿,偶尔亮一亮爪子也都是朝着自己人,典型的窝里横。 宁修远瞧在眼里,拍拍她的脑袋,转身扫了眼明显松了一口气的众人,眼神所过处,一个个才抬起来没多久还没透几口气的脑袋又纷纷低下,他这才说道,“我家小丫头,不是飞上了我宁国公府的枝头才成了凤凰。她生来就是凤凰,因着她愿意栖息在我宁国公府,宁国公府才成了那棵梧桐树。这一点……希望诸位莫要搞错了,否则,宁某不介意让诸位见识见识,什么才叫作……恶毒。” 说罢,牵着姬无盐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叮嘱,“往后遇到这种事情,直接让人去找宋元青,宋大人这阵子正为了多抓几个闹事者、造谣者焦头烂额呢,也算熟识,给他的围观生涯多添几笔功绩,也是好事。”谆谆叮嘱的模样,温柔到仿佛能溺出水来的声音,都和方才沉声警告的模样判若两人。 李奕维已经麻木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正准备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结束此间闹剧,有个壮汉却是不死心,期期艾艾地开口问道,“那……那如今,楚记药铺将药材都收走了,却又不卖给咱们,咱们难道就在家里等死吗?” “是啊是啊,就是这个意思……” 姬无盐一脚已经跨出门槛,闻言脚下步子一顿,李奕维生怕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幺蛾子,眼疾口快地打了圆场,呵呵讪笑着安抚道,“诸位、诸位莫要担心,莫说如今城中并无疫病肆虐,便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咱们朝廷也会派人从城外收购药材,绝对不会让城中无药可用的,大家伙儿放宽了心哈!此事,本王拿自己这颗脑袋担保……只是,你们也需要向本王担保,今日这样的事情万不可再发生了!”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惊一乍之下早就宛若惊弓之鸟的百姓此刻再看李奕维那张天生带着几分贵气和距离感的脸,只觉得亲切到仿若看到再生父母般,直叫人热泪盈眶频频点头努力保证,“一定一定!草民一定安分守己、绝对不会惹是生非!” “是是是、草民也是,不该听的话一个字都不多听,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连家门都不出!” 配合极了,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模样,只是李奕维也知道,这些话信个三分都嫌多,不过就是惊吓过度之后的乖顺服软,只要走出这里,不消片刻,此处的八卦该怎么传还是怎么传,人言可畏说的就是如此。他淡淡颔首,摆摆手,只当是信了,又转首问宁修远,“可要手下送三爷和姑娘们回去?” “不必了。”姬无盐颔首致谢,“马车就在外头候着呢,今日多谢郡王解围。” “原也没帮上什么忙。说起来,也是本王与朝中官员的疏忽。”他仍然记得那句近乎于犀利却又无法反驳的评价,“三爷说得对,姑娘往后若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直接派人去找宋大人就成,或者直接来找本王也行,本王今日回府就吩咐下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是姑娘的人,都可以直接带进来见本王。”他递过自己的诚意,为着往后的打算做铺垫。 姬无盐低头谢过,又行礼告辞,屈膝间又被李奕维抬手虚虚拦了,这才跟着宁修远带着众人朝着马车的方向而去。 李奕维站在远处目送着,若有所思,身后心腹唤了声“殿下”,见他没有反应,上前附耳低声问道,“殿下可是觉得那姬姑娘有什么不妥之处?” 李奕维这才偏头看他,皱着眉头打量了片刻,才问道,“那你说说,可是看出了什么不妥之处来?” 心腹想了想,又看了眼姬无盐他们离开的背影,那姑娘走在中间,正仰头和宁家三爷说着什么,说话间,眉眼弯弯的,有些可爱。但显然,这不是郡王殿下想要听的答案。心腹兀自判断着,半晌才道,“美则美矣……却也锋芒太过,不够聪明,和尤郡主相比……差了点。” 李奕维抬了抬眉头,“嗯?是嘛……” 殿下看起来似乎兴致挺好的,心腹稍稍松了一口气,继续卖力地添油加醋,只为替自家主子呈上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名菜,“是啊,明明可以拉拢人心,她却偏要将人心彻底得罪……不过小姑娘嘛,之前只是一介商贾,突然攀上了宁国公府的高枝儿,骄傲一些也是正常,毕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比不得咱们燕京城中的那些世家贵女……” 话音未落,李奕维淡淡扫了他一眼,呵斥道,“闭嘴吧你!”说着,一甩手,当先朝着马车去了。 徒留心腹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回头瞅瞅身后随从,瞠目结舌地指指李奕维,满头雾水,最后一跺脚,小跑着跟了上去,“殿下、殿下……您等等属下……属下到底哪里说错了吗?” 哪里说错了?李奕维扯了扯嘴角,倒是不知道有哪里说对了。 拿尤灵犀和她比?呵……一个,是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歌声华美却又空洞不知其意,最后难免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还有一个,却是自由的鸟儿,也许品种并不名贵,却羽翼丰满飞得过山川沧海,哪有什么可比性。只是心腹怕是难以理解,李奕维懒得解释,只淡淡抛下两个字,“楚记。” “楚记属下晓得啊,方才姬姑娘说了的,城中唯一不涨价的药铺嘛……不涨价的药铺……”心腹倏地抬头,怔在当场,大惊失色地失了态,“什、什么?!楚记是她的?!可、可是楚记、殿下不是怀疑楚记是那位的吗?!”甚至为了结交那位,殿下这两日派了人暗中跟踪,只是每每都被甩掉,也是丢人。 李奕维背手看天,长叹……是啊,谁能想到,楚记是她的。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那当真是一只,最最名贵的凤凰啊!都说她攀附了宁国公府,如今看来,怕是宁国公府……高攀了! 第713章 都藏了点小秘密 回去的路上,沈洛歆都有些沉默,到了府中,她同宁修远打了招呼,就回自己的小院去了,离开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一根挂在枝头无人采摘被秋霜打了的茄子。 恹恹的。 看得出来,还是被伤到了。 若是身体上的伤口,总是好愈合一些,金疮药敷一敷。若是讲究一些,不想留下任何痕迹,就拿舒痕膏涂抹着,总有一天什么都不会留下。但心里的伤口就不一样了,药膏涂抹不到,便轻易愈合不了。都说时间是良药,可也没见靠时间能愈合身体上的伤口啊。 时间不过是让记忆淡去,把伤痕掩埋尘封,它还在那里,只是轻易不会被想起,但从未愈合。 姬无盐吩咐子秋熬点粥送过去,再准备一两碟子清淡的小菜,若是这个时候不想吃,那便在小炉子上温着,等她什么时候想吃了,直接让人端去就成。 子秋颔首称是,跟着下去了,走出几步,姬无盐还听到她骂骂咧咧的,小丫头平日里咋咋呼呼,但让她真的站出来骂人,翻来覆去还是那几个词,“白眼狼、没良心”,诸如此类,纯善得很。 她低头失笑,又偏头看向宁修远,问他,“三哥今日怎会同平阳郡王在一块?” “正准备进宫的时候遇见的。” “陛下情况如何了?” 宁修远牵着她的手往屋子里走,闻言脚下步子微微一顿,摇头叹气,“不太好。在这之前,皇帝虽然身子也不好,但多是疲乏、惫懒,查不出什么明确的症状,不好的时候也能喝下一小碗粥两个水晶虾饺,好的时候能去御花园走走,看起来和常人无异。但这几日……用秦太医的说法,就是,‘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很快地衰老了下去’……” 姬无盐低着头走在鹅卵石路上,看起来似是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可能压根儿不在听,许久,她才一边踢着石子儿一边问宁修远,“皇帝自己知晓吗?”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说的。”宁修远摇头,“但自己的身子骨想必也是能感觉得到的,那种时间在自己身上很快流失的感觉……这阵子,皇帝愈发暴躁,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便是连伺候了他大半辈子的张总管这些时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了紧,心中诸多思绪猜测,面上亦生怕露出半分,姬无盐低着头走了两步,扯着嘴角笑了笑,才转头看向宁修远,笑问,“三哥这阵子……日子也不好过吧?” 宁修远在池边停了,将小姑娘按在一旁石凳上,才摇头低笑,甚是无奈地承认道,“不太好过。” 不只是每日进宫请安的问题,也不是皇帝脾气性情如何的问题,这些对宁修远来说,远没有到烦恼忧心的地步,若是遇着皇帝心情不好,避着些、忍着些、沉默着些,也就是了——宁国公府不必仰人鼻息,连皇帝的鼻息也不必仰。只是,陈老的事情上,他却只能为难。 皇帝的病情,多少太医、名医束手无策,多少民间偏方无济于事,很显然,这已经不是一个“神医”就能迎刃而解的难题,治好了,不过几句赞誉之词、一些金银赏赐,姬家还缺这些?可若是治不好,可能就是被推出去承担责任的——杀头的大罪,甚至株连九族都有可能,全凭彼时在位者的心情和目的。 宁修远不愿将姬家众人牵扯进这桩差事,皇帝每每施压,他便总顾左而言他。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拖多久,在圣旨到来之前,他需要不动声色地将陈老摘出去……这些事情,他不愿告诉姬无盐,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如今最大的为难与她有关。 两人都藏着心事,只一个藏得深些,自始至终只字未提,自然旁人也无从猜起。而另一个,欲言又止无声叹气的样子,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着实有些明显,姬无盐仰面打量片刻,冷不丁问道,“很……为难?” 宁修远下意识点头,又倏地顿住,迎上对方了然的视线,莞尔一笑,指尖轻点她的额头,“别担心,皇帝这阵子就是爱发脾气了些,卧病在床,吃喝拉撒都在一张床上,换了任何人都会暴躁。所以今日我才想着搭了李奕维的马车一道去,就算陛下发脾气,总还有他在前头挡着……”几分真、几分假,真真假假的,姬无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宁修远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年纪了,真打定了主意隐瞒一些东西的时候,就算敏锐如姬无盐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姬无盐就这么直直对视了片刻,倏地笑道,“也是。换了是我,砸几只茶盏都是轻的……”说着,笑了笑,探身去取一旁鱼食盒,抓了一小把随手往池子里一丢,池中新买的几尾锦鲤拍打着水面跳起来争食,尾巴扬起的水花落在姬无盐手背上,她就着宁修远的衣裳蹭了蹭,回头嘻嘻一笑,像是计谋得逞的孩子。 宁修远却是暗暗吁了一口气——这话题,算是躲过去了。 最近忙着应付皇帝,耗神过多,倒是忘了眼前这丫头也是个鬼灵精,想要瞒过她的眼睛也是不容易。他在她身边坐了,说了一会儿闲话,没多久,就被席安过来叫走了,说是陛下那边派了人过来寻,宁修远也没多问,起身跟着走了,着实来去匆匆。 姬无盐目送着他离开,直至对方消失在院门口才收回视线,盯着自己掌心的小半把鱼食兀自沉思,这还是最初那一把剩下的,说了这么久的话,她都没有丢下去,宁修远也没有发现,若是搁在以往,他不会注意不到。就像……今日的他,俨然已经忘了,方才在茶馆门口,他已经向皇帝称病告假了,这个时候的皇帝绝对不会让一个称病的臣子去见他——倒不是体恤臣子,而是担心被进一步过了病气加重病情。 姬无盐冲着席玉招招手,笑得慈眉善目。 席玉如遭雷击,遍体生寒。 第714章 扬汤止沸 席玉提心吊胆地退下了,一边走,一边觉着,跟在姬姑娘身边,外人觉着是个闲差事,吃吃喝喝逛逛街,姑娘又是个好说话的……偏偏,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左右两边都是主子,两边主子互相使心眼子,你瞒着我、我打探你,而夹在中间的“贰臣”就是不管怎么做,最后都是得罪人。 当然,在得罪三爷和得罪姑娘之间,席玉从来都是坚定不移地选择前者——得罪三爷还有姑娘护着,得罪姑娘大概率是连同三爷一道得罪了。 嗯,这笔账,席玉自认还是算得清的。 秋风和缓,暖阳打在不大的院子里,院中拉了绳子,晒了被子,空气中都是暖融融的味道,小鸢趴在院中铺了薄毯的软塌上,睡得香甜。那软塌原是搁在廊中的,只是它喜欢,索性搬到了院子里,让它躺着晒太阳。倒是它自己的猫窝,难得“临幸”一下。 姬无盐仍然坐在那里,掌心里攥了许久的那点儿鱼食悉数丢下,锦鲤争先恐后地抢夺完复而散去隐没于水下,波光粼粼间,瞧不清晰。姬无盐抱着膝盖坐在池边,没多久,嘴角缓缓耷拉了下来。 往生蛊。 陈老是这么说的。 他还说,这水太深,莫蹚。 往生蛊并非完全没有法子可以解,至亲之人,以血引之,将子蛊渡入自己的身体里,皇帝就不会饱受往生蛊的折磨更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引蛊之人却会在三月之内全身血液枯竭而死。 起初,姬无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太医们众口一词只说是风寒,何况院首秦太医更是皇帝亲信,一直到听完陈老的解蛊方法之后,她才恍然大悟——这样的方法,谁敢站出来告诉皇帝? 不会有人站出来告诉皇帝的。 治不好,那是谋害皇室成员惑乱天下朝纲,九族都不够诛连的,治好了……那也是第一个被灭口的。没有哪一个皇帝会允许有人知道他是靠着这种方法活下去的。亲族的血液、同源的性命,虎毒尚不食子,他却比虎更狠、更毒,当朝帝王用亲族一命换一命。纵然你将头都磕烂了,一再保证自己守口如瓶烂在肚子里,可皇帝与其相信一个活人的承诺,不如相信一个死人永远开不了口。 早就修炼成人精的太医们自然清楚,这水……不能蹚。 陈老也知道,可自己想要他离开回云州避避风头,他却又如何都不愿意——他说皇帝宣召只是一道圣旨的事情,他也相信云州天高地远姬家足以护他周全,可他不愿姬家为了他抗旨。 纵然天高地远,却也仍是皇土。 陈老性子执拗,真顽固起来便是姬无盐也拿他没有办法,就算让人强行“护送”回江南,不出两天,陈老就能放倒那些个平日里足够以一当十的高手们然后出现在姬家门口。 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 起初姬无盐不信邪,平日里从老爷子那边搜刮过来的解毒药提前给人喂了,也不管解什么毒的,总之,就当糖豆子嗑就完了,可最后还是无济于事——老爷子还是轻轻松松地摆脱了所有人。 倒是有些旁的好处,兄长说之前派去护送陈老的那些人,身体都比原来好了许多,一些陈年旧伤也都调理好了,普通的毒药也难奏效了,总之,虽然被一个腿脚不甚灵便的老爷子给毒趴下了有些丢人,但冲着这些个后续的“福泽”,这些五大三粗的壮汉们,对陈老更是心悦诚服、有求必应。 让这些人护送陈老回江南? 呵……怕是城都不必出,找个客栈好吃好喝舒舒服服住上两三日,然后再前后脚一道回来,一个说自己是摆平了所有人回来的,一群人说自己是被人摆平了追回来的,反正就算是出城折腾一番,也的确是这个结局。 是以陈老说不愿回,姬无盐劝不动,便也没有再劝——软的没用,硬的用不了。这老爷子的犟脾气上来的时候,多少头牛都拉不回来。 既如此,便只能换个法子了,在皇帝的圣旨下来前,用别的方法解决了皇帝的后顾之忧,或者……解决了皇帝。 姬无盐松开抱着膝盖的手,缓缓站起走到水池边,垂眸看着池子里缓缓游弋从容不迫的锦鲤,突然压了压嘴角,眸色渐浓……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她也不介意朝着那座大池子里投一把鱼饵,众鱼夺食,虽似扬汤止沸,却也能解燃眉之急。 岑砚疾步而来,走到近前四下看了看,没见到席玉,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递过去,“姑娘,古家来信了。” 压着的嘴角瞬间平复,姬无盐转首看去,却见并非古厝笔迹,笔迹苍劲有力,上书“姬少主亲启”,姬无盐心下微凛,堪堪消散的冷意又一次覆上眉眼,她抬了抬眉眼,问道,“就这一封?” 岑砚轻叹,“是……没有古厝的。” 见姬无盐开始拆信封,他抿了抿嘴角,斟酌着问道,“姑娘……古家……古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姬无盐之前写了两封信去古家,一封给古厝的,一封给古家老族长的,这件事本身就透着古怪,之前姬家和古家并无往来,甚至因着自家花那么多心力、那么多资源培养出来的少主竟然莫名其妙给人当“跟班”这件事,古家没少在外头埋汰姬家。 而姑娘也因着听说了古家那些个腌臜事,对除了古厝之外的古家人完全不屑一顾。 两家虽未正式决裂,但已然有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默契。 姑娘给古家老族长写信这件事,若是搁在寻常,是怎么也不可能发生的怪事,是“丢人”的!而如今,姑娘连这么“丢人”的事情都做了…… 不大的信封,入手却是硬邦邦的,不像是普通的纸张。姬无盐打开一看,瞬间杀气四溢! 岑砚浑身一哆嗦,就看到姑娘从信封里拿出一张请帖来…… 第715章 大婚请帖 大红色的请帖,正中一个烫金“囍”字。 很是灼人眼球。 岑砚没看到里头的内容,闻言下意识以为这是老族长自己的请帖,啧啧称奇,“古家那老头子又要娶亲了?他都多少房妾室了?再说,纳个妾室进门不是一顶小轿的事情吗,还如此兴师动众……这把年纪了,难道还想着给古厝弄个小叔子出来多闹点幺蛾子?” 都说家家有点难整的幺蛾子,古家的幺蛾子比别人乱多了,古老爷子是古厝的亲爷爷,一生没什么建树,主要负责给古家开枝散叶,叫得上名号的妾室、通房两只手数不过来,还有叫不上的在后院蹉跎岁月的、养在外头连老爷子自己都记不起来的外室们那就更多了。 至于古家的那些家业,都是雷厉风行的古老夫人打拼和坚守下来的。 老夫人嫡亲只有一子,就是古厝他爹,只是他爹是早产,听说老爷子的风流韵事害老夫人惊了胎气,是以古厝他爹一出生就是个药罐子,莫说接掌家业了,就是多走两步路都要人搀扶着歇一会,一入冬那基本上就是足不出户抱着火炉子过了。 为此,古老夫人和老爷子彻底决裂,他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井水不犯河水。当然,主内的是古老族长,没了发妻的约束,他愈发变本加厉地守在他的内宅进行他的开枝散叶计划,只是,大半辈子过去了,收效甚微。 古老夫人主外,掌钱掌家掌权势,为人雷厉风行,听说很有当年姬老夫人的做派,她一手打拼下来的家业,自然不可能落入那些个庶子手中去。儿子继承不了家业?那就孙子!反正庶子除了每月的月例银子之外,休想多占一分一厘去! 那个孙子自然就是古厝,从出生起,古厝就是古家的少主,未来的家主,古家全部家产的所有者。 但人总会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妄念,同为古家人,拥有一样的姓氏、拥有相似的血脉,甚至身为长辈,凭什么就不能成为一部分家产的拥有者呢?不求全部,只求一部分,难道不是名正言顺的吗?老夫人年纪大了,而继承人还年轻,那些个叔伯却是正值壮年,于是今日家里整点幺蛾子,明日给自家生意使绊子,总之,没有一刻是消停的。 至于老爷子?哦,手心手背都是肉,嫡孙只有一个,庶子却有好几个,还是他大半辈子努力下来的全部结果,自然更紧着些…… 这些事情,岑砚也是这边听一点那边听一点然后东拼西凑来的结果,古厝不太爱说家里的事情,但即便只是这冰山一角,也不妨碍岑砚谈“古”而色变。 他絮絮叨叨编排着,说了许久却见姬无盐没什么反应,似乎正全神贯注盯着手里的请帖。岑砚探头一看,看清上头的名字之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整个人如遭雷击,“这不是古老头子的?这是古厝的婚礼?” 他整个人如同魔怔一般倏地后退,猛地咽了口口水,才低着头暗暗掀了眼皮子看向自家姑娘——古家那老头子,是在老虎脑袋上跳舞、在鬼门关上瞎蹦跶啊! 是姑娘离开云州太久,久得让他以为姬家无人了?竟然敢将古厝的大婚请帖寄到这里来! 是的,古厝自己没回信,数月来音讯全无,倒是那老东西寄来这么一张请帖。大概在姑娘眼里,这封信的意思就是——古厝被我扣下了,老头子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老头子我让他成亲他就不敢反抗! ——这不是请帖,这是挑衅函! 这的确是挑衅函,姬无盐攥了攥手中的帖子,咬着嘴角一声不吭……新娘姓陈,果然是陈家。 这封请帖若是古厝寄来的,不管陈家尤家的,就算是古厝路边捡来的小姑娘,她也定然备了大礼千里迢迢赶去恭贺新婚……偏偏不是。没有书信、没有消息,这并不符合古厝的做事风格,就算古家风平浪静没什么要说的,古厝也一定会写信过来问燕京城的情况。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古家定然是出事了,古厝一定是被限制了,至少,被监视了,那这婚事……嘴角缓缓勾起,姬无盐轻轻抬手,随手一扬,手中烫金请帖化作齑粉,簌簌落进水池中。 还是一样的风、还是一样的日头,明晃晃的阳光打在湖面上,碎金般的耀眼。偏偏,总觉得这阳光一下子失了温度,以至于岑砚站在阳光下,仍然觉得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那凉意顺着脊梁骨攀上了后脑勺——瘆得慌!岑砚收回打量姬无盐的视线,他连看都不敢看姑娘了,只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姑、姑娘,那这喜酒,咱们还去吃吗?” 姬无盐回眸看他,嘴角勾着,像笑,只是这笑只悬在嘴角,眼底黑沉沉地泛着冷意。她用方才碾碎了请柬的那只手捋了捋鬓角的发丝,莞尔一笑,“古老族长盛情邀请,咱们做小辈的若是推拒,岂不是不给面子……去,自然是要去的。只是,他既请了,本姑娘既去了,那这酒该如何吃,便是本姑娘说了算了……” 岑砚又一哆嗦,他几乎是瞬间心领神会地想起两句话来——请神容易送神难,敬酒不吃,吃罚酒。 古老头子请了尊大神去自家孙子的喜宴上,大神不是很开心,这喜酒……怕是要变丧酒。他愈发弯了身子,问得忐忑,“那,咱们何时动身?” “不急……”姬姑娘慢条斯理,笑意雍容,“想来是古老家主担心咱们这边事情没了走不开,留了不少时间……了了此处事情再动身也不迟。只是这阵子,本姑娘总要给他找些事做做,也算是提前将贺礼送去了。” 姬无盐勾了勾指尖,对着岑砚附耳说道,“你让兄长去查查陈家……陈家最近胃口不错,一个尤家还不满足,还想着攀了古家,不若写封信去父亲那处,就说陈家想着将上官取而代之……”借刀杀人这招,她不太用,不过,自家祖父和父亲的刀用一用,也无妨。 第716章 丑小鸭 信是姬无盐亲自写的,快马加鞭送去上官家。 她还写了封信送了云州,问江老要了张琴谱。此事她求了老夫人,请老夫人代写——她生怕自己贸贸然写信回去问江老要那张琴谱,没过多久江老就亲自带着琴谱上燕京城来了。师父他老人家对燕京城有些避讳,酒后倒是支支吾吾地说起过一些,但也只是些零零碎碎的往事,待要细问却也只痴痴地笑着不说了。 那些往事对老爷子来说,就算是醉了都下意识死死藏着的心情。 老夫人写了信,低着眉眼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才看向姬无盐,慈眉善目,只眉头微微蹙起,问她,“当真要到那一步吗?” 虽这般问着,老夫人却还是将手中信纸递过去,“看看,可妥当?” 姬无盐大致看了看,就将信仔仔细细地折叠好,搁进信封,才道,“说不准,有备无患嘛……但愿用不上吧。” 老夫人斜眼看她,小丫头口口声声说着“但愿用不上”,偏偏脸上表情哪哪都写着“唯恐天下不乱”,老夫人无奈摇头,叮嘱着,“收着些,这里毕竟不是云州……不过,也不必畏首畏尾着,寂风那孩子这几日我会看着,你们年轻人要做事便去做,不必顾虑着我们一老一少。” “麻烦您了。”姬无盐颔首称好,乖巧地不像话,又在屋子里陪着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才揣着那封信去看了朝云,朝云正在院子里教负责采买的丫鬟如何记账更加方便快捷也易于查阅,两只手都包成了粽子也挡不住她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 姬无盐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背对着院门口的两人也没有发现她的存在,见状,姬无盐便也没有进去打扰那两人,转身之际遇到端着药进去的丫鬟,低声问了几句朝云的恢复情况,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又叮嘱着好生照顾,才让人送药去了。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落日悬在西边的天空上,将落而未落,遥远的天际,云层被熏染出橙红的暖意。 将视线再拉近一些,还能看到高耸的琉璃瓦,看得到精致的飞檐翘角,只这般瞧着,便觉得似乎能听到屋檐下的铜铃随风摇曳,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是上官鸢喜欢的富丽堂皇,但对姬无盐来说,总觉得寂寥多于富贵,它像是一个经历了太多杀伐见惯了太多生死而变得逐渐麻木的老者,纵然满身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只那眼神寂寞苍凉,彻骨蚀心。 那样的富丽堂皇,最终成了她精致的囚牢,囚了身、又囚了心。 倒不如这市井红尘,潇洒又自在。 收回拉远的视线,不远处便是姬家的后花园。 夕阳西下,半大的孩子蹲在地上不知道在鼓捣什么,朝着此处的侧脸沐浴在晚霞里线条温柔又美好,依稀能够看出少年模样。他双手捧起一只小鸭子,冲着同样蹲在地上的沈洛歆笑得明媚又乖巧,“沈姐姐看我的小鸭子,可爱吗?” 饶是情绪低落如沈洛歆,却也不忍怠慢一个孩子的天真烂漫,她抿了抿嘴角,颔首附和,“可爱。” 孩子开心地像是找到了知己。 “是吧是吧?楚哥哥还说丑,还说倒贴银子给他他都不会要……明明很可爱啊!楚哥哥真没眼光!”说着,寂风瘪了瘪嘴,又淡淡哼了声,对于那人嫌弃自己的小鸭子很不满。 沈洛歆直接席地而坐,微微侧着脸看着寂风手里的小黄鸭子,点头,很是中肯,“楚兄的确是很没有眼光的。” “嗯!” 果然,沈姐姐一直都是他的知己,他们喜欢一样的小黄鸭子,他们一样嫌弃楚哥哥的眼光,寂风兀自认认真真地点着脑袋,却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按住了,男人居高临下地斜睨他,提醒道,“我说它丑怎么了?难道它不丑吗?你还摇头?小小年纪,养什么不好,你养只鸭子……你没看到那卖鸭子的老汉看着你挑挑拣拣买走一只丑鸭子时候的表情吗?人家那是卖给养鸭的农户的,农户们将那些鸭子养大了,再卖来咱们府里,厨娘熬成老鸭汤,再端给你喝……供人填饱肚子的东西,跟可不可爱有什么关系……” 谁知,话音未落,孩子倏地跳脚,站起来一巴掌就拍了过去。 上官楚都愣住了,孩子个不高,这一巴掌也就拍在他腰侧,力道也不重,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不远处看着的姬无盐,也愣住了。寂风这孩子,聪明、早熟,也敏感,早年的那些经历让他骨子里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乖巧讨好,就算是受了委屈也多是一个人躲起来难受,从未像今日这样打过人。 姬无盐抬脚正欲上前,就见那孩子一手叉腰,一手举着他的小鸭子,一张圆嘟嘟的脸气呼呼的,仰面瞪着上官楚高声抗议,“我养的小鸭子一点都不丑!那是我从一箩筐小鸭子里挑出来的最漂亮的一只!而且我养的小鸭子,就算养大了也不是用来吃的!我的小鸭子,它只要开开心心地长大,在池塘里自由自在地游泳、划水!它会成为一只和所有鸭子都不一样的小鸭子!” 扯着嗓子义正辞严的孩子,表情跟快要哭了似的,他一遍遍地重申,那是他的小鸭子。 上官楚被吼地一噎,再看面前这个红着眼睛的半大孩子,竟是没来由地心虚了,看看皱着眉头的沈洛歆,对方一脸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他又摸摸鼻子,理不直气也不壮,虽然被吼地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敷衍“哄”着,“诶诶……怎么了嘛,这丑东西还不让人说丑了?再说,是谁将这个倒贴银子都没人要的丑东西买回来的?还不是本公子……” 很显然,上官公子不会哄人。 在他字字句句不离“丑”字的敷衍宽慰里,寂风小少爷“嗷”地一嗓子,哭开了。 第717章 她家的小孩,会哭了 夕阳缓缓沉落,暮色层层涌上,晚霞的光晕也渐渐淡薄。 姬家的后花园里,却是哭声震天。 半大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洛歆怎么哄都哄不停,眼泪混着鼻涕泡,撕心裂肺的样子像是被世界遗弃了一般,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可即便是哭成这样,抓着那只小黄鸭子的手还稳稳托着,可怜间又带着几分童真的可爱。他是真的喜欢那只小鸭子。 “好了好了,寂风不哭了……咱们的小鸭子哪里丑了,毛茸茸、蓬松松的,多可爱是不是?”沈洛歆蹲在他身边,一边轻轻拍打着一边软声软语地哄着,还不忘回头呵斥上官楚,“不会说话就闭嘴!” 上官楚已经识趣地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好家伙,这哭声若是传到外祖母那边去,今天自己就能被她老人家用拐杖打折了腿丢出府去!若她老人家还能顾念着点祖孙间的血缘情分,那估计就是打折了腿找陈老接一下再丢出府去…… “沈姐姐也觉得我的小鸭子不丑吗?”寂风还在抽抽噎噎,手里的小鸭子举到了沈洛歆眼前,哭过的眼睛黑澄澄的像是刚刚洗过的黑宝石,只是一张脸上满是眼泪鼻涕的痕迹实在狼狈。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睁着一双大眼满脸希冀地看着沈洛歆。 沈洛歆从他手里接过小黄鸭子,小鸭子在掌心扑腾,小小的一只,毛绒绒的,带着生命的温度。 前世,也曾表达过自己想要养一只小鸡的期待,和这只小鸭子一般无二,只是母亲以耽误学业为由,拒绝了。成年了、毕业了,甚至工作之后,也曾在路边看到卖小鸭小鸡的商贩,每每路过,总要驻足片刻,只是那时再也找不到当年养一只小鸡的期待。 臭烘烘的、养大了也是吃,也许还会被邻里举报导致关系不睦……诸如此类。 成年人眼里的世界,再也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可爱”、“不可爱”之分,就像当年母亲的拒绝,也许也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觉得养一只小鸡仔给她的生活带来的麻烦太多,也许耽误学业仅仅只是一个更容易宣之于口的理由罢了。 沈洛歆拉起寂风的手,将手中软乎乎的一团递还给他,才笑着宽慰道,“嗯,小鸭子很可爱。跟咱们寂风一样可爱,怎么可能会丑呢?最丑的就是你楚哥哥,他自己丑便见不得别人可爱!” 上官楚眉头狠狠一跳,丑?谁丑?他上官楚要是能用丑来形容的话,你沈洛歆得丑得多么人神共愤了?!只是,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再多不满也生生咽下——得嘞,小孩子是他惹哭的,如今沈洛歆是在帮他哄人,为了自己的两条腿着想……丑,就丑点吧,反正就算承认了丑,又不是真的变丑了,对吧? 谁知,那孩子抽抽噎噎地抬头看来,睫毛上还挂着眼泪,就这么吧眨吧眨地看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承认道,“楚哥哥……不丑。” 是真的不情不愿的表情,说完,瘪瘪嘴,低头摸着手里的鸭子,絮絮叨叨的,“小黄也不丑,小黄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鸭子,是寂风从许许多多的鸭子里,挑出来的最可爱、最漂亮的一只。你也不是为了成为老鸭汤才生出来的,你就是一只鸭子,一只长了羽毛、会游水的鸭子,如果以后再听到楚哥哥说你丑、说你长大就是为了成为桌上的食物,那你就咬他!” 堪堪升起的感动瞬间消散,上官楚看着寂风絮絮叨叨地叮嘱一只自己掏钱买回来的还没有巴掌大的鸭子来咬他?而且……小黄?连名字都起好了?这死小孩一定不知道,这只鸭子长大了可不是这样的黄毛…… 寂风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捧着自己的小鸭子蹲在地上,一遍遍地告诉它,它是最最好看的一只小鸭子,因为它是自己从很多很多鸭子里挑选出来的。煞有介事的,倒似这鸭子真能听懂似的。沈洛歆看着有趣,见寂风情绪稳定了,正准备带他下去洗把脸,却听他话锋一转,苦口婆心般的口气说着,“寂风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你也是没有母亲的小鸭子……咱们是一样的。” 沈洛歆弯腰准备牵人的动作一顿,已经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就见寂风将黄毛小鸭子捧到自己鼻子跟前,轻声软语哄着,“姑娘说过,我们这些个孩子,都是在母亲肚子里待了十个月才生出来的,甚至有些母亲为了生下自己的孩子,连性命都不要了,寂风的母亲可能就是如此、小黄你的母亲也一定是。” 童言稚语,上官楚默默扶额,正要告诉寂风,小黄的母亲不需要怀胎十月……刚张口呢,就被沈洛歆踹了一脚。到了嘴边的话,悉数咽下。 姬无盐站在外头不远处看着自家兄长突然吃瘪的模样,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梢,这些年……倒是难得见到兄长在一个姑娘面前吃瘪的。 还有寂风……她们家的孩子啊,终于会哭了,会嚎啕大哭地表达自己的愤怒、不满了。 姬无盐低着眉眼笑笑,到底是没有去打扰花园里的三人,背着手,心情极好地往回走。 寂风吸了吸鼻子,对上头大人们之间“刀光剑影”般的互动浑然不觉,他还在劝着自己的小鸭子,“每一只鸭子都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规定作为一只鸭子一定要如何,他们都是桌上的鸭汤,成为鸭汤就是唯一正确的答案吗?咱们就一定也要做鸭汤吗?在池塘里游游水、陪寂风说说话,难道不好吗?” 沈洛歆浑身一震,低头看向寂风……言语稚嫩,还有些奇怪,像是从哪里听来,生搬硬套用在了此处,联系前言后语,怕是从姬无盐那处学来的。呵……真是孩子都懂得的道理啊。 她拍拍寂风的脑袋,将这个唠叨小屁孩拉起来,笑道,“走吧,眼泪鼻涕都干在一块儿了,你的小黄才不要跟这样的寂风说话呢!再说,这小鸭子才多大,不能游水呢。” 第718章 试探 晚膳时分,白行陪着白老夫人用膳时,门房来报说是平阳郡王来访。 说话间,李奕维已经撩着袍子一步跨入老夫人院子,刚见人而声已至,笑道,“外祖母近日可安好?”笑声郎朗,眉眼间温和又倜傥。 白老夫人抬手招道,“快来快来,你来得巧……今儿个膳房做了你爱吃的酱肘子,还热乎着呢!” “我就是闻着味儿来的呀!”李奕维笑呵呵地让身后随从在院外候着了,才快步过去在白老夫人身边坐了,才朝着一旁白行颔首,“表弟也在呢,舅父这两日怕是忙坏了吧?” 白行叼着筷子没个正形,闻言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他一个工部尚书,最近又没什么大兴土木的事情,有什么好忙的?这不,昨儿个还同人吃酒去了,醉得人事不省被人抬回来的。” 正在喝汤的老夫人微微一愣,错愕抬头看去,她怎么记着昨儿个…… 不过转瞬,她就低着头笑了笑,慢悠悠喝了一口汤,才道,“你也甭去说他,你也就今日陪着老婆子我用了个晚膳,平素里也是瞧不见你的。我瞅着今日太阳也不是打西边升起来的,怎么你们这俩孩子一起想起我这个老婆子了。” 李奕维接过下人递过来的碗筷,没去够已经被端到面前的酱肘子,只舀了一勺羹汤,抿了一口,才笑道,“正巧在附近办差,饿了,就想着来外祖母这边蹭个饭。” 白老夫人看了眼那只酱肘子,慈和笑道,“你难得来一趟,却也不提前派人来说一声,好准备些你爱吃的。过几日待你得空了,再好好给你做顿好吃的菜……这阵子忙吧?你母亲可安好?” 李奕维搁下汤碗,才正襟危坐回答老夫人的问题,“母亲侍疾操劳了些,染了一次风寒,不过已经痊愈了……我也不挑食,今日这饭菜便极好,不必麻烦膳房兴师动众地特意准备……像今日这般,闻着味儿来,也挺好不是吗?”说完,俏皮地眨眨眼,仿若坐在此处的并非当朝郡王,而只是一个寻常的少年郎,来外祖家看一眼记挂的家眷亲族。 老夫人眯着眼笑,慈眉善目看着李奕维吃饭,回头瞥见白行筷子伸向那道酱肘子,目色微闪间,一筷子敲了过去,没好气地呵斥,“吃吃吃!就知道吃!你表兄难得来一趟,你还不知道让着些,咱们家里什么时候少了你的了?” 白行嘴角抽抽,不服气地低声嚷嚷,“祖母着实偏心……但凡表兄过来,咱们家里便是什么好的也轮不到我了……”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李奕维摇头失笑,将面前那道酱肘子又搁到了白行跟前,打趣道,“给你吃、给你吃,都给你吃……小时就一直同我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如今都到了快要成亲的年纪了,还计较这些。表兄我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回吃不了几顿饭,外祖母就算偏心偏到天上去,一年也就偏那么几次……小孩子性子!” 老夫人颔首称是,“就是!小孩子性子!” 李奕维搁了碗筷,也不吃了,笑呵呵地继续打趣,“就该给他找位能管家的夫人,管着他!外祖母可有相中的姑娘家了?” 一说这事,白老夫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再看白行就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嫌弃道,“我相中有什么用?就算相中了,老婆子也不敢找媒人上门去说亲呀,老婆子我要脸!你看看这小子,有个人样吗?哪家姑娘能相中这样的?还管着他……这泼皮猴子有人管得住?” “哎哎哎……蹭饭就蹭饭!”白行懒洋洋地瞥李奕维,“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李奕维好脾气地笑笑,摆摆手,示意这话题就此打住,只顿了顿又叹气,“前两日在茶楼里遇到了姬姑娘……没想到,那楚记药铺竟然是姬姑娘的。如今这燕京城的药铺都在涨价,赚黑心钱,唯有这楚记药铺……没想到,小姑娘家家的,倒是大义。之前见外祖母那么喜欢她,我还以为她会成为未来的白少夫人的,没成想,被三爷抢先了……” 老夫人微微一愣,倏地眯了眼笑着,“那孩子啊……白行配不上。”看得出来,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 连带着白行也认真了几分,“无盐是我妹妹,亲妹子的那种,表兄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被有心人听去,以讹传讹的,不好。” 李奕维颔首称是,端起饭碗又夹了一筷子吃了,才似突然想起来似的,转首问白老夫人,“外祖母,我记得前几年,我还小,您总同我说起昔年旧友,说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如今,外祖母那么喜欢姬姑娘,可是觉得她同旧友有几分相似?” 白老夫人正要颔首称是,桌下却被人轻轻踢了一脚,心神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半起了身子舀了碗汤,递到李奕维跟前,才道,“是嘛……我还同你说起那老家伙了?没有的事,小丫头漂亮可爱,嘴巴又甜,换了谁都喜欢,要说旧友风姿,却是不好比的。”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英姿飒爽雷厉风行,一个却温柔似水贵气雍容。 自然是不好比的。 李奕维一边慢悠悠地喝汤,一边兀自点头,冷不丁又问道,“外祖母的旧友,可是也姓姬?”问完,偏头看去。 只是白老夫人却正好低着眉眼吃菜,闻言也无异样反应,只细嚼慢咽地吃完,才缓缓掀了眼皮子看过去,“嗯?怎的会觉得她姓姬?你今日怎地会想起她来?” “没什么,就突然提起,随口问问罢了。” 明明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却要装作随口提起,老夫人哪里看不透?却也未曾挑明打破,只道,“虽是旧友,可多少年也没个音讯了……人呐,总是如此,往日里多好的情分,走着走着的……也就走散了……哎!不提了不提了……提起又是伤心事!快吃吧,菜都凉了。” 第719章 姬家送来的汤药,没碰过的酱肘子 话都到了这份上了,李奕维自然不好再问,只讪讪笑着,低着头喝汤。 期间几次抬头,准备寒暄着将话题引回去,只是每每还未张口,就被老夫人眼疾手快地夹了菜劝着吃了,如此几次之后,连李奕维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之前试探的言行被外祖母察觉引起了她的不快,便也不敢再贸然开口。用了膳,又陪着老夫人坐了一会儿,吃了一盅茶,说了些家长里短的体己话,李奕维便起身告辞了。 白老夫人再三叮嘱他“注意身子切莫操劳”,一边拉着他的手将他送到了院子门口才在李奕维的再三挽留下驻足,李奕维走出几步回头看到老夫人仍然扒着门框张望着,遂笑笑摆摆手让人赶紧进去。外祖母看起来和平日里一般无二,想来方才只是真的劝自己多吃些吧……他如此想着,方才些许忐忑的心情缓缓平复。 走到门口,却见姬家的马车,李奕维脚步微微一顿,身边引路的小厮已经笑呵呵地开了口,“那是姬姑娘身边的丫鬟,昨儿个也是这个时间点,送了些汤药过来,说是陈神医熬的,每个主子都有,还有多的,听说老夫人赏给了管事们……” 李奕维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小丫头很是熟稔地将食盒递给了门房,然后笑嘻嘻地摆摆手转身上了马车直接走了,片刻停留都没有。 这件事看起来挺寻常的。 外祖母喜欢姬无盐,认了孙女儿,虽然平日里往来不多,但这个节骨眼上熬些汤药送来府上,表表心意,也没什么不对劲,也算是个会来事的。何况,姬家的确有个神医坐镇,医术怎么尚且不知,但名气挺响亮的,惹得陈家千里迢迢来要人,还闹了一出又一出的闹剧……父皇这阵子似乎也有意让人进宫给他看病,这些事情李奕维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怎的,他看着方才那丫鬟笑嘻嘻摆手道别的样子,总觉得说不上来的古怪。 李奕维对着迎面走来的门房招招手,对方小跑着过来请安,他掀开那食盒的盖子看了看,是个多层的食盒,只看得到第一层,一只描金边白瓷碗,七分满的汤药,李奕维不懂药理,说不上来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只重新盖上盖子,问门房,“不让人验一验?” 门房又是一礼,恭恭敬敬,“老夫人交代的,姬家的人过来,不必通传,直接请进来就成,姬家送过来的东西也不必查验,该给哪个主子就给哪个主子送去。” 那个古怪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 李奕维皱了皱眉头,指着那食盒,提醒道,“可是,这是汤药,岂能疏忽怠慢?” 门房倏地跪下,并不求饶,也不解释,只低头沉默跪着,手中仍然稳稳托举着那只食盒。身旁引路的小厮相对机灵些,笑呵呵地解围,“不会有事的。郡王爷有所不知,昨儿个陈老已经为咱们府上的主子们都号过脉了,听说老夫人的汤药是单独开的,在食盒最下面一层,同旁人的都不一样,还能延年益寿呢!” 李奕维微微一愣,下意识想要去揭食盒的盖子,想了想,又觉得左右自己也看不懂,便又作罢,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门房将汤药送到老夫人院子的时候,是嬷嬷接了的,他没有刻意提起门口被李奕维拦下的这一幕——郡王爷和白家素来亲厚,关心一下老夫人吃的汤药本就无可厚非,若是刻意提起,倒像是自己告状似的。 嬷嬷端着汤药进去的时候,白行正捧着那只李奕维自始至终没有碰过的酱肘子啃地欢快,嬷嬷眯着眼笑,端了老夫人的汤药搁下,又给白行也端了一碗,笑道,“前两日膳房厨娘还在说,都多少年了,旁的菜都吃腻好几轮了,就这道酱肘子,少爷怎么都吃不腻……” 白老夫人端着汤药敛眉浅笑,朝着白行努努嘴,嫌弃道,“就这吃相,也是多少年没点儿长进……你去给他拿块帕子、端点热水过来。” 嬷嬷颔首笑着应了,又听老夫人吩咐道,“不必急,慢慢走着就成。”嬷嬷一愣,脸上笑意淡了几分,微微拘谨地颔首称是——老夫人这是有话要说呢,嬷嬷离开时,将院子里的丫鬟都带走了。 白老夫人低头喝了一口汤药,有些苦,她抿了抿了嘴角,目光却看向大快朵颐的自家孙子。酱肘子,不只是白行最喜欢的菜,也是奕维曾经最喜欢的,那时候两个孩子总要抢着吃,就算做两盘子,自己那盘没吃完就要去抢对方的。 猴急猴急的,像是白家供不起两个孩子的酱肘子似的,像是抢的更美味似的。 但显然,如今的奕维,不喜欢这道菜了……皇家规矩多,吃食也讲究精致好看,但往往华而不实,酱肘子这种菜,是上不了皇家的餐桌的。小时候的奕维每每搀这道菜了,就会来这边吃饭……是什么时候,渐渐地就不来了呢?就算过来,也不会让人提前告知了,规规矩矩地用了膳,喝一杯茶,然后起身告辞,说的话似乎也都是差不多的客套话。 白行啃完了酱肘子,又舔了舔沾了酱汁的指尖,挺着肚子瘫坐在椅子上冲着自家祖母嘿嘿地笑,吃饱喝足心满意足的样子。 亲妈见了都得嫌弃。 就这死小孩现在这副傻兮兮脑子不太好的样子,就连老夫人都觉得,没有哪个姑娘会看得上的……她摇摇头,只是嫌弃的话堵在喉咙口里突然有些说不出来,半晌,才问道,“你方才……为什么要同你表兄说,昨儿个你爹出去吃酒吃得烂醉才回来的?”他爹昨天明明一直在府里跟手下议事来着! 白行换了个姿势躺着,闻言“嗯?”了一声,纳闷,“他昨儿个没出去吃酒?孙儿记差了?……嗨,昨天没出去那就是前天出去的嘛,老头子不就是隔三差五出去喝个烂醉被人抬回来嘛!” 放屁!白老夫人看着孙子混不吝的样子,磨了磨牙,又问,“那你之前踢我作甚?” 第720章 意识到自己是个郡王了 “踢你?”白行愈发一头雾水,“孙儿我啥时候踢您了?啊……可能不小心吧……” 记差了、不小心……年纪不大,却比她一个老太婆还要不靠谱? 白老夫人斜睨着她,心知此刻但凡问他什么,就是这种搪塞人的解释,敷衍地连理由都懒得费脑筋的想,再问估计就是“你想多了”云云。 可自己的孙子自己清楚,这小子看起来越是混不吝的时候,就越是同你使心眼子的时候——一脸真诚又茫然地说着胡话是他打小就擅长的事情,最初自己也是被他这副模样给骗了,只次数多了自然是要吃一堑长一智的。白老夫人冷哼,“无盐送来的汤药赶紧喝了!老婆子我年纪虽然老了,但脑子还好使着!有些事情不说破,不代表我看不透,他今日就是来试探无盐底细的,对吧?” 白行懒洋洋地掀眼皮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实在提不起兴致般,“是嘛,没注意……他不是来打听您常年挂在嘴边的老伙计的嘛!孙儿怎么记得前两日您还念叨着你们那点情比金坚的岁月,怎么突然就走着走着走散了?怎么突然就成了伤心事了?”说完,咧嘴一笑,笑得心知肚明,恣意的表情暗芒隐现。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 一样起了戒心,一样心存疑惑,一样将心底最重要的人和事死死护着不让他人利用半分。 这死小孩子……白老夫人摇头失笑,到底是没那精力同他打马虎眼,“你说你爹昨儿个出去吃酒的时候,我还没觉得,可后来他旁敲侧击的样子太明显了……还有心里藏着事情连吃饭都味同嚼蜡的样子,平日里不爱吃的汤,喝了一碗又一碗,浑然未觉。还有那道酱肘子,明明是他最喜欢的,却是筷子都没伸过去碰一下……” 白行笑呵呵地提醒道,“那只是他曾经爱吃的。人的口味是会变的嘛,小时候喜欢的,长大了未必会喜欢,宫里什么好吃的吃不到,人非要对着你一道酱肘子念念不忘矢志不渝,是吧?” 白老夫人坐在那里,眸色微黯,轻叹,“道理都懂,只是想着那孩子曾经哼哼唧唧地要出宫、要来外祖家吃酱肘子、说皇宫里不好菜色不合胃口的样子,总难免让人唏嘘。” “哎……”白行缓缓起身,走到老夫人身后替她捏着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劝着,“有什么好唏嘘呢?皇宫里吃不到酱肘子,是因为御膳房不会做吗?不是的。皇宫里吃不到,是因为这些主子们觉得吃这道菜与他们的身份不符,搁在盘子里不够精致、吃起来不够优雅,表兄以前喜欢吃,是因为没吃过,觉得新奇,小孩子嘛!如今不喜欢吃,是因为他长大了,意识到自己是个郡王了……孩子长大了,您不应该高兴吗?” 应该……高兴吗? 院中点了灯,晚风徐徐间,光影摇曳打在窗户纸上。老夫人目光落在干净的青石砖上,寻思着孩子长大了的确是一件令人觉得欣慰的事情,你不用再替他担忧,担忧他的冷暖、担忧他的安全、担忧他的生活琐碎,可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都使着心眼子旁敲侧击的样子,却又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呢? 若是不能敞开了说的话,那试探的背后,怕是令人心寒的真相吧?老夫人低眉轻笑,笑意苦涩,半晌,她缓缓闭着眼睛靠向椅背,轻笑着问白行,“那你呢?怎么就长不大呢?”捧着酱肘子啃的样子,多少年来还是如出一辙……等等,酱肘子? 白老夫人倏地一巴掌朝后拍去,“你个死孩子!刚吃了酱肘子的手就抹我衣裳上了!我这身衣裳还是新做的呢!” 猝然之下的一巴掌,力道挺大的,白行躲闪不及,手背瞬间红了一片,他一边擦着手背一边“嘿嘿”地笑,端起老夫人身边的茶盏就着里头的凉茶一饮而尽,嘴里的药味淡了些,他摆摆手,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了顿,转身咧嘴一笑,笑容恣意风流,他说,“您又怎知我不曾变过?” 他说,“我日日在您跟前陪着,每一天都有一点点细微的变化,您难以察觉,甚至觉得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可兄长难得来一趟,您对他的印象还在上回见面时,自然会惊讶于他突然变了……但这些变化,也不是一觉睡醒突然发生的,不是吗?人嘛,总是要变的,兄长在变,我在变,您不是也和曾经不同了吗?” 老夫人抬头看去,少年郎站在门口转身看过来,身姿挺拔,容色俊朗,眉眼之间依稀还有孩童模样,却又有些不同,神韵、眼神,机灵劲儿是一样的,只是懵懂不复。她吃惊于对方的话,微微睁大了眼…… “您呐,就是太操心。他是郡王,他要变、变成什么模样,您真以为自己能左右得了?换句话说,他若是不变,还是当年那个只知道跟小爷我抢酱肘子吃、抢不过还要哭鼻子的小屁孩,您觉得……这郡王之位,他真能坐得稳?难道还要靠您一把年纪拄着拐杖去保护他?哦,您要说,白家能护他……可谁来护白家呢?”黯淡的光线里,少年的眼睛却很亮,眼底映着屋内烛火摇曳,似黑暗尽头的两团火焰。他说,“他身处朝堂之中,坐在那个位置,他要活下去、要活得更好、要保护姑母、顺便保护一下白家,就不得不变。” 这些道理,说出来大家都懂,只是,于感情上来说,白老夫人从未将对方搁在郡王的位置上考虑过,那个孩子于她而言就是自己的亲外孙,自家姑娘的孩子罢了。 倒是没想到,钻了牛角尖,还被白行这小子指点……她低头兀自轻笑,摆摆手,“滚吧滚吧!早些歇息去……”明明是这样聪明通透的一个人,偏偏平日里总是混不吝得很,家、家不愿成,业、业不肯立。 实在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721章 当年的小呆子 “好嘞,那孙儿先回去了。您也早些歇息,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白行正儿八经地劝,“不管表兄变成什么模样,也不管表兄如何旁敲侧击心思深沉目的不明,但您总归是他外祖母,他总是向着您的,再说,他遮遮掩掩的,不也是怕您不高兴怪罪他嘛!”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她仍是不解,疑惑问他,“你为何要骗他你父亲昨儿个出去喝酒了?你莫要同我说你不晓得、忘了,往日里你这么说便也罢了,昨日你爹的晚膳还是你给送去书房的,这你也能忘?” 原是小厮的活,偏偏昨日不知这孩子抽了什么筋,非说要自己送,这父子俩平日里实在不算是很和睦的关系,害得老夫人还以为这小子又在外头惹了什么祸提前讨饶了似的,如此说来,从昨儿起这孩子就不对劲了? 白行却笑,“真不记得了……你知道的,老头子的事情我不上心。” 只是和方才的恣意风流不同,这会儿笑得一脸从容又赖皮,俨然一副“我就不告诉你你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混账得很,说完,摆摆手就出去了,手背上红彤彤得很明显。 老夫人一噎,又无奈又好气,最后也只是摇摇头,暗忖,这父子俩虽然不对付,但脾气却是一样的,执拗起来旁人真的是半点奈何不得。 最后一点暮色终于褪去,弯月悬于树梢,嶙峋枝丫间寒意料峭。 身后是白老夫人院子里的微光,光线橙暖昏暗,影子打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孤身对影成双,白行背着手站在院外,抬头看月,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昨日给父亲送晚膳,真的只是心血来潮,却于书房外面听到了父亲议事,说是如今太子被禁,东宫失势,原以为身上桎梏终解,没想到平阳郡王一着得势,竟是暗中忌惮他这个舅父,处处掣肘。 同僚便言,知人知面不知心,总之仍然小心谨慎着些云云。 朝堂上的事情,白行不懂,只是朝野上下都知道,平阳郡王待这舅父有多好、待这外祖家有多亲厚,不管是朝堂还是私下,从不论君臣,只论亲族辈分……白行自知能在燕京城横着走,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拥有身为皇后的姑母、以及身为郡王的表兄。 昨夜也是这样的月色。 似是霜雪般的淡白,泛着凉意,院中石灯笼还未点起,影子落在身后,短短的一截。 他看着父亲书房里的微光,不知怎的,想起姬无盐当初问过他的那句话来。姬无盐曾问他,“初来燕京城的时候听闻平阳郡王性子最是跋扈些,可后来有过数面之缘,却又觉得这位郡王和传闻中不大相符,很是温雅无争。只是不知道,是真的无争,还是韬光养晦?” 那时候他其实不知道如何回答,李奕维这些年的不容易白行知道,也知道他其实很多时候都在刻意低调、刻意做出无争、不争、甚至无才跋扈的样子,这些他都知道的,只是……他曾经以为,在白家的李奕维,是真实的,因为这份真实,他的这位郡王表兄才会在白家表现出同外面截然不同的模样。 爱跟他抢酱肘子、跟他一起逛茶楼听曲、喜欢埋汰打趣他,像一个寻常人家的表兄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郡王爷。 他对父亲的话心存疑虑,却在今天李奕维问起父亲时,下意识地说了谎。 父亲一生固执清正,他俩虽然多有不对付,大多也是父亲看不惯他游手好闲,而他看不惯父亲不知变通一根筋,但也因此,感情上心存疑惑,理智上却已经相信了父亲所言。 月朗星稀,他看着自己的影子,背着手一步步往回踱,依稀记得那些年,李奕维总会来白家小住,就同自己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有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月色,他从酒窖里偷了酒,那时候李奕维还不会喝酒,却抵不住自己言语相激,抱着酒坛子闭着眼睛猛灌,一边呛地咳嗽连连,一边却又不服输地灌,就这么灌完了一整坛子酒,睡了三天。 而自己……被父亲追着打得四处逃窜,最后逃去了宁国公府躲了三天。 是啊,若是李奕维还是当年那个模样,又呆又傻又好骗的话,怕是就要跟李晏先一个结局了吧。这般想着,竟觉得无端有些心疼起来了,旁人只看得到如今的平阳郡王与曾经如何不同,却忽略了,一个连喝酒都不会、抢不到酱肘子就只会哭的小呆子,是怎么在那个人吃人的地方一步步走下去,才变成今日模样的。 他站在那里,看到不远处随身小厮提着灯笼一路迎来,红彤彤的灯笼后,是小厮笑得憨傻的脸……和当年的小呆子,竟有几分神似。 只是,这样的憨傻,就同那道酱肘子一样,是注定不会被皇族容纳的。 …… 月黑风高夜,作奸犯科时。 姬无盐一身夜行衣刚刚出门之际,身前就落下一道身影来。在自己院子里半点警惕都没有的姬无盐被吓了一跳,倏地后退一步,才看到竟是庆山。 木头庆山板着一张在月色下看起来格外像是木桩子一样的脸,拱手,“姑娘。主子让属下跟着姑娘,护姑娘周全。” 姬无盐意外挑眉,“兄长怎么知道我要出门?”这件事她谁也没告诉,甚至为此还支开了席玉,怎的还能传到兄长那边去? 庆山言简意赅,“因为席玉出门了。” “嗯?” “主子说,每一次席玉被姑娘支开的时候,姑娘就是要出门去干些不能告诉宁三爷的事情。不能告诉宁三爷的,就一定是有危险的、冒冒失失的行为,何况如今还是深夜,那就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就派了属下过来护着姑娘一些。” 姬无盐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她不是很愿意,身后岑砚也不是很愿意,好不容易席玉那厮不在,又多个庆山,算怎么回事?自己这个手下护不住姑娘? 第722章 月黑风高夜 即便再不愿意,最后还是让庆山跟着了。 主要是不管姬无盐还是岑砚,既甩不开庆山,也打不过庆山,联手也打不过,何况作奸犯科前实在不好因为自己人而削减战斗力。 于是,一行三人,为首那个,明显眼神躲闪心里发虚,还有一个,耷拉着一张脸像是被人欠了几万两银子似的,最后一个,身形高瘦些,木着一张表情,灵魂出窍般。这样的三人,走在荒郊野岭间,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正常、不干好事、报官抓起来”这样的字眼。 所幸,一路上莫说人影了,就是鬼影都没瞧见半个。 自从道宗教覆灭之后,上后山去的人就几乎瞧不见了,也许是膈应,也许是避讳,毕竟官府到现如今还一直都在清缴道宗教余孽,上头压着,定期总要交几个人,于是也不管到底是不是、反正瞧着是的,就给抓过去,画个押,丢大牢里去审一审,关上一阵子。 至于什么叫做“瞧着是的”,大抵就是居无定所的流民、乞丐,街头打架斗殴的流氓、宿醉不归的酒鬼,抓进去三天内有家里人带着赎金去赎人的,那就言语教训一番就放出去,若是没有,那就老老实实在里头待一阵,如此,既给官府创造了新的收入来源,又解决了大部分的治安问题,还能向上头交差,一举多得。 之前岑砚找到的那处山洞位于后山山脚下,路程不算远,只是洞口难寻,即便之前已经踩准了点,但周遭都是一般无二的杂草乱石,三人还是转了许久才找到了那处洞口。 洞口隐蔽,侧耳倾听并无说话声,连明显的呼吸声都没有,也看不到任何火光,整个山洞从外面看起来都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半点生活的痕迹都没有。庆山回头看了眼岑砚,有些怀疑,“当真是这里?” 被一个打不过、又不顺眼的人怀疑,这哪里能忍?岑砚差点跳脚,幸好理智尚在,只斜眼看庆山,不屑地哼哼,“当然!小爷我亲眼看着那个丑东西进去的,一直到我离开的时候也没见他出现过,要不是姑娘让我不要打草惊蛇,我早进去将他拿下了!” 庆山沉默着点点头,表情很板正老实,看起来像是信了,只片刻又道,“听说你同他交过手,连人都没追上……” 岑砚一噎,“我、我、小爷那、那是……”“那是”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可以搬上台面的理由或者借口,一时间,这话总觉得不管怎么说都有些烫嘴,索性闭嘴,什么都不说了,只心下腹诽,这傻大个什么时候还关心起别人的事情来了? 谁知,平日里言简意赅的庆山,这会儿的话特别多,他瞥了眼一旁猫着身子的岑砚,提醒他,“生怕你打草惊蛇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姑娘知道你打不过那林一,怕你冲动行事折在里头了!” 嗯?这人会不会说话?大敌当前,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寂风瞪他,“你才折里头呢!不会说话就别说!小爷我折里头的话变成鬼第一个去找的就是你!将你拉到地府跟我作伴!” 庆山扯了扯嘴角,一个实在算不上笑容的表情,隐约间几分不屑一顾,都没正眼看他,一边留意着山洞里的动静,一边嫌弃岑砚,“怕你?当人的时候都打不过我,你以为变成鬼就打得过了?也不怕被我打得魂飞魄散没法投胎转世。” “你!” “好了……”姬无盐瞥了眼身后两个活宝,沉默寡言如庆山,跟着兄长的时候都是半天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人,偏偏遇到岑砚就开始变得……像个人了,这个当口还能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洞中没有火光,没有说话声,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姬无盐凝神听了听,道,“林一想必不在里面,这厮性子狡猾,藏身处又多,想必也不会几日时间都躲在一个地方。”说完,姬无盐看了眼岑砚,朝着身后努努嘴,岑砚心领神会,退开十数步,开始警戒四周。 月黑风高夜、作奸犯科偷人时,最忌腹背受敌……嗯,此“偷人”非彼“偷人”,岑砚一边凝神警戒,一边心中暗暗腹诽。 姬无盐悄悄扒了扒堆在洞口的杂草,往里头探了探,洞口看着不大,山洞里面却挺宽阔,昏暗的夜色下,隐约能看到角落里铺了张破草席,席子上蜷缩着不大不小的一团,没有火堆,那人只能将自己缩了又缩,舒缓又微弱的呼吸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除此之外,一旁还架了一只小锅,旁的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姬无盐对林一的谨慎早有心理准备,朝廷剿了那么久的道宗教、抓了那么久的天师,可人林一还好好地活着,还在燕京城里兴风作浪,朝廷连他的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连一处落脚点都未曾查到,可见此人机敏。何况,还有那不俗的身手……他拥有兔子的机警、虎狼的爪牙,普通人哪里能抓得到他? 脚下踩到断枝,细微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被放大,惊了山洞里蜷缩在破草席上的人。 那人几乎是瞬间一哆嗦,却没有坐起身来,也没有转过来,只试探,“是谁?”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明显的颤音——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声音,声音同样虚弱绵软又无力。 庆山吹亮了火折子。 山洞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山洞口风声呜咽,洞内空荡寂冷,女子身下只一张破草席,身上是一件缝缝补补仍藏不住破败棉絮的脏棉衣,只盖了上身,顾头不顾腚。大抵是冷,那女子使劲将自己的四肢蜷缩进这件不大的破棉衣里,脖子缩着,后脑勺为数不多的花白的头发,一样脏兮兮的打了结。 若是不说,若是在别处路边遇见,姬无盐只会觉着,这就是个凄惨可怜的老乞丐罢了。 即便此刻,姬无盐也不愿相信,眼前之人,曾经是姬家长老会的长老。 第723章 五长老? 外祖母说过,姬家设长老会,长老会拥护圣女。圣女地位可以同族长平起平坐。而圣女从小受长老会教养,鲜少与外界接触,几乎等同于是长老会手中的傀儡,是长老会用来制衡姬家族长的工具。那是姬家数百年来的传统,长老会的权利在上一代圣女时期,达到了巅峰。 眼前这个看起来像是脏兮兮的老乞丐的妇人……是见过了权力巅峰的长老。姬无盐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接受这样一个认知。她缓缓迈出一步,就见对方哆嗦得更厉害了,像一只受了惊又无力逃离的鸟儿。即便私心拒绝接受这样的“真相”,但姬无盐还是犹豫着试探道,“五……长老?” 对方猛地一颤,下意识就要回头,却又倏地顿住,僵卧于那处,纹丝不动,像一尊石像。因着她的动作,那件破棉衣滑了下去,露出里头同样褴褛单薄的衣衫,看不出颜色,看不出形状。她不出声,姬无盐也不催,整个山洞里只剩下了洞口呜咽的风声,低低的,如泣如诉。 没多久,对方似是无力维持这样半起了身子的姿势,全身脱力跌回草席,痴痴地笑了声,笑声苍凉仿若困兽嘶哑哀鸣。 “呵呵……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这样的称呼……”她说,只说完,却又改口,“姑娘,你认错人了,还是早些离开此处吧。莫要丢了性命。” 姬无盐没动,只垂眸看着这道消瘦得厉害的身形,目色怜悯,“今日他不会出现。我刚发出一点声音,你便警惕地问我是何人……可见,你一早便知道,我不可能是他,对吗?” 对方却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叹,仿若疯魔,一直到折腾累了,她才喘着气平复着呼吸,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他是个疯子,来去并无定数。只是,若是他,原就不会只是这样轻微的动静,骂骂咧咧地来,骂骂咧咧地去,期间若是心头有火气,还要……”后面的话,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还要什么,似是难以启齿。 形容枯槁的老妇,看起来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姬无盐虽然想过同林一打交道的人大抵是讨不了好的,却也实在没想到,会到这样的地步。她动了动嘴唇,犹豫半晌,问道,“后悔吗?费尽心机逃离那个足够颐养天年的地方,逃到这里,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五长老,你,后悔吗?” 对方背对着姬无盐的脑袋似是抬了抬,似是意外,“你竟然连这些事情都知道……你……你究竟是谁?”声音暗哑,说完又缩了缩身子,伸手去扒拉那件破棉衣。 露出皱巴巴的手背上,新伤覆了旧伤,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肉翻卷,几近溃烂。 姬无盐皱了皱眉头,移开了视线,只道,“姬家故人。”她自是算不得什么故人的,这位长老风光显赫之时她还未出生,待她出生的时候,姬家已经没有长老会了,姬家也不是什么避世不出的古老家族,而只是云州的一个商贾巨擘。外祖母说,她想给她的外孙女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姬家。 只是说起这位五长老,外祖母仍是唏嘘喟叹,想来,在外祖母心里,这些于她有教养之人的长老们,当得起“故人”二字。 对方一怔,却是倏地仰头狂笑,只是她身子虚弱,笑着笑着就是气竭,趴在草席上喘着气。她仍然背对着姬无盐,一边喘气一边痴痴地笑,“奶娃娃年纪不大,说起谎话来倒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换了旁人兴许还要怀疑一下,偏偏是我……既是故人,你为何能对着一介老妪叫一声五长老?” 姬无盐一愣,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似乎……哪里出了问题? 她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对方却突然问道,“你就是……那位姬无盐吧?”本就暗哑的声音因着方才的狂笑,愈发嘶哑难听,像是离开了水源干涸了太久的鱼,言语试探间,却又带着几分久处高位的压迫感。很矛盾的感觉,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可怜老乞丐,说话间却又带着点绝世高人般的气势。 一直到这个时候,姬无盐才真的相信,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曾经手握大权的姬家五长老,哪怕她此刻跌落泥潭,但骨子里的东西没有变。 身份骤然被道破,姬无盐垂手站着,庆山却是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堪堪拦在姬无盐身侧。 他跟在上官楚身边,从未接触过姬家的事情,更何况还是早年姬家的秘辛。他不知道对方是谁,更不明白这五长老又是何方神圣,但对方既知姑娘身份,想来也是不简单的……不简单的人,又是敌非友,那就——留不得! 这是庆山的处事原则。 对方却笑,嘎嘎的笑声入耳很是难听煎熬。 “那混小子同我说,燕京城中来了个女人叫姬无盐,屡屡坏他好事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这个姓氏。原以为,不过是巧合,毕竟,姬这个姓也非少见……倒是没想到,真的是姬家的人。只是,要说什么故人,奶娃娃……你忒大口气,就凭你这还没断奶的年纪,也配?说说看,到底从哪里打听来的这点儿陈年旧事,就上赶着来老身这里套近乎?就为了……利用老身针对那混小子?” 五长老的谱开始摆了起来,只是这褴褛模样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姬无盐找了处山壁靠着,就着庆山手里的火折子打量对方身形,并不欲同她在这里多说耽误时间,遂笑着自我介绍道,“晚辈算是姬家旁支,只打小养在老夫人膝下,听她来信说起五长老,便想着寻过来碰碰运气……” 话音未落,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姬无盐的老妪倏地勃然大怒回头呵斥,“放屁!若是她告诉你的话,你怎么会知道五长老是个女人?!老身装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姬家除了那个人、除了那个人还有谁知道老身是个女儿身?!” 姬无盐惊呆了…… 第724章 庆山的设想 外祖母从未提到过五长老是个男人,姬家又是女子为尊,是以姬无盐并不觉得五长老是一个女子这件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倒是明明身为女子,为何伪装成男人? 乍然回头看来的老妇人,满脸皱纹纵横交错,一眼看去便知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只眉眼之间依稀还能看得出年轻模样,此刻因着愤怒面容狰狞,五官都挤压在了一处,对方愤怒吼完,却也是微微一愣,看着实在过于年轻的姬无盐,半晌,沙哑着声音问她,“你……你是谁?” “你不是知道吗?”姬无盐一边打量面前的五长老,一边说道,“姬无盐。” “不……”对方兀自摇了摇头,歪着脑袋从上到下将姬无盐审视了一遍,“我的意思是……你是他的什么人?” 他是谁?姬无盐不动声色地揣摩着,此处显然不是指外祖母,五长老方才说过,整个姬家,除了那个人没人知道她是女儿身。他……想必就是那个人?只是,那个人又是谁?姬无盐第一次后悔这些年来没有好好问问姬家当年的情况,以至于此刻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她背着手,硬着头皮装沉稳镇定,加之身边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庆山,越发显得她压根儿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一般地高高在上。 五长老却是已经开始兀自分析,自言自语间,甚至并不避讳着姬无盐,“我记得当年他有一门亲事,那贱婢为他生了一个女儿……算算年纪,你却是对不上的,你是他孙辈?他成亲极晚,你却已经这般大,那就是你娘生你生得早……哈哈,真是像极了那贱婢!” 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话,一口一个“贱婢”的,毫不掩饰自己恨不得对方去死的厌恶心情。 看来,这之间倒是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 外头,布谷鸟叫声起,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甚至还有些凄厉之感。临近冬季,深夜却闻布谷鸟叫,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姬无盐兀自摇头,彼时在云州,自己带着岑砚出门干一些不太能与人说起的事情,岑砚负责望风,若是学着布谷鸟叫,便是“时间太久,恐生变故”,若是学着乌鸦啼鸣,那便是“有人来了,速速撤退”…… 只是这小子也不知变通,这北国之都的冬季,哪有什么布谷鸟……便是那五长老也狐疑看向外头,瞬间明了,懒懒地笑,“你个小姑娘倒是谨慎,还有望风的……我说怎么敢单枪匹马站在这里同我说许多……” 狰狞骤散的容颜,眉眼狭长,依稀看得到眼底藏得很深的骄傲和不屑,说着,挪了挪身体,整个人靠着山洞壁,拢着身上破棉衣,斜睨了眼姬无盐,施恩似的,“你这小丫头挺合我胃口,说吧,你来寻我,到底所为何事?是不是他有什么话要同我说,还是说……他后悔了?” 布谷鸟还在叫。 显然,孤身一人蹲守荒郊野岭的岑小爷,已经失了耐心。 背在身后的手垂落,姬无盐朝着五长老努努嘴,言简意赅,淡漠从容,“带走。”说罢,信步温吞,转首离开。 身后女子沙哑声音连连叫唤,“你们要带老身去哪里?!啊?你一个姬家旁支晚辈,也敢这样对待堂堂五长老……啊哟!”声音骤停,姬无盐转身之际正好看到庆山嫌弃她太过于聒噪,出手了,也不知道是那件破棉衣的哪一部分,很是粗暴地团了一团,塞进了对方还欲喋喋不休的嘴巴里。他甚至担心对方吐出来,又用布带子绕着整张脸围了一圈,扎紧。 又快又狠地做完这一套动作,才提溜着无力挣扎的五长老从容看向姬无盐,解释道,“声太大,半道若是被人听去,容易暴露姑娘身份。” 姬无盐点点头,有些惊异于对方的娴熟,朝着五长老努努嘴,问道,“经常这么干?” 庆山微微一愣,摇头,“那倒是没有……”想了想,又补充道,“主子聒噪的时候,倒是设想过这么干……设想的次数多了,就熟练了。” 实诚得让人无言以对。 姬无盐嘴角都抽搐,忍笑忍得很辛苦。 庆山是出了名的木,表情很木,说话很木,情绪也很木,甚至可以说没什么情绪,除了动手的时候像一截成了精的木头……可如今这截木头竟然说他自己在那样的表情下设想了无数次如此对待自己的主子。 就……挺出人意料。 姬无盐一般不笑,除非……忍不住。她压着嘴角,却连眉梢都洋溢着笑意,“嗯嗯”地点了点头,附和道,“兄长有时候是挺聒噪的。”说罢,加快步子朝外走去,她很想看看上官楚知道这些之后的表情,定然十分精彩。 …… 外头,“布谷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乍一见被庆山带出来的老妇人,几乎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问姬无盐,“长老会的……长老?老夫人不是说当年的长老会很厉害吗,足以和族长抗衡的……就凭她、她们?” 五长老脚下一顿,看向姬无盐的目光有些变了,她扭了扭身子,大概想说话,却又没法说,只拼命扭动,想要挣脱桎梏。 自然只是徒劳。 姬无盐明白她的意思,彼时自己自称是在族长膝下长大,她不信,只以为自己是那情郎的孙辈,还在自己面前摆足了长老的谱,如今乍然听见岑砚一个小小随从开口就是同老夫人甚是熟稔的样子,自然意外。 姬无盐没理睬她,也没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只点点头应着,“大抵是的吧。只是费尽心思逃出来,没想到落得如今境地……倒还不如就待在那山林间,吃穿不愁、还有人照顾起居,也算颐养天年,总好过躲在这山洞里,人不人、鬼不鬼的。” 说完,淡淡一笑,翻身上马,回首间,眸色依稀还是故人模样。 对方扭动愈发剧烈,“呜呜呜”地控诉反驳似哀鸣。 第725章 不遗憾吗? 只是,她遇到的是庆山。 铁面无私如木桩子一样的庆山,能在心里设想将自己主子堵了嘴捆起来的庆山,也是曾经霸占朝廷通缉榜榜首多年的庆山,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心慈手软之说,更没有不打老幼妇孺的说法,对他来说,这世界上的人可以分为三类,主子、无关人员、以及任务对象。 对任务对象凭什么要心慈手软? 饶是五长老“呜呜呜”地挣扎仿若一条受困的泥鳅般,还是被庆山直接丢上了马背上,本就虚弱的五长老被这一丢狠狠撞击在肚腹之上,一瞬间只觉得连胆汁都恨不得吐出来。满脸怒容回头蹬向对方,若是此刻还在山洞里,大抵她还是要拜一拜五长老的谱的,奈何……此刻她只是阶下囚。 一个说不了话只能自认为眼神凶狠瞪人的阶下囚。 只是,眼神并不能杀死一个人,连中伤都做不到。 …… 等到五长老终于能够开口,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得事情了。 半个时辰马背上的颠簸,让她本就很久没有进食的胃部更是翻江倒海一样的难受着,只看脸色便是灰白如纸,她瘫坐在姬无盐给她准备的椅子上,哪里还有半分之前山洞里自以为是的尊贵与骄傲,她瘫坐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求一碗吃食,“姑娘,能不能给点热饭菜……老身许久没吃了。饿……” 话音未落,身下凳子被踹了一脚,岑砚冷眼斜睨,“饭菜?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呢……你当我家姑娘是请你过来做客的呢?是不是还要准备些上好的酒水?然后找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小厮伺候着您老用膳?” 五长老笑呵呵地看他,狭长的眼底笑意玩味,声音沙哑缓缓说道,“不用年轻貌美的小厮丫鬟了,老身瞧着小娃娃你就不错……” “你!”岑砚一僵,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被气的!胸膛起伏间,又是狠狠一脚踹在了五长老身下的凳子腿上,力道之大,五长老整个往后仰去,重重摔倒在地,岑砚一把拽起,重重搁置在地上,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来,“想得美!” 姬无盐无奈摇头,冲着张牙舞爪的岑砚招招手,像招一只小猫,“回来……本姑娘今天就教你一个道理。对于这种早就将自己的脸面跟尊严都丢到了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稀碎到捡不起来的人,你便是穷尽此生言辞之恶毒,于她而言,也不过不痛不痒。” 五长老微微一愣……嬉皮笑脸的表情散了些,看向姬无盐的眼神,古怪又玩味,像是某种审视,只那眼神又疏忽而散,仿若只是姬无盐的错觉。五长老痴痴地笑,浑然不在意的样子,“老身风光的时候,你们两个小娃娃还未曾出生呢……想当年,什么御膳珍馐琼浆玉液没吃过没喝过,如今既落入这般田地,倒也不算什么憾事了。” “呵……”姬无盐支着下颌偏头看她,眼神戏谑,“不曾遗憾吗?” 五长老看着姬无盐的眼神,只觉得心头突地一跳,竟是不自觉地敛了呼吸。十几岁的小姑娘,坐在那张金丝楠木大椅里,小小的身形,气势却锋锐,表情讽刺,眸底隐约有种春寒料峭般的清冷,高高在上的样子。 她说,“听说……姬家的五长老,天资聪颖、为人骄傲、有抱负,永远踌躇满志只等着大干一场的模样……晚辈倒是还听说,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五长老是要继承大长老衣钵的。只是显然……出了点意外,长老会……解散了。” 最后三个字,含在唇齿间细细碾过,落地仿若掀起一阵无形的硝烟,繁华落幕最终曲终人散。 五长老被禁锢在身后的手,猛地一哆嗦,突然的,就起了一层细腻的鸡皮疙瘩——时隔多年,那场近乎于漫长的战役最终以长老会的溃不成军作结,也成了她跌落泥淖的开端。 她咬着牙死死瞪着姬无盐,并不作声,眸底凶狠又阴毒,看起来像是随时想要扑上去将姬无盐撕碎的模样。 姬无盐却似浑然不觉,只自顾自喃喃相问,“当真不曾遗憾吗?姬家长老位高权重,养尊处优,即便后来长老会遭到解散,可族长终究仁慈,为你们安排了衣食无忧的后半生,若你安安分分待在那处,御膳珍馐虽不至于,但总不至于沦落至这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地步。所以,晚辈倒是很好奇,前辈当真至此不曾后悔贸然死遁吗?如此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小姑娘口口声声自称“晚辈”,表情神态却并无半分恭敬,勾着嘴角,戏谑又桀骜。 斜靠椅背慵懒清冷的模样,依稀看得到一些故人的影子。 五长老倏地一怔,几乎是睚眦目裂地瞪向姬无盐,“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他的孙辈!你……你是从隐的什么人?!”她的情绪突然就失控了,剧烈挣扎着往姬无盐的方向探身,脖子被拉扯得很长,青筋毕露,一双眼睛都通红,像是看到了这辈子最大的仇敌一般。 从隐,姬从隐,外祖母的闺名。 彼时幼年习字,外祖母手把手教她写下了“姬宁儿”,又在边上写下来“姬从隐”三字,那是姬无盐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她仰着头问,“这是谁的名字?比宁儿的好听……” 彼时日色正好,外祖母摸摸她的脑袋,“这是外祖母的名字,只是……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再听人叫过了。也许,大家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说完,轻叹,目光看向窗外,视线拉得很远很远…… 之后,姬无盐就真的没再见过、没再听过这个名字了。她是族长、是昔日圣女,是老夫人、是外祖母、是母亲,却独独无人知她叫姬从隐。 没想到,今日竟在五长老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 姬无盐低头笑了笑,叹道,“她若知晓你还记得这个名字,想必也该多几分欣慰才是……庆山,去膳房看看,若是有热粥,端一碗来吧。昔日吃惯了御膳珍馐的五长老,今日便尝尝这清粥小菜。” 第726章 你不配 庆山应声退下,自始至终他都候在门口,没有表情、没有言语,像是一尊灵魂出窍的木偶。 岑砚却是不满,显然还在为方才输人又输阵而耿耿于怀,哼哼唧唧的,“还给她吃什么吃?做那么多恶,就该活活饿死她,也算替天行道!” 姬无盐睨他一眼,不轻不重地告诫他,“天道何时需要你替了?到底是长辈,于外祖母也有几分教养之恩,用一碗粥,清了当年恩恩怨怨,咱们不亏。” 五长老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你叫谁外祖母?姬从隐?你是、你竟然是她的嫡亲外孙女儿?!你是姬家的继承人!” “咋咋呼呼得作甚!活了一把年纪没见过少主吗,没见识!对着少主没规没矩!”岑砚讨厌这老妇人,和林一那个丑东西一伙的,作恶多端就该拉出去砍了! 对他来说,一碗粥也是浪费,感觉给这五长老还不如拿出去喂狗……哦对,狗喜欢肉包子,不喜欢喝粥。 岑砚生活在没有长老会的云州姬家,并不了解“五长老”三个字对当年的姬家后辈而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分量,只觉得这老妇人明明脏兮兮的像个老乞丐,说话间却总有股子莫名其妙的骄傲和不屑一顾,古怪得很。 像个疯子一般,委实不讨喜。 五长老继最初的惊诧之后,却是倏地笑了,先是“咯咯”地疯笑,接着越笑越狂,到了最后,几乎是引颈长笑,“哈哈哈!没想到,竟是姬从隐的孙辈!哈哈,小奶娃娃,若是按着辈分,你可得唤我一声老祖宗!” “老祖宗个屁!”岑砚没忍住,上去就是一脚,正正踢在对方胸口,连人带凳子直接倒翻在地,他犹不解气,拎着对方衣领子拎起来破口大骂,“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还想要我家姑娘叫你老祖宗,也不怕折了自己的寿……哦对,你要死了,寿数本就将尽!就你这样的,别说我家姑娘了,就是小爷我叫你一声老祖宗,怕是你都受不起,死后如何也得魂飞魄散去,你要听吗?你敢听吗?” 庆山端着粥碗进来,看着里头的情景,愣住了,眉毛很明显地挑了挑,目露意外之色——这小子凑那么近,也不膈应。 五长老的嘴角,溢出一丝嫣红。 这一脚踢得重,几乎去了她半条命,她歪着脑袋冷冷问姬无盐,“姬少主……手底下的人都是这样擅自做主的?主子还没说话,他们倒是动起手来了?小小竖子不知长老在姬家地位尊贵,少主也不知道吗?若是如此的话,少主还是将姬从隐叫来同老身说话吧。” “老夫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岑砚嗤笑,揪着对方衣领子扬了扬拳头,但又怕下手重了直接打死了误事,到底是不情不愿地收了手,对着庆山招招手,“你来吧!小爷我怕把她打死!” 五长老扯着嘴角冷笑,“呸”地一声将口中血水吐出,得意洋洋地打眼横瞅姬无盐,阴阳怪气地叫,“少主?您这样捆着老身,要老身如何喝粥?还是说,少主准备亲自喂我这个老婆子喝?” 姬无盐缓缓起身,走到五长老跟前,接过庆山手中的粥碗端着,一言不发地垂眸看着五长老。 对方似乎料定了自己有事要问,轻易动她不得,表情愈发有恃无恐地挑衅着,烛火打在她眼底,眼底疯狂无所遁形。 “我的人……” 晚风中,少女发丝微拂,看着五长老的眼神,温柔又怜悯,目光最终落在对方嫣红的嘴角,她似是笑了笑,才继续说道,“我的人,如何擅作主张,也是我宠着、惯着的。何况,若非为了我这个主子出气,他何曾动你一根头发,就算你再如何相激,他气极了也只是踹凳子腿,偏偏你要爬到本姑娘头上来,做本姑娘的老祖宗……若你只是占我便宜,倒也罢了,偏偏你这一占,也占了外祖母的便宜。” 五长老看着对方温柔的笑意,突然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哆嗦。 半道上,她就被那个不苟言笑的侍卫蒙了眼,是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身处何处。 空旷的屋内,开着窗户无遮无拦,冷风一阵阵地吹进来,那姑娘站在自己跟前,天生一双含情眼,有几分姬从隐的神韵,只是比姬从隐更多了几分温柔,倒真像是要喂自己喝粥的模样。只是,那温柔……却让人心悸。 怎么有人这样年纪轻轻的,就有这样的眼神?又温柔、又冷漠,像是神明于高处俯瞰蝼蚁,神明爱苍生,是大爱,神明从不爱具体的人,生杀取舍间,只有理智的衡量。 五长老压着心底隐约的恐惧,舔了舔嘴唇,轻声说道,“要不,你解开我,我、我自己喝……” 姬无盐没动,没同意、也没拒绝,只这样温柔地看着,嘴角还有若有似无的笑意。 五长老继续打着商量,“你看,你两个随从,各个都是高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婆,难道还能逃脱了去?” 姬无盐缓缓后退半步,手中粥碗抬了抬,笑,“方才心生怜悯,想着让你吃个饱饭,是因为你叫了外祖母的名字……外祖母这人重情、念旧,她曾感慨这个名字怕是都要被人忘记了。你倒是没忘……只是,听你这一口一个连名带姓地叫着的样子,我又突然心生不喜了……我其实挺想将这碗粥倒在你脑袋上的,但又想着我家孩子一直说,这每一道食物都是厨娘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不能辜负……我便又觉得,你不配,你的脑袋……也不配。” 五长老脸色骤变,“你!小丫头你糊弄调戏老身!” 姬无盐将手中粥碗递给身后岑砚,岑砚端着粥碗凑近闻了闻,“好香!给她喝的确是浪费了。”说着,直接蹲在姬无盐方才坐着的椅子上大口吃了起来,“呼噜呼噜”地甚是畅快,只是……夸张了。 五长老适时地咽了咽口水,她的确是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第727章 无人发现你离开 那小子是个没良心的,每隔两三天会带点吃的给她,但大抵也就只够吃上一天的,她常常需要饿上很久才能有下一顿。 有时候他在外面不顺利、受了气,带回来的吃食就更少,他以折磨她为乐,挨饿、挨冻、甚至被殴打,看着自己这样,他都能觉得快乐。 那是一个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五长老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出去找吃的,有好几次她偷偷摸摸出去,假装老乞丐,讨了些吃食……最初是不肯的,只是饿极了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什么骄傲、什么身份,通通都顾不得,只是想要吃的。第一次觉得难堪,第二次、第三次,便娴熟了许多,还能赔着笑说些讨喜的话。 人就是这样的。 姬无盐笑话她,说她是将脸面和尊严都丢到了地上又狠狠踩过几脚稀碎到捡不起来的人,这本也没有说错。体面这东西,就是个虚无的,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谁还顾及得到“体面”二字?五长老看着对面一碗粥喝得摇头晃脑的少年,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同姬无盐说道,“你想问什么,随便问吧。如今既落在你手中,我也没什么好挣扎的了,但凡我知晓的,都会告诉你。只是,我是真的饿了,若你再不给我吃的,怕是你还未问完你想问的,我便得饿死了。” 窗外吹进来的风里,都是隐隐约约的粥香,似乎还带着点儿肉沫香,应该还有些青菜,切碎了,洒在白色的粥上,令人食指大动——这般想着,便觉得愈发饥肠辘辘地前胸贴后背了。她又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兀自讪笑着,瞧,人饿到极致的时候,是真的能为了一碗白粥什么骨气都不要的。 什么骨气、什么尊严、什么体面,通通可以不要,只要能有吃的、只要能活下去。 姬无盐垂眸看她,对方无所谓的样子像个彻底放弃的无赖,只眼底一闪而逝的狡黠,像一只躲在暗中窥伺的狐。她说,随便问……没见到人之前,想问的挺多,关于东宫地下暗室中的蛊、关于为什么会和林一合作、关于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待真的见到了人,却又觉得没有必要问了。 问了,对方也答了,只是这答案……姬无盐也是不相信的。 既是不信,便不必问了。 姬无盐沉默着转身,岑砚眼疾手快地让出位置,嘿嘿一笑,“咱们家换厨子了?这粥怪好喝的!……香,真香!” “那是王嬷嬷做的,来燕京城的时候,子秋还去王嬷嬷那边学了几日,子秋做的粥你没喝过?” “喝倒是喝过……”岑砚一边吧咂着嘴巴回味,一边却又摇头,“虽有几分相似的味道,却还是不及这碗。” 两人闲话家常般讨论着一碗香喷喷的粥,被冷落在一旁的五长老瞬间就急了,“姬无盐,你不想问我点什么?你难道不想问我当年为何要离开?你难道不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找我的?姬无盐,长老死遁,这件事若是传到本家,你和姬从隐怕是都不好交代吧?你给我一碗粥,我就老老实实跟你们一道回去,他们不会知道的!” 姬无盐微微一愣,转首看她,饶有兴趣眉梢微挑,慢条斯理反问对方,“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去寻你?” 五长老一脸理所当然,“不是本家发现了我还没死的事情,让你来将我带回去的吗?”说完,微微抬了抬下颌,几分颐指气使的模样。 姬无盐发现这人很是奇怪,有时候像是跌落泥淖自暴自弃的无赖流氓,偏有时候却又攥着曾经的那点儿辉煌端着架子摆着五长老的谱,矛盾,又敏感。她似乎既不希望旁人知道她自己还在乎着永远回不去的地位,却又希望别人仍以对待长老的态度对待她。 姬无盐却偏偏要打碎对方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最后一点骄傲,她轻笑摇头,“自然不是。长老会既已解散,长老们又在深山隐居,纵然是本家诸位长辈也鲜少过问此事,更没有发现您离开,毕竟,大家都知道的……五长老,是因病去世,尸体都是连夜抬出去的。” 五长老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声音愈发暗哑,“就、就没有人怀疑吗?怎么可能没有人怀疑呢,老身足不出户,如何患上那样的病?纵然真的患上了那样的病,为什么其他人就没事,关于这一点,就真的没有人怀疑过吗?!” “外祖母说,彼时未曾怀疑过,只是惋惜和庆幸,惋惜您的离开,庆幸其他人的安全……”姬无盐靠着椅背,容色平静坦坦荡荡地看着她,问道,“五长老靠着死遁逃离,难道还期待着被人发现吗?”就像是心智尚且幼稚的孩子,一边渴望着无人管束的自由,一边又期待着被管束,以此证明自己是被在意的、被需要的。 五长老不可置信地审视着姬无盐的表情,任何细微之处都不愿意放过,似乎企图从中窥探到任何一点点的伪装。 怎么可能呢?死遁的方法有很多种,自己偏偏留了那么大一个疑团,怎么就没有人怀疑、哪怕只是好奇呢?就算旁人不曾在意,那么…… “他呢?他也从未质问过你们吗?还是说……还是说你们压根儿没有将我客死异乡的消息传到本家去?!”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他根本不曾收到消息! 五长老反反复复提到一个“他”,加之她之前口中的“贱婢”,不难想到这个所谓的“他”,定是个男子,还是个五长老属意的男子,还是在此之前唯一一个知道她女儿身的男子。姬无盐摇头,分外平静又分外绝情地告诉她,“外祖母说过,你的死讯连同你的棺椁一道送回了本家,以长老身份入了祠堂……虽然如今看来,棺椁之中想必是空的了。至于你的那个他,想来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不可能!” “他若是知道,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其中蹊跷?!” 第728章 我天真,信了。 姬无盐看着她这般激动到近乎于疯魔的样子,突然就明白过来对方为什么会选择死遁的方式离开。 姬家传承数百年,不为人知的秘术多如牛毛,有的是其他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说到底,五长老的确是想要离开,大抵却又不甘于只是这样离开,她想要那个人着急、难过、怀疑,然后倾尽漫长余生来找寻一个可能已经死去多年的人,又或者,她想要对方在她的棺椁“入土为安”前,大闹一场,闹到鸡犬不宁不得不开棺…… 总之,离开是真,但她想要轰轰烈烈地离开。 她要当初放弃了她的人余生悔恨、妻离子散,她要解散长老会的人颜面尽失威望不再,只是很显然……她失望了。 这一晚上,五长老的情绪一直都是多变的,有时候自暴自弃,有时候戏谑讽刺,有时候像是不屑于姬家长老的位置,有时候却又自诩尊贵看不起尔等凡夫俗子。 但真正情绪失控却是在此刻,在她骤然得知那个人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的时候。 她不相信这样的结局,一遍遍地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全然不在意我的死活……他一定是不知道……可是他那么聪明,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蹊跷和矛盾?难道那阵子他不在本家……”她左顾右盼的,像是彻底失了神志的疯子,一边为对方找着借口,一边却又轻易推翻了连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理由。 那样的痴狂,又那样的清醒。 终究只是个可怜人。 姬无盐看着她这般疯狂模样,神色微默,到底是吩咐庆山又去端了一碗粥来。 解了双手,捧着热乎乎的粥碗,方才为了一碗粥卑微祈求的五长老这会儿倒是不急着喝了,她怔怔看着,舀了一勺,慢条斯理地抿,很久才咽下去,随后眉目温和地笑了笑,喃喃说道,“姑娘,你一定猜不到老身已经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一顿粥了……那个疯子,他倒也会带点吃食给我,只是大多都是残羹冷炙,他吃剩的……他以折磨我为乐,他说我这样的人,只配吃他吃剩下的,他甚至给我去乱葬岗里剥了几件衣裳下来……他还喜欢打我,我身上全是新伤旧伤……你要看吗,我给你看?”说着,就要去拽自己的衣领子。 姬无盐摇头,道不必。 她便也住了手,只又吃了一口粥,才继续说道,“是了,你这样的姑娘家,定然是金尊玉贵着养大的,哪里见过比蝼蚁还不如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是老身莽撞,原不该拿出来吓着你……”说完,垂着头,沉默,手中一碗热乎乎的粥,也就喝了两三口,便不喝了。 只肚腹之中却仍在叫嚣。 姬无盐坐在对面,也沉默打量她,搁在膝盖上的指尖缓缓轻点,眸中意味不明。半晌,才问道,“那你……为何会来燕京城,又如何认识的林一?” 对面竟是意外看来,似是不解,“林一?林一是……那个疯子?他叫林一?” 她竟是不知林一名姓。 姬无盐点点头,“嗯,就是他。你们既是不相识,他为何囚禁你、苛待你、又打骂于你?而你为何不离开?” 捧着粥碗的手紧了紧,那手指甲很长,又尖又平,还有似是啃出来的锯齿状的,脏兮兮的掺了黑灰色的泥,双手细纹里也都布满脏污。五长老似是有些紧张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低了头咬着嘴只道不知,“我、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姬家,出来后兜兜转转的也不认路,饥一顿饱一顿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到了这里……他大抵是见我可怜,给了我几顿饭吃,让我跟着他,说是总能保我衣食无忧……我、我天真,信了。” 她只道自己天真。 姬无盐目色微敛,缓缓坐直了身子,看向对方的目光怜悯又慈悲,轻轻叹了声,半晌,才道,“你道你天真……却以为我也同你一般天真吗?” 她的声音太过于温柔,她的眼神太过于慈悲,以至于五长老竟是未曾及时反应过来对方这句话的意思……她微微一愣,问道,“什么?” 岑砚在旁嘻嘻笑着解读道,“我家姑娘的意思是,你方才那些个胡言乱语的话,她……压根儿不信!” 五长老表情微变,抓着粥碗的指节都泛白,她却仍然坚持,“老身未曾胡言乱语,老身落到如今地步连蝼蚁尚且不如,又何必诓骗于姑娘?说到底,若是跟着姑娘,老身尚且还能吃顿囫囵饭菜,倒是比之前的日子还要好过些不是?” 言之有理。 只是说话间,眼神躲闪,避开了姬无盐的视线。 姬无盐缓缓前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她看着对方视线躲闪却又要强装镇定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怀疑,外祖母口中掌控姬家那么多年的长老会,到底有几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意思?还是说,眼前这个曾经被看作大长老继任者的女子,在这些年的蹉跎挣扎间,渐渐成了如今撑不起扶不上的模样。 姬无盐靠向椅背,她突然失了同五长老打哑谜的兴致。一个日日被折磨、被践踏,甚至被饥寒交迫逼迫地折了一身骨气尊严的老妇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五长老,甚至,当年的事情于她自己而言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看她,“你为何诓骗于我……想必你是清楚的。林一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也知道,若非你于他有用,他何必顾你死活,若是他于你有用,你纵然再如何天真,也不会贸贸然相信拥有那样一副样貌的男人。” 五长老低头沉默,只手中大半碗粥轻轻一晃,晃出少许粥汤。她似是突然回神,扯着牵强笑意辩驳,“没想到姬少主也是以貌取人之人,这倒是让老身有些意外。老身以为,姬从隐教出来的姑娘,不该是这样的才是……” 阴阳怪气的。 第729章 挨揍 姬无盐缓缓起身,弯腰掸了掸下身裙摆,又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才看向对方,散漫轻笑,“林一那模样,倒也不是说以貌取人的问题……五长老不如扪心自问,若是您搁在心尖上的情郎长了这副模样,您……还未如此念念不忘地执着于对方吗?” “我!”五长老豁然抬头,斩钉截铁,“我自然是不会、不会嫌弃他的!老身怎么可能是那般肤浅之人,老身原也不是看中他的样貌!” “哦……”姬无盐缓缓颔首,似是信了般笑道,又问道,“便是林一那模样,也无妨?” “自、自……”眼前闪过林一黑色兜帽下的脸,那是不管看多少回都觉得厌弃、恶心的一张脸,这“自然”二字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瞧,就算是骗我,却也是说不出口的对吧?”姬无盐却是了然,耸耸肩,“以貌取人,本就是人之天性。便是垂髫稚童,也知道首先亲近长相好看的姑娘少爷,何况五长老也说了,彼时的你……饥一顿、饱一顿,跌跌撞撞来了燕京城,想必也是风尘仆仆,一路上必定遭受白眼不少,这样的情况下,一个长相丑陋、哦,甚至不能叫作丑陋,该说是鬼一样的男子突然对你示好,五长老难道真的能够在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欣然接受那样的好意吗?” 自然是不能的。 彼时的确不是林一找上的五长老,而是五长老在道宗教挑中的林一,这个恨天恨地恨天下苍生也恨他自己的林一,完全符合五长老的所有期待。只是……没想到林一比五长老以为的还要疯狂…… 五长老低了头,没作声。这个年轻的少主看着温柔绵软,似乎比当初的姬从隐好说话很多,但也只是看起来罢了,言笑晏晏间,那眼神说变就变,半点不好糊弄——方才是自己轻敌了,以为将自己说得可怜些,姬无盐即便心下怀疑,却也不好再苛责一个因为逃离姬家而备受苦难磋磨的长者。 没成想,竟被姬无盐轻易识破——五长老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她沉默不言,避而不谈,姬无盐却没打算遮遮掩掩的,“何况,本姑娘曾问你,为何不离开……你却顾左而言他,至今未曾给出一个答案。” 姬无盐背手而立,垂眸看她,勾着嘴角若有似无地冷笑,“如今,便让我来告诉你答案,你不是逃不掉,而是……不想逃。林一是疯子,你五长老却是那个助纣为虐之人……林一手上沾了多少罪孽,你五长老……只多不少!” 五长老倏地抬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姬无盐竟然已经来到了自己跟前,不足一臂之长的距离,低着头看向自己的小丫头眼底是明显是杀气……而那双墨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狼狈又丑陋,她没来由的,一阵哆嗦,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渍,被这深秋的夜风一吹,凉意直窜脖颈子。 即便当年面对姬从隐的时候,她也没有胆怯过——到底是老了,她这般想着,嘴上却倔强倨傲,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假象,仿若粉饰太平,“老身不知少主在说什么。如今老身落在少主手中,自然少主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呵……”姬无盐偏头轻笑,目光越过对方,从她身后开着的窗户看出去,夜色深浓,无星无月。 她收了笑,目光最后落在那碗已经凉了的糯米粥上,墨色瞳孔里半分笑意也无,仿若夜色下无风无浪的海面,平静、又汹涌,暗藏杀机。 她攥了攥指尖,修剪得平滑圆润的指甲掐进掌心,微微的刺痛,这样的刺痛让她得以保持最后那点清醒与理智。 她压着声音说道,“林一需要你,他要你的巫蛊之术、姬家秘术来完成他的复仇计划,他打骂你、折磨你,大抵是因为他觉得你终有藏私,未曾倾囊相授,才让他在往生蛊上始终不得要领……而你也需要林一,你就算忍饥挨饿遍体鳞伤也不愿逃走,不过是因为你也同样需要他替你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要他替你完成那道被外祖母亲自封禁的禁术!五长老……您说,晚辈说得,可正确?” 五长老死死咬着牙,脖子因为用力,青筋都暴起。 满脸皱纹的老人,看着姬无盐的眼神,几乎是想要将她拆吃入腹的狠辣……一直到此刻,曾经的姬家五长老,终于卸下了她脸上一层又一层的面具,露出了里面疯狂、仇恨、怨毒的魂魄。 她死死攥着手中粥碗,攥地指甲盖都发白,然后蓦地一笑,狠狠朝着姬无盐的脸上甩了过去! 姬无盐微微偏头,表情都没变,似乎早有预料,而身边岑砚一手挥开那粥碗,另一只手已经一巴掌甩了过去,用力之大,五长老“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半张脸瞬间肿得老高。岑砚却犹不解气,抬手扬了扬拳头,到底是念着还有用处没打下去,一张娃娃脸满脸怒容,冲着对方破口大骂,“小爷我一般不打女人!更不打老女人!你却是个例外!” 五长老偏着头,又吐出一口血水来,“叮”的一声,半截牙齿正好掉在了碎掉的粥碗上,弹开了。 她舔了舔断牙的地方,满不在乎地回头咧着一张鲜血淋漓的嘴,冲着姬无盐死皮赖脸地笑,“呵呵……真是荣幸……小丫头知道的真不少,连往生蛊都知道……所以,你找到我是因为林一做的那些事情?” 摊在椅子上的老妇人,本就脏污丑陋,这会儿半边脸肿成了包子,愈发难看狼狈。 姬无盐皱了皱眉头,拳头又紧了紧,将方才就隐隐作祟的杀气压了压,没说话。 对方却似突然得意起来,嘿嘿地笑,“姬无盐,听说你跟宁国公府的男人搞在了一起,你是不是想要我帮你解往生蛊好给你男人立功?嘿嘿……姬无盐,你求我呀!你跪下来求我,叫我一声老祖宗,我说不定会答应你帮你解了皇帝的往生蛊……如此,你也能凭着这份功劳,带着姬家平步青云啊!” 她浑然没有发现,姬无盐的眼神,愈发深邃冰冷。 第730章 稳赚不赔的买卖? 姬无盐还是没作声,只垂眸看着笑得仿佛衣锦还乡般得意的五长老,半晌,轻声问她,“不疼吗?” 她天生一双含情眼,即便只是敛眉看你的时候,看起来也似含情脉脉的模样,温柔到有种情深义重的错觉。 五长老亦是有些错愕、有些意外,舔了舔断牙的那处,又浑然满不在乎地笑,“无妨,习惯了……也不是第一次被打断牙齿了,有一回,林一从东宫回来,吃了点酒,不由分说就打我,那是他第一次打我脸,那次也断了一颗牙。” 说着,又笑,露出一口染血的牙,有些恐怖骇人,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兀自感慨着,“呵……那是我还有骨气,和着满嘴的血水,将那颗牙一道咽了,大抵是被我刺激了,他更加疯了一样的打我,一鞭子、一鞭子抽我,抽累了,就靠着墙壁喘气,期间还得踹我几脚……” 姬无盐敛眉看她,表情淡淡,看不出虚实来,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只轻声喃语道,“是嘛……那你这日子的确不是很好过。” 然后便是无话。 五长老却笑,笑意愈发笃定,“少主不必想着怀柔之策,或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什么的……少主若是想要老身解皇帝的往生蛊,跪下来,磕个头,叫老身一声老祖宗,老身就答应少主好好考虑考虑这件事,如何?”说完,眉梢一挑,只是她的半张脸高高肿着,肿到连皱纹都被撑开,这挑眉的动作做起来便总觉得很是怪异。 她高高抬着下颌,似是料定了姬无盐必会妥协——不过是跪下来叫一声老祖宗罢了,委实算不得什么正儿八经的付出或者代价,以此换一个名利双收的前程,傻子才会拒绝吧?何况此处除了自己之外,对姬无盐而言并无外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 “只是答应好好考虑吗?”姬无盐勾唇轻笑,目色只落在地上那一片残骸之上,她那双眼睛,便是只看着满地狼藉,也情深义重得很。 真是令人嫉妒。 五长老不大愉快地瞥瞥嘴,暗忖当年姬从隐就长得一副好相貌,她的这位孙辈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不快,面上却只是笑,言语之间模棱两可地蛊惑般,“老身说愿意好好考虑,便是有很大的希望了,少主到底是年轻,天真了些……如今老身就算拍着胸脯保证了,少主就愿意相信了吗?” 说着,斜眼瞟向姬无盐,眉梢微挑间,竟似恶魔从黑暗之中缓缓走出,以金钱、以利益、以人性之弱引诱人们同她一道堕入黑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看起来不过就是弯一弯膝盖的事情,却也大抵只有弯过了,才会明白,这一弯……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弯过,她明白,所以她想要这位年轻的少主也尝一尝这样的味道。 一想到姬从隐一手教出来的继承人即将对自己卑躬屈膝,五长老就感到莫名地快意,她有些摩拳擦掌、有些迫不及待,她近乎于高亢地催促姬无盐,“少主?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还在犹豫什么呢?” “稳赚不赔的买卖?”姬无盐攥着掌心的指尖再一次紧了紧,看着对方近乎于志得意满的骄傲模样,她倏地扯了扯嘴角,“兄长说过,他行商多年,从未见过什么稳赚不赔的买卖,那些吆喝着让你稳赚不赔的,大多是盼着你一步踏出,血本无归的。五长老……可也是如此盘算着的?” 一下被人戳破了用意,五长老却也不急,嘿嘿笑着,死皮赖脸,“怎么会……不过就是让少主跪下磕个头,叫声老祖宗,不花银子、不费力气的,哪能血本无归……您说是吧?这得是傻子才不愿意呢!少主总不能是个傻子吧?” 姬无盐抿嘴笑了笑,低着头有些百无聊赖地碾着脚尖,看起来仿若还在天人交战犹豫不决,五长老正欲开口再催,却见姬无盐倏地偏头看来,表情骤然冷却仿若被冰霜覆盖,她冷笑开口,字字句句在齿间一点点碾过,碾压得细碎,“跪下?磕头?叫老祖宗?呵……五长老想必是觉着自己年纪大了,这口残缺的牙齿有跟没有也是一样的了,既如此,不若就让晚辈代劳,都卸了算了!” 骤变的脸色,声音如金玉相击,墨色的瞳孔里仿佛飓风呼啸而至。 身旁少年咧嘴嘿嘿一笑,摩拳擦掌。 五长老突然一哆嗦,后背紧紧贴着椅背,脖颈子也死死往后压着,以此拉开同姬无盐的距离,舌头打结着质问姬无盐,“你、你想作甚?”声音颤抖,外强中干。 姬无盐倏地俯身,双手撑在扶手上,陡然拉近两人距离,几乎是附耳轻声说道,“五长老怕是一直都没有弄明白一件事。本姑娘既不是奉命来接姬家曾经的五长老回家,亦不是代替任何人来求您网开一面替谁解蛊,更不是替外祖母来要一个答案……你之所以还活着,不是因为你有用,只是因为本姑娘这气,还未消。” 极致的温柔,也极致的凉薄。怎么会有人能够用这样近乎于缱绻的姿势与声音说出这样彻骨冰凉的话来? 五长老后知后觉得开始害怕,还有些隐约的……兴奋。多少年了,她已经多少年未曾感受到诸如绝望、害怕的情绪?当这条命低贱到了尘埃里,每一天活着都跟行尸走肉没有区别的时候,其实也就真的不会觉得恐惧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可这会儿,她突然觉得害怕——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小丫头,也许是比林一更加恐怖、更加变态、更加善于折磨人的存在。 这是一个恶魔——哪怕她尚且年轻,也仍然是一只恶魔。五长老一点点缩着身子,稳着声音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说、说到底,我就算做了那些事情,但不管是于你、还是于姬家,都无甚要紧不是吗?老身、老身何曾害过你姬无盐?” 第731章 你为什么不救她? 这般说着,她似寻到了救命的稻草般,一下子拔高了声音,明显理直气壮了几分,“是吧?老身所言不虚吧?就算我作恶多端又如何,就算我恶贯满盈又如何,我也从未害过你姬无盐,更不曾折损一丝一毫姬家声名……说到底,我还不是为了姬家秘术传承?姬从隐胆小怯弱,哆哆嗦嗦的成不了大事,她不敢做的事,老身敢!” “五长老说自己常年未出深山不通人情,为人天真可欺,如今我倒是信了。”姬无盐维持着俯身的动作,冷笑,“你的确不曾害过我姬无盐,可天下能人异士众多,五长老如何确定不会有人认出皇帝所中蛊毒来自姬家,届时,他们寻不见你五长老,却能找到姬家本家,如此,还不算坑害?再者……五长老当真以为,林一被俘的话还能守口如瓶保你周全?” “他不会。”五长老竟是十分笃定,咧着染了血的牙嘿嘿地笑,“李氏皇族于他有血海深仇,那是不死不休的局,就算他最后输了,一败涂地了,却也不会遂了他们任何的意愿……他不是为了保我,只是为了让他们难受!那就是个疯子,只要能让李氏皇族覆灭,他便是死也不会将我供出来的!哈哈!姬无盐,你太年轻,不懂人性!” 她仰头狂笑,一边笑着一边说话,唾沫星子和着一些血沫喷出来,姬无盐皱着眉头拉开了些距离,才缓缓点头,兀自喃喃,“如此……看东宫密室里那些,往生蛊应该还未大成才是,看来,你对林一而言,确是还算是有些用处……” 五长老一愣,“你……你什么意思?你抓我过来,是为了引林一来此?你在这里布置了陷阱?”若是如此的话,姬无盐便不会杀她才是,甚至姬无盐若是事成,还能帮她解决了林一,之后,她们又是合作过的关系…… 这般盘算着,五长老心神骤松,同姬无盐打着商量说道,“既然这样,姬无盐,那你好吃好喝待着我,我知道怎么引林一过来,只是,咱们既是合作,事成之后,你放我离开,如何?” “放你离开?我什么意思……”姬无盐缓缓俯身,勾着的嘴角凑近了五长老耳畔,近到说话间温热的气息都落在她耳畔,激得对方起了一阵阵细密的鸡皮疙瘩,姬无盐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咬字却用力,字字顿顿,“跪下、磕头、叫老祖宗……若是时间再早一些,为了那个傻子,我便是跪了又何妨?只要你能救她性命,我便是做了那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又如何,便是百年之后入不了祖宗祠堂又如何,不过是区区一副不值钱的身子。莫说这些个虚名,便是你让我余生奉你为尊亦无妨。” 五长老倏地瞪大了眼睛,冷汗涔涔间偏头看去,直直对上姬无盐的眼神,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难怪初见便觉得几分熟悉,只是神韵不同,是以之后那熟悉的感觉便没有了! 她该想到的,这个人是、这个人是——! “五长老……你说,我如何能让你安心地活着?又如何能让你痛快地死去?”咬牙切齿碾碎了发出来的音,杀气凛然,入耳只觉得让人浑身血液都冻结。 如坠冰窖,便是窗外吹进来的风,都同刀子般割在身上,一刀、又一刀,不见血,却要命。 恐惧一瞬间充斥在四肢百骸里,五长老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哆嗦,此刻姬无盐在她眼里,就是阎王索命、是黑白无常、是牛鬼蛇神!她喃喃摇头,“不、不……不是我,是林一……对!是林一,他说太子需要拿捏太子妃,想要太子妃说出一些秘密来,我、我给了同心蛊,同心蛊温和,不会要了她性命的,可、可林一说太子不满意,后来、后来他又下了往生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姬无盐,你要信我,之后那些事情都是他擅自做主的,我就算再如何大逆不道,也不会再同一个人身上连下两道蛊啊!” 那个上官家的女儿,原就是姬从隐的孙辈,若是猜的没错,姬无盐和那位太子妃该是孪生姐妹才是。上官独女……上官独女,好一个上官独女!哈哈!难怪姬无盐会来燕京城,难怪姬无盐会找到自己……可笑的是,自己竟然还妄想在姬无盐手里讨了几分好处…… 她杀了姬无盐的孪生姊妹啊!这样的血海深仇……倒不如直接求死吧? 她一边连连摇头,一边近乎于语无伦次地为自己开罪,“姬无盐,我、我就是痴迷禁术……我天资不如你外祖母,偏偏她无心此道,甚至不惜封禁此术、解散长老会。我辛辛苦苦女扮男装,就为了终有一日能成为大长老……姬家的规矩,族长是女的,大长老就一定要是男的,我成了大长老才能接触那些原本没有权限学习的秘术……你外祖母一声令下,让我大半辈子的努力付之一炬。我自是不满,才想着逃出来,偷偷研习……我承认,为了试验,我害死了很多人,哪怕这些人死在林一手上,但也是我间接导致的,可是、可是太子妃的事情真的跟我没有关系呀!” 一直到这个时候,她仍然坚持东宫密室下的那么多条人命与她只有间接的关系,她甚至坚持,上官鸢的死和她完全没有关系。 呵…… 姬无盐缓缓站直了身子,冷眼看着对方拼命狡辩脱罪的样子,只觉得恶心、丑陋,她又后退一步,跌跌撞撞,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救她?你既知一个人被下了两种蛊会是什么结果,你……为什么不救她?” 喋喋不休的五长老倏地顿住,张了张嘴,没了声音。 让她怎么回答?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姑娘,死了就死了,何必为了她得罪了林一、得罪了东宫”?还是说,“偶尔听人说起太子妃外祖家姓姬,即便彼时没觉得会那么凑巧,但只是因为厌恶那个姓氏就更加不愿出手相救了……”,这能说? 可彼时五长老真的是这样想的——无关紧要的人,死了便死了吧,反正不是自己亲手害死的。 第732章 世间至悲,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无关紧要的人,死了就死了吧。 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孩子,她太漂亮了,漂亮的人总让人难以忘记些,虽只远远见过几回,但每每想起,也是惋惜。 只是,也只是惋惜罢了。 要成大业,死几个人本就是寻常事,就像这李氏皇朝的黄金龙椅之下,又有多少冤魂与枯骨,谁说得清呢?本就是成王败寇的事情,多思无益……漂亮一点的冤魂,和丑一点的枯骨,都是一样的。她这般安慰自己,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进行下面的试验。 姬无盐说得对,不是自己不能逃,而是不愿逃,自己需要林一,这些年颠沛流离一路走来,不是没找过其他人,有天分的、聪明的、甚至容貌英俊更易蛊惑人心的,可他们一旦明白过来跟着自己到底需要做些什么的时候,不是愤愤然骂她是个魔鬼,就是觉得她是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狂,要报官抓她。当然,也有觉得她是个疯子说胡话的。 自始至终只有林一,只有林一这样满腹仇恨的疯子才愿意同她一起探寻巫蛊之术的巅峰,林一要复仇,而她自己……要证明给整个姬家的人看,她呀,姬家小五,才是那个天纵奇才呢。 五长老垂着头,那样的血海深仇之面前,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姬无盐既能为了那人不惜孤身入燕京,就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心慈手软的。 于是她沉默。 晚风萧瑟,从窗外吹进来,像是吹着人四肢百骸里都漏着风,似是透心地凉。五长老沉默半晌,倒似终于冷静了下来,看着姬无盐有气无力地轻叹,问道,“你抓我过来,就是为了诱捕林一,对吗?可是丫头,你玩不过林一的,莫说他自己武功就高,何况……寻常人又怎么可能玩得过疯子呢?届时,请神容易送神难……听老身一句劝,人死了就是死了,就算你毁天灭地,她也活不过来了。” “人活到我这个年纪,便明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是这世间最最不能承受之大悲,姬从隐已经经历了一次了,她经不起第二次了。” 姬无盐撑着扶手的指尖微微一颤,烫手般倏地收回。 姬无盐没有见过外祖母绝望的样子。 上官鸢最后的消息送到云州,是经了外祖母的手之后才送到了姬无盐手里的,那道被黑色绒布包裹起来的密信经过专门的途径快马加鞭送到外祖母手中的时候,老人家乍然见到,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密信是王嬷嬷送过去的,姬无盐捧着那道密信,好几天没有走出书房一步,她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感受着天崩地裂的绝望…… 她从书房出来,已是几日之后,她说她要去燕京城,她说她不相信这场大火是意外,外祖母没有阻拦,也没有说担心,只说既如此,便让朝云先去燕京城打点,姬无盐道好,此事便已揭过。之后,祖孙俩便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于是,姬无盐便也忘了……自己痛失胞姐,老人家也痛失了一位外孙女。 姬家的家主、云州的姬老夫人,行事雷厉风行巾帼犹胜须眉,于是,世人渐渐忘了,这不过是一个老太太,一个早年离家白手起家、中年丧夫爱女远嫁的老太太,她原就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她的强大是坎坷铸就,她只是不能说、不愿说,并非不痛…… 姬家的族长不能难过、不能沮丧、更不能绝望。但在此之前,她也只是一个女子、妻子、母亲、外祖母。 指甲嵌入掌心,微痛,她背手而立,看着窗外沉沉夜色,轻轻叹了声,朝着五长老身后跨出一步,却被倏地唤住,“哎、哎……姬无盐……” 姬无盐垂眸看她,墨色的瞳孔里,有种古井无波的寂灭,像是某团火焰在这深秋的夜里渐渐熄灭。五长老有些胆怯,赔着笑改口唤道,“少、少主……我……不想死。”是真的不想死,哪怕只能像一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地活着。 没有人会想死的。 姬无盐垂首看着,倏地笑了笑,笑意浅淡缥缈,眼神淡漠间像是看着对方,又像是透过对方看向更遥远的距离。五长老被她看得心颤,堪堪避开了视线,衣袂划过耳畔,上好的丝绸丝滑沁凉,五长老有些恍惚,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触感,遥远到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回忆了……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尊贵的,可如今,她连一件干净的棉衣都没有。 丝绸一触即离,身后脚步不疾不徐、温吞散漫,女子声线温柔软糯,“天道轮回,善恶有报。长老……您的报应,到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似是下了楼梯,木制的楼梯有些念头,吱嘎有声。 五长老瘫坐在椅子上,突然间,冷汗涔涔……四下无人,只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低声呜咽如泣如诉。窗外,黑沉沉的,一眼过去,什么也瞧不见,只有无边的黑暗,倒不如那山洞里,偶尔还能听到野猪或者狼群叫唤,虽然令人胆寒,却也有种令人踏实的真实,不似此处,没有人声、没有鸟鸣,竟判断不出究竟在哪里。 …… 姬无盐一路步下楼梯,下了矮塔,走到门口看到门外候着的外祖母。 之前曾问过她,若当真是故人,可要一见?她说不必。 如今却不知哪里得了消息,竟于这样寒意料峭的深夜等在此处。 晚风猎猎,树影祟祟,揣着双手站在树下的老夫人,身形已经微微佝偻,而姬无盐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脊背已经不再挺拔。印象里的外祖母,一直都是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自己还曾戏言,若是女子能在朝为官,外祖母定是将帅之才,披挂上阵,英姿飒飒。彼时外祖母说了什么呢……好像说是不愿,她说要留在云州陪着她家小宁儿长大,看着她嫁人生子,看着她长大变老为人妻为人母、甚至为人祖母外祖母…… 心下隐约阵痛,姬无盐背在身后的手又紧了紧。 岑砚拉着庆山很有眼力见地跑了。 第733章 真正的放下不是避而不见 夜深了。 无星,亦无月。 只塔内一盏烛火摇曳,光线溢至门外,隐隐绰绰的,恰到好处的黯淡,只能照个囫囵模样,却并不能看到一些更加细微之处的东西,譬如,对方隐没在暗处的表情,譬如,因着长久用力攥着而已经渗血了的掌心。 姬无盐步下台阶,款步迎上,一脸若无其事的轻笑着问道,“既来了,为何不上去见见?” 老夫人讪讪笑着,像是错做了事的孩子被当场抓了个正着一般解释道,“没想来……只是不知怎的,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寻思着起身走走……原也只想着在院子里走两圈便回去睡的,哪成想,这走着走着的,竟走到了这里,瞧着塔上有火光,想你在里头,便驻足等了一会儿……很晚了,回去睡吧。” 姬无盐沉默着点头,同老夫人一道往外走,走了两步,又问,“不想听听她今夜都说了些什么?” 老夫人却摇头,抿着嘴笑了笑,“不听了……这人呐,做下了恶贯满盈的坏事,总要给自己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左右不过是不甘、是愤恨、是觉得生不逢时、命运不公,可能还觉得世人都对他不起,特别是老婆子我……我当他是故人,兴许他见了我,便只想着吐我两口唾沫了。” 跨出院门抬脚之际,她反手抓着姬无盐的胳膊挽着,仰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眯着眼笑,“不见了,见了还糟心……” 姬无盐一只手被她挽着,就用另一只手替老夫人拢了拢脖子上那圈白色狐狸毛,丝毫不留情面地戳破她表面上的洒脱,“此处距你的院子,跨越了大半个姬家,您这院子里走两圈便走到此处也是不易……我原不曾同你说今夜要出门去找她,你这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又是作甚?” 老人家嘴犟,明明是自那之后就一直留心着自己这边的举动,偏还要装出“故人事就让它随风散去”的豁达洒脱…… 老夫人低头走着,脚下步履迟缓,姬无盐只温温吞吞地配合着,并不言语。从矮塔中出来时被影响的情绪逐渐在这样温馨的时刻里,渐渐消散无痕。彼时五长老所说人生至悲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此话于姬无盐而言无异于醍醐灌顶,她突然觉得欠外祖母一声抱歉,因着自己沉浸在悲戚绝望之中时未曾顾及她的心境,亦因着自己害她担惊受怕辗转反侧……只是,此刻,两人手挽着手走在深秋的晚风里,便又觉得这句抱歉到底是太轻了。 于是无话,只挽着手、靠着肩,像是在云州的那些年,她总喜欢带着果酒去外祖母院子里,同她喝着酒吃着王嬷嬷的下酒菜,有时候姐姐也在,上官楚却是很少在的——嘴硬心软的外祖母总不待见他,说他像极了顽固的上官老头子。如今想来,已经遥远到仿若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老太太……”她靠着自家外祖母的肩膀,腻腻歪歪地唤,“我想吃酒了,咱们院子里自己酿的酒。” “今年又酿了些桂花酿,王嬷嬷酿的。她不知你何时回去,酿的时候便说好了,若是你不回,这酒便是谁也碰不得的。”老夫人敛眉轻笑,从容宽和,“她呀,打小便最喜欢你……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你院子里的丫鬟都是她亲自耳提面命过的,你是什么起居习惯,何时起身、何时用膳,喜欢什么样的花草布置,她都一清二楚。宁家三爷的事情传到燕京城,她又日日睡不踏实,到处打听这宁国公府是个什么门楣,家中长辈弟兄可曾婚配,可安分守己,可克己复礼,甚至父兄有没有纳妾的先例,她都一一打听……” 天边云层散开,露出月朗星稀。 细碎的笑意染上眉眼,墨色瞳孔里微光闪烁,一晚上沉沉郁结的心情亦仿若拨开云层见月明。她喃喃叹道,“她竟是从未同我说过这些……” “自然是不会同你说的,纵然辗转反侧,却也总担心你嫌弃她年纪大了想得多……还不让我同你说。” 姬无盐侧目看她,半晌,将话题拉回现下,问道,“那您呢?您今夜又是为何辗转反侧?口口声声往事随风不见也罢,可又搁在心里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到底是故人,若是当真放不下,便上去见一面,也好了了心下惦念……小时候,您同我说过的,真正的放下从来都不是避而不见,而是蓦然相见,道一声好久不见可安好可顺遂,然后错身而过……” 老夫人一怔,脚下步子顿住,她转首看向姬无盐,柔声问道,“还记得呢?” 姬无盐颔首,莞尔一笑,俏皮又娇憨,说道,“自然是记得的。您说的许多话,我都是记得的,若非如此,您的小宁走出去也不敢说自己是于您膝下受您教养长大的啊!” 小丫头已经很少这样撒娇了,顶着一张并不算陌生的假面具,笑着的样子让人跟着心都柔软了,小丫头眨眼间就长大了,竟是已经到了要嫁人的年龄了,宁家幺儿大体上虽也算是个好的,但每每想起此事,仍不免唏嘘。今夜辗转反侧,也不全然是为了塔楼上的那位,晚间接了封拜帖,来自宁国公府的,是宁国公亲笔,可见对小姑娘的看重。 只是……到底不舍得啊! 老夫人抬手抚上她的鬓角,将发间沾到的碎叶摘去,温和笑道,“是这么说没错,只是,这可安好、可顺遂的答案,我却是晓得了,只是惋惜好好的一个人,竟到了如此地步……他怨我怪我甚至恨我,却不知我也怨他,怨他给我家的小姑娘惹了麻烦事,既是相看两相厌,便不见了,你要将他如何,都由着你,便是将人打杀了去,也无妨……左右我这个老家伙还在,本家那边……我来担。” 姬无盐倏地一颤,“您……” 月色清朗,姬无盐突然之间遍体生寒。 第734章 血迹 老人家鲜少提及负面的情绪,至少,姬无盐从未在外祖母口中听到过“怨”之一字,此刻她却说“怨他”,理由虽是因为给自己添了堵,可姬无盐没来由的,就觉得外祖母该是知道了上官鸢的事情,至少……该是猜到了。 树影祟祟的影打在身上,姬无盐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是一阵阵地发干,发不出声音来,她遍体生寒站在那里,甚至不敢对上老人家的眼神,想问,却又不敢问,惴惴不安间,她最后也只是咽了咽口水,什么都没说。 对方却坦荡温柔,拍拍她的胳膊,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努努嘴,“陪我过去吧,你王嬷嬷大抵又是守在院门口,瞧着你陪我,她便不会念叨我大半夜乱走了。” “……好。” 不长的一段路,走得忐忑又压抑,真真步履维艰。老夫人却似乎并无所觉,只偏头打量了她一眼,关切问道,“可是困了?不如,歇在我院里吧,你上次午后小憩的那间屋子,王嬷嬷每日都有打扫,被褥也刚刚晒过。” “好……”应得心不在焉的,却又恍然回神,讪笑拒绝道,“不了。子秋还在屋里头等着我回去呢,没多少路的,我不困,只是在想些事情,一时间走了神罢了。” 老夫人不疑有他,也不问想什么事情,只看着站在门口张望的王嬷嬷笑呵呵地抬抬手指,“瞧,我说什么来着,这老太婆啊,就是瞎操心……我就在自家院子里头转转,还能走丢了不成?我不同她说,就是不想她跟着,白天跟进跟出的烦我也就罢了,如今我出门赏个月的功夫,也清净不了。” 她这是担心被念叨索性先念叨起对方来了,颇有些恶人先告状的意味。 只是今夜天上云层厚实,看着像是快要下雨了,这月亮大多数时候都被遮地严严实实的,这种天气赏月…… 王嬷嬷横了她一眼,到底是没说教,只转首看向姬无盐,也问是否要歇下,见姬无盐拒绝以后,又催着姬无盐赶紧回去歇息,姬无盐堪堪转身,又被她叫住。王嬷嬷一边让姬无盐等等,一边转身朝着下人歇息的房间去了,没多久,拉着一个睡意朦胧的小丫头疾步走来,人小丫头甚至得一路小跑着才能跟得上王嬷嬷的脚步。 王嬷嬷拉着那丫鬟事无巨细再三叮嘱交代“一定一定要亲自将姑娘送回屋子”之后,仍扒着门槛目送着,一直到再也看不到姬无盐的身形,才叹着气转身念叨,“难怪老奴觉着姑娘愈发清瘦了,就这深更半夜不睡觉的,这肉怎么可能长得出来嘛!人都道,这姑娘家就是要珠圆玉润的才好看……不行不行,老奴可得好好给姑娘补补……” 一边嘘嘘叨叨的,一边伸手去解老夫人的斗篷,只心不在焉垂眸间,倏地一顿,“您……您这是……” 老夫人低头一看,斗篷那圈雪色狐狸毛上,竟有鲜红一点,并不多,但在纯白之上很是显眼。老夫人微微一愣,王嬷嬷却是已经低头嗅了嗅,大惊失色,“这是血迹呢!您哪里受伤了?” 阻止了对方手忙脚乱的检查,老夫人颇有几分意兴阑珊地又看了眼那血迹,才道,“不是我的。小宁方才帮我整理过衣襟,大概是那时候沾到的吧……她今日将五长老带回来了,既是审问嘛,总少不得动些刑罚,手上沾了些血迹也是正常。”说完,微微一叹。 王嬷嬷心下稍宽,点点头,将那件斗篷挂在臂弯,想着明日洗一洗,若是洗不掉,这整块的狐狸毛有了杂色便不能穿了,还是有些可惜的。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古怪,“姑娘爱干净,若是手上沾了血迹应该一早擦了才是,纵然擦不掉,也该是干涸的血迹……怎地就蹭这上头了?不行……我得去打听打听,这五长老以前便不是个好相与的,莫不是在捉拿的时候姑娘受了伤?” 老夫人却心宽,自顾自进了被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劝着,“她身边个顶个的高手,岑砚那小子就不说了,今晚连庆山都跟着,五长老就算如何不好相与,也只是个不会武功的,他就算是想要近你家姑娘的身都难,莫说还要伤着你家姑娘了……那丫头的武功谁教出来的,你不知道?” “嗯,理倒的确是这个理儿……” 王嬷嬷抱着斗篷点头,又低头闻了闻那血迹,老夫人被她那模样逗笑了,摇头斜睨她,“你以为你是狗鼻子呢,还能闻出上面的是谁的血来着?还是说,你家姑娘的血都是香喷喷的?” 自然是闻不出来的。 血迹不多,又已经干涸,便是血腥味都已经很隐约浅淡了。只是……王嬷嬷斜了眼老夫人,瞪着她控诉,“哪有你这样当人外祖母的,姑娘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不闻不问,如今这血迹也是,万一呢?这世上多得是万一的事情!姑娘是能耐,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你倒是真的不担心!” 床榻之上,老夫人正欲躺下,闻言便不动了,抱着被褥呆呆坐着,半晌才舒了一口气来。那口气很是绵长,像是终于将今夜所有的欲言又止、如鲠在喉的情绪都缓缓呼出。 她看着窗外月色打在地面的影子,月光黯淡,这影子便也浅淡。她怔怔看着,轻声喃喃,“我若是不担心,又怎会过去巴巴地守着。我同她一道回来,她呼吸平稳,步履从容,衣裳也干净整洁,便是受了些伤,有陈老在,也吃不了什么苦头。可是有些伤,伤在这里……” 她点点自己胸膛口,看着愣愣的王嬷嬷,声线都哽咽,“老伙计啊……方才我站在那塔楼下,就一直在想……我家的小丫头,正在面对什么样的真相呢……她才十几岁,她在蜜罐罐里长大,能不能承受住那样的真相?于是,我又开始自责,我为什么要将她养在蜜罐罐里呢,否则的话,她会不会更强大一些,强大到足以面对这些风风雨雨……可我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人活在世上,总有苦头要吃的,那幸好啊,至少在我身边,她不曾吃过苦头……苦这种东西,能少吃一些,是一些嘛。” 第735章 挟私报复 晚风穿行在屋下长廊,风声呜咽,树影落在窗户纸上,仿若奇形怪状的小人手牵着手载歌载舞,为这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似的人间欢腾雀跃。 王嬷嬷抱着手里的斗篷,干涸的那点血迹落在眼底似有种滚烫的灼热感,她只这般看着,便觉得烧心挠肺地难受着,总觉着血迹便是姑娘自己的,加之老夫人难得直白的煽情,便愈发觉得心里头沉甸甸压着块巨大的石头似的,勉强笑着说道,“咱们姑娘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偶尔吃些无伤大雅的小苦头,也有您和三爷在,苦不了。” 姬老夫人倒是有些意外,打趣道,“都打听清楚了?宁国公府的门楣、传承、家风,还有家中祖上三代起有没有人纳妾、休妻?还有宁修远个人的声名、修养、性情,诸如此类?”说完,自己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老家伙是真的事无巨细,甚至提前列了一张单子,一项项找人打听了,又亲自给打了分。 至于那张纸,她宝贝儿一样地藏着谁也不给看,老夫人也是好奇,想着瞧瞧被世人吹捧的宁三爷在这个老伙计手里能打几分,偏偏这老家伙就是不给看。 小气得紧。 王嬷嬷却不知对方在心里如此腹诽,心中压着事反应就迟钝些,闻言也只是老老实实地点头,中肯评价道,“虽然三爷配不上咱们姑娘,但总体来说,比那些个表面风光里头糟粕、或者靠着祖上荫庇混日子的世家公子要强一些,加之宁国公府家风清正……最重要的是,老奴瞧了些日子,这宁三爷将咱们姑娘照看得很好。” 说完,仍兀自点点头,煞有介事的。 这老伙计是真的上心,老夫人就亲眼见着她一边打听着宁修远、一边偷偷摸摸从怀里抽出那张皱巴巴的单子自以为很“快速”地瞟一眼的样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却又不想漏了任何一条,毕竟肩负着替自家姑娘考验未来姑爷的重任,姑娘后半生的幸福都靠她把关呢,便时时揣在怀里,不打听的时候也拿出来看看,盘点着还有没有需要加进去的内容。 老夫人想着那场景,不由抿嘴轻笑,摆摆手让她下去了,“去睡吧。你也一把年纪了,说了多少回了,你实在不放心,就安排年轻人值夜就成,偏不听,还以为自己年轻能折腾呢?还总说我不服老……” 王嬷嬷好脾气地应着,“原是睡了的。只是老奴这睡眠本来就浅,您的脚步又是听了几十年的,自然熟悉得紧……也就醒了。” 她总有理由,也总有话说,老夫人摆摆手,催着她快些下去睡着了,王嬷嬷才吹了桌上蜡烛,抱着手里的斗篷掩了门退下了。只模糊的影子仍打在窗户纸上,隐约瞧得出该是低着头抚摸手中斗篷的姿势。老夫人盯着那影子看了一会儿,兀自摇摇头,翻个身,面朝里头睡了——眼不见为净! 王嬷嬷心下放不下的是什么,身为同她朝夕相处了近一辈子的老夫人自然清楚——这老伙计呀,还在担心斗篷上那血迹的来处呢!老夫人蹙眉腹诽,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早些年在本家,自己若是受了伤不好宣扬,也都是王嬷嬷包扎的,因此还练了一手连陈老都赞不绝口的包扎术,偏偏对上小宁,就是练琴划破了指尖,也要大惊小怪的…… …… 翌日一早,姬无盐是被说话声吵醒的。 似乎下了雨,天色暗沉,也判断不出时辰。姬无盐往被褥里又缩了缩,懒洋洋地正欲再睡个回笼觉,就听着廊下的说话声,是子秋和沈洛歆,似是聊起她,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还能听见些“昨晚如何”这样的言语。 于是便准备起了,撑着身子坐起准备唤人,却是掌心一痛,整个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低头才看到掌心一个又一个血迹已经干涸的月牙形伤痕,深的地方结了痂,方才那一撑又给撑裂开了,滚圆的血珠缓缓沁润出来,不动声色间抬手拭去,门却是已经应声而开,当先进来的竟是沈洛歆。 沈洛歆晃了晃手中的两只小瓷瓶,笑道,“你倒是睡得熟,难为王嬷嬷一早过来顾左而言他地请我过来一趟,说是在老夫人那件斗篷上看到了血迹,她担心你受了伤。看那脸色,大概是一晚上没睡好……说吧,昨晚上又去干什么了,连她老人家都惊动了?” “是呢是呢……”子秋递过温热的湿帕子,站在一旁煞有介事地附和,“大半个时辰之前,王嬷嬷就来过了,支支吾吾地只问姑娘起了没。奴婢寻思着姑娘平日里便不曾这般早起过,嬷嬷应该晓得的才是。奴婢问她有什么事情,她却也不说,欲言又止的……” 姬无盐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将掌心递了出去,干涸的血迹覆于冷白肌肤上,愈发衬地整只手掌苍白到触目惊心的地步,深深浅浅的伤口一眼看过去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子秋倒抽了一口凉气,眼圈倏地就红了。 沈洛歆亦是微微一怔,但她到底是比子秋要镇定许多,握着那只手掌看了看,皱着眉头问道,“还有一只呢?” 姬无盐乖乖递过另一只手,“这只没事……原也没什么大事,就不小心攥得紧了些,又正巧一阵子没修剪指甲了,才划伤了肌肤……兴许是昨儿个为外祖母整理衣襟之时沾了些,王嬷嬷就是喜欢多想。” “呵呵。”沈洛歆对姬无盐胡编乱扯避重就轻的这些话压根儿不信,却也懒得反驳,只一巴掌将那只没受伤的手拍掉,才道,“你倒是对自己真下得去手。子秋,去知会一下膳房,这两日你家姑娘宜清淡、戒荤腥。” “没必要这么麻烦吧?就是些掐痕……就算留疤,也就是舒痕膏抹一抹嘛!”姬无盐凝眉控诉,“你这是挟私报复,如此大张旗鼓的,王嬷嬷那边又要念叨。” 第736章 当局者迷 “对,我就是挟私报复。”沈洛歆眯着眼笑得温柔又惬意,还有几分少有的似曾相识的无赖样,一边抹药,一边懒洋洋地应承道,“对,我就是挟私报复。你若是气不过,就去找人说道说道,问问老夫人、问问宁修远,或者,去问问你哥,问问他们到底是谁对谁错?好好的一只手,怎么得罪你了,要掐成这模样?子秋,还不去?” 姬无盐连忙拦着,“子秋别去!” 子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挠挠后脑勺,明明红着眼,却又俏皮一笑,道了句“姑娘得罪了!”转身逃也似地跑了,仿若身后有恶狗追逐般,倏忽间就没了影。 沈洛歆朝着那个方向努努嘴,像是打了场胜仗般的春风得意,“你看,连子秋都知道如何选择。” 姬无盐无奈摇头,“明知道老人家爱瞎想,你还如此兴师动众的,不过就是一点小伤……” 涂药的手稍稍一暗,如愿听到对方倒抽的那口凉气,沈洛歆没好气地瞪她,“小伤?我方才问你,昨夜干什么去了,你却同我打马虎眼。伤是昨夜伤的,上好的金疮药、舒痕膏,你这里也都有,为何不上药?你是不是想说就是一点小事?姬无盐……你能不能对自己的事情上点儿心?” 沈洛歆鲜少这般,板着脸义正辞严的。 姬无盐看着只莫名有些心虚,理不直气也不壮,“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这不,不上药也已经结痂了……嘶!你轻点——” “不是说本就只是一点小伤吗?不是说不上药也好了吗?” “我是说结痂,没说好了……结痂就是快好了……” “我还用你告诉我什么是结痂?你大夫还是我大夫?” “你你你……你沈大小姐是大夫,是神医学徒……”姬无盐无奈哄着,又低声抱怨着,“谁得罪你了?气性儿这么大……” 沈洛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姬姑娘得罪我了!你也知道老人家喜欢多想,却还不知道对自己上点儿心?遇到什么过不去的事情,不知道找咱们帮忙?真把我当外人不成?说说看,到底遇着了什么事情,将自己弄成这样狼狈的模样?” 抹在掌心的药膏冰冰凉凉的,握着自己掌心的那只手却干燥又温暖,一冷一热的对比,让人没来由的格外眷恋那股子暖意。姬无盐垂着眉眼目光落在沈洛歆的指尖上,指尖有两道很细小的伤痕,看伤口,像是被薄片划过,新长了血肉是粉嫩的淡白色,并不明显,以至于此前从未注意到。 姬无盐点点那处,抬眸无声询问。 沈洛歆微微一愣,遂解释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之前跟着陈老学习草药的时候,被叶片割到了。” 姬无盐点点头,没问为何不消疤,沈洛歆这人对别人格外细心周到,对自己却比较粗糙,有时候行事作风格外像个糙汉子……劝之无用。她取了一点舒痕膏涂在那处,大抵是膏体冰凉,沈洛歆缩了缩手,才不甚在意地说道,“做大夫的,谁还没点儿伤口,不碍事。” 虽这般说着,但仍然是轻轻按摩着那处舒痕膏,一边低头闻了闻,笑道,“这药的确好闻……” 宫中贵人都很少用得起的舒痕膏,在姬家不算什么稀奇玩意儿,陈老给过沈洛歆一些,姬无盐也给过她,只是像指尖这样的小伤口她终究是没用过——总觉得杀鸡用了牛刀,一来没必要,二来实在浪费,今次倒是第一次用在自己身上,听说掺了天山雪莲粉,闻着也舒心。 “昨晚……”姬无盐看着低头闻着指尖药膏的沈洛歆,犹豫着到底是开口解释道,“我去了后山,找到了林一背后的那只手、那个人,她原就是姬家的长老,那些害人的东西,都是她传授给林一的……姐姐……上官鸢那个傻子,就是中了那东西,到最后几近疯魔,她大抵是不愿受制于人,亲自放了一把火……我不知道怎样同外祖母说,亦不知道如何同祖父、父母交代,姬家的长老,害死了上官家的女儿……我在想,这个消息若是传到母亲耳中,她该如何自处……” 声音渐渐低微,隐约间甚至带了哭腔。 指尖下意识就要蜷起,却被沈洛歆攥着,温软的暖意里,她似是浑身都哆嗦。 指尖被缓缓包住,沈洛歆的手并不似那些个千金大小姐一般保养得细嫩精致,大抵是常年和一些刀具打交道,她的指腹间有一层薄薄的茧,掌心温度也比姬无盐的要暖和许多。她握着姬无盐的手,含着几分笑意缓缓摇头,“不一样的。长老是长老,姬家是姬家,你母亲是你母亲。” 姬无盐垂着头,没作声,只吸了吸鼻子。 “出身无法选择,咱们也不能选择谁谁谁作为咱们的亲属,天定的东西,可能是缘、可能是劫……”沈洛歆晃了晃姬无盐的胳膊,言语温柔又坚定,“你姐姐的事情,母亲也曾唏嘘过,说好端端的一个人没了,上官家竟是没人站出来过问,未免过于凉薄怯懦了些。但后来她便又释然了,说上官并非一个人的上官,也非几个人的上官,那么多的旁支、那么多的亲族,身为一族之长,既是荣耀,也是责任,更是……枷锁。” “同样的,偌大家族,亲族众多,总是良莠不齐,出了一个作恶多端的,这并非族长的错,更不是一族的耻辱,如何怪罪于无辜族人的头上?就像陈家那些老家伙如何对陈老的你也知道,但陈老可曾迁怒这些陈家小辈?这个道理,你祖父明白,你外祖母明白,你母亲也明白……其实你也明白,你素来豁达,只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罢了。” 姬无盐抬头看她,墨色的瞳孔里并无水光,只是暗沉沉空洞洞的。 沈洛歆无奈摇头,拍拍她的脑袋,“为了这么点事情,就对自己下了这样的狠手?” 第737章 沈洛歆的心意 “真不是故意的……”姬无盐眉眼微敛,轻叹,“不过就是……被陈年旧事惑了心神。” 沈洛歆一边替她按摩掌心,一边评价道,“能让你惑了心神的,倒也是个人物……你这手,看着虽是小伤,但这几日还是要避着些,尽量莫要沾水,也不要再受力了……如今不比往日,多事之秋,还是要小心谨慎些才是。” 姬无盐颔首道好,目光拂过门槛上一闪而过的暗色阴影。细雨蒙蒙的天色,阴云压着,院子里光线本就黯淡,于是那抹影子便显得愈发不起眼,只近乎一团颜色更深一些的影。 姬无盐微微拧了眉眼。 “怎么了?”沈洛歆见她看着外头发呆的样子,回头看了看,院中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除此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打扫的丫鬟们大抵是偷懒去了。 姬无盐摇摇头,“没什么,瞧着小鸢跑过去了。” “我瞧着那猫儿近几日又胖了不少,昨儿个途径花园,瞧着心月和几个丫鬟又拿着小猫鱼喂它,吃得在地上翻着肚皮打滚。那猫儿倒是不挑人,谁喂吃的跟谁熟……偏王嬷嬷还觉得它这些时日食欲不佳,去陈老那儿打听猫儿会不会生病。王嬷嬷也是个劳碌命的,操心完老夫人还要操心小姑娘,操心了小姑娘还要操心小姑娘的猫……” “何止……”姬无盐笑着补充,“还有兄长的事,寂风的事,如今……怕是还操心你的事。” 沈洛歆横她一眼,“我就差足不出户了,有什么事情好让她操心的?不似姬姑娘你,隔三差五地折腾点大事情出来,总让人担心着,便是你兄长都没你这折腾劲儿,最多就是爬爬自家的院墙罢了。” 听上去很是没好气。 姬无盐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支着下颌,饶有兴趣地打量沈洛歆,玩味的目光若有所指,看得对方不明所以却又莫名心虚地咳了咳,姬无盐才咧嘴笑道,“这便护着了?明明之前我记得有些人还同我说,上官楚简直不是个人,是个魔鬼,一天到晚就知道奴役你云云……” 沈洛歆一噎,神情瞬间局促,眼神都躲闪地否认道,“我哪是护着,我这是说实话!你自个儿说是也不是?” 姬无盐掰着手指向她推荐上官楚,“我家兄长,虽然年纪大了些,脾气古怪了些,爱干净的毛病严重了些,不过长得好,有钱,为人也大方,最重要的是,不会纳妾,没有红颜知己,嗯,大抵往后唯一能越过了你去的,也就只有一件事了——赚银子。你倒的确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自己还是个尚未婚配的姑娘家,倒是煞有介事地操心起了兄长的婚事。饶是沈洛歆两世为人,却也被她这般突兀又直白的方式惊了一惊,一时间有些接不住,竟是多了几分羞赧,娇嗔呵斥,“瞎说什么呢!这小妮子再乱说话,我待会儿就给你毒哑咯!” 偏姬无盐却是半分玩笑都不带,“我是认真的。虽然兄长不是顶顶好的人,生活上有些大大咧咧的,涉及到生意上的事情更是铁面无私,但有我在,总不会让你受了半点委屈不是?何况外祖母也甚是喜欢你。” “还瞎说?”沈洛歆瞪她,眼神却无半分气势,近乎于有气无力地告诉姬无盐,“他是上官家的独子!” 姬无盐不明所以,“上官家的独子又如何了?莫不是你还担心他会迫于家中施压,纳几房妾室,生几个庶子给上官家开枝散叶?不会的……祖父性子虽然顽固守旧,但是……” 正欲同沈洛歆解释,对方却是猛地起身,匆匆道了句“我院子里还有急事先走了,你好生注意着你的伤口”就逃也似地跑了。 仓皇之际带倒了桌上的金疮药瓷瓶亦不曾发觉,瓷瓶掉落在地咕噜噜滚了几圈,滚进了衣柜底下。 姬无盐起身捡起,攥在手里看着口口声声“院子里有急事”急匆匆出门的沈洛歆露在院门口的一方衣角,就这么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感情之事,本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局外人觉着好的、局中之人却如何也看不对眼的,并非什么稀奇事。今次姬无盐开口试探,本也只是打探一下沈洛歆的心意,她若是不愿,自己便是如何都不会去撮合。 可如今瞧着,却又不似单纯的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倒像是钻了个牛角尖,出不来…… 若是如此,这牛角尖便要自己想通了走出来才好。 细雨蒙蒙里,沈洛歆靠着墙壁缓缓蹲下了身子,她不知道自己那一方衣角落在门槛之内,更不知道此刻的一举一动都被身后之人尽收眼底。她只是这般,轻轻抱着自己蹲在墙角,像是长途跋涉终于见到了家门的那一瞬间突然脱力般,蹲下来歇歇脚。 并不是很负面、很低落的情绪,就像真的只是走累了,蹲下来歇歇脚而已。 上官楚那张脸,实在过于优越,初见便觉得惊艳的那种优越,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能够满足一个女子对梦中情郎的所有想象——当然,前提是尚未接触之前,毕竟,上官楚那性子,的确是傲娇、讲究、毒舌、难伺候。 可……一切似乎又渐渐地开始有所不同。 那人藏在毒舌精明之后的暖意,像是一杯刚刚泡好的茶水,入口苦涩回味甘甜,余韵更觉辗转舌尖而令人念念不忘。沈洛歆不得不承认,当这个人对着自己露出事事周全妥帖的温暖时,也曾为此怦然心动。 可……那人是上官直系一脉的独子啊! 自己不愿屈居人下为人做小,可上官家的独子若是娶了一个仵作之女,就算上官家长辈如何开明,上官楚也会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笑料。那么温暖的人,她不愿他为了自己背负这些。精致漂亮的瓷瓶,就该搁在琉璃瓦、白玉砖的屋子里,而自己是红尘泥淖里打滚的泥猴。 只能道一句,罢了。 第738章 长辈见面 雨丝沁凉,落在颈间入骨的冰寒。 上好的青花瓷,摆在黑色的绒布之上,防弹的玻璃罩子罩着,再用灯光聚焦,举世无双的尊贵——这就是上官楚该有的。自己给不了他这样的尊贵,难道还要狠心将他带回自己的毛坯矮屋之中同一堆狼藉共处一室吗? 既是珠玉,便不该令其蒙尘。 有些心思,曾经来过,并不明晰、亦尚未抵达热烈,就像一阵风吹过,水面泛了层涟漪,尚能归于平静……如此,便很好。若是再浓烈一些,便该伤筋动骨了…… 沈洛歆在那里蹲了很久,一直到脚底板都麻木才扶着院墙缓缓起身,脚底板刺刺麻麻的,她站在那里缓了一会儿,远远瞧着子秋冲这边走来,才朝着另一头拐了个弯,离开了。此刻她不愿见任何人,哪怕只是打个照面都无力,更无力寒暄。 曾以为,只是水面泛了层涟漪,倏忽间便风止而水静,只此刻被人骤然提起,才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疲惫着,倒像是丢失了什么。前世是法医,年龄相当之际,也曾应父母要求参加过几次相亲,也见过相貌上乘的青年才俊,却从未有过乍然相见时的怦然心动,自然更没有之后的交集了。 是以从不知道,感情这种事,当真毫无预兆、没有道理,说不清又道不明,压在心里存在感也不强,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会偶尔想起,闷闷的不太是滋味。所谓的“急事”自然是不存在的,那不过是她逃离这个话题的借口罢了,沈洛歆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没顾得上被细雨沾湿的衣裳,在廊下坐了一会儿,怔怔出神,一直到丫鬟从外头回来,笑呵呵地打招呼,“姑娘在呢?之前寂风少爷来过,说是今日上街买了些吃食,见姑娘不在就搁在里头了,姑娘瞧见了吗?” 沈洛歆摇头,她回来后连屋子都没进,自然是没看见什么吃食。 她恹恹的样子,还有几分有气无力的,很明显。 丫鬟微微一愣,笑意便顿住了,这才发现沈洛歆的头发丝儿都湿哒哒覆在脑袋上,再细看衣服也是湿的,当下一惊,“姑娘这是怎么了?方才外头可是淋了雨,今日这雨虽不大,但如今这天气可淋不得,这冷风一吹,要染风寒……您赶紧进去擦擦,奴婢去煮姜汤!” 沈洛歆却摇头,一边道谢一边道不必了,“你先去忙别的吧,我无事,就坐一会儿。” 小丫鬟却是尽职尽责,沈洛歆虽不是姬家正儿八经的主子,但人人知道,她是姑娘至交,老夫人也喜欢得紧,即便不是主子也是贵客,怠慢不得。遂仍然坚持劝着,“姑娘……” 话音未落,沈洛歆抬头看去,吩咐道,“退下吧。” 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像是沾了雨水有种料峭冷意,丫鬟心下一凛,沉默着退下了。 午膳时分,丫鬟端了饭菜过去的时候,发现沈姑娘的屋子门关着,便上前轻声敲了敲,里头传来睡意惺忪的声音,只吩咐搁着就成,待她再睡一会儿便起来吃,丫鬟便将饭菜搁在了廊下的小几上。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丫鬟又过来了一趟,见门口的饭菜不见了,只是门仍然关着,大概是拿进去吃了又睡了,她便也没有再打扰沈洛歆。 宁国公夫人用完早膳便来了,初次登门,带了许多见面礼,又提及宁国公也想同行,只是怕有所唐突,是才作罢。 两人寒暄完毕,落了座,上了茶,国公夫人问及姬无盐,昨夜小姑娘折腾一晚上,老夫人也不清楚这会儿她起身了没,便问王嬷嬷,王嬷嬷有心让姬无盐再睡一会儿,便只推说实在不巧,姑娘一早就被人叫出去了。 国公夫人自是无妨,笑着圆场说这些个小辈不在也好,她们这些个老人家坐在一起说说话也好。 明明差着辈分,年纪上倒也相差地不是很多,若是搁在寻常,便是姐妹相称也是可以的,只此刻两人心照不宣,你唤我“祖母”,我唤你“夫人”的,没多久便互相欣赏起来了。待到丫鬟偷偷来报,说是姑娘已经醒了,王嬷嬷这才笑着禀报说是“姑娘从外头回来了”,又问是否要叫过来。 国公夫人却道不必了,只说今日是来拜访祖母的,小孩子来了不喜欢她们老人家的话题又不好走开实在拘束得很。遂只是问了姬无盐的近况,听闻一切都好便放心了。又提了些宁修远的事情,大抵就是自家这小子如何如何不会照顾人、如何如何不开窍、往后还要多担待云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宁家三爷即将入赘姬家似的。 因着上官鸢的事情,其实姬老夫人对燕京城的权贵并无好感,若非如此之前也不会对宁修远诸多针对,如今见国公夫人亲自登门,举止言行间也从未端着国公夫人的架子,反而事事为自家那丫头考虑,一时间倒是改观不少。 国公夫人留下用了午膳,又喝了一盏茶,才带着身边嬷嬷起身告辞,原想着离开前去看看姬无盐,却被告知姬无盐并不在府上,遂只能作罢。 姬无盐虽之前听着提了一嘴说是国公夫人递了帖子,但因着也不清楚具体时辰,是以接到李奕维的邀请,拾掇拾掇就出门了。 王嬷嬷却心急,一听姬无盐出门了,一时间没顾得上国公夫人在场,连忙问了句,“姑娘怎么出门了?她出门的时候身边跟了谁,沈姑娘可跟着?” 问得急,几乎就是脱口而出,待到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国公夫人已经察觉到了异常,皱着眉头关心道,“无盐怎么了?” “没……没什么。”王嬷嬷咬着牙恨不得给藏不住事儿的自己来上一巴掌,绞尽脑汁终于想了个理由来,“听沈姑娘说起,如今外头药铺掌柜都在疯狂涨价,她们俩小丫头操心上这事儿了,老奴担心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势单力薄,才有此一问。”说着,朝着门房小厮递了个眼色。 小厮心领神会,笑着说道,“两位姑娘都在一块儿呢,嬷嬷莫要担心。” 第739章 赴约 王嬷嬷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暗道姑娘手底下的人就是有眼力见。 国公夫人却只当王嬷嬷是听闻两个丫头一道出去的才放心了,遂安慰道,“您放心,之前听我家阿远说起,说是安排了席玉在无盐身边的。别看席玉平日里有些不着调的样子,但关键时候很是靠谱。何况,他平日里跟阿远同进同出的,这燕京城里但凡有些身份的,几乎都认识他,有他在,他们也不敢如何轻举妄动了去。” 说罢,看了眼停在门口的马车,含笑告辞。 即便是对着王嬷嬷,她仍是一口一个“您”的,言语间都是温柔笑意,仿佛对一个比自己年长的下人称呼一声“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般。 王嬷嬷却是微怔,想起之前自己到处打听宁国公府诸位主子们的事情,如今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她缓缓弯腰,真心实意行礼送行,“多谢国公夫人这些时日对我家姑娘的照拂……您慢走。” 一直等到国公府的马车缓缓离开,她才直起身子,转首问门房小厮,“姑娘出门的时候,到底带了何人?看起来可有什么异常?” 小厮想了想才道,“姑娘带着岑砚侍卫,只是不知王嬷嬷所说的异常是哪方面,姑娘看起来和平日里并无区别。” 王嬷嬷点点头并未多做解释,只道了句“多谢”之后,便往里走去。 王嬷嬷之前虽然去拜托了沈洛歆,但之后没多久就听说这国公夫人已经到了,又急匆匆地回了老夫人院里伺候着,是以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姑娘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听门门房小厮说着无异,倒是隐隐松了一口气,想着回头再找沈洛歆去问问,只是到了沈洛歆院子里没见人,一打听,说是睡着,便又作罢。 …… 而姬无盐那头。 还是当初那个茶馆,只是换了楼上的雅间。 姬无盐到的时候,李奕维已经在了,茶也点好了,饭菜点心还没上。李奕维笑呵呵地起身相迎,招呼着姬无盐坐了,才叫了小二上楼,“初次请姑娘用膳,不太清楚姑娘的口味喜好,是以想着姑娘来了再点。” 他这般解释着,眉眼却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姬无盐,近乎于肆无忌惮。 姬无盐仿若未觉,只问了些此处的大厨拿手的菜,随意上了几样。李奕维听着,摇头失笑,半起了身子给姬无盐倒茶,又吩咐着小二多上了几道,才摆摆手让人下去了,一边笑道,“姬姑娘还是同本王生疏了,只这几道菜,姬姑娘怕是要饿着肚子回去了?” 姬无盐亦笑,从容有度,却也不卑不亢,“小女同郡王的确不算熟识……不过小女起得晚,早膳方用过没多久,吃不下多少。不知,郡王殿下找小女过来,所为何事?” 帖子是请门房代为转交的,风格也的确是这位郡王爷对外的风格,请帖最后甚至啰哩叭啰嗦地写了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大抵就是——请你是我自己的事情,来不来是你的事情,即便你不来,我便也只是去茶馆用了顿午膳,无妨的。 姬无盐和李奕维从无交情,唯一的交集算来算去也就是前两日出言解围罢了,在之前,倒是有过一次擦肩,实在算不上交集。但她还是来了,只为着看看这位郡王殿下到底是为了做什么,或者,为了试探什么。 雨似乎变大了,打在窗棱上滴滴答答的,因着下雨天,路上行人不多,靠窗的雅间,安静到近乎于温馨,只有一旁炉子里炭火的劈啪作响。 姬无盐问得直接,李奕维似有些意外,有那么一瞬间因为吃惊而睁大了眼,又倏地失笑,“姬姑娘还是个急性子……本王只是请姑娘用膳,上次一见,匆匆一别,总觉得有些失礼,遂想着择日不如撞日,这样的天气不管是外面街上还是此处客人都不多,也能免了因为姑娘同本王走在一起被传一些难听的风言风语。” 这倒是实话。 这位平阳郡王至今未曾婚配,燕京城中多少世家权贵盯着呢,但凡哪个姑娘同他走得近些,怕是就要告别往后的安生日子了。姬无盐捧着茶杯暖手,一边颔首笑着敷衍,“郡王爷青年才俊、倜傥风流,又是郡王之尊,自是无数姑娘心仪的对象。” 小丫头虽言笑晏晏的模样,只是敷衍的样子又有些明显。李奕维便是想要假装相信都做不到,他靠着椅背打量姬无盐,“可姬姑娘不在这‘无数姑娘’的范围之内。” 姬无盐从善如流,“王爷说笑了。” “本王并未说笑。”李奕维却是突然较真了一般,凝眸拧眉,“姬姑娘第一眼见本王,眼神便与旁人不同。”那眼神,此前从未注意,可蓦然回首间,却又觉得历历在目——就是和此刻一般无二的眼神,嘴角带着的笑半分不曾入了眼底,那眼神就跟看一棵树、一根草并无二致。 像……看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件,而非一个长相温雅的男人、或者一个手握大权的郡王。 这让人挫败,也让人……不甘。 姬无盐回视,举举手中茶杯,“小女性子懒散,不喜与太多人争夺同一件东西、一个人,哪怕是绝世的宝贝,抢的人多了,于我而言便也失了那份珍贵。何况,小女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皇室婚配,讲究门当户对,小女商贾出身、蒲柳之姿,实在不敢高攀。” 商贾出身、蒲柳之姿? 商贾出身暂且不论真假,就蒲柳之姿……李奕维温吞含笑,“姑娘谦虚了。姑娘若是蒲柳之姿,如何引得宁三爷倾心?如姑娘所说,不喜与人争夺,可燕京城中倾慕三爷者众多,宁国公府亦是高门世家,姑娘便不算是争夺、不算高攀了?” 嘴角笑意又散几分,姬无盐搁下手中茶盏,懒懒的透着股儿雍容贵气的劲儿,半晌才道,“之前从未有此殊荣与郡王用膳,倒不知这郡王亦有八卦之心。我于三爷那处,不必踮脚高攀,他自然愿意俯身低就。” 第740章 野性未驯 李奕维微微一怔,这样的说法,真的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些新奇,有些意外,他不免问道,“若他不愿呢?” 姬无盐莞尔一笑,竟似有些意外,“他若是不愿,自然会去找愿意为他踮起脚尖去攀附他的。” “不……”李奕维摇摇头,觉得对方并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遂一边解释着一边问道,“我的意思是,那姬姑娘你呢?”不自觉间,他竟是换了自称。 “我?”对方笑得更加愉悦了,“我自然还是如常啊!该用膳用膳,该睡觉睡觉,该赚银子就赚银子啊!前面没有遇到宁修远的十几年我是如何过的,往后便也是如何过呀!难道郡王殿下觉得,我还要为了一个不愿意留在我身边的人,茶饭不思形容消瘦吗?” 李奕维想说,是的。 只是此刻看着姬无盐那般恣意又潇洒的模样,这“是的”二字,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这个姑娘……怎么说呢,就好像将自己置于中心,不管旁人怎么说,她总这般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不攀附、亦不低就,若你要与我并肩,那就来就我、来攀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淡然、笃定的女子? 他低头抿茶,看着杯中茶水潋滟,真心实意道了句,“姬姑娘同我认识的女子,都不尽相同。” 对方却仍是容色淡淡,大方有度却又不卑不亢,“那是殿下见过的女子太少了,京都女子,大多似养在金色笼子中的鸟儿,名贵、漂亮,小女却是山野间普普通通的雀儿,自是不同的。” 哪里是雀,大抵是鹰,足以搏击长空的样子。 何况,姬无盐这一身气度,也实在不像是普通人家养得出来的样子,若自己猜得不错,这只山野之间的雀儿才是最最名贵的品种,旁人可比不上、亦养不起,便是宁国公府那只金笼子,也得是祖坟冒了青烟了。起初刚猜到姬无盐身份的时候,李奕维不是没想过将姬无盐拉到自己身边来,可如今短短几句话,这想法,便已经作罢。 身边目之所及,外祖母、母亲、宫中后妃,世家千金,大多温婉、大度、柔和,即便不是这样的性子,也大多会表现地温柔妥帖的模样。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像是藤蔓,漂亮一些是会开花的藤蔓,普通一些的便是不会开花的,但总是依附的,依附父亲、依附丈夫、依附儿子。帝后情深被世人歌颂,被多少女子艳羡不已,可即便如此,自己也曾无数次见过母亲背过身去默默擦拭眼角的样子,再转身回头之际,又是温柔端庄一派和气的模样。 可见,即便贵为一国之母,亦说不出让男子来迁就她的话来。 李奕维这般想着,只端着茶杯苦笑摇头并不说话——姬无盐不是藤蔓,倒像是一棵树。也许尚且年幼,也许不及参天的高度、未达遮天的冠幅,但她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岿然不动。世人爱来不来,要走便走,不管你是宁国公府,还是皇族子嗣,都休想我来迁就你半分。 就是这样的理直气壮,就是这样的不识好歹。 这样的女子,漂亮是漂亮,身份也尊贵,手中财富也能帮衬到自己,那点儿另类也的确勾人,只是烈性未消,野性未驯,若是强行拘于笼中,怕是反要噬主。毕竟……身为皇室之尊,却要俯身低就一个女子?那史书之上要如何写他?后世又要如何评价他?对李奕维来说,他还是喜欢愿意踮起脚尖来攀附自己的。 这样的女子,还是留给宁修远吧。 小二叩门,上菜了。 这个话题便轻轻搁下了,李奕维起身倒茶,落座轻笑,换了个话题寒暄道,“上回遇见姑娘,才知那楚记药铺竟然是姑娘的……姑娘大义。之前就已经听说了楚记药铺的事情,便想着见一见这般大义的东家,也请掌柜代为传话,只掌柜后来回复说是东家并不愿露面,还可惜了许久,只是不知姑娘是有何顾虑吗?” 这件事姬无盐怎么可能知道? 兄长的部分产业的确是在她名下不错,可如今兄长人在燕京城,姬无盐自是乐得当了这甩手掌柜,加之楚记这阵子还有沈洛歆忙进忙出的,她就更加不用操心了……甚至这楚记如今名义上是她的还是兄长的她都不清楚。她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寻了个理由,“我做这些,不过是随了当下的心情……只是您也知道,这本就是个无底洞,也许明日就坚持不下去了也说不定。若是同郡王殿下您见了面,意义就不一样了,若是再被朝廷和官府架在大庭广众之下好一番嘉奖,这无底洞就要成我个人推卸不掉的责任了。” 李奕维微微一愣,挑眉看去,半晌倏地笑了笑,道,“怎会……朝廷又不是吸血虫。” 姬无盐靠着椅背,摇头笑笑,分外透彻,“若只是普通人,乱世之中做件好事,众人便觉得这是个好人,兴许还要记一记那恩情。若是将这人架上圣人的圣坛,那便是舍命割血喂人都是应该的……若他想要步下圣坛,就该被唾沫星子给淹死。我姬无盐只是个商人,肩上负担着那么多人的吃饭问题,我不可能砸锅卖铁去行善心。” “乱局之中总要有那么一两个英雄横空出世……只是抱歉,郡王殿下,小女担负不起这样的乱局,也成不了圣坛之上的圣人。” 她抬眸看他,目色平静,直言自己只想守一方安稳,护少数人平安。 那样的目光下,李奕维只能沉默。 最初找上楚记的时候,他的确是做了这样的打算,城中药铺涨价之风盛行,总要有那么一个“表率”站出来,被歌功、被颂德。哪怕没有,朝廷也会以利诱之制造一个“表率”出来。如今有现成的自然最好。可对方说了,他们东家不见朝廷中人,于是李奕维派人守着,终于让他盯到了那个人,只最后又被溜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李奕维就在这家茶馆遇到了自称楚记东家的姬无盐。 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741章 打断了腿给姑娘送去 但也只是自认为得来全不费工夫罢了——此刻坐在姬无盐对面,几句话聊下来,李奕维才算是清晰地认识到了。 眼前这个姑娘,远比她表现出来的温良更加犀利和通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不要虚名、不要妄利,你用大义感化?她自嘲不过就是个利益至上的商人罢了。你以利诱之?什么样的利益才能诱得到姬家人?到了这时候,即便派去云州的暗探还没有回来,但李奕维基本上也已经确定,眼前这人,便是云州姬家的后辈。 若非那样的家族,如何养得出这样的女子? 嚣张、霸道,是背靠庞大的家族、是手握巨额财富,淡然、自信,是因为她本不必踮起脚尖攀附于任何人。她说宁修远自会低就于她,这本就是自谦,宁国公府在神秘的姬家面前,怕是也要弱上一些。 只是这女子到底是性子太强势了一些,若非如此,自己便是顶着被人诟病插足臣子感情之事的骂名,也要将人收入自己的后院。 至于楚记,却是如何都要拉入阵营的——若是因此能将整个姬家都拉进自己的阵营里那就更好了,他不仅坐拥了整座金山,还能将素来中立的宁国公府也揽在麾下!哪怕只是让朝中官员相信姬家支持他李奕维,这皇位……也就稳咯! 心中这般盘算着,就愈发有些投鼠忌器了起来,姬无盐就像是一颗油盐不进的顽石,实在不好拉拢。他只好一边招呼着姬无盐用膳,一边用白家寒暄拉家常促进两人交情,“之前去看望外祖母,正巧阿行也在,一道用了晚膳……就那日茶馆遇到姑娘的当天,说起那事,阿行还怪我不曾为二位姑娘撑腰。” 姬无盐大大方方吃着菜,也不似那些世家千金一般拘着,闻言搁了筷子才笑道,“哪里,殿下已经替小女解围。今日这顿饭,该是小女做东向殿下道谢才是……如今倒是显得小女不懂规矩了。” “这是哪里的话?”李奕维瞪眼虎着脸,“本就是本王想要来此用膳,只是一个人也吃不完,才想着请姑娘过来的。贸然相邀,已是唐突,如何还能让姑娘破费,再者,那日也未曾帮上忙,若是阿行晓得,可得恼我。”说着,又用一旁的筷子给姬无盐布菜,自己倒是端着茶杯,也没吃几口,尽顾着说话了。 姬无盐刚吃了一口,他又似突然想起似的,“之前那个闹事者,经手下审问,很快就招了……哎,此事说来虽然荒谬,本不该告诉姑娘的,只姑娘也是深受其害,本王便同你透个底儿。”说罢,亦是无奈摇头,看起来多少有些痛心疾首。 姬无盐容色未变,很是体贴,“殿下若是为难,不必同小女说的。我不过就是一介女流之辈,这朝中的事情,殿下便是同我说了,小女也是不懂的。” 她总喜欢藏拙。 李奕维摩挲着手中茶盏,低着眉眼讪笑,压根儿没信——这朝中的事情姬无盐牵扯的实在不算少,太子都在她身上栽了不少跟头了,那日听闻又是和宋元青交好的,宋元青如今在朝中也算是炽手可热的青年才俊,这小丫头挺厉害的……如今却要装一脸懵懂无知的样子,委实有些假了。 只是此刻,他要唱的戏还是得唱下去,他想要借此达到的目的还是要达到的,遂仍作为难状,轻叹一声,说道,“哎……的确是有些难以启齿,太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本王也是为难。若是秘而不报,是本王包庇姑息,若是禀报父皇,又怕父皇气恼郁结于心,秦太医说了,父皇这病,病在心里,心病最是难治。” 秦太医就是这般搪塞皇帝的?姬无盐闻言倒觉有趣,这堂堂院首、皇帝心腹,如今连个病情都藏着掖着不敢说,治不好,便只道心病难医。难怪林一能在燕京城里兴风作浪。 心中腹诽,面上却仍然温和,听见对方是太子的人也没有什么意外,只淡淡说道,“想来太子不会专门派人来对付我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大抵是被殃及了。当时是在气头上,说了些气话,殿下莫要当真。” 不至于专门针对你?李奕维玩味打量,若是记得没错,东宫专门费心针对这位姬姑娘的次数,可不是一次两次,只是次次都未曾讨着好罢了。就最近那次,风尘居都封了,朝云的罪名都扣上去了,眼看着一张巨网张在东宫之上,只待姬无盐自投罗网了。可最后呢,闹是闹得挺厉害的,可人姬无盐全身而退,甚至带走了朝云,还给君臣之间埋下了怀疑的种子,顺便施了一把肥,还彻底破坏了太子想要栓住沈谦的计划。 总之,东宫赔了夫人,又折兵。 仿若一个难看的笑话。 有趣。 李奕维转着手中茶盏,低头抿了一口,才笑意吟吟地,“姬姑娘还是拘束了。你不必殿下、殿下地唤我,姑娘同白行交好,我又是白行兄长,我自然也将姑娘视作自家妹妹……姬姑娘家中可有兄长?” “有的,有一位兄长。” “那姬姑娘将我当作自家兄长相处即可。”李奕维笑着说道,又给姬无盐夹了自己面前的两道菜,劝着尝尝,才道,“此前虽是气话,但那气却也是真真实实受着的,气话自然也是作数的。我答应姑娘的事情自然也是记得的,如今这人已经审完,留了半条命,今日我回去就让人打断了腿给姑娘送去?” 姬无盐微微皱眉……这郡王爷什么毛病,当真还给她送个血淋淋的残废过去?她要来作甚?每日里还要好吃好喝地养着? 她咬了咬腮帮子,扯扯嘴角,“倒也不必了,该扔哪里就给扔哪里去吧……或者,郡王自个儿留着,兴许以后还有用,拉出来作个证之类的。” 瞧,小姑娘口口声声说着不懂正事,可随口一句就是思虑周全的。李奕维眸色微闪,突然间倒是有几分真正的欣赏了,遂耐心解释着,“留了证词,画了押,人留着也没什么大用。何况受了刑,又断了腿,拉出去兴许还要被反咬一口说本王屈打成招……姑娘既不要,那送去给宁三爷吧。” 第742章 谁也不是善茬 照着之前宁修远那护犊子的样子,给他送去一个交代也算合情合理,还能在对方面前卖个好。李奕维这般盘算着,愈发觉得此举稳妥,遂问姬无盐,“姬姑娘意下如何?” 姬无盐嚼着口中处理到恰到好处的肉质,味蕾得到了满足,心情也跟着好了,眯着眼懒洋洋笑着应道,“甚好……劳殿下费心了。” “方才便同你说了,私底下相处,不必如此生分,殿下、殿下的,委实生分了些。” 姬无盐从善如流,“好的,殿下。” 委实是故意气人的模样,温和从容间,眼底有微光闪烁,像狡黠的狐,缓缓露出身后毛茸茸的尾巴。 李奕维心头倏地一颤,又被他轻轻压下。 当然,他觉得这对他而言,是个好现象,说明眼前的姑娘已经开始不再将自己视作需要时刻戒备的对象,而是一个偶尔可以开一开玩笑的……还有些陌生的朋友,至少吧?陌生人之上,而朋友未满,所谓“陌生的朋友”。 这般想着,李奕维愈发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抉择很是聪明,与其将一只雄鹰强行折了羽翼困在金丝鸟笼里,倒不如每日投喂消弭野性……总有一日,她会习惯从自己手中叼食,届时,便是这百年神秘世家为己所用的时刻。他敛眉浅笑,愈发屈尊降贵为姬无盐布菜,眼底眸色闪烁,明显意有所图。 姬无盐看着,垂眸道谢,安静温和,又礼数周全。只指腹轻轻摩挲筷子,浓密的睫毛覆下,遮住眼底诸多盘算。 你有你的计较,我也有我的考量。 谁也不是善茬。 …… 沈洛歆病了。 起初她只是睡着,沈姑娘很少会午睡,加之之前有些反常的样子,丫鬟有些担心,遂到了未时过去看了看,见房门还没打开,有些担心,轻轻敲了敲门,里头模模糊糊地应了两声,就没了下文,声音里明显是还未睡醒的惺忪慵懒。丫鬟又问了声“姑娘可有哪里不舒服”,可里头却没回答。丫鬟守了一会儿,便退下了。 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实在找不到人陪他玩的寂风又跑这里来了,环顾四周也没瞧见沈洛歆,更没有丫鬟守着,便推开了房门,走到里间看到沈洛歆还睡着,正失落地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瞅见沈洛歆被子外面的脑袋通红通红地像是煮熟的……红鸡蛋。 于是费力摇醒,沈洛歆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整个脑子沉甸甸地像是塞了个铅球在里头,浑身的骨头也酸疼地像是刚犁了两亩地似的,抬手摸了摸额头,滚烫。 心下懊恼,这身子骨着实有些脆皮,才淋了这么点雨,就病倒了。 沈洛歆一边安抚寂风,一边挣扎着爬起来给自己开药,只是才半起了身子又随即重重跌下,枕头磕在后脑勺上,生疼。当下这脑袋又疼又重,完全不像是长在自己脖子上了。 寂风都要急哭了,声音哽咽地一遍遍问沈洛歆,“沈姐姐你怎么了?”一边问,一边还想着扒拉沈洛歆坐起来,只是又不敢用力过猛——小孩子对自己的力气没有认知,只以为自己神功盖世力大如牛,却不知就算自己用尽了全力都不一定能行,最后自是只落了个手足无措的地步。 沈洛歆摆摆手,哑着一口公鸭嗓子吩咐寂风,“去找陈老,就说沈姐姐染了风寒,让他给抓点儿药过来。” 寂风跑去找陈老,沈洛歆和陈老的院子近,拐个弯就到了,只是在院子里嚎了几嗓子没见到人,情急之下又去找姬无盐,只是跑到半路,气喘吁吁的寂风就被上官楚拦住了。早已心急如焚的寂风连忙将背了一路的那句话一字不差地转述了,说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憋了一路的担心化作眼泪,哭哭啼啼地拽着上官楚往沈洛歆那处走。 他腿短,又跑地急,跌跌撞撞的,上官楚看不过,一把捞起,大步流星去了沈洛歆院子里,进门先是环顾四周,见整个院子里竟然没有丫鬟守着,这脸色当场都耷拉了下来,再进屋一看沈洛歆那模样,就怒了,吩咐庆山,“你去看看伺候的下人都在何处躲清闲呢!我就说小宁太过于宽慈,这些下人都该好好收拾收拾!” 这话说得重,丝丝冒着寒气,沈洛歆本就半梦半醒的,浑身一激灵,醒了,费力睁眼看去,见是上官楚,也是意外,“你怎么来了?寂风……不是让你去找陈老开方子的吗?” “陈老不在院里。”上官楚将抽着鼻子无限委屈的寂风怵在地上,拉了椅子坐了,才道,“陈老这两日比较忙,怕是顾不上你这头。我记得你平素里也是跟着陈老学医术的,可有纸笔,你来说,我来写,药材府里都有。”午膳前,上官楚亲眼见着席玉去了陈老院子里给了他几张纸,说是大理寺里头“借”出来的说是还得还回去的,这会儿不在院子里,大概就是在忙那件事。 如今,“大理寺”三个字在沈洛歆这里比较敏感,上官楚便略过不提了,只在沈洛歆的指点下拿了纸笔抄了份药方,又问,“你院子里的下人呢?怎地如此怠慢,一个都未曾伺候着?”此事在云州是不可能出现的,姬家有好几位其貌不扬的长者常年客居,看起来没什么身份,更没什么人际往来,只偶尔会有人上门拜师。拜什么师学什么艺,这些下人们都是不知道的,但即便如此,却也无人敢怠慢一二——王嬷嬷看似好说话,管事上却有几分像极了外祖母的雷霆手段。 是以此刻见着这空荡荡的院子,这发热发得模模糊糊的主子,还有桌上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菜碗,上官楚只觉得一阵阵的浑身不适,似有一股子无名火乱窜。 想起方才这人说的话,沈洛歆连忙劝着,“原是有三个丫鬟的。只是我从小和许四娘住,什么事情都习惯自己来,就遣散了两个,就留了一个打扫打扫院子罢了。小丫头年纪小,做事勤恳,挺好的……等人来了,你别吓人家。” 第743章 惹不起咱躲,躲不了咱装死 这嗓子,但凡不这么沙哑暗沉像是公鸭嘎嘎乱叫,便能多上几分说服力。 上官楚看着满脸通红眼底都染了绯色病得不轻的小姑娘还要费心为下人开脱的样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将人抓起来晃一晃,瞧一瞧那脑子里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真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习惯了自食其力,就受不了被人伺候了?都病成这般模样了,还强撑什么呢!只人病着,他还是有分寸,压着火转了一圈,用自己的帕子沾了冷水递给寂风,带着几分不耐吩咐道,“去,给她敷额头上。” 寂风很有眼力见,安静又麻利小跑着接了帕子,又跑到床边踮着脚给沈洛歆敷上,他害怕压着对方便不敢爬上床榻,只努力伸着手倾身去够,沈洛歆伸手欲接,却被寂风拦了,小大人一般地念叨着,“沈姐姐真是让人放心不了,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生病了?病了也不知道跟咱们说,一个人躲在被子里这病就能好了吗?也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要人操心……你不要怪楚哥哥说话凶,他是担心沈姐姐,寂风也担心。” 奶声奶气的声音,说着和年龄不相符的、也许只是从长辈处听来的这些话,有些奇怪,又有些可爱。 沈洛歆眉眼之间多了些许无奈和宠溺,只乖乖躺着任由寂风折腾去了。她含笑应着,“好……”偏出口的声音真的是连自己都嫌弃,再偷偷打眼看向上官楚,正好对上对方看来的眼神,其中嫌弃便是此刻她烧得脑子昏沉、眼神模糊,却也看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 沈洛歆摸摸鼻子,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心虚。 只是这手刚探出被子,就被寂风抓住塞了回去,寂风小少爷照顾起病人来颇有几分王嬷嬷的风范,微微皱着眉头苦口婆心的表情,这小嘴却又叭叭地都不带停的,“这么大人了,不会照顾自己便也罢了,如今这点道理都不懂。染了风寒就要好好捂着的,这手可不能伸出来,还有脖子里,也要塞紧实了,漏了风就不肯好……” 沈洛歆被他念得头晕嗓子疼,问他,“这些都谁教你的?” “没人教寂风呀!”他也不隐瞒,甚至还一脸骄傲的样子,“都是寂风自己学的。每次寂风生病了,王嬷嬷就是这么说的,寂风记住了,此后就很少受凉生病。方才那些话,沈姐姐也要好好记着,可晓得?” “好……记着。”这个总喜欢装小大人的孩子啊,总让人忍不住宠着、纵着,忍不住心都跟着柔软着…… 这边其乐融融的,那边垂眸看着桌上药方转着手中珠玉的上官公子却是冷冷哼了声,“你很少生病?那隔三差五就要为了喝药哭上一哭的小孩,又是谁?” “小孩”瞬间跳脚,脖子扯地长长的,高高抬着下巴,“寂风不是小孩!” “我又没说是你,我只是问隔三差五生病的小孩,你是吗?” “不是!” “那你跳起来反驳我作甚?” “我……”寂风哪里说得过上官楚,瞬间偃旗息鼓,转身朝着沈洛歆嘴巴一瘪,告状,“沈姐姐……他欺负寂风!” 沈洛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张了张,最后还是在上官楚凉意彻骨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她装模作样懒懒打了个哈欠,“困……” 恶魔面前,沈姐姐势单力薄、自身难保,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家姑娘能够与恶魔抗衡。 惹不起,咱躲,躲不了,咱装死。上官楚再没品、再没绅士风度,还能欺负一个病人? 于是,寂风眨眨眼、再眨眨眼,瞠目结舌地看着突然之间就“睡着了”的沈洛歆——他都惊呆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委屈”。 丫鬟回来得很快,跟在庆山身后,一路小跑着过来的,跌跌撞撞的,下摆上沾了不少泥点子,脸上是湿漉漉的雨水,发髻松了,歪歪斜斜地倒在一边,狼狈又怯弱,像一只受了惊的鸟儿,一只羽翼尚未丰满还未曾学会飞翔的雏鸟。 这只雏鸟太害怕了,进来的时候就在门槛上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抬头间对上上官楚看过来的视线,心下一颤,这膝盖便是一软,直直地又格外结实地跪了,膝盖磕在青石砖地面上的声音,入耳只觉得牙酸,她自己却半点顾不上,颤颤巍巍地求饶,“公子恕罪!” 顷刻间就入睡的沈洛歆睁开了眼睛,微微蹙眉看着。 上官楚并不急着为难人,手中药方递给庆山,“你跑一趟,去取药……伤寒所用都是寻常药材,这些陈老那里都有,他的药材素来都是写好名字的,你照着找便是了。找到了就去煎上吧。” 庆山颔首接过,那丫鬟想着将功赎罪,半起了身子想接,被上官楚一个眼神,又给吓得跪回去了。 她不是云州跟来的,自是不知上官楚在云州的名声,但这些日子来倒也听说了一些,大抵都是“宁可得罪姑娘不能得罪楚公子”、“楚公子面慈而心狠,生起气来是真的要将人打杀了去的”、“莫要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想要活命的话就把眼睛好好地按在眼眶里,而不是黏在楚公子身上”云云,再加之一些骇人听闻的坊间传闻…… 用来吓一只连飞都还没学会的雏鸟,太够了! 雏鸟都浑身哆嗦了。 偏偏始作俑者仿若未见,只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到对方面前,垂眸盯了一会儿,“嗯?”了一声,问道,“恕罪?本公子此前从未见过你,又有何罪可恕?说来听听?” 甚是温柔的声音。 却不带温度,彻骨的凉。 沈洛歆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轻叹一声,开口救人,“好了……这件事和她没关系。是我支开的,我也没发现自己病了,只昏昏沉沉地想睡觉,就让她别来吵我。她就是一个听命行事的小丫鬟,还能忤逆了我的吩咐死守着不成?” 第744章 公子动怒 “如何不能?”上官楚头也不回,嗤笑,直截了当地,半分情面都没留,“你自己问问她,若今日她伺候的是姬无盐,四下无人之际,她敢不敢真的丢姬无盐一个人在屋子里睡觉而她自己跑得人都没影了去?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她也会请别人帮衬着,何况,她就是负责这个院子的,能有什么事情大得过主子去?” 做下人的,对主子的身体状况其实很敏感,沈洛歆自己都觉得晕晕乎乎不大舒服的时候,丫鬟自然也看出了异常。何况,这大中午的如此反常,委实不合常理,若是在姬无盐的院子里伺候的,就算是被吼了让滚开,也会留在院子里小心注意着。 说到底,还是不上心。 小丫鬟脸色一白,跪在那里身形摇摇欲坠,张着嘴却是反驳不出一个字来。 她是朝云从牙婆子那处买来的,送来此处之前,朝云姑姑对她们这批丫鬟耳提面命了很久,姑娘的喜好、习惯都列成了条条框框,每日里都要抽查背诵,她们也不是第一次伺候人,何时见过这般阵仗?便是不说旁的,她们便已经知道,这姬姑娘是不能任何岔子的——别说岔子了,就是姬姑娘对她们心生不满,回头都是要被朝云姑姑打骂发卖了去的! 没成想,她被派来伺候沈姑娘。 倒不是失望、更不是嫌弃这沈姑娘身份,毕竟,月例银子是一样拿的,伺候这位总是比伺候那位要轻松些——她没什么雄心壮志,不想攀龙附凤,也没有铆足了劲儿出人头地的野心。沈姑娘好说话,这处活也轻松,她挺喜欢的。 但……也许因着这轻松,便也无意识地,懈怠了。 小丫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也不愿反驳,只砰砰磕头,道有罪,求恕罪。 她跪得实在,磕头更实在,不要命似的,朝着冰凉的地面一个一个地磕,磕得寂风都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后背贴着床铺无意识抓着被褥,见鬼了一样的表情——机灵如寂风少爷,虽然也不喜欢弄虚作假、阴奉阳违,但实在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磕头方式。 姑娘说了,身体发肤,最是要紧,自当好生呵护,能不伤就别伤,不管是为了什么不紧要的事情流血或者留疤,都是小傻子才会做的事情。这个丫鬟姐姐看着年纪轻轻,没想到已经傻了……这件事明显是求沈姐姐更有用一些,偏她只求楚哥哥,可不就是傻了吗? 上官楚垂着眼沉默站着,冷眼看着小姑娘磕头,看着额头磕下的那块青石砖上染了些许暗红色的印子,眸色微闪,却又不为所动。 指尖玉石转动间相互碾压摩挲发出的轻微声响,是此刻屋子里除了磕头之外唯一的声响。 “上官楚。”沈洛歆半起了身子,敷在额头上的帕子掉落于锦被之上,她随手将之搁在枕边,继续用她那公鸭一般的嗓子说道,“稍作惩戒就好了,小丫头都被吓成什么模样了,这样胆战心惊的,往后还如何伺候我?再说,我这不是没事嘛……我自己就是大夫,心里有数,喝点药,睡一觉捂一捂,明儿个就好了。” 她鲜少这样一本正经地连名带姓地叫他,更多时候沈洛歆觉得自己面对上官楚就像是学渣面对严苛班主任,总有些理再直气也不壮的感觉。 上官楚转眸看她,脸色冷冷的,反问,“没事?寂风去了陈老院子,没见着人,顶着雨要跑去无盐院里找人,正巧,今日无盐也不在。那接下来,他还会去找谁?这孩子这一番折腾,会不会也病了?你是大夫,但这孩子呢?” 沈洛歆一噎,抬手摸摸寂风的脑袋,的确是有些湿,不过今日雨小,想来他不曾跑到无盐那处就被上官楚拦了,这会儿已经快干了。心下懊恼,声音便软了下来,“不好意思啊寂风,去把头发擦擦,明儿个等沈姐姐病好了,带你上街买糖葫芦吃。” 寂风却摇头,道无事,又问,“沈姐姐明天就能好了吗?” “嗯,明天就能好了。” 寂风点点头,没再说话,只皱着眉头攥着锦被看着那丫鬟磕头,虽有些于心不忍,但最终仍然没有开口求情。姑娘说过,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可以看,不能管。何况,这个丫鬟姐姐的确是没有照顾好沈姐姐。 沈洛歆轻叹,“罚过就算了……方才我淋了雨回来坐在廊下想事情,她有叫我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来着,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懒得动弹,不怪她。” “不不不!是奴婢的错!就算沈姑娘让奴婢离开,奴婢也应该守在院子里的!”小丫鬟看起来害怕极了,一边告罪,一边磕头,脑袋上的木簪子掉在地上,发髻彻底散开,磕头的时候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的发梢落在地面,沾了些许尘土。 上官楚皱着眉头退开一步,目光落在那块青石砖上愈发深浓的暗色痕迹上,到底是冷声呵斥道,“你的主子在那里,便是要磕头请罪,也该是朝着那处磕。你冲着本公子磕头算什么,知道的,说本公子看不惯出手管教自家下人。不知道的,怕是还要编排本公子在这里耀武扬威越俎代庖呢!” 那丫鬟磕头的动作一滞,忙不迭就着跪着的姿势转了身朝着沈洛歆磕头,当真是格外实诚的丫鬟,一边磕,一边告罪,“姑娘恕罪、姑娘恕罪!奴婢失职了!姑娘要打要罚都行,只求沈姑娘莫要赶奴婢出府!”被主人家赶出去的丫鬟,往后是找不到好人家好差事的,即便有,月例银子也会少很多。 沈洛歆被她磕头磕得自己头疼,摆摆手让人停了,才道,“没要赶你出去。只是庆山去煎药了,他是上官兄的人,你去替他看着吧。然后再给我熬些粥来,什么时辰了……晚膳我喝些粥,配点清淡开胃的小菜即可。” 小丫头如蒙大赦,又砰砰磕了几个头,忙不迭地起身低头出去了。 第745章 烫手的帕子 上官楚背着手站在那里,丫鬟错身之际,他倏地冷嗤一声,丫鬟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加快了步子。上官楚不是没看见对方磕破了的额头,但仍然觉得,只是磕了几个头罢了,实在是太过于容易就饶过了对方,心里头那口气,总觉得还是堵在那里。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般,这里到底是沈洛歆的院子,人也是沈洛歆的人,他可以借机训斥几句,但不能越俎代庖。 只是,这心里头有气,说出口的话就难听了几分,“呵!你倒是良善宽慈,按着我的作风,便是不丢出去,也总要重重罚了,好让她长长记性,从今往后牢牢记着该如何伺候主子才是。” 沈洛歆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容无力,她又躺回了被褥之中。脑袋昏昏沉沉地难受着,明明想说一些开解劝人的话,可这会儿脑子不如平时,加之喉咙口干涩嘶哑地难受,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只这般笑着劝道,“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没矜贵到这个地步。”说罢,摆摆手,“丫鬟既回来了,上官兄就不必在此看顾着了,您去忙您的吧。” 方才还连名带姓地叫呢,这会儿人走了,用不着求情了、也用不着他了,倒是又回到了这样生疏又客套的“上官兄”了,还一口一个“您”的,膈应谁呢?上官楚扯扯嘴角,没来由地竟是生起了闷气,觉得自己为了这个人傻好欺负的死丫头出头训斥下人,也是吃饱了闲着没事儿干了。 人自己都不在意,他在这里出什么头呀! 平白无故地还要落些不好听的名声。 上官楚冲着寂风招招手,“走呗,人家都开始赶人了,你还赖在这里作甚?没点儿眼力见……” 寂风:……嗯?沈姐姐又没赶他走…… 只是这话到了嘴边,到底是没敢说出去。如果是问寂风这整个姬家,他最怕谁的话,那就是非上官楚莫属了。谁会不喜欢漂亮的人呢?但寂风会告诉你,漂亮的不一定是人,还可能是铁面无私会打人板子的私塾先生、上一刻还笑嘻嘻的下一刻突然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以上都是惹不起躲不了的楚哥哥。于是,寂风乖乖跟着走了。 沈洛歆无奈失笑,转身准备再继续睡个回笼觉,一回头却看到搁在枕边的帕子,微微一怔。 方才为着替那个小丫鬟说情,没顾得上还给上官楚,再之后便给忘了,素白锦帕即便沾了水仍感受得到质地柔软入手丝滑,只在一方角落以黑色丝线绣了一个小小“楚”字。果然上官公子吃穿用度无一不考究、无一不精致,便只是一方帕子,都有种低调的奢华感。 沈洛歆将那帕子叠好,准备明日洗干净晒好之后还给上官楚,一边又想起霸道总裁们人人都有的洁癖毛病,寻思着自己还帕子的时候上官公子会不会一脸嫌弃地将这个帕子当面甩回来?若是如此,自己是该勃然大怒,还是收起来留作己用,毕竟是不错的料子,想必不便宜……想着想着,噗嗤一声笑了。 丝绸温凉,而掌心火热,入手只觉舒爽,沈洛歆无意识摩挲着那方帕子,蓦地想起姬无盐的“戏言”来,整个人猛地一哆嗦,见鬼似的将手中帕子一下甩到了床尾,整个人都缩着,看着那帕子的眼神,像是看一条朝着自己吐信子的毒蛇……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古代男女互诉充肠、暗通款曲云云,是不是都是送帕子、香囊之类的? 虽然这帕子来得很是“光明正大、清清白白”,但若是自己将这帕子还给上官楚的时候,被旁人瞧见了,是不是就有些说不清了?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这帕子也不是那么好还的,得找个没有外人的时机、也不能有路过的下人,不然普普通通的还帕子事件就会演变成“沈洛歆与上官楚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及其升级版,可能是“沈洛歆不识好歹婉拒上官公子心意”,可能是“沈洛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然有脸向楚公子献媚”云云…… 若是不还,给人瞧见这帕子上的“楚”字标记,自然又有另一番新的故事。 总之,嘴在他们身上,怎么编纂都随他们。 可她沈洛歆……人活两世,要脸。 好吧,她不是特别要脸的一个人,若是她这些“风流韵事”中的对象能换一个,只要不是上官楚,她指不定自己都能一边津津乐道地听着,一边还能提出一些意见与建议。 只是,那人不该是上官楚。 那些心底的涟漪,陌生到令自己都觉得害怕,她不曾与人说,亦不敢与人道,连她自己都刻意回避着,只盼着那些涟漪层层漾开,逐渐归于平静。 她希冀过,却也理智着。 可若是她和上官楚成为那些故事里的主人公被不断地搁在一起出现,便是沈洛歆也不知道,自己那点儿理智能维持多久。毕竟,若是可以……谁都希望将聚光灯下黑丝绒上的名贵花瓶抱回家,更何况,那花瓶还有温软的内核。 沈洛歆轻声叹气,想起方才上官楚为了自己惩治那丫鬟的模样……半晌,到底是半起了身子将那块被自己一惊之下丢到了床尾的帕子又捞回来,抿着嘴安安静静地叠好搁在床头。罢了,选个合适的时机,趁着四下无人将这块帕子送还就是。 丫鬟适时推门而入,眼尖地看见一旁窗户还是半开着,连忙搁下手中托盘去关窗,“姑娘风寒这般地重,可不能再受了风……姑娘,汤药是刚熬出来的,您趁热喝着,等姑娘喝完,奴婢再去熬粥,晚膳前就能喝上,姑娘口中无味,不如来点儿酱萝卜,是王嬷嬷的手艺,很是好吃。” 小丫头絮絮叨叨的,挂着笑。 沈洛歆抬眸看她,安安静静地打量了半晌,看得对方有些不好意思,才抬手抚上对方额角,问道,“疼吗?”这血印子都没处理,想来是真的一直守着那炉子片刻不曾离开。 这丫头呀……当真死心眼儿。 第746章 岑砚的差事还是太少了 小丫头微微一愣,低头腼腆一笑,“不碍事的,姑娘快趁热喝吧。” 沈洛歆接过药碗,又从床头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对方,“喏,拿去,早中晚各一次,抹一抹,三天就能好了,疤痕都不会留的。”说吧,往对方托盘上一搁,又道,“去忙吧,药碗待会儿来拿就成了。” 声音还是粗哑,精神也有些不济,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弧度也很是疲惫,可偏偏,小丫头就觉得,这一刻的沈姑娘,像是天仙下凡似的…… …… 那一头,庆山跟在上官楚身后,尽职尽责地回禀,“今日宁国公夫人登门,老夫人院里人手不够,这小丫鬟被拉去那边帮忙来着,倒也不是偷闲耍滑去了。” 上官楚偏头看去,指尖玉石微微一顿,问他,“怎的?觉得我罚得过了?”尾音微微上挑,声线华丽雍容。 庆山低头,道不敢。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朝夕相处这么久,纵然对方还是一张木刻似的脸,半分表情也无,上官楚却仍然能清晰地把握住对方的想法。他懒懒一笑,背手而行,“呵……燕京城真是个养人的地方,连你这个木头都成精了,有想法了。外祖母院里人手不够,但整个姬家人手很够,加之今日小宁不在府上,她院里的事情自然少许多,怎的,就少不了那个丫鬟?既知自家主子情况不对,旁人找她帮忙她就该拒绝了,不会拒绝的老好人、老实人……也该吃吃苦头才是。不然,永远不知轻重缓急。” 庆山点头,沉默,半晌才道了句,“您总是对的。” 古井无波的声音里,上官楚莫名听出了一股子阴阳怪气的调儿来。他咬了咬牙,很想将手中玉石砸庆山脑袋上去,但他知道——砸不中的,木雕一样的庆山,唯独在躲避明枪暗箭的时候格外敏锐,包括来自主子的明枪暗箭。最后,他一边磨着后牙槽,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最近都跟谁在一块呢,有时候没瞧着你。” 庆山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岑砚,总要找我比武……姑娘给他安排的活还是太少了些。” 成,答案找到了。 墨色油纸伞下,上官楚那张精致的脸庞沾了雨水寒气愈发失了血色,冷白冷白的,像是上乘白玉经最好的匠人精心琢磨而成。他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难得附和着庆山说道,“这句话你倒是没说错,岑砚那小子还是活太少了些……等小宁回来,我是该好好劝着些。”免得整日里就知道来霍霍他们家庆山。 “姑娘院里的人您也要操心?小心姑娘同您置气。”庆山提醒,毕竟姑娘护短是出了名的,她院里的人,就算是捅了天大的窟窿也由不得旁人来指摘,要教训也只能姑娘亲自动手。 “我倒是不怎么想操心她的事情,只是明明比不过,却还要黏着你找你比武,这输得多了,难免影响心情,届时影响了要紧的差事,如何是好?”上官楚背手而行,指尖玉石缓缓摩挲转动,他微侧了身子看向身边庆山,义正辞严,“何况,再严重些的,就像你们习武之人常说的,还要影响心境,他一个痴武之人,心境不好,武功自是再无寸进,指不定还要倒退,我这是为他好……你说是也不是?” “是……”庆山低声应道,又将油纸伞往对方那里斜了斜,才暗自腹诽,毕竟,您总是对的。 上官楚懒洋洋瞥了对方一眼,庆山那点儿小心思他了然于心,纵然是一只刚成精的木头有了自己的想法,但也只是刚成精,心里的想法简单易懂。不过,上官楚也懒得事事搭理他,随他去了。 …… 到了晚膳时分,雨大了不少,沈洛歆睡了一下午,虽然不踏实,却也没怎么清醒过,一觉醒来倒是觉得舒爽不少,爬起来喝了粥,又叮嘱丫鬟莫要乱说,若是有人寻她,就说她去了自己家里头拿些东西,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躺下没多久,子秋来了,问起沈洛歆,丫鬟照实说了,子秋不疑有他,点点头,递给丫鬟一包油纸包裹的点心,说是姑娘上街时候带回来的,都有,这份是沈姑娘的。说着,眉头微微一皱,隔空指指对方额头,“你这是……?被罚了?” 丫鬟年纪比子秋还小一些,闻言眼神乱闪讪讪笑着道不是,“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沈姑娘给了药了,说是抹上三日即可。” 这伤口……明显是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才磕成这模样的,谁家摔一跤能伤成这样?莫不是反复摔倒爬起?子秋哪里能不知道这丫鬟在撒谎,但对方言语间对沈姑娘的袒护是真,主仆间没有问题就成,她点点头,只作信了,“沈姑娘精通医术,她给的药膏自然是极好的,你好好抹着,咱们虽然是做下人的,一张脸也是极重要的,毕竟,一张脸皮子干干净净的,主子们看着也心情舒畅不是?”说完,笑笑。 丫鬟受宠若惊,子秋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俨然就是府上的管事,在她们这些小丫鬟面前自然是不同的。 子秋却不以为意,摆摆手就走了,走了两步又不放心,转首吩咐,“待沈姑娘回来,记得给她,都是沈姑娘爱吃的。”因着已经走出几步,这声音便高了几分,屋子里本就睡得不是很踏实的沈洛歆醒了,醒来便听着这句,莞尔一笑,翻个身继续往被子里缩了缩。 子秋从沈洛歆的院子里出来,雨势不小,她撑着油纸伞走路,余光之中见着人影蹒跚,偏头看去,小径一头有人一手扶着身前人、一手撑着油纸伞,微微佝着背,看起来像是王嬷嬷。只路口狭长,待要细看,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子秋微微拧眉寻思,在云州的时候老夫人遇着下雨天就不爱出门,如今这晚膳时分,这样的天气,这二老是要去哪里? 第747章 关门打狗阵 子秋回到姬无盐院子里,遇着老夫人的事情倒是忘了个干净,只想来想去总觉得那丫鬟奇奇怪怪的,同姬无盐提了一嘴,又道,“那伤口奴婢敢用性命保证,就是磕头磕出来的,还有奴婢问她话的时候,她眼神乱闪的模样,明显是说谎……此刻想来,她刻意提起沈姑娘给了药膏,是担心着什么吗……”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欲盖弥彰? 姬无盐正在纸上画着什么,檀木色的狼毫笔在她指尖舞地龙飞凤舞,衬得那只手愈发白皙细嫩。她从那张纸上抬头,没好气地瞥了眼子秋,问她,“担心什么?担心你替她找洛歆伸张正义?人家院里的事情,还得你用性命担保?你姑娘我倒是不知道你性命如此不值钱,随随便便就担保出去了?” 子秋嘿嘿一笑,低头继续磨墨,半晌,低低道一句,“哪有……我就是想不通,沈姑娘性子温和,对下人从来都没什么架子,那丫鬟得是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才把沈姑娘气成这样……” “多管闲事。”姬无盐斜睨她一眼,懒懒应着,“人总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这些时日许四娘在大理寺里头也不知道情况如何,她在外面干着急,又不好找咱们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这些心事压在心里,情绪自然不好。这些个丫鬟是朝云找来的?” “是……吧。当初好像是送了三个丫鬟过去,沈姑娘只留了一个,说是不喜人整日里伺候着。”子秋想了想,犹豫应道,探头去看姬无盐写了什么,却见除了几个认识的字譬如“乾”啊、“坤”啊之外的,大抵都是些鬼画符,实在看不懂,遂问姬无盐,“姑娘这是画什么呢?” 姬无盐后退半步,偏着头打量着自己大半个时辰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勾唇一笑,恣意洒脱,“关门打狗阵!” 关门打狗阵?子秋一噎,皱了皱眉头,对这个不甚好听的名字实在喜欢不起来,中肯评价,“总觉得像是骂人的东西。” 姬无盐吹了吹还未干涸的墨迹,抱着胳膊懒懒笑着,轻声叹道,“可不就是骂人的东西吗……”囚了个五长老在府里,林一总是要来救人的,大抵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兄长的人快马加鞭赶去云州送信取琴谱,大抵是赶不及回来的,所幸就两手准备。 林一擅蛊,那是姬家的老东西,他用姬家的老东西来对付姬家的后人,那便让他试试姬家的新东西……阵。 姬无盐站在那里,敛眉浅笑。一旁子秋看着那笑容,突然浑身一哆嗦——有人要遭殃,那人恐怕还将姑娘给得罪狠了,让姑娘这般煞费苦心地对付,连阵法名字都取了个骂人的名儿,这不就是骂对方为狗嘛!姑娘何时这样简单直白地骂过人? 子秋不知道对方是何人,但眼前的姬无盐看起来格外危险,她也不敢问。之后问岑砚,谁知岑砚愣了愣,恍然,舔了舔嘴角,冷冷一笑,道,“哦!那个丑东西呀!” 于是子秋便知道了,看来这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姑娘骂他“狗”,岑砚骂他“丑东西”,子秋隐约猜到了对方身份,却又开始担心起来,那人武功很高,当初岑砚和古厝联手都没追上他,可见是个厉害的角儿,姑娘那什么打狗阵,当真能管用?自此,总觉惴惴不安。 而此刻,她还没猜到,她还只是个有些好奇的研墨小丫头。 姬无盐举着自己画了这许久的“关门打狗阵”满意打量,余光中却见窗口站着一人影,意外看去,那人背手而立,俊朗温润,目光落在姬无盐抬起的一只手上,意味不明地笑道,“手好了?又想着折腾了?” 竟是许久未见的宁修远。 姬无盐有些意外,搁下手中阵法图,含笑迎上,“你怎么来了,还这般半点动静也无?好端端的,大门不走,非要站在窗户口……”窗户外的地面比屋子里低一些,宁修远站在窗外,姬无盐站在里面便比他高了一些,几乎是垂眸看他。 宁修远却格外喜欢这种角度去看对方,似是仰视。 只是今次他却不是为了什么仰视,纯粹是因着收到消息说是她伤了掌心,还劳动沈洛歆为她涂药,还被念叨了,显然不是什么小伤了。今日母亲登门拜访,回来的时候又说不曾见着这丫头,门房说是出去了。 既是受了伤,却又不愿意老老实实待着,到处折腾,他便故意不曾惊动了任何人,只想看看最近这丫头折腾些啥,没想到听到了什么阵法……小丫头会的东西还挺多。之前倒是中过她的迷魂阵,那阵子窥探此间的眼线比较多,小姑娘防人都跟防贼似的,在此之前宁修远还以为那迷魂阵是靠天心迷惑心智,如今看来不全然如此,怕也是某种阵法类的手段。 宁修远朝着姬无盐摊手,含笑,“拿来看看。” 小姑娘几乎是瞬间就将一只手背到了身后,讪讪笑着,欲盖弥彰,“什、什么?我的阵法图吗,那你进来看就成了呀!” 宁修远缓缓摇头,摊着的掌心并未收回,维持着那个姿势拒绝道,“我对阵法并无涉猎,就算看了也大抵是看不懂的,那些过于玄妙生涩的东西于我而言就是一些鬼画符罢了,不看了,免得丢人现眼。” 小姑娘眼神都开始躲闪,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前面男人的脸,故作迷茫般问他,“那你要看什么?” “手。”对方言简意赅,摊着的掌心往前递了递,勾唇浅笑间,笑容带了几分危险。 姬无盐递了一只没受伤的,宁修远一巴掌反手拍上,不重,语气也轻,“另一只。” 姬无盐不愿,掉头去找子秋,却见子秋早就见情况不对劲,开溜了……而面前的男人也并不逼迫,只低声提醒,“宁宁……今夜,你便要与我僵持在这里吗?”未曾逼迫,却胜似威胁。 第748章 为了瞒他,她支开了席玉 身后雨势未歇,宁修远站在屋檐遮蔽的一方角落里,微微仰面看着姬无盐,大有“大不了今夜就在这里站上一宿,正好给燕京城的百姓制造一点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这种意思。 姬无盐摸摸鼻子,她相信按着宁修远那不要脸的性子,他的的确确是做得出这件事的,只是……他可以不要脸,自己却不能在自己家里不要脸,特别是外祖母也在,总不能丢人丢到她老人家面前去,小辈们闹出这种笑话来,怕是够她老人家笑上几年的。 最后见糊弄不过去,只得“嘿嘿”讪笑,一边磨磨蹭蹭地换了一只手递过去,一边只想着赶紧拉人进屋去,就算逃不过被这人阴阳怪气地指责一番,但至少是关起门来没有人看见——这姬家,虽然别人的眼线是没有,早就处理地干干净净了,但唯恐天下不乱的自家眼线……不少。 实在丢不起这人。 正欲开口,宁修远却是目色一冷,看着眼前这只即便上了药已经结痂但还是能够看出当初这个傻丫头到底对自己用了多大力气的掌心,忍不住手中一紧,却又倏地松开,咬着后牙槽冷言冷语,“姬姑娘当真出息了呢。” 就知道这人总要说点什么阴阳怪气的。 姬无盐摸摸鼻子、摸摸耳垂、捋捋碎发,只作“没听懂真以为对方在夸自己”的表情,“嘿嘿”傻笑,道,“三哥……外头下着雨呢,怪冷的。这冷风一吹,万一染了风寒,怕是不好,屋里头暖和,您进来说话?” 宁修远横了一眼,“姬姑娘多出息,没事儿都要弄点伤出来,还会害怕染了风寒?这点小毛小病的,也就是喝点药睡一觉发发汗的事情。” “这不……”她软软笑着,无限妥帖的模样,“我倒是无妨,我是担心三哥您,若是染了风寒,陛下召您过去不免冲撞了龙颜触怒了陛下,届时我自是良心不安。” 虽知这丫头纯粹就是在胡言乱语,说着良心不安的话,眼底却是眸色闪烁,像一只狡黠的狐。但即便如此,宁修远到底是拗不过她,依言进了屋,进屋后又将那窗户掩了,小姑娘对自己的身体不上心,他却不能不上心,关好了窗户,才在桌边坐了,伸手,“手给我看看。” 姬无盐微微抿嘴,不情不愿地再一次将掌心递出去,一边嘟囔,“本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子秋那丫头没修剪好,一不小心就掐着了……” 宁修远抬头瞥了眼姬无盐,他会信才有鬼了。子秋旁的不好说,性子咋咋呼呼的很是跳脱,但照顾这丫头的生活起居却是从不出任何差池,要说这指甲都修剪不好,怕是整个姬家上下都没人信,也就这做主子的才敢这般胡言乱语。 温热指腹摩挲在微凉的掌心,姬无盐微微一哆嗦,下意识抽了抽手,没抽得动,对方却是皱着眉头低声斥了句“别动”,没抬头,只盯着她的掌心。姬无盐被盯地心底发虚,遂找着话题打破这沉默,旁敲侧击地打听,“三哥如何会知道我受了伤?是……席玉同你说的?”姬无盐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个嫌疑对象了。她磨了磨后牙槽,笑得寒意森森。 宁修远却不愿搭理她,只低头皱着眉心查看掌心的伤口,连呼吸都不自觉敛着。伤口有些深,一个个月牙形的痕迹已经结了痂,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再看她的指甲,却是一个个都圆润平整,让人不由得心疼,这到底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自己给自己掐出这样的伤口来。 又是什么样的事情,需要她用这样的力气来克制自己…… 心疼之后便是自责,最近忙于公事,只吩咐了席玉守在她身边,但席玉到底只是做手下的,想来的确能护她安全,却并不能、亦不敢照顾她的情绪和心事。外面纷纷扰扰,正值皇权更替的紧要关头,各方势力都已经蓄势待发,她本可以置身事外,却因着许四娘的关系、亦因着自己这边的身份,并不能真正袖手旁观。 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宁修远抿着嘴低头不语,黯淡的光线里,他的整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只握着姬无盐的那只手,微微地颤。 姬无盐微微一怔,心底忽然之间就柔软了下来,她温软浅笑,“没事了……你看,如今都结痂了,我就是、就是当时不小心。洛歆的药效果很好,说是几日下来就连疤痕都看不见了。”说完,完好的那只手轻轻摸了摸宁修远柔软的发丝,真是少见啊,这样强大的一个人,如今低了头落寞的样子,无端像是一条淋了雨无家可归的大狗,尾巴都耷拉着。 “我自然知道……”他喃喃应道,只是后面的话哽在喉咙口,最后化成一声叹息。他自然知道,姬无盐用的药都是一等一的好,也知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可同样知道,那些受伤的时刻真实存在过,那些需要她如此才能克制的心情也存在过,也许此刻仍然并未消失,而她……不愿说。 小姑娘瞒着他,不愿说。 甚至为了瞒着他,她还支开了席玉。 …… 院落之中,席玉席安两人站在树下避雨,在冬季仍然枝繁叶茂的古树之下,是最好的避雨之处。 只席玉却一会搓了搓胳膊,一会儿狐疑看天,没一会又搓搓胳膊、挠挠脖子,片刻不得安静。最后忍不住了,胳膊肘捅捅身边席安,皱着眉头兀自纳闷,“诶,你有没有觉得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这才几月的天,怎么冷成这般模样了?往年这个时候有这么冷了吗,我才站了一小会儿,就觉得浑身漏风似的,脖子后面凉意森森……” 席安偏头看他,看了一会儿摇头,不甚在意地说着,“下雨天总是冷一些,我倒是没什么感觉,兴许是你跟在姑娘身边疏于锻炼了,改日同你过过招。” 第749章 席玉:瘆得慌 “诶!不必!”席玉想也不想就给拒绝了,自己从来就没赢过席安,说是过招,就是单方面被殴打罢了,这般想着,便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当下便向席安举荐道,“你想要找人过招的话,岑砚那小子是不错的。那武功路数,怪得很,我瞧不出,你可以试试看。” 席安难得有了惊诧的表情,“你都瞧不出来?半点瞧不出?” 席玉点点头,不是很情愿地承认,“古里古怪的,交手好几次,半点头绪都没有,只知招式凌厉,是一把杀人的刀。”普通侍卫随从,大多是用来看家护院,打打架唬唬人可以,但要说真正杀了人的,却是极少数,可岑砚……这个长了两颗虎牙笑起来有几分可爱的小个子少年,竟学了一身杀人的本事。 委实有些出人意料。 这一次,席安是彻底震惊了。席玉这人,脑子灵活,只是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愿花苦功夫,武功一般,但对各家武功路数却多有涉猎,这一点上,便是席安自己也自愧不如。席玉既说半点头绪也无,那岑砚的武功便是真的闻所未闻……杀人的刀……吗? “没打听打听?”席安也起了兴趣,“那小子可不像是话少的人,你俩应该聊得来。” 席玉的眉头愈发拢起,拧巴地都快要可以打结了。他又搓了搓胳膊,摇头,“问了,顾左而言他,再问便只说是野路子随便练的,连理由都这么烂,就是明摆着在说我不能告诉你,再问就不礼貌了……诶,你真的没觉得冷飕飕的吗?” 席安还在寻思着岑砚武功的事情,闻言没当回事,摇摇头,“还好。” “是嘛……那我怎么瘆得慌?这风也邪门,像是能吹进骨头缝似的,莫不是惹上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席玉左顾右盼的,又扒拉了一会儿自己的脖颈子,又探头看了看姬无盐屋子的方向,纳闷,“不然,过几日我找人看看?听说这夜路走多了,总是容易遇着些脏东西……” 席安这才正儿八经地看了眼席玉,顺着席玉的视线看过去,倒是有些了然——这小子,夜路走没走多不知道,大抵是自认做了亏心事,心虚呢!也不是遇见什么脏东西了,只是一边伺候姬姑娘、一边背着姬姑娘将她受伤的事情捅到了三爷这,怕是此刻姑娘正在心里给他扎小人呢! 能不瘆得慌嘛! 姑娘又不是傻子,她受伤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谁告的状还不是一猜一个准,何况,就主子那般见色忘义的性子,还能在姑娘面前护着这个傻小子不成? 再看此刻傻子一样“搔首弄姿”的席玉,席安到底是开口提醒道,“你这两日还是向姬姑娘告假吧,也别自己去告假,就找岑砚说一声,说是今日淋了雨,有些不舒服,生怕传了病气给姑娘,或者……就说主子吩咐了差事,要离开两三日。” 席玉挠着脖子的动作顿住,偏头看去,先是狐疑纳闷,然后便是不大舒服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那种淋了雨就能倒下的废物?还是说你觉得我是那两面三刀的人?爷既然叮嘱我伺候姑娘,我怎么可能又跑回去伺候爷呢,这样的话,姑娘会怎么想我?” 几乎是完全不假思索的反驳。 席安微微一愣,兀自暗叹——果然是个傻子!还知道担心姑娘如何想你,恐怕此刻姑娘便已经觉得你是个两面三刀的“叛徒”了……席安到底是没有将这个过于残忍的真相告诉席玉,只点点头,煞有介事地附和道,“也是。的确不是很合适……” 席玉冷嗤一声,抬了下颌,一脸骄傲,“还总说我不聪明,我看你才笨!再说,好端端的,我干嘛要告假两三日?就昨晚,姑娘差我去做了别的事情,你看,这不就受伤了嘛!所以说,我不仅不能告假,还得寸步不离地守着姑娘!” 嘚,当真是个傻子,人故意支开你都看不出来……席安摇头,觉得这“朽木不可雕也”之说所言非虚。他想了想,状似不甚在意地问道,“最近姬姑娘都差你干些别的事情?” “嗯。”席玉老老实实,并不隐瞒,“有时候是看着寂风,那小子活跃,也是个武痴,只是天赋不太好,也是个苦命的。有时候是去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陈老用的,咱们反正也看不懂,不过应该很重要。总之,姑娘交给我的,都是极重要的差事!” 席安:他的沉默振聋发聩…… 如今,不仅三爷中了姬姑娘的毒,连席玉也中了姬姑娘的毒。毒至肺腑,已无药可解。 …… 宁修远给姬无盐的掌心上了药,又细细叮嘱了一番,才算是松开了掌心里那只手。手是松开了,神情却不见半点松懈,眉头也拢着,眉目之间是明显的“川”字沟壑。 很深。 姬无盐一阵一阵地心下发紧,不敢问——最近若是出些岔子,必是大事。 要么就是皇帝那边出了岔子,届时燕京城要乱,要么是大理寺那边出了岔子,许四娘便有危险,要么……就是自己这边出了岔子,这是相比之下的“小事”,只是颇为头疼。 她尚不知如何解释。 她低头纠结的样子,挺明显的。小姑娘聪明归聪明,有时候也狡猾,但唯独心虚的时候什么都搁在脸上。 宁修远只这般看着低头站在自己面前一副“我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好,但是下次还敢”的表情的姬无盐,便觉得又气恼、又无奈,就像她一次次地保证会好好保护自己、不会涉险,但还是一次次地照做不误,甚至如今竟还会避开了自己偷偷行事。 能怎么办呢?莫说骂了,连说两句重话都不舍得…… 他轻叹一声,拉着姬无盐在身边坐了,才道,“有件事,本不想这么早来困扰你……只是,陛下那边,怕是拖不住太久,咱们要提前通个气。” 姬无盐心下一个咯噔——果然是大事。 第750章 故人见面不相识 雨势未止。 时隔不足十二时辰,姬老夫人再一次来到了塔楼之前。 这是她第二次来,昨日过来的时候,她告诉自己是担心小宁而不是想要见一见里面那个人,甚至,当小宁问起的时候,她仍然坚持,时过境迁,不必见了。可今日再来,却似乎已经找不到一个理由来营造这样一个假象了。她站在院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跨过门槛。 像是跨过一道天堑。 塔楼下面有侍卫把守,见着老夫人进来便拱手行礼,请了安才问道,“您要上去见她吗?” 脚下步子微微一顿,老夫人容色平静,抬眸问道,“可是……可是吩咐了,不让探视?”看似从容,却又问得小心翼翼的,甚至隐隐间带着几分期许。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更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侍卫却并未犹豫,摇头否认,“不曾。姑娘只说,若是您提出要见那人,直接放行就成,若是您愿意,属下可以陪您进去,若是您想单独见见,属下送您上去之后便只会守在门外确保您的安全……不过您也放心,那人被姑娘绑着,犯不了事。” 老夫人轻叹。 提了一路的心终于缓缓落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罢了,原还想着,若是侍卫阻拦,自己便不上去了,免得他们为难。可如今看来,小宁早就将一切安排妥当,她亦早已猜到自己必然会来走这一遭,偏偏自己忐忑、徘徊、挣扎了整整一日。 故人、旧事,到了她这个年纪,总是唏嘘多于释然,总是想着见一面少一面,总是有些搁不下。罢了,便见上一见吧。 不大的雨点子,稀稀落落打在院中青石板的地面上、打在撑着的油纸伞面上,滴滴答答高低错落。当真是……适合见故人叙旧的天气。姬老夫人微微颔首,提了衣摆上前两步,轻声说道,“如此……还麻烦你带我上去吧。” 侍卫低头领命,做了请的手势,另一位接过王嬷嬷手中的油纸伞搁在门槛之内,行礼间便已经转首目不斜视看向门口。他所站的地方在屋檐之下,却也只遮了半个脑袋,一张脸被雨水打湿,睫毛上挂着雨水,刀削斧刻般的脸愈发冷峻肃然。 是个年轻人,看起来比岑砚大不了几岁。王嬷嬷不免有些心疼,想着提醒对方撑把伞,正要张口,却被姬老夫人拽了拽,老夫人对着她摇了摇头,才道,“阿楚对手下人自有他的规矩。别破了他的规矩。”文弱商人,手下却多是朝廷通缉榜上排得上号的高手,这些人只靠钱是不够的,他有他的一套方法和规矩,做长辈的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能因着那点儿没什么用的仁慈破了他的规矩给他添乱。 王嬷嬷颔首称是,紧了几步跟上。 侍卫在前面沉默引路,对两人的谈话仿若未闻,他的头发湿了大半贴在额头,他也不曾捋上一捋,只一路送到了门口,才止步,“人就被关在里头,是否需要属下陪同?” 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拿手的那些巫蛊手段对自己又没有什么用处,何况如今还被关着,愈发似是困兽无力挣扎。老夫人这般想着,摇了摇头,言语温吞说道,“不必了。不过是两个老人家说些陈年旧事的话罢了,不会起什么冲突的。你若是不放心,在这里等着我就成。” 侍卫颔首道好。 老夫人又吩咐王嬷嬷,“你同这些个长老们一直不愉快,如今见了怕是又要气恼上几日,你也在这里等着我吧。”说罢,不待王嬷嬷答应,已经推了门跨步入内,又转身掩了门。 风起,风又倏忽而止,王嬷嬷就这样被留了下来,皱着眉头,不情愿,却也无奈。 这是姬老夫人第一次来到这座塔楼内部,之前问及,小宁告诉她是藏书阁,放了把天心琴。方才一路走来,的确是搁了许多书,还有好几个空书架。没想到阁楼里却近乎于空无一物。 空旷的屋内,残烛摇曳,影影绰绰的火光里,屋子正中有一把被铁柱打在地上的椅子,那人披头散发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看不到脸,只衣衫褴褛的样子似乎受了刑,四肢还绑着铁链子。小宁的手段有几分学了阿楚作风,动刑已在老夫人的意料之中,只是到底是往日旧人,如今这般落魄模样,仍不免唏嘘……老夫人上前一步,对方却似突然醒了一般,维持着那样的动作,“呵呵”冷笑,“你家姑娘倒是客气,一天三顿,入夜还有加餐?” 老夫人脚步一顿。 这声音……很陌生。沧桑的、沙哑的,似乎卡了一口痰一样的声音,很陌生,但是很明显,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当年长老会里,并无女人。 姬家延续数百年,都是女子为尊,历任族长皆是女子,但外面的世界却是截然不同,男子可以考取功名、建功立业,男子可以逐鹿天下也可以三妻四妾,见过了外面的世界,男人们自然不甘屈居女子之下,只是他们又不敢公然挑战族规。于是,经过有心人的刻意经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长老会里就只有男子了。至此,长老会和族长之间的对立,已经发展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心思微动间,老夫人已经怀疑起小宁千辛万苦是不是找错了人,或者这人冒名顶替替“他”担罪?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小宁也不认识五长老。只是若真是如此,对方显然已有防备,再要抓他就难了。 老夫人缓缓上前一步,偏头打量对方,只对方低着头,始终看不到脸。半晌,才开口打破沉默,试探,“你不是五长老,你……是谁?” 对方却是倏地一怔,抬头看来,动作剧烈,绑着的铁链子哗啦啦地响,老夫人这才注意到这人不仅四肢被绑着,还有一根更加粗壮的铁链子直接缠住了她的脖子。而那张看过来的脸,竟有七分故人样貌。 对方亦是浑身一怔,“……从隐?” 第751章 误会渐生 塔楼门口守卫是上官楚安排的,除了门口两个守卫之外还安排了两个暗卫,老夫人前脚进了塔楼去见五长老,后脚就有人将此事回禀了上官楚。 上官楚听了只吩咐着“好生注意老人家的安全”就让人下去了,随后又吩咐庆山跑了一趟姬无盐那处知会一声。 庆山很快就回来了,说是差事办好了,离开前又折回,加了句,“属下过去的时候,宁三爷也在。姑娘似乎是受了些伤,三爷在给她上药。” “伤哪儿了?” 庆山微愣,想了想,不确定,“手上……” “严重吗?”上官楚虽这般问着,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想来不是什么大事,不然外祖母那边早寸步不离守着了,还有那闲情逸致去见什么囚犯? 果然,庆山摇摇头,“属下站门外,没见着伤,不过屋子里也没有血腥味,当是不严重的。” 听着小丫头受了伤本来一紧的心又是倏地一松,然后就顿时不乐意了,哼哼唧唧地,“咱们姬家是没人了吗?小丫头受了点小伤还要劳动他宁三爷大半夜地过来给人上药?这人还没嫁过去呢,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夜探姑娘家的闺房,成何体统?这人怎么比古厝那小子还让人讨厌?” 庆山没作声,寻思着但凡是对姑娘有意的男子,您都觉得对方讨厌。以前您看古公子同样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觉得他不那么讨厌,是因为对方已经无力肖想姑娘了。 庆山兀自腹诽,上官楚招招手,“过来,待会儿你帮我做件事……” 庆山附耳过去,闻言微微一怔,犹豫片刻到底是叹气应好,只难得露出了些许为难的表情——上官公子幼稚起来,是真幼稚。 …… 彼时庆山跟着姬无盐去抓五长老,未见着席玉,便已经猜到了姬无盐是避着宁三爷这边的。是以回禀此事时,亦多了个心眼子,只说“老夫人去见了那位故人”,姬无盐倒也没有意外。 那个小老太太啊,总是这般,说出口的都是轻描淡写的话,沉重的情绪都藏在心里,想必昨儿个晚上压根没睡,今天白日亦是神思不宁,犹豫徘徊了一整日,终于还是决定去见上一见。 摇头失笑间,只是笑容苦涩。 依着宁修远的意思,皇帝其实已经好几次言语试探过陈老和姬无盐的事情了。他素来疑心重,亦最擅察言观色,太医们言语躲闪的样子他从来都看在眼里,只如今身子抱恙,大抵也就是跟拔了利爪的老虎似的只能唬唬人了,便是皇帝自己,都难免觉得有心无力。 这个时候,他自然就想到了神医之名的陈崧。 其实之前他便已经暗中秘密会见了陈老,陈老还开了一张药方给皇帝,只是很显然,这张相对而言非常“中庸的”没有半分出彩只能算得上是“不会出错”的药方,并不能入皇帝的眼,想来,皇帝对所谓“神医”之名是略有失望的。 只是如今,他谁也信不过,李裕齐不敢信、李奕维也不敢信,看着朝中大臣都像是两个儿子的人,至于言辞躲闪的太医们,则更像是奉命来谋害他性命的人。陈崧虽有负“神医”盛名,但很显然既不是太子党、更不是郡王党——这就足够了。 宁修远上好了药,洗了手,倒了杯热水给姬无盐,才道,“陛下几乎每日都要旁敲侧击地问我,他精神不济,记性便也差了不少,有时候他记得自己问过,有时候不记得,有时候记得见过陈老,有时候又说自己从未见过……若非我对陛下甚是熟稔,怕是都要觉得是两个人了。” 姬无盐捧着水杯暖着手,闻言沉默着点了点脑袋,似乎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兴趣似的。 只平静的表情下,心思却盘算地飞快,陈老说过,往生蛊到得最后就是成为一个空壳子的傀儡,早期的症状是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这个时候还能够解,只是所需天材地宝过于难寻,再往后……却是药石无医了。她捧着茶水沉默,半晌才道,“我不愿陈老牵涉其中,我曾劝他只身回江南去,只他不愿牵累我。你如今尚且能替我挡着,是因为皇帝还在犹豫,说白了,便是他自认自己未到穷途末路之际罢了。” 真到了那时候,再多的不信任,也会变成孤注一掷的豪赌。 届时,一纸诏书,就算有一百个宁修远拦在前面也是拦不住的。 这一点,姬无盐知道,宁修远自然也知道。他看着姬无盐的沉默,眸底愈发晦涩黯淡,半晌,起身将开着的窗户关了,取了金剪子将烛芯剪了剪,他看着眼前倏地一颤又恢复了平静的火苗,轻叹,“宁宁……我就那么的,不可信吗?” 姬无盐端着的茶杯轻轻一晃,热水晃出杯沿,溅在虎口些许灼热。她近乎于仓惶地转首看向宁修远,张了张嘴,“我……”又是沉默。 又是沉默。宁修远轻叹,小丫头行事,避开了席玉。若只是寻常事便也罢了,他权当小姑娘偶尔也有些自己的小秘密。可她……将自己掐成了这般模样。 这秘密,沉重至此,她却选择一人承担。宁修远一想到这个,就多少有些沉郁,加之此刻她的沉默,就像是压上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心里死死扯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他搁下手中剪子,视线却仍落在那烛火上,灼目的光晕里,他声音都沙哑,“皇帝见了陈老,陈老当场开了一张方子,只是之后此事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皇帝没说那方子好,也没说那方子不好,我便总觉得些许奇怪。后来便想明白了,陈老是在藏拙、避嫌、自保。” “这些我都理解。”宁修远清了清嗓子,他像是喉咙口卡了什么生涩的东西,声音听起来极其的不自然,“可是,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吗?” 他避开那团火苗,转首看向姬无盐,只是不管目光落在哪里,目之所及都是那团火苗,亮得闹心,反倒是姬无盐的表情,隐没在光芒之后,看不清晰。 第752章 一样的重要,一样的不重要 只看得到她捧着茶杯、微微仰面看来的样子。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宁修远仍然能想象得到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些许为难、又些许无奈的样子。 自己每每就在她这样的表情里,缴械投降,由着她上天入地折腾、由着她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由着她将东宫密室当成自家后花园一般地来去自如,诸多担心只搁在心里、化作沉默。最后安慰自己,自己本就是喜欢她这般模样,她是自由的雀、翱翔的鹰,不该受到拘束。何况,自己不就是喜欢她这般模样吗?应该给她更多自由才是云云…… 宁修远低眸看着姬无盐,言语温吞却又细细斟字酌句之后,才道,“过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考虑我自己是不是插手太过了?你有自己的人、自己的事,你不愿席玉知道避开了他,这些都是寻常……”他只说姬无盐瞒着席玉,却只字不提自己。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最后的一点骄傲让他刻意回避,还是为了最后一级早已摇摇欲坠的台阶。 院中,席玉张了张嘴,猛地打了个喷嚏,刚发出声音之际,就被身旁席安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嘴,最后余音便生生咽了回去。他抬头看看夜空,又搓了搓胳膊,纳闷,“莫不是……当真遇见了不干不净的东西?诶,安阿,哪里的神婆比较灵验晓得吧?” 席安慢条斯理地就着对方的衣服擦了擦自己的手,才有些嫌弃地瞥了眼席玉,“你就是受凉了。受凉的人都怕冷。”自己就是那惯会装神弄鬼之人,偏偏还相信什么神婆……要他说,这小子就是最近两头示好便宜贪多了,心虚! 席玉吸了吸鼻子……莫不是真是染了风寒?这都多少年没生病了?赶明儿找陈老拿帖药喝喝?神医开的方子用来治风寒,会不会相当于是杀鸡用了牛刀? 院中气氛诡谲又轻松,屋子里却是截然不同。 宁修远的那些话,不算重,却也并不轻描淡写。依着他的性子,愿意将这些话搁在明面上来说,想必已经是在心里徘徊掂量过很多次了。也许是席玉被第一次支开的时候就开始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如何会不清楚姬无盐的用意——偏偏,她自己却还怀揣着一些幼稚的侥幸兀自得意着。 她收回目光,低头落在手中茶盏之上,修剪得圆润漂亮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白瓷杯壁,她无声叹气,半晌,轻声说道,“不是想瞒你……只是,有些事情起初是不想你从别人口中得知,再后来……再后来却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从何说起、亦没有好的时机。我就像是手中攥了个小雪球想拿去给你看,半道掉路上了,那雪球在地上滚了一圈,变大了些,再滚一圈,又变大了些,到了如今,便是我双手捧着都捧不起了……” “这不是什么值得倾诉的事情,有些是老一辈的陈年旧事、家族丑闻,我自己都不甚清楚明白,贸然开口又担心你会因此心生芥蒂,觉得什么姬家、什么商贾巨擘、神秘氏族,不过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有些却是新仇旧怨,肮脏的、血腥的,让人绝望悲戚的……你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宁国公府也是……我……”最后的声音,消失在喉咙口,听不清晰。 宁修远突得一颤。 姬无盐双手捧着茶杯低着头的样子,像是刚淋了一场雨,整个人都偃旗息鼓的样子,折了一身骄傲像是一瞬间低到了尘埃里……小姑娘什么时候露出过这般模样的?那一瞬间,宁修远只觉得心脏的地方像是被一只手扯了一下,揪心的疼。之前路上准备好的诸多苦口婆心的话突然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就好像……再如何轻描淡写的一个字,落在对方身上都是火烧火燎的痛一般。 他哪舍得她痛? 胸口一直憋着的那股子气缓缓呼出,下一瞬一脚已经跨出来到她身边蹲下……在她面前,他素来都只有缴械投降的份,方才僵持那么久已是极限。他将她受伤的那只手搁在掌心之后才抬眸看她,软声软语的,“我特意过来给你涂的药,你倒是好,我人还没走呢,就全给抹茶杯上了。既浪费了我的一片心意,也浪费了沈姑娘那么好的药膏。” “我……”姬无盐抿了抿嘴角,低着头些许懊恼的样子,“瞎说,你明明是来同我说皇帝的事情的……” “这只是一个理由罢了。或者说,我自己找的借口……”宁修远只就着蹲在那里的姿势,兀自摇头失笑,“我就像个愣头青、不成熟的毛头小子一样,心里介意你的隐瞒,很介意,却又不愿意被你知道我就是那么小心眼的一个人。于是我故意这几日都未曾来见你,明明很想、很想……我想让你因此气恼,可你没有,你甚至并没有发现我是故意没来见你,于是我便愈发地同自己别扭着……直到听说你受了伤。” “现在回想,彼时那个一边闹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别扭、一边又挂心着我家宁宁的自己,真是陌生又幼稚。可是能怎么办呢,就是这么别扭、这么幼稚啊,所以就算想要来见你,也仍然绞尽脑汁地想了一路才找到这么一个勉强还算名正言顺的理由来……幼稚吧?” 他看着她笑,几分释然、几分调皮,指尖悄悄勾起了她的,才问,“可是怎么办呢,我就是这么幼稚的一个人啊。宁宁可会嫌弃、可会因此心生芥蒂?”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能把自己的话再抛回来还给她? 墨色的瞳孔微微睁大,姬无盐看着连形象都不顾忌就这么蹲在地上仰面看着自己笑得狡黠的男子,轻声嗫嚅,“明明、明明不一样的……你不知道……” 宁修远却是突然收了所有的笑意,正色说道,“你不同我说,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可是宁宁,不管是闹别扭这样的心情,还是天塌了那样的大事,只要是关于你的,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重要,但也一样的不重要。” 第753章 咱们是天定的姻缘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院中如珠玉相击,甚至清越动听。 屋内烛火摇曳,偶有噼啪作响,衬得屋内愈发静谧温馨。 女子坐在那里垂眸看着,因着意外而微微张着嘴,男子单膝蹲在地上,微仰着头含笑看她,字字句句,似解释、似剖心,“你的健康、安全、甚至心情,在我这里都是顶顶重要的,除此之外,那些虚名、那些妄利,甚至流言蜚语,什么姬家长辈的陈年旧事、腌臜纠纷,却是最最不重要的事情。在遇到宁宁之前,姬家是商贾巨擘还是神秘氏族,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遇到宁宁之后,姬家是商贾巨擘还是神秘氏族,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笑,抬手捏捏她的脸,埋怨,“你呀,明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总喜欢钻死胡同去为难了自己、亦为难了我。” 她却仍声音低低地嘟囔,“燕京世家大多注重清誉,宁国公府门楣甚高,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届时难听的话真真假假的,难免受些牵连。” “你既说了是‘大多’,那我们家正好就是那个少数呗。母亲今日一早过来,离开前没见着你,还很是惋惜……再说,宁国公府的门楣再高,自有大哥在前面顶着,一根藤上三个瓜,总要难免有个歪瓜裂枣的不是?” 燕京城人人称颂的青年才俊,竟然说自己是歪瓜裂枣。饶是姬无盐心事正重,也被逗笑了。 她这一笑笑意极浅,嘴角微微一勾便又倏地消散,但自始至终都温柔注视着姬无盐的宁修远还是看到了,他暗自松了口气,才问,“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明明不是这个理,但姬无盐还是抿嘴颔首,“是……帝师大人的道理总是对的。” “自然。”他甚是得意骄傲,仍然蹲着不起身,只勾着对方的指尖问她,“既然帝师大人的道理总是对的,那宁姑娘为何不知道找本大人说说为难之事呢,兴许,本大人能为姑娘指点迷津?”言语间,竟似撒娇一般。 姬无盐凝眉看着,这个人啊……明明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真正的天之骄子,却一次次在自己面前低了又低。她抬起那只不曾受伤的手,温热的指尖覆上对方额头,抚过眉眼,抵至鬓角,最后落在耳后,墨色的眼底都是对方的倒影,她缓缓勾唇,浅浅一笑便是倾城温柔之色。 她迎上对方视线,“有时候我会想,若是上官鸢不曾出事,我便不会来燕京城,三爷便不会遇到我……那三爷就一定还是那个三爷,尊贵的,睥睨的,没有任何软肋的,周旋在皇权之间游刃有余的,他会娶一房妻子,也许是尤灵犀,也许不是……但不管是谁,对方一定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家闺秀,温柔的、体贴的,三从四德的,一定不会让三爷一次次地为难、皱眉。总之,那一定是一场名利双收的人生。” 他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不会。” 他说,斩钉截铁的,“二十岁的宁修远没有遇到姬宁儿,那三十岁的宁修远一定会遇到上官宁。宁宁是不是忘了,上官家和宁国公府早有婚约,你看,姬宁儿、上官宁,宁宁本就是宁国公府宁修远的宁宁啊,长辈为你取名之时便已经将这条路铺好了,咱们呀,是天定的姻缘。” 她不认,“那是戏言。” “戏言也是作数的。”他仍坚持,只是不笑了,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字字句句慎重其事地告诉她,“有些话说多了难免显得油嘴滑舌真心不够,但若是不说却又怕你这小呆子领悟不到,是以我只说一遍,你且听着。不会有什么名利双收的人生,皇权于我只是索然无味,大家闺秀于我不过胭脂俗粉,只有与你并肩的人生才是我要的酣畅淋漓。如果二十岁的宁修远没有遇到姬宁儿,三十岁的宁修远也没有找到上官宁,那不如名利皆抛,孑然一身负手走天下。” 姬无盐真的惊呆了。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表情呆傻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红晕染上脖子,肉眼可见的整张脸瞬间通红一片……哪有人会这样说话的?好像不管遇没遇到她,这辈子都非她不娶似的,彼时他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更不知道这个人是圆是扁、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万一很丑呢? 只是这些话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她只是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看天看地就是不好意思对上宁修远的视线。 宁修远却似知道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才道,“上官家瞒得极好,便是我都不知上官夫人所生乃是双生子,父亲也说,那不过就是戏言双方都未曾当真,何况彼时上官独女已经嫁作太子妃。只是,我想说的是,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要三媒六聘娶谁为妻共度一生,遇见你之后,我的妻子便有了名姓模样。” 这人解释地认真甚至执着,像是担心姬无盐觉得他不过戏言哄她开心似的。姬无盐便也起了玩闹之心,遂问他,“上官鸢彼时还是世人眼中的上官独女,亦是你指腹为婚的妻,看她嫁作他人妇,彼时三爷是何心情?” “酒席我倒是去了,不过彼时我倒是不知两家有这戏言一般的婚约……便是知道了,戏言嘛,做不得真。” 方才还口口声声“戏言也作数”,如今却是“戏言做不得真”,这不管什么说法到了宁帝师口中,总是有道理的。姬无盐敛眉轻笑,却也知道不管是什么道理,宁修远的意思却只有一个——不会有别人,只有她姬无盐。 彼时年幼,同上官鸢躲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不是没有讨论过未来的夫君是何模样。彼时说了些什么早已不记得了,只是姬无盐却也知道,她并不是这种“非宁修远不嫁”的心情,若是此生当真没有遇见宁修远,她应该也会嫁给另一个人。 没有什么天定的姻缘,只有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的顺势而为。 只是,如今这个人是宁修远,这就很好。 第754章 药只有一颗 小姑娘的眼角仍染着绯色,看起来又娇又媚,是最好的胭脂都描摹不出的妆容与神韵。 偏偏眼神安静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清冷,甚至带着几分……审视与悲悯。 宁修远被这种不太能用语言精准描述的眼神惊了惊,姬无盐就已经起身,走到一旁斗柜前,静默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只其貌不扬的木制小盒子。巴掌大的盒子,没有锁扣,亦看不清她指尖如何动作,就见着那木盒发出几声“嘎搭”声,“啪”地一声就打开了。 竟是个机关盒。 关闭时严丝合缝像个木头疙瘩,打开之际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盒子,这般精妙的机巧之物甚是少见,宁修远很感兴趣,探身去看,“这是什么?”探身过去,才看到木盒中铺了一层白色毛料,毛料之上只有一颗不大的……药丸。 药? 宁修远微微一愣,随即就想到有神医陈崧坐镇的姬家还需要用如此精妙的机关盒来装的药丸必然也不是什么普通的药物才是。他眉梢微挑,饶有兴趣地追问,“莫不是传闻之中,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药?” 姬无盐取出盒子里那颗不大的丹药,目光微敛,沉默着摇了摇头,安静温吞的模样,几分犹豫、几分斟酌,甚至还有些……为难。 宁修远却是摇头失笑,这丫头今日倒是有些古怪,还真能因为这句话而低落呢?他说这话原也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倒从未想过这世上真的有那能够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药。这天下间若真有能从阎王爷手中抢人的,就不是什么神医了,而是神仙了。所谓医死人、肉白骨,不过就是野史的夸大其词罢了。 他正欲宽慰一二,就听姬无盐叹了口气,轻声慢语地说道,“彼时出发来燕京,恰逢陈老有事走不开,他担心我在这里遇到危险,说什么都要我将这颗药随身携带。陈家虽然后世不得力,但先辈留下的那些藏书古籍都是不出世的宝贝,这颗药是陈老结合那些记载自制的,这辈子,他就制了这一颗……虽不能医死人、肉白骨,但对付一些疑难杂症,当是没有问题的。你拿去,要如何用,凭你自己心意……” 宁修远倏地一怔,视线重新回到姬无盐手中那颗黑乎乎的药丸之上…… 姬无盐说得很含蓄,宁修远却是听懂了——她手里这颗怎么看都其貌不扬的药,足以应对皇帝那治不好的病。 他没接。 陈老花了一辈子做了一颗药,装在精妙的机关盒里交给了孤身一人来到燕京城蹚浑水做危险之事的小姑娘手里,只为了在关键时候能够替自己保下对方性命。若是这样想的话,这颗药的分量便太重了……他不是接不起,小姑娘在他身边不需要用到这颗药。 可他不想接——皇帝,他不配。 姬无盐将他的犹豫看在眼里,抿了抿嘴,笑意落寞,抓过宁修远的手,将药丸搁在他手心,才道,“药材虽难寻,却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只是,陈老过不去心里那关,他既自己断了同陈家的关系,便不愿再用陈家的药方,是以才只此一颗。”便是这一颗药,最初也是为了一个执念,为了那位来不及救回来的女子。 “皇帝如今只是犹豫,待得他自觉回天乏术之际,你是拦不住他求生的意志的。我不愿陈老进宫,便也只能交出这一颗药来,与其届时被胁迫着交出去,倒不如如今交出去,换一个锦绣前程。”届时,这天下间,便也无人能挡得了他宁修远的路。 姬无盐按住对方想还回来的手,含笑摇头,“有些事……我瞒着你许久,早晚有一日是要告诉你的。只是如今,我自己尚未整理好该如何开口才能将这些个来龙去脉讲清楚,甚至,有一些事情连我自己都还未理清头绪。但有一点已经明白,皇帝的病姬家也有责任,一旦事发,便是天高地远,倾覆亦不过旦夕之间。如此,倒不如提前给自己讨一道保命符,也算一举多得。” 若非如此权衡利弊过了,姬无盐也不会将这颗药交出去。 那是陈老的执念、那也是很多人可能需要的保命丸,若不能换回等价的利益,姬无盐便是直接毁了去,也断断不会交给皇帝。姬家拥有治百病的药丸、拥有能够制出这种药丸的神医,这两件事本身就很危险——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的道理,她从来都懂。是以她仍多嘴交代,“如何得来的,你先想个能够自圆其说的说法,别把陈老推出去。” 宁修远看着她沉默。 他还是那个意思,皇帝他……不值得。 他虽是臣,却非愚忠之臣。如今皇位上的那位,也不是什么旷世明君。什么锦绣前程他也不在乎,更不需要靠这样一颗药丸来给自己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可小姑娘的意思,这病若真是和姬家有关,这又的确是一道提前安排的保命符。 他沉吟片刻,便已经作出了决定,一边颔首道好,一边又问,“若是城中疫病四起,这药可能治这疫病?” “能的。”姬无盐点头,又道,“只是疫病并非什么不能治的疑难杂症,用这药委实有些浪费了,这药丸里头的药材虽非稀世珍宝,却也花了不少力气。” 宁修远点点头,小姑娘说话总留三分,她说花了不少力气,想来是费了许多人力财力的。既如此,这颗药便不能在这个时候交出去。宁修远伸手问姬无盐要机关盒,谁知小姑娘却摇头拒绝,“药交出去就可以了,盒子却是不能给的。” 宁修远一噎,治百病的药丸不如一个机关盒?这是什么道理?狐疑间,便见姬无盐已经将那机关盒三两下就给合上了,合上以后小心翼翼地搁在怀里,又拍了拍,才松了一口气…… 宁修远彻底闹不明白了…… 第755章 守府大阵 姬无盐也知道自己的举止实在有些幼稚,但是没办法,这药给了就给了,也是经过了陈老同意的,但这机关盒子……却是要原封不动带回去的,若是丢在了燕京城里,回头自己怕是要好好脱一层皮。 她讪讪笑着,念着之前的隐瞒已经让宁修远颇有微词,此刻便只含糊其辞地解释,“我的两位老师都不太喜欢燕京城,这木盒是二师父所制,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如何都要带回去,他说燕京城那群小子们不配拥有他做的东西,再小的小玩意儿都不行!”说完想起二师父说这话的模样,跟着莞尔一笑。 宁修远却是一愣。 小姑娘精通阵法,有个擅长阵法的老师,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只是并不清楚对方是谁,也没有具体问过,此刻听起来似乎还和燕京城颇有些渊源,遂问道,“不知,宁宁的二师父是出自何门何派?” 姬无盐却摇头,“不知……小时候不懂事,也问过二师父,他说无门无派……只是那晚上他坐在屋顶上喝了一整晚的酒,醉了三天才醒。再之后,我便不敢问了……左右他教我阵法机关,是我师父,这就够了。” 同燕京城有些渊源的、又极擅机关布阵之术的家族……宁修远摩挲着指尖,半晌,有些不太确定地问姬无盐,“二师父……可是姓,汪?” 小姑娘抬眸看来,“你知道?” 那就是了…… 这一回,轮到宁修远瞠目结舌了。 这小丫头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呀!神医陈崧、音律大师江家老祖宗,如今还有一个阵术泰斗汪家掌门……前掌门。难怪,小丫头能够仅凭一把天心就让各路人马偃旗息鼓。琴是古琴,阵是绝阵,自是无人可破。 “汪家啊……”宁修远唏嘘长叹,“汪家当年的事我也不大清楚,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不过倒是听说和卞家有些关系。” 姬无盐眉心微拧,表情倏地就变了,“卞家?又是卞家……”咬着后牙槽,舌尖慢条斯理碾过牙齿,笑意森森,“看来这次倒是能将老爷子的事情顺道给解决咯!” “别乱来。”宁修远皱着眉头不甚赞同,“卞东川和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们虽然在一条绳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李裕齐这人没什么本事却又心高气傲,最讨厌别人说他是靠着卞氏家族才有了如今的太子之位,所以他很少会愿意动用卞东川安排的势力和人手。据我所知,李裕齐重用的那些人里,也就一个桑吉是卞东川的人……若非如此,你以为东宫真是你家后花园能让你来去自如?但卞东川却不同,他是一只真正的老狐狸。” 姬无盐摸摸鼻子,没作声,没答应,也没拒绝,但摸着鼻子的样子,显然不服气。 宁修远只觉得一阵阵地头疼,再三叮嘱,“听话!能不对上卞相就不要对上……若是不得不为,那就让我来……总之,你不能跟闯东宫一样地去闯卞府。” “卞家护卫之中,有很多高手吗?比东宫还多?”姬无盐倒是意外,墨色眸底暗芒闪烁,似乎有种跃跃欲试的兴致…… 按着宁修远对姬无盐的了解,今日若是不同她说清楚,兴许她好胜心一起,明儿个就想着闯闯卞府闹出点动静来,只为了看看卞家的护卫到底都是些何方神圣。宁修远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上她脑袋,低呵,“把你的这些个念头收起来!你要是敢为了这种念头闯卞家,信不信我当真将你捆了直接送回云州去?我想外祖母应该也会赞成的。” 什么外祖母?谁的外祖母?这人还挺会自来熟的!姬无盐淡哼,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应着,“没想闯……”就想看看…… 小丫头虽然应承了,但基于这人总是出尔反尔、哪里危险往哪里钻的性子,宁修远对她这样不情不愿的保证实在相信不了。于是只得苦口婆心地劝,“卞家和东宫的护卫当真不是一个级别的,东宫防卫松懈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给黑袍天师来去自如的便利,还有一部分原因却是因为李裕齐自己都不信任自己的护卫,担心自己夜夜笙歌的事情被捅出去破坏了东宫太子的形象,是以才削减了东宫守卫……而不是你姬姑娘多厉害,整个东宫任你来去,晓得不?” “晓得啦……”姬无盐趴在桌子上无奈应着,拖着调儿不情不愿,心中却是腹诽,不信任自己人这一点,李裕齐倒是像极了他爹。 门外传来咳嗽声,“咳咳”两声,紧接着就唤道,“姑娘。庆山受公子吩咐,来送宁三爷出门。方才有宵小意图夜闯咱们府上,已经被属下赶出去了,但是公子担心对方卷土重来,于是已经打开了‘守府大阵’,他听闻三爷还在府里,是以让属下过来引路,送三爷出门。” 姬无盐都惊呆了……什么阵?守府大阵?他们家什么时候有这种阵法的?她怎么不知道?还有……宵小?自从几波宵小折在这里之后,整个姬家何时来过宵小毛贼了?何况,兄长这人,年纪轻轻,作息却几乎和外祖母如出一辙,恨不得戌时就要入睡,今日怎的,这个时辰还在抓宵小毛贼? 好兴致啊! 她抬了抬声音,冲着门口喊道,“无妨,你回去同兄长说,待会儿我来送三爷出门就成了。”她虽然确定没有什么守府大阵,但也实在没明白兄长在做什么,遂只这般交代。 偏偏庆山没走,又咳了咳,气息明显不如方才理直气壮了,声音都低了些,“不是……姑娘。公子说了,这宵小夜闯姬家,旁的倒是无妨,只宁三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万一被吓着就不好了……当然,想来三爷也不希望自己受到惊吓的这一幕被心爱的姑娘瞧见了破坏了自己的形象,是以……公子吩咐,一定要属下此刻、现下、马上,亲自将三爷安安全全、全须全尾地送出府去。” 第756章 三爷是个文弱书生 “文弱书生”上官楚,觉得宁修远是个文弱书生。 姬无盐垂眸偷笑,宵小夜闯姬家不是什么稀奇事,偏偏被素来早睡的兄长撞见也不算太稀奇,但兄长料理完了宵小竟还想着让庆山过来送宁修远出门、顺便全了他人颜面……这就有些千载难逢了。 若是这个时候还猜不到兄长是何用意的话,姬无盐便也白白同对方当了十几年兄妹了不是? 这些年兄长可没少做这些事情,但凡是向他打听“姬家少主”、“姬家旁支姑娘”的,不是被直接打出去了,就是被赚了一笔银子之后再被打出去了。相比之前那些简单直接粗暴的风格,仅此手段倒是难得温柔。是以姬无盐乍一听神神叨叨的“守府大阵”的时候,真被唬了一下。只是转念一想,兄长这辈子不痴武、不迷阵,除了赚银子还是赚银子,哪里能懂什么大阵? 想来便是庆山从从这里回去以后同他说起宁修远在她这边,他心生不喜,这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她抿嘴偷笑,“兄长口口声声说着对你不喜,下手倒是留了情面。”还给诌出个什么大阵,着实离谱…… “也是……难为他了。”宁修远自然也清楚对方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对方毕竟是未来大舅哥,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何况,大舅哥心里若是不爽利的话,虽然碍不了什么大事,但今日这样的小麻烦怕是也少不了的……这般想着,遂含笑起身,掸了掸衣衫下摆,温和笑着一边开门一边念着,“也的确如此,我一个文弱书生,平素里就最怕那些个打打杀杀的东西,还是上官兄考虑周到。” 说着,对着门外站在廊下拎着一把油纸伞淋雨的庆山微微颔首,笑道,“如此,麻烦您了。如今天色已晚,宁某不便打扰上官兄,还请阁下将宁某谢意带到。”客气、又生疏,态度又无懈可击。 庆山沉默着点点头,侧身,撑开了手中油纸伞。 缩在树下避雨的席玉早已瞠目结舌——在三爷出来之前,他觉得这辈子听到的最大的笑话,就是宁三爷是个文弱书生。在三爷出来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这辈子听到的最大的笑话,是宁三爷亲口承认自己是个文弱书生。 庆山也是汗颜,他虽然不清楚宁家三爷有没有武功、身手如何,但很显然,“宁三爷会被一个小毛贼吓得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失了态”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以至于他接到这个吩咐的时候,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实在太冒犯了,谁会乐意? 不提旁人,就说自家主子,若是有人当着上官楚的面这么说的话怕是会被直接当成疯子丢出去。虽然,上官楚压根儿没有什么心爱的姑娘。 幸好、幸好,三爷大度,愿意配合。庆山松了口气,后退半步,才道,“三爷,请。” 宁修远点点头,转首同门口的姬无盐告辞,“外头风冷,别站着了,回屋早些歇息。还有你手上的伤口,虽抹了药,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两日莫要沾水、也尽量不要用力,有什么事情都差着子秋去做。” 絮絮叨叨的,像个操心的老嬷嬷。 姬无盐颔首称好,站在那里乖巧听话的摆手道别。宁修远转身离开之际,无奈摇头,小姑娘每次都应得好好的,每次该干嘛还是干嘛,半点不听劝。听说上官老爷子很是守旧,生的儿子也循规蹈矩,上官夫人甚是温柔,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 亥时已过,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何时变大了,风也呼啸,似乎预示着明日即将迎来一个大幅度的降温。 宁修远回到宁国公府的时候,遇到了一脸焦急等在那里的手下,还不待他开口询问,对方就已经急匆匆迎了上来,带了一身被雨水浸透的寒气,“爷!大理寺那边……出事了!” 雨点子打在油纸伞上,乱糟糟地噼啪作响,风也呜咽穿梭,油纸伞被扯得来回地晃,席玉暗暗咬着腮帮子保持手中伞柄的岿然不动,以此证明自己臂力千钧,却也实非易事。眼看着即将得到解脱,谁知跳出来这么一个拦路的,心下已在咒骂,却听对方这么一句,一愣之下看向宁修远,心神一紧间手中却是一松,油纸伞被风扯着一晃,脱了手。 雨水兜头浇下。 宁修远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满是冰冷凉意。 …… 姬老夫人在塔楼里呆了很久,里面偶尔传出些说话声,声音很低,模模糊糊的,王嬷嬷站在门外连个只言片语都没听见,期间有些担心,喊了两声“老夫人”,对方便也扯了嗓子应了两句,只道无事,王嬷嬷遂又退开两步守在门口,顺便又拉着那侍卫也往外退了退。 待到老夫人从里头出来,已经是临近子时之际。 老夫人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很是疲惫,佝偻着背部无声叹气,看起来受了巨大的打击似的。王嬷嬷吓了一跳,连忙迎了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紧张询问,“这、这是怎么了?” 老夫人沉默着摆手,像一只被霜打过了的茄子似的,拖着步子走了几步,才轻声说道,“就是年纪大了,熬不起这夜,难得晚睡一阵,累得慌……” 王嬷嬷不疑有他,颔首称是,亦忍不住抱怨着,“也对,这都快子时了,平日里您早该睡了才是。您说您,就算是要叙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左右人都找回来了,什么时候不能见呢,非要这大半夜来见……熬坏了身子不值当,姑娘听见了又要担心您。” 老夫人的精神看起来的确很不济,半晌才叮嘱了一句,“别同她说……我不想她因为我改变她自己已经做好的决定。” 王嬷嬷频频应好,“好好好……老奴不说,不早了,咱们快些回去歇息,明儿个您起晚些,多睡会儿,老奴早膳也晚些时辰准备着,如何?” “好。”老夫人一边应着,一边交代身后侍卫,“夜深了,又下着大雨,你们也别守在门外了,屋内吹不着风淋不着雨的,总是好些,还能歇歇脚。”这般说着,才跟着王嬷嬷相互搀扶着往院里走。 第757章 镇府之宝 老夫人一路沉默。 她的精气神看起来低迷得太过于反常,委实让人放心不下。王嬷嬷有心想要问问方才屋里头的情况,却又担心贸贸然开口问了不该问的让老夫人心里头更加难受,于是张了几次嘴,却一次都没有开口询问,只念念叨叨地劝着“往后可不能如此了,年纪大了更要注意,何况燕京城的冬天比不得咱们云州,早睡早起身体好”云云。 老夫人一一应着,声音低低的,没什么表情,不似敷衍,却又似神游在外的样子。 明显心思不在这里,大抵还落在塔楼里那位身上呢。 王嬷嬷没再说话,只轻轻叹了声……老夫人偏头看了一眼对方,半晌,才语焉不详地道了句,“你叹什么气,我真没事。只是听了些事情,心里头掂着,只叹造化弄人……” 好好的女子之身,为了那些个陈规旧律,为了那点比天还高的野心,掩了性别化作男子便也罢了,偏还以男子之身喜欢上了另一个男子,一脚踏入,半世沉沦,到得最后,男子拂一拂衣袖,只道一句“你既不愿为我重回女子身份,莫不是要我被千夫所指万民唾弃?”便转身另携佳人手。 五长老一身傲骨,哪怕痛不欲生,却也不哭、不闹,憋着一口气只待某日手握大长老的权利再给那对“狗男女”好看。 偏偏,没多久,长老会就被解散了,众长老更是被安排在了不见人烟的深山老林里。于是,这口气,便突然间提不起、又放不下,整日整日地哽在喉咙口,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之际,都隐约梦到了对方儿孙满堂、天伦之乐的场景——五长老只觉得自己一身的傲骨都被碾碎成泥。 于是,她费尽心思,假死逃出那深山老林里,磕磕绊绊、颠沛流离一路来到了燕京城,想着夺权势、修巫蛊,只待手握大权、衣锦还乡、扬眉吐气。当然,也期待着自己死去的消息传回姬家本家,让对方难过、自责、心灰意冷,又或者大闹葬礼、当众开棺,发现不见人、不见尸,自此余生惴惴不安。 总之,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想要用自己的死来证明那人心中有她。 “这不是骄傲,而是不甘。”彼时塔楼之中,老夫人如此告诉五长老,只是五长老没想到她的死讯传回姬家、她的牌位供进祠堂,就像一阵风吹过湖面,水纹漾过,再一次风平浪静,根本无事发生。 老夫人没有告诉她的是,不管是骄傲、亦或不甘,都已经没有意义了,那个人心里到底有没有她,也再也不会有答案。那人早已身死魂消。只不过,对方离世之时,的确是夫妻和睦、子嗣满堂……可见,这件事里,自始至终提着一口气念念不忘的,大概只有五长老一人。 她不惜颠沛流离长途跋涉,却也自始至终被困在原地。 当真造化弄人。 只是这些事老夫人到底是没有同王嬷嬷提起,老伙计本就对长老会的人没什么好感,同她说了也不过就是徒增埋汰罢了,没那必要。是以老夫人最后也只是拍拍身旁老伙计的手背,轻叹,“最后一次了……同她说了些事情,聊了聊之前该说又没说的事情,算是做了个了结……往后便也不必去探望了。” 当年到底年轻,做事未曾考虑周全,只想着仓促间快刀斩乱麻结束长老会制度,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虽然因此避免了所有潜在变故的发生,但也因此,有些执念、有些不甘,就此停在了那个制度更迭的瞬间。 以至于如今走到这一步,老夫人自认自己也有些责任——时过境迁再回头来看当时的自己,的确是欠考虑了一些。王嬷嬷不明所以,却见老夫人表情里多了几分释然,便也不问了,频频颔首道好,“好……往后不去了。这些个事情咱们都丢给姑娘去处理,咱们呀,就好好地颐养天年……” “好……咱们颐养天年……就你这性子,你也养不住啊,操心完这个又操心那个的,如今孩子们都在,又多了个洛歆,该你王嬷嬷操心的事情更多了哇?” “老奴喜欢这种热闹,对老奴来说,为孩子们操心,就是老奴颐养天年最好的方式啊。您不同,您就早睡早起莫操闲心,拢着袖子晒晒太阳就好了……” “感情老婆子我就是个吉祥物?” “哪能呢!您就是姬家的老祖宗,镇府之宝!” 声音渐渐远去,没多久雨就越下越大了。 半个时辰之后,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像是黑沉沉的天幕破了一道口子,神明在云层之上朝着人间哗啦啦地倒水似的。 东宫门外守着的御林军一个个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躲在并不宽大的屋檐下,有不怕湿了衣裳靠着墙壁的,有叼着草杆子蹲在地上剔牙的,大多三三两两说着话,并不如何严阵以待。 这样的差事,不上心不行,太上心,也不行,毕竟卞相还未获罪,贵妃还是贵妃,这东宫太子也只是被禁足,仍然还是皇位的继承人。如今陛下病重,明天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得罪一个太子? 是以这两天东宫里的侍女们偷偷摸摸塞些碎银子嗲着声音说两句好听的话,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人出去了。 只要太子还在里头,那些个宫女离不离开,谁又知道呢?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能参他们一本,让皇帝起身来下旨责罚他们? 他们心安理得躲在角落里,像是市井妇人一般聊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大多都是朝廷官员家中内宅之事,言语间,嘿嘿嬉笑,交换一个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猥琐眼神……于是,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瘦小的黑色身影从墙头一跃而入,落在了东宫院墙之内,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熟门熟路。 第758章 藏起来的帕子 夜幕沉沉,大雨如注。 此时已至后半夜,东宫的下人们都已经睡得死沉。黑色的身影披着宽大的斗篷,急行间却也并不避讳,一路过去却是半个侍卫都不曾遇见。宽大的斗篷被劲风掀起,猎猎作响,露出其下瘦削的身形。 偶有电闪雷鸣撕开暗沉雨幕,电闪雷鸣间,兜帽之下骷髅一般的下颌,当真刀刻斧凿,苍白骇人。 是林一。 他对这条路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完美避开所有守卫和下人抵达太子寝殿的大门口,大雨滂沱的声音里,他身轻如燕落在廊下没有引起一点动静,屋子里打着轻微鼾声的太子仍然睡得安静沉稳,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躲在暗处的暗卫亦没有半分献身的打算——太子殿下吩咐了,但凡见着这样装束的人来拜访,不管什么时辰,不必阻拦。 林一抬手,指尖堪堪触及门框,一道惊雷落下,天地间倏地一亮,林一似乎被这道惊雷吓了一跳猛然惊醒,已经触及门扉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站在那里呆呆看着,看着咫尺之内的这道门。 身后,是倾盆大雨浇筑而下,身前,是屋内之人浑然不觉的鼾声。 他就站在廊下、门前,垂首站着,半晌,突地痴痴笑了笑……自己这是跑来作甚呢?难道还能找李裕齐派人替自己夜闯姬家吗?那若是李裕齐问起夜闯姬家的理由,自己又当如何解释?说自己要去救一个女人、一个老妇人。为什么要救这样一个老妇人?那又要如何解释?说对方手里握着太子殿下您的所有罪证?还是说对方才是真正手握巫蛊之术的那位“天师级的老祖宗”?恐怕不管是那种理由,他林一,都会立刻和东宫这边彻底决裂。 决裂是早晚的事情,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还不行。 于是,这门便如何也敲不下去了。 林一沉默着站了很久,到底是转身离去。 雨还在下,整宿整宿的,像是上天裂了一道口子。 沈洛歆睡了一下午,吃了晚膳又睡下,这瓢泼大雨打在院子里、屋顶上,她半梦半醒地睡不踏实,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一样,一阵一阵地心悸着。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只觉得浑身汗涔涔黏腻腻的不爽利,连带着被褥之间都有些湿漉漉的感觉。 冰冷、潮湿、黏腻。 头脑里还是昏沉沉的很重,但显然烧是退了。沈洛歆支着身子坐起,正准备起身下床,就听到门外说话声起,是个丫鬟,声音陌生,她问道,“沈姑娘可好些了?” 回答她的是自己身边的小丫鬟,“沈姑娘还未醒,奴婢也不敢敲门,想着让姑娘多睡一会儿。麻烦姐姐走这一趟了。” 对方又道,“倒也不麻烦,只是楚公子一早出门前交代的,让我熬了粥送来,这粥是按着陈老给的方子放了药材的,当趁热喝。不若你先去将沈姑娘喊起来,喝了这药膳再睡,正好发一发汗,身子能好得快些。” 上官楚吩咐的?沈洛歆愈发惊诧意外,上官楚这人实在不像是会操心这些事情的性子,往日自己跟着他进进出出谈生意做买卖,一整日下来滴水未进的时候都有,也没见他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时候。这一点上倒是让人想起自己同古厝见面的第一个晚上,这两人在某种程度上倒是相似。 只今日倒是反常,只是下着大雨,不然可得好好看看这太阳是不是从西边起东边落了。 门外丫鬟没吱声,似在犹豫,沈洛歆适时半起了身子抬高声音唤道,门外丫鬟没吱声,似在犹豫,沈洛歆适时半起了身子唤道,“粥端进来吧,正好饿了,再给我准备些热水,洗漱一下。” 声音仍然沙哑地厉害,说完只觉得喉咙口毛毛躁躁的,她低头咳了咳,掀开被子正要下床,目光无意间看到了枕畔叠地方方正正的雪色帕子上,只觉得目光都一烫——因着发烧而迟钝的记忆里,后知后觉地彻底清醒了过来。昨日的事情像是走马观花似的在脑子里又快速过了一遍。 明明也不是什么暧昧到见不得人的事情,也只是照顾了一下染了风寒重病不起的病人罢了,这个病人还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室友”,何况,上官楚的“照顾”不过就是远远地坐在那张桌子边上誊抄了一份药方罢了——如此想来,这所谓照顾,的确又带了几分“上官楚式”的敷衍和距离感来。 实在连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交情都没有的样子。 偏偏,沈洛歆仍然觉得,经过了一夜的时间已经干了的帕子,像是某种隐晦的、令人心脏都漏了一拍的、不能与旁人道的心情。 “姑娘醒了?”丫鬟推门而入,额头伤痕犹在,笑容却天真又坦荡,“奴婢伺候您洗漱。” 鬼使神差的,沈洛歆几乎是做贼心虚一样的,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枕边的帕子往枕头底下一塞——明明、明明这个时候她可以直接坦坦荡荡的将这块帕子交还给身后拎着食盒进来的丫鬟,然后请对方代为转交给上官楚的。 嗯,就为什么没有还呢?沈洛歆很快找到了一个格外义正辞严、磊落坦荡的理由:还没洗干净。 既然用了别人的帕子,总要洗干净了再还吧?不然多不礼貌。是的,就是这个原因,绝对不是什么做贼心虚……这般想着,沈洛歆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水杯漱了口,才对着对方颔首致谢,“多谢姑娘,费心了。还请姑娘替我向上官兄转达我的谢意。” 对方颔首道好,摆好了粥,提了食盒又交代了沈洛歆要趁热喝,才行礼退下了。举止之间,不卑不亢,温和大方,说是下人,举止却似半个主子一般,穿衣打扮也比她院里的丫鬟好上许多,应该是上官楚院里的大丫鬟,就跟子秋一般。 但又和子秋有些不同,像是……多了几分闺秀的气度。 沈洛歆低头笑笑,没再深想——她是真的饿了,那加了药材熬煮出来的粥,香得很,馋了。 第759章 这颗药如何用? 大理寺的消息来得并不快,一直到这一日巳时时分,席玉才急匆匆来了姬家。 事情却是发生在更早、更早之前,谁也说不清确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可能是半日之前,更能更久之前,总之,许四娘病了。 听说起初只是有些咳嗽,连许四娘自己都不曾如何重视,只喝了些发汗的姜汤罢了。沈谦见她咳嗽,有些担心,提醒许四娘还是熬些汤药喝着才好,只是许四娘却说这个当口外头的药材怕是都已经捉襟见肘了,如今他们都被关在这里,又是疫病发现的源头之地,换句话说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一旦药材告罄,朝廷怕是早晚会舍弃他们,这里的药还是省着点用才好。 沈谦虽心中不愿,但也知道许四娘所言不虚,便也只是沉默着在旁照顾着。 没想到很快,甚至没有超过半个时辰,许四娘就开始发热、咳嗽,不过短短半盏茶的功夫,许四娘的咳嗽就越来越重了,甚至没一会儿,就咳了血。经太医诊治,许四娘的的确确是染了疫病。 太医惊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禀报了尤封——所有人都知道,这消息一旦传出,大理寺之中必定人人自危,届时必将生乱。 权衡利弊间,尤封却是将这道消息压下了,只写了一道秘折派心腹送出了大理寺,送到了平阳郡王府,连陛下都不敢惊动。 宁修远的手下就是在这个环节里截获到了这条消息,但消息事关重大、却又模棱两可,打探真实性花了些时间。宁修远又想着姬无盐素来起得晚,左右事情已经发生了,倒也不必争分夺秒,不如让小姑娘睡个踏实。 是以,席玉过来的时候,姬无盐已经用完了早膳,正坐在廊下写写画画。一旁躺椅上已经摊着好几张字画,席玉看不懂,只这两日姑娘似乎很沉浸于这些看不懂的类似于“鬼画符”一样的东西里,甚至连院子都没怎么出过——除了,撇下他去“干坏事犯险”的那次。 姬无盐从面前的字画抬眼看去,很轻描淡写的一眼,就只是“你来了”这样的情绪,只不知怎的,席玉正要跨上台阶的那只脚,就倏地顿了顿——跨不出了,莫名有些心虚,就跟、就跟昨晚躲在这个院子里的感觉一样,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盯上了似的,席玉掉头看了看还在下雨的天,将手中油纸伞收了立在一旁,又搓了搓胳膊,才上前一步唤道,“姑娘。” 这一回,姬无盐没抬头,只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写着,席玉就觉得那种被脏东西盯住的感觉就没有了。他正在恍然想起自己过来的正事,上前一步,压着声音俯身说道,“姑娘……这件事,挺急的,不过,三爷交代了,您先莫要急,听属下说完。” 这件事挺急的,但你先别急……这是什么鬼话?姬无盐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搁下了手中狼毫笔,问他,“到底什么事情?好好说话!” “就、就……”席玉犹豫片刻,到底是轻叹一声,说道,“姑娘,昨儿个夜间大理寺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说是许夫人她可能、也许、就、就、应该染了疫病……” 惊雷炸响在院子里,轰隆隆地一声,尽在耳畔,让人心脏都跟着颤了颤,姬无盐猛地抬头——他们从来都唤许四娘为许夫人而不是沈夫人,是以姬无盐瞬间就听明白了。她猛地抬头,转身欲走,起身之际带倒一旁椅子,其上纸张散落一地,有几张沾了雨水,字迹晕染开来,模模糊糊的一片,逐渐瞧不清晰。 席玉一边下意识地拦人,一边又要弯腰去捡那几张掉在雨水的纸,手忙脚乱间哪里拽得住姬无盐,只好连连叫着“哎哎、姑娘姑娘,姑娘您听属下说完!莫急、莫急!三爷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您先别急!” 人都病了,哪里能不急? 姬无盐已经抄了席玉立在一旁的那把油纸伞准备去找了陈老一道去大理寺看看,闻言才顿住身形转身看去,并不接话,只抿着嘴角沉着脸色不说话,表情……带着几分狠意。 席玉咽了咽口水,那种被脏东西盯上的感觉又起来了。不过这会儿他却是连胳膊都不敢搓了,连忙将姬无盐拉着在椅子里坐了,才半蹲着说道,“姑娘您听我说完,大理寺那边三爷说了,他会安排好。您和陈老都不必出面,毕竟这疫病不是闹着玩的,陈老不是也没研制出什么结果呢嘛,他年纪大了,能不去就尽量别去危险的地方……三爷让属下过来,也只是想问问您,如果许四娘那边真的到了那一步,如今您给他的那颗药,到底是用来救谁?” 声音压得低,语速却很快,似是担心说慢了姬无盐没耐心直接甩袖走人一般。 姬无盐却是一愣,怔住,看着对方没说话,甚至看起来还有些像是走了神一般。 席玉小心翼翼打量着,有些担心,轻声唤道,“姑娘?姑娘?” “啊……”姬无盐低低应了句,表情仍然游离,像是根本没有听明白席玉的意思似的。 席玉便只得继续耐心解释道,“三爷的意思是,您说那颗药同样也能治这疫病,如今许夫人具体的情况尚未可知,但咱们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省得真到了那一步手忙脚乱束手无策,是以三爷让属下过来问问姑娘,这药,如何用?就是……用在谁身上?哦对,还有就是,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沈姑娘那边,还得您来决定。” 一边是即将病入膏肓的皇帝,一边是身染疫病的至交母亲。若只是忠义之间的抉择,姬无盐并不需要犹豫。 只是,事情并非非黑即白的选择,这颗药不用来救皇帝,到得最后一纸圣旨宣陈老进宫治病,陈老又当如何自保?是和那些太医们一样,顾左而言他,开着不会出错也治不好病的方子,等着皇帝一点点油尽灯枯?还是说坦言皇帝中了往生蛊,用传统的法子救了人、然后等着被灭了口? 第760章 取舍与抉择 若是前者,姬无盐做得出来,陈老却是做不出的。彼时写下那道方子,是为了不被牵涉其中。但若既已身陷局中,皇帝便是陈老病人,不管是否自愿,让陈老对自己的病人开一张假方子、然后让他眼睁睁看着对方一点点油尽灯枯,怕是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可若是后者……往生蛊,至阴至毒之蛊,解法同样甚是阴毒,需至亲之人以鲜血引之,将子蛊渡入己身,乃是一命换一命之术,同样违背老爷子为人行医的原则。何况,即便真的用这个法子救了皇帝,皇帝又怎么可能允许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活下去? 沉默。 格外难捱的沉默,连呼吸都沉沉压着。 席玉虽然粗线条,却不是傻子,有些利害关系最初也许没有想明白,但转念多想想,也就明白了。想明白之后,便更加觉得姑娘这个决定当真艰难……席玉皱眉等着姬无盐最后的决定。 有时候真的觉得,姑娘真心不易,不过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若是搁在燕京世家千金里头,应该还是天真懵懂的年纪,就算聪明伶俐些、心思比旁人多一些,也不过就是些家宅内院的事情、或者就是些青春少艾的心思,哪里会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偶尔还得东宫密道里走一遭? 姑娘……当真不易。席玉轻叹,看着姬无盐沉默。 大雨瓢泼而下,她垂眸看着地上被雨水打湿的那几张布阵图,久久的、久久的,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像是神游在外。只半晌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一旁将那几张明显已经不能看的布阵图捡起来,慢条斯理地叠好,搁在一旁的椅子上,才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药……给许四娘。” 那颗药,并没有她之前说的那么简单。 药方是陈家的,不管是药方、还是药丸,都是陈老心里的一道坎。他做这颗药,是为了弥补当初的无能为力,这也是为什么姬无盐最初迟迟没有将这颗药拿出来的原因。但即便没有这些原因,要再做这么一颗药出来,也仍然堪比登天。彼时为了搜集其中几味药材上官楚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无数人力、物力、财力,也就是说,短时间内是制不出第二颗的。 谁也不知道许四娘还能拖多久,可能这颗药是她唯一的机会。 席玉闻言,虽然意外,却又觉得似乎也是常理。他颔首,轻声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告诉三爷。”说完,静默片刻,仍然没走。 姬无盐偏头看他,狐疑,“怎么了?” “姑娘……”席玉犹豫,半晌,到底是问道,“姑娘将药给了许夫人那边,那陛下那边又当如何?届时陛下下旨宣召陈老进宫治病,若是治不好,陛下一生气,可能不仅要怪罪,还要杀人的……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他知道自己一个做手下的,不该置喙主子们的决定,更不该劝姑娘放弃许夫人,本就是两难的抉择,不管选择放弃哪一边,对姑娘来说都不好受。只是他又担心姑娘将“龙颜一怒”想得太简单,才忍不住开了口。 姬无盐微默。 她自然知道席玉说这话的用意,只是席玉不知道她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治不好之后的龙颜大怒,而是治好了以后的“狡兔死而走狗烹”。半晌,笑着点点头,吩咐道,“我知道的。没事儿,我心里有数呢……只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一下。” 姬姑娘开口说麻烦,席玉不知怎的,就这么一哆嗦,但还是老老实实颔首行礼,“您尽管吩咐便是。” “三哥说过,皇帝那边情况并不好,我担心皇帝向他施压他却因着怕我为难一个人受着,所以……这阵子你多留心下,向席安也多打听打听三哥那边的情况。”她如此吩咐道。 席玉微微一怔,心下一叹,这俩人有时候真的是默契得很,用的法子都是一样的。我暗中关心着你,你暗中留意着我,却又谁也不说,只为难他们这些个做手下的,打听了这个又汇报了那个。只是心下虽为难,席玉却也觉得这般挺好,他们家爷在遇到姑娘之前啊,太孤单了。如今有个人这样关心着他,又有个人让他这样去关心着,真的很好。 席玉缓缓颔首,轻声应道,“属下明白。” 姬无盐这才摆摆手,“去吧。回话的时候机灵些,若是三哥问起这药,你就说我交代了无妨的,左不过一颗药丸罢了,谁紧着就给谁用上先,陛下那边还能制的。” “是……”这话听着并没有什么问题,他也不懂制药,只姬无盐这般刻意提起,席玉便觉得,这颗药……大抵是制不出第二颗来的,只姑娘既如此吩咐了,他便也只好如此应着了。他转身撑了油纸伞走了两步,又转身叮嘱,“姑娘,如今城中虽然没有发现感染了疫病的病人,但是您还是要注意,尽量不要往城中人多的地方去,毕竟,这种事情保不齐的。” 姬无盐点点头应了,沉默着摆手示意对方赶紧去复命吧,席玉这才撑着油纸伞疾步离开。 人离开了。 雨还在下,姬无盐一个人安安静静靠着椅背,微微眯着眼仰面看天,好久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倒像是眯着眼睡了。小鸢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蹭了蹭她的脚背,姬无盐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倾身将地上的小不点抱起来,毛茸茸的手感,带着熨帖人心的温度,她低头将下颌枕在猫儿身上,半晌,轻轻笑了笑。 “你倒是什么都不用管,只顾着自己的小鱼干便成了。” 猫儿自是有听没懂,绵绵软软唤了声,“喵……” 姬无盐抱着那猫儿起身看着院中哗啦啦落下的雨水,半晌,轻叹一声,“罢了。此事到底是因上官鸢才惹出来的,这药若是不给也说不过去,皇帝那边总能想到办法的才是。” 第761章 告诫 席玉很快就回来了,说是已经照着姬无盐所言一字一句回禀了宁修远,宁修远只让姬无盐稍安勿躁,如今尤封将消息压着,他们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打听,消息得到地便有些滞后。 姬无盐只道“晓得了”。 席玉又说,“倒是有件事差点儿给忘了。昨儿个夜间,平阳郡王送了个人给三爷,就是那日茶馆里头带头闹事的,被动了刑,已经奄奄一息了,如今又被打断了两条腿送过来的,被咱们爷吩咐着丢乱葬岗去自生自灭了……大抵是活不成了。” 姬无盐点点头,“这件事我晓得。原是要送来我这边的,被我拒了。半死不活的人送来我这里也是闹心,还要花心思养着,指不定陈老还要大发慈悲……是以李奕维便说送去给三哥,这阵子李奕维有心攀交情,大抵是想着借这件事来示好。” “那……”大抵是自觉自己最近“身负传递双方消息”的重任,席玉也免不了多操心了几分——凡事问清楚些,届时双方主子问起的时候不至于一问三不知,跑了一趟又一趟不说,还显得自己脑子不大灵光蠢笨如猪不是?遂,他想了想,问道,“那平阳郡王的好,咱们可要接着?” 姬无盐想了想,“朝堂上的事情毕竟错综复杂,到底要不要接了对方的好还要看宁国公府的立场和意思。李奕维同我没什么交集,不必顾虑我这边的,全凭三哥作主便是了。” 席玉颔首称明白了。 雨小了些,淅淅沥沥的,却也密集。 姬无盐仰面看了看天色,将怀里快要睡着的猫儿递给他,他手忙脚乱地接了,人生之中第一次抱这样一个小玩意儿,毛茸茸、软绵绵的,脆弱地像是自己指尖稍微用力一点可能都会把这么个小玩意儿给掐死了,偏这小东西看起来完全不担心似的,甚至还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阖着眼,睡了。 席玉只觉得自己臂弯都颤,看着姬无盐手足无措,“姑、姑娘,属下从来没有抱过猫……” 姬无盐却笑,只道,“它看起来挺喜欢你的,多抱抱,你就习惯了。”说罢,捞起一旁早已看不清的布阵图,又理了理腰间玉佩,转头吩咐着,“你若是无事,就在此歇歇,若是有事,尽管去办就是了,我去去就来。”说着,步下台阶,直直朝外走去。 席玉一愣,提醒道,“姑娘,伞……” 姬无盐却只是背对着他摆摆手,并不说话,脚下步子都未曾片刻停顿,几分飒爽磊落模样。 …… 姬无盐最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沈洛歆。 虽知纸包不住火,但能包上一阵也是好的,何况,如果在包不住之前就已经没事了呢?也能免了沈洛歆的一场虚惊,如此自是最好。 姬无盐早就看出来了,沈洛歆其实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重情,甚至是眷恋那种血肉亲缘之间的羁绊。沈乐微屡屡针对,除了那一次沈乐微抢了许四娘镯子彻底惹恼了沈洛歆之外,沈洛歆对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每每都是一笑置之,沈父身上也是,甚至那位姨娘,她也从未真正怨过恨过。 这样的人,想必就算是那位姨娘,沈洛歆都要唏嘘几分,何况如今病了的是许四娘,是禁足在大理寺之中出不来的许四娘。 头顶上方的雨停了。 一把墨色的油纸伞举过头顶,岑砚摇头,“姑娘倒是愈发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了……届时着了凉染了风寒给陈老添乱,仔细着他念叨得您耳朵出茧子。”他从外头回来,远远就看着姬无盐一个人低着头慢吞吞走路的样子,连忙赶着过来撑了伞。 姬无盐抿嘴笑笑,“你家姑娘何时这般弱不经风了?” “这谁说得准呢?”岑砚亦步亦趋跟着,回首看了看,才问,“席玉那小子呢?平日里不是像一条甩都甩不掉的尾巴,今日怎的,在哪里偷闲了?” “你对他意见挺大啊?” “可不,招人嫌。” 姬无盐摇头失笑,“练习怎么抱猫呢……这样,你帮我跑一趟兄长那里,找一下庆山,你让他找个机灵些的,去大理寺打探一下许四娘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我虽和尤封达成了合作的共识,却也不好出面太多,被人瞧见了也不好解释……能暗中探查的就暗中查一下吧。” “好嘞。”岑砚将伞柄往前一递,“伞您自个儿撑着,冬天的雨比不得咱们江南。” 姬无盐接过油纸伞,想了想,又招招手,吩咐,“让人再跟尤封说一声,我不管他那些弯弯绕的心思,也不管他那些利弊权衡之后的取舍,我只有一个条件,许四娘他得给我照顾好咯!我这人,一般不愿意将事情闹到难看的地步,但是……若我知道许四娘出事是因为他那边的疏忽和放弃,我不介意让他们尤家也见一见血光、办一办白事。” 撑着伞的女子,表情被墨色的油纸伞尽数遮住,只露出一方清秀的下颌,肌肤沾了冬日的雨水,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苍白色调。 极黑、又极白的对比,连着往日里软糯的声线此刻听起来都带着几分杀伐冷肃。 岑砚微怔之下颔首称是——心下已经明白过来,许四娘那边大概是出事了。他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可靠极了,拱手,补充道,“姑娘且宽心些,属下马上就去。” 姬无盐撑着油纸伞,抿着嘴角沉默颔首,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站了一会儿,才朝着老夫人那边去。 往生蛊……按照规定,是历代圣女才能研习的姬家秘术,也是被姬家最后一任圣女如今的姬家家主亲自判为尽数的阴毒之术。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对这往生蛊有所涉猎的话,那一定就是姬老夫人本人。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姬无盐轻轻叹了一口气,朝着老夫人的院落走去——皇帝那边,她不想陈老过去,那就只能自己去了。 第762章 胆小的丫鬟 沈洛歆吃了粥,又睡了一觉,醒来已经临近午膳时分。 倒不觉得饿,只是头还有些沉,摸了摸额头上的温度倒是退了,隐隐约约地闻着一阵阵药香,她披了衣裳走到窗边,廊下小丫鬟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炉子,炉子上熬着药,滋滋冒着泡儿,热气腾腾的。 她这院子里有间小厨房,平日里偶尔也做些简单的饭菜,那炉子平日里就搁在小厨房里,小丫头今日拿到廊下,显然是为了一边熬药一边守着自己。 盯着那炉子如临大敌的样子,令人有些心疼。 廊下风大,沾了雨水的风冷得很,小姑娘就算坐在炉子边上也忍不住裹了裹衣襟,又小心翼翼地掀了盖子探头去看,雾气迷了眼,她凑近吹了吹,盖上盖子,烫了的指尖捏了捏耳垂,额头上红痕未消,可见当时到底用了多么实在的力气在磕头……傻姑娘一样的。 沈洛歆摇头失笑,也不去打扰这两日像极了惊弓之鸟的丫鬟,只转身去整理床铺,目光触及枕边那方素白帕子,犹豫半晌,到底是抿着嘴压着表情状似格外不经意的样子朝着那帕子抓去,只动作迟缓,在堪堪触及那方帕子之际,抓的动作一变,两只手指指尖捻了帕子的一个小角,倏地丢到了一旁洗脸盆里。 水珠溅在手背,明明该是冰凉的触觉,偏偏溅到冷水的那片肌肤,却又似被沸腾的热水灼痛了一般,火辣辣地酥麻着。 沈洛歆整个人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去擦那一片肌肤。 廊下的小丫鬟自始至终都留意着屋子里的动静,帕子砸进水里的声音并不大,她却几乎是瞬间就急急忙忙起身,就在沈洛歆还在搓着手背皮肤的时候,她已经出现在了窗口前,见见着已经起身的沈洛歆,顿时喜出望外,“姑娘?姑娘醒了啊?身子感觉如何了?还发热吗,咳嗽吗?昨儿个夜间奴婢听着您咳得厉害,要不奴婢去找大夫过来看看?” 看来是真急了。沈洛歆无奈摇头,失笑,“你一下子问我这许多,要我从哪里开始回答你?何况,你忘了,我也是个大夫,我这喝的药还是自己开的呢。” 丫鬟似乎这才想起来一般,正松一口气的当口,又冷不丁瞧见沈洛歆丢在脸盆里的帕子,又跟着一紧张,三两步从窗口绕到了门口,一边挽起袖子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姑娘您风寒尚未好全,可得小心着些,这凉水最是不能碰……不管洗什么东西,您使唤奴婢便是了,何须自己动手?”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浑然未觉地朝着铜盆里的帕子伸手…… 沈洛歆却像是做贼心虚一般的,惊呼出口,“不用!” 猝然出口的声音,因着风寒而沙哑的嗓音愈发像是生锈的钝器来来回回地磋磨着骨头一般,本就惊弓之鸟一般的丫鬟吓了一跳,白着脸收了手转身就跪,俯身之时却又带到了脸盆架子,幸好沈洛歆眼疾手快将摇摇欲坠的架子稳住。但即便如此仍然泼出来不少水,悉数泼在了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身上。 她低头跪着,不知错在何处,却仍哆嗦着道歉,“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姑娘、姑娘要打要骂都成,就、就请姑娘高抬贵手,不要赶奴婢出去……”说着,又要磕头。 沈洛歆稳住了架子,又要去捞小丫鬟,倒是忙得手忙脚乱,方才对着一方帕子兴起的古怪的情绪自是顾不得了,只将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无奈轻叹,“你这丫头胆子怎么这么小,有事没事的就喜欢下跪磕头呢?真想在好端端的一张脸上留点难看的疤痕?还是说我就那么可怕?” 那丫鬟低着脑袋,声音都嗫嚅,期期艾艾地道“没有、不是”云云。即便脑袋都低到了胸口,沈洛歆还是能想象得出对方连嘴唇都哆嗦的样子。 也不知道之前在哪里当差的,怕不是天天被罚被骂被赶出去,才养成了如今这般惊弓之鸟的模样? 之前子秋安排了三个丫鬟过来,沈洛歆觉得自己不过就是客居,平日里又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实在用不到这么多人手,便也只留了一个看起来安静本分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确安分,话少,说话声音也小,语速也慢,是个温吞性子,平日里又不太喜欢在人前露面,安安静静地做完了事情就退下了。 以至于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沈洛歆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倒是问过,这丫鬟刚来这院里的时候她问过一次,只是后来给忘了,再问却又觉得不太礼貌,于是就一直这么“陌生地”相处着。 沈洛歆一边寻思着抽空问问子秋这丫头到底叫什么,一边无奈轻叹,“我不可怕,那你怎么动不动就担心我会将你赶出去呢?你这丫头胆子是真小,往后在我这里不必这样,我也只是客人,莫说你未曾冒犯,就算你冒犯了,我也是没有权利赶你出去的,所以啊,你大可以安安心心的,将你提到了嗓子口的心放回你肚子里去,没人会赶你走。” 小丫鬟藏不住事儿,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 沈洛歆倒是好奇,坐在桌边支着下颌挑眉打量对方,半晌,低低笑了笑,促狭问道,“你如此担心被赶出去……是因为姬家给的月例银子格外多吗?” 对方先是连忙摇头,又很快点了点头,然后有些局促尴尬地站在那里,指尖都攥紧了,半晌,才轻声说道,“姑娘给的月例银子的确是挺多的……这样好的人家怕是、怕是很难找到第二家了,所以、所以奴婢不想被赶出去……” 磕磕绊绊的。 沈洛歆眉头微微隆起,支着下颌的手缓缓收回,她靠向椅背,又一次打量起了眼前的小姑娘,瘦瘦小小其貌不扬的小姑娘,胆子不是一般的小,动不动就跪、动不动就哆嗦,说话声音也跟蚊子似的。 夏天晚上的蚊子声音都比她大一点。 只是不知怎的……沈洛歆突然觉得这丫头,有些古怪。 第763章 怀疑 沈洛歆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小姑娘身上那些个细节、特征,单个拎出来看都挺正常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它们尽数搁在一个人身上、或者尽数出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的时候,沈洛歆就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来。 就好像小姑娘站在这里,戴着一层又一层的面具,真实的面容隐没其后,便是她都瞧不出虚实来。 沈洛歆打量的视线落在对方攥着衣角的指尖上,沉吟片刻,她开口问道,“对了……之前便一直想问你来着,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倏地低了头,那片衣角在指间扭曲地不成样子了,她才低声道了句,“奴婢、奴婢名唤白雪……奴婢的娘亲说奴婢出生那天,燕京城里下了好大一场雪,正好,奴婢的爹姓白,是以,叫白雪……” 沈洛歆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喃喃唤着,“白雪……倒是个不错的名字……通俗,又应景。” 小姑娘低头讷讷应声,只道“谢姑娘夸奖……奴婢的爹是个没文化的,好听又、又有内涵的名字,他也想不出来……便只能想些通俗应景的……”言语间,紧张地似乎连呼吸都快忘了,那方衣角看起来都要被碾碎了。 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沈洛歆拧眉继续打量着,没作声。 整个屋子里只有指尖敲击在扶手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胸膛里心脏的跳动。 气氛隐隐有些压抑。 半晌,沈洛歆才倏地笑了笑,缓缓开口问道,“白雪……这般说来,倒是有些印象,你刚来这院里的时候,我是不是已经问过你名字了?瞧我这脑子,烧糊涂了。” 对方讷讷点头,“是、是……奴婢也忘记了……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沈洛歆看着面前身子骨都在发颤的小丫头,电石火花间,一根被自己疏忽已久的弦倏地搭上了——是了,在这两日之前,这小姑娘素来秉持的都是“多说多错”的原则,问什么答什么,声音低低的,能用一个字回答的,绝对不会用两个字,彼时问她名字,对方也只是回答了两个字,“白雪”。 声音低低的,表情讷讷的,但并没有如此胆怯。 只这两日,在自己病了之后,这丫鬟的话……突然就密集了。 不管是磕头求饶、还是闲话家常时,或者方才匆匆忙忙间在窗口问自己的那些问题,都和平日里的模样截然不同,她明明似乎突然之间变得很害怕,可这话却反倒多了起来——甚至,在这之前她们并没有过闲话家常的时候,好几回沈洛歆都亲眼见着对方远远地看到了自己就低头疾步走开……若非如此,自己倒也不至于连一个丫鬟的名字都记不住。 一个人,本就是木讷寡言的性子,怎的越害怕越紧张的时候反倒碎话密集了呢?看起来,倒像是……欲盖弥彰一般。 这般想着,沈洛歆突然冲着对方笑了笑,招手说道,“抬起头来……不必紧张。你如今既在我身边做事,我虽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但替你说几句话、护你一护,总是可以的。” 对面,白雪揪着衣角的手稍稍松了些,头却是愈发地低了,“谢、谢姑娘……奴婢定会尽心竭力地照顾姑娘,之前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再发生了,奴婢保证!”说完,咽了咽口水。 沈洛歆不甚在意,摆摆手,笑问,“上官楚……就那么可怕吗?” 对方倏地抬头看来,又很快低了头去,摇头道不是,“上官公子也是关心姑娘……奴婢、奴婢的确也是失职了,那日、那日宁国公夫人来咱们府上,老夫人院子里缺人手,奴婢想着左右无事,便过去老夫人院里帮了帮忙,怠慢了姑娘这边,是奴婢的错。” 平日里见了自己低头就走的小丫鬟,还能这么主动地去老夫人院子里帮忙搭把手? 几句对话下来,沈洛歆心中已然有了定论,她靠着椅背懒懒地笑,“无妨,我自己就是大夫,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的毛病,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老夫人那边缺人,怠慢了国公夫人便失礼了。你做得很对,往后不必如此惴惴不安着……我这人素来没什么规矩,你在我这里也不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 小丫鬟低头颔首,讷讷应是,攥着衣角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 沈洛歆自始至终看着,见此才倏地转了话题,“不过……我这人,最烦那些个两面三刀的人,领着这家的月例银子,心却搁在了别处,胳膊肘也朝着别处,莫说心思不在这里,指不定还要朝着这里捅几把刀子……白雪,你懂的吧?若是遇着这样的人,本姑娘倒也不介意让她看看什么叫做医毒不分家……” 平日里甚好说话没什么脾气的姑娘,就算被怠慢了也只道无妨的姑娘,此刻纵然嘴角仍然擎着笑意,声音听来却像是舌尖缓缓碾过后牙槽,入耳稍沉、微冷。 似提醒,又似警告。 低着头的丫鬟指尖倏地一颤,下意识又要去揪皱巴巴的衣角,却又不知怎的,揪了个空。肉眼可见的,她浑身一哆嗦,轻声应道,“是……奴婢晓得。” 一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敛了几分,只余下最轻微的气息浮动。 一个靠着椅背,目光犀利,表情却温柔,半晌,倏地笑了笑,摆摆手,“你看,你又紧张了……你这丫头就是这样,半点重话说不得,仿似我们都是吃人的老虎似的。你呀,只要安安分分的,月例银子少不了你,这责罚打骂的,自然也不会落在你身上,更不会将你赶出去。这一日日谨小慎微的,你自个儿不觉着累,我瞧着都替你累……罢了罢了,再说下去,外头炉子上的火都要熄灭了,你且下去吧。我自己一个人歇会儿,晚膳不必准备我的,我去无盐院里吃。” 第764章 白雪的来历? 丫鬟讷讷退下。 沈洛歆仍然沉默着坐在那里,看着对方躬身退到门口、掩了门,没过多久,就看到白雪从开着的窗边经过。即便四下无人,白雪还是佝着身含着胸,忐忑小心的样子。 那种卑微,像是刻在了骨血里一般。 这样的丫鬟,最是谨小慎微,平日里见了主子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最怕犯错受罚。那日老夫人院子里就算再如何缺人手,但凡没有自己这边亲口应允,白雪也不会擅作主张去帮什么忙。对白雪这样的人来说,伺候人的差事最要紧的不是有功,而是无过。 左右都是一样的月例银子,干得好了是应该的,干不好了却很可能连这点儿月例银子都保不住。 如何取舍还不简单吗? 沈洛歆就这么坐着,看着那扇开着的窗户,支着下颌笑得意味深长——这个白雪啊,太矛盾了。听说是朝云送过来的人,她的确应该寻个机会,去问问这白雪的来历。 …… 姬无盐先去了趟塔楼,问了问五长老的情况,听说一切正常,又叮嘱了几句,才改道去了老夫人院里。 彼时午膳刚刚端上,老夫人饭菜还没吃上一口,就见着撑了油纸伞慢步而来的小姑娘,淅淅沥沥的冬雨里,小姑娘一身淡色长裙,腰间一截同色腰带,将纤细腰肢勒成盈盈一握的模样,外头披了件毛领的红色披风,抬了油纸伞露出一张娇柔粉嫩的脸,盈盈一笑唤着“外祖母”的模样,当真是一朵花儿开得最美的样子。 正欲转身吩咐王嬷嬷添副碗筷,对方却已经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啊哟,如今都已经入冬啦,还下着雨,怪冷的天,姑娘怎地还如此单薄?” “无妨……不冷。”姬无盐挡了对方伸过来接伞的手,反手挽着对方跨上了台阶,才笑道,“今日一早起身,这耳朵就火辣辣的,我便想着该是外祖母想我了,所以巴巴儿地过来陪您一道用膳,没想着您倒是用得早,竟是已经开饭了。” 王嬷嬷已经吩咐了丫鬟去备碗筷,一边嗔怪道,“姑娘要过来用膳也不派子秋过来说一声,老奴好给您准备几道爱吃的菜……这两日老夫人吃的清淡,您却是个无肉不欢的,怕是吃不惯。” “就你最老实,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老夫人却对姬无盐的撒娇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那点儿伎俩,“她要是来蹭饭早让人来说了,如今赶着饭点过来,显然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好赶着了饭点罢了……还耳朵火辣辣的,你耳朵火辣辣的指不定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念叨呢,老婆子我却是没空念叨你!” 姬无盐也不在意,嘻嘻笑着在旁坐了,自顾自先舀了一碗汤自个儿喝了一口才道,“您没空念叨我,那是念叨谁去了?塔楼里的……那位?” 老夫人瞪她一眼,没说话,只半晌哼哼道,“那些人对你倒是实诚。”多少有些阴阳怪气的调儿,只心里却又觉得如此才甚好,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子,这是一件好事。 只是面子上仍挂不住,毕竟当初信誓旦旦说不用见的是自己,可说完这话一天都没满,“偷偷摸摸”又去见了的还是自己。 于是便总觉着有些别扭,脸色不愉,冲着面前空着的汤碗努努嘴,“就知道自己喝呢?”说完,抬手挡了挡准备上前盛汤伺候自己用膳的王嬷嬷,淡哼,“让她来。” 姬无盐嘿嘿讨巧讪笑,将手中喝过一口的汤碗直接搁在了老夫人跟前,撒着娇,“本就是给您盛的呢……只是这汤闻着太香,好久没吃着王嬷嬷熬的汤了,这不,没忍住,喝了一口……给您、给您……”一下子,哄了两个老人家。 王嬷嬷是最好哄的,闻言眯着眼笑得见牙不见眼,还在那兀自谦虚着,“今日熬的实在不算好,今日这鱼不够鲜活,这汤就差点儿意思……姑娘想喝,下午老奴去街上亲自挑两条,明日一早就给您熬上,明日您再过来?”说完,已经盛了一碗搁在了姬无盐跟前。 姬无盐一边喝汤,一边颔首道好,温温软软的样子贴心极了。 姬老夫人看着身边老伙计被这一言两语的就给哄好了的样子,淡淡哼道,“你信她那张嘴?她如今嗯嗯嗯地答应了你,明儿个指不定又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就将你这里的鱼汤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届时就你在这里守着一锅上好的鱼汤候着她!” 这事儿……的确是发生过的,姬无盐挠挠鼻尖,讪讪笑道,“瞧您说的……就那么一次嘛!再说,后来我不是也赶回来了嘛,您这位老人家怎么还记仇呢?小心眼儿……” 王嬷嬷好脾气地笑,附和着,“不碍事的,就算姑娘有事给耽搁了也无妨,老奴就派人送姑娘院里去,姑娘什么时候回来了,什么时候就能吃上,也不错的。” 这老家伙……姬老夫人无奈摇头,抬手冲着对方脸面点了点,苦口婆心,“你呀!你呀!这丫头如今愈发挑剔的性子,便是你这老家伙给惯出来的。” 王嬷嬷还是那样弥勒佛一般地笑,格外好脾气,也格外和稀泥,“咱们家里论最宠姑娘的,除了您老可没有别人了……那些个小姑娘小子们,还不是看您宠着,才将咱们姑娘捧着跟公主似的伺候着谁也不敢怠慢了去呀?再说,咱们家里什么都有,就算姑娘挑剔些,也是正常……不多说姑娘家要富养,这样才不会随随便便来个小子就给骗走啦!” “反正你怎么样都有理。”老夫人摇头失笑,“我说不过你……” 姬无盐弯着眉眼一边乐呵呵地瞧着这俩老人家斗嘴皮子,一边慢悠悠地喝汤,好不悠哉。 姬老夫人却是轻描淡写地打量了她一眼,半晌,笑容散了些,轻声吩咐道,“你先带外头那些小丫头下去吧,等会儿再过来收拾就成。” 第765章 往生蛊是无解的 这是……老夫人同姑娘有话要说。王嬷嬷心领神会,当下笑意微收,容色都正了正俯身称是,然后才招呼着门口候着的下人们一道下去了。 姬无盐自始至终敛眉喝汤,一小口、一小口,慢条斯理,还有些事不关己的置身事外,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镌刻进了骨子里的优雅温和,即便抬眸看去的眼神,都似浩瀚水面,平静无波。 老夫人睨着姬无盐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搁了手中筷子才看向对方,甚是笃定地问道,“这会儿可以说了,你今日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姬无盐摸摸鼻子,嘿嘿笑着,“我不是说了嘛,今早起来便觉得耳根子烧得慌,想着是您在念叨我,遂过来陪您用个膳……这小老太太怎的就不相信我说的呢?” 老夫人嗤之以鼻,眉梢微微挑起,反问道,“信你?你外祖母只是老了,不是傻了……你这丫头最是嘴挑,平日里来我院里吃饭哪一次不是早早地让人来知会了,将我院里的那些个厨娘支使地忙前忙后的,今日倒是不讲究了,说来便来?说是来蹭饭,也不见你吃,端着一碗鱼汤都快喝出花来了!” 小心思被戳破,姬无盐仍平和浅笑,“一碗鱼汤要喝出一朵花来,这难度着实大了些,我可没有那样的本事。等会儿我去问问咱们院里的厨娘,不知她们有没有本事将一条鱼雕成一朵花的模样,兴许,还是能行的。” 这丫头,插科打诨的本事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老夫人淡哼,“谁跟你咱们院子了,我的院子是我的院子,你的院子是你的院子,没什么咱们……少套近乎!有事就说事,若真是来蹭饭的,如今既蹭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这就被下逐客令了,明明才喝了几口汤呢。 姬无盐摸摸鼻子,心里头搁着欲言又止的事,这鱼汤也没喝出什么味儿来,索性就搁下了碗筷正色看去,轻声唤道,“外祖母……彼时你将姬家巫蛊之术封禁,将一应记载尽皆束之高阁,并下了死令,不允任何人翻阅、研习……那、那您自己呢?” 对方的表情在并不长的一句话里,快速地冷了下来,只是那冷意倏忽又散,明显温和了几分,只是眼神仍是锐利,她轻声问道,“你问这些作甚?”她心里虽然清楚姬无盐不可能拿这些东西去害人性命,但在过去一段漫长的岁月里,巫蛊之术对她本人而言近乎于是翻来覆去纠缠不休的梦魇。 甚至,在这往后余生静好岁月里,她仍免不了谈蛊而色变。 即便在自己的外孙女跟前,仍然免不了眼神之中都带上了审视和揣度。 姬无盐任她打量,容色从容,心下却压着忐忑,尽量言语如常地解释道,“宫中陛下中了往生蛊,御医们都在搪塞敷衍,此前陛下已经秘密会见了陈老,我想着圣旨迟早要来,只是,若按照陈老的法子来解蛊,事后必遭灭口……我才想着,这巫蛊之术,如今虽是碰不得的东西,但您想来是见过的……是以我才斗胆,想着来问问您,除了陈老所说的用同源血脉一命换一命的法子之外,可、可还有旁的办法?” “往生蛊……”姬老夫人轻声喃喃,半晌,只长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仍然阴着,沉沉压下来,仿若风雨即将到来。老夫人将面前没吃几口的饭菜往前推了推,转首朝向姬无盐,问道,“陈老所说的法子,又是什么样的法子?”本来已经有些浑浊的目光,这一刻仿若神明俯瞰苍生,悲悯、怜惜,又无奈。 只这样的目光,便让人浑身上下起了一层细腻的鸡皮疙瘩,姬无盐突然之间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按着汤碗的指甲都泛了白,言语却依旧温缓,将陈老所言悉数转述。之后才说道,“这法子不好脱身,倒还不如不救,我想着让陈老先行离开,他却如何都不愿,只说如此拖累心下不安。他犟起来谁也劝不动,我便只好早作打算。”说完,暗暗打量老夫人的反应。 对方仍在叹气,这一声又一声的,叹得姬无盐只觉得一阵阵地心颤,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果不其然,老夫人缓缓靠向椅背,又是一声长叹,才道,“往生蛊……是无解的。” 姬无盐倏地睁大了眼,“可陈老——” 老夫人缓缓点头,“对,陈崧的确不负神医之名,这样的法子大抵也就是他能想到了。只是,这法子仍然救不了皇帝的,子蛊被转移,中蛊者的确能缓上几日,但那也不过是油尽灯枯之时的回光返照罢了,届时……这人到底是谁先没了,还真不好说。” 那一瞬间,姬无盐如坠冰窖,按着白瓷碗的指尖都忍不住地哆嗦。 老夫人将她的反应看在眼底,只觉得心下微疼,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姑娘,原以为此生注定平安顺遂、坦荡尽兴,谁曾想,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便不得不面对这许多……若要追根溯源,还是当年一意孤行的自己埋下的祸根隐患,竟要这个孩子来承担。 她心疼,亦唏嘘,半晌轻叹,“巫蛊之术,古来有之,若非姬家的巫蛊太过于阴损恶毒,当年我也不至于用如此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既用了这样赶尽杀绝的法子,我却又在最后关头心软了,想着这些个长老也不过是遵循旧律罢了,实在罪不至死……才招致了如今这些祸患。是外祖母害了我家小宁如此举步维艰,也……也害了小鸢那孩子……” 姬无盐摇头,“这是哪里的话?便是担心你会如此想,五长老的事情我才没同你说……果不其然。早知如此,我便该将她锁了不让你去见才是。若您非要这般想着,那姬家如今在地下的那些个祖宗也该拿出来骂一骂的,毕竟,定下那劳什子规矩的是他们。不若,改日我去一趟本家,开一开祠堂,指着他们的牌位骂上几句?” 第766章 关键时刻的取舍 老夫人一噎,无奈嗔怪,“你这丫头当真是愈发没了规矩,这样的话也敢说!要是被上官老儿那顽固听见了,怕不是要罚你跪祠堂!” 姬无盐便笑,“他老人家可不敢将我关祠堂……若是将我关进去,万一我在里头对那些个列祖列宗不敬,岂不是得连累着他老人家跟着一道在祠堂里告罪来着?”虽这般说笑,只笑意间仍多了几分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张巴掌大的脸,总觉得过于苍白少了几分血色。 老夫人这般看着,便愈发觉得这孩子最近消瘦得令人心疼。她起身又给姬无盐舀了一碗汤,递到她手里之后才说道,“想要解除往生蛊,只有趁着蛊毒未入心肺之前解除……待它入了心肺,便是将子蛊引出,救回来的也不过就是一具即将行尸走肉罢了……不过月余,形销骨立、油尽灯枯而死。所以……这并不是一命换一命之法,而是一命再带走一命的法子,往生蛊本就是至阴至毒之术……若非如此,当年我也不必做到那个地步……” 姬无盐却只是摇头,“往事多思无益,纵然那个时候有人告诉您,彼时因着您那点儿恻隐之心,会引发后面这一系列的事情,想来您也是下不了手赶尽杀绝的。您也莫要太担心,如今我也不过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届时情况兴许并没有这么糟糕也说不定……” 姬老夫人垂眸看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指尖,上了年纪的手,皮肤难免松弛褶皱。只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肌肤一点点地松了、皱了,像是裹了一层随时会蜕下来的壳子一般。有时候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会一阵阵地恍惚——若是这壳子褪去,里头会不会还有一个正值年轻的自己? 然后便是兀自失笑,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年轻时候冒冒失失闯过的路、犯过的错、留下的遗憾,还能让你回头弥补一二? 再后来,眼前这个孩子渐渐长大,她有着和自己年轻时候相似的轮廓、甚至相似的性情,她勇敢、恣意,带着几分年轻人独有的天地无畏。老夫人便觉着,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自己陪着她长大,竭尽所能地精心呵护,以过来人的经历在旁提醒、辅佐,又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弥补。 只是谁曾想到,那些走错的路、留下的遗憾,最终竟也悉数落在这孩子身上。 像是某种报应,令人嗟叹自责。 交握的指尖倏地攥紧,姬老夫人正欲开口说话,姬无盐却是心领神会地突然站了起来,扯了扯衣裳下摆,仿若不甚在意地无奈笑道,“就算真的到了最坏的地步,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届时我去陈老那边说说好话,将他做的那颗药丸哄来,送进宫里去讨个赏,倒也总比搁在那里浪费了的好。” 那药丸,姬老夫人是知道的,小宁出发来燕京的时候,陈崧就已经将那药丸给了小姑娘,只是那药丸对陈崧意义重大,不到万不得已小宁断断不会去用它。 老夫人仍是惴惴,心下不安,叹道,“那药丸只说是治百病,但对巫蛊之术有没有用处尚未可知……若是无用,就真的浪费了。” “怎么会?”姬无盐格外嬉皮笑脸,只是嘴角笑着,眼底却犀利,墨色的瞳仁背着光,看起来讥诮又狠辣,“既是至阴至毒之术,想来皇帝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真到了最坏的地步,我也不求能真的治好他……整个御医院都不敢承认的病情,咱们何必上赶着去接这差事……不过就是拖着罢了,一颗传闻中包治百病的药,大抵能拖到那个时间吧?” 说完,抿了抿嘴角,勾唇一笑,问道,“您说是不?” 关键时候的取舍,其实真的很简单。 不过就是趋利避害罢了。 老夫人似是终于被她的从容恣意感染,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攥紧的指尖也松了,轻笑颔首,“是……在大事之上,你总是比我果决。” “那是。”姬无盐嘻嘻一笑,调皮地拍了拍老夫人的肩膀,“所以呀,您就安安心心住在这里,吃好、喝好、睡好,被人伺候好,旁的不好的事情,都搁在一边,我在、兄长在,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左不过就是费些心力、费些功夫罢了。” “瞧着你们费心我却帮不上忙,心里头怪不是滋味的……” 心下微微一跳,姬无盐不露声色,只几分玩笑几分认真地笑道,“我若是什么都不费心,届时可接不住你交到我手中的那些东西,如今还有您在旁帮衬着,那时候可没有了……难道您在下头看着我费心,不得干着急?” 老夫人一噎……这丫头,说话当真愈发百无禁忌,也得亏着自己不信这些个鬼神之说,不然可不得置了气? 心中虽如此腹诽,但这气氛却是彻底被这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给打破了。老夫人又气又笑,摆摆手,开始赶人,“既不是来蹭饭的,那你还待在讨人嫌作甚?滚吧滚吧,忙你想做的事情去吧!” 姬无盐分外从善如流,“好嘞!您好好休息,我就先告辞啦!”说罢,嘿嘿一笑,摆摆手,混不吝的样子。 “诶!”老夫人急急唤住,待对方看来,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咽了回去,只摆摆手,“去吧,记着明儿个过来喝汤,莫要让你王嬷嬷空等。” “好嘞!”她笑呵呵地应了。 只是……转身之际,脸上笑意尽数退散,她仰面看了眼阴云笼罩的天色,半晌,背着手轻轻叹了声……哪还有什么包治百病的药啊,关键时候的取舍不过趋利避害,可理智之外的情感却让她永远做不到对身边人的见死不救。 没有解蛊之法、没有治病良药,眼看着所有的期待都像是午后的肥皂泡泡,漂亮、绚烂,然后破灭。 徒留她自己,站在茫茫荒野之上,不知方向在哪里……良久,她闭了闭眼,长叹一声,罢了,如今当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767章 古家的消息 古家的消息是在午膳后传回来的。 姬无盐回了院子没多久,正准备将阵法图趁着下午再完善完善,明日就要交给庆山去布置了。谁知这图纸刚摊开,暗卫就来了,说是上官楚不在,暗卫见着消息是来自江南古家的,知道是姑娘要的,便给送来了。 薄薄一只信封,还未打开。 姬无盐打眼看了眼对方,对方便已经收腹低头,木着一张和庆山差不多的表情,很是直白,“姑娘放心,这消息无人见过。主子吩咐过,但凡是姑娘要的消息,除了他本人和姑娘之外,其他人都无权查阅。” 姬无盐倒不是这意思,闻言却也好奇,一边拆信封一边随口问了句,“听说你们的消息都有专人整理保存,那我这边的消息是何人负责整理的?”既无权查阅,那如何整理? 暗卫回道,“关于姑娘调查的事情,除了直接交给姑娘的,其他的都在主子那边,属下们并无人负责这项差事,至于主子如何归拢整理,属下也不知。” 拆着信封的手微微一顿,因着意外,姬无盐眉梢微挑看了过去,随即颔首,“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辛苦了。” 对方随即行礼,应声退下。 来时悄然无声,去时亦是如此。 姬无盐这才看向手中信笺,兄长密信专用的纸张,对着光线会有一道不起眼的暗纹,以防消息被掉包而无所察觉。知道这件事的大概只有姬无盐、兄长还有制作纸张的老人,只是对这位老人姬无盐同样也是一无所知,只知对方自从入了兄长麾下,便再也不曾见过外人。 当然,待遇极为丰厚。 兄长行事,素来如此,从不吝于金银报酬,喜欢钱货两讫,更信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毕竟,他拿的出旁人拿不出的“重赏”。姬无盐一边兀自寻思,一边低头看向手中信笺,就一张纸,短短两句话,却是看得指尖都颤,脸色都泛了白。 古厝……被囚禁了,被他的亲族、被他的同胞,囚禁了。 难怪,从他回去之后,就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姑娘,咱们准备做些糕点,您想吃绿豆还是榛子……”子秋满脸满手的面粉过来,就见着姬无盐有些凝重的表情,脚步一顿,试探唤道,“姑娘?姑娘……发生什么事情了?” 身后跟着这几日走哪都抱着小黄鸭的寂风,他跟在后头,心思都在小鸭子身上,低着头一边摸一边插嘴道,“一诺哥哥喜欢桂花糕,咱们要不再做些桂花糕如何?”小孩子鼻子上也沾了面粉,白白的,煞是可爱。 子秋抬手替他抹去,却忘了自己手上全是面粉,这一抹,寂风的整个鼻子都白了。她讪讪一笑,却也不提醒,只收了手说道,“不行的,咱们没有桂花了。如今也不是桂花的季节,只有绿豆或者榛子……” 姬无盐偏头看去,“一诺……是陈一诺?他在咱们府上?” 顶着白鼻子的寂风从子秋身后探出身来,点头,“是呀!姑娘不记得一诺哥哥了?他来找陈爷爷的,正巧咱们做糕点,我想着给他送些过去,听说他是来帮陈爷爷忙的……只是好可惜,不能做一诺哥哥喜欢的桂花糕了。” 小孩子絮絮叨叨的,连对方最喜欢的糕点都知道,看起来和陈一诺相处得很是投缘。不过,这孩子也鲜少有不投缘的…… 姬无盐耐心等他说完,才温声说道,“无妨,不管是绿豆还是榛子,只要是你送的,一诺哥哥都会喜欢的。” 小孩子眼睛瞬间就亮了,“真的?” “嗯。”姬无盐颔首,“去吧,多做几个榛子酥,给你三哥哥也送点,他最近忙,估摸着有时候吃不上饭。” “好嘞!”应完,转身就跑,跑了几步见子秋没跟上来,又回来拽子秋。子秋却迟疑,仍试探唤道,“姑娘?”彼时姑娘看着那张纸的表情……怎么说呢,就像是……想要去杀人一样,令人担心。 只是,那样的感觉只是转瞬,此刻的姑娘看起来又格外温柔,冲着自己笑笑,摆手,道,“去忙吧,我也去陈老那边看看。” 一切看起来,都格外正常。彼时那一瞬间的表情,反倒像是自己的幻觉一般……小孩子一个劲拽着,显然也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机,子秋扯着嘴角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应着,又叮嘱姬无盐早些回来趁热吃点心之后,才拉着寂风心事重重地回了厨房。 …… 陈老这两日几乎是足不出院。 城中再没有听说有人染了疫病,没有具体的病例,宁修远就派人去大理寺偷了相关记载送到陈老手中,但即便如此,所知仍是太少,想要在短时间内研制出应对的办法防患于未然,仍是难如登天。 陈一诺也是因为疫病之事来找陈老商量。 两人挤在一间不大的书房里,也不知道在里头窝了多久了,姬无盐过去的时候瞧着桌上还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桌上铺满了摊开的书籍,地上也堆了不少,陈一诺就坐在那堆书中间,看起来同样很疲惫,眼底都染了乌青。 看见姬无盐,他想起身打招呼,只是坐着的时间长了,腿麻,起了一半又跌回去,讪讪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姬无盐也不在意,摆摆手让他安心坐着,只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屋子里,问陈老,“如何了?可有头绪?” 陈老抬头看了眼姬无盐,摇头,又点头,说是有一点点,随后又看了眼姬无盐,才问,“许四娘……是不是……” 姬无盐意外,这小老儿足不出门的,怎么知道这消息的?他都能知道,那沈洛歆那边到底还有没有隐瞒的必要? 陈老指指手边今日刚送来的记录,“新的。这郡王尸骨都没了,显然是大理寺里头有人病了……我猜着,大概就是许四娘……”说完,长叹,他同许四娘不熟,没有交集,但……许四娘,是沈洛歆的娘啊。 “你告诉她了?”他问。 第768章 陈家婷 “没。”姬无盐摇头苦笑,对着陈老并不避讳自己的无力和胆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 对着自家外祖母,很多心里话其实说不出来。既不愿对方担心、也担心对方自责,于是那些话纵然辗转在唇齿之间好几回,又悉数咽下。陈老却不同,他在这件事上没有那么多难以启齿的顾虑,反倒能更客观也更理智些。 他阖了手中的书,才轻声说道,“洛歆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的,但其实为人甚是机敏聪慧,你瞒不了多久的。”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饶是姬无盐也觉得一时间别无他法,“我知晓她敏感,是以如今都不敢去见她,就怕字里行间的,什么时候露了陷……”说完又是无奈长叹。 仿若要将那些在外祖母院子里憋着的、堵着的,积攒着不敢抒发出来的情绪在此间倾吐个干净。 陈老亦是长叹,半晌,才道,“罢了……这两日我寻个由头,让她来我这边帮衬一二,一来,我这里也的确需要人手,二来,她忙起来了,便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顾虑到许四娘那头,再者,自然也能减少你们见面的次数……只是如此一来,这几日你若是无事,便不要来我这里了,免得撞上。” “你这丫头平素瞧着是个机灵的,顾左而言他的时候却又总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相熟之人自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姬无盐并不否决,只颔首道好,说完又去看陈一诺,唤道,“陈公子,陈家同古家的婚事,可曾听说了?” 方才姬无盐同陈老说话的时候,陈一诺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反应,就仿佛沉浸医书之中并无所觉似的,连表情都没有变化。这会儿听见姬无盐唤他,才从面前的书中抬了头,蹙着眉头想了想,摇头,随后又点头,估摸着觉得自己这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的模样着实有些好笑,遂坐直了身子解释道,“来燕京城之前并未听说具体是哪家儿郎,但族长的确是在替家婷姐筹谋成亲之事来着……是,古家?不知,是古家哪位公子?” 姬无盐同陈老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家辉、家婷,又是族长亲自操持的婚事,对方在陈家是什么身份瞬间昭然若揭……只是,陈家辉不是……家中独子吗? 古家老爷子胃口倒是不小,直接找上了陈家嫡系……也不怕最终与虎谋皮。 姬无盐心中虽有思量,面上却仍声色不露,也并没有急着去回答陈一诺最后的问题,反倒问他,“陈家……婷,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听他的口吻,似乎还有些熟络。 “家婷姐……”陈一诺眉宇未舒,他换了个姿势,却仍是席地而坐于那堆未曾阖上的书籍之中,他一边斟字酌句,一边喃喃说道,“家婷姐是家辉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母亲我不曾见过,族中有些风言风语的……并不好听,姬姑娘也是出生世家,应该能想象得到,我便不多赘述了。” 姬无盐点点头,没吱声,这些个家长里短的事情她也没什么兴趣知道,她问这些不过是想找到这件事情的切入口罢了。 陈一诺便继续说道,“家婷姐被带回来的时候,约莫着才三四岁的年纪,彼时家辉正被抱在怀里呢,为此,他爹娘大吵了一架,还险些动了手伤了人。这事后来是被族长平息的,只自那之后,家辉的爹娘就不对付,三天两头的吵……” 陈老起身倒了热茶,一人一杯,姬无盐接过,才道,“嗯……陈家辉和陈家婷的关系呢,如何?” 陈一诺捧着茶杯道了谢,才讪讪一笑,“家辉那性子,姑娘也见识过的。本是家长嫡长子,偏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个‘姐姐’,他自是不乐意的。是以在族中便是诸多针对,更对外宣称他是家中独苗苗……家婷姐却是个性子软乎的,每每被欺负了,也只会躲起来哭……我都遇见好几回了。”说完,便笑,只是那笑容,竟是鲜有的温柔。 姬无盐眉梢微挑,含笑说道,“陈公子对这位姑娘,似乎颇有好感?” 对方表情腼腆,端着茶杯抿了一小口,又抱在怀里,才解释道,“不过就是……些许怜惜罢了。你也知道,姑娘家在陈家的生活本就不容易,何况还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嫡系女子,莫说陈家辉不喜了,便是族中姑娘也诸多针对,家婷姐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这才被族长多看两眼。即便如此,对陈家来说,她也不过就是联姻的工具……陈家的规矩轻易不会对外通婚,但因着家婷姐身份的特殊性,便是很好的联姻对象。” 姬无盐仍是安静听着,甚是耐心,一直到对方说完,才冷不丁问道,“这些……我是说那些被同族众人针对的事情,是陈家婷同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瞧着的?” “有几回我瞧着她在哭,起初她并不同我细说,只支支吾吾的,大抵是后来因此熟识了起来,才同我说起这些事……” 姬无盐当下了然——那就是并未亲眼所见了?这位性子过于柔软的家婷姐能在吃人的陈家、至少是吃女人的陈家一路走到如今同古家少主谈婚论嫁的地步,可见也不是什么人人可欺的角色。 柔然大抵只是保护色。 只是不知这保护色之下……是什么样子的一张脸…… “姑娘还未告诉我,这同家婷谈婚论嫁的公子,是古家哪位?古家长辈们可好相处?这家婷姐嫁过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委屈……”他一边问着,一边喃喃,说完竟觉得忧心忡忡,俨然有种老父亲嫁女儿的担忧…… 姬无盐却只平静打量,打量到对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饶有兴趣意有所指,“我以为……一诺兄心系佳人,当不愿对方仓促嫁人才是。” 对面,陈一诺倏地红了脸,连着耳根子都是通红一片。 第769章 姬姑娘比猛虎可怕 红着脸的陈一诺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解释,“误会、姑娘误会了!在下对家婷姐没有那个意思!是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她就像是我的姐姐,亲生的姐姐,我对她自是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若她当真能嫁得良人,我自是比谁都高兴的!姑娘你知晓的,在下有个十岁的妹妹,身子骨不好,日日汤药不离口,我、我便总是对这些个受苦的姑娘家们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当然,只是于心不忍,绝、绝没有那些个腌臜心思!” 老实孩子羞红了脸,摇头摆手间,明显的已经语无伦次了。陈老在旁看着,一边摇头一边笑,陈家规矩古怪守旧又离谱,不大喜欢和外族通婚,若是旁支还好,喜欢了外头的,娶了便也娶了,但若是嫡系一脉,婚配的选择就少了一些,陈一诺若是看中了陈家婷也不是难登台面的事情,本不必如此惊慌失措。 也就这孩子是真老实。 陈老一边收拾乱糟糟的桌子,一边劝着,“好了,有事说事,小姑娘家家的,自己的人生大事还没解决呢,先操心起别人的来了……也不害臊。” 姬无盐咧嘴嘿嘿一笑,颇为不着调,笑着的模样里有几分上官楚一般的狡黠。 狐狸一般的人。 陈一诺却是个真正的老实人,听着陈老这般说着,当下拼了命地点头称是,“是是是,姬姑娘,你要问什么尽管问便是了,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在下嘴巴笨,你就别拿在下开涮了……”说完,双手合十,作揖,频频赔笑,脸上绯红未散。 姬无盐捧着茶杯打量了片刻,却是搁下茶杯摇头,正经了几分的模样,“没什么要问的了……只是方才在院子里听见这消息时,正巧寂风说起你来了,便起了几分好奇心,来打听打听……对了,寂风记着你爱吃桂花糕,只如今没有桂花,做了些绿豆和榛子的,你留下用膳,记得说爱吃,本姑娘打了包票的,可别拆我台。” 陈一诺连连点头称好,一边仍然忘不掉还未得到的答案,迟疑斟酌,“姑娘,那、那不知……古家那位郎君,姓甚名谁?” 却不料姬无盐头也不回,只脚步微微一顿,“嗤”地笑了声,言语凉薄又讽刺,“不过就是权衡利弊之下的联姻工具,不知名姓、不知容貌、不知为人,洞房之夜仍是陌路……陈公子觉得,这位郎君姓甚名谁,可还重要?” 方才还嬉皮笑脸的姑娘,微微侧过来的半张脸半分笑意也不见。 陈一诺一怔,堪堪站起的身子又倏地跌坐回去,只这般目送着姬无盐背手而去,沉默良久。 一旁,陈老微微叹了口气,扯开了话题打破沉默,“一诺你别介意,这丫头就是这性子,看着是个乖巧的,实际上就是个混不吝的泼皮猴子,方才那些话就是开开玩笑罢了,你别搁在心上。”他指的是之前姬无盐拿陈一诺和陈家婷开玩笑的事情。 陈一诺却以为陈老是指最后那番话,他摇摇头,“姬姑娘所言,颇有几分道理……她看事情,比我透彻多了。族长定下的婚事,就算打听到了对方姓甚名谁,性子如何,又能怎么样呢?纵然对方万般不好,家婷姐也不得不嫁……晚辈远在千里之外,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陈老一噎,看着面前一脸认真兀自反省的陈一诺,突然觉得,这人吧……在某些方面迟钝一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死丫头哪里是这意思?何况,这婚……大抵是成不了的。只陈老自然不会同陈一诺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憨笑问道,“你似乎……有些害怕姬丫头?” 陈一诺还在暗暗反省,闻言下意识点了头,才反应过来,又摇头,半晌,失笑解释,“倒不是害怕,只是姬姑娘很有气势,让人下意识紧张。” “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姑娘罢了,有什么好紧张呢?”陈老宽慰,“就是个小丫头片子,你比她年纪还大些,往后在她跟前大可以自在些,她不吃人……” 陈一诺讪讪应着,心下却是腹诽:这小姑娘板着脸的样子他也是见过的,当初闹了不愉快,小姑娘家家的,坐在那里冷着一张脸看起来跟吃人似的。还有驿馆里,轻描淡写间就将陈家辉打成那个模样……可不比吃人还恐怖? …… 姬无盐自然不知道在陈一诺心里自己俨然已经比吃人的猛虎更可怕。她本是去打听陈家联姻的准新娘的,只是几句话下来就已经清楚了,今日听见的关于这位陈家婷的消息,大概率是不大准确的——陈一诺那傻小子,谁都是好人。 有些失望地回到院子里,就见岑砚蹲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嗑瓜子,见着姬无盐挥挥手,“姑娘,沈姑娘院里方才来人了,说是沈姑娘今日要在姑娘这里用晚膳,还说……” 话音未落,姬无盐脚下一顿、一拐,直接行云流水般转了身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摆手吩咐,“哦对了,我想起来还要出去一趟,你们同她一道用膳吧,我估摸着赶不回来了。”话音落,人已经消失在了院门口。 姬无盐一边遁走,一边摸着鼻子暗自腹诽,陈老都说了她这人说谎的小动作很多,沈洛歆过来用膳定然会问起许四娘的事情,届时自己可能眼睛多眨了几下就露馅了,还是避着些、避着些吧!虽然瞒不了多久,但能瞒一天是一天,指不定等她吃了药,一两天就好了呢? 院子里,岑砚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瓜子,到了嘴边的“沈姑娘风寒刚好宜清淡要不咱们熬点粥吧,就着点心吃吃也不错”这句话到底是没机会转述出来……他摇摇头,站起身往小厨房走去,姑娘逃也似的模样太明显了,旁人瞧不懂便也罢了,他这个跟着姑娘多年的心腹还能不懂? 哎…… 罢了,沈姑娘那边,就交给他们这些个做手下的来对付吧,左不过“一问三不知”…… 第770章 差点荷包不保 姬无盐出了门,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消磨时间。 便随处找了一家看起来人还不少的饭馆,寻思着点上一壶茶,叫上两个菜,慢慢吃上个把时辰,再慢吞吞地磋磨回去。这般想着,便是自己都觉得无奈——实在也想不到自己也有躲着不敢见人的一天。 茶刚上,饭菜还没来,姬无盐倒了杯茶有一搭没一搭抿着,看着窗外陆陆续续的行人,刚下过雨,整条街道干净如新,路上行人不算多,三三两两的,大多只是兀自赶路,并不停留。 相比之下,倒是显得姬无盐自己格外无所事事。 “无盐?”身后有人诧异轻唤,带着几分不确定。 姬无盐转身看去,竟是宁国公府的那位大少夫人,姜氏。对方一身浅紫色小袄,搭着雪白的毛领小斗篷,含笑见仍是少女模样,很是亲切,当下三两步走过来,笑呵呵地寒暄,“真是你啊!方才远远瞧着像你……没成想还真是你,你家子秋呢?怎的一个人在此?” 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一个人出现在一家饭馆里磋磨时间的举动,姬无盐摸摸鼻头,起身打了招呼,才语焉不详地解释道,“子秋大抵是去哪里偷闲了,我突然嘴馋,便自个儿来了……姜姐姐一道用了?” 对方不知怎的,竟是有那么一瞬间的瞠目结舌,只是诧异的表情一闪即逝,随后便是无奈摇头,“小叔子这阵子日日早出晚归的,连你这边都疏忽了吧?竟累得你来这种地方吃饭……” 这地方吃饭……?什么意思?姬无盐微微一愣,对方已经一把夺下她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搁,不由分说地拉着姬无盐下了楼,“走走走,这地方有什么好吃的,咱们回家去吃……”身后丫鬟心领神会忙不迭地去结账了。 姬无盐被拽着走,闻言弱弱解释,“我瞧着人多才进来的……这饭馆子不好吃吗?”若是不好吃,那人怎么会那么多? “何止不好吃,还贵,非常贵!”姜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愤愤不平着,“这家掌柜的心黑,隔三差五地找上那么一群人,免费提供些吃喝,就为了营造出络绎不绝的假象,哄骗像你这样不明真相的人过来用膳喝茶!之前你二嫂就是这样被骗走了好几十两!如今许多人都知道了,他们家也就只能偏偏刚来没多久的外乡人……我今日过来,也是凑巧,有位故友让人转交了些东西给我,人就约这了,拿了东西正准备离开呢,瞧见你了……可得亏的我拦得快了些,那掌柜也认识我家丫鬟,不会闹事,就一壶茶,不值几个钱。” “原是如此……”姬无盐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方手中油纸包,并不在意,嘻嘻一笑,反手挽了胳膊道谢,“差点儿荷包不保,还得多谢姜姐姐,这茶钱我就不同你客气了,改日来姬家请你喝茶,就昨儿个,记得了些你喜欢的永春佛手,正想着给你送去。” 对方惊诧看来,“你怎么什么好东西都有?别送我了,你三不五时的送东西来宁国公府,什么好宝贝都送,谁都兼顾得到,我们记在心里,却也觉得无功不受禄……收是收了,心里头却慌着呢,就怕外头人说咱们贪没姑娘家的东西。就连你二嫂都来找我好几回了,她娘家底子薄,就怕还不起你那些个人情呢。” 姬无盐含笑解释,“不必如此,你同她说一声,只是一些小玩意儿,不值钱,不必放在心上。” 只是一些小玩意儿?便是姜氏自己都觉得脑壳疼:古籍字画送了、琴谱送了,还有母亲的玉如意、玉镯,不知哪里知晓了自己喜欢永春佛手,都已经送过两回了,这玩意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莫说老二家的了,就是自己心里头都颤,私下同夫君说起几回,寻思着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家底,能让她这般败着……夫君却说他也不知道,后来又去问母亲,母亲却说小姑娘一片心意,不收不好,于是就收了,只偶尔还些礼过去,姜氏心里却也清楚,自己还过去的才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姜氏无奈摇头,拉着姬无盐上了马车,才道,“我才不说。今日你同我一道回去用膳,正好你自己开口跟她说!还有你这两日派人送来的汤药,母亲也说了,里头都是名贵药材,如今药材吃紧,能省些就省些,别可劲儿地糟践了去。” “防患于未然的事情,哪能是糟践?”说着,眉眼带笑,目色意有所指落在对方肚腹之上,嘻嘻笑着打趣道,“陈老可是说了,如今姜姐姐这身子骨最是要紧,那些不过是身外之物,咱们自己健健康康的,才能早日了却心愿呀!无妨……你就安心喝着,没听外头说嘛,楚记药铺是我的,你的汤药呀,管够!” 姜氏脸色微红,半晌,低头抚过自己平坦小腹,轻声喃喃,“八字还没一撇呢……夫君说如今不太平,劝着我再考虑考虑,听说,昨儿个城西菜市口有人也染了疫病,只是如今这方面的消息瞒得紧,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也不知真假……我、我也犹豫着,只是我娘她想要一个。她年纪大了,身子骨本就弱一些,今年入冬以后便总有些不得劲儿,我便想着若是有了,也算是喜事一桩,指不定这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这病就好利索了……”说完,轻叹。 城西?姬无盐心下暗忖,面上却只温柔劝说,“大哥他们都不曾收到确切的消息的话,倒是不必紧张,如今外头唯恐天下不乱只盼着借此生事发横财的人很多,咱们安安心心的过日子,若真成了,有大哥在、有咱们在,总能护你周全。” 姬无盐挽着胳膊靠着肩膀温温软软的模样,看起来贴心又乖巧。姜氏抬手摸摸她的脑袋,轻笑,“母亲总说,小叔子是洪福齐天才找了这么个好姑娘……如今看来,便是我也是个有福之人,都说这婆媳妯娌之间最难相处,咱们家看来是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了。” 第771章 蹭饭与偏方 看得出来,姜氏所言非虚。 马车刚在宁国公府门口停下,车帘还未撩开,女子声音就由远及近传来,听得出来火烧眉毛之感,“你可算是回来了!我都快急死了,左等右等的怎么也不见回,就怕母亲那边要寻人,你也知道我是个不会说谎的圆不过去到时候露了馅可怎么办呀……” 车帘被拉开,雨后浅淡干净的光线打入眼睑,车门外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拉着帘子瞠目结舌的二夫人看着马车里头冲着自己微笑颔首打招呼的那个人,愣怔片刻,才倏地猛然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车内,半晌,对着车夫低声呵斥,“你怎么不告诉我姬无盐也在?” 姬无盐摸摸鼻子没说话,一旁姜氏也有些不自然地紧了紧攥了一路的油纸包。被呵斥的车夫小声讷讷辩解,“老奴倒是想说来着,您也没给老奴这个时间啊……”那一个箭步冲过来的速度,换了谁也来不及告诉您哇! 二夫人方才仓促出口之后便恍然自己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实在有些不妥,这会儿只得嘿嘿讪笑着顾左而言他地打招呼,“哈!无盐呀!过来吃饭怎么也不说一声,都没提前准备……怪不好意思的呀!”说完,摸摸鼻子又摸摸耳垂,然后才似突然幡然醒悟一般忙不迭地后退一步让出了位置,热情招呼,“快、快下来吧!” 只是表情仍然不自然,颇有几分亡羊补牢的味道。 看得出来,前面这位二夫人的确是比自己更不会说谎的人。姬无盐敛眉浅笑,一边起身下车,一边含笑解释,“在饭馆里头遇见了姜姐姐,便舔着脸过来蹭饭吃了……我吃得少,不用刻意为我准备的。”说完,嘻嘻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心下更是已经了然——需要瞒着宁姨出门的,又是在这个时间当口,大抵是为了一些求子的偏方,方才口中所谓的“故人”约摸着还是这位二夫人推荐的。 那样似有深意的表情看得二夫人手足无措,频频以眼神求助于姜氏,挤眉弄眼地传递着消息:你倒是说句话呀!如今可怎么办呀?这小丫头看起来怎么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为了求子找偏方这种事,不管成与不成总是有些难以启齿的,热别是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 姜氏也是无奈,这老二家的有时候的确是不太聪明的样子,这会儿姬无盐还啥都没说呢,她自己倒是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偏姬无盐又是个鬼灵精,聪慧机敏得很,老二家的在她面前就跟透明的似的,一个藏不住的眼神就能泄露太多心事和秘密。她一边转身吩咐身后丫鬟跑一趟老夫人院子,一边拍着姬无盐肩膀将人往里带,“赶紧进去吧,别站在这外头寒暄了,怪冷的。这会儿还早,让膳房加几个菜来得及,再让人过去跟母亲说一声,母亲这两日也念叨着你呢,说是那日去姬家见姬家长辈的时候没见着你,听说你忙,便总心疼着。” 那日的事情姬无盐是知道的,彼时自己折腾了一宿盘问五长老,一直到天亮才睡,一觉睡到午膳时分才起床,事后才听说宁姨来了,自然是没见到。明明一早上都在床上睡觉,偏偏在对方印象里自己是个天都没亮就要出门一直到晚上才回府的大忙人形象……饶是姬无盐脸皮再厚,也有点扛不住,摸着鼻子讪讪笑着,只道“不忙不忙,只是可惜错过了”云云。 虽是实话,但听起来更像是带着些距离感的谦虚。 二夫人也在一旁连连附和,“对对!昨儿个晚膳还在说起这事呢,母亲念叨说小叔子最近在宫中照顾陛下也是早出晚归的不着家,要不还能叫上你一道回来吃个饭说说话的。今日母亲见着你定然很是开心……走吧走吧,这会儿距离晚膳还有一会儿,要不……等会儿再去母亲那边,先去我院里?今日我那有牛乳,上回见你爱喝,怎么样,去我那坐坐?” 姬无盐自然不会拒绝,欣然接受着跟着二夫人过去了。 姜氏想了想,跟着一道去了,只招呼了二夫人身边的丫鬟将自己带回来的油纸包送到自己屋里去,那丫鬟是二夫人身边心腹,自然知道的多一些,抿嘴颔首称是,笑呵呵地道了句“大少夫人放心”之后,就抱着那油纸包快步离开了。 前面,二夫人挽着姬无盐正在闲话家常,“小叔子昨儿个便不曾回来用晚膳,今日你在,想来是要回来的了。” “我没告诉他……”姬无盐低头踢着石子儿,看起来漫不经心地笑着,“原就是在临时起意出的门,又是偶遇了姜姐姐才跟着来的。” 姜氏闻言也笑,“你都不知道,她竟然去那家饭馆吃饭,菜都已经点好了,幸好我拦得及时,不然可不得跟你一样被那几道难以下咽的玩意儿骗走几十辆银子?” “啊?”二夫人也惊讶,“你来燕京城这么多月了,竟然都不知道那家出名难吃又死贵的饭馆子?” “嗯……的确不知。”姬无盐好脾气地憨笑,“之前若是上街,大多都是去风尘居吃自家的,或者就是跟着洛歆一道,总不需要我自己挑饭馆子……今日难得,瞧着人多就进去了。”甚至因为说谎难免心虚,甚至下意识挑了一家从来没去过的,没想着找了家最差的。 二夫人闻言,哈哈大笑,只道此前自己也是这样被骗了的,说着又宽慰道,“幸好幸好、也是缘分,正好母亲念叨你,你就来了……往后若是得闲,也不要去那劳什子饭馆子了,就来咱们家吃!” 姜氏也道如此甚好,“就是自家人一道吃个饭,咱们不同你客套,你也别客气,想吃了直接来就成,都不必让丫鬟多跑一趟,咱们也不至于连你这几口饭也多不出来……不过就是多双筷子的事情。” 姬无盐自是颔首称好,笑着的模样又温柔又乖巧。 第772章 偶遇,躲人 白雪安分了一天,大概是见着沈洛歆身子好了,又回到了曾经那种做事不出彩、更不出错、能安安分分将自己的差事做完,但除此之外却也是见不到人的状态。明明在此之前也是一样的,沈洛歆甚至因此觉得这个小丫头挺好一人,安静、老实、本分,就连这时不时见不到人的情况也让本就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着的沈洛歆觉得很是舒适自如。 可现如今……自从发觉这小丫头的怪异之处之后,这人时不时消失的情况,就让人有些忌惮和怀疑了——这白雪到底暗中效命于谁?她此刻又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这些事情会不会伤害到姬家的人?这些问题一旦在脑子里面盘桓过后,就像是彻底驻扎了一样,让人心神不宁。 雨停了,时辰还早。 总觉心下惴惴不安的沈洛歆到底还是决定趁早去找朝云打听一下这白雪的来历。出门时见着廊下角落里晾着的素白帕子明显已经干了,脚下步子微微一顿,站在台阶上犹豫半晌,到底是返身过去收了,方方正正叠好,搁进怀里随身带着——若是半道巧遇上官楚,正好能“随手”还了。 毕竟,自己那院子虽不算人来人往,但丫鬟们进进出出,瞧着这帕子上的“楚”字,多少有些说不清楚了。 甚至,连开口解释都显得欲盖弥彰。 说来也是巧,刚出院子没走两步,拐了个弯,沈洛歆就瞧见上官楚迎面走来,脚下倏地一顿,身子反应更快地……一个转身,躲进了一旁草丛里的一棵大树之后。 树干上还有未干的雨水,贴着裸露在外的手背,冷意侵体,沈洛歆下意识一哆嗦。 只搁了帕子的胸口隐隐发烫,像是熨着一个手炉似的。 身子缩在树后,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对方正偏头和庆山说话并没有注意到隐没在一旁的沈洛歆,就这么大步流星地过去了。倒是庆山,错身之际回头看了一眼,虽不知这沈姑娘躲在那个角落里到底是为哪般,却也没有开口戳破。 他本不是多嘴的性子。 沈洛歆也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过于“做贼心虚”了一些——那一瞬间真的腿比脑子快,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如何才能状似无意看起来格外随意正常波澜不惊”地将怀里这方帕子还回去,就像是半道捡起唤一声,“嘿,上官楚,你的帕子”一般,就这么简单。 偏,脚却更快、更诚实地作出了决定,如今想来,着实有些丢人了。 丢人极了。 沈洛歆兀自懊恼着又在原地躲了一会儿,确保上官楚已经离开之后,才扯了扯被雨水打湿的衣摆从树后钻了出来,一边喃喃自语着懊恼,一边低头抖落衣裳上的水珠,一抬头,看到对面瞠目结舌站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有些脸生。很明显,方才自己猫着腰做贼一样从草丛里钻出来的一幕落在了对方眼里。 沈洛歆倏地一阵脸热,她讪讪笑着,指指身后草丛,颇有些欲盖弥彰一般地解释道,“就、就……就方才同寂风那孩子玩闹,丢了个玩具,我给他找找……” 一低头,看到自己空空两手,愈发不自然地解释,“当、当然,没找着……” 丫鬟比她还紧张,后退一步连连行礼,揪着手指问沈洛歆,“沈、沈姑娘,奴婢见过沈姑娘,奴婢是新来的,是来照顾朝云姑姑的,是以方才眼拙,没忍住沈姑娘您来。可、可要奴婢同沈姑娘一道找?” 最近府里的确是招了两个新人,说是专门负责照顾朝云的,还有陈老院里也添了一个,给整理药材打下手的。 难怪觉得眼生。 沈洛歆耳根子还有些发热,对自己绞尽脑汁灵光乍现找到的借口心里头多少有些发虚,听闻对方是朝云屋子里的,当下便多了几分热情来,“无妨无妨,他玩具多,不差这一件两件的,里头下了雨不好找。正巧,我要去找朝云姑姑,你为我引路吧。” 对方小心翼翼颔首称是,又行了礼,才弯腰上前两步引路,“沈姑娘,这边请。” 然后便是无话。 小丫头看起来年纪不大,就十一二岁的模样,大概是因为白雪的缘故,如今沈洛歆对于这些个看起来瑟缩又胆怯的小丫鬟本能地想要试探一二,遂咳了咳,问道,“朝云这阵子恢复地如何了?” “回姑娘的话,姑姑好多了,只是一些皮外伤重了些,恢复地慢些。” 沈洛歆点点头,“那倒是累了你们了……你看起来年纪还小,几岁了?之前是在哪里做事的?” 对方微微侧身一边引路、一边欠身回答,“回姑娘,这是奴婢的差事,不累……奴婢今年十二了,照顾姑姑是奴婢的第一件差事,此前在家中跟着母亲学了些针织女工的手艺,想着去做个绣娘混个体面些的差事,只是奴婢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分,只能出来做些伺候人的体力活……” 一边这般唏嘘着,一边冷不丁对上沈洛歆带着些审视的目光,倏地慌乱摆手解释,“不不不、啊,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不是说这个差事不好,这差事自是极好的,月例银子多,姑姑也好说话……真的、姑娘,奴婢、奴婢方才不是这个意思!” 小丫鬟自己吓自己,看起来都快哭了。 沈洛歆摆摆手,“无妨,我知晓你的意思……何况,相比于绣娘,这样的差事的确不够体面,你也没说错,不必紧张……再说,如今你伺候的是朝云,她院里的人我也不能轻易责罚,所以你尽管安安心心带路便是,我不过是随口问几句。”第一次出来当差,此前没有东家,看起来像个老实孩子……但愿不是白雪这般的。 沈洛歆这般想着,不觉低头失笑——姬家也不是那么容易混进来的地方,哪有那么多来历不明的二心之人?如此,倒也释然了些。 第773章 我在明敌在暗 朝云起身了,就半躺在廊下的一张贵妃榻里,身着一袭简单的青色单衣,盖着件黑色大氅,墨发披肩,缩在贵妃榻里看起来像是一只温柔雅致的猫。 她正捧着一本账册,侧身同身边的小姑娘说话,捧着账册的手还包着,只是已经没了之前那样的形似大馒头的捆缚,只简单地裹了两三层,到底是能看账册翻页了。之前沈洛歆来给她换过一次药,闲不住的女子,让人帮忙举着账册,自己抬着两只大馒头,手舞足蹈…… 朝云见着沈洛歆进来,坐直了身子挥挥那只手,招呼着,“怎的有空来我这里了?还以为这几日你们睡觉时间都不够了。”说罢,侧了侧身,让出了自己身边的位置,笑道,“也不同你客套了,随便坐,这榻或者凳子,都成。” 沈洛歆颔首道好,在一旁椅子坐了,下巴努努朝云那只手,问她,“恢复得如何了?” 对方抬抬手,“好多了,其实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这些个小丫头们胆子小、谨慎,一定要我包扎着,什么事都不让我动手,平日里莫说这碰一下水了,就是这账册,也规定了,只能看半个时辰……我说我只是伤了手,又不是伤了眼睛、伤了脑袋……”说罢,兀自叹气。 一旁丫鬟轻声解释,“姬姑娘吩咐的,一定要您多休息、多休息,陈老爷子也说了,只有休息好了才能恢复地更快一些,您这伤势可不轻,千万不能大意了。” “的确如此,你就听话些吧,那两位念叨起来可不是那么好受的……再说,若是因为疏忽留了疤痕,好好的一双手,岂不可惜?”沈洛歆眉眼微敛,笑着吩咐那丫鬟,“将你家姑姑手里的账簿拿走吧,再去整一壶好茶来,刚坐下就有些口渴了。” 那丫鬟颔首称是,频频道歉,“是奴婢疏忽了,姑娘莫怪。奴婢这就去准备,姑娘稍等,奴婢去去就来。”说着,拉着身边丫鬟一道走了。 朝云侧目看她,拢着身上大氅往后靠了靠,才了然问道,“说吧,过来何事?” 沈洛歆低头碾着指尖大氅柔顺的皮毛,嘻嘻笑道,“我便不能只是来看看你的伤势吗?你如今恢复了一阵,也该改改药方了。” 朝云摇头失笑,半晌,抬了自己并不方便的手摸了摸沈洛歆的脑袋,她的年纪比沈洛歆大上一些,看着沈洛歆就跟看自己的妹妹似的,总多了几分温柔与包容,“你这丫头……来我屋里何时开口麻烦过丫鬟们。听说你自己院里也只有一个小丫头,平素事事亲力亲为……今日既支开了她们便是有话要说。何况,你当真是什么都藏不住的,一张脸上满满的都是犹豫不决……说说看吧,我总是比你年长一些,经历的也比你多一些,这会儿兴许还能托大为你解惑呢。” “我……”沈洛歆抿了抿嘴,仍看着自己指尖,半晌,又抿了抿嘴角,才问,“不知……你可还记得咱们府上那个叫做白雪的丫鬟,就、就我院里那个。” 朝云颔首,“记得。那阵子我还在经营风尘居,姑娘让我安排些丫鬟过来,我从风尘居里带来一个,又从外头牙婆子那里找了两个,你院里那个就是牙婆子处找的。我瞧着老实本分,怎么……是,差事做的不好?” 沈洛歆摇头道不是,斟酌片刻却仍是犹豫,毕竟是朝云找来的人,沈洛歆觉得自己若是找着了证据倒还好,可如今自己并没有真凭实据、只凭着那点儿古怪的感觉、所谓的第六感,就到朝云这里来表达自己的质疑,多少是有些不礼貌的。 她还在犹豫,朝云却已了然,笑道,“无妨,想说什么都没关系的。我修养了这么长的时间,许多事情都顾不上,你也看到了……就看一本账册都被限制了时间,这些个丫鬟们的事情,我是真的顾不上。” 她亲自递了台阶过来,沈洛歆便也没有再支支吾吾,将自己的困惑悉数告之,才说道,“我就是担心她做些对咱们不利的事情,想着来问问你,之前她是在何处当差的可晓得?” 之前……朝云拢了拢身上大氅,眉头轻拢地说道,“不管是风尘居还是姬家的丫鬟们,我多是王婆子那边找来的,开头的确是详细调查过来历的,毕竟那时候同王婆子也不熟,后来往来多了,大多就是随口问问,她说什么我便信了,倒是疏忽了……白雪这丫头我记得,说之前是在一个富商家做事,那富商离开了燕京城,她不愿走,这才去王婆子那处去寻些活计。” 捻着皮毛的指尖微微一顿,沈洛歆垂眸浅笑,“如此木讷老实又极重规矩,随时随地都跟深宅大院里出来的惊弓之鸟似的……不说,我还以为是深宫里不得宠的嫔妃身边出来的。” 朝云倏地侧目看去,半晌,才轻轻笑了声,语气散漫温吞,“看来,过几日我得去找王婆子好好聊聊天了……” “不必。”沈洛歆却拦着,“你这身子如今还是将养着的好,你在东宫遭了罪、亏了气血,这些伤在肺腑,外头瞧不出来,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只能慢慢养回来……丫鬟们说的话不无道理。至于白雪那边,我先留个心眼子,再让无盐派人暗中盯着,咱们在暗她在明,她若不捣乱便也罢了,若是还想着捣乱,就直接将人拿了,正好人赃并获。” 小姑娘言语温柔,甚至带着几分笑意,亦不似姬无盐那般泛着凉意的笑容。 沈洛歆即便说着这样的话,眼底竟仍是温柔,看起来脾气很好性格豁达的样子。 竟是和姑娘截然不同的人啊,却又在很多方面又很是契合。朝云歪头打量沈洛歆,半晌,抬手将对方垂落的碎发往后拂了拂,才轻笑道好,“如此也好,只是洛歆得受累了。”这是她第一次唤对方“洛歆”,出口连她自己也微微一愣,继而弯眼轻笑。 第774章 关心还是敷衍? 临近晚膳时分,天际云层稍散,西边竟亮起几抹霞光。 沈洛歆给朝云号了脉,改了几味药方,交代了丫鬟一些注意事项才起身离去,离开前又再三叮嘱朝云好生养着才朝着姬无盐院子去了。到了那处才知姬无盐不在府里,这晚膳仍是自己一个人吃,倒是有些恹恹的提不起兴致来,便问起了寂风,子秋说寂风一下午都在老夫人院里,那小子嘴甜,惯会哄得老夫人眉开眼笑的,这会儿估计也留在那里用晚膳了。 幸好膳房知她病体初愈,也没有做什么大鱼大肉的,都是些清淡易消化的菜色,味道不错,卖相也好,倒是难得起了几分食欲,多吃了几口饭菜,不觉就积了食,便趁着月色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也没见姬无盐回来,心里又念着白雪那头不知在忙活什么,遂只好起身往回走。 半道途经上官楚那,见着院子里灯火通明的,便又想起怀里那方还未还回去的帕子,却又觉得院子里人多眼杂的,又是帕子这么敏感的东西,若是有那么一两个嘴碎的丫鬟,不出明日怕是整个府里都能知道自己深夜登门归还帕子这件事……添油加醋的,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模样。思及此,沈洛歆猛地一哆嗦,甩甩脑袋,将那些可怕的念头甩出脑子,又拍拍怀里的帕子,神神叨叨地低声碎碎念,“罢了、罢了,如此麻烦不还也罢,要不直接找个角落丢了吧……”就当是上官楚自己丢掉的。 走在路上不小心将帕子遗落这件事,就算是上官楚这样的人,也是有可能的嘛!沈洛歆抱胸而立,站在院墙之下一边碾着脚底湿土一边兀自点头盘算,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 毕竟,若是要归还帕子,就得找个没有外人的时机,可上官楚进进出出都带着庆山不说,就是随时可能冒出来的丫鬟小厮都可能成为那些市井流言的缔造者——毕竟,帕子这种东西,在这个时代里好像是在过于敏感了一些。 当然,沈洛歆自己也承认,这里头不乏自己的“做贼心虚”,若是换了别人,即便是白行、是古厝,她都能一笑置之,偏偏对方是上官楚,她就格外害怕这样的流言辗转于众人之口。打定了主意,正准备离开此处,就听见院子里隐约有些说话声,听声音是庆山,只是隔地有些远了,内容听不清晰,只隐约间听得到几个词汇,诸如,“姑娘、大理寺”云云。 大理寺? 堪堪迈出还未落地的脚倏地收回,沈洛歆整个人的精神瞬间紧绷,悄悄将耳朵贴近了院墙,下意识的,连呼吸都收着。她知道庆山武功高很容易发现附近藏了个人,是以也不敢过于靠近,只想着听一会儿就悄悄离开。只是说话声却又很快停了,半晌才听见上官楚问对方,“小宁还没回来?” “是。”说话的是庆山,“姑娘去了宁国公府用膳,属下已经吩咐马车过去接人了。” “嗯。”上官楚点头,“是该咱们自己去接的……毕竟还没成他宁家人,让人送回来是个什么道理?宁修远呢?同她在一起?” “之前没有,咱们的人瞧见姑娘是跟着那位大少夫人一道回的国公府,三爷是晚膳开饭之后才回的,大概是得了消息匆匆赶回来的样子。” 之后便是无言。 其实这些话在沈洛歆听来也不是格外清晰,只是对话简单,拼拼凑凑也能拼出个囫囵意思来,听完之后却又心惊——她一直都知道上官楚暗中有不少人手,姬家那些暗卫就是上官楚训练出来的,姬无盐查消息也通常是通过上官楚的关系网,这个看起来过于漂亮的、肩部能抗手不能提的文弱公子哥并不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他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若是搁在现代就是黑白两道通杀的大佬。 这些沈洛歆一直都是清楚的,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心惊于此刻新增的认知——竟然连宁国公府里都有这位大佬安插的暗卫和眼线?这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些?无盐那边知道吗?心下惊异,又凝神贴着墙壁听了一会儿,院子里的人却是什么都没有再说,沈洛歆这才悄悄离开。 院子里,上官楚正在看账簿,没多久从账簿里抬头,看了眼正弯腰倒茶的庆山,随口问道,“沈家那丫头的病好了没,你去问问……若有什么需要的,你直接去办就是,若她院子里人手不够,先从咱们院里借一个伶俐的过去就成,我瞧着她院里那个……像个傻的。” 庆山颔首称是,半晌多嘴说道,“沈姑娘的病,该是已经好了。” “嗯?这话怎么说?” 庆山这才交代道,“方才咱们回来的时候,属下瞧见沈姑娘猫着腰蹲在她院子边上的草丛里头不知道在做什么,兴许是找什么东西吧……既是起身了,应该就是好了。” 上官楚收回目光,翻了一页手中账簿,半晌点点头,不甚在意地“嗯”了声,又交代,“你明日还是去跑一趟,确认一下。陈老那边缺人手,顾不上她,小宁又躲着,你这几日就多跑几趟,毕竟病了。”说罢,又翻过一页,目光自始至终落在手中账簿之上,言语虽温柔,却也有种漫不经心的疏离。 庆山颔首称是,觉得自家主子对沈姑娘挺关心的,这种关心除了自家小姐之外就只有在沈姑娘这了,莫不是……他心下诧异自家主子莫不是动了凡心?只大概自己打量的眼神太明显,上官楚抬眸看去,微蹙眉眼,“怎么?”那表情……说是关心,更像是敷衍,实在也让人多想不起来。 庆山连忙摇头,道无事。 上官楚这才重新看起账簿来——这才是庆山熟悉的上官楚。 大抵,是真的害怕沈姑娘出了什么事情会被自家姑娘怪罪吧——庆山如此替自家主子解释。 第775章 娇花带毒 沈洛歆回到院子里,并不意外地看到黑漆漆的院子和没有点灯的屋子——很显然,白雪没有回来。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一开始白雪会向自己告假,譬如“家中来信母亲病重夜间无人伺候”、譬如“身子不大方便先行下去休息了”云云,沈洛歆无一不应,有时候还会给些碎银子或者一些滋补养身的药材,再后来,白雪便不告假不知会了,但沈洛歆也已经习惯了,并没有多言。 何况,她本就不大习惯被人跟进跟出地伺候着。 如今却是不同了。 沈洛歆借着月色走到石桌前,摸了摸冰冷的茶盏,不轻不重地唤了声,“白雪?” 没有人应。 院子里风声呜咽,厚厚的落叶打着旋,看得出来这院子起码已经有两三日的时间没有打扫了。沈洛歆看着那一片随风打转的落叶,又抬高了声音唤了声,“白雪?” 这一回,白雪来得很快,低着头匆匆跑过来的小姑娘,一边扣着最上面一颗扣子,一边讪笑着告罪,“沈姑娘回来了?奴婢、奴婢想着您在姑娘那边用晚膳,大概还要说上一会儿体己话的,遂趁着这段时间小憩了一会儿,没成想,睡过头了……”大抵是跑得急了,气息都紊乱了,月色下仍然看得出脸色酡红。 沈洛歆微微皱着眉头,面色狐疑,总觉得这小丫头看起来……古古怪怪的。 心中生疑忌惮,面上却仍是如常,含笑说着“无妨”,又道,“晚膳吃得多了些,想着在花园里转两圈消消食来着,只出门时穿得少了些,怪冷的,便又回来了……有热水吗,给我沏壶茶来,积食,左右也睡不着,倒不如在这喝茶赏月……若是你困了,沏了茶便去歇息吧,不必顾着我。” 她知这个时候白雪不会自顾自去歇息的,本也没法算让她去歇息。 这样的夜色,光线黯淡,冷风微拂,套套话自是极好。 果不其然,白雪叮嘱沈洛歆风寒刚愈要注意保暖切莫再次着凉,一边噔噔噔进屋子去拿出了一件披风,才道了句“姑娘稍等”就去小膳房拿水去了。 热水自然是一直备着的,特别到了晚间,沈洛歆日日沐浴,厨房里总有许多烧好的热水,茶水很快沏上,白雪仍然随侍在旁,沉默、拘谨,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 沈洛歆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挑眉打眼看着白雪,一直看到对方眼神闪躲,才唤道,“白雪。” 对方低声应是,微微弯了腰。 沈洛歆眼神迷离地笑,月色下看起来像是带了几分醉意,只站在身旁白雪却又闻不到半分酒味,一时间也有些摸不准沈洛歆到底是什么状态。沈洛歆兀自笑着,“同你说多少回了,不必紧张……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咱们,说说闲话家常?” 白雪自是称是,“不知……姑娘想说什么样的闲话?奴婢嘴笨,就怕扰了姑娘赏月的兴致。” “没事……就,说说你吧?”沈洛歆含笑说道,目光自始至终都锁定在对方的表情之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整个人都绷紧了,攥着茶杯的手都暗暗用了力。她担心自己什么都问不出,反而打草惊蛇。 可要她就这样按兵不动只作浑然不知,却又如何也忍不住,一想起方才白雪匆匆忙忙跑过来的那一幕,就像是有无数只猫爪子在挠她似的,浑身难受。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说的……不然,沈姑娘问便是了,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白雪攥着手中的帕子,期期艾艾的。 只是她平素就是这般模样,这会儿反倒看起来挺正常的。 “嗯……”沈洛歆沉吟片刻,才问道,“那就,说说你之前在哪里办差吧?又是为什么来了这里?你不用害怕,咱们就说说闲话……我瞧着你整日里小心翼翼生怕做错被赶出去似的,想来那是一户规矩严苛的主人家吧?是……是什么大户人家吗?” “奴婢……”白雪咬着嘴角犹豫,之前酡红的面色不知是被冷风吹得,还是此刻被吓得,这会儿白得像一张纸,还有些渗人。 沈洛歆呵呵笑着摆摆手,“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这人好说话、不重规矩,你如今在我院子里伺候着,便不必时刻担心出错……咱们就是一边赏月、一边说说话解解闷罢了,你不必将我当成主子,就、就当成姐妹,你看姬姑娘和子秋,是不是相处地很好?我院里就你一个,我自然也是希望你我的关系能有她俩那么好的……” 很多时候,夜色真的能掩盖很多东西,譬如,女子含笑眸色下的锐利审视。她招招手,招呼着白雪坐下,才道,“那……一定是一段,很无助很难捱的时光吧?” 夜色之下,人与人之间似乎也能更加轻易地卸下防备。白雪没坐下,她仍在咬着自己的嘴角,半晌才道,“奴婢之前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工,就、就做些粗活。奴婢手笨,有一回洗坏了女主人的衣裳,女主人要奴婢赔,奴婢赔不起,就被打了十下板子,丢了出去……” 声音逐渐隐没在唇齿之间,带着破碎的哽咽。 低着头的小姑娘,死死咬着嘴角不让哭声溢出来,表情难得的执拗,像一只无家可归却又骄傲隐忍的狗崽子。 沈洛歆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一时间竟突然领悟到为什么书文之中总用“梨花带雨”来形容女子哭泣娇美惹人恋爱——是挺惹人恋爱的,至少,沈洛歆觉得,若此刻的自己是个男子的话,恐怕也会忍不住呵护一下这朵淋了雨的娇花。 只是,娇花带刺,可能还带毒。 于是,这心下的不忍瞬间烟消云散。沈洛歆含笑敛眉,轻声唏嘘,“难怪……你总担心自己会被赶出去……这么小的丫头,怎么下得去手的?不知,是这燕京城中的哪户人家,我可认识?” 白雪仍咬着嘴唇落泪,闻言脸色又是一白,摇头。 第776章 帕子丢了 沈洛歆再问,对方却只是沉默摇头,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一张脸上满是纵横的泪痕,楚楚可怜的,却又有种令人心疼的倔强。 沈洛歆便也不好再问,左右这答案和王嬷嬷给的一如意料之中的截然不同,她眸色微垂,勾着嘴角把玩着腰侧玉佩之上的流苏,“既是伤心事,不提也罢……虽挨了十板子,但至少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了,也算是幸事,总好过在里头担惊受怕地蹉跎着,你说是吧?” 说着,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嘴角微勾,带着笑,从容不迫的笑容,还有几分冬夜的凉意。 “是、是……”白雪讷讷应着,眸色微微躲闪,避开了视线。被泪水浸染过的脸色略显苍白,衬得嘴唇愈发嫣红欲滴,本来并不出色的容貌此刻倒是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若有似无的勾人姿色。 虽不知这眼泪是真是假,但不得不说眼泪的确是一种武器——沈洛歆这般想着,眸色深浓。只是很显然,自己尚未掌握如何使用这种武器,相比之下,自己活得实在像个糙汉子。 对方梨花带雨,纵是演戏,自己也该配合,沈洛歆讪讪宽慰,“别哭了……逃离虎穴,这是喜事,哭哭啼啼地作甚?若是让人瞧见了,岂不是还要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快擦擦吧……”下巴努努对方攥地皱巴巴的帕子,端起茶杯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水。 白雪抽抽噎噎地擦眼泪,只小丫头演戏演过了,一时收不住,一边抽噎一边仍在落泪,一方帕子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连她自己都嫌恶,团了团攥在手里不擦了。 脸上泪痕未干。 若是姬无盐的话,此刻大抵是拂袖而去的,只沈洛歆却是看不得小姑娘梨花带雨哭哭啼啼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掏出帕子递了过去,低头扫见纯白锦帕之上墨色绣字,只觉指尖倏地一烫,手忙脚乱地将已经递到对方面前的帕子又给收了回来塞进了怀里,讪讪笑道,“那、那什么……你也别哭了,回去好好洗个脸,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那方帕子……回来途中犹豫了一路,到底是没舍得丢。 若是丢在路旁被有心人捡去,指不定要给上官楚招致一些闲言碎语,倒不如自己就这么藏起来不见天日——她这样告诉自己。只是方才一时间入了戏,忘了怀里这方帕子不是自己的,差点露馅。再看对方低着头哭得打嗝的委屈模样,大抵是没瞧见帕子上的那个字,心下稍定,摆摆手,“去吧去吧,今日不必你伺候了,去歇息吧。” 对方一边哽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不、不用,奴婢洗个脸,很快、很快就回来给姑娘准备洗澡水……” 沈洛歆不习惯人伺候,更不习惯人在旁伺候她洗澡,但洗澡水每日都是白雪准备的。对方既如此说了,沈洛歆便也颔首应好,“不急的,你慢慢来……这丫头,还委屈成这样了。”说罢又笑。 对方显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吸了吸鼻子,微微欠身,下去了。 沈洛歆支着下颌看着对方背影,小姑娘一边走,一边吸鼻子,还一边抬手擦眼泪,看起来的确像是想起了什么委屈伤心的事情郁郁寡欢一般……沈洛歆低头轻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掸了掸衣衫将怀里的帕子又压了压,才缓缓起身进了屋子。 沐浴的热水很快就送来了,倒好了热水,准备好了胰子,白雪又拿来了换洗衣裳搁在屏风上才欠了欠身,掩了门出去。她很少会守在门外,但沈洛歆沐浴的时候,她通常都站在门口,站在廊下的窗户口,暗色的影子打在窗户纸上,让人觉得安心。 不得不说,白雪虽然时常见不着人影,但该干的事情却是真的鲜少出错,细枝末节处也要体会到她的用心。若非如此,之前沈洛歆也不会觉得,这个沉默又细心的丫鬟甚合心意。但如今看着对方落在窗前的影子,却不得不思量着,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训练出来的丫鬟,做事能够细致到如此地步? 因为笨手笨脚洗坏了衣裳被赶出来这种话……显得愈发不可信了。 沈洛歆靠着浴桶,抬高了声音唤道,“白雪。你早些歇息去吧,明日再来收拾就成了。” 窗户上的影子动了动,侧脸印在窗户上,低着声音应着,只身影仍未离开,一直到沈洛歆从浴桶起身,水流声传来出来,她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窗前。沈洛歆盯着那扇窗户盯了许久,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没有人天生就会伺候人的,也没有人天生就能如此细致周全,也许……那些挨过的板子、遭遇的毒打,都是真的,也许今夜那些收不住的眼泪,也是真的…… 没有人知道这个年纪的小丫鬟,曾经走过的路到底有多么坎坷、多么黑暗。 若是可以……她倒是希望一直到目前为止小丫鬟还不曾做出危害姬家的举动,如此,自己尚能凭着这点怜悯和唏嘘原谅几分……沈洛歆穿好寝衣,正准备将换下的衣裳搁进一旁衣篓等白雪明日进来收拾清洗,只是指尖堪堪触及之际,却是倏地一怔,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方帕子,不见了。 沐浴前,她脱下衣裳将怀里的帕子搁在这屏风之上,想着沐浴完再找个箱子妥善安放……彼时不舍得丢,又找不到归还的契机,倒不如就此留下,就像将自己那点儿刚刚冒了尖不曾长大成荫的心思搁进箱子里,落了锁,就此封存。 可如今,上下左右都找遍了,哪里还有那方帕子的影子? 沈洛歆抱着那几件旧衣,站在山水屏风之前,站在热气腾腾的室内,无端端的,如坠冰窖。被热气熏红的脸色,一点点降了温度,冰冷、惨白。 洗澡前,她真真切切将这方帕子搁在了这里,如今既是没有了,取走之人就很显然了——白雪,那个刚刚才用眼泪唤起自己一点点怜悯的丫头,想用那方帕子做些什么? 第777章 算是半个好人 夜色沉沉,冷风呜咽盘旋。 南迁的鸟儿成群成群地离开了,夜间明显安静了许多,没有鸟鸣、没有蛙声,只有穿廊走巷的风声,还有遥远地方传来的,隐约的喧嚣声。 姬无盐也没想到,本来自己只是上街避一避沈洛歆,逛一圈,吃个晚饭就晃悠回去的事情,半道遇到了姜氏被拉着去宁国公府用晚饭,正吃着呢,本来说是不回来用膳的宁修远就急匆匆地回来了——说是府上下人传的话,才从宫里头紧赶慢赶赶回来的。 于是,很显然,这晚膳用完了也不可能立刻起身离开,又陪着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喝了一杯茶,门房进来通传,说是姬家的马车等在门口了,来接姬无盐的。 姬无盐正欲借此机会起身告辞,却被老夫人拦了,问身边嬷嬷,“阿远那小子去哪里了?难得回来用个晚膳,怎的吃完又不见人影了?无盐还在,这小子倒是溜得快……” 韩嬷嬷憨笑,“这不,方才老爷那边的人来唤去书房了,大概是有朝堂上的事情,走前还交代,说是很快就回来的。” 老夫人这才面露笑意,吩咐门房,“你去门口说一声,就说这姬姑娘难得来一趟,我还有许多话要同她说呢,请车夫先行回府,稍后宁三爷会亲自送姬姑娘回去的……还有,态度好些,客气些,人家辛辛苦苦跑这一趟。” 门房颔首应是,退下了。 姬无盐便又坐下了,大抵又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宁修远才从国公爷的书房里过来,国公夫人这才放人离开。 彼时夜色深浓,路上行人稀少,只远远的似有酒肆喧哗之声,衬地马车里愈发温馨安静。宁修远递过韩嬷嬷准备好的手炉,笑意了然,“躲着沈姑娘呢……出门怎地不带着子秋?瞧着愈发的瘦了。这下巴尖得都能戳人了,往后瞧着谁不入眼,直接冲上去,用下巴戳了便是。” 这话甚是戏谑。 姬无盐没好气地拍开对方伸过来作乱的手,娇嗔呵斥,“要戳也是先戳你!” “自然是戳我,你便是要拿这下巴去戳旁人,我也是不允的。”宁修远好脾气地笑着,挪了屁股坐到姬无盐身边,才低声问着,“秦太医今日去找父亲了,透了底……说陛下大抵是熬不过这个冬季了。他原是要劝着父亲找个阵营站一站,若是站准了,也能有个从龙之功。父亲为此还发了不小的火,觉得秦太医估错了他的品性与人格,对他而言这是一种侮辱……秦太医却觉得父亲迂腐不化。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国公府如今已至鼎盛之势,再落个从龙之功下来,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这功劳不要也罢。”姬无盐捧着暖手炉,低眉分析,“听说秦太医和国公爷交情甚笃,他是关心则乱,国公爷大抵也就是气恼老友乱出主意误会了自己品性罢,无妨,下回见面又是一道喝茶饮酒谈天说地的情分了。外祖母也有几个老姊妹,时不时地得置一下气,跟孩子似的。” 上了年纪的人,难免会有些返璞归真、返老还童的心性,有时候比稚童还要幼稚几分,哄哄便也好了。 只是……姬无盐紧了紧暖手小炉,轻声喃喃,“熬不过这个冬天……如今已经入冬,若是快些,大抵还有两月时间。我托你送去许四娘那边的药,可送了?” 宁修远掖了掖姬无盐腿上的毯子,才点头应道,“送过去了。秦太医也提到了,说两月时间已是乐观,情况若是再糟糕些,可能也就一个月了……我和父亲寻思着,这个消息怕是瞒不住,陛下若召陈老进宫,东宫和平阳府大概都会百般阻拦,咱们不如顺水推舟……若能避开这差事自是极好,便是不能,也能求个全身而退。”说完,眸色微闪,目光落于膝头。 姬无盐沉默颔首,半晌,轻声道了句“好”,斟酌片刻到底是没有告诉宁修远全身而退的法子大抵是没有了……她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若这个时候告诉宁修远,依着他的脾性,那颗刚刚送进大理寺还未被许四娘吃下去的药,恐怕今夜就会被抢出来。 两人都有些反常的沉默,只是心虚,眼神躲闪间,却又恰好互相疏忽了对方的反常。 宁修远又掖了掖毯子,才侧目打量对方,的确是瘦了些,眼底还有些隐约的青紫,难免让人心疼。本就短暂的相聚里便不愿再提起过于沉重的话题,宁修远含笑问道,“方才同母亲聊什么了,聊这么久?” “没聊什么,原就是等你出来,宁姨大抵是担心你忙成这样疏忽了我我会恼你,想要开导劝慰我来着。”姬无盐捧着手炉笑,笑意温柔又慈悲,“我说我无妨的,她起初还不信,后来见我像是真的不在意才说起了尤灵犀……宁姨其实真的挺喜欢尤灵犀的,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尤灵犀将自己关在家里一段时日了,她也是有些念着的。听说宁姨还递了帖子请她过府来用膳,被拒了。如今满城风雨的,都是陈家辉已经不能人道的传闻,可皇室却始终不曾接触婚约,心高气傲的小郡主突然被人当众扣下了一顶‘活寡妇’的帽子,自是受不住。” “你们不是不对付?”宁修远见她唏嘘喟叹,提醒道,“如今这外头可还有许多人揣测,陈家辉的消息便是你刻意走漏的,毕竟,这人也是你打的……” “她处处针对于我,我自是不喜。这些人还真是不了解我,我这人,不记仇,有仇当场就报了。尤灵犀数次针对,次次没捞着好处,我若还有芥蒂,半夜闯一闯尤家,直接将人揍一顿,这气也就出了……若是还没出,就再揍一顿。”姬无盐扯了扯嘴角,靠着马车车壁看着对面被风撩开的车帘,看着车窗之外暗色的围墙,轻声喃喃,“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却也自知大抵算是半个好人。” 第778章 他的小姑娘 车轮不疾不徐一路碾过,马蹄“哒哒”有序,晚风撩开车帘,若此刻神明从云端俯瞰,定能看到明眸皓齿的小姑娘,一脸慈悲释然笑着的样子,一边说着“自觉并非一个好人、却又觉得自己算是半个好人”的样子。温柔,漂亮,像一朵缓缓绽开的鲜花,开在最美的时刻。 只坐在姬无盐身旁的宁修远却知道,小姑娘不止温柔、不止漂亮,这张皮囊之下的真容,堪称华丽。 宁修远牵着对方一只手搁在掌心暖着,含笑问她,“这半个好人又是何解?”小姑娘最华丽的地方啊,还是那份并不自知的良善,明明是这巨大泥淖之中唯一一朵的清莲,却仍然觉得自己并非一个好人。 指尖被温热的掌心包围,这样的温度和暖手炉子的温度不同,更柔软、更熨帖、更令人眷恋,瞳孔之中都染了几分暖意。 她眉眼微垂,看着对方节骨分明的指尖,嘴角微抿,“我并非一个好人,信奉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那些个以德报怨的事情我做不来……若是以德报怨,那又何以报德?但我纵然恼怒、心下膈应,大抵也就是揍一顿、出出气,最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般下作手段……却是如何都使不出来,是以也算半个好人。” 心高气傲的小郡主,一夜之间声名尽毁,便是比杀了她都让她难受些。 小郡主的骄傲被碾地粉碎,就像是一个人的脊椎骨,被活生生地抽了出来,当着自己的面被折断、敲碎,最后众人每人吹一口气……那截骨头连齑粉都不曾剩下分毫。 何其残忍、狠辣、阴毒,直击命门。 都说打人不打脸,东宫这次是真的将小郡主那根名为“骄傲与自尊”的骨头抽出碾碎了,而皇室拒不解除婚约的举动,就像是一把直接捅进尤家心脏的匕首。 若非如此,饶是姬无盐三寸不烂之舌,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就说服尤封的。 姬无盐唏嘘轻叹,自是无言,只神情郁郁之间,心思明明白白搁在了脸上。宁修远轻轻拍了拍姬无盐的手,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轻声唤道,“三爷,姬姑娘,姬家到了。” 姬无盐起身欲走,只是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反而被宁修远轻轻一拽,整个人跌坐了回去,半边身子倚进对方怀里,姿势暧昧。 车外守着车夫,姬无盐有所顾忌,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说话声也压得低低的,说是呵斥,倒似娇嗔,“到了,我该回去了。”说完,又抽了抽手,仍然没抽出来。 “这路着实短了些,老马也是个没眼力见的,跑那么快作甚……”宁修远开始不讲道理了,一手攥着对方的指尖,一手揽着半边身子,耳鬓厮磨,“我的宁宁啊,明明是最好最好的好姑娘,温柔、漂亮、勇敢、无畏,怎么就觉得自己不算好人呢?这话就算是你自己说的,我也听不得,可晓得?” 那么重要的药,不管是在皇宫里还是江湖上都会引起血雨腥风的药,说给就给了……明明非亲非故,看似是因为沈洛歆的闺中情分,可宁修远却也知道,小姑娘这是觉得亏欠呢,她自始至终都觉得对沈洛歆和许四娘有所亏欠,许四娘为上官鸢验了尸,为了那句“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招来各方试探暗杀,为此,她始终觉得亏欠。 明明,跟她没有关系。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痒痒的,姬无盐缩了缩脖子,低低应了声“好”。 声音很低,宁修远不满意,她退一寸,他便进两寸,颇有几分耍赖行径,“嗯?宁宁说什么?我听不清……” 明明最该被心疼的小姑娘,偏偏总去心疼别人、周全他人,许四娘病了,她把药给许四娘,皇帝那边没了药,她担心地眼底都青紫,却仍只对自己说“无妨”,说是有陈老在……可她真的会让陈老去蹚这趟浑水吗?不会的。 无法保证全身而退的局,她不会将任何人牵扯进去。 小姑娘低低应着,“好,我知道了,我就是个好人。”声音还是低,担心车里暧昧的一幕被并不相熟的车夫知道,一边哄着宁修远,一边羞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推开对方愈发欺近的身子。 宁修远喜欢欺负她,喜欢看她满脸绯红方寸大乱的样子,喜欢看她散了一身清冷理智的模样,只有这个时候,小姑娘才像是一个真正的、简单的、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只要这样就够了,不需要将许多人、许多事扛在肩上,她只需要学会依赖他就行了。 宁修远笑着拍拍姬无盐的脑袋,又将人拉到怀里抱了抱,才替她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头发,将人放下马车了。 “做贼心虚”的小丫头逃也似地跑了,门房还未行礼,她就已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门口,宁修远支着下颌撑在车窗口,看着姬家门口小厮面面相觑的样子,不由得摇头失笑。 车夫老马在外弯腰问道,“三爷,可是要回府了?” 宁修远又看了眼朱漆大门下的两盏红灯笼,脸上笑意渐渐散去,收回目光坐回车里,应了声,“嗯。回吧。”声音,凉薄到让人心惊。 马车缓缓离开,姬家的大门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内,宁修远弯腰从座位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檀木小匣子,铜制锁扣轻轻一拨,咔哒一声就打开了,露出里头一颗药丸——黑乎乎的药丸,其貌不扬的,也许搁在药铺里都不会引起太大关注。 谁又能知道,这颗黑乎乎的药,出自神医陈崧之手——本该经由宁修远转交给许四娘的神药。 事实上,这颗药……他既没有交给许四娘,也没有交给皇帝的打算。许四娘那边他找秦太医开了张方子,让人熬了药送了过去,许四娘若能吃好自是极好的,若是不能……他目光微闪,传说中治百病的药,也不能保证治得好疫病,对吧? 举世无双的良药,不该被用在这里。 所以说,相比之下,他才是那个坏人,他家的小姑娘啊,当真至纯至善。 第779章 上官楚的许诺 回到宁国公府,席安迎了上来,见宁修远手里握着那只檀木匣子,有些犹豫地多嘴问了句,“主子当真……若是姑娘知晓了,怕是要怪罪。” 宁修远掀了眼皮瞟过去,目光微凉,面无表情地警告道,“只要你不说,她便不会知道。” 席安浑身一凛,收腹、低头,“属下什么都不知道。” 对方已经擦身而过,闻言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的,然后低低应了声“嗯,最好如此”……只那一眼,席安便觉得,有时候,奉命去到姬姑娘身边伺候的席玉,还是很幸福的,至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姑娘可比主子好说话多了,看岑砚那小子就知道了,这样傻兮兮的还能活得逍遥自在。 席安仰面看了看被阴云遮了一半的月亮,半晌,搓了搓胳膊,寻思着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 “奴、奴婢真的没骗人……这帕子就是上官公子送给奴婢的……他说、他说,他说改日回江南,会、会……”抽抽噎噎的小丫鬟,哭哭啼啼的一边哽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令人遐想的话,脚下掉了一方帕子,素白的锦缎,只在角落里用墨线绣了一个“楚”字。 在她的对面,子秋叉腰站着,怒目而视,嗤笑着讽刺道,“会什么会?莫不是你还想说,公子说带你回江南,娶你为妻?!白雪,我说你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 气焰之上,两厢对比,一个气势汹汹,一个躲闪委屈。 白雪搅着手指,下颌都埋到了胸口,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滴在那方素白锦帕之上。她害怕地浑身都哆嗦,整个人都呈现一种拼命缩起来的状态,苍白着脸极力申辩,“奴婢、奴婢哪敢如此肖想,不过是盼着能同楚公子一道回去,伺候、伺候左右罢了……”一边说着,一边耳根子却是红了,很明显,她所谓的“伺候左右”不仅仅只是伺候左右。 “不要脸!”子秋“呸”地啐了一口,叉着腰正欲开口痛骂,却听前方木门“吱吖”一声开了。 姬无盐是被哭声吵醒的,站在门口脸色不是很好。 时辰还早,小丫鬟近乎于破碎的哽咽近乎于执拗地扯着姬无盐因为沉睡而飘忽的神识,推不开,拒不了。偏偏还有自家激动地大嗓门婢女,激动到完全忘记了自家姑娘还在同周公喝茶说话。这会儿见着姬无盐开门,小婢女倒是忙不迭地越过了白雪冲到姬无盐跟前,“姑娘醒了?” 姬无盐垂眸看她,满脸都是对这个时辰起床的抗拒,“你说呢?不早上咋咋呼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菜市口呢,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闻着,懒懒打了个哈欠,看向低着头站在院中分外拘束的小姑娘,又问,“这是谁?” 对方缩着肩膀低着头转了身,低低唤了声“奴婢见过姑娘”,便没了下文。 看不清脸。 姬无盐目光落在对方脚边那方帕子上,眸色微冷。 子秋淡哼一声,说道,“姑娘不认得她也是正常,原是咱们宅子里人手不够,朝云从人牙子那处买来的婢女,负责浣洗的。奴婢瞧着她是个安分守己、老实本分的,就拨了去照顾沈姑娘……没成想,是这么个两面三刀的货!也不知从何处捡到了咱们公子的帕子,别奴婢瞧见了,就非说是公子、公子同她……同她那什么、花前月下的时候送给她的,还说要带她回云州……这不是痴人说梦?奴婢实在气不过,才声音大了些,吵着姑娘了吧。”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白雪低着头,搅着手指,明明很害怕的模样,却又执拗地辩解,苍白而无力。 姬无盐仍然垂眸看着那方被泪水浸湿的帕子,轻轻“哦?”了一声,笑道,“兄长既给了你这方帕子,大抵是对你有意,你既愿意同他一道回江南,想来我兄长也不是一厢情愿,这帕子……怎么说来着,是该叫定情信物的吧?” 子秋都惊呆了,这……姑娘难不成还能真的相信了这小妮子的话?她动了动嘴巴,到底是没有出声,只看向白雪的目光明显愈发凶悍——瞧瞧,这厮多么得意啊!还随侍左右,她是不知道江南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想着随侍公子左右呢! 哪里轮得到她白雪?! 白雪搅着的手指微微顿了顿,耳根子都通红一片,低低应了句,“是……” 姬无盐却玩味一笑,“那本姑娘倒是觉得奇怪了。这书中所说,女子对待定情信物,大多珍之重之、稳妥安放,就像是藏起那些羞于示人的心情一般……白雪丫头倒是与众不同,大大方方地示于人前。不过……既是伺候洛歆的丫鬟,不好好地候在门口等姑娘醒来伺候悉数准备早膳,却一早跑到我院子里来作甚?” 对方一噎,因着错愕,下意识抬眸看去,直直跌进对方含着笑意的冰冷眸子,那眼神仿若能够洞悉人心一般犀利,白雪又倏地低下头去,“奴婢……奴婢、奴婢就是……” “就是什么?”姬无盐看着她,问道。 “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白雪绞尽脑汁,指尖攥地生疼……事情就是她昨晚看到沈洛歆拿出来又塞回去的那方帕子上的字迹,就趁着沈洛歆沐浴的时候偷走了,今日一早借机掉落于人前,只盼着这种素来数不清楚的事情能让她逃离燕京城——可她能说吗? 显然不能。 白雪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她狠狠闭了闭眼睛,下一瞬直直对上姬无盐的眼神,说道,“沈姑娘前两日病了,她虽然给自己开了方子,但昨晚夜间奴婢听着姑娘还在咳得厉害,寻思着去找陈老问问这方子有没有问题,可又担心打扰了陈老,万般无奈之下才来找姑娘,帕子只是不慎掉落,就被子秋姐姐揪着不放,说、说……说了那许多难听的话。” 说完,音色哽咽,眼泪成串成串地掉。 第780章 豁出去了 沈洛歆病了? 昨儿个不是还来自己这处用晚膳的吗?姬无盐侧目看向子秋,稍稍挑眉,无声询问。 子秋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垂在身侧的手摆了摆,又点了点头:不大清楚,但昨儿个沈姑娘看起来并无大碍。 姬无盐便已了然。 何况,沈洛歆的医术姬无盐是清楚的,那是陈老都赞不绝口的天赋和努力,一般的小毛小病还真难不倒她,至于夜半咳嗽不止……若当真如此,这丫鬟何必支支吾吾这许久,宁可被子秋指着鼻子骂“不要脸”也要拖到这个时候才说? 大抵沈洛歆是真的病过,不过应该也的确是已无大碍,是以她昨儿个才想着来自己这里用个晚膳,自己却以为她是听了些风言风语来问许四娘的事情心虚避开了……如今这丫鬟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便只得如此说着。 不过这丫鬟看似不大机灵,说辞间却还算周全,纵然事后自己同洛歆说起,言语间些许矛盾之处,她也能说是彼时洛歆睡得沉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呵……还算有趣。 看看唯唯诺诺的,实际上小心思却是不少……难怪敢凭着一方帕子就往兄长身上赖。却不知,这越是漂亮的东西,便越是危险……人也是一样的。 心下已定,姬无盐看向下方耳根子都绯红的小丫鬟,饶有兴趣轻笑出声,“如此说来,这帕子是兄长的,你又是洛歆院里的,这件事本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兄长既答应了你带你回江南,允你随侍左右,你自己也愿意,我自是没有意见的。那这阵子你便不必去洛歆那处了。” 白雪一惊、又一喜,倏地抬头看向姬无盐,巨大的喜悦直直冲上天灵盖,她连最后的伪装都顾不得,眼角还挂着泪,眼神却晶亮,激动地连手指都在颤。 她想过会被阻挠,她想过也许自己会声名扫地,她想过所有人都像子秋这样,指着鼻子骂她不要脸、骂她不怀好意、骂她吃人做梦,甚至,这件事传到那位耳中自己又该如何圆过去她都已经想好了。 她豁出去了。 上官公子这样的人,就算在燕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英俊、多金,最难得的是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若自己能够跟在他身边……这想法本是没有的,可一旦有了,却是如何也甩不掉。她都想好了,若所有人都不同意,她就说自己被上官公子糟蹋了……这种闺房之中的事情,谁也说不清,即便对方打死不认,可谣言满天飞的时候,纵然是他也是百口莫辩。 是声名崩毁,还是多个婢女在身边?这个选择并不难。 巨大的喜悦之下,白雪挺了挺胸脯,屈膝道谢,“谢姑娘成全。”起身之际,微微抬了下颌,目光扫向脸色难看的子秋,勾唇一笑。 子秋心下诧异,偷偷拽着姬无盐,皱着眉头微微摇头。 姬无盐却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这个看起来格外小人得志的丫鬟,转首吩咐子秋,“这样,你亲自去兄长那边走一趟,同他说一声,就说我这边虽然没有意见,但规矩就是规矩,燕京城的规矩和江南的规矩不同,这丫头这阵子就先在我院子里,好好学学咱们江南的规矩……免得,回了江南,做出些贻笑大方的事情来。” 白雪嘴角压不住的笑意倏地一僵。 台阶之上的姑娘,言语温吞,嘴角噙着淡淡笑容,看起来没有脾气很好说话的样子,只是那双看过来的眸子里,半分笑意也没有,黑沉沉的,像是夜空下无垠的海域,深冷幽邃。白雪站在那里,只觉得突然间吹在身上的风都冷了不少。 子秋悬着的心安然落回胸膛里,嘻嘻一笑道,“是,奴婢这就去,定将姑娘的话原原本本转达给公子……只是沈姑娘院里之前就白雪一个人伺候着,如今白雪要在咱们院里学规矩,沈姑娘那处还得拨一个人过去,姑娘可有人选?” “学规矩”三个字,咬字清晰,说完,学着方才白雪小人得志的模样,挺了挺胸,又抬了抬下颌。 姬无盐对这丫头的小动作仿若浑然未觉,只托着腮帮子点点头,才道,“让心月过去吧。她做事靠谱,我也放心些,省得再找些不知底细的人过去,又惹出许多事端来。” 她说“再”、又说“又”,意有所指的冰冷目光落在白雪身上,连含沙射影都不愿,几乎就是指着鼻子骂对方不知底细、爱惹事、不靠谱,言语温吞如常,只嘴角讥诮讽刺又犀利。只是到底没有明着说,白雪就算再蠢笨也不可能就这么对号入座,自是只站在那处当作没听懂一般,低着头,视线只落在鞋尖一点。 一双绣花鞋出现在视线之内。 藕粉色的绣花鞋,精致,好看,是她们这些当丫鬟的攒了大半年的月例银子咬咬牙买了却也舍不得穿的,也不敢穿——害怕遭人嫉妒。大抵压了箱底,只有在无人之时偷偷翻出来,摸了又摸小心翼翼地穿上,自我欣赏一番再搁进箱底。 可如今,子秋穿着这双鞋子。 姬家的下人,大抵分成两拨,一拨是姬家老人,跟着姬姑娘从云州来的,待遇是姬家定的,比她们这些后来招进来的好很多,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也好,言语间虽不曾颐指气使,却也自信从容,说是下人……很多时候都像半个主子。 若非如此,白雪也不会起了这样的心思——下人都有这样的待遇,那……府中妾室、姨娘呢? 她攥着指尖,盯着子秋停在她面前半步距离的绣花鞋,兀自盘算。却听子秋突然笑了笑,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哦对,忘了同你说……咱们姬家第一条规矩,内宅后院,没有通房、没有妾室,只有正妻……你既有自知之明不曾肖想公子正妻之位,那往后可得安分守己。否则……怕是谁也护不住你。” 白雪一怔,面上红晕快速消退。 第781章 焉知非福 子秋的声音并不高,却也不低,以姬无盐的耳力自然是听了个全,虽觉得小丫头说的很有道理,但作为主人家,总要对下人之间的口角之争呵斥两句以示大公无私。 她不轻不重地呵斥两句,“还不快去?往日的规矩便是这样学的?” 子秋回眸,转身,屈膝行礼,噙着笑甜甜说道,“是……奴婢这就去,姑娘稍候片刻。”说完,蹦蹦跳跳地走了,哪里是被呵斥的模样? 白雪站在那里不敢抬头,心下愈发惴惴不安,姬姑娘看似是呵斥子秋,实际上却是提点自己呢,接下来这段“学规矩”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何况,自己身上还有那样的任务,在逃离燕京城之前,只怕还得好好蜕一层皮。 蜕便蜕了吧,左右她们这样底层爬起来的人,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才是,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抢、去争,才能得到一些别人可能一出生就拥有的东西、甚是……嗤之以鼻的东西。 她一直都知道的。 可此刻看着子秋对着姑娘巧笑嫣兮对着自己嗤之以鼻的样子,心底总有些不是滋味,那些情绪就像是即将沸腾的水滋滋冒着泡儿涌到了喉咙口里。 她压了压嘴角,抬头之际已是得体温柔的表情,带着几分掩饰了、又掩饰地不太好的怯弱,看起来老实又好欺负,她软软笑道,“姑娘莫要怪罪子秋姐姐,她、她只是对奴婢有些误会。” 姬无盐好整以暇地欣赏对方演戏,半晌倏地一笑,颔首道好,“子秋她本性并不坏,只是嫉恶如仇了些,你也莫要往心里去。”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嫉恶如仇了些?这不明着说自己是“恶”吗?白雪低低应是,“奴婢晓得的。” “帮我去打些水来。”姬无盐吩咐道,“就听着你们在这里为了一方帕子争执来争执去的,倒是差点忘了我自己还未洗漱呢。” 白雪颔首称是,转身走了两步,又被唤住,“诶。” “姑娘有何吩咐?”她恭恭敬敬,并无半分不耐,举手投足间都像是刻意训练过的一般。姬无盐微微拧眉,这样的丫鬟便是去夫人小姐身边当个大丫鬟也是可以的,何必来姬家当一个浣洗丫鬟?心中狐疑已起,朝着对方方才所站的地方努努嘴,“帕子,不要了吗?” 对方顺着姬无盐的目光看去,猛地一惊,忙不迭的返身去捡引起这场纠纷的帕子,沾了泪水的帕子,又沾了地上的尘土,看起来脏兮兮的,她却搁在掌心小心轻抚,又凑近吹了吹才叠好搁进怀里,这一番动作之后,她才转首朝着姬无盐屈了屈膝,“谢姑娘提醒。奴婢这就去给姑娘准备热水洗漱,姑娘早膳想吃什么?” “你只需准备洗漱热水,然后去膳房将早膳端来就成,子秋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 对方似是微微一愣,才道,“是。” 白雪是真的诧异,特别是在看到膳房里那些据年轻厨娘说都是出自子秋之手的精致的点心时——子秋在她们这些后来的丫鬟眼里,就只是陪着姑娘逛街说话、伺候姑娘起居的,怎么可能还会做这些?千金小姐身边的大丫鬟,若是得宠些的,素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多少有些不相信,端了这些个精致小菜去了姬无盐屋里,走在路上只觉得这府里两位姑娘到底是不同的。 连带着姬姑娘身边这些个做下人的,腰杆子都更直一些。 …… 沈洛歆闻讯赶来的时候,子秋去了上官楚那还没回来,白雪像模像样伺候在旁,若是不知道的,还得以为这是姬无盐身边的大丫鬟么。沈洛歆进门的脚步微微一顿,对上对方看过来的些许错愕局促的眼神,倏地咧嘴一笑,笑意森凉,正欲开口说话,对方已经先一步上前请安,“沈姑娘安。” 握在一起的指尖因着用力节骨都泛白。 还以为是个胆大包天的,没成想这会儿倒是知道怯弱了。 沈洛歆正欲说话,姬无盐已经朝她招招手,“来来来,听闻你昨儿个来我院里用晚膳,不巧错过了……早膳用了吗?没用的话一道吃点,子秋一向做得多,咱们两个人吃也是足够的。”说完,几不可见地冲着沈洛歆摇摇头,神秘又古怪。 于是,已经到了嘴边的嘲讽生生咽下,她点点头,笑道,“好呀,许久没吃子秋做的早膳了,怪想念的。”说罢,在姬无盐身边坐了。 白雪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方才和子秋对峙、向姬无盐解释,已是绞尽脑汁身心俱疲,这个时候若是再来一个沈洛歆再经历一番诛心之问,便是白雪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自圆其说、周全应对。幸好…… 只是这口气还未落地,便听姬无盐“嗯?”地一声,声线微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白雪心底虚,便对姬无盐有种本能的畏惧,闻言瞬间提了十二分精神应对,规规矩矩行礼禀告,“回姑娘,奴婢名唤白雪。” “白雪……”姬无盐喃喃念道,她声音好听软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唤着这个名字的时候,再普通不过的名字都显得格外动听。白雪正要颔首称是,就见姬无盐朝着自己瞥了一眼,倏地笑了,“之前听闻你在洛歆那边没什么规矩,我才想着让你在我这里学学。没成想,这没规矩的程度还是超过了本姑娘的预料……怎的,还杵在那里作甚?准备让沈姑娘自己去拿碗筷吗?” 尾音陡然拔高,白雪一惊,下意识就跪下磕头认错,“奴婢万死,姑娘恕罪!”说完又是砰砰磕头。 当真一气呵成。 空气有一刹那的死寂,姬无盐同沈洛歆交换了个眼神,才呵斥道,“还不快去?” 白雪手脚并用着起身,仓促间又欠了欠身,才忙不迭地去准备碗筷了。 姬无盐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沈洛歆,笑问,“你这院里的丫鬟倒是有趣得紧……” 第782章 龟毛性子 沈洛歆摇头苦笑,“她虽时常见不着人,但我想着她每每见着我也是胆小瑟缩的模样,想来是不大习惯近身伺候,正好我也不太习惯被人那样伺候着,才没管。抱歉……我原该早些发现的才是。” “你道什么歉,人是朝云找的,又是子秋安排去你院里的……说起来,兄长那帕子,原是在你手里的吧?”姬无盐促狭取笑,“我之前就好奇,这丫头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庆山的布控之下潜进兄长的院子里去偷一块帕子才是。所以,这定情信物……” 尾音拖得老长,眉眼间皆是戏谑笑意。 沈洛歆面色微红,却又苍白辩解,“想什么呢……我前两日淋了雨染了风寒,躺床上的时候遇着寂风,我让寂风来寻你,他却寻来了上官兄,帕子是给我擦汗的……我想着你兄长那龟毛脾性,大抵被我用过的帕子就算洗干净了他也是瞧不上的,索性就没还。没成想,被白雪看见了,起了那般心思……” 昨晚便发现白雪偷了那块帕子,没想到动作还挺快,一早就跑这处来当显眼包了。 姬无盐却是浑然不在意,只是笑问,“何为龟毛脾性?” 这让人如何解释? 沈洛歆皱着眉头想了想,伸手捻了块糕点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解释,“嗯……大抵就是难伺候、特讲究,就是你兄长这样的……你说是也不是?” 姬无盐深以为然,见沈洛歆面色红润气色也不错,想来这风寒也是好了,便也没多问,只支着下颌懒洋洋地笑着点头,笑着笑着却又叹,“许多时候我想着将你拐回家做我嫂子,但有时候又觉得,嫁给我兄长委实不是什么好事,他这人的确是难伺候得紧,就你说的……龟毛、难相处。” 沈洛歆也笑,暗忖这祖孙俩嫌弃起上官楚来当真是一模一样的,纵然是外界多少女子趋之若鹜的超级钻石王老五,到了她俩口中便是自己这般家世也是委屈了的——也许,在她们眼里,本就没有家世门第之说吧。 门口传来脚步,很快,端着碗筷的白雪出现在了门口,她似乎来得很急,一路走来明显气喘,搁下碗筷,又欠身,“沈姑娘,奴婢伺候您用膳……” 沈洛歆却摆摆手,侧目看她,笑意微讽,“不必。你之前是在我院中伺候的,该是知道我素来不喜欢人伺候,怎的换了个地方便忘了?下去吧。” 白雪微微后退,垂着头没走,从姬无盐的角度,刚刚好能看到对方嘴角倔强紧抿着的弧度,像是受了莫大委屈。 沈洛歆背对着白雪,却也感觉得到对方杵在那里不动,扯了扯嘴角,冷言冷语地嘲讽道,“呵……我倒是忘了,如今你另择明主了,自是不必再听我这个客居姬家的客人的吩咐了。” “奴婢不敢……”她低低说道,声音里很快带了哭腔,只隐忍着没哭。 区别甚是明显,动不动就磕头请罪的人,这会儿却只是道一句“不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举已经有些逾矩了。 姬无盐却并未呵斥,反而摆摆手,冲着对方近乎于和气地笑道,“你且先下去吧。就候在院子里,若是有事,我会叫你的。” 相较于之前言辞犀利的明嘲暗讽,这样的姬无盐几乎有种令人动容的和蔼可亲,白雪吸了吸鼻子,低声应了“是”,退身出去了,转身之际听见沈洛歆笑了一声说着“到底是换了主子了,今日不同往日了”,白雪抿了抿嘴角,什么都没说,依言下了台阶,只是又担心沈洛歆说些不利于自己的话,一时间也不敢走远,只不远不近地候着。 姬无盐半起了身子给沈洛歆舀了碗粥递过去,“别干吃点心,喝些粥,你风寒刚好,趁热喝……”说着,朝着外头努努嘴,轻声说道,“发现没,一个负责浣洗的小丫头,规矩做起来也是像模像样……待在咱们这,也是屈才了。” “你也看出来了?”沈洛歆憨笑,“也是,你这人最是敏锐,我倒是关心则乱了,一听子秋说你留在她身边学规矩,还以为你真的被她骗着了……自从起了疑心,我便总担心她时不时地不知去做什么,是与人接头还是做些祸害咱们的事情,但我之前也不管她,这突然事事盯着,又怕打草惊蛇。搁在你眼皮子底下也好。” 她看起来颇为自责。 姬无盐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又夹了一个素菜包子,才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谁家塞进来的眼线突然有了自己算盘,想着借此机会脱离控制、顺便谋求个衣食无忧的后半生罢了……” 姬无盐说得轻松,沈洛歆却也不敢信——这人煞费苦心地要傍上上官楚这种财神爷,这胃口还只是谋求一个“衣食无忧”的后半生?这明明求的是荣华富贵的后半生吧? “有了异心、有了欲望,总是好办些……”姬无盐自然不知沈洛歆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只支着下颌饶有兴趣地看着站在台阶下的白雪。从她的角度刚刚好能看到对方粉色的半身小袄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发髻间一支并不名贵但显然已经超过了一个丫鬟短时间的月例银子能够负担起的玉簪子。 她看着这样的白雪,笑着收回目光,搁下手中筷子,靠向椅背好整以暇问沈洛歆,“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沈洛歆转身看了眼侧身候在台阶之下的白雪,人还是那个人,举手投足却是截然不同了,也不知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她。不过,姬无盐说得对,这人若是无情无欲,总是无懈可击一些,如今既已有所求,便也定然会有所软肋。 回首,端起粥碗抿了一口,莞尔一笑,“的确如此……子秋这厨艺啊,又精进了。” 刚从外头回来的子秋踏上台阶就听见这么一句,嘻嘻一笑道,“可不呢,奴婢这两日缠着王嬷嬷学了几道新的菜……午膳时奴婢给二位姑娘露一手?” 第783章 公子说他声名早已狼藉 沈洛歆自然欣然应允,笑呵呵地说道,“那自是最好……有口福了。你们是不知道,我这几日喝药喝地舌头都麻了,大抵是病糊涂了,给自己开药开得又苦又涩……委实是不太聪明了。” 子秋哈哈笑着,笑沈姑娘是个傻兮兮的,大抵是笑够了,才没什么诚意地劝着,“良药苦口嘛……都说这医者不自医,沈姑娘却能给自己开方子治病,可见医术了得、当真了得,姑娘您说是吧?” 沈洛歆扯着嘴角冲她“呵呵”冷笑,子秋才算是“良心发现”,认真问道,“那如今沈姑娘这伤寒可是好了?” 沈洛歆颔首道好多了,又说,“所以今日我就赖在此处了,吃点好吃的,犒劳我自己一下。若是吃得不满意,我便拿你是问!”佯装趾高气昂的模样,看起来审视有趣,子秋嘻嘻笑着拍胸脯,“小的明白,小的纵然使尽浑身解数,也要让沈家大姑娘满意!” 姬无盐看着她们闹,含笑交代,“她这伤寒刚好,你做清淡一些的……别又给吃坏了闹肚子。” “好嘞!”子秋认真应允,又道,“要不奴婢做一道药膳,刚学的,王嬷嬷本就是按着姑娘的口味教的,说是姑娘喜清淡。方才回来的路上奴婢去了趟大厨房,厨娘说沈姑娘这两日都在自己院里吃的,大抵是没怎么吃吧?这一下子也不好吃油腻了,吃点药膳养养胃,自是最好了。” “成。只要是子秋姑娘做的,我都爱吃。”沈洛歆拍拍吃饱了的肚子,朝着姬无盐努努嘴,“我可比你家姑娘好伺候多了,听说你家姑娘这张嘴哟,可挑了,是吧?” 子秋看了看姬无盐,又看看沈洛歆,偷笑,“沈姑娘从何处听说的?我家姑娘好伺候得很!”信誓旦旦,眼神坚定。 “王嬷嬷说的。”沈洛歆和盘托出,“王嬷嬷还说了,她脑袋上那么多白头发,大概有一半是为了给你家姑娘想新的菜式想出来的。” 方才还目光坚定信誓旦旦“我家姑娘好伺候得很”的子秋嘿嘿一笑,偷偷摸摸点了点头,轻声做了个口型,“是是是……” 姬无盐抱着胳膊靠着椅背无奈苦笑,却也任由两人当着她的面细数自己到底有多么难伺候,并不反驳。 入冬以后,屋子里就燃了炉子,银骨炭烟味淡,燃起来声响也小,只偶尔“噼啪”作响,亦被掩盖在笑语欢声里。屋内三人其乐融融,半点主仆之分都没有,做丫鬟的嘻嘻笑着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细数自家主子到底有多么挑食、多么难伺候,客居的沈姑娘抚掌大笑说着“这龟毛性子果然是遗传”云云,而做主子的也只是靠着椅背含笑听着、纵容着,完全没有生气。 屋外,台阶之下,寒风凛冽里,白雪一个人孤零零候在那里,等待一个注定不会到来的传唤。 明明只是门内门外的区别,却仿若天堑之隔。 其实一直到子秋回来之前,她都隐隐觉着,沈、姬两位姑娘虽然是出了名的要好,但那终究只是表面上的,那些个世家千金不就是如此吗?遇着了就是“姐姐、妹妹”的你好我好大家好,背地里却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上半分。 沈洛歆客居于此,姬无盐若真拿她当闺中姊妹,怎么可能就派自己这么一个小丫鬟照顾着,沈洛歆病了都没人看见当真只是自己的原因吗?这世上多得是看主子眼色行事的奴才!至于沈洛歆……若当真拿姬无盐当姊妹,方才也不会说那些个阴阳怪气的话了,不是吗? 可是……直到此刻,白雪才突然不确定了。 她们看起来……真的关系很好的样子。若真是如此的话,那自己这番折腾,兴许得罪的还不只是沈洛歆,兴许连带着一起得罪了这正经主子。 白雪拧着手中的帕子,咬着嘴唇站在这冬日里的冷风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漏着风似的,生冷。 屋内,子秋见着沈洛歆放下碗筷表示吃饱了,才扬声唤道,“诶,外头站着的那位……” 白雪抬眸看去,眼底光芒渐起,便听姬无盐喜怒不辨,淡声提醒,“白雪。” 子秋恍然大悟,“哦对,白雪!没点儿眼力见的,姑娘们早膳都用完了,你还杵在那里作甚?不知道进来收拾吗?还是沈姑娘太好说话了,平日里万事由着你,让你这般不懂规矩,往后在咱们姑娘院里可得提着十二分精神仔细办差,可晓得?” 白雪拾阶而上,在门外弯着腰,低声应是,然后才进了屋子,低眉顺眼默默地收拾碗筷,无人看见的地方,后牙槽都咬紧。 “哦对了!”子秋突然说道,“方才奴婢不是去楚公子那边了吗,正巧他今日在家呢,奴婢就同他说了白雪的事情……姑娘,您猜公子怎么说?” 言语微顿间,目光流转于白雪身上,如愿看到对方收拾碗筷的手抖了一抖,碟子撞上瓷碗,轻微又清脆的声响。疏忽只那一瞬间,白雪很快恢复如常,只是收拾的动作明显慢了很多,显然拖着时间等一个答案。 姬无盐自然也注意到了,拿眼瞥了眼故弄玄虚的子秋,到底是配合着问道,“兄长说什么了?” 子秋咧嘴一笑,咳了咳,散了笑容,模仿着上官楚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压着声音,“咱们公子说了,这什么白雪……他是不认识的,也不想认识。不过是一方帕子罢了,也不值什么银钱,她既喜欢的话送给她也成,左右他也断没有再要回去用的道理。公子还说,他都不认识的人,如何对待、如何处理全凭姑娘做主便是,只是喜欢拿人帕子的性子,的确是没什么规矩,是该好好教教。” 说完,咧嘴一笑,“公子说的就是以上这些了。哦对了,公子还说了,他这人名声早就狼藉了,姑娘行事不必有所顾虑。” 白雪脸色一白,手中一松,筷子落了地。 第784章 为什么她不可以? 筷子掉在地上,声音不大,却极突兀。 三人齐齐掉头,低头看筷子的看筷子,抬头看白雪的看白雪,那表情怎么说呢,有些莫名、有些新奇、还有些……似乎才意识到这屋子里还有第四个人一般。白雪一边连连道歉、一边忙不迭地弯腰去捡筷子,只是伸出去的指尖微微地颤抖——声名已经狼藉……吗?这是摆明了警告自己,就算事情闹得再大也是没有用的? 远远看着是个矜贵人物,脾性也不错的样子,话不多,没想到是这么狠的一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她死死咬着嘴唇,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在此失态,偏子秋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竟还在旁起哄,“的确是个不大懂规矩的,收拾个碗筷这种小事都干不好,这样吧,你先去小厨房当差,过几日我再做旁的安排。姑娘,您觉得呢?” 知子秋是有意刁难,姬无盐也配合,“你安排即可,只是她初来乍到,该提点的你还是要费心提点着。”反正自己也不想见着这个心怀鬼胎的人在自己面前晃悠,之后再安排人盯着就好。 子秋颔首称是,摆摆手,“收拾好了赶紧下去吧。两位姑娘都不喜欢丫鬟们往身前凑,往后在这院子里没事就不要乱走动,可晓得?”叉着腰的小丫头,有模有样的,颐指气使的,说完淡哼,俨然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 沈洛歆支着下颌笑意闪烁,寻思着这白雪心急之下的这步棋,当真是走岔了。她也不想想,若这姬家的主子们都是随随便便被她拿捏的角儿,她家主子还要煞费苦心将她安排进来? 白雪咬着嘴唇一边忍着子秋的冷嘲热讽,一边连连道歉,待姬无盐摆摆手让她离开后才忙不迭地端着托盘出去了,出门时差点撞见迎面进来的小孩子,幸好对方及时收住了脚才没有撞上,对方仰面看她,一脸天真模样,问里头姬无盐,“姑娘,这位姐姐是谁?她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童言无忌、又直白犀利,白雪浑身一怔,只觉得这一瞬真的想哭了,她匆匆屈膝行礼,逃也似地跑了,跑到拐角处却又倏地顿住,她……想听一听这些人在背后如何编排她,大抵要说她不要脸、麻雀偏要飞上枝头当凤凰、或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这位姐姐是谁?子秋冷哼,“呵……她也配让你叫姐姐?她也不想当你姐姐,他想当你……”嫂嫂。 子秋最后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而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姬姑娘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含着警告,怪渗人的。方才对着白雪还能颐指气使的子秋瞬间偃旗息鼓,讨饶般地吐了吐舌头。 偏寂风是个好奇心重的,不依不饶地问她,“那位姐姐想要当我的什么?” 姬无盐又瞥了眼子秋,才朝着寂风招招手,“过来……你子秋姐姐同你开玩笑呢。那是白雪姐姐,往后在咱们院里当差,目前在小厨房里,寂风这几日有想吃的可以去找这位白雪姐姐,看看她的厨艺如何,若是不好吃,咱们再给她换差事。” “好。”孩子奶声奶气地答应了,又拉着姬无盐的手慢慢地晃,问着,“王嬷嬷说,这里的冬天会下很大的雪,比咱们云州的雪大得多得多,可以堆雪人、可以打雪仗,可好玩了!姑娘姑娘,王嬷嬷说的是真的吗?” “嗯,真的。” …… 后面的话,白雪听不下去了,她端着托盘垂着脑袋朝厨房走去。 她做好了会被人唾骂的准备,却没想到能听到如此……近乎于温暖的答案。 她是牙婆子那边的常客,隔三差五就会被“主人家”发卖,连牙婆子说起也是头疼,想不明白明明看起来明事理、懂规矩、干活也麻利、长相也不是特别出众的小丫头,本该是最适合买回家做丫鬟的,会做事、还省心,怎么就跟流年不利似的频频得罪主人家?有好心的牙婆子还委婉提醒过,要她得空去庙里上上香,或者找神婆看看是不是得罪了小鬼们。 她总一一应着,又一一谢过对方关心,转身之际却也无奈,哪有什么小鬼,不过就是真正的主人分派的任务已经完成,她需要在牙婆子手里等待下一个任务开启。 姬无盐就是这些任务中的一个。 这一次,她化名白雪,根据主人的吩咐进来调查姬无盐真实的身份、调查姬家夜间古怪现象背后的真相、调查风尘居里的种种。 负责浣洗的丫鬟,有很多与各院下人接触的机会,是最适合打听消息的地方,再者,一边洗衣服一边聊天也显得自然一些不是?对此,她早已深谙此道。 原以为不过月余,自己就能完成这个看起来过于简单的差事,然后犯点错处再一次被发卖,等到下一个任务。 谁知这姬家委实有些与众不同——那些老人们揣着明白装糊涂一问三不知,那些新人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一问三不知,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自己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主人已经开始没了耐心甚至放了狠话,恰在这时候她被调到了沈洛歆身边。 主人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彼时她也这么觉得的……至少是足以让她有了喘息和缓冲的机会。 可渐渐的,她开始嫉妒,沈洛歆都有这样的待遇,为什么她不可以? 沈洛歆是谁?燕京城人人都知道她有个当仵作的娘,是个不干净的,姬家下人们都说沈姑娘很好,脾气好、没架子,但凡他们有个头疼脑热的,沈姑娘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对此,白雪其实是不屑的。 一个仵作的女儿是被人看不起的,沈洛歆有什么资格摆架子?再说,她那一手医术,指不定还是她那仵作的娘教的,这些人也敢让沈洛歆给他们治病?也不知道人家是拿你当活人还是当死人在治就口口声声地夸…… 第785章 终于有所发现 有些情绪,一旦开始了,就收不住。 譬如,沈洛歆凭什么能得到那么多人的赞誉?沈洛歆凭什么能客居姬家悠哉哉地当她的大小姐?沈洛歆凭什么……能跟上官公子同进同出?凭什么,她沈洛歆凭什么能跟仙人一般的上官公子这般接触?只因为,她是姬无盐的闺中好友?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她沈洛歆可以,为什么自己就不可以?沈洛歆有个仵作的娘、有个不要她的爹,那相比之下,自己也不缺什么的…… 冷风呜咽穿过狭长的走廊,这是回小厨房的必经之路。小厨房门前有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叫不出名字,听老人说,是古木,这宅子里有好几棵古木,老值钱了。老人说这话的表情格外地与有荣焉。白雪却很不喜欢这些巨大的古树,就像眼前这棵,遮了半数光线,整个小厨房看起来阴气沉沉的。 她端着托盘站在门口没进去,半晌,走出来一个年岁不大、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的小姑娘,冲她打招呼,“你就是白雪吧?子秋已经来打过招呼了,说是今日起你现在此处当值,我寻思着你快过来了,好巧……”说完,嘻嘻一笑,可爱又天真的样子,上前接过了白雪手里的托盘。 白雪微微一愣。 她做好了被针对、被孤立的准备,可眼前这位……是什么意思?先礼后兵?还是先给糖衣再给炮弹?她心下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想着不管如何都要抓住这次机会、不管被如何针对都要忍着,至少忍到逃离主人控制,忍到半生无忧富贵荣华。 这般想着,白雪紧了紧衣襟,抬脚跨进门槛。对方却笑嘻嘻地转身问道,“白雪今年多大了?我瞧着你比我大些,唤你姐姐可好?子秋也是,只同我们说了名姓,再问旁的她却说自己也不晓得……” 前脚跨进门槛,后脚微微一顿,抬眸看向笑意盈盈的对方——她以为,来小厨房只是子秋的突发奇想,没成想竟是一早就盘算着了?她垂着眉眼笑了笑,问道,“那不知……除了名姓之外,子秋还同你们交代什么了?譬如……往后我在此处负责些什么?是采买还是生火,或者是,洗菜之类的?” 对方皱了皱眉头,似在回忆,一边将托盘搁在灶台边,一边说道,“那倒是不曾,只说照着咱们这的规矩来就成。咱们这里来的姑娘小厮都是先从洗碗、洗菜开始,煮饭做饭这种有专门的嬷嬷负责,姑娘那边是子秋亲自把关的,不必咱们操心。” 小姑娘歪着脑袋掰着手指头头头是道,如数家珍。 小厨房里比外面热乎一些,大抵是灶膛里的余温还未散去,空气里有残留的米面的香味,这一刻近乎于柔软的温缓让早已饥肠辘辘的白雪觉得格外不真实,她舔了舔嘴角,斟酌片刻又打听得明显了一些,“那……除此之外呢,子秋、我是说子秋姐姐,还有交代什么吗?我是说,关于我的……” 对方这才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缓缓放下掰着的手指头,拧眉看她,看起来已经有些不高兴了,“白雪,你好奇怪啊!你到底想问什么?或者说你觉得子秋会说一些关于你的什么事情呢?” 白雪连忙摇头摆手说着“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着子秋若是已经介绍过我的一些事情了,那我就不必再赘述了是吧?” 对方明显有所疑惑,皱着眉头打量她,“只是这样?我怎么瞧着你怪怪的……子秋没说什么,她似乎着急忙慌地要去找公子不知道什么事情。说起来我方才也只是随口多嘴了几句,你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介意的,咱们也只需要晓得你叫白雪就成了。”说着,对方放下了挽着的袖子,指指白雪刚拿回来的那些碗筷,随口吩咐道,“这样,你既已经当了这差事,这些碗筷今日就由你来洗吧。我去问问嬷嬷今日做什么菜,也好提前准备了。” 白雪颔首道好,看着对方明显比方才敷衍几分的模样,弱弱解释,“方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知、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对方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闻言也不转身,只道了句,“不急,等到大家伙儿都在了,再自报名姓就成了……你好好洗着,我去去就回。”说罢,提着裙摆出门了。 所谓“去去就回”显然只是嘴上说说罢了,等到白雪洗好碗筷、又将灶台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锅碗瓢盆都整理好,都没有见着这位起初很是热情的小丫头回来。她隐约觉得,自己方才问的问题是弄巧成拙了,那丫头看着天真却似乎对子秋很是崇拜,自己只稍稍表达了些许的怀疑和揣测,就招致了对方的敌意。 只是白雪自己也没有想到,子秋真的会什么都不交代……她原以为子秋会交代众人好好“关照”一下自己的,毕竟这在内宅之中并非什么稀奇事。 白雪站在被那棵叫不上名字的古树遮了半数光线的厨房门口,怔怔发着呆,却听外头有脚步声起,是个女子,听声音还挺年轻,“子秋吩咐了,午膳她亲自做,说是沈姑娘在咱们院里用膳。不过大厨房的嬷嬷今日告假,塔楼里那几位的饭菜换作咱们来准备。” “好嘞……”回话的是个嬷嬷,“那今日做些简单的就好了。” 话音刚落,一老一少已经走到了门口,见着白雪微微一愣,年轻的姑娘脸上一闪而逝的错愕与仓皇,然后才讪讪笑着打招呼,“你是……白雪?子秋说过今日有个叫白雪的姑娘来咱们这当差。” 白雪颔首称是,冲着对方屈膝行礼,低声唤了声“白雪见过嬷嬷”,脸上端着从容客套的笑意,心里却快速地计较着:塔楼里的……那几位?她心下狐疑,却因着之前打草惊蛇的举动,此刻也不敢贸然开口了,只想着等入夜之后再去探一探。 第786章 上官公子送帕子 上官楚虽然嘴上说着“不过是一方帕子的事情”,但还是子秋离开之后就转首吩咐庆山去查一查这“一方帕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已经浑然忘记了彼时留在沈洛歆额头上的那方帕子。 庆山却记得,遂耿直回禀,“之前沈姑娘病了,您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敷额头来着,您忘了?这帕子之后就留在了沈姑娘那里,那个丫鬟又是沈姑娘身边的,大抵并非巧合,若不是沈姑娘给的,就是那丫鬟自己偷拿了……也许,是沈姑娘让那丫鬟送回,被丫鬟私藏了?” 那小妮子会让丫鬟来还,却不会自己来还?上官楚一想到这一点就莫名不是很乐意,难不成自己还等着这块帕子用不成? 屋子里安静的只有玉石互相摩擦碾过的声音,迟缓、轻微。上官楚牵着嘴角笑了笑,嘲讽道,“瞧着是个老实的,磕头磕得委实很结实,本公子都险些被她给骗了,没想到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只是实在不怎么聪明,演戏都不会演,太心急了,这从来不去小宁院里的人,就这么凑巧的,得了本公子的帕子就要去小宁院里转悠一圈,一大早扰人清梦……呵。” 庆山听着,没说话。上官楚也不在意,半晌招招手,吩咐道,“这样,你去查一下她的底细。” 庆山颔首称是。主子说了探查底细,那自然是事无巨细都要查一遍的,什么时候出生、几岁开口说话,这些年学了什么,在哪里当过差,跟什么人密切接触过,甚至,连祖宗都要往上细数十八代——如果,还能有所考据的话。 上官楚一边转着手中玉石,一边摆摆手,“去吧。” 庆山略一行礼,退身走到门口,却又被上官楚唤住,“等等!”声音短促、突兀,喊完自己都愣了愣,手中缓慢转动的玉石倏地一顿,又飞快盘了起来,明显心浮气躁的样子。 庆山老老实实转首等待上官楚吩咐。 淡白的暖阳从门外洒进来,庆山的影子打在地上,屋内暗淡了些许。坐在椅子里把玩着玉石皱着眉头的男人很是斟酌犹豫的模样,像是在下一个很艰难、很重大的决定。这样的表情以往也有,大多是出现在上官楚想要谋人钱财的时候,这眉头蹙起的程度要看对方手中钱财数量而定。这一次这样的……庆山打量着那道皱起来仍然很好看的眉峰,心下倏地一跳,有些不详的预感。 莫不是……这次主子起了动一动国库的心思?! 庆山悬着一颗心已经在盘算着找姑娘的话能不能拦得住这厮的时候,就听上官楚终于下了决定,吩咐道,“你,给沈洛歆送块帕子过去!就说,要还就好好地还、亲自还,要道谢也亲自来道谢,本公子为了她耽误了这许多时间,都够挣多少银子了,难道还不配听她亲口说一句谢谢不成?!” 庆山一愣,险些栽倒在门框之上,稳住身形,瞠目结舌看向玉石转得都快要飞出去的上官楚……不是,主子今早脑子被床柱子撞坏了?还有什么叫耽误了多少时间?那日他也就是写了张方子罢了,再说,燕京城的生意本就一直在正轨上,只是他很少来这里,堆积的事务一下子堆到了面前难免忙一些,如今已经忙得差不多了,那日本就闲着无事,哪里耽误他挣银子了? 大抵是被庆山盯地脖子后面都发毛,眼神一凛瞥过去,“还有事?没听明白?” “听是听明白了……”只是不知道您在闹什么幺蛾子,还是说您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送帕子这种事,本身就很暧昧,就应该是挑一个月黑风高夜、哦不,应该是“和风细雨、月朗星稀的时候,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漫步于花开正好的后花园”这般气氛里,然后男子取出怀里的帕子,小心翼翼替对方擦拭被雨水沾湿的发丝,然后执手相看之际将帕子搁进对方掌心…… 怎的到了主子这里,就是“去!将帕子给她!让她亲自来还我!”,这样近乎于咬牙切齿的凶狠? 庆山迟疑着,到底是将心底的疑惑咽了回去,只问道,“那,主子您觉得给沈姑娘送哪块帕子过去比较妥当?” 虽然这送帕子送地凶狠了些,但这帕子与帕子之间,还是不同的。只是,此刻受了惊吓的庆山俨然忘了,上官公子所有的帕子都是一个德行,一方素白锦帕,右下角黑线绣着小小“楚”字,简单、直白,毫无情趣、更表达不了任何或深刻或暧昧的意思。 所以为自家闹幺蛾子的主子操碎了心的庆山最后只得到了上官楚的一枚白眼,和一句不轻不重的呵斥,“还不快去,尽问些有的没的!” 庆山轻叹一声,愈发觉得上官楚这种长得英俊潇洒、为人……算了,不说为人吧,就说手里这些几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这样好看又有钱的男人,一把年纪没个正经媳妇,的确也是有他自己的原因的——不解风情! 庆山揣着一块一模一样的帕子去找沈洛歆,没见着,找去了姬无盐院子,这次倒是见着了。 沈洛歆和姬无盐都在,姬无盐见着庆山倒是先招呼着,“你来得正好。若是你不来,我也打算吃完午膳过去寻你,有些事情要交代你去做。”说着,起身往里屋走,一边走一边又转身招了招手,“随我进来吧。” 庆山依言跟上,却也只守在外间没跟进去,没多久姬无盐就捧着一沓画了各种鬼画符的纸出来了,摞了摞,直接递给庆山,“就这两日,你帮我依着图做出来,我有大用处……若是来不及同我说,我去宁国公府借两个人,总之,这几日辛苦些。” 庆山不是第一次帮姬无盐布置法阵,早些年姬无盐学这些东西的时候问上官楚借人,上官楚直接调了庆山过去,说是旁人过去他不放心。是以庆山看了眼这些鬼画符便欣然应下了,将阵法图卷了卷,塞进怀里,“姑娘客气。” 姬无盐这才想起来问他来意。 第787章 幼稚!矫情! 庆山这才想起正事来。 沈姑娘在廊下看书,彼时进屋前庆山匆匆一瞥,是本医书,书页发黄边角卷曲,期间还有红字批注,密密麻麻,笔迹是再熟悉不过的陈老的字迹。陈老的医书大多晦涩难懂,何况还是做这许多批注的,艰难程度可见一斑。 这沈姑娘却看得认真投入,他们这进进出出的她连头都没抬一下,这会儿自己站她身边站了这一会儿也没察觉。 姬无盐在旁看着,轻声笑着问道,“找她的?那你得直接叫她才成,她沉浸在里头的时候咱们说话她是听不见的……一向这样。” 庆山突然觉得,主子闹得这一出,搁在此刻的沈姑娘面前,委实幼稚得有些上不了台面——这是个什么事儿呀,给人送一张帕子,还要人亲自还回去,那你怎么不亲自来送呀?幼稚!矫情!正事不干! 不过,心中再如何腹诽,谁是主子、谁给工钱庆山还是很清楚的,清了清嗓子,仍然木着一张脸唤道,“沈姑娘,我家主子有件东西委托属下代为转达……沈姑娘?” 沈姑娘是真的投入,直到庆山第二次叫她的时候,她才近乎于迟钝地从那本医书里抬起头来,这时候才注意到身后木着一张脸看不出深浅的庆山和兴味盎然的姬无盐……眉心倏地一跳,心跳都加快了。指尖掐了掐书页一角,才温和问道,“庆山?不好意思,你方才说什么?” “主子有件东西委托属下代为转达。”庆山说完,朝着沈洛歆拱手行礼,弯腰双手递过帕子,再次说道,“姑娘,主子委托属下将这块帕子代为转交给姑娘。” 入冬之后的廊下,即便是暖阳照着的晴天,也总觉得东风所过之处凉意尤甚,偏这会儿沈洛歆却觉得浑身发热,血液一阵阵地涌入四肢百骸之中……就像、就像是……枯木逢春。 眼前的这双手是握惯了刀剑的手,比一般男子更加粗糙,掌心厚实,虎口处是看起来硬邦邦的老茧。那方锦帕在他掌心有种相悖的违和与古怪的契合感。至刚与至柔的碰撞一般。 “咕咚”…… 沈洛歆盯着对方掌心里那方帕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颇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她紧张地甚至已经顾不上去看姬无盐的表情,送帕子?帕子在这个时代里,通常都是隐秘的、暧昧的、用来定情的东西,上官楚给自己这帕子是几个意思?还这般堂而皇之地、大庭广众地、当着姬无盐的面让庆山来送,是恨不得昭告天下吗? 她……实在忍不住多想。 她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只觉紧张地口干舌燥,正要开口询问上官楚送这方帕子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听庆山咳了咳,又咳了咳,尽量模仿着上官楚的神态和口吻,说道,“主子说,姑娘既要还他帕子,就该好好还、亲自还,若姑娘要为他照顾姑娘的恩情道谢,也该亲自去道。” 姬无盐一愣,若有所思看向同样皱着眉头一脸不可置信的沈洛歆。 凉风起,穿堂而过,沈洛歆只觉得那一瞬间,自己呼啸着涌向四肢百骸的血液倏地一顿,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皱着眉头轻轻“啊?”了一声,又问,“他……还说什么了?”好好还?亲自还?还要道谢? 上官楚送这块帕子来,是觉得是自己将他的帕子送给了白雪才有了今日一早那出闹剧?他是让庆山来责备自己的?果然是……自己想多了。沈洛歆的脸上,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不少,受伤的表情连庆山都看在眼里。 庆山暗叹一声,没说话,只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表明后面还有更难听的。七上八下的心一点点往下坠,像是挂着一个千钧之重的秤砣似的,沈洛歆闭了闭眼,阖上手中医书,再睁眼之时眼神已经平静了许多,轻声说道,“无妨,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去去去!”姬无盐是知道庆山这死脑筋的,生怕他真的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连忙摆手赶人,“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几日别往本姑娘院子里来,我瞧着他来气儿!还有,这帕子给我带回去,埋汰谁呢?就他上官楚用得起云锦丝制的帕子还是怎的?” 沈洛歆拽拽姬无盐的袖子,轻声阻拦,“好了……原就是我受了他的照顾,理应亲自道谢。” “道谢?多大点事情就要亲自登门道谢?那这样,我陪着你一道去,或者再叫上外祖母,我看他受不受得起这谢意!”姬无盐真是被自家这教不会的笨蛋兄长给气着了,兄长那人不是什么小气的,别说一条帕子了,就是金银之物给到你手里了也断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说白了,就是因为这个“你”是沈洛歆,他才心里头置气。 闹别扭呢! 可如今他这是闹别扭吗?他这是可劲儿地将人推开呢! 姬无盐越想越气,对着庆山招招手,“你也替我带句话,就说他上官公子宝贝多,这帕子也是旁人用不起的,这财不外露的道理他该明白。以后藏着捂着些,免得这些个丫鬟见财起意的见财起意、见色起意的见色起意,今天是白雪明天是墨雨,到时候我这院子里就天天为他那点儿破事闹腾来闹腾去的了……按着他的说法,我今日帮了他,他是不是也该登门好好道个谢才是?” 庆山讪讪笑着,不敢接话,只叹这回主子是踢到铁板了 该!让他天天地闲着闹幺蛾子,沈小姐多好一姑娘,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说她好?非要这样闹腾,得罪了沈小姐不说,连带着还得得罪姑娘,说不定连老夫人都要怪罪。 该!真该!姑娘什么脾性谁都知道,他可不敢惹,也不想惹。思及此,庆山颔首称是,“姑娘放心,这些话属下一定一字不落,原原本本地向主子转述。”说吧,略一拱手,“告辞。” 第788章 姑娘们都挺忙的,您别去打扰 庆山带着那块辗转来去都没有送出的帕子回去,当真将姬无盐的话一字不落地向上官楚逐字转述了,就连语气都模仿了个七八分相像,上官楚听得眉头直抽,半晌,捏了捏眉心,轻叹,“她既在小宁院子里,你又何必那么实在地送进去,就不会等人离开之后?” “小宁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你见我何时说得赢她了?”上官楚一阵阵地头疼,“如今她连外祖母都搬出来了,老人家本来就重女轻男不大喜欢我,若是这件事再传她耳朵里去,那我多年经营就得毁于一旦了。” 头疼、着实头疼。 庆山看着一会儿拧眉心、一会儿按太阳穴的自家主子,心底实在也同情不起来,淡声说道,“您彼时交代地气势汹汹,属下哪敢耽搁。您是不知,属下过去的时候,沈姑娘正在研读陈老的医书,很是投入,相比之下,主子您简直就是无事生非,太不干正事了。” 上官楚被自己的手下指责地瞠目结舌,半晌,气势很是不足地呵斥对方,“你到底是谁的人?谁把你从死囚名单上救走了你忘了?谁给你付工钱的你也忘了?” “没忘,也不敢忘。”庆山仍是那般模样,面无表情、言语淡淡,耿直得让人气不打一处来,“跟了这样无事生非的主子,属下也很是汗颜……是以,往后再有这种事情您还是找别人吧,属下最近会比较忙。” ……到底谁是主子谁是手下?上官楚偏头看去,“你又能忙什么?” “姑娘吩咐的差事,一套阵法图,姑娘吩咐这两日得布置出来。之前姑娘不是还写了信去江老那边讨要琴谱吗?”庆山说着,又道,“所以这几日您消停些,姑娘们都很忙,您没事别去打扰她们。” “我!”对于来自于沉默寡言的手下突然苦口婆心的劝慰,上官楚实在接受不能,脸色变了又变了,半晌,舔了舔后牙槽,呵斥道,“成,你们都忙,就我一个大闲人,滚吧滚吧,你们大忙人去忙你们的吧!不用管我!” 这话委实有些不讲道理,像撒泼。 只是这样的撒泼对象是庆山,自是没什么效果的。庆山正欲退下,想了想,又念叨了句,“主子,说真的,二位姑娘您最好还是去哄一下,这沈姑娘是个好脾气的,兴许过两日自己就好了,但咱们姑娘那边,您不亲自去哄一哄,这事儿就永远在那里的。”说罢,快速地行了一礼就跑了。 徒留上官楚瞪着眼坐在那里……寻思着这木头怎么来了趟燕京城,话越来越多了?到底是被岑砚还是被席玉给带坏的呢……小宁身边尽都是些这样的人,多话!一想起小宁,便又想起庆山离开前的那些话,微怔之际又是无奈长叹,那句话倒也是实话,那丫头的确极难哄。 上官楚支着下颌转着手中玉石,半晌,嘴角懒懒一勾,不如……找个外援…… …… 这边,沈洛歆没拦住匆匆回去复命的庆山,看着叉着腰作颐指气使模样的姬无盐,无奈轻笑,“你不必如此,上官兄并未说错,那日我病了,白雪也不在身边,原就是他照顾的我,我是该去谢谢他的……” 姬无盐瞪她,“谢什么谢?你且扪心自问,若是他生病了你去照顾他,开方子、抓药、熬药的,事事亲力亲为之后,你会要求他那正儿八经的一句‘谢谢’?莫说不给他道谢……走走走,我带你上街,做衣服去!他一方云锦丝制的帕子有什么神气的,咱们去他铺子里挑一匹云锦丝,做衣裳!” 沈洛歆瞠目结舌:……这真的好吗? 显然,姬姑娘觉得这真的很好。 而上官公子听到手下汇报说是自家姑娘带着另一个姑娘拿了铺子里两匹云锦丝做衣裳的时候,上官公子眼前一黑,后悔不迭……云锦丝啊!连他都只舍得用来做帕子,这丫头一开口就是两大匹,这报复心怎么就这么重呢!这得亏损多少银子?这两匹云锦丝要是卖给达官贵人们的话他能赚多少?他搓着手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走,一遍遍算着这其中一来一回的亏损,一边寻思着这笔账如何都要找宁修远补上,死丫头如今是他宁家的人,她败的家自然也要算在宁家头上才是! 气急败坏的上官公子俨然忘了,明明前日他还说这男未婚女未嫁的,小姑娘去对方的家里吃饭得自家车夫去接的事情…… 当然,这只是后话。 而此刻,姬无盐带着沈洛歆刚刚抵达“云锦布行”。云锦布行并非只兜售云锦,却是燕京城里唯一一家买得到云锦丝的布行,加之布行里的布料都是时下流行的,是以这铺子很得官夫人和世家小姐们的喜欢,生意也极好。 姬无盐到的时候,掌柜正在招呼两位夫人背对着外头没瞧见姬无盐,小二是个眼生的没见过,自是也不认识这东家的妹妹,只寒暄着问着,“不知,两位姑娘想看些什么料子?” 两人均是临时出的门,也没刻意打扮,穿着居家的款式,料子看起来也寻常,那小二说话间已经将姬无盐两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色未变,却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人往普通料子的区域领了。 姬无盐看在眼里,摆摆手说着,“小哥你自去忙活就是了,我们只是路过,随便看看。”说着,并不跟着对方走,直接朝着掌柜那边走去。 那是铺子里最贵的布料区,云锦丝就在那里。 小二脸色变了变,错愕里带了几分讥诮,半晌,撇撇嘴,真的去一边忙活去了——掌柜招呼着的是官家夫人,尚且谈了都快小半个时辰了也没能将买卖谈下来,就凭这两个小丫头还能买得起那边的布料? 小二走了,姬无盐反倒觉得清闲自在,走到掌柜那边正要打招呼,蓦地却听那位夫人低声说着,“诶,听说了没,大理寺里头,又有人感染了疫病呢……” 第789章 今日诸事不宜 姬无盐暗道一声不好,可为时已晚。 挽着自己的那只胳膊,倏地一紧,沈洛歆的表情都已经变了,一张脸上血色尽褪,一动不动。姬无盐只叹今日实在流年不利,就该老老实实窝在院子里闭门谢客才对,见什么庆山、做什么衣裳……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端着一个沉稳持重,她偏了偏头,附耳低声劝着,“只是听说,如今这方面道听途说的消息还少吗?何况,大理寺里如今那么多人,得多巧合才能正巧是那个人呢?是吧?” 沈洛歆抿着嘴,没说话。巧合这种东西,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何况,就算只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可当它真的切切实实降落在那个人身上的时候,那就是百分之百的灭顶之灾。她不曾经历疫病时代,只在书籍中见过那些浮尸遍野的描写,动辄就在城门之外燃起漫天大火、空气里都是令人作呕的味道,以及人心惶惶、胆战心惊。 可当“疫病”二字真的发生在身边,她才发现那些仿若世界末日一般的描述并没有出现,老板姓们该吃饭还是吃饭、该嬉闹还是嬉闹、该走街串巷还是在走街串巷,正常的生活并没有被打破,除了茶余饭后的话题里多了些不明真相导致的担忧之外,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 于是,这些时日来,她总有些恍惚,一边紧张着忐忑着,一边却又难免继续蹉跎懈怠着,觉得这疫病兴许没有传染性、或者……亦不过如此…… 姬无盐见她低落模样,拽拽她的胳膊,宽慰道,“别急哈,大理寺那边有三哥盯着呢,若真是你担心的那样,他怎么可能什么消息都收不到,对吧?你就说你相信三爷的能耐,还是相信这些个道听途说的东西吧?” 几人挨得近,这话姬无盐虽是低着声音说的,对方也能大概听个明白,闻言倒是不服气了,叉着腰转身就嚷嚷,“诶,什么叫道听途说的东西?小姑娘家家的,偷听长辈说话便也罢了,怎的还在背后妄自评论诋毁呢,家中长辈就是这样教你们的?我同你讲,这不是什么道听途说,这就是事实!我家大人在朝为官,消息自是比你们两个小丫头片子要灵通得多,他都说了,御史大夫在大理寺卿面前跪了很久,才请动了秦太医去大理寺为那人诊治……难道还能有假不成?!” 抓着自己胳膊的指尖倏地攥紧,姬无盐一个不慎差点惊呼出声!之前还觉得文文弱弱的小妮子,这会儿爪子就跟铁的一样牢牢钳制在姬无盐的胳膊上,偏偏这“力大如牛”的小姑娘脸色却是半点血色也无,煞白一片,身形更是摇摇欲坠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 一旁掌柜这才注意到身后姬无盐,忙不迭的笑着招呼道,“姑娘您来了?那群小子呢,怎么也不照顾着些……真是愈发没规矩了。我这就给姑娘端茶去!” 熟络、热情,还带着几分尊重,甚至就这样将两位夫人遗忘在了原地。 那两位夫人皆是微微一愣,对视一眼,在对方眼底都看到了错愕的表情,还有几分凝重——她们都知道这种尊重代表什么。云锦布行在燕京城里也算首屈一指的铺子,掌柜虽热情,但言行举止间总难免有些“店大不知惜客”的疏离客套,但因着这掌柜待人素来如此,加之亦不曾失礼,便也无人计较。 谁知,今次却出现了从未见过的熟络与尊重。 这姑娘怕是个大主顾——云锦布行的大主顾,该是什么样的财力背景? 方才还开口呵斥对方长辈的那位夫人自知失言,讪讪笑着选择性地遗忘了这段“事故”,拉着好友佯装挑选布料往一旁去了,只注意力却始终都在姬无盐这边。 姬无盐心下轻叹,愈发后悔拉着沈洛歆出门这件事——果然愤怒让人失去理智。 大抵今日黄历之上赫然四字,诸事不宜。 她本不想同这两位夫人有所“交流”,不管对方是不是道听途说,她都只想着安慰好沈洛歆然后找个合理的理由打道回府,偏偏这夫人好胜心还挺重,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竟还越说越多……若之前还能劝着说大理寺里头那么多人不会如此巧合,可如今对方言之凿凿“御史大夫跪了很久求太医进大理寺诊治”……谁能劳驾御史大夫跪着去求大理寺卿? 是,这也不能证明病了的就是许四娘,也许沈大人就是爱民如子,见不得他的任何一个子民遭受这样的痛苦,为此他不惜向铁石心肠的大理寺卿弯了男人的膝盖。 可问题是,此刻连站都需要抓着自己才能站稳的沈洛歆……她相信哪一个解释? 姬无盐并没有理会那位好胜心极强的夫人,只拍拍沈洛歆的手,轻声宽慰道,“别担心,我今晚去问问三哥,他的消息比咱们快一些,若是他都没有收到消息,我再亲自去大理寺问一问尤封。这位夫人虽然说得有模有样的,但到底是口口相传着,兴许其中传着传着就传错了也不一定,是吧?再者,就算真是,有我在、有陈老在,还能连一个人都护不住?是不?” 边上那位夫人手里抚着布料,实则一直都竖着耳朵听着呢,闻言淡淡嗤了声,“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大理寺尤大人也是说见就见的,还直呼其名……要我说呀……” 话音未落,身边人拽了拽她的衣袖,低声提醒道,“别说了!我方才就一直觉得另一个姑娘怪眼熟的,这会儿想起来了,就那沈家那大姑娘嘛!” “沈家?哪个沈家?” “啊哟!你什么脑子哟!就那个御史大夫沈谦,朝大理寺卿下跪那个,她娘就是仵作许四娘!如今这爹娘俩都在大理寺里头呢,爹朝着大理寺卿下跪了,你说这染了疫病的是谁?!” 对方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沈洛歆,看着对方快要哭出来一般的表情,半晌,突然如遭雷击,惊呼出声,“啊哟我的个娘嘞!” 第790章 好胜心极强的夫人 “啊哟我的个娘嘞!” 那位夫人惊呼一声,一巴掌重重拍上自己的大腿,“我说呢,我也瞧着那姑娘有些面熟,可不就是嘛!难怪我总觉得她神色不对劲的样子,这爹娘都在里头,做姑娘的哪能不担心哟!” 说着,又一巴掌打了自己的嘴,“看我这张嘴!我家那口子就总说早晚有一天,我这张嘴不是害死自己,就是害死别人!” 夫人声音很大,完全没有掩饰,以至于彼时她突然一句“我的个娘嘞”出口的时候,沈洛歆身形都微微一晃,大抵觉得自己又要被避如蛇蝎了,大抵还不如蛇蝎,可能在对方眼里,自己就是个脏东西吧……正欲拉着姬无盐离开,却见那夫人如此懊恼模样,微微一怔,忍不住抬眸看去。 那夫人已经三两步朝这里走了过来,因着之前的“不愉快”,她看上去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讪讪打着招呼,“是沈家大姑娘吧?” 沈洛歆沉默,打量着对方,是个打扮鲜艳明朗的夫人,三十开外的年纪,身形比一般女子还要高大几分,浓眉大眼的样子有几分英姿,看起来像是直来直往的性子,眼底并无嫌弃。沈洛歆抓着姬无盐的胳膊,这铺子是上官楚的,经过了帕子的事情之后,她实在不愿意再给上官楚添任何麻烦了,于是她抓了抓姬无盐的胳膊,侧目向她寻求意见。 姬无盐含笑点了点头,沈洛歆这才看向对面,微微欠身,才说道,“是……小女沈洛歆。” “啊哟,果然是你呀!”那夫人一个劲地搓着手赔着笑,笑得眼角都是因着用力挤出来的皱纹,每一道皱纹仿若都是她追悔莫及的懊恼。她“嘿嘿”讪笑着,宽慰道,“这个……姑娘,是这样的哈!方才就是姨乱说话呢……啊呀,也不算乱说话,就、就大理寺有人染了疫病是真的,但其他的都像这位姑娘所说的,只是道听途说哈!我打听了许久,我家那口子都说不知道,所以你别紧张哈,不一定的,大理寺里头那么多人,哪能就那么巧呢,你说是吧?” 方才还差点就吵起来的架势,这会儿便套了近乎以“姨”自居了。 好胜心极强的夫人真是出人意料。 姬无盐既然知道染了疫病的的确是许四娘,那这御史大夫下跪求尤封的小道消息大概也是真的。这位夫人方才还言之凿凿的誓要证个清白的模样,此刻为了安慰一个小姑娘,这“清白”便也不要了。 姬无盐敛眉轻笑,她觉得若是说出去的话可以收回,眼前这位夫人想必会二话不说地尽数收回。 倒是个难得温柔的人啊。看来今日也并非真就诸事不宜,深处暗夜之时,若能遇见一个温暖的人,委实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她笑着附和道,“瞧见没,我方才同你说什么来着?没有真凭实据之前,咱们不能自己吓自己,你把自己吓得花容失色、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许四娘出来见着你那副模样,岂不是要怪我不曾将你照顾好?” “是嘞是嘞!”那夫人附和,“我家大人在朝为官多年,不管是同沈大人还是同那尤大人,都有几分交情,若真有什么事情他定然是早就知晓了,如今既说不知,那显然那人也就是个无名小卒,兴许还是牢里的囚犯,是不?” 虽知对方劝说的成分更大些,心里七上八下的沈洛歆还是扯了一个并不如何好看的、苍白无力的笑容,“晚辈都明白的,多谢夫人宽慰。” 这位夫人却甚是爽朗地摆摆手,“嗨!无妨无妨,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嘛,相遇即是有缘、有朋自远方来、不打不相识,如今咱们相遇在这个铺子里,又差点闹了点口角之争,也算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了,不必客套不必客套,你姨我最不喜欢同人客套了,是吧?”说着,转身问身边友人。 另一位夫人内敛些,表情也寡淡些,闻言只点点头,又附耳过去说着,“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哦!对对!”豪爽的夫人仿若如梦初醒,又转首看了眼身后台子上的一块布料,有些尴尬地转头同沈洛歆道别,“姑娘,听姨的,好好照顾自己,旁的莫要多想。好吧?”说着,正欲上前一步,被好友轻轻拽了拽。 沈洛歆看在眼里,微愣之际笑了笑,颔首道好,“多谢夫人关心,夫人慢走。”说着,往边上避让了一下,让出了离开的道路。那夫人欲言又止,最后却也只是点点头,虽有些不忍,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拉着另一位夫人离开了。出门之际,那位内敛夫人才开口,却是低声呵斥身旁好友,“你说你,我同你说那是沈家姑娘不是让你上前去同她攀谈的,你倒好,说起来还没个完了,万一这染了疫病的真是那许四娘呢?” 声音压着,却也不低,铺子里听了个全,一旁拢着袖子多清闲的小二也忍不住往后避了避。 偏偏方才那位夫人却嚷嚷,“就算是许四娘又怎么样呢?人自打验了尸之后就没出过大理寺,怎么的,这疫病还能隔空传染呢?若是如此,倒也好了,左右大家都是一样的,能传给人姑娘,也能传给你我,再说……大理寺虽然被关了,秦太医还不是来去自如,还有一些朝臣的眼线,你以为那些个守卫拦得住?这样算来,在朝为官的咱们各自的夫君才是最危险的,要不你让你家那口子也别回去算了!” “你!”对方一噎,却也明白好友脾性,真真儿是又好气又好笑,“你总有道理,我是为你好,提醒你一句,你倒是将我好一顿训斥。” “我也不是训斥你,只是人姑娘已经挺可怜了,爹娘都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待着,咱们就别给人撒盐了……不过是说些宽慰的话,不碍事。” “是是是……你总是有理,话说完了,自己的衣裳倒是没做成,反正过几日没新衣裳穿的不是我……” 交谈声渐渐远去,掌柜进去许久,这才端着茶水不紧不慢地出来。 第791章 送萍水相逢的朋友 “姑娘喜欢的茶叶,属下这边暂时没有,就泡了些公子存在此处的茶叶,还加了一道爽口的小点心,是以耽搁了些时间。”说罢,搁下手中茶点,随侍一旁,弯腰问道,“不知,姑娘这次过来所为何事?” 一旁拢着袖子躲清闲顺便看戏的小二瞠目结舌。 “要两匹料子。”姬无盐将点心往沈洛歆面前推了推,才转首看向掌柜,说明来意,“这云锦丝还有的吧?我要两匹,一匹包好,待会儿给我搁马车上,我直接带走,还有一匹给沈姑娘,铺子里可有手艺上佳的嬷嬷,帮着量一量身,做件衣裳。” 小二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两匹云锦丝! 姬无盐却似仿若未觉,抬眸笑问同样有些意外的掌柜,“有的吧?” “有的。”掌柜虽意外与困惑,却仍如实禀告,“咱们是燕京城中唯一一家有云锦丝售卖的店铺,存货虽也不多,但五匹之内还是能拿的出的,嬷嬷也是老手艺人了,是公子从江南聘请过来的,这些年宫中贵人们也是赞不绝口呢。”虽说着“存货不多”,但言语之间却颇为自豪。 姬无盐点点头,“如此便好,那就麻烦掌柜先带沈姑娘过去量体裁衣,衣裳不紧着要,做仔细些,慢一些不妨事的。” “是……”掌柜颔首称是,又笑着说道,“这些年来云锦丝倒是也卖出去了不少,但大多是等着大日子做衣裳用的,还有一些甚至只是为了拥有一匹云锦丝罢了,嬷嬷一直念叨着,来了燕京城之后,都没有让她好好发挥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这样的机会,定是要大展拳脚的。沈姑娘,请随我来……” 沈洛歆看起来,颇有几分六神无主的样子,闻言怔怔抬头,又偏头看了眼姬无盐,见姬无盐对着自己点了头之后,沈洛歆才恍惚着起身,亦步亦趋跟着掌柜地往后院走,明显心思不在这里的模样。 一旁小二悄悄掩了掩口鼻,往后退了退。 姬无盐收回目光,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抿着茶,慵懒又闲适。 那小二见着,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走了过来,试探着问道,“这位、这位姑娘,可是东家的人?” 姬无盐懒洋洋掀了掀眼皮子,勾唇轻笑,反问,“你看我像吗?”轻笑间,唇红齿白的,煞是好看。 只是,她问像吗?小二微微一愣,又一次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仍然觉得……看打扮,是真不像。听说东家富可敌国,可这姑娘全身上下加起来也不值几个银子的感觉……但此刻懒懒坐在那里掀了眼皮看你的样子,又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威严,比掌柜的盯着他们的时候还要紧张。 小二摇摇头,又点点头,继续锲而不舍地试探道,“我听着掌柜在姑娘面前自称‘属下’,听起来您同东家还挺熟,你们是……”什么关系? 只是后面的话没问出口,那姑娘勾着嘴角笑意盈盈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有些渗人,瞳孔是泼墨般的浓黑,极黑极白处的对比像是自己所有的心思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一般。小二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身后传来掌柜问话,“你在这里做什么?”板着脸的掌柜,抱着胳膊倚在后院与大堂之间的门框上,将方才两人之间发生的对话听了个全,看向小二的目光便犀利多了。 小二讪讪笑着解释,说是见这位姑娘无人招呼生怕失礼,这才斗胆上前。 “这样……”掌柜点点头,放下抱着的胳膊,走到近前才问,“那方才我在招呼其他客人的时候你去哪里躲清闲了?姑娘进来也不知道招呼着?如今倒知道失礼了?” 小二脸色微微一变,正欲解释,姬无盐却含笑说道,“无妨,原是我同他说要自己逛逛的,他这才去了一旁候着。方才那位夫人是来看哪匹料子的?” 掌柜摆摆手,让小二下去了,这才微微弯了腰回答道,“那是忠武将军家的夫人,也算咱们这的老主顾了。只是如今这忠武将军府还是老夫人掌家,那位老夫人出了名的节约,这忠武将军夫人每每来买料子都要犹豫盘算好久,倒不是手里头没有银钱,主要是担心买回去被婆母责备。今日这位夫人相中了咱们这的一块毛料,说买回去给她家婆母做件小袄子,多下来的还能给自己做个暖手炉套子……只是,仍在担心婆母心疼银钱。” 姬无盐搁下茶杯,敛眉轻笑,原以为是好胜心强、咋呼傲气的,没想到短短相处下来,倒似心软孝顺的。遂问掌柜,“这毛料很贵吗?” 掌柜给姬无盐倒了茶,又搁了茶壶,才垂首回到一旁站着,回答到,“对姑娘来说自是不贵的,对忠武将军府来说不算随随便便的东西,老人家到底是识货的,这位夫人如今便是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只是一块极普通的料子。” 姬无盐点点头,沉吟片刻,吩咐着,“那这样,你将那位夫人看中的料子包一包,派人给送她府上去,当着老夫人的面交给她,就说我送的。若是问起原因来,就让人说……送萍水相逢的朋友。” 掌柜微微一愣,随即眯着眼笑了。 姬无盐挑眉,无声询问。 掌柜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公子每次来属下这里,都会提起姑娘,说姑娘是同他完全不同的性子,真诚、善良、有一颗特别干净的灵魂,不染纤尘。属下原是有所怀疑的,如今才知公子所言当真不虚。” 自己……这么好?姬无盐摸摸鼻子,被夸得心虚,连带着还有些嫌弃说大话的兄长,讪笑,“他说这些也不害臊?” 掌柜也笑,“大抵是不害臊的,属下问过另外几位掌柜的,他们说都听说过这些话,而且不止一次,听得耳朵都起茧子。想来,在公子心里,姑娘就是这般天上有地下无的好。” 天上有、地下无的好?姬无盐无奈摇头,看来也是个会夸人的,怎么洛歆那里就不会用夸的呢?非要用激将法? 第792章 去皇宫里偷医书 能被上官楚任命到云锦布行来招待达官贵人、千金小姐的,自然是人精之中的人精。 掌柜本是个善于活跃气氛的,又因方才小二的唐突与冒犯而自觉失礼,担心姬无盐不悦,更担心这事儿传到公子那边连自己都要被责怪不说还要被罚工钱,自是愈发卖力地说着好话,“公子还说,姑娘家要富养,年少时若是将这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都见过了,也见过了真心待她好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如此等到她长大了,才不会随随便便来个野小子就给骗走了。显然,公子是真的为姑娘考虑着呢!” 夸完这个夸那个,谁也不曾落下了。 左右也是等着,闲来无事听一听这人精左右逢源的赞美,倒也不失为一个让人身心愉悦的事情。只是,说起来头头是道的兄长,对自己妹妹也的确是极尽可能地疼宠着,真的有什么好东西都往这边送,怎么偏偏就……姬无盐无奈暗叹,抬头看到沈洛歆在嬷嬷的陪同下一道出来了,起身问道,“好了?” 沈洛歆沉默着点点头。 姬无盐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荷包,递给嬷嬷,嬷嬷连连推拒说“使不得、使不得”,一边手忙脚乱地解释着,“公子平日里给的工钱和打赏都已经很多了,哪里还能收姑娘的赏钱?再者,上一回用这么好的料子还是给姑娘做衣裳的时候,好不容易又有了这样的机会,嬷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姑娘若坚持要给,就是埋汰嬷嬷我了!” 都是上官楚身边的老人了,前几年才江南过来为上官楚的商业版图开疆拓土,如何也算是元老级的人物,自是待姬无盐跟待自家小辈似的。 她说不收,便是真的不收。对她们来说,不管是给自家小辈、还是给主子做衣裳收工钱,都是一种埋汰。虽说如今做衣裳的是沈姑娘,但自家姑娘带着来的,便也是一样的。眼看着就要急了,姬无盐这才无奈摇头,只道,“成,我不同您客气了,那改日您手头的差事不多了,就来姬家寻我,我找几匹好料子给您,您帮我做成衣裳。” 嬷嬷自是欣然应允,当即就约着时间去领料子才高高兴兴地将姬无盐送出了门。 马车上,姬无盐的那匹云锦丝已经打包搁在那里了。 沈洛歆沉默着上车、沉默着坐着,你同她说话的话,她也会接话,但明显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说的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 姬无盐看着,半晌,轻轻叹了声,“还在担心?那位夫人不是说了吗,并不是许四娘,也没有你爹向尤封下跪的事情,这些只是她瞎说的……懂吗?那就是胡言乱语,若是今日你走在路上,听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对你胡言乱语,说姬无盐得了很严重的病,你会立刻相信吗?” “我……”沈洛歆下意识摇头,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半晌,低着头攥着自己的衣角,轻叹,“我……我只是后悔。陈老那边列出来的方子总有些差强人意,我便想着,从医书里能不能找找突破口。可看了这两日,才知往日我不过是坐于井底仰望天空,听了陈老称赞两句‘极有天赋’便真以为自己是神通转世……毕竟,神医诶,神医都夸我诶!” 其实不只是陈老的称赞,还有穿越者天生的优越感,这种“我身上凝聚了上下五千年的智慧”的自觉让她下意识对这个时代掉以轻心。可是,扪心自问……这上下五千年的智慧之海又有几滴是当真落在自己身上了?她垂着眉眼,像是深秋季被霜雪打到了的茄子,抠着自己的手指苦笑,“我也忘了,总有满身天赋,若不勤加学习,不过也只是泯然众人的结局。我不是图那些个虚名,我只是后悔……书到用时方恨少罢了……” 她是真的后悔。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绝望。 “我知道道听途说的做不得真,方才在里头量尺寸的时候,我就在告诉自己,不会那么巧的,怎么可能是许四娘……可是,这一次不是,那下一次呢?这一次我无能为力,下一次我就能救她了吗?”她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里,声音沉闷沙哑、断断续续的哽咽着。 姬无盐偏头看她,半晌,缓缓抬手覆上对方的脑袋,轻叹,“有时候,夜间会睡不着。于是我便总想着,若是、若是时光能够倒退一点,我能不能救下上官鸢性命。答案是……不能。我拦不下那个为了一句‘一眼万年、非卿不娶’而奋不顾身如扑火飞蛾的上官鸢,我也拦不下那个因爱生恨发誓哪怕用天下人性命也要证明自己是姬家第一天才的五长老……后来我又想,那如果再给我点时间,如果我将那些被封禁的姬家秘术都学会呢?能不能救她?那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很久……可如今我发现,仍然不能。” “纵然时光倒退,我仍然救不了上官鸢。” 沈洛歆抬头,眼眶里还是湿漉漉的痕迹,就这么呆呆看着目色悲悯言语却清醒理智到让人难过的姬无盐,动了动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半晌,她伸手,学着姬无盐的动作,轻轻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半晌,沈洛歆低着头,咬着嘴唇轻轻说了句,“对不起……”像是犯错的孩子。 对不起,我让你想起那些伤心事,对不起,两世为人一路走来,我仍才疏学浅,没有办法从她身上找到任何真相。 那些未尽的话,她没说,姬无盐却懂,轻笑着拍拍对方的脑袋,笑道,“好了。别垂头丧气的,既然不愿意下一次还是无能为力,那就回去看医书,陈老的医书上找不到答案,那就找陈太医去借御书房的古籍,再不行,就找庆山,让他去皇宫藏书楼偷更加珍贵隐秘的古籍,总能找到答案!” 哪有人会把“去皇室藏书楼偷书”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饶是沈洛歆再如何低落,都被逗笑了,笑了以后又觉得委屈,瘪着嘴问她,“那如果还是不行呢?” 第793章 这是买卖,不是施恩 “那如果还是不行呢?”沈洛歆瘪着嘴问她,“再说……那么多书,我也看不完呀!” 陈老的藏书就已经浩如江海,如果再算上御医院的、皇家藏书楼里的,便只是单单要找出同这次疫病相关的书籍就已经是一项大工程了,何况,要在这一堆书里研究出一张方子?这并不比大海捞针容易多少。 姬无盐侧目打量着她,一张脸上半分打趣的表情都没有,有的只是认真与严肃,“这就放弃了?然后等着下一回在街上听见哪位夫人言之凿凿告诉你大理寺里头又有人染了疫病,那位御史大夫还下跪求尤大人来着云云,又或者,是确凿的消息,不一定是许四娘,也许是王嬷嬷、是我、是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然后,你有一次无助、后悔?” “自然不是!”对方豁然抬头,因着着急表情都微微狰狞,皱着眉头怒目而视、眼底却又委屈,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姬无盐鼻头上,“我从没有想过放弃!只是、只是我可以踌躇满志,我可以彻夜不眠地去查资料,只是、只是就像你说的,就算时光倒退,你知道未来命运的走向,但你仍然救不了她一样,人力终有穷尽……” 沈洛歆从未如此地……近乎于疾言厉色地表达自己。 她一直都是温和的、随意的,甚至有些……无所谓的。就好像世人如何评价,她都浑然不在意,她自安安静静做自己。今次是她第一回,那么认真的、近乎于痛苦挣扎地去剖析自己、解释自己,她说她不是不敢孤注一掷,只是人力有穷尽,而时光不等人。 可这一次……不一样。 姬无盐倏地笑了笑,言语温吞地劝着,“你且负责看着。陈一诺、陈太医,你若是需要,我帮你去找人,让他们协助你。沈洛歆,时光不能倒退,人力的确有穷尽,但正因我们谁都不能提前预知命运的走向,才要竭尽全力一次,如若最终还是无能为力,至少能道一句无悔。但……万一呢?虽说人力有穷尽,但也有人定胜天的说法,不是吗?上官鸢孤身无援,你却不一样,你有我们。” 沈洛歆微微一愣,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除去懵懂无知的年岁,满打满算不过十年阅历。 可对方噙着笑意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有种无形之间的说服力,让你忍不住相信她,相信她无所不能。 指尖压着衣角,缓缓碾过绣线的纹路。 沈洛歆觉得,如果这是一场考试,一定是一场关乎一生的重大考试,比高考还要重要得多得多!而如今,姬无盐已经将各方密卷、全国名师都搁在了自己面前,并且告诉自己她已经将所有的后顾之忧都悉数解决了。 那这场考试,她便不能输、也不想输。 压着衣角的指尖缓缓松开,她抬眸,颔首,眼底微芒闪烁,轻轻应了句,“嗯。” 没有踌躇满志,没有热血誓言,甚至声线温缓、声音也低,抿着嘴笑着的样子也有些掩不住的沉重。她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片刻才道,“我……陈老那边的藏书大多是私藏,陈老与陈家关系紧张,我私心里不愿意陈家人经手。御医院那些,就麻烦你同陈一诺他们俩说一声了,至于皇宫里的藏书阁,我想暂时咱们还不需要如此冒险。” 看来,是认真考虑过了的。 姬无盐笑着点头道好,朝着马车之外抬了抬下颌,“到家了。先去用午膳,子秋该等急了。陈一诺那边我亲自过去一趟。” 沈洛歆淡声谢过,拉了车帘正欲下车,却听沈洛歆又唤道,“沈洛歆。”连名带姓的,正儿八经的,有些陌生又有些突兀,沈洛歆回眸看她,无声询问。 姬无盐低着眉眼笑了笑,抱过一旁云锦缎,指尖轻抚云朵一般的触感,她就这么低着头,声线软糯轻缓,像是午夜梦回情人于耳畔细语呢喃,“沈洛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还是无能为力……我且替你续她一回性命。” “噗通!”心脏狠狠撞击上胸膛的声音,沿着四肢百骸传递到耳朵里,沈洛歆抓着门帘的手倏地攥紧,呼吸都忘记,只怔怔看着对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理解。姬无盐……到底是什么意思?续她性命?她是谁?许四娘吗?续命,如何续? 姬无盐含笑抬头,眼底光芒细碎,看着对方不可置信的表情,摆摆手,俨然几分俏皮。 只是下一瞬,光线一暗,门帘垂落,姬无盐被抱了个满怀。 抱着她的那个人,浑身都在颤抖,她一遍遍唤着姬无盐,“无盐、无盐……我、我不管你是不是说笑,理智告诉我我不该信的,可是我不管……我就是想相信,我想要相信你做得到……只是无盐,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就算真的能做到,代价也很大,我、我……我又不想欠你良多……” 她近乎于语无伦次,“无盐……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到那一天,你救救她……这份恩情我来还,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余生漫长,我想、总有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好不好?” 她甚是激动,抱人也抱得很用力,姬无盐觉得骨头都被勒疼。 她环住对方后背,轻轻拍着安抚,“这不是施恩……沈洛歆,我是个商人,你知道的,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对方频频点头,下巴磕在姬无盐的肩头,砰砰磕得用力,她一边点头一边应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你。若是我做不到……那你等等,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总有一日能做到……连本带利!” 姬无盐微微一愣,瞳孔因着错愕而微微睁大,半晌,抿嘴轻笑,无奈摇头,“你这人啊……哪有人这样谈买卖的,好歹跟着兄长学了这许久,都学了些什么呀?真想狮子大开口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第794章 姬无盐,你一定活得比我久! 肩膀上的声音闷闷的,好似撒娇,“你不会的。何况……不管什么时候,就算我在上官楚那里出师了,我都不会将生意上的那套用在你身上的。姬无盐,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拿走我的任何东西,只要我有、只要你要,这句话,不管你救不救许四娘,它都是成立的。” 拍着对方后背的手倏地一顿。 凉风起,车帘被撩起,又缓缓落下,一闪而逝的是车夫在外头正欲说话却又在四目相对之际瞠目结舌的表情。他大抵不太能理解两个姑娘家到家了不下车,却在马车里腻腻歪歪抱在一起互诉充肠的事情。 不知怎的,姬无盐突然想起云锦布行那位掌柜的话来。 他说,兄长曾指出,姑娘家只有在年少时见过了真正的好东西、知道了真正对她好的人是什么样子,才不会在后来随随便便来个人就给骗走了。姬无盐觉得,这句话其实的确是很有道理。 沈洛歆……也太好骗了。 自己对她明明也没有那么好,甚至最初的相遇都源自于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所有人都是自己请来的骗子,只有她沈洛歆,是那个傻乎乎被骗的。偏她就这样对自己推心置腹、和盘托出……她说自己是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两世为人,还如此纯良,实属不易。 姬无盐推了推对方肩膀,“好了,松开。外头看着呢……十几岁的大姑娘,抱着我哼哼唧唧的,传出去被人笑掉大牙!” 沈洛歆没撒手,下巴就着姬无盐的肩膀蹭了蹭,哼哼,“笑就笑吧,反正又不是掉我的大牙!无盐,我说真的,你想要我做什么,没关系,尽管说就是了,就算如今我还做不到的事情,我也给你写个保证书,如何?” 姬无盐微微一愣,这丫头……是真的在跟自己谈生意呢?用一种倾家荡产的觉悟跟自己谈生意…… 无奈摇头,姬无盐又推了推,“撒手。” “不。” “我饿了。” “那也不撒手。你就说要我做什么吧……你先告诉我,这样我从下了马车就可以开始准备了,欠着债我会睡不着,早还清我早安心。” 这人怎么突然间如此难缠?姬无盐无奈摇头,“不是要紧着时间去看医书?有了续命的机会,便又掉以轻心了?” “那不能够!”沈洛歆瞬间抬头、撒手,眼底都是势在必得的光,只是那光芒又很快熄灭,她咬着嘴唇迟疑,到底是轻声说道,“你没有同我说你能如何续命,但我想来这代价甚大,我、我……说实在话,若是你不曾问我要些什么,我总觉得心里头虚得慌,就好像这买卖只是我自己的黄粱一梦罢了……不踏实,你知道吧?” 这人当真是……天真实在地有些可爱。 兄长成了精的狐狸一般的人儿,若是最后真的寻了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这往后的日子也算有趣得紧。她敛着眉眼,笑问,“你便不担心听了我的要求才会愈发心里头虚得慌,担心完不成,惴惴不安着?” 对方却是低眉苦笑,“如若当真如此,如若我当真穷尽一生可能都完不成的话,那、那你这续命的法子,你这买卖,便是我买不起的……许四娘那边,便也只得尽人事、而听天命。生而为人,总要有些遗憾的……” 傻子。 姬无盐轻叹,半晌,才道,“续命的法子,的确有……还是现成的,只是你该去谢谢陈老,那是他的东西。只是,沈洛歆……如此续命的法子只有一次,如此之后,她的性命、我的性命、陈老的性命、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只能靠你了。所以我才说,这不是施恩,这是交易……我用许四娘一次生的机会,换我们所有人的后顾无忧。你说这买卖……你亏不亏?” 这…… 沈洛歆瞠目结舌,她怔怔看着姬无盐,直到眼前水雾迷了眼,直到这咫尺之间都看不清姬无盐的表情,她才咧嘴嘻嘻笑道,“不亏!姬无盐,明明亏的人是你,上官兄那么会做生意的人,怎么半点不曾教会你,你瞧你做的什么买卖,尽干亏本生意!”她一边笑、一边哭的,咧着嘴,眼泪却哗啦啦流着,混着鼻涕,着实有些难看。 姬无盐无奈递过帕子,沈洛歆却没接,直接就着自己的袖子满脸抹了抹,甚是豪放飒爽的模样。抹完,脸花了,衬得眼神愈发明亮,像是被倾盆大雨洗涤之后的秋日晴空朗朗。 “姬无盐。”她唤,同样连名带姓的,非常非常认真的,仿若慎之又慎的宣示,“姬无盐,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会让你长命百岁!哪怕是跟阎王爷抢人、跟黑白无常抢人,我都一定要让你活得比我久!哪怕只是久一天也得比我久!” 凶神恶煞的宣示,又趁着姬无盐还愣怔的当口,抓过对方的手,掌心对掌心,击掌,“这买卖,成交!”说完,大抵是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转身掀了帘子跳下马车,看到车外瞠目结舌的车夫,回想起方才自己又哭又笑的模样顿觉羞赧,红着脸三两步跑进大门,转身等着背手而来的姬无盐。 姬姑娘慢吞吞地下车,路过车夫身边时递了一贯铜钱,吩咐着,“马车上的那匹布,小心着些帮我拿去给王嬷嬷,就说是我亲自去挑了送她的,换季了,给自己做身衣裳。” 车夫开开心心地接了赏钱道了谢,转身去马车上搬料子去了。 姬无盐进了门,见着门后还有些尴尬的沈洛歆,无奈,“彼时又哭又笑的是你,这会儿不好意思的也是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如何欺负了你。放心吧,车夫接了赏钱,自是知道该如何守口如瓶的……沈姑娘方才丢人的模样不会被传出去的。” 沈洛歆嬉皮笑脸地作揖,“如此,多谢姬姑娘打点周全,小生这便先行谢过了。” 看起来终于阴霾消散了的样子。姬无盐浅浅笑着嫌弃道,“莫要同我说什么长命百岁的,我可不信,届时你自己都年老体衰、耳聋眼瞎了,还如何替我号脉治病,你敢治,我也不敢让你治哇!” 第795章 回首笑谈,故人俱在 “怕什么?我老了,你也老了,我眼瞎耳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那时候我给你开什么药,你就只能喝什么样……啧啧,你的性命岂不是就拿捏在我手里了?”沈洛歆却笑,揽着对方往里走,呵呵笑着一边说着、一边畅想着未来大家都变成老婆子的样子,想想觉得甚是温馨。 “那时候,遇着太阳不错的时候,我扶着你、你搀着我,咱们找个角落晒着太阳,说着年轻时候的糗事……也许我们身边还有几个孙辈,你的、或者我的,他们缠着我们,想听江南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若是遇着下雨,咱们就坐在廊下,喝喝茶,睡睡觉,江南的雨我见过的,缠绵细密,院中细雨嘀嗒打在芭蕉叶上,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样的情境,用来睡觉是最合适不过的。” “你说对吗?”她问姬无盐,眼神有些热切,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姬无盐心下却已经了然,颔首笑道,“是……若是长寿些,许四娘还能同咱们一起晒着太阳说说陈年旧事,只是她大抵记不住事了……外祖母应该是已经去见我外祖父了,不过也无妨,趁着日色正好的时候,咱们也能去她坟头坐坐,同她说说这些年姬家在我手里变成了什么模样,顺便叮嘱一下她莫要懈怠,那边的一切也要费心经营,如此,咱们去了也好坐享其成不是?” “噗嗤!”沈洛歆没忍住,笑出声来,点点姬无盐脑袋,“也就你,混不利的什么话都敢说,你外祖母若是听着,怕是如何都要用拐杖将你打得脑壳都裂开!” “那不会,她早习惯了。”姬无盐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拉着沈洛歆一脚跨进院子,笑呵呵地高声唤道,“子秋!你家姑娘饿了,午膳可好了?” “好了好了!早好了!”早就望眼欲穿的子秋一边张罗着丫鬟们上菜,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姑娘们也真是任性,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还说出门就出门呢,也不同奴婢说一声,让奴婢好找……” 咋咋呼呼的子秋,总自带一种热气腾腾的气氛,一旁还有举着一只鸡腿啃得欢快的寂风,满嘴的食物,囫囵着说着听不清楚的话,频频点着头,用力地让人怀疑他脑袋上的小小发髻随时要松散…… 姬无盐含笑看着,又偏头去看沈洛歆,见着对方同样温软了表情笑着的样子,垂眸拍拍寂风脑袋,“今日膳房做的什么鸡?” “老母鸡汤,加了人参熬的汤,老香了!寂风老远就闻着香味了呢!”寂风嘻嘻笑着,举了举手里剩下的鸡骨头,“膳房的姐姐说这是陈爷爷交代这两日多吃些老母鸡汤,那老母鸡也是提前用药材腌制的,姑娘还有一只鸡腿,我去偷偷拿过来给您?” 也不知道吃自家膳房做的鸡腿,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地去偷? 姬无盐对这小孩子的心思实在有些猜不透,不过她也不在意,配合着颔首笑着,轻声说道,“我就不用了,你去偷偷把另一只鸡腿偷来,给你沈姐姐。前几日你沈姐姐不是病了吗,你拿去给她吃,补补身子。” 寂风“嘿嘿”笑着跑出去了。 沈洛歆听得眉心都跳,半晌,瞪了眼教坏小孩子的姬无盐,摇摇头,跟上寂风出去了。 姬无盐抱着胳膊笑得温柔。方才进来时,沈洛歆那些絮絮叨叨的“畅想”其实并不单纯只是畅想,大抵是自觉地将所有人的性命都扛在了肩上,有些忐忑、有些无所适从,于是用这种方式来畅想所有人都安全无虞的未来,或者是经历过一些沉浮、坎坷,所幸最终回首笑谈,故人俱在。 所以姬无盐替她在那段岁月里加上了年迈的许四娘,那个她最想加进去却又连做梦都不敢大胆畅想的人。 …… 用完午膳,沈洛歆捧着上午那本医书去了塔楼里,听说还将之前整理出来的那些一道搬了进去,还搬了小炉子在院子里,偶尔烧个水煮个面条,准备在此长期驻扎。莫说是答应了同姬无盐的这一笔“买卖”,就是没有什么买卖的存在,她也早已将身边这些人的性命扛在了肩上。 压力是大,但即便前路如何黑暗无望,她也从未想过卸下这重压轻装简行。 塔楼里藏书多,环境相对安静,人在里头能静得下心来。 只是塔楼里最高层囚禁了个五长老,沈洛歆自然是要提前问过了姬无盐,得到对方应允之后搬的家当,只姬无盐交代了夜间总不好宿在塔楼里,天冷,入夜便回自己院里去,说着,又一次强调,入夜一定、一定要回自己院子,慎之又慎的样子明显还有其他深意。 沈洛歆也不多问,只一一应允,又吩咐了心月一日三餐搁在门口不必进来之后,便忙不迭地将自己关进塔楼里去了。 而姬无盐也趁着午膳之后去了趟驿馆。 “姬无盐”三个字对陈家年轻一辈的天才们来说,也许并非是最最凶神恶煞的,但一定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毕竟那夜姬姑娘一打成名、荣获“杀神”之名。 有人远远瞅着挂着“姬”字牌子的马车在驿馆门口停下,就忙不迭地去通传了陈家众人,一部分人负责按住虽然大惊失色却仍然张牙舞爪的陈家辉,剩下的一部分人选择闭门不出。最后选出的倒霉蛋子去找了陈一诺。 “姬无盐”三个字对陈家年轻一辈的天才们来说,也许并非是最最凶神恶煞的,但一定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毕竟那夜姬姑娘一打成名、荣获“杀神”之名。 有人远远瞅着挂着“姬”字牌子的马车在驿馆门口停下,就忙不迭地去通传了陈家众人,一部分人负责按住虽然大惊失色却仍然张牙舞爪的陈家辉,剩下的一部分人选择闭门不出。最后选出的倒霉蛋子去找了陈一诺。 第796章 草木皆兵小厨娘 帮忙的人手很快就到了,陈太医那边也是出奇地顺利,他只是搬出了“陈崧”,秦太医那边极其配合,只说一应藏书尽管查阅就是了,就算是皇宫藏书阁里的,他也能舔着老脸去借一借的。 陈太医来的时候,还带了个小太医,说是前两个月刚来的,如今给他当助手,遂一道跟来了,陈一诺也带了个平日里还算交好的少女,那少女看起来很是腼腆、年岁也还小,见着姬无盐的时候,紧张地缩在陈一诺身后如何都不肯出来,指尖紧紧攥着陈一诺的衣角几乎瑟瑟发抖——害怕。 陈一诺介绍说,名唤陈淇,性子温吞安静,做事严谨仔细。 姬无盐知道自己在陈家众人那里的形象,遂只是点了点头表达了一些谢意,让子秋带着人过去了。 姬家人不多,空置的院子自然不少,平日里也有人时不时去打扫着,是以简单收拾一下就能入驻了。原本陈老的意思是不必如此麻烦,直接都在他院子里就成了,只需再安排两个小厮打打下手照顾一下茶水点心的就成。 但陈老院子里那些看着不起眼的“花花草草”都是些无价之宝,姬无盐担心这群毛毛躁躁的小子们不小心弄坏了,届时老爷子心下气恼却又不好发作,索性就麻烦些,在陈老隔壁单独设置了一处院子供他们使用——左右不过就是让人收拾收拾的功夫罢了。 既用了新的院子,总是多些人手,这些事情上姬无盐基本不管,都是子秋在安排,子秋安排了两个办事认真的,想了想,又把白雪给安排去送饭了。毕竟,临时归置出来的院子,人手配置上总是从简一些。 事后子秋向姬无盐汇报的时候,姬无盐暗忖片刻,才道好,“如此也好,多找些事情给她做做,也好过她动那些有的没的的心思。只是你得留意着些,别在她身上出了纰漏……洛歆说过,这白雪之前便是如此,鬼鬼祟祟的,经常见不着人,往日还好,如今却是不能让她在眼皮子底下再使坏了。” 子秋颔首称是,神秘又得意地笑道,“姑娘放心吧,奴婢早就找岑砚安排了人手,专门盯着这丫头呢,保证她啥坏事都干不了,别说干坏事了,连块帕子都不会再让她捡了去!”说完冷哼,“公子多好一人,凭她也敢肖想了去?哼!” “你家公子哪里好了?”就冲着他对沈洛歆做的那件事,便是自己这个亲生的妹妹都做不到闭着眼夸自家兄长多好多好一人,至少在洛歆面前不能了。 偏子秋对一个人好坏的判断从来都是简单直白,“因为他对姑娘好呀!对姑娘好的人都是好的!” 就是这么理直气壮。 姬无盐低头失笑,“倒也不必看得这么紧,将她看太紧了什么都做不了,她真实的目的和背后之人咱们就永远搞不明白,只需让她传递不出消息就行……如此,她同样收不到来自对方的消息,反倒容易自乱阵脚不是?” “对哟!还是姑娘考虑周全!”子秋一边嘻嘻笑着拍着马屁,一边走到姬无盐身后帮她捏着肩膀,她的力道温柔得恰到好处,又是多年来熟悉的手法,没多久,姬无盐便靠着椅背阖了眼睡着了。子秋见她困倦模样,只悄悄呵退左右,又轻手轻脚点了安神香,带上门悄悄出去了。 姑娘这两日为了那个阵法布局图,几乎好几日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昨儿个夜间都三更天了,姑娘屋子里的蜡烛还亮着,她在门口轻轻唤了声,姑娘没反应,只打在窗户纸上的影微微弯着背,岿然不动。子秋便没有再打搅了。 掩了门,子秋步下台阶,见着小厨房的丫鬟过来,问何时开饭,子秋想了想,让人留下守门了,“姑娘睡着了,你且在此处候一候,等姑娘醒了再开饭,我这边有些事情要去交代一下,你且替我守着……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就别让人打搅了姑娘。” 那姑娘颔首称是,就安安静静守在廊下。 席玉过来的时候,就见着一个脸生的小丫鬟守着,问及“姬姑娘可在?”对方点点头、又用力地摇摇头,席玉一头雾水之际对方才抬手压了压掌心,以极低的声音用力做着口型一般地缓慢说道,“姑娘在睡觉,不能打扰。” 席玉瞠目结舌,看着这个甚是有趣的小丫鬟,也用相同的声音、相同的语调,微微弯了身凑近问道,“你是新来的?” 对方摇摇头,指指小厨房的方向,没有回答。 席玉却是理解了,是个厨房小娘子……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咧嘴笑了笑,一口白牙在日光下白得晃人眼球。小厨娘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她只记得子秋的吩咐,颇有些紧张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席玉摆摆手,走到一旁石桌坐了,自顾自到了杯凉茶一边喝着一边等着姬无盐,顺便观察一下紧张到甚至有些草木皆兵的小厨娘,看着看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方很快瞪了过来,轻声跺了跺脚,像是警告。 其实席玉想说,就你家姑娘这种睡着之后但凡声音小一点的雷声都打不醒的样子,就算你拉上一两个丫鬟站那说话,只要不是吵架那种,你家姑娘通常也是不会醒的。只是这些话有些长,怕是自己还没说完,这小厨娘就要紧张死了。摇头失笑间,却又蓦地发现小厨娘长相甚是清秀温柔,此刻偷偷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也怪可爱的。 这才是姑娘家嘛! 瞧瞧那些个姑娘家,姬姑娘自不必说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心有千窍狡黠如狐,言笑晏晏间,手起刀落也是不在话下的。沈姑娘……就冲着沈姑娘敢验尸,就不是正常人。子秋稍微正常点,但狠起来也是能跳起来咬人的……眼前这位,才像个正常的姑娘家,温柔、胆小,需要被呵护、被保护的样子。 第797章 只待瓮中捉鳖 这才是正常的姑娘家嘛! 席玉双手捧着茶杯,打量着廊下低着脑袋候着的小厨娘,兀自感慨着,跟在姬姑娘身边久了,都快忘记正常的姑娘家该是什么模样什么性子的了,同她们相比……席玉觉得,就算是骄蛮的尤郡主,都显得格外有……女人味。 “吱吖——”兀自感慨间,门被拉开,姬无盐拢着白色披风站在屋内,正要询问子秋,小厨娘已经三两步上前问礼,“姑娘醒了?要开饭吗?奴婢方才问过子秋了,子秋说姑娘醒了就开饭,姑娘可饿了?现在就开饭吗?” 问题实在不少,但幸好这些问题大概都是一个意思,姬无盐点点头,又看向往这里走来的席玉,“你吃了吗?” 席玉摇头,背着手“嘿嘿”笑着卖乖,“这不,正好赶着饭点来的,就为了在姑娘这里蹭顿饭嘛!” 姬无盐便吩咐着厨娘多准备一副碗筷,小厨娘颔首应是,几乎是小跑着下去了。席玉看了眼小厨娘的背影,亦步亦趋跟着姬无盐进了屋,试探问道,“姑娘,这个小厨娘……是江南人士?多大啦?可有婚配?” 姬无盐回头扫了他一眼,眉梢微挑,又收回目光倏地笑了笑,“别把脑筋动到我院里来,特别是我院子里的厨娘们……不然寂风会同你拼命的。” 什么?寂风?席玉瞠目结舌,半晌,兀自感慨道,“这小子……挺早熟呀!年纪轻轻就知道给自己物色婆娘了?还一下子物色这么多?只是,这年纪对他来说,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姬无盐瞥了他一眼,眼神不是很友善,低呵,“想什么呢!我院里那些个厨娘,下至十三四岁的,上至四五十岁的,都是他挑选回来的、做菜好吃的,至少有一道拿手菜能让他念念不忘的。那小子没什么执念,偏偏在美食上寸步不让,你要是敢拐走一个,他能记恨你一辈子。” 这、这么狠?席玉抽了抽嘴角,半晌,试探问道,“那、那……那我入赘?” 姬无盐压根儿没信一见钟情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席玉身上,这厮大概就是等着的时候打量了一眼小厨娘,觉得清秀可人一时好奇罢了。她自然也不会将这话当真,只懒洋洋问道,“今日上街,听着忠武将军家的夫人在说大理寺的事情,就随便听了听,说是沈大人为了请秦太医进大理寺看病开方子,还给尤封下跪了?真有这事儿?” 席玉想也没想,“没听说呀!大理寺那边的消息是席安在负责,不过之前我倒是听了一耳朵,秦太医的确是去了大理寺没错,不过应该不是沈大人求来的,是咱们三爷亲自登门请的秦太医……这种差事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一不小心自己也得折了进去,秦太医最近新添了个小孙女儿,可惜命得很呢!想来就算是尤封那边肯去请,秦太医也不会愿意去的,除了咱们三爷,怕是没人请得动了……” 姬无盐微微一怔,宁修远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请秦太医去大理寺?是那颗药不管用?还是说……为了将自己这边从中摘出去?正要细问,却听脚步声传来,丫鬟们端着饭菜过来了,于是这话题只得暂时搁置。 之后子秋也回来了,见着随侍在旁的丫鬟们,已经到了嘴边的诸多抱怨硬生生咽下了,摆摆手让人下去了,才在姬无盐身边坐了,禀报着,“姑娘,白雪那边奴婢已经交代好了。方才奴婢去了趟那院子里,想着再看看有无疏漏的,正好碰着白雪在那,您猜怎么着,她正扭着身子掐着嗓子同陈公子说话呢……啊哟!” 席玉看着子秋搓着胳膊一脸嫌弃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你们说的白雪是谁,我才几日不在,怎的都快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了?” “嘿!你是不知道,这丫鬟看着老实巴交的,原是个贰心的,还想着攀龙附凤呢!”一说起这不老实的白雪,子秋就顿时来劲儿了,一边不忘给姬无盐布菜,一边卷着袖子给席玉讲白雪的故事,“这就要从沈姑娘淋了雨染了风寒说起了……” 就这样忙碌的情况下,子秋姑娘还能不忘给自己碗里风卷残云般夹菜添汤。 席玉一边听着令人瞠目结舌的故事,一边瞧着如此生猛的小丫头,蓦地又想起方才廊下捂着胸口悄悄松了一口气的小厨娘,如此一对比,愈发觉得那才是江南的姑娘家该有的模样嘛! 子秋浑然不觉自己被人如此腹诽,想来若是知道的话,往后席玉就休想在这个院子里再吃到一口饭、喝到一口水了。 只是此刻的子秋姑娘并不知道,所以说完白雪的故事仍是意犹未尽,“姑娘,方才奴婢去陈公子那院子,就听着白雪在向他打听沈姑娘是不是得罪了您才会被关进塔楼里的,还说那塔楼是不是关了不止一个人……奴婢听着便觉得怪异,不说之前那位她从哪里听说的,就说这沈姑娘,才搬去塔楼里多久,她怎么又知晓了?” 子秋咬着筷子兀自揣测着,“莫不是一直盯着咱们塔楼吧?她背后那人的目的在塔楼里?” “冒冒失失打草惊蛇……这样一个人却一直到现在才露出尾巴来,还是因为一时的贪念偷了一块帕子。”席玉却靠着椅背,突然认真下来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摇摇头,还是觉得不对劲,“沈姑娘为人看似不怎么仔细,但该有的敏锐却还是有的,我觉得……也许塔楼只是这白雪近日的目标,或者说……她是在最近才突然对塔楼起了兴趣的。” 子秋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半晌问了句,“那有什么区别?” 席玉看她明显有听没懂的样子,摇摇头,筷子敲了敲对方的碗筷,提醒道,“自然是有区别的。就这样冒冒失失就敢跟陈公子打听塔楼的性子,怕是也就这两日,她一定会采取行动,咱们只需……瓮中捉鳖!” 姬无盐勾唇一笑,笑容意味深长。 当真英雄所见略同。 第798章 改变的巡逻路线 是夜,月色清朗,云层稀疏,明明灭灭的星子闪烁在暗沉的幕布之上。 明日该是个晴天。 姬家入夜之后总是格外静谧,地处郊外,闹市中的喧哗声怎么也传不到这里。时值冬季,鸟类许多都已南迁,于是这一处便愈发悄无声息了。 白雪猫着腰避开巡逻小心翼翼朝着塔楼那边走。 谁能想到,一个商贾之家,入夜之后竟然还有侍卫巡逻——这也是白雪来了姬家之后才发现的,普通的官宦之家也只是花钱买几个随从或者打手,可这姬家竟然养了那么多侍卫,都说江南富庶,那之后白雪便真的相信了。 姬家主子们歇得早,据说上官公子作息就格外规律,戌时必须入睡,谁若是这个时间之后还影响他歇息,大抵是要破财才能消灾,是以侍卫们巡逻也会避开那处院子——这就更奇怪了,夜间巡逻守卫不就是保证主子们的安全,如今避重就轻是几个意思? 这般想着,白雪倏地一顿,偏头朝着上官楚院子所在的方向看去,从她这个地方看过去,其实并不能看到那处院落,但在此之前,她已经无数次路过那里,也无数次看到了那个长相实在过于漂亮的男人,不管看过多少回,还是如同最终那般让人怦然心动。 她低头扯了扯自己洗得已经发白的旧衣,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清朗月色下,能够清晰地看到她通红的耳根子,不知道是冻红的,还是羞红的。 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算着侍卫巡逻经过的时辰,继续朝塔楼那边走去——她花了很多个夜晚兜兜转转,才摸清了侍卫们到底如何巡逻,走哪条路线、什么时辰会经过什么路口,她都早已深谙于心。当然,那些时日里她也是被发现过很多回的,但府里的丫鬟深夜疾步行走在府内也不是什么不能解释的事情,她有许多理由搪塞过去。 譬如,沈姑娘回来得晚,还没吃东西,去膳房找点吃食。又譬如,沈姑娘吩咐去陈老那边拿些药材。 诸如此类。 甚至,因着这几次的交集,自己跟那些个侍卫还混了个脸熟,再撞见的时候对方也不冷脸盘问了,反倒和和气气地招呼,“沈姑娘又晚回了呢?” 只是今日却是不能撞见的,否则事后一旦被人察觉塔楼被擅闯,稍加问询就能猜到是自己。白雪拢了拢衣裙在草丛里找了块巨石之后缓缓蹲下,她听见脚步声了,这些侍卫即将从右手边那条小路上过来,待他们过去之后,她就能沿着右手边这条小路去往塔楼,这是最安全的方法。 脚步声越来越近,蹲在草丛里的白雪下意识地连呼吸都敛着了,在心里默默倒数着数……只是,脚步声并没有更近,甚至,更远了…… 她倏地抬头,视线之内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脚步声却是更远了——他们没有从自己面前的这条路过去。 这些时日观察下来,白雪已经非常确信这些侍卫夜间的巡逻路线都是固定的,不仅是路线固定,连时间都固定,她或明或暗地观察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 偏偏,今夜就出现了意外。 那是一个三岔路口,侍卫们若是没有从这条路经过,那可能是走了另一个路口,也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往回走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预示着情况发生了变化。 说不定,是姬无盐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所以改了侍卫巡逻的路线。也许是因为塔楼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应该转身往回走,就仿佛自己今夜从未出过门一般。可主人那边又连连派人来催促,若是再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传回去,怕是自己还没等到攀上上官楚的高枝就已经被主子设计弄死了。 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白雪从草丛里站起来,蹲得久了两腿都麻了,她靠着那块大石头歇了一会儿,半晌,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走——闯一闯那间原以为只是藏书楼的塔楼!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打听清楚了,今夜沈洛歆也被关在里头。如果自己不慎暴露,还能将沈洛歆拉出来当挡箭牌——作为沈姑娘身边的丫鬟,担心姑娘被关是受自己连累,于是好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决定深夜擅闯塔楼孤身救主。 这理由虽牵强,但大概能免自己一死。 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除了半道远远见到了一个提着灯笼的脸生的丫鬟之外,白雪这一路走来还算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除了那队巡逻的侍卫突然临时决定改了巡逻方向之外。但是一路安全无虞地走到塔楼跟前之后,白雪几乎可以确定,那队侍卫只是临时突然决定换个方向。 就好像吃腻了大鱼大肉突然想吃清粥小菜一样的自然而然。 院外没有守卫,院门开着,院中石灯笼里暗着,只借着月色能看到矮塔之下站着两个侍卫,和巡逻的那些侍卫不同,里头站着的那两个不像侍卫,看起来更像是普通人家的……打手,莫说气势完全不如,就说此刻靠着门框昏昏欲睡的样子,就多少有些不靠谱。 在此之前,白雪的确来过塔楼。 主子说姬家的夜晚有古怪,他当初派进来的人没有一个人是清醒着自己走出来的。于是她潜入风尘居,想在风尘居里探听姬无盐的秘密,只是很显然——徒劳无功。倒也是机缘巧合,后来姬家缺人,朝云说要在风尘居里挑选些丫鬟去姬家,工钱比在风尘居多,但还是没有人主动请缨。 在风尘居里,她们这样的小丫鬟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若是哪位贵人瞧着顺眼,给些银钱买了去做小也是可能的,可若是去了姬家……就算再得姑娘喜欢又如何?也就是个得宠的丫鬟罢了!这笔账,大家都会算。 于是,她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答应了。 进来初期,浣洗丫鬟们住在一个统一的下人房里,她不敢乱走,生怕打草惊蛇,很是安分了一段时日。再后来,主子连连催促,她便借口起夜迷了路到处走走,只是也不敢走远了,自是什么都查不到。 第799章 一切都太顺利了 第一次走到塔楼这里,是在去了沈姑娘身边之后。 沈姑娘客居姬家,子秋带了三个丫鬟去伺候,沈姑娘也是个怪的,说不习惯被人伺候。大抵毕竟是客居,识趣些罢了……总之,最后留下的那个就是白雪自己。之后的差事的确很轻松,沈姑娘自己也忙,忙着跟陈老学医术、后来又跟着上官公子学做生意,顾不上自己这个小丫鬟。 于是,她开始打着沈姑娘的名头在夜间行事,白日里再寻着机会休息。 她们这些人,刚进府的时候就被交代过,塔楼里是姑娘的藏书,下人们是不能过去的。白雪也没想着往那边去,一个放了几本书的废弃塔楼而已,不是自己的目的。第一次来也纯属是正巧路过,瞧着院门开着,就站在门外看了一眼,看起来黑漆漆的院子,没灯,莫名让人想起些渗人的故事来。 之后,白雪就再也没有来过。 …… 这一次过来,心理上已经做好了“重兵把守”的准备,譬如,灯火通明,譬如,比那些侍卫们更加严阵以待的守卫,也许甲胄加身、利剑在手。 可现在塔楼之下的这两位……看起来,实在“不太行”的样子。 这里面……会是姬家最大的秘密所在?还是说,只是关押一些犯了错的下人,或者关押一下被下人牵连的客人?再动用一些私刑?若是如此,自己此行怕是又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只是这来都来了,若就这样回去,委实又有些不大乐意……白雪在门外踌躇片刻,听着不知道在什么距离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寻思着与其这个时候回去半道遇见巡逻的侍卫,倒不如偷偷摸摸上塔楼一探究竟。 白雪猫着腰绕着塔楼院子外围转了一圈,这院子不高,墙角下有几块石头,叠在一起之后翻墙进去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落地轻巧一些,并不会惊动大概已经睡着了的那两位看起来不甚靠谱的守卫。 白雪轻手轻脚地搬了石头,踩着石头翻上墙头,又扒着墙头纵身一跃,脚下是泥土地,声响并不大,她静默片刻见那两个守卫没什么动静,才猫着腰走到了塔楼背面——那里有一扇窗户,很幸运的是,这座塔楼年代已久,那扇窗户看起来同样有些摇摇欲坠了,就这么大剌剌地半开在那里。 手脚并用从这扇窗户爬进去的时候,白雪还在想着今日这运气委实不错,除了最开始被突然改了方向的巡逻侍卫吓了一跳之外,其他的一切似乎都顺利地超乎想象。看来这塔楼里的确没什么要紧东西…… 塔楼对面的二层小楼之上,黑色锦衣的少女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她看着笨手笨脚爬进院子的白雪,倏地笑了笑,偏头对身后席玉说着,“还是你仔细,想到在墙角摆些石头,不然我瞧着她还真进不去了……” 席玉也笑,“并不是属下仔细,只是姑娘自己很厉害,便想不到一个‘弱女子’到底有多弱。也不知道这人背后到底是谁,竟派这样一个半点功夫不会的小丫鬟当细作……” 姬无盐站在那里勾着唇角微微笑着,有种看戏的随意慵懒之感,半晌,笑道,“若是换个能力出众的,会说好听的话哄主子开心的,会讨巧卖乖还会点儿武功的,翻个墙都不在话下的……你觉得你是先注意到这样一个人,还是先注意到这个什么都不会、胆子小、能力差,也就只能端个茶、递个水、打扫一下卫生的小丫鬟?” 席玉立刻明白了。原就是要这样的,反其道而行之,弱小、胆怯、瑟缩、自卑,像一只灰不溜秋的小兔子,你对着她永远生不出戒备之心,甚至下意识地还要顾全她的自尊……弱小有时候也是一件武器。 再看身前的姑娘,一身黑衣,身形娇小玲珑,甚至有些瘦削,只背影料峭挺拔,和“弱小”二字完全搭不上边的姑娘。 “那您便由着她这样进去了?”席玉还是有些不明白,起初他以为姑娘至少应该会将塔楼里清一清,一些不该被人看见的总要清理遮掩一下不是?谁知姑娘竟然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搁在那里,丝毫不担心的样子。席玉就不懂了,“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姬无盐抱着胳膊,回头间眉梢微抬,夜色都掩不住的神采飞扬,“就算她看到了又怎么样呢,我就算双手捧到她面前,她……也看不懂啊。” 塔楼之内只有月色打进来的光,树影祟祟,那光影便也摇摇晃晃的,白雪在一楼转了一圈,见着两个柜子上三三两两的书,便心下讪笑果然什么藏书阁,就是装装样子罢了。上了二楼却是微微一怔,明显多了许多书,越发地像模像样了,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摊着两三本医书,边上笔墨纸砚一应齐全,茶壶里茶水温凉。 显然不久之前这里应该还是有人的,莫非是沈洛歆? 那这会儿沈洛歆又是去了何处? 她压着声音低低唤了声,“沈、沈姑娘?” 没有人回应,四下空空落落悄无声息,光影祟祟中,仿若有什么东西隐没在暗处盯着自己。白雪缩了缩脖子,又低低地叫了声,“沈姑娘,奴婢、奴婢来带您出去……”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看起来沈洛歆的确不在这里。 莫不是在楼上? 四下无声,白雪愈发紧张地频频吞咽口水,她只觉得心下如擂鼓一下下地敲着,走到楼梯口往上探了探脑袋,从外面看的时候,发现这座塔楼并不高,也就五层,如今自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却只觉得上面黑漆漆的一望无际。 未知的恐惧才最折磨人。 她扶着扶手一步步往上走,年久失修的木板吱呀作响间,白雪的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黏腻酥麻的感觉仿若有好几只蚂蚁爬过她的额头,又像是昏暗处挂着的蜘蛛网粘上了额头般。 她倏地一哆嗦。 第800章 搭了个戏台子 第三层,仍然没有人。 白雪越发害怕了,隐约还有种不详的预感逐渐取代了最初的庆幸,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近乎于反常的顺利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只是一个……陷阱?她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冲上了四楼。 这一层甚至连书架子都没有了,窗户开着,冬日的冷风吹进来,仿若低声呜咽,额头上刚起的汗被这风一吹立刻冰冷一片。窗内的帘子不知是不是和这塔楼一样的年岁了,白色的纱帘,有些地方已经破了,挂在那里落了灰缠着蜘蛛网很是颓败。 还是没有看到沈洛歆。 那个据说是因为得罪了姬无盐而被关进了这里“反思”的姑娘,也许只是来看医书的。白雪愈发忐忑害怕,整个人在这冬夜的冷风里如坠冰窖——她不是笨蛋。 姬家下人素来嘴巴都严,特别是姬家的那些个老人,主子的事情从来都是一问三不知,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到现在都没打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沈洛歆被关了”的消息,若非有人刻意交代,又怎么可能传得几乎上下皆知? 只是……是谁授意呢?又……又为什么要这样授意呢……这些问题在她脑子里一遍遍地盘桓而过,每过一遍,整个人就觉得下坠一分,再过一遍,又坠一点,这般一点点下坠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白雪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木制的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声响,在安静的塔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白雪被这声音惊了一惊,便听着上头有人唤道,“谁?” 白雪身形倏地一怔,握着扶手的指尖死死抠着木头,上面是个女子,听声音很陌生,不是沈洛歆,可能还是个老人……姬无盐关了个老人在上面作甚?难道是宅子里的嬷嬷? 这么一想,白雪瞬间没那么害怕了,悄悄松了一口气,自我介绍道,“我、我是府上的丫鬟,照顾沈姑娘的……我、我来找沈姑娘,你、你、你是谁,为何会在上面?”她尽量稳着声音,但还是有很明显的颤音。 楼上的人倏地笑了笑,“姬家小主子手段不行呢,随随便便一个小丫鬟就能走到我面前来……姬家后辈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好大的口气。 白雪微微一愣,这人不仅口气很大,言语间俨然一副姬家长辈的模样……只是,姬无盐为什么要将自家长辈囚禁在塔楼之上还让人看管着?心下绞尽脑汁百转千回,面上却是纹丝不动,只抓着扶手的指尖愈发用力,甚至抠了一指甲的木屑,她再一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楼上之人哈哈笑着,仿若很是愉悦的样子,半晌才收了笑,轻声说道,“你且上来,我便告诉你……” 声线迟缓温柔,于月朗星稀的夜晚极具蛊惑性。 …… 白雪进了塔楼大半个时辰之后才按着原路返回的。 姬无盐站在对面二楼瞧着,小丫鬟出来的时候动作明显没有进去的时候利索了,落地时候脚下一软险些栽倒,最后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模样哪里还有进去时候的谨慎与忐忑?瞧着倒是在里头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或者说……巨大的惊吓? 席玉也远远瞧着,摸着下巴喃喃问着,“姑娘,您觉着她这是……见着了吗?” 姬无盐轻笑,回眸问他,“你觉着呢?” “大概……是见到了吧。”席玉摩挲着下巴上的新长出来胡渣,看着对方跌跌撞撞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竟是露出一个和姬无盐极其相似的表情。他说,“只是,她见到的这些东西,大概超过了她的认知太多,一时间难以接受……姑娘,可要多派些人盯着?” 姬无盐却摇头,“不必。早些安排的那些人手就够了。” “万一让人趁虚而入,将那位的消息传出去……” “呵……”姬无盐笑了笑,小丫鬟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内,她收回目光,抬手指了指那座塔楼的上层,“你真觉得,她会同这样一个陌生的小丫鬟讲些什么正经事?不过就是抛出些诱饵,然后想方设法蛊惑对方替她劈开锁链,哦,我不是还将裂空留在楼上了嘛,只是……五长老很快就会发现,那个丫鬟根本拿不起那把剑,更别说帮她劈开那条锁链帮助她离开了。” 她抱着胳膊靠在二楼窗台之上,笑得迷人又危险。 “至于五长老,她很快就能发现这个丫鬟不过就是被人设局引入这座塔楼的,而她五长老,也成了这棋局上的一枚棋子……于是,大失所望、恼羞成怒的五长老,到底会对这样一个小丫鬟说些什么戳心窝子的话,就只有她们两个当事人知道了……” 席玉点点头,放下摩挲着下巴的手,笑,“倒是有些好奇她们说了什么。” 姬无盐偏头看他,看得对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揶揄道,“谁说不是呢……我也很想知道啊!罢了罢了,第一场戏结束了,静待下一场好戏开场。你先回去休息吧。” “那姑娘不回吗?” “我去见见塔楼上的那位……今日借她用了一出戏,总要上去说句谢谢才好。” 对阶下囚说句谢谢?席玉只觉得脑仁都一阵阵抽疼……姑娘确定自己是去道谢的?而不是继续去戳心窝子的?再者,作为一个吃喝拉撒都只能在那条裂空都不一定砍得断的锁链长度范围内解决的阶下囚而言,那句谢谢当真还有必要吗? …… 很显然,阶下囚需要那句谢谢——至少姬无盐是这么认为的。 当她背着手悠哉哉出现在五楼的时候,对方同样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一脸早已料到她会过来的表情,笑呵呵地冲着姬无盐打招呼,“小主子好兴致。” 姬无盐在她几步开外站定,也是淡淡笑着,“怕您待久了无聊,所以搭了个戏台子,请您看场戏。” “如此……”五长老点点头,“费心了。只是那丫鬟道行不够,唱不好这出戏。” 第801章 玄铁锁链与裂空巨剑 “这倒是……”姬无盐点点头,脚尖轻轻碾着地面,笑意从容,“是准备得仓促了些,只是也没其他人手,只能将就用用了……您是见过了好戏的,自是瞧不上如此未经琢磨的。” 屋内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月色看了个依稀轮廓,几步开外的两个人,一少一老,一个闲适从容地站着,一个懒懒散散地坐着,一俯首一仰面,言语间听起来和睦又友好,只其中的你来我往的明嘲暗讽,大抵却只有当事人知晓了。 五长老表情讥诮着哼了哼,数次交锋自己算是看出来了,姬无盐这人年纪不大、脸皮很厚,一般人的嘴伤不到她,偏她那张嘴却是得了姬从隐年轻时候的十二分真传,每一次你来我往的口角之争自己就没能从她身上得到过半分便宜。五长老懒得再这样互相阴阳怪气地往心窝子上戳刀子了,直言问道,“那小丫头东宫那边的?” “哦?”姬无盐饶有兴趣含笑问道,“你如何断定那是东宫的人?” “你这丫头又精又懒,能让你煞费苦心送到我面前来的,大概也就是林一那边的。林一是个疯子,他就算真的因为一些利益关系来救我,也自是大张旗鼓来的,这种兜兜转转的方式他不屑于用……不是林一,便是太子了。东宫里头的那位,倒是很喜欢这种看起来花里胡哨自以为高明的手段。” 姬无盐低着眉眼笑了笑,走到窗前,靠着那方摆了裂空的长几靠着,她低着眉眼无限温柔地抚了抚裂空剑身,才勾了勾嘴角,“挺高明……反其道而行之。在我府里正正经经当了许久的小丫鬟才算露出了马脚……” “那也说明她至今没点儿建树,说难听点,在东宫那边她就是个吃干饭的。可见这位太子爷挺好说话的。” “你倒是看得起我……” 五长老看了眼裂空,嗤笑,“倒不是我瞧得起你,你这小丫头,鬼精鬼精的,比当年的姬从隐还要坏、还要睚眦必报,如果当年是你,长老会大抵是要被赶尽杀绝的。那小丫鬟至今还能活着,还得感谢她自己的无所建树……说吧,你将她送我这里来,想要做什么?” 大抵是关了这许多日磨了不少心性,当初疯魔的五长老如今愈发温和平静,除了偶尔会阴阳怪气之外,两人倒也能正常地说说话了。姬无盐偏头瞅了她一眼,笑地意味深长,“我想做的……你不是都帮我做了吗?”说罢,指尖微勾,敲了敲裂空剑刃。 五长老眸色微变,半晌,哼哼,“你辛辛苦苦排的好戏,老身自然是只要坐在这里看戏就好了……还得帮你做什么?” 姬无盐取了帕子,仔仔细细地将裂空通体擦了一遍,才将用过的帕子随手搁在一旁,才转首看向五长老,轻声说道,“你既知我是煞费苦心将人送到你面前的,那你也该知道,就算你使尽了浑身解数,威逼、利诱,她怕是都没那能耐第二次出现在你面前为你解开或者断开这副锁链……” “何况,玄铁锁链,普通刀刃是劈不开的,就算她拿了趁手的武器,大抵也是没用。这把剑,名曰裂空,据说可裂金石、可破天地……能不能破这玄铁锁链我倒是没试过,也不想试,毕竟,不管是玄铁锁链还是裂空名剑,它们之间任何一方折损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 “你——”五长老一噎,自己算盘打得清脆,被人听了个全。她咬了咬后牙槽,不甘示弱,“老身见小少主似乎对那剑很是在乎,既如此,我劝小少主还是拿回去搁在自己房间里日日守着才是。否则,这次来的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鬟拿不起来,不代表下次来的人就拿不起来了,兴许,对方还识货呢……” “下次来的人……前辈是说林一吗?前辈就那么相信林一会来救你?那可不是一个什么好人……彼时前辈浑身是伤、衣不蔽体的模样,是忘了吗?前辈是宁可回到那样的狼窝里,也不愿意待在我这里?待在这里好歹还有人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冷不到、热不着的……当真是没有良心。” 这小丫头说谁没有良心呢?五长老都被气笑了,她抬抬拴着铁链的手腕,再踢踢同样拴着铁链的脚腕,扬眉,“良心?囚禁本家长老,这就是你好吃好喝供着的方式?如今我在这塔楼之上的活动范围,看起来还没有当初的山洞大……小主子,这就是你的良心?还是说,这玄铁加身、以身为饵就是小主子的良心所在?” 对方口口声声唤着“小主子”,只言语之间自带三分讥诮,听起来并非尊重,反倒有种讽刺的味道。 指尖缓缓抚过裂空剑身,姬无盐低着眉眼无限温柔浅笑,并没有反驳。五长老偏了头并不去看她,只连名带姓叫她,“姬无盐,你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咱们就不要互相试探了,说说看吧,你这大晚上的不去睡觉,跑我这里来说这许多到底是想干嘛?” 姬无盐这才收了手站直了身子,信步温吞走到五长老面前,从容轻笑,“前辈知我并非良善之人,我亦知前辈绝非轻信他人之辈……方才那小丫头既在前辈手中活着离开了,想必,对方底细已经被五长老摸清楚了才是?” 五长老微微一愣,倏地笑开了,很是畅快地哈哈大笑,“哈哈!姬无盐,你是来同我做交易的吗?只是小主子是不是忘了,如今我这模样,就算想要取人性命也做不到呢,不放她活着离开,难道还能吃了她不成?” 姬无盐却格外笃定,“一个小姑娘罢了,五长老哄一哄她,还不是信手拈来?” “呵……姬无盐,你自己也是个小姑娘,我能哄得了你?”五长老冷嗤,靠着椅背老神在在看向对方,“再者,你想要她的底细,查一查不就知道了,这对你来说才是信手拈来吧,你还来问我?” 第802章 我要活着 姬无盐看起来像是起了几分倦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才道,“不是前辈说的嘛,您说我又精又懒……您都已经打听清楚的事情,我又何必再去多此一举地费心调查,只您这边问一问,不就好了?” 对方却对她这般讨巧卖乖的模样嗤之以鼻,反问,“我说了,你就信了?” “信呀!”姬无盐颔首,连理由都格外理所当然,“这小丫头同您非亲非故的,您为了她来骗我有什么好处呢?说到底,咱们之间才是亲族,不是吗?” 这话说得……便是五长老都觉得姬无盐不要脸起来是真的委实不要脸。亲族?打也打了、囚也囚了、审了审了,如今才想起来她们是亲族?恨不得抽筋扒皮的亲族?还是说恨不得对方去死的亲族?她朗声笑着问姬无盐,“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就因为这该死的亲族关系?……姬无盐,我若是告诉你,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那五长老想要什么好处?” 五长老偏头打量着姬无盐,几步开外的姑娘背手而立,微微笑着的样子颇有几分超乎年龄的意味深长,泼墨般的瞳孔里瞧不出半分深浅来。之前打过几次照面都是穿着淡色衣裳,青春少艾的模样,今日却是一身黑衣,料峭又犀利。五长老微默片刻,一字一句,“活着。” 并不意外对方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是,姬无盐也明确告诉对方不可能,“我只能让你死得不那么难受。” 五长老低头笑了笑,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转了转腕间的锁链。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不管是在姬无盐手里,还是在林一手里,自己都是活不了的。但谁没有求生的欲望呢?若是能活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也得活下去——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从林一手里熬过来。 她直直看向姬无盐的眼睛,再一次清晰地告诉对方,“不,我要活着。” 姬无盐抱胸而立,垂眸看她,嘴角轻轻压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半晌,轻声说道,“前辈亲自去过东宫吗,去过东宫书房下面的密室看过吗?我去过……我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累累白骨,当时就在想,这些人死了、失踪了,她们的亲族、家眷,为什么没有报官呢?这个问题我至今没怎么想明白。如今还有个问题,我想问一问五长老,那些人……可想活着?” 五长老却满不在乎,“他们之中本就有许多病入膏肓之人,若非如此也不会求上天师寻求解脱。” “解脱?这样的解脱本姑娘送你,你怎么不要?”姬无盐扯着嘴角冷笑,放下抱着的胳膊缓步上前,错身之际轻声说道,“我能答应的,今日搁在了你面前,若是五长老改变主意了,同送饭的侍卫说一声就好。哦对了,前辈这些年也在江湖上走了一遭,想来已非耳目闭塞之人,汪家机关阵法术应该是听过的吧?” 五长老微微一愣,汪家机关术她的确是听说过的,从林一口中听说的,而且听了不止一回。那个疯子得到了自己的巫蛊之术后,总无数次畅想着用这巫蛊之术掌控天下各大世家,其中汪家便是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他说他要去汪家看看,看看传说中独步天下的机关术、阵法术到底有什么能耐。 他还说,巫蛊到底难控,控一人容易,要控千万人性命却是难为,但若他能用巫蛊之术控制了汪家,这天下便尽在他的掌心。再后来,林一在姬家碰了壁,他对这汪家便愈发势在必得。此刻听姬无盐提起,心下微跳,却也只侧目看去,“你什么意思?” 姬无盐微微俯身,附耳低声说道,“你总觉林一会来救你,你觉得他能在我的地盘上伤我性命、而后带着你全身而退……只是不巧了,前辈……我呀,早些年拜了两位老师,其中一位,恰恰姓汪。他说,我是他活了这大半辈子遇到的于阵法一途上最有天赋的孩子。” 五长老浑身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姬无盐……她想起林一在姬家碰壁的事情,她想起方才那个小丫鬟对自己交代的目的,她想起更加久远的过去,当自己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时老师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老师说,姬家巫蛊之术若以天下至宝天心琴辅佐、以强大阵法加持,才是天下最最厉害的控术。只是天心无所踪,巫蛊之术便已晦涩难懂,哪还有更多精力修习阵法?所谓最强大,不过是痴人说梦。却也因着这番话,她可以查找相关古籍,见到了天心琴的模样,通体如墨漆黑,古朴而厚重,怎么看都不像是惑人心神的模样,只在琴尾上书二字,“天心”。 在那之后,每每修习遇着瓶颈,她便轻轻抚过那页画像,不过到底只是传说之物,倒也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某种慰藉。却如何也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见到了天心……就在这座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塔楼里,一张普普通通的案几上。 不过彼时只是惋惜,这姬从隐对继承人是真的好,传说中的宝贝都能找来,只是可惜,天心犹在,琴音已逝……更别说什么天心辅助、阵法加持的无上巫蛊控术了。 可现在……姬无盐说什么?她说,她懂阵法!她说,她手上有汪家的阵法,那个林一都祈望得到的阵法!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恰好”的事情,怎么会有这样“恰好”的人? “你……”五长老瞠目结舌、心跳如擂,她突然伸手拽住了姬无盐的袖子,紧紧地攥在手里,眼神里像是燃烧着什么,她问,“姬无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学了姬家的巫蛊之术?姬从隐是不是把那些东西教给你了?巫蛊、天心、阵法,这些东西该如何用,姬从隐一定知道,整个姬家的藏书没有她不能看的,她一定是看到了……姬无盐,你是不是学了?” 第803章 胆战心惊的宁三爷 对方突如其来的激动令人错愕,姬无盐愣怔间,竟未曾来得及避开,衣袖已经被人拽在了手里。 她垂眸打量五长老,一时间有些莫名于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变色……对方这一整晚的时间都挺平和的,哪怕是气愤,也尽量维持着阴阳怪气的体面,不管言语之间如何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至少表面上都是言笑晏晏,仿佛任何不够体面的表情都会让自己棋差一着似的。 只这一瞬,又是为何?姬无盐有些看不明白,却很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话语之中的重点,“巫蛊、天心、阵法”……巫蛊之术是姬家秘术,天心琴一直都在这里,所以五长老激动的点就在于“阵法”?还是说,是这三者之间某种不为人知的、较为隐秘的关联? 她审度的视线过于明显,眼神里的困惑同样明显,只是五长老此刻完全沉浸在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姬无盐表情之间的变化,只一再追问,“姬无盐,你是不是学了巫蛊之术?你一定是学了!姬从隐那个小人,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撤销长老会、为什么要封禁巫蛊之术了,她要姬家所有人都学不了,让巫蛊之术成为她的独家秘术!哈哈哈哈,姬从隐!你这个小人!” 姬无盐抽了抽自己的衣袖,没抽出来,对方瘦骨嶙峋的指尖像是遒劲有力的丑陋树枝缠在她的袖子上,看着只觉不适,她皱了皱眉头,低呵,“松开!” 对方却执拗地要一个答案,仍然近乎于疯魔地一遍遍询问姬无盐是不是学了巫蛊之术。 “巫蛊……”姬无盐轻声喃喃,垂眸轻笑,眼底水光潋滟,墨色的瞳孔里却似海浪层层翻涌而来,又疏忽褪去,她闭了闭眼,抬手间,那截被攥在对方手里的衣袖应声断裂。她冷声嗤笑,“我若当真学了那劳什子玩意儿,还能任由上官鸢落在你们手里?” 对方微微一怔,疯魔般的表情定格在脸上有些滑稽,她攥着手里那截碎布,张嘴喃喃着,“不可能,你有天心,你学阵法,你怎么可能没有学姬家蛊术?姬从隐到底在想什么?” 有些念头一旦形成,旁人不管如何解释都是没有用的。 何况,本就解释不清。 “外祖母到底在想什么,那是她的事情。只是五长老,我却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想活……不可能。就算林一来了,他也带不走你。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若是你改变主意了,就让人来告诉我。”说着,姬无盐拂了拂断裂的那只袖口,收回目光再也没有看一眼五长老,背着手缓步下了塔楼。 楼下,门口的守卫还是那两个守卫,只是此刻哪里还有丝毫方才昏昏欲睡不靠谱的样子?想来若是白雪再次折返,看着如今两人模样,也该觉得方才恍若梦境一般地不真实。 走出塔楼,跨出门槛,抬头间就见着站在门外背着手仰面看着塔楼楼顶的宁修远,姬无盐只觉得今晚心里头堵着的那团棉花突然间就消失无踪了。她站在宁修远一步开外的地方,偏头笑问,“你如何会来?” 宁修远朝她伸手,月色下莹润的白,却并不女气,节骨分明的手掌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握住了姬无盐递过来的手并肩往回走,他才说道,“今日出宫早,想着来看看你,在你院里等了好一会儿没见人,倒是见着了席玉,说你在此处,我便过来了。只是又担心贸贸然上去误了你的事,便在此处候着了。” 他说他出宫早,可这会儿已至深夜,想来是等了许久,可这人说起之时仍是轻描淡写。姬无盐眉眼微敛,任由对方牵着自己缓步走在月朗星稀的月色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宁修远偏头看她,却也只看得到她蓬松柔软的脑袋,看起来触感毛茸茸的样子,让人想起那只乖顺又贪玩的猫儿。 只这会儿这只猫儿看起来偃旗息鼓的。 “遇到麻烦事了?”宁修远挠了挠她的掌心,问道。 姬无盐摇摇头,看起来有些恹恹的,宁修远便也不问了,只道,“困了吗?若是不困,陪你走一圈,散散心?” “不困。”姬无盐应道,“只天色已晚,你明日还要进宫,实在不好太晚歇息……宫中陛下那边如何了?” “还是那样,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嚷嚷着要起身走两圈,下午的时候说要吃银耳羹,御膳房刚做出来,他却又觉得腻得慌,吃不下了……清醒的时候能记着太子被他禁足于东宫,还会要我打听陈老的医术到底如何,但迷糊的时候又嚷嚷着太子翅膀硬了不去看他……这几日总如此反复。” 姬无盐点点头,又问,“席玉说……你请了秦太医去大理寺治病?” 脚下步子微微一顿,宁修远空着的那只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哆嗦,只瞬间又恢复如常,他低低“嗯”了声,一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自圆其说,一边继续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往前走。 天边云层聚拢,遮住了半边月亮,夜色愈发深浓幽邃。 “我……我请秦太医出面,请他去给许四娘号号脉,顺便将‘沈姑娘’托我代为转交的一些生活用品带进去,那药丸就在里头。如此,便是往后许四娘病好了,那也是秦太医的功劳,你和陈老都不会被牵涉其中。”宁修远说得从容温和,完全看不出此刻暗暗咬着后牙槽想要将多嘴多舌的席玉吊起来抽一顿的心情。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姬无盐显然体会不到宁修远心里的惊涛骇浪,这个理由和她最初的设想差不多,她点点头很快就接受了。本也没有怀疑的意思,反倒体贴于宁修远的周全,“听说秦太医家里新添了个小丫头,心思全然都在小奶娃身上了,不好请吧?” “嗯……他欠我个人情。”宁修远说得言简意赅轻描淡写,腮帮子却咬得紧紧的。 那边,兀自发呆的席玉打了个格外响亮的喷嚏,“阿……阿嚏!” 第804章 你于我,亦是刚刚好 用一个人情请秦太医在这个当口走一遭大理寺,这人情想必也不小。姬无盐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人情最是难还,若非为了让我全身而退,这秦太医的人情……委实不必讨要回来。” “不是什么大事。伴君如伴虎,何况还是如今的君王。与其整日里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倒不如去大理寺走一遭,然后由我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这面圣的差事便不必落在秦太医脑袋上了,如此,他便又欠我一个人情。” 宁修远说着,抬手拍拍姬无盐的脑袋,笑,“真以为你家三哥是什么温良纯善之辈?” 真正的温良纯善之人在朝堂之上太难生存,姬无盐仰面看他,摇摇头,又道,“虽非温良纯善之辈,却非唯利是图之人,更非大奸大恶之辈……于朝堂之上,自是刚刚好的。” “刚刚好……”这说法倒是新奇。他看向身旁姑娘,含笑问道,“只是……只是在朝堂之上才刚刚好吗?” 姬无盐微微一愣。 不知何时云层已经散去,银白月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宁修远沐浴在这光线里,像一尊漂亮精致的玉像。她怔怔看着,半晌,倏地笑了笑,才摇头,“于我,亦是刚刚好的。”说完,微微红了脸,像一朵蔷薇花在月色辉光里,缓缓舒展…… 原是月色正好、最宜互诉相思时。 偏如今因着胡言乱语的手下说了些模棱两可却又令人惊心动魄的话,宁修远仅仅只是想着如何自圆其说就已经费尽全力,虽想着借此良辰美景同小姑娘说说话诉诉情表表这些一如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之苦,可又担心旧事重提言多必失——小姑娘心思和气敏锐,这会儿是不曾怀疑,才被自己搪塞过去,若是当真起了疑心,哪是那么容易圆过去的? 他低头,五指缠上对方的,看着就在眼前不远处的院子,才轻轻叹了口气,“这一路上你都郁郁寡欢的提不起劲儿,如今可算是终于笑了……小姑娘家家的,才多大年纪,哪来那么重的责任感,将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扛……” “我哪有……” “哪哪都有。”宁修远松开抓着的手,抬抬下颌,“进去吧。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这两日若是得空,带你出去吃饭,东市上开了一家菜馆子,白行同我夸了好几回了,咱们去尝尝,也散散心。” “好。”姬无盐自是颔首应允,跨进门槛之际转身回望,见对方仍站在原地看着自己,遂又摆摆手,“回吧。早些歇息。” 宁修远漫不经心地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才朝着姬无盐摆摆手,转身离开。 不远处,席玉搓了搓胳膊,寻思着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这才入冬没多久,入夜之后这风吹在脖子里瘆得慌…… …… 陈一诺带来的姑娘叫陈淇,是个性子绵软的小丫头。姬无盐只见了那一回,小姑娘躲在陈一诺背后,哆嗦得让姬无盐都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凶神恶煞了些。 之后便再也没见过。 一来,姬无盐忙着阵法的事情,也实在没时间去过问陈老和沈洛歆那边的进展,二来,那姑娘见着姬无盐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躲都来不及,远远瞧着就慌不择路地跑了,哪还有什么见面的机会?甚至,这种情况明显得愈演愈烈,到得后来,这小姑娘见着子秋都躲。 到得第三日早上,她早早守在沈洛歆院子里等着她起床,缠着沈洛歆将她也带进塔楼去。沈洛歆自是不同意的,塔楼对外虽然只是姬家的藏书楼,却也藏着姬家最大的秘密,陈淇不知道,沈洛歆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半晌,只道自己只是客居,实在做不得这个主,说完又建议她去问问姬无盐。 陈淇本就是为了躲姬无盐,哪有还亲自送上门去的道理?当下连连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然后脸色煞白逃也似地跑了,徒留沈洛歆在后头瞧着,二丈摸不着头脑。 只是没成想,翌日一早,岑砚就告诉沈洛歆,姑娘交代塔楼里暂时别过去了,就连沈洛歆搬进去的东西,也已经让人原封不动搬出来了,全搁在院子里呢。 沈洛歆自是要询问发生了何事,岑砚低声说了句,“昨儿个有贼人闯入。” 声音压得低低的。 沈洛歆大惊失色,朝着塔楼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凑近了问道,“那、那顶楼那位……”话未尽,她就瞅见扒着院子探头探脑、欲言又止的陈淇,岑砚也转身看去,对方看见岑砚,又是脸色一白,到底是没跑,只是瑟瑟缩缩的样子,俨然就是受惊的小白兔。 岑砚皱了皱眉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转身看向沈洛歆,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那便是无事了。沈洛歆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下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只是此刻显然不是什么好时机。她低声交代,“如此,我晓得了。你先过去吧,等会儿我去找无盐问问情况。” 岑砚颔首称是,转身离开了。路过门口时,又偏头看了眼受惊的小白兔,皱着眉头寻思,这小丫头时时刻刻惊弓之鸟的样子,当真能有用? 陈淇有没有用岑砚不知道,沈洛歆暂时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这小姑娘为什么单单找上了自己,但经过白雪的事情之后,她对这种随时随地像惊弓之鸟的小姑娘有种“创伤”后的戒备,何况对方想要去的地方还是塔楼那种敏感之地。 她打量着对方,并不招呼着她进来,只问道,“你……找我作甚?若是要进塔楼……实在不好意思,想来我是帮不到你什么忙了。你瞧,我也被赶出来了。”沈洛歆朝着院子里的桌椅书籍努努嘴,表示自己是被“赶出来的”,委实爱莫能助。 谁知对方却是微微一愣,然后笑逐颜开,“既、既然如此,那、那沈姐姐就去我们那个院子吧?人多热闹呀!” 沈洛歆瞠目结舌:什么、什么意思? 第805章 倒不如关里头 陈家小白兔陈淇的意思,沈洛歆是在搬去那个院子不久,亲眼见着这小白兔扒拉着自己的胳膊冲着子秋小心翼翼得叫着“子秋姑娘”,又恍惚间想起姬无盐在驿馆对陈家少主做的那些事情,才若有所思地……恍然大悟。 感情……这真是一只小兔子? 小兔子其实也挺可爱的,说话温柔,做事仔细,永远不急不躁慢悠悠的样子。也爱笑,笑起来喜欢腼腆地抿抿嘴角,恰恰应了那一句,最是一低头的温柔。只是一见到姬无盐,不管多远的距离,“唰”地就变了脸色,受了惊。沈洛歆有一回问她,姬无盐就那么可怕吗? 小白兔当即咽了咽口水,虽然害怕,却仍然毫不犹豫地控诉道,“嗯,她打人。她、她,她将陈家辉打成、打成……都打成那样了都!”小兔子涨得满脸通红,到底是说不出到底打成哪样了。 沈洛歆忍笑忍得挺辛苦,半晌,揽着对方肩膀唤道,“陈小白……” “我叫陈淇。”对方弱弱提醒,“不叫小白。” “哦。”沈洛歆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半晌,又问,“陈小白……你同陈家辉的关系很好?” 陈淇张了张嘴,到底是放弃了再一次纠正对方叫错名字的举止,“没有……陈家辉是大长老一脉的,我们、我们家是旁支,很偏的旁支,平素他便是瞧不上我们的。一诺哥哥就不同,他从来不会瞧不起我们任何人……我小时候挺笨的,学什么都慢,说话也慢,先生讲课却很快,我总跟不上,还是一诺哥哥一遍遍教我的……所以、所以这次,我想帮帮他。” 如此……沈洛歆作沉思状,半晌点点头,“那姬无盐打的就是该打之人,你怕她作甚?” “可……”陈淇微微蹙眉,半晌,还是不赞成,“可打人就是不对的。母亲说过,咱们不能以恶制恶……” “可是小白,先贤也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不?” “嗯……”陈淇点点头,又赶紧摇头,半晌,实在不知道到底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只嗫嚅着“可是,母亲说过……打人就是不对的……”她打小乖顺,母亲如何教,她便如何记,从来没有想过两个互为矛盾的观点到底孰是孰非——母亲说的,就是对的。陈家的女眷大多没有什么话语权,偏偏在她们家是母亲做主的,可见母亲总是对的。 可先贤的确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道理。 母亲不会错,先贤……更不可能出错。于是小白兔在沈洛歆的“谆谆善诱”之下,很是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沈洛歆重重拍了拍对方肩膀,很是愉悦,“这就对了嘛!姬无盐有什么好可怕的,咱们家姬姑娘最好说话了,往后遇着她了,别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改日咱们一道坐下来,吃吃饭喝喝茶说说话的,不好吗?” 和、和姬无盐吃饭喝茶说话?陈淇猛地想起那夜好整以暇坐在院子里的姑娘,含笑间轻描淡写挥了挥手,于是,哀嚎声就瞬间炸响了她的耳朵……大抵,姬姑娘也觉得吵得耳朵疼,于是皱着眉头掏了掏耳朵,很快,哀嚎声就没有了。 陈淇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家……母亲已是陈家女眷中的另类,是凶悍的代表,但也从未如此二话不说就打人的。一想到那晚的情景,陈淇就连连摆手说,“不必了、不必了,这个,沈姑娘,那个,我、我今日要去帮陈老前辈整理药材,就、就、就先过去了哈!” 陈小白兔又一次慌不择路地跑了。 沈洛歆支着下颌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三两步拐了个弯消失在了眼前,摸着下巴乐不可支,“姬无盐”三个字对陈小白来说,就像是害怕恐惧的开关,就像是能止小孩夜半啼哭的妖魔鬼怪似的。 不远处,上官楚背着手将这“姐俩好”的一幕从头到尾看在了眼里,日色下一张脸上抿着嘴角半分表情也无,半晌,他问庆山,“后半夜是有人蓄意闯塔楼救人?” “是。”庆山颔首称是,“不过姑娘交代过,这人若是来了打出去就好,千万不能追。是以咱们的人没抓住……” “五长老不就是专门为他设的诱饵吗?既来了,为何又不赶尽杀绝?” “姑娘是这般吩咐的,属下也奇怪,遂今早向岑砚打听了,听岑砚的意思,大抵是交过手了,没打得过,甚至,追都没追得上。”他说话素来如此,即便彼时岑砚如何咬牙切齿地骂着林一是个“丑东西、脏东西”,还说对方“大本事没有,只滑溜得像个泥鳅似的”,但庆山都能一一精准翻译,然后用这种平铺直叙、古井无波诸如“今日天色真好”一样的口吻转述。 “岑砚都打不过?”上官楚倒是意外了。 “是。听说当初是古公子和岑砚一起追的人,反正没追上,连人衣角都没捧着一片。” 那对岑砚来说的确算得上是奇耻大辱了,姬无盐不让人追出去也有道理,离开了自家地盘,这些人兴许还要折损一二,委实有些不划算。上官楚看了眼背对着自己蹲在院子里不知道在鼓捣什么的沈洛歆,又问庆山,“所以,她又给搬出来了?” “是……万一对方忌惮咱们府上的法阵,准备光天化日之下闯入塔楼,沈姑娘不会武功,安全得不到保障。” 上官楚闻言,点点头,收回目光吩咐道,“走吧……和宁修远约好的时辰快到了,别让人宁三爷久等了。” 庆山随后跟上,就见上官楚背着手在前头低声喃喃,“倒不如关里头……”这话挺古怪的,加之声音很低,入耳模棱两可的,庆山愣了愣,还是开口问道,“您说什么?” 上官楚垂在身侧的指尖漫不经心地碾了碾,才道,“没什么……陈家这次带来的小丫头,叫什么?” “陈淇。” “嗯……找人注意一下,若是没什么本事帮不上什么忙的话,只会嘻嘻哈哈讨巧卖乖的话,找个理由让人回去吧,” 庆山微微抬头,错愕看了眼对方背影,很快低头,应道,“是。” 第806章 两匹布,一万两,我说了算 上官楚和宁修远约的午时。 倒也委实不能算是约好的,完全就是上官楚单方面定好了,然后派人跑了趟宁国公府。彼时宁修远已经出门了,他就让人找了宁修仁,要求宁修仁代为转达。宁修仁虽不喜这厮许多年,但又实在不知道对方是真有事还是闲着无聊,遂摆摆手让人拿了宁国公府的牌子去宫里找宁修远了。 虽不知道上官楚摆的什么宴,但来自未来大舅哥的传唤,便是天上下刀子也是要去的。 只是,饶是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当看到上官楚大剌剌搁在自己面前的账单的时候,宁修远还是没忍住,太阳穴狠狠跳了跳。 两匹云锦丝缎子,上官楚给自己这边的报价高达一万两!云锦丝这两年在燕京城中的确是炽手可热,但也远远没有到这种天价的地步。宁修远眉梢微挑,看向对面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喝茶的男人,无声询问。 “说来……也的确是舍妹平素里被我们惯坏了,花起银子来大手大脚的……难为三爷了。不瞒您说,小丫头心是好的、纯善的,这两匹布吧,据我所知,一匹是给沈洛歆做了衣裳,还有一匹,给了王嬷嬷……你看,也是有孝心的姑娘,就是难养了些。幸好三爷家大业大……” 宁修远半起了身子拿起那张账单,翻来覆去看了看,漫不经心地挑眉看去,“两匹云锦丝……据我所知,远是卖不出这个价格的。” “那是之前,如今便是这个价。”上官楚脸不红气不喘,笑得从容又慵懒,“这一点三爷大可以放心,我上官楚的人格在那、名声也在那,你若是不信,随时可以派人去江南打听打听……谁不赞我上官楚一句诚信守诺?” 这个燕京城就他家买得到这布料,卖多少钱还不是看他楚少爷的心情?他说两匹布要一万两那就得一万两。楚少爷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目光于杯沿之上看过去,落在对方手中账单之上,目色温柔得像是注视着最心爱的姑娘。 宁修远瞥了眼对方,人格?名声?去江南打听打听,谁人不知道江南最大奸商乃是他上官楚?就算是乞丐在他眼前走过都能被刮下一层油水来。心中腹诽,面上却清隽温和地点了点头,煞有介事,“既是我家小姑娘买的布匹,这钱的确是该我来付的才是……上官兄直接让铺子里的小厮跑一趟便是了,何苦还亲自走这一遭。耽误上官兄半日生意了吧?” 这话委实动听极了。 至少对上官楚来说,认识宁修远这么久,实属这句话最动听了。但凡是给他送银子的话,不管由谁来说的,大抵他都觉得无比动听,这个时候若是陈家辉搁了一万两银子在上官楚跟前,兴许上官楚也能坐下来同对方控诉一下自己这个妹妹如何乖张不懂事。 上官楚笑呵呵地起身,走到宁修远跟前为他倒茶,又走回自己位置坐了,才眯着眼转着手中玉石,又敷衍又恭维地说道,“宁家三爷果然是个爽快人,比你那两位兄长讨喜多了。不知,这一万两银子……三爷准备如何支付?” “嗯?”宁修远将手中账单搁回桌上,才端起上官楚倒的茶喝了一口,笑意温和,“一万两?上官兄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什么误会?”上官楚一噎,脸上笑容定格在了嘴角,试探着问道,“宁三爷的意思难道不是应该替小宁付这两匹布料的钱吗?两匹云锦丝,一万两,明码标价,何来的误会?” “上官兄方才也说了,这账单上两匹云锦丝,一匹是无盐送给王嬷嬷的,那是为了感念嬷嬷这些年来对祖孙俩的照顾,还有一匹,却是沈姑娘买了给自己做衣裳的。这沈姑娘的布料,在下今日若是替她付了,回头无盐知晓了,怕是要在下跪搓衣板……” 上官楚脸上的笑容,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地消失,手中玉石也不转了,他咬着后牙槽,字字句句提醒道,“两匹布都是无盐那小妮子拿走的,她交代掌柜,一匹送王嬷嬷、一匹送沈洛歆。”哼,这丫头,当真好大手笔,说送就送了,好人她来做,钱财自己赔,哪有这样的道理,如何都要从宁修远身上捞回来! 他在那里咬牙切齿,宁修远却似浑然无所觉,只点点那账单上的明细,“你看,掌柜写得明明白白,一匹沈姑娘,一匹姬姑娘。” “那是掌柜写错了!” “上官兄说这话就好没道理,这掌柜写错的账单是你交给我的,怎的之前上官兄没觉得哪里有问题,此刻见我质疑这一匹布料的去处,便说是掌柜写错了……连这样的错处都能犯的掌柜,上官兄还留在手里作甚呢?早早的,结了工钱赶走吧!” “叽叽歪歪地说那许多废话作甚,我家的掌柜去留自有我来决断。如今你且只需要将一万两银子准备好,让人送过来就成,银票还是银子,都成,本公子照单全收!”说完,咬牙,再咬牙,就说宁修远的钱没那么好拿,没想到在这磨叽。 宁修远却好脾气得很,摇摇头,叹气,“上官兄,委实不是我不愿付。五千两呢,我认,上官兄若是同意,今日就能结清,但这剩下的五千两,若是上官兄如何都要在下来承担,那我总要同宁宁商量了才好,毕竟是替别的姑娘家付钱……我怕以后说不清楚,宁宁会怪罪。” 苦口婆心的,委曲求全的,这模样哪里是一个叱咤朝堂的天才少年?俨然就是个惧内的胆小鬼嘛! 装得真像!这是威胁自己要将这件事告诉到小宁那呢! 上官楚将后牙槽咬的自己都能听见咯吱作响来,脖子上都看得到青筋毕露,他盯着宁修远手里的茶杯盯了许久,半晌,倏地起身一把夺回对方手中茶杯,重重搁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好你个宁修远,偏自己轻信了他的鬼话,还倒茶给他喝! 喝!喝个鬼! 第807章 男貌女才着实般配 茶水溅在手背,宁修远取了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才抬抬手中帕子,示意对方,“擦擦?” 上官楚一愣,摇头,摇完头却又觉得太过于乖顺,失了气势,冷冷哼了声,嘟囔道,“本公子倒也不至于一块帕子都用不起!何况本公子这人平日里讲究惯了,旁人的东西……用着不习惯。” 宁修远好脾气地笑笑,收回帕子仍整整齐齐地叠了搁在手边,才笑着颔首附和,“这倒是。毕竟是江南最富的富商,富可敌国的上官公子,这帕子都是用云锦丝的,想来也是用不惯普通的帕子的……倒是在下多此一举了。” 上官楚哼了声,没作声。 宁修远起身给自己又倒了杯茶,才继续苦口婆心地劝着,“不过所谓财不外露,上官兄也当明白的……这云锦丝虽好,但用来做帕子这种事实在过于招摇,这不,就给眼红的小丫鬟捡了去,听说还闹了个误会,听说沈姑娘还有些不开心……想来,我家丫头带着沈姑娘去买这云锦丝,也是因为这件事吧?” 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上官楚口气不善地嫌弃道,“你怎么那么多听说的啦,在我们府上安插眼线了?” “那倒没有。”宁修远挽了挽被茶水溅到的袖口,很是温和地解释,“最近席玉在小丫头身边当差,那丫鬟捡了帕子想借此机会赖上楚公子享荣华富贵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也用不上什么眼线……” “不会说话可以闭嘴!”气急败坏之际最烦的是什么?大抵就是最烦自己跳脚的时候,对面那人却仍是气定神闲、慢条斯理,相比之下显得自己格外像是无理取闹似的。 至少,上官楚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极了无理取闹的。不过就算无理取闹又怎么样呢?两匹云锦丝一万两的开价本来就是胡闹嘛!他随手擦了擦手背上还未干涸的茶水,碾了碾指腹,才冷冷问道,“别说那些个有的没的,你就同我说,这一万两银子……你是认还是不认?” 这俨然就从之前的明码标价、愿者上钩转变成了强取豪夺了,大有今日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的霸道嚣张。 宁修远却似浑然不在乎,靠着椅背仍然坚持,“在下一直都说了,五千两认,至于沈姑娘的那五千两,在下是不认的……何况上官兄也该知道,就凭在下那几个俸禄,委实有些捉襟见肘。再者,沈姑娘的消费,难道不该是上官兄来的吗?” “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嗯?”宁修远眉梢微挑,似乎很是意外,“上官兄消息如此灵通,难道没有听说外头如何传的吗?这沈姑娘和一俊美男子同进同出,想来是好事将近了……这说法,上官兄当真不知?我原以为上官兄该是知晓的才是,毕竟,上官兄往后若是回到江南,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可人沈姑娘不同,她是燕京人士,往后若是留在此处,你让人姑娘家如何谈婚论嫁?” 上官楚一愣,“我同沈洛歆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她就是跟着我学生意,如何就不能谈婚论嫁了?按照宁三爷的说法,本公子身边就不能收一两个姑娘家作学徒了?” “在下自然是相信上官兄为人的,可这人言可畏啊……毕竟你们俩男未婚女未嫁的,又男才女貌……哦不,男貌女才的,着实般配。” “狗屁!”上官楚没忍住,骂出了声。什么人言可畏,不过就是闲极无聊时乱嚼舌根子罢了!凭什么嚼舌根的是他们,最后承担这些流言压力的却是无辜的旁人?他上官楚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却最见不得这种在人背后指指点点的。 沈洛歆既是跟着他学的生意,若往后当真受此流言困扰影响了她的正常生活,自己自然会站出来澄清。再者,能被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就影响了的婚事,不要也罢!倒不如跟着自己回江南,认认真真操持生意,若、若当真她想要谈婚论嫁、结婚生子……呸,相夫教子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上官楚下意识就拒绝了这种想法,自言自语地又补了句,“狗屁!”补完之后,倒是不知怎地突然浑身都舒坦了。 已至午时,日光甚好,从窗外洒进来,光芒铺满了眼前一整张桌子。上官楚突然好心情地笑了笑,手中玉石缓缓摩挲着,抬眸看了眼宁修远,笑着说道,“宁三爷既觉得沈姑娘这五千两认不了,那咱们先搁在一边,不急……咱们先喝会儿茶,兴许也就半盏茶的功夫,三爷又改变主意了也说不定。” 宁修远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对方,只觉得此刻的上官楚眼底狡黠如狐,让人不由心生忌惮。触及对方视线,他含笑颔首,并不接话,心下却快速地计较着——接下来上官楚的话,大概才是今日的主题和最终的目的。 也是上官楚的……大生意。 果然,就见上官楚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才道,“之前收到过消息,说是许四娘在大理寺里头病了。我想着如何都是沈洛歆的母亲,咱们家寂风又常去麻烦人家,咱们也要礼尚往来关心关心,于是派人过去打听了一下……”说完,目光落在对方搁在桌上的那只手上。 宁三爷的指尖,很细微地提了提,表情倒是什么变化都没有,仿佛只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罢了。 上官楚的表情一下子就意味深长了许多,也危险了许多。他说,“倒是没想到,宁三爷也是个有心人……沈姑娘的五千两认不下,沈姑娘的母亲却是托人仔细照顾着呢。秦太医不好请吧,费了不少功夫的吧?” “还好……”宁修远不动声色端起茶杯,没喝,只端在嘴前吹了吹,才道,“宁宁也常去麻烦许四娘,她又托我照顾着,自是要尽心尽力些。”说完,心下却也忍不住惊诧,之前便知上官楚手里有一支庞大的消息渠道,却没想到连大理寺里都能伸手进去…… 若是如此…… 第808章 谎言被戳破 “也是……”上官楚一边摩挲着茶杯,一边缓缓点头,似是接受了这样的解释。 宁修远提着的心微微落了些,心道自己也的确是担心过甚了,上官楚手里的消息网再如何厉害到通天去,也不该连大理寺里头的消息都能精准掌握到这个程度。毕竟,只是知道许四娘病了的消息就已经令人有些震惊了。 手中茶杯缓缓放下,宁修远挂在嘴角的笑意都愈发从容了些。 却听上官楚笑了笑,说道,“只是……只是有个问题,这几日很是困扰本公子,是以今日请三爷过来喝个茶,想着你为我解答一二。” 宁修远缓缓看向对方,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漫长,宁修远甚至看得到空气之中尘埃起伏,看得到一臂之外的那个男人眼底势在必得的光芒。宁修远闭了闭眼睛,告诫自己别紧张,事情并非就是最坏的那样,如此叮咛一番之后,他才稳着声线如常说道,“上官兄有何要问的,直言便是。” 上官楚将宁修远的紧张看在眼里。 他兀自笑了笑,手中玉石搁在桌面,而后才说道,“是这样……小丫头手里有颗药,这我是知道的,她从江南出发,陈老担心着,便将那颗药给她了,算是最后的保命符。只如今我听闻为了许四娘的病,她把那颗药给你了,请你代为转交。是以我如今有些不明白,这秦太医带着药进去的,太医是医术高超的太医,药是神医炼制足以起死回生的药,怎么……这许四娘的病情却丝毫没有起色?” 宁修远只觉得眼前光线突然之间暗了暗,然后才恢复如常。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畔擂鼓一般地跳动,用力、迅猛,震得胸膛都痛,那痛沿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里,让人瞬间全身脱力。他看到一臂之外的那个男人眼底……明显失措的自己。 上官楚……自己到底是太低估他了。这个长相过于漂亮的男人,很多时候都因着那漂亮风流而让人下意识觉得,这就是一个有钱的公子哥儿,不过是有些钱……而已。 却忘了,当一个人财富积累到所有人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地步,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何况,还是上官楚这样多年稳占整个江南半壁江山的巨擘。 宁修远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解释才能在之后自圆其说,对面却似乎没了耐心,一手支着下颌挑眉笑问,“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嘴角带笑,言语温吞,眸色却犀利,还有些咄咄逼人。 搁下膝上的指尖紧了紧,宁修远压了压嘴角,才道,“医术这种东西,我不大懂。大抵这药刚吃,可能药效还没那么快吧……上官兄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大理寺里头都能搁只眼睛进去。” “这些年走南闯北的,人际关系难免会宽泛些。”上官楚轻描淡写地略过,说完,嘴角笑容却已经散了,他直勾勾看向宁修远,“是嘛……这医术吧,本公子也不懂。你别看我开了许多药铺,这药我是真不懂。所以来之前,我特意去问了陈老,这药若是吃下去,何时才能见效……陈老却告诉我说,那药丸,入口即化、入腹见效。” 宁修远的脸色白了白。 上官楚却已经收回视线,只垂眸看着自己搁在桌上的玉石,指尖轻轻叩击着扶手,一下、一下,不疾不徐。这一声声的叩击声里,他兀自点头,喃喃,“也是哈!关键时候保命的药丸,难道还能等它慢慢发挥药效不成?宁三爷,您说是吧?” 宁修远沉默着。 搁在大腿上的手紧了松、松了紧,心里七上八下的,脱力感一阵阵袭来,整个人都恍惚。 那日姬无盐问他,药送给许四娘了吗?他说送了。 后来,席玉说漏了秦太医的事情,于是他向姬无盐解释,说是拜托秦太医将药带进去的。 总之,这药就是送进去了,送到许四娘手里了——他是这样欺骗姬无盐的。 他这辈子,说过许多的谎言。 有善意的,也有不那么善意的、甚至是恶意的。有出于利益考虑的,也有违背本心言不由衷的。这些,宁修远从不否认。 人生于世,想要好好地活下去,谁又能做到一辈子只说真话呢?只这次这个谎言,自打说出口之后,便总日日惴惴不安地担心着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捅破了真相。他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后悔,只担心太早被发现的话,这药就保不住了。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屋内没有人说话,只有指尖敲击扶手的声音,一声、一声,很轻。 宁修远不清楚上官楚的目的,但他既先来找自己提起此事,想必还有商量的余地。半晌,他抬眼看向对面,报了一个数,“三万两。” 指尖叩击扶手的声音一顿,对方挑眉看来,一双好看的眸子里是疑问、是好笑、是询问,也是嘲讽。他说,“在宁三爷看来,本公子当真是那唯利是图的商人了,什么都能买卖。只是……三万两买这样一颗药,三爷是不是太小气了些?毕竟,这药……还事关三爷的似锦前程亨通仕途呢。三爷的前程,就值三万两?” 宁修远微微一愣,攥紧的指尖又倏地松开,眼底本就不易察觉的慌乱顷刻间消散,他问上官楚,“上官兄……是觉得我准备将那颗药藏私送进宫中献给陛下,以此换一个前程?” “不是吗?” “呵……”这下,宁修远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他抿了抿嘴角,反问对方,“宁国公府世子,本朝最年轻的帝师,深得陛下倚重……如此前程还不够吗?还有什么比这更锦绣的?”他端起面前已经凉了的茶,慢条斯理抿了一口,只觉得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呼出。 宁修远的反应很是古怪,方才还紧张着呢,这会儿又气定神闲了?上官楚不大明白,只冷哼,“谁知道呢?毕竟,朝堂官职,我这一介商人,也不懂。” 第809章 多么肥美的一头羊 宁修远摇头失笑,并不急着解释,只起身给对方重新换了杯热茶,自己手边却仍是凉茶,入口泛涩,他也不在乎,又端起来抿了一口。 方才紧张得几乎口干舌燥,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此刻茶水的凉意沿着喉咙下去,倒是通体顺畅了。 “上官兄多虑了。”他如是解释道,“其实在一开始,宁宁给我这颗药丸的时候,便是想着托我送进宫中去……却并非为了什么锦绣前程。上官兄虽说自己只是一介商人,不懂朝堂的事情,但盛极必衰的道理想来是懂的。宁国公府走到如今,委实没有谋求什么更加锦绣的前程的必要,也不敢谋求……” 这话有几分道理。 上官楚表情未变,端起宁修远换的那杯热茶喝了一口,仍然没有说话。 “宫中陛下病重,太医们始终束手无策,陈老被宣召入宫只是时间问题,倒不如主动进献神丹妙药——主动进献与圣旨宣召之后送进去的,总是不同的。”宁修远却是低头笑了笑,一双平静的眸子看向对方,才道,“小丫头是这样想的,只是,我却不愿。” 上官楚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向宁修远。 宁修远只低声说道,“我问过秦太医了,陛下撑不了多久了。我便向他进言,说他在江南这么多年,若真是神医的话,就算隐姓埋名也会被人称颂赞扬,怎么会半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何况,这么多年过去,如今这陈崧医术到底如何还是要仔细调查小心斟酌着……陛下疑心甚重,自是信了,我又毛遂自荐领了这差事……只陛下每每问题就寻了理由推诿着。” 上官楚瞬间听明白了,“你想把他熬死?” 这话委实过于直接坦白了些。宁修远摩挲着茶杯,半晌才低低“嗯”了声——毕竟是在朝为官的,这种话在大庭广众之下总觉有些大逆不道。 “有意思……”上官楚支着下颌笑了笑,本以为盼着将皇帝熬死的也就是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没想到连宁修远都在其中,不知道皇帝知道了作何感想,毕竟宁家和秦太医一样是出了名的保皇党,效忠帝王,从不结党,亦不营私,与诸位皇子亦无往来。 若非如此,疑心甚重的皇帝也不会如此信赖年纪轻轻的宁修远。 上官楚眉梢微挑,心道在朝为官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世人总说奸商、奸商、无奸不商,如今看来,要论“奸”之一字,自己怕是远远不及宁修远。他问宁修远,“既如此,这药为什么没送进大理寺去?还是你觉得秦太医当真能治好许四娘?” “我……我不知道。”宁修远摇头,并不遮掩心底的担忧,“这病传播得慢,至今为止我知道的只有已故的李晏先和许四娘,秦太医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打不了这样的包票,何况是我自己……” “那你……”话刚出口,上官楚突然一噎,似有所悟地看向宁修远,这人莫不是…… 宁修远苦笑着点了点头,印证对方心中所想。 阳光大剌剌地洒进来,打在宁修远身上,暖风拂过他额前碎发,露出一张阳光下仍觉料峭清隽的脸,冷白肌肤仿若白玉质地一般,微微苦笑着无奈轻叹,“诚如上官兄所言,这是她的保命符。我这人,生性自私、寡义凉薄,我虽祈愿着她永远不会有机会需要这颗药,但我却也说服不了自己将它交出去救别人性命。若是就此搁置、蒙尘,也没关系,左右还是她的保命符,但若此刻拿出去了,万一以后……她救了别人,谁来救她?” 上官楚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他想说,这药是陈老做的,药方在陈老脑子里,若真到了那个时候,陈老对谁都能袖手旁观,独独不可能对小宁见死不救。可……当真如此吗?陈老已然年迈,他还能护小宁几何?何况制作这颗药的时候自己也是参与了的,多少人力财力扔下去跟打水漂似的?就算、就算最后真的做出来了,可……那人呢,可等得及? 他不敢想。 当然,陈一诺、沈洛歆,也能算得上是师承陈老,学了些许本事,但也只是“些许”,将小宁的性命托付在他俩肩上,上官楚更不敢想。 从某种程度来讲,他和宁修远是同一类人——他们足够自私、足够凉薄,取舍之间总是利弊权衡过的。所以,上官楚只是张了张嘴,所有劝说的话都掩于唇齿之间,最后低低叹了声,“小宁那边若是知道了,你怕是不好交代。” “我知道。”宁修远颔首,无奈苦笑,“是以才想着能瞒一时是一时,若是当真瞒不过去,也委实没有办法,要打要骂的,也只能由着她了。” 抓起桌上玉石搁在掌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上官楚眉梢微扬,颇有几分看戏的兴致,“若她不打不骂,只觉心寒,就此与你生分要与你断绝关系呢?” 本来有些沉郁的气氛,因着玩味的表情瞬间烟消云散。宁修远掀了掀眼皮子,抬眼看去,慵慵懒懒的样子,气定神闲,比了个“三”的手势,才道,“三万两银票,今日送到上官兄手上……上官兄既收了这银钱,往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届时东窗事发,还请上官兄代为美言一二。” 什、什么?!这小子竟要拉自己沆瀣一气?! 美言什么美言呀!到时候真东窗事发,小宁要是知道自己和宁修远合起伙来骗她,大家都没好果子吃!谁替谁美言还真说不准呢!上官楚下意识就要拒绝,可、可、可……那是三万两啊! 为了五千两磨了半天嘴皮子,如今轻飘飘的一句“三万两”……多么、多么肥美的一头羊! 哦不对,多么动听的一句话…… 天人交战,不过瞬息之间,理智就已崩分离析,支着下颌的手端起茶杯,稍稍遮了压不住的嘴角,咳了咳,“此事……有些难为。” 第810章 天降意外之财 “此事,有些难为。”上官楚说道,“三爷你也知道的,那丫头平时看着没什么脾气的样子,真惹恼了她别说是我了,就是外祖母劝着都没什么用的……我、我虽有心帮你……当然,不是为了那三万两,就只是仰慕三爷为人,故而真心相帮。但、但……” 我不是为了这三万两,是真的想帮,但这事儿不好办——意思就是三万两不够。 宁修远心领神会,又比了个手势,继续加价“五万。” 上官楚豁然抬头,又顿觉失态,倏地收回视线,端着茶杯的手又往上抬了抬,才假意垂眸思量着,其实哪里还能思量什么,脑海里都是欢呼雀跃的小人在载歌载舞——五万诶!五万两雪花银诶!谁会将过来送钱的财神爷拒之门外呢? 反正他上官楚不是那样的傻子。 敛眸,压嘴角,端正表情,上官楚缓缓搁下手中茶杯,抬眸,轻笑,“十万。”心下是叫嚣的、兴奋的,甚至是欣喜若狂的,但表面上的为难与讨价还价都是必要的,这个时候的上官楚俨然忘了一旦东窗事发,他们俩就真的是难兄难弟了。 可能他自己要比宁修远还要难,毕竟自己是只收钱、没干事,纯粹捞了一笔“不义之财”。 这一次宁修远倒是没那么爽快了,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摇头,“七万。除此之外,多一个铜板都没有了,若是上官兄还是觉得难为,那在下也委实没有办法了,待得东窗事发,心下惴惴之际难免胡言乱语……” 嚯!自己这是被威胁了?意思就是不管自己拿不拿这钱,总之,一条船上的关系是逃不掉了?上官楚都要被气笑了。 于是,他是真的笑了,压了许久的嘴角倏地勾起,不见气恼,只剩天降横财的惊喜,“既如此……成交!七万两……哦不对,还有小丫头的一匹云锦丝,五千两,一共七万五千两,不知三爷几日之内能送到本公子手上?” 彼时宁修远说三万两的时候,说是今日就能结清,但七万两毕竟不是小数目……上官楚摸着下颌,美美盘算着,就见宁修远偏头看了看外头,“这会儿天色尚早,回头我让席玉去钱庄走一趟,今日晚膳之前送到上官兄那,如何?” “今、今日?”饶是上官楚,都惊了一惊,这七万两的银票说取就取了?谁随随便便搁这么多现银在手上?而且……上官楚一直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宁修远也就是个俸禄的,就算宁国公府有钱,那现如今也不在他手里头握着……宁修远这会儿能动用的,也就是他手里头那些个“私房钱”。 他哪来这么多私房钱?他那点儿俸禄,不吃不喝不用的话,得攒上多少年才能攒够七万两?他偏头打量宁修远,半晌,意有所指地叹道,“看来,宁府三爷比本公子想的……还要更加……不那么简单。这七万两现银,说取就取了,令人刮目相看。” 宁修远却谦虚,笑笑,抿了口茶,才道,“这些年的确是攒了些媳妇本,若非如此,这姬家小公主……在下也不敢奢望高攀。” 他只说攒了“些”,但七万现银轻描淡写地就取了,听说小丫头如今那处宅子也是宁修远的,估摸着旁的产业也不少,这银子来路倒是不少,估摸着还有些暗处的、暗搓搓里的、见不得人的营生。想来也是,宁国公府朝堂江湖两手抓,宁家的世子爷怎么可能真的安心于只做个人臣。 宁修远……倒也配得上自家小丫头。 上官楚转着手中玉石,懒懒笑道,“三爷就没想过,这事儿总有一天瞒不住的,万一那时候我家小丫头铁了心要与你分道扬镳,你如今这七万两……可是打水漂了。进了本公子口袋的银子,可退不出去。” “无妨。”宁修远搁了茶盏,半起了身子抚了抚衣裳褶皱,懒懒笑道,亦真亦假的,“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便追着她去云州,就赖在姬家大门口。届时,但凡有陌生外男、或者意图上门说亲的媒婆登门,一律闭门谢客!” 理直气壮间,还有几分泼皮无赖。 “倒是没想到,堂堂宁国公府世子爷,出了名的不染俗尘的宁谪仙,尤小郡主前前后后追了你多少年都没有拿下的宁三爷,竟也是如此痴情之人。”上官楚摇头晃脑地感慨着,一时间竟也有些羡慕。只是这情绪隐约、飘忽,倏忽而至,又倏忽而散,最后只余七万五千两的银票带来的巨大喜悦。 宁修远只笑笑,并未过多解释,何况感情这种东西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他整了整衣襟,起身告辞,“宫中还有差事,方才也只是告假出来,这会儿还得回去,就不陪上官兄多聊了,银票我会吩咐席玉去取。” “成。我送送三爷。”看在这笔即将到来的巨款的面子上,上官楚的态度简直和之前天壤之别,一路将人送到了雅间门口,还依依不舍目送着财神爷下了楼。一直到再也瞧不见宁修远,他才靠着门框兀自消化着今日这笔意外之财带来的喜悦。 只是没多久,这喜悦便也淡了。 银钱能带来的喜悦与成就感似乎越来越少。他还是喜欢做生意、喜欢刀光剑影般地讨价还价,也会为了做成了一单比较困难的买卖而高兴,但那种喜悦似乎越来越难以持久,七万五千两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巨款,他手中的银钱足够小丫头挥霍好几辈子的,今日这笔钱好像就只是在他的金山银山里又加了一小块金砖罢了。 山还是山,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上官楚蹙着眉头好半晌,缓缓叹了口气,方才……他似乎很羡慕宁修远。只是,到底是羡慕什么呢?羡慕宁修远的痴情?还是说……羡慕他有能够痴情的对象? 那一天,庆山觉得自家主子有些古怪、有些神神叨叨,就好像遇到了一桩怎么也谈不拢的生意。 第811章 锁了门好好休息 姬无盐很快就发现,陈家能成为赫赫有名的医学世家,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连陈淇那个见了自己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胆小鬼也是个医术疯子,这些天扎在那些药材里头已经生根了,之前远远见着姬无盐就忙不迭地转身就跑,现在不跑了,就脸色发白蹲在那里,眼神都颤,连姬无盐都不知道她在怕什么……总之就是怕,但也就是不走了,跟守着命根子似的。 这一守就没了日夜,好几回吃饭都顾不上,饭菜送进去,待丫鬟们算着时辰过去收拾,发现还是原封不动在那,若是夏季还好些,如今已经入冬,饭菜凉得快,便只能端回去继续热了再端过来,丫鬟们劝了几回,对方也只是随口应着,下回来发现还在原地,风味差了许多不说,丫鬟嬷嬷们也是受累。 白雪自打那晚进了塔楼遇到了五长老之后,大抵是被对方的恐吓威逼给吓到了,很是安分了两日。那晚后半夜林一悄悄地来,又悄无声息地逃走,看似是为了劫人,实际上就是探探虚实罢了,知道他来过的人并没有多少,白雪自是也不知道的。 那日她偷偷上了塔楼,见着了信誓旦旦自称姬家老祖宗的人,又见姬无盐当真只是锁着那人却仍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的时候,便真的信了几分。 那人又是威胁又是利诱要她在姬家找钥匙解开锁链,若是成功,自是保她后半生的富贵荣华,反之,若是失败了,自己夜闯塔楼的事情被姬无盐知晓,这性命大概是没了不说,死前可能还要遭受好一番羞辱折磨……那位老祖宗说得头头是道,甚至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衣袖展示身上纵横交错的可怖伤痕。 白雪何时见过那样伤口上叠着伤口的样子,当即吓得连连应是,一再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快找到那把钥匙,只盼着老祖宗别将自己夜闯塔楼的事情交代出去。 她想着,若是找不到钥匙,自己也得早早地找个栖身之所逃出去,逃离姬无盐,也逃出东宫眼皮子底下。 白雪如今也负责往陈家院子送饭,她原想着借此机会打听打听一些姬家的事情,陈家那几个年轻人看起来和姬无盐挺熟,又腼腆好说话,应该是整个姬家上下最简单的突破口了——她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成想,事与愿违,那一整个院子里都是疯子,凑不出一个正常人来,莫说旁敲侧击着搭讪了,就是你同他们正正经经说话,也大多只是心不在焉地回你一个“嗯、好的、搁那儿吧”诸如此类,至于你说了什么,哦那真是抱歉了,他们没注意、也没听见。 如此两三日下来,莫说丫鬟们都知道了,就连老夫人那边都收了消息,在王嬷嬷的搀扶下过去了一趟,就瞅见这些个年轻人们各个顶着青黑青黑的大眼眶子,当下便心疼得厉害,抓着一旁兀自埋头写着药方子的陈老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转头见着那群年轻人低着脑袋的泄气模样,又觉得可怜兮兮的实在骂不出口了。 于是挥挥手让人休息去了,专门安排的其他的客院,此处院子却命人锁了,顺便派了几个小丫头在门口盯着,谁要是没休息满一个时辰就起身就继续赶回去睡觉。 这一点老夫人倒是多虑了,体力透支太过的年轻人们不休息则已,但凡真的躺下了,那没个半日光景还真的醒不过来。 几人陆陆续续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膳时分,最早起身的是陈一诺,起身之后却被丫鬟们告知那处院子锁了,一应药材、方子、书籍都不被允许动用,老夫人已经在院里设宴款待,吃了晚膳继续休息。 陈一诺也是无法,一边揉着脖子一边问,“那明日呢?” 丫鬟略一屈膝,回道,“明日辰时用早膳,之后老夫人安排了戏班子请诸位看戏喝茶解解乏,午膳之后奴婢会去将院子打开,之后诸位还请自便。但老夫人也说了,这方子是紧要,但诸位的身子骨更紧要,若是这治病的良方还没研究出来,诸位便先病倒了,届时可如何是好?按时吃饭、按时休息最是紧要。” 陈一诺低声应是,“还请姑娘代为转达我们的谢意,感谢老夫人的关心与照顾。” 丫鬟又一屈膝,不卑不亢的,“老夫人还说了,她年纪大了,难免话多了些,还请公子不要介意。”说吧,又屈了屈膝,转身离去了。 陈一诺自是不会介意的,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这阵子也的确是累得慌,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整个人很累、精神紧绷到像是随时就要断裂了似的,但就是停不下来,似乎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告诉自己,别停、别停、这个时候停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那声音一遍遍地蛊惑着,又好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拿着一根鞭子再抽着,迫使他们像驴子一般只知道闷头赶路。 此刻,这一切的压力突然戛然而止,那鞭子仍然高高悬于头顶,但没有再催促着,他们得以真正喘了一口气。 很显然,一切都还在,那个眼看着就要触及到的山顶,它还在那里,并不会因为他们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走过的每一步都还在那里,什么都没有消失。反而因着这一次的休息,他们得以抽身出来好好回望这一段时日走过的路,查漏补缺,只为明日更好地赶路。 罢了,今日就好好休息吧。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到其他人都醒来,将方才丫鬟的话复述了一遍,看看时辰,已近晚膳时分,便一道朝着老夫人院子去了。 院中,晚霞洒了一地,橙暖的余晖里,姬无盐正陪着老夫人坐在廊下喝茶,王嬷嬷候在一旁,抱着一匹布像是抱着心爱的孩子般,一边细细摩挲,一边笑着同老夫人说着什么,距离远了些,倒是听不清。 此情此景,分外柔软美好。 第812章 姬姑娘的笑容怪好看的 几人入内,上前行礼,老夫人笑呵呵地招呼着,“坐吧坐吧,别拘束着,将这里当自己家就成。咱们家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原想着你们大概得多睡一会儿,是以吩咐了膳房晚些开饭,没成想你们醒这么早,饿了吗?” 众人摇头道不饿,陈淇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姬无盐,扒着沈洛歆的胳膊紧张极了,却又因着长辈在担心失了礼数,于是一边拘谨回话、回完又忙不迭地缩回去,颇有些滑稽。老夫人也有些意外,打量了两眼这个小丫头,偏头低声问姬无盐,“躲你呢?” 姬无盐摸摸鼻子,没说话,只低低“嗯”了句,委实有几分挫败的模样。 老夫人顿觉有趣,这小丫头打小就是个人精,嘴甜,会哄人,男女老少就没不喜欢她的,倒是难得见着一个避她如蛇蝎的小姑娘……看起来胆子是真小。虽有心拉过来说几句话,可瞧着对方模样却又担心把人吓出个好歹来,只得作罢,吩咐身后丫鬟,“去问问膳房,晚膳如何了,若是做好了就准备开饭吧。” 姬无盐闻言,也侧身吩咐子秋,“你去看看陈老醒了没。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学人年轻人不睡觉熬夜,回头给他安排个丫鬟,就盯着他吃饭睡觉的。” 子秋笑呵呵地应着下去了,走到门口险些撞见正要进门的上官楚,笑容还在脸上,忙不迭地行了礼,跑了。 老夫人见着,却觉新奇,“你小子今日怎回得这般的早,这太阳还未落山,你倒是回来了……莫不是长了个狗鼻子,知晓今晚我院里设宴有好吃的,闻着味儿来的?” “可不。”上官楚笑呵呵地应着,“在东市谈生意呢,聊着聊着就觉得饥肠辘辘的,肚腹都叫嚷着了,想来是想念王嬷嬷做的菜了……哟,王嬷嬷,这不是我铺子才有的那匹云锦丝吗,怎么到您怀里啦?” 老夫人回头看了眼王嬷嬷,暗嗤,这小子这眼力见哟!他铺子里的东西,又是这般贵重之物,到了谁手里这当东家的还能不知道?不过是为了给王嬷嬷一个“展示”新布料的机会罢了。小宁从小会哄人,大抵就是跟着这小子学的,眼睛尖、嘴巴甜、脑子灵活,哪能不讨喜? 果然,王嬷嬷眼睛都亮了,笑呵呵地捧着云锦丝几乎递到了上官楚面前,“姑娘送的呢!老婆子我活了这么久了,都没用过这么舒适的料子呢……姑娘也真是的,老婆子我就是个下人,照顾主子们都是应该的,分内之事罢了,怎么还能收这样的重礼物,再说,这么好的料子,做了衣裳老婆子我也不舍得穿呀!哦不,可舍不得做衣裳呢……” 陈淇扒着沈洛歆的胳膊,不知不觉地探了脑袋,打量着王嬷嬷手里的布料轻声问沈洛歆,“沈姐姐,那、那料子……很贵吗?” 沈洛歆点点头,没说话,只对着王嬷嬷笑着劝道,“无盐从来没将您当作下人,您是她的家人、她的长辈,送长辈一匹布料,是心意。” 陈淇虽然还想问问到底多贵,但长辈在场,她也不好一直说悄悄话显得失礼,只打量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老夫人身边低眉顺眼喝着茶的姬无盐,姬无盐在笑,那笑容是从未见过的柔软、温缓,还、还怪好看的。 陈一诺也点头附和,煞有介事地夸,“姬姑娘的确是少有的至纯至善之人。” 他是真心称赞,陈淇却听得瞠目结舌,只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姬无盐?至纯至善?至纯至善的人能那样笑眯眯地纵容手下行凶?太恐怖了! 王嬷嬷抱着布料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一边笑,一边夸姬无盐,说她们家姑娘打那么一点点大的时候开始,就对她这个老婆子多好多好,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到家里有个王嬷嬷也喜欢呢!若非丫鬟过来说晚膳准备好了可以开饭了,老夫人很怀疑这老家伙能吹一晚上,就算没那么多事情吹,她也能胡诌点出来。 这老家伙……平时自己是克扣紧缺着她的吃穿用度了吗?还“活了这么久都没用过这么舒适的料子”……云锦丝自己就给过她,她不舍得用,又担心搁久了也会坏,就亲自一针一线给小宁做了件衣裳,而且大抵是不好意思,白日里还不做,非要等自己这边歇下了黑灯瞎火地做。 于是那阵子天不黑,自己总早早地歇下了,就为了多给她留些时间做衣裳,可歇久了吧,这老家伙又怀疑自己这边是不是病了,找了陈老来把脉,好一番兴师动众的。 自此后,老夫人轻易都不敢送什么好东西给这老伙计,左右这人什么都要留给小宁,就算小宁用不到的,她自个儿也舍不得用,是以老夫人只一个劲儿的给她长月例银子,这些年倒是翻了好几倍了,只是老人家平时里节约,花钱的地方也少,反而经常自掏腰包给孩子们买东西。 是以,对王嬷嬷来说,这云锦丝贵不贵重不重要,她抱在怀里乐不可支地展示的,不过就是孩子们对她的心意。孩子们送的到底是一匹名贵的云锦丝缎,还是路边小摊上随手买来的竹蜻蜓,对她来说,意义是一样的。 老夫人连连摇头,无奈提醒,“好了好了,都知道小丫头送了你一匹缎子了,改日找人给你做了衣裳,省得你又黑灯瞎火的戳坏了一双眼睛。先收起来,吃饭吃饭,大家都饿了。” 王嬷嬷乐得跟弥勒佛似的,连连应着“是是是”,应完又悄悄提醒姬无盐,神情跟献宝似的,“姑娘,今晚有您喜欢的蝴蝶虾,待会儿老奴吩咐丫鬟摆在您面前的位置上,您多吃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又恰好大多数人都能听见。 幼稚极了——老夫人连连摇头,这老伙计早年就这样,小丫头跟她亲孙女儿似的。 姬无盐显然也是习惯了,一边挽着王嬷嬷往里走,一边乐呵呵地问,“王嬷嬷亲自做的?那我可得多吃些,谁也别想跟我抢了去!” 陈淇跟在后头,打量着这一老一少,表情有些古怪。 第813章 姬家的规矩 陈家的规矩挺多的。 小时候学规矩,哭了好多回,一边哭一边问母亲为什么要学规矩。母亲说,因为陈家是世家、是有底蕴的大家族,若是小辈们没规没矩的走出去会被人笑话,会给先辈们抹黑。 所以,站,有站姿,坐,有坐姿,就连睡觉的睡姿也有讲究。长辈跟前小辈不能随随便便插话、但也不能事不关己神游在外,长辈问话也不能不回答……吃饭也有吃饭的规矩,菜远了不能站起来夹,再喜欢的菜不能多吃,主仆之间也有主仆之间的规矩,总之,一切都不能逾越了规矩去。 她磕磕绊绊地学了,出门在外便时刻告诫自己不能不懂规矩。 可是……她问过一诺哥哥,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一诺哥哥说,是比陈家还要厉害很多的大家族、陈家在姬家面前就是个无名小卒罢了,所以就算陈家辉被打成那样,大概率陈家也只会站出来不轻不重地骂几句罢了,不敢真的拿姬无盐怎么样的。那是陈家辉啊!陈家内定的下一任当家人,被人打坏了那玩意儿,竟然只能站出来叫嚣着骂几句? 素来强势的老族长真的能将这样的奇耻大辱硬生生吞下? 一诺哥哥说,没办法,因为姬家比陈家强大太多了。陈淇便记住了,自此见了姬无盐就绕道走——陈家辉被废了陈家都不敢吱声,若自己得罪了姬无盐怕是直接被打死都没人管。 后来,一诺哥哥又替姬无盐说话,说姬无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陈家欠陈崧前辈太多,她护着陈崧前辈才会对陈家积怨已深。陈崧前辈的事情陈淇知之甚少,彼时问过母亲,只母亲说小辈不能打听大人的事情,于是她就真的再也没有打听过。 可是…… 可是这个时候她突然觉得困惑了,如果姬家真的是那么厉害的大家族,那姬无盐为什么可以没规没矩地依偎在老夫人怀里吃着点心喝着茶跟没有骨头似的?为什么姬无盐能跟长辈身边的下人嘻嘻哈哈勾肩搭背撒着娇?还有这位嬷嬷为什么能当着主子们的面说这些“带坏”小主子的话? “王嬷嬷果然偏心……”上官楚跟在后头苦着一张脸控诉道,“蝴蝶虾也是我喜欢的,王嬷嬷就记得搁在小、搁在无盐面前……这云锦丝虽然是她送的,可她白拿了我铺子里的半个铜板都没花,说到底不过就是借花献佛,嬷嬷要谢也该谢我才是……” 话未说完,本来还乐呵呵跟着笑着的老夫人倏地回头,呵斥道,“怎么的?你的铺子不就是你妹妹的铺子,她去自己铺子里拿点儿东西还要付银子?再说,你赚那么多银子作甚?老大不小了,一不找媳妇、二不生孩子,你说你赚了金山银山的有什么用,还好意思问你妹妹收钱?” 王嬷嬷也附和,“就是说撒,兄长赚了银子不给妹妹用,你还能留着给谁用?” 姬无盐在旁颇为得意地笑,柔软又骄傲。 “王嬷嬷……您真是愈发偏心了。”上官楚蹙眉控诉。 王嬷嬷却笑,好整以暇告诉他,“陈老说了,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再说,您说姑娘借花献佛,那也是她有心,怎么没瞧见公子您有这心呢?所以今日这蝴蝶虾,就是给姑娘吃的,您可不能同她抢……”一口一个“您”的,偏偏言语间并没有很明显的尊卑之分。 上官楚摸着鼻子,连连应是,“是是是……她有心,今日的蝴蝶虾都给她。明日我将那铺子里头的布料都给您送来,您给我做一整年的蝴蝶虾,可好?” 老夫人哈哈笑着,抬手隔空点点上官楚,“你小子也是不伶俐了,你不知道她最喜欢这小丫头呀?就连我都不许在她面前说半句不好来,你还敢要她付钱、还敢说她借花献佛……自找的。” 上官楚频频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一边拉开了主位的椅子请老夫人坐了,又拉开左手边上一张椅子请了姬无盐入坐,将那道蝴蝶虾直接搁在了姬无盐面前之后,才在老夫人另一边坐了。 陈淇在一旁看着,看着这热热闹闹的一家子,突然就觉得眼眶有些热热的。 左为尊,上官公子常年在外经商不可能不知道。 看起来毫无规矩的一家子,主子不像主子,下人不像下人,但细枝末节处,又似乎能够感受得到那些规矩的存在。譬如,姬无盐的柔软乖顺,譬如,上官楚的退让宽和,再譬如,对下人的尊重体贴。 姬家有姬家的规矩,只是这规矩和陈家的规矩不同。 心底有奇怪的情绪在涌出来,陈淇跟着沈洛歆入了座,却是第一次没有缩着身子躲在后头,她忍不住打量着这些人的互动……她想,姬无盐之所以可以如此理直气壮的、理所当然的做任何看起来离经叛道的事情,可能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姬家在她身后。他们不需要她懂规矩、他们把她摆在仅次于老夫人的位置上,他们只要她开开心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就算是打杀了陈家少主又怎么样呢? 就是这么嚣张、就是这么霸道,就是这么……令人艳羡。 一诺哥哥说过,姬无盐是因为陈家亏欠陈崧前辈才针对陈家,若是在自己家里的话,母亲会说“小孩子不该管大人的事情”,可在姬家,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说法。 “诶。吃饭……别傻愣着。”沈洛歆胳膊肘碰碰格外安静的陈淇,陈小白古里古怪的,竟然直勾勾盯着姬无盐瞧,小白兔不害怕了?她夹了一筷子蔬菜在对方碗里,低声说道,“别紧张,想吃什么随便吃,够不着的站起来也没事,老夫人喜欢热闹。” “对对,别拘束。”老夫人听了也招呼着,“家里头就是要热热闹闹的嘛,喜欢吃的多吃些,都吃完了才好,嬷嬷们才会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做这些饭菜没有浪费……咿,寂风呢?”说完,才想起来这孩子没来。 第814章 并非没有心思 “午膳前,宁姨派了车夫过来将他接走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了,大概是留在那用了晚膳再回来了……他说他和宁姨成了忘年交。” 老夫人听得哈哈大笑,“他知道什么叫忘年交吗?”宁国公夫人成了他一个小毛孩子的忘年交,这说出去不得吓死人? 姬无盐给老夫人舀了汤才道,“是呀。我也这么问他,他同我说,忘年交就是他忘记宁姨的年纪、宁姨也忘记他的年纪,这样交朋友的方式就叫忘年交,说完他还笑我笨……”说着,低头笑了笑,“年纪不大,歪理倒是不少。” 老夫人却肯定道,“这么解释,也没什么不对的。这孩子机灵着呢,脑子活、嘴巴甜,你小时候可不如他,倒是像阿楚,不管认得的、还是不认得的,没一会儿就能混熟。” 王嬷嬷却皱眉,“姑娘哪里不如了?姑娘脑子也活、嘴巴也甜,可讨喜了!” “看看、看看,就听不得旁人说她不如谁谁谁……她家姑娘就是全天下头一份的!”老夫人连连摇头,又道,“你说的那是她现在,她小不点大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一点点大的孩子,非要装老成……” 姬无盐含笑听着老夫人细数自己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一边吃着虾,一边回头夸王嬷嬷手艺,“王嬷嬷的手艺愈发精进了,这一手蝴蝶虾旁人可做不出这个味来,就子秋跟着您学了那么久,也就学了个皮毛,还是少了点儿……神韵!” 正准备反驳老夫人的王嬷嬷闻言顿时被扯开了注意力,笑着问道,“那姑娘明日午膳再过来,老奴给您做上?” “好嘞!明儿多做些,可别让兄长说您偏心了。” “成!”王嬷嬷似乎略一思索,才痛定思痛、一锤定音。 竟然是犹豫之后才答应的……上官楚无奈摇头,一本正经地起身朝着王嬷嬷作揖,“那就先行谢过嬷嬷了,既然嬷嬷喜欢,明儿我再给嬷嬷带匹料子过来,绝对比云锦丝更好,云锦丝这玩意儿虽然贵,但并不适合老年人,小、无盐她压根儿不会选……” 王嬷嬷吓了一跳,一边要去扶上官楚,一边又要连连摆手,当真是手足无措,“使不得、可使不得!这像什么话,老奴哪能接二连三地收小主子们的礼物,这传出去这老脸都没了……平日里您忙,吃饭又没个定时的,您明日能赶回来用个午膳,老奴就很高兴了!真的,可不能送什么布料!”老人家看起来真的急了。 老夫人也拦着,压了压手,示意上官楚坐下,“好啦好啦,都坐下吃饭!这么多年了,她那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呀,早年我没送过她吗?还不是都藏着、收着不舍得用,全给这小丫头去了?你看着吧,那匹布呀,她现在还会拿出来摸一摸,过几天就给找个箱子压箱底去了。别送了,你要真想对她好,就多回来吃几顿饭。别整日在外头解决了,她总觉得你饥一顿饱一顿的……” “就是就是……”王嬷嬷颔首附和,“若是有时间,多回来用膳,不仅老奴、老夫人也盼着你们回来呢。做长辈的嘛,总是操心这些事情,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在外头吃苦受委屈,什么时候谈婚论嫁生孩子……如今姑娘的大事算是有着落了,老夫人便总担心着楚公子您……这所谓成家立业,如今您业已立,家该成咯!” 陈淇抓着筷子没怎么吃,她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氛围,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话,遇着喜欢的菜是可以直接端到跟前大快朵颐的……她安安静静听着,心下却是诧异于这位上官公子竟然至今未曾婚配? 她悄悄拽了拽沈洛歆,沈姑娘正在啃一块鸡肉,那鸡肉连着骨头,有些难啃,她叼着那块肉偏头看向对方,“啊?怎么了?”囫囵着问道,声音不低。 上官楚正耐心“应付”着王嬷嬷的催婚,听见声音抬头看了过去,倒是微微错愕。沈洛歆并非正统意义上的美人,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相比之下,在她身边的陈淇看起来更符合绝大多数男人对女人的审美和要求,温婉可人,小家碧玉。 可此刻叼着一块鸡肉油手油嘴眼神茫然的小姑娘……说不出的,灵动。 那是……那是灵魂无限饱满的样子。 上官楚微微一怔,抓着筷子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筷子,他很是莫名的又一次想起之前目送宁修远离开时的心情来。那是他第一次忽略掉了金钱带来的喜悦、开始羡慕另一个人的心情。 他摩挲着筷子沉默着看着沈洛歆,念念叨叨的王嬷嬷倏地住了嘴,悄悄地拽了拽老夫人的衣袖,垂在身侧的手朝着沈洛歆的方向指了指…… 老夫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倏地笑了……这次是真的身心愉悦地笑了。阿楚对自己看上的小丫头,似乎也不是全然没有心思嘛!既如此,自己这个做人外祖母的,就要好好谋划谋划了……譬如,明日的戏,是不是该换个曲目了? 沈洛歆全然不知道悄无声息间,自己就成了八卦舆论的中心。她还在震惊于彼时陈淇小心翼翼问她的话,陈小白拽着她的衣袖低声问她,“姬姑娘、姬姑娘真的、真的好说话吗?” 姬姑娘好不好说话暂且不论。 但就这个问题沈洛歆其实已经向陈小白表达过了,只是那时候的陈小白一脸惊恐地连连摇头表示完全不可能,陈小白就是坚信姬无盐就是那个任性的、凶悍的、一言不合就指使手下打人行凶的坏人。 这会儿能这样问已经令人很是诧异了。所以沈洛歆很明确地点头,又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耐心极了。 陈小白又紧了紧筷子,愈发地靠近了沈洛歆,半晌,才低低说了句,“我、我……我有些……” 声音很低,沈洛歆没听清,便也偏头过去。 另一边,上官楚拉着脸收回目光,暗暗冷哼,这俩人没事凑那么近作甚?上一回也是,勾肩搭背的…… 第815章 您最好说的真是蝴蝶虾…… “我有些羡慕。” 这是陈淇对沈洛歆说的话,羡慕谁?显然是姬无盐。沈洛歆没有问为什么,在听清楚这句话之后,先是微微的错愕,然后便是了然,她笑,“是啊,我也是……挺羡慕的。” 见过了姬无盐,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一种女子,生来就是尊贵无匹的命数,她有漂亮的脸蛋、有优渥的家境、还有义无反顾支持她、宠爱她的家人,她还有门当户对同样出色、同样将她捧在掌心的对象,她拥有无数女子求而不得的一切。 沈洛歆啃完鸡骨头,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然后“啪”的一声,拍上陈淇肩膀,哥俩好地低声说道,“当然……陈小白,我最羡慕的,还是她能够拥有我这样的朋友!”说完,哈哈笑着,笑声郎朗。 陈淇微微一愣,桌上几人已经齐齐看来,沈洛歆也浑然不在意,她嘿嘿笑着,反而大声问姬无盐,“姬无盐你说,你拥有我这样的朋友、知己、姐妹,是不是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她声音很大,理直气壮极了,俨然有一种“但凡你说一个‘不’字我就掀了这桌子”的霸气感,陈淇都惊呆了,搁了筷子的手在桌子底下紧张地攥在了一起。 连呼吸都敛着。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凑在一起到底在聊什么,但姬无盐还是很配合地颔首,“是,令人羡慕……我也甚是庆幸。”这自然也是实话,姬无盐说着这话的样子,温和又柔软。 沈洛歆开心地笑,又拍陈淇肩膀,“你瞧我说什么来着?” 得意得像献宝的孩子似的。 陈淇低着头脑袋都快要埋到胸口里去了,只余通红的耳朵尖留在外头,半晌,低声嗫嚅,“我、我……我不叫陈小白……” 她紧张了这么久,就为了当众告诉沈洛歆自己不叫“陈小白”,母亲说过的,和长辈一起吃饭的时候,长辈不曾问话,小辈就不能主动开口,在这里似乎不同,但她还是觉得紧张犹豫到面红耳赤才说出口。 沈洛歆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知道呀!可是我觉得很好听啊!也很可爱啊。” 可爱……小白兔陈淇讷讷看向对方,半晌红着脸抿了抿嘴,“哦……”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她可爱…… 小姑娘很是乖巧听话的额样子,还有几分唯唯诺诺的无奈。老夫人在旁瞧着有趣,她喜欢小姑娘,喜欢每一个不同的小姑娘,安静的、活泼的,天真的、老成的,就像是花园里的花儿,每一朵都是不同的,如此才显得姹紫嫣红百花齐放。她转身同王嬷嬷打趣道,“这几个小姑娘,倒都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坐在一起煞是好看,委实难得……瞧着总让我想起咱们年轻的时候,有青春、有活力……” “可不……”王嬷嬷也笑,只是这会儿她并未关注陈淇,她的注意力都在沈洛歆身上,越看越觉得这姑娘是真好,心地好、脾气好、孝顺又聪明,若是真能嫁给楚公子自是最好的,毕竟,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姑娘,都极喜欢这位沈姑娘。 姑娘平日里在云州,其实并无往来亲密的闺中蜜友,毕竟姑娘的身份敏感不好被人察觉,是以这些年总深居简出,除了鸢姑娘和古家公子之外,也就是府里的这些个下人了,如今在这里交到了好朋友,说实话,她和老夫人都很是欣慰,觉得姑娘愈发像一个正常的小姑娘了。 沈洛歆笑道,“您也还年轻呢……哪里就到了感慨年龄的时候了?只要心态年轻着,咱们就永远年轻!”大抵是席间喝了两口酒,她比平日里更活跃些,说话也大声,看起来颇有几分憨态可掬之感。 上官楚眉头微蹙,见她杯中已经没有酒了,便也没再开口,低头自顾自吃着饭。 自那日他要求沈洛歆亲自来还帕子之后,他俩便没有面对面说过一句话了。偶尔想起,回府的时候饶了路,状似无意间经过她的院子,却瞧见了陌生的小丫鬟,说是这两日沈姑娘都在陈家的院子里,大抵要到夜间才回。于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那处,就见着她同陈家的丫头调笑嬉闹,对方满脸羞红慌不择路,她倒好,混不吝得像个强抢民女的恶霸。 今日回府早,入府便听说陈家众人都在外祖母院里用晚膳,原不想来的,但想着她也在,寻着机会为那日的事情解释一二,也是好的。没成想,自始至终这俩小姑娘腻腻歪歪脑袋都黏在一起了似的,哪里有旁人插话的份?和小宁在一起也不见如此,这陈家女就这般的好?往日跟自己身后的时候也不这般,虽也跳脱,但好歹乖巧伶俐,学什么都认真,哪似此刻……心下不太是滋味,他便懒得再看,眼不见心不烦,只闷头扒饭。 连场面敷衍都懒得应付,显得很沉默低落。 他鲜少这般,即便列于席间不多话,却也总喜欢坐在一旁老神在在看着所有人谈天说地,有种无声无息掌控全场的气势。 老夫人偏头看了他一眼,往他碗里夹了只蝴蝶虾,意味深长对上对方看来的视线,懒懒打了个哈欠,笑道,“还是年轻好呀!青春、朝气,还有欲言又止与……百转千回。不像老婆子我,看着日升数着花落,每一天都差不多……和你们比,委实无趣多了。” 上官楚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低声念着,“您想什么呢……” 老夫人挑眉,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想什么呀!这不瞧你当真一只虾也不吃,就给你夹一个……有些东西呀,别一味退让,你这性子,在外雷厉风行的,一到家里就习惯性地一让再让、不争不抢……这样不好。有些东西既然喜欢,偶尔争取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瞅我作甚?哦,我说的是这盘蝴蝶虾……没说旁的什么人啊事啊的……” 上官楚:您最好说的真是蝴蝶虾…… 第816章 误会升级 一个压着声音意图息事宁人,一个却生怕对面某个小姑娘听不到似的,脖子都伸老长,就恨不得点一下沈洛歆的名字了。 陈家人除了陈老都是不明就里的,何况第一次和长辈一起用餐总是拘束,只规规矩矩地吃、安安静静地听着,冷不丁听见老夫人这般说,虽觉得此话有理,但却又觉得说不出地古怪——一盘虾,还要争抢?这姬姑娘到底是有多喜欢蝴蝶虾呀?这般想着,这筷子便愈发不敢往那盘子里头伸了。 老夫人的意有所指,姬无盐自然是听懂了。 她是知道沈洛歆心思的,但她总觉得兄长似乎并无此意,便也不愿存心撮合——何况兄长虽好,那是因为作为兄长。若是作为夫君的话,细细想来,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太忙,忙起来见一面都难,委实算不得什么好夫君。是以她只笑嘻嘻地夹了个蝴蝶虾搁在老夫人碗里,佯装未曾听懂般笑着说道,“不用抢……一大盘呢,您也吃……” 这插科打诨的小丫头! 老夫人瞪她一眼,到底是将碗里的虾吃了,才懒懒打了个哈欠,笑道,“到了我这年纪呀,不过是吃一顿晚膳的功夫,竟有些困乏了。罢了罢了,我先去歇息了,强撑着坐在这里也是扫你们兴致,你们慢慢吃、好好玩,不妨事的。” 众人纷纷起身相送,老夫人摆摆手,走了两步又转身叮嘱上官楚,“吃完饭,你把姑娘们都安安全全送回院子去,可明白?” ……同一个屋檐下,不过是饭后走几步消消食的距离,还用送回去?虽然心下这般腹诽,上官楚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了,“是,孙儿晓得。您早些歇息。”他对这位外祖母有种早已镌刻进了血脉里的恭顺。他目送着老夫人进了屋,才转身坐下,招呼着众人落座吃饭。 低头时见着碗里外祖母夹的那只虾,微微一愣,到底是摇头笑了笑,夹起来吃了。 老夫人虽说着让大家“慢慢吃、好好玩”,但到底是在长辈院里,长辈又回屋休息去了,这院中气氛比之方才反倒安静了许多,沈洛歆也不说话了,只又倒了杯酒喝着。上官楚不清楚她的酒量,原是要拦着的,被姬无盐拉住了。 “无妨。”姬无盐摇摇头,声音压得低,“他们累了好几天了,下午睡了半天,心上挂着事的话,晚上怕是歇息不好,倒不如喝些酒,助助眠。” 姬无盐说的自然是指疫病药方的事情,上官楚却是听岔了,以为姬无盐是暗指自己之前的那件事,淡淡哼了哼,“她心上能挂着什么事?我瞧着她这几日跟人陈姑娘很是要好,已经形影不离了,都快穿一条裤子了。” 上官楚很少这么明显地阴阳怪气。 姬无盐吃饱了,搁下筷子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一眼上官楚:兄长……不对劲啊。吃味?可人陈淇是个姑娘家,上官楚何至于幼稚到连姑娘家走得近些都吃味?她接过子秋递过来的茶杯,若有所思摩挲半晌,倏地笑了笑,转首看向陈崧,“陈老也吃酒了?” 陈崧点点头,“嗯,不多,才半杯。” 姬无盐又问陈太医,“陈太医呢?喝点儿酒?” 陈太医连连摆手,笑着解释道,“不不不……在下滴酒不沾,沾不得、沾不得,别人是一杯倒,在下是一口就醉,这会儿闻着这酒味都恍惚了……哈哈,丢人、丢人。” “陈太医还待回府?”姬无盐又问,笑地温和从容,只上官楚总觉得这小丫头眼底神情古怪透着算计,像只小狐狸。 陈太医应是,“要的,明日要点卯,从在下家中过去近一些。” 姬无盐又问,“那一诺兄和陈淇姑娘呢?” 陈淇自然是不会回答的,她悄悄看了眼姬无盐又极快地收回目光。陈一诺回答道,“在下和淇淇今夜就住在府上,叨扰姬姑娘了。” 姬无盐很明显地笑了笑,“无妨,算不得叨扰。既如此,待会儿我送陈老回院子,正好顺道送陈太医出府,一诺兄就带着陈淇姑娘一道回去,至于洛歆……就麻烦兄长代为送一送了。”眼底映着院中石灯笼的光,暗芒狡黠。 明明可以互换的,她却这般安排,这用意委实太明显了。上官楚捏了捏眉心,却没拒绝,他的确有些话要说,正好…… 却听沈洛歆连连拒绝,“不必了,我又算不得是客人,你这地儿我摸黑都能走……再说,我和陈老住得近,我同他一道回去,你直接送陈太医就好了,天色也不早了,自个儿也早些歇息。” 说得义正辞严,只眼神慌乱又闪躲,看天看地就是不往姬无盐那处看——主要是不愿意往上官楚那边看。 她……到底是有些怨的,为着对方误会是自己将帕子送给白雪,又是怯的,为着自己白白拿了一匹云锦丝,她都想好了,待得成衣制出来,她便将银子结清了,毕竟这非亲非故的,她实在不好意思白拿这么贵的东西。 听她拒绝,上官楚目色微冷,嘴角压了压,只道,“老人家交代的,总要顺了她的心意。何况,我瞧着你方才喝了不少酒,待会儿酒意上来,摸黑认不清路也是可能的,这万一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头睡了一晚上,染了风寒,又要好一番折腾。” 原是关心的话,只是冷着脸说出来,便多了几分斥责的意味。 加之之前也是因为自己病了才惹出后面这许多事来,这话在沈洛歆听来就更加不一样了,心下又是委屈又是气恼,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到陌生,周遭多多少少带了些探究、或者关心的视线更似一根根尖刺扎在自己身上。 她倏地起身,咬着嘴唇的表情在黯淡的夜色里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她看向姬无盐,低低道了句,“我吃好了,先走了。”说完,丢下一院子的人离席而去。 像是落荒而逃。 第817章 你当真要如此生分? 众人面面相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姑娘家愤然离席,似乎和上官楚说了那句话有关,那句话听着似是关心,但又的确生硬极了,只是沈姑娘并非那般脾气冲撞之人……一时间心下揣测,便愈发不敢多言。 屋子里,一直躲在窗户后面看着院中情况的老夫人几乎被气得脑仁疼,恨不得冲出去将这个平时精明得跟个算盘珠子成精似的、偏偏这个时候又笨得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子吊起来打一顿然后塞回他娘亲的肚子里头去!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姬无盐也气,见着仍然稳稳坐着不动如山的上官楚,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打上他胳膊,呵斥道,“还不去追?” 上官楚偏头斜睨她,“追了作甚?她又不是不认路。再说……人家说了不用送。” 众人有心相劝,可也不知道从何劝起,毕竟不知事情原委,便不清楚以什么身份劝着。只陈太医在旁笑呵呵劝着,“无妨的、无妨的……”一边劝着,一边自己都觉得不合适,毕竟自己也不是沈姑娘什么人,故而悻悻住了嘴。 姬无盐眉眼弯弯笑了笑,搁在桌子底下的手却倏地拧上了上官楚的胳膊,咬着后牙槽低声警告,“还不去?下回外祖母再怪罪你什么,我可不替你挡着了!” 倒不是担心外祖母如何怪罪,反而是害怕这丫头同自己置气。上官楚轻叹一声,朝着众人点点头,起身离席。 气氛有些微妙。 姬无盐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招呼着剩下的人继续用膳,陈家两位年轻人明显拘束一些,都搁了碗筷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陈太医是个相对周全一些的,即便此刻明显没什么心思继续吃,却还是继续扒拉了两口,缓和了下气氛。只陈老仍自在,该吃吃、该喝喝。 …… 沈洛歆吃了些酒,她酒量不是很好,但这些酒倒也不至于就醉了,只走了一会儿觉得脑袋里热烘烘的,正好途径后花园人工湖边,晚风一吹,只觉得通体舒畅,索性便寻了块大石头坐了,无所事事地发了一会儿呆。 没多久,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她也没在意,那脚步却在她身后停了,阴影从头顶笼罩下来,不用转身沈洛歆就能猜到身后站着的是谁。对方安安静静站她身后,没说话,沈洛歆却忍不住,没好气地问道,“上官公子过来作甚?” 甚是阴阳怪气的称呼。 上官楚摸了摸鼻子,咳了声,才有些干巴巴地说道,“送你回去。” 她没动,只随手往后摆摆,状似不甚在意的样子,“不用送,我酒量好得很……只这几口酒完全不至于找不到回去的路,你走吧,我吹会儿风就回去。” 上官楚没答应,也没拒绝,只在原地站着,一声不吭。 暗色的阴影打下来,半边身子打在沈洛歆身上,半边身在身旁地面上,影影绰绰的,看起来有种亲密与暧昧,搅得人心头烦乱,脑子里愈发一阵阵地发热。 沈洛歆看着那影子,倏地回头,呵斥,“都说了不用你送!你还杵在这里作甚?如今老夫人不在,你也不用因为她的叮嘱非要送我回去,何况她只说了让你送姑娘们回去,没让你送我回去,陈淇、无盐,不都是姑娘们吗,你去送她们呀!” 上官楚垂眸看着她明显有些失控的表情,微微愣了愣,她从未这般疾言厉色。 就算最初跟在自己身后被自己压榨、指责、呵斥笨手笨脚的,她也只一一受着,绵软可欺的样子。上官楚抿了抿嘴,直言道,“她们不用我负责,我只需负责你。” “噗通……”沈洛歆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得跳了一下,撞得肋骨都生疼。 “我只需负责你”……这话入耳何其暧昧?可理智又告诉自己,对方的意思不过是今晚他只需要负责将自己送回去就成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多余的意思在里头。可是,月色黯淡,那人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看起来是那么的…… 温柔和亲密。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上官楚的这张脸太优秀了,她会欣赏、会喜欢,完全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可若当真能止于此处该多好…… 她低着头,苦笑爬上嘴角,垂眸看着落在身旁的影子,半晌,她有气无力地说道,“上官公子还是请回吧,我真的没事,丢不了,就是吹会儿风去去酒味……你也知道,我如今院里换了个丫鬟,那丫鬟念念叨叨的烦得很,我歇会儿自己回。您回去吧,权当送过了。” 上官公子? 您? 这是要同自己形同陌路了?上官楚眉梢微挑,看着情绪异常的沈洛歆,低头笑了笑,才解释道,“我没有说那帕子是你送给那丫鬟的,更没有因此而怪罪你的意思。听说你为此生气动怒觉得委屈,是我有失考虑了,在这里同你道歉,你就……别躲着我了,也别同我置气了。” 沈洛歆觉得,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彻底乱了,这会儿似是又漏了一拍,她攥了攥指尖,仍没抬头,只道,“我没置气。当日无盐觉得我生气,带我去了你铺子里拿了匹云锦丝,我后来想想委实不合适,待衣裳做完,我会付钱的。” 上官楚微微蹙眉,心下已有些不快,“我何时要你付钱了?我缺那点儿银子吗?沈洛歆,你当真要如此生分?” “原……就该是生分的。”她低声说道,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上官楚眉头都快拧在一起了,但他实在不愿和一个吃了酒闹脾气的小丫头争执,小宁喝多了也闹,有一回喝多了,缠着自己要上房看月亮,只她实在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性子,看着看着便觉得乏味,非要揭瓦……至今为止,自己小胳膊上还有一道陈年旧伤,当时为了拦着她留下的……牙印。 虽然,最后也没拦住。 是以,上官楚仍然下意识以为,今夜沈洛歆的反常也是因为喝多了,便只耐着性子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你喝多了。” 熟料,对方倏得回头瞪来,“上官楚!你管我干吗?!” 第818章 我对你动过心 回过头来的姑娘,面色微红,瞳仁却黑,因着愤怒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像一只愤怒的狮子,只眼底眸色微微颤抖,像是压抑着什么。 上官楚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打了个措手不及,竟难得出现了鲜少的呆愣反应,站在那里没说话,只微微蹙着眉头,像是看着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般。 无理取闹……沈洛歆偏着头仰面看他,低低笑了笑,唤道,“上官楚,你还站在这里作甚?就因为是老夫人交代的,你便这般来找我、坚持要送我回去,觉得这是你的责任?老夫人的用意,想来你是知道的,她想要撮合咱们两个,上官楚……你这么听话,难道还真要因为老夫人的吩咐娶我为妻?” 她偏着头笑着,笑容有种桀骜和逞强,又像是某种挑衅。却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全身都用力、连呼吸都疼痛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待他点头说是,还是他否认说不是。 等待把时间拉得格外漫长,她维持着快要僵硬的笑容,等他摇头或者点头。可到底是什么都没有等到,垂眸看着自己的男人,月色下的脸看起来完美到令人扼腕叹息,只那眸色却冷静到近乎于无情,微微蹙着眉头,他说,“你醉了。” “我没醉!”她倏地起身,仰面朝着他吼,唾沫星子都能喷到对方脸上去,沈洛歆却浑然不觉,彼时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在对方冷若冰霜的眸子里轰然决堤,瞬间将她淹没。她压着嘴角,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她轻声说道,“上官楚,你长了这张的一张脸……就没有被姑娘家追求过吗?” 他说,“有。” 想了想,又补充道,“早些年有,后来大抵是我身边常年没有女子,就有些好男风的传闻传出去,越传越像那么回事,渐渐的就少了。再者,我经商时的那些手段,也让人有些……望而生畏,也就没有姑娘家敢接近我了。” 即便被沈洛歆一再呵斥,他还是很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沈洛歆收回目光,低着头苦笑,瞧……这样的男人,长得好看、有钱、情绪稳定、有绅士风度,任何一个姑娘对他动心都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吗?自己又不是什么封心绝情之人…… “上官楚。”她唤,声音低低的,听起来很无力、很挫败,“我同你说,往后啊,若是无意……便不要同姑娘家走得过于亲近,免得让人看着你这张脸误会了什么……”若单纯只是误会倒还好,偏偏,自己便纵容了这误会在心里愈演愈烈而浑然不觉。 上官楚微微一愣,错愕看去——他是真的没有想过这个小丫头对自己……虽知外祖母有心乱点鸳鸯谱,但这些年外祖母乱点的鸳鸯谱委实不少,但凡她自己觉得喜欢的姑娘,都免不了旁敲侧击地努力一番,自己早已司空见惯。 可他忘了,这些试探和示好,对这个小姑娘而言,还是头一遭。 他原就该想到的,就算性子大大咧咧同沈洛歆一般的姑娘,但骨子里仍然是循规蹈矩的小丫头,听了外祖母那些试探的胡话又不知如何开口拒绝,加之外头那些个闲言碎语,便觉得终生已定。他站在那里,想法俨然已经天马行空,宁可相信沈洛歆是被人蛊惑,也不愿意相信沈洛歆真的喜欢上了自己,毕竟,自己往日对她,委实算不上好…… 若是换了旁人,他大可以和之前一般一走了之,可这是沈洛歆——小宁的朋友,自己若是不说清楚,小宁怕是能掀了自己的头盖骨。 他轻轻叹了一声,半晌才道,“若是那些闲言碎语,你不必在意,我可以替你澄清的。若是你不喜外祖母那些旁敲侧击的言语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应付,我也会去说……这些你都不用担心。” 他是真的这么觉得的,是以这话听起来比平日里还要苦口婆心一些,也少了几分不羁与风流,像个老父亲似的。 沈洛歆愣愣抬头看他,不可置信到瞠目结舌……那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表情,微微皱着眉峰,有些意外、有些不解,还有些自以为是的了然。 大抵是月色太美,又或者是酒精上头,沈洛歆眉梢微挑,侧目看他,笑意盎然眼波流转的模样多了几分女子成熟的媚态。她说,“上官楚,你到底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你自己?你我认识这些时日,你竟还觉得我沈洛歆是受旁人言语轻易左右的人?上官楚,你且听好了,我……沈洛歆,就是对你,动过心。” 她说,动过心,而非动心了。说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孬种!借着酒劲都不敢说实话。 上官楚愣在那里,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半晌,低低道了句,“我……我不知道。” “沈洛歆,我真的不知道。”他再一次重申,比之前更加笃定、更加认真的样子。 沈洛歆看着他认真到就差对天发誓的模样,倏地笑了笑,“能让上官公子哑口无言的人……想来也是少数。你放心,我只是动过心,如今却是没有那心思了……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沈洛歆,并不是住在此处就能成为千金大小姐的,我自己的家,不过就同如今我住的那院子差不多,没有丫鬟,只有我和许四娘相依为命……而你上官楚,富甲一方、富可敌国,寂风说过,云州的家比这里还要大得多的多……” “我不是那个意思。”上官楚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地疼,这小丫头吃了酒怎么这么胡言乱语,他认认真真说道,“你是小宁最好的朋友,对我来说你跟她一样,是我的妹妹,但你跟她又不同,你跟着我学生意,咱们更像是师徒。我从来没有半点看轻你的意思。” “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人看轻你。”他补充道。 师徒……沈洛歆站在湖边,吹着晚风,看着水面波光潋滟,半晌,扯了扯嘴角,低低道了声,“我困了,回去了……你别跟着我。” 第819章 谈婚论嫁的对象 晚风徐徐,沁凉入骨。 沈洛歆自顾自转身往回走,却又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走了两步,身后脚步声传来。她停,对方也停,她走,对方也走,落后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却也固执坚持,就这么一声不吭跟在后头,以一种护送的方式。 明明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 沉默、又尴尬。 这晚风一吹,酒劲散了些,沈洛歆一边走一边低头苦笑,只觉得方才的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着人表白了?两世为人还是头一遭,果然美色误人……她心下懊恼,便愈发不知道如何面对上官楚,但也清楚纵然自己站在这里同他发脾气说难听的话让他滚蛋,只怕对方也不会离开。 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明明并非好脾气的一个人,可一旦认定了什么事情,便是如何“委屈”都无妨的。又或者,他似乎并不觉得“委屈”。相比之下,此刻的自己才像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幼稚极了。似乎在情绪一途上,上官楚天生就比旁人更加迟钝,兴许,他的所有情绪都搁在了生意上? 这也是沈洛歆今晚刚刚发现的,他坐在那里,旁人如何说笑玩闹,他都只是懒洋洋地笑着,并无情绪的起伏,仿佛那笑也不过是礼貌使然。 这样的一个人……真难想象他为了另一个人乱了方寸的模样。 “上官楚。”她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低声唤道。 身后脚步乱了一步,身影近了些,拉近了距离,却仍落后小半步的样子,然后上官楚才淡淡应了声,“嗯,怎么了?”言语温吞,听起来很是耐心,比平日里更加耐心些。就好像方才的矛盾、争执并不曾发生似的。 可是……它明明就存在的。 “你……”沈洛歆垂眸看着脚尖之前的方寸之间,抿了抿嘴角才道,“这些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某一个女子,就、就是有没有对一个姑娘家起过爱慕的心思,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就起了想要同她结婚生子、共度一生的心思?” 他们从未聊过这样的话题,骤然出口便已经后悔了,局促间,她甚至向他解释了何为“喜欢”……毕竟,这个人看起来真的像是染不了半分情情爱爱的样子。 身后脚步依旧,只是没有回答。 半晌,那人才低低应了声,“嗯。” 极轻极浅的一个发音,散在风中隐隐约约,入耳竟似错觉,沈洛歆却是无端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说不上来此刻的情绪,她兀自走了两步,没忍住,又问,“那……后来呢?” 身后脚步已经恢复如常,声音温缓散在风里,有种娓娓道来的怅惘,“她是祖父得了我的应允之后,亲自去说的媒。挺漂亮一姑娘,性格也温婉,是江南书香门第的闺秀……如你所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是应允,数面之后便已至谈婚论嫁的地步。书香世家,家教甚严,纵然与我在外约见,也是自家马车来去,而我彼时也忙,次次仓促离场,她从不抱怨只说理解男儿当志在天下……可就在某一次回家途中被人劫持,自此之后,我便再不曾见过她。” 心下一颤。 沈洛歆倏地回头看去,上官楚只落后半步,察觉时收腿已经来不及,沈洛歆抬着的额头直直撞上对方下颌,生疼。她却顾不得那疼痛,只跌后半步,颤声问道,“何人……” “彼时年少气盛,做生意的时候树敌不少,这才动用了各方关系雇到了庆山。只是,护得了自己,却护不住别人……姑娘家只是同我见了几次面,加之一些流言,便遭此横祸,那下回呢,又当是谁?妻儿?家眷?”他看向沈洛歆被撞的额头,本要问一句疼不疼,想起对方之前所言,又生生咽下,才道,“至此,我再无心婚事。” 即便如今,他确已经有实力能够护住身边人,却也总习惯性地忐忑不安只怕有所疏漏。 那段过往,终于成了他整个人生里挥之不去纠缠不休的噩梦。他低着眉眼斟酌半晌,话既说到了此处,倒不如借此机会说个清楚明白,毕竟,这样话题本就敏感,往后怕是再不会提起。他说,“沈洛歆……我并非觉得你我身份悬殊,亦不曾看轻你半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这世间各行各业更没有贵贱之分,你很好,比很多天之娇女都要好。” “不过是醉话,当不得真。”沈洛歆这般说着,低低笑了笑,才转身继续往回走,沉默的天地间,只有两人同频的脚步声……道路的尽头很快出现在了眼前,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身后之人也不催促,耐心极好地仍然保持同频,只仍然不说话。今日才发现,这个人也有笨嘴笨舌的一幕,方才认真解释的样子看起来莫名有种手足无措之感。 像个……毛头小子。 也是有趣。 只是……纵然说着没有贵贱之分,可同他谈婚论嫁的那位姑娘仍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他字字句句间看重的也仍然是她的温婉包容,不是吗? 心下苦涩,嘴角轻抿,迟疑着跨进门槛,想转身故作轻松地道一句“慢走,早些歇息”,就如同普通的朋友一般。可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对方已经唤道,“沈洛歆……” 她偏头看去,心跳很不争气地加快了。 他说,“彼时此事发生地仓促,为了那姑娘名誉,此事我瞒得紧,云州那边更是半点消息不曾听说,我同外祖母说的是,那姑娘家觉得我一心忙着事业,顾不得她,对我诸多抱怨才无疾而终的。你莫要说漏了嘴。” 沈洛歆微微一愣,这话的意思是…… “那姑娘……”还活着? 大抵是月色正浓,平日里层层锁着的心事总更容易说出来。上官楚点点头,如实相告,“疯了……我原是坚定要娶的,毕竟是受我连累。可对方亦是名贵清流,傲骨铮铮,只道自家姑娘这般模样养在自个儿府里才更安心。我每年托祖父送去一笔银钱,他们从未接受,只说这婚事终究未成,两家人无亲无故的,于礼不合。” 第820章 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冬日夜,晚风甚凉。 站在门口听着意中人诉说关于他心底的那个姑娘的往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沈洛歆觉得,这感受甚是微妙,一定要用一个词汇来描述的话,那便是五味杂陈。 特别是你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能够取代她在他心底的位置,你更清楚自己不仅取代不了,甚至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沈洛歆还是能够从对方的表达里依稀看到那样一个姑娘,她身上有种江南水乡的温柔,也有文人镌刻进了骨血里的骄傲清骨,不强势、不攀附,柔软,却也有属于她自己的力量,自尊,亦自爱。难怪年轻气盛时的上官楚都甘为裙下之臣。 可这样一个姑娘,那一身清骨因着一场意外被一根根地抽离、碾碎…… 于是,她碎了,她疯了,她为了忘掉那段灵魂都破碎的经历,将自己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之前。 突然的,沈洛歆就明白了上官楚这些年坚持孤身一人的真正原因。 那一天被劫持、被重伤、被碾碎的不仅仅是那个姑娘,还有上官楚……上官楚将他自己囚禁在了那一天之后,画地为牢。他的那道伤口从未愈合,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天,都在重新被撕裂、被碾碎,早已血肉模糊。 院中灯火摇曳,隐隐绰绰间,自己的影子打在对方身上,她看着光影的交织,低低应了声“好”,又道,“你放心。今晚你说的所有话……今夜过后,我都会忘记的。” “多谢。”他点头,又抬了抬下颌,温柔笑道,“进去吧,早些歇息。”言语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随意不羁,多了些把握得很好的关心和距离。 这态度到底是……不同了。 沈洛歆心下泛苦,只颔首道好,“慢走。”说完,微微施礼,就当先转身入内。 走了几步,落在自己背上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她下意识挺了挺脊背,随后便是摇头苦笑——便是挺直了脊背学着人提着裙摆走着小步又如何?还能真的成了书香门第的大小姐不成?再说,江南的大小姐还不够多吗?这些年,到底只有一个姑娘让他一眼便起了想要与之成亲的念头啊! 自己再如何碾碎了骨头重塑了自己,那也不过就是一个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倒不如,就这么将对方留在今夜吧,同那些心思、同那些故事,一起捆一捆,收拾收拾,留在过去的岁月里! 心下既有了决定,她停下脚步,仰面看了看夜色郎朗,倏地扯着嘴角笑了笑,背对着门口挥了挥手,三两步跨上台阶,对着听到动静赶出来的心月吩咐道,“去,给姑娘我打洗澡水来!” 她叫沈洛歆,也只是沈洛歆,一个两世为人仍然混不吝、如何都学不会也不想学千金小姐那一套的泼皮猴子! “姑娘喝酒了?”心月问她,“可要熬点醒酒汤?” 她大手一挥,“不必!姑娘我酒量好!清醒得很!”从未如此清醒过! 他上官楚愿意画地为牢,沈洛歆却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在任何地方,就算是心动过的男人,也不行。 心月蹙眉打量着沈洛歆,半晌,仍是担心,“姑娘……您看起来,像是醉了……”这般兴奋的样子,可不就是喝醉了嘛,哪有正常人这般大半夜手舞足蹈的? “我没醉!” “听说……喝醉了的人都不承认自己醉了……” “快去打洗澡水!”她嚷嚷,气势汹汹却又极尽轻柔地一巴掌落在对方脑门,顺手大力揉了揉心月的头发,一边催促着,一边走进屋子。只错身之际,嘴角却是倏地落下,表情落寞颓丧——有些事,理智告诉自己该往哪里走,可总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将自己朝着反方向拉扯,整个人在这样的拉扯之中疲惫、煎熬、疼痛。 那些实打实的难过,从来不会因为你多了几分理智就能减轻分毫。 她进了屋,走到窗边,悄悄打开了窗户看出去,正好看到那人微微垂着眉眼背手离开的样子,月色打在他身上,像是笼了层银质的轻纱,让他愈发有种遥不可及的清冷感。 真的很想要看一看啊,看一看上官楚对着心仪的那个人柔软下来的模样…… …… 姬无盐洗漱完毕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就见着宁修远坐在窗边随手翻着小几上的一本册子,她走过去低头看了看,是这两日自己还未看完的账册,遂问他,“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搁下手中账册,宁修远甚是熟稔地从姬无盐手中接了帕子,将她按在椅子里帮她擦头发,笑道,“母亲最近结交了一位小友,今日在府上款待这位小友,这不,小友年纪小,深夜一个人回来母亲不放心,于是安排了我将他送回来……正好,我也想着来看看你。听说,前几日你去楚兄铺子里拿了两匹云锦?” “可不。”姬无盐指指那册子,“他小心眼呢,就拿了两匹布罢了,给我送来好几本账册,说这些铺子在我名下的,让我自己打理……我看了两日了,还没看完……你如何晓得?” 姬无盐偏头看他,宁修远又将她脑袋拍回去,“别动……别扯到了。前两日偶遇到了,他提起此事,账册还有多少没看的,待会儿交给我,我带回去帮你看。” “你不是忙?” “无妨,夜间还能看看,在宫里的时候也不需要一直守在陛下身边,正好在偏殿候着的时候也无事可做,正好帮你看账簿。” 姬无盐自然欣然应允,不过仍然叮嘱道,“账簿不急的,估摸着兄长心里都有数,这账簿看不看的影响都不大,说白了就是我拿走了他两匹布,给我找事儿做呢!我明明是帮他哄着洛歆,偏他恩将仇报。” 小姑娘说完,淡哼,一脸“我都不想同他计较”的表情,又娇又傲,铜镜里看过去,灵动又可爱。 第821章 本公子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宁修远手中动作认真熟练,并不会扯到她的头发,闻言也只温柔笑笑,“他们俩的事,你也别往里头掺和太过,让他们自己相处便好。外祖母同你都很喜欢沈姑娘,楚兄就算无意,也总不好冷脸拒绝,但若当真如此的话,对沈姑娘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姬无盐抬眼看着铜镜里的宁修远,男人低着眉眼看不到表情,只双手捧着自己发丝的模样像是捧着什么举世无双的宝贝似的。她眉眼弯弯,点头称是,“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自家小姑娘这一点格外好,听得进话,不管这话有无道理,她都不会急于否定。宁修远以指代梳捋顺了她的发丝,才好奇问道,“江南民风相对开放,文人墨客皆喜流连茶馆酒肆吟诗作对听曲,许多名流之士亦是名伶座上宾,这楚兄这些年当真就没个……红颜知己什么的?” 这人……这叫什么话?姬无盐抬眼瞪他,“那宁三爷这些年也没个红颜知己?” 宁修远笑道,“我不如楚兄俊美无俦,更不似楚兄富甲一方,加之我又是出了名的冷心绝情,自是没有什么名伶愿意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姬无盐挑眉看他,促狭提醒,“名伶没有,小郡主有呀!” 小丫头一脸吃味的表情,宁修远揉揉她的发顶,“本公子对小郡主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毕竟,本公子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口头打趣的婚约罢了,压根儿没人当真。再说,他宁修远何时是由着一道指腹为婚的婚约左右得了的?说到这里,姬无盐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说起来,早些年祖父倒是替兄长说过一门亲事的。对方也是潭州有头有脸的书香世家、清贵门庭,长辈们对兄长倒是挺满意的,都快要谈婚论嫁了,可人姑娘不乐意,说兄长整日里只知道做生意,好几回同她一道吃饭也是匆匆离席,实非良人模样。后来这婚事就不了了之了,也是可惜。” 宁修远点点头,这认钱不认人的作风倒的确很像上官楚做得出来的。 毕竟,那厮前一刻还能为了一万两为自己端茶递水,转眼听说自己不认五千两,瞬间跳起来从自己手里夺茶杯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手中发丝干了大半,他便搁了帕子,只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是以我才劝你,这两个人的事情啊,莫要掺和太过。如今外头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沈姑娘若是无意,想来也是苦恼得很,若是连你们也从中掺和,她岂不是更为难?” 姬无盐点点头,虽然她知道沈洛歆对兄长的确有几分心思,但想着今晚她愤然离席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后悔没从中劝着。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看了看天色,催着宁修远,“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早些歇息吧。” “成。”宁修远也不想打扰姬无盐歇息,是以答应地爽快,“你将还没看完的账簿整理下,我带回去。既然你不急着要,今晚我便不看了,明日带两本去宫中,趁着陛下睡觉的时候我在偏殿看。” “好嘞!”繁琐的账簿解决了,姬无盐乐呵呵地笑着,将一旁还没看的一股脑塞给了宁修远。其实她自己看的话也不慢,只是她大小对这些个生意买卖的没什么兴趣,上官楚说她胸无大志,彼时姬无盐还很是得意地告诉上官楚说自己这辈子没有大志才是最安全的,最怕的就是空有大志上蹿下跳,时不时干点作奸犯科之事,那才是真的把祖业都败完了。 那是上官楚为数不多的一次哑口无言。 送走了宁修远,姬无盐靠着门框看着院中月色斑驳投下的光影,倏地笑了笑,换作如今的自己,怕是如何都说不出这样理直气壮的话来了吧?虽说仍是不喜这些个生意,但如今的自己早已明白“人生无常”四个字真正的含义,说话早已不敢再说那么满了。 只是,这教训的代价,委实过于沉痛了些,不亚于一种抽筋扒皮之痛。 …… 林一当初虽然囚禁了五长老,但他痛恨这个女人,他痛恨这世界上所有活着的生物,人类、动物,漂亮的、丑陋的,活在阳光下的、苟在阴影里的,他都痛恨着,包括他自己。 他从五长老那里学了巫蛊之术,却也同样痛恨于这个女人至今为止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嫌弃厌恶与害怕,只是这巫蛊之术尚未大成,林一便只能暂时留她性命。至于是不是去折磨一下倒也并不影响大局。这女人只要活着就好,至于活成什么模样,是老鼠还是臭虫,倒也“无伤大雅”。 是以他只隔三差五带些吃食过去,保证对方饿不死,若是期间心情不好、或者瞧着对方不顺眼,就打一顿解解气,左右她也逃不走, 那日,他一如往常拎着一些残羹冷炙回到那个山洞,才发现人去洞空,当下便慌了——篝火堆的灰烬里早已没了半分温度,山洞里也无打斗的痕迹,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掳走的。但依着这老女人这些日子以来好吃懒做宁可被自己殴打也没有逃离的性子、还有她对巫蛊之术的执着,林一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到对方能有什么理由选择离开。 照着她如今那模样,就算真的进了城,也不过就是被人当成要饭的老乞丐再一次撵出去罢了。 不是自己离开的,显然也不是山里的野兽给拖走的,更不可能是什么进山的猎户带回去当使唤婆子的,那就是被人掳走的——只是实力悬殊,这老女人连反抗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掳走了。 如此一想,对方身份自然显而易见——姬无盐。 他其实并不清楚姬无盐和五长老的关系,能想到姬无盐这么做的理由就是抓到了自己或者太子的把柄。姬家入夜之后的诡谲他心有余悸,是以他一开始去了东宫,想要去东宫搬救兵,可在门口站了很久,到底是转身离开了。 第822章 夜探失败 那一晚很大的雨。 天都像是被捅了个窟窿哗啦啦地漏着水。 层云笼罩在天边,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天地间暗沉沉的像是末日来临。 那一晚林一从东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了,他无处可去,也无处想去,就一路走走停停的,也只有在这样无星无月又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才能像此刻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即便迎面走来一两位赶夜路的百姓,也都是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或者顶着油纸伞低头疾步赶路,最多匆匆回头瞥一眼这个看起来寂寥落魄的“失心人”。 这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就这么走走停停,竟是走到了姬家门外,这样的大雨,门房都躲在里头屋檐底下了,四下无人,只他从头到脚都在哗啦啦地滴着水,可林一却也不敢靠近姬家半步——入了夜的姬家,比白日里的姬家更加危险。姬无盐初来燕京没多久,所有人都在问,姬无盐是谁?东宫、平阳郡王都派了人手想要寻找答案,只是,人进去了,答案没找到,还被不明不白地丢出来了。 倒也不伤性命,只昏睡上几个时辰,就能自己醒来。 但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姬无盐的手下留情罢了,毕竟,若真要取他们性命,就昏睡的这几个时辰里,都能死不知道多少回了。是以即便是林一,也不敢贸贸然进去打探虚实。 那一晚,林一在姬家门外的大雨里站了一整夜。 之后的几天,林一都躲在姬家附近想要借机探一探虚实。他很快就发现,白日里的姬宅纵然表面上看起来连个守卫都没有,大剌剌地就这么敞开在那里,可每每他靠近半分,就会有数道视线齐齐落在身上,那视线并不凌厉,更像是某种提醒——私人宅邸,非请莫入。 白天的姬宅,并不比夜间的姬宅更好闯一些。 在没有弄清楚到底是不是姬无盐带走了老女人的情况下,他实在不想贸然行动打草惊蛇。 他想过抓几个姬家下人来问问情况,可深知姬无盐为人谨慎,就算真的带走了那老女人,这些个无足轻重的下人想必也是一问三不知,不过是白白折腾罢了。他想到了沈洛歆,这位姬无盐的闺中密友、也是这个世界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唯一的一个同类,也是唯一一个他不那么痛恨憎恶的人类。 可是,他很快发现,沈洛歆的身边也有高手保护,想来是姬无盐安排的暗卫。 至此,他愈发不敢有半分小瞧了姬无盐——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女,哪里找来这么多的高手?又哪里需要这么多的高手?手里有这样一群人,就算是夜闯宫廷都不在话下了,姬无盐养着这群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想不明白,又不敢孤身擅闯,便只好在燕京内外找了一圈,主要是一些破庙、废弃的院子、各种脏兮兮的犄角旮旯,但都没有找到那老女人的身影,他甚至去了东宫、去了平阳郡王府,顾左而言他地探些口风,但对方显然毫不知情。 哪里都没有,那便只剩下了姬家。 相比于光天化日之下穿着黑色斗篷闯进去,林一最后还是决定掩人耳目些,后半夜是睡眠最沉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最疲惫的时候,守卫也会相对松懈不少,他就瞅准了那个时机闯了进去。 比预料之中的更方便些,白天里的那些视线都没有了,显然,姬无盐对她的那个浓雾一样的法阵很是自信。 她也的确有自信的资本——一落地才走了两步,林一却发现这其中玄妙之处。 自从决定夜探姬家之后,他还花了几天的时间将这座宅子的大致布局了解了一些——姬宅边上不远处就是尤家小郡主的宅子,布局大致相同,那宅子如今无人居住,只有一些打扫的下人,进去走一圈不是难事,如今他自信就算闭着眼睛在姬家里头也能大致摸个方向,浓雾嘛,不足为惧。可不知怎的,一落地才发现,方才在树梢之上瞧着还是一座废弃园子的,杂草丛生、墙面斑驳,明显无人居住也无人打理,可落地之后仅有的视线之内,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一瞬间,林一才真的觉得有些慌了。 他知道姬家这玩意儿大概是个阵法,但起初以为也就是弄些浓雾唬唬人罢了,此刻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阵法之术本就深奥玄妙,自己又对其知之甚少,此刻更不知道眼前这个到底是致幻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就更不敢闭着眼睛摸索了,就这么小心翼翼兜兜转转地在里头走了一会儿,遇着几次巡逻的侍卫,都被他巧妙避开,没多久竟然到了矮塔之前。 姬家的藏书楼,他是知道的。 可为什么一座藏书楼而已,前面却是重兵把守?林一正疑惑之际,猛地心神一凛,瞬间往后褪去——浓雾之中,视线本不过一臂之长,何时悄无声息地淡了这许多?此刻竟然能看这么远、这么清晰?!他甚至看到了塔楼之下守卫剑柄之上的剑穗!他自然知道不可能是姬无盐的阵法出了问题,那就只可能是为了……诱敌! 他拼尽全力快速后退,可还是晚了——身后剑光已起,直指自己空门大开的后背。仓促之间,林一只来得及堪堪转身,那人速度极快,他只来得及避开要害,便已经听到利刃插进血肉擦过骨骼的声音。 那声音通过骨骼、通过四肢四肢百骸传到自己的耳朵里,清晰、刺耳,若雷霆炸裂。 多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了? 身后,那人手执长剑咧嘴嘻嘻一笑,两颗虎牙在月色里锃光瓦亮,他嬉皮笑脸说了一句,“脏东西,今天可让小爷我逮着你了!” 脏东西? 不过是一条替人卖命的狗,也配在这里叫嚣?林一愤怒之际正欲拔剑反击,却见极近处,剑光忽至直取门面……一只狗固然不可怕,但是一群狗……还是令人头疼的,三十六计,走为上! 第823章 时间差不多了 那一夜,林一虽然成功逃脱,但付出的代价委实不算小。 他几乎丢了大半条命在岑砚手里。 岑砚在武功上的天赋是有目共睹的,这一点便是庆山都自愧不如,只是他小孩子心性,又没什么大志向,不太愿意花苦功夫,而庆山练的又是杀人的功夫,半点虚招都没有,是以岑砚才会在庆山手底下屡屡败下阵来。 但上一回没有抓到林一,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这次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了好几日,就等着一雪前耻,自然说什么都不会让对方在天心阵中全身而退的。 林一拼尽全力才避开要害的那一剑,仍然从后背入而前胸出,直接断了他的一根肋骨。 之后还是林一孤注一掷,想着这法阵就算再古怪深奥,但在半空之中寻着一个方向闷头直奔,总能逃出去的才是,如此又中了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之后,才算是从姬家逃脱。最终,这一次夜探姬宅,铩羽而归。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这模样在燕京城中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大夫,也不敢贸贸然去找大夫——姬无盐必然会让人留意城中各个药铺、医馆,他这个时候去找大夫,那和自投罗网没什么区别。以前受伤的时候都是去东宫或者郡王府,替谁办差受的伤就去谁那疗伤,加之他本身武功好,一般人伤不到他,实在也没受过这么正儿八经的伤了。 这次却是为了私事重伤至此,他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夜闯姬家到底所为何事……是以从岑砚手底下逃脱之后,他直奔另一处藏身的山洞,那里藏着一些简易的包扎工具,能暂时止一下血,但完全不够,他需要很多药材,金疮药、止血带,甚至他一定还会因为伤口感染而引发高烧。 是求助李裕齐还是李奕维? 他在山洞里半死不活地躲到天亮,最后还是决定去找李裕齐。 首先,李裕齐和姬无盐的矛盾更加尖锐,尖锐到恨不得对方去死的程度,自己在李裕齐面前更容易圆过去。其次,李奕维这位为人谨慎低调,很是韬光养晦,整日里扮演着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清贵郡王,与世无争、无心权势的样子,是以李奕维身边是没有什么高手的——至少,明面上没有。 而李裕齐,至少有一个桑吉。 他再一次粗劣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确保不会在沿途留下任何可疑的血迹暴露了行踪之后,才拖着疲软无力的身体往东宫去。 李裕齐仍被禁足着,外面已经有风声说太子已经被陛下厌弃,被废黜只是时间问题了,连带着卞相在朝中的地位也急转直下,一些年轻的官员纷纷倒戈,转而向白家示好。有些往日里得罪过白家的官员,示好无门,便动了曲线救国的心思转向了宁国公府——毕竟,宁国公府和白家素来交好。 年纪大一些的老臣总是更沉得住气些。 他们笑意盈盈又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些浮躁的年轻人摇头失笑,却也并不出言提醒——总有些跟头必须亲自去摔的,旁人拽着你耳提面命地警告你前面是陷阱,兴许对方也只会怪你多管闲事。 年轻人嘛,摔摔跤,吃吃亏,长长记性,也是好事——某素来和白家不对付的尚书如此说着,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眯着眼儿,弥勒佛似的,半晌又问身后手下,“秦太医……当真去了大理寺?不是说,他新得了个孙女儿,只顾着含饴弄孙吗?” 手下微微躬身,低声回禀,“听说是的……” 某尚书又捋了捋自己的花白胡子,笑意盈盈地,半晌,才道,“看来……时间差不多了……” 时间差不多了?什么时间差不多?如何差不多?手下听不明白,尚书大人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乐呵呵地步下台阶,“走吧,去我家吃饭。最近不是流行江南菜吗,我家夫人不知从何处请回来一个江南厨子,那一手的江南菜真是一个字,绝!尝尝去?” 那手下弯腰行礼,颔首道好,“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脚步声渐行渐远。 一旁偏殿里,宁修远缓缓阖上手中账簿,起身走到窗前,打开偏殿的窗户透透气,目光落在那位来向陛下请安的刑部尚书离去的背影上,注视良久。 刑部尚书并没有如愿见到陛下,待张总管转达完圣意之后,他又在门外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同身边手下说了一会儿话,这些话自然如数传入了在偏殿看账簿的宁修远的耳朵里。 他手里的那本账簿,属于风尘居。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这些个达官贵人们担心受风尘居“流年不利的运势”所影响,又或者担心得罪某些权贵,总之,风尘居的生意直转急下,时至今日已无往日辉煌。 连风尘居里的某位大厨都另谋出路去了。 宁修远垂着眉眼掸了掸手中账簿,勾唇笑了笑,外头就传来张总管的声音,“三爷……陛下醒了,要见您呢。” “就来。”宁修远随手将账簿搁在一旁,起身开门出去,又吩咐张德贤,“还要麻烦张总管知会一下手下人,这屋子近日都不必让人进去打扫了。” 张德贤微微一愣,却是了然——三爷这意思,便是这些时日,闲杂人等都不能进这屋子了。他微微颔首,含笑道好,“是。” …… 林一是跌进东宫之后被桑吉捡到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跌落之后昏迷了多久,反正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李裕齐的寝殿里了,身上的伤口明显已经被处理过了,灌了药,高烧退了些,精气神也好了些,只是浑身都疼。 大夫不在屋中,只有一个桑吉,抱着胳膊靠墙站在门口。 也幸好太子被禁足,东宫的侍卫没有那么严阵以待,防卫也松懈了不少。毕竟外头都有御林军把守,虽然是监视,但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保护,里头的他们自然能喘一口气好好歇歇了。 于是,林一砸进东宫围墙这件事,他们半点察觉也没有。 第824章 脏东西 桑吉说,太子来看过一眼,听说没有性命之忧就回去了,临走前交代了,若是醒来便去叫他。 说着,看了眼林一,没什么情绪地问道,“你,算是醒了吗?” 这话问得颇为古怪,醒了就是醒了,什么叫算是醒了?林一微微皱眉,只是他在人前从来都戴着他的大兜帽,这表情做出来也没人看得到,半晌才低低“嗯”了声,因着受伤,声音愈发难听到连他自己都忍不了,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桑吉点点头,搁下抱胸的胳膊,完全没有拖沓地直接出去了。 林一这个时候才隐约意识到对方这句古怪的问话里头的潜台词来:你已经清醒到准备好如何应对太子殿下的问话了吗?似乎是这个意思,只是明白过来以后却又有些意外,抬了兜帽边沿看了眼已经无人的门口,寻思着桑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关心自己? 听说这桑吉是卞东川的人。 当初卞东川给了李裕齐不少人,但李裕齐这人像极了如今皇位上的那位,性子多疑,连自己的外祖父都不相信,总觉得对方安排这些人手是为了监视他,是以大多被李裕齐挑了些无关紧要的小错处打了、罚了,丢到无关紧要的差事上蹉跎去了。至此,只留下并重用了桑吉。 当然,李裕齐愈演愈烈的疑心病里,也有林一的功劳。 林一也问过李裕齐,为什么独独留下了桑吉。李裕齐说,若是一个不留,卞东川那老东西就会知道自己是专门针对他送过来的人了,自己这太子之位没了卞东川也坐不稳,再者,桑吉武功好,比那些只会动动嘴皮子伺候人的东西好用多了。 那些“只会动动嘴皮子伺候人”的,说的都是卞东川千挑万选亲自把关之后送过来的谋士。 没了那些人时时刻刻盯着、没了那些人在耳根子前絮絮叨叨地用什么前途大业规劝着,李裕齐觉得通体舒畅、轻松自在,他想宠幸谁就宠幸谁,他想如何荒诞就如何荒诞,既都生在了这帝王家,凭什么还要谨言慎行、谨小慎微?林一便是抓住了李裕齐这样的想法,才哄得他近奸佞而远小人,一点一点地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谁也救不了。 “醒了?”脚步声传来,声音不咸不淡,李裕齐到了。 他站在门槛之外,没进来,目色微冷压着嘴角,表情阴晴不定,“说说看吧,去何处招惹来的这一身狼狈模样,还让人打得跟条丧家之犬一样摔进来?我且警告你,本殿下如今被禁足在这里,自己身上也是一堆破事没解决,你别给我在外头闹了什么大麻烦要本殿下替你善后。” 那眼神垂着,只看着门槛之下的某块砖石,话虽然是同林一说的,眼神却不曾落在他身上,微微勾着嘴角的样子,凉薄又戏谑。 似乎……从来都是如此的。 纵然自己帮着李裕齐做了这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李裕齐兴致好的时候也会说些哄人的话,诸如,“林一啊,你真是本殿下的左膀右臂,本殿真真是缺你不可啊!”又或者,“林一啊,你便是本殿下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你是本殿的亲信,若是没了你,本殿下可如何是好?” 可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李裕齐也从来都是不看向他的脸的,甚至有意无意间还会拉开些距离。 像是惧怕什么,或者嫌弃着什么。 蓦地,林一想起昨夜岑砚说的那个词来——脏东西。 所以,不管有没有用,他都只是一个遭人嫌弃的“东西”,魔鬼、丑八怪、脏东西……落在自己身上的词汇从来都是如此,只是说这些话的人大多已经去见了阎王,活下来的那些他也已经能预见到对方何时该去见阎王,就只有那个岑砚……看不惯,又弄不死。 一想到那个嘻嘻一笑虎牙都锃光瓦亮的小子,林一便暗暗咬了咬牙,悉数表情都隐没在宽大兜帽之下,半晌,低低说了声,“就、就在后山撞见姬无盐的人了,他们人多,不小心败了一着。我又不敢去找大夫,生怕姬无盐找人埋伏,我死了倒是无妨不过贱命一条,但我想着殿下这边兴许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是以才舔着脸过来的……殿下若是不愿,我离开便是。” 他字字句句间故作卑微,却又暗含试探警告,提醒太子如今两人属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大业未成就想着弃车保帅,委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的意思,李裕齐自然听懂了,他背手站在那里,半晌低低笑了笑,“姬无盐?她跑后山去作甚?倒是听说这阵子姬家很是热闹,陈家的那几个年轻人都过去了……” 林一却只低着头,从容木讷,说着,“不知。” 李裕齐又扯了扯嘴角,表情愈发阴鹜,“那你又是过去后山作甚?” 林一似是微微一怔,犹豫着没说话。 李裕齐愈发坚信这林一心中有鬼,背着手,一步稳稳跨入,沉声问道,“嗯?说说看,你这样一只整日里跟老鼠一样藏头露尾的家伙,又是去后山作甚,好巧不巧的还碰上了姬无盐?当真只是巧合吗?” 老鼠一样、藏头露尾、脏东西…… 饶是觉得自己早已听习惯了,可如此频繁地听着,还是觉得耳朵刺耳极了。 兜帽下的表情逐渐冷了下来,他几乎是用舌尖一点点地碾了一圈牙槽,才反问道,“太子殿下被禁足于此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小爷我这些日子进出也是麻烦得很……倒也是不想来的,可殿下如今之所以被禁足着还有这好整以暇的心情,想来也是笃定了小爷我大业可成。只是这大业……也不是整日躲在一处破庙里就能成的不是?” 他不装了,一下掐住了对方的咽喉,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可怖的非人面孔,冲着对方龇牙咧嘴的笑。 李裕齐心神一震,下意识往后跌退一步,只是他此刻一只脚在门槛里面,一只脚却还在门槛外面,向后退去之际险些摔倒,幸好桑吉在身后及时扶着才不曾失态丢人,只那张脸,倏地沉了下来。 第825章 原来真的是她 “林、一!” 一步跌退,李裕齐整个人便跌出了屋子,一瞬间的阳光像是金芒一样直直洒进眼睑,晃眼得厉害。他心下烦乱,咬着后牙槽字字句句地喊他,呵斥道,“小爷?如今你倒是愈发有恃无恐了,在本宫面前什么话都敢说了?只是林一,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你……林一,一个整日里披着黑袍子混迹在陋巷破庙里的老鼠,没了本宫,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改了称呼,板着脸,看起来没动什么怒,只有理所当然的轻蔑。他说,“可本宫若是没了你……却仍然是这个东宫的主子,是这个国家的储君,是未来的帝王……林一,是不是弄错了自己该待的位置?也许你觉得咱们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可本宫却觉得……是本宫在拯救你啊林一。” 林一咬牙,又被气笑,又咬牙,他半张脸都被毁了,不管什么表情做出来,都显得难看又丑陋,就算这青天白日也是格外骇人可怖。他却浑然不在意,得意洋洋地,“殿下被禁足没多少时日,这记性却是差了不少……那下头的营生若是被人知晓,莫说这储君之位了……” 话音未落,李裕齐一脚迈入大门,他松了表情状似无意地摆摆手,“瞧你这性子,还是一句重话都听不得。本殿不过就是见你受这么重的伤,难免着急了几分,你怎地还生分起来了……” 瞧,李裕齐就是这样的人。 自己没什么本事还不自知,如此性子能稳坐太子之位这些年,卞东川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只是这功夫……如今看来终究是要错付了,他的这位外孙从来都不相信一心为其谋划的外祖父,也许这就是猪一般的队友——林一咧嘴笑了笑,倒也没有继续为难这位自我感觉很是良好的东宫主子,毕竟他如今还需要用到对方。 林一再一次戴上自己的兜帽,即便是这样的动作仍然牵到了伤口,他暗暗咬了咬牙暗骂一声“臭小子”,然后才若无其事地低声说道,“我亦是想着重伤至此,怕是一段时日不能为太子殿下出力,这才着急地口不择言了。” 岌岌可危的盟友关系在破裂的边缘得到了没什么诚意的修补,又能勉强维持上一阵子了。 桑吉跟着李裕齐进门,拖出凳子待人坐了,才退后一步低头候着,对这两人你来我往明嘲暗讽剑拔弩张的关系视若罔闻,仿佛此刻变成了个聋子。 李裕齐在凳子上坐了,靠着椅背把玩着腰间玉佩,低低笑了笑,施恩似的,“说来也巧,本宫本就瞧着那姬无盐不怎么顺眼,如今她既伤你至此,这脸面咱们总是要找回来的。只是这一时间的,本宫也出不去,委实不好动手……这样,你暂且在此处歇着,好好养伤,这阵子我寻个法子,给那边找找晦气先。” 林一自是颔首道好,“如此,麻烦太子殿下了。只是姬无盐身边那小个子随从,还希望太子殿下留给我自己来处理。” “小个子随从?”李裕齐瞬间了然,“他伤的你?” “是,最重的这道伤口就是拜他所赐,若非如此,就凭剩下那些人的围剿怕是连我一片衣角都碰不到。我又素来是个喜欢连本带利以牙还牙的人,这一剑、这道伤总要还回去的。”说完,冷笑,只觉心口之下又在隐隐作痛。 他是一个早已支离破碎的人了,也是一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过很多次的人,原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他介意、忌惮、甚至心生恐惧了……可当那个人冲着自己咧嘴嬉笑的时候,林一突然觉得恐惧如海啸般快速涌来将他淹没。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死神在身后高高举起了镰刀……他咬牙,坚持道,“还请太子殿下成全。” 本不是什么大事,李裕齐点点头,“成。随你。”言语间竟似多了几分宠溺,古怪又渗人。 待林一谢过,便是无言。 本就不是什么关系亲近熟络的主仆,又因着方才的唇枪舌战谁也没捞着好处,你威胁了我、我暗讽了你,这会儿两人心里自然都不乐意。李裕齐又假仁假义地叮嘱了两句“好生养着”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走出屋子,他微微驻足,吩咐紧随身后的桑吉,“你去查一下,昨日后山到底有没有发生打斗,山脚下住着一些居民,若是这样的打斗一定会有人留意到的。” “是。”桑吉颔首,又多嘴问道,“您是觉得他在欺骗于您?” 李裕齐回头看了眼身后,背着手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说道,“他骗没骗本宫,本宫倒不是很在意,他若欺骗于本宫,大概也是想要借本宫之手除掉那姬无盐,正巧……本宫也有此意。如今,本宫担心的是,他当真没有欺瞒……那姬无盐深更半夜带着那样一群人去后山做什么?” “也许是……进山找药材?这阵子他们应该很缺药材。” 李裕齐回头看了眼桑吉,摇头失笑,后山那样的地方,哪有什么要紧的药材值得这群人做贼一样地在山里找着?若只是普通药材,与其这样漫山遍野地翻找,不如快马加鞭去邻镇采买……这般想着,他却也没有过多解释,只问桑吉,“让你查的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桑吉微微驻足,半晌,又再一次跟上,才低声说道,“是。属下找了许四娘的邻居,抓了她家男人,才算是逼问出来的。这许四娘住在那里有些年头,进进出出的就她自己和沈姑娘。沈姑娘有时为了方便,也的确作少年打扮,应该就是那小厮没错。彼时先太子妃、彼时那场大火的前夜,许四娘恰巧伤了手腕,这先太子妃的差事应该就是沈姑娘验的。” 李裕齐背在身后的指尖倏地攥紧,他站在原地,半晌阖了阖眼,才道,“原来……真的是她。” 第826章 张德贤的僭越 午后没多久,宁修远正在偏殿看最后一本账册的时候,张德贤在外敲了敲门,敲门声很轻,说话声更轻,“三爷?” 像是怕惊扰了宁修远歇息似的。 宁修远阖上手中账簿,一边惊叹于自家小姑娘手中资产之丰厚、实力之雄厚,一边起身开门,“陛下醒了?” 秦太医去了太医院,留下负责陛下这边的副院首瞧着是陛下自己的人,实际上早已投靠卞相,这些时日自是懈怠许多,左右陛下这病谁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要不在自己手中驾崩,怎么都是好的……懈怠些,还能去卞相那边邀个功。 宁修远悉数看在眼里,只当不知,只要陛下没有开口寻他,他便在这偏殿里候着,落得清闲自在。算算时辰,今日陛下睡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醒了? 张德贤摇头道不是,又作揖,回答,“是大理寺那边的消息,尤驸马说御史大夫沈大人想要求见陛下,如今陛下睡着,老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才来问一问三爷的意思。” 宁修远垂眸看他,没说话。 张德贤躬着身子等待,半晌没听见宁修远说话,微微抬眼看去,正好对上对方垂眸看来的视线,倏地一惊收回目光,愈发弯了腰——这位年纪轻轻就被人称为“爷”的大人,眼神若有所思表情却喜怒不辨的模样,颇有几分上位者的气势,让他想起宁国公年轻时候的模样,彼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太监,遥遥见着,只觉仿若天颜。 之后的宁国公倒是儒雅内敛很多,脸上总擎着淡淡笑意,那种气势便弱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僭越了,他也知道对方明白自己僭越的心思,只是他不清楚对方的心思。他心下忐忑,又犹豫着唤了声,“三爷?” 头顶之上,那人倏地笑了笑,笑声很轻,有些玩味,却仍然没有说话。 张德贤连呼吸都收着了。 这种事,原就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就算能见,不也得等陛下醒来再见吗?如今陛下睡着了,见还是不见的,自然是等陛下醒来再定夺啊,可偏偏这位张总管过来问了宁修远……这个举动就有些让人不免多想了。 指尖缓缓摩挲而过,宁修远心照不宣地勾了勾嘴角,才说道,“这沈大人之前便来求见过陛下,向陛下讨要太医去大理寺治病,彼时陛下就不是很乐意。但本官瞧着他爱妻心切,这不是求了情请了秦太医过去了吗?这怎么又来了?彼时进大理寺是他自己求着进去的,想来他也是清楚里面的情况才做的决定,怎么如今这般不识趣一而再、再而三地求见陛下?陛下龙体欠安,更应该忌讳着一些才是。” 张德贤倏地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刚松,才发觉额头冷汗涔涔如同蚂蚁缓缓攀爬而过,可即便到了这会儿摸清了三爷心思,张德贤仍然不敢擦一擦这冰冷的额头。 陛下时日无多已成定局,几乎就是今日和明日的区别了,他这个当今陛下身边的心腹自是新帝上位之后的心腹大患,若是新帝仁善兴许还能偏居一隅有个寿终正寝的结局,若是新帝……那自己可能就是随陛下去了。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宁家三爷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心下还在狂跳,是受惊过度之后的现象,他这一招险棋啊……走得当真是大胆,如今想来仍觉后怕。 幸好,结局还算不错。 张德贤缓缓躬身,是比之前还要谦卑恭敬的模样,带着彼此心照不宣的契约,无声退下。 只留宁修远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微微垂着眉眼,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 沈谦这个时候求见陛下的原因,宁修远不用猜就知道,看来,即便有秦太医开的药,但许四娘的病情想来还是不容乐观。 这些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陈老研究了这么久的方子都总觉差强人意,秦太医自然也是无力回天。宁修远对此并不意外。 他纵然唏嘘喟叹、亦觉命运无常又总爱在同一个人身上开玩笑。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能让沈谦来面见陛下。 一来,他清楚纵然沈谦在这寝殿门口长跪不起也是没有用的,若是长跪不起就能救人性命,那想必如今的陛下也是愿意弯一弯他万人之上的龙膝的。 二来,如今朝野上下到处都是各方势力的眼线,沈谦频繁面见陛下,许四娘那边的消息就更容易暴露,他不敢赌,亦赌不起。彼时在上官楚面前信誓旦旦、振振有词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都是假的。实际上,他怕得要死……就算他真的赖在姬家门口将所有的求亲者赶走死皮赖脸地守在她身边、就算她最后真的心软留下了自己,可有些东西存在过就是存在过,它会像一根刺一样永远卡在喉咙里,瞧着不伤性命,但一日日地磋磨消耗着。 破镜终难重圆的道理他明白。 是以,这一步既跨出去了,许四娘那边的消息就绝对不能在她还病着的时候传出来。 要么,不治身亡,小姑娘会觉得那丹药虽是好药,却也未必对症下药,结局虽令人惋惜,但真相就此蒙尘,也是好的。要么,最终得以痊愈,因着其中有秦太医的介入,这丹药之事就此搁在水面之下,一个不知,一个不会刻意去提,亦是好的。 至于他宁修远……的确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他兀自抿了抿嘴角,走出门外淡声吩咐席安,“把里面的东西带上,跟张总管说一声,本官突然有些事情,要离开下,若是陛下醒了寻我,请他代为解释一二。”既得了一位新的盟友,总是要用起来才是。 席安颔首称是,又问,“都带走吗?” “嗯。回头你抽个时间,送去给无盐,就说我都看完了,没什么大问题,一些细节我都标注整理在单独的册子上了,她一看便知。” “是。” 第827章 高高在上的宁大人 约的是大理寺东北角的角门旁。 沈谦见到坐在马车里的宁修远时,微微怔了怔,随即了然——听闻陛下病了以后,愈发宠信这位年轻的帝师大人,日日都要其进宫陪着说说话,便是平阳郡王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年轻的大人坐在马车里,和之前在自己府上见面时给人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 彼时看起来还是一个很有才华、又比较谦虚客套的年轻人,如今坐在马车里脊背笔直微抬下颌却又垂着眉眼不苟言笑的样子,却是像极了陛下跟前当红的权贵。沈谦正欲上前,身边侍卫却抬手拦住,低声吩咐,“帝师大人吩咐了,您站在这里面就可以了。” 沈谦又是一愣,才恍然明白过来,如今自己到底站在什么处境之上。 偏自己心急如焚,竟还想着去见陛下。 他低了低头,又整了整衣,站在原地略一拱手,朝着宁修远,“不知道,宁大人过来,是陛下有什么话委托大人转达吗?” 宁修远偏头看去,搁在车窗上的手抬起摆了摆,那侍卫极有眼力见地下去了。宁修远这才懒懒看向沈谦,眼眸微垂打量片刻,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尊夫人病情如何了?” 沈谦又是微怔,他和宁修远往来不多,但同在朝中为官,也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后来又因着洛歆和姬姑娘的交情,也不算陌生了。但今日却是他第一次听到宁修远称呼许四娘为“尊夫人”,疏离、从容、客套,甚至,陌生。 高高在上的。 沈谦低了低头,才道,“还是那样。秦太医开了药方还在吃着,药也是每日差人送来,只是并无半分起色,整个人明显消瘦了一大圈……是以才想着见一见陛下,不知这朝中可有其他太医……” “其他太医?”宁修远并没有看向沈谦,搁在窗框上的手支着下颌,表情莫测地低低笑了声,“秦太医乃是院首,原是负责陛下龙体的。如今陛下体恤尊夫人,拨了秦太医过去……沈大人应该知道,这秦太医去了大理寺之后,便是不能再进宫去伺候陛下了。如今沈大人又对秦院首不满意,想更换别的太医,可大人有想过陛下那边吗?或者说……从见着本官之后,沈大人可问过一句陛下龙体安康否?” 沈谦哑口无言。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的确挺没有道理的,但他想着哪怕是冒着掉了乌纱帽、甚至是掉了脑袋的危险用当年之事威胁于陛下,他也要试一试。 可没想到陛下没接见,倒是宁修远亲自来了,还是这样一个……令人有些忌惮的宁修远,那些一早准备好的说辞便不能用了,意料之外脑筋也迟钝,被人说了个哑口无言。半晌才朝着帝王寝宫的方向拱了拱手,“陛下洪福齐天,纵然暂时龙体抱恙,不日便能康健。” “呵……这些个冠冕堂皇的话,沈大人留着日后同陛下说吧。”宁修远放下支着下颌的手,终于侧目看向站在门槛之内的沈谦,墨色的瞳孔里是不易察觉的怜悯,只那神色一闪而逝,他摩挲着指尖,才道,“尊夫人是仵作,这药理显然也是懂不少的。若是寻常病症,尊夫人自己便能开方子抓药,完全不必劳烦任何人。可如今是疫病……秦院首都束手无策,还有谁能力挽狂澜?本官也不瞒着沈大人,如今沈姑娘就和陈老在一起,几乎不分昼夜地查古籍、试药方,陈太医也去了,陈家的几位年轻人也搬去了姬家,就这样,仍然收效甚微……” 大抵是听着女儿的消息,沈谦下意识抬头看去,正好直直对上对方视线。 这位年轻的大人稳坐马车之中,正处于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皮肤白得过分,便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漆黑幽邃,看人的时候像是能看到你心里似的。饶是他为官多年,自觉已经练就了一身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骤然见着还是心生怯意。 宁修远啊…… 人都说宁三爷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却不知往日形象不过是他刻意低调内敛的模样了。这才是真正的宁家三爷,小小年纪就被燕京城的人称一声“爷”的男人,清冷、矜贵,端坐高山之巅、俯瞰蝼蚁苍生的宁三爷。 往日,是自己小看了。 沈谦缓缓拱手,弯腰,“沈某愚钝笨拙,还请宁大人指点。” “嗒、嗒……”指尖轻叩车窗的声音,长久地回荡在这条平日里无人往来的小巷子里。 宁修远不说话,只隔着一扇车窗、一扇木门的距离看着这位突然之间衰老了不少的男人,对方仍然维持着微微弯腰的样子,谦卑又无力。 宁修远从来都不是对权利格外执着的人,也不喜欢看着他人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样子,若非如此他这些年也不会如此“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沈谦是朝堂之上为数不多的比较干净的人,也是少数的“明白人”,好诗书、好美酒,也好美人,三分风流从容,却无半分下流逾矩。 这样的人,他委实不愿针对为难。 今日过来,一是为了敲打敲打,让对方在这里面安分些,别给他闹什么幺蛾子耽误了他的事情,二来,也是为了提醒。 “太子被禁足,只心思却仍活跃着。本官这两日收到消息,说是太子殿下着人调查尊夫人当时身边那个拎箱子的小厮,想必是为了调查已故太子妃的事情……若是本官猜得没错,怕是不出几日,太子的人就会来找尊夫人询问了……尊夫人这边可以提前想着应对之策以防不时之需。”他只这般提醒着,未尽之言就算沈谦听不懂,许四娘却必然是懂的。 就权当自己这边给予沈氏夫妇的一点补偿吧。 沈谦明显也是听懂了,他微愣之后便是正色说道,“小女如今暂住姬家,还承蒙大人和姬姑娘代为照顾,沈某在此谢过。”说完,一揖到底。 第828章 酒后的尴尬 宁修远之前的意思他也听明白了,这太医之事是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若自己还一意孤行只会适得其反。 而宁修远出言提醒自己东宫动静,一来是看在姬无盐的份上帮了一把,二来兴许也有让自己这边和东宫对立的意思。宁白两家素来交好,自己和东宫对立,白家那边胜算就更大一些——他不知道宁修远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意思,也许只是他小人之心,但瞧着马车里正襟危坐的男子侧脸,又觉得这“小人之心”也并非全无可能。 毕竟,这位年轻的帝师大人看起来……没有那么闲。 权衡利弊间,若无可取之利,对方大抵也不愿意走这一遭。沈谦整了整衣襟,转身之际却又兀自笑了笑,老了……如今这朝堂,该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 沈洛歆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脑袋一阵一阵地疼。 天已经大亮,早晨的斜阳打进窗户来,将屋子里投下一道明暗清晰的分割线。沈洛歆坐在床上,按着太阳穴眯着眼看着阳光下尘埃起伏,昨晚自己借着酒劲告白、八卦、撒泼的样子几乎历历在目……她皱着眉头挠了挠脖子,暗道这酒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还没喝醉呢,就干出这些个现在就算再给她十个胆子也干不出来的事情。 如今可如何是好? 同住一个屋檐下,总不能一直避而不见吧?譬如老夫人宴请?譬如姬无盐院子里撞见?难道还能转头走人?那岂不是真正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沈洛歆坐在床上,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回到昨夜将自己一巴掌打清醒咯! 她愤愤想着,可渐渐地,却又安静了下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怔怔看着那道明暗的分界线,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不说,自己便还怀揣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着也许那个人对自己也会有些别样的心思也说不定。如今,说开了,悬着的心彻底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什么不好。 “姑娘。”敲门声响,是心月。 心月听见了沈洛歆在屋子里懊恼哀嚎的声音,才试探着唤道,“姑娘可是醒了?今日府中搭了戏台子,请了戏班子唱戏,姑娘可要过去看看?” 昨日老夫人的确是说着为他们请了戏班子,老人特意请的,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这会儿她还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上官楚,遂唤了心月进来洗漱,才状似随意地问道,“都有哪些人去看,可晓得?” “这……”心月歪着脑袋想了想,细数道,“陈家的公子同姑娘自然是去的,陈老说没什么兴致还不如多睡一会儿补补精神,就不去了。这陈太医要点卯,想必也来不了,咱们姑娘是个爱睡懒觉的,就算过去也是要迟些的……其他的……” 沈洛歆就着温热的帕子擦着脸,初醒之际的燥郁在熨帖的暖意里渐渐消散,她点点头,想着上官楚大概是不会去的——对上官公子来说,看戏这种事情完全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出去赚银子来得痛快。这般想着,她搁下帕子,笑了笑,正准备应下,“那……” 却听心月“哦!”地一声,说道,“对了,今日咱们公子也在。寂风少爷闹着要公子陪着,公子实在拗不过,应下了……说来这寂风少爷瞧着是怕咱们公子的,但又黏糊得紧,真是小孩子心性呢……” 沈洛歆手中的帕子倏地一紧,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下。 心月却浑然未觉,还笑呵呵地问着,“姑娘,早膳您想吃什么?吃完咱们就可以过去了……不过那边应该也准备了点心,听说是王嬷嬷亲自做的,听说王嬷嬷做的点心可好吃了,姑娘今日有口服呢,可得好好尝……” “不了,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事情要出府一趟。”沈洛歆淡淡打断对方未尽的话,将手中帕子递了过去,才道,“你去老夫人跟前说一声,就说我……就说我想着要回家一趟找些要紧的东西,这戏看不了了,请她见谅。” “姑娘要出门?”心月也是意外,却并未过多询问,只问道,“那奴婢给你准备马车去?” “不用了,距离也不远,正好走走,昨儿个吃了酒,早上醒来还有些头疼,出去吹吹风清醒下。”沈洛歆一边说着,一边笑笑,摆摆手,“去吧。若是想吃王嬷嬷的点心,又不好意思同王嬷嬷说的话,就同子秋悄悄说一声,让子秋给你留两个。” 小丫鬟的心思其实很好猜,说着王嬷嬷的点心时眼睛都是亮的,恨不得流口水的样子。 果然,心月倏地一怔,几乎是惊喜高呼,“好嘞!奴婢这就去!”说完,转身就跑。 沈洛歆含笑目送着对方欢呼雀跃着出去了,嘴角弧度终于缓缓耷拉下来,脸上笑意尽数散去,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虽知避而不见并非良久之策,但的确是现下无奈之下唯一的法子,有些事、有些心情,只能交给时间。 只是她不知道需要多久…… …… 这戏台子虽然不是专程为沈洛歆搭的,但这戏的确是为她和上官楚挑的,郎情妾意花前月下的故事,只如今左等右等,小丫鬟却说突然有事来不了。 老夫人自是失落的,只也不好说什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心下却也纳闷,这什么东西这么急着去找? 戏还在唱着,寂风赖在上官楚身上,一会要喝茶、一会儿要吃点心,上官楚也由着他,难得没管这管那,孩子便愈发得寸进尺了,他也纵着,耐心伺候着这小祖宗吃吃喝喝,还伸着一只手接着瓜子壳。 老夫人瞧在眼里,愈发不得劲儿——这小子明明照顾起孩子来也是耐心十足,教育起来也是个好老师、好严父,怎么偏偏就是不知道找个姑娘家结婚生子呢? “咳咳!”她咳,唤道,“阿楚……这沈姑娘出去没用马车,你算着些时间,待会儿去接一下。” 第829章 落荒而逃 对于老夫人的吩咐,上官楚沉默半晌,手中瓜子壳丢在了一旁碟子里,慢条斯理地,看起来还有几分不情愿地,低低“嗯”了声。 …… “上官楚,你有没有喜欢过某一个女子,就是有没有对一个姑娘起过爱慕的心思,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就起了想要同她结婚生子、共度一生的心思?” “上官楚,你到底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我沈洛歆如何就成了轻易被流言左右的女子?” “上官楚,你且听好了,我沈洛歆就是对你动过心……” …… 这些话,不过是小丫头喝多了之后的胡言乱语——他是这么向自己解释的,也是这么告诉沈洛歆的。可不知怎的,昨晚回去以后就这么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好,半梦半醒间做着似是而非的梦,梦到许多人、许多事,以前的、现在的、不曾发生过的,交织在一起,梦里还有那人,就站在前面不远处,只自己怎么走也拉不进距离,他想叫她名字,才惊觉他似是忘记了她叫什么……待得好不容易走近了,那人回首看来,竟是沈洛歆的脸! 他于梦中惊醒时仍觉心有余悸,之后便再也不曾睡着。 睁着眼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准备洗漱出门,今日原是要钱庄走一趟看看,却想起外祖母搭了戏台子,于是鬼使神差的……让庆山将这消息“不经意间”透露给了寂风,这小子最喜欢看戏,就算是看了几百遍的戏、就算是他自己都能倒背如流的,也不厌其烦。 果然,没多久,这小子就拉着庆山来找自己一道去看戏。 上官楚自然是要故作为难的,最后经不住这小子“软磨硬泡”地被拉着过来了,如此看起来非常合情合理,就算是老夫人也不曾起了半分疑心。 如此“周密”,连上官楚自己都得意,只是这得意到底没持续多久——沈洛歆压根儿不来! 他心下郁结,蓦地又觉荒唐——自己这是在干嘛?小姑娘对自己有过那样的心思,自己既是无意,就该避着些才是,怎地还上赶着来招惹了?上官楚被自己的举动惊得连连咳嗽,咳得耳根子都通红,咳得老夫人侧目看来,“你这是贪凉冻着了?” “没有。只是呛着了。”上官楚端过一旁茶水喝了一口,待呼吸平稳,才温和说道,“沈姑娘既是去找东西的,想必很快就会回来,若是早些去接,还能回来看个后半场的戏……不若现在就派个车夫过去候着吧。” 老夫人皱着眉头狐疑看去,打量半晌也摸不准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 你说他关心洛歆丫头吧,他一开始答应了自己去接,这会儿却又让车夫去,你说他不关心洛歆丫头吧,他考虑还挺周到……老夫人瞪他一眼,语气不善,“你怎么不亲自去接?” 上官楚缓缓搁下茶杯,又将几乎整个人挂在自己身上的寂风捞起竖在地上之后,才皱着眉头拍了拍衣服上的点心屑,起身行礼,“得去一趟钱庄,怕是赶不及去接人了。”说罢,也不等老夫人反应,转身麻溜地离开了。 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老夫人本就是人精,何况上官楚虽然不是她带大的,却也是搁在眼皮子底下多年了,这小子本来好整以暇看着戏呢,一提到洛歆丫头拔腿就跑,看起来像是不待见那丫头。可这小子今日为什么会来看戏……当真是被寂风拉过来的?寂风昨儿个不是…… 心下已有猜测。 因着这猜测愈发心情愉悦,老夫人招招手,慈眉善目地唤道,“寂风,过来……” …… 沈洛歆出了门,无所事事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她是想着去家里看看,许久不曾回去,如今许四娘又在大理寺,家里大抵是落了一层灰了,正好去打扫一下。可走着走着,途径西市的时候瞥见不远处的怀德坊,微微驻足间,就改了方向。 若是她记得没错,那个叫阿寿的狱卒就是住在这里。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源头都在那个少年身上。 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去怀德坊到底有什么意义,那处应该已经被官府翻了个底朝天,纵然有些蛛丝马迹被遗漏着,经过这些时日应该也早已被破坏了才是,自己过去想来也是已经找不到什么了。 可她还是来了。 就好像……只是在门口这么站一会儿,发一会儿呆,放空一下思维,脑子里那些隐约的、飘忽的、抓不住的想法就能真真切切地落地。 进了怀德坊,来到阿寿家门口,才发现门口已经被官府贴了封条,进不去了。 十几步之外,原本嗑瓜子聊天的大娘们有意无意间开始打量起这个年轻姑娘的背影,“这莫不是阿寿家的谁?瞧着神思落寞的样子,可怜兮兮的……” “我觉得不像。就阿寿他们家能有这样的亲戚?你瞧瞧那一身衣裳,那料子瞧着可不便宜!” “不是老说他们家祖上三代当过大官的吗?有那么一两个有钱亲戚也不是什么怪事……” “胡扯的,你信?”对方呵呵笑着,抬手招呼着刚从自己家出来的大娘,“阿哟,我说薛大娘啊,你今日怎这么晚?瓜子都吃完咯!还有没有?”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白食,也没见你问我买过……”薛大娘一巴掌拍开对方伸过来的手,一边没好气地呵斥着,冷不丁瞧见阿寿家门口站着的姑娘,微微一愣,指指沈洛歆,问这些个大娘们,“这娃娃是……?” “不晓得哇,在那站了很久了,你认识的人多,可认识?” 薛大娘凝神看了一会儿,对方背对着自己,她也认不出来,只犹豫着上前两步,试探唤道,“姑娘?” 沈洛歆回头看去。 薛大娘虽觉有几分面熟,却仍是想不起来,“姑娘可是这户人家的亲戚?” 沈洛歆没说话,摇摇头。 她的沉默看起来有些低落,薛大娘瞧着,总觉得对方像是……失了几分心智一般,怪可怜的。 第830章 端倪 沈洛歆虽摇头表示自己并非阿寿家的亲戚,但这般异常沉默拘束的样子,却又显得颇为古怪。 “姑娘……我瞧着姑娘有几分面熟,想来之前是见过的。姑娘是这燕京城中人士吧?”薛大娘又上前两步,将沈洛歆拽过来一些,才附耳悄声说道,“姑娘,大娘我瞧着你面善,才同你多说几句,这阿寿家呀……可去不得!” 对着热心的长辈,饶是这会儿心事重重的,沈洛歆也多了几分耐心与笑意,“我知道的,这不,封条还贴着呢嘛……” “哎哟,我指的可不是这个。”薛大娘愈发紧紧攥着沈洛歆,声音压得低低的,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贼兮兮说道,“这些话我可从未没同别人说过啊!大娘我就是瞧着你面善,才同你说这许多啊,你可不能往外头说去,可晓得不?” 坊间传闻、小道消息大抵都是如此八卦着的,一定要着重表达一下“我只同你说了,你可不能再同别人说”这样的意思。 沈洛歆对一些市井流言其实没什么兴趣,也不觉得在这样一个逢人就觉得对方面善的大娘身上能得到什么真正有用的消息。但她还是附和点头,应道,“是,您说……” 她实在客气,反而让薛大娘跟着不好意思了,“你这丫头,跟大娘我还‘您’啊‘您’的,大娘我是个粗人,可不讲究那套!不过你都这么客气了,大娘我就应该提醒你了,这阿寿家啊,如今可不能去!且不说这不清不楚的疫病,就说前两日吧,夜间我瞧着……有鬼!” 有鬼?沈洛歆轻叹一声……果然,也就这些鬼怪言论。作为穿越人士,她自然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但也说不上有多失望——本也没有寄希望于此。正准备说些客套话就告辞离开,电石火花间,她豁然抬头,一把拽住这妇人,“大娘,你……你们这怀德坊里,可有其他人染了疫病?” 本来文静落寞的小姑娘,一瞬间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似的,抓着你胳膊的手跟钳子似的,挣都挣不开,薛大娘也是吓了一跳,下意识摇头,“没、没……”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莫不是犯了什么病?失心疯? 沈络歆却是一瞬间茅塞顿开——阿寿就住在这怀德坊,这条巷子是他回家的必经之地,每日里来来去去,这么窄的巷子,遇着迎面走来的相邻,总要停下打个招呼或者寒暄几句,听说阿寿他娘是个帮人洗衣的,接触的人便更多了,为什么……整个怀德坊、整个燕京城至今为止都没有听说其他人感染这疫病? 这病到底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似乎已经凭空消失了?除了眼前贴在这扇门上的封条证明着这里曾经消失了两条人命、查到了那些染了疫病的用具之外,还有哪里能够证明这座城市遭遇了疫病攻击? 如若没有,那如今被关在大理寺的人是不是就能回家了?许四娘……是不是就安全了?之前在绸缎铺子里听到的关于许四娘病了的消息,是不是也是……假的? 只这般想着,她便觉得心下狂跳,一声、一声,强劲而有力的心跳……那些迷茫的、黑暗的、甚至是有些令人绝望的尽头,仿佛终于出现了触手可及的曙光。为了抓住那道曙光,为了心底那点对绝处逢生的期许,她蓦地攥紧了薛大娘的手,声音都几乎尖锐到破碎,“当真没有?!” “你这娃娃怎么回事?”小手臂被攥地生疼,薛大娘顿时也有些不乐意了,继续重申道,“我说了没有便是没有,难道你还黑心肠地盼着我们这些人出事呢?!” “就是就是,咱们见你小姑娘家家的站在这里可怜兮兮的,好心好意出言相劝,你这娃娃怎么可以这样?” “就是就是!你瞧瞧你自己这般死死把人拽着的样子,这薛大娘子的胳膊怕是要折了咯!” 这些个大娘你一言我一语地维护着薛大娘,沈洛歆这才发现自己的举动委实有些不合适,连忙收了手,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晚辈没有那个意思,晚辈就是、就是开心……”她是真的开心,曙光触手可及,心底有了隐约的期待,这种心有所期的感觉令人松快。 薛大娘听她这么说,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打量对方,瞧着的的确确是有几分面熟的,只是实在想不起来是哪家姑娘。 但这姑娘看着也的确是个实在娃,当下便也信了她说的话,语气也柔软了几分,苦口婆心地说道,“你这丫头,小小年纪看起来却似满腹心事的……大娘我问多了便也是多管闲事。旁的我也不多说了、也不多问了,只同你多说一句,这阿寿既同你非亲非故的,往后这地方还是少来……不是说官府查封的事情,是我真的瞧见了不干不净的东西,黑乎乎一团,半夜三更进了这后院……我家那口子也瞧见了!” 说得有模有样的。 沈洛歆微微一愣……心下已经起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一旁一年轻娘子顿时“阿哟”叫了一声,“可是那夜?就那夜!月亮很圆,大抵不是十五便是十六那晚?我不知怎地,那晚总翻来覆去地梦魇着,就起身走走,就突然瞧着一黑影,‘嗖’一下地,就从半空中过去了,起初以为是一只黑猫,可后来想了想,哪有那么大的黑猫哟!莫不是只猫妖?” “对对!就那晚,好大一银盘挂上天!”薛大娘连连点头,又转首叮嘱沈洛歆,“姑娘,实在不是大娘我多管闲事,更不是大娘我故弄玄虚,你也听见了,可不是大娘我一个人看见了啊!” 若是闹鬼,沈洛歆自是不信的,可说得这般有模有样的黑色身影,想来便是一些作奸犯科见不得人的事情,如此……自是信的。 只是诸多心思悄然掩下,她颔首道好,“多谢大娘提醒,我晓得了。”乖巧极了。 薛大娘这才连连点头,又掏出一小把瓜子,想了想,又丢回去一些,这才搁进沈洛歆掌心,笑呵呵地自卖自夸,“尝尝,自家炒的。若是喜欢,来薛记瓜子找我薛大娘买!” 第831章 再探阿寿家 沈洛歆剥了颗瓜子吃了,心下了然这位便是之前姬无盐提起的热情薛大娘了,的确很是热情。言语间便多了几分熟稔,笑呵呵地一边道谢一边道歉,“好嘞!多谢大娘关心,正好家中长辈喜欢吃瓜子,这两日一定过去光顾……方才情急之下实在不好意思,捏疼您了吧?” 薛大娘本就热心,也喜欢这些个漂亮可人的小姑娘,此刻见这丫头“乖巧听话”的样子,自然多了几分喜爱和欣慰,一边摆手一边笑着说“无妨”,“大娘我皮糙肉厚的,捏两下不妨事,丫头快回去吧,别在这里逗留了。” 沈洛歆颔首道好,辞别了薛大娘往巷子口走去,没走两步,又被薛大娘唤住,“诶,姑娘!” “可记着哈,别往这阿寿家去,没什么好处的!之前大娘我就遇着个同你一般年纪的丫头,漂漂亮亮的,可客气温柔,偏偏嘴上答应地好好的,说是不去不去,可一转身的功夫,就瞅见她从里头出来了!”想起之前那娃娃,薛大娘就连连摇头,又千叮咛万嘱咐的叮嘱她,“好好回去,可不能学她,晓得不?” 这位“嘴上答应地好好的、一转身功夫就从里头出来的”姑娘显然就是姬无盐。 沈洛歆心中自是明白,一边抿嘴偷笑,一边颔首应着,“是,大娘放心好了,我不学她的,既答应了大娘,晚辈这就回去了,多谢大娘提醒哈!”说罢,摆摆手,笑意温柔辞别了众人,这就不紧不慢地朝外头走了。 有了前车之鉴,薛大娘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送着沈洛歆一路离开,身旁年轻一些的娘子胳膊肘捅捅她的,笑问,“怎么的,还不放心呢?你又不是人家的谁,提醒都提醒过了,也是仁至义尽了。” 薛大娘笑笑,没解释,往对方伸过来的手里搁了小半把瓜子,说了句“想起来屋里头还有些活”就回去了。 她不是担心眼前这位,只蓦地想起之前那位姑娘来,便有些唏嘘——小丫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是绵软讨喜,只没想到这样的小姑娘能清清冷冷不卑不亢地站在院子里同官差寒暄,也不知道如今如何了,有没有染病。若是当真……就太可惜了。 不过后来她也留意了几日,一直没听到这方面的消息,倒也松了一口气——那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有头有脸的千金大小姐,若是当真染了疫病,坊间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才是,想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瞧着面相也是个有福的。 …… 沈洛歆一路走出巷子,拐了弯,才走另一条巷子,避开三三两两的妇人,一路来到阿寿家的后门。 后门同样贴了封条,经过这些时日的风吹日晒,封条上的字迹已经黯淡褪色,颇有几分物是人非之感。沈洛歆抬手轻触,到底是没有揭开这道封条。今日不过十八,照着薛家大娘子的说法,也就是两三日之前,这阿寿家半夜落下一道黑影,也不知这黑影还会不会再来,若自己贸然揭开这封条,兴许不日就会被人发现从而打草惊蛇。 只是这院墙虽然看着不高,可真要翻过去,还是有些难度的。环顾四周,也没瞧见有什么可以拿过来踮脚或者借力的,沈洛歆一时苦恼,想着到底是拼着打草惊蛇的危险破门而入,还是出去找找有没有大石头搬两块过来的时候,身后突然齐刷刷落下两道黑影,沈洛歆几乎是被吓得瞬间跳了起来,下意识双手一挡,“你、你们——” 对方落地、拱手、行礼,声音古井无波般,“姑娘可是要入内,属下可以带您进去。” 完全没有恶意,还自称属下,沈洛歆瞬间想起姬无盐曾说过给自己安排了两个暗卫的,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她自己都给忘了。当下悻悻放下胳膊,有些尴尬地笑问,“你们……你们就是无盐安排的暗卫?” 对方表情都不曾有丝毫变化,颔首称是,“是。姑娘若要进去,属下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带姑娘进去不是难事,若是姑娘不介意的话。” 这青天白日的,这两位哥们又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差两只眼睛还在外头了,自己还能介意什么? 只是这里面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自己之前的猜测还未得到证实,万一真有疫病病人留下的东西,自己冒冒失失带着这两位哥们进去,委实有些不负责任。 打定了主意,她摇摇头,笑道,“不必了,还烦请两位大哥帮我去找几块大石头来,我自己翻进去就是了……还有,你们找来了石头之后就此离开,这些时日你们也不必护我身后。”她一一叮嘱,又道,“还有,你们回去以后,同无盐说一声,就说我这些时日便不去姬家了,我……我有些东西需要好好查查,就住在自己家里,请她放心好了。” 暗卫并不会质疑她的任何吩咐,只颔首称是,没多久搬来几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垒好之后才退开确认道,“姑娘可还有吩咐?若是无事,属下便离开了。” 抬脚用力踩了踩,确定垒得很是稳固可靠,高度也够,她才对着两位暗卫道了谢,“多谢二位大哥,大哥们回去吧。这些时日多谢看顾。” 暗卫这才纵身离开。 沈洛歆借助这几块大石头爬过了围墙,落在后院之中。 后院荒芜破败,随处可见堆放的陈旧的农具,还有一张破败的渔网,显然早已不能用了。半人高的杂草枯萎了,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完全看不到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不是没在小院子里生活过,许四娘同自己的那个家,比这处兀自也大不了多少,却干净温馨,不似这里……想来,这阿寿家的日子,委实艰难。 沈洛歆拨开挡路的杂草准备去前院看看,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后院某处,竟有光芒一闪而逝。她下意识偏头看去,微微一怔。 第832章 一堆碎瓷片 那是一个隆起的小土堆,很小一个,掩在破败的草丛里很是不起眼,只土堆上有半块戳出来的碎瓷片在某个角度反射了太阳的光,正好闪到了自己的眼里。 似机缘,又像是命运。 沈洛歆走近那处土堆弯腰探查,那土堆土质松软,的确是新挖的没错,兴许便是那黑衣人所为。 那块碎瓷片还有半截埋在土里,看起来下面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前两日下过一场雨,那场雨骤然落下,雨势又急又猛,不过只片刻就停了。听说许多人连避雨都来不及就被浇成了落汤鸡,待紧赶慢赶地寻了避雨之地,没喘口气呢,这雨便又停了。 那人既刻意来这里掩埋这些东西,想必不可能埋一半、留一半,这半块碎瓷片大概就是被那场雨给冲开了。 若非如此,就这乱七八糟的废弃园子里,要找到这一处不起眼的小土堆,还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见,不管是机缘,还是命运,都是好的方向——沈洛歆这般想着,诸多心事沉沉压着,还兀自扯了扯嘴角,自觉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的味道。 她寻来铲子,又从后院角落里找了个小挎篮子,将土堆刨开,果不其然见着里头还有一些杯盏碗筷,大多都已经碎了,不知是原先就如此还是埋的时候造成的。但就瓷片的材质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之物,白瓷茶杯上瞧着也有厚厚一层的黄色茶垢。 即便日后被官府的人翻出来,大抵也只会觉得这本就是阿寿家丢弃在后院的破杯碟罢了,并不会引起过多的注意和额外的调查——毕竟,谁又能拍着胸脯保证,上一回搜查的时候真的绝无疏漏呢? 若非自己无意间走到这里,又听了薛大娘的那番话,自己也不会过度在意这样一处荒废的园子里头散落的碎瓷片。 大抵这就叫作——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洛歆将那堆碎瓷片搁进了帕子里,再把帕子搁进那篮子里。她当然知道这东西极其危险,兴许这就是疫病病人用过的器皿,兴许这城中已经有了新的病人,只是消息被某一方势力悄悄压下了,他们派人将这些东西埋在了此处,此刻自己将它们翻出来,就像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很显然,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自己。 可是……陈老那边迟迟没有突破性的进展,手中现有的资料太少了。 现下这个潘多拉的魔盒里,也许就有一些现下最需要的东西……只是“也许”。同样也有可能,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届时,因此而染了疫病的自己……又当如何? 她是个怕死的人……死过一次的人,比谁都清楚“活着”本身的重要性。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执念、所有为之努力的目标,都只有“活着”才有意义。若是不出意外,自己是没有第三次活着的机会了,这一次之后,自己要死很久很久……这些想法,当她站在围墙之外的时候,就已经犹豫过了。 她预料过所有的结果,好的,或者坏的,所以遣走了那两个暗卫……可她还是进来了。 她蹲在地上,仰面看天,阳光正好,凉风徐徐,前两日说起这里的冬季,寂风说想要看漫天的大雪,自己告诉他,快了。 上一辈子的时候,生在一个不怎么下雪的地方,也曾像这个孩子一般眼巴巴地守着天气预报守着一场冬季的雪景。燕京城每年都会下雪,有时候鹅毛大雪一下就是两三日,推开家门的那一瞬间真的会被银装素裹的世界惊艳到,地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看起来都那么可爱。许四娘便总笑话到底是孩子心性,她只笑笑从不解释…… 瞧,即便这日子简单、清苦,甚至有些日复一日的乏味,可只是春夏秋冬的更迭,便已是岁月静好的欣喜。 这些,是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得到的。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怕死。 只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潘多拉的魔盒里有没有藏着希望的种子,总要将盒子打开了才能看到——总要有人去打开的。 沈洛歆收回目光,看着手边的篮子,轻轻叹了口气。半晌,支着膝盖站起来活动活动有些发麻的小腿,才拎着那小挎篮子走到之前下来的地方,又在园子里找了几块石头踮了脚,原路返回。 …… 那边,暗卫回到府里,将沈洛歆的话尽数转达给了姬无盐,姬无盐听完,静默片刻,才点点头,吩咐道,“我知道了,兄长那边还麻烦你们也走一遭,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再同他说一遍,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负责好沈姑娘那边的安全问题。” 暗卫颔首称是,往上官楚那边去了。 上官楚自借故从戏台子那离开,就派了车夫去沈洛歆家接人。只是很显然,车夫过去的时候,沈洛歆刚刚翻进阿寿家后院。 车夫虽然扑了空,但想着沈姑娘兴许脚程慢些,或者在何处逗留着,又等了许久,却也没见着沈洛歆,这才回去禀报。 上官楚也没当回事,毕竟那么大个人了,又有暗卫跟着,出事是出不了的,大概这所谓“回家找些东西”也就是避着自己的藉口罢了,遂想着待会儿亲自去接一趟。没成想,暗卫回来说了沈洛歆这事,当下就有些坐不住了。 小丫头这是准备……铤而走险啊!当真不要命了? 他倏地起身,直直朝外走去,只走了两步又倏地顿住——她已经进去了,这个时候便是拦也拦不住。理智之上,他明白她是对的,支开所有无关人员,将可能的伤害降到最低,感情之上……他却气恼她的擅自做主! 就算要人进去,也不该是她一个小丫头,就算这天塌了,何须她沈洛歆来顶着? 上官楚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松、松了又紧,半晌,他才压着情绪问道,“除了安全,姑娘还说什么了?” “姑娘只说了那句话,旁的没说,只说她知道了。” 第833章 白发 “只有知道了?”上官楚只觉离谱,“当真只有知道了?旁的什么都没有?那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成功的暗卫早已被训练成了只知道接受命令、执行命令的工具,没有七情六欲,没有自主判断,更不会注意主子下达命令时的情绪、表情如何。这一点,上官楚自然是清楚的,但他还是问了,只是很显然,对方也的确是不知,只沉默半晌,道不知,又一次重申道,“姑娘的确只说了‘她知道了’。” 这句话经由暗卫之口转述出来,无端多了几分漠不关心的凉薄。 上官楚又问,“那她那时候在做什么?” 暗卫全程低着头,也的确没注意姬无盐在做什么,想了片刻,才不太确定地说道,“写字。” 只是……写字?什么字能比这件事还要火烧眉毛?小宁和沈洛歆的关系那么好,这样的漠不关心显得格外不正常。上官楚犹豫片刻,到底是去了姬无盐那里。 …… 上官楚风风火火踏进门槛,院中无人,只姬无盐坐在廊下,冬日的暖阳照在院子里,往日里的兰花不知何时都不见了,空落落的有些不大习惯。 小丫头见到他并不意外,好整以暇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等了一会儿了。她努努嘴,朝着自己身边的位置,说着,“坐吧,茶沏好了。想着你火急火燎地来,定是口渴的,提前凉着的茶,入口该是刚刚好的。” 跨上台阶的脚步微微一顿,上官楚悬了这一路的心终于缓缓着了地——小丫头既如此气定神闲,想来问题不大。他松了提着的衣摆,信步温吞而来,“你这是猜到我一定会过来?还是故意三言两语的不说清楚,等着我过来寻你?” 姬无盐摇头,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才道,“没有……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只想着你若是过来定是着急的,但我也不清楚你到底着不着急……兄长对她的态度和心思,我总觉有些瞧不明白。” 上官楚摩挲着茶杯,没喝,半晌才敛着眉眼说道,“这些年为着那些劳什子的事情,你身边也没几个同龄朋友,如今这沈家姑娘算一个,也实属不易……我自然待她亲厚几分,这叫爱屋及乌。” 当真……只是如此吗?姬无盐侧目看他,心下却叹,若当真只是如此,你又怎会因为收到她擅入阿寿家后院的消息就火急火燎地赶来?若当真只是如此,你便只会觉得这小姑娘行事稳重理智,倒是个不错的。 只是想起之前宁修远的提醒,姬无盐到底是没多说什么,只收回目光,靠着椅背看着院中明晃晃的日光,眯着眼缓缓说道,“她身边的暗卫说了,她是听到了几个大娘的交谈之后才决定进去的,大抵是听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兄长,若是易地而处,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吧?” “自然!只是……” 他下意识反驳说沈洛歆就是个小姑娘,这里那么多男人,就算要找会医术的,也有陈太医、陈一诺,怎么也轮不到她沈洛歆……可偏头之际就对上了姬无盐看过来的眼神,这些话不知怎的就卡在了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小姑娘的眼神怎么形容呢? 这么近的距离,他甚至看得到小丫头脸上细小的绒毛,也看得到墨色瞳孔之中自己的倒影,自然也看得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下格外复杂的眼神。 担忧有之,了然有之,理智亦有之。 半晌,小姑娘掉转了头,只一方线条姣好的侧颜对着他,轻轻叹了句,“总要有人去的……你我都知道,那里既还有疑点,总要有人去的。你、我、暗卫、陈家人、陈老、甚至外祖母……不管是谁遇见了,我们都会进去的。既如此,为什么就不能是她沈洛歆呢?” “兄长,你是不是想说,这么多人呢,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姑娘?可是兄长,这不是战场、不拼武功、不拼体力,疫病面前,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何况,若里面当真有什么的话,一个沈洛歆比一群暗卫有用的多。” 上官楚张了张嘴巴,没发出声音来。他觉得喉咙口堵着什么,又干又涩的,于是端起手中的茶杯灌了一口——是啊,为什么就不能是她沈洛歆呢? “你方才急匆匆地来,见我备好了茶水在等你,是不是觉得我心里定有对策?”姬无盐又看他,言语温缓,如细雨润物无声,“可我真的没有……若人还未进去,我大抵会拦着,哪怕我自己进去都得拦着她。可如今既进去了,那我便只能信她,一边信着,一边等。” 上官楚垂着眉眼,半晌,又端了茶杯抿了一口,才缓缓放下茶杯,叹了一口气,“是啊……没成想,我还需要你这个小姑娘来提点我。”道理都知道,自己也能劝自己,可还是会气恼这些个小姑娘啊,一个比一个能折腾,一个个都不把自己当姑娘家。 “你是关心则乱。”姬无盐侧目看着对方捏在手里的那只茶杯,提醒道,“没想到,上官公子也有方寸大乱的一天。” 提着衣摆横冲直撞的样子,端着茶杯如牛饮的样子,这搁在以往的上官楚身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上官楚却抬眼嗤笑,“没想到?我为了你方寸大乱的时候你自然是看不到的,你去问问庆山,自从你来了这鬼地方之后,我屋里坏了多少东西,我又睡过几个安稳觉?没有消息的时候急,有了消息又气,你自己过来数数,我为此添了多少根白头发,你自己看看!”说着,当真将脑袋伸了过去。 姬无盐无奈苦笑,伸手去拍,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方脑袋,抬起的手倏地一顿,整个人如遭雷击——三千青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有一根看似简单的玉簪簪着,只日光之下,墨色之间,的确依稀掺了些银白之色。 未及而立之年的上官楚,竟有了白发……明明之前还是没有的。 第834章 江南来信 明明……之前还是没有的。 姬无盐抬着的手缓缓落下,轻轻覆于对方被打理地一丝不苟的发顶,只觉五味杂陈。她吸了吸鼻子,轻声唤着,“兄长……我、我……我是不是很差劲?” 声音里,明显带了哽咽的音调。 上官楚一下就慌了。他本来只是闹着玩的,没想到小姑娘突然这样“煽情”,连忙缩了脑袋手忙脚乱地哄着,“哎、哎……怎么了这是?我就是说说的,怎么还动真格了?咱们家的小丫头那么好、那么厉害,谁敢说差劲?嗯?” 小姑娘瘪瘪嘴,看着上官楚的脑袋,“可是……之前没有白头发的……” 上官楚摸摸她的脑袋,笑着解释,“就是前阵子忙了些,没时间睡觉,这不,就长了几根白发,本想着拔掉的,只是想了想又觉得算了,左右年纪也不小了,有几根也正常。瞧把你给紧张的。” 姬无盐侧目看他,神情复杂却没有说话。 她和上官楚之间太熟悉了,一起长大的兄妹,熟悉到自认为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对方哪边眉毛更高几分,于是便愈发鲜少会仔细观察对方眼角是不是多了几条细纹、头发里是不是掺杂了几根白发——岁月带来的变化被镶嵌进每一个毫无所觉的细枝末节里,彼此只觉得对方还是当年模样,也永远都是当年模样。 可骤然抬头时,才发现华发已生。 自是百感交集。 她双手捧着茶杯,指尖无意识抠着杯壁,喃喃低语,“祖母不喜欢燕京城,为了我才千里迢迢来的,陈老的腿也不适合在这里过冬,我昨晚瞧着他走路有些变扭,寂风爬他腿的时候他将寂风抱在了另一条腿上,想来到底是未曾完全康复,此处冬季阴冷,也不利于康复。大家为了我在这里守着、陪着、挂心着,如今又遇到了这劳什子的疫病,我、我……想来我是真的极差劲的。” 脑袋上被打了一下,很轻。 上官楚到底是舍不得打重了,打了之后又揉了揉,小丫头和他不一样,总不肯好好梳头,一根簪子轻轻挽着,摸起来松松软软的很是舒服。他懒懒笑道,“外祖母是来看外孙女婿的,目前为止她虽然不舍得你,但对这个外孙女婿还是很满意的,何况多年未见的老友在这里,她们这个年纪说句不好听的,已经是见一面少一面的,这次回去之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今次多见见,也算是无憾。陈老就更不用说了,他的心结在这里也算是解开了,还收获了一个半路来的便宜徒弟,听说那些不好传授给沈洛歆的,他也已经有了决定好的接班人……” “你看,他们可不仅仅只是为了你在这里蹉跎着。何况外祖母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她素来和祖父不对付,这件事在她眼里就是上官家的家事,她就算让人绑了祖父给你送来也绝不会为了上官家亲自走这一遭,说到底,她呀,有自己的考量。”上官楚拍拍傻愣愣的小姑娘,“那句话还给你,你呀,就是关心则乱。” 她仍低着眉眼抠着手中茶杯,乖乖巧巧地任由对方摸自己脑袋,像一只趴在太阳底下有心事的猫。 “姑娘。”庆山从外头进来,见着上官楚有些意外,又道了句,“主子……潭州那边来信,给姑娘的。” 潭州?那便是父亲或者母亲写的,上官楚摆摆手,示意庆山直接给姬无盐,转首才问,“你写信回去了?” 姬无盐接了信,信是父亲写来的,她一边拆着一边颔首,“陈家野心太大,攀附了皇家还要去古家插一脚,若是旁的事情便也罢了,偏偏是联姻。联姻便也罢了,偏偏是古厝……我便请父亲先去使些绊子,免得他们以为古厝是个好说话的就能由着他们搓圆捏扁的。” 古厝是个好说话的? 上官楚只觉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古家那样的烂摊子他都能快刀斩乱麻地收拾妥帖,常年陪着这小公主吃喝玩乐,古家那帮老家伙愣是一个屁不敢多放,由着古家的实际掌权人游手好闲地自贬身份当人姑娘的贴身随从……就这样的手段,古厝是个好说话的?呵……要他说,这次的婚事也古怪,指不定古厝那小子就是以身为饵,密谋什么大举动呢! 上官楚端着茶杯老神在在地抿了一口,发现凉了,随手泼到了院子里,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有一搭没一搭地这么抿着,随口说着,“你问也没问古厝自己的意思,也该是娶妻的年纪了,人家兴许乐意着呢!你这随随便便就棒打鸳鸯的,不合适。” 姬无盐一边看信,一边侧目瞥他,那眼神跟看傻子似的,“若他自己乐意着,古家那老东西何必囚着他,若他未曾被囚禁,怎么可能自从回了古家之后就跟石沉大海了一般杳无音讯?” 此话甚有道理。 但上官楚却仍然觉得,就凭古家老爷子那点儿只知道开枝散叶的花花肠子,想要囚禁羽翼早已丰满的古厝还真有点异想天开。古厝那小子……憋大招呢!也只有小姑娘真的觉得古厝是个好说话到任由别人你搓圆捏扁的人,他也懒得提醒,随口问道,“父亲信中写什么了?” “哦……”姬无盐随手将看完的信递了过去,才淡淡说道,“说是将陈家的药材生意给截了,还动用了一些你的人手,乔装成山匪,半道就把人家的药材给劫持了,如今尽数送去了云州给陈老了。” 上官楚匆匆扫过,洋洋洒洒三页纸,前面两页都在转达父亲自己以及家里人对小宁的思念、担忧以及舐犊之情,最后一页上半段寥寥数笔带过正经内容,最后又裹脚布一般地问这个好、问那个好,甚至连王嬷嬷都问了,只……没问到他儿子身上。 “就这啰里啰嗦的习惯还是和往日一般无二,只是这劫人药材发横财的习惯,比起往日作风明显凶狠了不少。”他如此评价,搁下手中信纸摇摇头。 第835章 他定生死,我递刀子 父亲这人,受祖父教诲,骨子里有些文人的迂腐和坚持,性子也难免温和一些。外祖母便是因此不大喜欢父亲,觉得没有男儿气概,同样也担心必要的时候保护不了母亲。 这些年安居一隅,无人招惹,整日里之乎者也的,性子便也愈发自在温吞,今次这般手段委实少见。 上官楚靠着椅背摇头失笑,竟是生出几分瞧热闹的雅兴来,兀自感慨,“便也只有你了。他大抵觉得你在陈家人面前受了不小的委屈,竟也如此土匪行径,只差着人直接闯进陈家去烧杀抢掠了……只是如今陈家被抢了生意、被劫了药材,损失惨重之下,怕是要狗急跳墙……陈家那几位老祖宗,可不是什么肯吃亏的主。” 何况陈家人也不是傻子,就算起初不知打劫药材是何人所为,但生意被抢一事却是明明白白的,稍一联想,很难猜不到父亲身上去。 “猜到便猜到了。”姬无盐倒是不在乎,霸气地理直气壮,“还能抢回去不成?真当祖父这些年是在潭州吃斋念佛呢?” 倒也是。 上官楚点点头,正欲附和,只突然皱了皱眉头,似有所感地看了眼手边这封信,心底却在纳闷,要论迂腐守旧,父亲远远不及祖父。虽说这些年祖父在潭州也并非吃斋念佛,却也已经差不多了,这抢人生意的事情他还能接受,这伪装成土匪去打劫……文人风骨还要不要了?偏父亲又是个大孝子,做这些事情之前一定会找祖父商量,祖父……真能同意? “怎么了?”姬无盐见他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问着。 上官楚却是摇头,只随口胡诌了句,“没什么,突然想起上午一笔账目没对上……不碍事。” 他说得随意,姬无盐彼时也就是随口一问,此刻自然也是信了的。她对上官楚的生意从来不过问不插嘴,这会儿却又想起他脑袋上那几根白头发,多嘴抱怨着,“生意是做不完的,该休息还是休息,届时劳累过度,吃药的、受苦的还是你自己,可没人能替你。” 小姑娘一本正经苦口婆心的像个老妈子模样,眉眼间倒是有几分当家做主的味道了。上官楚拍拍她脑袋,起身掸了掸衣摆,才答应道,“成。听姬少主的,回头我安排点人手远远守着沈洛歆那宅子去,安排完了今日就好好休息,哪也不去,谁来找也不见,账簿也不看……就休息。”说罢,摆摆手朝外走去。 姬无盐支着下颌含笑目送。 上官楚走了没两步,却又转身看来,提醒道,“丫头……陈家若是狗急跳墙,跳的不一定是上官家的墙,兴许是古家的……届时,若婚期提前,你赶不回去,古厝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生米煮成了熟饭,当如何?” 虽然相信古厝那小子不可能被赶鸭子上架,但上官楚就是想听一听姬无盐的答案——他就是突然的,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一边问着,一边打量姬无盐,任何的表情变化都不愿意放过。 姬无盐倒是错愕,微微睁了眼看过去,大抵是阳光太盛迷了眼,她又眯了眯眼,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下,眼底半分笑意也无,语气温吞反问道,“狗急跳墙?生米煮成熟饭?这饭都熟了,这事儿便是古厝的家事了……我总不好过多置喙。” 此话很是通情达理,却不是她姬无盐的风格,更不是她上官宁的风格。 上官楚眉梢微挑,静候下文。 果然,姬无盐缓缓收回支着下颌的手,懒懒笑着,“他的家事,他定生死,我递刀子。” 他定生死,我递刀子……上官楚微微一怔看着姬无盐,暗自咀嚼着这短短一句话,慵懒、温吞,言语散漫间,是锋芒微露。 上官楚知道姬无盐的意思,手刃至亲的名声终究不好听,古厝既要当这古家的家主,就不能背负这样的骂名,所以她甘做对方手中刃沾一沾血腥。 “呵……”上官楚突然低笑出声,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多少有些多余,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掺和进去破坏了陈古两家婚事的话,坊间那些闲言碎语到底会传得多么难听?可她不在意,她护得理直气壮、护得霸道坦荡。 不畏流言,不畏骂名,小姑娘一直都是这样的,相比之下,倒显得自己畏首畏尾地甚是狭隘。 “你笑什么?”姬无盐问他。 他并不解释,只摆摆手,“没什么……走了,答应你的,今日好好休息。”说罢,转身即走,步履从容间,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姬无盐看着明显有些不一样的上官楚,摇摇头,嘟囔着,“这人……古里古怪的,也不知跟谁学的,什么都说不清楚。”说罢,也不在意,起身收拾桌上的凉茶,进屋时遇见不知哪里窜出来的猫儿,顺手捞起来抱着去院子里晒太阳去了。 古厝之前留下的兰花在姬无盐手里折了一部分,后来她就不敢碰了,悉数交给了子秋打理。子秋也是个笨手笨脚的,又折了几颗,最后还是宁修远说韩嬷嬷是养兰的高手,子秋一趟趟去宁国公府找韩嬷嬷取经,这才护下了这最后的一部分。 如今天气愈发地冷了,这些兰花都搬去了采光较好的厢房里养着,这院子便一下子空了不少。 子秋又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几盆腊梅,小小的几颗造型很美,用上好的花盆种着,很是漂亮,只如今还未到腊梅花开的时节,便少了几分景致。 姬无盐也不在意,她在种花养草上是半分天赋也无,这腊梅开不开的,对她来说也就是多看几眼和少看几眼的区别,她抱着猫儿坐在院中小板凳上,兀自晃晃悠悠地想着事情,猫儿便在这缓慢的前后摇晃里,伸了伸懒腰,睡了。 李奕维登门求见的时候,姬无盐正被暖融融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门房来禀报,说是“平阳郡王登门拜见姬姑娘”,于是,她瞬间清醒了。 第836章 见过攀关系的,没见过这么攀关系的 太子已经被禁足多日,听说贵妃短短数日接连回了两趟相府,明面上说是卞夫人身体不适,请了贵妃娘娘回家省亲,可事实上到底所为何事,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贵妃娘娘坐不住了。 朝中许多年轻的官员也坐不住了,不是暗地里递了拜帖铆足了劲地结交白家,就是想着曲线救国先结交了宁国公府——事实上,只有试过了才知道,看起来这些年有些无所事事的国公府比白家更难结交。 两条路都走不通的,就只能在明面上示好了。 朝堂之上公然站队、护着白家,唯平阳郡王马首是瞻,下朝之后更是绞尽脑汁写奏折,一封又一封奏折跟雪花一样飘进陛下寝殿,即便大家心知肚明这些奏章很有可能并不会被翻开。但,态度是很要紧的东西,成不成另说。 那些奏章大多引经据典地强调了“如今这位太子殿下不管是从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来说、还是千百年沿袭下来礼法而言,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规矩礼法都讲究一个嫡庶有别,如今嫡皇子尚在,是万万没有道理立贵妃之子为储君的道理”云云。 听说皇帝倒也看了两本奏章的,看完怒极,拂袖间将桌上剩下那堆悉数扫落,却也没有斥责任何人,态度模棱两可地让人看不明白,就好像那“怒极”就只是演戏给别人看似的。 “若是以往,父皇怒极,必然迁怒于这些个臣子,绝对不会这样悄无声息地大事化小……”李奕维捧着茶杯看着面前炉子里烧着的炭火,轻声叹了句。说来也是奇怪,有些话原不打算说得那么清楚的,可坐下之后,莫名有种……倾诉欲。这很危险,他如此告诉自己……看向姬无盐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审视。 姬无盐却似无所觉。 这位年轻的郡王这段时日想必心神损耗甚大,明显瘦了一圈,精气神瞧着也不足,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眼下明显染了乌青未褪。心下对对方此行的目的有了大概的猜测,面上却仍故作不懂,就事论事,“陛下不曾惩戒上奏的臣子,亦没有将太子殿下放出来,看来心中还是偏心于郡王殿下的。殿下不必担心。” 李奕维侧目看去,沉默着打量面前看起来仍带了几分天真的姑娘。十几岁的年纪,这份天真本不该让人觉得违和,偏落在姬无盐身上,却如何看都格格不入。 他扯了扯嘴角,并不戳破对方明显的伪装和戒备,反倒认认真真解释起来自己到底为何“担心”,“李裕齐被禁足于东宫,贵妃出宫两次仍然没有求得卞相出手相助,明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卞相不急不躁必有后手。李裕齐被禁足,是因为在疫病之事上办事不力,如今这差事落在了我身上,多日来半分进展也没有,倒显得他李裕齐也不是那么差劲……” “是以殿下便着急了?”姬无盐挑眉轻笑,意有所指,“着急到……病急乱投医了?” 这姑娘说话,实在不敞亮。 李奕维长长叹了口气,靠向椅背,一时间竟有几分无力感,就好像走出去的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棉花上,不着力。他看着姬无盐,问道,“当真是……乱投医吗?我却觉得,是对症下药呢。” “众所周知,小女委实不懂什么医术的。不过瞧着郡王殿下气色的确不大好,不如请陈老为您号号脉?” 又是四两拨千斤般的顾左而言他。 李奕维摇头,实在不想再同对方这般说话了,他觉得自己若是再不直截了当一点,只怕这姑娘能给你东拉西扯地扯到明天去。说起来,这性子和宁修远倒是有几分相配。 “姬姑娘,本王今日便与你打开了天窗掏掏心窝子。”他正襟危坐看着姬无盐,言语温吞,咬字认真,“首先,姑娘同白家交好,白家老夫人是本王外祖母,于亲疏上而言,本王为亲,太子为疏,姑娘可认同?” 见过攀关系的,没见过这么攀关系的。 姬无盐支着下颌,饶有兴趣挑眉,“太子的确为疏,但君王似乎也算不上是亲……” 李奕维一噎,有生之年委实不曾被人如此嫌弃过。他多少有些不太适应地咳了咳,补充道,“相较之下,相较之下……” 姬无盐这才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李奕维这才继续说道,“第二,本王虽不知具体什么原因,但姑娘显然和太子殿下有些过节,就这一点来说,咱们的敌人是一致的,姑娘可认同?” 谁知,姬无盐又摇头,反驳道,“算不上什么敌人。小女不过商贾之女,哪里能同太子殿下有过节,又不是不想活了……最多算是有些误会罢了。” 当真油盐不进。饶是李奕维平日里涵养再好,此刻也有些想要拍桌子吼人的冲动——自己这边认认真真地“掏着心窝子利弊分析”,那边偏要同你和稀泥。就好像你死死拽着她要一起去看山顶的荣光,她却只觉得山脚的野花野草也甚是好看……没见识!没格局! 偏若当真如此便也罢了,迷恋山脚野花野草的人也不配他一个劲地拽着往上去,可偏偏他又清楚这一切只是她的伪装,李奕维更清楚,如今要上这山顶非得她一起不可。 吸气、呼气,再吸气,再缓缓吐出,李奕维平复了心底拍桌子的冲动,咬着后牙槽挤着笑容问姬无盐,“姬姑娘到底要如何,才能答应同本王合作?” 他放弃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打算,直截了当谈起了买卖。 很显然,比起“攀交情”,姬姑娘明显对“谈买卖”更感兴趣一些。她抬眸看去,眼底细碎的暗芒闪烁,反问李奕维,“哦?不知……郡王殿下愿意许诺些什么?毕竟,小女虽与太子有些误会,但委实也没有必要蹚这趟浑水,就像您说的,太子殿下背后还有一个至今为止按兵不动的卞相。这浑水……不好蹚。” 第837章 合作成买卖 李奕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他想要的合作,在自己出口妥协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变成了买卖。 不要脸——这是李奕维对姬无盐的最新印象。都已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关系,偏要云淡风轻地说是“误会”,什么样的误会,值得李裕齐一而再、再而三地派手下、买刺客来暗杀你?莫不是以为他说不清楚便真的不清楚这两人的关系了? 偏偏,自己被她总是顾左而言他的态度惹得心急说错了话,使得合作变成了买卖。 合作是你情我愿互利互惠的,事后也没有谁亏欠了谁的说法,但买卖却是要钱货两讫的,姬无盐帮自己对付太子,而自己自然是要付出诚意、应允对方的条件。 阳光从屋外洒进来,在屋内留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分界线之外,是日色温软倾城,分界线之内,是凉风徐徐炭火噼啪作响。 泾渭分明。 李奕维注意到此处是姬家待客的正厅,平日里鲜少用得到,长时间关着门,总是比别处还要冷一些。彼时倒也意外于姬无盐竟还能给自己这样的待遇,此刻打量着眼底光芒狡黠像是抓到了鸡的黄鼠狼一样的姑娘,才多少有些回过味来——也许最初的最初,姬无盐便是打算好了的。 她用近乎于隆重的待客方式将对方捧上尊贵的位置,就同她最初的顾左而言他一样,也许不过只是为了钓鱼提前抛下的鱼饵。 不愧是商人。 只是,姬无盐有句话说的是对的,李裕齐背后还有一个至今为止按兵不动的卞东川,若是自己在这件差事上再无突破,李裕齐从东宫出来也不过就是卞东川一封奏章的事情。自己……耗不起了。 事到如今,不管是合作还是买卖,他都要将姬无盐拉到自己这边来。 他自然是派人调查过姬无盐的。 虽然所知并不详尽,却也猜到了一些,从姬无盐来燕京城的时机、之后的举动、同东宫莫名其妙紧张起来的关系,再结合自己安置在白家的眼线汇报过来的情况来看,姬无盐来燕京城的最终目的,想必就是崇仁殿里那场大火以及在那场大火中丧生的那个人。 却也纳闷着,为什么来的是一个小丫头?为什么只有一个小丫头?上官家就这么放心将这种事情交给一个小丫头?难道他们不知道万一这姑娘在这里出了事,整个上官家都要跟着陪葬的……他们应该是知道的。 但过来的仍然只是一个小丫头——仅凭这一点,就不得不让人忌惮了。 也同样让人觊觎。 他看向姬无盐,眼底平静温和,“姑娘心中想必已有盘算,直说便是。本王若是能办到的,自会应允姑娘……如果本王办不到,那也委实无能为力。只是,想必姑娘也该清楚,若是本王都办不到的事情,就算换了旁人,大抵也是办不成的。”言下之意,若是自己办不到的事情,便是换了宁三爷同样也是办不成的。 这言外之意,不算隐晦,姬无盐自是听明白了。 她本也没打算提什么太过分的要求,是以只温和颔首,“小女明白。若非如此,也不会冒此等动辄诛九族的大罪同王爷合作。姬家远在江南,民女又是个没什么大追求的,本也无所求。只郡王殿下问了,那民女便随口说了,想来,倒也不至于令郡王您为难才是。” 鱼饵都提前抛下了,这条件自然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偏如今还说这样的话,李奕维委实相信不了一个字。他声线微沉,“姑娘请说。” 阳光未及的阴影里,姬无盐松了松正襟危坐的肩膀,靠向椅背,才看向李奕维,笑意从容言语温缓,“既是条件,自是以事成为前提……小女条件有二。第一,届时天下都在郡王手中,小女替宁国公府要一个顺遂无忧的百年,不为过吧?” 国公府已至鼎盛之势,如今虽有心平缓落地,却仍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何况皇位更迭之际本就是最是危险之时,新帝上任三把火,首当其冲的就是国公府这种“非我族类”的庞然大物。姬无盐一开口就为国公府要了一道时效百年的免死金牌。 小丫头一开口就命中七寸啊!李奕维沉吟片刻,到底是点了头,“只要国公府不行谋反叛乱之举,本王应你便是。” “多谢郡王殿下。”姬无盐半起了身子行了谢礼才坐下,眼底笑意明显真诚了几分,又道,“第二个条件倒也算不得是条件,只是建议。毕竟,此事事关李氏皇族,和殿下休戚相关。想来即便民女不提,殿下亦是有此意的。” 鉴于这姑娘心有七窍最是擅长拐弯抹角把人绕进去,李奕维也不附和,只继续说道,“姑娘请说。”人总要吃一堑长一智的不是? 这回姬无盐倒真没这个意思,她也就是纯粹客套一下罢了,闻言便直言,“是这样的。陈少主是被民女打伤的,彼时也不知会如此严重……如今一想起这件事,便觉得对不起尤郡主。是以想请殿下……日后下一道旨,解除了这婚事,如此,民女尚可心安。”既答应了尤封总要做到才是,本打算借皇帝之手解除婚约,如今皇帝的病委实棘手了些,眼前这位便是更好的人选。 秦太医既说了皇帝时日无多,想必也熬不到尤灵犀大婚了,自己这边再将陈家人拦上一拦,时间上绰绰有余。 此事的确不难,顺便还能卖长公主府一个面子。李奕维略一思忖,便爽快应下,“答应姑娘便是了。” 姬无盐起身又是一礼,“如此,殿下所谋之事,民女定当竭力相助。”说完,落座,抬头,不卑不亢。 一直都是这样的,温和,又骄傲。就好像明明开了正厅待客,可李奕维这个郡王之尊却居下位,她姬无盐反倒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主位,仿若在说这是她的地方,理应如此。 第838章 亲自送上门的刀 这样的姑娘,委实少见,温和,又骄傲。 女子温和者甚众,燕京城的世家千金,大多温柔大方、进退有度,骄傲者亦有之,灵犀小郡主首当其冲,毕竟天家血脉。可这样的骄傲,和姬无盐给人的感觉不同。 尤灵犀身上的,更多的是身份血脉带来的尊荣和骄傲,姬无盐身上的……说不清、没来由,却又理所当然的自信和傲气。 数面之缘,每每见之都觉得不同。李奕维一边打量对方,一边提醒道,“姑娘提了两个条件,本王应允了。可姑娘似乎还未曾问过本王,想要姑娘……帮本王做些什么。”原想说“替”,到了嘴边又咽下,出口变成了“帮”。 “喵……” 门口跑来一只纯白的猫儿,站在门槛之外叫唤,抬起爪子舔了舔。纯白的猫儿,爪子却是漆黑如墨。 李奕维微微一愣,这只猫……有些眼熟。他又看了眼那猫,故作不经意地问姬无盐,“姬姑娘喜欢猫儿?” “算不上喜欢。某一天在墙头叫唤,我家小孩瞅着喜欢,留了几日也没见有人找来,便就此养着了。”姬无盐敛眉轻笑,只眼底笑意柔软宠溺,冲着那猫儿招了招手,轻声唤道,“过来,小鸢。” 李奕维倏地一怔,看着爬过门槛朝着姬无盐跑去的那只白猫,一瞬间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只猫……母亲于某日说起,说太子妃养了一只极漂亮的猫,通体雪白,只四只爪子漆黑如墨,煞是漂亮。后来入宫,见母亲抱着那猫儿逗弄,说是太子妃来请安,瞧着实在喜欢讨来养上两日。母亲说,这猫儿名字也讨喜,叫……宝儿。 只是没几日,崇仁殿火起,那猫儿夜夜叫唤,母亲睡不踏实,又觉是已故之人的遗物总是不详,就让人悄悄送回了东宫去。没成想在这里见到了…… 可方才,李奕维听见姬无盐叫它……小鸢?哪个鸢?他看着姬无盐弯腰双手抱起那猫儿搁在腿上,那猫调皮把玩着姬无盐腰侧的玉佩,比印象中大了些,也胖了些,看起来被养得很好的样子。 李奕维压着声线轻声问她,“这猫儿甚是可爱,不知……叫什么名?”只有这般压着,才能掩盖住声音里的颤抖。 虽然大了些、胖了些,但李奕维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当初崇仁殿里那只名叫“宝儿”的猫。崇仁殿的那场大火之后,殿内上下所有人都没了,谁还会在意一只猫儿的去向呢?只是,令人心悸的是,这只猫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姬无盐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紧张和揣测,闻言偏头看了眼李奕维便又低了头逗猫,随意回答道,“它叫小鸢,纸鸢的鸢……” 李奕维搁在扶手上的手倏地缩了缩,崇仁殿那位,若是记得没错,便是单名一个“鸢”字,纸鸢的鸢。 空气突然得安静,外头阳光灿烂,该是暖意融融才是,偏屋内却冷的手脚都泛凉。李奕维突然觉得,姬无盐和上官鸢的关系,可能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亲厚一些……连一只猫都煞费苦心找回来的姬无盐,怎么可能会让涉嫌杀妻的东宫太子好好活着、甚至君临天下?所以,自己就是姬无盐手中的那把刀吧…… 还是亲自送上门的刀。 大抵是发觉沉迷逗猫怠慢了李奕维,姬无盐摸摸白猫脑袋笑意盈盈解释道,“我家孩子取的名。那阵子正吵着要放纸鸢,心心念念的,便给这猫也叫纸鸢了,小名小鸢。” 李奕维却是笑不出来了,扯了扯嘴角,连自己都猜得到自己此刻表情定然难看极了,只端了茶杯抿了口茶掩饰一二。 姬无盐却似乎并无所觉,她看起来心情很好,笑起来的时候眼底都是细碎温暖的星芒,她一边摸着猫,一边说道,“小女不过女流之辈、商贾之家,能做的终究有限。郡王想来也不会提小女能力之外的事情,既如此,小女自当尽心竭力便是。殿下方才提到了,这疫病之事毫无头绪、一筹莫展,如此说来倒是巧了,这些时日陈家众人都在我府上研究这疫病到底该如何治疗,昼夜未曾有半分懈怠,如今也算有些眉目了。” “当真?!”李奕维倏地一愣豁然抬头,手中茶水溅出落在手背,他却似浑然未觉,直直盯着姬无盐,想在对方脸上看到哪怕一丁半点说笑的表情。 对方却只笑着点头,并无半分玩笑的成分,“小女自然不敢诓骗殿下,此事的确是真的……只是,如今还有些关键性的药材没有找到,但即便如此,殿下拿去向陛下交差的话也是绰绰有余了。” 溅在手背上的茶水被彻底遗忘。 李奕维紧紧攥着那只茶杯,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是知道陈家几位年轻人每日都会过来,也猜到了是为疫病一事,他也的确觊觎这药方,若非如此他不会一进门就说“掏心窝子”的话。可当对方就这么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将药方给自己让自己去邀功的时候,他又觉得仿若梦幻般的不真实。 这是姬无盐啊! 雁从身前过都要留下一身毛的姬无盐,突然这么大方坦荡,总让人有种突然被馅饼砸了脑袋的晕乎感,只怕这馅饼不知何时就变成了巨大的陷阱…… 他的表情很是明显,既有种压着的欣喜若狂,又有种犹豫与彳亍,看起来既想要,又不敢要。 姬无盐摇头失笑,提醒对方,“殿下不必忧虑。小女从殿下身上得到了想要的,殿下爽快,小女自然也要给出自己的诚意……这药方,便是小女的诚意,药方绝无问题,殿下若是怀疑,不妨先找太医验过之后再面呈给陛下,只是这方子还未晚膳,陈老这边怕是还得要些时日,只能让殿下耐心等待了。” 说罢起身,略施一礼,才缓缓坐下,着实真诚、坦荡。 姬无盐看起来,真的和之前谈条件的时候判若两人……李奕维心下虽觉得困惑,却也实在说不上来哪里古怪,馅饼再怎么看都是馅饼,香喷喷的诱惑就这么搁在那里,令人食指大动。 第839章 所有人都不无辜 炭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难怪之前觉得这屋内凉气嗖嗖地吹着脖颈子,李裕齐搁下手中茶杯,目光落在那只眯着眼像是睡着了的猫儿身上,馅饼还是馅饼,在看不出任何变成陷阱的迹象之前,他实在没有说服自己拒绝的理由。 为人应当谨慎,却不该过于胆小瑟缩,若是连一个小小的危险都不敢涉足, 心下已有决定,他亦起身作揖回礼,笑容都轻松了几分,“如此,日后就麻烦姑娘了……今日多有叨扰。” 姬无盐抱着小鸢将人送到门口,又承诺这两日间就将目前为止的药方整理妥当送至平阳郡王府之后,才目送李奕维迈下台阶走向早就候在门口的马车上,正准备转身回府,就见李奕维突然转身看来,目光明显落在自己手中舔着爪子的猫儿身上,欲言又止。 姬无盐看向手里的猫儿,轻笑问道,“郡王殿下似乎……见过小鸢?” 每每听她说起“小鸢”二字,不知怎的,总觉得不像是叫猫,倒像是称呼那位早已故去的太子妃似的。李奕维摇摇头,将这古怪的念头也甩出脑海,才温和说道,“未曾。只许久之前在母亲宫中见过一只白猫,浑身雪白,却也有这样黑色的爪子,母亲甚是喜欢留在身边养了几日,只没多久之后,便不见了,是以本王方才不免多看了两眼……告辞。”说罢,略一拱手,便直接扶着车门上了马车离开。 太阳被云层遮住,天色渐渐阴冷了下来,冬日的寒意一阵阵涌上来。 起了风,冬日的寒风吹得人心口都泛冷。姬无盐低着眉眼轻轻摸着手中猫儿,“沉了些,厨娘这阵子又偷偷摸摸给你喂了许多吧,再吃下去,便该抱不动你了。”那猫冲着她叫唤,只极其敷衍,唤了一声,又一心一意地舔着自己的爪子,不知是不是留了小鱼干的余味甚是香甜。 姬无盐站在大门口,想着方才李奕维的那番话,半晌,懒懒笑着轻声呢喃,“他不让你养,你倒好,直接送去了皇后身边……他若是知晓定又要恼你,性子还是这般的倔,假装服个软不会吗,非要对着干撞得头破血流。他们都说你温婉,我瞧着也是个死性子倔脾气……”此话没头没脑的,看着像是对着猫说的,却又觉得并不是在说猫。 一旁门房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缩着脖子作鹌鹑状。 姬无盐就这么懒洋洋地抱着猫儿转身进门,只脸上笑意在转身之际已经完全不见,一双眼睛在阴影下黑得像是冬日深夜的海面,深邃阴冷无风浪起。 “一只猫都想尽办法救了,偏偏整个崇仁殿里头……一条性命都没留下。”她仰面看天,嘴角微勾兀自喃喃嘲讽,“我之前只觉得彼时你是被惑了心神才会如此。如今想来……在你走到如今这个结局之前,他们每一个人……都曾经亲手狠狠推了你一把吧。”冷眼旁观、助纣为虐、看人眼色见菜下碟,还有什么比身为下人却可以欺负一个自大婚之夜开始就不曾得过宠爱的太子妃更让人有成就感的? 还是一个背后空空落落毫无倚仗的太子妃,欺负起来全无后顾之忧。 “那一封又一封报平安的家书……真是讽刺啊……”姬无盐抱着怀里一心一意舔着爪子的猫儿,半晌,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温柔轻笑,“所以,他们都该死……不是吗?” “喵……” 天色愈发黯淡,方才还阳光明媚的天,此刻只剩下了嗖嗖冷风小刀子一般割着脸上的肌肤,姬无盐放缓了步子,抬头看看风雨欲来的天色,又低头轻叹,“真可惜啊……” 死得太轻松了。 “喵。” 猫儿很是配合,姬无盐说一句,它附和一声。 姬无盐摸摸它的脑袋,懒懒笑道,“这位平阳郡王倒也十分有趣,最后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委实生动……他想不明白我为何如此爽快交出了方子。相比于要我交出药材铺子去填那个无底洞,倒不如直接将未完成的药方给他。三哥那边快要顶不住了,如今这平阳郡王为了接下来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必然会在陛下面前帮忙推诿拖延,也算一举多得。” “喵。” “你真的愈发沉了,真该少吃些了……我都抱不动你了。” “喵!” 声音渐行渐远,门房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看天色,轻叹一句,“变天了……听说这燕京城的冬天,要下很大的雪。” 午后没多久,下了雪。 不过也就是一些雪点子,并不大,落在地面上很快就化了,寂风满院子地跑了几圈终于大失所望,搬了小凳子坐在廊下翘首以盼,只盼着这雪下大些、再大些…… 江南也下雪,不过大多也就是这样,下一会儿就停了,草地上、屋顶上敷着薄薄一层,至于地上的,来回走上一趟也就化成脏兮兮的泥水反而惹人嫌弃,下一场雪连个小雪球都很难攒起来。于寂风并不漫长的记忆里,倒是有几个冷到像是骨头缝里都渗着风的下雪天,只是那些年饥寒交迫的,连活着都成了奢望的时候,谁还有闲情逸致欣赏一场对自己而言可能致命的雪景呢? 到得后来,终于不需要害怕冻死在雪夜里了,却再也不曾遇见记忆中的大雪。 再过几年,他渐渐地也明白了,江南的雪其实一直都是那样的,只是对当初的自己而言,格外地冷、格外地大罢了。 此刻,他搬着小板凳坐在走廊中,眼巴巴看着天上落下的星星点点的小碎雪,再看院子里不知道在布置什么的姬无盐,跑过去亦步亦趋跟着看,也看不懂。半晌,问姬无盐,“姑娘,听说沈姐姐回自己家了?” 姬无盐一边看着手中的图纸,一边检查庆山的布置,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嗯。” 心思很明显还在图纸上。 第840章 姑娘和沈姐姐吵架了? 图纸是画了好几天画出来的,阵法是庆山带着可靠的手下不眠不休地布置了两天才布置出来的,要钓的鱼又是林一,容不得丝毫闪失。 于是对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寂风,难免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敷衍。 寂风明显感觉到了,偷偷打量了一眼姬无盐,又觉得姑娘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古怪的,跟了两步,又试探问了句,“那……沈姐姐还会回来吗?” 姬无盐绕过几盆腊梅,随手掸走上头积起的碎雪,又拽了寂风的衣领子,将走得磕磕绊绊的寂风拎着走了几步,才道,“会啊。” “那沈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他又问。 什么时候回来?姬无盐看了眼手中图纸,闻言微微拧眉,想起之前暗卫回禀的内容,心下也不免担忧,遂想了想只叹了句,“谁知道呢……” 嗯?寂风偏头打量看起来对这件事实在有些“漠不关心”的姬无盐,心下终于“了然”,姑娘是和沈姐姐吵架拌嘴了? 他就说嘛,沈姐姐怎么可能那么好看的戏都不看就走了,她明明最爱看戏了的,之前不那么忙的时候同他讲了许多从未听过的故事,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问她怎么知道那么多故事,她说戏班子听的。 寂风也爱听戏班子,却从来没听到过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诸如“七个小矮子和狼外婆的故事”,诸如“戴着红色帽子的小姑娘和变成了青蛙的太子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都说这燕京城是大城市,这戏班子说的故事都和旁人不同……再说这姑娘家之间的拌嘴,岑砚哥哥说过的,婆娘们就是口是心非,拌了嘴心里后悔极了,偏就是拉不下这个脸来先道歉和好,就……倔强。 他一边寻思着这些话,一边偏头打量姬无盐,心下已经认定了俩人是闹了别扭,便怎么看都觉得此刻姑娘拿着一堆纸东看看西瞧瞧的样子有种故作的忙碌感,就连对自己的敷衍也是因为心下懊恼烦乱所致。 姬无盐完全没想到小孩子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她只瞧着寂风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又无所事事的样子,只以为这孩子是想找人一道玩雪,拍拍他脑袋,建议道,“兄长这两日在家里闲着,你过去找他,让他带你去后山山脚下,那里雪多一些,能打雪仗。” 寂风眼睛倏地亮起,却又想起“还在闹别扭”的两人,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姑娘,寂风不是三岁小孩了一天到晚的只想着玩儿……” 哦?姬无盐心下好笑,方才眼巴巴坐着小板凳托着腮看着这星星点点的碎雪唉声叹气的小孩子是谁? 只是这小孩子也要面子,她并不戳穿他,想了想后山那片地方委实不算太安全,又补充道,“带上岑砚哥哥,他也喜欢打雪仗。”庆山和岑砚两人护着这一弱一幼的,应是够用了。 打雪仗。 和岑砚哥哥一道打雪仗…… 哦,这年头,谁家姑娘们没点儿小性子?岑砚哥哥也说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允许婆娘们使小性子……罢了,随她们去吧,先去打雪仗,若是回来还不曾和好,自己再想办法撮合她们和好。这般想着,便愈发觉得自己聪明极了,笑嘻嘻地应着,又问,“姑娘,后山的雪真的多吗?” 多不一定多,但明显自己能清净一些,姬无盐实在不想应付这小孩无聊之时的一个又一个问题,于是格外肯定又自然地点头,“嗯,多。” “好嘞!”寂风抚掌轻笑,“那我带一个大木桶去,给姑娘装一桶雪花回来,咱们用那桶雪花堆雪人呀……若是沈姐姐也在,就更热闹了。”所以姑娘,您还是赶紧去找沈姑娘道歉和好吧?既然是好朋友,谁先开这个口又有什么问题呢? 只是,小孩子没说完的潜台词并没有被对方领悟,就像他稚气皮囊下丰富的心理活动也没有被人发现一般,姬无盐只翻了翻手中的图纸又拍拍寂风脑袋,“嗯,去吧……” 虽然姬无盐深知后山的积雪想要装满一个大木桶应该还是有点难度的,但想必等他玩够了回来也没什么力气继续堆雪人了。 寂风不疑有他,一路蹦蹦跳跳地去找上官楚,姬无盐提醒了声“好好走路”,一边摇头失笑,只想着等他回来估摸着自己这边也差不多该忙完了。 只是很显然,姬无盐失策了。 寂风会相信后山有厚厚的积雪,可上官楚自然不会相信,他就算闲在府里也宁可多看几本账簿,而不是带着一个相信后山有一桶一桶雪花的孩子去后山打雪仗。他大抵也知道姬无盐在忙什么,的确不好让小孩子过去打扰,瞧着这雪一时半刻也停不了,遂吩咐庆山取了点心、小吃,找了一处空置的院子,拎着小铲子牵着小孩子去铲雪去了。 看着整个院子里薄薄一层的雪花,寂风的脸色……大抵能用“如丧考妣”来形容。 “好好铲……”上官楚对他的失落视若无睹,坐在庆山搬来的雕花大椅子上翻着账簿,一边交代寂风,“这雪很快就要下大了,你快些铲,铲满了一桶咱们去姑娘院里堆雪人。” 话音落,庆山已经摆好了点心、茶水,又像模像样搬了只大木桶过来,随后退开一步,退到了上官楚身后,双手交握置于身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完全置身事外。 寂风差点跳脚:他真的真的不是三岁小孩! 只是,上官楚和姬无盐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压根儿懒得哄孩子,此刻也只是招招手,温和笑问,“不喜欢铲雪?那……咱们回去写字?这般雪天,围炉煮茶,练字看书,最是合宜。” 寂风瞠目结舌,半晌,拎着小铲子一边往里头一边念念叨叨,“还是沈姐姐好,也不知道沈姐姐何时回来,岑砚哥哥也没说这婆娘跟婆娘置气,得置多久……” 上官楚微微一愣,抬头看去,“等等,谁同谁置气?” 第841章 亲自送炭火 “等等,谁同谁置气?”上官楚问着,言语间已有几分危险,还有几分警告。 寂风暗道一声不好! 上官楚这人,平素瞧着有些唯利是图、言行无状,但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 寂风虽不懂这些,却也知道有些话、有些字眼,能在岑砚面前说、能在姑娘面前说,甚至连老夫人跟前说了也不过就是一笑置之,却绝对绝对不能在上官楚面前说,诸如,“婆娘”二字。 彼时懊恼之下的絮絮叨叨声音压得低,没想到还是被听去了,当下心下忐忑,讪讪笑着避重就轻,“啊?就、就姑娘和沈姐姐啊,她俩不是在置气吗,沈姐姐连戏都不看就跑回去了,姑娘也是,拿着几张破纸东看看西瞧瞧的,我问她沈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她也支支吾吾的……楚哥哥,不然咱们去将沈姐姐接回来吧?你看,如今下雪了,沈姐姐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肯定很冷很可怜的……” 破纸?饶是庆山听了都暗自摇头,心想难怪姑娘要把这小子丢到这里来了…… 小孩子絮絮叨叨地东拉西扯,只盼着上官楚能将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给忘记,此刻见他不为所动看起来安静又危险的样子,愈发卖力地晃着对方胳膊,“楚哥哥……好不好吗?如今这俩、这俩姑娘置气着,咱们就要从中撮合她们和好是不是?” 上官楚抬手摸摸小孩子的脑袋,淡声解释道,“她们没有置气,你沈姐姐是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你姑娘也在忙自己的事情,姑娘那边你这两日别去打扰她,她的事情有些棘手。” 寂风仰面看他,“真的?” “嗯。” 小小年纪皱着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可是……下这么大的雪,沈姐姐肯定很冷,她家里有没有炭?她走的时候不知道下雪了,指不定也没多穿些衣裳……” 上官楚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庆山,庆山忙不迭地摇头表示他怎么可能知道?他既不曾受命于关注这位沈姑娘,也没有主动关注对方——就上官楚这厮对沈姑娘的态度,自己也不敢去关注啊! 上官楚倒也没想那么多,毕竟庆山是出了名的木头桩子,自己既然没吩咐他自然不会去多做什么,遂只是点点头,拍拍寂风,“去玩吧。别靠近池子,下了雪池子边上滑,大冬天跌进冰水里坏了身子以后可不能练武了。” 上官公子从来不会对一个正处在调皮的年纪又好奇心极重的孩子耳提面命谆谆教导,他从来都是直掐命门直抵七寸。果然,小孩子回头看了眼那方不大的池子,如临大敌。上官楚这才挥挥手,“去吧。” “那沈姐姐那……” 还念着呢?上官楚支着额头觉得脑仁疼,实在不知该如何同一个小孩子解释你家沈姐姐将自己关起来了这件事,只模棱两可地附和道,“知道了,我让人跑一趟,送些炭火过去,衣服的话不必了,那本来就是你沈姐姐家,会没有她的冬衣?” “别让下人去,楚哥哥你自己去……之前那个丫鬟做事就不尽心。” 这孩子对沈洛歆倒是真好,心心念念地想着呢……在家里待久了反倒起了几分懒散之心,实在不愿这下雪天出门去送什么炭火,只是小孩子既如此说了,那就走一遭吧……他这般告诉自己,点点头,收了手中账簿,起身掸了掸袍子上沾着的碎雪,交代道,“那你在这玩着,饿了自己吃点心……我让岑砚过来陪你。” “好嘞!” “别去池边,不然没法练武,当不了武功盖世的大侠。” “嗯……寂风不去。” 再三叮嘱了几遍,上官楚又吩咐庆山去找了岑砚过来,才在小孩的连连催促里抱着账簿出去了。一边走着,一边却也有些想不明白这小姑娘家家的,长得也算普通,又不会哄人讨喜,更多的时候还咋咋呼呼的,怎么讨了这老老少少的喜欢的?嗯,做事的确是很认真的,也有冲劲,有爱心,就如今这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便是多少男儿都不及的。 这么一想,那张并不出色的容颜……反倒显得最最微不足道了。 他低头拍了拍账簿,倏地,低头笑了笑,罢了、罢了……为了这一家老老少少能宽心一二,就走一趟吧! …… 雪很快下大了。 老夫人院子里燃了上好的银骨炭,正拢着暖手小铜炉站在廊下赏雪的时候,就见着顶着满头雪花一路笑着叫着冲进来的寂风,那孩子穿着鹅黄色的小棉衣,粉雕玉琢的,漂亮地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腊梅花。老夫人眉眼温和笑着招手,“瞧瞧,这是谁呀?哦,是咱们家的寂风哟!去哪里玩雪了呀,一脑袋的雪花……跟个小猫似的。” “祖母祖母,咱们堆雪人呀!” 他三两步跑上去,扑了个满怀,老夫人踉跄退了半步抱住他,笑呵呵地晃,“祖母老啦,堆不动。怎么不找姑娘去堆呀,姑娘一直长在江南,大抵也没见过这样的雪景呢!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同你一般盼着下大雪。” “姑娘在忙。”老夫人跟前寂风也听话,闻言乖巧回道,“楚哥哥说姑娘这两日遇到了很棘手的事情,让我不要去打扰她……”说着,瘪瘪嘴,还有些委屈的模样。 “那你楚哥哥呢?” “楚哥哥去给沈姐姐送炭火去了。” 送炭火?老夫人微微一愣,“亲自去的?” “嗯!”寂风点头,顺便得意地邀功,“他一开始想要下人送去,我说之前那个丫鬟就不尽心,寂风就让楚哥哥亲自去送了。” “他同意了?”若非知晓寂风这孩子从不说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老夫人还真不敢相信上官楚那小子真会亲自给人送炭火去,心下一边乐呵,一边暗叹这小子莫不是终于开窍了?她乐呵呵地招呼着院子里的小丫鬟们陪着寂风去玩雪,一边连连摇头,“这小子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人带些吃食过去……” 王嬷嬷跟在后头眯着眼笑呵呵地,“咱们公子……大抵是不会的。” 第842章 陈家辉上门挑衅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沈洛歆起初并没有去开门,她以为只是邻居大娘瞧着屋子里有人过来嘘寒问暖,待得无人应门自会离开才是。 只是没想到敲门声还在继续,敲门愈发用力,动静也愈发地大,敲门的人显然没什么耐心了——显然不是什么邻里大娘嘘寒问暖的意思,自然也不可能是姬家之人,她相信姬无盐明白自己的选择,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优柔寡断。 敲门声还在继续,那人已经完全没了耐心,冲着里头疯狂叫嚣,“沈洛歆!开门!” 是个男人,声音很是陌生,烦躁、却又笃定,即便这么久没见人前去开门,也没有离去,只一下又一下地敲门,敲累了,冲着边上喊道,“都没长手吗,来敲门!” 隔着门都能想象得到对方颐指气使的模样,兴许还叉着腰、气喘吁吁。 这些时日一直住在姬家,这里即便回来也是吃顿饭就走,难得留下睡一觉,如今才回来就给堵了门,是巧合……还是被人盯梢了?无端想起那段被人跟踪被人追杀的日子,心下不免忐忑,莫不是对方仍然没有放弃? 只是这大张旗鼓的样子,委实又不是很聪明。 即便如此,沈洛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从院中抄起一根木棍,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接近大门,却听隔壁大娘生气嚷嚷,“哪里来的混账小子这么没礼貌?不知道这家很久都没人了吗,上来就砰砰砰地乱敲!耳朵都被你敲疼了!你家大人没好好教过你出门在外要懂礼貌吗?瞧着也人模狗样的怎么这般没有教养……” “你个臭老太婆叫鬼呢?你知道我家少主是谁吗?”叫嚣者颇有几分狗仗人势之感。 少主?沈洛歆微微一愣,这称呼不算常见,和自己有些过节又这么没有脑子的大概也只有陈家那位少主了,估摸着被无盐给打怕了不敢招惹、那口气却又如何都咽不下,如今也不知从哪里知道自己回了这里的消息,就带着人上门挑衅来了。 只是隔壁大娘从来都不是个好相与的,典型的刀子嘴热心肠,帮亲不帮理,何况如今这陈家辉连理儿都没占着。 “啊哟喂,少主?听起来好厉害的哦!”隔壁大娘“啊哟啊哟”地又叫又笑,完了语气一变,哈哈大笑,“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少主,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跟个猴子一样叫嚣,这是皇城!是天子脚下!别说什么少主了,就是你们老主子来了,也断不能这样敲门!干嘛哟?上门讨债哟?就算你要讨债,进去以后,怎么砸锅摔凳的,都随你,如今还在外头,你就不能打扰我们这些个邻居!知道吧?这叫礼貌!” 陈家人也是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呵!”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扬了扬拳头,“死老太婆,你信不信我打你?” 大娘明显没搁在眼里,冷哼,“噢哟,打我呀?我不信!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们敢打我?来呀,打呀!老婆子我正愁儿子不孝没人养老呢,来呀!打呀!照脑袋打!左右你们少主这么大的威风,想来家中殷实富庶,老婆子就算丢了性命也不亏!” 瞧,都说了,隔壁大娘不是个好相与的,明明儿子温和孝顺、儿媳知书达理、孙儿天真可爱,偏说话从不忌讳——倒也是,若非如此,也不会同许四娘做了这些年的邻居。 沈洛歆一个没忍住,在门背后“噗嗤”笑出了声,声音不低,门外陈家人正好被惊得瞠目结舌很是安静,这笑声便格外明显。 隔壁大娘眉头一跳,无奈皱眉,自己都在这帮她赶人了,小丫头倒好,不知道收着些…… 沈洛歆回来的事情,作为邻居自然是知道的,不大的宅子突然有了烟火人声,自然能感觉得到。可小姑娘家家的不管是什么原因被一群男人这样气势汹汹地叫门,都挺令人担心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左右一群毛头小子,她也对付得来。 谁知这小丫头自己不争气,露馅了! 哎! 说实在的,沈洛歆还真没把陈家辉当盘菜,只是一个被家中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世祖罢了,还真造不成什么伤害。不过被人这样护着,她仍是感动,笑了笑,在门后道谢,“大娘,您回去吧。这人我认识,不算什么坏人,就是小时候摔了脑子。抱歉……因为我的关系,打扰到你们啦!” 外面,陈家辉瞠目结舌,“谁?你说谁摔了脑子?!你才摔了脑子,你全家都摔了脑子!” 一旁大娘也惊呆了——自家小孙子跟人拌嘴吵架都不会这么幼稚了……如此看来倒的确像是摔过脑子的,只是心下仍然不放心,又交代道,“洛歆啊,那大娘我先回去,就在院子里头,若有什么事情你大喊一声就好哈!” “好嘞!”沈洛歆笑呵呵地应着,“多谢大娘。” 大娘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只是仍留了道门缝,想着外头若是有什么动静,自己还能叫上男人一道过去解围,毕竟是个小姑娘家家的,平素也是乖巧,自是该护上一护的。 “沈洛歆!”陈家辉见碍眼的大娘离开,叉着腰上前一步,又开始拍门,“沈洛歆,你既然在里面就赶紧开门,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让人爬进去了,左右你今日逃不掉的!”好不容易逮着她落单的机会,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了? 这燕京城谁人不知道她沈洛歆就是姬无盐的跟屁虫,他弄不死姬无盐,弄死一个沈洛歆膈应膈应姬无盐也是好的! “沈洛歆!你赶紧开门!” 一门之隔,沈洛歆掂了掂手中木棍,想了想到底是没丢下——毕竟对面是一个被打掉了命根子的男人,保不齐是个疯子。她攥着那木棍,轻笑问道,“陈少主……我才刚回来,你就追来了,这是一直派人在身后盯着我呢?莫不是……瞧上我了?” 第843章 绑咯! “放屁!本公子就算是瞧上一头母猪也不会瞧上你!” 陈家辉能知道沈洛歆的消息自然不是派人跟踪的。 如今他的那点儿腌臜事情在外面传地沸沸扬扬的,他也实在没有那个闲心想着跟踪谁对付谁的——他连出门都不想出。之所以知道沈洛歆的消息,完全是因为陈淇之前回来的时候同陈一诺说话时自己正好在院子里晒太阳,陈淇那丫头是陈一诺的跟班,陈家辉也懒得搭理。他闭着眼晒太阳,那俩大抵以为他睡着了,自顾自说着话往里走,陈家辉便听着陈淇问了句“沈姐姐回了自己家也不知合适回来”,只那一瞬间他便听见自己……心跳如擂。 沈洛歆,姬无盐的跟班——落单了。 姬无盐那边陈家辉是真的不敢去招惹了,那女人疯起来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兴许下一回自己小命就要交代在她手里了。但沈洛歆不一样,沈家那小丫头一看就是很好欺负的样子……弄不了姬无盐,弄个沈洛歆回个本也不错吧? 于是,他带着人来了。 虽然还没想好要如何对付沈洛歆,但总要开了门先骂几句恐吓恐吓的,他又重重踹了下大门,“开门!只会躲在里面动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把门打开!” 老旧的木门被踹了这几脚,齑粉簌簌地落,沈洛歆后退一步掸了掸肩头落到的齑粉和碎雪,才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提醒,“陈少主……我刚从阿寿的院子里回来,阿寿是谁你晓得的吧?” 阿寿?阿寿是谁鬼知道?这纷纷扬扬的大雪下着,陈家辉冷得直打哆嗦,哪还有什么闲心管阿寿是谁,他又踹了脚大门,“开门!别等本少爷自己破门而入,到时候可没有你的后悔药吃!”他一边放狠话,一边打了个格外响亮格外煞风景的喷嚏,再回首看一道过来的几个陈家人,也是打哆嗦的打哆嗦,缩脖子的缩脖子。 哪里还有什么气势可言。 其中一个脸色都白,拽了拽陈家辉,欲言又止,却被心烦意乱的陈家辉一把甩开,“废物!一群废物!不就是下场大雪,瞧你们一个个的,跟没见过下雪似的……沈洛歆,你赶紧给爷开门!小爷管他瘦还是胖的,你今日不开门,等小爷我进去就把你一个脑袋打成两个大!” “吱吖——”话音落,那扇被踢得已经摇摇欲坠的木门终于被打开。 木门之后,是一手拉着门框一手提着木棍的姑娘,一身大红长裙外罩了件白色袄子就这么站着,嘴角微勾,笑意清浅,半分惧怕也无,于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多了几分潇洒落拓的惊艳。陈家辉微微一愣,竟是一时失言。 骤然的局促落在眼底,沈洛歆暗自摇头失笑,还真是只会放狠话的小少爷啊……也就是只纸糊的。 一旁看起来更年轻的陈家人脸色煞白倏地后退一步,却又忍不住去拽前头的陈家辉,“家辉兄、家辉兄,那个阿寿……” 寒风凛冽,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彼时听见动静探头探脑的老百姓早就缩了脖子关门烤火去了,这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割着,冷得表情都要失控。 彼时出门前还未下雪,走到半道就开始飘雪点子,只是很小,想着沈洛歆落单的机会千载难逢,便也不曾回去,谁曾想转眼之间这雪就这么大了!陈家辉心下懊恼烦躁,一把甩开对方,回头压着声音呵斥,“阿寿什么阿寿?她犯病你也跟着犯病了?一个劲地说什么胡话呢,莫不是被这雪淋坏了脑子了?没事就一边呆着去!等会儿本少爷给你机会让你好好表现!” 说罢,一步跨上两层台阶,脚尖抵上门槛,冲着沈洛歆龇牙咧嘴地笑,“沈姑娘……别来无恙啊?” 距离太近了些。 这样的距离下,沈洛歆甚至能看到对方笑起来的时候后牙槽上的黑色污垢,也闻得到对方口腔里令人作呕的味道。她下意识微微后仰,拉开了距离。 此举落在对方眼里,便成了某种示弱的信号。 于是愈发有恃无恐,一步跨入大门,四下张望了一圈,便又嫌弃上了,一手扶着后腰一边“啧啧”轻叹在不大的院子里转了两圈,才转首看向沈洛歆,嘻嘻一笑,指尖一点轻描淡写吩咐道,“绑咯!” 没人动。 外面的陈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算是一脚已经跨出去的陈家少年,也被身边人拽了回来,悄悄递了个眼神,这伸出去的脚又倏地收了回去——阿寿,对这段时间的陈家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太陌生的名字,也就是这位不学无术、不干正事的陈家少主才会觉得陌生。 “绑啊!”陈家辉见这些人一个个站在外头避如蛇蝎的样子,还以为这些人是害怕沈洛歆背后的姬无盐,连连催促,“怕什么?赶紧的,绑咯!几位长老已经在来京的路上,届时就算她姬无盐也不敢怎么样,赶紧的!磨磨蹭蹭的干嘛呢?!难道还等着本少主亲自动手?” 还是没有动,有人小声讷讷,“阿辉哥,阿寿、阿寿就是那个染了疫病的……” 雪很大,风也不小,于是这小声的提醒被风吹散,心下恼火的陈家辉压根儿没听明白,只听见“阿寿、阿寿”……如今只要听见这两个字他便觉得脑壳疼,这群小子跟中邪了一样只会对着他叫着“阿寿、阿寿”,他怒火中烧,冲着门外破口大骂,“什么高矮胖瘦的!赶紧进来将人绑咯!” 沈洛歆笑呵呵地看着,闻言也只是耸耸肩,好心提醒对方,“阿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狱卒,少主不认识也正常。只是,他不久前……死了,死于如今人心惶惶的疫病。而我,刚从那处宅子里回来。” 陈家辉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击,跌退一步,脸色骤变,此刻笑吟吟的沈洛歆,在他眼里就跟恶魔冲着他露出獠牙一般可怕…… “不可能的吧……” 第844章 内讧 “不可能的吧……” 陈家辉连连摇头,一边喃喃一边后退,脚后跟绊到了石头整个人朝后仰去差点摔倒,落了雪的地面又湿滑黏腻,情急之下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已是气喘吁吁。他稳着呼吸,看着沈洛歆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傻子,“不可能,你既知阿寿是因那玩意儿死的,怎么可能还会跑他家去?找死吗?” 他虽的确不学无术,但到底是医学世家的少主,有些常识还是知道的,譬如,这疫病之人即便已经死去,他们用过的东西却是要集中焚烧、掩埋的,像沈洛歆这样冒冒失失闯进去的,不就是找死吗?再这样冒冒失失闯出来,就是害己又害人。 沈洛歆也是懂医术的,怎么可能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所以,一定是为了骗他们离开才这般说的吧? 再看沈洛歆,大大方方在自家凳子上坐了,笑意从容反问着,“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回姬家?我父亲母亲都被关在大理寺里面生死未卜,我总要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才是。朝廷将疫病的消息捂得死死的,我若想要有所突破,就只能铤而走险。陈少主没听过一句话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完,耸耸肩,一脸“你爱信不信”的模样。 坦荡又真诚。 偏偏在陈家辉看来,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有人能够鲁莽无脑到这个地步? “阿辉哥……咱们、咱们回去吧?”外头陈家人已经连连催促。 “就是就是,赶紧回去好好沐浴,再用药草熏一熏,应该还来得及的……”言语间,看向陈家辉的表情已经多了几分忌惮和躲闪,可看向沈洛歆的眼神一般无二。 陈家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再看向沈洛歆,心下如擂鼓般敲着,敲地他脑袋都疼,本就不堪重用的大脑更是没有了分析判断的余力,只凭着害怕本能地拒绝这种可能性。 他不信!压根儿不信! “你们是傻子吗?”他说服自己,也试图如此说服其他人,“你们也不是第一天在这里了,还不知道她沈洛歆是什么处境吗?若非爹不疼、娘不爱的,堂堂千金大小姐能住在这种鬼地方?换了是你们,你们会为了这种劳什子爹娘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众人面面相觑,又纷纷摇头,却仍是裹足不前,你推推我、我推推你。 沈洛歆瞧着众人反应,大抵觉得有趣,坐在那里笑意吟吟地看着,看起来自在又轻松,哪里是随时要被人绑起来的样子? 反观自己这边带来的人都跟蠢猪一样,陈家辉气得不行,冲出去一脚将最近的陈家人踹倒在地,破口大骂,“怕个屁!本少主今日踏进了这院子,指不定明日就得病了,你们是不是回头也要将本少主关进屋子里去?!我告诉你们,晚了!” 他吼得激动,大张着嘴吃了一嘴和着雪花的冷风,冻得浑身都一激灵,一边“呸呸呸”地吐着冷水,一边甩着袖子嘶声力竭,“晚了!晚、啦!本少主若是没好日子过,你们以为还能置身事外?不妨告诉你们,若我病了,我第一时间就去大理寺,告诉尤封,咱们都跟这婆娘有过接触,就该一起被关进去!” 众人齐齐变色,“家辉哥……” 一脚被踹翻在地的年轻人捂着胸口爬起来,闻言也是脸色难看,“家辉哥,做人可不能这样。咱们这些人同沈姑娘可没什么过节,跟你一道过来不过就是看在沾亲带故的份上。方才我也提醒你了,是你自己不听……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已经仁至义尽了,此事就算摆在长老们面前,咱们也不理亏的。” 哟嚯,这是……内讧了?沈洛歆看了眼脚边的木棍子,突然觉得大抵是用不到了,她换了个姿势,支着下颌看戏。 众人纷纷附和,“就是呀,家辉哥,咱们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呀!再说,若是你病了,咱们还能端水送药地照顾你,若是咱们都病了,连个熬药的人都没有,那可如何是好?” “端水?送药?本少主当初那样躺在床上的时候,你为本少主端过几次水、送过几次药?”一说起这事,陈家辉便觉得自己后腰又在隐隐作痛着,他扶着后腰,站在台阶雪花较少的地方,居高临下地冲着下面喷唾沫星子,“还有,仁至义尽?你们觉得仁至义尽就真的仁至义尽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那点儿小心思,以为本少主伤了,这少主之位便也快要没了是吧?笑话!老族长——我祖父,就我这么一棵独苗苗!他不给我还能给谁?而且你们也动动脑子,皇家的赐婚还没解除,谁敢撤了我少主的位置?” 众人噤声,没说话。 沈洛歆闻言也是挑眉,这厮平日里看着没脑子,这件事上倒是看得很清楚嘛! 的确,但凡这赐婚的圣旨还未撤,这陈家少主的位置上就不会换人——皇室郡主能下嫁给医术世家的少主,却不能下嫁给医术世家天赋平平、伤了命根子的普通后辈。 那不叫下嫁,那叫奇耻大辱。 外面陈家众人纷纷噤声,即便是方才还能挺身而出“伸张正义”的陈家少年,也不由得低了头咽了口水。 陈家辉这才满意地一甩宽袖转身入内,“还不进来,将人给本少主绑了!” …… 嘚。 沈洛歆低头看看眨眼间就被五花大绑捆了的自己,又看了眼静静躺在一旁的木棍子,再一次悲催发现——穿越者人均女主、危难之际必有男主相救的定律,在自己这边完全不适用。求一个天降男主,倒不如求姬无盐放心不下又给自己安排了暗卫远远守着更可靠些…… 双拳难敌四手,她看戏看得投入,连闻言捡起木棍子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虽然同样害怕沈洛歆但更害怕陈家辉的陈家人给绑了…… 幸好在第一次听到陈家辉要绑人之后她就悄悄寻了把小刀藏着,只是这会儿前前后后都是人,没有砍断绳索的时机。 这一顿皮肉之苦,怕是逃不掉了。 第845章 虽迟但到 “沈大小姐?” 陈家辉上前两步,微微弯了腰,手中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掌心,慢条斯理地警告,“沈大小姐,如今我有个问题想要向大小姐您问问清楚……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哈,若是你给的答案我不满意,这鞭子会招呼到哪里我就不能保证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一步,盯着沈洛歆的脸打量着,“啧啧……说起来,沈姑娘似乎和本少主印象里有些不同了……果然那姬家是个富贵之地,连这水都比别处养人呢。瞧瞧,咱们沈大小姐被养得这般细皮嫩肉的,若是这脸上落了道疤,可真真儿是令人心疼的事情呢。” “您说是吧,沈大小姐?”嬉皮笑脸的样子,俨然已经胜券在握。 沈洛歆的肩膀被人抓着,小刀趁着被绑的时候攥在了掌心,那是一把生了锈的小旧刀,大概是许四娘遗落在这里的,风吹日晒的,刀口也钝了。虽说是刀,但想要割断手腕处绑得结结实实的粗绳子,还是有些难度的。她不动声色地将钝刀攥在指尖,微微后仰了脖颈避开对方喷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一边笑呵呵地说道,“无妨的。姬家的水不一定养人,但是姬家的药一定能治好那道疤的。” “呵……倔强。”陈家辉压根儿不信沈洛歆的话,什么“无妨的”,哪个姑娘能接受自己脸上平白无故多了一道疤?何况是还没嫁人的姑娘。他又道了句“倔强”,像调笑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似的,说完,手中鞭子倏地一收,正色问道,“沈洛歆,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去阿寿家里?” 沈洛歆笑嘻嘻问他,“说实话?”嬉皮笑脸间还有些混不吝,有些欠揍的样子,实际上不过是拖延时间寻找机会割开手腕上的绳子罢了。 这群人,绑得可真紧啊…… “废话!小爷大费周章把你绑了就为了听你几句假话?!” 一个镇定,一个暴躁,被绑着的那个嬉皮笑脸的,绑人的那个却暴躁易怒的。 大抵是因着忌惮和害怕,陈家的这些年轻人同沈洛歆之间都有些距离,甚至有两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大门口去了。 只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掉以轻心,以最小的弧度一点一点地磋磨着绳子。若是用力过猛,肩膀和手臂动作过大,此刻押着自己的肩膀的这个人很快就能感觉到。于是她只能继续拖延时间,咧嘴一笑,“不是说了吗,去了呀!何止去了,我在阿寿家还发现了不少东西……这些个官差也不知道怎么办事的,后院里那么大一个土堆,下面埋了不少碎瓷片都没有看到,我都给带回来了,少主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她、她、她还给带回来了?!” “真的不要命了?” “难怪姬家都不回了,是被赶出来了吧?就算是为了自己爹娘,也太鲁莽了,现在好了,爹娘没救成,自己怕是也要赔进去……” “你还可怜她?如今要赔进去的何止是她,还有咱们!咱们!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我就说不能来、不能来,你们偏不听,一个个怂恿着来,说什么出一出气,现在好了,气出了,人折里头了!” 已经不是窃窃私语了,四下的懊恼、抱怨声里,陈家辉握着鞭子根本没有挥下去,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傻了,煞白的脸色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半晌,他才猛地回神,一巴掌狠狠甩了过去,用尽了全力的一巴掌,打得沈洛歆瞬间眼冒金星。 陈家辉目眦尽裂地冲着沈洛歆破口大骂,“沈洛歆!你脑子是不是坏了?!那玩意儿你带出来做什么?!是,你孝顺,你要救你那没用的爹娘,为此你不惜以身犯险,但是,我们呢?这些个左邻右舍呢?燕京城里这么多百姓呢?!就得给你们一家三口陪葬吗?!” 脸颊上火辣辣地痛,雪花落在脸上,化成了水,冰冷地贴着肌肤,有种沁凉的舒爽。 雪花落了满头,些许沾在了睫毛上,沈洛歆眨了眨眼睛,看向对面,一脸震惊和愤怒的陈家辉突然间看起来倒是……有那么几分正经,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能想起燕京城的百姓?这算不算医术世家的自我认知?倒不算全然无救。 她低着头扯着嘴角想笑,却是“嘶”地一声痛呼出声,心底却有种后知后觉的雀跃欢愉渐渐蔓延开来。 她一边继续小心翼翼割着绳子,一边偏头去看陈家辉,顶着半边惨不忍睹的脸颊,挑衅一般地笑,“这不,我之前便问陈少主了,我刚从阿寿的院子里回来,你还要我开门吗?你执意要进来,还说若是我不开门你就让人翻墙进来,到时候就没有我的好果子吃了……这地方就我一个,你也看到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哪里拦得住你们这些人?” 绳子快要断了…… 她笑得愈发轻快,“如今倒好,陈少主反倒怪起我来了。当真没有道理……” 红肿着半张脸的姑娘,红衣墨发,于大雪纷飞里偏头笑着的样子,有种“就算死了也要拉你们一起去陪葬”的嚣张和狠厉。 她是故意的!她一早就打定了主意开门害人的!陈家辉目色一沉,手中鞭子瞬间高高扬起—— 完了!挑衅过头了!那一鞭子若是落下自己不死也得半残!沈洛歆下意识闭了眼咬着后牙槽发狠似的割绳子,一边大吼,“姬无盐!快救我!”她不是穿越女主,没有盖世英雄一样的男主从天而降,但她有无所不能的闺中密友啊! 鞭子刮起的劲风,裹挟着雪花打在红肿的脸上,生疼。 只是这风倏忽而止。 四下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只有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落在身上,沈洛歆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眯着眼看去,身前是一道身影挡住了视线,也拦住了鞭子。 第846章 她的盖世英雄 是庆山…… 庆山在这里,是不是说明那人也……?沈洛歆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跳,跳跃幅度之大,心脏撞上了胸膛,听得到余音的反弹。 那一瞬间的耳鸣里,她像是灵魂脱壳一般地缓缓看向门口。 风雪很大。 那人披了厚重大氅,撑了把墨色的油纸伞,身形颀长,步履从容,眼神都与平日里无甚区别,轻描淡写间瞥了一眼沈洛歆,又转首看向庆山,“事后自己去解释,解释完去领罚。” “是。”庆山松了手中抓着的鞭子,轻声应是。上官楚一早安排了暗卫保护沈姑娘安全,彼时那巴掌落下前暗卫们已经准备冲出去护人了,只是上官楚也在这个时候恰好赶到,庆山就一个眼神……让人退回去了。若非如此,那一巴掌绝不会落在沈姑娘脸上。 就鬼使神差的那点儿僭越之心……从未有过,这是第一次,如今想来也觉自己莫名其妙,大概是同岑砚处久了。 沈洛歆自是不知这其中插曲,只怔怔看着上官楚。 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穿越文女主角,危难之际真的会有盖世英雄从天而降——虽然,这个盖世英雄看起来委实有些过于凉薄了,进了这院子之后也就是瞥了自己一眼,除此之外连这绳子都没打算给自己解开,甚至自始至终那把油纸伞都只遮在他自己的头顶,在这乱糟糟的院子里,显得矜贵极了。 她扯了扯嘴角,掌心蓦地松开,手中小刀落了地,趁着众人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她又朝着身后踢了踢,将刀子往一旁踢远了些。 一旁眼尖的陈家人都看呆了:这姑娘何时藏的刀子?这会儿又是闹哪出呢? 他下意识稍稍后退了些。 “陈少主。”上官楚负手而立,表情淡淡俯视对方,提醒道,“这是第二回了。” 陈家辉几乎是在看到庆山的一瞬间,就觉得自己后腰开始疼得厉害,钻心地疼。此刻听上官楚这么一说,几乎是瞬间心领神会地意识到对方的意思——第二回了,他已经第二回找姬家人麻烦了。第一次是在姬家大门口,被上官楚逮了个正着,这次…… 偏就是这么巧。 巧得说出去都没人信。 就连陈家辉都觉得,大抵这燕京城和自己命中犯冲,自打来了这里之后,总觉得诸事不顺。 “我……”他心下胆怯、两股战战,仅凭下意识否认,“我没找她麻烦!”声音很大,理不直气也壮,说完却又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这都说得什么鬼玩意儿,现在这模样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怎么一回事,倒不如想个稍微“合情合理”一点的借口。 只是……如今他都怕得要死了,哪里还能想得出来呀!姬家这对兄妹,简直就是他命中克星! 果然,上官楚都被逗笑了。 他一边把玩着腰间玉佩,一边漫不经心地嘲讽,“哦?是吗?看来……这绳子是自己跑过去将她捆起来的咯?这脸上的巴掌印子,也是她自己打的咯?” “不、不是……” 上官楚继续帮他找理由解释,“那莫不是沈姑娘突然失心疯发作,逮着自己使劲抽?而这个时候陈少主正巧路过,大发善心阻拦了沈姑娘的失心疯行径……迫不得已,找了根绳子将她绑了?” 沈洛歆一噎,大大翻了个白眼:你才失心疯!你全家都失心疯……哦不,你全家就你失心疯!彼时“盖世英雄从天而降”带来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果然,上官楚这种人……当不成盖世英雄。 陈家辉觉得,自己的后腰疼得更厉害了……真的是流年不利,本以为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谁知先是沈洛歆这傻子脑子坏了去什么阿寿家,弄得现在胆战心惊……等等!电视火化间,陈家辉倏地茅塞顿开!他突然就找到了那个格外名正言顺的借口……哦不,理由! 瞬间这后腰也不疼了,这背也挺直了,他抬了下颌看向上官楚,“这位兄台……” 他这般唤着,手臂高高抬起,越过庆山指了指沈洛歆,才道,“兄台想必还不清楚吧,这位沈姑娘虽不至于失心疯病发,但也差不多了!”他故作高深的顿了顿,挑衅一般地看向上官楚,暗暗得意,你们姬家不是要护着她吗,如今你们也逃不掉了! 伞柄微微后仰,上官楚自油纸伞下偏头扫了眼沈洛歆,表情淡淡喜怒不辨,转首看向陈家辉,“哦?本公子瞧着,沈姑娘倒不像是失心疯的模样……只是,比平日里……丑了几分。”那红肿的脸颊,着实刺目,墨色的眸子于沈洛歆的视线之外,愈发幽邃冰冷。 你才丑……沈洛歆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已经无力吐槽:罢了,毕竟是救了自己的恩人,随他说去吧!毕竟,和上官楚相比,自己的确是……怪丑的。估计在他老人家眼里,不丑的姑娘也就只有姬无盐了,如此一想,便又觉得也正常。只是……背在身后的指尖微微攥紧,她有些紧张地敛了呼吸。 她大约猜到了陈家辉到底想要说什么了,她也想要知道对方的反应……于是,她并不解释,只低着头默默等待。 陈家辉哈哈笑着,小人得志一般,不怕死地上前一步,上官楚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像是躲避什么脏东西一般,皱着眉头表情嫌弃。 这是他进了这院子之后最明显的一个表情。 陈家辉浑然不在意,就这么嘿嘿笑着拍了拍脑袋上的雪花,才指着沈洛歆说道,“这个女人,她刚从阿寿家回来!阿寿你知道的吧,那个染了疫病死掉的小狱卒!她说她要救她爹娘,所以不管这一整个城的百姓,不管你我的死活!本少主打她,是因着她执迷不悟想要冲出去害死咱们!本少主绑着她,是为了救这一整个城市的无辜百姓!姬兄……您委实不该进来,这院中可是有许多那死人用过的东西!” 第847章 乱了陈家辈分,不妥 果然。 沈洛歆暗自摇头,就知道陈家辉要说这事。 上官楚又偏头看去,淡声问道,“是吗?” 这是他进来后第一次同沈洛歆说话,声线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油纸伞遮了本就不多的光线,一双眸子看起来愈发黑沉沉的喜怒不辨,看得人心里发怵。 但沈洛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在这里发什么怵?自己不是已经请暗卫回去传话了吗?他上官楚自己偏要赶过来的,还敢说自己丑、说自己失心疯,呵!活该他!这么一想,便又恶向胆边生,不咸不淡板着脸应了声,“嗯,是。” 只背在身后的手不争气地攥在了一起。 话音落,陈家辉已经嚷嚷开了,“你看、你看,姬兄,本少主方才说什么来着?她沈洛歆啊,就是只蛇蝎、就是个毒妇,她想要……” “啪!” 叫嚣声戛然而止,陈家辉被一巴掌打蒙了,维持着被打偏了脑袋的姿势眨了眨眼,又眨了眨,才“呸”地吐出一口血水来,瞠目结舌看向打了人表情都没变一下、甚至还将手中油纸伞交给庆山然后慢条斯理取了帕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擦过去的上官楚,脸色白了白,猛地将口中血腥咽了回去——他的腰后又开始疼了。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就算再害怕,也总要质问一个打人的理由吧,舌尖抵了抵火辣辣的腮帮子,阴阳怪气地说道,“姬兄,我念你年长,敬你三分,你却一言不合就要打人,是何道理?” 上官楚擦完手,懒洋洋掀了掀眼皮子,才道,“往后见了本公子,恭恭敬敬称呼一声,上官公子……若是再叫错,我听见一次,打你一次。听明白了?” 说罢,手中帕子团了团,轻描淡写地往脚边一丢,嫌弃地格外明显。 “你!”陈家辉一噎,脸上红了白、白了青,精彩纷呈。半晌,没什么气势地嗤了一声,“上官公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的确好大的威风,沈洛歆都看呆了。 不得不说,上官楚这人吧,是真的好看,打人的时候好看,打完了人敛着眉眼面无表情擦手的样子也好看,莫名让人想起一个词来…… 斯文败类。 如今想来,姿色平平、内涵全无的自己,若是搁在上辈子,是绝对没有勇气冲着这样的男人告白的……甚至,都没有机会认识这样的男人。如此想来,自己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也不算亏……这般想着,低着头自嘲一笑,笑意刚起,就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把脸上的巴掌印给忘了。 上官楚懒懒回眸看了一眼,从庆山手中接过油纸伞,往旁边让了一步站着,拉开了同所有人的距离,才道,“数年前,在云州同陈家老族长有过一面之缘,他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我的消息,寻来见了一面,老族长比陈少主懂规矩,站在一旁作揖寒暄时唤的便是‘上官公子’,如今我若是应了少主这声‘姬兄’,总觉乱了陈家辈分似的,不妥。” 祖父竟然如此巴结这小子?这小子不就是银子多一点吗,有什么能耐?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陈家辉暗暗诧异,舌尖舔过牙槽,其中一颗牙齿已有摇摇欲掉之感,可见这一巴掌打得多用力……就因为一个称呼?放屁!明显是给沈洛歆找场子的!陈家辉痛地龇牙咧嘴的,但碍于庆山在场也不敢做什么,就算这颗牙真的掉了,他估摸着也只会往肚子里咽…… 沈洛歆在旁看着,直呼精彩!若非双手还被绑在身后,她简直能跳起来给鼓鼓掌……对了!她还被绑着呢! “上官楚!”她唤,连名带姓的,没好气的,见对方看过来,转了身子抬抬手腕,示意对方解开手腕上的绳索。 庆山“哦!”地一声如梦初醒,正欲上前解开绳索,没成想竟然被上官楚拦了。对方眉梢微挑,看向沈洛歆手腕上那截绳索,眼底笑意促狭,“沈姑娘这绳子都割开一半了,剩下那一半想来也非难事才对。”瞧着那断口的痕迹,应该是钝器所致,小姑娘还算聪明,竟然提前藏了工具,只是这会儿……是犯懒了? 他有心给她个教训——明明手中有工具,割开绳索只是时间问题,那言语之上退让安抚着拖延着时间不就好了,何必逞强还要挨这一巴掌? 他看着那巴掌印子只觉得碍眼得很,便存心不去帮忙,由着她自己折腾去。 沈洛歆一噎,实在没想到上官楚竟然恶劣到这个份上!什么盖世英雄、什么优雅贵公子,全是假的!假的!只有那斯文败类是真的,败类!她意图求助庆山,偏偏庆山低着头装死,完全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毕竟,沈姑娘安全即可,其他的,那都是主子的事情。 沈洛歆环顾四周,瞅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陈家人,下颌一抬,吆喝道,“你!给本姑娘解开!”气势汹汹的,宛如一只动了怒的大型猫科动物。 对方看看沈洛歆,看看陈家辉,最后目光落在上官楚身上,略一思忖,连忙低着头上前两步解绳索。毕竟大势已去,这个时候抓紧时间讨好一下这位沈姑娘,也算亡羊补牢吧。 上官楚自然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他也懒得去管,只抖了抖手中油纸伞,抖掉伞面上的雪花,才看着陈家辉说着,“上一回的时候,我便说过了,我家的小姑娘们好说话,由着你们几次三番的挑衅,本公子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也不是什么动口不动手的文明人……” 陈家辉浑身一哆嗦,急忙抬头解释,“我不是——” 话音未落,上官楚点点头,截了,“哦对,你说你是为了解救这满城百姓……陈少主,你是什么玩意儿咱们大家都心知肚明,就别自取其辱了。本想着让你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省得待在这里污了许夫人的地方。可本公子又实在担心你不长记性……”说罢,挥了挥手。 第848章 他信她 彼时没有出场机会的暗卫三两下就将陈家辉结结实实地绑了。 绑人者被绑了。 到了这个时候,陈家人自觉同气连枝、性命休戚相关,推推搡搡着上前劝说着,“姬兄……哦不、上官公子!”一边唤着一边腹诽,你说你是姬无盐兄长,又不曾自我介绍,一副“尔等不配知道本少爷名姓”的尊贵样子,咱们自然是跟着姬无盐的姓氏叫的,你年岁大,叫一声“兄”不是场面上的习惯吗? 谁知一个“姬兄”都能成为挨揍的理由。 当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上官楚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战战兢兢斟字酌句的陈家人,施恩般说着,“我知诸位都并非是愿意主动寻衅滋事之人,若非顾念着陈少主的身份和情分,大抵也不会参与进来。今日,我不为难诸位,诸位愿意离开的,请自便。” 原以为必定要被“连坐”,谁知对方竟如此通情达理,着实叫人意外。陈家人交头接耳间,已经有了结论。 只是尚有一事没有问个清楚明白,便是就此离开也是忐忑不安,遂犹豫着开口问道,“上官公子,我等的确与沈姑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只是我家少主一味坚持劝说无果。若非我们担心他鲁莽冲动之下中伤了沈姑娘,也是不愿意蹚这趟浑水的。”言下之意,咱们不是来加害沈姑娘的,咱们是来保护她的。 啧……陈家人倒也有个思维敏捷口齿伶俐的,上官楚勾了勾嘴角。 那边,陈家辉已经气得破口大骂了,“放屁!劝说无果?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那彼时摩拳擦掌的是谁?啊?同我说她沈洛歆就是姬无盐的走狗,姬无盐太难搞、这口气出在她沈洛歆身上也是好的、左右沈家也不待见她的又是谁?!这会儿倒是一个个地缩了脖子装无辜了?” 上官楚皱着眉头掏掏耳朵,“吵。” 庆山有心“戴罪立功”,很快找来一块旧抹布,在陈家辉骂骂咧咧的叫嚷里一把捏住对方下颌,塞了进去。 世界顿时安静了。 沈洛歆却是瞠目结舌:她亲眼目睹了庆山面无表情地从井边拿起了那块旧抹布,瞧了瞧觉得太干净了些,顺手就在地上抹了一把才满意地点点头走过去塞对方嘴里的全过程。果真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手下……看着老实木讷的庆山,原来也是这样焉坏。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抬头间却见着陈家人欲言又止地看过来,笑容都卑微,“沈姑娘……我等还想问问姑娘,方才所言,可是真的?毕竟姑娘也晓得,兹事体大,若姑娘当真去了阿寿家,那咱们回到驿馆之内,也是不敢再出门随意走动的。” “是啊,家辉兄虽然行事冲动鲁莽,有时候的确是过分了些……但那句话他却是没有说错的,此事事关整个燕京城百姓的性命。若非如此,令尊与令堂也不必屈居大理寺之内了。” “的确如此,上官兄……您也该注意着些才是。” 上官楚偏头看去,正好直直撞上沈洛歆看来的视线,欲言又止间还有几分希冀,有些复杂。 小姑娘站在屋檐底下,不过几步之遥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里,他看得清她眼下的乌青,看得到她高高肿起的半边脸颊上触目惊心的红色血丝,看得到另一半完好的脸颊苍白如纸,看得到被大雪打湿的头发和衣襟。他心下气恼于她木头一样不知道说几句软话自保拖延时间,可看着这样狼狈的沈洛歆,心底再多的气恼也变成了无奈。 莫不是现在的小丫头都是这样的,平时看着也是挺聪明活络的,一到关键时候这脑子就跟摆设似的,笨得跟头牛一样。偏偏,她们还觉得这是责任、是勇敢、是不屈……自家那个不也是如此?不然怎么说物以类聚呢。这么矮的个子,这么窄的肩膀,偏要将一些男人们都避之唯恐不及的责任扛在肩上。 这般想着,又叹气,罢了,自己同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呢?平白无故让别人看了笑话。 他转首看向唠唠叨叨的陈家众人,脸上表情就冷了几分,说出的话也不那么好听了,“诸位,脑子这东西吧,搁在脖子上它不是个摆设,有时候也需要动一下的。你们家少主是何秉性我不说,你们自己知道。沈姑娘是什么性子,我不说,想来你们也不清楚……本来我倒是没打算说的,毕竟你们回去以后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只这般想着便让人心生愉悦。” “只是本公子想着,若让你们就这么回去,到处乱说些坏人名声的话,到时候难过的还是这丫头,收拾烂摊子的还是本公子……只这般想着便觉得甚是累人。” “上官公子此话何意?” 陈家人一噎,纷纷变了脸色,这人长了这么一张嘴能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是多么稀奇的一件事啊!难怪明明只是一个商人,身边却是高手林立……只是如今陈家辉都被绑了,这人看着又委实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们实在不敢惹啊!憋屈!以前在陈家从来没这么憋屈过! “本公子此话何意?”上官楚咧嘴嘻嘻一笑,笑意又倏地一收,满脸不耐冲着众人冷冷说道,“本公子今日就将这话搁在这里了,今日她既主动开了这门,便是她心中已有结果,诸位放心回去,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只若是今日之后我在外头听见一个乱七八糟的字,就别怪本公子仗势欺人!” 沈洛歆豁然抬头,他……信她?! 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问,他就这样替她拍着胸脯打包票?他怎么敢的?他就真的不担心吗?沈洛歆怔怔看着上官楚,瞳孔都在颤抖,张了张嘴,“你……” 墨色油纸伞下的男人,脸色仍然不是很好看,却明显没那么冷了,冲着沈洛歆呵斥道,“你什么你、我什么我,雪那么大,还没淋够呢?还不过来!” 第849章 公子三问 风雪很大。 北方的冬雪总是纷纷扬扬的羽毛一般落下来,不消片刻就能攒上一层,屋檐统共就那么宽,即便站在底下也免不了落了半边身子,加之之前在院子里站了这么久,身上的雪花有一部分化了,沈洛歆是真的冷得快要打哆嗦了。 只是……过去吗? 共撑一把伞?沈洛歆看着那把委实称不上宽大的墨色油纸伞,那人站在伞下,眉目温润而容颜如画,只静静站在那里便有说不尽道不完的雍容典雅。 心跳失控间,全身力气都被抽走,脚下迈不出半步——只这般想着两人共撑一把伞的画面便觉得说不出的暧昧,她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那点儿未曾彻底放下的心思,便总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理智告诉她,要和上官楚保持距离,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们之间真的真的没有任何可能了,对方对自己好不过是因为姬无盐的关系。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愈发沉沦于来自对方并不明显的关心和温柔里。 譬如此刻。 她没动,他也不催,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沈洛歆,等着。 院中陈家人被上官楚连消带打地威胁了一番,此刻一个字不敢多说,更不敢开口说要走,只齐刷刷看着沈洛歆,又胆怯、又震惊,还有试探和打量。 视线宛若实质,沉沉压着。 半晌……沈洛歆到底是叹了口气,低眉跨出屋檐之下,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上官楚这般护着自己,若是在这个时候下了他的面子让他在陈家人面前难堪,那他之前的那番话便像个笑话了。何况,沈洛歆自己也是不忍心的。 短短几步路,就算走得再慢,也不过须臾片刻就到了上官楚跟前,因着脸上红肿未褪、又因着心底那份自觉拿不出手的妄念,她并不如曾经那般大大咧咧地直视对方,反倒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低着脑袋,几分扭捏,几分无措。 上官楚垂眸看了眼这样的沈洛歆,并没有说话,只将伞柄往她那边偏了偏,嘴角几不可见地抿了抿,才看向陈家人那边旧事重提,“诸位,本公子方才那些话,诸位听着可安心了?” 嘴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偏偏眼底暗含警告。 这般不怒而威的眼神看得人心里直发怵,陈家人哪敢说半个不字,何况……他们方才也私下盘算过了,瞧着对方举止随意还有几分亲昵的样子,当真是一点都不在意什么疫病般,估摸着这话应是没错了。 也许……那不过是沈姑娘情急之下寻来的借口,为了息事宁人让他们离开罢了。 何况,对方也说得很明白了,这是连老族长见了都要作揖恭维的人,他若当真发了狠要仗势欺人,仅凭他们这些人也不够看啊!这么一想瞬间就想通了,纷纷行礼作揖,嘻嘻笑着客套道,“是、是是,安心、安心了。多谢上官公子。” 上官楚又问,“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了,多谢上官公子。”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连笑容都熟稔了几分。 上官楚再问,“那本公子要求的,诸位可应允了?” “应允、自然是应允,上官公子请放心,我等绝对不会对外提起此事。今日之事除了咱们在院子里的这些人,绝对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浩浩荡荡地登门寻衅滋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还留下了个人质这种事本就丢人,谁还会大嘴巴一样地往外说呢?说白了,就算上官楚不刻意交代,他们大抵也不会说出去的——当然,若是陈家辉的话,他们还真不敢保证,不过现在此人暂不必考虑。 得了保证,上官楚才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施恩一般淡淡说道,“如此便好。诸位请吧……雪天路滑,当谨慎慢行才是。” 明明很简单、甚至很体贴的一句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上官楚嘴里说出来,入耳只觉得颇有另一番令人胆战心惊的深意。终于连连作揖,一边颔首一边道歉忙着退了出去,只怕走得慢了些这位活阎王一样的俊俏公子就反悔不放人了。 至于陈家辉……陈家人回头看了眼陈家辉,嗯……皮肉之苦大抵是一定有的,但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这一点约摸着可以保证的。何况,他们即便留下也是无用,救不了半分,与其全折在这里,还不如保全大部分不是? 浩浩荡荡地来,偃旗息鼓地走,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了被脏毛巾堵了嘴巴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神凶狠不停扭动身体来表达愤怒焦躁的陈家辉。 若是眼神能够杀人,这个时候的陈家辉第一个想杀的不是庆山、不是上官楚,一定是那群“背信弃义之徒”。 沈洛歆不知道上官楚留下陈家辉要做什么,如今陈家和姬家已经结怨,实在不适合因为自己再给已至冰点的关系雪上加霜了,她待众人离开,才劝道,“我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挨了一巴掌,如今这一巴掌还了,就算了吧。” 上官楚垂眸看她,半边脸颊仍然高高肿着,他自是气恼,说话语气便也冷了些,“是嘛?回头你去问问小宁,就顶着现在这样丑不拉几的模样去问她,可要算了,你看看她会不会戳你脑子!再说,谁告诉你那一巴掌是我替你还的?我不是说了嘛,那是叫错称呼乱了辈分的惩罚。” 没法说话的陈家辉:……怎么会有人耍无赖还这么理直气壮?乱了辈分?我就叫你一声兄,怎么就乱了我家辈分了?难不成你还要当我爹不成?!这姬家是专门出无赖的地方吗? 他被气得狠了,身子扭得愈发厉害,像一条被攥住了尾巴的水蛇似的。 上官楚蹙着眉头瞥了一眼,又垂眸看向沈洛歆,到底是忍了忍,才道,“他打你这一巴掌,你若是不忍心打回去,便也罢了。只盼着他能念着你的这点仁善,往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第850章 指鹿为马 陈家辉都惊呆了。 我都被你们打了又绑了,你们还要我念着你们的仁善,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本少主横着走了多少年,也说不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只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逞强没什么好处,适当服软少吃苦头方是上策…… 他苦着脸连连点头,表情看起来像是无限委屈的小媳妇儿:是是是、小爷我一定、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他点头点得猛,就连脑袋上的簪子都摇摇欲坠的,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瞪眼瞪得用力了,眼底都已经发红,看着可怜又狼狈。 沈洛歆抿着嘴笑,她也没想到上官楚还能装模作样板着脸说出这么老学究一般的话来……违和又好笑。 她笑地俏皮,说道,“小时许四娘便教我,咱们若是被狗咬了一口便也只能作罢,毕竟作为一个人,难道还能反咬狗一口吗?是以,如今这一巴掌便也罢了。” 陈家辉猛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才反应过来:这人骂自己是狗呢?你才是狗!这好好一姑娘说话怎么也这么难听? 噙着笑意的姑娘,半张脸还肿着,本就并不出色的容色愈发难看了些。偏偏言语温和间,有种从容不迫的潇洒与豁达,仿若高山崩于前亦不会变色般。 只是这话倒也解气。 上官楚笑了笑,收回落在沈洛歆头顶的目光,伞柄又往对方那边倾了倾,见她意欲推拒,便只淡淡说了声,“无妨,风从你那边过来。”算是解释了自己此举的用意。 可这风明明……沈洛歆看了眼明显从前面吹过来的风,最终保持了沉默。 他只是善良,只是看在姬无盐的面子上照顾自己一二罢了,他只是、只是将自己当成了妹妹——她这样告诉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攥着衣裳,局促又难过。 那边,上官楚却似乎并不曾感受到这样的情绪,他倾了伞柄遮住了沈洛歆头顶的风雪之后,便转首看向似乎松了一口气的陈家辉,淡声说道,“沈姑娘说得对,这人被狗咬了一口,确实是没有咬回去的道理……只是,这咬人的狗,却也没有让他继续横行霸道为祸乡邻的道理,今次是咬了我、明日还得咬别人,倒不如今日由我绝了这后患……陈少主觉得,本公子所言可对?” “呜呜、呜呜呜!”陈家辉吓得连连摇头,他是真的害怕,肝胆决裂的那种害怕。嘴巴里的破抹布也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一股子令人作呕的古怪味道,他试图吐出来,可每每稍有动作就被侍卫发现,愈发用力地给塞了回去,几次下来嘴巴都痛到麻木。 上官楚听不懂,故作诧异,“陈少主也觉得本公子所言甚有道理?” “呜呜!呜呜!呜呜呜……”陈家辉都快急哭了,自己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了,对方偏要指鹿为马说自己“同意”……他本就不是什么有胆子的人,往日不过是仗着身后有家族庇佑,又有一群为他马首是瞻的亲族才敢吆五喝六地横着走罢了,如今亲族成了“背叛者”弃他而去,陈家在对方面前也是不够看的,往日仰仗的一切像是一个笑话、一只纸老虎。 头上本就摇摇欲坠的簪子因着大幅度的摇头终于支撑不住,掉在地上,碎了。 上官楚看着披头散发的陈家少主,突然间就有些索然无味了,就算是一只狗,陈少主看起来也像是被拔了牙齿和爪子的狗,欺负起来实在没什么意思。倒是堵着他嘴巴的那块抹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不知道庆山是从哪里找出来的,上官楚对此倒是颇为满意。 他将手中伞柄转身递给沈洛歆,缓缓跨出一步,沈洛歆忙不迭地跟上,点着脚尖举得高高的,像个伺候的小丫鬟。 上官楚回首看了她一眼,伸手又接过了油纸伞,才道,“原是给你自己撑着的……罢了,瞧着你这样也累得很,给我吧。只你自己跟紧些,别傻兮兮地淋着。”若是以往的沈洛歆,原不必自己提醒这些,兴许她还得同自己争抢才是…… 上官楚无声叹了口气,才看向陈家辉,淡淡说道,“我本是不愿同你这样的人过多计较的,委实浪费时间……何况,说到底,是我和无盐打的你,得罪也是我们得罪的你,若你今日当真带了人大张旗鼓打上姬家来讨个说法,我倒是愿意为了你的这份勇气为当初的事情说声抱歉。” “偏你自己欺软怕硬,便寻着无辜的弱女子上门欺负……沈姑娘不欲同你计较,那是她大度。本公子却是不能就这么息事宁人。我得罪的人,哪有让人小姑娘挨了巴掌受了欺负的道理?陈少主您说是吧?”他今日动怒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人是自己和小宁得罪的,如今倒是殃及了人小姑娘…… 陈家辉连摇头都摇不动了,只苦着脸“呜呜”低唤着,眼底通红。 上官楚一手撑伞,一手背在身后,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冷漠地对对方的模样视若无睹。他说,“你打了她一巴掌,她不欲追究,那方才那一巴掌我权当已经还了。还有这捆缚之过……” 他略一沉吟,转首问沈洛歆,“同我一道回去?” 不知道在发什么呆的沈洛歆像是猛然回神似的,“啊?”了一声,才低低“嗯”了声,脑袋却是越垂越低了。 见人答应,上官楚也没在意她的躲避,毕竟不管换了哪个姑娘被人一巴掌打成如今这般模样大概都会伤心失落上一阵子。他只是点点头,便转首吩咐庆山,“沈姑娘既今日回府,这宅子便空了,院中这树我瞧着还挺结实……给他绑上去,绑上个三五日,只每日送些必要的水和吃食,莫要让人饿死渴死在这里……不吉利。” “呜呜!呜呜呜呜!”陈家辉真的哭了……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呜呜叫着。 上官楚嫌烦,皱了皱眉头,又吩咐道,“对了,对吧堵严实些,莫要吵着了邻里街坊。” 第851章 恭喜 “呜呜呜……呜!” 上官楚用尽了全力的一巴掌,陈家辉半张脸自是也惨不忍睹,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去,痛得他狠狠抽了一口凉气,于是这眼泪哗哗地愈发真情实感了。 往日里大抵也是锦衣玉食养着的一张脸,此刻又是眼泪、又是雨雪,和着特意抹了一把尘土的抹布,脏污得比破庙里的乞丐还不如。 这雪也不知多久才能停,还要被绑在这里几日时间,饥寒交迫的,只怕很是难熬。 着实惨不忍睹。 若非上官楚及时出现,如此狼狈的人可能就是已经挨了一巴掌又被绑着的自己了,虽然……她应该是做不出这样哭着求饶的模样,但自己毕竟没什么功夫,就算割开了绳索只怕也是命途难测,一些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 沈洛歆偏了头不忍再看,但也没有出言相劝——陈家辉这人委实该好好吃吃苦头,若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是为常理,但自知打不过就寻着落单的无辜妇孺下手这一点实在有些恶劣了,今次是落单的自己,下次兴许就是旁人,可能是寂风……那孩子若是落在陈家辉手里,指不定要遭受什么虐待,一想到粉粉嫩嫩的小孩子这般狼狈模样,沈洛歆便觉得陈家辉如今也算是错有应得。 届时,此刻那些慌不择路逃走的陈家人可不会有一个站出来说情的,他们只会站在那里拍手道好,起哄喧哗。 她转首看向冷着脸的上官楚,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微微抬起的下颌线条,流畅美好到只一方侧颜都令人如此怦然心动。 这人来得这般地巧,又这般地不巧……他似乎总能撞见自己最狼狈的时候,不够聪明、不够从容、最最不好看的时候。 大抵是感受到了对方打量自己的视线,上官楚垂眸看她,问道,“可是觉得有何不妥?若你觉得不便,我便将人找个破庙丢了去也是可以的。”毕竟是沈洛歆家,自己的确该问过了主人家的意思。 沈洛歆摇头,又很快微侧了脸,避开了自己受伤的那半张脸才轻声说道,“无妨的。左右这几日许四娘也不住这,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我屋里还有些东西,这两日整理的,你等等我,我去取了就能走。” “好。”上官楚点点头,又道,“我撑你过去。”从这里到屋檐底下,也有好几步路,这雪下得太大了…… 上官楚跟上沈洛歆走到门口没进去,只在原地抖着大氅下摆上沾到的雪花,一边抖落碎雪一边低着眉眼笑道,“出来的时候雪还不大,小家伙听了小宁胡说八道,觉得后山有大雪,非要我带着一马车的木桶去后山挖雪……如今眨眼间这雪就这么大了,他大抵在府里很是快活。” 沈洛歆也笑,低着头整理桌上乱七八糟的摊子,一边喃喃接道,“小孩子嘛,我小时也喜欢。”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还是适合在府里安安全全快快乐乐地堆雪人,所以陈家辉还是被绑在这里吧。 省心。 “是啊,不过他也念着你,他去问小宁你为何不回去,小宁大抵是忙着,便随口敷衍了他两句,他便自顾自‘心领神会’了,觉得你们俩吵架了……于是苦口婆心来劝我,非要我在其中说和。” “这孩子……”她笑着摇头,看着手中厚厚一沓字迹潦草的笔记和一旁书籍,手下整理的动作微微一顿,低着头低声说了句,“你……” 上官楚没听清,又掖了掖下摆,才回首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指尖微微一蜷,她攥着一本发黄的旧书,并没有抬头,只低声说着,“我从阿寿家回来是事实,这件事我已经让暗卫通知你和无盐了……你、你如何就确信我这里已经无事了呢?陈家辉带着众人来闹事,我原是不开门的,可他说若我不开门,他就让人爬了围墙进来要我好看……我和许四娘住在这里,本就不大被邻里接纳,若他们在此闹事,指不定还要被传出什么名声来,我介意着,自是只好将人放进来……” 她低着头喃喃说着,像是为自己开门找了许多个看似被迫无奈的理由。 上官楚似是有些意外,油纸伞敲了敲门口,将伞上积雪也悉数抖落,才淡淡说道,“这是你家。后门在哪里你不知道,不会趁着他们翻墙的时候从后门出去?别人的围墙说翻就翻,自家的围墙却要等着别人来翻?再不济,找个梯子爬出去不就是了?沈洛歆,你当我傻子呢?我瞧着你倒像个傻子,遇上这种找事的,不知道溜,非要上杆子得被人打?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再者,既然没有危险了,为什么不回姬家?” 是啊,为什么不回姬家? 其实她一直对这个“疫病”有所怀疑,是以才冒险翻进阿寿家寻找更多的线索。昨日一宿未睡,只盼着早些有了结果,大理寺里面的人能早些出来,自己这颗一直悬着的心也能踏踏实实地落回去。一直到今日天明,才算是确定了这“疫病”的真实面目。 彼时几乎是被巨大的喜悦瞬间吞没,情急之下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跑姬家去和大家分享这个喜悦,只冲到门口的时候身形一晃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她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看起来一定很狼狈……她不愿将自己的狼狈暴露在人前,便想着睡一觉恢复恢复再回去,没成想,遇到这事了……又为什么不从后门逃走呢……? 大抵是第一回遇到这种事情,难免心慌意乱,就真的没有想到还能从后门逃走吧…… 她低着眉眼笑了笑,并没有去解释彼时掩盖在镇定自若外表下的无措,只是有条不紊地检查了一遍桌子,确定没有什么落下,才抱着怀里的东西准备出门,却听门口上官楚淡淡说了声,“还未说声恭喜,皇天不负有心人……也还未说声谢谢。” 她微微一怔,抬头看去…… 第852章 请姑娘责罚 门口的男人提着收起的伞站在门槛之外,瞧着自己温和笑着,如此从容坦荡。 一如方才,他信任她、护着她,从来都是这样坦坦荡荡的,不会刻意避嫌、不会对外解释,就好像旁人如何看他自是与他无关。如此对比之下,沈洛歆总觉得始终怀揣着这样那样心思的自己,局促扭捏地像个小丑。 她的情绪沉沉坠下。 那晚,借着酒劲,她对他说“我对你动过心”。一个“过”字,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理智,他似乎也在那段并不漫长的归途中相信了这份心思已经时过境迁,没有芥蒂、没有局促,也没有任何不能为外人道的扭捏。 嘴角微微压着低低“嗯”了声,声音很低,几乎淹没在喉咙里。 明明是自己亲口说的话,本就是为了让对方相信的。可对方真就如此轻易相信了,自己却又难免失落……男人啊,当真说什么便听见什么。她整理好屋子里的东西,掩盖了门才回首看向对方,温和说道,“我好了,现在就回吗?” “嗯。此处交给暗卫就好,咱们回吧。这时候赶回去兴许还赶得上陪小家伙堆个雪人的。”上官楚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想了想又道,“不过你如今这模样……回头我让人送些冰块过去,你拿着敷了。起码得消肿了才是……否则小家伙又要絮絮叨叨地问个没完。指不定还觉得是我打过你。” 说完笑着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却又心甘情愿宠着的样子。 沈洛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小碎步亦步亦趋地跟着,半晌低低说了声,“我原以为……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子。” 对方偏头看去,因着不解微微错愕,又倏地轻笑,“怎会如此觉得?”问完,朝着沈洛歆怀里厚厚好几本书努努嘴,“要我拿吗?” “无妨,一点都不重的。”沈洛歆摇摇头,却没有回答对方的第一个问题。 寂风也说过这么多长辈里面就楚哥哥对他最是严格,动辄就要检查课业不说,若是不合格还会有惩罚,便是说话都凶巴巴的。沈洛歆也见过几回,看起来的的确确是没什么耐心的样子,又想着他一把年纪也不成亲也不生子的,大抵是真的不喜欢小孩子吧。 可如今才发现,每每说起寂风,上官楚用的称呼都是“小家伙”,嘴角噙着笑意,明显的温柔宠溺。所谓“凶巴巴”也终于有了答案,不过就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 真是个……不太美丽的、巧合的误会。转身离开之际,她又回头看了眼已经被绑在树下的陈家辉,陈家少主大抵也是人生里第一次如此狼狈,整个人同一个泄了气的球一样,连求饶都忘了。 …… 鉴于沈洛歆脸上连她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的红肿,马车并没有在正门口停下,而是绕去了后门,她又挑了一条平日里很少有人会走的小道回了院子,心月正在院子里扫小路上的雪,猛一抬头看到这样的沈洛歆,忙不迭丢了扫帚迎了上来,“姑娘这是怎么了?这脸、这脸……”是被打了吧?只是这是怎么得罪人了,把好好一姑娘家打成这样?她心下担心,自是要去告诉姬无盐。 沈洛歆连忙拦了,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没事,就是不小心擦着了”便意图搪塞过去,只明显的,心月压根儿不信——谁家好好的能把自己的脸蹭成这个模样,深浅不一的红色之间的是个巴掌印吧?可沈洛歆既如此说了,心月也不可能质疑,只一边忧心忡忡地应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沈洛歆,“那这如何是好?” 心月和白雪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虽然也是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但你感受得到她因为你而起伏的情绪和那些真切的关心。沈洛歆拍拍小姑娘的脑袋,笑道,“无妨的,你忘了你姑娘我是大夫了?就这点小擦伤还不是手到擒来的?” 小姑娘不乐意,嘟囔道,“医者不自医……” “好啦,没事的,就是些小擦伤。去给我打点温水来,楚兄说他那边有冰块待会儿让人送来,不过我觉得还是些抹点药,至少先消肿了……寂风在堆雪人,咱们也去玩玩,还能打雪仗呢,你若是无事,陪我一道去吧。”正好也能向小孩子证明这真的只是不小心的“擦伤”。 “奴婢还要扫……” “扫什么扫呀,这么大的雪,你扫了等会儿又堆满了。咱们这院子左右也没什么人来,自己走路小心些就是了。快去打温水,待会儿跟我一起去打雪仗。” 略一迟疑,小丫头便眉眼弯弯笑了,“好嘞!姑娘稍等,奴婢很快回来!” 温水很快就来了,正抹药呢,庆山带着冰块过来了。上官公子是个懂享乐的,莫说是这飘雪的大冬天了,就是酷暑盛夏季他也能给你随手掏出点储存好的冰块来。沈洛歆一边抹药膏,一边称谢。本以为庆山放下冰块就会离开,没成想对方站着没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又觉得好笑,“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了。这般扭扭捏捏的,委实不像你了。” 庆山瞬间站直、挺胸收腹低头,“噗通”一声跪了,吓得沈洛歆猛地跳起来避开如此大礼,手中瓷瓶差点脱手,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这是作甚?” “我有错,还请姑娘责罚。”他脊背笔直跪着,声音干脆利落,“主子其实一早就安排了暗卫在姑娘宅子四周的,只是离得远了些,主子也吩咐了,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别露面,毕竟性命要紧。陈家辉绑着姑娘的时候他们正准备现身救姑娘,是、是我拦下了,想着主子既已经到了,这件事自然就交给主子来处理了……若非如此,这巴掌不会落在姑娘脸上,还请姑娘责罚。” 他语速很快,沈洛歆微微一愣之后才意识到对方话里的意思,便是倏地一笑,眉眼都弯弯,“还以为什么事情呢……快起来吧。” 第853章 再信一回吧 庆山没起身,仍然坚持着,“还请姑娘责罚。” 一身劲装的男子,身形精瘦颀长,跪着的时候也不比站着的沈洛歆矮上多少,加之几分说不上来的压迫感,即便是熟悉对方如沈洛歆,也没来由地对这个一本正经满脸严肃求一个责罚的庆山打心里有些发怵。 听说这人曾是朝廷通缉榜榜单上的杀手,也不知道取了多少人的性命,还是上官楚使了许多银子捞出来的。 这样一个人,他的世界里应该只有接受命令、执行命令两件事才是,可……为什么他会突然拦住准备出手的暗卫呢?大抵是连庆山都发现了自己那点儿拿不出手的心思吧,难为对方竟然起了撮合的心思……只是很显然,不仅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还给他自己招致了惩罚。 这人这会儿跪在这里,想来也是上官楚交代吩咐的。 她却不可能罚他。 沈洛歆无奈摇头,伸手拉他胳膊,“真不是什么大事。这药膏抹了就能消肿,就算不能你不也拿了冰块过来了?敷一下就好了,你快起来,别耽误了我抹药膏,我还要去堆雪人打雪仗呢!” 庆山还是没起,他不愿起,沈洛歆也拉不起他,只拍拍他肩膀,“起来,快点。你这样跪我,被旁人瞧着还以为我这脸是被你家主子给打的了,凭白让你主子背黑锅,快起来,非主非仆的,你跪什么跪?” 庆山这才起身,又施一礼才躬身退下——沈姑娘既没有责罚,便也只能去主子那边领罚了,很明显,主子那边就没有沈姑娘这里好说话了。 俩人说话并没有避着心月,心月也算是听明白了,沈姑娘这脸果然是被人打了,还是因为庆山的疏忽才会被人打的?当下便更加不乐意了,从沈洛歆手里接过药膏,皱着眉头给她上药,一边气哼哼地抱怨,“姑娘真是仁善,就这还不罚他……奴婢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平白无故地会把自己的脸擦成这模样,这得下多狠的手呀!之前一直觉得庆山是个靠谱的,如今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别瞎说。”沈洛歆点点心月脑袋,说起来,庆山的擅作主张还是为了自己,大抵连他都觉得,上官楚同自己之间可能存在那么一点可能性吧。她喃喃摇头,才正色交代道,“待会儿见了寂风,他若问起,就是擦伤,别说漏嘴了。” “姑娘都伤成这样了还顾着别人呢……姑娘家的脸最是紧要,也不知道消肿以后会不会留疤……”心月一边苦口婆心地念叨,一边喃喃咒骂,“到底是什么人这么丧心病狂,对一个姑娘家下这么重的手……” 沈洛歆一边感受着脸上丝丝缕缕的沁凉,一边听着耳朵边完全没有停下意思的念叨,抿嘴笑着,宽慰道,“没事……楚公子替我报仇了的。对方比我还惨,这会儿还被绑在我家里那棵歪脖子的老槐树下挨着风雪饥寒呢……楚公子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他可不是会心慈手软之人。” 心月啊,和白雪到底是不一样的。 之前没有对比,便觉得文静沉默又有些木讷的小丫头挺好的,虽然怯弱了些,却也算相处愉快,如此对比下来,才知小丫头唠唠叨叨的都是对你的关心。她抬手,摸摸心月的脑袋,关心问道,“听说之前学了些算账的本事?” “是……之前府里头人手不够的时候,姑娘让我负责府中采买,我便想着多学些本事也好,免得账务上出了错辜负了姑娘的倚重。” 沈洛歆点点头,又问,“那你在这里可还有什么亲人?” 小丫头垂了眉眼,半晌,摇了摇头,“奴婢本就不是燕京人士,只是家里孩子多,养不起奴婢了,奴婢便想着来大城市里讨生活……”彼时年纪还小,揣着几个铜板就上路了,也不认识去大城市的路,就沿途见着人就问路,遇到城镇就留一段时间干点活赚点工钱,她不是讨喜的性子,说不来哄人的话,也不爱笑,能干的差事便也只有茶楼里头洗洗碗碟、马厩里面刷刷马,所挣工钱甚少。 如今想起那段时日,仍觉得心酸后怕…… 小丫头唏嘘模样明显,想来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沈洛歆拍拍她脑门,笑,“既如此,你在这里无亲无眷的,往后便跟着我吧……我做生意,你当我账房,可好?”这般说完,却又意识到自己之前刚刚轻信了一个小丫鬟…… 再看小姑娘眼神都亮了拼命点头的样子,便又觉得,罢了……再信一回吧。心中已有决断,她笑着起身抖了抖衣袍,拿着铜镜照了照红肿渐消的脸,笑呵呵地自夸着,“嗯……我配的药膏效果比我意料中的还要好一些,瞧,不是消肿了嘛!走走走,去找小家伙堆雪人去!” 心月一愣,连忙起身进屋拿了披风,小跑着一路追了出去,“姑娘、姑娘!慢点儿,咱们多穿些衣裳再去,莫要染了风寒!” 沈洛歆已经一脚跨出院子,郎朗笑着朝后摆摆手,“无妨!玩雪不能穿那么臃肿,行动不便!” 心月一路小跑着追上,因着前路愈发明晰而喜悦,却也愈发妥帖地伺候着沈洛歆,“姑娘……奴婢方才上药的时候就瞧着您头发还是湿的,可不能染了风寒!” “没事……只待会儿遇见别人切莫说漏了嘴。” 心月一边应着,一边念叨,“您这……您这脸就算奴婢不说漏嘴,旁人也是一眼就瞧得出来,谁会相信您是自个儿擦成这样的……难道拿板刷擦的呀?”即便已经消肿了,但仍然红彤彤的细看还能看到手印的脸,经历了什么实在不需要谁来说漏呀! “没事,寂风瞧不出来。”沈洛歆很是笃定,小家伙被保护得太好了,他总觉得“长辈们”是不会骗他的,甚至也许在他的世界里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将别人的脸打成这般模样。 第854章 半点偷闲不得 不得不说,沈洛歆猜得很准,寂风对着这样一张明眼人都知道是被人打了的脸,虽然一脸不可思议,却还是皱着眉头轻声叮嘱,“沈姐姐也太不小心了,这怎么走着走着还能把自己的脸蹭成这样……跟个小孩子似的。往后可得小心些才是。” 沈洛歆笑着点头,“好……晓得了。听说咱们寂风在等我回来堆雪人,我就紧赶慢赶地回来了,这不,就不小心摔了一跤,就这样了。”说罢,半蹲了身子指指自己的脸颊,苦哈哈的表情。 寂风微微一愣,抬手轻轻碰了碰沈洛歆的脸颊,“痛吗?” 小孩子戴着小号的斗笠,表情却又少年老成的,乖巧可爱极了。 沈洛歆摇头笑道,“已经不痛了……”她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入口到这里的一段路因为走动显得泥泞之外,整个后花园也就只有几处散落着几个小脚印,不远处摆着一只木桶,已经挖了满满一大桶的雪,看着像是从别处挖来的。 她问寂风,“不是要堆雪人吗?就咱们两个堆还是要等姑娘过来之后再堆?” 小孩子摇摇头,嘴角带着笑,只眼神间却又藏不住的失落,“姑娘有要紧的事,沈姐姐也有。堆雪人什么的也不要紧的,祖母也说了,燕京城里总会下很大很大的雪,也许过两天还会下的,到时候姑娘和沈姐姐不忙了,咱们再堆。”说完,抿了抿嘴角。 听这话,显然是在老夫人那边被叮咛过了。 寂风其实被教养地很好,从来不会无理取闹、不会哭闹着索求,不管是一个糖葫芦还是一个雪人。只是,糖葫芦每天都在那里,燕京城的雪也年复一年地下着,可吃糖葫芦堆雪人的心情也许才是最最稍纵即逝的。 她笑笑,拍拍小孩子的脑袋,“无妨……姑娘的事情要紧,沈姐姐的不大紧要,可以陪你堆雪人。你瞧,我还把心月带来了,我们俩陪你。” 寂风豁然抬头,眼底满满的都是喜悦,“好!” 沈洛歆偏头看向心月,眉眼弯弯。小孩子嘛,不需要太懂事的,何况,“懂事”了这么些年的自己,突然也想找回那点儿喜欢吃糖葫芦堆雪人的心情。 世界很是美好,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做,哪怕是花一个午后堆一个雪人这样的事情,所以,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伤春悲秋呢。 …… 这场雪下了一天又一夜。 时大时小的,大的时候天地间安静地只剩下了这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小的时候站在廊下伸手好一会儿才能接着一片雪花,却又在指尖倏忽而逝,只剩下了小小的水珠。 姬无盐推开大门的时候,就见着一身浅蓝色袄子的小小少年直直扑了过来,携着满身冬日的霜雪,脸上的笑容却明媚好看宛若天边骄阳,他唤着姬无盐,“姑娘、姑娘,姑娘今日可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忙?没有的话,昨儿、昨儿的雪人还未堆完……”一边说着,一边揪着对方的衣襟,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了。 这孩子,当真是半点儿心思藏不住,不过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姬无盐将他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揪下来,牵在掌心低眉轻笑,“好……今日没什么要紧事了,用完早膳就陪你去堆雪人。” 话音刚落,岑砚从外头进来,叹气道,“姑娘怕是没时间堆雪人了……陈家人今日一早就进城了,进城后连驿馆都没进呢就听说了陈家辉的事情,他们直接去了许四娘家将陈家辉放下来了,暗卫没有得到吩咐,自不会主动和陈家人发生冲突。如今陈家人已经浩浩荡荡气势汹汹往这里来了……怕是不好对付。” 寂风的笑容刚刚扬起,瞬间凝固在了脸上,攥着姬无盐的手都用力了,忧心忡忡问道,“是、是坏人吗?” “不是。”姬无盐松开了牵着的手,又拍拍寂风脑袋,“去找你沈姐姐玩吧……记住,今日你得跟着沈姐姐,一定不能让她来前厅,可晓得?” 寂风并不问,只点点头,应道,“好。” “若是她问起我,便说我今日临时有事,出府了……总之,不能让她知道陈家人过来的事情,也不能让她看出来你是在绊着她。咱们寂风这么聪明,肯定能做到的吧?” “嗯!”他用力点头,应承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是、若是姑娘将这个陈家人赶走了,就来陪寂风堆雪人,可好?” “好……去吧。” 寂风颔首道是,下去了。小小的少年郎,一步三回头的样子看起来多了几分懂事的担忧,姬无盐看着他出了门,才带着岑砚往外走去。 岑砚问她,“姑娘,可要让丫鬟送些茶水点心去前厅?毕竟来者是客。” “来者是客?”姬无盐侧目看他,笑意不达眼底,“人家都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到大门口了,你同我说他们是来做客的?不必……直接在大门口解决了就是,免得进来污了大家的耳目。” 岑砚微微一愣,姑娘对陈家人的敌意……似乎比往日还要明显一些,是因为古家的婚事吗?还是因为……陈老? 陈家得了圣旨赐婚,礼部的人去了江南,按着风俗陈家有些分量的人自然会一道跟着过来参加婚宴,直至礼成之后才同二位新人和送亲队伍回江南去。姬无盐不用想就知道这“有些分量的人”里头,一定包含了陈家那位老祖宗——真正亲手给陈老制造了这半生痛苦的那个人。 真正折断了天才羽翼的人。 这样的人……请进门来茶水伺候?想得美! “你派人盯着些陈老,他今日大抵是有的忙了顾不上出门,只是以防万一……若是瞧着他要出门,就让人将他引到外祖母那边,就说外祖母有个头疼脑热的,让他过去把把脉开个方子。” 在神医面前装病?岑砚只觉得脑壳都疼,提醒姬无盐,“只怕很快就会被戳穿了吧?撑不了多久的……” 姬无盐很是笃定,“没事。只管将人哄过去,外祖母一听这话就知道我的意思,定会帮我拖着人的。” 第855章 年轻人没有待客之道 陈家人来得很快。 姬无盐才刚刚走到大门口,就见着三辆马车也正好抵达。陈家的马车很是宽大,三辆整整齐齐停在那里还是颇有几分气势。姬无盐微微拂袖,一步跨出门槛,脸上表情几乎是肉眼可见地严肃了下来。 只没成想,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人竟是陈家辉,大抵是被绑太久了还没缓过来,他一落地脚下就是一软,差点一个跟头倒插葱一般栽倒于地,气恼之下身形还未稳住就一巴掌扇向了身旁下人,呵斥,“怎么伺候的?!不想干了是不是?!” 对方是个头发斑白的老者,闻言只是微微躬身退后一步,低着头并不说话,也没有道歉求饶。 马车里却传出苍老的声音,迟缓却威严,“阿辉。” 只一声称呼,陈家辉气焰立消,侧身立于马车之下,躬身、抬手,双手扶住从马车里走出来的须发皆白一身藏青长袍的老者,他还没走下马车,弯着背抬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的小女娃,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才看向陈家辉,“同你说了多少次,在外面别给我丢人现眼。”说完,拍了拍陈家辉递过来的双手,很轻,拍完到底是将手递了过去,由着对方搀扶着下了马车。 姬无盐背手站在门口,沉默地等着,闻言倒是暗忖,原来这位老爷子也是知道自家孙子在外头总是丢人现眼的。 大抵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就算长成了歪瓜裂枣,因着就这么一个,自然也不可能就这么扼杀了去。 “这位……想必就是姬家姬姑娘了吧?”老爷子在台阶之下站定,佝偻着背,微微浑浊的眼睛掀起看向姬无盐,慢吞吞说道,“姬姑娘,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我家阿辉承蒙姑娘照顾了。不知……陈崧近日可好?” 姬无盐背着手点点头,才道,“承蒙老族长挂念,挺好……此前在陈家落了病根的那条腿,也终于痊愈了,如今老当益壮、健步如飞的,比咱们年轻人还要矫健呢。”说完,低着眉眼温柔浅笑。 老族长的脸色,沉了几分,淡淡说道,“是嘛……难怪宁可在人家家里当下人也不愿回自己家。” 她垂眸看着对方,淡淡说道,“陈老在我府上,上至外祖母,下至我身边几岁的稚童,都尊他一声陈老。姬家上下都知陈老是外祖母请到府上居住的贵客,倒是陈家年轻一辈初来乍到就让我见识了陈家教养,登门不递拜帖便也罢了,站别人大门口更是半分礼数也无,只知仰颈咆哮,要陈崧出门去见他们……不知道的,倒还要以为陈老是你陈家昔日下人呢。”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仍是笑着的,只是那笑容极浅极淡,温和从容却遥远。她垂眸看着一个名门望族的老族长,并未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有丝毫怯弱忌惮。 这样的镇定自若,于对方而言就是一种年纪轻轻盛气凌人的表现——至少,于一早就抱着胳膊站在自家祖父身后等着看好戏的陈家辉来说,姬无盐这样就是一种找死的行为。当然,有时候陈家辉也是有几分谨慎的,方才马车之上他问了祖父上官楚口中的“你家老爷子见了我都要俯首寒暄”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那这口气便也只好咽下了。但陈老爷子明显不屑地哼了哼,只嗤了句“黄口小儿好大的口气!” 于是陈家辉便明白了,此事不过就是对方胡诌罢了,不足为惧。 其实,这倒是真不怪陈老族长,陈家辉根本不知道上官楚的名字,他又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为数不多的谨慎也仅仅是问了句“姬无盐有个兄长,他说您老在他面前如何如何伏低做小,可真有此事?”这话一出,老爷子自是火冒三丈,哪里还能去管姬无盐的兄长到底是谁了? 何况,陈老爷子在云州也算是有些人脉,特意着人打听过了,云州姬家哪有什么姬无盐,人家的少主子叫姬宁儿。 换句话说,这个姬无盐就是个冒牌货,大概觉得燕京城距离江南千里之遥,姬家年轻的、并不如何露面的少主子叫姬无盐还是姬宁儿可能并不会有人注意到——毕竟,就算是同在江南的陈老爷子不也是被唬了一阵子? “呵……”一想起这件事,老族长冷冷哼了哼,“丫头年纪轻轻,心思倒是深……难怪连宁国公府的主子们都能被你哄得心花怒放的……只是年轻人还是低调谦虚些的好。毕竟这天下还不是他宁国公府的天下,别以为攀上了宁家就可以为所欲为。” 姬无盐完全没料到这老爷子对自己已经形成了这样的误解,毕竟这话听着虽不知具体是指哪方面,但姬无盐扪心自问老爷子说这样的话也没什么问题。她仍背着手,淡淡点头,“您说得对。对此,晚辈很是赞同。” “你既认可我的话,显然也是知道错了……但有些事既已造成,不管结局如何,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当然,咱们都是文明人,不兴撒泼辱骂这一套。”小姑娘态度这么好,完全出乎老族长意料之外,他明显是微微一怔,硬生生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哼了哼,才道,“不过小姑娘的待客之道不是很好,我们一群人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也不说请我们进去。” 到了这会儿,后面两辆马车上的陈家长辈也都已经下了车看了一会儿戏了,闻言自是纷纷附和,“是啊,连口水都没得喝……” “毕竟小门小户出身,不懂规矩……” “也是……” 四下窃窃私语地附和声里,姬无盐微微挑起了眉梢,她突然意识到方才老族长那句话为什么总觉有几分古怪了——她要对陈家为所欲为的话,用姬家人的身份不是比借用宁国公府更有效?只是,自己并未刻意隐瞒,这陈家老族长竟是不知? 如此,倒是有趣。 第856章 好一副硬骨头 “待客之道?”姬无盐微微侧身,垂眸,问身后岑砚,“今日府中有客?” 岑砚自是默契,清晰回道,“未曾听说。” 这个时候,陈家人已经听出弦外之音了,彼时还笑呵呵地说着“小门小户出身”的陈家人纷纷不说话了。姬无盐却只点点头,又问身后门房,“从昨日到此刻为止,可有人携拜帖登门?” 门房低头,声音同样清晰,一字一句,“回姑娘的话,这几日都无人登门。” 于是,在一众面色难看的陈家人面前,姬姑娘耸耸肩膀,一脸无辜地温和说道,“瞧。今日府中并无客人。” 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朱红大门跟前,背手而立的少女因为方才的新发现微微挑起的眉眼有种漂亮骄傲的凌厉,即便是微微勾起的嘴角都像是无声又坚决地送客方式。 原本见这小丫头“绵软可欺”,老族长已经开始盘算坐下来之后要如何谈条件开价码要补偿了,毕竟陈家辉的身子已经伤了,最后能治成什么模样也是陈家自己的事情了。何况如今这小丫头攀上了宁国公府,自己难道还能真的将她打死打残泄愤吗?既然不能泄愤,那就坐下好好聊聊,尽可能地多捞点好处,若是能靠着这丫头攀上宁国公府自是最好的。 他这算盘都已经打到这里了,没成想这死丫头竟是瞬间翻脸不认人,怎能不怒?当下脸色变了又变,眼看着佝偻的背都挺直了,手中拐杖连连锤着地面,尖锐呵斥,“竖子好生无礼!莫不是真觉得背靠宁国公府我陈家就拿你没办法了?老夫还是那句话,这天下不姓宁,也不是他宁国公府一家独大!年轻人还是要懂得谦虚一些才是!” 姬无盐还是那模样,温柔又凌厉,淡淡笑了笑说道,“怎敢?便是远在燕京城中,小女也知您陈家攀了皇家攀古家,往后江南怕是您陈家一家独大,谁敢小瞧了您陈老家主?这不,一听您要来,小女早膳还未用,就匆匆出来迎接……没想到如此诚意还被老族长误解至此。” 老族长倏地抬头,“你……”这丫头怎么会知道陈古两家的婚事?! “放屁!”陈家辉缩在自家祖父身后,一听这话就忍不住了,探了脑袋破口大骂,一脸狐假虎威的模样,骂完又叮嘱老爷子,“祖父,您别听她的屁话!孙儿不是同您说过的嘛,这姬无盐哟,往日里就是一副天上地下就她最能耐的样子!她那张嘴,死的都能睁着眼睛说成活的,你可千万不能信她!” 本来就气得不行的老族长蓦地回头,呵斥,“你闭嘴!人家不能耐,不能耐的人还能将你欺负成如今这模样?那你是什么?废物?” 越说越气,再听身后掩不住的嗤笑声,便愈发心下气恼,回头冲着陈家辉破口大骂,“滚一边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又碍眼的!要不是你小子,我一把老骨头了至于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你自己说说看,为了你老夫我都丢人现眼多少回了?”还不光是在外人面前丢人,主要的是陈家多少人都在背地里嘲笑这么一个没脑子的东西,又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觊觎自己这族长之位? 若非如今和皇室的联姻还没废除,不然就凭他如今这残缺无后的身子骨,他以为自己还能优哉游哉坐着陈家少主的位置?可明眼人都知道,这赐婚对皇室而言简直如鲠在喉,之所以没有废除,是因为皇帝还用得到陈家!稍有不慎整个陈家都要因此毁于一旦……陈家,这是将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领的似锦前程啊!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费尽心思舔着张老脸去巴结古家! 说到底,还不是这死小子惹的祸?没事去招惹姬无盐作甚? 想着,瞪了眼缩着脖子的陈家辉,又将矛头直指姬无盐,“小姑娘消息倒是灵得很……”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的味道。陈古两家的婚事在江南也算不上是家喻户晓的消息,这姬无盐又是如何知道的? 莫不是……他心头突地一跳,隐约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连忙摇了摇头,企图将那些想法抛诸脑后,他敲了敲手中拐杖,才倚老卖老道,“既如此,小姑娘应该也清楚我陈家不是随随便便让人欺负到头上的才是。” 头发斑白的老者,言语间虽有年龄导致的迟缓,但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气势很强,眼神也厉,大概平日里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行事果决狠厉,不念情分。也就是身后不成器的独苗苗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操碎了心。 姬无盐收回打量地目光,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垂下落在身旁,低着头笑了笑,才温声唤道,“老族长……陈家不好欺负,晚辈知晓。只是,我毕竟年轻行事鲁莽不计后果,顾前顾不了后……这么说吧,即便陈少主没有登上门来惹是生非,今日我也不可能开了这门客客气气请您进来喝一杯茶寒暄一二的。” 她缓缓看向对面,目色平静,半分厌恶、气愤的情绪也无,仿若只是陈述“今日天气真好”一般的平静。 燕京城的冬天很冷,下过一场雪之后温度急速下降,冷风吹在脸上跟刀子搁着一般。 老族长掀了眼皮子打量着,小姑娘披了一件毛领曳地大氅,风吹过掀起下摆,看得见里头近乎于单薄的长裙,颜色淡雅泛着些柔和的蓝色,小姑娘站在这冷风里,岿然不动。 好一副硬骨头。 哪里是什么年轻鲁莽、顾前顾不了后,是压根儿不愿意顾后吧?这姑娘倒是巾帼不让须眉,难怪自家这不成器的连连挨打,连自己站在她面前也不曾见她虚上半分,口口声声“老族长”眼底却无半分敬意。 “哼。”他淡哼,“既如此,那老夫也不同姑娘寒暄了,陈崧是陈家人,老夫和他之间的事情不需要旁人置喙。只是姑娘将我家孙儿打成这般模样,总要给个说法才是,不然明日老夫就算是一步一跪,也要去御前讨个说法!” 第857章 太给他们脸了! “就是就是!”如今有人撑腰,陈家辉哪里憋得住,缩在老族长身后一一细数,“何止是打了我、还让人踹了小爷后腰,然后还给小爷我喂了那劳什子的药……呕!”话音未落,整个人猛地转身,找了个角落呕吐去了。 有些阴影,足以贯穿整个人生。 姬无盐就给陈家辉带来了这样一段经历,以至于即便到了如今每每想起都觉得喉咙里有东西朝上翻涌。 陈族长回头瞥了眼,虽说到底是自家孩子被欺负成这样当祖父的也是心疼,但……仍是嫌弃,他摇摇头,转首继续问姬无盐,“姬姑娘觉得呢?若是姑娘觉得自己做不得这个主,派人去宁国公府说一声,请宁家人走一趟也成。” 这是把主意打到国公府身上去了? 姬无盐目色渐冷,脸上笑容已经尽数隐去,嗤笑说道,“欺负人的是本姑娘,得罪人的也是本姑娘,怎么老族长要个说法还能要到国公府去的?莫不是想要借机狮子大开口?攀了皇室攀古家,如今还将算盘打上国公府,老族长……晚辈也有句话兴许不大好听,老人家还是要顾惜着自己的名声,切莫因为一些不切实际的贪欲晚节不保。毕竟……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说年轻人要低调要知道天高地厚,她便要他顾惜名声免得晚节不保。 陈家人在旁听着乐,也难得欣赏得到老爷子黑着脸色憋不出一个字来的囧状,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冲着姬无盐指指点点,“小姑娘这张嘴呀,真是伶牙俐齿……”心下却暗忖:小姑娘嘴巴如此厉害就多说一点。 “是是,竖子无状,族长您莫要动气,不值当的……”最好能被气出毛病来,那才是大好事一桩。陈家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谐,族长霸占了陈家最好的资源都拿去给了这个扶不上去的废物,自家的天才后辈却要仰人鼻息,自然生怨。 也有人真心劝着,“小丫头就是逞逞嘴皮子罢了,咱们若是跟她一般见识,传出去还要被人说是一群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年轻小姑娘……小姑娘听说是江南人士,长辈也不在这里,倒不如咱们直接去国公府讨说法。” 陈老族长哼了哼,斜着眼打量姬无盐,意有所指地问道,“姬姑娘意下如何?” 大氅下摆缓缓一拂,姬无盐上前一步,走到台阶之前,静静垂眸看着对方,半晌,倏地扯了扯嘴角,“说法?本姑娘其实挺不喜欢问人要说法的,互相看不顺眼的两拨人,非要坐下来凑一个你情我愿的法子,然后自诩此乃君子所为,不愿打打杀杀伤了颜面……打了便是打了,捞些补偿回去就能将伤了的颜面修补好了?” “你——”老族长手中拐杖敲得“咚咚”作响,但到底是没有抬起来挥过去,只兀自气得胸膛起伏连连喘气。姬无盐的确聪明,自己的算盘被她轻易点破颜面无光,只是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说话总要往死里说,半点退路不留,到底鲁莽。他一手背在身后,佝偻的背部尽量舒展恢复着呼吸,手中拐杖敲了敲地面,才道,“既如此……老夫同姑娘已经无话可说了,姑娘如今既是他宁家的人,老夫过去问一问你家大人的态度想必也没什么问题……免得让人说老夫一把年纪欺负你一个小丫头。” 说罢,拄着拐杖缓缓转身,脸上表情复杂又诡谲,一旁陈家辉看着缩了缩肩膀,低头老老实实准备跟上。 却有声音如洪钟,从门内传来,“既是找家中大人,何必舍近求远地去国公府找?我家丫头毕竟还没入国公府的大门,陈家老头……此般行事,怕是不妥吧?倒不如同老身说说,我家姑娘到底要给陈家什么说法?” 这声音?! 老族长转了一半的身子倏地顿住,脖子僵硬了一样地缓缓转过去,看向朱红色的大门。他突然觉得狂跳的心脏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上……这个声音他听过一次,也是这样不怒而威的调子,不过没见着人,只看得到屏风之后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只那一个囫囵影儿,微微抬起的下颌,似乎有种睥睨之色。对方也不是同自己说话,而是训斥自己的孙子,当着外人的面半分慈色都不给地呵斥着。彼时具体说了些什么老族长已经不记得了,只这声音像是刻在了记忆深处似的,此刻幡然醒悟! 门内,先是跨出一只脚来,绛紫色的长袍下是一双玄色为底的绣花鞋,纹理似祥瑞,简约却不简单,绣工精致讲究。 姬无盐已经侧身去搀扶,“您怎么出来了……不过是些寻衅滋事的,赶走了便是了,不必污了您的耳。”声音温柔软糯,方才自始至终挺着的脊背微弯着,说完,瞪了眼一旁上官楚…… 这私下的眼神没逃得过老夫人,手中拐杖很轻地敲了敲姬无盐的小腿,“你看他作甚?老身若是不出来,还不知道陈家竟如此欺人太甚!怎么,就允许他孙子黑心黑肺地下药害人、聚众上门欺负我姬家小辈?还有脸找上门来讨说法?呵!老身瞧着,往日里就是太给他们脸了!” 说完,一脚跨出门槛,直直看向前方为首的老族长。 老族长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阿辉那死小子之前问自己什么来着?哦,他问自己说“姬无盐有个兄长,他说您老在他面前如何如何伏低做小,可真有此事?”这死小子……老族长弯腰搀着老夫人压根儿没有看向这里的年轻男子,狠狠咬了咬后牙槽,只想着将自己孙子狠狠吊起来打一顿! 说话都说不清楚,这个重点难道是姬无盐的兄长吗?难道不应该说一声“姬无盐有个兄长姓上官”吗?!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的话,自己也不可能误会姬无盐的身份啊! 难怪、难怪……最近他到处使关系、使银子,都没能见到上官楚一面……难怪!最近陈家的生意连连受创,难怪姬无盐知道古家的消息! 第858章 两者之间的区别 “你……”他咽了咽口水,看着事不关己的上官楚,又看了看虎着脸说着重话的老夫人,最后看向姬无盐,迟疑问道,“你……你不是叫姬无盐吗,可、可姬家的少主明明叫姬宁儿……”他费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财物换回来的消息,竟然是假的?! 姬无盐偏头打量浑身上下都写着“战战兢兢”四个大字的老族长,玩味笑道,“本姑娘叫姬无盐还是姬宁儿……区别很大吗?” 废话!老族长差点甩了拐杖跳起来! 云州姬家,据说出自有着数百年底蕴的古老家族,也许比如今李氏皇族的历史还要长久,那就是个无法想象的庞然大物!即便如今偏居一隅与世无争的,却也仍然富可敌国不容小觑,加之上官一族出了个经商天才上官楚,这些年谁敢得罪了这两家去?是,陈家也算小有名气,但在姬家面前那就是蚍蜉撼树啊! 至于姬无盐……谁知道是什么小门小户出身?对付她还不是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这两者之间,哪里是一样的?! 两者之间哪里不一样,即便他不说,在场所有人却都知道,陈家人知道,姬无盐也知道。 她笑了笑,拍拍老夫人的手示意对方消消气,才缓步走到老族长跟前,对方竟是倏地跌退一步,身后下人连忙搀扶着才稳住了身形,仓促间略显狼狈。 姬无盐看在眼里,抿了抿嘴,温柔颔首表示理解,“因着我是那籍籍无名的姬无盐,即便身后有宁国公府撑腰,但欺负了便也欺负了,毕竟还没有大婚,国公府并不会真的因为一个小丫头同陈家结怨,这买卖明眼人知道不划算。是以……我若是姬无盐,搓圆捏扁的,就只能听凭你陈老爷子的意思了。” “只是,如今我是姬宁儿,身后是云州姬家……您不仅动不得,甚至还得看着本姑娘脸色行事。毕竟,就算有陛下撑腰,但陈家老宅在江南,姬家要毁您陈家,也非难事……就算这会儿我当真您的面让人将陈家辉就地打一顿,您是不是也得乖乖受着?” “是是是……哦不是,当然不是!”连连点头又猛地摇头,恨不得手忙脚乱地解释着,“老夫、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您还未为人母,自然体会不了为人父母祖辈的心情……自家孩子被打了,总要上门问问情况的,您说是吧?”竟是不自觉地用了“您”之一字。 “当真只是……问问情况?” “只是问问情况。”老族长连连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偷偷打眼观察老夫人那边的表情和态度。 这瞧了一眼又一眼的,实在招人烦得很,上官楚朝着对方翻了个白眼,冷声说道,“既只是来询问情况的,就好好端着询问的态度。你家不成器的玩意儿是本公子绑的,如今你还有脸找上门来,显然他也没同你说实话,那本公子就提点提点你。” 一个未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端着高高在上的态度对陈家老族长说这样的话,既违和诡谲,又理所当然。 陈族长微微颔首,越发恭敬,“请您不吝赐教。”他也是出门以后才收到的消息,说是陈家的药材生意收到很大的冲击,不知哪里来的山匪,就冲着陈家的马车劫,劫完还放话他们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仅如此,此前井水不犯河水、基本秉持着有钱大家一起赚的同行一夜之间也纷纷变了性子似的死磕。 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 陈家辉已经将自己缩了又缩——到了这个时候,看着自己祖父骤然转变的态度,他已经知道自己是真的踢到了铁板了,回头一顿打怕是逃不了了。 上官楚这才似满意了些,颔首说道,“那本公子便提醒提醒你吧……你嚷嚷着要去陛下面前讨个说法,我却得告诉你还是别去的好。你家这不成器的,带着陈家众人浩浩荡荡去沈姑娘那寻衅滋事,这邻里之间可都看着呢,怕是赖不了。哦对了,你也许还不认识沈姑娘,那是御史大夫沈大人的嫡长女。可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阿猫阿狗能由着阁下搓圆捏扁的。” 老族长眼前蓦地一黑,返身猛地一巴掌扇了过去,“不肖子!让你来燕京城是请你陈崧前辈回家的,你倒好,一天天的,尽给我惹是生非!原就不该派你出来!” 说完,假意抬了抬手中拐杖。 陈家辉当机立断地,噗通一声跪了,“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才道,“孙儿有错。”求饶的态度那叫一个诚恳,求饶的姿势那叫一个熟练。 老族长这才转首重新面向上官楚,抬手,作揖,“族中小辈行事无状,还请楚公子原谅一二,莫要同他一般见识。待老朽将他带回去,定然好生责罚看管,定不叫他再惹是生非。”说完,又冲着老夫人作揖,然后又对着姬无盐一揖。 “呵……”姬无盐笑笑,看了眼自家兄长,才道,“老族长这话,倒是将兄长无端说老了许多……” “没有、没有……众所周知,楚公子年轻有为,少年天才……老朽、老朽的意思是、是、是……”“是”了很久也“是”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非如今和古家的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他也不至于在姬家面前如此小心翼翼的——老族长一边擦着额头上地冷汗一边心下无奈暗忖,这小丫头能不能不说话?如今他一见这小祖宗开口就心颤。 小祖宗大抵是听见了老族长心底的声音,嘴角缓缓牵起,笑意危险凌厉,“您瞧。我还是那个我……只为着如今我身边站了个外祖母、站了个你们陈家不得不费心攀附的上官公子,你便对我这样一个小丫头束手无策了。可见这人啊……即便是上了年纪,也该低调些,指不定遇见个自己招惹不得的,您说是吧?” 老族长咬牙,再咬……本就因着年纪开始摇摇欲坠的牙齿被咬地快要掉下来了,才挤出来一个难看的笑容——竖子记仇! 第859章 磕吧!磕死了算我的! “是、是是……姑娘所言甚是!”老族长频频点头,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 倒不是怕姬无盐,也不是怕姬家权势过剩自家不敌,而是对门口那位沉默着没说话的老祖宗打心里头感到发怵。 云州姬家的老祖宗其实已经很少会出现在一些公开的场合里了,老族长从未亲眼见过,只知是个雷厉风行、泼辣护短的。毕竟能在男子的世界里跻身如此一席之地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最近的一次接触,就是对方坐在屏风之后毫不留情地训斥上官楚,年少天才大多桀骜不驯,上官楚自然也是,只是这一回,上官楚自始至终低着头连连应是,任由对方劈头盖脸地骂。 姬老夫人不喜这位外孙的消息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传出来的,流言愈演愈烈,渐渐有了姬家和上官家不和的传闻。 但老族长想着对方骂的毕竟是自家外孙,就算是指着鼻子骂也是寻常,算不得什么狠厉角色。可如今真的见到了,才知流言不曾夸大分毫,对方只这般一言不发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你的样子,就有一种令人怯缩的压迫感。 老族长一把拽过身后小子,一拐杖结结实实拍上他的小腿,完全不带虚的,陈家辉小腿一软“砰”地跪下,膝盖撞着砖石地面痛地整张脸都扭曲,却完全不敢起身。 背上又是一拐杖,这么多人看着呢,老爷子也不敢打轻了,一杖一杖几乎是咬着牙地打——自己来打总还是能掌握分寸的,最多就是一些皮外伤,嗷嗷叫上几日也就好了,这个时候若是让姬无盐来打,没个十天半月只怕连床都下不了。 姬无盐这丫头啊,狠!姬家的女人们,都狠!老爷子又敲了一棍子,咬着牙训斥,“还不道歉!瞧瞧你做的都是什么事情?还说人姑娘欺负你,还敢骗我?嗯?!害我还上门叨扰,快道歉!”三言两语的,将自己上门找茬的行为轻飘飘说成了“叨扰”。 陈家辉不知道是被打疼了还是知道这一次连自家祖父都保不了自己了,“砰砰砰”地磕头,一边磕一边熟练地念着,“对不起姬姑娘、姬、上官兄、还有姬老夫人,我混蛋,我不成器,你们大人大量,就别同我一般见识了!我也对不起沈姑娘,我、我一定亲自向沈姑娘道歉,要打要罚,都随她,我绝不还手!” 很快,额头上通红一片。 姬无盐等人就这么看着,也不喊停。到底是自己亲孙子、独苗苗,平日里也是搁在掌心宠着的,旁人不心疼,老爷子却是心疼的,连忙在旁作揖道,“姑娘,我家孩子急躁鲁莽了些,但心地还是好的,这一点老朽能拍着胸脯向姑娘保证。这次一定是受人教唆才会误入歧途,其中也许还有一些误会……” “误会?”姬无盐轻笑问道,又道,“只是误会?” 老夫人淡淡哼了声,仍未作声,只脸色很冷,嘴角压着有种和姬无盐身上很是相似的疏冷感,只是老夫人身上的更加凌厉些,连着站在老夫人身边的上官楚看起来都比之前阴鹜许多。 老族长心下一跳,急忙避开了视线,分外心虚地应了声,“是……” “咚!”拐杖狠狠一落,砸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声音清脆沉重。 老族长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心下不由得狂跳。 “呵!”老夫人一巴掌打开扶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拐杖地上前几步,冷声嗤笑,“误会?陈家老头,这树要皮人要脸,我看着你倒是越老越不要脸了,这些丧良心的事情你都能说成是误会。还教唆?你家这棵歪脖子树还要人教唆吗?老身没来前你怎么不说是误会怎么不让你家歪脖树下跪道歉?哦,如今知道了我家姑娘也是有人护着的了,就开始推脱了?” “没、没没……”老爷子的声音都打着颤,他的年岁还比老夫人大一些,可即便如此对方冷冷看来的视线还是令他发怵。 老夫人垂眸看他,拐杖隔空点了点陈家辉,笑,“今日我就将这话搁在这里,你若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你家孙子就这么跪着磕吧,磕死了算我的!” 老族长一惊,心下恼怒难免脸色就差了,“老夫人,您这样说话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吧?我家小子的确是理亏了些,但毕竟罪不至死,往轻了说,那是小孩子打打闹闹,往重了说,就算他真的带人上门闹事,但结局咱们都看到了……吃了大亏的可是我家这不成器的!” “哦?”老夫人呵呵笑着,不咸不淡,“打不过,吃亏了,就回家告状找长辈,幼稚又无能!” 老族长只觉得眉心都狠狠跳了跳,只觉得这姬家的女人嘴皮子是不是都是带毒的,说话一个比一个戳心窝子?他咬牙,半晌,开门见山地问道,“老夫人,您就直说吧,今日这事如何才能算是过了?” 本来是气势汹汹上门来质问的,没成想最后落得如此地步……老族长气地牙痒痒,天气又冷,一路北上的老人家还没习惯这样的气候,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打完喷嚏,又哆嗦,越想越气,怼着陈家辉的后背就是狠狠一拐杖! 这次是真打,咬着后牙槽打的。 陈家辉直接给打趴了,趴在地上之后也不敢起身,就这么趴着了。 老夫人看着这祖孙俩的互动,倒是好心情地笑了笑:瞧,有个烂泥一样的后辈果真是足以气死人的。这般想着,便愈发觉得自家几个根正苗红的。 老夫人摩挲着拐杖懒懒笑道,“老身知道你们的打算……几十年也没找过,如今听人声名乍起,又瞧着自家一个不如一个的烂果子歪脖树就想让人回去继续给你们卖力当牛做马挣声名,别跟我说你们是来请他的,老身年纪是大了,却也没聋没瞎自己会听、会看,你家可没有什么请的态度。” 第860章 改姓也无妨 气哼哼的老族长倏地一怔,大约猜到了老夫人最终的目的。 咬了牙,垂首扫向仍然趴在地上的孙子,到底是没舍得再打上一拐杖,只将手中拐杖递给身旁下人,缓缓作揖,“老朽方才已经说过了,陈崧是我陈家人,他的事情是陈家私事……是去是留,也该是他和老朽见了面谈了话之后自己做的决定。” 这话听着没什么不对的,只搁在这个老爷子身上,就很有问题。 随着陈家愈发不景气,陈家老族长这些年在外头的名声实在不是很好,办事没底线,为了点蝇头小利无所不用其极,让他见陈崧,指不定又要说多么难听的话,这种糟心玩意儿委实不必见。 老夫人哼笑,缓缓上前一步,姬无盐搀着,她只冷笑,“陈崧如何离开的陈家想来不必老身提醒,要是你觉得他这姓氏碍了您老的眼睛耳朵,我也不介意让他改了这姓氏。左右他也没个子嗣,往后也是我家姑娘给他养老送终,百年之后受我姬家香火供奉,和你陈家无甚关系。” “你!”老族长勃然大怒,脸色漆黑如墨,胸膛起伏着就要不管不顾破口大骂对方痴心妄想…… 却见姬无盐突然努努嘴,朝着陈家辉的方向,好脾气地提醒道,“您是要陈老回陈家去继续为您当牛做马,还是要这个歪脖子烂果子的性命?不若,您回头好好考虑之后再行定夺?” 漂亮的小姑娘,说着这话的时候有种因着有人撑腰而有恃无恐的天真和残忍。老族长一噎,堵在喉咙口里的气瞬间又硬生生咽下。定夺?怎么定夺?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大孙子,虽然平时也被气得恨不得狠狠打上几顿,但也没想过真的打死他呀!这还需要定夺吗? 他没有怀疑姬无盐的话,毕竟姬家的老祖宗都放了话了“死了算她的”,这真要被姬无盐打死了,他能去找谁伸冤?皇帝?如今皇帝病重,一个陈崧的分量比他们如今陈家所有人加起来的分量都要重一些,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定要陈崧回来了。 取了下人手中拖着的拐杖,指尖紧了又紧,半晌,拱拱手,黑着一张脸冲着老夫人冷冰冰丢下两个字,“告辞。”说完手一挥,转身上了马车,上车之后气鼓鼓地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自家孙子跟上,猛地一撩车帘,对着外头破口骂道,“还跪着作甚?!等人再给你打上一顿吗?!” 说罢,车轮不疾不徐碾过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老族长放下车帘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去,正好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倏地浑身一惊,有股子凉意攀着脊梁骨上升到了天灵盖,刺骨。 那人坐在挂着“宁”字招牌的马车里,微微侧着脸看过来的眼神,淡漠到像是看一个将死之人。 不用猜,老族长就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那位宁家三爷,真正的鼎盛权贵。 对方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坐在马车里,眸色微垂勾了勾嘴角,面无表情冷漠疏离,“陈族长……久仰。若是得空,上国公府喝杯茶。” 方才还叫嚣着要上国公府讨个说法的老族长这会儿只敢唯唯诺诺应着,见陈家辉摸爬滚打着上了马车,连忙放了车帘催着离开了。 最后的最后,陈老爷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驿馆。 陈家辉也不知道,一路上他都惊魂未定,只觉得好似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一只脚都踩进去了,孟婆汤都已经递到嘴边了……那种劫后余生之感令他一路上都一边激动得涕泪横流,一边又有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 到了驿馆门口,双脚结结实实落在了地面上之后,陈家辉才算是踏实了下来。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一踏实就要破口大骂,谁知刚张嘴呢,小腿肚上就被重重打了一棍子,整个人倏地跌跪在地,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直蹿天灵盖。 眼冒金星里,他瞠目结舌看向自家祖父,不可置信地问道,“都回来了您还打我作甚?”方才在姬家就已经被打了好几棍子,力道虽然已经收着,但总是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的,该痛还是痛、该伤还是伤,此刻一棍子下来,伤上加伤,浑身都哆嗦着战栗。 老爷子攒了满肚子的火气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泄了,又是一棍子下去,骂,“打你作甚?你还有脸问我打你作甚?!你自己说说,这些日子你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得罪了这个得罪那个,你是嫌老头子我活得太久了想着先把我气死了好把这个家继承过去是吧?!” 这话很重。陈家长辈和之前驿站里的年轻人不管心里在看戏还是唏嘘,总脸上不能有任何幸灾乐祸的痕迹,死死压着嘴角,也不上前劝和。 陈家辉天不怕地不怕的,却也自知自己之所以能如此横行霸道到底是因为有这个祖父的关系,是以自家祖父才是他唯一不敢大声嚷嚷的人。 他垂着脑袋,偃旗息鼓声音低低地,“没……孙儿不敢。” “不敢?”又是一棍子。 也许到底心疼,也许是因为怒气消了几分,这棍子就明显轻了不少,“你不敢?我瞧你挺敢啊,下药?当着陈崧的面下药?你以为为什么有神医之名的是陈崧不是你陈家辉?你要成功了老头子我倒是不必急着找他回去了!还带人上门聚众闹事?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走路上随随便便都能碰上几个一句话就能让你祖父结结实实喝上一壶的高官!你倒是比老头子我厉害!” 脑袋垂得更低了,陈家辉唯唯诺诺地一个字不敢说。 老爷子环顾四周,又问,“陈一诺呢?” 这就有话说了,陈家辉立刻就要站起来,一眼对上老爷子的眼神,又倏地跪下了,老实极了。跪完,哼声,“他?呵……他呀,心思野着呢,攀了权势攀富贵,一天天的早出晚归,哪还记得咱们为什么来燕京城?听说天天和陈崧在一起,要是他愿意劝着,兴许陈崧早跟着咱们回江南了,本少爷何至于在这里受苦受难的?” 说完又哼。 第861章 孪生姊妹 陈老族长一愣,陈一诺天赋甚好,最重要的是听话乖巧好拿捏,他有心栽培,想着以后陈家辉继承了自己的位置若能得了陈一诺的帮衬,这位置便坐得稳了。 谁曾想,这么好拿捏的一个人,这混账东西也没拿捏得住? 于是,就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手中拐杖扬了又扬,老爷子吸气、又呼气、再吸气,到底是没舍得再一棍子打下去,只一脚踹过去,呵斥道,“滚!赶紧滚!别在我这里碍手碍脚的,看着就烦!”因着气得不行,这一脚踢得甚重,陈家辉被这一脚踹地直接扑倒在地,却也不敢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跑了。 老爷子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叉腰,哼哧哼哧地喘着气,视线扫过一圈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陈家人,所有人或讪讪一笑或看天看地地猛然想起哪里哪里还有些活没做,借故赶紧溜了。 老爷子实在气不过,一拐杖哼哼打上门槛,可门槛不会喊痛,打着也没意思,他到底只是自讨了个没趣,最后只得阴沉着脸色回了屋子,半日都未见出来。 不是没想到宁国公府会替姬无盐撑腰,也不是没听过宁家三爷活阎罗的名声,但想着不过是个年轻人罢了,他执掌陈家半辈子,还能被一个年轻人唬住不成?至于国公夫妇大抵是不会出面的……可谁曾想,只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觉得心惊肉跳。 相比之下,自家这个不成器的,的确可以被称为“歪脖树烂果子”了…… …… 同一时间,东宫。 李裕齐在书房的窗前背着手站了很久。更下过雪的院子,冬风携着霜雪的凉意吹进来,有一种能够渗进骨头缝里的冷。桑吉见他沉默不语,便取了披风要为他披上,李裕齐才像是终于回神一般,攥着纸的手抬了抬,“不必。本宫不冷。这般吹着,也不错。” 桑吉就抱着披风后退了一步。 李裕齐攥着那张纸的手又背在了身后,指尖隐隐颤抖,半晌,他抬头看了看灰茫茫的天,问道,“消息可靠吗?”说出的声音因着用力,逼仄到近乎嘶哑…… “可靠。上官家当年生的的确就是两个女儿,一对孪生姐妹。上官夫人本就身子弱,险些难产,那是个晚上,下着大雨,上官家一早安排好的稳婆眼看着不行,连忙又去外头找了一个。上官家为了瞒着这消息,将当年知情的所有人都灭了口。那稳婆也机敏警惕,第二日一早听邻里街坊都在说上官家添了个千金,觉得事情有异,携家带口跑了。” 李裕齐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才问,“跑了?” “跑了,跑到半道滚落山崖,那稳婆伤势过重,没活成……我们找到了稳婆的丈夫,已经在来燕京的路上了。” 那就是真的了。 上官家……好大的胆子啊。 云州姬家女子当家,如今姬家主只有一女嫁入上官家,辛苦培养的接班人嫁作他人妇,至此两家关系便多有不睦,后来没几年,老家主从本家旁支找了个聪明伶俐的养在身边,这便是如今的姬家少主,也就是姬无盐——这是李裕齐就一些细枝末节再结合自己查到的消息得出的猜测。 他以为自己至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没想到……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孪生姊妹,若要分一个去继承姬家,大大方方地分过去就是了,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瞒着一个孩子的存在,甚至不惜为此对那些知情之人痛下杀手。 “上官离开燕京的时候,本宫倒是记事了……印象里,上官家那位老爷子一身文人清骨,为人固执不大与人往来,却实在不是随随便便取人性命的性子……”李裕齐低着眉眼兀自喃喃,又寻思着莫不是和那些传闻中的宝藏相关?而姬无盐才是那个真正知道宝藏所在的后人? 这想法刚刚升起,李裕齐便瞬间深以为然——难怪,上官鸢对此一无所知,难怪,上官家那固执老头子都干出杀人灭口的事情来了。 李裕齐阴沉着脸色缓缓转身,走到书桌旁的炭火盆前,已经被攥地皱巴巴的那张纸缓缓于盆中,火舌倏地窜高舔上纸页。他看着瞬间被火苗吞没无影的那张纸,阴鹜的表情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复杂到近乎于渗人的诡谲笑意。他摩挲着指尖,轻声喃喃,“欺君之罪啊……上官,这就是你们自寻死路了。” 火舌减弱,只余星星点点的红,他看着通红的炭火,吩咐道,“派些人迎上去,一定要确保那人安全,那是极重要的人证。” “是。” 桑吉应着,正准备退下,又被李裕齐叫住,“等等……你,这两日你安排一下,本宫要见一见许四娘。” “是……” 李裕齐这才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 姬家门口。 宁修远姗姗来迟,下了马车三两步走到门口,缓缓作揖对着老夫人道歉,“陈家进城,晚辈未能及时察觉,致使他们上门叨扰了老夫人,是晚辈疏忽,还望老夫人担待。” 本就与他无关的事情,陈家进不进城朝中也不会有人去通知他,偏偏这位宁家三爷帝师大人上来就是道歉,态度诚恳姿态极低。老夫人本来因为陈老头口口声声间都将姬无盐划归进国公府而不大愉悦的心情到底是得到了平复。 她面色稍缓,颔首说道,“无妨。我虽只是个妇道人家,却也知道你如今公务繁忙,何况城门那边本不是你分内的差事,你又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关注着。老婆子我虽然年纪大了,人也不如以前利索了,不过对付陈家那老头子也不是什么费事的事情……你尽管忙你的去,放心吧,陈家那帮小崽子想在我面前惹事,还早呢!” “是。”宁修远含笑附和,“您哪里不利索了,明明手脚轻便着呢,咱们年轻人可不及您嘞。” 谁能不喜欢赞誉之词呢?即便知道这小子就是哄人的,可老夫人听着总是心花怒放的,笑呵呵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此间事了,我也进去了,陈崧还被我拦在院子里呢!” 第862章 雪蟾蜍 一说这话题,姬无盐倒也好奇,遂问道,“您如何拦住的他?” “呵呵……”老夫人神秘地笑,“没什么。他不是给我号脉吗,说我就只是昨儿个吃多了些,有点积食。这一大屋子的人在呢,他半点情面不给我留,愣说老婆子一把年纪了不能这么贪吃,我哪里能忍?于是,我把他留在我院子里给所有人号脉呢。”说完又笑,非常得意。 姬无盐笑着摇头,这老人家上了年纪,心性却愈发跟孩子似的,积了食了还不让人说了。 “走吧走吧,陪老婆子回去……”老夫人招呼着上官楚,又偏头问道,“你今日得闲吗?” 上官楚低着头微微弯着背搀着,一小步一小步地随着老人家的节奏走着,闻言点点头,“今日无事。”原是有的,不过老人家既然这么问了,那些事往后推推也无妨。 “那,打几圈雀牌?” “行。”上官楚轻声应着,又招呼着宁修远,“三爷,一道?”同外祖母大雀牌,自己一般都是充当散财童子的那个,如今再拉上一个更财大气粗的,老人家赢得开心,自己也能少散些,何乐而不为? 宁修远也不推拒,颔首轻笑,“不过我这边还有些事情,得等会儿,若是可以的话,先找个丫鬟或者嬷嬷替一下,赢了算她们的,输了算我的。” “成!那就这么说定了哈!” 上官楚笑得像一只狐狸,搀着老夫人往里走去,老夫人看破也说破,点点对方脑袋,“你呀……输给老身不情愿?” “哪能。”他连否认都有些敷衍,又道,“莫说是输给您了,就是直接孝敬您都是应该的。这不,多一个孝敬您的,您便能愈发开心不是?” 这小子……老夫人摇摇头,没说话了。 这小子牌技很好,让得也不明显,起初老夫人的确没在意,还因着赢了银子乐呵过几回,可这小子也不是蠢蛋,怎么可能回回输呢?显然便是故意让着了。 …… 祖孙俩离开了,宁修远同姬无盐先回了院子,他虽是听了席玉的汇报赶过来的,但也的确是有些事情在的。在廊下坐了,将正在扫雪的小厮们赶了下去,才将一张画像递了过去,“看看,可认识?” 姬无盐看了眼宁修远,才接过画像展开。 画像上是个络腮胡的男人,看着有些年纪了,眼窝深陷、眉骨突出,右侧眉骨之上有条不算长的疤痕,看起来有种并不好惹的狠戾。这样的人,足以让人过目不忘。姬无盐摇摇头,“未曾见过。他是谁?”问完,将手中画像递了回去。 “东宫去江南找来的人。”宁修远又将画像卷好,搁在一旁,才说道,“东宫一直有不间断派人去江南,起初也只是查查上官家这些年的动静,我想着依照老爷子的智慧和谨慎,即便有些什么也不会让东宫发现才是。” 倒了茶推给姬无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才继续说道,“只是前不久我发现他已经派人去了云州,想着外祖母和你都在这里,那边也没个人做主,就让人盯得紧了些……才发现最近他们从江南带回来这男人,沿途不少高手护着,也不走大路,偷偷摸摸慢慢吞吞走了小路,我就直接将人拿了。” 拿了自然不可能只是拿了。 想必是已经审过了,也审到一些东西了。 心脏不免提了起来,她压着表情稳着心神,轻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人?” 宁修远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姬无盐缓缓说道,“当年替你母亲接生的稳婆的丈夫……为了隐瞒你的身份,老爷子将一众知道内情的人或封口或灭口,偏偏,这对夫妇在被追杀途中滚落山间,老爷子派出去的人目测了下山间的高度,大概觉得对方绝无生还的可能,就这般回去复命了。谁知稳婆的确是摔死了,这男人却活了下来……然后在多年以后,被东宫找到了。” 姬无盐眉眼微敛,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中白瓷茶杯,表情平静又莫测。半晌,低低问了句,“那人如今在哪里?” “被我扣下了。”宁修远将她摩挲着茶杯杯壁的手攥在掌心,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慰,然后才柔声说道,“只是……人虽然被扣下了,消息却一定更早之前就传到了东宫。李裕齐一定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也一定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毕竟,往重了说,这是欺君之罪……” 哪来,往轻了说,这只是一件与旁人无关的家事。 “你得提前做好准备。”宁修远摩挲着掌心柔荑,眉宇笼成明显的川字,细心叮咛。 提前准备……吗?这世上没有完全不透风的墙,其实心里一直知道身份曝光只是时间问题,但下意识里又会觉得这个时间不可能这么快,于是就这么一日日蹉跎到了如今,竟是真的不曾如何准备过。 到得如今,倒好像不准备来不及了。 “姑娘。”子秋一边擦着脸上沾到的面粉,一边从小厨房的方向过来,见着宁修远,屈了屈膝,说道,“三爷也在呢?姑娘,方才沈姑娘来找您,您不在。她便托奴婢问问您,如今这解药的方子出来了,陈老也确认无误了,只是其中有一味药材却是极其难觅,短时间内仅凭咱们手中的东西,怕是做不出解药来。是以,沈姑娘问问您,这药方是自个儿留着等那味药材,还是送去宫中面呈陛下?” “少了哪一味药材?兄长也找不到吗?” “是……”子秋应着,又皱着眉头想了想,也没想出来是什么玩意儿,只凭着记忆说道,“什么雪蛤蟆身上的东西……说是难寻,要在雪山之巅里找,还没找到眼睛可能就瞎了,所以一般市面上也买不到。” “雪蟾蜍。”姬无盐当下了然,的确是难寻的东西。 “对对!”子秋连连点头,“就是那个,雪蟾蜍!姑娘,当真难寻至此吗?” 是啊,就是那么难找。好不容易找到了方子,找不到药材…… 第863章 干净的手段 当真如此的话,即便是让上官楚去找,短时间也不会有所收获。那玩意儿可遇而不可求,即便当真派人去茫茫雪域里找寻,也不知何时才会有结果。 既如此,倒不如找个盟友……譬如,李奕维。 思及此,她心中已有打算,缓缓抬头支着下颌笑意慵懒,唤道,“三哥帮个忙?” 小姑娘表情变了,想来不管是东宫那边还是雪蟾蜍这边都找到了迎刃而解的突破点。他颔首应道,“姬少主有何指教?” 指尖微曲,轻轻叩击着桌面,她笑,“还得烦请三哥找一下白行,让他帮我约一下李奕维……暗中。我这边眼线比较多,有些事不好亲自做。” 宁修远眉梢微微一挑,小姑娘看来是准备让李奕维来对付东宫了?倒也不失为一个干净的法子。他点点头,“好,这事简单,只是即便要见也得明日了。我晚间让席安跑一趟便是了……这会儿先去陪外祖母打几圈雀牌……一道?” 姬无盐摇摇头,“我就不去了……我去了的话,他们就不好意思赢你钱了。”她说得直白,笑呵呵的,“我还是去找寂风,看看雪人堆好没,也许我还能帮他戳个鼻子上去,也算是参与过了。” 把敷衍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又理直气壮的,大抵也只有姬姑娘了。宁修远无奈摇头,倒也没在意输赢,同外祖母打雀牌如何巧妙得输掉一些银子这种事,他还是会的。 据说那天姬老夫人赢了个钵满盆满,乐呵地都合不拢嘴了,像是收到了压碎包的孩童似的。而上官公子也很开心,他虽然从来不介意输多少银子,但有个人和自己一起输这件事,就让人身心愉悦。 而宁修远,也输得很愉悦,最后还“巧妙”地输了些给王嬷嬷,于是王嬷嬷对他越发赞不绝口。 …… 当晚,席安收到消息,说是李裕齐让人将许四娘悄悄接去了东宫,不到半个时辰又送了回去。 许四娘“染了疫病”这件事,在朝中早就算是公开的秘密了,东宫不可能不知道。若是在今日之前,就算是宁修远收到消息都要困惑一二,可如今一切都说得通了——这毒本就是李裕齐弄出来的,他自然知道没有什么疫病,不过就是一种罕见的、看起来像是疫病的毒药罢了。 大概阿寿后院那几只破碎的碗碟也是为了“毁尸灭迹”而刻意埋进去的,只是没想到埋得太浅被连日的大雨冲出了地面,又正好遇到了不死心的沈洛歆……自此真相大白。 宁修远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去打听下,他找许四娘做什么的。”知道了姬无盐真正的身份,却去找了许四娘……李裕齐不知道在动什么诡谲脑筋,总之提前打听着总是没错的。 席安颔首道是。 宁修远又问,“白家那边有消息回来了吗?如何说?” “白公子晚膳前让小厮去了郡王府,平阳郡王答应了,说是明日在白家见面,如此也隐蔽一些。毕竟,平阳郡王和白家走得近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事情,即便身后有些眼线,也不会太注意的,只是要麻烦姑娘稍微避着些了。” 宁修远点点头,“那你跑一趟,跟宁宁去说一声。” “是。” …… 翌日一早,晨曦洒满院子,看起来是个晴天。 只是温度仍然很低,院中积雪仍然未化,只是被堆积在草坪的墙角里,染了些泥土,看起来脏兮兮的。池边立了个不大的雪人,昨日姬无盐陪着寂风堆的雪人,黑曜石的眼,红宝石的鼻,还有胡萝卜雕刻后的嘴,围着大红色的围巾,大抵是这天下间最最尊贵的雪人。 当然,也许在小孩子眼里,每个雪人都是独一无二最最尊贵的。 姬无盐站在门口看着那个雪人,眉眼都柔和,接过子秋递过来的披风挂在臂弯里,才回首叮嘱道,“你不必跟着我去了,我让岑砚陪我去就行了。” 子秋脸色一垮,“姑娘如今出门都不带着奴婢了……是嫌弃奴婢帮不上忙吗?” “想什么呢……”姬无盐点点她的额头,又朝着身后小厨房努努嘴,“不用盯着了?觉得她能信任了?这府中上下,除了你,我还能将这件事交给谁?”白雪这两日在小厨房还算消停,但时不时东张西望的样子实在明显得很,明显是伺机而动呢。 子秋瞬间心领神会,频频颔首,紧张地压着声音保证,“姑娘放心!奴婢一定死死盯着她!那丫头这两日始终贼眉鼠眼的,也不知道在动什么歪脑筋……要奴婢说呀,赶出去得了!省心。” “嗯。”姬无盐点点头,声音微微抬高了些,应道,“成……就听你的,待我回来,这两日找个由头,将她发卖了去。”说完,目光似是不经意间瞥过走廊拐角处,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笑意莫测。 子秋没注意,她一听姑娘终于要将那丧良心的丫鬟赶出去之后,整个人都欢快了起来,屈了屈膝,装模作样地,“那……姑娘去忙吧。早去早回。寂风昨儿个吵着要吃绿豆糕,奴婢今日在家里做些,给姑娘也留点。” “好。”姬无盐挂着披风出去了,走到门口发现岑砚已经架着马车等在那处了。 不出所料,没多久姬无盐就察觉到身后跟着几个小尾巴,在城中兜兜转转穿街走巷地才算是甩掉了,到达白家的时候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不少,李奕维已经等候多时。 不过对于来自姬姑娘的主动邀约,他自然是欣然应允并且乐于等待的。之前只是那半张不成熟的药方,就已经让皇帝破例见了这个不太受待见的儿子,说了好多称赞鼓励的话,可想而知当他昨日听说姬无盐约他相见的时候,心情是什么样的…… 一整晚没睡着。 若非担心被人瞧见,他定是要早早候在门口亲自迎接的。 这次迎接的只是一个老嬷嬷,接过姬无盐手中礼盒,替自家主子道了谢才引着姬无盐往一早安排的会客厅去了。 第864章 送份大礼 会客的正厅,门开着。 这次老夫人没有出面,只吩咐了嬷嬷代为转达了她的叮嘱。大致意思就是不管今日你们事情谈得如何,总不会影响了自己同姬无盐的关系,也算是给了姬无盐一颗定心丸。 她年纪大了,难得遇到一两个入了眼又入了心的后辈,只盼着大家都能和和睦睦的才好。 白行站在门口迎接,迎着阳光的面容看起来有种白瓷般的质地,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种冷若霜寒之感,见着姬无盐挥了挥手,表情还有些牵强。他朝屋子里抬了抬手,温声说道,“郡王殿下等候多时了,你自个儿进去就成了。” 他称呼李奕维为郡王殿下,规规矩矩的样子像是换了个芯子似的。姬无盐进门的脚步微微一顿,低声问道,“怎么了?” 白行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沉默着摇了摇头,只说了句,“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就先走了。” 看来,问题出在里头了。姬无盐点点头,见白行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抿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得空,去我那坐坐,外祖母喜欢热闹。” “好。”白行这才笑了笑,只笑容仍有些勉强,屋子里传来脚步声,他脸色微微变了变,又很快状似无意地指了指外头,“那……我先走了。你,你若是有事,叫我便是了。” 姬无盐颔首道好,看着对方有些落寞地离开,才转首就已经看到屋内站着的、表情热情的李奕维,她颔首招呼,“郡王爷。抱歉,沿途耽误了些时间,让您久等了。” 对方笑地眼角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一边抬着手迎上来,一边笑呵呵地表示理解,“无妨、无妨,如今咱们的境遇大抵是一样的,行事小心谨慎一些自是最要紧的。来来,里面坐、里面坐,茶水都备好了……不知,姬姑娘今日寻我过来,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莫不是这药方又有进展了?” 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李奕维已经等不及了,一边走着一边还频频侧身看向姬无盐问着。 看起来是真的有些心急如焚了。 姬无盐却不紧不慢地走到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凳子上,也没等李奕维先坐就已经大刺刺落了座,端了茶杯敛眉轻笑,甚至还有几分老僧入定之感。半晌,才轻轻颔首,“是有些结果了。” “当真?”刚刚坐下的李奕维又倏地弹起,双手撑着扶手,身子倾着往前凑,大抵脚下没有跨出去就已经耗光了性子里所有的稳重,声音便有些顾不上了,陡然拔尖急吼吼地追问,“若真是如此,自是极好、极好的!那姬姑娘,这药方定是带来了吧?不若,给本王先过过目?” 姬无盐嘴角微抿了抿,才摇头,言语温吞又利落,“没带。” “什么?!” 那句“没带”,就像是冬日里的一大盆冰水兜头浇下,将李奕维脸上的表情就这么冻在了脸上。很诡异的表情,应该是笑着的,却又因着纹理的僵硬看起来没有半点笑容,反倒有些渗人。 姬无盐看着这样的表情,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无声点了点头,从容又坦荡。 “既有了进展,姑娘为何不带来呢?”李奕维一边说着,一边明显咽了咽口水,攥着扶手的指节都发白,大抵是凭着最后的那点理智告诉自己等等、缓缓、别动怒,对方不是任由自己拿捏的小姑娘……如此一遍一遍地暗暗告诫自己之后,他才稳了表情小心试探着,“莫不是……姑娘要反悔了?姑娘若是如此的话,本王这边就很是为难了,毕竟,这残缺的方子已经送进了宫,陛下以及满朝文武对此都很是满意。” 说着自己很是为难,实际上也是从侧面告诉姬无盐,那张残缺的方子不仅皇帝看过了,就连满朝文武官员都看过了,即便你想要自己进献给皇帝或者拿去给别人,最后可能不仅捞不到好处,还会被说是从他郡王府那边偷的。 呵……看来是真的急了。 兴许方才自己为了避开那些眼线耽误的时间里,这位郡王殿下已经如坐针毡着怀疑过自己这边是不是反悔不干了,所以白行才会有那样的沉默和表情——也许他第一次发现,曾经以为了解并且交好的兄长,有着他从未见过、近乎于歇斯底里或者阴阳怪气的一面。 微微敛着眉眼的姑娘,嘴角的弧度隐没在对方察觉不到的阴影中,弧度讥诮又讽刺。面上却从容坦然,她说,“郡王殿下不必着急。民女没说不给方子……只是如今还有一件大礼,民女准备先行送给殿下,想必对殿下而言,比这剩下的半张方子更有价值。” 说完,缓缓搁下茶杯,从容看去。 李奕维就在这样的视线里,愈发攥紧了手中扶手。屋内没有人说话,似乎听得到院子里呼呼的风声贴着长廊吹进来,心跳强劲而有力,仿佛就在耳畔跳动,一下、一下,又沉又稳,又迅疾。 他紧紧握着手中扶手,半晌,沙哑着声音问道,“不知……姬姑娘的意思?” 指尖缓缓摩挲描金瓷杯,姬无盐只眉眼微敛看着杯中水纹潋滟,轻声说道,“自称楚记药铺的闹事男子,殿下已经拿下审完,证据已经到手,但至今按兵不动,想来是因为自觉这些东西很可能伤不到东宫,还会打草惊蛇……民女所言可正确?” “是……”聪明人面前,这种事情不必瞒,也瞒不了。他轻叹,“说起来丢人,明明本王才是皇室嫡子,却因着贵妃得宠、卞相势盛,本王和母后不得不韬光养晦处处掣肘,如今父皇病重,即便太子被禁足东宫,父皇的遗诏之上也迟迟没有写上继承者的大名,朱红玉玺大印也至今未曾盖上。可见,于父皇心里,仍然是想要将皇位传给他李裕齐的……”说完,扯了扯嘴角,表情苦涩。 姬无盐却摇头,“非也。” 第865章 姑娘的意思可是本王理解的那个意思? “陛下并不是想要将皇位传给李裕齐。”姬无盐摇摇头,“殿下当局者迷了……如今的皇室,成年的皇子早已羽翼丰满到可以取而代之,陛下却是病重体弱,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愿退位,自是希望您和东宫之间互相掣肘制衡。如此,陛下才有机会在康复之后执掌大权。” 她眼神平静温和,说的话却又直接犀利,直击靶心,还带着几分意有所指的深意。 李奕维微愣。 他不是没有猜到皇帝的打算,他这般说不过是寻个托词,觉得如此能引起对方的共情、拉近对方距离罢了。上位者刻意表现出来的“脆弱可怜”有时候也是一种武器。以前便是这样的,皇室唯一的嫡子,偶尔放一下架子,还能让人觉得亲和有礼,同时一对比,便也能意识到,如今东宫里头的那位,不过就是个……庶子。 李奕维也喜欢听这样的话。 还从来没遇到过姬无盐这样的,不够聪明、又实在过于大胆。 姬无盐敢说,李奕维却担心隔墙有耳不太想就这个方向继续深聊下去,遂似无奈般摇了摇头,直奔主题问道,“姑娘方才说,给本王带了份大礼过来,不知到底是什么?这个时候,本王实在猜不到还有什么比疫情的药方更加重要的……毕竟,姑娘也知道,这张方子关系到满城的百姓……” 他站在了道德的高地,噙着看似慈悲的笑意,眸色深深,暗指姬无盐这个时候藏着掖着就是将这满城百姓的性命弃之不顾。 姬无盐敛眉轻笑,暗忖——幸好自己没那么强烈的道德感,更没有兴趣将满城百姓的性命扛起来搁在自己肩头。她要的从来都只是身边人的安全罢了。只是……这位郡王殿下当真如此爱民如子吗?她扬眉看去,含笑颔首,“也是……那,在殿下看来,是满城百姓的性命重要,还是东宫太子的性命重要?” 话音落,姬无盐就看到之前看起来都很是稳重的、爱民如子的郡王殿下倏地站了起来,“姑娘当真?!” 起身之际,带到一旁案几晃了晃,茶杯也跟着晃了晃,没稳住,倒了。 茶水倾倒而出,难免溅到了李奕维的身上,他却看都不看,扶也不扶,只站在那里,有些激动、又极力想要压抑自己的激动,以至于看起来有些古怪和无措。他舔了舔嘴唇,迟疑着问道,“姬姑娘……姬姑娘方才的意思,可是、可是本王理解的那个意思?” 跟打哑谜似的。 看着姬无盐的瞳孔都在颤——他虽尽力压抑了,但很显然,失败了。 陈老说过,没有哪一个人在面对自己始终求而不得的东西突然触手可及的那一瞬间,还能够镇定自若的。是以,他总说,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有太深的执念,否则就容易被人利用、拿捏。 譬如,这个时候的李奕维。 姬无盐对此甚是满意,她点点头,眉眼弯弯,“是。之前有幸去过东宫,发现了东宫书房下面有个密道,沿着密道下去,有个密室,密室柜子后面还有个暗门……在那之后,是足以让东宫覆灭的证据。”她并不隐瞒,直接坦言。 话音落,李奕维倏地向前一步,又瞬间停住,试探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姬无盐耸耸肩,“情况有些复杂,不过殿下不妨多带些人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殿下也不好销毁了证据。” 之前秘而不宣,是担心巫蛊之术曝光,姬家被迫牵涉其中。但如今五长老被抓获,阵法也布置完整,林一却始终还在投鼠忌器,姬无盐便觉得,这样动一动东宫,林一必定铤而走险……届时,林一身亡,谁还能将这些丧良心的事情同姬家扯上半点关系? 虽有风险,却值得一试。 冬日的暖阳斜斜打下来,在地面上打下一道格外清晰的分界线。姬无盐正襟危坐,半身沐浴在光线里,半身端坐于阴影中,一如姬无盐给旁人的印象,初见只觉得是个温和的小姑娘,人畜无害的。相处下来却又觉得是个有主见有胆识的……李奕维曾经以为,这就是姬无盐的全部。 没成想,小姑娘言笑晏晏坐在那里,一脸从容坦然地告诉他“曾经有幸”去过东宫书房下面的密室……她把东宫书房当自己后花园逛呢?李奕维看着此刻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像是说着“我家后花园里有棵树特别茂盛”一般的姬无盐,突然就理解了李裕齐那厮为什么要逮着姬无盐跟杀父仇人似的一边诸多为难一边还买凶暗杀。 换了是自己,也得派人弄死了省心。 只是……李奕维看向姬无盐的眼神,突然多了几分审视,半晌,他倏地笑了,从容不迫地落回楠木大椅子里,掸了掸被茶水浸湿的那处袍子,好整以暇靠着椅背,慵慵懒懒地笑着。那一瞬间,皇室嫡子的雍容与骄傲终于再无半分遮掩,便连眼神都犀利了起来。 他垂下眉眼,将倒在案几上的茶杯扶正,才看向姬无盐,“姬姑娘说得如此信心满满势在必得,可姑娘若要对付东宫,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三爷便是……想必,三爷应该也知道了才是。可你们至今为止按兵不动的理由……本王有些想不通。姬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否向本王解释一二?” 姬无盐偏头看他,面无表情,也没说话。 四目相对,到底是期待更甚的李奕维先败下阵来,他借着给自己倒茶的机会避开了视线,讪讪一笑之后才解释道,“姬姑娘也知道的。直接带人冲进东宫这种事,即便是本王来做,那也是不顾君臣之礼的僭越,若太子揪着这一条要责罚本王,本王也是理亏。是以,本王有所顾虑也是正常。” 姬无盐沉默着点点头,半晌,倏地笑了笑,“民女并非是要对付东宫,宁家同太子殿下也没有什么厉害干系,贸然出手定遭卞家反扑,两败俱伤……弊大于利。” 第866章 条件有三 并非想要对付东宫?李奕维含笑听着,却是一个字都不信。若是他记得没错,早在数月之前,东宫有人夜闯,听说被偷走了些东西,那件事至今都是一个无头悬案,东宫那边不催,官府那边半夜不曾尽力,也有人猜测说这不过就是东宫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李奕维之前也比较倾向于这个解释。 可如今,他更倾向于相信那夜闯入东宫带走了什么东西并且全身而退的那个人,如今就坐在自己对面,并且沐浴着光晕言笑晏晏地告诉自己,她并非是要对付东宫……瞧,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姬无盐看向李奕维,意有所指,“殿下想必也是明白的吧?陛下百年之后,不管是郡王还是太子执掌大权,在宁国公府的态度上,想来应该是一样的。”宁家势盛,盛极必衰,既然国公爷有心让国公府平缓落地,就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做任何可能牵扯进夺嫡之争的事情,何况还是直接同东宫对峙? 届时两败俱伤,李奕维坐收渔翁之利,收拾完卞家转头找个由头收拾元气大伤的国公府简直易如反掌。 李奕维眉头微拧,心下已经隐隐不悦。小姑娘眉眼温和,性子却是当真大胆,什么话都敢当面说,有恃无恐的像是料准了自己不能拿她如何似的……好吧,他的确不敢拿她怎么样。且不说白老夫人在这之前就已经旁敲侧击着表达了她老人家对姬无盐的喜欢,也不说宁国公府那边的态度,就说江南云州姬家……如今的他,也的确惹不起。 何况,还有那张完整的方子,他也的确需要。 难怪姬无盐什么要求都没提呢,倒是先把这份“大礼”拱手送到了跟前,她手里那份完整的方子就成了最重的砝码,全然不必担心自己这边收拾了东宫之后翻脸不认人…… 说是送份大礼,实际上也是借刀杀人,自己就是她姬无盐手中的刀。小姑娘心思深得很,她大抵是盼着东宫和自己两败俱伤,如此也能给宁国公府赢得更多的时间……这般想着,李奕维眉心倏地一跳,不由得暗忖,他是不是将姬无盐想得太过于老谋深算了? 说到底,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就算是从小接触这些东西的尤灵犀,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此刻对上自己视线还能回以温和笑意的姬无盐,李奕维委实不敢小瞧了去。思量片刻,他才缓缓颔首,“姑娘既送来这样一份大礼,想来也是有所图的。只是不知姑娘想要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 云层遮住了天边的太阳,屋内那道泾渭分明的光影线条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不见。 姬无盐的表情似乎都比方才模糊了不少,李奕维有些看不清楚,只看得到对方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的木制的扶手,半晌,声线淡淡说道,“条件有三。” 条件有三?李奕维的表情多少有些难看,小姑娘拿他当了手中刀,还要狮子大开口?他冷冷笑了笑,“姬姑娘是不是高估了那份方子在本王这里的分量?如今形势是着急了些,但普天之下不是只有陈崧一个大夫,我朝中就有多少太医?再不济,本王拿着那半张方子广纳天下能人异士,总会有人站出来的。” 姬无盐指尖未停,闻言懒懒掀了掀眼皮,也不动怒,反问,“太医?太医有没有用……殿下不是应该已经知道了吗?”李奕维怎么可能没找过太医?若是太医们有用,他如今也不会还坐在这里了。 李奕维脸色一变,却听姬无盐说道,“郡王殿下莫要心急,既坐在了这里,不妨多坐片刻听听民女的三个条件是什么再做决定。民女是商人不是打家劫舍的盗匪,民女所求之事于殿下来说并不为难。” 李奕维寒着脸,冷冰冰说道,“说。” 姬无盐却并不在意对方近乎于冷漠的态度,仍温和如初,“条件之一,民女并未替自己求,而是替燕京百姓求。郡王殿下也说了,城中百姓性命何其重要。如今方子虽有,但其中一味至关重要的药材,雪蟾蜍……民女别无办法只能求助殿下。” “雪蟾蜍?”李奕维脸色稍缓,但声音仍是生硬,应道,“这个条件,本王应允,回头就派人去找。第二个条件呢?” 他虽然不知道雪蟾蜍是什么东西要去哪里找,但他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不必问姬无盐。 “条件之二,民女亦非替自己所求。”姬无盐正色看向李奕维,字字句句,温和又慈悲,“帝王之路,本就是尸山血海铺就,待东宫覆灭,这条路上便无人能与殿下您相抗衡,殿下执掌天下已经顺理成章,无需再添杀孽。宁国公府对李氏皇朝从无二心,对权势亦无执念,所求不过族中之人的平安,还请殿下日后宽和以待。” 姬无盐的两个条件都有些出乎李奕维的意料之外,他以为,小姑娘会替族中亲眷求个一官半职、给自己求个县主郡主的位份,再不济,求个皇商之类的……他眉梢微拧,问姬无盐,“人心最是难测,姑娘如何就敢保证宁国公府没有二心呢?” “民女并未保证宁国公府没有二心,国公府上下那么多人,我也不敢如此天真地在殿下面前保证他们都绝无二心……诛九族的大罪,没有人能宽恕,我只是希望殿下莫要……错杀。”最后二字,字字清晰,如金玉相击。 背光的面容,愈发模糊不清。 李奕维沉默半晌,到底是点了点头,“好。本王应你便是,只要宁国公府没有二心,本王在位期间,保国公府尊荣依旧……说吧,最后一个条件。” 有风自院中来,云层于天边汇聚,天色阴沉沉的,另一场风雪已然在酝酿之中。 李奕维看了看天色,想着该尽快结束在这边的谈话,兴许还能在落雪前赶去东宫密室抓个人赃并获,他理了理衣裳,又觉得先得换身衣裳……正想着,突然听到对面说道,“民女恳请殿下,恩准先太子妃、上官氏的牌位及棺椁回归故土。” 第867章 想看她瑟瑟发抖的模样 什么? 寒风乍起,院中古树簌簌落下最后一波秋叶,露出嶙峋苍劲的枝干,就像是一条又一条用力求生的臂膀,定格成生命最后的模样,充满张力,却又无奈绝望。 有那么一瞬间,李奕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以至于明明听见了对方字正腔圆说了什么,却又不曾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声音落在耳畔,极近,又极远。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姬无盐从来没有对自己行过大礼,最多就是明显敷衍地屈了屈膝罢了。可这会儿,这位膝盖比大多数男子还要硬的姑娘正跪在正厅之中,脊背笔直、身形料峭。 李奕维看着即便跪在那里仍然一身傲骨不低头的少女,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说什么?”他似乎听明白了,但又感觉听错了,是以,又问了一遍。 身后,是古树枝干在寒风凌冽里摇曳,仿若努力挣扎着向上伸展、求生的模样,屋内跪着的小丫头,却只微抬下颌,声线从容不迫,容色端庄执拗,她说,“民女恳请殿下,待殿下荣登九五、执掌天下之日,恩准上官迎回嫡女。”说完,抬手,交叠至于额前,俯身,叩首。 李奕维垂眸看着一身傲骨的小姑娘俯身叩首的样子,眉头跳了跳,他一手撑在扶手上,才稳着声音问姬无盐,“那你可知,开皇陵不管是对朝廷还是对皇室而言,都是极重要的事情,极可能会被群臣联名反对?” 姬无盐没起身,低声应道,“是。民女知道。” 天色愈发暗沉,寒风凛冽,她的声音像是淬了冬日的霜雪,冷冷地,再无半分软糯。 很好,还是知道的。李奕维紧了紧指尖,眸色愈发暗沉,又压着声音问道,“那你又可知,没有什么上官氏族迎回他们的嫡女这种说法,世间只会传先太子妃如何如何道德败坏,死后还被皇室休弃,这样的骂名什么分量我想你也清楚。” “是。”声音如金玉相击,掷地有声,“民女知晓。” 很好,都知道…… 李奕维眉头愈发拧巴,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能只是气自己诚心诚意来合作,对方看起来却并非如此。他面色阴沉,却还是压着气耐心劝道,“换一个吧,你姬家不是从商的嘛,跑跑皇商如何?如此,在你的有生之年里,荣华富贵总是少不了的……姬无盐,人死万事休,埋在皇陵里总比多此一举送回江南的好,先太子妃的荣耀旁人求都求不来。” 这件事还远远不止打开皇陵这么简单,先太子妃的事情本就涉及太多方面,何况……新帝登基,上位第一件大事竟然是替前太子休妻,还是休一个死人,这种事情但凡有只言片语出现在史书记载之上,他就得落个没有容人雅量的名声。相比之下,能用银钱生意解决、甚至能用官位解决,都太容易了。 他近乎于苦口婆心,又说,“你看,你前两个条件本王何曾推诿?你也知道,开皇陵这样的大事,本王如今真的不能保证……朝臣联名反对,本王也不得不顾忌着,届时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姬无盐却仍未起身,字字句句,执拗地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女民只此一愿,还请殿下应允。” “姬无盐!你到底为何执着于此?!本王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人死万事休,还能给族人及后辈带来一些荣耀,便该知足了,你还要如何?!” 寒风穿过走廊,穿过墙角,呜呜咽咽地吹进屋子里,吹乱了少女披散在身后的长发。长发扬起,又落在,垂在两鬓,遮住了姬无盐明显苍白下来的脸。 从李奕维的角度,只看到对方落于额下的一双手倏地攥紧。他微微凝眉,胸膛里翻腾的燥郁之气渐渐消散,正欲多劝两句,就听姬无盐轻声说道,“崇仁殿好端端何故走水至今没个说法,先太子妃死因未明,而太子……涉嫌杀妻。”最后四个字咬在唇齿间,仿若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挤出来。 莫名有种“誓必杀汝”的狠厉。 李奕维被惊得退了一步,脚后跟绊到了椅子腿,抓着扶手的手又是一紧,指甲划过抹了漆的扶手,猛地掐在了自己掌心,身体上的疼痛之外,他更加对“自己竟然因为小丫头的一句话而失态”这件事感到懊恼。 只是一个声音,却有这样一往无回的狠厉。 李奕维坐回椅子里,咳了咳掩饰了自己的失态,才说道,“倘若本王登基之后要求朝臣严查此事,难免会落一个兄弟阋墙、赶尽杀绝之嫌,就算最后真的证实了东宫杀妻,恐怕老百姓更多的只会说这只是本王的一个借口罢了……什么是真相?你觉得是真相,你将他们搁在天下人的面前它就是真相了?姬无盐,你是聪明人,这些原不必本王提醒你才是……有人愿意相信的,才是真相。” “相比于一个已经落败的前太子和他已经死去的太子妃之间的那点儿事情,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本王登基之后屠杀异己的第一刀。” 姬无盐却似乎并未察觉到对方的失态,她只这般跪着,轻声喃喃,“民女知道。时过境迁,民女也不需要天下人知道什么真相……只是,她一生温柔却又骄傲,如若太子当真杀妻,她却要以他妻子的身份同他合葬受皇室香火供奉,这对她来说不是荣耀,而是生生世世的折辱……” 李奕维微微一愣,抬头看去。 咬着牙怨恨狠厉是她,喃喃低语黯然神伤像是被人抽走了一身傲骨的……也是她。 冬日雪天,冷风呜咽,屋子铺的汉白玉,跪在上面冰冷刺骨,小姑娘衣衫单薄,却是跪得纹丝不动。 李奕维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眼神间带了几分肆无忌惮……他靠着椅背,突然就觉得,想要看看这个骄傲从容得远超同龄人的小姑娘瑟瑟发抖求饶的模样……一定很是畅快。 第868章 更在意先太子妃魂归何处 彼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句话跌退一步的尴尬仍然挥之不去,这件事也许会像一根多年消解不了的刺一直梗在喉咙里,此去经年,历久弥新。 眸色愈发晦涩难辨,李奕维靠着椅背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小姑娘,从对方散落遮住了脸的鬓角,滑到瘦削单薄的后背,即便是跪着,这姑娘的后背也没有弯曲……好一副傲骨。 他牵着嘴角慵懒轻笑,“如果本王说,这第三个条件也不是不可以答应……只是,本王要你跪着,求本王应允你……你当如何?” 话音未落,对方已经从善如流地应道,“民女求您。” …… 李奕维一愣,抵着腮帮子的舌尖都僵硬在那儿,姬无盐的干脆利落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甚至他这才意识到,因着姬无盐本就跪着,这所谓“跪着求”,连下跪都免了,“求”地那叫一个自然又敷衍。 预期之中的“畅快”完全没有到来,来的只有被敷衍之后的膈应和连发泄都无处发泄的愤怒——毕竟,要她下跪求饶的是自己,人家也求了,最后不满意的还是自己。李奕维磨了磨后牙槽,阴阳怪气地说道,“原来这就是姬姑娘求人的态度?也是,姬家家大业大,姬姑娘想必也不曾好好求过人的……” 姬无盐没抬头,搁在额前的手松了松,才轻声问道,“那依着殿下的意思,民女当如何求您?”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来,甚至有股子令人烦躁的从容。 反而显得李奕维像个跳梁小丑。 其实李奕维也还没有想好要让姬无盐如何求自己,他只是膈应于方才跌退的那一步,觉得若是亲眼看着小姑娘可怜兮兮哭哭啼啼地求着自己,这份如鲠在喉的膈应才能被消弭。但他们不是主仆、不是上下,他们只是在谈买卖,若非姬无盐索要的价格过高了些,自己也受不到这样的大礼。 何况,姬无盐的身份摆在那里,若是罚得重了,买卖不成仁义也消,别说姬家了,就是宁国公府那边怕是也得交恶……只是,这个时候若摆摆手说一句“罢了,本王大人大量应允了你便是”却又实在不甘心。思量再三,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背手踱到姬无盐面前站定,垂眸看着岿然不动的小姑娘,半晌,抬了抬指尖指着外头阴云逐渐聚拢的院子,“喏”了一声,说道,“去,院子里跪着去。” 他想,那么骄傲的小姑娘,众目睽睽之下跪在院子里,下人来来往往难免指指点点的,想必会很不好受吧? 姬无盐也是委实没有想到李奕维还能想这样一出。彼时他那下意识的跌退一步姬无盐没有注意到,她只是觉得李奕维前面说的那些话其实挺有道理,不管是打开皇陵还是替前太子休妻这种事情对一个刚刚登基的新帝而言的确是有损名声的,是以她是真心实意行的大礼求的人。 如今对方既开口要自己去院中跪着,那跪上一跪也是无妨。她抬头看他,平静地向李奕维确认道,“民女去院中跪着,郡王爷便愿意答应民女的三个条件吗?” 只是这样的平静落在对方眼里明显有些不讨喜,李奕维移开视线看了看愈发暗沉沉的天色,“就,跪上一炷香的时间吧!跪满一炷香,本王便答应你。” 姬无盐回头看了眼院子,天边涌动的云层似乎预示着短时间内就要下雪……李奕维是想要她跪在雪地里?也好,她本就不喜欢欠人人情,东宫那边是她借刀杀人,如今一张方子换这样的三个条件,的确是自己这边占了大便宜了,若能用这种方式清了这人情,也好。 她点点头,并不多言,撑着手起了身,稍微活动活动冰冷麻木的膝盖朝外走去。 一样的干脆。 李奕维在后面几乎是瞠目结舌:小姑娘不是素来一身傲骨铮铮不阿的吗?如今这般乖顺是什么意思? “姬姑娘。”鬼使神差地,他出声唤住,见对方转身看来,一张脸上平静地完全看不出半点被刁难的不愉快,他有些纳闷,遂又问道,“姬姑娘……若,本王说只能答应你两个条件,三个条件里任姑娘选择其中两个,姑娘会如何抉择?” 人总是贪婪的,有了一就会想要二,有了二就会想要更多,从来都不会得到满足。李奕维喜欢看着他们做出选择时的表情,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样子格外可笑。他也想看看姬无盐的选择和犹豫,是百姓、还是国公府、还是那个值得她下跪行大礼的上官鸢。 没想到李奕维会这么问,姬无盐微微一愣,表情就危险了几分,玩味问道,“王爷这是……想要食言?这可不是什么为君之道。” 彼时从容平静的女子,这一刻终于露出了平静表面之下挠人的利爪,言语间也自带几分“姬无盐式”的意有所指——李奕维这才终于找回了几分熟悉感,他笑着耸耸肩,打着马虎眼,“没有……只是好奇,想听听姬姑娘的答案,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姬无盐点点头,对方既是“随便问问”,她便也“随便答答”了,耸耸肩,“若王爷只答应两个条件,而民女也愿意接受只提两个条件的话,那就前两个吧。” 李奕维意外,在李奕维自己的认知里,姬无盐这人看似随和实际凉薄,天下人的性命兴许还没有她身边的猫猫狗狗更重要。 “我以为姑娘更在意先太子妃魂归何处。” “是。”姬无盐并不隐瞒,“她魂归何处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王爷若是不应,民女便只能兵行险着,看一看是东宫地下密室难闯一些还是皇室陵墓更难闯了……”说罢,耸耸肩,嬉皮笑脸地耸耸肩,“就,随便说说。” 李奕维一噎,脸色难免就冷了下来,冷声提醒姬无盐,“姑娘慎言。密室是密室,姑娘既有这本事全身而退,天天去也是使得的,皇陵却是不同,擅闯皇陵那是诛九族的大罪,本王劝姑娘谨慎些的好。” 第869章 不欠人情 李奕维板着脸甚是严肃,姬无盐看起来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闻言指指外头,问,“还……跪吗?” 满不在乎的样子,和白行有种神似之感。 难怪这两人很是合得来——李奕维这般想着,不怎么愉快地扫了眼姬无盐……还跪吗?到了这个时候,不管跪与不跪,这件事看起来都像个笑话一般,明明是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原以为如何都不会愿意当众下跪的,偏偏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可要他摆摆手说“别跪了本王答应你便是了”却又觉得膈应得紧,就像是堂堂郡王爷被一个小姑娘牵着鼻子走了的感觉一般……于是一手支着下颌一手点点外头,淡声说道,“姑娘既说本王该有为君之道,那这说话算数是最主要的……去吧。”说完,以拳抵唇咳了咳。 姬无盐便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走到门外干脆利落地跪了。 姬无盐在白家不算脸生,老夫人喜欢她,往来府中都以贵客身份接待,姬姑娘性子也好,下人端茶递水的,她转首微笑道谢,笑容温柔漂亮,有种江南姑娘身上才有的婉约柔软,是以很得人心。如今乍然见着会客厅外小姑娘脊背笔直地跪在那里,自是诧异又好奇,却也并不会过多置喙,毕竟这里头坐着的应该就是平阳郡王了。 两边虽然都是主子,但一个却是正儿八经的白家血脉、皇室郡王,姬姑娘……自是比不得的。是以沿途见着的下人们都是三缄其口,也不敢过多讨论,更不敢将这件事捅到自家主子们面前去小事化大。跪一跪郡王而已,没什么的。 不到半炷香,天上开始飘雪。 李奕维坐在屋子里端着暖融融的热茶,一口没喝,只是沉默又别扭地看着院子里跪了这么久除了头发丝动了之外便是眼珠子都没活动一下的、像个雕像一样的姬无盐……这雪来得比他预计的还要早一些,他有心唤她起来,却又总有几分莫名的不甘心,于是一边扭捏着、一边僵持着,看着对方跪在越下越大的雪天里。 冬日的冷风裹挟着雪花吹在脸上的感觉,李奕维比姬无盐清楚,那是一种仿若刀刃紧贴肌肤的冰凉和刺痛。 世家小姐为着保持肌肤细嫩,大多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即便一定要出门的话也是穿着漂亮又保暖的大氅遮了风,下人前呼后拥地撑着伞,吹不着风、淋不到雪。李奕维以为,习惯了江南温和气候的姬无盐,是受不了这种天气的,此刻只要她开口,哪怕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只言片语,自己便也借着台阶下了。 没成想,算盘落了空。 姬无盐跪在那里,温和、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这般跪在这里有什么丢人似的……雪越下越大,眼看着距离约定的一炷香还有很久,李奕维倏地起身,几步走到台阶之前,沉着脸色吩咐道,“你……罢了,起来吧!” 谁知,小姑娘并没有立刻起身,更没有感谢他的“高抬贵手”,只抬头问李奕维,“如此,民女的三个条件,王爷是答应了?” 条件、条件,又是条件!李奕维实在不知道好端端一小姑娘,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突然死脑筋了呢?开皇陵,在那帮子顽固不化的老臣那里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他此刻都能想到那帮老顽固齐齐下跪死谏的样子,半晌,衡量再三,还是摆摆手,近乎于气急败坏地朝着姬无盐吼道,“好好好!本王答应你便是!本王答应你了!起来吧,看着就碍眼!” 明明是客客气气地谈生意,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变成这样,连着自己都跟着幼稚暴躁起来了……正想着,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宁修远。宁三爷的脸色,有种比风雪更盛的冰冷寒意扑面而来,李奕维微微一愣,看了看面前慢条斯理准备起身的姬无盐,倏地就理解了这寒意从何而来。 “我……”李奕维心头一颤,下意识暗道一声,不好! 半起了身子的姬无盐脚下一软,身形未稳之际,一只手已经托住了她的胳膊,李奕维只觉得眼前残影闪过,方才还在十几步开外的男人已经出现在了姬无盐身边,扶住了小姑娘,又仔仔细细地将她斗篷上的帽子戴好,系着带子的动作温柔妥帖。 手下动作无限温柔,看脸色却是黑沉沉地想要杀人。李奕维又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话来——总觉得这个时候解释,更像是欲盖弥彰似的,但让姬无盐跪着的也的确是自己,这么一想又觉得好像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于是,他沉默地站着,后牙槽却下意识咬紧了——果然,和姬无盐沾上关系了,事情都难免会变得麻烦,方才就在这地方,白行就已经差点跟自己吵了起来,最后大抵是顾着自己郡王的身份,冷着脸赌气了。 姬无盐却对这样的气氛浑然不觉,还有些意外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修远系好了戴着,又将她的帽檐往下压了压,才道,“知道你今日过来,想着过来接你,顺便陪你吃个饭……听说城里开了个馆子,做江南菜最是一绝,带你去尝尝……” 话音未落,转首看向一旁李奕维,声音明显沉了几分,微微压着,“只是……不知道我家小姑娘哪里得罪了郡王殿下,竟要她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跪在院中受罚?若是本官记得没错,今日她是过来谈买卖谈合作的才是。” 李奕维张了张嘴,突然竟觉得有些荒谬——瞧这事儿给办的!自己也没拿到什么好处,怎么如今倒成了自己欺负了她姬无盐似的?他冲着姬无盐努努嘴,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来说。” 姬无盐晃晃宁修远的胳膊,“无妨……不算受罚。我自愿的,如此,总比欠着人情的好,三哥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欠人情,何况还是郡王的人情,这可不好还。”说完,嘻嘻一笑。 第870章 高岭之花遇到了水域娇莲 李奕维一愣,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感情这姑娘的意思是……本来也自知这买卖多少有些不公平欠人情,心里过不去,跪一跪,这人情就算是还了? 所以她才跪得这般坦荡从容,因为对姬无盐而言这只是谈生意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委屈、丢脸的事情。 李奕维看着站在宁修远身边安静温和的姬无盐,小姑娘看起来很好拿捏、绵软可欺、没什么脾气的样子,他想要对方愤怒、羞愧、难过,可很显然对方完全没有这样的认知,在对方眼里他们就是在“客客气气”地谈一桩买卖。 买卖? 谁家是这样谈买卖的?他堂堂郡王还缺人向他下跪吗?还是她姬无盐的跪礼更值钱一些? 不好听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到底是因着宁白两家的关系不好发作,李奕维扯了扯嘴角,又嫌弃、又沉默地摆摆手,让宁修远赶紧带着“他家宝贝小姑娘”赶紧回去。见宁修远脸色难看的样子,又叹,“好了!你家小姑娘都说了,本王没有为难她!堂堂姬家的姑娘,做生意的本事是刻在血脉里的,本王还能欺负了她去?” 白行是这样、宁修远是这样,他是来谈合作的,他的对手是东宫、目标是皇位,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犯得着为难得罪姬无盐吗?有这时间不会早早地带了人去东宫将李裕齐彻底摁死吗?……他自己俨然已经忘记了,因为小姑娘一句话被吓退一步的尴尬。 宁修远拧眉看着李奕维。 姬无盐的性子他也清楚,的确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的,何况如今手中又拿着李奕维需要的药方,更不可能听话跪在这院中受罚。只是心下仍然不悦,说出口的话便也没有周全好听了,“她一个江南的小姑娘不知轻重便也罢了,本官私以为……冰雪天中跪在冰冷的砖石上是什么感觉,郡王殿下应该清楚的才是。” 意有所指的。 李奕维听懂了——这些年来,父皇偏心东宫,自己这个嫡子很多时候都不得他的重视,三言两语一言不合间就被罚去外头冰天雪地里跪着的次数委实不少,每每都要母亲急匆匆过来请安求饶,而后母子二人回到寝宫,母亲总得红了眼睛,桀骜不驯的名声大抵就是那时候传出去的。 后来,他就很少再出言顶撞,就算觉得被误解、被委屈,也总颔首称是,乖乖认错,但仍然会因着这样那样的问题被责罚、被打压……被罚跪。 的确,冰雪天中跪在冰冷砖石上是什么感觉,李奕维的确很清楚。 他脸色瞬间沉下,那是他心底最介意也是最压抑的过去,此刻骤然提起,愤怒差点压过理智。 幸好,只是差点。 他冷声嗤笑,“不过是跪上这一会,三爷便心疼了。本王才知三爷竟是如此怜香惜玉之人……姬姑娘也说了,这是买卖,回头三爷不妨问问姬姑娘,她用这一跪同本王讨去了什么……说起来,宁国公府真是找了个好儿媳。” 宁国公府的存在,早已是扎在皇室喉咙里的一根刺,拔之而后快。这些年,虽然宁白两家交好,但李奕维却自始至终都想用宁家对付卞家,若能两败俱伤自是极好。偏偏,姬无盐一张方子、一个消息,让这根刺继续扎上百年。 说完,看着宁修远垂眸看向姬无盐无声询问的样子,和之前质问自己的宁三爷截然不同,温柔到仿佛看着倾世珠玉的模样,变脸之快真是令人咋舌。 燕京城的高岭之花,遇到了江南的水域娇莲,原是这般模样。 他心下烦躁,这两人不开口站在一起的确是养眼的花,一开口就是气死人不偿命的索命鬼,也不赶人了,自顾自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摆摆手,吆喝着,“赶紧走吧、走吧!宁三爷尽管放心,这桩买卖里,亏了的是本王,不是你家的小姑娘!” 宁修远垂眸,小姑娘咧嘴无声一笑,抓着衣袖晃了晃,示意可以离开了。 有些心虚,有些可爱。 宁修远到底不舍得在这个时候说些重话,摇摇头,大大方方地同李奕维行礼告辞,仿若方才轻描淡写对着皇后之子当朝郡王出言诛心之论的不是他一样。 …… 江南菜,王嬷嬷最是一绝。 纵然别家的馆子据说如何如何天上有地下无的,姬无盐也从未吃到过比王嬷嬷的菜更符合她口味的。不过宁修远带她过来的这家馆子,倒也算是地道,吃得甚是满意,她吃饱喝足,便回了姬家,半道说起药方,倒是喟然一句,“幸好当初送了药丸给许四娘,不然这雪蟾蜍还真不好找,即便有方子一时半刻也做不出解药来……如今,等这两日李奕维那边下令后,便能回来了。” 正欲询问姬无盐到底为李奕维开了什么条件的宁修远面色微微一变,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姬无盐见他容色古怪,问他怎么了? 他起身低头倒茶,掩了脸上异色,咳了咳,才道,“李奕维的人情,欠了便欠了,你还不了,还有我在。朝堂之上无足轻重地帮上一帮,也就算是还了。何必傻兮兮地跪了这许久,仔细着膝盖落了毛病……今日回去,让子秋准备了热水好好泡着。” 因着这样的关切,此刻拧着的眉峰看起来就很是正常。姬无盐颔首道好,乖乖巧巧地答应了,“以后但凡是我欠下的人情,不论大小,都由三哥替我还,如何?” “好。你自己记着就好。” 于是,许四娘的话题,就这样惊险又及时地遮了过去,却也的的确确提醒了宁修远,这大理寺里头的人……还是晚几日再放出来吧,至少等雪蟾蜍那边有了着落。 此刻捧着茶杯暖着手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雪落纷纷的姬无盐,并不知道宁修远心中的忐忑和盘算,更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许四娘,已经不在大理寺之中了。 皇帝病重到这个程度,朝中人心浮动,帝位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东宫太子的吩咐几乎等同于皇命。 第871章 赶人 屋内浴桶之中热气腾腾,屋外大雪纷纷。 回来的时候便听说寂风拉着心月在老夫人院里打雪仗,自打上一回一起堆了一次雪人,寂风就找到了这位相对比较清闲能一直陪着他的新玩伴,连带着口口声声最是挂在心上的姬姑娘都被暂时搁置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 宁修远原是想着今日就待在这里了,偏偏姬无盐一句话提醒了他,将人送回来之后便称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又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姬无盐便也得闲,依言叫了子秋准备了浴桶好好泡一泡。 只是子秋却偏不让她得闲,姬无盐沐浴不大要人伺候着,也不大喜欢人在身边晃悠着,子秋便自顾自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屏风之后,絮絮叨叨地交代自己在姬无盐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有多么认真严谨地盯着那个不安分的小丫鬟,“奴婢就说原就不该让她去小厨房干活,这活还是太少了,让她太闲了……早膳过后没多久,她就跟没事儿干似的,这边瞅瞅那边看看的。问她就是看看哪里有要打扫的。” “奴婢就同她说,咱们院里有打扫的人,她只要干好自己的活就好了,没事了也别走来走去地做些瓜田李下的事情……姑娘,您说奴婢说得可对?” 全身被暖融融的热水包裹着,姬无盐眯着眼很是享受,闻言淡淡“嗯”了声,又觉敷衍了些,加了句,“挺好……然后呢?” “然后她应了声,就往小厨房去了。奴婢就在咱们院里守了一会儿,见她再没乱走,就先去做自己的事情,谁知道才回来,又见着她探头探脑的!这人真真是……姑娘,她这么不安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坏事,咱们还是将她赶走吧!” 姬无盐闭着眼睛往浴桶里又缩了缩,才低低“嗯”了声,如今东宫那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大概马上就会有什么动作,白雪起初是他的眼线,如今又在替五长老做事,这两边的墙头草的确是不好留了。她睁开眼睛,看着落在屏风之上的身影,淡声说道,“你支三个月的月例银子给她,就说咱们院里如今要不了这许多人,让她另谋东家吧。三个月的月例银子,应该够她找到新的东家了。” 这只是体面的说辞,姬无盐自然清楚白雪的东家都是东宫安排的,就算一年半载没有东家,也有东宫那边发月例银子呢。 子秋自是乐见其成,嘻嘻笑着,“好,等姑娘起身后奴婢再去……也没干多久的活,也就姑娘大方,还肯给三个月的月例……她该透着乐了!啊,奴婢也乐,终于要赶出去了,虽是搁在眼皮子底下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但总不踏实!” “哗啦……” 浴桶里的姑娘缓缓起身,一边挽了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笑呵呵地哄人,“成……为了咱们家子秋早点乐呵,姑娘我就不沐浴了,进来伺候你家姑娘出浴吧!” 屏风后坐着的小丫鬟瞬间起身,“好嘞!” 原以为如此,这位曾经在这些平静日子里掀起过一点点小小涟漪的丫鬟今日就要拿了赔偿收拾东西走人了。没成想,姬无盐刚挽了半干的头发在窗下翻着这两日送来的账簿,子秋就气哼哼地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冲进来,“姑娘!姑娘,那个白雪简直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小丫头叉着腰喘气的样子,像一头饿着肚子犁了两亩地的老牛。 能把这丫头气成这样,不得不说,白雪是个人物。姬无盐懒懒阖了账册,将面前温度刚好的茶杯递过去,“这是怎么了?嫌给的钱不够?” 子秋猛灌了自己一杯茶,才喘着气说道,“那倒是没有。毕竟就算是搁在燕京城里,也不会有才干了没多久、还犯过大错走人给三个月月例银子的大善人了。” “那是怎么了?不愿走?”说完,又拿起一只茶杯倒了杯茶递过去。 子秋摆摆手,“奴婢不渴,就是跑得急了些,喘……起初说什么都不走,非说自己没犯错,您瞧瞧,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奴婢也气,就说要让小厮整理了她的东西连人带包袱丢出去让大家评评理,到时候别说三个月月例银子了,就是一个铜板都不会给她,她才算是答应了。只是又说今日这雪下得太大了,咱们又是在郊外,路不好走,说什么都要明日再走。” “她还说若是奴婢不答应她,她就一头撞死在咱们的石狮子上头,您说她是不是很气人?” 大抵是刚沐浴过,姬无盐整个人缩在毛皮毯子里无端泛起了些许倦意,闻言也只是懒洋洋笑着劝道,“明日就明日吧……这大雪天的确也不好走,若是安排马车送回去,你这丫头怕是更加不乐意吧?” 小丫头一脸不情愿地哼道,“那自然!惹是生非的,谁爱送她?” “所以呀……明日就明日吧。若是真在路上出个什么好赖事儿的,咱们也麻烦……”说完,又拽了拽毛毯,愈发地将个人缩了进去,眯着眼支着下颌,噙着笑意安抚。 “那若是明日还下雪呢,难不成再容她继续待着?” 姬无盐掀了掀眼皮,眼底微冷,吩咐着,“你去同她说一声,明日不管下不下雪,都让她跟着采买的车离开。如此,也算是本姑娘全了与她的最后一点主仆情分。” 子秋这才点点头,瘪了瘪嘴巴低低应了声,又不情不愿地嘟囔着,“当真便宜她了!”说完,才福了福了身出去了。 从开着的窗户里看出去,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看得出小丫头气哼哼的样子。 姬无盐看着子秋消失在视线里,半晌,手中茶盏“啪”地一声搁在小几上。 她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容不得自己被人拿捏威胁,也容不得身边人被人拿捏威胁。子秋素来心慈,若是换了旁人要走,如何都会主动将之留到雪停冰融,由此可见白雪说的话约莫是真的难听…… 只是,这时候的姬无盐也没有想到,为数不多的慈悲带来的却是一场险成大错的闹剧。 第872章 当家主母的架势 冬日的夜晚,天暗得很快,纷纷扬扬的雪还在下着。 燕京城终于迎来了它的漫长雪季。 寂风大抵是玩得足够心满意足了,晚膳前自己乖乖回了院子,换了身干净精致的雪白小袄子,抱着猫儿坐在廊下躺椅里百无聊赖的。问他在这作甚,说是在赏雪。提起这“雪”,也俨然没了先前的兴奋。 可见,再喜欢的东西、再喜欢的玩具,若是整日里玩着,也是要腻的。 大抵是玩得过瘾了,这小子用完了晚膳竟是支着蜡烛开始练字了。姬无盐在旁陪着,继续整理被耽搁下来的账册,子秋整理完了屋子,抱着她的针线小箩筐凑了过来。 她最近在缝制香囊。 子秋姑娘的女红手艺委实算不上好,速度也慢,这么几日过去,也就绣了一小半。姬无盐打量许久,也没瞧出这绣的到底是个什么图案。只是目光触及小丫头指尖深深浅浅的血点子,到底是没有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来。 小猫磨磨蹭蹭地从屋子里出来,也不叫唤,在姬无盐脚边转了一圈,缓缓趴下了。 气氛正好。 气氛正好的时候,总容易有些煞风景的。 有丫鬟一路叫唤着“姑娘、姑娘”冲进了院子,跌跌撞撞的,冲进来的时候脚下一软,直接扑倒在地,吓得子秋连忙丢了手里的香囊下去搀起来,走近了一看,竟是心月,当下也愣了,“你这是……” 心月嘴唇都哆嗦,下意识死死抓着子秋的胳膊,“姑娘!您快去看看吧,沈姑娘、沈姑娘发了好大的火气,扬言今夜就要将白雪、白雪给打死!姑娘你快去看看吧,沈姑娘冲楚公子院子里去,说是要打死那白雪!” 沈洛歆冲兄长院子里去要打死白雪?这三人怎么给扯到一块去的? 姬无盐一愣,看了眼同样正好看过来的子秋,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即拔腿就往外走。寂风丢了手中狼毫笔小跑着跟了上去,“姑娘,我能去看看吗?” 小孩子一脸担心地抬头看着。 姬无盐略一犹豫,便也答应了,一边叮嘱道,“我先过去,你跟着子秋姐姐慢些过来,不急的。”小孩子腿短,等着他一路跑过去,指不定白雪都凉了!虽是个心术不正的,也不讨喜,但明日就要走了,也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活生生地打死在这里,届时东宫那边查起来,又要徒增是非。 若能劝着些将人连夜赶出去便也罢了。 此刻的姬无盐是这般盘算着的,可当她匆匆赶过去看到院子里那一幕,眼前一黑,突然觉得……还是打死算了吧! 上官楚的院子里,积雪明显凌乱许多,四下散乱堆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雪人。院中跪了一人,墨发披肩,只用一支木簪松松挽了,一身轻纱红裙,跪在这皑皑白雪间瑟瑟发抖,裙衫之下的身体影影绰绰足以引人遐想。不得不说,小姑娘这身段倒是不错。 只是这气氛与时机,到底是不对。此情此景若是搁在花前月下的耳鬓厮磨时,自是极美的,可如今一院子的小厮丫鬟众目睽睽指指点点之下,便只剩下了难堪与尴尬了。 姬无盐招招手,招来一小厮,侧头轻声吩咐道,“你出去迎一下,迎上子秋之后让她带着寂风回去等我,不必过来了。” 这种腌臜事,还是别污了小孩子的眼睛了。 小厮面无表情地下去了……甚至有些想笑。 姬无盐这才看向前方叉着腰站着的沈洛歆,又瞪了眼一旁好整以暇甚至有些事不关己的上官楚,这才懒懒拾阶而上,故作不知地询问沈洛歆,“这是怎么了?这丫头又是怎么得罪你了?劳你生这好大的气……” “呵!”沈洛歆叉着腰的手终是放下了,朝着下面跪着的人努努嘴,“这贱婢做了腌臜事,正巧我也在,也算是在我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的,我就插手管了。” 倒也只能说真的巧了,她去找陈老借书,陈老却说那书在上官楚那,原是上官楚要教寂风练字,去陈老随便抽了本书,恰好就是她要借的那本。 于是沈洛歆便又挑了一本用词简单不那么晦涩的医书准备去将上官楚那边的换了。 院中没人,也没小厮,屋子里也没掌灯,像是没人的样子——上官楚大抵还没回来。所幸的是此处她也算是熟门熟路,虽自顾自往书房那头去了,没走两步,却见一方红色裙角于眼前一闪而过,细纱的质地,与这寒冬腊月的天委实有些格格不入。 看她过去的方向,似乎是上官楚的屋子……莫不是,上官楚在家呢?那这女的……沈洛歆倏地扯了扯嘴角,本想着转身就走,却又挂心着那本书,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书房看看,若是在,换了便走,若是不在,那就假装未曾来过吧。 这般想着,她又抽了抽鼻子,倏地微微一顿,这味道……当下脸色微微一变,追了过去。 想起彼时追过去见到的情形,又一阵冷哼,顺便偏头冲着身边上官楚“嗤”了声,“那么简单的迷药就能睡得人事不省的,上官公子也是实在大意了……” 说着,转首又冲姬无盐开着并不好笑的玩笑,“今日若非我阴差阳错地来这里拿书,你就要多个嫂子了。” 抱胸而立居高临下气势全开的沈洛歆,姬无盐不曾见过。只是偏头看一眼似乎并不打算插手此事的上官楚,姬无盐又隐隐觉得,这小丫头此刻多少有些当家主母的架势了……倒是机缘巧合。她努努嘴,朝着下头跪着的那人,“今日下午我让子秋多给了三个月月例让她拿钱走人……她说雪大,道路难行,我便应了她明日再走。倒也不知,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这话是说给沈洛歆听的,说完,回首问上官楚,“庆山呢?平日里不是都寸步不离的?就算在自己府中也不该如此疏忽大意才是。” 上官楚摸摸鼻子,语焉不详,“还不是我那未过门的妹夫,他托我办些事。” 第873章 脏。 未过门的妹夫……姬无盐瞥他一眼,看着他摸着鼻子看天看地的样子就知道“办事是真的,但办什么事情不能说”,于是便也不问了。了解自家兄长如姬无盐,便知道“这差事”对上官楚来说,是一件收益颇丰的生意。 姬无盐转首看向跪在雪地里仍然扬着脖子抬着下颌一脸倨傲的姑娘,倏地挑了挑眉梢——小姑娘方才还不是这般的,此刻这副气焰是冲着自己来的? 当即了然,“说什么雪大难行,就是为了今夜留在这里?” “是。”对方坦坦荡荡地跪在那里,裸露在外的肌肤冻得青紫,脸上表情却是一改往日木讷羞怯,纤长脖颈刚刚仰着,用力抿着的嘴角是骄傲不羁的弧度。她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左右我都是犯了事的,往后也是不好找新东家的。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的,若是事成,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我,若是不成,也不过就是贱命一条,不值什么钱。” 她说得大义凛然。 姬无盐却笑着摇头,“你虽犯了事,我们却不曾大肆宣扬,你老老实实拿了银钱走人,并不会影响你找什么新东家。届时我们回了江南,更不会有人知晓你在这里做了些什么。这个理由……便是编着,也得用心考虑地周全些才是。” 对方一噎,却仍然坚持,“我没说谎,我说得就是实话。何况,我就是肖想上官公子怎么了?他未婚、我未嫁,纵有些男欢女爱的情感也是你情我愿,就算他已有妻妾,多我一个又怎么了?二位姑娘管得未免太宽泛了些?” 自始至终,她都自称“我”,再不以“奴婢”自居。 话音落,沈洛歆和姬无盐几乎是同步回头,看向上官楚。前者虎着一张脸蕴着火气,后者倒是噙着笑意,只是笑容未达眼底,说话也是阴阳怪气,“哦?当真你情我愿?” 上官楚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讪讪笑着否定,“不曾。一面之缘,连名字都不曾问起,这‘情愿’二字无从说起。” 姬无盐又问,“当真多她一个也无妨?” “多张嘴吃饭,又要多花银子……不划算。” 很“上官楚式”的回答,一本正经地说着玩笑话,不大认真地说着正经话。沈洛歆倏地笑了笑,虎着的脸也不经意间软了几分表情。 姬无盐瞧着,暗暗摇头,小妮子着实藏不住心事,也着实好哄,今日这事……兴许还真是个不错的契机。她背手上前半步,站在台阶之内居高临下地看着院子里头顶已经落了一层积雪未化的丫鬟看了好一会儿,看着她明明瑟瑟发抖却一脸倨傲、明明眼神都不敢看着自己却又强撑理直气壮的样子,冲着一旁下人招招手,“去,找件你家公子的大氅,给她送过去。” 上官公子拧了拧眉,言简意赅,“脏。” 白雪身形明显晃了晃。 果然,来自心上人的嫌弃,才是最致命的。 姬无盐便又叮嘱那小厮,“找件旧的,左右你家公子衣裳多……权当突发好心接济路边乞丐了。”小厮其实也不大情愿,到底是下去了。 脚尖碾了碾地面,她低头看着台阶之上那道有些模糊的分界线,界限之内,只有几个湿漉漉的脚印,是自己带来的。界限之外,是略显凌乱的积雪。她走到那道分界线之前,才看着白雪倏地笑了笑,笑意讽刺,“管得太宽泛?做妹妹的插手兄长的私人情感、婚姻大事是没有道理的,妹妹总要嫁出去的,说到底就是个外人,往后同兄长最亲近的还得是枕边人……你是不是想同我说这个?” 对方反问,“难道不是吗?女子出嫁从夫,改夫姓,往后这家如何由得你做主?” 姬无盐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又淡淡“嗯”了声,笑道,“也许吧……也许在别人家的确是这样没错……” 言语至此,她又突然话风一变,扯着嘴角言语微冷,“不过,在我家……本姑娘做得了这个主。今日,我就将这话给你搁在此处,兄长看上谁,的确是兄长的事情,作为妹妹,我自是祝福。但唯独你……不管兄长心意如何,不管是为妻、为妾、甚至是为外室,都……绝、无、可、能!” 字字句句,温和又不容反驳。 小姑娘倏地抬头直直看来,“凭什么?!你又不是他娘,你凭什么反对?!”一双不甘心的眸子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仍清晰到仍能看到刻骨恨意,像是随时可能跳起爆杀姬无盐的样子。 也许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丫鬟,李裕齐虽用了她,却真的没有教她任何杀人术、也没有教任何防人术。所以,她到底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跳不起来,也杀不了在场任何人。 无能者的愤怒就是这样轻描淡写。 姬无盐玩味打量对方,“凭什么?凭我是姬家的少主,凭你心心念念的上官公子又名姬楚瑜。凭我是他的少主、是他未来的家主……如此说,白雪姑娘可还觉得我无权置喙兄长婚姻大事?” 白雪一愣,少主……女子为少主?女子为家主?怎么可能? 她呆呆看着姬无盐,就见姬无盐一脸得意转首看向上官楚,问他,“兄长,我可能做主兄长婚事?” 笑着的小姑娘,漂亮可人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儿,只是眼底戏谑危险的光,大有“你敢摇头我今日就打断你腿”的意思在……上官楚无奈暗探,脸上却是笑容可掬,微微作揖,老老实实配合着,“全凭少主定夺。” 这兄妹俩一唱一和的。 姬姑娘这才满意转身,期间还朝着沈洛歆得意地挑了挑眉梢邀功般得意,又朝着目瞪口呆的白雪耸耸肩,“可听见了?可听清楚了?所以本姑娘再说一遍,就算今日这腌臜事被你侥幸成了……你,也休想借此机会踏进我家的大门。本姑娘……嫌脏。” 第874章 我不行,你也不行 “脏。”这是上官楚说的。 “本姑娘嫌脏。”这是姬无盐说的。 这兄妹俩在这一点上还真是一样的。 白雪跪在那里,扯着嘴角暗自嗤笑,纱裙之下的指甲死死抠着掌心。头顶阴影落下,厚重大氅兜头丢下,眼前一黑,就听下人嗤笑嫌弃,“拿去吧!什么东西,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的脸,便想着觊觎咱们家公子!” “打盆水照照自己的脸”大抵已经是碍于主子们都在场,已经勉为其难换了一个比较文雅的说法。 至于不太文雅的……白雪心中也清楚。 她咬了咬牙,倏地抬头一把拽下头顶大氅,狠狠甩在身侧的雪地里,冲着那位小厮厉声咆哮,“我算什么东西?!我是做下人的,你也是做下人的,我若是不算什么东西,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那小厮被吼得一愣一愣的,然后才冷哼,“既是做下人的,总该有做下人的自觉,如你这般用着下作手段爬主子床铺的,可不就不算什么东西了……可见下人和下人还是有区别的。” 说完,看向上官楚那边,稍一行礼,退到了一旁再不说话。 只满脸不屑一顾的骄傲。 凭着一时冲动扯下丢弃的大氅扬起的碎雪又落了自己一脑袋,白雪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有些后悔这样的冲动。只是,此刻再去捡起来这种事情,她就是冻死也做不出来。 姬无盐将她的哆嗦看在眼里,无声笑了笑,才同沈洛歆低声说道,“既是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倒也没什么好说了。本就是要赶出去的,只是没成想这小丫头之前看着老实木讷的,实际上心眼子多胆子也大豁得出去脸面……只若是打死了丢出去,也解不了气。不若明日找人寻了那姓王的人牙子,让她同人说说这事,反倒有趣。你觉得呢?” 白雪瞠目结舌,失声尖叫,“你们不能!” 只是没有人搭理她,姬无盐只询问沈洛歆,将这件事的决定权交到了对方手中。 沈洛歆微微一愣。 彼时恨不得将对方打死的愤怒此刻已经平息了,此刻想来也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其实挺没道理的,虽说这丫鬟的确是伺候过自己的,但也已经是过去了,自己这也算是插手管闲事了。 沈洛歆自觉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也许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上官楚吧……她低头失笑,为着掩盖在愤怒背后的、彼时的自己都不曾发觉的隐约的醋意而无奈。 说好了要将他放下,也自信自己能够将这些心情自我消化,可事到临头才发现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她垂眸,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白雪。 白雪似乎是急了,手脚并用着爬起来,只是可能跪久了腿麻、又或者雪地下的鹅卵石太滑,起身起到一半,又跌了回去,膝盖磕在地上,整张脸瞬间扭曲到表情都失控了。 近乎于鲜活的表情。 沈洛歆没来由地笑了笑,突然觉得如此看来对方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她点点头,“我无妨的,严格说起来也是我正巧看见才多管闲事了……若是上官公子觉得无妨,那便如此吧。” 说完,也没看上官楚,只微微侧了侧身,让出了半个空位。 揉着膝盖的白雪抬眼看过去,只是她到底失望了,上官楚耸耸肩,没说话。姬无盐压根儿也没问上官楚,直接下了命令,“既如此,那就这样吧。本来应你明日再走,如今你给我在这里惹是生非,却也是留不得了,如今你就走吧。” “我不走。”白雪也不看姬无盐,直直看向上官楚,半晌,咬咬牙,唤道,“上官公子,奴、奴婢……您留下奴婢吧!奴婢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洗衣、做饭、端茶递水、甚至、甚至……也是可以的……” 雪花纷纷扬扬的世界,虽然冰冷如刺骨,但总是温柔缱绻的。 她是东宫的探子,一个没什么本事的探子。只因太子说了,为人丫鬟的若是学了一身本事,能文能武、能说会道,反倒招人猜疑,也容易被女眷排挤,倒不如老老实实的,虽不会被重用,但内宅后院最是藏不住秘密,就算是浣洗的小丫头,也能打探得到。 是以,她是真的没什么本事,不太会说话、胆子小,只有这张脸、这身子,还算过得去。画本子里说过,女子梨花带雨最是我见犹怜,没有哪个男人能经受得住这般撩拨…… 这个时候被姬家赶走,她必死无疑,倒不如搏一把,即便最后仍是为奴为婢,也总是同别的奴婢不同,不用担心被赶走亦或是被留下。 像她们这样的人,说到底其实早已不敢奢求什么,只盼着有个能够一眼看得到头的、安稳平静的余生。明日就要走了,小厨房的管事便也没有管她,只让她早早地去收拾东西去,于是她揣着迷药守在这附近一直等到庆山离开才动手。 这院子里下人不多,她早就看过了的。 原以为绝对不会失手的,没想到……没想到……她重重跪下,对着冷眼看着这一切的上官楚连连求饶,“上官公子,奴婢知道错了,您留下奴婢吧!您要是将奴婢赶走,奴婢也活不下去了!公子,求求您,奴婢求您,留下奴婢吧,奴婢真的不求什么,也不争什么的,您就留下奴婢吧!” “本公子院里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留着你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对本公子下药了。”上官楚皱了皱眉头,转首呵斥身边小厮,“没听见姑娘说话?不肯走就赶出去吧。” “不!不要!”白雪涕泪横流,她跌跌撞撞往前冲去,只脚下湿滑,又跌了一跤,又冷又疼之际哭得愈发伤心如丧考妣,突然矛头直指台阶上的沈洛歆,“都是你!都是你害我好事!沈洛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只是沈洛歆……你以为你就比我高贵多少了?我不行、你也不行!” 第875章 喜欢有野心的人 沈洛歆微微一怔,隐秘的心思被当众戳破的尴尬,令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手足无措。 随即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拉到身后,身形颀长的男子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前,挡住了众人的猜测,也挡住了她局促的表情。 是上官楚。 他站在台阶之前,和姬无盐并肩而立,将沈洛歆护在了身后。 冷眼看着跌坐在地上狼狈的姑娘,薄纱红裙已经脏了,湿漉漉贴在身上,再曼妙的身姿也没了半分旖旎,过来之前大概是细心打扮过的,哭过的脸上妆容惨不忍睹。 她自己大抵不知。 她同样不知道,这小小一方院子里多少暗卫,就算庆山离开,就算自己被迷药迷晕,就算沈洛歆不曾出现,就凭她一个天真无知的丫鬟也得不了手。 她更不知道,大多世家嫡系子孙从小就会接受训练,普通迷药这种东西通常都是不会奏效的,他只是假意中招,想要看看到底何人作祟。 只是这些,上官楚没打算告诉对方。 与其让她在自己这里就学会了这一课,倒不如让她在往后继续碰壁吃亏再由别人来教她的好。 上官楚只是垂眼打量眼前近乎于狼狈的女子,眼底并无情绪,像看一棵草、一截木头、一件死物。半晌,才哼笑,“姑娘所言差矣,在下是个商人,在我这里本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府上丫鬟、皇亲国戚,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唯独你……如今在我眼里,连蝼蚁都不如。” 对方眼底最后的一点微光仿若风中残烛,倏地晃了晃,熄灭了。她痴痴笑着,一边笑一边失魂落魄地轻声自语,“是她……就是她。若不是她突然出现,我怎么可能会失败?对,就是她,都怪她沈洛歆……难怪大家都说她和她娘就是个丧门星,是会带来灾祸的……你们放开我!” 小厮见她越说越离谱,连忙上前拉着她往外拖。偏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挣扎着,两个小厮一时间竟也按不住她,加之地面湿滑使不上力,三人连连摔倒在地。 场面热闹又凌乱。 上官楚皱了皱眉头,抄起立在一旁的油纸伞撑了才缓缓走到对方跟前。方才还在叫嚣哭闹的小姑娘瞬间安静下来仰面看着上官楚。 四目相对,女子颤颤伸出手去,只上官楚却是不疾不徐后退半步避了开去,才俯视着对方轻声说道,“说到底,你该感谢沈姑娘……你是不是觉得你作践了自己,我身边便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难道不是吗?”白雪捋了捋凌乱覆于额前挡住了视线的头发,才道,“我都打听过了的,这些年你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姑娘,我若是成了,兴许腹中便有了上官家第一位重孙,如何就不能有这一席之地?我只求一个跻身之所,这要求不算高。” 小姑娘跪在地上,衣衫凌乱,发髻散乱,脸上也乱七八糟的,偏偏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却又从容笃定,眼底的野心明明白白的。 他喜欢有野心的人,却厌恶只有野心的人。 “想什么呢,姑娘。”他笑,笑意凉薄又危险,言语间不知怎地多了几分嗜血般的煞气,“如若本公子身边这一席之地这么好得,还能轮得到你拔得头筹?本来倒也不想告诉你的,免得吓着你这样的小姑娘,只是你心心念念地都在怪罪人沈姑娘拦了你的富贵路,我便让你死心地明明白白的,免得你日后还要使手段害人。” 白雪呆呆看着,看着对方缓缓俯身,看着对方嘴角微勾笑容森冷,像是隐藏在近乎完美的皮囊下逐渐苏醒过来的恶魔…… 她往后缩了缩,对方便又欺近一步,言语温吞低声说道,“姑娘,你活到这个岁数,当真不知世家公子都是如何解决这些不愿意承认的风流债的吗?像你这样的一条人命,对我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完,他勾唇一笑,缓缓站直了身子,抬手间眼神扫过左右,“还等着作甚?是等庆山回来动手还是等本公子亲自动手?找根麻绳捆一捆,然后丢到东市最热闹的地段去,既是燕京人士,想来也认识不少人,总会有人将她领回去的。” 小厮如大梦初醒。 白雪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心死了,连挣扎都没有,像一截裹了红纱裙的木头,就这么任由几个小厮捆完拖走了。 姬无盐无奈摇头。 这个时候东市最热闹的地段,无异于风月之所。 将只穿了一条红纱裙的白雪丢弃在那样的地方,要么被老鸨捡去楼中洗洗干净卖一个好价钱,要么被色欲熏心之人带回去一夜贪欢兴许能在另一人身边求个立足之地,若是当真被熟识之人见着救回,那也是名声尽毁。 看似留了生路,殊不知每一条都是死路。 兄长手段素来如此,只是他鲜少会对姑娘家出手,若非白雪最后言语太过,倒也不会有此结局。 只是兄长今日这怒气不似为了他自己,倒像是……她转首打量沈洛歆,眼底光芒渐盛,突然觉得白雪这一闹也非全然就是坏事了。 上官楚一边吩咐小厮将地上披风处理了去,一边拾阶而上将手中油纸伞递给姬无盐,才作揖道谢,“今日之事,多谢沈姑娘了。”说罢,又是一揖,诚恳又温和。 和方才冰冷嗜血的模样判若两人。 其实沈洛歆大抵也猜到了,今日之事就算没有自己,这白雪也不会得逞的。只是当时心下怒火攻心恨不得直接将人打死是真,此刻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也是真。 白雪当众嘶吼说出自己对上官楚的心意,虽然无凭无据也无人会信,但她自己心下烦乱,便也说不出什么客套话来,只摇头道不必,又有些担心地问姬无盐,“经此一事,白雪可会在外头胡乱攀扯于你?” “攀扯便攀扯吧。”姬无盐不甚在意,点点外头,“不早了,一道回?” “好。”沈洛歆自然无异议,同上官楚告辞之后拿了自己要的书才同姬无盐一道离开。 第876章 一夜变天 这边的事情很快传到了老夫人那处。 王嬷嬷正在给老夫人按腿,听了消息笑呵呵地,“老奴就说其实咱们家公子很会心疼人的,只是之前没遇着入了心的姑娘。这姑娘一入心,这不,就护上了?” 老夫人却不乐意,冷哼,“他护着?不是洛歆丫头护着他吗?这么个大男人,还能着了小丫头的道,说出去老婆子我都替他觉得丢人!上官老头平素是怎么教他的,就只会赚钱了?” 王嬷嬷一边按着腿一边慢吞吞地哄,“庆山不在……这不,平日里庆山从来都不离身的,他自然就懈怠些了。也是那丫鬟瞅着这机会呢!听说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心眼子多。” 老夫人没说话,半晌,哼了哼,“姑娘家有点心眼子是好事,不会吃亏。只是没用正途上。” “是了……还是沈姑娘好。不若待许夫人回来,老奴上门去走动走动,打听下人做父母的是个什么意思?若是没有意见,咱们也好提早准备起来。” 老夫人斜睨她一眼,轻斥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去打听什么?咱们家小子自个儿还没明白呢,总要等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然后好生将姑娘家哄好了、点头了才行。这是最紧要的……姑娘家自己不情不愿的,最后迫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糊里糊涂地嫁了,这日子就难过了……” 王嬷嬷一愣,恍然轻笑,“是了。还是您考虑周到,是老奴心急啦……” “急什么……俗话说好事多磨。好啦,别按了,你也收拾收拾去睡吧,年轻人的事情少操心……咱们把他们的事情都操心完了,那他们操心什么呢?”老夫人收了腿,懒懒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快去歇息吧。” 王嬷嬷颔首道好,收拾了屋子掩了门下去了。转身之际看了看院子里错落的几个雪人,兀自笑了笑。 …… 庆山回来的时候,三更天已过,素来准时睡觉的上官楚哈欠连连地等着,像是等待出门应酬深夜未归的妻子,既有几分担心,也有几分怨怼,于是呈现在脸上的表情便多少有些难看了,“怎么才回?可有结果了?” 庆山一边抖落身上碎雪,一边摇头,“这东西不好找,药铺里很少会有人留着,除了财大气粗的,想着奇货可居……属下跑了一天,也没遇见这样的铺子。倒是有说自己有的,将属下诓进去只为了兜售他物……附近的城镇都跑了,没有。再远些的小镇子没什么希望,不过属下也安排了人手,这两日就该有结果了。” 也算意料之中,所以上官楚不算特别失望,只想着宁修远那边怕是要赶不及了,许四娘的事情只怕要露馅,到时候如何同小丫头解释就是宁修远如今最头疼的事情。自己这边如今也是爱莫能助了。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吩咐道,“给你留了热水和晚膳呢,你自己去收拾收拾吃些东西,时辰不早了,我就去睡了。” “好……”正欲转身,庆山蓦地想到了回来时撞见的,又蓦地多嘴了一句,“对了。属下回来的时候撞见了不少平阳郡王府的人,瞧着他们过去的方向像是往东宫去的。” 三更半夜,平阳郡王夜访被禁足在东宫里的太子殿下?上官楚眉间微拧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也懒得去多管这样的闲事了,只说了句“知道了”,摆摆手,让人下去了,只自己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转了身回屋休息去了。 翌日一早,东宫那边的消息就炸开了——平阳郡王深夜带人闯入东宫,随后没多久,圣旨就下了,废黜太子李裕齐,囚于天牢待审。 只是从平阳郡王闯入东宫,再到圣旨下达,这期间是发生了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却没有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 消息传到姬无盐耳中,姬无盐也只是笑笑,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岑砚倒是觉得古怪,“按说这平阳郡王拿了李裕齐这么大一个把柄,定是要大肆宣扬的,如今怎地这般低调地就给处理了?这平阳郡王是这般兄友弟恭的人吗?” 自然不是。 只怕恨不得对方臭名昭着受万民唾骂再无翻身机会才好。 之所以低调处理,原因想必就出在皇帝身上——东宫密室之中那条修建得过于讲究的逃生之路,也许连李裕齐都不知道其存在的暗道,大概率就是如今在位的这位皇帝陛下还是太子殿下时亲自修建的。他不愿让这条暗道被公之于众,于是这桩本来能够让东宫瞬间万劫不复的惊天大案,就被这样仓促提起,又轻轻放下,世人议论纷纷、多方打听,却也不明真相,最后只能归结为夺嫡之争略输一筹。 “输了?”有官员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呢?卞相那边动静如何?” “卞相进宫后没多久就出来了,瞧着……失魂落魄的。宫里有消息说,卞相并没有见到皇帝,直接被拦下了,只让张德贤给了卞相一封信。随后贵妃也去见陛下,也没见成……陛下谁也不见。” “莫非……太子当真没戏了?一夜之间就变了天了?” “其实也不算一夜之间,毕竟太子禁足多日,俨然早已失了圣心。” “你懂个……屁!那不过是陛下平衡两位皇子的手段罢了!昨夜东宫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有人知晓?御林军呢?他们不是守着东宫呢吗,就没看见些什么、听见些什么?” 对方想了许久,到底是摇头,“什么也打听不出来。昨夜平阳郡王去东宫的时候已经快要三更天了,直接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似乎去了太子书房……之后,太子就直接被人扣押着进了天牢,随后平阳郡王一人进宫面圣,不到半个时辰,圣旨就下来了。其他的,什么都问不出来,整个燕京城的人都在打听呢,可没人知道。” “废物!都是废物!” 第877章 没有一个干净的 谁能想到,一觉睡醒,天就变了。 昨日晚膳之后还在暗中会面盘算着如何上书暗示明示皇帝陛下东宫中那位太子关了太久了,该放出来透透气了,何况平阳郡王素来同白家那边更加亲厚,如今仗着郡王殿下得势,白尚书俨然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得意,愈发地目中无人了。若是长此以往,只怕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云云…… 只是这些连夜赶出来的折子还没递上去,天就变了。 这些个绞尽脑汁挤出来的折子,成了废纸一坨。没有人会傻兮兮地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替东宫求情。 只姬无盐却暗自懊恼自己过于心急打草惊蛇了……谁能想到,东宫密室之下累累白骨仍敌不过一条不该被人发现的密道。 卞相势大,东宫罪行未曾公之于众,李裕齐就完全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即便如今身陷囹圄,但会不会明天一觉醒来就又变了天谁也说不准。 她问岑砚,“林一呢,可找到他了?” 一说起林一,岑砚就脑壳疼,嘟囔着骂骂咧咧,“那脏东西滑溜地跟泥鳅似的,好几回眼看着要抓着他了,谁知一眨眼又不见了。不过咱们人多,轮番上阵,他却只有一个人,属下就不信他能这么一直跑下去!” 姬无盐摇摇头,却也觉得无可奈何,“他长了这么一副骇人模样,纵然并未与人交恶却也会遭人唾弃,想必这些年东躲西藏的,燕京城里横七竖八的街道小巷都已经被他摸得门清了,咱们的人自是不及他的。” “李裕齐都被抓进去了,如今他也没了效命的主子……姑娘,您说那脏东西会不会就此逃走了?如此一来,咱们要想抓他就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姬无盐摇头道不会。 岑砚却仍然担心,“也许找个荒无人烟的角落里躲上一阵子,等这事过去了再出来为祸苍生?” 姬无盐还是摇头,“他要的从来不是为祸苍生,他的目标从来都是李氏皇族。他性子骄傲,总自诩命运不济被上苍抛弃的天才,落荒而逃的话岂不是让他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了?何况,他也不是什么惜命的人,他恨皇室、恨苍生、也恨自己。” 巫蛊之术未成,大仇未报,仇人还活得好好的,这个时候逃离燕京城?这对林一而言一定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事情。 岑砚一边点头,一边嗤笑嫌弃,“天才?既然自诩天才那躲什么,大大方方地打一架,胜者为王败者寇,多简单的事情。他以为自己躲得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呢?” “姑娘,您说这玩意儿莫不是准备就这么躲在暗处等着老皇帝自己死了,等着李奕维登基把李裕齐杀了?然后他就等于大仇得报了?那算什么报仇,这天下还是姓李啊!” 姬无盐微微一愣……岑砚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一个榔头重重砸在了她的脑袋上,一阵晕晕乎乎之后,却又似茅塞顿开般——对呀,这天下还是姓李啊!李氏皇族,怎么可能独独留下一个李奕维坐收渔翁之利呢? 姬无盐按了按眉心,眯着眼看着院中厚厚的积雪,盯得久了,只觉得视线所及处都是白花花的亮色。她眨了眨眼,收回目光,半晌吩咐岑砚,“这两日,你亲自去平阳郡王府附近盯着。” “平阳郡王府?”岑砚一愣,立刻又恍然,“姑娘是觉得,这林一背后的主子是李奕维那小子?!若真是如此,这小子藏得够深的呀!” “没有谁是他的主子,他也没有真的将任何人当作自己的主子……”姬无盐闭着眼捏了捏眉心,后悔于自己的疏忽大意——明明,早该想到的,李奕维从来都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人。 上官鸢亲手在崇仁殿中放了一把火,烧红了燕京城的半边天,东宫太子伤心欲绝只盼着能追亡妻而去,所有人都相信了一国储君的眼泪……毕竟,那句“一眼万年非卿不娶”的誓言还是家喻户晓的美谈。只随后“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的传闻,却让眼泪还未干的太子殿下背上了杀妻嫌疑。 这句话从何而来?自然是勘验尸首的许四娘。于是,许四娘被人追杀,沈洛歆也遭牵连,逃脱之际听到的那句模棱两可的“郡王”,倒似杀手故意留下的虚假线索,信与不信,已成两难。 只是……姬无盐却知道不是许四娘,更不是沈洛歆。此事到此便似无头公案一般,不查,悬而未决,查,耗费时间人力。只是事实既定,一句谣言从何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时候的姬无盐俨然已经忘了,验尸在场的只有许四娘和沈洛歆,许四娘也说了,念着先太子妃名声、加之此事与案情无关,是以这件事她并没有写在验尸结果之中。那么,又有谁会知道这件事呢? 东宫。 那时的李裕齐还在扮演痴情丈夫的身份,不会自毁名声自己给自己使绊子,近身伺候上官鸢的下人也都葬身火海……还有谁?还有会知道这件事? 林一。只是姬无盐一直觉得林一和太子是合作关系,太子需要林一为他办事,林一也需要太子给他提供试蛊用的活人,林一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去站在李裕齐的对立面。可……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林一既为太子办事,也是郡王眼线呢?他就像是浑水里的那条鱼,左右逢源、同事二主,只为了将这一池子彻底打翻。 岑砚摩拳擦掌着出去了,他一扫之前的烦躁,抬头挺胸的有种昂扬斗志。 姬无盐的心却一点点地往下沉着,她突然觉得,就这么任由林一胡作非为地也挺好,这李氏一族没一个干净的。等到大厦倾覆,再去皇陵带走上官鸢的牌位和棺椁,也算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最后燕京城会如何、这天下会姓了谁的姓氏,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江南远在千里之外,即便遭受波及也是有限。覆巢之下,纵无完卵,但些许的磕磕碰碰于自己而言并无大碍。 不是吗? 第878章 冷不冷你不是知道吗? 积雪在太阳下有种刺目的亮光,盯久了便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什么都瞧不清晰。 手脚都冰凉。 连精神都隐约恍惚着,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她也起了这样近乎于想要毁天灭地的危险念头。可踉跄起身间,却又觉得,若自己当真这么做了,冷眼看着燕京城中腥风血雨、看着皇朝更迭时的哀嚎遍野而无动于衷的话,自己和林一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想要的是真相,想要作恶者受到应有的惩罚,若朝廷律法不能惩罚他,那就自己来动手,但她不愿牵连无辜。 何况,不管是宁国公府还是白家、亦或许四娘,都不可能跟着她全身而退。 姬无盐闭着眼靠向椅背,眼睑之内看得到太阳打下的亮色,只亮色之中又有斑驳的黑影移动,捉摸不定。 轻抿的嘴角缓缓耷拉下来,喜怒莫测,仿若只是睡着了。 脚步声传来,却又在门口停住。 感觉得到对方敛着的呼吸间明显的犹豫,姬无盐缓缓睁眼看去,是门房的小厮,她便坐直了身子淡声问道,“何事?” 见她醒了,小厮倏地松了一口气,提着衣袍小跑着进来,递过一方帖子,回道,“姑娘,白家老夫人送来的,说您若是有时间,还请过府一叙。” 晒了这一会儿的太阳,整个人都有些慵懒困乏。姬无盐懒洋洋地接了过来,见帖子上也没写什么具体的事情、更没写具体的时间,遂问道,“可知何事?” “送帖子过来的嬷嬷没说。如今马车还在门口候着,说是等个回复。若姑娘得空,便随她一道过去,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必如何打扮……又说姑娘不得空的话,倒也不急,她先回府,只待姑娘得空了再去。” 谁家请人是这么请的? 白老夫人重礼,两人虽亲厚,但往来礼节上从不曾亏了半分,但凡自己送了礼物过去,也一定会让嬷嬷亲自登门回礼。今日这般略显仓促失礼的行为甚是反常,于细枝末节处都透着一股“我有急事找你,但不好明说,你若是能来就赶紧来吧”的意思。 这般想着,姬无盐收了帖子起身,脚下却是一阵细密的刺痛——坐久了,腿麻。 她一手撑着椅子,提了提麻木的那只脚,吩咐门房先去知会一声嬷嬷,“你且先去同嬷嬷说一声,我披件外袍就来,请她稍等片刻。” 门房小厮颔首称是,下去了。 姬无盐环顾四下,也没瞧见子秋,附近也没什么人声的动静,想着白老夫人估计着急着,于是便自己披了衣裳随意地挽了挽发,出门去了。 马车上,嬷嬷热情地连连道谢,又请姬无盐去了白家之后一定要好生劝慰这对倔脾气的祖孙俩。只是当姬无盐问起具体的事情时,嬷嬷却又只是心事重重地无奈叹气,说了句,“公子也不知怎的了,往日里在家里胡闹胡闹便也罢了,如今竟起了离家的心思,老夫人如何能肯?这不,就给闹上了。” 姬无盐寻思着这阵子白行没怎么来找他们吃饭喝酒的,便只笑着宽慰道,“他的确是玩心重些,这阵子兴许是憋坏了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嬷嬷却叹,“不是那回事……是……哎!姑娘您自个儿去了便知晓了,只是您可得劝着些。咱们老太太就这么个大宝贝孙子,平日里虽也挥着拐杖追着打的,但确确实实是当命根子一般宠着护着的……哎!”连连唉声叹气、捶胸顿足的。 姬无盐不知具体情况,也不知从何劝起,只应声道好。 一路随着嬷嬷到了后院,才知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白行跪在院子里,直挺挺的,完全没了往日的嬉皮胡闹,老夫人板着脸、拄着拐杖站在那里,一旁摆着一张雕花大椅,她也不坐,只一边锤着拐杖一边骂,“往日里你如何胡闹我都由着你了,你不喜入仕当官,我由着你,你要做个闲散公子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我由着你。你不娶妻、不生子,我也由着你!如今你说你要出去走走散散心,我也允你……可你自己说说,你说得那是什么混账话!三五年?什么样的心你需要散个三五年?!” 白行跪着,一声不吭,像一截没了魂魄的木头桩子,顽固又执拗。 三五年散个心……难怪老夫人要动怒了。姬无盐暗叹,轻唤了声,“祖母……老远就听着您的声音了。白行如何惹您不快了?你打一顿出出气便是了,只是别气了自个儿。陈老总说,气大伤身,不值当的。” 江南的姑娘,说着乖巧的话,温柔软糯的。 老夫人缓了缓情绪,对着姬无盐招招手,“丫头来啦?没耽误你什么事情吧?” “没有。这两日本也没什么事情,陪着小孩子堆雪人呢……正好出来透透气儿。”她温温软软地挽着老夫人的胳膊,将手中的暖炉递了过去,才嗔怪道,“您说您,这大冷天的,在外头这许久,手都冻僵了吧?要不,您先进屋去暖暖?我同白行许久没见了,惦着他藏着的好酒呢,您将他借我会儿?等会儿晚辈再来陪您?” 小姑娘说话含蓄漂亮,老夫人脸色又缓了几分,拍拍姬无盐的手背,轻叹,“哎……还是姑娘家贴心。” “怎么会,兄长总说我小时候就是个泼皮猴子,比寂风皮多了,也就这些年稍微稳重了些。外祖母因为我头疼的时候可不比您少呢!” 老夫人自然不会信的,只当这是姬无盐安慰她的话,她拍拍姬无盐的手,“去吧。这小子屋里藏着的酒都是好酒,只是别贪杯,醉了可难受了。” “好。”姬无盐颔首称好,挽着老夫人将人送进了屋里,又叮嘱了嬷嬷好生照顾着,才告辞出来,走到木头桩子跟前,提了提对方衣领子,“走咧,还跪着作甚?大冬天的,这砖石不冷吗?” 提了提,没提起来。 只对方声音闷闷地说了句,“冷不冷……你不是知道的吗?” 姬无盐一愣。 屋内老夫人也是一愣。 第879章 假山后的会客 屋内,阳光未达之处的阴影里,老夫人身形轻轻一晃,对上嬷嬷的眼神,半晌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叹了口气,朝着里屋去了。 少年们终于还是长大了,再不是曾经或天真懵懂或恣意无忧的模样。他们有了自己的目标、自己的取舍,血缘亲族都在权衡利弊之后。 她欣慰于他们的成长,就像欣慰于幼鸟终于有了在风雨之中飞翔的能力,却也担心他们在风雨之中迷失了方向……只是,纵然迷失了方向,她也已经年迈到无能为力了…… 院子里,姬无盐听着老夫人蹒跚迟缓地往里走,这才拽了拽白行的衣领子,低声呵斥,“瞎说什么呢!莫不是你就为了这事闹着要离家出走?这件事情和白家又扯不上关系,快起来。去你那,我陪你喝酒。” 白行没有起身,只是抬头打量着姬无盐。半晌,他轻声说道,“这里是青石砖,没有鹅卵石冰冷坚硬。今日是晴天,那天却是下雪天……姬无盐,今日我跪在这里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那天……你冷吗?” 他是后来才从下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的,当时就只觉得荒谬,白行知道李奕维和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亲和截然不同,但他会如此为难一个姑娘家是白行完全没有想到的。若非三爷及时赶到,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姑娘还要在冰天雪地里跪上多久? 白行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今的李奕维陌生得他都不认识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嫡子、平阳郡王,而不是白家表少爷,不是他白行的表兄。只是即便如此,白行还是觉得李奕维不该如此对待一个无辜的姑娘,于是他去了平阳郡王府。 没想到……他瞅着姬无盐,近乎于执拗地要一个答案,“姬无盐,那天……你冷吗?” 这脑子里一根筋的娃!姬无盐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骂骂咧咧地拖着他往外走,“冷!冷极了,为此还落了点病根子在身上呢,以后可得靠你白大公子照顾后半辈子了!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这些话祖母听着不难受哇?就为了这点儿事情,至于吗?再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同他做交易,相比于欠个人情,我倒宁可跪上一跪。” 白行任由姬无盐拎着他的衣领子走,他身形比姬无盐高上不少,小姑娘气势汹汹走在前面,他为了配合对方的步子,不得不压着脖子弯着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被钳制着的虾。白行自己倒不在意这般丢人模样,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姬无盐,好几回欲言又止的,只每每到了嘴边,犹犹豫豫地又咽下。 一直就这么被拎着领子回了自个儿院子,才在小厮瞠目结舌的表情里交代着,“去,将本少爷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 白家小少爷好酒,却并不嗜酒,这些年的确是藏了不少好酒。 酒上了,又上了几碟子小菜,白行摆摆手让小厮下去了,亲自给姬无盐倒酒,又给自己倒满了,才晃了晃那小酒瓶子,笑道,“从皇宫里偷出来的酒,你今日倒是好口福了,平日里我可舍不得喝,上一回还是……”剩下的半句话,倏地咽了回去。 上一回…… 上一回喝这个酒,是同李奕维那小子。那人半夜三更的,耷拉着一张脸提着俩酒瓶子来这找自己诉苦,说起父子、说起君臣,说起他并不喜欢也无心参与的朝堂之事,说起他最喜欢最眷恋的还是白家自由无拘的氛围。那天,他们从院子里喝到了屋顶上,那夜月朗星稀睡得很好。 时至今日,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是个笑话,那夜的月色也许只是喝醉了梦一场。 “那时候你问我的问题,其实我早就有了隐约的答案。只是那时候我觉得,表兄不管是真的温雅无争还是韬光养晦都无妨的,毕竟皇子嘛,多得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心思深一些不是坏事。我只要知道他始终都是我那个表兄就行了。”端着酒杯碰了碰姬无盐的,白行痴痴地笑,“喝。宫里的酒,一般人喝不到的。” 他鲜少这般,看起来像是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信念突然间轰然坍塌了一样,巨大的悲伤压在眼底,溢出表情的也许不及万一。 素来跳脱开朗的人,即便偶有些不好的情绪,也总是容易被人误解为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伤春悲秋罢了。无人知道,那人心底早已掀起惊天巨浪层层倾轧而来。 “我那点儿真不是什么大事。”姬无盐抿了一口酒,喝下酒杯看着对方才缓缓说道,“如若是为了那件事,真没必要。若是为了旁的事,我左右已经坐在这里,酒了喝了,不妨同我说说?” “不只是那件事……”白行低着头喃喃,眉头肉眼可见的皱了起来,他看着杯子里的酒,缓缓才叹了口气,“我去寻他,的确是为了你的事情。那天在你过来之前,我便已经好生叮嘱过他,我说不管你们要聊什么,总希望他看在祖母的面子上亲切和善些。” 他将前情言简意赅地交代完,不说其间具体的争锋相对,只是姬无盐想起当日白行不大好看的脸色,也知那天应该是不大愉快的。 对方不愿说,她便也不问,只抿了口酒问道,“然后呢?” “我气恼于他言行不一去寻他。只是到了平阳郡王府才知他正好有客……守卫不曾拦我,只让我稍待片刻。我心下烦躁,便想着去花园里坐坐吹吹风……毕竟是从小一道长大的表兄,若非必要,我也不想同他不欢而散。我也没想到……他在花园假山之后会客。” 白行声音越来越低,散在风中几乎就要听不见,“你说,好端端的,他在自己家里见个客人,为什么要做贼一样的躲到假山里面去呢……” 姬无盐微微一愣,抓着酒盏的指尖微微翘了翘,心下微颤,面上却半分不显,平静极了。 第880章 只是失望 喃喃说话的男子,心性比同龄人更小一些,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从小被保护地很好,纵然这些年游手好闲的,本性却是纯良赤诚,他便以为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的。 至少,他以真心相交的,都会真心同他相交。 譬如宁修远、譬如姬无盐,譬如,比他们更加亲厚一些的表兄李奕维。即便这些时日以来,表兄的言行逐渐令人费解,白行也没有怀疑对方对自己、对白家的善意。 “他和李裕齐是不一样的……我一直都这么坚信。”他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又去捞地上的酒坛子,一边倒酒一边迷离地笑,“可当我站在假山之外,听到假山里传出来的声音时……那一刻我才知道,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如果一定要说不一样,也许就是他更加隐忍,但也因为这些年时时刻刻的隐忍,让他比李裕齐还要疯狂、还要耐心些、还要精于算计,就像同样都是蛇,他一定是那条蛰伏更久毒性更烈更加致命的蛇。” 这些话,声音不高,只字字句句间,隐约听得到牙齿碾过牙齿的声音。 曾经的知己、能并肩喝酒看星星的友人、能互诉衷肠的至交至亲,骤然间向自己露出一张从未见过的模样。姬无盐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知道这并不好受,她安安静静听着,半晌见他似是平复了不少,才问道,“你在假山后听到了什么?” 白行摇摇头,他什么都没听到,或者说,听到了,但因着过于震撼,那些字根本没进他耳朵,以至于后来他反复回想也想不起来他们到底在聊什么。 “我听到了那个声音。难听的、嘶哑的,像是两把钝刀互相来回拉扯摩擦着的声音……”他自酒杯上缓缓抬头,看向姬无盐,眼神虽然痛苦却也坦荡。那是独属于白行的坦荡,“你知道的吧,那个声音,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以为隶属于东宫麾下的黑袍人的声音。” 若是今日之前,姬无盐如何都要瞠目结舌一下的。只今日她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如今也算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倒也没有太多的意外,只点点头,“算是猜到了一些。” 白行倏地起身! “你知道?!你知道黑袍人是表兄、不是、是他李奕维的人?那这些乱七八糟林林总总的事情都是李奕维那小子搞出来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四下张望着压低了声音俯身问姬无盐,“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还来这里受他欺负?” 姬无盐就平静多了,拽着他的胳膊坐下了,才道,“也才猜到没多久,何况没什么真凭实据。你就是为这个闹离家出走呢?”眼底笑意促狭,像是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明明对方年纪比自己还小……白行摸了摸鼻子,嘴角却仍然垂着,半晌,轻声说道,“不是离家出走。姬无盐,我觉得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感受,就是以前相信的,突然发现像是一个骗局,以前在意的,现在看起来像个笑话。不只是表、不只是李奕维,大家好像、好像都有比亲人更重要的东西,权衡利弊间,人情就淡了很多。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姬无盐注意到,抿着嘴的少年执拗地将每一个脱口而出的“表兄”生生压下,换上连名带姓的称呼,好像这样就能撇清了关系、斩断了交情似的。 执拗,天真,又可爱。 这的确是一个不适合燕京城的少年。 出去走走也挺好的。姬无盐碰了碰他的酒杯,抬眸看他,墨色的瞳孔像是上好的琉璃一般的干净,“是出去走走,还是出去躲躲?”她这么问他。 白行微微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对方的眼神比之前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犀利,像是能直接将他看穿似的,这样的眼神之下他说不出一个字的谎话来,只是到底是走走,还是躲躲,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只是对燕京城觉得失望、对这里的人觉得失望。 李奕维是这样,父亲也是这样,朝代更迭之际,所有人的欲望好像都被无限放大。每个人都很浮躁,浮躁得已经压不住皮囊之下真实的贪婪。于是,他才发现,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无所不用其极地追名逐利攀附权势。 “只是……失望。”他说,静下心来的时候觉得能够理解,但还是失望。 姬无盐点点头,问道,“就好像是……心中的信仰,突然塌了?” 信仰吗?白行怔怔的,半晌,迟疑着点点头。他虽总老头子、老头子的叫着,但父亲的确是他心中仰望的神明,他对表兄也很是敬佩,觉得他们都是能将事情做得很好的人,不像他…… “信仰崩塌不是什么坏事,他们是人不是神明,是人就总有七情六欲、有亲疏远近、有利弊权衡之后的取舍。血缘至亲也不是你换个称呼就能斩断的,他如何手段,总也是你的表兄。”姬无盐起身倒了酒,才道,“不过,我不拦你,出去走走的确是挺好的。看一看天地之大、山河之阔、人生百态,看一看真正的疾苦冷暖,也看一看远离了财富权势之后的悲欢,也许那个时候,你就知道自己的取舍了。” 白行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是来替祖母当说客劝我留下的。”想必祖母那边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老夫人年纪大了,她觉得自己过一日少一日,你若一去三五年,她还能见你几面?”姬无盐摇头失笑,“只是……谁的日子又不是过一日少一日呢?你在这里不快乐,便不该在这里一日日地蹉跎着……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闲来喝喝小酒、晴时晒晒太阳,也是不错的。何况,兴许你出去走一遭,尊贵的公子哥儿吃不了民间疾苦,不过三五个月,也就一身狼狈地回来了,自此再也生不出那出去走走的心思,岂不是皆大欢喜?” 言语间,眉梢带笑,“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你也是傻的,一说就是三五年,老夫人一听,三五年见不着宝贝孙子,如何能允你?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呢?” 第881章 登门闹事 白行一怔……这是机灵劲的问题?这只是机灵劲儿的问题吗? “不然呢?”姬无盐问他,“出去散散心罢了,时间长短连你自己都不确定,也许散着散着,走得远了些,这三五年的也就过去了,兴许还得拖家带口的。也许走着走着,你觉得无趣,三五个月地也就回来了……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逮着最坏的情况说呢?” “可……”这话听起来没什么不对,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白行思来想去的,最后也只是挤出来一句,“可这次不一样……” 姬无盐问他,“哪里不一样?”意有所指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 到了嘴边的解释最后戛然而止在了小厮近乎于凌乱的脚步声里,那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差点绊倒在门槛之上,踉跄着稳住了身形,“姑娘!姬姑娘,姬家来人了,说是有人闹事,请你立刻回府一趟!” “咔哒。” 手中酒杯应声碎裂,瓷片扎进掌心,溢出的鲜血被酒水冲淡,只伤口撕裂般地疼痛,火烧火燎的。白行吓坏了,连忙起身间却又带到了桌上酒瓶子,酒瓶掉下摔了个粉碎,空气里都是弥漫开来的酒香味。 一片狼藉的场面里,前来报信的小厮胆战心惊地跪着求饶,白行拿着帕子手忙脚乱地包扎,包得挺差劲的,手指头颤着,声音也颤,“疼吗?” 当事人表情倒是平静,明明是烈酒浸透了伤口,她却似浑然未觉似的,只紧了紧包地松松垮垮的帕子,问颤颤巍巍浑身都在发抖的小厮,“来人可还在?” “在!在的!”小厮点头点地跟个拨浪鼓似的,“来人小的也认识,是之前三爷身边的侍卫席玉,他说请您如何都要快些回去,三爷那边也已经有人去请了。” 小厮紧张害怕地浑身都发抖,不知是因为被席玉的话感染了,还是害怕来自姬无盐或者白行的责备。 连宁修远都惊动了? 她颔首道好,温声让小厮下去了,才看了眼桌上、地上的狼藉残骸,讪讪笑着正欲说话,白行已经催着她回去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跟你一道回去,即便出了什么事情,我这身份总还能有些用处的。” 姬无盐看了眼白行,到底是没拒绝,只沉默地点点头,大步流星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若是当真打定了主意要出去走走,老夫人那边我去劝着,就说你只是去江南看看。” 这个时候连白行都顾不上出去走走还是出去躲躲了,只道“这事不急,先去你那”,心下却是有了些许隐约的猜测。 因着那猜测,脸色有些难看。 李裕齐进了天牢待审,就连陈家那帮屁股还没焐热就上门挑衅的陈家长辈也已经偃旗息鼓,这个时候能上门闹事的大概也只有……他去了,那人兴许还能收敛些。 只是,李奕维那小子到底要做什么?难道他还打算对国公府下手吗? 他心中兀自计较着,并没有发现自己对李奕维的信任终于在假山之后的那场偶遇之中崩分离析。若是以往,便是小厮直接冲进来告诉他“平阳郡王带人上姬家闹事了”这样的消息,只怕他也会觉得这小厮胡言乱语唯恐天下不乱。可如今,他首先想到的竟然就是李奕维。 只这次他当真是冤枉了对方。 席玉一边驾着马车心急如焚地往回赶,一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事情的始末。 事情发生在姬无盐离开没多久,太子亲信桑吉登门要求见姬无盐,门房小厮如实回话,只说姑娘不在府中。桑吉便问可有主事之人在?念着姬家往日和东宫之间的关系,小厮只说主子们都不在府上。事实也的确如此,彼时府上只有老夫人和沈姑娘在,委实不是能和桑吉来回扯皮的人。 桑吉闻言,也没说什么,只点头表示知道了,说了句“那我待会儿再来。”就离开了——这些事都是席玉从门房那里打听来的。 至此都没有什么问题,东宫和姬家本来就关系紧张,桑吉落在姑娘身上的那一剑至今为止他们仍然都记着,对桑吉的态度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连姬无盐听着都兀自颔首。只是很显然,还有后续。 “之后呢?”她问。 席玉顿了顿,明显有些迟疑,声音微沉却又清晰,“大抵也就是一炷香之前,桑吉又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许四娘……” 姬无盐心头一紧,就听白行在边上咬着牙破口骂道,“这厮当真是脸皮子都不要了!卞相这老东西都没这么难看的吃相,出来个小的还不如那老的!” “可不。”姬无盐扯了扯嘴角,再没下文,吃沉着脸色指尖轻叩马车车窗,一下,又一下,于沉默的马车里异常清晰。 白行努努嘴,冲着姬无盐包扎得不甚好看的那只手,“车里有药没,趁着还没到,我给你上药?” 席玉倏地回头看来,紧张问道,“姑娘受伤了?” 姬无盐晃了晃那只手,道“没事,小伤罢了”,想了想又冷笑,“兴许还得打上一架,之后再上。”混不吝的样子,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果断。 …… 门前积雪未化,临近中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亮得晃眼。 桑吉持剑抵着许四娘的脖子站在台阶之下,往日里行事果决的女子此刻被人禁锢于身前竟是莫名有几分娇小,精神倒是还好,只看起来很是清瘦,显然这阵子在大理寺里面过得不大好。 沈洛歆于台阶之上,好几次彳亍着想要下去,都被桑吉喝止。一旁是拄着拐杖脊背笔直的老夫人,招招手,唤道,“丫头,回来。他既是来寻无盐的,想来是东宫有事相商。在此之前,他可不敢伤了四娘半根头发丝儿!” 这话既是说给沈洛歆的,也是说给桑吉的,言语冷沉掷地有声,姬家家主的气势并不因为年迈而有丝毫减弱。 第882章 给你们小辈添麻烦了 上官楚很快也从暗卫那边收到了桑吉带着许四娘上门闹事的消息,当即暗道一声不好!又问手下,“宁三爷那边呢?有人过去了吗?” “已经安排了。因为不清楚三爷此刻身在何处,未免来去之间耽误了时间,皇宫那边和国公府都有人过去了。若是在宫中,怕是要耽搁些时间。” 闻言,上官楚匆匆起身,捞了一旁大氅一边疾步往外走一边问道,“那小宁那边呢?如何说?” “姑娘今日去了白家。席玉已经过去接人了,算着路程应该比咱们早些到才是。”暗卫保持着同样的步伐跟着,走了两步,又问,“主子,东宫那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这个时候明明应该更加安分守己才是。” 脚下步子微微一缓,上官楚轻嗤一声,“谁说不是呢……”东宫打得什么算盘他不担心,他如今只担心宁修远那边要露馅了。 到底是收了些银子的,有些事该提点还是得提点着。他吩咐庆山,“你不用跟我回去了,你去迎一下宁修远。就跟他说,小宁估摸着是已经到了。好歹是跟在陈老身边耳濡目染着的,这人是好了还是病着,大概瞒不过她……你让宁修远早作打算。” 庆山老实,没听明白,“打算什么?” 上官楚一脚已经跨上马车,闻言用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是糊弄过去还是老老实实道歉求得原谅,都要提前想好。如果要我帮忙掩护一下的,也最好同我提前说一声,别到时候自露马脚还要连累本公子……明白了?” 庆山垂手而立,闻言只是点点头,“属下明白了。”半晌,看着马车渐渐远去,兀自轻喃,“姑娘哪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宁三爷在姑娘面前,莫说糊弄了,就只差把心剜出来送到姑娘面前了。 主子这回同宁三爷合作,怕是要血本无归。 …… 姬无盐的确是第一眼就发现了许四娘异常的虚弱,只是她起初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在大理寺里面受了些苦。毕竟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已经不相信尤封真的会善待许四娘了——很显然,尤封在东宫和自己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桑吉。”她背着手站在马车边上,偏头看着不远处的男人,很是敷衍地寒暄着,“听闻你之前来寻我未果,是我不曾在府上……多有怠慢了东宫的客人。只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地带着许四娘过来。桑吉,如此一来,我倒是不知如何接待你了,是敌、是友?” 说罢,款步上前,含笑问道,“四娘,可安好?” 被人高马大的男人钳制着女子容色未变,并不好看的面色上并无半分惧意,她近乎于从容颔首,“一切都好。今日给你们小辈添麻烦了。” “娘!”沈洛歆都快哭了,“您说什么呢?桑吉,太子到底要做什么,冲我来就是了,你拉着我娘作甚?我警告你,她如何都是沈夫人,是堂堂正正的御史大夫的夫人,她若是有所差池,你家太子就更别想从天牢里出来了!”她很少叫许四娘为“娘”,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或者连名带姓的,像友人甚过母女。 此刻的一声“娘”,含着些许嘶声力竭的破音。 威胁对桑吉而言,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他慢吞吞看了眼沈洛歆,又看了眼姬无盐,手中长剑纹丝不动。他说,“太子殿下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两位姑娘,他说,他知道两位姑娘都不是任人摆布的,是以找了许四娘过来,想着姑娘们应该会更加配合一些才是。” “那你把剑放下!” “沈姑娘请放心,在下的手稳得很。”桑吉一板一眼地,转述着太子的话,“只要姑娘回答问题的时候斟字酌句着些,许四娘便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掉……沈姑娘,太子殿下想要知道,彼时跟在许四娘身边的那个小厮,是不是沈姑娘假扮的?” “是!”她毫不犹豫地承认,“所以你放了我娘,她知道的我都知道,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御史大夫的夫人,就是个不受宠的女儿罢了,若是出事你家太子的罪责还能小些。你放了我娘,我替她!” “那不行。”桑吉木着脸扯嘴角,“太子特意交代,两位姑娘聪明伶俐、心思诡谲,只有把控着许四娘才能让二位姑娘投鼠忌器。所以,姑娘们只需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即可,不管是换人、还是放人,都没可能……第二个问题,是问姬姑娘的。” 姬无盐沉默着点点头,示意对方尽管问。 桑吉环顾四周,又似凝神听了一会儿,才问道,“姬姑娘,上官家的宝藏到底是什么东西?” 姬无盐沉默着打量对方,片刻倏地笑了,“太子殿下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即便是本姑娘回答了,你又如何知道答案是正确的?” 桑吉似是微微一愣,手中长剑抵了抵,才没好气地说道,“你尽管回答!对与不对,待我向太子转述之后,他自有定夺!” 一把拽住就要往前冲的沈洛歆,姬无盐又问,“那若是我回答了,答案也是正确的。只到时候一句这答案你不满意、哦……太子殿下不满意,然后你拒绝放人。如此,我们这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桑吉又是一愣。 习惯了听命行事的此刻所言大多也都是转述主子的话罢了,大抵之前也很少想过这些问题,是以此刻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半晌,皱着眉头粗声粗气地吆喝,“问那么多作甚,想要许四娘活命,就好好地回答问题!” 言语间,手中动作一紧,剑锋挨着脖子,血色缓缓沁出。 沈洛歆脸色一变,“娘!桑吉!你不是说你手很稳吗?!” 桑吉并不搭理沈洛歆,只继续追问,“还请姬姑娘如实回答。” 姬无盐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上官家什么财富、宝藏,你家太子连上官氏的女儿都娶回家了,都没问出来的答案,我一外姓人又怎么会知晓?” 第883章 你要的方子我给你 “不可能!你不可能不知道上官家的宝藏!” 姬无盐是真的不知道,只是很显然,桑吉不信。或者说,李裕齐不相信,就像他同样不相信上官鸢不知道上官家的宝藏在哪里一样。 姬无盐也是到了燕京城之后才知道上官家有“宝藏”这么一个玩意儿的,只是宝藏具体是什么、在哪里,她真的一无所知。如此想着,心下便多少有些怨怼于这些年来半点风声都不露的老爷子,但凡他能提前透露一点,自己也不至于兜兜转转地走上许多弯路,上官鸢……上官鸢也不至于如此结局。 也许,她尚能在李裕齐精心编织的华丽谎言里,做着她甜美又易碎的梦……相比于如今的结局,姬无盐倒是宁可上官鸢能被骗上一辈子。 “我是真的不知道。”她说,“我甚至不知太子为何如此执着于这所谓的宝藏。东宫什么好东西没有,就算东宫没有,但卞相神通广大,又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哦,除了皇位……要说这皇位,努力一下也不是不可能。” 轻描淡写间,还有些不屑一顾。卞东川本就是桑吉旧主,桑吉素来敬仰这位比太子沉稳可靠的主子,哪里容得旁人说半句不好来?当即呵斥,“你懂什么!那是传说中得之可得天下的……” 声音戛然而止。 只是明显已经晚了,该透露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交代完了。 姬无盐眉梢动了动,心下恍然,原是如此……得之可得天下。难怪李裕齐要娶上官女,难怪贵妃和卞相能同意他如此荒诞的举止……原来不过就是为了一句,得之可得天下。 多么可笑。 她真的笑了,微微扯起的嘴角,笑意未达眼底,眸色仍冷,“没成想,太子也如此天真。上官家若当真有那样的宝藏,老爷子自己不会用,还等着你们千辛万苦费尽心机地抢过去?当年上官在燕京城待得好好的,何苦千里迢迢去江南避世白手起家?还不是被你们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被排挤出去的?如果老爷子手里有那样的宝藏,何惧你小小卞家!” 对方一噎。 姬无盐也知桑吉不过就是个传话的,他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和庆山是极相似的,只负责听命行事,却并无太多自己的想法。就像此刻,他不会吵架、不会反驳,只会坚持“你不该不知道,因为太子觉得你应该知道”。姬无盐不待他开口,再次认真重申,“我的确是不知道,今日就算你把我们在场所有人都捏在掌心,我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言语间,她近乎于陈恳,“我也知道你家太子想借助宝藏的力量东山再起,但我的确不知道。若我现在随随便便说个地方,完了你们浪费时间去走一圈,岂不更加耽误事情?兴许,等你赶回来,你家太子已经彻底没戏了,又当如何?” 对方沉默着,微微偏了头,视线越过许四娘,落在姬无盐身上,似是在盘算着姬无盐这些话里的真实性。 很显然,李裕齐还准备了另外的问题来代替这一个虽然他做梦都想知道但也的确在姬无盐这边可能问不出答案的问题。 桑吉打量了许久,也没瞧出对方说谎的样子来——虽然,其实他自己也清楚,姬无盐若是说谎,他也许还真的看不出来。他将身前许四娘往外推了推,才道,“既如此,太子殿下也不愿为难了姑娘。听闻,陈老和沈姑娘已经找到了这疫病的应对之策……既然这方子之中也有沈姑娘的一份力,那用这方子换许四娘,二位姑娘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给一个是给,给两个也是给,左右这雪蟾蜍也不是什么好找的。找的人多了,也就好找了。 是以,姬无盐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 淡然声线里,许四娘却比她更加激动更加掷地有声,“不行!绝对不能给他!” “你闭嘴!再胡言乱语的我立刻拧了你的脖子!” “桑吉你住手!”沈洛歆上前一步,睚眦俱裂地冲着桑吉警告道,“你若还想要拿方子去救你的主子,就仔细着些你手中的剑!我娘若是有个闪失,我就是死也不会把方子交给你!” 桑吉冷笑,“你做不了这个主!” “她做得了。”姬无盐在旁附和,却没有再去拉沈洛歆,只重申道,“她做得了这个主。方子是洛歆研究出来的,你手里抓着的是她的娘,今日,她说这方子给你便给你,她若不愿……便是今日我姬家门前染血,你也拿不到这方子。” 站在台阶之上的姑娘,冷着一张脸,并无其他喜怒,甚至有种人命于她不过轻飘如浮尘的绝情。 她的这番话听起来便多了几分可信度。 只许四娘似乎对紧贴肌肤的冰凉浑然未觉,全无惧色地叮嘱沈洛歆,“丫头,你听我说。这方子咱们虽不能拿在手中谋求什么荣华富贵,但也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送给他东宫去立功!这疫病到底是哪里来的,咱们心知肚明,如今太子身陷囹圄也是自食恶果的报应!为娘总教你,为人要有为人的气度,不能做落井下石的小人,但也不能做那助纣为虐的奸佞!今日你若将方子给了太子,太子靠着这一纸药方立了大功重回东宫,后果将……呜!” 在她身后,是一脸阴鹜显然已经动怒的桑吉,他收了手中利剑,只用一只手钳制着许四娘的脖子。许四娘呼吸都艰难,一张脸以极快的速度涨地通红,她双手挣扎着想要扒开对方的手,却也只是徒劳无功。 他勾着嘴角笑意森森,字字句句咬着牙说道,“我说过,再胡言乱语,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桑吉你住手!我、我……”沈洛歆看着许四娘,半晌,咬着牙眼睛一闭,大吼,“我给!你要的方子我给你!你松开我娘!” 话音落,桑吉骤然松手,重获空气的许四娘像是一条脱水太久的鱼,张着嘴大口大口地挣扎着求生。 第884章 天下太重,我担不起 姬无盐转首吩咐门房小厮,“去陈老那边将方子拿过来。”说完,又低声叮嘱,“别让陈老出来,他年纪大了,总要多愁善感些……还有,让白行快些。” 最后一句,声音更低,语速飞快。 小厮微微一愣,虽然不清楚“让白行快些”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聪明地保持了沉默,只点头转身进去了。 许四娘那边却是蓦地一怔,连忙阻拦,“不要去!”只是门房已经进去,看不到人了。 她便又唤姬无盐,“无盐,让人回来。洛歆是个傻孩子,感情用事。你却是聪明理性的,李裕齐这样的人从未将天下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这样的人日后若是登基称帝,定然又是一个草菅人命的昏庸之主!如此,便是我因此丧命又如何,以一人生死换天下百年顺遂,值得了!” 大抵是因为药方即将到手,这一回桑吉并没有拦着,只由着许四娘说着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言辞。闻言甚至扯了扯嘴角,一个甚至不能算作表情的举动,好似在嘲笑对方的天真和不自量力。 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才迎上对方目光,轻声提醒道,“婶……你看看洛歆,你看看她。你让我如何拦着、如何舍得拦着?又……如何拦得住?” 许四娘看着几步开外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沈洛歆,这孩子从小就比同龄人早熟些,同龄的孩子还吸溜着鼻子玩泥巴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有种格格不入的安静了,有时候会去书房找书看,问她那些字都看得懂吗?她说认得一些。许四娘听她这么说,便也没多管,既不会夸她这般很好,也不会劝她去和同龄孩子一道玩,只难得闲来会坐下教她认一会儿字。 她甚至不曾考虑过自己书房里那些和仵作相关的书籍到底适不适合一个小孩子拿来当习字启蒙。 许四娘自知并不是一个知冷暖的好母亲,她对沈洛歆的教养其实很少,有时候甚至会生出“这孩子怎么突然就长大了”这样的感慨。沈洛歆很少叫她“娘”,有时候正儿八经唤一声“母亲”,更多的时候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许四娘也不在意——她俩就像是搭伙过日子的母女俩,不太熟悉、却也并不陌生,不甚亲密、却又相依为命。 倒也契合。 只是此刻,自打出生起就鲜少哭过的孩子,抿着的嘴角都在颤抖,偏攥着拳头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眼底情绪汹涌又压抑。 一时间也心疼这孩子,她张了张嘴,“洛歆……听话。这方子不能交,咱们要顾全大局……” “娘……”指尖狠狠掐在掌心,沈洛歆低低唤着,声音都颤,“娘……东宫如何、天下如何,我不管。天下太重,我只是一个小姑娘,我担不起的……娘,待我把方子交出去,你我二人就离开燕京城,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好好过咱们娘俩的清闲日子,这燕京城里是百花争艳还是饿殍遍野,咱们都不管了。好吗?” 她近乎于卑微地祈求。 只许四娘却是脸色一变,勃然大怒,“沈洛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往日我便是这般教你的?” 老夫人轻轻压了压手,叹道,“四娘,别急……孩子要救你,也是一片孝心。在她心里,你这个母亲本就比什么江山、天下更重。那些是虚的,只有你……只有你是实实在在的、朝夕相处的。”说完,手中拐杖轻轻敲了敲姬无盐的小腿,低声呵斥道,“这孩子挡我面前作甚,没点儿眼力见。让让……” 姬无盐依言后退半步让开了位置,错身之际于无人看到的角落里,一柄不过半个掌心大小的匕首已经夹在了指尖。 许四娘她要救,药方……她也不是很想给。 “哒哒”的马蹄声不紧不慢,由远及近。 上官楚回来了。 驾车的车夫是个脸生的侍卫,待上官楚下了车之后便自顾自驾车离开了,连半个眼神都给到桑吉这边。 桑吉本来已经“大发善心”地松开了钳制许四娘脖子的手,一见上官楚过来,又倏地攥紧了许四娘的脖子往后退了退。只是满脸的戒备在看到上官楚只是孤身一人时,又松懈了几分——众所周知,上官公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商人。 “哟!挺热闹啊……这是?”上官楚吊儿郎当地朝姬无盐那边走去,寒冬腊月的天,他一边紧了紧大氅的系带,一边摇着手中折扇,一边还不忘安抚桑吉,“别紧张、手别用力,许四娘快被你掐死了……对,松开些。本公子就是从外面回来,早知你们在这里有要事相商,本公子就从后门走了。哎,你看你,又紧张了,本公子那么可怕吗?” 桑吉已经怔怔的,又像是迷糊了,只掐着许四娘不说话。 姬无盐觉得,上官公子可不可怕不好说,但看起来从头到脚、再到那把不知道哪里买来的劣质折扇,看起来都有些不大像个正常人的样子。 她低声问上官楚,“庆山呢?”声音压得很低。 只不大正常的对方声音却高,“庆山?哦!我让他去接宁修远了。” 话音落,姬无盐眉梢狠狠一跳,就见桑吉立刻就变了脸色,指尖明显用了几分力道,又是后退一步,催促道,“不过是拿一张方子罢了,怎地这么慢?姬姑娘莫不是想要耍赖?!” 姬无盐暗暗咬了咬后牙槽,才挤了点笑容出来,“怎么会?我方才便说了,今日这事洛歆来决定。她既说了方子给你便是给你了,许是小厮脚程慢,回头我说说他。”说完,咬牙切齿地拧了一把上官楚,这傻子! “傻子”上官楚痛呼出声,表情夸张,眼底却犀利地打量了一遍许四娘,又暗暗打量了一遍姬无盐,似是想要从姬无盐的表情上看出些许端倪来——他仍然担心宁修远在许四娘的事情上即将败露。至于许四娘的安危,在他听了桑吉的用意之后,便也不担心了。 不就是一张方子嘛! 给他便是,左右给了他,他也找不到雪蟾蜍。 第885章 一条将死的性命 桑吉却已然不是那么好糊弄,一手掐着许四娘的脖子,一手举着长剑冲姬无盐吆喝,“胡说!莫不是你以为我瞧不出那小子是个练家子?脚程慢、你糊弄谁呢?莫不是你在拖延时间等宁修远过来?快让人去催催!” 姬无盐环顾四周,耸耸肩,“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右一个拄着拐杖腿脚不便的老太太,你是打算让谁去催?桑吉……如今你拿捏着许四娘,就算宁修远来了也不过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拿着方子走人罢了,你在害怕什么?” “我、放屁!我害怕什么?” “对呀,你害怕什么呢?”姬无盐一手背在身后,步履从容散漫步下台阶,走了两步便又停住,看着对方说道,“桑吉,你是害怕盛名在外的宁修远,还是害怕不知深浅的庆山?你明明是身手最好的刺客,躲在暗处一击必中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如今手握长剑站于人前,总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吧?” “胡说!”桑吉毫不犹豫地反驳,“我何时无所适从了?!许四娘在我手上,你同沈洛歆既是姐妹情深,今日这方子我便拿定了!” “那……之后呢?”姬无盐偏头问他。 小厮还未出来,宁修远还在路上,而她手中的匕首还在伺机而动,她的确是在拖延时间。她温声问道,“拿到方子以后呢?桑吉,我们这么多人,你又当如何全身而退?” 桑吉嗤笑,“既然是在姑娘的地盘上,届时就只能请姬姑娘送我一程了。待我将方子送进天牢递交太子殿下之后,自然会放姑娘安全离开……我知姬姑娘是有武功的,而且武功应该不低,到时候姑娘若真有那本事,尽管将我杀了便是,在下绝无怨言。” 桑吉此刻的表情,明显从容桀骜许多,仿若重新回到了自己领地的君王。 姬无盐似是无奈摇头,“我可打不过你……当初从你手中逃脱已是拼尽了全力,却仍受了重伤,娇养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恢复。如今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却是如何也不敢班门弄斧了……”说着,低头笑笑,优哉游哉地往下迈了一步。 对方却是极为警觉,剑尖抬了抬,呵斥道,“站住!” 姬无盐便真的老老实实站住了,“成,我不过去……桑吉,我瞧着你今日的确过于仔细谨慎了些。我不过就是你的手下败将,你怕什么?何况你手中还捏着许四娘的性命……诚如你自己所说的,但凡我还顾念着同洛歆的闺中情分,便总是投鼠忌器的……你松开些,我婶的脸都红成猪肝色了。” 此刻的姬无盐,看起来有种混不吝的痞气。这种满不在乎地同你拉家常的态度,反倒让人忌惮,桑吉哼了哼,“姬姑娘还是离我远些的好。太子此前特意交代,姑娘您心思诡谲,不是我这种舞刀弄枪的粗人能够应付得了的,咱们之间也没有套近乎的必要,你给方子,我换人。沈姑娘,麻烦你进去催催吧,事关你母亲性命,如今我还是比较相信你。” 说是相信,不过是因为对方才是真正没有任何反击之力的弱女子。 沈洛歆看看许四娘,又看看姬无盐,到底是应道,“好。我去。只是你不能伤害我娘,若是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娘受伤了,这方子我当着你面吞下去!就算你抓我过去开膛破肚也于事无补……届时,你家太子便给我娘陪葬去吧!” “成……你都答应把方子交给我了,我欺负你娘作甚?快去快去!”桑吉没什么耐心地挥挥手中的剑,赶人。 许四娘却挣扎,“洛歆!别去!” 她见已经转身的沈洛歆回眸看来,又低了几分声音,几近央求,“洛歆……听话,别去。这方子不能给。” 沈洛歆沉默着看着许四娘,半晌,她扯了扯嘴角,低声唤道,“娘。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姬无盐吗?” “什、什么?”许四娘微微一愣。 姬无盐也转首看向沈洛歆。 小姑娘眼睛都是红的,扯着嘴角想笑,只是做出来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她她没有解释为什么喜欢,只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道,“娘。这一回我不能听你的。我只知道我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甚至不惜孤身闯入阿寿后院想要找到蛛丝马迹,为的不是救这燕京城的百姓,而是为了救我的母亲。方子给出去了,他们仍然能活,太子能不能继承大统、这一个皇帝是暴君还是仁君,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说罢,转身跨进了大门。 “洛歆!”许四娘叫得嘶声力竭,叫完便是猛烈的咳嗽,桑吉见此,倒是松开了脖子上的手,只用胳膊将其禁锢在身前。 许四娘咳得厉害,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姬无盐微微皱了眉头,就听许四娘苦笑着说道,“傻孩子……就算将我换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一条将死的性命……” 姬无盐倏地一怔,眼神直直看了过去,却听身边上官楚已经开口打岔,“许夫人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沈姑娘在这件事上花了多少心思,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本公子说句直接点的实在话,就冲着如今那两位,不管谁登基称帝,都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李家那棵歪脖子树上可结不出什么好果子来……桑吉,你瞪我作甚,人都被你拿捏在手里了,我还不能说几句?” 桑吉没好气地瞥了眼上官楚,到底是忍着没说话——斗嘴皮子这种事情,他不擅长。 上官楚又问似乎被自己言辞惊呆了的许四娘,“许夫人,您说是吧?往后的事情如何,咱们谁也说不准。为了说不准的事情放弃了眼前人,莫说是沈姑娘了,就是虚长几岁的我,也是做不到的。” 他意有所指,姬无盐没听出来,许四娘却是听明白了。 不管是未来的皇帝,还是自己如今这病,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第886章 被切断的左手尾指 许四娘似乎被说动了,敛着眉眼微微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 姬无盐微微蹙眉打量着许四娘,冬日的暖阳打在她头顶,依稀可见略显凌乱的发丝间斑白的颜色。 她看起来比前阵子见着的时候,老了许多。 姬无盐不太确定方才那句“将死的性命”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彼时许四娘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加之姬无盐自己注意力又在桑吉身上,是以虽然听着了,却又似并不真切,直至这会儿回想起来连自己都不确定许四娘当时到底说的是什么。 她转首去看上官楚,上官楚笑意讪讪,似是后知后觉地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说完,又笑,那把劣质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风也不大,只是在冷冬里格外地不合时宜。 姬无盐往边上让了让,眉头越发拧巴在一起,但到底只是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看向桑吉。大抵是觉得胜利在望,桑吉对许四娘的禁锢已不如先前那么严防死守了,只要自己再拉近点距离,定能将桑吉一击毙命……或者,趁着对方接过药方之时,当一个人看到了触手可及的胜利时,总会格外属于防范一些。还有之前自己在兴之所至在门口布下的阵法…… 旁边,上官楚暗暗长吁了一口气……宁修远啊宁修远,你知不知道就在刚刚,你撒下的弥天大谎差点就露馅了啊!不对,是已经露馅了!小丫头素来警觉,几乎是许四娘那句“一条将死的性命”刚刚出口,她的表情就已经变了。显然即便不是已经起了疑心,也一定至少心存疑惑了。 至于自己及时岔开话题的举动,待得最后追究起来,也是脱不了身的铁证。宁修远啊宁修远,你这银子花得可真是一点都不冤枉!至于之后是用重金售卖许四娘还是装可怜博同情,那都是宁修远自己的事情了。 算算时辰,也该到了才是……这磨磨唧唧的! 脚步声从屋内传来,步子很快,呼吸也急,是个没有武功的女子——这个时候,基本可以确定是沈洛歆带着方子回来了。 桑吉盯着门口的眼神瞬间就变了,隐约间,连呼吸都敛着,像是生怕动静大了,那张足以拯救太子殿下的方子就长了翅膀飞走了,或者来一阵妖风,刮走了。 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些。毕竟连太子都说了,姬无盐此人……最恨别人威胁,轻易不会妥协,是以可以从沈洛歆身上切入,但沈洛歆这人又为姬无盐马首是瞻……到了最后还是要同姬无盐打交道。 没想到,只是划破了许四娘脖子上的一层皮罢了,这沈洛歆便已经撑不住了——异常的顺利,但转念一想又很是合乎情理,毕竟是相依为命的亲娘的性命。桑吉无意识地攥紧了剑柄,只觉得时间似乎都被无限拉长…… 却有人在节骨眼上开口唤他,“桑吉。太子妃过世之后没多久,我家就遭了几次毛贼翻箱倒柜的,金银之物一件没丢,如今想来,我倒是想要问问你,这些个手脚过于干净的小毛贼,可是太子安排的人?他想要从我家里找什么呢?勘验报告吗?” 因着完成了任务,桑吉此刻的心情还不错,于是他很是爽快地承认道,“是。太子关心太子妃真正的死因,这本就无可厚非。只是朝廷迟迟没有结论,太子心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想着许四娘是直接接触过太子妃的人,兴许有些旁的发现。” 他说得大大方方、冠冕堂皇的。 也不知是自己真的信了,还是用着一早就已经对好的说辞。 许四娘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半晌,又问,“那太子追查我身边的小厮又是为何?” 许四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声线轻慢,带着几分有气无力的,这种无力感起初并不明显,现在却已经到了显而易见的地步,咳嗽咳得通红的脸颊红晕褪去,此刻的脸色苍白到有种行将就木之感。 姬无盐皱着眉头打量着,心头轻轻一跳,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细节被自己忽略了去。 这一次,桑吉没有回答,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被门口的沈洛歆吸引了注意力顾不上回答——沈姑娘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此刻扶着门框喘着气,另一只手里赫然攥着两张几乎写满了字的纸。 药方。 桑吉并没有怀疑这张药方的真实性,沈洛歆展现出来的着急和无措都是真实的。桑吉拽着许四娘上前一步,握着剑柄的手抬了抬,“沈姑娘,将药方给我吧。” 沈洛歆扶着门框喘气,一边喘,一边应着,“等等,跑急了……” 桑吉不想等。 夜长梦多的道理他知道。 他正欲再次向前一脚踏进姬无盐预设的距离之内,许四娘却再次开口,“桑吉,你还未回答我。太子查我身边的小厮有何意图?也是为了太子妃的死因吗?” 桑吉敷衍点头,“自然。不然太子费心调查一个仵作小厮做什么?沈姑娘,将药方递过来吧,这样,你娘就安全了。” 沈洛歆紧了紧手中药方,到底是没有犹豫,朝着桑吉走去。 “太子妃,上官氏。”许四娘蓦地开口,声音不高,气息却压得稳稳的,微微抬着的下颌有种凛然的气势。 沈洛歆往前走的步子倏地一顿,看向姬无盐。 “殁于崇仁殿大火之中,形容俱毁。”许四娘也看着姬无盐,一双黑色的眸子里似是藏了许许多多不能宣之于口的消息。能说的,不过只言片语,“经勘验,太子妃身前遭受长期凌辱,许多伤痕虽被大火毁去,但身上仍有伤重至肺腑……左手尾指骨节断裂,断裂面平整,显然是被人用刀切断……” 桑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横臂一收,“你闭嘴!” 许四娘没停,脸色都没变,只看着姬无盐说道,“丫头。尸体是我验的,结论是我写的——这些才是东宫太子急于灭口的真相。” 第887章 千钧一发 姬无盐身形微微一晃。 上官楚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垂眸间看到小姑娘脸色煞白一片。 那边,宁修远的马车正巧抵达,马蹄最后落地的声音里,是那句话迟缓的余音……马车里的人亦是震惊,久久没了动静。桑吉偏头盯着,如临大敌。 驾车的人,正是上官楚身边素来形影不离的庆山。 拐杖锤在汉白玉地面上的声音,入耳都觉得无比痛心疾首。老夫人“砰砰”锤着地面,又是悔恨又是懊恼,还有对上官家的怨怼,“那个好孩子说什么都要嫁过来……我说不嫁、不嫁!偏那死老头子非要置气说什么随她去!可怜见的,好好一孩子,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呀!现在好了,人没了,死老头子后悔了、难受了,觉得没脸见人缩在龟壳里出不来了!” 姬无盐听得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她哆嗦着嘴唇,缓缓偏头看向沈洛歆,沈洛歆避开了她的视线,她又不可置信地看向许四娘,“这些……你从未说过的,洛歆也从未同我说起过……你们从未说过……” 她连说三个“从未”,咬着牙扯着嘴角,表情都失控,“我、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只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让我勿念,还说养了只猫儿,同小宁一般无二的白猫,还说猫儿寿数太短,叫小宁不吉利,是以叫宝儿。她说,她的小宁是要长命百岁的……她每封家书都要说上许多话,絮絮叨叨的像个碎嘴的老婆婆。可她从来没说过自己真正遭受了什么……这个傻子!” 小姑娘痴痴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盛在眼眶里,迟迟不落。 身后老夫人连连叹气。 许四娘目色悲悯,看着姬无盐点头说道,“是……是我让洛歆别说的。彼时我虽不知你身份,却也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不该被这些注定弥补不了的遗憾困在原地……你才十几岁,孩子。” 她唤姬无盐“孩子”,以一个慈悲长者的身份循循善诱,只因着场合的不合时宜,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半晌只意有所指地问道,“孩子,我说的这些话,你可明白?” 姬无盐眼底仍然盛着泪,表情却渐渐安静下来,对方的欲言又止和意有所指,让她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这个时候绝对不是说这些话的好时机,许四娘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她此刻的这些话……听起来更像是……生怕此后没有机会了不得不在这个时间里,交代遗言。 姬无盐心下微跳,面色却不变,只温和说道,“婶,我知道您说的对,只是这些话咱们留着往后说,今日且先将眼前的事情解决了……洛歆,将药方给我,我来送过去。” “不。”桑吉拒绝,“就要她送来。姬姑娘你心眼子太多,药方没到手之前,还是小心谨慎些的好……这样吧,待沈姑娘将药方交到我手里,然后就麻烦姬姑娘和许四娘一起,陪我走一遭吧。”他改了主意,因着几步开外好整以暇站在马车边上的庆山和自始至终还未曾露面的宁修远。 沈洛歆跨出的一步倏地顿住,“你方才不是这样说的!” “我改变主意了。”他咧着嘴,理直气壮地努努嘴,“都说这宁家三爷智多近妖,如今他连马车都不下,我自然是谨慎些的好。” “你这般出尔反尔,我们如何信你?万一你拿了药方给了太子,却又食言不愿放人怎么办?” 桑吉看着攥着药方红着眼睛脖子都在用力的小姑娘,倏地笑了笑,下巴朝着姬无盐那边抬了抬,“瞧,姬姑娘就不会这么问。沈姑娘……也许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十恶不赦出尔反尔食言而肥的混账。但我身后是太子……若是食言,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倒也无所谓,但宁家和姬家不惜一切代价的反扑,莫说太子扛不住,就是整个李氏皇族恐怕也扛不住的。” 说着,他又偏头看向那辆没有动静的马车,扬声问道,“您说是吧,三爷?” 马车里的男人似是笑了笑,笑声散漫又慵懒,半晌才道,“国公府食君之禄、担君之事,并无半分逾矩之意。” 格外冠冕堂皇的一句话,但细思之下却又觉得很是耐人寻味,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甚至说完了话,马车里还有茶杯搁置在桌面上发出的轻微的声响。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宁修远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马车里面喝茶……桑吉愈发谨慎起来,手中剑尖点了点沈洛歆,唤道,“沈姑娘有所顾虑也正常。但这么说吧,如今你娘的性命握在我手里,你把药方给我,极大可能她能得救。你若不把药方给我……旁人我不好说,但你娘今日是一定活不了的。如何取舍,沈姑娘当自有抉择。” “桑吉!”沈洛歆面色微微一变,她是真的没想到东宫的人胆子这么大!她攥着手中药方,疾言厉色地提醒,“她是朝廷命官家眷,我父亲如何说也是御史大夫,她若是出事,你家主子也不好交代的吧?” 桑吉却笑,又抬了抬长剑,“我只是个当手下的,只需要做好主子交代给我的任务就成,至于剩下的事情自然不劳我来费心……废话就不多说了,沈姑娘,将药方拿过来吧。” 沈洛歆看向姬无盐,无声询问。 姬无盐缓缓点了点头,又看向许四娘血色尽失的脸,温和、却又清晰地说道,“婶,别担心。届时我陪着你一道,不会让你有事的。” 许四娘笑着点了点头,只是这个本来温和的表情此刻看起来仍然虚弱。 沈洛歆捏着药方,一步、一步往下走,不过短短五级台阶,她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要缓一缓,时间被拉得无限绵长,桑吉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拧着眉头呵斥道,“磨磨唧唧的作甚?” 许四娘却唤,“洛歆。” 第888章 丢了家的孩子 沈洛歆抬头看去,心下突然地一跳,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些心慌,低低唤了声,“娘……” 许四娘微微偏了头,眼底温柔细碎。 “洛歆……你听我说。”她微微敛了眉眼,许是瘦了一圈的缘故,上层眼皮都似耷拉着,看起来有种并不明显的漠然和并不寻常的安静。 她缓缓掀了眼皮看向沈洛歆,轻轻叹了声,“洛歆。太子不是什么诚信之人,他在这方面尚不及如今这位陛下……今日他拿了药方立了功,兴许明日转首就会派桑吉来暗杀你……洛歆,他不会允许知道太子妃旧事的人活在这世上、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为他完美无缺的帝王之路中竖起一块足以被千夫所指的碑文。” 她看着不远处的沈洛歆微笑摇头,日光下苍灰色的瞳孔里,情绪复杂又浓郁。 沈洛歆惊了一惊,“娘?!你……” 桑吉亦是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只是他一时间也没明白许四娘打算做什么,只囚着对方的胳膊加了几分力道以防发生变故…… 只是,变故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了。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烟雾突然弥漫开来的时候,姬无盐瞬间出手,桑吉那边已经警觉带着许四娘暴起后退之际……许四娘蓦地笑了笑,无声做了个口型,猛地一把拽过桑吉后退之际挡在身前的长剑…… 烟雾之中,血色飞溅。 姬无盐惊呆了,桑吉也惊呆了……所有人都被这一瞬间的变故惊呆了。 沈洛歆眼睁睁看着,时间被拉得无限缓慢悠长,她看到鲜血飞溅而出,她看到血珠被寒风刮在自己脸上,她看到视线里染了一层又一层的血色……而在那之前,薄雾之后的许四娘无声做了个口型,好好的……那一刻,之前对方眼底那些浓烈又复杂的情绪突然就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疼痛感总是后知后觉。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眼睁睁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定格成了最后的笑容之后,撕心裂肺的疼痛才从胸膛里骤然炸开,沈洛歆眼前猛地一黑,“娘!娘!” 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也冲淡了眼里的血色。她只觉得浑身都疼,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有谁在叫她,有谁挽了她的胳膊,她感受得到,却又似乎感受不到…… 黑暗袭来前最后的刀光剑影里,她陡地抓住身边之人的胳膊,用尽了全身力气,咬牙切齿,字字句句,“杀了他!杀了他啊!”仿若生命最后的哀鸣。 然后她就晕了过去。 上官楚垂眸看着晕倒在他臂弯里的沈洛歆,小姑娘即便是晕过去了身子还在忍不住地颤抖,倒在他臂弯里,蝴蝶骨硌在他的手臂上,瘦瘦小小的一只,也没个几两肉的样子。他抬手将她脸上溅到的少量血迹一点点擦去,动作轻柔地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品。半晌,轻轻说了句,“好。杀了他。” 像是自言自语,声音轻缓,只是看向桑吉的眼神,轻描淡写地凌厉。 烟雾之后,被姬无盐等人围剿的桑吉,已经明显力有不逮落于下风。 阵法是姬无盐闲来无事练手时布下的,因着设在大门口担心有人误触,是以烟雾虽然有毒,却也不曾使用任何可能致命的毒素。只是高手过招,本就是千钧一发的事情,稍有不慎就能丢了性命,何况还是这种带着毒素的干扰性迷雾? 上官楚收回目光,只垂眸看着臂弯里的沈洛歆,又拒绝了一边感慨着造化弄人一边伸手来接的老夫人,“无妨。我来就成了……您先回去休息吧,有他们在,此处没什么悬念了。”他看到沈洛歆攥在手心的药方,抽了抽,小姑娘攥得死紧,抽不出来,他便也由着她去了。 老夫人看着不远处被桑吉丢在地上的许四娘,半晌,轻声叹道,“听说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好……当年为了这事又闹了不愉快,如今也不往来了。她的身后事,你费些心……说起来,也是被咱们家牵连了。许家那边,虽是不往来了,但该知会的还是得知会……”老夫人不忍再看,垂着眉眼极快地偏过头去擦了擦眼角。 上官楚揽着小姑娘,低声应是。 那边,长剑脱手落地,桑吉已然束手就擒。庆山反手抓着桑吉,无声看了看宁修远,又看了看姬无盐,问要如何处置?姬无盐一边擦着软剑上的血迹,一边头也不回地往许四娘那边走去,闻言脚步未停,淡淡说了声,“杀了吧。” 话音落,桑吉已经一声不吭地倒了地。 另一边,却有人从一旁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了,到了近前微微一愣,顿时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扑到了许四娘面前,抬着一双手想碰又不敢碰,整个人都抖地跟筛子似的,说话间嘴唇都在哆嗦,喃喃唤着四娘,“四娘、四娘……你醒醒,四娘,咱们回家了!四娘?我是沈丁头呀,四娘?四娘你醒醒……” 天色一点点地阴沉了下来,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此刻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这个因着嫌弃名姓粗鄙难登大雅之堂而给自己改名叫作沈谦的男人,此生最烦的就是自己那个同样形式粗鄙“一点都不美”的媳妇扯着嗓子叫他“沈丁头”。 可如今,他跪在这里一遍遍地叫自己这个“粗鄙”的名字,似乎想要用这样的法子叫醒这个注定已经醒不过来的女子……他身上脏兮兮的,沾了不少尘土,衣裳也皱皱巴巴。 太子既要桑吉来讨要方子,那这方子显然还不曾递交到宫中,大理寺应是还未解禁,沈父一介文官平日里动动嘴皮子还可,可要他学翻墙逃逸这种事,还是勉强了些……不仅是体力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一辈子之乎者也熟读圣贤书的男人,总免不了给自己设定一些轻易不能越雷池一步的条条框框。 可他还是来了,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跪在许四娘面前哆嗦着哭泣,狼狈地像个丢了家的孩子。 第889章 最后的机会 寒风呜咽,掩不住男子压抑在喉间的哽咽。 那些破碎的声音在喉咙里徘徊、拥堵,最后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入耳竟似野兽的哀鸣。 老夫人长叹一声,一边擦着眼角一边背过身去往里走,走了没两步,又似突然想起来一般,朝着上官楚的方向微微侧了脸,轻声问道,“你……可知上官家的宝藏?” “虽有所耳闻,但知之甚少……只知当年上官遁走江南,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虽有所隐瞒,但大事之上却如何都不敢糊弄了去,只得轻声应承道。 老人家面色倏地一冷,还有些纳闷,“之前不是说,是因为你娘得罪了贵妃,上官家才不得不避其锋芒的?” 这眼神暗沉,看得上官楚心里发怵,但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想来,那只是一个对外的由头……” “由头?”老夫人抬了抬眼,目光从上官楚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收回,“倒是个极好的由头……他自己携着令天下人垂涎三尺的宝藏全身而退了,只将那骂名留给了我的女儿……你写封信回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 拐杖拄地,一脚跨进门槛,老夫人又道,“就说……是我要问的。牵扯了我闺女、又牵扯了我闺女的闺女,如今还要去牵扯她的另一个闺女我姬家少主,结果到最后,到底是因为什么还不明不白的……我,不同意。”说罢,一脚跨进门槛,拐杖敲打在门框上,不轻不重的。 上官楚却已了然——老人家这是,动了怒了。他轻叹一声,愈发弯了腰恭顺回答,“是……” 脚步声这才渐行渐远,布底的绣花鞋,没多久就听不见了。只余下拐杖敲过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缓缓远去。能想象的出来,老人家微微佝偻着背,轻声叹气的样子。 暗沉沉的天色,开始飘起了碎雪,雪花也不大,被风裹挟着上下飘飞,许久也不曾坠地,落于脸颊微微的凉。 沈谦跪在许四娘面前,连声音都没了,只怔怔抱着对方出神,像是灵魂出窍一般,许久,才偏了头看向倒在一旁早已没了呼吸的桑吉,讷讷问道,“是他吗?是东宫的人吗?是我同你说的那些东西吗?”声音很低,散在风里,几乎听不清。 姬无盐站在一旁,低低应了声,“嗯……有一部分原因。”关于宝藏之事,她听沈父说过,据说那是一笔数量之巨的武器、铠甲、金银财物,祖父便是带着这些东西去江南组织了一支军队。只是,成果如何,姬无盐不知道,沈父也不知道,而李裕齐甚至不知其中有沈家的存在。若非如此,这样的悲剧可能一早就已经发生了。 “那剩下的另一部分呢?” 姬无盐紧了紧指尖,垂着眼眸咬着嘴角,沉默。宁修远看了眼姬无盐,代为开口说道,“为了让牵涉其中的沈姑娘没有后顾之忧,也为了保护燕京百姓远离一个残暴不仁的君王……自缢了。”他避开了上官鸢的事情,一来,不愿让今日一切看起来像是上官家拖累致使双方心生隔阂,二来,也是不愿再提旧事让姬无盐愈发惴惴难安。 他没说节哀,这样突如其来的生死面前,所有的宽慰都显得过于苍白无力。 沈谦单手抱着许四娘,一手就着袖口小心翼翼地擦着对方身上的血迹,表情怔怔的,也不知听见了没。 他擦得很仔细,动作很是轻柔,像是对待他这辈子最宝贝的诗词般珍之重之,细碎的雪花落在许四娘的脸上,他看着那片久久不化的雪花,轻声说道,“四娘……你看,下雪了。往日我拉着你赏雪,你说这是酸腐文人才会做的事情,太矫情,倒不如围着炉火喝喝酒吃吃肉来得畅快。四娘,我带你回家,回咱们自己家……我瞅着你院中那棵梅花开得甚好,咱们坐在下面一边喝酒吃肉一边闻香赏雪,定是极好的。” 他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像是梦呓。 “您……”姬无盐抬了抬手,到底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眼睁睁看着对方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许四娘身上,一双手冻得发紫手背上还有不少渗血的擦痕,只动作却轻柔极了,像是生怕惊醒了许四娘的好梦一般。 他将人抱在怀里之后,又缓缓看了眼桑吉,又看了眼姬无盐,又看了眼被上官楚揽着的沈洛歆,才转首低低说道,“多谢……还得请姑娘代为照顾一下洛歆了,我这边……怕是顾不上。” “您放心。”姬无盐点点头,犹豫片刻,到底是将到了嘴边的安慰又悉数咽了回去,只说道,“我同洛歆如姐妹,她在我这边您尽管放心便是……你那边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只需派个小厮过来说一声就成了。” 沈父沉默着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眼沈洛歆,才一言不发地抱着许四娘往回走…… 姬无盐想让马车送他,抬手正欲说话就被宁修远拦住了,“无妨。让他自己走走吧……这样的机会也就是最后一次了。” “宁修远……”她看着沈谦一下子老了许多的背影,轻声唤着身边人,说道,“我以为我能够救下她的……就算救不下来,我也打算用方子来换人。我都暗示她了,没事的……她怎么就听不懂呢?” 宁修远摇摇头,将手中长剑递给席玉,看了眼满头大汗跑出来又一瞬间愣在那里的白行,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是听不懂。她只是想要用她的方式来保护你们……”说到底,是他的过错,因为他没有将那颗解药给许四娘,许四娘自觉时日无多,才会用这样玉石俱焚的方式来阻止李裕齐的东山再起之路。 只是这些事情,他不能说。 宁修远看了眼门口的沈洛歆,和上官楚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才揽着姬无盐往里走,“皇宫那边交给我和沈大人就行了,你先去歇息,待沈姑娘醒来,还要你费心宽慰的。” 第890章 鲜血溅入眼睛 只是,一直到当天入了夜,雪花还在稀稀落落地飘着,无人走动的道路上也只是积了薄薄的一层,连汉白玉砖石上的雕花花纹都还能看得清。 宁修远从早已落锁的宫门离开、马不停蹄地赶到姬家的时候,见到的是守在大门口的庆山。 马车堪堪停稳,庆山已经迎了上来,拱手说道,“主子说您大概是会过来的,吩咐属下在这里等您。有件事情,在您进门前,如何都要知晓一下……”说着,掀了掀眼皮子,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宁修远。 宁修远就在这样的眼神里,没来由的浑身一冷,“什么事情。” “晚膳前,沈姑娘醒了一会儿。”庆山说道。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沈洛歆醒了不应该是好事吗?何况,沈洛歆醒了这件事可以通知沈家、可以通知上官楚姬无盐,也不应该大半夜守在这里特意知会他才是。宁修远眉宇微蹙,沉默着点点头,无声等待着下文。 庆山倒也没卖关子,只表情古怪地又看了眼宁修远,就继续说道,“只片刻,又晕过去了……陈老号了脉,说沈姑娘中了毒,就是之前咱们都以为是疫病的那个毒。” 宁修远又是一愣,“何时中的毒?之前就没发现一点?” “今日刚中的毒,只是,毒从眼睛入,扩散地很快,沈姑娘又因为许夫人的事情心神损耗太过,这才一下子控制不住了……” “毒……从眼睛入?”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波动。 心跳像是漏了一拍,又像是狠狠跳了一下,撞在了胸口的骨骼之上,生疼。那疼痛尖锐、又余韵绵长,他终于理解了庆山方才那个古怪表情背后的意思,那是复杂、同情,也是无奈。 庆山颔首,“是。从眼睛入,被许夫人的血溅到了眼睛里……主子让属下同你说一声,姑娘听见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是不可置信,明显是猜到了。他说知道您来了一定会过去的,所以让您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若您当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不如今晚先回去,好好想想该如何解释,总好过什么都没想好就直接闷头冲过去的好。” 今夜先避而不见,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于自己是,于对方亦是。那些被压抑到了极致的情绪,经过一晚上的时间也许会缓解一些。但小丫头心里压着事,今夜必然休息不好……他不愿,也不忍。半晌,宁修远轻叹了一口气,“知道了,多谢。我还是过去见她吧,躲着总不是办法。” 虽有些意外于宁修远的选择,但庆山也没多问,只点点头,侧身让了开去,又道,“三爷。我家主子还有一句话要属下代为转达,他说,彼时收你的那笔银子,今日数次相救,如今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您委实不亏。” 这说法,很“上官楚”。 宁修远虽不知对方具体还做了什么,但他本也不曾对那笔银钱念念不忘,如今对方让庆山候在门口刻意提醒,于他来说已是仁至义尽,于是,他只是点点头说道,“此时夜深,不必惊扰你家主子了。待明日一早再同他说吧,就说不管事情最终如何,就许四娘这件事上,还请他咬定自己完全不知情即可——即便宁宁有所怀疑,却也没有真凭实据,无妨的。” 庆山颔首称是,又往边上退了退,目送着宁修远背着一只手往里走。 淡白的月色下,稀稀落落地飘着雪,这位朝廷最最年轻的中流砥柱步履从容地往里走去,路边石灯笼里摇曳的烛火打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摇曳绰约的影。 他看起来格外从容笃定,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般。 但大概,也真的只是看起来,毕竟这可是连主子都觉得头疼无解的问题。 …… 庆山心底的腹诽宁修远不知道,但他也的确真的只是看起来从容罢了…… 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慌过。 从门口到姬无盐的院子,不长不短的距离,他却走得比平日慢上许多,第一次觉得,这条路还是短了些。院门开着,院中无人,一眼看去只有寝屋里点了一盏蜡烛,屋门紧闭,窗户倒是开了一条缝,小丫头坐在窗边,半截影子打在窗户纸上,低着眉眼,像是在看书。 也是在等人。 很明显,是在等自己。宁修远低着头轻叹,但仍然庆幸自己还是过来了,不然这丫头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辰去……他摆摆手,让席安留在门外,自己提了提下摆,跨进了门槛,又稳着看起来并无异常的脚步走过去,状似无意地开口唤道,“宁宁,夜深了。不是让你早些歇息的?” 说完这话,他已经走上台阶,穿过走廊,拂袖间来到窗前,眉眼温和如旧。 只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似乎只有这般用力,才能维持面上的云淡风轻。 姬无盐搁下手中一晚上都没翻过一页的书偏头看去,安安静静的眸子,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半晌扯了扯嘴角,极轻极浅的笑,说道,“洛歆醒了。” 宁修远点点头,轻声说道,“嗯,有陈老在,我便猜到了不会有事的。” “嗯……”姬无盐又说,“可她醒了不过半盏茶,还没说上话,就又睡着了。” “许是太累了。没事的。” 一个不曾明说,一个佯装不懂,两个人互相拉扯着,谁也不愿第一个捅破那层窗户纸,谁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窗户纸后面的那个人。 月色如银光乍泻,零星的雪花在空中飘飘洒洒,隔着窗户的两个人,一个捧着书坐着仰面看来,一个背手站着低眉俯视,各自揣着自己的算盘,内心忐忑揣测,面上波澜不惊。 半晌,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提前打破此刻刻意营造出来的平和。她说,“不是太累……是中毒了。就李晏先中的那个毒。” 宁修远没说话,半晌,低低“嗯”了声,“幸好……解药的方子已经出来了。” 第891章 捅破的窗户纸 弯月挂在树梢头。碎雪星星点点,这原本该是北国之都最温柔的夜景。 小姑娘抬眸看过来的眼神很平静,表情也平静,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平静。她说,“可是药材还没凑齐……”说着担忧的话,听起来却似乎只是说着晚膳时没有吃到喜欢的清蒸鲈鱼似的。 但宁修远却知道,此刻这样的平静下压着一些随时可能会爆炸开来的汹涌……他压着心下忐忑,低声劝着,“楚兄已经在寻了,我那边也派了人,如今还有李奕维也在找,相信很快就有结果的。” 说着,又轻声问道,“不问问我东宫那边如何了?陛下听说了这件事,差点就气地跳起来,这病眼看着就要痊愈了……明日一早,平阳郡王那边应该就能收到要求严查严惩东宫的圣旨了,你尽管放心。” 他声音温缓一如寻常。 姬无盐没说话,只沉默着点点头,半晌,又将话题扯了回去。银白的月色打在她脸上,让她的平静看起来有种疏离与冷漠,她说,“三哥。明日我就打算启程,亲自去找雪蟾蜍。” 宁修远一怔,“什么?!你亲自去?你怎么可以——”他正要直接阻拦,倏地又想起许四娘的事情,到了嘴边的拒绝又倏地咽了回去,放软了声音劝道,“宁宁,这雪蟾蜍已经有很多人去找了,不管是楚兄、还是我,我们都会尽心尽力的。我知道你着急,但雪蟾蜍本就是求一个机缘,纵然你亲自去了,也不代表就一定会多几分可能。” 他将窗户拉开了些,抬了抬手又缩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搁在窗台上,才温柔劝着,“宁宁,答应我,别去了好吗?咱们就耐心在这里等着,一有线索,就快马加鞭送回来,如何?” “可是……我答应了许四娘、也答应了沈大人,会照顾好她。”姬无盐坚持道,“我总不能坐在这里空等着消息……陈老说,她这毒,来势汹汹。” “我知道。但……我更担心你,别去,好吗?”他近乎于恳求,“听话。” 姬无盐没说话,只是近乎于沉默地摇了摇头,温和、平静、又固执,烛火的微光从她身后打过来,少女的眸底盛满了月色,一暖一冷的对比,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矛盾的割裂感。 雪花从外面飘进来,冬夜的风不大,却很冷,像是挟着冰渣子的冷,渗进了骨髓里,冷得人遍体生寒。 至少,宁修远从未觉得燕京城的冬天这般的冷过。他避开了对方过于复杂的眼神,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抠着窗户的木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又一次在这个人面前缴械投降。他说,“宁宁,别去了。若是始终没有雪蟾蜍的消息,咱们至少还有最后一颗解百毒的药丸。” 说完,又叹,叹息无奈又绵长,如同这冬夜的风穿过长长的回廊发出的呜咽声。 到底是他第一个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没有人说话。 四目相对之下,甚至连呼吸都敛着,冬夜的院子,安静的只有蜡烛烛芯的劈啪作响,还有很轻的风声。宁修远这才意识到,开着窗的屋子里,甚至没有炭火,而小姑娘披着薄薄一层的薄毯坐在窗下……他心疼,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出声。 这个时候,这个话题既已提起,任何的打断都有些不合时宜。 在得到宣判之前,他的关心同样有些不合时宜。近乎于窒息的安静里,他张了张嘴,轻声唤道,“宁宁……” 姬无盐收回目光,垂眸看着手中合上的那本书,她摩挲着书脊,同样轻轻叹了口气……她努力维持了这一整晚的平静出现了显而易见的一丝龟裂。她轻声低喃,“在这之前,我始终不明白许四娘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样玉石俱焚的方式来保护洛歆、保护我……明明我都告诉她了,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一直到沈洛歆醒来又睡去,一直到陈老查出她中毒。”她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像是有些困惑,但言语流畅,显然是这些话在她脑子里盘桓了很久直到现在不得不说,“在你过来之前,我便一直坐在这里想着,若你自始至终都不提那颗药,我便只当全然不知情。我去寻雪蟾蜍、救洛歆,此事就此揭过……她说过的,逝者为大,但活着的人总要向前走……” 她垂着头,看不到表情,只是声音里似有哽咽。 宁修远听着,只觉得心脏都在抽搐。他蹙着眉头半晌,轻声问道,“我犹豫过的,这一路上都在犹豫,站在这里的时候也在犹豫。可若我不说、你不提,这事还是永远都在那里,不曾被提起,就无法被搁下。纵然你怪我、怨我,也比搁在自己心里辗转自责的好。”他抬了抬手,又缓缓落下,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宁宁。”他唤,“也许这个时候不管是什么解释都像是欲盖弥彰……但有些话我想着还是要说一说的。你说我自私也好、说我凉薄也罢,但在我这里,没有人能比你更重要。彼时我们都以为,那是疫病,等待着燕京城的很可能就是浮尸遍野,这颗药就是最后的保命符——这样的东西,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拱手让人?我做不到。” 夜色一点点压下来。 两人俱是沉默。 一个表面义正言辞心里忐忑不安地等到着审判,一个垂眸摩挲着书脊看似心不在焉,实际上也是真的心乱如麻。 这些话,宁修远纵然不说,姬无盐也是知道的。 正是因为清楚宁修远的为人与性子,才知道这件事其实谁都没有错,只有……阴差阳错。所以她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自责、只是难过。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有自以为是的自己,自以为能替姐姐报仇、自以为能护得住许四娘、自以为能摆平所有事的自己…… “三哥。”她低低地唤,“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的忙呢。”她不知道如何来面对宁修远,只能下逐客令,避而不见。 第892章 别说。 “宁宁……”他蹙眉轻声唤道,“你若是生气,打我、骂我都成,但你莫要自己憋着。此事的确是我的错,许夫人的死我有很大的责任……明日我就去向沈大人和沈姑娘道歉,若是沈姑娘醒来的话。” 气氛从未有过的局促与不安。 窗户开着,两人的距离不过就是触手可及,可那只抬了又抬的手到最后也没有越过窗户落在里面那人头顶之上。许四娘的死,就像是在这里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壁,横亘在两人中间。你看得到我的难过,我看得到你的迟疑,可也似乎仅限于此了。 月凉如水,少女垂眸看向手中的书,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别说。” 宁修远微微一愣,姬无盐仍然低着头,淡声说道,“别去道歉,也别再提起这件事了。洛歆那边,就说她只是心神耗损巨大,才不慎晕倒的……四娘于她,是母亲、是师长、亦是知己,若她当真知晓真相,只怕她会与你心生嫌隙。” 心头倏地一颤,原以为会面临的质问、诘责都没有,到头来反倒是站在他这边的设身处地。 她该是极怨怼的,也是极难过愧疚的,可这些负面的情绪都被压在了平静的外表下,看起来有种令人不安的云淡风轻。 有些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到底是没说出来,只道,“好……都依你的。宁宁,她纵然心生怨怼,我亦无妨……我只担心你压着,伤了身子。”他的指尖又抬了抬,到底是伸了手去,覆于对方发顶,轻轻揉了揉,眉头便皱了起来,“怎的还未干透?仔细着凉。” 姬无盐轻轻摇了摇头,想说的很多,想说说李奕维那边和林一的勾结,想说说许四娘带来的压抑,也想问问东宫和皇帝那边的消息,可……情绪涌上来的时候,连“正事”似乎都已经显得不值一提。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无妨”,又说,“回去睡吧,时辰不早了。” 饶是如何不愿离开,但留在此处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温声叮嘱,“那你还是得将头发擦干了再睡。” 姬无盐点点头,应着“好”,却也没起身,只坐在那里平静对视,似是相送。 轻叹……宁修远觉得自己今日叹的气,怕是要比以往加起来都多,他揉了揉姬无盐松软的发顶,又叮嘱了一遍“头发擦干了再歇息”才转了身,慢吞吞地离开,走了没两步,听到身后轻声唤道,“三哥。” 宁修远倏地一顿,几乎是瞬间转身看过去,“怎么了?” 小姑娘背着光,眼神隐没在暗处,看得并不分明,只隐约间似乎带了几分审视,宁修远在这样的眼神里,只觉得胸膛里那颗心脏跳得前所未有地剧烈。 有担心,也有莫名的期待,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三哥。”她将手中的那本书搁在一旁茶几上,走到窗边看着他,问道,“你方才说,自己这一路上都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我……所以三哥,你又是从哪里提前听到了洛歆中毒了的消息呢?” 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微微一颤,跳得剧烈的心脏似乎突然就这么没来由的,漏了一拍。 他张了张嘴,沉默。 姬无盐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在对方的沉默里轻声叮嘱,“夜深了,路上慢行,早些歇息。”说罢,将开着的那扇窗户缓缓阖上,也隔绝了来自对方的视线。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显而易见,这也是为什么姬无盐最终还是决定就此隐瞒下来的原因。不只是宁修远,还有上官楚……洛歆对兄长的心意很多人看在眼里,可自己的心上人却在自己母亲的事情上对自己隐瞒至此,洛歆知道后又当如何自处?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事情被洛歆知晓,这两人便是真的再无可能了。 许四娘有句话其实挺对的,活着的人,总是重要一些。 姬无盐靠在窗边的墙壁上,听着院中脚步渐行渐远,听着那人隐约的叹气,听着他叮嘱席安明日一早将那颗药送来,她垂着脑袋,低头看着地上的某个点怔怔出神,半晌,走到桌边吹灭了蜡烛。 …… 桑吉的尸体最后还是送去了衙门,东宫挟持朝廷命妇致使其血溅当场的消息,很快席卷了整个燕京城。 皇帝大怒,连夜下旨要求彻查、严查,就连相府也受到牵连,卞相非诏不得入宫,贵妃也被禁足在自己的寝宫,整个卞家一夜之间呈现出树倒猢狲散的颓败来。 白家门口门庭若市,闻风而动的官员纷纷捧着拜帖提着厚礼想要表一表可能已经有些太晚的心意。 只这个时候,白尚书却开始称病,不上朝、不会客甚至不出门,使得那些铆足了心思在白府门外守株待兔的官员尽皆铩羽而归。于是,多方打听之下亦只知整日待在书房里,却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席安一早送来了那颗解毒的药丸,双手奉上,弯腰行礼,转达宁修远的叮嘱,“主子有话带给姑娘。他说,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不希望您动用这颗药丸,他希望您能等等,等等雪蟾蜍的消息。当然,这是他站在私心的立场上说的话,不管您最后做出何种选择,他自是支持的……至于东宫和陛下那边,您放心,这次东宫再无翻身的机会。” 姬无盐颔首道好,收了之前自己送出的解药,解药用金丝楠木匣子装了,匣子里铺子白色的羊毛软垫,看起来精致又高级。 她摩挲着匣子,目送着席安离开,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到底是起身去了沈洛歆那里。 宁修远的意思她明白,沈洛歆的毒虽然来势汹汹,但仍有时日可以等一等,兴许一两日雪蟾蜍就回来了。可是,沈洛歆等得,许四娘……等不得。 她欠了许四娘、瞒了沈洛歆,已是自觉亏欠。如今送许四娘的这最后一程,无论如何姬无盐都要让沈洛歆赶上。 不过是一颗解药罢了。 第893章 眼前很红 神医陈崧用了半生研制出来的解药,药效自然是实打实的。 早膳时分送过去的药,午膳未至,沈洛歆就已经醒了,面色看起来也不错,陈老把了脉,又开了些滋补的方子让一日三餐地喝着,最后说了句就是心神损耗太过并无大碍,就离开了。出门时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郁郁点了点门口候着的姬无盐。 陈老一辈子没在医术上说过假话,这是第一次,感觉可能不是最后一次。虽然知道宁丫头的选择是对的,但心里头总有些过不去,毕竟是大半辈子的坚持,如此想着,连步履都蹒跚不少。 姬无盐亲自将他送到院子门口,才转身入内。 沈洛歆半躺着,脸色看起来健康了不少,精气神却没有,目光呆滞像是灵魂出窍,心月在旁伺候着,擦完了脸给她擦手,沈洛歆也配合,木然地抬手又放下,像一具牵线的木偶。 姬无盐唤了声她的名字,沈洛歆便缓缓转头看来。 “可有不适?”姬无盐问她,语速都比平日慢了几分。 她摇头,道没有,说话的时候抬了另一只胳膊,等心月擦完放下,才又低低说道,“就眼睛不大舒服……” “怎么了?”姬无盐箭步上前,俯身查看,只端详片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墨色的瞳孔,除了无神了些看起来并无大碍,她挥了挥手,又问,“看得清吗?” 毕竟毒素从眼入,陈老也说了,这眼睛往后总免不了落下些病根,根除不了。 是以姬无盐这会儿听沈洛歆这般说着,自是更加紧张些。 沈洛歆摇头,她摇着头都迟缓很多,半晌,又点点头,“看得清……感觉、感觉眼前很红……” 红。 姬无盐挥着的手落下,紧紧地攥住了手下锦被,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才佯装轻松地说道,“无妨。陈老说你前阵子太辛苦了,本来就有些积劳成疾。这次、这次之后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午膳给你准备了清口的小菜,你多少吃些,然后再好好休息休息。” “好。”沈洛歆慢慢地点着头,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才沙哑着声音问了句,“她呢?” 短短二字,声音都颤。 攥着锦被的指尖又倏地收紧,姬无盐垂眸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才道,“你父亲过来了,他把婶带回去了,叮嘱我好生照顾着你……还说,待你醒来,若是要去见她,就回一趟家去见见。今早我请岑砚去问了,说是、说是明日下葬,届时我陪你去。” 心月已经悄悄退下了,退下的时候将门口安排过来照顾的小丫鬟都带走了。 屋内是难捱的沉默,空气像是黏腻浓稠的墨汁,从鼻子里进去,在胸膛里缓缓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黏糊,心跳都被压着,呼吸都艰难。 半晌,沈洛歆又问,“那……那他呢?……死了吗?” 姬无盐点点头,“死了……对不起,其实我多少有些看出你娘的打算,我以为她能听懂我的暗示,我以为我能救下她的。洛歆,对不起。” 沈洛歆缓缓靠向枕头,眼睛直勾勾睁着,盯着帐幔顶上的某个点,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最后像是无奈放弃一般闭上了眼睛,“她从来都是那么执拗的人,一意孤行嫁给沈谦的时候是,力排众议顶着命妇的身份去当仵作的时候是,这一次……仍是。她打定了主意的事情,你劝不了的,不怪你……她这一生,一直都是随心而活,不算虚度。” 她总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在那些挣扎着醒不过来的梦境里,是无边无际的血色的海域,海水之下伸出无数只手,一点点地拽着她往下、往下……胸腔里的空气被慢慢挤出去,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潜意识里觉得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她闭着眼,光线打进眼睑,似乎染了一层又一层的血色,而那人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无声说道,好好活……于是,她醒了。 “用了午膳我便回去。”沈洛歆轻声说道,“这最后的时间我总要陪她……你不必陪我回去的,你这里事情那么多,走不开的,林一还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兴许你一走,他就来了……你放心,她不是注重那些仪式的人,不会怪你……” 姬无盐正要说话,对方却睁眼看来,认认真真说道,“谢谢。无盐,谢谢你……杀了他。这就够了。” 姬无盐面色微微一颤,指尖的锦被攥了又攥,心下是难以明说的歉疚。 因着说不出来,便也无处消解,更是永远都得不到对方的原谅,这份愧疚就永远都在那里,安营扎寨。半晌,她终是点头,“让心月陪你回去,许多事上也能搭把手……那天我一早过去,行个礼,道个别,就回来,不会误事的……总要道个别的,不管她在不在意。” 道个别,也……道个歉。姬无盐如此告诉自己。 沈洛歆点头道好。 又是沉默。 姬无盐陪着坐了一会儿,也没怎么说话,只安静地陪着,没多久心月就在外面说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姬无盐这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转身看了眼沈洛歆,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叮嘱心月照顾着,就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 午后,却有消息不知如何传了出来,说是沈家大姑娘沈洛歆中了剧毒,一脚都迈进鬼门关了,可不到半日光景就痊愈了,这般速度可谓神迹。 有说是神医医术高明妙手回春的,也有说姬家有起死回生的神丹妙药的,本来只是在暗地里传着。坊间的小道消息每日里都要变上几回,是以姬无盐听到汇报的时候也没当真,只吩咐了别传洛歆耳朵里去,可渐渐地,到了晚膳时分,这传闻愈发绘声绘色有模有样了起来…… 有些人听个热闹,有些人……却听到了心里去,自觉找到了一个升官发财的契机,连夜拟好了折子,只盼着明日一早送进宫去谋个康庄大道。 第894章 深夜进城的马车 夜深。 一线弯月挂在天际,树影祟祟似是无风自动。 更夫敲着梆子一路走过,屋顶越过的黑猫在月色下拉出纤长矫健的影。 城门口,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是个容貌粗犷的络腮胡,身形魁梧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城门口的守卫自是警惕,对方却是憨厚笑笑,递过一方小木牌,守卫接过看了眼,瞬间脊背都挺直了,冲着马车缓缓一鞠躬,转首吩咐身后打开城门。厚重城门吱吖响起的瞬间,守卫又是一弯腰,冲着马车里头赔着笑说道,“不知是您来了,有失远迎。” 马车帘子里缓缓伸出一只手来,一只上了年纪的手,骨骼较大,纹路深刻。那只手缓缓摆了摆,淡声说道,“无妨,奉旨进城,不宜兴师动众。” 声音微沉,语速稍缓,带着久居上位的气势。 守卫瞬间听懂了,当下颔首保证,“您放心。今次您进城了的消息除了小的不会有旁人知晓的……您请。”说罢,侧身退开,又行一礼,恭恭敬敬将手中木牌递回给了络腮胡车夫,车夫也是双手合十,道了谢,又不动声色在对方腰带内层里放下一小块碎银,低声说道,“深夜叨扰,待换班了和弟兄们吃壶热酒暖暖身子吧。” 守卫心下一喜,连连道谢,热忱地将马车一路送进了城门,仍目送着对方一点点消失在了夜色里。 一旁更年轻的守卫看了看马车离开的方向,好奇地凑上前去打听道,“哥,这是什么人呀?瞧着似乎大有来头呀,同小弟说说呗?” 对方偏头打量过来,半晌轻声问道,“想不想喝酒?” “想呀!这天寒地冻的,一盅热酒入腹最是淋漓!怎么,哥,明早咱们去喝上一口?再来一碟子盐焗花生米……” 年轻的守卫笑眯眯地畅想着,没注意到一旁守卫意味深长的表情。对方打量了片刻,脸上笑容倏地一收,警告道,“还想留条性命喝酒,就少打听这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小心着走在路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年轻守卫脸色一般,脑子里关于酣畅淋漓的热酒和花生米的想象尽数散去,只留下马车里缓缓撩起车帘的那只手……不知怎的,竟是一个激灵,仿若冷水兜头浇下,一句话没说,悄悄地退下了。 并不起眼的马车融进了夜色里,沿着某条巷子不紧不慢地走着,络腮胡车夫嗓门不低,呵呵笑着问车里的人,“老爷,咱们为何不明日一早进城,正巧先去瞧瞧姑娘,老奴也有好一阵子没瞧见姑娘了,倒是想念得紧。” “不急。”马车里的人声音沉稳依旧,“先解决了这件事再去见她也是一样的。听说那老太婆前不久也来了,现在见着她,免不了又是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她没说累,我倒是听累了。” 车夫憨憨地笑,轻声劝道,“老夫人就是个急性子,人是好的,心也善,刀子嘴豆腐心。” 马车里的人明显不乐意听这话,哼了哼,到了嘴边的反驳又咽下了,只吩咐道,“仔细着些,别走错了道。” 车夫看起来是个好脾气的,不笑的时候像个不苟言笑的练家子,笑起来的时候瞧着憨厚又老实巴交的,“您放心,这条路呀就算再过十年老奴也不会忘的,您且再歇会儿,也就俩路口就该到了……奇怪,前头挂着白事的,应该就是……沈大人的府邸呀。怎么,挂了白事呢……” 马车里的人一把扯开了车帘半边身子就探了出去,看着前头不远处石狮子上的白花,看着门口的白色灯笼,一张脸上表情尽失。 “咱们……来晚了。”他这般喃喃说道。 …… 夜色愈发浓郁了,后半夜的时候起了风,风不大,只穿街走巷时如泣如诉地呜咽,树影祟祟中听着这样的呜咽总觉有些渗人,就是巡逻的侍卫也低着头匆匆走过,并不曾留意巷子里黑影一闪而过。 即便瞧见了,大抵也会觉得就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罢了。 那影子从街巷间快速地穿过,很快落在了一处高墙之内,又熟门熟路地避开了巡逻的侍卫,来到了一处还点着一盏灯的院落里,拂袖间门口本就昏昏欲睡的小厮应声倒地并且很快打起了呼噜。那人大剌剌地推门而入一路走到里屋,走到床畔之前,垂首看着床上已经醒来的李奕维,声线嘶哑问道,“东宫书房地下室的东西,是你派人清理掉的?” 李奕维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对方可怖的皮囊,一张月色下煞白的毫无血色、丑陋的跟鬼一样的脸。他拧着眉头忍着口出恶言的冲动,只点点了头,“嗯。是本王。” 和往日相比,明显多了几分敷衍和不耐烦,亦端起了高高在上的架子,眉宇之间的厌弃也藏得没有之前那么好了——敏锐如林一自然是感觉到了,这位此前还对着他礼贤下士的郡王殿下,在刚刚将对手弄进天牢之后就急不可耐地想要卸磨杀驴了。 这耐心委实有些差。 林一扯了扯嘴角,笑意讽刺,“郡王殿下如今果真是不同了……说话语气都变了。殿下莫不是忘了,这太子殿下可还没废呢,卞相也还在呢,您如今就开始端这储君的架子,是不是太早了些?之前只听说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如今鸟还没尽、兔也还没死呢。殿下是不是心急了些?” 委实不喜欢这个角度看着对方这张令人恶寒的脸,李奕维起身坐了坐,靠着靠枕懒洋洋地笑,眉梢都挑着,格外意气风发的模样,笑道,“哦?是嘛……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你觉得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李裕齐还能有什么翻身的机会吗?卞相……呵,李裕齐要是当真那么听他卞东川的话,也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不过就是个骄傲自大的蠢材罢了!” 他一边勾着嘴角冷笑,一边斜睨对方,意有所指地问道,“林一,你觉得呢?” 第895章 借我点人,去救我的女人 林一低眉,弯腰,看似恭顺地说道,“乾坤未定……不好说。” 姿态恭顺,只是声音里透着一股镌刻进了骨血的桀骜阴冷,听起来似是唯恐天下不乱。 李奕维靠着靠枕,此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宽大的帽檐,至于那张鬼气森森的脸,尽数掩在兜帽之下。 如此之后,他才觉得心里的膈应少了几分。 白家同样极具势力,白尚书是他舅舅,只是舅舅终究不曾事事筹谋一心为他,舅舅更多的是顾全白家,至于自己这个外甥到底是郡王还是太子,他似乎反倒不甚在意……甚至时不时的,还刻意保持些距离。就像是,朝中那些站在岸边远远观望等待着尘埃落定再下场的大臣们。这种刻意保持着的距离,委实让人心寒。 这就是他不及李裕齐的地方,李裕齐有个事事替他筹谋的卞相,而他……没有。于是,当李裕齐还在东宫之中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替自己布局、谋划前程……林一就是其中一步。李奕维是于东宫之前结识的林一,这个道宗教故弄玄虚的天师有着一张鬼神俱退的脸,但李奕维需要林一天师的身份也需要对方神出鬼没的功夫替他办事。 起初只是做些杀人越货的小买卖,直到有一天,李裕齐找到了林一……前有卞相保驾护航、后有贵妃出谋划策的李裕齐何故偷偷摸摸找上道宗教?他说他想请天师“预言一二”,在贵妃面前替他和上官氏预言,预言此女能助他一飞冲天。 多有趣。 这燕京城中谁都知道,上官远遁江南是因为上官夫人得罪了贵妃娘娘,可如今贵妃之子要娶上官女,还用什么“一眼万年非卿不娶”的笑话。当真是笑话,那个时候李裕齐还没去江南,还没见着上官女呢,如何一眼万年?于是李奕维起了心思,要林一借机接近李裕齐。 这个被卞氏一族保护地太好的太子殿下,很轻易地就相信了林一。林一稍作挑拨,就将卞相安排给他的人手悉数贬斥,只留下了一个桑吉……如今,桑吉也死了,李裕齐身边是真的无人可用了。人大概就是这样,永远不知道珍惜太容易就拥有的东西,卞相的保驾护航在李裕齐看来,反倒成了一心想要摆脱掉的控制。 事情发展得挺顺利,除了东宫书房地下室里面的东西。 舌尖抵着后牙槽缓缓碾过,李奕维看着眼前熟悉的宽大兜帽,扯了扯嘴角,眼底阴鹜愈发明显,他说,“林一,本王一直以为,你是本王的人。” 对方仍然弯着腰、低着头,哑着声音说道,“我的确是殿下的人,正是如此,殿下问话我更应该如实回答才是……如今的确乾坤未定,李裕齐不算落败,卞相势力犹在,殿下手中的资源与人脉仍然不足以与之抗衡。换言之,我这把弓,您兴许还用得到。”说完,桀桀怪笑。 “如实回答?”李奕维冷笑,“那东宫地下室的东西……你为何从未告知我知晓?如今你倒是来求本王给你留着了……感情那些东西,不是李裕齐的,倒是天师大人您的手笔?”若他早些知晓,这东宫早换了主人了! 对方颇为坦然自若,又是一礼,桀桀笑着回答,“我是殿下的人,殿下若是问起,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半句虚言。只是殿下,您也不曾问呀。” 李奕维一噎,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只片刻又恢复如常,甚至心情极好地笑了笑,意有所指地提醒道,“林一……你当真要在这里同本王咬文嚼字?东宫地下室那些腌臜东西,众目睽睽之下,本王自然只能当众毁去……只是想来,你深夜过来,应是另有所求才是。不妨说说吧……说完,本王还能补个觉,想来明日该有大事发生才对。” 宽袖之下的手倏地攥紧了,林一垂眸看着对方,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对方勾起的嘴角,是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弧度。 人人都道这位郡王殿下早年桀骜,如今倒是温润亲和,东宫太子的名声却是节节败退。但同这两位往来甚密的林一却比谁都清楚,李裕齐脾气暴躁、城府尚浅,这辈子最大的心机可能就是在无意中得知上官宝藏之后成功娶到了上官嫡女,相比之下,平阳郡王李奕维的城府明显更深,包括他对白家的态度也不过就是一种怀柔之策。 都说东宫储君像极了当今陛下,要林一来说,平阳郡王的演技、狠辣、薄情,犹胜那位陛下……他们的父亲。 至少,李裕齐直视自己这张脸的时候,眼底还有一丝可怜和同情,而李奕维看着自己的时候,只有厌弃与恶心。同李奕维讨价还价,明显比李裕齐要难一些…… 林一紧了紧指尖,旁敲侧击着,“如今外面都在传,姬家有解百毒的神药……这消息是殿下放出去的吧?”知道这消息的人不多,李奕维也许是知情人、也许不是,但这个节骨眼上放出消息意图针对姬家的人,林一只想得到眼前这人。 李奕维也不瞒他,颔首称是,“的确是本王。怎么,天师大人如今又和姬家结盟了?” “倒也不曾。”林一并不抬头,他似是笑了笑,继续说道,“只是确认下殿下的立场……姬无盐抓了我的女人,我想请殿下借我些人手将人抢回来。” 他说得坦然直白,李奕维却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嗤笑,“你的女人?林一,这天下间当真还有女人能看上你?她图你什么呢,图你这见不了天日的尊荣、图你连个遮风避雨的屋顶都没有,林一,你大半夜的逗我呢?” 对方又弯了弯腰,愈发“诚恳”,“可不。所以我才更要去救她……毕竟全天下这样的傻女人可不多了。”这是为数不多的实话之一。 审视的目光逡巡流连,只是隔着黑色的兜帽,对方的表情完全看不见。李奕维实在不想在这夜半三更看到他的那副鬼脸,到底是没让人摘下帽子,只盘算片刻,点点头,“也成。”正好看看…… 第896章 沈家的贵客 李奕维倒也不在乎派出几个不成器的手下让林一去折腾,最好能搅个天翻地覆的……若能将姬无盐搅和出燕京城去,自是最好。 如此自己被姬无盐拿捏着答应下的三个条件,便也不必作数了……浑水才能摸鱼,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 他侧躺在床榻之上,全然没了睡意,支着脑袋看着门口微微晃动的珠帘,一时间竟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当真能忍受林一那张丑陋到可怖恶心的脸……说起女人,便又难免想起姬无盐,咬了咬牙,倏地躺了回去。 无妨……到了明日,姬家藏着足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这一消息就会被有心人传到父皇耳中,届时,饱受病痛折磨的皇帝陛下自是恼怒,纵有宁修远在旁劝诫阻拦也已无济于事,届时,姬家获罪,要么,和当年的上官家一样逃出燕京城躲在江南一步不出,要么……姬家就此凋零覆灭。 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对自己而言都是有利无害的。 姬无盐……到底是天真了,商贾如何同皇权博弈?就算是富甲一方、执掌江南大半财富素有“江南土皇帝”之称的姬家,也不过是“土皇帝”,在“真皇帝”面前也只有俯首称臣的命。 开皇陵……幼稚。 …… 翌日一早,沈洛歆翻来覆去一整晚乌青着一双肿胀的眼睛醒来的时候,发现家里多了一位“贵客”,行了礼,沈父并未也未曾多做介绍,只说是故人,让她称呼对方为大伯——虽然这位大伯的年纪看着比沈父的年纪大了不少,不管是父亲还是对方言语间都有些避重就轻,但她此刻心思自然不在这上头,屈了屈膝,乖巧唤了声“大伯”,便自行退下了。 转身之际突然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眼熟,只皱了皱眉头,也没想起在何处见过……不过也是古怪,白事期间按说不宜留客才是。 沈洛歆虽这般想着,倒也没有深究,毕竟这位“大伯”看起来不像是燕京城人,人远道而来并且并不忌讳的话,父亲将人留在府中安置倒也正常。 这件事很快被她忘在了脑后,以至于之后想起,才觉那人几分像了谁…… 她走出正厅,正要去后院,撞见端了茶水一身缟素的姨娘,瞧着对方憔悴模样,到底是收了容色微微颔首算是招呼。父亲虽将母亲带回,但之后一应事宜都是姨娘带着下人在操办,至于父亲……还真做不了什么。是以,于此事之上,她的确该向姨娘说一声谢谢。 只是,冰封了多年的关系,纵然双方都有些解封,但也不可能一夜间就春风化雨冰雪消融。只这一低头的招呼已是心知肚明的意思,姨娘亦是点头回应,错身之际却又低低唤住,“姑娘。” 沈洛歆掉转身子,回眸看去,无声询问。 对方似是迟疑,眉宇间都拢着,抿了抿嘴角才说道,“姑娘的毒才解,还得注意休息才是,切莫再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心疼了。” 沈洛歆沉默着点点头,正欲离开,蓦地一愣,“等等!你……你方才说什么?毒?” “是呀!”姨娘点头,“方才上街去买、去买东西的时候,听见外面都在传呢,之前你中了毒,是姬姑娘用一颗足以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救了你,如此你才能康复地这般的快……难道不是吗?” 沈洛歆若无其事地扯着嘴角笑了笑,解释道,“没有的事,兴许只是有心人想要针对无盐吧,姨娘莫要再同人说起了,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好好的,没中过毒。” 姨娘颔首道好,“没中毒就好、没中毒就好……我还担心你强撑着,如此甚好。你放心,我再不会同人提起的……我去给客人送茶,你若是无事,便去歇息歇息。” “嗯。”沈洛歆安静颔首,那句道谢在唇齿间辗转半晌,到底只说了句,“麻烦你了……”说罢,低头离开。 走到院外墙角,四下无人之处,她靠着墙壁缓缓闭了闭眼,身侧的指尖却是死死掐着掌心……中毒吗?陈老和无盐都说,她只是太累了,就像是一根绷了太久的琴弦突然断裂,反弹的力道打了她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才致使昏睡良久。这些话听起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彼时沈洛歆便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睡得实在太久了些,中途似是醒过,整个人几乎是天旋地转地难受着,可陈老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没有的事! 哪怕姬无盐拍着胸脯告诉她她都得怀疑一二,但陈老的保证她从未怀疑过,也不可能怀疑……可如今看来,自己最不该怀疑的,是自己的身体。那种大病初愈的感觉,绝非只是疲累过度。 只是……姬无盐为何要对自己隐瞒这件事呢? 是不愿自己挂在心上自觉亏欠,还是担心姬家有药的消息传出去被人觊觎甚至……忌惮?她靠着被冬日的太阳烘烤得暖意融融的墙壁,却仍觉四肢冰冷全身乏力——她到底是怎么会突然之间,就中毒了呢? 她想不明白,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细节被她忽略了……只是,绞尽脑汁仍没有头绪。瞧着心月从那头匆匆赶来,遂整了整情绪,又理了理衣襟,迎了上去。 屋内,“贵客”端了茶盏抿了一口,也不避讳,当着还未退下的姨娘轻轻叹了声,“是我来晚了……听闻你家姑娘同我家那丫头关系很是不错?” 姨娘收起托盘的动作微微一愣,就听沈谦一边应着,“是,的确交好。”一边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姨娘颔首称是,低了头对着贵客又是一礼,才退身下去,出门之际对对方身份倒是有了几分猜测——同沈洛歆交好的姑娘,如今燕京城中也就只有那位了……这位是姬家长辈?只言语间,倒像是旧识。心下猜测,面上却并不显露,只招呼着院中丫鬟好生守着。 第897章 今日午后去见皇后 这两日因着许四娘的事情,宁修远也没了进宫的闲情逸致,早早地递了称病的折子告了假。只歇在府中倒也真的哪里都不去,甚至连自个儿的书房门都没出一步。 老夫人原是想要打听下许四娘那边的事情到底如何了,听下人这般说起,倒也狐疑了。 这节骨眼上小姑娘最是需要人安慰陪伴的时候,这小子躲在自己书房里闹什么幺蛾子呢?莫不是这段时间马不停蹄的,当真累病了?遂带了韩嬷嬷一道来了书房,只是眼瞅着宁修远精神不济却又无病无灾的样子,心下多少有些了然了,“拌嘴了?” 宁修远恹恹的没接话,只问道,“您怎么过来了?” “听闻你称病在家,我便过来瞧瞧是什么病……如今看来,是心病。”老夫人在他身边坐了,颇有些阴阳怪气地笑道,“既是心病,这大夫便不必叫来了。心病要心药,这心药咱们府里头看来是没有了。”说着,倒了杯茶递了过去,“喝吗?” 宁修远摇摇头,没接话。 素来意气风发的小子,鲜少有这样偃旗息鼓为情所困的样子,如此看起来倒的确像是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该有的模样了。 老夫人瞧着乐呵,半点不心疼,抿了一口茶若有所思摩挲着杯壁,“你这边的茶都比我院里的好喝。小丫头给了不少好东西哇?” 宁修远兴致缺缺,“您喜欢的话,待会儿走的时候捎上便是了。” “小丫头的东西,我据为己有算什么道理?传出去还要不要脸面了?”老夫人摇头失笑,才问道,“说说看,为了什么事情拌嘴了?” 宁修远沉默了半晌,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抬眼打量自家母亲,“午后您若是得闲,去宫里见一见皇后娘娘吧。” 对方微怔,问他,“哪日午后?” “就今日。” “今日午后?”老夫人都被气笑了,“你以为皇后是你娘啊说见就见的,即便是你娘我要见皇后,也得提前递了帖子、得了嬷嬷回话定了日子时辰,沐浴更衣之后才能进宫参拜。今日午后……得亏你说得出。午后我倒是得闲,娘娘她得闲你问过没?” 宁修远却是起身为她添了茶水,坐下之后格外慎重其事地坚持道,“就今日午后,您去见一见皇后。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成。” 说起了正事的年轻人,一扫方才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山穷水复疑无路,兜兜转转突然又见一村。老夫人心下都狐疑,这小子方才那模样当真是同人姑娘拌嘴失落呢?她打量宁修远,半晌,“你为何一定要我今日午后就去见皇后?” 宁修远不答反问,“能见吗?” “换了旁人一定是不能的。”老夫人好整以暇搁下茶盏,垂眸轻笑,从容温缓间气势压得稳稳的,“若是我的话,还是能见上一见的。”论身份,她是国公府诰命夫人,论亲疏,宁白两家多有往来,论时机,夺嫡之争皇后很需要宁家这个盟友,哪怕是表面上的。 她看着起身作揖行礼的宁修远,“见了之后呢,要我作甚?” …… 不过半日,“姬家有神药”的折子经过层层查验,终于递交到了皇帝案前。其实这段时间以来,皇帝已经不怎么看奏折了,一部分交给了李奕维,一部分是宁修远在看,看了再挑着紧要的趁皇帝有些精气神的时候转述给皇帝陛下。 今日宁修远称病告假,所有的折子都递交到了李奕维那。 神药的消息,自然是极紧要的,皇帝醒来的第一时间,李奕维就带着那封折子去了皇帝那。 没有确凿证据,属于小道消息,但实在诱人。 刚刚醒来没多久的皇帝陛下呼吸都急促了,看起来随时会激动地晕过去一般。张总管连忙倒了杯温水伺候在旁,皇帝却摆摆手,没喝,瘦得皮包骨的手死死攥着手中那道折子,问张德贤,“你觉得……如何?” 凹陷的眼窝令本就突出的眼球看起来更加恐怖,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饶是每日近身伺候的张德贤都颤了颤,才道,“老奴……老奴见识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说完,茶盏水面微微晃起一圈涟漪,他若无其事地轻轻搁在了床头茶几上。 任凭皇帝打量。 张德贤搁下了茶盏,又给皇帝掖了掖被角,才退到一边,兀自想了想,“不过……老奴想着,这姬姑娘瞧着聪慧,实则委实不大聪明的样子。” 李奕维在旁瞧着,眉头微微一拧,就听皇帝问道,“怎么说?” 李奕维总觉得,这位素来圆滑的太监总管看起来已经选择好了阵营——不是李裕齐那边的,但看起来也似乎不是自己这边的。 张德贤憨厚笑笑,说道,“神药……陛下消息灵通,这沈姑娘就算当真是中毒,应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姬家有神医坐镇,就算这毒很是棘手,也不该冒冒失失就用神药解毒才是。若是老奴呀……一定用这神药来问陛下讨个赏,而不是就这样花在一个小丫头身上。” 李奕维在旁冷哼,“姬家被称为江南的土皇帝,要名有名,要钱有钱,她什么都不缺,问父皇讨什么赏?莫不是讨个官职来坐坐?” 张德贤脾气很好地笑,弥勒佛似的,“可以讨来给宁三爷呀!小姑娘嘛,心上人总是最要紧的……陛下,您说是不?” 皇帝垂眸看着手里的折子,半晌也没说话,眼睑微微耷拉着,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是不是睡着了。 这个时候却有小太监在外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求见。她说内务府新得的上好燕窝,已经问过太医院了,说对龙体大有好处,是以亲自炖了给您送来。” 皇帝缓缓掀了掀眼皮子,手中折子递还给李奕维,才懒洋洋摆了摆手。 张德贤颔首称是,低着头去开门了。 李奕维正准备起身,皇帝的手往下压了压,“无妨,坐着吧。神药的事,还未有个结论。” 第898章 好心办坏事的白皇后 李奕维便又坐下了,虽不知母亲过来作甚,但想来不会过来针对自己的才是。 其实这阵子皇后并不常来,兴许是为了避嫌,兴许是性子使然,相比于隔山差五借着请安为由意图过来打探虚实的贵妃,这位后宫之主这些年都有些偏居一隅不理世事的低调,实在有些过于散漫无争了。 皇后白氏拎着一只不大的食盒款款入内,见着李奕维温和一笑,同皇帝见了礼才说道,“本宫是不是打扰郡王和陛下说事了?内务府说得了几盏上好的燕窝,本宫去太医那边问过了,说是对陛下龙体有益,是以熬了一盅给您尝尝。” 许是因着神药的消息,皇帝心情还不错,懒懒笑着招招手,“听说你亲自熬的?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去做便是了……” “给陛下用的自是怠慢不得,本宫自己盯着放心些……若是差了火候,就糟蹋了这上好的燕窝了。”皇后含笑说着,一边在皇帝床畔坐了,端了盅盏舀了一勺递到对方嘴边,“您尝尝?” 皇帝抿了一口,点点头,视线扫过对方手中晶莹剔透的燕窝,笑意倏冷,“内务府怎么可能拿的出这样的好东西?说说看,哪来的?” 皇后似是微微一怔,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耳根子都微微红着,轻叹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确不是内务府的东西。是前阵子宁夫人来宫中看我,听我说起这些时日总是睡不踏实,就托人送进宫来的燕窝……虽是如此,但这燕窝的确是找太医们看过了,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对陛下身子大有益处,是以才敢拿来给陛下用的。” 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子,言行端庄间,还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 李奕维坐在边上,闻言拢了拢眉头,目色微闪间担忧问道,“母亲睡眠不佳这件事为何从未同儿子提起过?难怪之前去给母亲请安瞧着您面色不大好看,如今可好些了?” “好多了。你如今既要兼顾着朝堂秩序,又要操心陛下的身子,若是这些小事还要来让你操心分神,岂不拖累?” “您是我母亲,如何能说这般见外的话?” 皇后笑笑,没再作声,又舀了一勺问皇帝,“陛下还吃吗?” 皇帝自始至终打眼看着白皇后,半晌,点了点头低头吃了,才温声说道,“既是国公府送来的,直说便是,何必遮遮掩掩的……朕是那般小气的人吗?” “陛下自然不是,只是若是外面进来的吃食,如今这一道又一道的检查下来委实繁琐,再好吃的燕窝口感都变了……”皇后讪讪笑道,一边慢条斯理的喂着,一边闲话家常般念叨,“说起来,这燕窝就是比内务府的好吃。当初我也追问宁夫人哪里买的,想着让内务府也去采办些……” “可宁夫人说了,这就是姬家丫头给的。说她之前身子骨不利索了一段时日,太医上门看了,坊间郎中也找了,都没什么用处,最后还是请的陈神医开了方子慢慢调理过来的。这燕窝呀,就是小姑娘去探望她的时候给的……说来也是,这江南的燕窝的确比咱们这的好一些,陛下,您说是吧?” 皇帝沉默着点了点头,审视的目光在对方脸上缓缓逡巡,表情颇为耐人寻味。 神药的消息才刚刚送到,这国公府的燕窝就紧随而至,然后又顺其自然地扯到了姬无盐和陈崧。看似闲话家常,可搁在这样的场合里,却又委实过于巧合了些——何况,皇帝可还没有糊涂到忘记此刻坐在这里的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李奕维,颔首叹道,“的确如此……难怪这神医这些年也隐居在云州。江南的土皇帝,日子想来是比朕这个真皇帝还要舒服些的。” 李奕维暗道不好,及不可见地冲着皇后摇了摇头,只对方低着眉眼舀燕窝,眼神根本没往他这里来,偏他又担心着皇帝注意到他,摇头动作都不敢大了去,只好讪讪哄着,“您是九五至尊,肩负江山兴亡百姓疾苦,哪是他们那些个有些银钱就开始猖狂的商贾之人就能相提并论的?不过是无知之人的狂妄言论罢了,也值得您听在耳中?” 言语间很是不屑一顾,只心里却已是忐忑。他不知道母亲从何处听来自己今日打算,竟是端着燕窝进来帮忙游说……只是父皇生性多疑,只怕这些话如今反倒起了反作用了。 一个平日里鲜少路面的皇后,端了亲手熬制的燕窝给病重的皇帝,好巧不巧的,提起了和自己儿子之前话题里相同的名字。 若说只是无心的巧合,谁信?反正李奕维自己也不信。 皇帝看向自己这边的眼神明显已经变了,最初的犹豫、期待,如今却多了几分审视和怀疑,不知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似是听见了皇帝轻声冷哼。 一勺一勺的,一小盅燕窝很快见了底,皇后将空了的盅盏勺子递给身后张德贤,又用帕子替皇帝擦拭了下嘴角,才很是温柔地问道,“今日这燕窝陛下可喜欢?若是喜欢的话,我那还有几盏,明日再给陛下熬了送来?” 李奕维无声叹了口气,母亲今日过于心急了。她不是一个很会遮掩的人,今日这般热切明显过于反常古怪了,当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果然,皇帝意味深长地拒绝了,“朕这身子,也不是几盅燕窝就能治好的……倒是你,平日里不理世事的,如今操心的事情难免会多一些,气色难免不好……自己留着吃吧!”说罢,怕了拍皇后的手,敛了眉目。 皇后似是并没有发现皇帝话语里的深意,闻言也只是笑着谢过了,起身微微一礼,才端着托盘告辞离开。 徒留面上从容依旧心里却早已忐忑不安的李奕维,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折子,如坐针毡。 第899章 皇后的选择 皇后回到自己寝宫不到半个时辰,李奕维就步履匆匆赶过来了,手中还攥着那张皱巴巴看不清形状的折子。 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皇后瞟了他一眼,倒了杯茶递了过去,随口问道,“你不是在你父皇那边伺候着?怎么还过来了?” “他睡了。”李奕维接过茶闷闷说道,隐约间还有几分委屈,又道,“父皇每日能清醒的时辰并不多,虽在旁照顾着,却也不费什么心思的。” 皇后却无所觉,只随口不经意地说道,“那你也在偏殿歇歇便是了,何苦这般来回,徒增许多奔波辛苦。” 他们母子之间并无许多规矩,平日私下相处更像是普通人家的母子,轻松又闲适。只因如此,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促膝交谈的剖心时刻,他当他隐忍蛰伏的郡王,她做她无心后宫诸事的皇后娘娘。是以今日这事,才显得反常和古怪。 “母亲。”他缓缓抬眼看向对方,抿了抿嘴角,试探问道,“母亲今日怎么正巧会过去探望父皇?” “正巧?”皇后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又一次解释道,“不是说了吗,国公府送了些燕窝来,我吃着还不错,就给你父皇也送些去……却不知你所说的巧合,是什么意思?”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因着诧异微微皱了眉头,只言语自然坦荡和以往并无二致,看起来并无半分隐情和隐瞒。饶是李奕维如何打量,也瞧不出丝毫端倪来。 当真只是巧合吗?从皇帝那边过来,他拒绝了轿辇,只背着手踱着步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询问才能既不伤母子情分,又不必暴露自己这些年暗地里所行之事……只想了一路,一直走到门口仍没个答案。 此刻只一边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心事对着对方的秘密旁敲侧击,“没什么,今天宁修远称病告假了,方才听你提前国公夫人送燕窝过来,便觉得今日这‘国公府’三个字倒是听了好几回了,才觉得巧合罢了……”说罢,轻轻一笑,笑意很是浅淡,仿若只是扯了扯嘴皮子。 所谓知子莫若母,自家儿子在外头私底下做些什么白皇后所知甚少,但他平素在自己面前的言行举止却是了然于胸的,如今瞧着便是心里搁了事避重就轻的模样。她低头笑了笑,同李奕维有几分相似的笑意,“哦……大抵是我说得不够明白了,燕窝是之前送来的,只是我也没顾得上吃,就昨儿个才尝了一盅……修远病了?” 她的担心同样恰到好处,说完又兀自点头喃喃,“也是,每天这来回奔波劳心劳力的,修远那孩子身子还是弱了些……所以我说你父皇若是睡了,你便在偏殿歇息歇息,别累着了自己。你们这些孩子,早年都不喜习武,如今看着还是点有些功夫傍身才是,起码可以强身健体……” 极尽温柔的苦口婆心。 李奕维面上一一附和,心里却在嗤笑,宁修远那厮身子弱?当真是这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偏偏纵然自己此刻同母亲说“宁修远压根儿不弱,他一身功夫藏得好罢了,这燕京城里怕是没几个是他对手”这种话,母亲也只会笑他在胡言乱语。毕竟,众人皆知,宁国公老来得子溺爱之下将这个宁家幺儿养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也就一个脑子好使唤些。 当然……连李奕维都不得不承认,宁修远那脑子,并不只是“好使唤一些”。此刻他很怀疑,母亲今日所为,就是宁修远的手笔。 只是母亲不愿说,他也不能直接问。心下压着事,说话就多少有些唐突直白了,“母亲……儿子一直觉得,母亲似乎并不希望儿子继承大统。” 对方抬眼看来,些许来不及收回的错愕,半晌笑了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继承大统的自然是东宫太子……母亲若希望你继承大统,岂不是要怂恿撺掇你们兄弟反目?” “兄弟?”李奕维冷哼,“我拿他当兄弟,他却未必愿意将我当作兄弟。母亲……您是皇后,儿子是您唯一的儿子,也是皇室唯一的嫡子,如何就不能继承大统了?普通人家尚且还知道让嫡子继承家业,您却不争不抢地任由贵妃上蹿下跳地拿捏你?” “拿捏?”白皇后仍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她上蹿下跳是她的事情,她又何曾拿捏过我?何况,你也瞧见了,她如今的田地……可见,一味争强好胜,并非好事。” “母亲……” 一直都是这样的,每每自己旁敲侧击着提起这些事情,母亲总是如此满不在乎,只今次这般似乎更加刺人些。李奕维皱着眉头,“母亲,您是皇后,您的儿子却要为人臣子……您当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您不觉得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吗?” 皇后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若有所思看着对方,轻声说道,“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无心权势,我记得你说你想当个闲散王爷的。” “我想当个闲散王爷,可您觉得若是李裕齐当了皇帝,他当真能容忍我悠闲自在地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吗?母亲,不管闲散不闲散,如今紧要的都是得活着!您莫要同我说,您当真不知如今燕京城这些个病啊毒啊的都是他李裕齐的手笔?” “如今知道了……毕竟人尽皆知。我虽是个深宫之中的妇道人家,也略有耳闻。”皇后点点头,又道,“也是因此,我才知道我儿子在外面做了这许多……此前倒是小看你了。” “母亲,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他还未说完,皇后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隐去了,只是声音依旧温柔,她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皇帝是世上最孤单的人,高高在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什么好的?当个闲散王爷,白家在,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好了,我有些累了,你回你父皇那边去吧。”她如此下着逐客令。 第900章 再次被搁置的折子 李奕维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可最终都因为皇后这般轻描淡写的逐客令而悉数拥堵在了喉咙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才将这些翻涌上来的情绪缓缓压下。他收回视线,低着眉眼苦笑了声,才轻声说道,“母亲……其实许多时候儿子都觉得看不透您。就像此刻,您明明就坐在我面前,可儿子就是觉得不懂您到底在想什么……”语毕,他又扯了扯嘴角。 即便李奕维不曾抬头,他也猜得到对方温和好看的面容上微微蹙起了眉眼不解的模样。 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的母亲,一国皇后,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也理解不了旁人为何生气。至少李奕维从未见过自己母亲疾言厉色的样子。可如今想来,不会生气的人,当真存在吗? 他又扯了扯嘴角,到底是起身略一行礼,“既如此,母亲便好生歇息吧……儿子告退了。”说罢,掠一掠袍角,转身之际似是听到对方轻微的叹息。他脚步微微一顿,只是身后再无动静传来……李奕维轻叹一声,挺了挺背部,款步离开。 到得最后,李奕维也没有问出他想问的问题,自然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只是事到如今,答案是什么似乎没那么重要了。他站在皇后寝宫之外,转身回眸看着金碧辉煌的殿宇,冬日的太阳打在黄色琉璃瓦上光辉夺目。 这是独属于权势的色彩。 他问身旁出来送行的管事嬷嬷,“听说你是白家老人了,也是知道母亲嫁人之前的模样……她便一直如此……从容温和的吗?”他用了较为含蓄的问话,毕竟不清楚白家老人心之所向。 嬷嬷视线也落向李奕维方才注视着的飞檐翘角,眉眼带笑说道,“娘娘早年可不这样,早年呀……也是个骄纵任性的小丫头呢!就像、就像如今白少爷一般的性子……老奴同娘娘闲话家常时倒也说起过,这白尚书素来稳重,白夫人也是个文静的,如今瞧着,白少爷的性子倒像是随了娘娘年轻时候……毕竟是姑侄。” 李奕维垂眸看着对方脸上近乎于怀念的表情,半晌,扯了扯嘴角,“是嘛……” “可不……”嬷嬷笑意渐深,满脸都是对过去的怀念与向往,“都说宁白两家亲厚,彼时和宁家那几位最要好的还是咱们娘娘,那是几乎可以拜把子的交情……老奴还以为……” 声线微缓,嬷嬷微叹之间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倏地一激灵,剩下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讪讪笑道,“瞧,老奴年纪大了,这些个絮絮叨叨的陈年往事也拿出来耽误郡王时间,实在该罚。您莫要介意。” 李奕维当下就明白了,今日这对话,看来只能到这里了,再问下去就要惹人怀疑了。他背着手一脸从容点点头,“无妨……母亲很少提起她年轻时候,本王这个做儿子的,也想着多关心关心母亲。偶尔听嬷嬷说说,也不错。” 老管事笑得一脸慈祥,一边兀自点头,一边稍稍退开半步,弯腰行礼说道,“老奴不耽误殿下去陛下那边了,殿下请。” 李奕维点点头,走了两步脚下微微一顿,有心打探一下这国公夫人到底是哪天过来的,只又担心这些话传到母亲那边伤了母子情分,犹豫再三到底是没有开口询问。 今日一行,收获甚微,但也并非全然没有……世人都说,帝后情深多年恩爱如初,可父皇病了这许多日,母亲鲜少过去伺候着,如今看来甚至并不担心。世人又说,皇后贤德大度堪称史上少有的贤后,这大度是真的,可若当真情深,又怎么可能大度得了?如今看来,所谓帝后情深终究只是表象,所谓贤德大度也不过就是无心无情无所谓罢了…… 早年那个张扬任性的小姑娘,一入宫门收心敛性大度温和,再结合嬷嬷无意中提前的“拜把子的交情”,他心下似是已有答案。只是……后面的事情他没有再深究,亦不敢深究了,只轻轻叹了口气,那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也许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这答案,远超他所设想的。 难怪……不过是一盅燕窝,就能让对后宫诸事都没从不上心的母亲亲自端过来打算自己儿子的算盘。 彼时被打断的折子,自皇后离开之后再一次被提起,只是很显然,这时候的皇帝已经起了疑心,又问张德贤如何看。这位素来滑溜的张总管揣着他的手,老神在在地摇头,“方才娘娘提到,这国公夫人身子不利索,也是陈神医开了方子慢慢调理的……姬家姑娘老奴虽不熟,却也见过几面,是个大方的,如若当真有那能治百病的神药,想来绝不会藏着掖着不给的……可见,是真没有。” 李奕维在旁看得心急,却也全然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将指尖折子再次递了回来,颔首交代,“话的确是这么说没错……这些个道听途说的东西,的确不好尽信。” 李奕维没接,小心翼翼开口试探,“不若,叫来问问?” 皇帝沉吟片刻,到底是摇头,“什么神丹妙药……说得玄乎罢了!如若只是没有效果便也罢了,只怕没病都给吃出病来……罢了罢了,过些时日再说吧。”说罢,折子又抬了抬,声音微哑,“拿去吧!往后遇事还是要有些判断能力,别听风就是雨的被这些个臣子们牵着鼻子走。” 李奕维只得弯腰将折子接过,轻声应是,“是儿臣疏忽了。” 皇帝今日已是比平日多说了许多话,浑浊的眼神看了眼李奕维,兀自轻叹,“毕竟年轻。索性朕还在,若是遇事不决,便来问朕……往日是朕疏忽了对你的教养,趁着这阵子,朕多教教你,总不至于往后被这群各怀鬼胎的老臣们牵着鼻子走……”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已是有气无力,言语也缓慢温吞,只李奕维却是倏地一怔,豁然抬头看过去—— 第901章 父子真情 这已经不能算是暗示了,几乎就是明着告诉他,这皇位是他李奕维的,这天下也是他李奕维的,国之储君——易主了! 心跳如擂,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明显失态地看向一旁张德贤,近乎于无助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张德贤一如既往像个没脾气的弥勒佛,只这次似又不同,他像是一边笑着一边点了点头,点头的弧度并不明显,李奕维也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像他同样不知道皇帝说这话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还是只是心血来潮……他甚至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理智告诉他,不可能是假的,毕竟东宫犯下罪行累累,其实早已无力回天,他是皇帝别无选择之后唯一的选项了。可理智之外,他却又觉得忐忑——这些年失望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天上突然掉了个馅饼正中他的脑袋,他都得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捡起来。 “怎么了?”皇帝掀了眼皮看他,问道。 李奕维看向皇帝,这些时日下来,皇帝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瘦下去了,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层皱巴巴的皮裹着一副骨架子,掀了眼皮看过来的时候看得到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眼眶里的眼睛都浑浊了,盯过来的时候不知怎的,有些渗人。 也有些陌生。 行将就木……他蓦地想起这样一个词来。 皇帝的日子不多了,也许即便是姬家传闻中能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也挽救不了皇帝注定流逝的生命力,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连皇帝面对所谓的“神药”也开始却步了。不仅仅是因为怀疑他们母子联手,也是害怕面对“神药都救不了他”这个事实。 皇帝老了,往日端坐朝堂之上杀伐果决的男人,这一刻的力不从心那么明显。 “没什么。”面对皇帝的询问,李奕维摇摇头,言语间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他说,“只是在想,您说得对,咱们有那么多优秀的太医,何必去相信一个江湖郎中吹嘘出来的灵丹妙药。母亲觉得江南的好东西多,儿臣却觉得,要论天材地宝能人异士,还得数咱们燕京城中。” 皇帝似是意外,盯着对方打量半晌,倏地笑了笑。很明显的笑容,笑声从胸膛里发出,到了喉咙口却是卡住了,他猛地咳了几声抬手止住了过来伺候的张德贤,“不必……朕今儿个高兴,吩咐御膳房多做两道菜……咳咳!” 张德贤频频颔首道好,不留痕迹地抹了抹眼角,这一幕错身之际正好落在李奕维眼里。 挺古怪的感觉,为了皇帝想要多吃两道菜就偷偷抹泪的张德贤,也为了这点事就高兴地能多吃两道菜的皇帝……到了这个时候,喜悦似乎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他便也笑了,主动要求留下用个晚膳再回去,“如此,今儿个儿臣有口福了,如何都得留下尝尝御膳房的手艺。” 皇帝也不曾拒绝,“还不是那些个老三样?朕以为早些年你就该吃腻了才是……” “是呀,说来也怪。早年天天吃吧,觉得是老三样,没心意,心下可是抱怨过许多回,可如今出宫建府之后才知‘御膳珍馐’四个字的珍贵来……哪里的美味都比不上。” 大抵是因着高兴,皇帝的脸色红润了不少。他打眼看着李奕维打趣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这些个讲究吃喝的,府里的厨子都是各地搜罗来的,每日里换着名堂地做,如今你却在朕的面前哭诉不如御膳房的好吃?” “儿臣可没有。”李奕维笑着摇头,“儿臣在吃上不讲究,也不曾如何出过燕京城,哪能搜罗到那些个厨子哟?再者,真正厉害的厨子,自然是在御膳房……儿臣还是那句话,当真有才的能人异士谁人不想为皇室、为您效力呢?” “哈哈……咳!”皇帝笑得畅快,难免又呛了声。 李奕维起身走到桌边倒了茶水,又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才端到皇帝面前。皇帝将他的这一幕都看在眼里,微微颔首含笑接过喝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呼吸之后才递还给李奕维,“既是要留下用膳,那去外头跟太监说一声,让他传话去御膳房多准备一两道菜。” “儿臣无妨的,左右吃的也不多。” “还是去说一声吧。”皇帝敛着眉眼笑了笑,笑容落寞,“朕的菜口味淡,你怕是吃不惯……太医们交代的,若非如此,朕也不会一日日地没了胃口。” 李奕维微微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突然想起母亲方才那句话来“皇帝是这世上最孤单的人”,如今看来,不仅孤单,还可怜……半分自由也没有。 他的表情落在皇帝眼里,皇帝失笑摇头,“你这是什么表情?没什么的,习惯了……” 喉咙口里似是有什么涌动了一下,李奕维又咽了咽口水,才恹恹说道,“父皇能吃,儿臣也能的。今日儿臣就留下陪您用膳,同您吃一样的饭菜。” 皇帝明显一愣,瞠目结舌间,缓缓笑道,“好……今日咱们父子,吃一样的饭菜。” 他说,“咱们父子”。 格外寻常人家的称呼。 那是许多年前的李奕维格外想要的称呼……那时他是真的羡慕寻常人家的孩子,慈爱的母亲、严格的父亲,他们会教他读书写字、陪他嬉笑玩乐。可是……从来没有。 他的母亲,温和有余,慈爱不足。 他的父亲……他是很多人的君王,是很多人的父亲,自己只能远远跪着仰望他,称他父皇,自称儿臣。他们先是君臣,后是父子。 这个称呼,他想了太久,执着了太久……可如今骤然听到的时候,愣怔之后的第一个反应,竟是觉得可笑。多么可笑……力不从心的帝王,眼看着已经没有子嗣能够继承自己的基业,终于想起了这个一直被他疏忽的儿子。 可现在,他这个儿子已经不想论父子,只想论君臣。 李奕维笑着颔首,“好……那儿臣去偏殿等着用晚膳,父皇先歇息一会儿吧。”温和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皇后脸上的笑容。 第902章 皇帝病重 李奕维从皇后那边回来,就在偏殿里歇到了晚膳时分,陪着皇帝用了膳,大抵是太医刻意交代的,这些吃食果然都是寡淡无味。他面色如常地陪着皇帝吃完了,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着皇帝虽仍兴致勃勃却俨然精神不济的模样,才起身告辞离开。 深夜的皇宫,冷风呜咽,树影祟祟,有种渗人的凄冷感。走在路上只听得到隐约的、遥远的脚步声,却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只偶尔能见着从道路另一头疾走而过的太监宫女。 李奕维垂眸,静静站在一块汉白玉方砖上,砖上雕刻着纹路对称的图案,他站在方砖正中盯了半晌,才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厮,“去把林一找来吧……本王要见他。” 小厮几乎是瞬间微微一哆嗦,轻声颔首,“是。”然后才转身疾步离开。 李奕维在小厮离开之后,仍然在原地站了许久,一直到巡逻的脚步声愈发接近,他才缓缓抬眸看向不远处暗沉沉的小径,兀自扯了扯嘴角,笑意凉薄森冷……父皇,如若你早些同我这般父慈子孝,想来儿子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只是……终究为时已晚了,当年念念不忘的,如今怎么看都像个笑话。 冬风瑟瑟。 他终是回头看了眼皇帝寝宫的位置,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背手离开…… …… 翌日一早,皇帝病情突然恶化。 这一天的早晨,和以往每一天的早晨并无区别,张德贤按着往常的时辰准备了洗漱用品候在殿门外等着皇帝醒来之后进去伺候,只左等右等,已然比往常晚了半个时辰不止,皇帝却仍然没有醒来,张德贤心下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轻手轻脚推开了门探头进去……陛下睡得很沉,只在门口便听到他鼻翼间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像是一头耕了一整天地疲累不止的老黄牛。 看来昨晚说了许多话,是真累了……张德贤兀自笑着正准备掩了门转身出去,转身之际倏地浑身一颤,耳畔是自己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那心跳声几乎掩过了屋内皇帝沉重的喘息…… 宁修远称病告假了一天之后,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正准备进宫,却又小太监匆匆赶来,说是张总管有急事找。 本就是要进宫的,马车都在门外候着了,倒也省事。只是张德贤最是稳重,他说有急事找,便定然是皇帝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宁修远一边抄了外袍往外走,一边问小太监,“可知是何事?” 小太监只摇头,说不知。 宁修远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又问,“那可知张总管还去找了何人?平阳郡王那边可安排了人过去?” 小太监这回点头点地毫不犹豫,“安排了的,算着脚程,郡王爷应该比您更早一些到皇宫才是。” 宁修远兀自点点头,心中已有了些许计较,有心打听些情况,遂问道,“昨儿个我称病告假,可知陛下那边可有些许埋怨?若是龙颜不悦,我这边也得提早做好打算才是……”话音落,一只不起眼的小香囊已经搁在了对方手中。 小太监不动声色的捏了捏,为数不少的碎银子,对他这样的小太监来说已经算是很大方了。他低低谢了恩,收下了,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陛下并未有丝毫不悦。昨日平阳郡王在宫中陪着陛下用了晚膳,陛下心情甚好,比平日里吃得还多些……用完了晚膳之后还同郡王爷说了许久的话,至于是否提起宁大人,小的伺候得远,就真的不太清楚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门口,马车稳稳候在门外,车夫和小厮弯腰行礼间,宁修远淡淡说了声“多谢”,便上了马车朝着皇宫去了。 心下却多有狐疑……昨日是自己请了母亲进宫见了皇后娘娘,用了几分今日情分托她去陛下跟前说上两句话的,按着陛下的疑心应该不会再相信李奕维拿过去的折子才是,父子定是离心,为何还会相谈甚欢呢? 宁修远靠着马车,感受着车轮缓缓碾过地面的感觉,半晌,撩了车帘,压着声音唤跟在一旁的席安,“席安。” 席安策马靠近,无声低头,就听宁修远吩咐道,“你去姬家,将这件事同姑娘说一声……隐蔽些,别让这太监注意到。”虽说如今对方收了自己银子,但转头别人也能花银子套了自己这边消息,能避开一些自是最好。 席安低声应是,太监在马车另一边,一路小跑着跟着,他便找了条弄堂口,一个拐弯消失在了视线之内。 虽然宁国公府比郡王府更远一些,但宁修远到皇宫的时候李奕维还没到,只见着在门口陀螺一般转着的张德贤,捶胸顿足的。瞧不见内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宫门大开,里面三五太医扎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言语间频频摇头或是叹气。 宁修远一下子扎在了原地,如遭雷击。 其实一路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隐有猜测,只是当此刻真真切切站在这里看到焦头烂额的太医们的时候,宁修远还是觉得此情此景……突兀到不真实。 太突然了。 虽然皇帝已经这样缠绵病榻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他随时可能殡天的心理准备……可同样的,也久到所有人都觉得他可能还能这般撑上数月——既不会痊愈,也不会更加严重。 像这样吊着一口气,就足以让许多人粉饰太平。 可现在,这种太平突然间被打破了。 宁修远站在门外没有动,倒是张德贤先看到了他,连忙迎了出来,“啊哟,三爷哟!您可来了!老奴都快急死了,陛下、陛下龙体欠安呐!” 此情此景,已经不能算是欠安了。 宁修远将手中大氅交给一旁小太监,挽了袖子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张德贤,“张总管不必紧张,太医们都在,陛下定能无恙的……你先同我说说看,陛下怎么了?” 宁修远先想到了李奕维——毕竟那个小太监说了,昨日这位郡王殿下难得的用了晚膳才走…… 第903章 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呼吸粗重像是一头力竭的老黄牛……任谁看了,都说不出“陛下定能无恙”这样的话来。 “昨晚入睡前还好好的……”这是张德贤说的,因着着急,声音都哽咽颤抖,“心情也好,还多吃了两口饭……往日里嫌弃的清水煮菜都多吃了好几口……” “前儿个过来号脉的时候还一切如常。”这是太医们说的话,声音明显比张德贤平稳许多,“今次却突然这般……昨日陛下吃的菜统统都要查一遍,还有昨日伺候的太监宫女,膳房当值的厨子,都得查!” “是是,都得查!”陈太医也在其中附和着,瞧见宁修远,又加了句,“宁大人以为如何?” 宁修远低眉轻蹙,颔首称是,“的确如此……兹事体大,马虎不得。既然之前号过脉一切正常,那问题定然是发生在昨日……偏生昨日本官也病了,没来陛下身边陪着,若是本官在,兴许能看出些端倪来……是本官的错。” “宁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人吃五谷杂粮,谁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陈太医淡声说道,“宁大人如何也不该为了这件事自责……说来,那昨日陪在陛下身边的是……?” “是本王。”声音微凉,李奕维终于“姗姗来迟”,走到门口就听见这样的对方,脸色当即就冷了不少,背着手站在门槛之外,先是扫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视线最后落在陈太医身上,问道,“昨日本王几乎是一直都在陛下身边,陈太医的意思可是要将本王一起拘起来查一查?” 陈太医一揖到底,“微臣不敢。微臣的意思是,昨日殿下陪在陛下身边,可有发现什么古怪的事情、或者异样的人,如此查起来就能省力不少。” 李奕维脸色稍霁,但相比以往仍不算好看,半晌才道,“本王并未注意到什么古怪和异样,不过昨日父皇倒是提起一事。” “何事?” 李奕维低了低眉眼,指尖微微摩挲着轻声说道,“父皇听了坊间传闻,说是姬家有起死回生的神丹妙药,想着过几日召姬无盐和陈崧一道进宫详细问问……” 张德贤抬头看去,表情愣怔。 李奕维冲着他拧了拧眉头,见对方明哲保身地低了头甚至稍稍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之后,才满意地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本王劝父皇,哪有什么起生回生的神丹妙药,就算这天下真有这样的神术,也该实在人才济济的太医院里才是。可父皇偏偏说什么都要见一见,本王今日还想寻诸位太医问问这陈崧到底可不可靠,谁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说完,他无奈摇头,“哎……父皇如今是何情况?”过来这许久,他才问起皇帝病情,也不知是当真不曾放在心上,还是过于担忧一下子给遗忘了。 李奕维这打的算盘宁修远算是明白了,只是皇帝突然病发的原因还没搞清楚,他便也只安安静静站在一旁静观其变,倒是陈太医偏头递了个眼神,宁修远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陈崧便也不说话了。 却有太医将这问题抛给了陈太医,“陈崧是陈家人,这些时日和陈太医往来甚密,这人到底可不可靠,陈太医应该最是清楚的。” “是是,的确如此。我等未曾与陈崧有过往来,自是不清楚盛名之下到底如何,还是陈太医来说吧。” 都说同行相轻,太医院的确人才济济,拿出去哪个不曾被人称一声天赋极佳?私底下自是对陈崧这样的“江湖郎中”瞧不上的,一听皇帝心心念念都是陈崧的神丹妙药更是不屑,哪里还愿意搭理? 只是,也有上了年岁比较机灵又看得懂眼色的,没等陈太医开口,便捋着胡子笑呵呵开口,“这陈家天才……老朽倒是也有所耳闻,陛下既提起了,不若郡王就做了这主,找他进宫来看看,也好探探虚实不是,若当真有法子治好陛下岂不是大功一件?” 说完,弥勒佛一般地笑着,心道找人进宫来探探虚实,一来就算陛下当真治不好,也有人能担了这罪责,二来,又能顺了郡王心意,何乐不为?这些个年轻人啊,还是太年轻,只知维护自己声名不被践踏。 李奕维满意地点头,转首吩咐张德贤,“麻烦张总管安排一下姬姑娘和陈神医进宫的相关事宜吧。” 张德贤低着眉眼还在犹豫,毕竟他是清楚陛下还未曾同意陈崧进宫的,甚至昨天还因为这件事这对父子稍有嫌隙……这个时候若是将人安排进来,出了岔子如何是好?若是陛下醒来,自己这边又当如何交代? 手中拂尘换了个方向,正好扫过自己身侧宁修远,他低声应是,却又磨磨唧唧等着…… 宁修远垂眸看了眼被拂尘扫过的胳膊,终于出声说道,“殿下,下官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最好不要讲。李奕维扯了扯嘴角,但到底是维持着亲善随和的模样,“宁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那下官就说了……下官以为,如今最紧要的事情不是找些闲杂人等来宫中增加咱们调查真相的难度,如今最紧要的……还是找到陛下突然病发的缘由,若当真是宵小作恶,还是要早些找出来才是。否则,就算有再多的神丹妙药,也是无济于事的。诸位以为如何?” 说完,目色微微扫过众太医,最后看向张德贤。 张德贤连连颔首,“是了……是了,若当真有那些个为非作歹的蛰伏在这宫里,老奴、老奴便是夜不能寐啊!陛下安危最是紧要,殿下,还是要先查真相。” 众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有些搞不明白……不是说宁白两家素来交好?不是说姬无盐是他宁三爷未过门的妻子?如今这飞黄腾达的机会都送到姬家面前去了,这宁三爷何故还给推开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904章 小人得志 太医院的人本就都是人精,医术之外,最是擅长揣摩各方势力之间微妙的关系,本以为平阳郡王和三爷交好才想着将陈崧安排进来,如此他们自是附和着就没错了,可如今看来却又似乎不是这般。 还有张总管,拒绝的理由听起来倒也正常,细思之下却又觉得微妙极了……毕竟绝大多数时候,张总管的态度就代表了陛下的态度,或者说,陛下的态度就是张总管的态度。 可方才郡王也说了,陛下是想要召陈崧进宫问问情况的。 太医们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悄悄递着彼此看得懂的小动作,随后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李奕维瞥了眼张德贤,淡淡哼声,意味不明地嘟囔了句,“张公公对父皇倒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忠心。只是既如此,怎么还能让歹人得逞呢?如若父皇今日不醒来,张公公莫说夜不能寐了,只怕得以死谢罪了吧?” 以前多少是一声“张总管”,如今已然变成了“张公公”。 张德贤心下叹息,知道自己这是招致了郡王的不喜了。他沉默低头,缓缓后退一步,轻声说道,“老奴有罪,还请郡王发落。” “呵……发落?本王可不敢随意发落了父皇身边的红人、左膀右臂,否则父皇醒来之后发落的就是本王了。”李奕维冷嗤,眸色转向彼此之间递着小动作意图置身事外的太医们,“诸位太医怎么看呢?你们觉得是先找陈家这位神医进宫来问问起死回生的神药,还是先查明陛下到底是遭了谁的暗算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言语间,尾音缓缓勾起,眼神却仿若实质沉沉压着,压得人脖子都抬不起来。 太医们愈发低了脑袋,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奕维视线挨个儿扫过,自喉间懒懒问道,“嗯?都是本朝拿得出手的医术大家,如今却连这点问题都回答不出来吗?若是如此,本王如何敢将父皇的健康托付给诸位?” 言下之意……没用的人、不敢托付的人,就该拖出去砍咯! 年轻的太医们不经吓,闻言几乎是瞬间就心领神会地意识到了这层意思,倏地一哆嗦,连连颔首,“能、能回答的!自、自然是先救陛下要紧!陛下龙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何、何况这陛下病发缘由……” 年轻的太医绞尽脑汁自圆其说,想要在两件同样火烧眉毛的难题里分出个轻重缓急来,奈何脑子里早已一片空白,只觉瑟瑟发抖两条腿都打颤,眼看着就要跪下求饶了。陈太医缓缓作揖,接了话过去,“陛下龙体最是紧要怠慢不得,咱们这些太医便是不眠不休也一定要护陛下安全,这一点郡王爷还请放心。但想来追查贼人之事同样至关重要,毕竟,若是知道了陛下到底是遭何人暗算,咱们这边也能多些头绪……此事便只能仰仗殿下了。” 说完又是一揖到底,礼数周全,态度恳切,无可挑剔。 只言下之意却又大逆不道——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此处交给太医们就好了,至于其他“闲杂人等”还是去调查贼人吧,若是能帮上些忙,自是最好的。李奕维眉梢微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太医……姓陈,听说是陈家后人,只是医术不精,来了太医院也就只能给后妃们调制调制美容养颜的脂膏。 是以这许多年过去了也没见有个建树,自己之所以对他有所耳闻,还是从母亲那边听了一嘴,说是最近用了太医院一位陈姓太医做的脂膏气色倒是好了不少,还说如今这位太医可是许多妃子面前的红人、座上宾。 李奕维自是嗤之以鼻,一个大男人成天只知道弄些哄女人的玩意儿出来,算个什么出息!但毕竟事涉母亲,他仍然让手下查了下对方底细,才发现竟然当真是陈家人……当下便愈发嫌弃起来,暗道陈家果然不成器了。 如今一见,倒是意外……医术暂且不论,胆子倒是真大!视线懒懒扫过对方垂首恭顺模样,李奕维冷哼,又扫过一旁老神在在事不关己的宁修远,嘴角扯了扯,心下了然——感情是觉得有人撑着呢? “陈太医……是吧?”李奕维背着手点点头,附和道,“陈太医此话也有几分道理,幸好本王这边人手也够,这样……调查的事情交给本王,至于父皇这边,本王就交给诸位太医了,希望诸位莫要辜负了本王的信任……” 太医们纷纷点头,只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年轻的太医几乎是喜极而涕地低着头看向陈太医,就听李奕维又淡声唤道,“至于张公公……就去安排陈崧进宫的事情吧,有他在旁,父皇也多了几分保障。如若宁大人不放心,那张公公就将姬姑娘一道请了,有人为伴也好些。” 张德贤一惊,几乎是瞬间抬头看向宁修远的方向,却又硬生生地顿住,半晌,到底是低低垂首,应道,“是……老奴这就去。”说完,看了眼宁修远,摇摇头,兀自下去了。 李奕维满意地点了点头,背着手看向宁修远,“宁大人以为本王如此处理,可妥当?毕竟事关父皇龙体,本王也不敢怠慢,可能的确有不妥的、欠考虑的地方,但还请宁大人担待些。” 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宁修远几乎是磨着后牙槽,一字一句地说道,“妥……郡王行事自是最稳妥的。此处有郡王在,看来是没有下官什么事情了。既如此,下官便随张公公一道去接陈老,陈老腿脚不利索,下官在旁陪着,姬家少主也能放心些。”他称呼姬无盐为“姬家少主”,便是要告诉李奕维行事莫要过于猖狂的好,毕竟姬家从来都不仅仅只是商贾之家。 纵然姬家终不能同皇权抗衡,但真的惹急了也能在李氏皇族固若金汤的壁垒上狠狠拉扯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来。 何况,还有国公府。 第905章 一棍子,一颗枣 只是这些言外之意,在如今的李奕维看来不过就是个笑话。 今时已然不同往日,皇帝病重不起,太子被关天牢,就算卞相也是无力回天,除非他拼上卞氏一族的性命反了这李氏皇族!只是,卞东川谨慎了一辈子,断不会为了这注定难成之事断送了卞氏满门成为整个卞家的罪人。 明眼人都知道,如今这朝堂之上能主事的俨然只有自己这个曾经不被看好、明明是皇室嫡子却不得不隐忍筹谋的郡王殿下。 他虽然不清楚林一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如今局面大好,皇位俨然在手,他还会惧怕小小姬家?真皇帝还能怕了土皇帝不成? 昨晚他只是吩咐林一将桑吉在姬家被杀的消息想办法送进天牢去——林一总有办法。桑吉是李裕齐的左膀右臂,也是李裕齐最信任的人,他若是死了,就凭李裕齐那没脑子的火爆脾气定要闹出大事不可……届时,如若父皇还要留着他的太子之位,御书房的案头都能被百官进言的折子给压塌了去。 没了他李裕齐,还愁不能父慈子孝吗? 父慈子孝还有那么重要吗? 谁知,林一送了他这样一个大礼——瞧,林一总有办法。 李奕维背着手站在那里,没有人说话的间隙里,皇帝粗重迟缓的呼噜断断续续,入耳都觉煎熬。而方才口口声声挂心皇帝安危的平阳郡王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走进去看一看皇帝的情况。他低头扯了扯嘴角,然后抬手拱了拱,朝着宁修远阴阳怪气地说道,“如此,本王就麻烦宁大人了。” 宁修远脸色微冷,皇权面前他终是无力,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转身欲走,又听李奕维唤道,“宁大人。” 宁修远驻足、回眸,安安静静看着李奕维,没说话,只等对方开口行使他得到没多久还有些烫手的权利。 眼看胜券在握,李奕维的脾气都好了不少,宁修远的失礼之处他都浑然未觉丝毫冒犯,只含笑“叮嘱”,“还请宁大人速去速回,莫要耽误了陛下龙体。若是姬少主不放心陈老,那便一道进宫也无妨……进了宫在偏殿歇歇,本王会叮嘱御膳房做些江南口味的点心,绝不会怠慢了姬家的少主子的。” 他笑容可掬口口声声“姬家少主”,俨然就是在针对宁修远方才的意有所指。 心眼小得很。 宁修远心下嗤笑,面上却也只是如常,冷冷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李奕维看着宁修远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的背影,只那一瞬间的心情便是极好。只如今皇帝躺着,他总还得演上一演,遂压着嘴角转首看向一屋子太医,懒懒唤道,“诸位……” 他声音本就带着几分低沉,如今刻意压着说话,陡然就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气势。 太医们齐齐躬身,“还请郡王殿下吩咐。” 恭顺,又瑟缩怯弱,哪里还有最初的那点本就为数不多的锋芒?李奕维心下嗤笑,却又对这种态度的转变深以为理所当然,毕竟……不过是些做奴才的,腰杆子能强硬到哪里去?他敛眉轻笑,打了一棍子,自然是该递一颗甜枣过去了。李奕维缓缓作揖,嘴角微微勾,说道,“诸位都是我朝最杰出的大夫,父皇的安危……本王就交给诸位太医了。” 众太医又急急行礼,频频点头说着“定当竭尽全力”的保证,像是啄食的鹌鹑。 李奕维这才无声地点了点头,背着手往外走,门外小厮立刻亦步亦趋的跟上,察言观色间,到了嘴边的话又悉数咽了下去——本想着说些吉利的话,可殿下看起来似乎并不担心陛下的病情,这些话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出了陛下寝殿,小厮跟着走了许久,也没听李奕维有什么吩咐——这位郡王殿下似乎根本没有打算要调查陛下病发的打算,装装样子查一查的打算都没有……小厮愈发低了头缩了肩,连呼吸都敛着。 …… 自那夜分别,宁修远还没见过姬无盐。说来似乎漫长,实际上也不过两日不到的光景,原想着今晚过来寻她的,不管要打要骂要生气,都由她,左右事情都在那里了,这道坎总要过去的。谁知,今日一早就变了天了。 宁修远请张德贤在马车里等着便是,张德贤本就不愿接这两头不得好的差事,心下又挂着皇帝安危,心事重重的又怕说错了话,闻言自是欣然应允。 姬无盐几乎是一整晚没睡,一直到了天际泛起鱼肚白才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但也虚虚实实地睡不踏实,总做梦,梦中认识的、不认识的,认得出的、认不出的人,像是搭了一个戏台子,轮番上台极尽闹腾,哪怕醒来便不记得这些个魑魅魍魉到底闹了些什么,但整个人只觉疲惫无力精神不济。 只还待睡个回笼觉,却不知怎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一般,于是披了外袍站在廊下站了许久,仍心绪不宁的,遂叫了子秋准备了早膳。刚吃完,宁修远来了。对方步子很大,脚步很快,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正事”,或者说,“大事”。 姬无盐微微一怔,之前那种有什么即将发生的预感在一起涌上,将所有的尴尬与别扭都压下了,看着眨眼间到了近前的宁修远问道,“一大早过来,所为何事?” “今日一早,宫中传来消息,陛下病重人事不省。”宁修远眸色微沉,尽量言简意赅,“我也被叫过去了。李奕维却在这个当口主张要将陈老叫进宫中去,无人能反对,张德贤已经在门外候着了……你,可有应对之法?” 陈老若是进宫,和太医们替皇帝诊治还是不同的。 如今“神医有神药”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太医们若是治不好是能力有限,神医若是治不好……?神医怎么可能治不好?那是神医不愿治!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至于治疗过程中若是发生什么不测……那也一定是神医的错! 毕竟,此前从未发生过什么不测,不是吗? 第906章 子秋的托付 李奕维打的就是这样的算盘,他就没打算让陈老好好回到江南。 这一点,姬无盐知道,宁修远也知道,是以他们都清楚,这宫,进不得。 只是,皇权之下,谁又能说避就避?姬无盐思忖片刻,调头吩咐子秋,“去将我那套银针拿来……还有我柜子里那只朱红色的小瓷瓶,也一并拿来吧。” 子秋一惊,“姑娘?!” “那是什么?”宁修远看子秋这般表情便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心下隐有猜测,只还是佯装不知,问道,“宁宁是要陪着陈老一起进宫吗?” 他问得小心,姬无盐却连半分遮掩也无,起身掸了掸裙摆,从容说道,“陈老不去……我去。李奕维不是要这神丹妙药吗,那药送到就好了,是陈老送还是我送也没什么区别。” 她说得从容,宁修远却连一个字都不信——这药有没有第二颗他还能不知道?他皱眉摇头,“宁宁,别莽撞,你懂什么医术?届时出了岔子便是我也护你不得。” 她抬头看他,一双乌黑的眸子干干净净的没有半分杂质,她平静问他,“那陈老出了岔子,你便能护得住了?” 宁修远拧着眉头没说话。 子秋拿了银针出来,见着气氛不对劲,收了脚步小心翼翼的站在姬无盐身后,银针和瓷瓶搁在手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递出去还是放回去——虽然她希望是放回去。姑娘的确是会一些针灸之术,早些年跟着陈老学的,但对方毕竟是皇帝啊!何况那只瓷瓶里的是…… “给我吧。”姬无盐朝后摊开手。 子秋攥了攥手里的东西没递出去,只犹豫着商量道,“奴婢帮您拿着吧?”若是有她陪着……虽然好像也没什么大用处,但与其待在家里提心吊胆地等着,倒不如跟在身边反而安心些。就算是提心吊胆,也总安心些……这话虽然古怪,但的确如此。 姬无盐没让,摊着的手也没收回去,淡声吩咐,“不必。你在这里守着,若是旁人寻我,就说我出门了,莫要同人说起此事。” “姑娘……” “听话。” 子秋瘪了瘪嘴,到底是不情不愿地将手中银针瓷瓶尽数交出,蹙着眉峰低声叮嘱,“姑娘,您如何都要小心,宫里头比不得外面怎么都方便。若是、若是……奴婢说是若是当真……” 言语间,声音都哽咽,“若是”了半晌也没敢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只断断续续地继续交代,“若当真……姑娘如何都要全身而退,咱们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姬无盐拍拍她的脑袋,声线温和,“好,知道了。”原想着再说些劝慰的话,只心事沉沉的,连笑容看起来都虚弱,一时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劝着,只又拍拍她的脑袋,轻声交代,“别担心,好好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子秋缓缓后退半步,点了点头,目送着姬无盐拾阶而下朝外走去,又猛地追上两步,站在台阶之上蓦地唤道,“三爷!” 宁修远驻足,回头看去,就见子秋规规矩矩屈膝行礼,“三爷,我家姑娘在江南闲散惯了,宫中规矩她是不懂的,还请三爷一定好生照顾姑娘。”说完,又是一礼,规矩又认真,一张稚嫩未褪的脸半分笑容也无,抿着嘴角像是换了个芯子似的。 小丫头很少这样行大礼。 宁修远看着她,点点头,淡声承诺,“放心,一定。” 同一时间,暗卫将刚刚得到的消息送到了上官楚的面前。上官兄心情也不好,压着嘴角漫不经心地打开看了眼,指尖便已倏地攥紧了。半晌,咬着后牙槽低低骂了句,“这死老头子!” 暗卫当下就了然——能让主子用这般近乎于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骂上一句“死老头子”的,也就上官家那位老爷子了。祖孙俩打小就有些不对付,老人家重规矩,定了不少条条框框,偏这大孙子打小就古怪,小事上听话规矩,大事上却极为离经叛道。诸如行商、诸如训练暗卫、诸如,要改名换姓入母家族谱云云……桩桩件件,都恨不得将老爷子气个半死。 以至于这两年,这一老一少甚至有种王不见王的感觉。 暗卫低着脑袋屏息等待对方吩咐,只上官楚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消息,咬着后牙槽好半晌,摆摆手,又问,“姑娘在府中吗?” “属下过来的时候,正瞧着姑娘同宁家三爷往门口去,瞧着像是要出门。” 眉梢微挑,暗道这俩人是和好了?小丫头何时变得如此好哄?上官楚撇撇嘴,倒也没说什么,只摆摆手让人下去了,自己攥着那张纸去找了老夫人。 …… 马车到了宫门口也没停,直接一路到了皇帝寝宫。 姬无盐下了马车目不斜视,只提着裙摆拾阶而上进了殿内,李奕维不在,只有三五个太医在内殿围着皇帝一边把脉一边交换眼神无奈摇头。从姬无盐的角度看不到皇帝如今的气色,只听得到格外无力又粗重的呼噜声。 那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呼噜声。 姬无盐眉梢微拧,一旁张德贤已经抬手引人入内了,“姬姑娘,请。” 屋内太医齐齐转身,抬手见礼的抬手见礼,张口寒暄的张口寒暄,只脱口而出的话在看到姬无盐的时候又齐齐咽了回去,连表情都固定在了脸上,伸了脖子四下张望,又瞠目结舌地对视:神医呢?神医没来?莫不是神医还在摆谱?胆子也忒大了哇! 神医不来,只这么一个小丫头过来是什么意思?之前也没听说姬家姑娘医术了得啊? 就连陈太医看了都心惊胆战的——在他的认知里头,姬无盐是不会什么医术的,就算是沈姑娘来都比姬姑娘来更加有希望,或者索性都不来直接出城回江南,郡王兴许也不会真的去追。如今陈老不来,单单来了姬姑娘,届时若是郡王发难,又当如何? 陈太医心下忐忑,上前一步招呼道,“姬姑娘来了?陈老……陈老何在?” 第907章 本官来担 陈太医问得小心又忐忑,甚至眼神之间也不忘给姬无盐递上几个颇有深意的眼神,大有“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的意思。 只是他问得小心,对方回答却极为坦荡真诚,颇有几分初生牛犊天地无畏的鲁莽,言语轻松说道,“听闻陛下龙体抱恙,陈老旧疾复发有心无力,遂小女先来看看。” 话音落,陈太医只觉得眼前一黑——这姬姑娘平日里的聪明劲儿怎么都没有了,随便掰扯几句诸如“陈老稍作耽搁,随后就来”云云,然后暗中派个手脚麻利地赶紧去姬家将人请过来不就好了吗? 偏偏聪明的姑娘这会儿看起来耿直又鲁莽。 太医们都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定没有听错,当即就炸开了,“什么?!就一个小姑娘?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之前也没听说神医有传人啊……陈太医,你可听说了?”这是比较严谨认真的,虽然也不相信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但斟酌之后还是多嘴问了句。 陈太医轻叹一声,半晌,才恹恹摇了摇头,道,“没有……吧。” “你同神医交往甚密,还能不知道他有没有传人?没有便是没有,怎的还想替人遮掩说些假话不成?若是之后出了岔子,又该由何人来担这责任?”有太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陈太医,又转首看向张德贤,语气不善地意有所指,“张总管,殿下的意思是让您去请陈崧神医,如今您正主儿未曾请来却找来这么一个乳臭未干连医术都不懂的毛丫头,咱们……咱们也不好让她进去呀!这出了岔子……咱们可担不起呀您说是吧?” “是呀是呀!张公公,殿下那边倒是提起了这位姬姑娘,但也只说了允许她进宫在偏殿歇息等候,没说让她来给陛下看诊啊……她会号脉吗?” 姬无盐会不会号脉,张德贤也不知道,一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信了这两位的邪了,就这么把姬姑娘带进宫来交差了。 都说这姬姑娘邪乎,会惑人,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彼时这姬姑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一定能将陛下救醒的时候,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几把刷子的——特别那双眸子,黑沉沉的盯着你的时候,勾魂,何况还有宁三爷在旁帮衬,张德贤自己便愈发没了主见似的。 如今想来,竟是一阵后怕,只觉得背后突然冷汗涔涔,正欲说话,却见一截胳膊横在了自己身前,手腕白皙纤细,手背上一根有一根青色的纹路隐没在肌肤之下。张德贤一愣,顺着那只胳膊往上看,纳闷:姬姑娘……竟如此瘦小的吗?以前从未注意到…… 这一愣怔,姬无盐已经上前一步越过了张德贤,站在众人对面屈了屈膝,温和大方地说道,“小女的确并非神医传人,但早年学了些针灸之术,想来还是能帮上一二的。” “针灸?”有太医对此却是嗤之以鼻,“会点针灸之术就好意思拿出来?咱们这里谁不会?” “可不……陈崧却是来不来也无妨,只听说陈崧手里有能够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你可带着?”这太医微微抬着下颌,口口声声间,都有种颐指气使的傲慢。 宁修远脸色难看,却被姬无盐悄悄按住了。姬无盐并未因此而不悦,只含笑说道,“诸位都是医术界的泰斗,难道还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神药、或者说有没有这样的医术?市井流言罢了,不可信。” 傲慢太医又抬了抬下颌,冷哼,“我们自是知道没有这样的神药也没有这样的医术,但仍然想着他既然被称为神医,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才是。没想到,竟然是个连面都不敢露的缩头乌龟……呵!” 姬无盐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嘴角抿着,没说话。 张德贤却是等不及了,叫了声“啊哟!”对着众太医抬手行礼,哭丧着脸求着,“诸位大人,咱们陛下可还生死未卜地躺在里头呢,你们不急,老奴急啊!这姬姑娘是个有本事的,也是个有分寸的人,她既说了能帮一二,兴许真能帮上一二呢?咱们就让她赶紧给陛下施针吧!” “兴许?”傲慢太医冷嗤,“就一个‘兴许能帮上忙’,张公公就敢让一个连医术都没学过的小姑娘给陛下施针?那兴许还帮了倒忙呢?届时这责任谁来担?” 话音落,众人正欲纷纷附和,却听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的宁修远倏地说道,“本官来担。” 掷地有声不过四字,众人到了嘴边的附和瞬间咽下,年轻太医吓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一声又死命压着,一张脸涨得通红,再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锤打着自己的胸膛以此来缓和气息。 宁修远并不看他,只看为首那傲慢太医,又道,“今日姬姑娘的任何疏漏、错处,都由本官来担。诸位若是不放心,此刻本官便立了字据盖上私印,如何?” 对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才阴阳怪气地拱了拱手,“宁大人君子一言,咱们自是放心的,这字据便不必立了,只大人记着此刻所言便好,吾等便也没了阻拦姬姑娘的理由了,是吧?” “是是……自然如此。” “姑娘,请。”说罢,太医们齐齐侧身退开了些,让出一条通往内殿的道路来。 宁修远拉着姬无盐的手,没走,扫了一圈或安静垂首事不关己或忍不住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太医们,懒懒收回视线,说道,“本官说过的话,自是作数的,今日姬姑娘的所有言行,本官都担着……但是,若是有人蓄意将她未曾说过的话、未曾做过的事强加在她身上,那本官……自也不会善罢甘休!可……明白了?” 话音落,一口气刚刚缓过来的年轻太医又是一惊,没忍住,打了个响亮地冷嗝,惊上又惊,终于两股战战,噗通一声,跪了。 第908章 低调行事 宁修远这些年在朝堂上虽是位高权重,但更多时候看起来也只是一个比较安静内敛的年轻人,也从未真正与人红过脸,更别说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了。 就算是张德贤,也忍不住心下微惊,以极快的速度看了眼姬无盐,又看了眼宁修远,倏地低了头,暗暗盘算着这一路上自己对这位姬姑娘可有疏忽怠慢? 年轻的太医跪在那里,他其实并无过错,最多也就是躲在众人身后低声附和了几句以免显得自己不够“合群”,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害怕胆怯,像是面对上位者的审判。其他太医们多少沉稳些,心下惊诧之际倒也不会如此失态,只低了头轻声应是,打消了那些刚刚冒了尖芽的念头。 毕竟,还有什么人能比一个除了一点针灸之术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更能承担“治坏了陛下”这样的重罪呢? 可……宁修远在前面拦着呢,谁敢? “宁大人放心,为医者最是实事求是,事情是什么样的便是什么样的,咱们断不会说半句虚言。”说完,缓缓作揖。此话既是保证不会将强加莫须有的罪名,也是提醒宁修远,若小姑娘当真出了岔子,也休想他们这群人帮着说上半句假话。 宁修远自是听明白了,点点头,“如此,甚好。”说完,松开了握着的手,“我就在这里,若是有事,叫一声便是了。” 姬无盐沉默着点点头,目色淡淡扫了一圈众太医,众人以为她要找人搭把手帮帮忙,皆是齐齐避开了视线,只陈太医笑着上前,“我来帮姑娘吧。” “不必。”姬无盐笑着摇摇头,声线仍是从容温和,“我针灸的时候,不喜旁人在旁,诸位自便便是了。”说罢,便进了内殿。 之前在外头便听着皇帝的动静了,进来之后才发现皇帝的情况看起来比意料之中的还要差一些。床榻之间薄薄的身子骨颤抖挣扎着,姬无盐掀开身侧被角,皇帝手背青筋嶙峋,指尖死死攥着身下被褥手腕上隐约间深紫色痕迹沿着血管脉络一闪而逝,再看表情痛苦也不知是身体疼痛还是梦见了什么。 姬无盐轻叹一声,一手搭上皇帝脉搏,一手打开了手中银针包,凝神号脉半晌,又是一声轻叹——李奕维当真打的好算盘,就皇帝如今这脉象,便是还有治百病解百毒的丹药,用在皇帝身上也不过是个浪费,极有可能还要被倒打一耙说是被这“假药”吃坏的。 姬无盐收回手,又取出朱红色小瓷瓶,从中倒了一颗搁在掌心里,盯着看着半晌,喂到了皇帝嘴里。 已经人事不省的皇帝,牙齿咬得紧紧的,早就没了吞咽的自觉,只这药丸却是入口即化,倒也没太大影响。姬无盐又在旁边等了片刻,才开始为皇帝施针。 虽然姬无盐说着“诸位自便”的话,但太医们都没有离开。 一来,皇帝生死未卜,他们同样前途不明,这种事从来不是有人顶罪就能高枕无忧的,史书之上无辜陪葬的太医还少吗?此刻自是人人自危的。二来,姬无盐让“自便”就能“自便”了?她姬无盐只是一介商贾女流之辈,届时平阳郡王过来,谁若是不在……这条性命就能先交代了。 于是,便也只能惴惴不安地候着,仿若等待审判的戴罪之身。 …… 沈家有白事,主仆上下都有各自的事情忙着,下人本也不多,自然就有些顾不上身份不详的贵客了。“贵客”老爷子也不想打扰他们,找了个小丫鬟问了些街上比较好吃的饭馆子之后,找了个斗笠带着手下准备上街去转转,正好瞧瞧小丫头在燕京城里的产业。 没想到刚到门口,就被黑衣劲装的蒙面男子拦住了,对方声音压得低低的,“老爷,主子让小的过来接您。” 老爷子脸色一变,暗暗咬了咬后牙槽,半晌低低嗤了句,“小兔崽子,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只声音不大,蒙面男子无声笑了笑,并不说话,只微微侧身,退开一步,做了“请”的手势,“您请。” 老爷子哼了哼,没动,揣着手冷声问道,“他让你接我去哪里?” “自是姑娘在此处的住宅,就在东郊,不远。” “不是说那老太婆也在?”老爷子继续哼,“老头子我跟她不对付,在一个屋檐底下待着就浑身不舒服。不去!” 蒙面男子并不意外,又拱了拱手,才道,“主子说了,您来燕京城,自家有宅子有院子的不住,却要去叨扰人沈家,这实在没有道理。何况,沈家如今忙着,您就莫要再去添乱了……您到底有多难伺候难道您自个儿还不知道吗?主子还说了,这会儿您若是不跟着回去,他就将您早已进城的消息告诉姑娘,让姑娘亲自来接您。” 老爷子一愣,凶巴巴的模样到底是收敛了些,半晌,不情不愿地嘟囔,“我人都在姬家了,莫不是这进城的消息还能瞒着了?” 蒙面男子又是一低首,眼神古井无波板着脸字字句句地转述,“主子说了,您如今回去,他便只当您刚刚进城,若是您不回去,那您何时进的城、如何进的城、进城之后住在哪里,他都会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告诉姑娘。是以,回,还是不回,您自个儿定夺。” 老爷子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得欢快,脑袋一阵阵地抽疼——小丫头这些年愈发老成持重,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加之小鸢的事情之后,他想起小姑娘就有些发怵,这次出发过来一路上也总忐忑,此刻一听,自是没来由地心虚起来。半晌,咬着后牙槽,笑意僵硬,“成……回去就回去!老头子我难道还能怕了那老太婆不成?” 说罢,脸色一虎,冲着蒙面男子嗤道,“马车呢?” “就在拐角处。”蒙面男子领着对方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解释道,“主子说了,这些时日落在沈家这边的眼线比较多,您的身份敏感,总是要低调些。” “哼……”老爷子哼了哼,没说话,却也知道这小子说得没错。 而那边,皇帝终于缓缓醒来…… 第909章 演技 宫中,皇帝终于缓缓醒来。 醒来后的皇帝,看起来比任何时候的状态都要好些,看着床边围着的济济一堂的太医们,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怎么了?朕就是睡了一觉,你们怎么都这副模样?” 张德贤猛地拨开人群冲了过来,连哭带嚎的扑到皇帝床畔,“啊哟喂!陛下您终于醒啦?老奴、老奴都吓死了,是、是老奴将太医们叫来的,早上您如何都不醒,老奴担心,才自作主张将当值的太医都叫了过来!幸好、幸好陛下洪福齐天,终只是虚惊一场!” 皇帝刚醒,还有些犯懒,闻言微默,神色淡淡问道,“如今却是几何?” “已过午时啦!”张德贤嚎完了,半起了身子从上到下将皇帝打量了一遍,见对方气色的确不错,心下稍松,才问道,“陛下,让太医给您号号脉?” 皇帝往上坐了坐,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不必了。朕有些饿了,你让人准备些膳食来,今日此处的太医各个有赏,你安排着。” 太医们齐齐下跪谢恩,陈太医欲言又止,身边同僚却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口,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傻子!这个时候告诉陛下他能够醒来全靠一个医术都不会的小姑娘,满堂太医成了一个笑话,那此刻还没落地的赏赐只怕就要变成责罚了! 陈太医本不欲无端居功,但被同僚这一扯倒是突然恍然……姬姑娘之所以没有带陈老进宫,只怕也不愿掺和到这件事里来,毕竟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谁人不懂?如此想着,便也没有再出声了。 只张德贤却没想那么多,他只是低声应了,又如实禀告,“陛下。姬姑娘还在偏殿等候,可要一同赏了?” “姬……姬无盐?”皇帝眯着眼靠在枕上,闻言看向张德贤,他的瞳孔浑浊,盯着人的时候反倒有种渗人的气势,意外之色因此被冲淡了不少,问道,“她怎会在此?” “陛下有所不知……”张德贤颔首轻笑,笑容温和得像是说起自家宠爱的小辈一般慈祥,“就是姬姑娘的针灸之术唤醒了陛下。只是姑娘施针之后耗神太过,宁大人就带姑娘去偏殿歇息去了。” 皇帝看着张德贤许久都没有说话,他眯着眼的样子看起来还有些疲倦,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半晌才抬了抬手,“赏。”他靠在那里,说话中气不足,面色却比之前更红润一些,看起来针灸之术的确很是有效。 张德贤颔首称是,乐呵呵地抚着臂弯间的拂尘往外走去,拐弯时瞧见背着手从外头疾步而来的李奕维,脸上笑容倏地淡了些,只远远地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便又朝着偏殿去了。 给姑娘家的赏和给太医的赏还是不同的,此事既由他做主,太医们的自是按着以往惯例,姬姑娘的倒不如多嘴问一句,若能皆大欢喜,自是最好。 …… 李奕维得了皇帝醒来的消息匆匆赶来,半道才知是姬无盐针灸唤醒了皇帝,当即连心脏都跟着颤了颤,不可置信地反问,“当真?那陈崧呢?” “陈崧没进宫,也没带药丸,就是用针灸扎醒的。据姬姑娘的说法是,陈崧身子抱恙来不了,所以由她先来看看情况。” “看看情况就给救活了?”李奕维都觉得这件事荒唐得跟痴人说梦似的,“那群老顽固也敢让她进去瞎胡闹?” “自是不敢的。听说争执了许久,最后是三爷拍了胸脯保证的。” 保证?李奕维都快被气笑了,宁修远倒是真敢!彼时宁修远说亲自去接人的时候他便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没想到人是接来了,只是该来的人没来,还好巧不巧地真让人扎醒了! 他找陈崧过来,不是为了治好皇帝,皇帝能不能醒李奕维不关心,他只是为了用那颗据说能够起死回生的神药将陈崧连同姬家一起推入两难的境地——若是治不好,自然是推出去顶罪的,若是侥幸治好了,那也免不了要说说既有此神丹妙药为何却又迟迟不曾拿出来进献给陛下的原因……总之,赏赐是会有的,忌惮也是会有的。 莫说姬家了,就是宁国公府都要跟着遭受史官弹劾。届时……姬无盐还有什么脸面留在燕京城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皇陵棺椁? 委实一举多得。 可算盘打得有多响亮,此刻的结果就多让人糟心!李奕维一边暗暗咒骂无能的太医们连个针灸之术都搞不定凭白让人比了下去,一边跨进门槛匆匆入内,未见人,声先到,“父皇!父皇您终于醒了?!儿臣、儿臣担心极了!”说完,“噗通”一声跪在了皇帝床榻之前。 干脆利落。 凉风携着黄叶从窗外吹进来,落叶晃晃悠悠落在李奕维脚边。 太医们惊呆了,皇帝……似乎也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抬了抬手,“起身吧。就是多睡了一会儿,又没什么大事……方才,没见着你,去何处了?”自称担心极了的儿子不守在身边,却是在自己醒来之后才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哭天喊地的,这种“担心”也实在让人不知道怎么去相信。 李奕维吸了吸鼻子,当真吸出了抽噎哭啼之感,他又状似不经意地擦了擦眼角,才道,“是这样的。儿臣想着,昨儿个儿臣离开前您都好好的,可怎的不过一晚上的时间您就这般模样,定是宵小作祟……是以儿臣虽然挂心父皇,却也不得不带着人去调查此事。” “幸好……幸好父皇洪福齐天!”话音落,低着头又抽了抽鼻子,激动的呼吸都急促了。 太医们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不置一词。 皇帝打量着这个几乎可以称之为硕果仅存的儿子半晌,寻思着李奕维有句话倒是挺对,明明一早还好好的,怎么昨晚就给发病了呢?莫不是……搁在被褥之下的指尖却是碾了碾身下锦缎,皇帝倏地笑了笑,“那倒是辛苦你了,那如今这宵小可找着了?” 第910章 心里的冬季 针灸耗神是真,主要原因还是昨晚本就未曾歇息好,以至于姬无盐替皇帝施针完惨白着脸色被宁修远带到这偏殿,本该是忐忑紧张的心情,只袅袅龙涎香里,因着身边安安静静守着护着自己的这个人,她竟是转眼间就睡得香甜,近乎于不省人事。 直到张德贤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才悠悠转醒,醒来之后却仍是迷糊,只听得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至于言语间的内容,却遥远又模糊。 待她从半梦半醒的状态彻底清醒缓缓起身坐起时,正好看到张德贤作揖离开,宁修远掩了门转身,见着姬无盐醒来微微一愣,又倏地浅浅笑道,“吵醒你了?张德贤说,陛下醒了,说是要赏,他过来问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我寻思着你大抵是不求什么,便让他照着规矩来便是。” 说完,在她身边坐了,“陛下醒了,太医那边留心着便好了,李奕维想必也会赶过去,咱们没必要往跟前凑着去。你再歇会儿咱们就回去。” 姬无盐没意见,点点头,低声应了句,“好。” 只这般应着,却也没躺下去,敛着眉眼靠着枕头,表情有些寡淡。气氛些许尴尬,宁修远张了张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要喝点水吗?” 姬无盐仍是点点头,“好。” 乖巧间带着几分木讷,像是没有睡醒,又像是不大愿意搭理人。宁修远心下惴惴,面上却半分不显,倒了杯水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才递交到姬无盐手中。姬无盐两手捧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更不看人。 宁修远轻叹一声,明知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只他实在受不了姬无盐这般将他拒之在外的模样,仍是唤道,“宁宁……别这样,你要是气我,便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行,只是别一个人憋着,我、我瞧着难受。” 姬无盐这才抬眼看他,墨色的瞳孔里,仿若阴云逐渐汇聚而风雨欲来。她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半晌摇了摇头,“我没有气你……早就不气了。我甚至说服自己,原本要给许四娘的药最后用在了沈洛歆身上,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偿还……” 关着门的屋子里,安静的只有优质银骨炭慢慢燃烧的余音。 小姑娘肌肤很白,眼下的青色便愈发明显,她微微蹙着眉头有些难过地斟字酌句,“我只是气我自己……满嘴的冠冕堂皇义正辞严,可当真正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只想着用这样那样的借口解释、开脱。我只是气……伪君子一般的自己。” 她咬着嘴角,唇上是深深浅浅的齿痕,严重的地方甚至沁出了细小的血珠。 血色刺目。 宁修远忍了忍,到底是忍不住,指尖轻覆轻轻拭去了那抹嫣红,“是我的错,本不该瞒着你……可那样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燕京城会不会变成浮尸遍野的人间炼狱。你又素来喜欢扛事,让你这个时候离开你定是不愿……我……我总得先护你安全。” 擦掉了唇上血迹,他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只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移到她耳后,见她并未抗拒,才稍稍用力,将人带进怀里。 呼吸间都是小姑娘发间熟悉的皂荚香,宁修远几乎是瞬间发出满足的喟叹——他的小丫头啊,终于还是回来了。她不曾抗拒这样的拥抱,那么一切总会过去的,就像燕京城的冬天,再漫长的雪季也总能迎来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他有耐心陪着她,一点点捱过她心里的这个冬季。 姬无盐下颌枕在对方肩头,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抱着。宁修远的这些话即便不说,她也知道的,宁修远这个人啊,永远将她置于首要的位置,为她取为她舍,哪怕为她作奸犯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在这件事里更多的是自责,甚至…… “那天,我就坐在窗下,反复思考的问题不是我该如何向洛歆交代,而是……该如何瞒着。”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几分软糯的鼻音,像是仍带着几分困意,“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件事委实算不上什么秘密。可饶是我绞尽脑汁,也只想着瞒一天算一天、走一步看一步……” 淡淡的鼻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宁修远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我知道……如若真到了瞒不下去的那一天,我来解释。纵然她恨我、怨我,也不该因此迁怒于你。” 姬无盐静静地靠着,没说话,只心下微叹,她哪里舍得他被人恨被人怨? 屋内温暖如春,炭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里,短暂的隔阂终于有了龟裂的迹象,宁修远正准备将人带回去,结束这次有惊无险的皇宫之行,至于姬无盐是如何做到用针灸之术唤醒皇帝这件事,他还是等回去之后好好问问。 只这时外面却传来求饶声,“陛下饶命!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啊!” 嘶哑又尖锐的声音,瞬间划破了室内的静谧。两人齐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他们默契地想到了一个人——李奕维。 宁修远不太想掺和这事,“陛下既醒了,此处便没有你什么事情了。所谓赏赐大抵也不过就是些金银财帛,稍后会由宫人送到姬家的,这会儿趁乱,我先送你回去。” 正巧,姬无盐也是这个打算,点点头,起身整了整起了褶皱的衣裙,接过宁修远递过来的斗篷披了,开了门就准备从另一侧悄悄离开,谁知刚出门,脚下就是一顿。 那头,正有两人朝着此处过来。 其中一人,着官服,面色憔悴,却是熟人——御史大夫沈谦,沈洛歆的父亲。 另一人,穿常服,一身藏青长袍,步履间看起来比沈谦还健朗些,也是熟人……或者说,更是熟人…… “祖父……”姬无盐浑身一怔,就这么定在了原地,“他如何会在这里?!” 第911章 他是为了你来的 当年上官举家迁徙,在燕京城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浪花,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关于上官家为何如此“自毁前程”的猜测,成了大街小巷经久不衰的话题。 最后,贵妃卞氏嫉妒上官少夫人美貌暗中诸多针对致使上官家不得不远遁江南避世不出这个说法被广大八卦者所接受。 毕竟,相较于那些隐没在浑浊水面之下不易理解也不易探知的真相,世家夫人与帝王之间不可言说的二三事显然更引人入胜得多。 这些闲言碎语,李奕维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只他自是从未信过——如若当真有“帝王垂涎臣子发妻”这种有损皇家颜面的荒唐事,这些个闲言碎语就绝对不会有机会出现在市井之中。何况,如今想来,那个话题持续的时间实在有些太久了,反倒像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似的……在这样的话题背后推波助澜,谁有这样的胆子? 李奕维隐有猜测,却终是不明白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李奕维看到此刻站在门口的上官老儿,和面色发白却仍挣扎着坐起了身一脸不愉问对方为何未经传召就出现在这里的皇帝……李奕维突然觉得之前连他自己都不敢揣测的可能,终于落了地。 上官家是被皇帝赶出去的,甚至可能还下达了“非诏不得入京”这样的命令——至于为什么没有明旨诏书昭告天下,反而用一些坊间传闻加以掩盖、误导,李奕维却又百思不得其解了,这样的反常让这件事看起来处处透着不可告人的诡谲内幕。 上官老爷子上官寿,一身藏青长袍,须发皆白,却无老态,身子看起来甚是硬朗。见了皇帝也并不下跪,只轻描淡写地瞥了眼姬无盐所在的方向便收回目光朝着皇帝缓缓作揖,“陛下。草民在江南听闻陛下龙体抱恙便日夜难眠茶饭不思,最后实在放心不下,斗胆……带了些江南的药材过来。待会儿还请太医们验过挑着可用的用着。” 皇帝脸色暗沉,明显不大愉快,但也没说什么“带着你的药材滚出去”这种话。老爷子虽然如今自称“草民”,但当年在燕京城中也是个厉害角儿,何况如今上官家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太医们自是不会怠慢,转身作揖间便多了几分热情。 姬无盐也不明白祖父这个时候进宫来做什么,老爷子固执认死理,这些年还逐渐开始想一出是一出的,姬无盐自是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离开,看了眼跪在廊下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断了的小太监,到底是轻叹一声走到台阶下候着。 小姑娘的无奈很明显,宁修远看在眼里,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声劝道,“他是为了你来的。” “为我?”姬无盐微微一愣,又转眼间想到另一件事,“你知道他来燕京城了?” 小姑娘还是这么敏锐。 宁修远低头失笑,并不隐瞒,“是……之前收到过祖父的信,他让我安排些人手,一来护送他安全进城,二来也是让人混淆一下楚兄那边的视线,不然恐怕他还没走出江南呢,楚兄那边就收到消息了。宁宁,你知道的,祖父开口……我完全没有拒绝的机会。” 一口一个“祖父”,叫得倒是熟稔……姬无盐打量着一脸坦荡的宁修远,半晌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地提醒宁修远,“你当知道的,我外祖母和祖父这边素来不对付。你讨好了祖父这件事若是传到外祖母那边,她便该对你有意见了。” 宁修远一噎,顿时失语——想要两边不得罪,怎么就那么难呢? 里头,鉴于气氛的诡谲,太医们寒暄见礼之后本是打算识趣离开的,只上官寿站在内外殿那道珠帘门边,堵着进出的必经之路完全没有让开也没有进来的意思,他们便也只能退到一边,低了头垂了首,将自己当成这屋子里的一只瓷瓶、一件死物,听不见,也看不见。 皇帝倒也没打算多说什么,只摆摆手,“劳你不远万里送过来了……只如今朕这身子骨你也瞧见了,委实不好款待你。你若是无事,便启程回去吧!” 李奕维极快地看了眼上官寿,倏地上前一步在皇帝身边坐了,抬手,接过张德贤手中的帕子,一边低着眉眼替皇帝擦手,一边笑道,“父皇您也真是的,老爷子这样一把年纪了,辛辛苦苦给咱们送药材,这连一杯茶水都没喝上呢,您就赶人家走了。您不方便招待,自有儿臣招待着不是?” 说着,转首吩咐张德贤,“还得麻烦张总管准备些茶水,请上官老爷在外头坐一会儿,等本王处理了外面那该死的奴才,再来安置老爷子。” 这会儿却又是张总管了。 张德贤并未直接答应,只看向皇帝等待吩咐。而皇帝,在打量自己的儿子……皇室嫡子,唯一的,本该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却一直屈居郡王之位,当真没有任何不甘愤恨甚至旁的什么想法?自从自己病了,身边伺候的宫人早就严查过好几遍,平日都没事,怎的偏偏昨晚就出事了?而且那奴才害了皇帝还能不跑,就这么等着你来抓他? 一抓一个准? 他本就疑心甚重,如今再看李奕维热情地招呼着上官寿的样子,便愈发觉得这小子往日闲云野鹤的乖顺模样到底只是假象,当即脸色黑沉,哼了哼,“你这般热情体恤,倒显得朕冷心绝情了……奕儿,你同上官寿,很熟吗?” 李奕维一怔,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消退,所有的热情被窗外吹进来的冷风一搅和,只剩下了背上一层黏腻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太急了。 这几天,他的确是着急了……也许只是因为得意造成的疏忽,也许是他太想知道上官家当年离开燕京城的秘密,总之,他在上官寿的事情上,着急了。 第912章 孤家寡人 背后冷汗涔涔,冷静下来的李奕维在对方暗沉难辨的眼神里缓缓转身,俯首下跪,“父皇说的是哪里的话。老爷子离开燕京城的时候儿臣还小,若今次在宫外遇见,怕是见面不相识呢……儿臣只是觉着,老爷子千里迢迢舟车劳顿的,若连茶水都没喝一口就让他回去,传出去怕是要被人诟病。” 皇帝冷眼打量着李奕维,沉默着不说话,冷沉的目光仿若一根又一根冰冷的尖刺扎在李奕维的脑袋上,扎出许多个窟窿来。 李奕维低头跪着,背上冷汗一层又一层地起,又被衣裳一层一层地吸干,最后只剩下了浑身黏腻不适的感觉,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皇帝瞧在眼里,冷冷嗤笑,却也没有再对李奕维旁敲侧击,只转首询问上官寿,“你觉得呢?可曾觉得朕失礼怠慢了?” 老爷子还是没跪,倒是一旁陪着一同过来的沈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下忐忑不安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调和,三寸不烂之舌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封印,犹豫再三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上官寿那边的时候悄悄退后两步,背在身后的手朝着门外招了招——他眼睛尖,走过来的时候自然瞧见了姬无盐和宁修远,上官寿这老头子脾气倔起来谁也拉不住,但想来这个宝贝大孙女应该是有办法的。 虽然……这宝贝大孙女的脾气,也不大好。 姬无盐看了眼宁修远,跨上台阶之际正好听见自家老爷子耿直到近乎于讨打的声音,“草民一介布衣之身,陛下自是不会怠慢失礼的。只是陛下要草民即刻离开……草民却是如何都做不到。并非舟车劳顿,只是……” 话音未落,皇帝倏地瞪眼看来,呵斥道,“你闭嘴!” 这一声呵斥突兀、尖锐、又嘶哑,连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皇帝扒着床沿整个人都在颤抖,瞪着上官寿的眼神凶狠地像是随时准备一声令下诛人九族的模样。 一旁太医倏地齐齐跪地——吓的。 饶是李奕维都惊呆了,瞠目结舌看着在张德贤的安抚下平复着呼吸的皇帝……在李奕维的印象里,皇帝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最最奇怪的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皇帝仍然只是无力咆哮着,并没有让人将上官寿赶出去、或者拉出去打一顿……就如此看来,皇帝与其说是生气发怒,更像是害怕,害怕对方没有说完的那些话里,藏着的某个秘密。 换句话说……皇帝是被拿捏了,被他亲自赶出去的上官寿拿捏了。李奕维眉眼微垂,嘴角却缓缓勾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弧度,因为这个认知,他竟是觉得有些愉悦。 皇帝终于止住了咳嗽,靠在床畔一口一口地深呼吸着,他看着站在珠帘前面看起来顺从温和的上官寿,咬着牙抬着瘦骨嶙峋的手指着外头,呵斥道,“你走!今日你就离开燕京城,回到你的江南去!沈谦,你若是还想活,就带他走!否则,别怪朕翻脸无情!” 张德贤在旁劝着,“陛下……”一边唤着,一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长长叹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是该重赏的事情,怎的却变成了几乎要灭九族的大罪?这般诡谲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就怕引火烧身,自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无声的内殿,只有紧张到紊乱的呼吸声。 这样的压抑里,一声轻叹便显得格外明显。沈谦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陛下怕是忘了,内人刚刚过世,还未入殓下葬。内人留下小女洛歆,微臣也已经将她托付给了信得过的友人,如今……微臣也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啦!” 皇帝微微一愣,精神上的不济使得他的思维也慢了不少,愣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沈谦的意思,当下才是真的怒火攻心,指着对方的指尖都在颤抖,吓得张德贤在旁连连劝慰,却也无济于事。皇帝一边吸着气,一边哆嗦着指尖骂道,“好!很好……朕就说你们怎么一起进宫了,原来都是一丘之貉!你没了后顾之忧,所以就来威胁朕了?” “微臣不敢。”沈谦缓缓作揖,垂首,下跪,没了往日朝堂之上浑水摸鱼的模样,严肃下来的表情沉稳间带着掩不住的悲痛与绝望,如同丧家之犬。 他老老实实地说着不敢,可皇帝却知道,没有什么不敢的,这人往日里因为妻女如何受制于自己,如今就有多么不可控。 “不敢?朕瞧着这天下间没人比你沈谦更敢的了!”皇帝冷哼,许四娘的死是皇帝没有料到的,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要坏了……果不其然。 他咬着后牙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后悔自己对这个儿子一忍再忍。目光从上官寿身上逡巡而过,目色愈发深凉,意味深长地喃喃说道,“上官家主来得倒是巧……”许四娘还未入土为安,这人就已经到了,可不就是巧得很? 姬无盐站在外殿皇帝看不到的位置,因着不知道祖父此行到底是什么目的,加之她和上官寿之间的那点儿明面上的、暗地里的关系,她也不好贸然开口,只静观其变。 上官寿也不用她出来。 他随着暗卫回到姬家,因着和那老太婆之间不对付,遂想着先去小宁的院子躲躲清闲。小宁不在,子秋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个讨喜的小辈,平日里相处自是没什么主仆的规矩。只这次……小丫头端茶的手都在抖。 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说难听些,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若连一个小丫头都搞不定的话,他也不必来这燕京城,一辈子就躲在江南得了。 只几句话,就问了个清楚明白。 小宁进宫了——皇帝病重,他家的小宁被一道口谕召进了那个吃人的地方,带走她的还是宁家那小子! 好,真是好得很! 第913章 接我孙女儿回家 宁修远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老爷子那边已经被厌弃上了,见气氛沉凝,只款款上前一步,唤道,“陛下。微臣听闻陛下终于醒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眨眼间也不知道如何走过去的,竟是极轻松地越过了挡在珠帘门那边的上官寿,几乎一路畅通无阻地就到了皇帝跟前,脸上笑容霁月清风,又似是迟钝到完全没有察觉到屋子里压抑的气氛,甚至还笑呵呵地说道,“陛下洪福齐天,微臣这悬着的心啊,终于是放下了。对了,方才瞧着外头跪着的那奴才,是……没伺候好陛下?” 三言两语将话题转移,也暗示皇帝如今最紧要的还是眼下的事情。 君臣多年,这些默契还是有的,皇帝明显是听懂了,只略一沉吟,便随手摆了摆,吩咐道,“拉出去,砍了吧。” 宁修远明显一怔,就听见一旁跪着的李奕维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哪有什么谋害皇帝的贼人,一切不过是他“精挑细选”之后拉出来的替死鬼罢了。这件事需要有个答案、需要尘埃落定,不然自己身上就永远有谋害皇帝的嫌疑,因着这个节骨眼上无人站出来质疑,自然也没了解释清楚的机会,甚至后世史书之上,自己也终会落一个谋逆篡位的名声。 用一个奴才的性命,换这一个后世的名声,这条性命也算死得其所。何况,还有那位欠了一大笔银子深陷贫苦无法自救的老母亲,他自然也会遵守承诺送一笔不菲的银钱让人足以颐养天年。 李奕维跪在那里,听着外面流于形式的求饶,缓缓扯了扯嘴角,紧绷的神经明显松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委实已经算得上是仁慈了,全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奴才最后的孝心。 求饶声渐行渐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张德贤低眉顺眼迈着小碎步跑进来,低低说了句,“陛下,都处理好了。” 皇帝靠着枕头,意兴阑珊地“嗯”了声,也没什么表情,显然死一个奴才这件事于他而言实在不值一提……哪怕,他也清楚这个奴才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可能昨晚根本就不是他当值。 可是,又有谁会真的在意一个太监的死亡真相呢?皇帝不会、李奕维不会,满朝文武百官都不会,他们只会说贼人罪该万死、郡王英明神武、陛下洪福齐天。 而宁修远……到底是低估了皇帝对上官寿的芥蒂,或者说是忌惮。 哪怕皇帝早已预知到自己可能时日无多,他也仍然没有打算将那批宝藏留给自己的儿子、这个国家下一任的帝王。他都已经盘算好了,那些宝藏既是他找到的,那就是他的,就算他死了,也只能跟着他一起埋葬进皇陵之中,至于那支从未动用过的军队,也必须全部陪葬! 苍白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皇帝的视线从李奕维身上移到宁修远,最后缓缓落在上官寿身上,如此审视逡巡片刻,倏地笑了笑,“上官家主看来今日是准备留在朕这里用膳了。张德贤,你去通知膳房,给准备一桌饭菜,做几道江南菜,一定要让上官家主觉得宾至如归……免得日后诟病朕招待不周。” 几分玩笑、几分嘲弄,只此刻气氛之下却完全没有人敢陪上半分笑意。 反倒愈发战战兢兢了起来。 上官寿却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对方话语中的深意,只缓缓作揖谢恩,“陛下恕罪,老臣怕是要辜负陛下美意了。老臣今日进宫,一来是听闻陛下龙体抱恙,送些江南的药材过来,二来,却是来接我家孙女儿回家。” 姬无盐倏地抬头看去,瞠目结舌。 众人也是一愣,孙女儿?这位的孙女儿是……转念一想才想起来上官寿的孙女是谁,只明白过来以后才是真正的心跳如擂大气都不敢出了——上官独女、已故太子妃,上官鸢。 崇仁殿那场大火都过去多久了,查来查去的最后仍然以意外结案,上官家那边连个来询问的人也没有,以至于“上官鸢”三个字都已经从茶余饭后的八卦里彻底消失不见。可谁能想到,上官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着东宫入狱、皇帝病重的时间点来? 皇帝的脸色彻底黑了,这个时候要说没有李奕维在其中谋划盘算他是半个字都不信!即便如今仍是无力,自知对上羽翼已丰的李奕维已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遂忍了又忍,最后只攥着掌心对着说完这些话就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的上官寿“劝”道,“她是皇家的媳妇,死后自是正正经经入皇陵受皇族供奉的,如此才是无上的荣耀。今日朕若是同意了你的要求,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对你上官家,都不是什么好事。” 一屋子太医噤若寒蝉,张德贤也难得的愣怔失了往日的圆滑,像一只措手不及的鹌鹑,看起来有些好笑。 李奕维不算太意外,毕竟姬无盐也向他提出过相同的要求,也不知这两家人家都是什么毛病,好端端的泼天富贵不要,非要将一个死了那么久尸骨说不定都被蛀虫啃食了一大半的女人接回去作甚……祖上多一个太子妃不好吗?他虽不懂,但也知道皇帝定会疑心是他从中搅和,遂朝着上官寿略施一揖,才开口说道,“父皇所言极是,老族长还是三思。入了皇陵的太子妃又被抬出来,这无异于死后鞭尸……怕是那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口口相传的,于太子妃声名有损。” 既是劝诫,也是向皇帝表明立场——这老爷子真不是他找过来的啊! 只是皇帝疑心已起,李裕齐的此等举止在他看来也不过就是和上官寿唱的双簧罢了。他瞪了眼李奕维,哑着声音呵斥道,“你闭嘴!” 呵斥完,转首看向上官寿,却见上官寿已经缓缓地,一撩袍子,直直跪下,字正腔圆说道,“草民欺君,还请陛下恕罪!” “轰隆——” 第914章 次女上官宁,草民接她回家 “轰隆——”惊雷炸响。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看不见了。 阴云汇聚,电闪雷鸣间,一道银链划破天际直直砸在窗外,照亮屋内千篇一律的煞白脸色。 风雨欲来,气氛沉凝如黏腻浓稠的墨汁,“欺君”二字带来的震撼更像是惊雷之后的余韵,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早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心脏上,又像是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点一点地勒紧了脖子直至连呼吸都艰难。 欺君之罪,轻则丧命,重则九族尽诛。 这一次,就连李奕维也不敢随意开口了。 姬无盐不知道这老爷子到底要做什么,正欲上前一步,宁修远已经开口唤了句“陛下”,却被皇帝抬手间制止,“谁都别说话,听他说。”声音微微暗哑,咬字却重,凹陷眼窝里浑浊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上官寿,审度半晌,言简意赅地说道,“说说看。” 不怒自威。 哪怕这个时候的皇帝消瘦得不成人形,哪怕他呼吸都比寻常人急促,只是那久居上位的气势仍在那里,他仍然是这个国家生杀予夺的帝王。 姬无盐的心陡然一抽,高高悬着,进殿时不动声色藏在袖口的银针已经悄然落在指尖,一旦皇帝当真下旨杀人……她便是拼了这弑君的罪名也会带祖父安全离开。一边这般盘算着,一边悄悄往前挪了半步,正欲再次往前,却见祖父回头看来,眼底笑意细碎,声音温和,“瘦了。” 这样的温和,与此间一触即发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却似乎浑然未觉,只笑着摇了摇头,“同你姐姐一般的性子,只会报喜不报忧。无喜可报之时,便总说一切都好、勿念勿念……你母亲见着你那些个‘勿念’便茶饭不思的担心着,担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担心你步履维艰受人欺负,连带着言语间对我都诸多抱怨,觉得我绝情冷心……” 姬老太嚣张跋扈不讲道理,教出来的女儿却是知书达理温柔端方,这还是上官寿第一次见儿媳妇皱着眉头同自己说话的样子。 可那时他终究是有苦难言,上官一族对上彼时的皇室,莫过于以卵击石。他不仅仅是小鸢和小宁的祖父,更是一个家族的族长——这些话,他无从解释,也知不必解释,明晓大局如儿媳自是知道他肩上的责任,那些怨怼何尝不是一个母亲无能为力之时的自我埋怨? 众人瞠目结舌间,上官寿跪在那里抬眸轻笑,唤道,“小宁,这么多个月没有见面,便是连一声祖父都不会叫了吗?”后脑勺上,是沉甸甸的宛若实质的视线,他知道来自皇帝。 姬无盐根本不知道自家祖父这个时候站出来暴露自己是什么意思,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什么掩饰、什么解释都已经没有用了。指尖轻抵银针针尖,她抿了抿嘴角,轻轻叹了一声,唤道,“祖父……”老爷子为人刻板守礼、循规蹈矩,数月不见倒像是换了个芯子似的,跳脱到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欺君之罪……她算是明白过来了。想必他口中要接回去的“孙女”也不是姐姐……而是自己。 果不其然,上官寿缓缓点了头,才转首看向皇帝,近乎于大义凛然地说道,“回陛下。草民欺君……上官家并非只有一位嫡女,儿媳姬氏当年生下的一对孪生女,长女上官鸢嫁东宫葬火海,次女上官宁……又名姬宁儿,从小养在姬家乃姬氏一族少家主。今日,草民未经宣召斗胆进宫,就是为了接草民的孙女回家。” 说罢,一个头,缓缓磕下。 上官宁就是姬宁儿,那姬宁儿又是谁?这个问题不必上官寿再行解释,所有人都听懂了、也看懂了。 姬宁儿,就是姬无盐。 姬无盐又是谁? 这个问题在几个月前,所有人都如此问过,随后他们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答案——风尘居的琴师、幕后的东家,飞上枝头的麻雀,宁三爷看中的女子,白家老夫人认下的干孙女,和太子不太对付有点儿武功几次险象环生的小姑娘,随后又听说是姬家少主,从小养在老夫人身边的旁支后辈…… 这也是当初宁修远交给皇帝的答案,皇帝知道她是姬家人,只是……旁支?见鬼的旁支!这要是旁支,那什么才是嫡系?!惊雷炸响间,皇帝磨着后牙槽,一点一点地掉头看向宁修远,动作迟缓地甚至能听得到从骨骼与骨骼接壤之处发出的咯吱声。 “好……很好……”他看着宁修远,笑得寒意森森,“很好……这就是你同朕说的,姬家的旁支后辈?好……宁家的儿子,果然很好!” 皇帝扯着嘴角冷笑,瘦得皮包骨的脸,这般笑着有种来自阴间的恐怖感觉。他倏地笑意尽散,盯着宁修远字字句句,“宁、修、远!别跟朕说你从来都不知道!” 宁修远从容下跪,并不隐瞒,“是。之后没多久微臣就知晓了,只是微臣觉得此事无甚要紧,不必叨扰陛下,是以未曾禀报……陛下恕罪。” “无甚紧要?” “是。”宁修远跪得笔直,答得从容,“她是上官女还是姬氏少主无甚紧要,于微臣而言,她就是我宁国公府的三少夫人……” 话音未落,皇帝还没说话,上官寿却是倏地偏头,勃然大怒,“放屁!老头子我还没答应呢!怎么就你宁国公府的少夫人了?小子,老头子我今日就告诉你,不可能!老头子我统共就这么俩孙女,一个嫁到此处没了性命,另一个说什么都不能再进这破地方来了!我江南多少好儿郎,哪个不上赶着娶我家闺女儿?” 宁修远微微颔首,算是招呼,声线温吞说道,“父亲同晚辈说过,上官与宁家是有指腹为婚的,虽是口头,但君子一诺定是要作数的。而且您放心,晚辈已经向外祖母许诺过,成亲之后会陪着宁宁去云州定居。” …… 紧张、压抑、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话题骤然转换,竟突然谈婚论嫁起来了…… 第915章 雕虫小技罢了 就连姬无盐都有些接受不能,实在不知道这一老一小的,这个时间这个场合争这些个有的没的的,到底是想作甚。 看看皇帝吧,本来就脸色漆黑一片了,如今被这一番插科打诨气得脸色黑了白、白了青、青了又红,精彩纷呈……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出气都比进气多了。 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人,眼看着一只脚又要踏上奈何桥,姬无盐连连摇头,左右身份已经暴露,她也不再隐瞒,无奈唤道,“祖父……” 张牙舞爪的老爷子倏地老实了,甚至回头冲着小丫头讪讪笑了笑,笑完,又回头眼神不善地瞥了眼宁修远,表情多少有些幼稚。 皇帝呼吸急促,李奕维诧异于姬无盐的身份之外,却又意外于宁修远方才的承诺——他竟是真的准备跟着姬无盐去云州当赘婿呢?这权势、这地位、这位极人臣光宗耀祖的机会说舍弃就舍弃了?国公爷当真没意见? 李奕维虽然之前便听人提起过此事,但毕竟也只是口口相传道听途说,李奕维也从未当真过——他压根儿不相信,一个仕途大好的男人当真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上门去当赘婿!何况,那个男人还是宁修远。 这对自己来说,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既如此,倒也不妨帮上一帮。李奕维这般想着,低着眉眼脚尖碾了碾地面,倏地笑了笑上前一步,“父皇。修远这话也不无道理,姬姑娘就是姬姑娘,是姬家少主还是旁的什么人,于咱们来说委实不算很紧要。何况,作为一个臣子,自也不会巴巴跑来同您说他还未过门的妻子姓甚名谁来自哪里……想必,就算他想说,您也没有兴趣听吧?” 这话乍一听,的确没什么毛病,臣子府上内宅女眷的事情,自然是不必、也不能搬到皇帝面前来的。 可她姬无盐能一样吗?她上官女能和普通的内宅女眷混为一谈吗?!只是其中缘由他又无法明说,以至于连勃然大怒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皇帝呼吸都急促,张了好几次嘴巴,到最后仍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忌惮上官寿,也需要上官寿,他一道圣旨让人举家南迁,却又始终不曾放松对上官家的监视,可以说这些年来上官家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他都了若指掌! 他原是这般自信着的。 直到今天才发现,上官家两个女儿的事情他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上官寿都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可关于他偷偷摸摸离开江南的消息自己这边也一点都没有收到! 那么之前呢?之前的这些年里,当自己坐在燕京城中沾沾自喜的时候,又错过了多少江南那边的消息?当自己仍然相信于上官寿的忠心时,对方又在自己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背叛了多少回? 这些疑惑一旦形成了,疑心已生,便是什么解释都已苍白无力。 皇帝扯着嘴角冷笑,浑浊的瞳孔一瞬不瞬盯着上官寿,最后又落回到姬无盐身上,定定看了半晌,“听闻,今次朕能够醒来,全靠姬姑娘针灸?” 姬无盐低眉顺眼站在老爷子身后,微微屈膝,谦虚极了,“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 “雕虫小技……”皇帝靠着软枕,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即便只是这样一个并不费力的小动作,待他做完也明显地喘了几口气,才懒懒说道,“如若当真只是雕虫小技,那站在这里的太医们,岂不是连雕虫小技都不会?”视线缓缓看向那些瑟瑟发抖的太医们,嗤笑,“朕……还真是养了一群废人呐!” 话音落,本就提心吊胆着的太医们倏地齐齐下跪,哆哆嗦嗦说话都不利索,只知砰砰磕头连连求饶,“陛下恕罪!陛下……老臣才疏学浅,难堪大任呐陛下!”说完,又是砰砰磕头。 皇帝倒也不是真要责罚他们,相比于责罚一群没什么本事但听话的奴才,他现在更想要弄死的还是上官寿。执掌天下的九五至尊,被一介布衣当众要挟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自己这个皇帝怕不是要变成千古的笑话!只是,姬无盐刚刚救了他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若这个时候下旨将上官寿治罪……又多少有些师出无名。 毕竟,所谓欺君之罪可大可小,如今上官一族无人在朝为官,族中子嗣自然没有详尽上报的必要……是以往小了说,这也不过就是上官一族的私事罢了。 最最重要的是,他感觉得到自己这副一日不如一日的身子骨只怕迟早还要用到姬无盐和陈崧,这个时候将上官寿治罪……委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皇帝靠着软枕垂着眉眼,盘算着如何先要些甜头过来才是,沉吟片刻,低低“嗯”了声,“昨日倒是听奕儿说起一事,听闻神医手中有能解百毒治百病的神药……不知,此事可真?” 这个时候提起,用意实在明显,显然是告诉姬无盐,若要这欺君的罪名轻拿轻放大事化小,就总要拿出点“诚意”来,这诚意自然就是那颗传闻中的神药。 姬无盐低着眉眼抿了抿嘴角,才抬头坦荡含笑,“回陛下,传闻不过空穴来风,哪里能信?若小女手中当真有此神药,早已拿出来献给陛下谋求一个锦绣前程了,何必等到陛下亲自问起?您说是不?” 锦绣前程谁人不爱?这话乍然听着没什么问题…… 皇帝却不信。 此刻他对任何人都信任不了了,他信任上官寿,可上官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背叛,他信任宁修远,可宁修远同样对他遮遮掩掩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谋私利行私事。他怎么可能相信姬无盐? “呵……看来,这陈家天才也不过就是浪得虚名罢了……”他笑,笑声沙哑气息不足,看起来像是随时能背过气去一般,眸子缓缓转动看向上官寿,“对了,上官家主方才说什么来着?欺君?” 第916章 哪个孙女儿 皇帝这一番兜兜转转不明就里的话,到了这里是个人都瞧明白了——你姬无盐要是交出神药治好了皇帝的病,那上官寿所谓的欺君就是个玩笑话,若是不能……那这欺君之罪,便也得坐实了。 这个时候,但凡有些脑子的人,就算手中当真没有那颗神药交差,要么虚张声势大胆应下而后再做筹谋,要么顾左而言他行迂回之术,总之,都不会老老实实告诉皇帝,我手中没有。 姬无盐不只是有些脑子的人。 她是个心有七窍的女子,聪明、机灵,也会审时度势。只是,当所有人都这样以为的时候,她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连辩解的只言片语都没有,甚至有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漠。 老爷子看起来也不在意,甚至带了几分笑意应承道,“是的,陛下。草民欺君,请陛下责罚。” 皇帝有心递了一条不算太难的阶梯,偏偏这爷孙俩一个都不肯走,像是两头犟驴,铆足了劲儿地要往那条死路上狂奔。 不说姬无盐的救命之恩,就说上官寿手中握着的那些宝藏、那支从未动用过的军队,皇帝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真的将他如何……等等!皇帝蓦地浑身一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上官寿之所以有胆子跪在这里是因为什么…… 军队。 一开始,皇帝以为上官寿之所以敢跪在这里挺着身板理直气壮地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所倚仗的不是姬无盐的救驾之功——只是很快他又意识到,姬无盐救驾不过是今日的事情,这老东西就算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插上翅膀也赶不过来。上官寿倚仗的……其实是那支连皇帝自己不曾见过的、只在上官寿定期送来的密折中才了解一二的、至今为止都在上官寿手中掌控着的军队。 这一刻,皇帝已经完全明白过来,那才是上官寿敢在自己面前挺直了腰杆子直言自己欺君的筹码。 但凡那些宝藏还在上官寿手中皇帝便总有几分忌惮,但凡那支军队还在上官寿手中,皇帝便总投鼠忌器。甚至……也许那支军队如今就驻扎在城外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待上官寿一声令下,便能破城而入,届时就凭自己这副病恹恹的身子骨,皇位易主实非难事。 只是……东宫的那场大火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这老头子到现在才过来……难免不让人多想。 被褥下的指尖细细摩挲,皇帝强撑着精神打量着眼前这些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却是如何都看不透的臣子、儿子,眉目微垂半晌才“哦?”了一声,又笑,“说来,此事尚且算不得是欺,至多就是隐瞒之过。说起来,姬姑娘救了朕一命,朕看在这救驾之功上,也不该恩将仇报……只是,老爷子你未经传召私自进城是真,此事若是被那些个迂腐顽固的老东西知晓了,怕是又要联名参上几本。” 说完,也是摇头,其中无奈倒是多了几分真情,看得出来这些年也算是不堪其扰。随即又苦口婆心地说道,“老爷子,朕并非不让你留在这里,只是这些个御史的口诛笔伐着实令人头疼才劝着你离开……听朕的劝,若是无事,便启程回江南去吧。” 只有上官寿走了,那些可能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才会一起离开,如此,皇帝才能无所顾忌地开始料理剩下的这些人。 宁家,论权势,朝中只有卞家能与之并肩抗衡,论声望,卞家都难以望其项背。世人都言宁家早已功高盖主遭皇帝忌惮,却不知疑心甚重的皇帝唯一还愿意多留一分信任的,也就只剩下这国公府了……一来,国公府素来避嫌中立只忠皇室,二来,他是真的相信了宁修远是自己的心腹。 可如今……“心腹”一词成了一个笑话! 至于奕儿……莫不是他当真以为,适龄皇子只剩了他一个,这皇位就必然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小子到底过于幼稚了些,如此操之过急。 皇帝靠着软枕,缓缓舒了一口气,才放缓了声线,苦口婆心地说道,“老爷子……你觉得呢?” 言语温吞,口口声声间似乎都是替昔日的老臣操心,偏说了这许久的话,也未曾开口让跪了这许久的老胳膊老腿的平身。 上官寿垂眸苦笑,自是知道那些不过是皇帝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 上官寿跪在那里,又是一礼,并不应,也不曾拒绝,只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草民考虑不周了。如今药材已经送到,草民的确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了,草民此刻就带着草民的孙女儿离开。” 皇帝倏地一顿,立刻抬头看去。 凉风起,惊雷炸响间,皇帝咬了咬后牙槽,咬牙切齿地字字句句问道,“老爷子说的是……哪个孙女儿?” 哪个孙女儿?今日才知上官寿有两个孙女,一个,在皇陵中受着皇室香火供奉,一个,刚立下了救驾之功,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这病一日不痊愈,就一日不可能放她离开。 所以不管是哪个孙女,今天老爷子都不可能带得走。 上官寿不是傻子,想必也是清楚的。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跪在那里连脖子都不曾低了几分,视线更是不避不让,“陛下,还请陛下体恤。草民只有两个孙女,一个嫁入皇家一场大火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了,草民不求她光耀门楣,只愿她平平安安衣食无忧的即可。” 皇帝压着嘴角沉默,半晌,低低问道,“若是朕……不答应呢?” 一瞬间,剑拔弩张。 老爷子却是倏地笑了笑,笑意很淡,皮笑肉不笑的,微微抬着的下颌有种骨子里的固执和执拗。他说,“若是陛下不应,那草民便也只能留在这燕京城中……叨扰陛下了。” 说完,扯着嘴角,笑了笑。 笑容古怪,又邪恣。 仿若一只冬日午后眯着眼晒着太阳舔着爪子的狮子,缓缓掀了掀眼皮子看过来…… 第917章 守株待兔,兔未至 皇帝蓦地一怔。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透过眼前这副年迈的皮囊看到了曾经足够年轻、足够强大的上官寿……那个时候的上官寿,平静执拗的外表下,尚且藏着一颗掩饰得并不是很好的野心。 已经年迈无力的皇帝,对上正值壮年的臣子,心里竟是没来由的升起几分怯弱来。 旁人看不到他的怯弱,皇帝自己却是在对方话音刚落的瞬间就明白过来上官寿的言外之意——上官寿在威胁他,那支军队果然已经埋伏在城外某个地方了! 指尖刺在掌心,生疼。皇帝“呵呵”冷笑,笑声入耳只觉令人毛骨悚然。他一边笑着,一边喃喃自语,“好……很好……你们都很好!朕以为养了一条狗,没想到到了最后才发现,养的是一群白、眼、狼!上官寿,你当真以为,朕拿你没办法了是吗?!……咳咳咳!” 话刚说完,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张德贤吓了一跳,近乎于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一边伺候一边劝道,“陛下莫要动气,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上官老爷就是担心姬姑娘在宫中无人照应,做长辈的嘛,大抵都是如此的。您好好说,好好说……别动怒。” “是呀父皇。”李奕维也劝,“姬姑娘毕竟有救驾之功,您若此刻罚了上官老爷子,传出去……不好听。”说完,眉眼微敛,兀自盘算着皇帝这脾气来得其实挺莫名其妙的,细究之下不像是生气,反而更像是无能为力之后的虚张声势,就像是一只已经年迈的老虎,爪子不尖了,牙齿不利了,只能冲着对方嗷嗷叫着,只甫一开口,便露了怯意。 这样的皇帝,李奕维第一次见到,震惊之余,也有些摸不着头绪。 皇帝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一张脸涨得跟猪肝色一般,抬手将意欲上前的太医们都挡了,才侧目看向上官寿,又问,“朕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决定不走?”扒着床沿的手,瘦骨嶙峋地像是一层皱巴巴的皮包着脆弱的骨,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屋外的风……更大了。 阴云越聚越多,光线暗沉的殿中,床畔之上的皇帝脸色呈现出一种并不正常的黑红,便是浑浊的眼白里,都有一种诡谲的红色若隐若现。 自始至终都在关注皇帝脸色的姬无盐只觉心头一跳,几乎是一步跨到了祖父跟前跪了,挡在了老爷子跟前才道,“陛下恕罪,祖父亦是关心生乱,待小女回头劝劝他,这两日便送他启程回江南去。” 上官寿哪里肯,皱着眉头不悦唤道,“小宁,你别管……” “住嘴!”姬无盐倏地调头,在皇帝视线所不及的地方冲着上官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才一改方才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语气,苦口婆心地劝道,“祖父,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何况,我是在宫里,陛下是个明理之人,方才还说要赏我呢……何况,三哥也会陪着我,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倒是江南那边的生意,没了您主持大局可不行。” 她只说“生意”,可在有心人听来却早已不是生意那么简单。 皇帝攥着床沿的指尖愈发用力,指甲嵌进了木头里,抠了一手的木屑,张德贤在边上看着,担心地连连叹气,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上官寿还欲说话,只小姑娘的表情里有种凝重,他犹豫片刻到底是没说话,但也没松口,只挺着一副老胳膊老腿扯着脖子跪在那里,像一头如何也拉不回去的倔驴。 天边电闪雷鸣,乌云汇聚,只雨点子却迟迟不曾落下。 按说燕京城的冬天,雪多雨少,像如今这样只打雷不下雨的情况就更少了,瞧着倒似突然间冬去春来似的,只冷风刀子一般飕飕刮着,却又明明是腊月寒冬季。 惊雷落地处,蓦地有怪笑声起,“桀桀”笑着的声音,让人想起某种不祥的鸟类叫嚣着飞上天空,那鸟儿该是长着一张古怪的面孔,浑身长满黑色的羽毛,于志怪杂谈之中该是灾厄的象征,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那声音眨眼间由远及近,姬无盐只来得及自己起身之际将上官寿一把拽到了身后,老爷子没有防备,一个踉跄撞到了一旁的花架,其上一只空花瓶晃了晃,掉在地上,“砰”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却没有人顾得上。 明明是白日里的天,黑沉沉却像是入了夜。 积蓄了那么久的雨水终于倾泻而下,老爷子被撞到的后腰钻心地疼,却也顾不得问姬无盐到底怎么了,只瞠目结舌盯着那道珠帘……古怪的笑声已经近在咫尺,却没有一个侍卫阻拦,甚至没有宫人前来通传,整个天地间除了哗啦啦的雨水,只剩下了听着便觉得不祥的笑声。 姬无盐下意识看了眼宁修远,交换了个同样凝重的眼神——林一。她在姬家布了阵法下了诱饵守株待兔却没有等到的林一,没想到先来了皇宫。 姬无盐又看了眼李奕维,对方同样也是震惊的表情,看起来并不知道林一会出现在这里一样,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咳了咳,出声问道,“外面何人,陛下跟前失礼至此?还不速速离开!” 这话说得古怪,此事已处处透着诡谲,那人失礼、却又无人通传,这位郡王倒是不调查、不诘问,只让人速速离开就此事了……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出李奕维的矛盾之处了。 只暗淡晦涩的光线里,一道黑色身影站在了珠帘之外,瞧不清什么模样。他“胆大包天”地站在那里,出口的声音更是难听到宛若鬼魅之语,“今日此处如此热闹……我若是就此离开岂不可惜。说来……姬姑娘不愧是姬家的少主,一根银针就坏了我的好事!” “你的好事?”有太医喃喃重复,半晌倏地恍然大悟,“是你!陛下变成如今这般模样,都是因为你?!”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也是瞬间反应过来,立刻唤道,“来人呐!” 第918章 来者何人? 轰隆隆! 冬日的雷声,炸响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有种地动山摇的震撼。 雷声之后,却是令人惊恐的死寂——雨声之外,没有意料之中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没有声势浩荡的应和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只能说明,外面的情况是最坏的那种了,所有的侍卫、下人,都已经被珠帘之外的那个人解决掉了,没有任何人会来救他们……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珠帘之外,几乎已经亲口应下谋害帝王的罪名——如何酷刑都不为过的罪名。 很显然,今日在场的这些人……很可能都会死。 不会有人来救他们了。 不会武功的太医们几乎已经退无可退拥挤在一起,像冬日深夜互相取暖的小鸡崽子,脆弱到不堪一击。 皇帝面色又黑又红,呼吸都急促,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趴在床沿上伸着颤抖的指尖指着珠帘之外的那道黑色身影,扯着脖子张着嘴,哆嗦着嘴唇发不出声音来,只依稀能辨口型该是一个“杀”字。往日里杀气腾腾的那个字,此刻却是无声的颤抖和恐惧。 珠帘之外的那道身影仍然纹丝不动。 李奕维咳了咳,他自然清楚这人就是林一,那个一直以来被他瞧之不上的棋子。现如今棋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擅自行动,他心有不悦,但仍然只是呵斥道,“来者何人?擅闯陛下寝殿所为何事?”说着,迎上一步,背着所有人的视线对着珠帘外的林一皱了皱眉头,冲着门外抬了抬下颌,无声吩咐:还不快走? 林一没离开,也没进来。 黑袍宽袖下的指尖紧了紧手中一只朱红色的拳头大小的陶瓷小坛子,嗤笑反问,“何人?早些年……我也总是问我自己,我是谁?他们说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还说我的爹娘是被仇敌所杀,还说我这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也是拜他们所赐。于是,我铆足了劲儿地想要查出真相、找到仇人,为爹娘报仇……” 他的声音在雨夜里有种渗人的诡谲,令人汗毛直竖。 上官寿拽了拽姬无盐,附耳低声问道,“这谁呀?”问这话的时候,老爷子还按着后腰撞疼的地方,顺便还有闲情逸致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片,暗中咋舌……可惜,瞧着像是前朝的老古董了,值不少银子呢。 姬无盐无声摇了摇头,又将老爷子往身后拦了拦,才叮嘱道,“你别管,待会儿瞅着机会,你悄悄从那群太医后头绕出去,带着沈大人一起,离开皇宫。” 老爷子皱着眉头,没拒绝,却也没答应,只问,“那你呢?” 她吗?姬无盐无声轻叹,自知她早已成为林一眼中钉,自是轻易走不了的。只是祖父跟前她自是不会如实相告,只悄声说着,“我随后就到。这么多人一起离开目标太大了。” 情况的确如此。只是老爷子仍然不愿,“你先走,我随后出来。” “不行。我和三哥都会武功,就算遇到冲突也能自保,您和沈大人一个老胳膊老腿一个文弱书生,谁保护谁?再说……许四娘、许四娘的死跟我多少有些关系,回头我同你说。只沈大人却是万万不能出事了,你带他一道离开。” 姬无盐知道,林一的目标是皇帝和自己,此间人多,悄悄离开两个人并不是很惹眼的事情,到时候自己在前面掩护,祖父和沈大人安全离开问题不大。 上官寿也知道姬无盐说的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思忖片刻到底是点头应了,只仍悄声叮嘱,“你自己小心。”小丫头脑子好、又机灵,想要全身而退并非难事,加之这位三爷声名远播,应该是有些能耐的。 这般想着,上官寿按着后腰的手悄悄地招了招,冲着视线始终都落在这边的宁修远,然后缓缓后退半步。 那边,林一大概是欣赏够了众人害怕的模样,心下愉悦抬手撩起了珠帘,上前一步来到内殿,阴阳怪气地打着招呼,说道,“草民参见陛下。今日得见天颜,草民惶恐,心下惴惴不安,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陛下多担待……”说罢,一边桀桀笑着,一边缓缓弯了腰。 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只笑声难听干涩,他抬手抖了抖,露出宽袖之下的手,那只皮包骨的爪子和如今躺在床上的皇帝不逞多让,入眼只觉嶙峋可怖,像是鬼魅从十八层修罗地狱伸出的爪子。 年轻的太医“啊!”一声,跌退半步,看着黑袍男子的眼神像是看一只鬼,眼神下意识看向对方脚底,一线闪电劈下,对方脚底鬼影祟祟,年轻的太医倒是倏地松了一口气。 有影子啊,不是鬼。 幸好。 庆幸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庆幸个什么劲儿——不是鬼,也是要杀人的恶魔,倒不如鬼呢,至少见不得天日。 姬无盐看着对方一会儿拍着胸脯一会儿又忧心忡忡的样子,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将上官寿往身后推了推,顺便往前跨了半步,遮住了老爷子身形。 “你!”皇帝那边,却是倏地失声尖叫,“是你——” 皇帝指着对方的手抖得愈发厉害了,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对方弯腰行礼时,露出的那张帽檐之下的“鬼脸”。 那张鬼脸,皇帝见过。 后妃怀孕者甚多,能安全诞下子嗣的却不多,子嗣能安全长大成人的就更加凤毛麟角。可以说,皇子们的战争是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其后的每一天都是危机重重,明枪暗箭、阴谋诡计,到最后……同室操戈,这些,为帝者早已习以为常。 只有那件事,曾经让早已见惯了人心狠辣的皇帝,都为之震撼惊惧。 那个女人叫什么、长什么模样,皇帝已经忘了……后宫里太多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女子,她们可能还活着,可能已经死了。只是那个女人最后疯魔叫嚣的表情,还有那个孩子惨不忍睹、不似活人的“鬼脸”,他始终记得。 第919章 微末的恻隐之心 人性之恶,能恶到什么地步?大抵是没有答案的。 所谓“虎毒不食子”,便是天灾来临颗粒无收民不聊生之际,最残忍的莫过于“易子而食”,也从来没听说食自己孩子的。 偏偏却有那样一个女人,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为了那些可笑的争宠的念头,对着自己襁褓中的幼子下了手——狠辣至极,却又天真愚蠢至极,竟妄想凭借此举就能嫁祸贵妃卞氏,真以为卞家是吃素的?卞家要是这么好对付,皇帝至于如此费心平衡? 蚍蜉撼树,亦不过如此。 最后也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罢了。 稚子无辜,本就无依无靠、还得罪了卞家的皇子是注定无法长大成人的……何况,还被自己亲生母亲弄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皇帝虽也觉得可惜,但要他对着这样一张脸却又委实惊惧,遂只好让太医稍作救治,就吩咐张德贤将他送出宫去自生自灭了。 没过多久,这个儿子就被他抛在了脑后——他甚至没有问过张德贤将这个孩子丢在了何处。毕竟,谁都知道,一个形似鬼魅、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所谓“自生自灭”,不过就是嗷嗷哭着等死罢了。 在帝王家,未成长成的幼子,连名姓都没有,自是不会有人记得的。 若非如今帽檐之下的那张鬼脸,皇帝只怕是如何都认不出这个儿子的……他颤抖的手也不抖了,缓缓落在床沿,眉眼微垂避开了对方那张脸,轻声说道,“是你啊……你竟然还活着……你,这些年你……”想问这些年你过得可好,可到了嘴边到底是问不出来,顶着这么一张脸,怎么可能会过得好呢?世人谁会接纳这样一个人呢? 李奕维愣在那里,看看皇帝,看看林一,实在不清楚这两人怎么会认识,看起来还是认识很久的样子。 太医们倒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看来是陛下的故人。 故人却完全没有叙旧的意思,只桀桀怪笑着说道,“想问我这些年好不好?好!拜陛下所赐,草民好得很!权势、金钱,我都得到了,我看着燕京城里那些习惯了用鼻孔看人的权贵一步一叩着来朝拜我,求我治好他们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疾、求我赐她们子嗣好让她们母凭子贵地位稳固,我看着他们捧着金山银山跪在我面前舔我的靴子,我就觉得,畅快!” “我觉得酣畅淋漓!” 说到激动处,他手舞足蹈地仰面大笑,宽袖滑落,露出左手紧握的朱红色小坛子,那坛子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甚至有些粗糙,只姬无盐却是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宁修远,迎上对方视线,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那坛子,大有古怪。 林一却似乎并未察觉,他大抵是真觉得那段时间很是畅快,从胸膛里发出的笑声,经过他被损伤的喉咙里出来,让人想起指尖划过一条又一条绷紧的琴弦,刺耳到浑身骨头都发怵。 有人从他的言语里猜到了他的身份,脸色一白,频频后退。 上官寿和沈谦已经在姬无盐的暗示下退到了珠帘附近,只待一个时机就先行撤离。他站在那里,对着姬无盐频频递着眼色,偏偏小丫头压根儿没往他这边看……松了一口气的太医们显然已经忘记了对方最初口口声声承认皇帝变成如今模样都是拜他所赐,皇帝却没有忘记。 也不知道是知道对方身份之后觉得自己死不了了,还是想起往事突然间有些儿女情长,他靠向枕头叹了口气,才道,“朕……你既寻来,想来是对当年的事情已经有所了解,朕便也不多解释了。只是,朕当年也是没有办法。你要知道,你这样的人,便是留在宫里,也是活不久的……将你送出去,实属无奈。朕知道不管是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是无法释怀的,如今你愤也泄了,错也犯了,咱们各退一步,此事就此揭过,如何?” “揭过?”林一嗤笑,“陛下当真好大的恩典!我以为……陛下会诛我九族呢!” 诛九族?当年那女人并无得力的母族,事后自杀的自杀,赐死的赐死,早已不剩什么人了。所谓九族,倒是只剩下李氏皇族了……皇帝心下嗤笑鄙夷,面上却半分不显,张了张嘴,才想起来自己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才问道,“你如今叫什么名字?” 林一不答,只看着有气无力面色黑红已然强弩之末的皇帝煞费苦心同自己打着感情牌。 他不说话,皇帝也不追问,左右他叫甲乙丙丁还是魑魅魍魉,对皇帝来说并不重要。皇帝仍然垂着眉眼,并不看向林一,半晌,轻轻叹了声,“不过是些误会……误会说开了就好,朕哪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你将我身上的毒解了,自此是要留下还是离开,朕都依你。若是留下,自是锦衣玉食少不了你的,若是离开,朕也给你足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盘缠,你觉得呢?” 李奕维站在那里,拧着眉头想说话,只视线触及张德贤惊恐不解又恨不得捶胸顿足的表情时,又硬生生咽下——事情太古怪了,只能静观其变。 林一不笑了,他低着头,把玩着那只巴掌大的小坛子,半晌,手中坛子稍稍一顿,玩味喃喃,“误会?怎么能是误会呢?我多年筹谋、精心布局,就是要让你们李氏皇族自相残杀一个不剩,就是要让陛下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我费尽心思布的局,怎么能是个误会呢?” 皇帝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眼看着就要气昏过去,张德贤吓得连忙拍他胸口,“陛下……陛下……” 张德贤看起来,快急哭了。 他自然也猜到了眼前这人是谁了……当年,当年就是他自己,生了那么点恻隐之心……是他啊!就那么一点本不该生出的恻隐之心,不忍小殿下曝尸荒野,遂寻了一处不大的村落,搁在了一户人家的猪圈里…… 第920章 可惜 张德贤不知道这样一个孩子是如何长大的,更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会收养一个残缺至此的孩子。 但他知道事情会变成如今这般,说到底还是自己那一念之差……如若彼时的自己未曾恻隐心起,这孩子大概率是活不下来的,自然也不可能成长至此以至于威胁陛下性命。张德贤哆哆嗦嗦地跪了,拉着皇帝的手朝着自己脸上招呼,一边打,一边声泪俱下地自我忏悔,“陛下……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瞒着陛下将殿下放在了农户的猪圈里,是老奴害了陛下啊!陛下,您打死老奴吧!” 殿下?李奕维倏地抬头,“林一你是——” 疑问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他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林一,又看向皇帝,最后数度张嘴,声音都暗哑,“父皇,他是……他是儿臣的亲弟弟?” 皇帝靠在枕畔,阖着眼,半晌没说话。他的一只手还被张德贤攥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对方的脸颊,不算轻,却也算不上重,他却似浑然不觉,既没有让人起身,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看起来像是一具灵魂出窍的躯壳,有些无奈,也有些可笑。 彼时那件事闹得很大,但真正知道详情的相关人员都已经被灭口,如今即便是宫中老人也只依稀知道当年有个不受宠的妃嫔因为得罪了贵妃娘娘直接被杖毙在了后花园里,只留下了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后来没多久,那孩子得了天花,没了……还是个皇子,可惜。 李奕维也曾同母亲聊起此事,彼时母亲也只是摇摇头,道一句,“可惜。” 哪怕他们都猜到这“天花”不简单,但也只是觉得“可惜”罢了。皇宫这种吃人的地方,没了母亲的年幼皇子甚至还不如墙根下的一只流浪猫,能平安长至成年才是怪事。 只是没想到……那个孩子竟是林一。 皇帝不言不语,闭着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林一却像是突然被踩到了尾巴的狸猫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倏地回头叫嚣,“亲弟弟?平阳郡王真是抬爱了,我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可不敢妄图同霁月清风的郡王殿下攀附什么兄弟情谊。何况,殿下姓李,我却是姓林,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 癫狂转身之际,露出一方惨不忍睹的下颌,四下抽气声起。 皇帝缓缓抬眼看向林一背影,问他,“你如今叫……林一?你和奕儿一早就见过了,也认识?这一切……都是你们俩合谋干的?” “父皇冤枉!”李奕维瞬间跪下撇清关系,“儿臣只知他叫林一,旁的一概不知,更没有同他合谋伤害父皇龙体,父皇明鉴!儿臣若是知道这些都是林一做的,定是早就将他绑了送来给父皇了,哪里还由得他这般肆意妄为意图弑君杀父!” 皇帝已经完全不相信李奕维了,他重新审视起这个格外陌生的儿子,半晌,喃喃问道,“弑君杀父若是与你无关……那弑兄杀弟呢?太子落得如今下场,你敢说同你没有任何关系?晏先死在了牢里,你敢说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 李奕维跪在那里,闻言看向皇帝,表情里都是格外真实又到位的震惊与失望,“父皇觉得,儿臣应该同这些事情有关吗?李晏先死在牢里,是谁的手笔您应该清楚,若非如此,您最欣赏最宠爱的太子殿下也不会被您关起来。再说您的这位太子殿下,东宫地下室里的东西,您悄悄压下便也罢了,但总不能连您自个儿都忘了吧?那些骇人听闻、违背人性、足以颠覆朝纲的脏东西,是儿臣逼迫着他去做的吗?” “父皇,儿臣虽然知道您一向偏宠李裕齐而苛待儿臣,但没想到您竟然怀疑儿臣到这种地步……”说完,他低头苦笑,无限寂寥神伤。 皇帝盯着这样的李奕维盯了许久,半晌才表情不明地收回目光,看向抱胸而立一脸看戏表情的林一,声音便明显多了几分不悦,“你说这些都是你做的……说说看,你到底想要从朕这里讨要些什么过去?金钱?权势?林一,你当知晓,以你如今这副模样,是不可能站在朝堂之上、站在黎民百姓面前的。” 言下之意,就是乖乖地拿了些金银财宝,见好就收,将朕身上的毒解了,既往不咎。 姬无盐自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林一就是个疯子,他要的从来都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玉石俱焚。姬无盐看向珠帘的方向,对着老爷子暗暗努努嘴,老爷子古里古怪地挤眉弄眼了一阵,见对方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到底是长叹一声,和沈谦轻手轻脚地撩开珠帘,侧身出去,又稳着手悄无声息地放下了珠帘,半点声响也没发出。 林一的确是个疯子。 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眼皇帝,然后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竟于大庭广众之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惊呼声、抽气声里,他竟是开怀大笑着走向皇帝,仿佛这种在众人面前剖开自己伤口的举动让他觉得兴奋。 他一把推开意图起身阻拦他接近皇帝的张德贤,走到床前俯视着皇帝,看着对方躲闪又厌恶的眼神,桀桀笑道,“陛下似乎听不懂人话呢?还是说,我在陛下心里已经算不得是个人了?方才我便说了,金钱、权势我都不要,我多年筹谋,从来只有一个目的——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儿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我要你死!我要你李家的天下崩分离析!” “放肆!”张德贤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到跟前,扬着拂尘的手都哆嗦,“放肆!太放肆了!来人、来人呐!”他用尽全力的呼喊尖锐又绝望,只是大雨瓢泼的世界里,仍然没有人来救驾。 林一垂首看他没有再推开,任由对方手中拂尘哆嗦着打在自己的手臂上,毕竟这个老太监给了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怜悯,那点一念之差的怜悯让他得以活了下来——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活着是一件好事。 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第921章 目标一致? “三爷……”张德贤转首正准备找宁修远,才发现方才还在边上的宁三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姬无盐身边。 张德贤不是傻子,林一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这个人至少是有武功在身上的,而现如今在场的,不管是李奕维还是那群太医们显然都是力有所不敌的,剩下的也只有三爷了,他正欲再次开口,却被拔地而起的呵斥猛地打断。 事情发生地很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一直以来畏畏缩缩的年轻太医竟是突然一蹦三尺高,整个人闷头就朝着林一冲了过去,一边冲一边嚎,“逆贼!休得猖狂!当真以为——”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枯瘦的手钳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年轻的太医脸色涨得通红,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只手脚并用挣扎着。 姬无盐还未来得及挑起的眉头也落得仓促——这年轻人,委实有些不自量力了,也委实低估了看起来“脆弱不堪”的林一。 林一看起来挺喜欢这段插曲,他歪着头欣赏着对方的挣扎,饶有兴趣地啧啧称奇,“难怪都说年轻人天真,你瞧瞧,皇帝的亲生儿子都没站出来,他的心腹岿然不动,还有你的这些个前辈们,哪个跳出来了?明明胆子最小,偏跳地最快,沉不住气……”说完,嗤笑着摇头…… 年轻的太医还在挣扎,他已经呼吸不了,整张脸成了猪肝色,姬无盐已经准备出手相救——诚如林一说的,明明胆子最小却仍有几分大义的年轻人,值得一救。 指尖银针蠢蠢欲动,只待年轻太医挥舞的手脚稍有停滞就准备出手……谁知,那手不仅没停,还猛地打上了林一的另一只手。 攥着朱红色坛子的手。 大抵眼看着胜券在握而得意忘形失了戒备,林一手中那只小坛子竟直接被这不经意的一巴掌给拍脱了手。 林一倏地一怔,极快地反应过来,猛地一把推开年轻的太医,飞身去够被拍飞的小坛子……奈何,他快,姬无盐更快,几乎是在坛子被拍飞的瞬间她就已经起身,宽袖一卷,质地粗糙的小坛子已经到手。 那边,被推开的年轻太医已经宁修远捞起安置在角落里,嘴角挂了些血迹,看起来在最后那一掌中受了些内伤,不算重,更多的应该是惊吓。 幸好此间什么人都不多,就太医多,治个内伤自是不在话下——正好也借此机会躲远些,以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丢了性命追悔莫及,是以明明一个人就能治好的小伤,一时间拥了三五个太医上去,人人都围着年轻太医嘘寒问暖,极尽关切。 姬无盐看了眼那处盛况,收回目光看向林一,掂了掂手中小坛子,扯着嘴角笑笑,“每次见你,每次你都笑得我不甚开心。今日总算见着你愤怒的表情了……啧,真丑。” “姬、无、盐!”林一咬着牙,字字句句,言语间听得到牙齿互相碾压的声音,“又是你!你当真是爱管闲事呐!” “本姑娘倒也不是很想管你们李家的这点儿闲事。”姬无盐耸耸肩,低头摩挲着手中坛子,感受着坛子之中并不明显的动静,才道,“都说这清官难断家务事,说起来,那些都是你们的家务事,何况本姑娘也不是什么官……只是,那小太医得我眼缘,我这人随性惯了,瞧着顺眼的便总想着护上一护。” “成。”林一点头,姬无盐这小丫头邪门,跟她扯上准没好事。林一不愿与她过多纠缠,努努嘴,“小太医给你了,你手里的东西还我。” “还?”姬无盐挑挑眉梢,又抛了抛手中坛子,如愿看到对方眼神都紧张的样子,才道,“你可莫要诓我,我瞧着这里头的东西眼熟得很,应该是我姬家之物才是。我没告你偷了我姬家之物出来害人,你怎么还就要我还你呢?” “害人……”床榻之上,皇帝看起来情况非常不乐观,他一边张口呼吸着,一边喃喃问姬无盐,“你的意思是……朕如今这般模样,都是拜那里头的东西所赐?” 姬无盐却摇头,坦坦荡荡回答,“民女不知。” 皇帝被这回答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张德贤一边帮皇帝顺着气,一边也是无奈于姬无盐这事不关己的态度,耐心诱哄,“那姬姑娘方才所言,到底何意?” 姬无盐又低头看了眼手中坛子,才耸耸肩,“小女猜的。林一孤身闯进宫中,什么都不带,从头到尾就握着这么一个小坛子,可见很是紧要。他这般大奸大恶之人紧要的东西,想来就是害人的玩意儿……” 说罢,又随手抛了抛,林一欺身来抢,姬无盐飞身退到宁修远身后,咧嘴嘻嘻一笑,宁修远已经对上了林一。 殿内空间有限,谁也施展不开,林一又要顾及那只坛子,处处掣肘,只好退开。 宁修远也不追,收了手老神在在站在姬无盐身边护着。自始至终,他的态度都很明确:你要动皇帝我可以不管,但不能动姬无盐。 林一后牙槽咬得咯吱作响,指指姬无盐手里的东西,“姬无盐,你姐是自杀。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就算要替她报仇,你也该去找李裕齐,而不是我这个替人卖命的。说起来,我们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皇帝的死活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把东西还我,我放你和宁修远离开,如何?你是知道我武功的,真要打起来的话,你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我对手。” 他见姬无盐不为所动,上前一步说道,“退一万步来讲,其实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如,咱们就此合作?如此,这李家天下改姓上官,也不是不行。” 没有深仇大恨?合作?有那么一瞬间,姬无盐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耳朵坏了,不然怎么可能会听到这么荒诞可笑又嚣张到旁若无人的话? 她觉得好笑,便真的笑了,侧目直勾勾打量着林一,问他,“你就是用这些理由打动了五长老?” 第922章 架上高台 提起五长老,林一明显多了几分不屑,嗤笑道,“她?那个只长年纪没长脑子的老女人?她可不值得我费心筹谋,只需抓起来吓上一吓就什么都招了。若是不听话就吊起来,狠狠打上一顿,自然就老实了……何须费心打动?” 姬无盐似是有些愉悦,笑了笑,“如此说来,我倒是觉得甚是荣幸,还劳烦您这般费心。” 对方也是笑容可掬的,只是这表情由林一那张脸做出来总是渗人更多些。但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来他还有心情恭维对方,“姬家的少主子自不能怠慢了去。若是我记得没错,少主出生于江南,那一年老家主已经将姬家嫡出一脉迁徙至云州,少主应该从未接触过巫蛊之术才是。可少主还是好本事,一根银针就让咱们的皇帝陛下多活了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你是说,朕只剩几个时辰了?!”皇帝顿时急了,一边抬着手去够张德贤,一边想要坐起身来,只是他今日已经耗费了太多心神,此刻已然力竭,只能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自知时日无多,却实在不想求这个面目可憎的儿子,只嘶哑着唤人,“修远、修远……宁修远,快,把他抓起来,抓活、抓活的!逼他交出解药!” 宁修远站在那里,无奈轻叹,“陛下,林一武功甚高,微臣……确也无能为力。” 皇帝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又唤旁人,“奕儿……奕儿,你不是要当皇帝吗,你抓住他,逼他交出解药治好朕,朕立刻下诏废太子……不不不、朕立刻禅位于你,让你名正言顺坐上皇位,如何?” 如若今日皇帝死在这里,即便日后李奕维真的当了这皇帝,也难免被人诟病心狠手辣,弑君篡位的名声只怕要被写进史书之中——这一点李奕维自然是清楚的。他看了眼姬无盐掌心中把玩着的那只小坛子,小姑娘白皙的指尖衬得那只坛子愈发红得妖异,一起一落间,令人无端心悸。 彼时林一开口要和姬无盐谈“合作”,也是因为这只小坛子被对方抢了去。可见那小玩意儿至关重要。 那坛子里……到底是什么呢? 李奕维一边盘算着,一边朝着姬无盐微微颔首,唤道,“姬姑娘。依着方才林一的意思,父皇所中的应该是姬家的巫蛊之术,本王对这些东西知之甚少,但听起来姬姑娘似乎能治?若是姬姑娘当真能治好父皇,在下恳请姑娘如何都要出手诊治一二。本王允诺,若是姑娘当真能治好父皇的病,不管姑娘想要什么赏赐,本王都定然竭尽全力。” 说完,缓缓一揖,慎重又从容。 太医们却是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间都变了脸色,“巫、巫蛊之术?!” “巫蛊”二字,于这高墙深宫之内最是禁忌提之不得,每每事涉“巫蛊”哪次不是死伤无数牵连甚广?历史上但凡涉及巫蛊之术的,所有太医跟着株连的也不是没有!是以对这些个太医们来说,不管是生病、还是中毒,都好说,不管是病、还是毒,总还有药理可循,可蛊这东西……却是闻之色变。 “说起来……这云州姬家女子掌家甚是神秘,传闻中倒也的确说是极善巫蛊,还有说族中人人都会养蛊,也不知真假。只是这些年似有改邪归正的意图……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这巫蛊之术却是再也没听说了。”说着,转首向陈太医打听,“陈太医也是江南人,这段时日又与姬家走得极近,可有听说些什么?” 陈太医沉默着摇头,抿着嘴角,一副藏着心事却不欲多说的模样。 却有太医捋着自己的胡须故作深奥摇头晃脑啧啧分析,“之前老朽就一直觉得古怪,这陈崧既有神医之名,为何还甘心屈居在商贾之家做个门客……纵然是进不了这太医院,在燕京城里开个医馆不比仰人鼻息的日子舒心些?如今想来,大抵就是冲着那些从不外传的巫蛊去的。” 说完,又捋着胡子兀自颔首,煞有介事的。 陈太医皱了皱眉头,轻声反驳,“别乱说,没有的事。老夫人对陈崧前辈有知遇之恩罢了。” 老太医淡声嗤笑,“我可不信……你们信吗?” 众人笑着摇头。所谓知遇之恩,大抵也就是陈崧离开陈家那段时间被姬老夫人收留了一段时日罢了,这点恩情在锦绣前程面前,委实有些不够看了。何况,报恩什么的……只待衣锦还乡之后才是最好的时机,不是吗? 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众人讪笑,气氛倒是无端轻松了几分,只都看向姬无盐——姬家少主,会巫蛊之术,那还有什么好怕的?陛下龙体康复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连皇帝都松了口气,胸有成竹地朝着姬无盐招了招手,和蔼唤道,“姬姑娘,奕儿所言极是,只要你能帮朕治好这个劳什子的蛊毒,不管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他躺了太久了,久到已经回忆不起坐在龙椅里的感觉了,这让他狂躁、让他绝望。 以至于此刻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姬无盐。 所有视线都落在姬无盐身上,甚至连林一都看着她,看不清表情的脸上浮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似是也想看看姬无盐到底会如何抉择。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姬无盐就算说自己不会,想必也没有人会相信——林一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他要将姬无盐架上高台,然后看着她登高跌重。 姬无盐这个人太过于美好,面对美好的东西他总忍不住想要动手摧毁。舌尖缓缓碾过后牙槽,他盯着姬无盐像是盯着自己的猎物,带着几分嗜血的狠厉,问道,“姬姑娘,是要救陛下呢,还是同我合作?我虽不能允诺姑娘什么,不过,咱们陛下允诺的……就真的会兑现吗?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还少吗?” 第923章 父慈子孝 林一话音刚落,李奕维已经引颈咆哮,“林一你闭嘴!本王看在你到底是我弟弟的份上,原想着为你求情一二,免你性命之忧。偏你到了此时此刻,父皇都允诺了你富贵人生,你仍旧不知悔改!林一,你到底想要作甚?!” “我要作甚?”林一扬眉看向李奕维,不屑嗤笑,“我以为,我要做的事情殿下应该一直都知道的才是……” “你什么意思?!”李奕维蓦地浑身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看向了皇帝,倏地又做贼心虚地瞥开眼,只没什么气势地冲着林一呵斥,“本王此前从未与你有过交集,你莫要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置本王于不忠不义之地。” “从未有过交集?”林一像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一般,桀桀怪笑着朝着皇帝走了两步,被张德贤拦了也不在意,只回头指着李奕维控诉道,“陛下想必还不知道吧?我、林一,面上是李裕齐的人,替他办事、替他杀人、替他豢养那些蛊虫……是,崇仁殿的那场大火,的确是上官鸢自己放的,太子妃的确是自杀。但在那之前,那女人早就疯了!就是被这些个蛊虫弄疯的!” 姬无盐掌心一紧,下一瞬冰冷指尖就被温热包裹,宁修远不动声色地握着她的手,对上她看过来的眼神,摇了摇头,无声安抚,并不说话。 太医们一边震惊于这样的惊天秘辛,一边担心自己之后的生命安危。 皇帝的关注点却是截然不同,“疯、疯了?!你的意思是,朕最后也会落得发疯的下场是吗?” “那倒是不会。”林一摇头否定,注意到皇帝瞬间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无声鄙夷,又玩味问道,“陛下怎么不问问我,我是何故同太子殿下深交,并且得到了太子的信任的?” 皇帝如今只关心他自己会不会疯、能不能治好,至于东宫此前在背地里如何作奸犯科,他不关心也不在意,不过还是顺着林一问道,“何故?” 林一咧着嘴笑,笑容得意极了,他说,“因为……因为我是道宗教的天师啊,他想要养出上好的蛊虫,需要很多人来做试验……这件事,还有谁比道宗教的天师更合适的呢?披着神秘色彩的教派,再经过有心人刻意的传播,愈发神乎其神的……只怕对那些求神拜佛的人来说,我这个天师,可比你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还要管用的多,您说是不?” 皇帝自是不屑,嗤笑,“装神弄鬼!” “是是是,我这些自然是入不了陛下的眼的……不过糊弄糊弄那些个心有执念一叶障目的凡夫俗子已是够用了。”林一甚至好脾气的哄着皇帝,眼看着对方被自己哄着明显愉悦了几分,又话锋一转,问道,“只是道宗教原本只是一个香火不继的小寺庙,如何就在这短短数年间名声大噪?陛下可知其中又是何人运作?” 皇帝意兴阑珊地没什么兴趣,东宫作奸犯科他尚不打算追究,何况是道宗教那些个腌臜事?偏李奕维却按捺不住了,蓦地上前一步,一巴掌甩上了林一的脸,指着对方厉声呵斥,“林一,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这些有的没的意欲何为,是想要拖延时间吗?” 这一巴掌,打得脆生生的,速度也极快。林一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肿胀了起来,嘴角更是殷红沁出。 太医们都被惊了一惊,没想到平日里温和无争的郡王殿下也有这般霸道犀利的一面,再看被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的林一,不怒反喜扯着嘴角邪笑的样子,便觉得瘆得慌。 林一“咯咯”笑得邪肆,维持着被打偏了脑袋的姿势,只扭着脖子打眼瞅着李奕维邪笑,“殿下……林一为你拖延时间,不好吗?难道您还真希望咱们的皇帝陛下恢复过来以后揪着前尘旧事一一论罪吗?” “你胡说!”李奕维又惊又怒,欲盖弥彰一般地嘶声力竭,“本王何时说过这样的浑话?!父皇、父皇,您休要听他胡说,他就是为了离间咱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父皇,您要相信儿臣!”说着,噗通一声跪了,又道,“还请父皇明鉴!” 皇帝垂着的眼皮子懒洋洋地掀了掀,浑浊的瞳孔气势沉沉地压着,有些渗人、又有些迫人,他懒懒“哦?”了声,才问道,“当真只是浑话?而不是你的心里话?” “父皇?”李奕维浑身一怔,极其缓慢地抬头看向皇帝,既震惊又悲凉,哆嗦着嘴唇唤道,“父、父皇……您、您怎么会这么想儿臣呢?您应该明白儿臣的,儿臣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儿臣只盼着能当个闲散王爷守在父皇身边的,便是极好的。” 皇帝没说话,只掀了眼皮子打量着,表情耐人寻味。 林一却是引颈狂笑,“哈哈哈!还真是父慈子孝呢……陛下,这一点我倒是可以作证,郡王爷的确是只想着父慈子孝做个闲散王爷的……”他笑,笑容愈发耐人寻味,舔了舔嘴角的血迹才道,“所以,咱们的郡王爷将道宗教一步一步送上高台、将我安插在太子身边、帮着太子殿下坏事做尽、伤天害理,却自始至终没有动陛下一根手指头。相比之下,太子殿下就显然没有那么孝顺了,他之所以要我豢养蛊虫,最终目的便是想要控制陛下您呢……” 李奕维倏地起身,“林一你闭嘴!” 话音落,皇帝猛地倒抽了一口气,这口气他抽得用力凶猛,抽完这口气,又倏地一顿像是窒息一般涨得满脸通红,半晌才猛地呼出这口气——像是重获新生一般,而后嘶声唤道,“来人!将平阳郡王拿下!” 他似乎忘了门外众人已经悉数被放倒,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他不抓林一,却让人拿下李奕维。 姬无盐也愣了愣,看向宁修远,正狐疑着,却听大雨之外,似有脚步纷至沓来…… 这是……? 第924章 不拿反贼,却拿皇子 脚步声还在很远的地方,被掩盖在滂沱大雨之后,若非耳力异于常人者,便是半分动静不曾听见。 在场耳力异于常人者,不过有三,姬无盐、宁修远,还有一个……林一。 纵然林一容色癫狂嬉笑怒骂,实际上他一直都分神留心着外头的动静,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眉梢隐隐一跳,表情颇为玩味,却只不动声色地隐了去,啧啧嘲笑道,“啧啧啧,郡王殿下,您瞧瞧、您瞧瞧,咱们的陛下不抓我这样的反贼,反倒叫嚣着要拿下你这个只求‘父慈子孝’的儿子呢!您说这是个什么事儿呀!” 李奕维也是瞠目结舌,跪在那里看着皇帝,一边摇头一边喃喃不解,“父皇……为何?” 皇帝黑着脸,冷冷哼了声,没说话,也没解释。 脚步声更近了,林一还在笑,“为何?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儿子若是想要,真的能够联手白家弑君篡位,而我这个反贼若想要这皇位,最多就是用这蛊虫控制了陛下让他当个傀儡罢了,皇位上威风凛凛坐着的还是他自个儿……您说利弊权衡之下,谁的威胁更甚?” 李奕维跪在那里,身侧的手都在抖,“父皇,您当真觉得儿臣会做出弑君篡位的事情来?” 皇帝靠在软枕上,半阖着眼,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半晌,才低低哼了声,说道,“没有人会不喜欢执掌天下的权力……如若你当真无心,何必费心经营对付东宫?” 李奕维一怔,痴痴地笑,仿若癫狂,他字字句句质问着,“费心对付东宫?父皇,您到如今都觉得,是儿臣要对付他李裕齐吗?儿臣是嫡子,是这皇朝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纵然儿臣无争,愿意将这太子的位置拱手让人,您就不问问他李裕齐就当真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上面?父皇,儿臣虽知您偏心,却是今日才知您如此偏心……自始至终,都是他李裕齐要儿臣性命,儿臣难道还能无所作为引颈受戮不成?” 皇帝表情微变,抿了抿嘴角才道,“朕、朕何曾偏心,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朕怎么可能偏心……” 话音未落,林一嗤笑。他一边笑,一边转首四顾,这才发现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少了两个人——原以为无足轻重的两个人。一个是只会吟诗作对却又胆小如鼠的沈谦,死了老婆连仇都不敢报,灰溜溜地埋了。还有一个陌生的老者,林一来得晚,也没注意到对方是谁,只瞧着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也没什么威胁性,便不曾去费心注意。 谁曾想,这两人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有些胆色和骨气的,走都走了,还叫了人来。 说来倒也新奇,就这样的君王还有人真心效忠着?林一心下好笑,面上便也笑着,只是不看皇帝、不看李奕维,只看着姬无盐,咧着嘴笑。 他若似平日一般怪笑着的时候反倒觉得寻常,偏他此刻咧着嘴笑,半边下颌惨不忍睹着,做着这样的表情就实在渗人了。偏姬无盐看着他笑,眉头都没动一下,仿若对方是美是丑与她半分干系也没有。 也是个怪人。 林一心中腹诽,耳畔脚步声听着已经进了院落,就连皇帝都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又开始扯着喉咙唤着“来人、来人”了,林一却不紧不慢地朝着姬无盐拱了拱手,“姬姑娘,今日事态紧急,这母蛊便搁在您这里了……这两日我寻个机会,去姑娘府上走一遭,届时姑娘再将这母蛊还我,如何?” 古怪的表情里竟有种“笑容可掬”的意味,仿若两人甚是熟络友好。 姬无盐倏地挑了挑眉梢,饶有兴趣地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小坛子,含笑颔首,甚至好心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显然是应了对方的挑衅——众人眼中的熟络友好之下,是唯有当事人双方才明白的汹涌波涛。 皇帝嘶声力竭的呼唤声中,侍卫们终于姗姗来迟。只是风大雨疾兵荒马乱里,他们连林一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抓到。 姬无盐握着手中的小坛子站得稳稳的,半点追出去的打算都没有——左右林一要逃,就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是追不着的,何必白费那力气。 何况,对方不是下了战书了吗?两日光景……她等得起。 侍卫们没有抓住贼人,心惊胆战地跪着请罪,没成想皇帝倒是宽慈,只摆摆手让人去收拾门外的烂摊子去了。待侍卫们离开,皇帝才转首看向李奕维,半晌,轻轻叹了声,又转首看向姬无盐,“姬姑娘……听林一的意思,你手中握着的就是母蛊,那如今母蛊在手,朕身上的蛊虫是不是就能解了?” 闻言,所有人都看向姬无盐。 姬无盐双手捧着那小坛子上前,低头奉上,摇头说道,“回陛下,民女所学不精,不知如何解蛊,不能为陛下排忧解难,陛下恕罪……此物乃是林一手中之物,如今献给陛下。” 皇帝一愣,正欲询问,那边却已经有太医跳了起来,指着姬无盐质问道,“怎么可能?那贼人都说了,你能救的!而且这蛊就是你姬家的蛊,你既是姬家少主,如何就解不得了?我瞧着你就是不愿解!” 宁修远倏地看去,那太医倏地一噎,指着姬无盐的手指尖颤颤巍巍地落了下去,不情不愿地低了头,退了半步。 只是这些话到底已经说出了口,皇帝那边入了耳、自然也跟着入了心,看向姬无盐的眼神就没那么善意了,开口问道,“姬姑娘,朕也想知道,这既是姬家之物,姬少主为何就解不了?到底是解不了,还是不想解?” 姬无盐从容屈膝,“回陛下的话,姬家早年的确是有人养蛊,只外祖母继承姬家之后,已经明令禁止族中众人豢养蛊虫了。之后没多久,外祖母带着姬家嫡出一脉迁居江南,民女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从未接触过这些,自是不知如何解蛊。陛下,民女无能,只能仰仗诸位太医了。”说罢,手中小坛子又往上抬了抬。 第925章 忽悠皇帝 皇帝垂眼看着不说话。他没有开口吩咐,张德贤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张伸手去接,只得任由姬无盐在那跪着。 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的太医面面相觑,都怕这注定不好办的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压折了不堪重负的脖子连累了族人妻儿,便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差事推到姬无盐身上去,遂弱弱出口问询,“可方才姑娘不是靠那针灸唤醒了陛下吗?便是那贼人都说姑娘厉害。如今咱们又得到了母蛊,若再配上姑娘的针灸之术,还愁治不好陛下?” “就是就是,姬姑娘方才用针灸唤醒陛下的事情,咱们可都看在眼里,如今姑娘都说无能为力,我等、我等……哎!” 皇帝仍然没有说话,只敛着眉眼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姬无盐,似在判断对方言语之间到底几分真实。他原就疑心重,轻易从不会信任旁人,这些年自始至终相信着的,也就是心高气傲的宁修远、被“发配”江南的上官寿,还有被皇帝拿捏了把柄的沈谦,不管对方的忠心是出于真心还是被迫,皇帝至少没有想过要去怀疑这些人。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没有怀疑过。 谁知,今日却是连番受挫,本就为数不多的信任宛若大厦已倾,此刻便是看谁都觉得对方心怀不轨其心可诛。 一旁太医还欲附和,宁修远却是眸色深冷扫了一圈,见对方讪讪闭了嘴,才开口唤道,“陛下……” 只是皇帝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扫了眼宁修远,终于开口,“姬少主,既然这些个太医们都不甚明白,便说说吧,正好朕也想听听……经过姬少主针灸,朕觉着比往日都精神许多,可见姬少主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如今为何母蛊在手,反倒无能为力了?” 姬无盐仍然跪着,面对济济一堂站着的人,她仍然脊背笔直从容应对,似乎并不觉得受到苛待。只捧着那只小坛子郎朗说道,“回陛下的话,民女的针灸不过就是雕虫小技,在场的太医们人人都会。只是他们对着陛下龙体,难免瞻前顾后些。” 她先将太医高高捧起,顺便给皇帝上了点眼药——这些个太医不是无能,是宁可无为也不敢犯错。姬无盐抿了抿嘴角,如愿见到了皇帝沉吟思索的表情,才继续说道,“只是这针灸到底治标不治本,民女也只是将陛下体内的毒素……如今看来是蛊虫,逼到了角落里罢了,想要根治却是万万不能。何况,林一这人瞧着便是诡计多端,一句话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如何分得清?如今他说这里头是母蛊就真的是母蛊了?” 沉不住气的太医立刻质疑,“不对!若是如此,你方才为何要抢这个坛子?你明显知道这里头到底是什么!” “民女不知。民女只是见那林一孤身闯入宫门,不带刀、不带剑,只攥着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坛子,想必是有些紧要的。”姬无盐否认地一脸坦然,“只是陛下,民女虽未曾涉猎巫蛊之术,却也知道这蛊下了便是下了,即便母蛊在千里之外陛下也会受林一控制。您觉得,像林一这种性子狡诈却又事事谨慎的性子,当真会将母蛊带进宫中带到陛下跟前来吗?” 她抬了抬掌心上的坛子,看着皇帝问他,“陛下可曾想过,万一这坛子打开之后才发现,里头不是母蛊,而是另一种子蛊,届时又当如何?” 不得不说,这话皇帝是真听进去了。 他打量着姬无盐,小姑娘脸上隐有疲色,听说针灸很是耗神,看来是真的。姬家的事情虽然神秘,但对一国之君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秘密,包括圣女的终结、包括长老会被推翻等等,所以姬无盐说她自己不曾接触过巫蛊,此话皇帝是信的。 何况,要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一个小丫头手里……他的确是没那么大勇气。 沉吟片刻,他转首看向那些太医,缓声问道,“诸位太医觉得呢?” 陈太医略施一礼,“陛下。微臣之前不知他叫林一,但也见过这黑袍人,如姬姑娘所言,的确是心狠手辣、阴险狡诈之徒。陛下,姬姑娘的担忧不无道理,事关龙体健康,不得不防。” 本就有此意的皇帝装模作样颔首片刻,“嗯”了声,才道,“此话倒也在理,这林一瞧着便是心怀鬼胎……他走之前既说了两日内会来讨回,便没有将此物搁在姬家的道理,这样……” 皇帝想了想,对着张德贤招招手,“你将此物找个匣子装了,着人好生看守。朕倒是要看看,这深宫内院里,他如何取回……呵!” 皇帝隔空点点姬无盐掌心里那个其貌不扬的玩意儿,一边冷嗤,大抵已经忘了他口中不屑一顾的那个人,刚刚在他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了一圈毫发无伤地离开了,一旁有眼力见的太医们纷纷恭维,皇帝耐心听完,才冲着姬无盐招招手,施恩一般说道,“今日辛苦姬少主了。姬少主先行回府好生歇息吧。” 姬无盐收了手谢恩起身,眉眼仍然温和从容,只转身之际却又无声扯了扯嘴角——皇帝陛下似乎真的忘了,林一方才说的是去姬家,而不是皇宫呢。 只是,她本也没有打算接受来自皇帝的庇佑。 最令人欣慰的是,被林一这一搅和,短时间内皇帝怕是也想不起来去为难针对未经传召私自进城的祖父了。 姬无盐同宁修远刚刚走到外殿,就听里头皇帝咆哮声传来,“你!给朕去外头跪着去!跪上两个时辰,然后回去闭门思过,没朕的允许,不许踏出你的郡王府半步!” 最终,李奕维还是被禁足了……皇帝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是半分不曾手软,如今一个个的,被关押的、被禁足的,盘算下来竟是没一个可用之人了。 姬无盐低头笑了笑,掌心便被牵住,身旁宁修远无奈笑问,“满意了?” 第926章 没良心的小丫头 声音落在耳畔,虽是无奈,却仍带着明显的纵容,说完,兀自摇头笑了笑,轻声喃喃,“胆子这般的大……原本我还不知道你这上天入地的胆子到底随了谁,如今却是想明白了,该是随了祖父了。” 一旁侍卫撑着油纸伞跟上,宁修远接过了伞就让人退下了,旁若无人揽着小姑娘护在怀里低着眉眼避着水塘走,一边走一边小声说着,“祖父写信过来,说不放心你想过来看看你,还说即便帮不上你,但能陪在你身边亲眼看着你全须全尾的活着,他才能真的放心……他言辞恳切,字字句句间都是舐犊之情,我总不好推拒。” 这算是替自己之前的“知情不报”解释了。 姬无盐自是清楚,老爷子开了这口,宁修远自是不可能拒绝的,是以姬无盐倒是也不曾怪罪宁修远,不过彼时没个心理准备,才显得突兀无措罢了。她稳稳走在被雨水打得锃光瓦亮的鹅卵石上,敛眉浅笑,“世人都说老爷子最是循规蹈矩,那是他们没见过老爷子犯倔耍性子的模样,真的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话音落,冷哼声起,伞沿之下、雨幕之外,一双黑色的靴子落入视线之内。 宁修远抬了抬伞,见着上官寿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背在身后站在那里,抿着嘴喜怒难辨的模样——嘚,背后说人闲言被抓了个正着。只宁修远脸皮子素来厚如城墙,即便明知自己背后腹诽极有可能被人听了个囫囵,仍然状似无意笑容可掬地拱手行礼,“祖父,劳祖父久等。” 老爷子鼻子里出气哼了哼,非常不待见宁修远,冷嗤道,“宁国公老来得子捧在心尖上的幺儿,这一声‘祖父’,我可受不起。” 宁修远脸不红心不跳,又是一揖,笑道,“您是宁宁的祖父,便也是晚辈的祖父,自是受得起的。” 老爷子反倒是一噎,宁国公那老头他是认识的,一板一眼很是无趣,没成想偏偏生了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小子!只是他平日里也习惯了自持身份,也不好同一个小子逞口舌之争,凭白落了个欺负后辈的名声,遂只好看着姬无盐,不满地冷哼,“还不过来?” 这老爷子又在耍小性子了。 姬无盐心下苦笑,面上却是未曾显露,背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按了按宁修远的手,才一步跨入一幕……下一瞬,就见老爷子一边着急忙慌地凑了上来,一边沉声呵斥,“你这死丫头,那么大的雨!怎么说出来就是出来了?真当自己身子骨铁打的?” 三两步奔到姬无盐跟前将人牢牢护在怀里,一边念叨着一边瞪向宁修远,怪罪道,“你小子就是这么照顾人的?嘴上说得好听,偏行动起来就跟个木桩子似的……小宁,祖父同你说,这种只有花言巧语的小子最是靠不住了,你可得想清楚了,别被这小子蒙蔽了双眼。” 一边说着,一边撑着油纸伞揽着姬无盐往外走,还不忘絮絮叨叨地说着宁修远的坏话,交头接耳暗搓搓地模样,偏声音一点没压着,咬字清晰似是怕身后的人听不见似的……老爷子耍起性子来,也是幼稚。 姬无盐笑着应承,“是是是,您说得对,这般花言巧语的模样,的确还得好好考虑清楚才是……” 老爷子瞬间就被哄好了,脚步都轻快了几分,笑呵呵地附和道,“就是就是,你外祖母到底是年纪大了,眼皮子浅了,耳根子也软了,被这小子三言两语给哄得找不着了北轻易就点头应了这婚事……如今祖父我来了,便如何也由不得你被人轻易哄骗了去!” “是是是……您最是慧眼如炬、耳聪目明,任何图谋不轨的宵小都逃不过您的法眼去。” “可不!”老爷子呵呵地笑,抬了抬下颌,明知这丫头就是哄自己开心呢,可谁不喜欢恭维话呢?特别来自于最疼宠的小辈言笑晏晏哄着自己的恭维话,自是心都跟着柔软的。 宁修远跟在后头听着这爷孙俩旁若无人地编排自己,着实有苦说不出——小丫头太没良心,明明是她自己要用苦肉计哄老爷子不让自己撑伞跟着,最后却是自己落了个里外不是人,被埋汰的时候还煽风点火的……小丫头是着实没良心。 走在前头的小姑娘却是半分不好意思都没有,反手挽着老爷子笑呵呵地问着,“您进城之后也没回过家吧,整日里叨扰沈大人,最近沈大人府上也忙,您倒是半点叨扰他人的自觉也没有。” 老爷子哼哼唧唧的顾左右而言他,绝对不愿意承认自己今日被个小子逮到了威胁着回去了。 姬无盐虽觉老爷子遮遮掩掩的委实古怪,但老爷子和外祖母之间素来不对付,如今要同住一个屋檐底下,只怕心里头比谁都膈应。是以转念一想便也不觉得奇怪了,只撒娇说道,“那咱们快些回去吧,还来得及吩咐膳房准备一桌好酒好菜的,替您接风洗尘。” …… “接风洗尘?”姬老夫人一听此事却是嗤笑,“呵!老婆子我瞧着他一路游山玩水着进了城,半分风尘未染,精气神好得很,哪里需要接什么风洗什么尘的?” 嬷嬷无奈,却也见怪不怪了,安抚着说道,“老夫人……上官老爷毕竟是姑娘的祖父,往日里您同他不对付便也罢了,毕竟山高路远的,也碰不着面。如今在一个屋檐下正锋相对,只怕累着姑娘难做呢。再者,今日姑娘进宫听说很是惊险,幸好上官老爷进宫去将人接了出来。说起来,在护着姑娘这件事上,他和您是一样用心的,您就看在这上面,体谅一二?” 老夫人瞪了眼王嬷嬷,低呵,“要你多嘴!” 王嬷嬷被呵斥了也不在意,仍然笑呵呵地哄着,“是是,老奴多嘴!您呐,对咱们姑娘最是心软,哪里舍得姑娘为难半分?” 老夫人淡哼,到底是什么话都没说,虎着脸算是默认了。 第927章 回天无力 虽然上官老爷子不管从言行还是举止上都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待见宁修远,只宁修远本就是个厚脸皮的,自是不可能因为这点不待见就铩羽而归。 一路到了宫门口,也不管老爷子明里暗里的排挤,摆摆手就让自家马车回去了,而后直接见缝插针地溜上了马车,才冲着上官寿笑容可掬地邀请着,“祖父,请坐、快请坐……”一边请着,一边张罗着端茶递水,熟稔热情的模样反倒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思。 老爷子正襟危坐,眉目微敛不苟言笑,颇有几分一族之长的气势。 他坐在那里,半晌也没去接那杯茶——对着意图拱自家白菜的猪崽子,老爷子实在做不到和颜悦色。他在那僵持着,姬无盐知道这老爷子幼稚着呢,她越劝着老爷子只会越倔,遂只得端坐一旁作壁上观。 倒是宁修远,被冷落了也无妨,对方不接自己的茶盏,他便也从容搁下,又将马车上的点心推了过去,至于对方的冷脸和漠视,他似乎全然见不着,就这么一路上自娱自乐地跟到了姬家。 老爷子自持身份,太难听的话自是说不出来的,至于“不太难听的”……老爷子也算看出来了,这宁家三儿脸皮比宫墙还厚,全当好话听了完了还得同你道谢,跟个听不出好赖话的傻子似的。到的最后,反倒是老爷子气得不轻,脸色难看地自顾自进府了。 宁修远见着,愈发乐呵呵地跟个真傻子似的,进门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一脸“老爷子这是认可我了”的得意样。 姬无盐实在看不下去了,无奈扶额连连摇头,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低声警告,“收敛些!” 宁三爷便也不傻了,放缓了脚步低着眉眼看她,笑呵呵的牵姬无盐的手,一边并肩而走,一边轻声问道,“林一下的战书,你准备如何应对?” 既说起了正事,脚步便也下意识放缓了,她低着头踢着路边的石子儿,于无人看到的角度里扯了扯嘴角,才道,“他将战书下到姬家,一来是为了那母蛊,二来,也是为了五长老……我同他之间,总要有个正正经经的了结才是,这战场定在姬家,总比定在别的地方要好……” 冬雨小了不少,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 姬无盐一脚一颗石子地踢回草丛里,听着头顶的雨水声,兀自笑了笑,才道,“从未见过性子这般骄傲的人,明知这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他自投罗网,却还是选择了来这里同我了结……太过骄傲啊,有时候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小姑娘兀自喃喃低语的样子,颇有些少年老成的样子,偏生她自己就是个比谁都要骄傲的人。宁修远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才转了话题问道,“方才那小玩意儿里头,真是母蛊?” “嗯。”姬无盐也不隐瞒,“我今日还真是坏了他的好事。若非今日我针灸唤醒了陛下,只怕今日他的巫蛊就已大成,陛下就已经被他控制在手中了。” 雨势虽是小了,天色却还是暗沉沉的,云层笼罩在头顶,愈发压得人心情郁郁没什么劲头,宁修远轻轻叹了口气,几分了然几分无奈,“那你还敢欺君?小姑娘家家的,怎地生了这天地无畏的胆子……得到了母蛊,用你的针灸术当真还不能解陛下身上的蛊?” 姬无盐摇头苦笑,“若是早上月余,大抵是有用的。只是如今陛下沉疴太久,蛊虫早入心扉……针灸之术早已回天无力,今日我用药物佐以针灸唤醒的皇帝陛下,也不过就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罢了。后面纵然没有林一,陛下也活不长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她言语温和,只表情微凝叮嘱宁修远。 他们都知道,如今的皇帝陛下显然已经等不到其他年幼的皇子长成,不管他们愿不愿意,这天下最后的归属已成定局。那是另一个更加年轻也更加深沉的帝王。 宁修远揽着姬无盐上了台阶,才慢条斯理收了油纸伞淡声说道,“我知道。宁国公府也不是纸糊的,虽然这些年父亲有心自敛锋芒以免功高盖主,但到底半生经营哪是那么好对付的,何况新旧帝王交替之际朝堂本就动荡,短时间内李奕维动不了宁国公府……放心吧。” 姬无盐转念一想,觉得这些话倒也有些道理,李奕维登基之后的首要大事自是清除卞家余孽,而宁白两家交好,就算他心生忌惮,也只能先行搁置了。 子秋端了茶水过来,见两人似有要紧事说,又弯着腰退下了。 宁修远端了茶杯才说道,“前儿个同母亲用膳时听母亲说起,楚兄这阵子经常往来宁国公府,听说是二哥也有打算将生意的重心往江南那边挪着……父亲也说,若是这几年有机会,大哥也会寻着机会调离燕京城。所以放心好了,宁国公府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小姑娘兜兜转转说这许多,宁修远自然清楚她在担心什么,拍拍她的脑袋宽慰着。 “好。”姬无盐捧着热茶暖手,眯着眼看着窗外细雨抵达,眼神迷离眼神怔怔,半晌,倏地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意温软、从容,像是心情极好的模样。 …… 老爷子的接风宴,原是要热闹着办的,诸如邀请上三五至交推杯换盏,只是陛下这阵子身子愈发不好,朝中官员往来聚会都小心谨慎着,是以只好一切从简了。 不过即便从简,该有的热闹还是热闹着——老夫人虽然千万个不情愿,但到底是舍不得姬无盐左右为难,冷着一张脸踩着用膳的时辰姗姗来迟,人未至,阴阳怪气的声音先到了,“哟……瞧瞧,瞧瞧,这是替谁接风啊?老婆子我可没这待遇……不过也是,自家人实在犯不着这些的。” 言下之意,这是将老爷子划到“外人”之列去了。王嬷嬷摇头失笑,搀着人进了院子,冲着上官寿行礼。 第928章 彪悍的老夫人 上官寿一噎,看了眼从头到脚写着“老身委实不屑参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接风宴”却又明显精心打扮了一番盛装出席的姬老夫人,“呵呵”地冷笑,“心里头既想着接风宴,就大大方方进城,偏学那些个旁门左道的行径躲在暗处窥伺……呵,这般小人行径,还想要什么接风宴?” 老夫人一听,哪里能忍,当下大步流星冲到面前,一拍桌子,指着对方的鼻子呵斥,“你这老顽固说谁是旁门左道的小人呢?” “不是吗?你姬家旁的本事没有,就知道养些乱七八糟的毒虫子,可不就是旁门左道……做都做得,偏不让人说得,是什么道理?”老爷子嘴上嗤笑挑衅,身体却老实得很,双手抱胸,以自我保护的姿势躲得远远的,说完又看了眼姬无盐,讪讪一笑。 老夫人也虎,撑着桌子凑过去,直直冲着老爷子的脸呵斥,“我们姬家旁门左道,至少护得住子孙后辈!不似你上官一族尽出缩头乌龟,孩子出了事,却要一个小丫头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过来调查!” 老爷子一噎,这话其实挺重的,偏也是事实,他一个字都反驳不了,只缩着脖子,讷讷的,也不出声。 老夫人却是说着说着真气上了头,似是忘了此刻大庭广众,只差拍着桌子冲对方叫嚣了,“你自己看看,这丫头才多大的身板,可撑得起那些个前尘旧事?偏她苦苦撑着的时候你这个当祖父的在哪里?如今眼看着真相大白了,你倒是来了……还要孩子们给你接风洗尘,呵,也不害臊!”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都喷在上官寿脸上。 上官寿大抵也是真的心虚,竟是连擦都没顾得上擦,只怔怔看着,张了几回嘴,一个字没说出来。 下人们面面相觑,胆子小的不敢伺候,悄悄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了去。 宁修远也惊呆了,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才知往日这位姬老家主对自己实属和善了。虽说也的确听闻姬老夫人和上官老爷有些不对付,但想着都是时家家主,平日里总自持身份着,就算互相不对眼却也做不出有损身份的事情来。 没成想,这老夫人……着实……彪悍。 他偏头悄悄问姬无盐,“往日也这般?” 姬无盐一手点心一手茶杯吃得酣畅,难得见老爷子吃瘪,她瞧着还觉得甚是有趣,闻言也只是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只瞧着胆战心惊的下人们,才出言劝着,“外祖母。您误会祖父了,今日若非他进宫向陛下请安,只怕我还没那么容易出宫来呢。” 上官寿一听,顿觉脖子都直了些,挺了挺背,用力点头道,“就是!你个鼠目寸光的老太婆不知道就别瞎说!再说,接风宴又不是老头子我要吃的,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心意你懂吗!?心意这东西,是随随便便能拒绝得了的吗?” “缩头乌龟!” “鼠目寸光!” “缩头乌龟!” “旁门左道!” 刚下过雨的夜晚,冷风兮兮,暖阁里却是热火朝天…… 从未见过此情此景的下人们缩着脖子心惊胆战,既害怕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却又抵不住好奇偷偷掀了眼皮子看着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像泼妇骂街一般互喷唾沫星子。 剩下一些却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姬无盐是真的饿了,她自顾自吃着,一边回头问岑砚,“兄长呢?这么晚了不在家里,有应酬?” 岑砚摇头道不知,端着菜过来的子秋闻言接嘴说道,“午后沈家的小厮过来取一些沈姑娘落在这里的东西,说起沈姑娘,说是这两日有些累着了,咱们公子大抵是放心不下,找陈老开了些补身子的药,亲自送过去了。” 捏着糕点的指尖停了停,姬无盐眉梢微微一挑,兄长的性子她知道的,一个素来生人勿进的公子哥儿,平素就是有女子晕倒在他面前他都是面不改色地跨过去的,纵然洛歆与他相识,倒也不至于亲自送药过去…… 她支着下颌眼波流转,最后落在宁修远身上,笑容狡黠地跟一只狐狸似的,“如此看来,本姑娘终于要有嫂子了……” “嫂子?什么嫂子?”正同幼稚孩子互相对骂得旁若无人的俩老人倏地一顿,齐齐回头看来,异口同声。 大抵是这些年来第一次的异口同声,脱口而出之后自己都觉得膈应,互相瞪了眼对方,却又着急于姬无盐口中的那位“嫂子”,迫不及待地追问,“什么嫂子,哪里来的嫂子?” 老夫人到底是知道的多一些,又惊又喜,却又不敢确信,惴惴问道,“是、是沈丫头不?” “沈丫头是谁?”老爷子却是不知,转念想到小丫头家书之中提到的交好的姑娘,又问,“莫不是……沈丁头家的那个小丫头?” 姬无盐心情极好,冲着门口大步流星进来的上官楚抬了抬下颌,“喏,正主儿都回来了,你们自己问呀!” 话音落,前脚刚刚进门的上官楚一看到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的热情到难以招架的视线,当机立断一个转身,拔腿就走。 “哎!”老爷子连忙起身,仓促之间带到了桌上的杯盏,茶盏晃悠了好几圈,稳稳停下,老爷子已经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喊,“死小子你给我站住!站住、站住!” 就这么丢下一屋子为他接风洗尘的人,风风火火地追了出去…… 老夫人和这俩孩子相处了一阵子,也算是有些心理准备的,此刻倒是镇定许多,却也有种喜上眉梢的意味,挪着凳子挪到姬无盐跟前,悄咪咪地打听,“是也不是?” 姬无盐倒了牛乳推过去,温声劝道,“听闻你这几日睡得不好,晚上少喝些茶,喝些牛乳,有助睡眠。” 老夫人性子急,哪里能受得了姬无盐这样顾左而言他,按着她的手着急询问,“到底是也不是?你若是不说,我今日才睡不着呢!”那小子是个老大难,都多大岁数了,有模有样、身世也好,偏这些年来一个看对眼的都没有,可不就急坏了人吗? 姬无盐这才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是……就是她。” 老夫人倏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觉神清气爽…… 第929章 她的琴音,要命 老夫人兴致勃勃摩拳擦掌的,恨不得立刻就去沈家说亲去,只如今沈家还挂着白事呢。这般想着,又免不了唏嘘喟叹,那么年轻的人,就这样没了…… “哎!”方才的喜悦兴奋荡然无存,老夫人又挪了挪凳子,凑近了姬无盐商量着,“听说沈家后院也只有个姨娘,为人如何可清楚?我原想着亲自去看看,只燕京城的大户人家规矩多,我担心对方觉得咱们指手画脚的。要不这样,我让王嬷嬷借你的名义过去,就说担心人手不够,过去帮衬一二,你觉得呢?” 姬无盐自是没有异议,只颔首道好,想了想,又说,“我同那位姨娘打过几次照面,瞧着是个性子柔软好说话的,你若是心里惦记,亲自一趟也好。” 老夫人略一沉吟,“如此也好。之前听说那姨娘和四娘不合,我以为是个不好相与的……” “不好相与的是那庶女,回回都跟斗红了眼的鸡崽子似的。”说起沈乐微,姬无盐摇摇头,但对上老夫人无声的询问,她亦不愿过多解释,只说道,“想来依着那人性子是不会出席的,你去了也遇不见她,无妨。” 老夫人却震惊,“这……这嫡母的葬仪都不出席?” “原也没将许四娘当作嫡母,如今她已是东宫的人,李裕齐被关了,她就算有心也出不来。” 姬无盐说得言简意赅,只老夫人活了这许多年,什么妖魔鬼怪未曾见过,嫡出姐姐尚未婚配,庶出妹妹却是入了东宫“攀了高枝”,事情便在这三言两语里拼凑了个大概。当下也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如此,明儿个我便亲自带上几个嬷嬷过去帮衬着。年轻的姨娘,只怕有些事上还不知如何拿主意。” 姬无盐颔首称是,给老夫人倒了茶,又夹了菜,才自顾自一边吃着一边说道,“自是没有您周到的。只是,再重要的事情也总要明日去做了,如今老爷子追兄长去了,只怕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咱们自己吃吧。” “最好他不回来呢!” 姬无盐摇头失笑,“您和祖父可有好一阵子要同住一个屋檐底下,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怎么办呢……您也是的,他是受了皇命,非诏不得进城,您又不是不知道……还说他是缩头乌龟。老爷子脾气傲自尊强,也就您了,能这般当众指着他的鼻子骂……” “骂他两句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啦?”老夫人却不服气,“若不是大庭广众的,我骂更凶!吃吃吃,好好的提他作甚,凭白坏我胃口!” …… 三更已过,夜色深凉如水。 今夜的姬家,似乎较之往日更加安静,从主子、到下人都在酣睡,整个姬家像是一只疏于防备安然入睡的猛虎,收了尖牙藏了利爪,不见半分攻击性。 就连夜间巡逻的家丁都不见了。 只塔楼上层开着的窗户里,瞧得见影影绰绰的烛火,女子身影落在窗户纸上,断断续续的音律从开着的窗户里传出,旋律陌生,闻所未闻,入耳只觉动听,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塔楼之内,姬无盐在弹琴。 镇魂的曲、安神的调。 今夜的姬家,的确是所有人都在酣睡——除了,塔楼里的三个人,姬无盐、宁修远,还有一个,是塔楼里的常驻居民,五长老。 五长老不明就里,不知这姬无盐今夜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闲情逸致,大半夜地在这弹琴。她被关在这里有一阵子了,除了最初的严刑拷打之外,倒也没有再受什么皮肉之苦了,一日两餐,倒也不曾被人苛待,便是生活起居也有小丫鬟定时过来打扫照顾着,除了终日里被粗重的铁链拴着只能在方寸之间走动之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平心而论,这样的日子比起之前在山洞里的时候还是要好上不少的,至少,没有饥寒交迫没有馊掉的饭菜,更没有不知何时就会落在身上的拳打脚踢……以至于这些日子下来,戾气渐少,性子都平和了不少,此刻见着姬无盐也没有那么大的敌意,只瘫坐在椅子里,听着未曾听过的调儿听了半晌,开口唤道,“诶。” 姬无盐没理她,倒是宁修远偏头看了她一眼,表情……还挺凶的。 像是被打扰了兴致,又像是护犊子。 五长老没来由地缩了缩脖子,才嗫嚅着淡声解释道,“我、我就是想说,时辰不早了……小姑娘家家的,早些去睡吧,要练琴的话,什么时候不能练,你说是吧?”声音下意识压得低,说完,还小心翼翼陪着笑。 “闭嘴。”宁修远低低呵了声,收回视线只站在姬无盐身边听她抚琴。 姬无盐极擅音律,这一点宁修远是知道的,只是小姑娘性子懒散,认识这么久了,竟然都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欣赏一下小姑娘的琴音。接风宴之后她问自己“要不要听琴”,随后递来一颗药丸,说是清心丸。 听琴,还要清心——小丫头的琴,真要命。 他不知这是什么曲子,往往正悠扬缠绵到极致时,下一瞬却又突然高亢至醍醐灌顶,极致的违和,却又极致地和谐,天心琴上,指尖飞快像是最漂亮的蝴蝶于电闪雷鸣的暴雨天里,扇动羽翼。 亦不知过了多久,蝴蝶缓缓落在琴弦之上,少女偏头看来,明眸皓齿,温声问道,“三哥觉得,此曲……可尽兴?” 听说小丫头之前写信去江南讨来了一首曲,想来就是这个了。他牵着姬无盐的手往楼梯口走,一边颔首称赞,“如今才知,何为绕梁三日而不绝……若是旁人有了此等琴技,便是日日在家抚琴也是要的,偏你似是半分兴趣也无,害我想着听上一曲想了多少时日了。” “女子在家抚琴,一是兴趣使然,真心喜欢。二来是为精益求精有所突破。”姬无盐摇头,“我却是无甚兴趣,亦无所追求,便难免惫懒些。”有这闲情逸致,倒不如一本书、一盏茶,晒晒太阳听听雨…… 第930章 三哥哥怎么从您屋里出来? 宁修远笑着挠她掌心,“那……往后为了我,偶尔弹弹琴,可好?便弹……今日这曲子?”此曲琴音跌宕,只不知为何听完却觉心平气和,像是心中积郁都被涤荡了个干干净净。 若能经常听着,便是多吃几颗清心丸,也是好的。 姬无盐笑着驻足,才解释道,“这样的曲子,偶尔听上一听,倒也是不错的。只是听多了,难免会被钳制了心神,就得不偿失了。”说完,状似无意地转头看向五长老,见着对方明显身形一僵,才勾了勾嘴角,拾阶而下。 塔楼之下,守卫悉数不见了。 冬夜的冷风飕飕吹着,是个月朗星稀的夜。宁修远看着仰面闭目轻轻叹气的姬无盐,低头牵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抚过对方的指尖,轻声问道,“那首曲子,是对付林一的?”天心尘封已久,今日初试锋芒,着实令人惊艳。 只是惊艳之后的真相,难免让人唏嘘无奈。 姬无盐这才睁开眼睛,看着夜幕之上点点星光,点了点头,“林一既下了战书,这两日便一定会过来。他武功高强,普通的家丁和侍卫即便上去了也只是以卵击石,不必徒增伤亡。天心琴音加持下,林一战力大损……我同他之间,当能做个了结了。” 宁修远当即便也明白过来,方才便觉得姬无盐有心劝着老夫人去沈家帮忙,如今想来大概也是想要将老夫人支开确保安全。这小姑娘啊……宁修远将指尖泛红的手搁进掌心包裹着,牵着她往回走,“再不睡,天就要亮了,谁也保不齐林一什么时候来,你总不能撑着这两日都不歇息。我守着你,你放心睡一会儿。” “陛下那边不用去了?” 宁修远不甚在意地轻声笑了笑,“不去了。经此一事,只怕我守在陛下身边他才会心神不宁呢。正好告个假……往日他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的,如今几个皇子禁足的禁足被关的被关,想来这方面倒是安心了。” 姬无盐也笑,觉得这话倒是很有道理,至于皇帝身上的蛊,虽知晓了来源,却也委实束手无策,从某种意义上来,何尝不是一种“安心”。 思及此,姬无盐以拳抵着下颌,仰面轻笑,偏头看向宁修远,笑意狡黠,“三哥明早若是得闲,帮我跑一趟驿馆?” 她笑着的样子,像一只偷了腥的狐狸,月色阴影里,似有巨大的毛绒尾巴随风拂动,墨色的眼底盛着星光闪烁,竟是比头顶的那片天空还要漂亮。 自从许四娘的事情之后,宁修远已经很久没有在对方身上看到这样的眼神了,只瞧着这样的神色,他便觉得心底都变得柔软。他颔首轻笑,问道,“行,明儿个我亲自走一趟。要我去见什么人,还是带什么话?” “帮我带张配方给陈一诺……嗯,声势大些,确保陈家的那些个老东西们都能知道我给陈一诺送去了一张药方子。” 小姑娘抱胸而立,指尖托着下颌,笑得一脸不怀好意,恨不得从头到脚写着“算计”二字。 宁修远自是无条件地宠着她,抬手摸摸她的发顶,轻笑颔首,“好……姬少主放心,小的一定把事情给您办好咯!只是如今您该去歇息了。” 他做着伏低做小的模样,姬无盐瞧着有趣,微微仰着下颌抬了抬手肘,“宁小子,扶着本少主进屋歇息去。” 宁修远弯着背,双手托着姬无盐的手肘亦步亦趋地跟着上了台阶,听闻院中说话声骤然惊醒的子秋手忙脚乱披了衣裳出来,就见着两人这般模样,当下一怔,又弯着眉眼退了下去——姑娘和三爷真的和好了,真好。 那也三爷来找姑娘的时候,她还没睡着,正小心地守在偏殿,是以将姑娘情绪失控时说的话听了个清楚明白,自也知道了三爷干的事情。但其实就私心里而言,子秋并不觉得三爷做错了什么,这本就是姑娘进城之时陈老给姑娘的最后一道护身符,轻易用不得。 若是她自己,只怕也不会用出去的。 只是这些话憋在心里,到底是劝不出去,那几日姑娘自责低落,子秋也跟着难受着,如今见两人和好如初,终于松了一口气,眯着眼笑着下去了。 …… 纵然白日里在皇宫偏殿里眯了一会儿,但姬无盐还是很快就在宁修远翻着书页的声音里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廊下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着像是寂风在练字。这孩子安静不了,写字的时候都喜欢絮絮叨叨着像是小和尚念经。淡淡的日光落在屋内,宁修远已经离开了,一方薄被叠得方方正正的搁在一旁,上面放着本随记,便是昨夜他手中的那本。 那人昨夜……竟是歇在了这屋里? 姬无盐坐在床头,视线落在人去塌空的那一方角落,只觉得耳根子都泛红。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屋子里渐渐地多了那个人的痕迹,小至落下的一方玉佩或者一柄折扇、一本书籍,或是被她穿回来的大氅,一间不小的屋子里,因着多了那个人的痕迹,总无端多了几分暧昧的味道。 她轻轻拍了拍脸颊,似是要将这一刻的羞怯拍走,又深呼吸了一会儿,才扬声唤道,“子秋。” 话音落,门被打开,蹦蹦跳跳进来一只小花猫,脸颊上都沾着墨汁,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他跑到姬无盐床前,手脚并用着爬上来,锦被一角瞬间多了小小一团墨色的指印。他自己不曾发觉,只唤道,“姑娘醒啦!姑娘真是愈发惫懒了,这都快巳时了,若非三哥哥离开前交代了膳房晚些做早膳,只怕姑娘就吃不上香喷喷的热乎奶黄包了呢!” 说完,也不等姬无盐说话,又絮絮叨叨地问着,“姑娘姑娘,三哥哥今早怎么从您屋里出来?” 他问得心无城府,姬无盐却是在触及子秋眼神时,蓦地浑身一怔,满脸通红…… 第931章 将人送走 子秋抿嘴偷笑,一巴掌按在寂风脑袋上,笑着呵斥,“小孩子家家的,别乱说!” “我才没有乱说!”寂风盘着腿托着腮帮子坐在床上,一低头发现自己那个漆黑的手指印,嘿嘿笑了笑,欲盖弥彰地将那方锦被拽到了屁股底下坐瓷实了,才道,“昨儿个祖母同我说的,这一男一女住在一起就可以生娃娃了……姑娘是要和三哥哥生娃娃了!” 有那么一瞬间,姬无盐甚至听到了自己后牙槽互相碾压时发出的“咯吱”声,她红着脸、却又咬着牙忍着将这死小孩丢出去的冲动问着,“你们这一老一少的,入睡前都聊这些呢?”外祖母倒是很百无禁忌嘛! “没有,平时也不聊。”寂风这会儿显得格外没有眼力见,看着姬无盐背对着自己洗漱,偷偷摸摸又拽了拽锦被,遮住了那块黑墨团,心不在焉地念着,“只昨日才聊起,说着年关将近,今年怕是要在城中过年了,届时将沈姐姐和她父亲一块儿接来,也热闹些……那时我便已经昏昏欲睡了,祖母却激动,跟吃醉了似的,说是隐约间瞧着大胖小子冲她招手了都!” 姬无盐兀自摇头,将手中帕子递给子秋,才转首走过去将寂风从自己床上拎下来,“你以为你这样用屁股作用蹭着,我被子上的墨团团就会消失不见?若是实在不想练字,用了早膳我便让人送你去外祖母那,你沈姐姐这几日难过着,有你在边上陪着说说话想来能舒服些。若她留你过夜,你便在沈家小住两日,只是不许给人添乱,知道吗?” 一听不用读书写字,自是好得不能再好,寂风当即就应下了,早膳也没心思用了,说是要去准备两身换洗衣裳带过去——他若是带了换洗衣裳过去,沈姐姐如何还会不留他住下呢? 他自以为这算盘打得不动声色,却不知自己浑身上下早已写得明明白白。 姬无盐摇头失笑,回头交代子秋,“等他收拾好了,你将他送去……若是瞧着沈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也留着帮忙吧。”说罢,低了头安安静静地喝粥。 子秋瞧出了几分端倪,眉眼微蹙看着姬无盐,犹豫着唤道,“姑娘。咱们府里……这两日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吗?” 闻言,姬无盐搁下手中的粥碗,轻笑着问道,“为何这般问?”她没有回答,看着对方的眼神带着笑,只眸底平静几分清冷。 那种眼神没来由地让人紧张,子秋搅着手中帕子,支支吾吾地说道,“若是无事,依着您的性子如何都会亲自去沈家的,想来,是有事要发生。不仅如此,您似乎还有意将老夫人、寂风、还有奴婢,都送去沈家……姑娘,您送我们离开,却独独留下自己,奴婢便觉得这府里是要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不得了到……连姑娘都没有把握的大事。 “是……是林一要来吗?”她问。 姬无盐倏地笑了笑,回头重新端起了粥碗舀了一勺吃了,才道,“哪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许四娘在世之时便对咱们颇多照顾,沈家也没个主事的女眷,咱们帮衬着些也是应当。至于我……陛下中的蛊,追根溯源是出自姬家,我虽不愿插手却也不得不管,这不,今日我让人送了张方子给陈一诺让他出面,我总得在这府里守着,万一有个什么事,也不至于让人寻我不着……是不?” 这番话乍然听着并不什么不对,只又觉得哪哪都不对……子秋皱着眉头寻思了半晌,也没寻出个头绪来,倒是那边寂风已经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过来了,一张小脸上是如何都藏不住的欢呼雀跃。 像一只终于飞出了笼子的鸟儿,站在门口冲着姬无盐挥手道别,连门槛都不愿意再迈进来了。 “去吧,这小子都恨不得飞到沈家去了,别让人等急了。”姬无盐又抬了抬声音,问寂风,“让子秋姐姐送你过去,可好?” 心都飞远了的小孩子哪里还顾得上谁送呀,一边招呼着扫院子的丫鬟将他落在走廊里的纸笔收起来,一边连连点头应着,还不忘催着子秋快些走。子秋纵然不愿,却也不会违逆姬无盐的吩咐,出了门叫来丫鬟吩咐着将锦被拆下去洗了,走了两步不放心,又叮嘱着过会儿来收拾碗筷,就这么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姬无盐端着粥碗靠在椅背上,连连摇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妮子是启程回江南了呢! 子秋前脚离开,后脚岑砚就疾步而来,“姑娘,陈一诺进宫了。” 姬无盐点点头,这粥也不吃了,摆摆手让伺候在旁的丫鬟退下了,才饶有兴趣地笑着问道,“陈家那位老爷子呢,着急没?” “可不!”岑砚嗤笑,在旁坐了夹了只奶黄包吃了,才有些不屑地说道,“属下在旁瞧着分明,那老东西年纪一把,一张脸皮修炼得厚如城墙……在驿馆门口拉着陈一诺说什么都要一块去,还说若是方子有误,有他这一身老骨头在,还能用来顶顶罪……好笑,这老东西什么时候为小辈们着想过了?如今为了面见陛下,倒是什么胡言乱语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也不害臊!” “你都说了他是这般性子,如何还会害臊?”姬无盐完全不觉得意外,见他吃得狼吞虎咽的,遂倒了杯茶推到对方面前,才道,“太子倒了,他之前蛰伏是害怕李奕维想起他这么一个‘隶属于太子阵营’的人来,被当作东宫党羽给清理了。如今李奕维也被陛下厌弃,他自然是铆足了劲儿地想要在陛下面前立个功摘除了脑袋上的那顶帽子。他也知陈一诺与自己生了嫌隙,若是陈一诺立功,只怕事情会更糟……这老东西啊,你别看他年纪大、脸皮厚,这脑子还是不慢的。” “呵!”岑砚满脸嫌弃,只恨不得当面啐上一口,“满脑子损人利己的玩意儿!” 第932章 用婚约换的赏赐 这段时间的燕京城,比任何时候都要波涛汹涌。 各方势力早已按捺不住,人人都想沾点从龙之功,只若是晚了,莫说从龙之功了,便是残羹冷炙只怕都吃不上一口。 只风云变幻间,形势急转而下,东宫被囚禁,君王被禁足,卞家虽树大根深却也难免人人自危,白家……白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兴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禁足打了个措手不及,被人问及到底是何情况,白尚书也是一脸懵,只道不知。 一时间,城中眼线、暗探,倾巢而出,只为探听昨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据说彼时在场的太医们成了众矢之的,偏待得朝臣知晓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些太医除了留在陛下身边的,其余全部称病不出,闭门谢客。 午时未至,宫中再次传出消息。 陈家人进宫了。 陈家进宫的只有一人,是个少年,听说是送了张方子去宫里,宁三爷陪着去的——陈家之前和东宫走得极近,江南来的,虽是医学世家,只到底底蕴尚浅,城中官员多是瞧不上的,也就是点点头的交情。谁知这陈一诺倒是个能人,借着姬无盐攀上了宁修远。 不过一个时辰,消息再次传出,据说陛下用了陈一诺开的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能下地走路了! 要知道,陛下已经很久没有着地了,莫说自己走两步了,就是每日里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若非如此,那些奏折也不会尽数交给宁修远和李奕维。如今这消息一经传出,众臣哗然!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揣测陛下的病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又过没多久,张德贤和一众小太监捧着圣旨去了长公主府,从长公主府出来,又去了驿馆。长公主府的消息不好打听,驿馆里却是没有秘密的——尤陈两家由陛下亲自赐下的婚事,又被陛下亲自解除。陛下为什么会在能够下地的第一时间就着急忙慌地解除一桩赐婚? 正当所有人以为是陈一诺在宫中得罪了陛下从而连累了陈家时,络绎不绝的赏赐却又一箱一箱地抬进了驿馆。 又“罚”又赏的,是何道理? 旁人不懂,陈老家主却是看得明明白白,咬着牙接了旨谢了恩,打赏了张德贤送走了众人之后,看着几乎摆满了大半个院子的赏赐,脸色都黑了,问身边陈家人,“陈一诺人呢?” 那人还未回话,一旁同样脸色铁青的陈家辉冷笑着吧唧了声嘴巴,才道,“他?兴许如今人都已经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了,您要是不说,指不定他以为自己姓姬呢!这一日日的,不是跟姬无盐在一起就是跟那陈崧在一块儿,如今还带坏了陈淇……” 话音未落,老家主突然发难,转身就是狠狠一巴掌将陈家辉扇倒在地。老家主居高临下,看着捂着脸颊瞠目结舌看着自己的孙子,破口大骂,“能攀上姬无盐那也是人家本事!出来前我同你说什么了?让你不要意气用事不要意气用事!但凡你没将姬无盐得罪狠咯,如今至于眼巴巴看着他陈一诺风光?你以为这赐婚是怎么没的?” 午后的阳光,很是晃眼,陈家辉坐在地上看着俯视看来的老爷子,对方的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他捂着脸,脸颊上是火辣辣的痛,脑子也嗡嗡的没法思考,只能下意识地顺着老爷子问道,“怎么没的?” 表情呆滞,眼神也木讷,看起来像个傻子。 老家主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蓦地,一脚踹了过去,到底是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孙子,刚才那一巴掌是真的气急攻心,这会儿却是收敛了许多,看似凶悍,实际上却没用力。踹完了倒是自己叉着腰喘气,看着傻不愣登一手捂着脸颊一手摸着小腿的陈家辉,冷笑,“怎么没的?被你口中只知道攀附姬家的小子弄没的!皇帝只是下了个地,又没大好更没痊愈,怎么就凭白给了这么多赏赐?还不是用你那婚事换的!” 边上陈家人倒是反应过来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家主,“不能吧……一诺不是这样的人,兴许有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老家主扯着嘴冷笑,下巴朝着赏赐的方向努了努嘴,“就那些,不是真金白银就是医书古籍,皇帝能这么大方?说白了,这桩婚事发展到现在,皇室那边也是骑虎难下,他下的旨,若是平白无故取消,所谓君无戏言,面子上过不去,何况往后若是还要咱们陈家看个病的,显然是开不了这个口了。如今由陈一诺开这个口,自是皆大欢喜,只是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下表达一下他对取消婚约的惋惜……喏,就是这些赏赐。” “这……”陈家人还想着安慰辩解,却发现什么也辩解不了。毕竟,这么多的赏赐,的确有些反常。 陈家辉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当下一蹦三尺高,指着那些赏赐的指尖都哆嗦,“所以、所以是陈一诺这小子害我?!他用我的婚约换了这些玩意儿?他凭什么取消我的婚约?!我看他就是眼红!” 嗓门很大,声音聒噪,吵得老家主一个头两个大,没好气地回头呵斥他,“你闭嘴!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怪谁?” “毕竟这些也只是猜测……”陈家人还欲替陈一诺说几句好话,“要不,您等他回来问问他……兴许事情并不是这样。” 老家主背着手站在屋檐底下,盯着那堆御赐之物看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我也希望不是啊……若这当真只是一诺自己的想法便也罢了。怕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这是姬无盐授意。只是这些话到了嘴边,看到傻子一样的陈家辉,陈家主到底是又咽了回去,半晌,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等等看吧,若当真是一诺提出的,想必随后这些消息就会‘不经意’地传出来……”说罢,他又扫了眼陈家辉,叹了口气,回屋去了。 第933章 是风月版还是阴谋版?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市井流言就传了开来。 听说陈一诺求了世外高人得到了一张神奇的药方,并用那张药方治好了陛下。 听说陛下要重赏,问陈公子想要什么赏赐,陈公子却说希望陛下解除尤陈两家的婚约。陛下自是不允,这如何能算是恩赏,反倒说是惩戒都不为过。偏陈公子却说只此一愿。最后陛下也是无奈只能遂了对方意愿,只心下总觉亏欠,是以才赏了这许多的金银财宝补偿一二。 传闻说得头头是道,就像亲眼在边上看着听着似的。 只是陈一诺之所以要解除这桩婚约的原因,却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了,待到最后,原因演变成了两个版本。 第一种是风月版,说是陈一诺心仪灵犀郡主,不忍美人嫁作他人妇新婚夜便成了守寡夜。奈何陛下赐婚,明旨御印,所以才费尽心思破除万难找到药方当庭请旨解除婚约——委实感人。 第二种却是阴谋版,说是陈一诺想要陈家家主之位。众所周知,陈尤两家的婚事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若郡主嫁的还不是陈家家主,岂不更是打了皇室的脸面?是以明眼人都知道,即便陈家辉再碌碌无为,只要他的妻子还是当朝郡主,这家主之位就跑不了!陈一诺想当陈家家主,自然是无论如何都想要破坏这桩联姻的。 第一种是茶楼酒肆说书先生最喜欢的,郎才女貌爱而不得的故事最是经久不衰。 第二种却是身处利益旋涡之中的人更愿意相信的。 男女之间的花前月下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听听便也罢了,莫不是还真能越过了家族发展去?何况,你若当真心仪那灵犀郡主,就不会请陛下另行赐婚,偏要搬回来这些个金银珠宝?陈老家主听着这些个市井流言,便只觉嗤之以鼻,半个字都没信——如此流言之下,只能说明这就是皇帝和陈一诺之间的一次心知肚明的买卖罢了。 他脸色难看地问身边心腹,“那小子还没回来?” “未曾回来。”对方附耳回禀,“听说之前便出宫了,出宫后就随着宁家三爷去了姬家,随后听说圣旨之事,便又进宫谢恩去了,这会儿还未出宫呢。” 陈老家主沉着脸色无声笑了笑。 心腹有眼力见儿,也跟着笑了笑,又苦口婆心地说道,“咱们少主虽然行事荒唐性子却纯良,有些话想来也有几分道理,这陈一诺啊,之前在本家瞧着是个老实乖巧的,如今看来之前那些都是装的,其实心思深着呢!少主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往后这事啊,还得您费心替少主多多筹谋了。” 老爷子缓缓靠向椅背,看着太阳大剌剌从门外洒进来,屋内被光影一分为二。他坐在阴影里目色沉沉没什么表情,半晌,轻轻摆了摆手,交代道,“你先出去吧。若是那小子回来了,叫他来见我。” 心腹颔首道好,又试探着问道,“那院中那些赏赐……” 老爷子横了他一眼,大抵是觉得他问出了个傻瓜问题,“你想咋的?御赐的恩赏,圣旨上说了,赐给陈一诺的!难不成你还想着趁着他还没回来,先自个儿挑拣一番?” 大半个院子的金银珠宝,谁看了不心动?心思被戳破,那心腹只得讪讪一笑,否认道,“没、没有,我就是担心夜间会下雨,糟蹋了这些个宝贝。” 欲盖弥彰。 老爷子哼了声,呵斥道,“就算真是被糟蹋了,也轮不到你管!还不给我滚出去!一个两个的……没一个省心的,就你们这样还想对付他陈一诺?痴人说梦!” 老爷子的骂声被掩在木门之后,心腹看着门外明显已经站了有一会儿的陈一诺,尴尬地恨不得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个洞来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去眼不见为净。反倒是将最后这句话听在耳中的陈一诺冲着对方从容施礼,“四叔。” 被唤“四叔”的心腹讪讪笑着应了,尴尬地挠了挠头,“是一诺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在宫里多留一会儿……刚同族长说起你呢,族长让你去他屋里。”说着,扬了扬声音,朝着屋里唤道,“大哥,一诺回来啦!”说完,又笑,咧着嘴,露着牙,尴尬极了。 陈一诺颔首道谢,“多谢四叔,那我先进去见族长了。” “去吧去吧,别让大哥久等了。” “是。”陈一诺微微颔首,才款步上前,错身之际却是脚步微顿,倾身唤道,“四叔。院子里那些赏赐,是陛下赏给陈家的,你若是有喜欢的,尽管拿去便是了。”说罢,错身而过,徒留对方站在太阳底下表情都龟裂。 背手走到门口,指尖触及门扉之际,陈一诺低着头笑了笑,若是以前的自己为了顾全大家的颜面是断断做不出这样“直言不讳”的行径的,今次实在放肆大胆,也实在……酣畅淋漓。 到底是跟着姬无盐学坏了。 想起那姑娘每每干了坏事就像只狐狸一样的表情,他低眉轻笑摇了摇头,只这抹无限柔软的笑容倏忽而逝,他推门而入,唤道,“族长。陈一诺回来了。” 日光再一次倾泻而下。 屋内,老人坐在阴影里,表情看不清晰,只听到对方骤然呵斥,“庶子,跪下!”声音凛然杀伐。 陈一诺并不意外,他上前两步,撩起袍角,从容跪下。阳光从他身后洒下,恰恰在他跪着的地方打下一道明暗交界的分割线,少年跪在地上,脊背笔直,下颌微微抬着,表情从容又坦荡。他说,“一诺不知何错之有,还请族长明示。” 老族长微微皱着眉头,终于注意到对方称呼之间的改变。在来江南之前,陈一诺都是称呼自己为“家主”,如今却是“族长”。 很细微的区别,甚至可能只是自己多心,毕竟族中这两种叫法都不算少。他一时间想不明白,遂决定先将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他看着陈一诺,皱了皱眉头,“不知何错之有?那我问你,尤家郡主和家辉的婚事,是怎么回事?” 第934章 两全之法 陈一诺跪地笔直,闻言只是垂了垂眉眼,又抬头看去,直言,“族长,这婚事本就成不了。” “胡说!圣旨赐婚,谁能说解除就解除了去?” “陛下啊。”陈一诺笑了笑,淡淡笑意间还有几分并不明显的嘲讽,“家辉在燕京城中声名一日不如一日,皇室本就已经不喜。偏他不自知丝毫不收敛,他那身子本是秘密无人知晓,如今闹得人尽皆知您觉得是谁的手笔?” “您是不是想说一定是心怀不轨的姬家?”陈一诺看着老族长的表情便知对方心思,“姬姑娘是个商人,无利不起早。两家婚事同她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她才懒得掺和……我便是同你说了,你怕是也不信。是东宫,是太子,是陈家自以为攀附上的东宫,应了尤郡主的请求,从中破坏这桩赐婚!” 老爷子自是不信,“不可能!陈一诺,你定是听了姬家那小丫头才对东宫有如此大的敌意,老夫跟你讲,那小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小,你就是被人蛊惑了!什么没有利害干系,她就是想要咱们都完蛋,替陈崧出口恶气!对,还有古家小子,呵……那小丫头看我的眼神就是恨不得我去死的眼神!我偏不遂了她的意!” “族长,姬姑娘从来不是那样的人,陈崧前辈也从未记恨陈家。”陈崧正色解释,“若非家辉第一日便登门闹事,也不会被护妹心切的楚兄丢出去,后来也是家辉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还对沈姑娘做出那样的腌臜事来。族长,您是家辉的祖父,自是庇佑自家晚辈,这些咱们暂且不论,只就事论事说说这桩赐婚。” 这小子何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了?陈族长暗中腹诽,面上却只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成,你说说看。” “是。”陈一诺低低应道,才静静看着对方,说道,“这桩赐婚本来就是陛下拉拢陈家的手段,众所周知,郡主是下嫁,当然,换种角度也能说是陛下礼贤下士。但家辉变成那样之后,郡主的下嫁就是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打上了陛下的脸、皇族的脸。还没成亲,郡主就已经要守活寡,陛下即便一言九鼎,但事出有因纵然毁诺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当时城中似有瘟疫,陛下需要陈家。” 老族长站在一旁抱胸颔首,“对,没错。所以陛下承诺这婚事依旧有效,不是吗?” “可是族长,现在城中已经没有疫病了呀。”陈一诺轻叹,表情温和又无奈,提醒道,“古语有言,狡兔死、走狗烹,又有言,鸟尽弓藏、卸磨杀驴,更有言,伴君如伴虎。族长,您还不明白吗,今次不是我想要陛下解除婚约,而是陛下想要借我的口来解除这桩已经无人看好的赐婚。我若配合,自是金银玉器财富名利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往后陈家还是皇室的座上宾。若我不配合……陛下想要陈家彻底消失,很难吗?” 陛下想要陈家彻底消失,很难吗?陈家主站在那里看着这短短说话的时间里,似乎已经偏移了不少的光线,没有说话,因为他深知陛下想要陈家消失……一点都不难。 纵然陈家本家远在江南,天高皇帝远的。但陈家到底不是姬家这种庞然大物,对上皇权不过就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 半点水花都不会溅起来。 如若当真是皇帝……陈族长盯着陈一诺打量着,想要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出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来,只是再如何端详,对方的表情都是温和从容,眼神也一如既往地坦荡。陈一诺这个小子老族长自诩还是了解的,就算这段时间变得圆滑世故了些,但本质上还是个死脑筋,这一点和陈崧挺像。 这样的人,其实是不会说谎,也不屑于说谎的。 打量了半晌,老族长到底是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说到底,还是家辉那小子行事无状惹的祸。这一次你做得对……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如何传老夫我管不了,但你放心,咱们自家人之间我会交代下去,若还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你尽管来找老夫便是了!” “是。”陈一诺微微低眸,并无下文,看起来有些老实又有些木讷。 老族长心下稍松,笑了笑说到,“起来吧,别跪着了……被外人瞧着去,还以为老夫我苛待你了……对了,你那张方子,从何而来?” “是陈崧前辈给的。他说,他的腿这阵子不大爽利,担心在陛下跟前失了礼数,才托宁大人来找了我,由我出面交给陛下。”陈一诺起身,“老老实实”地解释着,说完犹豫片刻,“他还说……” “陈崧”二字,对陈家人而言都是敏感隐晦的,像是某种禁忌,于陈族长而言,更是心头刺鲠在喉,他脸色稍黯,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陈家给了他这条生命,于他总是有恩的,如今这方子由我交出去,打着的也是陈家的名号,如此,他同陈家便是真的两清了。” 沉默。 近乎于压抑的沉默。 老族长有心想要问问方子里的内容,却又觉得如此行事会令后辈不齿,传出去更是要被天下人笑话,犹犹豫豫的到底是忍住了。 陈一诺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低眉顺眼,瞧不清表情,老族长也没看他,半晌才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吩咐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是。”陈一诺微微躬身,退身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抬眼看了眼老族长,对方背对着自己,脊背佝偻,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哪里还有往日的精气神?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开,日光打在他脸上,他微微眯了眼……屋子里说的那些,真假掺半,都是姬姑娘提前交代过的,说是如此方得两全。 既能让自己免受族长责备免受族中谩骂,也能让陈崧前辈再无后顾之忧。有时候他其实挺羡慕陈崧前辈的,能得姬姑娘如此相待……他自己也很清楚,姬姑娘待自己的那点友善,说到底也是看在陈崧前辈的面子上。 第935章 小心眼的宁三爷 他如此自知,亦如此告诉自己。 姬姑娘的爱憎甚是分明,对待旁人自是一厘一毫都算得清清楚楚,对朋友却是从来都倾囊相授,从不计较利益得失,总轻易让人有种被偏向的错觉……他低着眉眼兀自笑了笑,走到陛下赏赐的那些金银财宝前随手翻了翻,没什么兴趣,正准备离开前蓦地看到一箱女子首饰中一枚玉制的簪子,驻足半晌,到底只是取了一旁两副相同的耳坠,含笑递给一旁陈淇,“这两副耳坠子,沈姑娘和姬姑娘,一人一副,你替我交给她们吧。剩下的这些,你挑些喜欢的自己留着用。” “一诺哥哥……”陈淇握着那两副耳坠子,嗫嚅着又唤了声,才问道,“听说家主训斥了你,没事儿吧?” “没事。”陈一诺笑笑,又指了指那支没有被拿出来的簪子,岔开了话题,“我瞧着这支簪子还不错,款式也挺适合你的,试试?” 陈淇看了眼那支簪子,暖白玉的质地,白色里带着淡淡的绿色,其间镶着一颗绿色的宝石,素雅至极。她眸色微黯,却仍淡淡笑着应道,“是极好看的。一诺哥哥的眼光正好,我很喜欢。” “既喜欢就拿去,只是这到底是御赐之物,平日里当妥善保管。” 陈淇轻笑应是,看着陈一诺转身回了屋子,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许多的赏赐,就这女子首饰的箱子打开着,而陈一诺偏又看中了这支簪子。陈淇低着眉眼兀自苦笑,那么素净的簪子如何就合适自己了?自己平日里的打扮虽也素雅,但更多的是小家碧玉,这种上好的暖白玉簪,明明最适合那个人啊…… 方才自己过来的时候正好瞧见陈一诺站在这个箱子面前驻足良久,自然也将他迟疑着伸手、又像是烫着了一般倏地收回手的举动真切地看在了眼里,其实他真正想送出去的,应该是这支簪子吧? 只是男子送女子簪子总显暧昧,何况那人早已名花有主,他担心自己的举动令她为难,便找了两副一模一样的坠子连着沈洛歆一道送了。 当真煞费苦心。 “一诺哥哥!”她倏地抬头朝着一脚迈进房门的陈一诺唤道,仓促间声音都似破音,只是对上回头看来的眼神却又语塞,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轻声说道,“你放心,我待会儿就给沈姐姐和姬姑娘送去。” “多谢。”陈一诺淡淡颔首,转身进了屋,徒留陈淇站在原地看着手里两副耳坠子,仍是玉的。记忆之中沈洛歆的耳饰似乎是银的,简简单单的一个圈,甚是有些敷衍。只有那人,似乎偏爱玉器,每每见着周身佩戴都是玉饰,款式素净,质地却极好,乍一看很是低调,细品才知奢华。 陈淇紧了紧手中的坠子,目色黯淡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有拿走那支并不适合自己的玉簪。 漂亮的首饰人人都喜欢,可不适合自己即便戴着了,也总显得不伦不类宛若东施效颦……何况,就像一诺所说,这是御赐之物,轻易丢不得、毁不得,不像是多个物件,倒像是多了个祖宗…… …… 陈淇将坠子亲自送去了姬家,因着沈家如今还是白事期间,她不便过去送礼,便只托了姬无盐代为转交。陈淇虽不至于像最初那般惧怕姬无盐,但她同姬无盐之间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如今突然单独面对姬无盐,自是显得无话可说地尴尬,遂还没坐上一会儿就推说还有事情要去办就借口出来了。 错身之际正好遇着宁修远,低声行了礼,“民女见过宁大人。” 宁修远容色淡淡“嗯”了声便已错身而过,陈淇走下台阶时正巧听着宁修远含笑问着,“这坠子倒是有几分眼熟,哪来的?” 陈淇的脚步不自觉就放缓了,她想听听姬无盐的回答……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 “喏。小丫头特意跑了一趟送来的,说是御赐之物。”屋内的声音还带着笑,“一副是给洛歆的,约摸着算是陈一诺的谢礼……御赐之物,你瞧着眼熟也是正常。好看吗?” “我家小姑娘自然是戴什么都好看的。只是御赐的东西,在库房里压了许久,有些还是来源不明的前朝旧物,把玩把玩便也罢了,别往身上戴,不吉利。” “这样……那成吧,子秋,帮我找个匣子装起来吧。难为我还挺喜欢的……” 女子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陈淇站在台阶之下,不用回头看也猜得到姬无盐微微拢着眉眼有些无奈的模样,她牵了牵嘴角,什么不吉利只是借口,不愿自己心仪的姑娘佩戴别的男子送来的首饰才是真,姬无盐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不过只是……无甚要紧罢了。 不管是那个坠子,还是送坠子的人,对这位见惯了好物件的姬姑娘来说,都不甚要紧。 “你若是喜欢这款式,我给你寻更好的玉,打造一副一模一样的,如何?” 屋内,男子温言软语哄着,陈淇却是听不下去了,情绪落寞地叹了口气离开了。此刻的她突然觉得,彼时站在那些首饰面前犹犹豫豫的陈一诺,到底是多虑了,宁三爷那么小心眼的男人,不管是簪子还是坠子,不管是陈一诺亲自送还是自己代为转交,宁三爷都不会允许它们出现在姬无盐身上。 真是小心眼啊…… …… 小心眼的宁三爷并不知道陈淇背后腹诽,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副坠子罢了,小姑娘喜欢,他便想方设法弄更好的来,至于陈一诺送来的……收下便收下了,却也只能束之高阁去,或者两副一起送沈家也成。他看着子秋找了匣子装了,才问起过来的正事,“你给陈一诺送去的方子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蛊深入肺腑无力回天了?” 姬无盐低低嗯了声,半晌,抬眸看向宁修远,表情有些严肃,“回光返照……你知道的吧?” 第936章 回光返照? 话音落,宁修远倏地一怔,脸上的表情就变了,皱着眉头不甚赞同,“你胆子也太大了!连陛下龙体都敢算计,真以为那些个太医们都是吃素的?还是你笃定就算出了事,那姓陈的小子决计不会将你供出去?” 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醋味,说完冷嗤一声,又苦口婆心地劝着,“宁宁,人心最是靠不住。你别看现在陈一诺好像因为陈崧的关系与咱们走得更近些,但他到底是陈家人,真有利害冲突的时候自然是以家族为重,届时便是我都救不了你!” 姬无盐偏着脑袋,好整以暇打量着宁修远,皱着眉的男人似乎从未这般痛心疾首过,右手指尖隔着距离朝着她的脑门点了又点,最后还是舍不得落在她额头上。 这个男人啊……纵然他这些话里有着明显的“挤兑”,那又怎么样呢? 姬无盐咧着嘴冲着他笑,没心没肺的样子,在对方即将气急败坏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嬉皮笑脸地撒着娇,“我哪是那么傻兮兮的人,陈一诺的确是陈家里头鲜少没有长成歪脖子树的那个,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交到他手上呀!再者,这方子是你送去的,我就算不为自己考虑,还能不为三哥你考虑吗?” 宁修远淡哼,脸色却是缓和了不少,嘴角隐约可见的有些压不住,但他仍然憋着没说话。 对这丫头可不能太好说话,不然她便愈发得寸进尺无法无天了去。 他抿着嘴不说话,姬无盐也无所谓,继续抓着他的手晃,讨好一般地笑着解释道,“我说的回光返照,是如今陛下的情况看起来更像回光返照,而不是我用了虎狼之药让他回光返照。我只是用药物暂时压制了他体内的蛊虫让其昏睡,但这招终究治标不治本,压不了多少时间的,是以我说这就像回光返照。” “能压制多久?” 姬无盐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日。而且蛊虫是逐渐苏醒过来的,所以陛下看起来就是逐渐恢复到之前那个状态,不管太医们如何调查,他们也只会得出药方失效的结论,却不能证明之前的方子有问题。三哥放心,我就算再如何急于求成,也不可能丧失了理智或者蒙蔽了双眼的。” 宁修远悄悄松了口气,但还是皱着眉头暗忖小姑娘的胆子是真的大,本想着好好训诫一二让她长长记性,偏她抓着自己的手声线软糯唤着“三哥”,自己这脸就完全板不起来了。 能怎么办呢?总还有个自己,真到了那地步,将人安全送出燕京城的本事还是有的,只要出了燕京城,就凭现在各怀鬼胎的皇室和朝廷,还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了。 只是这些话他却是如何都不会同姬无盐说的,不然这丫头能把燕京城的天给捅个窟窿出来。他沉吟片刻才缓了声音问道,“你煞费苦心送了陈一诺一个救驾之功,当真只是为了拆散尤陈两家的婚事?” 宁修远的表情才稍稍缓和,姬无盐立马就松了手,支着下颌得意地笑,邀功似的,“自然不是。虽承诺了尤封我会替他解除婚约,可他却违背了对我的承诺……哼,这尤陈两家都不是什么好人,倒也算是一丘之貉,配得很!只是这陈老家主是个贪心的,攀了尤家还要攀古家,我被林一绊住了脚离不开,自然也不能让陈家和古家那帮老家伙舒坦。” “生意上的事情,父亲已经在江南下绊子了,我如今就是想在陈家里头再添一把火。兄长得到消息,这陈家和古家联姻的姑娘并不是这老家主的嫡亲孙女儿,而是为了联姻才寄养在他名下的,那是二长老的孙女,而这二长老,是老族长的心腹……” “三哥你想啊,老族长就陈家辉一根独苗苗,一根身败名裂、注定无后,还弄丢了皇室赐婚这最后一道保命符的独苗苗如何继承陈家?眼看着长房一脉已经后继无人,那曾经的心腹就没点儿别的想法?攀附上古家的姑娘,可是他二房的……听说二房可是人丁兴旺呢。”她双手支着下颌咧着嘴笑,像一只漂亮的大尾巴狐狸,细语喃喃间,眼底狡黠尽现,“还有什么是比遭遇心腹背叛,更让人绝望的呢?” 明眸皓齿的姑娘,笑得邪恣狡猾,隐约间还有几分危险。 比遭遇心腹背叛更让人绝望的,大抵是被自己全身心信任、依赖的整个亲族、长辈背刺、诬陷和抛弃。 这种绝望,在多年前的那个雪天,惊才绝艳的少年亲身体会过,自此羽翼尽断一蹶不振。 相较之下,来自某个人背叛的伤害,总是没有那么伤筋动骨才是。 陈老总是不赞成她冤冤相报,更不赞成她为了帮他报仇而染上罪孽,可她素来记仇护短睚眦必报……何况,这出戏也不是她强迫他们唱的,她只是搭了个戏台子,这戏最后唱不唱、如何唱,还得他们自己决定,便是罪孽也轮不到她来染。 她的笑容从邪恣渐渐变得冰冷蚀骨,像是一只在冬日雪夜之中蛰伏了太久的猛兽,终于等到了她的猎物。 …… 有备而去的寂风果然留宿在了沈家,只子秋终究放心不下姬无盐,明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却还是在送走了寂风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姬老夫人也没回来,只差了沈家小厮过来传话,说是许夫人喜热闹,这最后一程她便好好陪着,言语间半个字都不曾提及寂风,只姬无盐却知道,老人家还是从自己将寂风送过去的举动里,猜到了什么,老人家觉得自己年迈帮不上忙,便只字不提,只默默配合着。 便是子秋,也是入夜后就早早歇息去了,明明担心地夜不能寐,却仍然理智地并不在旁添乱。 只离开前叮嘱宁修远好生照顾着她家姑娘。 夜幕……终于沉沉落下。 第937章 一颗鹅卵石带来的恐惧 夜色沉沉,月亮被掩在云层之后,光线黯淡。 是个适合作奸犯科的夜晚。 丑时方至,正是一个人最为困乏的时候,姬家主仆之间又素来没什么规矩的,是以当林一站在姬家门口看到门房小厮脑袋缩在一起打着盹、身上还裹着一床棉被的时候,并不曾觉得有丝毫意外。 他背着手站在门口,仰面看着前方镶铜钉的朱红色大门。黯淡的月色打在他惨不忍睹的脸颊上打进他鲜少得见天日的双眼里,即便是这样的光线他似乎也很不习惯,微微眯了眼盯了半晌,才倏地一跃而起落在了高墙之内。 甫一落地,云雾层层笼罩而来,视线所及的范围很快缩小,林一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只是眯了眯眼,等到云雾稳定之后才伸长了胳膊——一臂之长的距离,他连自己的手都瞧不清晰。 也不知姬家人若是夜间起夜,会不会迷了路尿裤子?这想法一起,林一自己反倒笑了……李裕齐之前安插了个丫鬟在姬家,丫鬟说夜间从未见过什么浓雾,行走自如,看来是没有这方面的困惑了——真是可惜。 林一其实并不担心眼前的浓雾,他之前夜闯姬家也有几回,自知这浓雾看着古怪,但作用也就是唬唬人的,半点杀伤力都没有。姬姑娘这阵法啊……委实有些小儿科。也许到底只是仁善,担心伤及无辜吧。 姬家布局也不复杂,东郊的宅子本就是朝廷统一建造,布局都是一样的,只这处宅子多了座不大的塔楼,据说也是有着几百年历史的佛塔,是以才得以保全了下来。 别处的布局却是完全一致的。 上一回来这里之前,林一就已经将边上尤郡主的宅子布局摸了个清楚,上一回过来小试牛刀果真已经熟门熟路,是以此刻眼前这点故弄玄虚的浓雾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心下冷笑,脚下一步跨出,眼前浓雾却是缓缓一荡,像是轻纱被风吹拂,漾起层层涟漪,眼前缓缓出现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来。 什么都看不见的视线里,突然多出一条小路,清晰到能看清不远处路边的小石子。 有种请君入瓮之感。 林一抬出去的脚收了回去,站在原地背着手看了半晌,路边青草随风摇曳,煞是好看,空气里闻得到草叶的清香,更远处,似还有桂花的香味。令人想起秋雨方歇,月朗星稀下起了小酌几杯的闲情逸致。偏偏此刻,时值深冬腊月夜,哪里来的桂花香,偏偏此刻,落在胸前的发丝纹丝不动。 他抚过胸前色泽暗淡毛毛躁躁的头发丝儿,暗忖姬无盐这般故弄玄虚却也不过就是暴露了她黔驴技穷的真相。 他背着手一脚跨出稳稳压上小径上的鹅卵石,原以为迎接他的会是明枪暗箭机关无数,没成想,竟是鸟鸣与琴音。眉梢微微挑起,抬头看向夜空,不知何时云层褪去,一轮银白弯月高悬夜幕之上。当真是花前月下,琴瑟和鸣?林一只觉有趣,一时间竟不知道姬无盐想要作甚,莫不是邀他赏月听曲共进夜宵?还是道路尽头等着红衣女鬼妖娆起舞? 他心下起了兴趣,背着手好整以暇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喃喃,“此处若是设伏,倒是极好。偏偏不知道闹什么幺蛾子,一个劲弄些无关痛痒的排场……原以为姬家的少主不同,多少会心狠手辣些,没成想到底是女流之辈,瞧,这里若是埋伏些人手,就算抓不住我,总能让我消耗些力气,或者,来点儿车轮战,人手不够的话找皇帝要嘛,只需告诉皇帝是埋伏着抓林一的,皇帝还能不同意?” 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背着手像是逛起了自家园子似的,颇有几分闲情逸致。 琴音似乎更近了些。 模模糊糊的旋律,很是陌生,他在燕京城中多年,还从未听过相似的旋律……似泉水叮咚、似和风细雨、又似花团锦簇百鸟朝凤,安静又热闹。 脚下步子微滞,这就是姬无盐的琴音?他记得姬无盐刚来燕京城的时候,因为超绝的琴技还引起了不小的风波,风尘居也是开创了收门票才能进去消费的先河,彼时虽说毁誉掺半,但姬无盐连同风尘居也的的确确是霸占着燕京城热搜榜很久,因此敛财无数……如今没了姬无盐和朝云的风尘居,终究沦为普通的茶楼酒肆,风光不再了。 他一边唏嘘一边背手漫步,鹅卵石小径在眼前次第展开,路边小草迎风舒展,他的视线落在前方一点,那是路边的一颗鹅卵石,滚圆的形状,像一颗蛋,煞是好看……倏地,他脚下缓缓一顿,低头看向自己胸口,发丝仍然纹丝不动,他知道这是在迷雾阵中,这次的阵比之前多了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绣了花似的,仍然不足为惧。 可一直到这会儿他才隐约感觉到不对劲来,风是假的,草是假的,路面上的鹅卵石也是假的……那颗鹅卵石已经在那里很久了,不管他怎么走,那颗鹅卵石都在同样的距离、同样的位置。 这条路,也是假的。 但这仍然不足为奇,阵法嘛……不过就是一时疏忽,想要在这阵法中找到真实的方位也不过就是多花费些时间和精力罢了。只是……他缓缓抬头,天幕之上也仍是那般,弯月悬于头顶,星子闪烁点缀其上,安静又浩瀚。 可是……若是没记错,腊月初一才过去两天,怎就会有这般快要趋于满月的月亮? 姬无盐的阵法他不是第一次接触,每每都只是迷雾一般的障眼法,目之所及却都是真实的。今次却不同,看不到的、看得到的,近在咫尺的、远在天边的,都是假的! 此情此境之下,突然有种恐惧攀上脊梁,直冲天灵盖——这一步跨出去,是坦途还是悬崖,面前那颗纹丝不动的鹅卵石,是姬无盐的疏忽,还是致命的杀招。 他全都不知道。 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第938章 古怪的鸟叫声 林一站在原地,盯着那颗鹅卵石的眼神像是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中华文化上千五千年,上辈子的他涉猎不多,对“阵法”更是一窍不通,只从野史杂记中隐约知道这东西博大精深,强大到甚至可抵千军万马。 只是,既是博大精深,也代表难以钻研精进,是以他一直都觉得,姬家这种障眼法虽是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却也因此显得格外真实——就算真的是天才,也不可能样样精通吧?偏,姬无盐似乎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未知的恐惧尽数变成忌惮,林一人生里第一次感觉到了举步维艰。 他不惧生死,人活成他这个模样死亡已经是一种解脱。可眼看着大仇即将得报,他如何舍得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他站在原地,背在身后的手垂在身侧攥着拳头,只盯着那块古怪突兀如今怎么看都觉得诡异的鹅卵石,眼神阴鹜像是看着那个姑娘,开口说道,“姬无盐,我知道你听得到,我也知道你看得到。你知道的,以我的能耐这阵法也就只能困住我片刻,片刻之后我总能找到真正的出口,而你的小个子侍卫最多也就是同我打个平手五五开,姬无盐,你要抓我除非车轮战耗死我,可若是如此,你那方伤亡也不小。” 说完,他顿了顿,故作镇定地看着前方,下意识间,连呼吸都敛着,只怕哪个细节里就露了怯。 琴音未停,落在耳畔,和着某种鸟类的叫声。那叫声甚是古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好像在何处听过,却又如何也说不上来——应该是并不常见的鸟类,仔细回想间,仿佛能追根溯源到某一天的梦里,该是从一个不寻常的梦里醒来,听到了来自窗外的鸟鸣。 后山之上树木众多,自然鸟类也多,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听见的吧……他这般想着,将心思从琴音上收回,又紧了紧掌心,继续对着那方鹅卵石游说姬无盐,“姬无盐,我知道你不想你的人受伤,我也不想伤害他们。冤有头、债有主,你的仇恨应该施加在李裕齐身上。你设身处地想一想,李裕齐吩咐我在你姐姐身上种蛊我能不干吗?种了,我就是李裕齐的心腹,不种……我就是阴沟里的一只臭老鼠,至于你姐姐,大概率仍然会死。何况,我并不认识你姐姐,说难听些,她是死是活……对我来说关系不大,当然,我也没必要主动去害她,你说是吧?” “姬无盐,你若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若此刻现身相见,咱们即便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却也不必在这里两败俱伤凭白让人当了鹬蚌相争时那得利的渔翁,你说是吧?”他鲜少一下子说这许多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明显更加嘶哑难听,连自己听着都觉得难受得紧。他咳了咳,咽了口口水润润嗓子。 那颗鹅卵石仍然纹丝不动,旁的动静也未曾生出丝毫。 整个夜幕之下,似乎只有他一个人。 他凝神静听,偌大姬家,半点声息也无,脚步声、说话声、甚至呼吸声都没有……太古怪了。事到如今,他知道游说姬无盐的法子大概率是行不通的,既然身处阵中,那破了这阵,这些个魑魅魍魉自然尽数退去。而破阵……总得先找到阵眼。 阵眼……他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还是落在面前那块浑圆的鹅卵石上,初看并不惊艳,细看却又觉得漂亮到诡异,淡白月色下像是某种上好的宝石……其中流光溢彩,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琴音还在继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鸟叫声似乎又近了些、更近了些……林一站在那里,怔怔看着那块鹅卵石寻思着这叫声到底是哪种鸟类的呢?后山都是树林,鸟也多,可若是后山听见的,该经常能听见才是,为何此刻入耳又觉得陌生? 若不是后山,那又是哪里……离开后山之后,更多的日子都是躲在城里、东宫的地下暗室里,人不人、鬼不鬼,像只东躲西藏的老鼠,这样的环境里,是听不见鸟鸣的。 那就是更久之前? 更久之前……那就是去后山之前,那时候他尚在襁褓,鹅黄色的襁褓,是皇子专用。只是伤残之躯尚且上不得朝堂,像他这样丑陋到人人惊惧可止小儿啼哭的模样,是不配在宫里活下去的——万一吓到了皇帝陛下呢?所以他该去死。 只是……张德贤那点儿为数不多的慈悲突然作祟,他没有按照皇帝的吩咐将襁褓里的婴儿丢到山里任由虎狼野兽啃食,而是丢在了山脚下一户农户家的猪圈里头……农户家很穷,只有一个没了妻子的鳏夫以及一头瘦得浑身也没几两肉的小猪崽。对于自己这个从天而降掉在猪圈里的丑娃娃,虽是害怕厌弃,却又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期望自己能给他养老送终。 那地方太穷了,连老鼠都能饿死在里头,何况鸟类?可见,张德贤的那点儿慈悲之心,委实也不算多。 所以,那处自然也从未听见过这样好听的鸟叫声。 此刻若是有人同样身处阵法之中,定然能看到林一整个人的状态很是古怪,他死死盯着前方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表情狰狞逐渐疯魔,攥在身侧的掌心里殷红血迹滴落在地上,沿着鹅卵石之间的缝隙渗进土里,消失不见。 只是此刻阵中只有林一一人,他看着那块在他眼里漂亮得流光溢彩的鹅卵石,早已沉浸在了从不曾示人的回忆里……再往前,那鸟叫声一定是更早之前听到的,更早、更早……更早的时候那就是巍峨宫城里!那里有朱红色的高墙、太阳下亮得晃眼的琉璃瓦、还有这世上最最名贵的树木和鸟类…… 是了,那时候他还是皇子!这个帝国最最高贵的血脉! 彼时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听着动听的鸟鸣看着日光倾城,头顶是漂亮的妃嫔言笑晏晏叫着他“皇儿……” 那时候的他,是如何的踌躇满志得意骄傲! 偏偏!偏偏! 他倏地仰面朝天,嘶鸣怒吼,“啊——呃!” 用尽了毕生愤怒的吼声,倏地戛然而止。 第939章 林一之死 这声嘶吼几乎是凝聚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所有愤怒,却在下一瞬间便已经戛然而止。 突兀,又仓促。 而在不远处的塔楼之中,坐在天心琴后的少女亦是整个人微微一怔,脸上血色尽失,血色溢出唇畔…… 林一瞠目结舌地看着突然从前胸“长”出来的半截长剑,剑光凛冽,剑尖染血,血水顺着长剑滴落在鹅卵石的地面上,渗进缝隙里,将泥土都染成了深褐色。然后疼痛才后知后觉地从胸膛那处向四肢百骸开始蔓延,连呼吸都痛。 他想回头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只是扭动脖子这个动作似乎也变得格外艰难。 眼前的浓雾正在褪去,露出深冬季节万物凋零的模样,那块漂亮的鹅卵石也不过就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顽石罢了。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惚间明白过来,哪有什么阵眼,姬无盐怎么可能那么傻兮兮地将阵眼布置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一切不过是吸引他注意让他松懈心神最终让人有机可乘的障眼法罢了。 鸟叫声没有了,琴音也没了,然后他才发现,进来这许久,走了这许久,其实自己还是踩在最初的那块地方,寸步未动。 “看来……那琴音才是关键。”林一低头痴痴笑着,自知时日无多,便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仰面看着仍然黯淡的夜色,意兴阑珊地扯着嘴角同身后那人闲话家常般,“左右我都要死了,同我说说吧,这琴音到底是什么玄机?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干扰的人,只是普通的幻象和鸟叫声,绝对不至于让我失神至此。” 身后之人也没瞒着他,左右是个将死之人了,让他死得明白些又何妨?他说,“塔楼之上没什么紧要的物件,只搁着一把琴,那才是今夜这阵法的阵眼。至于你面前这块石头……她说了,你生性多疑又恃才傲物,若是旁人见着这块古怪的石头,定是担心有诈小心避开,你却不同,你反倒会不避不让一探究竟。” 说得没错。 “只是没成想,今夜动手的竟然是宁家三爷,宁三爷手中这剑瞧着不是凡品呐,往日还是藏拙了吧。”林一苦笑,只是他已经笑不出来了,耷拉着嘴角有气无力地问最后一个问题,“那琴,是什么琴?” “名琴天心。” 竟是天心琴……天心的传闻如今已经淡去了,也许大街小巷之中说起天心众人也会一头雾水,但在学琴人的眼里,那就是神圣的存在。但到底也只是传说罢了,天心琴到底长什么模样从来没人见过。 没想到,在这里。 不愧是云州姬家,什么宝贝都似探囊取物。难怪姬无盐所用阵法都是障眼法之流,半点杀伤力都没有……原是因着有天心琴在。偏自己还觉得是那小姑娘所学不精,摆不出更精妙的阵法来……可笑啊,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目中无人的井底之蛙。 “姬无盐瞧人还挺准的……生性多疑又恃才傲物,说的还真是我。输得不冤,输得不冤啊!”林一低着头笑,他将涌到嘴里的血沫硬生生咽下,又仰了头痴痴地笑,只笑着笑着,更多的血沫从嘴里涌出来堵了喉咙,他断断续续说道,“替我……道个……歉……” 他字不成字,句不成句,说几个字就涌出一口血沫,说几个字又涌出一口血沫。他满脸痛苦地说完,直直的跌跪于地,脑袋一歪,阖了眼。 宁修远这才偏头看向身侧暗处,问着表情唏嘘的老者,“这人我便交给你了。小宁要用他救皇帝的命,能行的吧?” 此事姬无盐一早就已经询问过陈老,若是要救皇帝的话林一是不是一定得活着?活人的效果自是最好的,见效也快,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皇帝就能好转,但若是如此,只怕他们所有人都得趁着这半柱香的功夫逃出城去躲避灭口之祸,倒不如用死人之血做了药丸让皇帝吃下,如此也能利用母蛊将蛊虫引出,只是过程更加痛苦、恢复的时间更加漫长罢了。 何况,活着的林一可不是那么好抓的。 最终姬无盐和他都决定采用第二个法子。陈老点点头,道了句“我知道”,便从怀里取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药丸掰开了林一的嘴巴塞了进去,又取出一只白色小瓷瓶交给宁修远,犹豫片刻才叮嘱道,“你去看看小宁,若她受了内伤,将这个给她服下,会好受些。” “内伤?”宁修远看着说中瓷瓶,拧开闻了闻,甚是冲鼻的味道,他锁着眉头,“如何会受内伤?”小姑娘隐瞒了什么? 陈老这边却是知无不言毫无隐瞒,甚至摇着头有些不甚赞同,“天心琴传得再如何神乎其神的,终归是一件死物。一件死物摆在那里,可以拨弄、可以作阵眼,都好,但要真的靠琴音惑人心神,最后靠的还是弹琴者的功力。林一是什么人,就算你们在阵中布置了许多东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他的武功却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的,这样的武功,内里能差?对上这样的人……稍有不慎只怕还要被反噬,一身修为一朝尽散不说,落个终生沉疴不愈又当如何?你们也是真的大胆!” 宁修远握着瓷瓶的掌心里,倏地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黯淡的月色下,他只觉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眩晕地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他听到自己无力辩解,“我不知道……” 他想说自己不知道,姬无盐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他。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苍白无力——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只是一把琴就能抵得过千军万马?如若当真如此,小姑娘这几日也不必日日练琴了……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罢了,是他自己天真了。 他紧了紧手中瓷瓶,淡淡交代了声“此处就麻烦前辈了”,便捏着那瓷瓶朝着矮塔之上飞奔而去,紧张地呼吸都艰难,只觉得自己的一口牙齿都要碾碎! 第940章 可有隐瞒? 宁修远前脚离开,后脚庆山就站在了陈老身后,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你这般事无巨细和盘托出,姑娘事后知晓了定要怪罪。” 陈老看着脚步都明显乱了的宁修远,收回视线一边指挥着庆山将人扛回自己院里去,一边兀自摇头不甚在意地说道,“她要怪罪就怪罪吧。反正又不能将我怎么样,大抵就是冲我摆上几天脸色罢了。我如今一把老骨头了,也不知道还能护着她几年,她这上蹿下跳的本事与日俱增……宁三爷是不错,就是太宠着姑娘,我总要未雨绸缪地趁着自己还活着,隔三差五敲上一回警钟才好。” 庆山维持着和陈老同频的步子,肩膀上扛着个林一连呼吸都没粗重一点。 他低眉问着,“您不是有心将沈姑娘和陈一诺拐回江南培养成接班人吗?还这么不放心呢?”连永不收徒的誓言都能搁置在一边,仿佛只要没有行过拜师礼喝过拜师茶、没有亲口承认这师徒关系就不算破誓。这老爷子为了姑娘还真是一再没了底线。 “你这都知道?”从来都事不关己的男人竟然还关心起这种事来了?陈老倒是意外,耐心解释着,“洛歆天赋不错,只是终究半路出家,距离独当一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诺那孩子肯吃苦,也静得下心学习,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只是奈何天资一般……就冲着你家姑娘惹事的本事,我总还是有些不放心。” 陈家年轻一辈中的天才,被誉为“陈崧第二”的陈一诺,到了陈崧本人口中也不过就是“天资一般”。也不知是陈家年轻一代当真无人没落至此,还是因着这人是给姬无盐挑选的才格外严苛了些……一时间,庆山也有些好奇,在陈一诺这个年纪的时候,眼前这个老人又是如何惊才绝艳的存在。 听说,那是整个陈家的希望,听说,那是整个医术界的未来,听说……再多的听说,仍是苍白而片面的,那个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隐没在岁月的尘埃之后,蒙尘的面容模模糊糊瞧不清晰。 到底是生不逢时,未曾亲眼得见,实属遗憾。 陈崧这般想着,偏头间看到陈崧微微佝偻的背部,将肩膀上的林一换到了另一边,抬手搀了搀陈崧的胳膊,“你这腿,不是好了吗?”他问得直接,声音也淡淡的,听起来有几分镌刻进了骨血的疏冷凉薄。 陈崧同他相识多年,自是早已知其为人,笑呵呵地弯腰捶了下那条大腿,解释道,“好得差不多了,平日里倒不受什么影响了。只这几日太冷了,前阵子又下雨又下雪的,这不,就……也是年纪大了,没事,过几日便能好了,别同主子们说,免得他们又大惊小怪的。” “好。”庆山答应着,“您自个儿当心着些。” “我知道……放心吧,我还想拖着这条老腿多守她几年呢!不会碍事的!”陈老笑呵呵地念着,说完仍是讪讪笑着,重复念着“不碍事、不碍事”,大抵是还不大习惯这般被人搀扶着走,只最终到底是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 …… 宁修远紧赶慢赶冲上塔楼,就见着背对着自己坐在天心琴后的姬无盐回头看来,诧异问道,“怎么了?这样气喘吁吁的?林一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布下的阵,阵中人如何了她自是清楚。 宁修远没接话,只是沉默着站在楼梯口看着姬无盐,烛火在她身后,她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瞧不清表情,即便如此,他仍然看得见她那泛着不正常苍白的脸色,眉头愈发紧锁,沉声质问,“你从未告诉过我此举的危险性,你更没有告诉我,稍有不慎你可能就会被反噬……姬无盐,我同你说的话,你便一直都没听进去过是吗?” 姬无盐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轻笑着起身朝宁修远走去,“你说这个呀……陈老告诉你的?我这不是没事吗……被反噬的可能也就是万中不足一二罢了,我的琴技你还信不过?再说,如今不是没事嘛,皆大欢喜!不若,去我院里开坛子好酒,庆祝一下?” 她抓着他的手,旁若无人地撒着娇,看得五长老沉默着连连摇头: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调情,简直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而且这姑娘当真是撒谎都不带眨眼的,方才那么大的一口血,只怕如今五脏六腑里头都火烧火燎的呢,还能这般没事人一样地撒娇。 不愧是姬从隐的接班人,够狠。 大抵是姬无盐实在过于轻描淡写的模样,宁修远一路走来的害怕、紧张,在看到这个人脸色发白却到底是好好站在这里的时候,心下一松,情绪就堵不住,终于是爆发了。 只是即便他此刻火气上头,手上动作力道大一把甩开了姬无盐的手,脸色也是又沉又冷,但语气却是完全凶不起来,只冷嘲热讽道,“庆祝?要不我给你找面镜子,你自个儿去照照你这脸色,如今走出去都能被当成鬼给驱了!赶紧的,回去睡觉,我会交代子秋明日不必准备早膳由着你好好睡上一觉……” 他的话倏地停了,皱着眉头看向她脖颈。 姬无盐并没有察觉到对方视线最终的落点,仍只是温软应着,“好。”看起来乖巧极了。 偏偏,此刻这样的乖巧,在宁修远看来格外刺目,就同她素白衣领上沾到的那点血迹一样的刺目。他眸色暗沉,心脏一点点地揪着,难受得紧,却仍然压着声音问道,“宁宁,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姬无盐一时间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要说有所隐瞒,自己也的确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瞒着他,但要说当真坦诚相待,似乎又的确瞒着些什么。是以她这声“没有了”答得就格外心虚,视线落在脚尖前的一尺方寸间,不敢对视。 宁修远垂着头看她,半晌,倏地笑了笑,“那回去早些歇息吧。” 第941章 干涸的血迹 三更已过。 更夫的梆子在晚风里遥远悠扬,衬地这片夜色愈发安静祥和。 只空气中还有隐约的血腥气,树梢上的鸟儿却仍在酣睡,丝毫不知片刻之前在自己身边发现过的杀戮。 宁修远将姬无盐一路送回了院子,一路上都没有再提起方才看到的那点血迹,他抿着嘴有些沉默,姬无盐心里藏着事便也注意不到他的沉默。心思各异地回到院子里,宁修远才唤住步上台阶的姬无盐,“宁宁。” 见她转身看来,宁修远才将攥了一路都已经被熨热的瓷瓶递了出去,“我去找你之前,陈老将这个给我,说若是你受了内伤就服这个。” 大抵是因着心虚,姬无盐只觉得宁修远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种莫名的犀利。她犹豫片刻,站在最上一级台阶上,没接,只讪讪笑着强调,“我这也没受伤,不用这药。” 还在兀自逞强着,真想上前将她的衣领子掀开了给她自己瞧瞧,没受伤的话哪里来的血?莫不是林一的血还能隔空飞到她的脖子里去不成,或者推说是之前何时沾到的子秋“老眼昏花”没给洗干净?宁修远心下腹诽,却到底没戳破她,只是依旧温和地说道,“搁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你留着吧。或者明儿个你见了陈老还给他。” 姬无盐便也不曾再推拒,上前接了攥在手里又问,“你……你还回去吗?”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偏偏问出口的时候又想起寂风那句问话来,不免自个儿先扭捏局促了起来。 只是她因害羞导致的局促,落在宁修远眼里却成了另一番解读。也是了,若自己留在此间歇息,这丫头又要如何放心打理自己的伤势?罢了……既然之前未曾点破,此刻便也没有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必要了。他意兴阑珊地点点头,“府里还有些事得回去一趟,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午时过来。” “好。你也早些歇息。”姬无盐点点头,目送着宁修远走出去,不知怎的,她突然心头一惊,竟是下意识高声唤道,“三哥!” 宁修远站在原地转身看来,温和问着“怎么了”,姬无盐锁着眉头打量着宁修远,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宁修远的情绪有些不对。那人站在院中,黯淡月色下,眉眼间的情绪也是模糊不清的,她打量了许久仍然没有发现问题所在,半晌,抿了抿嘴,才道,“午时过来用午膳吧,我让子秋提前准备几个菜。” 宁修远含笑点点头,应了,“好,早些进去歇息吧,时辰不早了。” 姬无盐颔首道好,挥挥手,目送着宁修远离开院子,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定那人已经离开,才低头看向手中的瓷瓶,从中倒出一颗乌黑的药丸,皱着眉头吃了。 五脏六腑里,都在火烧火燎地痛,药丸顺着喉咙下去,暂时也没什么作用。她压着喉咙口里涌上来的腥甜味道,撑着门框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到屋子里将瓷瓶收在了梳妆台的抽屉中。正准备再洗一把脸就睡觉,起身时眼神不经意间扫过自己的颈项,身形倏地一顿。 脖颈处,素白领口上沾染了一点已经干涸的血迹。 她怔怔站在那里,看着领口上的血迹,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终于明白过来离开塔楼之前宁修远那句问话真正的用意,彼时他也一定是看到了这抹血迹……他什么都知道,偏他什么都不说,连最后将伤药给她的时候都未曾点名只字片语。姬无盐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彼时一口血溢出,她明明已经擦拭干净,也明明让五长老帮忙检查过,偏怎地就漏了这么一处? 如今又该如何是好?偏自己还约了他明日共进午餐,只这会儿想着便觉得明日这午膳怕是吃不舒坦了……姬无盐躺在软塌之上兀自懊恼,原以为定是要辗转难眠,只是没一会儿,竟是沉沉睡去……只是梦中睡得也不甚踏实,一会儿是宁修远阴沉着脸色问她可还有所隐瞒?一转头发现自以为隐藏地很好的善意的谎言被悉数戳破,对面,是宁修远沉默不语却又失望透顶的模样。 就这么翻来覆去的,如何都睡不踏实,却也如何都醒不过来,深冬腊月的天,她只穿了之前的衣裳躺在软榻上做梦做得冷汗淋漓。 直到子秋左等右等等不到姬无盐醒来,小声推了门进去,才发现姬无盐连条被子都没盖就这么躺在窗户下的软榻上,皱着眉头兀自喃喃说着听不清的梦话,脸色煞白没了半分血色,心下一惊连忙上前查看,才发现情况比预料地还要糟糕…… 姬无盐病了。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夜间受了凉着了风寒,只较之普通的风寒更加来势汹汹一些。子秋将姬无盐唤醒,换了干净的衣裳喝了姜汤,就亲自去陈老那边抓治疗风寒的方子。陈老心中自是门清,知道姬无盐绝不是受了凉这么简单,搁下手中那些个紧要的活,抄着药箱就来了。 甫一进门,就见着姬无盐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发汗,脸上被熏得有了几分气色,只是眼神像是被烧糊涂了,飘忽不定地像是做了贼,而宁修远脸色漆黑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像尊木雕似的,半点嘘寒问暖的举止都没有。这两人……都反常得很。 见着陈老进来,宁修远才起身让位,“您来了。小丫头昨儿个我送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偏不知怎的才过了一晚上,就成了这模样……瞧着是染了风寒,可也太骇人了些,您给号号脉,瞧瞧可还有些小毛小病的攒在里头。” 姬无盐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贼心虚,听着总觉得宁修远将“好好的”三个字,咬得极重,有种想要从谁身上撕扯下一块肉来的感觉……至于这个谁是谁,姬无盐自觉自己应该对号入座。她讪讪笑着,将手腕递给陈老,眼神意有所指,嘴上说着普普通通的客套,“麻烦你了。” 陈老一看,便明白了七八分。 第942章 伤上加病 姬无盐这人,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和上官鸢的懂事贴心不同,在云州无拘无束着长大的姑娘,虽也聪明伶俐,但很少会因为别人的担心就改变她想去做的决定。 她的聪明都用在事后的补救措施上,而陈老就是她的“同伙”,以至于这些年,俩人默契到压根儿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个眼神陈老就能明白姬无盐的意思。 若是往日,他自是会配合着将屋子里的人都支使出去然后给姬无盐开一张看起来只是风寒的方子,再私下亲自送些药丸过来——他们以前都是这样配合的,以至于这些年,不管下人们如何小心伺候,姬家少主的“小毛小病”就没断过。 只是今次…… 陈老收回视线,敛着眉眼沉默着把脉,半晌,才轻声吩咐子秋,“去烧些热水来。” 他支开了子秋,却没有支开宁修远。姬无盐冲着陈老挤眉弄眼,只对方自始至终垂着眉眼拒绝沟通、明显是另有打算的模样,姬无盐抿了抿干裂的嘴角,唤道,“诶”。声音嘶哑干涩,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老压着眼皮拒绝对视,没什么好脾气地叮嘱,“嗓子难受就少说话,让你谨慎行事谨慎行事,你当耳旁风。老头子我是管不住你了,与其让你继续这样折腾砸了我神医的招牌,倒不如找点毒药给你喂了,让你下半辈子缠绵床榻连地都下不了!” 姬无盐张了张嘴,内腑的疼痛已经缓和不少,只是嗓子眼里像是无数根针刺在里头,一张嘴就牵着疼,她却偏要逞强着故作无事般开玩笑,“神医给病人下毒,可不就是自砸招牌?我这不是没事嘛,就昨夜迷迷糊糊地在窗户下睡着了,没盖着被子,你也知如今这温度……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宁修远抱胸立在陈老身后,闻言皱了皱眉头,没说话。人前,他从来不会出言责备于她。 陈老就没这顾虑了,反手一巴掌拍在她手腕上,直言呵斥,“你是死的吗?冻成这样不知道起来找被子?还是说你根本醒不过来?你现在什么状况旁人不知道你自己还能不知道?” 眼看着就要说到敏感话题,姬无盐连忙咳嗽暗示老爷子莫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咳咳!” 陈老终于施恩般地赏了她一个眼神,嗤笑,“干嘛?不让说?不让我说什么?是你这状况昨夜就算冻死了也醒不过来,还是你这内伤没个一年半载恢复不了?” “你!”姬无盐手忙脚乱着起身去捂陈老的嘴,只是手还没够到陈老就被人抓住了,是黑着脸色的宁修远。他将姬无盐的手塞回被褥里,又掖了掖被角,才转身同陈崧说道,“她如今病着,这嗓音我听着都难受,您就莫要同她置气了……她这样的性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算要改,也不急这一两日了。” 陈崧一愣,狐疑,转首看了看脸色黑沉却半分意外也没有的宁修远,又回头看了看将整个脑袋都埋进被褥里的姬无盐,当下了然,“你都知道?” 宁修远将被子往下拉了点,将小丫头的脑袋提了出来,才点点头,“大概猜到了,只是没料到如此严重。还是晚辈疏忽了,昨晚应该留在此处守着的……如今却是给您添麻烦了。您给开方子吧,平日里如何调理都与晚辈细说,我会盯着她一一照办的。”他言语温和从容,只字片语都不曾责备她欺瞒于自己,却只怪罪自己疏忽了。 陈崧在边上看得瞠目结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咳了咳,“你不气?” “气。”宁修远斩钉截铁地承认道,“许多次都恨不得将她吊起来打一顿,也同她苦口婆心地说过许多回,别瞒着我、别独自涉险,遇到事情同我商量着来,很显然……收效甚微。可是您也说了,她这内伤怕是要个一年半载地才能彻底恢复,总不能真的吊起来打一顿吧?昨儿个我看到她衣衫上有血迹,便猜到了她有内伤,原想着,她要瞒着,我若是留下反倒耽搁了她调理恢复……是我的错,该留下的,如此也不至于让她在窗户下冻了一整夜,伤上加病的。” 姬无盐抓着被褥,抬着眼睛看着宁修远,瘪了瘪嘴,期期艾艾地唤,“三哥……我错了。我以为没事的,往日练武的时候也这样的,不小心受了点内伤,吐了口血也就好了……我以为这次也这样呢。”从被褥上方看过来的眼神委屈极了,可怜又无辜。 明知这表情最多三分真情七分作假,宁修远却还是受不了她这般,只心中有气,不愿搭理她,遂只是黑了脸色偏了头,淡声说道,“你嗓子不好,别说话,歇着吧。” 脸色难看,声音却还温和,也不知道是气自己更多还是气对方更多。 陈老看着他这般模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这样的宁修远对姬无盐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小丫头胆子太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适合有个人在边上管着她。原以为宁修远能管着些,如今看来,他口口声声心中有气,但在自己这个还不算外人的“外人”面前,半个半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该是欣慰的,小姑娘被人如此全心全意地相待,偏又是担心的,这上天入地的胆子,要被纵得愈发没边了。 陈老轻叹,“罢了……想必如今我说她不好,你还得护着,我也懒得去做这恶人了。我开张方子,会比较苦,这丫头吃不得苦,子秋都盯不住,此事便交给你了……还有我昨儿个给的那瓷瓶里头的药,早晚各一粒,万万不可忘了。” “是。”宁修远起了身,言语恭敬,甚至微微低了低头,“晚辈一定盯着,您放心。” 这一点陈老还是放心的,他沉沉“嗯”了声,背着手继续交代,“内伤完全恢复之前,半点武功不许用,天心琴也别让她靠近。如今林一已经死了,药丸我这几日就做出来,想必接下来也没什么打打杀杀的事情值得她亲自出手了。” 第943章 婚约 姬无盐刚准备张嘴,宁修远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平静,嘴角轻轻抿着,没什么表情。 格外轻描淡写的一眼。 于是姬无盐到了嘴边的反驳,就这样咽下——她不怕宁修远絮絮叨叨的指责,也不怕他苦口婆心的劝诫,唯独怕他这样情绪平静地一言不发。如此,她便猜不透宁修远平静地表情之下到底藏着如何汹涌的情绪,越平静,越汹涌,同样也越渗人。 见姬无盐悻悻住了嘴,宁修远才转身同陈老保证道,“您放心。在她痊愈之前我一定盯着她,绝不会让她乱来的。” 陈老这才欣慰颔首,看得出来姬无盐还是有些怵宁修远的,如此便好。他指指姬无盐,“这人就交给你了,我去开药。”说着,将端着茶水刚要进门的子秋又给拉走了。 子秋看着手中甚至没来得及送进去的热水,只来得及匆匆回头看了眼屋子半掩的门扉,就被拉走了。 屋里因着门扉半掩,光线黯淡了些,上好的银骨炭在炉子里安静地燃烧,只偶尔发出一两下噼啪声来。 宁修远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书,靠在软塌边上沉默看着,期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往姬无盐那处去。此刻的安静与沉默让自觉做错了事情的姬无盐彳亍忐忑,犹豫许久,才清了清嗓音,唤道,“三哥……” 宁修远头也不抬,手中的书翻了一页,才道,“别说话,好好歇息。” 那模样明显还在同自己置气呢。姬无盐瘪瘪嘴,“我才刚醒,也睡不着。这般躺着实在无聊,你同我说说话,可好?”言语之间,俨然多了几分委屈。 宁修远终于从书里偏头看来,看了眼姬无盐,终于阖上了手里的书,走到姬无盐床前,在对方明显亮起来的眼神里,替她掖了掖被角,温和说道,“若是说了话,便更加睡不着了。听话,把眼睛闭上,很快就能睡着了。”说完,在对方的瞠目结舌里,拿着那本书回到了窗下。 美男凭窗而坐,自是格外赏心悦目的一幕。只姬无盐却全然没了欣赏的心情——这次的宁三爷,铁了心地不搭理她,很是难哄呢。 想来往日姬少主还在江南横着走的那段岁月里,从来都是旁人哄着她,何时需要她来哄别人了?是以这哄人的本事,姬少主的确是欠缺了一些,如今突然遇见个棘手的,也是绞尽脑汁左右为难……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小姑娘就一边为难着一边睡着了。 从回到窗边坐下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进去一个字的宁修远这才抬头看了眼姬无盐,半晌摇了摇头,低笑,还说什么睡不着,这不,眨眼间就去见周公了。宁修远这才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姬无盐来,脸色还是差了些,不过比之昨晚好了很多,微微张着嘴睡觉的小丫头看起来有些娇憨。小姑娘天生长了一张欺骗世人的脸,骨子里却是个蛊惑世人的妖,若自己方才由着她同她说话,只怕这会儿早已开口说原谅。 …… 毕竟已经睡了一觉,是以姬无盐这一觉睡得很浅,没多久就在门外的说话声里醒来了。 “无盐怎么样了?”问话的是白行,一阵子没见着了,声音听起来似乎少了几分精气神。他问着,“如何受的伤?谁伤的她?难不成是……” 后面的话,明显是犹豫着咽了回去。若是以往,听闻姬无盐受伤,白行都不用动脑筋想就能认定是太子,可现如今太子被关了,桑吉也死了,还有什么人能让高手护卫的姬无盐受伤至此?他心里隐约有一个怀疑对象,偏这个答案他不敢说。 宁修远哪能不知他在想什么,拍拍他肩膀宽慰着,“不是他。小丫头自己不小心,逞强练功,受了点内伤。不算严重,只是昨儿个又染了风寒才被勒令休息,这不,才歇下没多久。” 白行这才松了明显一口气,“那……府上可缺药材?前阵子应该用掉了不少吧,回头我让人送来。” “都有的,不用担心。”宁修远压着声音,轻声说道,“只是害你白跑了一趟,没见着人,婚期在近,很忙吧?” “不算忙,毕竟宫中陛下龙体欠安,祖母虽有心大张旗鼓地操办着,却也只能一切从简了,只是说来也委屈了新娘子,嫁了我这么个混不吝的,怕是要受诸多委屈……” 婚期?白行都要大婚了?也没听人提起啊?姬无盐坐起了身子,靠着软枕听着两人熟络又客气的对话,总觉得白行似乎和以前不同了——多了几分古里古怪的分寸感。听对方已经准备告辞离开,她连忙抬了抬声音,“外面是白行吗?三哥,我醒了,让他进来吧。” 宁修远明显轻叹一声,到底是应允了她的要求,唤住白行,“她既醒了,你便进去坐会儿吧。这婚事由你亲自来说,总比经由我转述更好些。” 说是婚事,但姬无盐见着白行时却觉得对方明显完全没有喜色,那憔悴模样便是比她这个病人还明显。 “是哪家的姑娘?”姬无盐含笑问道,“虽说我这阵子忙了些,没顾得上去白家拜会老夫人,但你这速度实在也太快了些……上回见面还听老人家苦口婆心地念着这事,谁知眨眼间就要成亲了。” 白行皱了皱眉头,先是转了话题,“你这嗓子怎么回事?三爷不是说不严重吗?” 宁修远倒了杯温水搁进了姬无盐掌心里,又眼神不善地瞥了眼姬无盐之后,才温声说着,“内伤不算严重,风寒却很严重……茶水你自己倒,自家人我就不照顾你了。” “嗯嗯,我自己来就成。”白行给自己倒了茶捧着,才仔细叮嘱,“那你这又受伤又染风寒的,是得格外注意着些。你说说你,身边那么多高手,还要学人家舞刀弄枪的作甚,这倒好,得不偿失了哇!亲事是母亲去说的,礼部侍郎家的闺女,温柔文静,知书达理,长辈们都很是满意。” 第944章 宁修远你不是人! 姬无盐微微拧了拧眉头,白行这话听着古怪,表情也古怪,完全不像是即将大婚的新郎说起即将过门的妻子时的表情。 他说,长辈们都很是满意。 那他自己呢……一个说起婚事全然没有喜色的男人对那位女子当真满意吗? 她给宁修远递了个眼神,对方站起身来,“我去小厨房看看药熬好了没。”说罢,便掩上门出去了,只出去后却也没有去小厨房,反倒在院子里找了处屋子里瞧不见的角落,背手站着,垂着眉眼看着池子里仅剩下的唯一一条锦鲤,沉默。这院子里的丫鬟小厮都随了他们姑娘的性子,养什么什么活不了。 屋内,药香掩了茶香的味道,白行捧着茶杯坐在那里,目光定定落在身前一点,往日里天马行空什么都能聊上一聊的男人,明显沉默了许多。 姬无盐歪着脑袋打量他,半晌,低低笑了声,抬手摊开,“不是特意来送请柬的吗?怎的进来以后却又不给了?” 对方这才如大梦初醒地将请柬递了过去,红绸缎的封面,平安扣的穗子,打开是一手红底烫金小楷,字体稳重雅致,很是漂亮。她合上了请柬,又歪着脑袋打量白行,眉眼带着隐约促狭笑意,“这般魂不守舍的,心思都搁人姑娘身上了?” “没有……”白行心不在焉地摇头,半晌,抬头看向姬无盐,“丫头。”他唤,表情都认真起来了,只是似乎仍犹豫着要不要说。 白行摩挲着手中茶盏,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的温度让人觉得熨帖,他低着眉眼笑了笑,兀自喃喃,“说来也是有趣,你明明是个比我还要年轻的小姑娘,偏有些话已经藏心里那么久了,到了你面前竟觉得不吐不快。” 姬无盐一直都安静笑着倾听,闻言才咧嘴嘻嘻一笑,少了几分正形,“这是小女荣幸。” 两人相视一笑,室内的气氛明显比之前轻松了不少。 他起身给姬无盐换了热茶,才拖着自己的凳子坐在了床边,双手捧着茶杯搁在膝盖里,低声说道,“我叫他一声表兄,他做出伤害你的事情,这一点我总原谅不了。偏他来家里,不管是外祖母还是父亲,都仍然待他如昨……我便觉得这世道终究不是我想要的,想着弃了这该死的身份游走天下倒也随心所欲。这腌臜地方,谁想待,谁待着去吧!” 太过赤子之心的人,总是更容易受伤。 姬无盐无奈劝道,“这本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和你、和白家的每一个人都无关。这是我和他之间都默认应该恪守的规矩,不管成败,我们都不会、也不能将你们牵涉其中。” “我知道。”白行意兴阑珊地点着头,“我知道你的意思,父亲也是这样同我说的。可我这人素来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论亲疏远近……当然,你当初说得对,我若是因此负气逃避一走了之,最后伤害的还是最亲近的人,祖母便是首当其冲。为了她,我还是得留下来……待你身子好些了,去看看她,她也常常念着你,说是白家对你有愧。” “好。我过几日,待这风寒痊愈,便去看她。”姬无盐一边应承着,一边捧着茶杯打量白行,问得直接,“是以,你便找了一个……长辈们都满意的妻子?” 这话问得犀利,白行低低苦笑了声,才抬眼看向姬无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礼部侍郎乃是朝中清流,早年得蒙父亲相助至今铭记于心,逢年过节也有走动,朝堂之上却是从不攀附交情,可见为人持正。未婚妻是侍郎独女,家中教养极好,为人谦虚恭顺,容貌端庄大方,我虽不至于一见钟情,但心中亦是满意的……” 他看着姬无盐微微蹙起的眉头,淡笑说道,“我知你大抵是不明白的,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婚姻大事依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只是无盐,你同三爷这样的,是说书先生口中的神仙眷侣,是故事中的人。但这世间多少男男女女,都是同我这样的普通人,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没有生死相随的誓言,有的只是如同我手中这杯茶水的味道……也许相较之下更显寡淡,但这漫漫余生,寡淡未尝不是一种平静从容的幸福。你说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赌气、没有逃避,更没有自暴自弃。有的,只是一种陌生的平静和释然——就好像,从一个惯会嬉笑怒骂的小孩子,变成了一个有故事的大人了。 如此,甚好。 她没有去打探是否真的存在过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只弯着眉眼衷心祝福,“如此,那便先在这里祝兄长和未来阿嫂幸福美满,儿孙满堂了。” “只这一句话?”白行瞪她,“口口声声兄长阿嫂的,偏连点儿礼物都不准备?我可先同你说好了,这手握江南财富半壁江山的少主子,可不能送什么寒碜的东西,不然丢的可是你姬家的脸,可明白?” 这不着调的言语倒是有了几分从前模样,姬无盐作势要拿手中茶杯丢他,嗔怪道,“行行行,待会儿就让子秋带你去我的库房,你看中什么,随便搬就是了!” 白行喜上眉梢,“当真?” “当真。” “你不怕我将你的库房搬空咯?父亲为我单独置办了宅子,那宅子如今可还空着呢,放你一整个库房里的宝贝,那是绰绰有余!” 瞧着他正经的时候吧,还怪让人担心的,如今原形毕露了,倒是又遭人嫌了。姬无盐摆摆手,嗓子疼得厉害,委实不想跟这人扯嘴皮子,“去去去!随你搬,搬空了也无妨。” 正嫌弃呢,宁修远推了门进来,“嗓子不好就少说话……白行这小子话那么密,你如今如何说得过他?暂且把这笔账记着,等他大婚那日,让寂风去闹洞房去……寂风正是好奇的年纪,能闹到第二天早晨。” 白行脸色一变,大叫,“宁修远你不是人!” 第945章 宁修远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宁修远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继续嫌弃,“活了就赶紧滚回去!” 白行一愣之下躲闪不及,被踢了个正着,小腿肚上生疼生疼的,他却仍然站那没动,只瞠目结舌看着宁修远,“您……” “方才不是还骂我不是人呢吗?这会儿倒是用起尊称来了?”宁修远一边将姬无盐塞回了被子里裹得紧紧的只露一个脑袋,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念着,“这些年,你总叫我一声‘三爷’,我便也应了。可扪心自问,我从未朝你摆过为官者的谱,是也不是?倒是你自己,一天到晚在肚子里头搁了戏台子唱些莫名其妙的戏!” 他这话说得很重,白行低着头沉默,虽有些被人戳破了心思的尴尬,却只字不曾反驳。 宁修远这人,平时看起来很稳重话不多,但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白行自认为就自己那点道行在宁修远面前就甭想隐瞒什么了——瞒不住,反倒自取其辱。他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熟悉的混不吝同姬无盐道别,“那,你好好休息,我就找子秋带我去库房搬宝贝去啦!” 姬无盐想挥手道别,却被眼疾手快的宁修远摁在了被子底下,宁修远回头交代,“子秋正忙着,你别去打扰了。让席玉带你过去。” 白行脚下一个踉跄,不可置信地转着脑袋回头看向宁修远:这厮需要这样护犊子吗?一听自己要去库房搬宝贝,竟然派席玉在旁盯着?自己不过就是口头上耍耍嘴皮子罢了,还能真的干出将小姑娘库房搬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他磨了磨后牙槽,皮笑肉不笑的,字字句句都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宁大人肚子里的戏台子唱的戏还不如我的好呢!” 说罢,一掉头、一转身,抬着下颌大步流星出去了,“席玉,走!你家主子交代了,让你帮我去搬宝贝!” 姬无盐摇头失笑,“他不过就是闹着玩罢了,就算我将整个库房拱手送他,他也不会要。你何苦还要气他?” “我知道。”宁修远退回软塌中,又捧了之前的那本书随手翻着,淡声说着,“他既知你身子不好,非要絮絮叨叨说上这许多话。自己钻牛角尖里头不肯出来,却累得你跟着嗓子受累。是给气气他。” 姬无盐翻了个身子,侧躺着打量宁修远,好奇八卦着,“之前我还以为白家眼光会更高些,满燕京城的如花美眷都没搁在眼里,为何最后选了这礼部侍郎家的姑娘?” 宁修远合上手中的书,也偏了头看过来,“你以为白行这小子为什么突然同意结婚了?当真是受了打击突然顿悟自己之前太混蛋了、让长辈们过于操心,所以如今回头是岸准备好好做人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 “呵!那小子精着呢,他用以后不入仕为条件答应成亲,人选也是他亲自定下的。他心里清楚,若选门楣太高的,提前说好以后不入仕途,人姑娘定然不乐意嫁。若提前不说好,往后天天催着他上进做官,只怕这耳根子也清净不了,日子自是不好过。白家本就是皇亲国戚,无需仰仗姑娘娘家的势力,只要门槛悬殊不多,长辈们自是乐意接受的……这礼部侍郎家的姑娘,论身份,正好能勉强满足双方向左的目的。当然,他同你说的也是实话。”宁修远坐起了身子,看着姬无盐摇头笑道,“你呀,小看了白行。” “他只是赤子之心不喜尔虞我诈,要论通透聪明,可不输任何人。” 他这评价甚高,姬无盐鲜少从宁修远口中听到他这样称赞旁人。但转念一想,宁修远和白行素来交好,想来也能解释为是物以类聚了。 说话间,门口敲门声响起,声音很轻,子秋的声音更轻,“三爷……三爷,药好了,姑娘可还睡着?”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因为太低了,有些断断续续的,像是做贼。 “先将药喝了再睡吧。”宁修远起身往门口走去,开了门,接了药,子秋很是“识相”,没等宁修远交代就寻了理由退下了,转身走了两步,不放心,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却又觉得自己的身份叮嘱宁大人似乎有些不合适,于是屈了屈膝,退下了。 大抵是那汤药之中还放了安神助眠的药材,姬无盐喝完没多久,打了个哈欠又懒懒地睡着了。 醒来时听说白行已经离开了,这个扬言要将她的库房全部搬空的男人,最后只拿走了两样东西——一匹云锦丝和一个夜明珠。姬无盐听着,摇头轻笑,“我库房里那几个夜明珠都不值钱,他大抵是自己把玩去了。云锦丝……想必是送我未来阿嫂了。如今看来,这未来阿嫂的确是他自己选的,虽口口声声只说长辈们都很是满意,我瞧着……他自个儿也是满意的。” “白家的公子爷从来都不是会委屈了自己的性子。”宁修远摆摆手,让席玉下去了,才嘟囔着抱怨,“白行不入仕比入仕好,他的性子,做个闲云野鹤的商人,比在朝为官活得久。你呢,少操心操心别人的事情,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我真的睡不着了……我都睡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了,猪都没我能睡。” “睡不着就闭目养神,陈老没说你能起床。” 她瘪着嘴,被子里的手从边上探出,拽了拽宁修远的袖子,期期艾艾地撒着娇,“三哥……” 宁修远一巴掌拍掉这只爪子,又给塞了回去,“闭嘴,就你这嗓子听着我难受。” “……”于是,姬姑娘眼睁睁看着往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宁修远又坐到了窗边去了,甚至他还将想要进来探病的寂风和上官寿给挡在了门外,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告诉他们她一整夜没睡好这会儿才喝了药浅眠了一会……如此谁还敢来“打扰”? 姬无盐在屋子里听一句磨一下后牙槽,总觉得宁修远像极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臣。 虽然……她不是什么天子,但宁修远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第946章 张德贤的试探 第二天的时候,风寒已经好了很多,嗓子也只是带着点鼻音,只是内伤依旧,整个人总有几分不得劲儿。 虽然姬无盐觉得,这种不得劲儿更大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被困在房间里太久了,没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导致的。是以,第二日,在她义正辞严的强烈要求下……虽然其实是因为陈老的首肯,她终于得以在院子里走动走动、顺便弯腰抱一抱小猫儿了。 即便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宁修远都全程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一臂之长的范围内。 这种待遇,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有些无奈、有些新奇,也有些……感动,便也由着宁修远折腾去了。 午膳后没多久,陈老又来替她号了脉,换了张方子,又说解蛊的药丸制好了,问姬无盐什么时候送进宫去。姬无盐算了算时间,陈一诺开的方子药效快要过去了,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直接让陈一诺交给陛下?只这解蛊之术也不是一天两天教的会的,加之姬家到底还是牵扯了进去,想要彻底从这件事里抽身,姬家需要这个救驾之功。 经过宁修远和陈老再三确认之后,还是决定届时姬无盐和陈一诺一同进宫,自然,最近化身“守宁神”的宁修远肯定是要全程贴身陪同的。 当天下午,张德贤倒是先来了,问起这两日林一是否依约前来,姬家是否有所“伤亡”。彼时姬无盐正拥着一件墨色大氅坐在廊下晒太阳,闻言半起了身子弯了弯腰打了招呼,才落回躺椅里摇头说没有,又说,“不过他武功高强,兴许夜半已经探过,发现母蛊不在我这里,便就走了……说起来,前儿个夜间的确似乎听见一些动静来着。” 这话听着有几分道理,只是细想之下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对——林一都开诚布公地告诉你们这两日定会造访了,三爷竟然没有安排高手保护?由着这一屋子手无寸铁的老老少少女眷稚童独自面对林一这个疯子?这般想着,张德贤突然吸了吸鼻子,蓦地看向姬无盐,试探道,“姑娘……病了?” 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姬无盐摇头摇得理直气壮,才抬了抬手中大氅,“不曾。只是有些畏寒,失礼了。” “如此……”张德贤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是敷衍,继续试探,“方才闻着这院子里有一股药味,还以为是姑娘病了。没有便好……姑娘习惯了江南的气候,咱们这冬天冷得很,可得注意。” 姬无盐也跟着嗅了嗅,喃喃说着“似乎是有些味道”,又“哦!”了声,恍然大悟,“是寂风吧,这两日他跟着陈老在学药理,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这味儿还留了些没散干净……劳您费心了,起初是有些不习惯的,如今还好。这里的雪景太美了,在江南从未得见。” 小姑娘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兴奋里带着几分天真,和那些初进宫时的小宫女一般无二的不谙世事。 不得不说,小姑娘的确有一张上乘的皮相,不过巴掌大,缩在墨色皮毛里看起来水灵灵的,让人瞧着便心生欢喜……到底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自己委实过于小心谨慎了些,闻着药味时竟怀疑小姑娘是被林一所伤,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若当真被林一伤了,可不得丢了半条性命去,还能这般好端端地坐着? “这天气哟,咱家瞧着这两日还得有场大雪,姑娘可以带着府中下人好好玩个尽兴。只是定要注意保暖,切勿染了风寒伤了身子。”张德贤笑眯眯地拱手告辞,“今儿就是奉陛下的吩咐来打听下林一的情况,姑娘既未曾遇见自是最好的……陛下那边还要伺候着,咱家就先告辞了,姑娘留步吧。” 姬无盐拢着手中大氅起身道别,转首吩咐子秋,“替我好好送送张总管。” 子秋点头应是,拎着一早准备好的一个包裹将人送到门口,才将手中包裹递给张德贤,含笑说道,“张总管,这是我家姑娘的一点心意。就是些江南的点心,都是奴婢自己做的,您带回去尝尝。” 张德贤微微一愣,干了大半辈子的太监总管,收了多少银票碎银珠玉宝贝的,自己也记不清了,这送点心的,还是头一回。 微微愣怔之后,却又觉得很是舒心妥帖,他双手捧过食盒拢在怀里,笑呵呵地道谢称赞,“之前便听说子秋姑娘的厨艺甚好,今日有口福了。多谢子秋姑娘,也请替我谢过你家少主。”今日自己并非传旨送赏这种差事,本也无需给什么赏钱的,这小姑娘若是送银子自己反倒不好收,这点心却是正好,……小姑娘的人情世故倒是恰到好处。 他又道了谢,才上了马车离开了。 …… 当天夜间,便开始下雪。 雪不大,淅淅沥沥的合着雨点子,落在地上便也化了。到了午夜时分,雨点子变成了冰点子,雪开始变大,地面结了冰。 当晚,连打更的铜锣声都未曾听见。 宁修远守着姬无盐又是一整夜,夜间风大雪疾的时候他醒了一次,走到床畔前见小姑娘睡得正香,压了两天嘴角的脸终于弯了弯眉眼,笑着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又掖了掖被角,才回到窗下侧身躺着,借着月色看着床榻之上隆起的小小一团,目色温柔。 窗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屋内炉子里的炭火安安静静燃着,心爱的姑娘睡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在遇到这个小丫头之前,他从未想象过只是这样的一幕,便能觉得胸口溢满温柔。这样的温柔,可抵无数寒冬雪夜。 宁修远就这样看着这个方向,听着雪落的声音,合着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睡着了。 醒来天色大亮,他的身上多了一条薄毯,而姬无盐已经起了,他竟是浑然不觉。小姑娘的说话声在院子里,听起来似乎没了鼻音——看来这风寒是好了。 第947章 祭拜与道别 昨夜的大雪到了早晨的时候明显小了许多,不过一整晚覆下来的积雪也是厚厚一层。 最麻烦的是,路面不仅有积雪,积雪之下还有冰层,看着松软的积雪,一脚下去却是脚底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姬家不少丫鬟小厮都是云州过来的,瞧着下雪自是欣喜万分,没差事的寻了处空旷地打雪仗堆雪人,有差事的也喜挑着积雪厚实处走着,只没一会儿……接二连三地摔了。 子秋便是后者。 她摸着后脑勺较之以往更加松散的发髻,看着姬无盐憋笑的模样不乐意地瘪嘴,“姑娘想笑就笑吧。奴婢大人有大量,不会同您计较……只是姑娘当真要今日去沈家祭拜许夫人吗?今日这天气,只怕马车也难行,何况您风寒刚好,陈老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您好好养着,你这时候出去……回头要是再有个头疼脑热的,陈老定要怪罪奴婢的。” 姬无盐这两日听这些话都听出茧子来了,她一边暗自庆幸将内伤瞒着了,不然又是另一个守门神,一边不甚赞成地斜睨她,“之前早该过去看看的,只是被林一绊住不敢轻易离开这里。如今好不容易解决了林一的事情,没成想染了风寒只得耽搁着。如今既好了,如何还能延后?” “何况,许四娘往日对咱们也是诸多照拂,祭拜这种事,拖着拖着诚意就淡了、性质就变了……你说是也不是?” 子秋低着眉眼抿着嘴角,她自然知道姬无盐说得完全没有错,她低低应了,“是。那姑娘多穿些衣裳过去,奴婢去给您拿那件狐狸皮的大氅来。” 那件大氅,是离开江南的时候外祖母吩咐带过来的,说北方的冬天路有冻死骨,吩咐着如何都要带上这件在江南从来没机会穿过的大氅。姬无盐轻叹,“好,带着。” …… 路上的时候宁修远就说,前儿个沈谦进宫请辞去了,说是发妻亡故,已无心为官,实在不知要这功名利禄作甚,与其在朝中拿着俸禄混日子,倒不如辞了这官,找一处山脚下守着许四娘荒度余生。 而陛下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这些年,沈谦在朝中本就是几乎可有可无的角色,并无建树,也无至交,差事也是马马虎虎得过且过,是以辞官的消息一传出,本来还犹豫着是否需要登门祭拜的同僚便也直接不来了。 沈家的白灯笼还挂着,门口积雪未清,雪地上只三五行脚印,看起来寥落又萧条。小厮靠着门框也是意兴阑珊的,见了姬无盐,懒懒上前拱了拱手,只道不必通传直接进去即可。 问起沈洛歆,小厮说大姑娘已经在祠堂里好几天了。 到了祠堂门口,见着屋子里一身缟素跪在那里的小姑娘,姬无盐也不由得轻叹了声,一阵子没见,沈洛歆消瘦了一大圈,往日里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小姑娘,此刻眼窝深陷,看人的表情都木木的,看着门口的姬无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迎了出去,“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 “一直想来,只是前阵子病了。”姬无盐简单地解释了下,并不详说这段时间的危机和麻烦,又道,“今日刚刚痊愈,便想着过来送送……可方便。”说着,解开身上墨色大氅交给了身后子秋。 “多谢。”沈洛歆低低道谢,“请进来吧。” 客气中带着几分陌生和疏离,她微微低着头的样子,甚至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姬无盐也没多想,只以为她是思虑过甚。进了屋,上了香,姬无盐又吩咐子秋和宁修远先行出去,自己再待会儿陪陪许四娘。 沈洛歆垂首站在一旁安静陪着,并不说话,视线落在姬无盐过于苍白的脸上,微微皱了皱眉头,总觉得……这脸色哪里不对。只她如今心事重重的,也没细纠,反倒在一旁开解姬无盐,“人送过了就好了,起来吧……其实你没必要今日过来的,瞧着你脸色苍白显然是逞强了……许四娘生前就很是喜欢你,相比于你拖着病体来送她,你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姬无盐又磕了头才起身和沈洛歆并肩而立,她低着眉眼略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想了一路该怎么劝你,没成想如今变成了你劝我……” “这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我懂。”沈洛歆低着头,眼神茫然的看着自己的脚尖,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想多花几天陪陪她……我和她都不是喜欢儿女情长的性子,她还在的时候,我们就总是各忙各的……也没机会认真地告诉她,这辈子能和她做母女,我很开心……只是这样罢了,你放心。” 姬无盐站在边上,没说话,半晌,低低应了声,“好。” 沈洛歆碾了碾脚尖,又轻声说道,“老夫人这两日在我这里帮忙,很是辛苦,下人们说每晚见着她屋里的灯都很晚才熄灭,也不知是不是换了地方睡不踏实。我劝她回去她却总也不愿,我知道她是怕我一个人待着想不开钻牛角尖,不若,你今日将她带回去吧……我这里已经没事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回去好好休息。” 姬无盐又应了声,“好……”视线落下,看到对方垂在身侧的手搅着布料,有种欲言又止之感,姬无盐似有所感,偏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沈洛歆继续碾着脚尖,声音却是愈发低了,像是隐没在喉咙里一般。她说,“他……父亲辞官了。他说要带着母亲的棺椁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僻静之地……他问我是否想要随行。我、我想了想,想些陪着他们住上几年……”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已经听不见。 饶是姬无盐再如何迟钝,也已经察觉到沈洛歆今日的古怪了。 若是以往,她纵有这般打算,也是大大方方说出来同她商量,而不是这样近乎于逃避似乎亏心的举止……她又偏头看了眼沈洛歆,斟酌片刻,问道,“那几年之后呢?” 第948章 入住姬家 “几年之后……”沈洛歆终于收回了碾着地面的脚尖,她仰面看着前方不远处属于许四娘的牌位,才道,“几年之后,也许我会到处走走。这辈子一直待在这燕京城里哪里都没去,大好河山也没见过,我想去看看大漠孤烟,想看看戈壁要塞,也想去看看崇山峻岭和小桥流水……” 这便是已经拒绝前往云州定居了,也是拒绝了姬无盐的邀请。 姬无盐低头轻叹,她没有挑明,更没有尝试劝说——她们彼此都知道,这番看似稀疏寻常的对话,其实是一次慎之又慎的道别,不必劝,也无法劝。 姬无盐站在许四娘的牌位前,低着眉眼双手合十拜了拜,才偏头看向沈洛歆,从容轻笑,“如此,途径云州的时候莫要忘了来找我,多年不见,总会有些想念的。” 沈洛歆也看向对方,笑着缓缓点头,承诺,“一定。”这是她们自打进了这祠堂之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对视。 …… 姬无盐告辞离开了,祠堂之内又只剩下了沈洛歆一人。 残烛的火光在身前摇曳,在她身后打着虚虚实实的影。她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仰面看着许四娘的牌位,轻声唤着,喃喃自语,“母亲……我知道自己不该怪她的……那是她的药,何况最后她还用那个药救了我的命。我也没有怪她,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母亲,我、我只是有些,有些措手不及。对,只是措手不及……” 日前,姨娘上街采买听了些小道消息,匆匆赶回询问沈洛歆身子可痊愈了的时候,沈洛歆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中过毒。 彼时的她虽不知外界为何会有此等说法,但想着陈老和姬无盐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她只是心神耗神过大才导致的昏睡,便也义正辞严告诉姨娘没有的事,并告诫了对方莫要被有心人利用。 只是这番话一直提在心口落不下,某一日也似这般跪在这里的时候,她才突然间茅塞顿开……她找来了心月,借口说脑袋有些疼,就像是前阵子一般,问她当日陈老开的方子可收着?心月老实,也不知此事到底有何深浅说不得,遂如实交代说那日陈老未曾开药,反倒是姑娘醒后开了张方子,只是方子被陈老带走了。 “那我是如何醒的?”她问。 心月说是第二日一早姬姑娘送去的药丸。 “第二日吗?”她又问。心月点头,很是肯定地告诉她,就是第二日。 后面的事情沈洛歆再没有多问,事情是怎样的她大致已经猜到了,至于其中细节不必多问。不管如何,受人救命之恩是真,心怀感恩之心也是要的,她并无芥蒂也无怨怼,只是一下子不知如何面对,生怕演技拙劣的自己露了馅,届时双方都尴尬,又如何是好? 无盐问她多年以后又当如何?她知道无盐问的是多年以后要不要同她一起在云州定居。她何尝不愿,只自己都说不清真正放下需要多久,与其让一个人在遥远的江南挂心着等待着,倒不如先拒绝了吧。天地之大,若是当真有缘又有心,久别重逢未尝不是一种别样的惊喜。 不是吗? 沈洛歆走到近前,抬手碰了碰许四娘的牌位,轻唤,“母亲,她是那么善良的人,如今她定然心中自责难过着……我给自己一点时间,也给她一点时间。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云州重逢的,对吗?” 屋内烛火摇曳,似是某种回应。 …… 雪花簌簌落下,天地间似有种浩浩荡荡的安静祥和。 姬无盐从沈家出来之后,便有些心事重重的,她搬了躺椅意兴阑珊地拥着狐裘赏雪,没多久就见席安指挥着三个小厮搬着大大小小好几个箱子进来,不待她开口询问,席安笑呵呵地行礼打着招呼,“姑娘。这是我家主子的东西,一些是他平日里的换洗衣裳,一些是他最近要处理的事务,还有平日里用惯的笔墨纸砚生活用品之类的。” 姬无盐几乎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意思?三哥人呢?” “不是三爷的吩咐。”席安仍然笑呵呵的,又是一揖,“是老夫人的意思。她听闻姑娘染了些风寒,说约摸着就是我家主子照顾地不够周全,是以让咱们将这些东西都搬来,还说左右这座宅子空院子多得是,随便姑娘安排便是……姑娘,不知,将主子安排在何处?” 姬无盐只觉得脑壳都疼,实在不知宁姨唱的又是哪一出……说是随她安排,可总不能真的将宁修远随便仍然某个犄角旮旯里头吧?她转身找子秋,问她,“三爷呢?方才不是在这里吗?” 子秋在边上抿着嘴偷笑,闻言才正了正脸色说着,“三爷给姑娘熬药去了。这事儿本来是奴婢在做的,可三爷不放心,说是自己守着……他同姑娘说过的,您忘啦?” 是吗?姬无盐微微一愣,彼时她心里头装着事,宁修远的确同自己说了句什么,她也随意应了声,以至于这话的内容是真的没入耳。 当然,姬姑娘是不会承认自己的走神的,她含糊其辞地应了声,“对,是有这么一回事。你过去将这件事告诉他,由着他自己选……免得说咱们苛待宁家三爷。”说完,勾了勾嘴角,笑容淡淡。 只席安看了,觉得瘆得慌。 宁修远很快就过来了,看着这些个搁在雪地里的箱子,瞥了眼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的席安,才托着下颌喃喃说道,“这附近的院子……东侧比较大的一个给了楚兄,西侧的久未打理,草都一人高了。西北角倒是给陈家公子姑娘用过,只那处树木众多,夏季倒是纳凉歇息的好去处,如今寒冬腊月……却是太冷了些……” 他一一否定,看起来格外正经又从容,只是熟悉宁修远如姬无盐,突地眉梢一跳。 果不其然,就见宁修远指了指她边上的那间屋子,笑道,“喏,这冰天雪地的,你们也莫要搬来搬去了,就搁那间屋子吧!” 第949章 陈家的矛盾 果然。 姬无盐摇头按了按太阳穴,又拧了拧眉心,很是嫌弃这厮兜兜转转偏要显得义正辞严理所当然的模样,眉梢微挑笑意促狭问他,“三爷,这只怕……不大合适吧?我记着距离此处不远,东南角方位还有一处院子,本是兄长看中,又大又敞亮,只院中有只貔貅,兄长担心自个儿镇不住,反倒坏了财运,才搬去了东侧。我想着,三爷位高权重,当无此虑才是。” 骄傲如宁修远,自然不会在自家下人面前承认自己惧怕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何况,他本也百无禁忌。遂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没脸没皮地说着,“陈老交代的,要我好生照顾着你。那处院子太远了,我不放心。”说着,又朝着那处屋子努努嘴,吩咐低眉垂首假意游神却又明显忍不住好奇八卦的小厮们,“还愣着作甚,等着爷留你们喝茶给赏钱呢?” 小厮们忙不迭地抬着箱子进了屋子。 东边那间屋子本就不大,若是让人暂时客居还行,但姬无盐看这浩浩荡荡的阵仗,宁姨是要将这个小儿子直接打包送了过来,往后请神容易送神呐!她揉着太阳穴有些头疼,“三爷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了?这么小的屋子,只怕您会住着不习惯呢?” 小姑娘只有阴阳怪气或者意有所指的时候才会称呼他为“三爷”,还一口一个“您”的。宁修远却是只作不知,一边挽了袖子一边走上台阶,不由分说地站在她身后替她按着太阳穴,温声说着,“瞧。方才起我便瞧着你似乎头疼得厉害……你这丫头最是不会照顾自己,身边的丫鬟小厮也都是粗心大意的,你让我如何放心住那么远?” 姬无盐蓦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要脸!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男人!自己为何头疼,他宁修远不知道?姬无盐瞪了眼明显在一旁瞧热闹的席安,翻了翻白眼,“席安,你最近学坏了。若非我知道席玉出去替我办差了,我都要怀疑你们俩换了芯子了。” 姬姑娘说着这话的样子,温温吞吞的像只猫儿,只席安瞬间脊梁骨都泛着冷意——姬姑娘,不带您这么害人的呢!您自个儿不忍心让主子在那些个小厮面前丢了脸面没了威信,便铆足了劲儿地使坏心思对付他? 他盯着宁修远的眼神,忙不迭地摇头道没有,讪讪一笑拱手解释,“姑娘可莫要消遣属下了。属下待在这里碍眼,是因为刚得到一个消息,属下觉得姑娘应该是希望知道的,便斗胆候着,第一时间告诉姑娘。” 宁修远按着太阳穴的手法极好,力度也适中,姬无盐靠着靠背有些困乏地眯了眼,闻言才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意兴阑珊地,“什么消息?” 席安试探地看了眼宁修远,见对方收回了视线敛着眉眼作不闻不问状,遂一路小跑着上了台阶,弯着腰,唤道,“姑娘,属下方才正巧路过驿馆,您猜怎么着?” 姬无盐偏着头安安静静打量眼前的男子,蓦地伸手朝着他的脸去,只指尖还未碰到对方,就被宁修远一巴掌拍了,“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动脚的,什么坏毛病!”说完,抬头瞪了眼席安。 席安也是惊魂甫定,连忙退后一步明哲保身,自家主子是什么性子席安还是知道的——醋缸里头泡出来的,只怕到时候姬姑娘这手碰了什么,自己就得被剁了什么,瞧着方才那只手的趋势,自己的脑袋怕是不保。 姬无盐却浑然不觉对方心中惊惧后怕,她嘿嘿笑着解释,“难得见一板一眼的席安这样八卦的模样,我就想看看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席玉……” 席安一噎,一边严肃着表情,一边暗暗发誓往后见着姬姑娘,一定保持一臂之长的距离,最最重要的是,不管何时何地自个儿的脸上绝对不能有明显的表情,回头他就去砍一根木头桩子天天对着它照镜子学习其精髓! 他一阵阵地后怕着,以极快地速度偷偷翻了翻眼皮看了眼宁修远,才木着表情拱手说道,“回姬姑娘的话,属下的确是席安,您不必怀疑。属下要说的消息,乃是途径驿馆,听闻陈家老家主和那二长老吵起来了,吵得还挺凶。” 用着木然的声音说着八卦消息,入耳只觉得有些古怪。不过这的确是个希望听到的好消息,姬无盐终于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支着下颌看着对方,来了几分兴趣,“怎么个吵法可看见了?” 席安点头,继续用平铺直叙的方式描述自己瞧见的小道消息,“互相揪头发,撕扯衣服,小辈们试图从旁劝着,却如何都拉不开。哦,他们还互相骂对方不要脸、老不修、狼子野心……至于其他的,属下想着不宜逗留过久,遂不曾再看下去,不过大抵还是一样。” 两个年纪加起来都超过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家,也是族中数一数二的、德高望重的长辈,互相这般撕扯着衣服头发吵架……可谓颜面尽失威望全无,往后还有多少陈家后辈愿意听从这样的长者?这样的大戏没看到,转述也过于乏味可陈,可惜……可惜。她支着下颌目色流转,咧着嘴角笑嘻嘻的,“真想去凑凑热闹啊……”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被轻轻敲了下,宁修远戏谑,戳破某人暗地里的小动作,“你不是已经凑了这热闹了?八百里加急送去古家的消息,想必是陈家辉被退婚的消息吧?”古家也是一头喂不饱的饿狼,之所以会盯上陈家二房的女儿,不过只是想着通过陈家与皇室的这段姻亲关系攀上皇家罢了。 姬无盐也不反驳,笑嘻嘻的,心情极好,“陈家的这两位啊,吵得还是早了些……二长老这么多年只能屈居人下,不是没有道理的……性子也太急了。”他以为陈家辉的婚事黄了,而二房攀上了古家,自此整个陈家便是他二房说了算,哪知一旦这消息传到江南,古家只怕也会立刻悔婚。 第950章 猜忌的陛下与忠心的老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何况还是这种能让人无限臆测遐想和添油加醋的故事。 到了晚膳时分,陈家两位长老在驿馆里大打出手大肆辱骂对方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经过修饰润色之后的版本显然比席安描述版本有趣多了,有起因、有过程、有结果。 有说这二老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大打出手的,毕竟他们互相揪着散乱花白的发髻辱骂对方“不要脸、老不修”这些细节可是知之者甚众,当然,也有说是为了族中权利分割不均匀、或者陛下赏赐的宝贝归属问题等发生的矛盾,毕竟那么多箱子,所有人眼睁睁看着抬进去的……都眼红着呢! 只是,这些理由明显不如“两个古稀之年的世家长老为了一个女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这个故事有“嚼劲儿”,是以明显的,第一种起因得到了最广泛的传播,其间夹杂着一些摇头晃脑表情丰富的语气词兼总结,“啧啧,丢人现眼呐丢人现眼!” 以至于第二日,姬无盐早早地来驿馆门口接陈一诺一同进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安静到近乎于荒芜的驿馆,以及垂头丧气没什么精神的陈一诺。 跟一只鹌鹑似的。 姬无盐托腮看着面前这只沉默的鹌鹑,到底是忍住了没在伤口上撒盐,只试探问道,“还好吧?” 鹌鹑点了点他的脑袋,低低地“嗯”了声,半晌,到底是实在没法将那句“还好”说出口来,嘟囔了一句,“其实不太好……族长和二长老都受了点皮外伤,上前拉架的小辈们也有被挠花了脖子和脸的,看戏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嘻嘻哈哈……这样的场面,我连做梦都不敢这么做,太丢人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对姬无盐半分隐瞒都没有,描述着人生里最无助的时刻,声音越来越低,脑袋也越来越低,看起来恨不得埋进膝盖里。 姬无盐和宁修远交换了个眼神,宁修远悄悄耸了耸肩,然后事不关己地靠着马车车壁,闭目养神。姬无盐倒是想说些宽慰的话,可说什么呢?说这件事同你没有关系,可那是他的长辈那是他的家族,说流言这种东西不必在意过阵子自然就过去了,可流言这把无锋之刃也是能杀人的…… 纵然姬无盐对陈家众人都无甚好感,但对陈一诺却是有几分欣赏的。如此斟酌再三,仍然觉得不管说什么好像都过于轻飘飘了,有种鞭子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所以不知道疼的感觉。 于是最后还是沉默。 …… 一路无话到了宫门口,正好遇见火急火燎出宫的张德贤,两辆马车差点在门口撞上,张德贤抬头就要骂人,蓦地一见国公府的马车,“嗷”地一嗓子就扑了过去,“三爷、三爷……” 心急如焚,却又欲言又止,明显是陛下的事情。宁修远一边安慰着,一边将人请到了马车上,张德贤手脚都软了,爬上马车之后看到马车里的两人,当下啥也不说,赶紧让人往陛下寝宫去。 他本就是出宫去找陈一诺的,如今还多了个姬无盐和宁修远,可不就是天助我也……哦不,天佑陛下。 本来以为即将痊愈的陛下是在后半夜的时候状况突然急转直下的,起初只是寻了太医,按着之前的方子用了药,陛下很快就睡着了,太医也说了问题不大,也许只是晚膳吃得太过于油腻了些。张德贤虽有些不明白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仍然相信了太医的“问题不大”,谁知,和衣躺下没多久,就被陛下的呻吟声惊醒,又匆匆忙忙找了太医…… 陈一诺听到这里,微微皱了皱眉头,寻思片刻问道,“陛下从用了药之后睡了多久醒来的?” 本来声情并茂手舞足蹈甚至痛心疾首的张德贤倏地一愣,“这、这咱家、咱家也不清楚。咱家是被陛下的哀嚎惊醒的,只是在这之前陛下已经醒了多久,咱家却、却是不清楚了。” 宁修远狐疑,“陛下都病成那般模样了,你没守在边上?” 张德贤连连叹气,“三爷有所不知,自从、自从那林一来过之后,陛下便怪罪老奴没有杀掉当初的小皇子,还说老奴是背叛了他……陛下已经不相信老奴了,又怎么肯让老奴伺候在旁呢……哎……” 张总管说着说着,就眼泪汪汪起来,一边低了头就着袖子擦眼泪,一边吸着鼻子讪讪说道,“年纪大了,总容易多愁善感一些,各位莫怪。” 陈一诺连连摆手,想着去安慰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显得手忙脚乱的,只好求助于姬无盐,朝着姬无盐挤眉弄眼。 明明很聪明的一个人,偏嘴巴总显得有些笨拙。而另一边那个巧舌如簧的人,却只是端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颇有些事不关己的漠然。姬无盐无奈摇头,将手中帕子递了出去,“张总管不必紧张,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必能逢凶化吉……陛下所中之蛊乃是我姬家禁术演化而来,幸得外祖母前阵子刚好进城探望小女,也幸好,她对当年由她亲自封禁的巫蛊还有些印象,小女这两日便是同外祖母一起整理了一些解蛊之法,想必尽些绵薄之力,是以今日才同陈公子一同进宫求见陛下。” 张德贤的眼泪还在眼眶里,闻言怔怔,“姑娘所言,当真?”想要相信、又不敢相信,于是他的脸上同时出现了激动与忐忑两种矛盾的情绪杂糅在一起。 他是真的忠心,偏偏因为那点善念被皇帝厌弃和质疑。 “当真。”姬无盐含笑点头保证着,又抬了抬手中帕子,“张总管擦擦吧,这般模样进去见了陛下只怕要被怪罪。” 张德贤“嗯嗯”点着头,却仍然没接帕子,只就着自己的衣袖使劲抹了两把脸上的泪痕,笑道,“姑娘家的帕子最是干净,老奴这老脸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糟蹋了、糟蹋了……”说话间,他又抹了两把脸,用力之大,皮肤很快红彤彤的一片。 第951章 张德贤:咱家耳聋了! 马车因为有了张总管的允许,一路到了寝殿门口才停下。 张德贤早已在下车前就整理好了方才略显狼狈的仪容,马车堪堪停下,他当先下了马车候在一旁冲着姬无盐笑,笑得跟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似的……姬无盐都跟着不好意思了,只得跟着回以笑容,又抬手示意对方先行进殿知会一下陛下和太医们。 张德贤似乎这才想起来“命悬一线”的皇帝主子,连忙一摆拂尘小跑着进了殿,没多久小太监就出来请人了。 皇帝的情况的确很不乐观,比起之前还要严重得多,也不知太医们为他用了什么药,即便皇帝此刻看起来面目赤红呼吸急促随时会驾崩的模样,可他仍然清醒着而未曾昏睡过去,看到姬无盐等人进来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冲着姬无盐那边招手,“药……针、针……” 用尽全力伸出去的手,瘦骨嶙峋的让人想起深冬腊月夜幕之下遒劲又无力的枯树干。 它伸在那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本还准备询问一下太医们之前用了什么药,如今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也没有那个时间了。姬无盐当机立断将太医们请了出去,找张德贤拿来了母蛊,拿出针灸和陈老一早准备好的药丸。 陈一诺看着沉默又麻利准备这一切的姬无盐,其实他很想问问姬无盐,陛下这情况太古怪反常了,怎的会突然出现这种行将就木的……死气来?只是他看了眼在床边替皇帝擦着额头冷汗的张总管,到底是聪明地选择了沉默——欲治非常病、需行非常药,兵行险着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只是毕竟牵涉到了龙体健康,自己能懂,旁人却不一定接受得了。 只是他从来不知,姬姑娘竟然也懂医术?甚至其手法看出来似乎还很是娴熟。他心下惊讶,以至于姬无盐那边唤他他都未曾注意,直到宁修远在旁边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 就见姬无盐递给他一颗药丸,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才吩咐道,“麻烦陈公子用水化开之后再给我。” 那是一颗很大的药丸,摆在一只深褐色的木匣子里,通体血红,还有些隐约的血腥气,怎么看都有些诡异。陈一诺看了眼已经昏睡过去的皇帝,问姬无盐,“不知,用多少水化开?……我是说,陛下昏睡着,若是化开,只怕更难喂下去,倒不如让其含在嘴里待其自行化开。” 姬无盐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是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得人心里发慌。半晌,她收回了视线取出一根银针,轻描淡写地说道,“谁同你说那是吃的?快去,普通的小瓷碗,茶盏也行,温水没过药丸即可。” 张德贤不放心,正欲起身就被姬无盐拦着了,“张总管您留着,帮我按着陛下肩膀。施针的时候会有些痛,莫要让他挣扎。” 很显然,这并不只是“有些痛”,能让昏睡过去的人疼痛到整个人都恨不得弯成一张绷紧的长弓?张德贤明显压不住昏睡中挣扎扭动的皇帝,最后连宁修远都被拉来帮忙,两个男人咬着牙才压住了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皇帝……这种情况还只是“有些痛”?张德贤终于松了松死死咬着的后牙槽,打量起低着头施针的姑娘。 低着头的小姑娘,施起针来很快,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看得出来很是娴熟,像是生了一双与旁人不同的眼。 之前她为陛下施过一次针,那次施针将昏睡不醒的陛下唤醒了,但太医们其实心中多有不服的,总觉得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能有什么技术?不过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罢了!张德贤也多少有些这样的想法……今日一见,才知这姑娘说上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一时间便对她也多了几分尊重与恭敬。 陈一诺很快端着瓷碗回来了,血色的药丸用温水化开,血腥气比之前浓郁许多,就连张德贤都闻到了,看了看陈一诺,问的却是姬无盐,“姬姑娘……这是何物?” “药引。”姬无盐回答地简明扼要,伸手接过瓷碗倒在了装有母蛊的小坛子里,搁在床沿挨在皇帝的手边,才示意众人,“按住了。” 刚松了一口气的张德贤连忙又咬紧了牙关,却在看到姬无盐拿出了刀子的瞬间惊呼出声,“姬姑娘要作甚,龙体、陛下龙体不得损伤……啊呀!” 话音刚落,姬无盐已经手起刀落,一刀划在了皇帝的手腕上,伤口不大,流血却不少,张德贤张嘴就要惊呼,手底下陛下猛地一哆嗦,姬无盐已经低声呵道,“按紧。” 张德贤的惊呼硬生生咽了回去,正欲苦口婆心地劝着,赫然就见陛下那条胳膊肌肤下游走的像是毛虫一样的东西,只觉得眼前顿时一阵阵眩晕,喉咙口也似被隔夜饭菜给堵着,半晌,哆嗦着嘴唇颤声问道,“这、这是什么……” 姬无盐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人回答他。 宁修远是事不关己,全程只盯着姬无盐,陈一诺虽然猜到了那是什么,但他是压根儿已经忘了反应,眼睁睁看着姬无盐指尖如飞在皇帝胳膊上快速落下一根根银针,将肌肤下的那条子蛊一路逼迫到了手腕处,然后,那条蛊虫不知是感应到了母蛊的存在还是因为那颗药丸的存在,总之,就这么“乖顺”地离开了陛下的身体。 上药、包扎、拔针,最后盖好装有蛊虫的坛子,姬无盐这才抬眼看向张德贤,没什么好脾气地反问对方,“龙体不得伤损?都伤损到这个地步了,张总管是打算让蛊虫带着陛下一起全须全尾地入殓吗?哦,当然不会,因为蛊虫不会殉葬,大抵也就是等陛下驾崩了,然后蛊虫饿了,将这具龙体啃食出一个大洞然后自己爬出来……” 张德贤脸色一阵阵发白,不是被蛊虫吓的,而是被姬无盐吓的!这姑娘到底是什么胆子,在陛下面前百无禁忌,一口一个“入殓、驾崩”的话……小姑娘敢说,他不敢听啊! 第952章 天佑陛下 张德贤一边抹着额头冷汗,一边苦口婆心地劝着,“姑娘、还请姑娘慎言……皇宫里有些字和词,都说不得。若是被宫中的主子们听见了,是要治罪的。” 姬无盐却似浑然不在意,竟还笑着问道,“不知……只哪些字和词说不得呢?” 很是求知好学,脸上也是一副“我真的不太知道希望陈总管不吝赐教”的表情,偏偏她敢问,张德贤不敢说啊!他嗫嚅着嘴唇,连连摇头,“姬姑娘,您就别欺负老奴了,这隔墙有耳的,传到主子们耳朵里去,届时主子们怪罪,您是出宫去了,老奴的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若是往日还好,如今陛下病重,这些字眼词汇就更加忌讳了,加之后宫主子们的心情不好,想要弄个奴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即便是他这个“总管大人”,这些时日也真的是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了。他哭丧着脸冲着姬无盐告饶,“姬姑娘,您就行行好,饶了奴才吧!如今陛下体内的蛊虫已经引出来,后期如何照顾、如何调理,需要注意什么地方,烦请您同老奴一一细说,老奴着人一字不落地记下来,可好?” 他一口一个“老奴”、一口一个“您”的,态度和之前明显不同——虽然之前也亲和,却从未这般恭敬过。说完,又是一礼,才道,“至于给诸位的赏赐,老奴做不得这个主,但今日诸位救驾有功,待陛下醒来定是少不了诸位的。” 姬无盐饶有兴趣地看了张德贤一眼,他主动提起赏赐,何尝不是一种暗示:这救驾之功成不成,到底还是要看结果,如今还算不上呢! 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将一早准备好的方子和注意事项直接交给了张德贤,“都在这里了,张总管拿去给太医们过目,太医们核实过之后,就给陛下用药吧……” 张德贤看了眼手中的方子和事项,并无太过于复杂晦涩的内容,当下心下稍定,脸上表情就从容亲和多了,“那,老奴安排人送姑娘出宫。” 姬无盐点点头,没说话。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还要白了些,是那种失了血色的白,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地像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宁修远走在她边上垂眸看着,只觉心疼,转身淡笑说道,“多谢张总管了,小姑娘施针耗神太过,就先行回去歇息了。若是还有什么问题,张总管直接去姬家寻我便是,这些时日我都住在东郊。” 张德贤心神一凛,继而倏地一笑,“是,老奴知道了。姬姑娘回去好生歇息才是。宁大人、姬姑娘、陈公子,慢走。” 说罢,上前两步当先拉开了大门,门外太医们齐刷刷看来,担心、忐忑、五味杂陈,却又谁也不敢先开口发问。 反倒是张德贤,在里头冲着几位太医做着“请”的手势,笑呵呵地说道,“诸位大人,方才姬姑娘已经替陛下解毒,只是后续事项还得依靠诸位大人。大人们进殿商量?” 这是……真的解了?太医们面面相觑,就凭这两个年轻人?真的能将所有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的毒解了?哦不,蛊……毒只是对外的说法,毕竟巫蛊之术过于人心惶惶。但不管是毒还是蛊,解了是最重要的!如此,他们这些人的脑袋才能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的脖子上去! 喜出望外的太医们冲着姬无盐和陈一诺连连拱手,一边道喜一边道谢,你一句我一句地排着队,说完脚步轻快地进了殿,还有机灵的,冲着宁修远拱手,祝宁修远和姬无盐婚姻幸福早生贵子……场面一度欢愉地像是来吃席的。 只是,待太医们离开,姬无盐正准备离开,却见着本该被禁足在府中的李奕维背着手站在人群之后、台阶之下,仰面安安静静地看着方才一幕,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了。 “听闻父皇龙体抱恙,本王虽被禁足于府中,但仍然请来了皇后懿旨,特准本王进宫来探望父皇。”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没想到正赶上姬姑娘救了父皇,姑娘和陈公子数次三番救我朝陛下,实乃我李氏皇族的大恩人。” 陈一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觉得李奕维这句话很是刺耳,再看姬无盐和宁修远直直站着的样子明显是不打算行礼请安的——如此,若只是他一个人请安,便会显得站着的这两位格外突兀格外“大逆不道”,一时间这腿弯也不是、不弯也不是……两难。 两厢对比,便愈发显得直直站在那里的姬无盐格外从容不迫老神在在,也格外……大逆不道。 她背着手从容微笑,“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此乃天意,小女不敢居功……殿下能来探望陛下,陛下一定很欣慰,殿下进去吧,小女告退了。”说罢,拾阶而下。 她低着头步履从容,一旁是同样“大逆不道”却俊逸倜傥的宁修远,再边上是战战兢兢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另类”的陈一诺。 李奕维站在那里没动,看着小姑娘朝着自己走来、看着她错身之际同自己颔首微笑,蓦地出声唤道,“姬姑娘。” 姬无盐驻足,一言不发。 从李奕维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对方温柔婉约的下颚线,在俏皮散落的碎发里若隐若现。 这是无限温柔的姑娘——当她沉默着不说话的时候。李奕维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面前寝宫的大门和光可鉴人的砖石上,眯了眯眼,才问道,“陛下……当真是好了吗?” 姬无盐偏头微笑,言语从容,“是。此乃国之幸事,天佑陛下。” “天佑?”李奕维“嗤”地笑了声,淡声喃喃,“还真是天佑呢……看来,姬姑娘同本王之间的约定,是作不了数了……真可惜。” “是。”姬无盐容色未变,声音里仍带着几分软糯笑意。她说,“小女……提前预祝殿下在不久的将来,江山在握。” 江山在握?不管说这话的人是否真心实意,这话都是讨人喜欢的。李奕维抿了抿嘴角,轻声问道,“那江南的江山呢?” 第953章 好汉怕缠郎 那江南的江山呢? 陈一诺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之前的自己会觉得这位郡王的话听起来会如此刺耳——原来他不是在寒暄,而是意有所指地针锋相对! 江南有个公认的说法,江南的半壁江山归属于姬家,另外半壁江山归属于上官家,这对看起来并不亲厚的姻亲之族将江南的权势、财力一分为二,剩下的小部分才属于江南的其他的世家、百姓。若非这两个家族都比较甘于现状,只怕江南真的会出现一个足以自立门户的“土皇帝”。 陈一诺自认自己虽然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但也不至于蠢笨到仍然觉得李奕维是在同姬无盐闲话家常。 这位郡王爷、也是铁板钉钉的未来帝王,站在年迈皇帝的寝殿门口,等待姬家和上官家的这位后世子嗣宣誓臣服。陈一诺紧张地忘记了呼吸,整个人看起来灵魂出窍,脑子里却跟起了飓风似的,疯狂盘算着一旦李奕维冲着姬无盐发难自己该怎么办……身边这两位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屈能伸的主,届时跪地求饶这种事,还是自己来吧? 只姬无盐明显要比陈一诺想象的更加自信和笃定,她甚至安抚似的冲着对方笑了笑,才偏头看向李奕维,嘴角还未完全隐没的笑意,淡淡的,看起来有些似笑非笑的讽刺。她说,“郡王爷这话倒是有趣……众所周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李奕维低着头笑了笑,小姑娘说话就是这样,温柔、动听,乍一听似乎跟你是站在一起的,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她什么都没说、什么立场都没表明,只是说了些人尽皆知的……废话。李奕维又笑了笑,“也对……众所周知。本王要进去见父皇了,姑娘慢走、诸位慢走。” 说罢,拾阶而上。 …… 一直等到坐上了马车,车轱辘声在耳边响起的时候,陈一诺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膛大口呼吸着,“啊哟,方才可紧张死我了……姬姑娘,你胆子也太大了!我还以为咱们要得罪郡王了呢!我的腿到现在还有些发抖。”一边说着,一边还在拍着胸膛,可见方才他是真的害怕。 姬无盐倒了杯茶推过去,笑道,“是得罪了……不过咱们毕竟是还未被封赏的功臣,这刚出殿门就被责罚,传出去不就是皇室卸磨杀驴吗?这名声可不好听,李奕维聪明着呢,他可不会做这种蠢事。” 原是有所倚仗……陈一诺捧着茶杯讷讷点头,“如此就好……只是,姬姑娘,您给陛下用的那颗药丸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彼时的忐忑害怕,在说起医术时却似乎突然间全忘了,言语迟疑,眼神却明亮,甚是期待。 只姬无盐瞬间打破了他的期待,“不能。” 陈一诺继续锲而不舍,“那……那姑娘的针灸术,可以教教在下吗,在下拜姑娘为师,如此,也算名正言顺,姑娘觉得如何?” 他甚至连方法都替姬无盐想好了,半点不觉得有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师父是件很古怪甚至还有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姬无盐却是想也不想,摇头,“还是不能。” 陈一诺眸色微黯,半晌挠着后脑勺笑得颇有几分尴尬模样,“是是……在下知道,这医术、特别是精湛的医术,都是只能在家族内部传承……是在下唐突了……” 姬无盐知道陈一诺这死脑筋钻死胡同牛角尖去了,连忙没好气地呵斥道,“瞎想什么呢?我就懂点儿皮毛,我若教你才是真正的误人子弟、毁了一个好大夫。你若真想学就去求陈老,我这点儿针灸术在他那里都是不够看的。陈老虽发誓此生绝不收徒,但你到底是陈家人与旁人不同,何况他素来惜才,你好好同他说,他会同意的。” 陈一诺一听,顿觉喜出望外,激动地搓着双手,说话都结巴,“当、当真?” 问完,也不等姬无盐回答,又忐忑不安地问对方,“那、那万一陈崧前辈不愿意呢?姬姑娘,若是前辈不同意,在下能否、能否请你替在下美言……” 话音未落,姬无盐已经捏了捏鼻梁,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能。他若是不同意,你便去缠着他,他吃饭的时候你跟着、他睡觉的时候你跟着,他上茅厕的时候你也跟着。总之,他若是不答应,你就形影不离地跟着他、缠着他,不是有句话嘛,好汉怕缠郎……” 本来还在认真听着的陈一诺瞬间瞠目结舌,“这……姬姑娘,这句话不是用在这里的,而且,应该是好女怕缠郎……”说完,耳根子却又不争气地泛了红。 宁修远在一旁抿着嘴笑,姬无盐瞪了他一眼,才冲着陈一诺摆摆手随意问道,“那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没?” “明、明白。” “那不就行了!说法不重要,你能领悟到我的意思就行了。”姬无盐靠着车壁阖了阖眼,看着陈一诺欲言又止的模样,掀了眼皮子瞪了他一眼,“现在开始闭嘴!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先让我睡一会儿……困死了。”她嘟哝了句,便闭着眼睛靠着椅背睡了。 宁修远笑着摇了摇头,从椅子下的抽屉里取出薄毯替她盖好了,这才看向陈一诺,见他如坐针毡很是局促的模样,蓦地微微一愣,视线若有所思地落在他通红一片的耳根子上,倏地笑了笑,将小姑娘揽进了怀里,才道,“针灸最是耗神,这丫头前两日风寒刚好,是有些精神不济……小姑娘平日里被我宠坏了,说话有时候没轻没重的,你担待着些。” 陈一诺连连摆手,声音下意识压得很低,“无妨、无妨的,在下、在下反倒觉得姑娘为人赤诚,很好、很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颇有几分不自然,眼神闪烁。 宁修远看在眼里,舌尖抵了抵后牙槽,心道,果然是个招花引蝶的小姑娘……只是小姑娘在方面比较迟钝,若是无人提醒她的话,只怕这辈子小姑娘都不会知道这位内敛木讷的陈家公子已经对她芳心暗许。 这一点很好…… 第954章 宁三爷很不开心 按着既定的路程,马车先去驿馆将陈一诺放下,然后再回东郊的宅子里。 这段路不算短,姬无盐完全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她看起来也是真的睡着了,寒冬腊月,薄毯之下也是微冷的空气,她往宁修远怀里钻了钻,缩着四肢团成了一团,睡相实在算不上好。 情敌当前,宁修远对小姑娘的亲昵很是受用,风拂开了帘子,光线影影绰绰打下来,落在小姑娘姣好的眉眼之间,将她细小的绒毛镀了一层柔软的亮色,让人心生温柔。宁修远拉了拉滑落的薄毯,指腹捋过鬓角碎发,他低着眉眼无限温柔的模样。 只是这样温暖的一幕很快被争执喧哗声打破。 姬无盐皱着眉头醒来,一脸不悦地唤“席玉”,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宁修远一边摸着她的脑袋安抚着,一边准备让人去看看什么情况,陈一诺就已经脸色尴尬地出声拦了,苦笑着说道,“等等……不必去了。听声音,应该就是族长和二长老,他们又吵起来了……瞧着这动静,比上一回还要激烈……抱歉,让二位看笑话了。” 他半起了身子理了理衣裳才轻声说着,“三爷,不若我就在这里下车吧。这样的场合,谁去了谁惹一身骚,何况族长对姬姑娘本来就有些敌意,届时只怕矛头直指姬姑娘徒增了烦心事,二位就不要去蹚这趟浑水了。” 此处距离驿馆门口也不远了,宁修远点点头,让人停了马车让陈一诺下车。 姬无盐已经醒了,只明显还有些犯迷糊,靠着马车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算是道别。 就在这时,驿馆里的争执声陡然变高,“好啊!果然是你!我之前就一直怀疑那就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出戏!陈崧那孩子性子虽犟,但为人正直,偷鸡摸狗的事情你就是杀了他他都做不出来!原来这一切真的是你……来啊,大家伙一起来看看啊,看看咱们陈家的老族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监守自盗,不要脸!难怪老天爷都要让你长房一脉断子绝孙了!” “你这老不死的在胡说什么?!” “你说谁老不死呢?我若是老不死,那你是什么?老怪物吗?”这人气焰愈发嚣张,声线也愈发尖锐高亢,吆喝得像是街边卖艺的,口齿清晰抑扬顿挫,“来来来,大伙儿来看看,这老怪物私藏了这多年的镇族之宝,如今想要拿去救他那没根的孙子,痴心妄想地想要靠这个重新拿回皇室的赐婚呢!真是不知害臊,也不看看自己孙子是个什么软脚虾,人灵犀郡主当真能瞧得上?” “再说了,如今立了救驾之功的是一诺,陛下就算是要赐婚,也该赐婚于陈一诺,而不是你们家那个声名狼藉的陈家辉!” 陈一诺正辞别了姬无盐二人准备下车,闻言,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姬无盐,只瞬间又觉得不合礼数,于是讪讪笑着,摸着鼻子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不远处的战火却仍在持续,这次是老族长,“放屁!我家家辉是顽劣了些没错,但你二房又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我从中说和,你以为古家能看得上你家那丫头?古家那小子从记事起就追在姬家小姑娘身后,那股子恨不得将自己送去姬家当童养夫的架势,你以为你家这婚事就有希望了?” 马车里,宁修远轻描淡写地瞥了眼姬无盐,姬无盐整个人突然一激灵,本就所剩无几的迷糊劲儿瞬间消散了个干净,一边维持着同陈一诺一样的表情,一边磨了磨后牙槽,暗暗咒骂,这些个老家伙吵架就吵架了,偏偏还要牵扯别人,可恶! 她磨着后牙槽冷笑,冲着陈一诺招了招手,“陈公子上来吧……本姑娘突然觉得,这吵架的戏应该也挺好看的,本姑娘挺感兴趣的。来来来,一道去驿馆凑凑热闹去!” 宁修远无奈摇头,不是很赞成,“你自己瞧瞧自己的脸色,还不回去好好歇息?瞎凑什么热闹……吵架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姬无盐抬手指着驿馆的方向,义正辞严地控诉,“可他们提到了当年污蔑陈老的事情!陈老被这骂名困了一辈子,我总不能坐视不理。你说是吧?” 听起来的确很对,连陈一诺都下意识点头了,偏偏宁修远半点没有被牵着鼻子走,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陈老是被污蔑的这件事,你是到今日才知晓的?” “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这两个老头吵架的戏,听与不听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宁修远兀自点了点头,“哦,你想说,你要证明给旁人看?这出戏发生在驿馆里,咱们还没回到东郊,如今你听到的这些话就能传遍大街小巷,用不着你巴巴去证明。何况,信他的人从来不需要这些证明,不信他的人今日唏嘘嗟叹,明日一样心存怀疑。” 说完,不由分说将陈一诺请下了马车,让车夫回东郊去了。 宁三爷因着那句“古家小子恨不得将自己送去姬家当童养夫”醋了,宁三爷很不开心,宁三爷不开心了就不想说话。 于是,憋着气打定了主意要一路沉默,除非…… 好吧,没什么除非。 因为宁三爷的“除非”还没考虑好,小姑娘靠着他肩膀又睡着了。 于是,咬着后牙槽盘算着如何冷着脸憋着气沉默不语等对方来关心自己情绪的宁三爷,最后只能轻轻叹了口气,扯过一旁的薄毯伺候起明明已经累得倒头就睡了偏还想着去看戏的主儿。能怎么办呢?不宠着哄着的,难道真冷着脸将她往心怀不轨的“古家小子”身边推? 冬日暖阳里,宁修远无奈地摇了摇头,表情嫌弃,嘴角却忍不住翘起,垂眸低着怀里睡得几乎人事不省的小姑娘,半晌,低头,唇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脸上,姬无盐胡乱抹了一把,缩了缩脖子,继续睡得安稳。 第955章 墙倒众人推 宁修远猜的没错,陈家这几日是燕京城茶余饭后话题最多的谈资,也是茶肆酒楼中说书先生的摇钱树,才子佳人的故事未免老生常谈,往日里高不可攀的世家秘辛却是日日里高朋满座、满堂叫好,是以这些时日下来,驿馆那边聚焦了无数好奇窥探的视线。 今次战火升级,撕扯漫骂间隐约提及的旧事几大世家,自是更有看头了。 于是,不到一个时辰,经过了添油加醋和自我臆测的小道消息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陈家长房一脉构陷少年天才盗取镇族神丹、迫使天才自废双腿愤然出走、陈家自此后辈不济,日渐凋零。少年天才命不该绝,遇到了他生命中的贵人——一生从善的姬老夫人,如此,才在漫长冬季里捡回了一条性命。 自此,天才陨落,世间多了一个极擅医术的姬家门客。 “难怪当初陈家小子们登门拜访,被人姬姑娘打出来了!要我说呀,还是打轻咯!”有中年男子愤愤不平,仰面一口酒,低头一顿足,“这些年陈家没个拿得出手的,就后悔了,一听这陈崧在燕京城里,巴巴地就跑来抢人,要脸不要?” “这样就愤愤不平了?那你还是太天真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陈家做不出来的……”边上路过的食客闻言,当即停了下来说道,“老族长为什么要构陷这少年天才盗取镇族之宝?因为真正盗取镇族之宝的是他自己!若非这次要给自家孙子治那劳什子的病也不会被人发现,这自家人都蒙在鼓里呢!” 对方惊地下巴都掉了,“那、那病……那病还能治?” “可不!不然怎么能说是镇族之宝呢。”那人说着说着,接过对方手里端着的酒盏,自顾自倒了一杯喝了,将酒盏又放回那人手中,才弯腰附耳轻声说道,“那你一定也不知道吧,这陈家为什么那么在意和皇室的联姻……不仅仅是为了这皇亲国戚的身份。这陈家人啊,医术不怎么样,算盘却都精着呢,长房攀了皇族,二房就去找了古家。” “江南古家,听说过吧,那是仅次于姬家的大家族!这样的人家能看得上陈家二房的姑娘?说到底,还不是冲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去的?如今这大房的婚事没了,你以为二房的婚事还能保得住?若非如此……这素来亲厚的长房和二房,何故最近屡屡翻脸?” 说罢,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呵呵笑着转身,还不忘朝着后头摆摆手,出去了…… 看起来得意洋洋,又神神秘秘的。 留下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看手里的酒杯,又回头看了看进了门说了几句话又转身出门的男子,讷讷自言自语,“这人……不是进来吃东西的吗?那他进来作甚,就为了喝我一口酒说上这许多话?”不过,转念一想,若他所言是真,那这陈家如今的境地……可不就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这些消息,在姬无盐还没睡醒的时候,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连带着陈一诺都被夸了又夸——毕竟这解除婚约的口是他开的,如今俨然就是众人口中陈家这个泥潭里唯一的一朵白莲花了。至于陈家的其他人……那都只是泥潭里的泥点子罢了,都是泥点子,无甚区别。 姬无盐一觉睡到了晚膳前。 迷迷糊糊还没清醒的姬无盐,看着得意洋洋在自己面前绘声绘色转述坊间传闻的席玉和岑砚,皱着眉头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夸还是该骂,只扯开了话题问道,“可见着祖父了?他来了也有好几日光景了,怎的从来没见着人呢,忙啥呢?” 席玉摇头,岑砚倒是知道,将席玉往边上挤了挤,继续邀功,“大抵半个时辰前,宫中来信儿说陛下醒了。彼时你还未醒,老爷子不知怎的,竟说要进宫,当即换了正儿八经的衣裳,跟着送消息的小太监进宫去了。” 姬无盐拧着眉头托着腮寻思,这老爷子是不知道自己在皇帝那边不受欢迎吗?还挑这个时候进宫,莫不是想着趁皇帝刚刚醒来最是虚弱的当口直接将人给气死过去?她摩挲着指腹温声怪罪,“既是宫里来的人,怎么不叫醒我,岂不失礼。”失礼还是其次,主要是自己醒了总能拦着些祖父哇。 往日里机灵鬼一般的岑砚这会儿格外老实,根本没有听出姬无盐的言外之意,只老老实实解释道,“不妨事的。小太监也说了,自己过来只是传个消息让姑娘您安心。今日太晚了,其他的总要等明日再说了——诸如赏赐这种。当然,这最后一句话是属下自己加的……姑娘,您说这皇帝也忒小气,咱们救了他诶!连个赏赐都抠抠搜搜一日拖一日的……诶,席玉你拽我作甚!” 姬无盐冲着他翻白眼,“他何止要拽你,他就应该打你!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还什么话都敢说……哪日当真为此丢了小命,我可不救你,也救不了你。” 岑砚嘿嘿笑着讨巧卖乖,“哪能呢?属下又不是跟席玉一样是个缺心眼儿的,这些话也就是当着姑娘您的面说说,出去属下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咯!若是这话传出去了,那也一定是席玉这个嘴碎的传出去的。” 席玉在边上蓦地翻了个大白眼,懒得说话了。缺心眼儿的、嘴碎的……一句话听来听去都是骂他的,这小子就是欠揍。 姬无盐也懒得理他这活宝模样,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偏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咧着嘴笑嘻嘻的,“姑娘,晚膳时辰差不多了,要不,传膳吧!属下今儿个跑前跑后的,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呢。” 姬无盐了解岑砚,这小子差事办得好,但半点不会亏待了他自己,跑前跑后的也不会耽误他在外头好好犒劳自己一顿。不过算算时辰是差不多了,便点点头,“成。去传膳吧,三爷呢?” 第956章 借酒抒情 正说话间,就见上官楚拎着两个酒坛子晃晃悠悠地进来,闻言淡哼,“都说这女生外向,实在是半个字都没说错。来燕京城之前只会询问‘兄长呢’的小丫头,如今只会‘三爷呢、三哥呢’,得亏我得了两坛子好酒就巴巴地跑来给你尝尝……委实让人闻之心寒。” 姬无盐鼻翼微动,眼神都亮了,笑嘻嘻地起身相迎,“兄长说的哪里的话?主要是您贵人事忙,我怕总寻你吃吃喝喝的,把您的正事儿给耽误了。” 小姑娘挽着他的胳膊,温声软语地哄着,即便知道她就是嘴巴甜惯会说胡话罢了,偏偏还是让人很是受用。这冷着的脸色也冷不下去了,粗声粗气地呵斥岑砚,“还不快去传膳!让小厨房再做两道下酒菜来。席玉,宁修远呢?他不是都搬来这院子里住了吗,见着本公子这个大舅哥,还藏着掖着?叫上他,今日本公子喝死他!” 连自家爷都只能顺着来的“任性大舅哥”发话了,席玉自是更不敢忤逆得罪了去,讪讪笑着,“三爷有事出去了,说是晚膳前尽量赶回来,若是赶不及,就让姑娘不必等他。不若,属下去门口候着些?” “去吧。”姬无盐点点头,说完又笑,“兄长既要同三哥拼酒,这两坛子好酒却是有些可惜了……我让子秋给你们备酒,这酒就让我慢慢品着更好。”说完,咧着嘴嘻嘻笑着,像一只狡黠的狐。 算盘珠子都拨到他脸上来了——上官楚兀自摇头,抬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酒坛子递了过去,“拿去!” 到底是个小没良心的,只惦记着这酒,跟个没喝过好酒似的。至于自己说的“要喝死宁修远”她是半点不担心,甚至还唯恐天下地给他们准备了“不那么好、就算是喝再多也不会觉得心疼”的酒。一时间上官楚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幸灾乐祸于宁修远也不过就是这般待遇、还是该感同身受自己的待遇也没好到哪里…… …… 只是,不管是幸灾乐祸,还是感同身受,最后都没什么用。因为宁修远没来得及赶回来用晚膳,只派了席安回来说是去宫中见陛下了。 “祖父从宫中出来了吗?”姬无盐问。 席玉说还没有。 既如此,想来两人在宫中遇见了,如此姬无盐反倒放心了几分,有宁修远在,总不至于让祖父吃了什么大亏去。她点点头,吩咐膳房另外准备了晚膳留着,只待两人回来就能吃上。 既然宁修远不回来,上官楚这个“喝死他”的计划便只能搁置了,两个人就着上官楚带来的两坛子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很快就从屋子里喝到了院子里,又从院子里喝到了屋顶上。 这个时候,上官楚已经醉了。 这是姬无盐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醉酒的上官楚。 上官楚醉了以后说什么都要上屋顶去看星星,他说,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明明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就只是赚银子、赚更多的银子、赚尽全天下的银子——听说他就是用这句话气走了家中的第一位先生,也成功地将一心想要他走科举之路的祖父气得三天没睡好觉。 只是此刻,喝醉了酒的上官楚丝毫不记得赚银子的梦想,他坚持自己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上房揭瓦、哦不,是上房看星星。他拉着姬无盐满院子找梯子,只是他似乎醉得厉害,找来了梯子也爬不上去,东倒西歪的差点摔了好几回,最后还是庆山实在受不了了,一手一个,将这对姐弟直接提了上去。 姬无盐自始至终只是安安静静陪着他、看着他,目色温柔又怜悯,像是看着第一次在她面前嚎啕大哭的寂风。 她的兄长啊,这些年何曾真的喝醉过? 姬无盐仰面躺在屋顶上。 腊月里的风,呼呼地跟小刀子似的,吹得她脸颊都生疼,本就为数不多的几分酒意被这风一吹,瞬间荡然无存。姬无盐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回头看了眼不知道睡没睡着的上官楚,淡声唤道,“诶。本姑娘这张脸,可矜贵了,明儿个让胭脂铺子送些上好的胭脂来……算是你谢我今夜陪着你吹冷风的谢礼。” “嗯……”上官楚闭着眼睛低低应了声,带着鼻音。 闹着上来看星星的男人,偏偏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看了个什么东西……姬无盐一边腹诽,一边转首重新看向脑袋上的那方夜空。 她知道上官楚在闹什么,今日天一亮,沈父带着许四娘的棺椁、带着沈洛歆和姨娘,举家离开了燕京城。 这消息是昨夜洛歆让人送来的,她让心月带着一封信回来了。信中说她今日一早离开,说她不喜道别,所以离开的时候就不必相送了,她说这阵子她哭得太多了,再也不想哭了,若是离别见了面,总忍不住要哭,倒不如就这样道别吧,若是有缘,自当重逢。 甚是潇洒。 虽然姬无盐心中亦是唏嘘良久,但她终究没有干预对方的决定,最后也只是托人送了回信,信中言简意赅,道一句“珍重”,便再无他话。如今想起,仍是轻轻一声叹息。 身边那人却突然睁了眼,夜色下,眼底清明哪有什么酒意?他偏头看着姬无盐,学着她的样子低低唤了声,“诶……”半晌才道,“她离开了,有没有同你说。” “嗯。”姬无盐应道,声音低低地压着,像是怕惊扰了这静谧夜色。 “那你怎么不挽留她?若是你出言挽留……若是你出言挽留,她一定会留下吧……” “那是她的母亲……她说这几年想陪着许四娘。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有多温柔、多向往。”姬无盐双手枕着脑袋,眯着眼看着浩瀚夜空,温和地说道,“我便知道,那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兄长,我没有立场阻拦她……” 上官楚微微一愣,半晌轻叹,“是啊……我也没有。” 第957章 上房揭瓦 夜色深浓。 上官楚眯着眼看着天边的那弯月亮,月色如银沙倾泻,古今文人花了多少笔墨来描写歌颂月亮?偏又有多少人曾经提到过月亮边上并不起眼的星星? 甚至,因着距离月亮更近,它们比别处的星星看起来更加黯淡些、更加不起眼一些。 沈洛歆,其实就不是一个“很起眼”的人。 她就像是天边的某一颗星星,和所有星星都无甚区别,不是最亮的那颗,也不是最黯的那颗,若真要用一个词来行动上官楚对沈洛歆的第一印象,那就是“泯然众人”。只是,小宁和她交好,他便也总优待几分,于是,交集自然而然就多了起来。 起初,她就跟他身边的手下是一样的,甚至用起来还没有那些人顺手些,什么都要教,但看在小宁的面子上,他仍出入都带着。渐渐地,他发现小丫头天分不错,只是性子未免太过于绵软可欺了些,难怪之前会被一个庶女欺负——他开始怒其不争,总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就该有狂妄的资本。 “我总嫌她性子太软,怎么教都教不会,便存了心思地折腾她、欺负她,只盼着她哪天受不了,跳起来给我一巴掌……”上官楚眯着眼睛抬头看天,声音散在风里,低低的沉沉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与旁人听着,“可不管我如何欺负她,让她饿着肚子跑前跑后,让她去碰难缠的钉子,她都不介意,笑得很不值钱的样子。倒是有一次,终于强势了一回……她喝了酒,仰面质问我,说我到底是瞧不起她,还是瞧不起我自己……” 那晚的月色比今夜还美。 那晚,那姑娘站在那么美的月色之下,仰面看来的样子笑意盎然,像一只漂亮又骄傲的白天鹅。她说,“上官楚,你且听好了,我……沈洛歆,就是对你,动过心。” 不由分说、理直气壮……兴许是和小宁相处久了,性子里也染上了土匪的气息。哪有姑娘告白是这样的,不是含羞带怯扭扭捏捏地说着“我喜欢你、我心悦你”,而是这样言之凿凿的一句“你给我听好了,我对你动过心”? 动过心,而非动心。 其实上官楚也知道,这是沈洛歆留下的最后一点退路,给同住一个屋檐下、势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个人最后的一点退路,否则,又要如何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地相处?又要如何自处? 这段插曲,姬无盐不知道。纵然知道了,她也只会顺其自然。 洛歆和兄长都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若是喜欢,自能修成正果,若是不喜欢,纵然威逼利诱强扭了这瓜,只怕也是相看两相厌,直至怨偶终成。 只是此刻听来,也不免唏嘘,她看得出来,兄长对洛歆到底是不一样的,只是这种“不一样”到底是不是想要相守一生的情绪,也许连兄长自己都不清楚。 正是因为不清楚,所以即便不舍对方离开,也不能、亦没有立场开口留人,最后只能拎着两坛子酒借酒浇愁,偏生又是喝不醉的人,于是装了七分醉意撒了人生里第一次的泼——满院子找梯子爬屋顶看星星。 姬无盐有心相劝,只是这感情之事实在不知如何劝起,似乎不管是劝人就此放下还是劝人勇敢追求都是不妥。她偏头打量了一会儿上官楚,蓦地开口唤道,“兄长。” 人生里第一次同人说起情感上的事情,饶是素来脸皮厚如城墙的上官楚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偏头避开了姬无盐的视线,才低低应了声,“嗯。” 就同姬无盐问道,“兄长这一生,从小到大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这话题转得太快,上官楚吃惊看来,半晌,不情不愿却仍是如实相告,“上房揭瓦。” 闷声闷气的,还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姬无盐抿着嘴笑问,“不是赚钱吗?父亲说的,你用这个理由气走了教你的先生,说你这辈子就想赚钱、赚很多钱、赚尽天下所有的钱,才不要学这些个之乎者也的酸腐玩意儿……都是假的?” “不想学习只想赚尽天下人的钱,总比不想学习只想上房揭瓦来得强,不是吗?” 姬无盐微微一愣,寻思着这话的确是有几分道理……只是委实没有想到,自家这个从小就少年老臣的兄长从小到大的梦想竟是上房揭瓦?她抿着嘴偷笑,见他目露凶狠之色,遂收了几分笑意,胳膊肘捅捅他,提议道,“不若,今日来揭?” “揭什么?” “上房、揭瓦啊!” 这回,上官楚是真的被震惊到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姬无盐,企图从她眼底看出丝毫开玩笑的成分,偏偏小丫头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似乎完全不觉得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还上房揭瓦是会被当成得了失心疯的。 姬无盐见他不说话,又踹了他一脚,催道,“来不来?” 三分酒意七分蛊惑,上官楚几乎是想都没想,只道,“揭!只是……”他一指老爷子的院子,颇有几分傲娇与任性,“我要揭祖父院里的瓦!” 姬无盐眉梢一抬,手脚并用从屋顶上站起来,指着那处方向宛若君临天下指点江山,“好!就去揭那的瓦!庆山!带你主子过去!” 加起来已经超过三十岁的人,深夜不睡觉,喝了酒要干三岁孩子干的事情——一时间也说不清到底醉了没。 大孩子上官楚伸手拽着姬无盐衣袖,仰面问她,“那你呢,不去吗?” “去啊!我不用庆山带,我能自己过去……飞过去。”小孩子姬无盐笑得一脸得意。 “不行。”大孩子拒绝,“陈老说了,最近不让你用内力。陈老特意将咱们都交代过了,要我们都看着你。” “……”不是,这事儿她怎么不知道?感情如今整个家里全是这老爷子的眼线了?姬无盐眨了眨眼,半晌,无力说道,“没事,就这点路,用不了什么内力。” “不行。庆山——” 第958章 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事实证明,拗得过喝醉的人,不一定拗不过装醉的人。 最后庆山一只手拎着小鸡崽、另一只拎着大鹅一般将这兄妹俩送上了上官寿的屋顶。 继林一死了之后终于可以好好喘口气歇歇的暗卫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么诡异的一幕,面面相觑,不敢动、不敢问,也许是他们家最最英明神武的姑娘和公子又在准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说不定。 到了祖父的院子里,姬无盐趁两人不注意,偷偷一把迷药,将本就为数不多的几个丫鬟集体放倒——姬姑娘她没醉,虽然怂恿了上官楚过来“圆梦”,但她自己要脸,夜晚跑到还未回来的祖父院子里掀屋顶这种事…… 能干,但不能留名。 于是,在暗处偷偷摸摸留意着这兄妹俩到底要干什么大事的暗卫眼睁睁看着这两位上了老爷子的屋顶,没多久,哐哐一阵往屋后丢瓦片,玩得不亦乐乎…… ……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这兄妹俩大晚上不睡觉来掀自家屋顶? 也许……是兄妹俩孝顺,准备给老爷子修缮一下这处院子。 这个解释甚是合理,暗卫们互相对视一眼,频频点头,悄悄退下了……没多久,又悄悄一个个冒出来,躲在暗处观望着——就算要修缮自家院子,还需要他俩亲自动手不成?只消一声令下,他们这些人还能干不好?保证片刻之间一片瓦都不会给他留下咯!而且就算要亲自动手,非得这大晚上的?待会儿老爷子回来住哪儿? 怪事怪事……千年难得一见的怪事,不过也挺有趣,继续看看吧。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上官楚拉着姬无盐兴致勃勃掀着自家祖父的房顶。 幸好,上官楚到底是个文弱书生,“掀屋顶”这种体力活干了一会儿就叉着腰直喘气儿了。不过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挺开心的,叉着腰仰面大笑,气喘吁吁告诉姬无盐,“小时候老爷子总想着将我送上科举之路入朝为官光宗耀祖,我那时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做生意……那时候还小,懂什么呀!这似乎单纯不喜欢那先生,只会闭着眼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旁的却不教,问他书中何意,却说我笨!” “我自是恼他,知道他自诩文人傲骨,定是瞧不上经商之日,便故意那般说了气他。”说完,自己也笑,没成想竟是一语成谶。 姬无盐坐在殃及的那方屋顶之上,抱着膝盖偏头问上官楚,“那上房揭瓦又是什么时候立下的……嗯,伟大的梦想?” 上官楚在她身边躺下,双手枕着脑袋看着天空,想起小时的陈年旧事,也不由得兀自好笑,“我同他说这个先生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没什么真本事,他偏说我是性子顽劣……我自然是气极了。只是父亲是个孝子,我若是对老爷子出言不逊,挨打挨罚的还是我自己,是以,我便天天在睡觉前想象着掀了他的屋顶……” 啊……姬无盐无声地张了张嘴巴,想说,真是有够逊的,也是有够可怜的。想着想着,却又觉得这种敢怒不敢言的小小兄长,也是真的可爱。 她偏头看去,却见上官楚枕着胳膊抱着眼睛呼吸轻缓,像是睡了。她低低唤了声,“兄长?” 对方没有回答。 看来,这掀屋顶的确是个力气活…… 她打量着呼吸轻缓的上官楚,蓦地笑了笑,也学了他的模样枕着双手躺在屋顶上,看着夜空怔怔出神,半晌,她轻轻唤道,“兄长……我感觉,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你觉得呢?” 没有人回答她。 月色清朗,星子闪烁,更加遥远的夜空下,似有喧哗沸腾之声,传到东郊便只剩下了影影绰绰的余音…… …… 姬无盐是被宁修远叫醒的。 醒来发现还躺在屋顶上,上官楚也还在身边睡着,睡得死沉死沉的还没醒。只是身边多了个宁修远。另一边,烛火的微光从掀了瓦片的屋顶里透出来——很明显,祖父回来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脑子,被冷风一吹,浑身一激灵,她下意识要跑路,却被宁修远拽住了。男人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好整以暇地揶揄,“这个时候才想着跑,不觉得太晚了些?” 姬无盐回眸瞪他——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也怪自己,原想着有庆山守着,总不至于被老爷子抓个正着,就没了警惕心睡着了。没想到……庆山忒不靠谱! 姬无盐磨着后牙槽的动作太明显了,像只张牙舞爪的虎崽子。宁修远瞧着有趣,但到底是没继续逗她,朝着透出光亮的地方努努嘴,压着声音提醒道,“喝醉了,睡着呢。” 姬无盐这才注意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味。 在这空旷的园子里未曾散去,可见这俩人的确是喝了不少,难怪眼看着宫门早就落锁,这俩人也不见回来,原是一道吃酒去了。她凑近宁修远嗅了嗅,才撇撇嘴,“难为我想着给你们留晚膳……喝酒便喝酒了,怎么还喝这么多?” 说话间,边上睡着的上官楚似乎被打搅到了,嘟哝了句听不清的呓语,吸了吸鼻子,继续又睡了过去。 宁修远探头看了他一眼,才悄声问姬无盐,“回去同你说,还是你准备等祖父酒醒了再走?”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姬无盐点点头,又指指身后上官楚,“把他也一道弄回去。”左右这家里胆敢告状的都已经被她迷晕了,剩下的那些……再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多嘴多舌。明儿个祖父醒来看到这般狼藉模样,便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是谁干的,正好他自个儿又喝醉了……倒打一耙也不是不能。 狐狸一般的小姑娘笑得邪气森森。 宁修远摇头苦笑,却道,“不必。庆山在屋里照顾老爷子,待会儿自然会将楚兄带回去的……下人们都睡了,我又不好将人叫起来,自然只能劳烦他照顾一会儿了。咱们先走吧。” 姬无盐一想,也对,从这里去兄长院子正好是相反的方向,来回也麻烦,既然庆山在屋里,此事倒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了。 第959章 他没有怒发冲冠的资格 姬姑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跟着宁修远下了屋顶出了院子,俨然已经忘记了,她刚刚还咬着后牙槽暗骂庆山是个靠不住的…… 此刻的姬无盐更加不知道,就在自己还睡在屋顶上的时候,宁大人的醋坛子就已经被打翻了。打翻了醋坛子的宁大人舍不得欺负自家小姑娘,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欺负欺负上官楚和庆山了。 这个时候的姬无盐,还想着今夜反常喝到人事不省的老爷子,问宁修远在宫里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毕竟皇帝不待见自己祖父是真,祖父抗旨入城也是真,陛下真要发难的话,就连自己的救驾之功恐怕也顶不了什么事儿。 宁修远却说,“祖父是高兴。” “上官家远遁江南是奉了陛下圣旨,而非因为得罪贵妃不得不举族南下。这些年,祖父手中都握着一支不为人知的军队,人数不多,却各个骁勇善战……当年围猎场中皇帝失足跌落陷阱,无意中开启了前朝遗留的宝藏。金银、兵器,数不胜数……陛下生性多疑,谁也不信。偏祖父和沈大人当年陪在陛下身边,成了见证人……于是,一个故意冷落发妻嫡女、藏锋守拙,只因害怕陛下拿捏这对母女攻其软肋,另一个,暗中奉旨出城,只为用那些宝藏为陛下建立起这枚谁都不知道的暗棋。” 这些虽然未曾正儿八经地听谁说起,但姬无盐自己其实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她低着头踢着脚边石子,讷讷点头,“这我知道。李裕齐就是因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了上官家有巨额宝藏,才费尽心思娶了上官鸢。” 宁修远垂眸看她,揽在肩膀上的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无声的宽慰。 彼时哭着问外祖母,没有了姐姐,以后自己该怎么办?外祖母也是这样揽着她坐在姬家院中最高的那级台阶之上,看着院中余晖渐渐隐没,她说,“等时间久一点……就好了。”姬无盐又问她到底要有多久才算够久?外祖母揽着她慢悠悠地晃,说她自己也不知道…… 姬无盐觉得,这个“久一点”大概要比她的生命还要久那么一点点,上官鸢也许是她生命里永远过不去的阵痛。它一直都在那里,虽然再也不至于如同最初那般撕心裂肺,但偶尔被提起、偶尔被想起的时候,仍然会像是有一根针倏地刺了一下她的心脏,微疼,余韵长久。 她抛开思绪万千,轻轻叹了口气,问宁修远,“那祖父高兴什么?” 姬无盐是个极擅掩饰情绪的人,何况此刻夜色深浓,宁修远似乎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个小动作反倒让她徒增伤感,只笑着说道,“不若,你猜猜看?” 这哪能猜得到?最近也委实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除了林一终于死了之外。只是这件事似乎也不值得祖父沐浴更衣进宫面圣才是……这般隆重,姬无盐实在也没什么心情,自嘲道,“总不能是他将宝贝都贡献出去了吧?” 谁知,宁修远竟是点了头,“嗯。老爷子将自己手中的那道兵符交出去了。” 对上姬无盐不可置信的表情,宁修远笑着摇了摇头,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姬无盐身上,才牵着她继续往前走,“我以为他会和陛下发生冲突,所以跟着一道去的。前后脚进的宫,我过去的时候正好遇见他双手举着兵符跪在地上,说是要用兵符换所有人平安离开……包括,你姐姐。” 姬无盐倏地就停在了那里,怔怔看着宁修远的后脑勺,嘴唇哆嗦地说不出话来——包括,姐姐…… 宁修远背对着姬无盐,长长地叹了一声,才转过身去回到她身前,看着她几乎震颤的瞳孔,眉眼含笑温柔说道,“他有他的为难,他也有他的不得已。上官家有那么多人,他是一家之长……所以,一个姑娘折了,他痛心疾首,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老泪纵横,他也忍气吞声……任凭你们责备他是个缩头乌龟、是个孬种。但人没了就是没了,他肩上还有那么多人……还有你。他没有怒发冲冠的资格。” “他害怕这件事闹得太大,最终连你的秘密都会被人挖出来。届时,受伤的就不仅仅只是一个孙女……他总要为还活着的人谋划盘算。可是,谁曾想明明是养在云州的小丫头,性子却像极了他,执拗起来谁也拉不住,一个人就往燕京城闯。他送来了上官楚,只是仍然不放心,再多的‘一切安好,勿念’都没有半分说服力,他最终一意孤行,冒着欺君之罪也要来带回他的另一个孙女。” 姬无盐站在那里仰面看着宁修远,树影间打下的影影绰绰的月色落在她眼底,让她的瞳孔有些酸涩。她眨了眨眼睛,问宁修远,“这些……都是他同你说的?” “是……起初是真高兴,说终于无事一身轻了,可以在江南好好地颐养天年了……没喝几杯,就喝多了,就开始又笑又哭捶胸顿足地同我说了这许多,他说知道你心里其实一直都怪罪于他,今次见面与往日相比也少了几分亲厚,说着说着,抱着酒坛子就睡着了。” 怪罪吗?姬无盐扪心自问……应该是怪罪的,只是这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情绪,被她自己刻意疏忽了。就像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粉饰着太平。 不说就代表没有,不说就代表并不存在。 姬无盐垂首站在那里,半晌,轻声喃喃,“不是说没有怒发冲冠的资格吗?那怎么还是来了?明知是欺君之罪,明知帝王喜怒无常,来的时候还连个招呼都不打,一肚子的秘密也是一个字也不说,凭白让人担心着……哪有他这样的当祖父的……” 低着的声音里,带了哽咽的音,些许无助、些许倔强。 姬无盐垂着脑袋咬着嘴角,即便是夜色深浓、即便是面对着宁修远,依旧选择将此刻的表情藏起。 第960章 劈晕老爷子,陷害大舅子 宁修远将她的手攥在掌心,牵着垂着脑袋憋着情绪的小姑娘慢悠悠地走,出了这片小林子就到院子了,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回来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醉得很厉害了。马车的颠簸让他醒了下,他迷迷糊糊地叫着你的名字,呵呵地笑,说小宁,从此以后祖父可以保护任何一个想保护的人了。他说,管他什么前程仕途,管他什么欺君之罪,左右上官家在江南……谁都不必怕!” “说完,他便又睡着了,瞧着他如今模样,只怕不到明天早上是不会醒的……祖父这酒量,可不怎么好。” 可不,兄长的酒量就比祖父好多了,怎么喝都喝不醉,最后还不得不装醉才敢说些心里话出来。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只有脚步踩在枯黄落叶上的沙沙声,和晚风穿过树丛的呜咽声。姬无盐咬着嘴角没有说话,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宁修远,保持着只落后半步的距离一路走到门口,宁修远才偏头看她,小姑娘低着头的样子,像是自觉做错了事情一般的乖顺安静,还有几分莫名的委屈感。 宁修远有些好笑地问她,“今日那屋顶,是你怂恿着去掀的?” “哪有?”姬无盐倏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又很快低了头去,才道,“兄长得了两坛子好酒,说是找我喝酒。喝着喝着,他说自己毕生心愿就是上房揭瓦……于是,我们就去了。”她略过了中间沈洛歆的部分。 宁修远几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心,听起来言简意赅的,也算有头有尾,总结起来就是这俩小孩吃了酒趁着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干了些淘气的、甚至是讨打的事情,这小孩还很聪明地将院子里的下人都迷晕了……如若此事是寂风做的,宁修远便也真的信了,偏偏这两个小孩,一个是成熟精明的上官楚,一个是冷静自持的姬无盐。 就算上官楚真的喝了假酒醉了要去掀屋顶,姬无盐也不可能让这件事发生。 宁修远心里门清,却并没有戳破对方藏着掖着的模样,只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低着头像是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今夜掀了老爷子的屋顶,可畅快了?” 姬无盐微微一愣,对方却已经松开了摸着她脑袋的手,揽着她进了院子,一边走一边摇头失笑,“我们家的小姑娘啊,什么都好,漂亮、温柔,最重要的是聪明,干坏事不留痕迹,借别人的手出自己的气。” 嗯?前面听着还好,这后面却是越听越不对劲来,姬无盐偏头瞪他,气鼓鼓的不说话。 宁修远没脾气地笑,“夸你呢,夸你聪明伶俐。” 有人这么夸人的吗?真以为三更半夜她脑子困迷糊了不成?姬无盐倏地抬腿,狠狠的一脚踩了上去,踩完觉得仍然不解气,又咬着后牙槽碾了碾,才在对方的闷哼声里收了脚一路小跑着进了屋子,关门之际,冲着外头的宁修远咧嘴一笑,得意又张扬。 宁修远弯着腰拍了拍被踩脏的鞋面,起身之际看到门内那人一闪而逝的笑脸,灵动狡黠,眸色勾人。 年少读书,涉猎广泛,并不忌讳志怪杂谈之流,但每每见着描绘月下妖精惑人勾魂的桥段便只觉不甚理解,什么样的妖精才能蛊惑着饱读诗书的书生丢了功名利禄的前程、蛊惑着半生茹素一心向佛的僧人再坠红尘路? 直到如今,宁修远自己也成为了那个书生、那个僧人,他才觉得志怪杂谈诚不欺他。 他背着手站在院子里,看着在自己面前阖上的门扉,兀自低头笑了笑,对着身后过来的席安吩咐道,“你过去盯着些,别让庆山将人带走了,明儿个老爷子酒醒看着被掀了一半的屋顶找不到正主迁怒于那些个下人就不好了。” 席安轻声应是——主子愈发地坏了,对着自个儿大舅子都这般理直气壮。什么担心迁怒下人?主子真正担心的是老爷子找不到正主询问下人导致下人们回过味来发现自己被迷晕了……这府里头有胆子这么干又能这么干的人可不多,至少上官楚他就没有迷药。 至少,没有这么好的迷药。 不仅如此,其实昨儿个上官寿醉了是真,但也没有醉得完全不省人事……是宁修远瞧着门口鬼鬼祟祟的庆山,就吩咐席安先行探路,这才发现干了坏事不跑路还在那睡大觉的兄妹俩,于是宁修远一记手刀,敲晕了本来就迷迷糊糊眯着眼全神贯注也只能勉强自个儿走路的上官寿。 宁家三爷为了保护自己未来的媳妇儿,劈晕了老爷子,又陷害了大舅子。 可怜的上官公子,在屋顶上吹一整夜的冷风,明儿个还要被抓个现行,只怕老爷子的棍子等着他呢! …… 可怜的上官公子,喝了一些酒,掀了半夜的屋顶,累得气喘吁吁在屋顶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冬夜的冷风一阵阵地刮着也没把他刮醒,倒是把屋子里睡着的老爷子刮醒了。 醒来后的老爷子摸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看着帐幔顶上明晃晃的蓝天白云怔怔出神,寻思着自己昨晚干了什么、睡在了哪里? 思来想去,喝酒的事他记得,抱着酒坛子又哭又笑的丢人事他也记得,最后上了马车之后的事情就迷糊了,他一边汗颜一边环顾四周,发现屋内摆设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屋子没错,试着唤了声下人,却没动静,心下又不确定了。莫不是昨儿个宁修远那小子将自己送错了院子? 这里是什么废弃柴房? 掀了被子起身拉开了门,就看到一张张脸熟的面孔挤在自己门口抬着脖子指指点点……所以,这真是自己的屋子?那这屋顶……当下,上官寿的脸色倏地就黑了。他拉着脸看着一群见着他就眼神躲闪的下人,压着即将爆发的火气问道,“谁能同老头子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音落,头顶突兀响起一声喷嚏声,“啊、啊嚏!” 声音之大,惊起倦鸟两三,扑簌簌地震着翅膀飞走了。 第961章 谁能将你捆了? 那一天,可谓是姬家这些日子、甚至是这些年以来,最最惊心动魄的一天。 据老爷子院子里的下人们交代,那晚收到老爷子派人送回的消息说是同宁三爷吃酒要晚些回的时候,他们便先行小睡片刻——以前都是这样的,他们睡眠浅,老爷子回来定然能醒。偏那晚一觉睡到了天亮,急急忙忙起床去伺候,就发现老爷子的屋顶被掀了大半,而始作俑者在屋顶上呼呼大睡。 虽然不清楚楚公子为什么要掀了自家祖父的屋顶,但就眼前那个场景而言,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始作俑者吧? 最重要的是,他们在下面手舞足蹈的,这都没能叫醒这位心大到在“作案场地”里闷头大睡的祖宗,一直到宿醉的老爷子醒来,这位祖宗在人脑袋上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然后众目睽睽之下,从屋顶上滚了下来……连着本来还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块好瓦片,跟着滑到了地上,碎了。 瓦片碎裂声里,是已经年迈的主子瞠目结舌的表情,和年轻主子摸着落地的臀部一头雾水还没有睡醒的样子,半晌,年轻的主子左看看右看看,对上老爷子阴沉到杀气四溢的脸,低低地咒骂出声,“混蛋!” 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骂哪个混蛋…… 总之,那是格外鸡飞狗跳的一天,素来老成持重的楚公子喝了酒掀了自家祖父的屋顶,然后被老爷子挥着拐杖追着打了一个时辰…… 而这个时候的姬姑娘,抱着晒得香喷喷的锦被,睡得分外踏实。 …… 上官楚那一身细皮嫩肉是典型地娇生惯养出来的,这辈子干的最累的体力活可能就是每日里拎着他那把最趁手的算盘进进出出了,这些年愈发犯懒,连算盘都交给了庆山。 这样的身子骨自然是跑不过上官寿那副老胳膊老腿的,于是,一个时辰的连追带打最终以上官公子一手揉着脖子一手揉着屁股颤颤巍巍骂骂咧咧地离开结束。 老爷子出了气、又活动了下筋骨,只觉得此刻浑身舒畅,就似任督二脉都被打通了似的,顿觉神清气爽,一路哼着小曲儿出门去用早膳了——他说既然难得来一趟燕京城,总要吃点江南吃不到的东西,连带着交代膳房,午膳都不必准备他的了,他要在街上随便转转,看看可还有几分多年前的模样。 至于上官楚,一路龇牙咧嘴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就见着被五花大绑着捆成了个粽子丢在院子里的庆山……他的眉头倏地轻轻一跳,居高临下看着对方,温声问道,“谁将你捆了?” “席安和席玉。”庆山说着,眼睛都不眨,也不挣扎,更没有要求对方将自己解开,仿佛如此这般被捆着于他而言和站着、或者坐着,并无甚区别。 上官楚也没替他解开,表情似乎又淡了些,揉着脖子的手放了下来抱胸而立,垂眸看他,半晌,继续问道,“谁能将你捆了?” 庆山没有回答,看向对方的视线也收了回去。 谁将你捆了、谁能将你捆了,一字之差,意思却截然不同,前者也许是愤怒、也许是关心,后者……却是质问。 上官楚看着沉默的手下,勾了勾嘴角,笑意凉薄,声线亦是凉意彻骨。他说,“跟着他们待久了,性子也变得跳脱了是吧?本公子花了那么多银子将你的命从阎王爷手里买回来,便是由着你来设计陷害你的主子的?” 庆山沉默,半晌才低声说道,“属下做错了,还请主子责罚。” “说说看,怎么回事。” “昨夜,属下在外观望,看着宁三爷同喝醉了的老爷一道回来,属下便去知会你和姑娘,只是三爷眼尖,心思也快,竟是被席玉赶先了一步。三爷威胁属下,说老爷如今需要人照顾着,若属下不愿照顾,便叫醒那院子里的下人们让他们一起来看看当时的场面……又说,属下只要照顾老爷睡下,就能带着您离开,届时仍然神不知鬼不觉。属下想着此话有些道理,便答应了……” 说到这里,庆山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过去。 俯视着自己的上官楚,隐没在阴影里的眼神看起来很淡,像是看着某个虚无的一点、或者像是看着一个死物,总之,不像是看人的眼神…… 上官楚有句话,的的确确是点醒了他——跟着席玉、岑砚他们待久了,便也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了,也快要忘了自己的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庆山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上官楚却是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能够抛下你的主子,然后还自以为聪明地演了这样一出够拙劣够愚蠢的戏来给我看,企图逃避罪责。” 庆山又咽了一口唾沫,眼神闪烁间,低声说道,“一本……一本绝世武功的……孤本。” 于庆山而言,金山银山、稀世珍宝、绝世美女摆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偏偏,是武功秘籍,偏偏,是就算将上官楚丢在那里也无性命之忧的情况,届时只要推脱说自己被人捆了,实在是席玉和席安这两个太奸邪太狡猾,自己被暗算了……只要这样说,武功秘籍就到手了。 是他错了,那时候也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地听了席玉和席安的话,的确是奸邪狡猾。但他并不以此为借口,只继续说道,“属下有错,但凭主子责罚。” 错了就是错了,和谁蛊惑的、和什么宝贝诱惑的,没关系。 和主子当时有没有危险,更没有关系。 上官楚垂眸看他,神色不明,问道,“秘籍到手了?” 庆山微微一愣,“……是。” 上官楚背着手往屋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冷声交代,“点上一把火,烧了吧。” 庆山豁然抬头直直看去,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口,“主子?!那是——”那是孤本!价值连城! 他想这般嘶吼,偏偏对上对方半转了身子看过来的眼神,这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半晌,低了头,轻声嗫嚅道,“是。” 第962章 谢恩 上官楚脸色稍缓,他知道孤本的价值,更知道武功秘籍在庆山心里的位置……但是很显然,宁修远也知道。 他并不会因此就怀疑庆山忠心,就像他并不会怀疑庆山此刻说的话。他既答应了烧毁那本孤本,便绝不会食言,哪怕再如何不舍得。他也不会怀疑宁修远会对他下手伤他性命,宁修远所图的不过就是让老爷子出出气罢了——不过就是小打小闹。 但是…… 他垂眸看着庆山,冷声交代,“换个人来伺候着,然后你自己去领罚,这阵子别在我面前出现了。庆山……你永远记住,本公子要的,不是一个会替我思考决断的手下。”说罢,上官楚再不曾看庆山一眼,也不曾替他解开五花大绑着的绳索,就这么背着手往屋里走。 庆山怔怔看着背手离开的上官楚,此刻的这个男人和之前龇牙咧嘴着进来的上官公子……判若两人。之前的,是上官家的独子,是琼浆玉液、锦衣华服娇养之下的上官公子,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手握江南半数财富的楚公子、是以文弱之身掌控庞大消息网、训练百余名精英暗卫、死士的楚公子。 庆山默默低头垂眸,他知道上官楚的意思……自己的职责是保护他,而不是替他决定当下需不需要保护。 权衡利弊间,自己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 午膳过后没多久,陛下的赏赐就到了。 比之之前送去驿馆的有过之而无不及,金银财宝数不胜数,还有一块加盖了皇帝私印的“巾帼大家”的牌匾,由四个太监抬着,沿途还有侍卫敲锣打鼓着,浩浩荡荡地送来。 张德贤笑地见牙不见眼,对姬无盐的称呼也从“姬姑娘”变成了“姑娘”,明显亲厚多了……主要是这一次那小丫鬟悄悄塞过来的是个荷包,他随手捏了捏,厚厚一沓。心下自是乐了,连连作揖谢过,心道这江南富商就是不同,给赏钱从来没见着过碎银、银锭,都是给大面额银票的。 阔气! 阔气的姬姑娘使了银子,说话间自也随意了些,直接问张德贤按着规矩自己是否需要此刻更衣随他进宫谢恩? 张德贤也乐意提点,笑呵呵地应着称是,又道,“赏赐名义上是给姑娘一人的,但实际上陛下赏的是整个姬家。当然,谢恩是不需要这么许多人一起进宫的,陛下身子骨刚好,也经不起这折腾不是?老奴觉得,姑娘带上陈老即可,正好给陛下请个脉,看看恢复得如何,也商量下后续又该如何调理,姑娘您说是吧?” 姬无盐颔首称是,“还是张总管考虑周到,不若……您先坐下喝杯茶,稍待片刻?” 张德贤自然点头称好。 莫说人给了这么多赏钱,就说如今的姬姑娘可是陛下面前座上宾——那块匾额可不是随随便便送的,姬家女子为尊总是与世俗格格不入,背后总免不了有些闲言碎语,如今这块匾额这么敲锣打鼓声势浩大地一送,往后谁再背后议论,只怕就要掂量掂量了。只要这匾额还没摘下来,这姬家背后就有陛下撑腰。 当然,这块匾额起初是不在赏赐清单里的——这种事情,大多都是按着惯例由张德贤去挑选就好了,大多都是顾着对方身份,挑一些好看的、名贵的,又不是那么独立特行的宝贝。只昨日上官寿进了宫上交了一块兵符,陛下圣心大悦,让人连夜制作了这样一块匾,也算是对上官寿归还兵符这一举动的“礼尚往来”。 是以本来早上就该送来的赏赐,到了午后方才送出。 这些事情姬无盐自然是不清楚的,她也不知这匾额到底有什么价值,只是陛下送的,自然是要挂着的,往后还要带回云州去……届时天高皇帝远的,挂不挂的,也就不一定了。 她换好衣裳带着陈老一道进宫,陛下精神不错,让人搬了躺椅在御花园里晒太阳,见着姬无盐,笑呵呵的招了招手让人免了礼,又亲自招呼着姬无盐在身边坐了,才笑呵呵说道,“听闻是姑娘再次用针灸之术配合着陈老制作的药丸才治好了朕,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陛下谬赞。”姬无盐微微起身屈膝,拘谨极了。 皇帝心情极好的样子,也不爱讲究那些个虚礼了,摆摆手,“不必多礼。朕让人搬来御花园里见你,就是想着你可以轻松些……正好,那寝殿朕也躺了那么久了,瞧着哪哪都不顺眼,改日得让人翻新下,也算去去晦气!” 姬无盐坐在边上,眼观鼻、鼻观心,温和又乖巧地配合着微笑。 一时无话,皇帝默了默,到底是没忍住,开口问道,“那、那人……当真再也不曾露过面?他不是说……”后面的话,皇帝没有说完。不管是林一的名字还是身份、或者是折磨自己这么久的蛊,他都不想再提起。 姬无盐便也不提,只摇头说,“不曾。许是知道小女将它留在了陛下身边,就算他夜闯姬家也只会白忙活一场吧……小女倒是担心了好几日,还请三爷帮忙安排了些国公府的家丁护院。”说完,兀自笑了笑,有些腼腆。 皇帝一边打量着姬无盐的表情,一边颔首附和,“是有这个可能性……彼时倒是朕疏忽了,应该给姑娘安排些侍卫守着……幸好没有伤及姑娘与家人,否则朕难辞其咎。” 张德贤站在皇帝身后低着脑袋装不存在。 关于这个问题,陛下一早就派自己去打听过了,只是很显然陛下并不相信林一真的会销声匿迹,是以这两日宫中也派了些人手出去调查,调查林一,也调查姬家,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林一真的不见了,姬家……姬家也真的似乎并没有做出过任何的应对之策。 就连上官寿留在城外的那些人都被盘问过,可所有人都一口咬定,这些时日没有任何差事,更没有去过什么姬家。 这本身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 第963章 离心的主仆二人 你明知对方这两日就要来你家闹事,你真的会什么准备都不做等待对方前来吗? 姬无盐……不该是这样的人。 皇帝虽受其救命之恩,但心中却仍然存疑,只是几句话试探下来却仍然一无所获。这个小姑娘很聪明,太懂得如何置身之外、明哲保身了,反倒是皇帝因着大病初愈,精神到底欠缺,这一来二往的,便显疲色。 他伸了手请陈老号脉,看着头发斑白的老人凝神把脉的样子,一时间倒也唏嘘,没想到这兜兜转转的,最后还是靠这个“神医”治好了自己的病。 不是没想过大抵是过不了这个坎了,昨晚午夜梦回便惊出了一身冷汗,躺在那里怎么都觉得,自己剩下的这些日子,像是偷来的、抢来的……仿佛冷不丁的,这命就要给收回去了。皇帝看着陈老,倏地起了个念头,问道,“不知,陈老可愿意留在这宫里当太医?” 真的是一时兴起的决定,谁知凝神号脉的老人明显的手都一哆嗦,脸色都白了,吓了一跳似的,半晌才讪讪笑道,“陛下莫要打趣草民了,草民就是个江湖郎中,难登大雅之堂的。” 姬无盐也是一愣,端了茶杯捧在手里,挡住了微微抿着的嘴角。 被拒绝,皇帝倒也算不上是失落,只是有些意外,毕竟对方想都不想就给拒绝了,甚至还受到了惊吓,倒显得此处是什么龙潭虎穴似的……他隐约有些不悦,觉得对方实在不知好歹,便想着难怪这般天资都被陈家人赶了出来,倒也有些原因。 这样的人纵然留在身边,只怕也是个不会做事、不会说话的,宫里头的太医……会做人,远比会做事重要得多。 皇帝明显意兴阑珊了许多,见陈老抽回了手,便掀了掀眼皮子问道,“朕的身子如何了?”声音微沉,带着几分莫名的威势,还有些许不甚耐烦的样子。 陈老却似乎并没有听出来,只有条不紊地往后退了退,步履踉跄间带到了凳子腿差点儿被扳倒,稳住了身形便是忙不迭地赔礼致歉,“草民有罪,在陛下面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皇帝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摆摆手让人起来了才问,“你这腿受伤了?”方才倒没注意,这会儿才发现有种不自然的僵硬。 “谢陛下关心,多年以前落下的老毛病了。”陈老讪讪一笑,“沉疴多年,无药可治。病体之躯,不立庙堂,是以才只能婉拒陛下厚爱……陛下恕罪。” 这也算是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不知好歹地拒绝了皇帝的提议。 皇帝脸色微缓,换了个姿势靠着椅背,点了点头,才道,“那今日真是麻烦老爷子走这一趟了。朕的身体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陛下龙体恢复地比草民预料之中的还要顺利些,陛下请放心,只需再按着如今的药方吃上半月有余,就能回到之前的状态了……只是最近陛下仍然要注意休息,不能过度操劳。” 张德贤倏地松了一口气,取出明显一早就搁在怀里的方子,笑呵呵地替皇帝问道,“陈老,不知是否需要重新更换一下方子?” “不需要的。”陈老没接、也没看,只作揖回答,“陛下恢复得很好,说明太医们开的方子很合适,不必更改。太医们都是医术最最精湛的,有他们在,必然能够保陛下长命百岁。” 皇帝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表情却明显和缓了不少,这段时日以来,太医们屡屡受挫已经让民间百姓和朝野上下多有闲言碎语,觉得那么多吃干饭的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陈崧,委实丢人。这些话听多了,总是会心生不喜的,是以虽受其救命之恩,但皇帝对陈崧、对姬无盐甚至对整个姬家的人并无几分好感,这蛊就是出自姬家,姬家人不治谁来治? 此刻听陈崧这么说,皇帝才算是缓和了几分脸色,“朕有陈老这句话,便放心多了……今日天色不早了,朕就不留诸位了,陈老腿脚不便利,其实不必过来谢恩的。” 说着客套的话,只瞅着一早就准备好的方子便知道张德贤当初在姬家的提醒,实际上也是陛下的意思。 姬无盐这才搁下一口没喝的茶水,从容起身屈膝行礼,然后带着陈老在小太监的带领下,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皇帝目送着这一老一少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里,才开口问张德贤,“在太医院里当值,还比不过在姬家当个下人吗?你说,他那条腿,是真的伤了治不好了吗?他不是神医吗?不是传闻中制出了能够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的……神医吗?” 张德贤笑着将手中拂尘换了一边,俯身笑道,“听说是真的。那年离开陈家时,陈崧在雪地跪了三天三夜,跪坏了一双腿……也许是心里落了病根吧,开头几年是他不肯治,时间久了,就治不了了,听说一遇阴冷天就受罪得很。也是这个原因,这姬家姑娘才会对陈家人那么……不友善。” “哦?你的消息倒是比朕想象中的还要灵通些。”皇帝掀了眼皮偏头看向张德贤,意有所指地说着。 皇帝病了这么久,身子可以靠药物调理,这瘦下去的身子骨想要重新长回血肉来却也急不得。 不管已经看了多少次,当这双深陷的眼窝用这种掀着眼皮子的模样审视自己的时候,张德贤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打颤——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被皇帝信任了,之所以至今为止还留着自己,也是因为皇帝暂时无人可用罢了。 所以他才更要为自己提前打算了。 这般想着,张德贤又压了压胸口里放着的荷包才说着,“老奴这阵子和陈家人打的交道比较多,他们偶尔说起的时候,老奴跟着听了一嘴儿。”笑呵呵的样子,像是没有半点心眼子一样。 皇帝又盯了半晌,才淡淡“哦”了声,收回视线,懒懒吩咐道,“回吧。” 第964章 我们没有吵架 林一死了,皇帝的病也好了。 姬家众人终于度过了一段格外风平浪静的日子。 五长老已经“死”了,自然就没有再回陈家的道理。但姬无盐又担心放她出去之后这世间指不定又会多一个林一出来祸害世间,遂只得做主将她终生囚禁了。这个小老太太总觉得是林一害了自己、是林一蛊惑了自己,而她自己就是最最天真无辜的可怜人,是亲信了奸邪的良善之人,是与虎谋皮的受害者。 她从最初的叫嚣、威胁,到如今见着姬无盐就开始哭诉示弱装可怜,从自己刚出深山什么都不懂屡遭欺负哭诉到如何遇人不淑、如何被林一耍地团团转。姬无盐总含笑听完,然后吩咐丫鬟好生照顾着,别饿着、别冻着,除了要离开这座塔楼之外,其他的必须有求必应。 于是,姬家的下人们渐渐都知道了,塔楼上住着府上的贵客——五长老,性子古怪为人挑剔,对下人动辄就要张牙舞爪地辱骂,若非拴着手腕粗细的铁链子,只怕都要上手打人呢!姬家的主子们素来好说话,只要下人们好好办差,就算偶尔犯了些小错,也从来不会被打被骂,这突然来了这么一个难伺候的“客”,自是人人避之不及。 除了当差的下人们避无可避,再也没人靠近塔楼那边了。 姬无盐听着子秋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有的没的,好脾气地笑笑——遇人不淑的可怜人?呵,五长老的话,姬无盐一个字都不信。林一是恶魔、是变态,那五长老就是恶魔变态的引路人……她可半点儿不无辜。如今让她这般也算衣食无忧地了此残生,已经算是姬无盐最后的仁慈。 姬姑娘最近借着养伤的名头,将上官楚推给她的几处铺子都交给了宁修远,自己则整日里看看书、写写字,逗逗猫。 也会在太阳不错的早上起个大早,带着寂风去街市上吃个早膳,吃完早膳有时候找个茶馆听听曲儿,有时候会去白家坐坐。 白行的婚事定在正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嫁娶。 姬无盐从自家铺子里找了几个手艺极好的绣娘巧匠给白家女眷们都做了衣裳和首饰,白老夫人乐呵呵地逢人就夸,又在皇后面前夸了一番,倒是在城中掀起了一阵热,铺子里的生意较之往日成倍成倍地涨,掌柜们都说自家姑娘做生意的本事比起公子也是不差什么的。 姬无盐偶尔能在白家见到李奕维,大多客客气气含笑打声招呼,仿若平等相交了多年的老友,其中有着彼此心知肚明的释然。 这位郡王爷如今如日中天、炽手可热,听说年后就会被正式封为太子了。这阵子工部正紧锣密鼓地修缮东宫,据说他们咨询郡王爷的意见时,对方只提了一点,说是要将书房里的那道密室封了,若是能直接填埋更好。 此事传开,人人称颂郡王爷光明磊落。 姬无盐对此却只一笑置之——人人都知道其存在性的密室,封了比留着好。 至于李裕齐这位前东宫太子……巫蛊之术本就是朝中大忌,此事虽然碍于皇室的情面不曾昭告天下,但朝中已然人尽皆知,就同东宫书房地下密室里的真相,早已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李裕齐这是弑父篡位——纵然卞相有通天的本领,也救不了他。 听说最后还是卞相以自愿上交家中所有财物辞官归乡为条件,换了李裕齐一条性命。 这还是某一天在白家喝茶的时候,听老夫人说起的,说是年前李裕齐就会动身离开燕京城了,陛下发话了,不允许他在城中过年,因为碍眼。说着,老夫人不免再次唏嘘,说这位前太子爷一生养尊处优,如今这般,往后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姬无盐劝着留得青山在,总不会没柴烧。 一旁只含笑喝茶的李奕维开口提到,说此次李裕齐的随行人员里头,有一个人想必出乎姬无盐意料之外——沈家庶女,沈乐微。 身前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沈乐微的母亲,却没有带走沈乐微,也不知是人姑娘不愿意,还是沈谦真的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个庶女——但依照着他带走了姨娘的举动,想必是前者。 从白家出来,姬无盐站在大门口仰面站着,身后脚步声响起,是同她前后脚几乎一道出来的李奕维。对方在她身后停下,半晌没说话,许久才开口问道,“姬姑娘今日没带着那个孩子?他是叫……寂风?还是姬风?” “寂风。”姬无盐偏头说道,“前几日玩得疯了些,耽误了些课业。今日在府中练字……郡王爷喜欢小孩子?” “谈不上喜欢。”李奕维背着手站着,也微微仰了头沐着日色,“那孩子生得漂亮,性子讨喜,嘴巴也甜,只怕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郡王谬赞了,那孩子福薄,可担不起您这样的称赞。”姬无盐虽然口中说着谦虚的话,但明显眉眼都柔软了下来,可见当真是将那孩子疼在了心里。 听说是捡来的,却在姬家过起了小少爷一般的生活,这般命数,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怎么就福薄了?他低头笑了笑,才道“他能遇见姑娘,这福气便不薄。” 这是真心话。 然后便是再一次的无话,些许的尴尬在两人之间蔓延。 李奕维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 这些时日以来,他在白家遇见过几次姬无盐,但大多都是擦肩而过,有时候是他刚来、她便要走,有时候是自己刚准备走,她正好过来,笑着点点头,打个招呼,看起来客气中还带着几分熟络。 但总觉得像是做给外祖母看的。 今日是第一次,两个人恰好都在,闲话家常了一会儿,起初是李奕维在说,姬无盐在听。后来闲话家常起来,姬无盐偶尔接句话,每每都是恰好到处的感觉——就是那种演戏给长辈看证明“我们之间没有吵架”的感觉。 这种感觉没什么不对,但似乎又不太对。 第965章 幸好没说出口 姬家的马车在门口缓缓停下,姬无盐转身屈了屈膝,正准备离开,李奕维蓦地唤道,“姬姑娘。” 对方似是错愕,停在下一级台阶上无声回望。 那点错愕并未掩饰,明明白白地向李奕维传递了姬姑娘的疑惑:咱们不就是在老人家面前演演的交情吗,如今这戏都演完了,便也没什么交情了才是。李奕维在那样的眼神里竟然不由得局促起来,他皱了皱眉头,半晌,又唤,“姬姑娘……不知……” 到底“不知”什么,却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明明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也很想打破如今这种类似于“粉饰太平”的现象,可这会儿真正儿八经准备开口了,却又似尽数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对方眼底错愕已经消散无痕,表情整理地无懈可击,转了身子含笑看来,问道,“郡王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对,就是这种温和从容,有理有据,挑不出半点差错来。若一定要吹毛求疵,那就是她没有行礼——失礼了。 可姬无盐此人,从来都是如此。 就是这种“从来都是如此”才更让人觉得无力,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好像不管发生了什么对她而言都没有区别,就好像……只有自己局促尴尬于这样的“粉饰太平”似的。这种想法让人煎熬,也让人不愉快,总似提不起劲来。 只是,李奕维犹豫半晌,还是将堵在喉咙里的那些词不成词、句不成句的东西悉数咽回,只道,“没什么。就是想说,外祖母喜欢女孩子,姑娘若是得空,多来白家同她说说话。有你在的时候,她笑得比往日里多得多……只是这些罢了,若是姑娘觉得不便,权当是我多言了。” “不会。小女与白老夫人甚是投缘,也喜欢和老夫人说话,常来常往并不不便。”她含笑应道,又微微屈膝,“那,小女今日就先回去了。” 李奕维站在原地点点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摆了摆,“姑娘慢走。” 对方便已拾阶而下,直到上了马车离开,也没有再回头往这里看上一眼。 李奕维仍然站在门口的台阶之上,不知道是神游在外还是目送着对方,视线也一直停留在马车离开的方向。小厮低低唤了两声,他才仿若惊醒一般收回了视线,看向身边小厮,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难道不该回去了吗?郡王爷这是在瞧什么呢,人家姑娘吗?心下虽然诧异好奇,但小厮只低了头问道,“殿下,回吗?” 李奕维又看了眼姬家马车离开的方向,才抖了抖袍角,步下台阶,“回吧。和工部约定的时辰快到了,不好让人久等。” “是。”您还知道不好让人久等呢?那您还眼巴巴地目送人姑娘,看起来依依不舍的……最重要的是,这还是个有主的姑娘,宁三爷的人。宁家三爷跟老母鸡护着鸡崽子一样护着的,您敢觊觎着去? 李奕维完全不知道自家这小厮也有这般天马行空的想法。 只是方才他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风尘居里的初次相见,那些彼时堵在喉咙口里杂乱无章的字眼就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穿了起来……他想问问,他们之间可还有冰释前嫌的机会?可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问出口呢?大概是当姬无盐带着笑看过来的时候,李奕维下意识里便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相当愚蠢的想法了吧。 那样的笑容,抿着嘴角眉眼弯弯,只眼底清清冷冷的半分笑意也无,疏离又凉薄。 他便已经知道,哪有什么冰释前嫌的机会? 姬无盐这人啊,看着温和极好说话,有时候就算被冒犯了,也不过就是一笑置之。但其实心里自有一杆秤,清清楚楚记着一笔又一笔的你来我往恩怨得失——很显然,自己的诸多针对和谋划,已经触及到了她的底线之内,这恩怨便轻易消不得了。 如今还愿意笑脸相对,只怕已经是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了,否则,虽不至于冷脸相待,却也必然敬而远之了。 罢了……原想着往后总要见面,这般总有些尴尬,若能说开了自是最好。若是当真不能,也总好过悬而未决的模样。 许是提到了姬无盐,马车上小厮还是没忍住,试探着开口说道,“殿下,方才奴才在白家的时候,听见几个小丫鬟说起这沈家姑娘为何匆匆离开……此事听来有些古怪,遂忍不住同您说说,您正好得闲,听个一嘴儿权当解闷了?” 李奕维靠着马车车壁没说话,只是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沈家的事情过去好几天了,城中闲话的话题一天能换好几个,这个话题也算是过去了,但朝中官员每每说起都是唏嘘,觉得不明白这沈谦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能有什么想法?就那晚擅自将上官寿带进陛下寝宫这件事,就注定他在仕途上走不远了,倒不如这个事后辞官归乡,还能落得个爱妻的好名声。 小厮絮絮叨叨说着,李奕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蓦地微微一愣抬眼看去,“你方才说什么?什么药?” “就神医的救命药哇!”小厮一头雾水,“这事儿殿下您该是知道的呀?听说那药本是给许四娘送去的,没用上,最后用在了沈姑娘身上。然后还有小丫鬟说,外面现在都在传,这药当初若是给许四娘用了,许四娘兴许就不会没了……还说,这件事起初那沈洛歆是不知道的,说沈姑娘就是知道了这件事后才离开的,本来她都打算跟姬姑娘一道去江南了。” “这些事情乱七八糟的,奴才一时间也是一头雾水,是以才想问问殿下。” 李奕维却是靠在车窗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初想要冰释前嫌的心思在姬无盐那边只怕更像是个笑话。 幸好……最后也没说出口。 第966章 决定将你收起来 腊月三十,除夕日。 一大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寂风就穿着大红色的小袄子踩着新做的漂亮的虎头鞋蹦蹦跳跳地来找姬无盐了,手中抱着同样穿着大红小袄子的猫儿,只消一眼就知道这两件小袄子是同款,脖子里还都围了一圈雪白的毛领子。 只是姬姑娘显然已经过了这样的年纪,她抱着她的被子翻了个身,面朝里头手朝外头挥了挥,嘟哝着,“去找宁三哥玩儿。”说着,闭着眼继续睡。 寂风没走。 只抱着猫儿安安静静站在姬无盐床边,半点声响也无,没多久,吸了吸鼻子,见没人搭理他,没一会儿又吸了吸鼻子……于是,姬无盐黑着脸坐了起来,看着半点委屈都没有甚至还带了几分狡黠的那张脸,无奈,“跟谁学的呢?” 寂风嘿嘿地笑,将怀里的猫整个儿往前一递,眼神闪烁地顾左而言他,“姑娘姑娘,小鸢的新衣裳,好看吗?是王嬷嬷做的哦,她说寂风长高了,往日里能做两件小袄子的料子,如今只能做一件,正好剩下一小块,给小鸢也做了一件。姑娘姑娘,好看吗?” “好看。”她伸手接过了小鸢,抱在怀里摸着猫儿脑袋上蓬松温暖的毛发,低头喃喃,“我最近就在想,若是你听得懂我们说的话,你会更喜欢被叫作宝儿呢,还是更喜欢被叫作小鸢?” 小猫长大了不少,搁在臂弯里沉了许多,绵绵软软地叫唤了一声,偏着脑袋拱了拱姬无盐的掌心。那一刻,姬无盐竟觉得满足到想要无声喟叹。 她在这里多愁善感,那边寂风却已经手脚并用爬上了姬无盐的床榻,又推着她下了床,抱着挂在屏风上的宽大斗篷,推推搡搡地将甚至还没洗漱的姬无盐推出了门,不由分说拽着她一路到了老夫人的院里。 老夫人已经在院子里了,见着姬无盐也没任何意外之色,反倒笑呵呵地招呼着,“知道你这个时辰起不来,这小子心急,一早就巴巴地抱着自己的新衣裳等天亮了,说是要穿给你看。还没洗漱吧,热水都备着呢,悉数完了再来用早膳,然后试试新衣裳……王嬷嬷给你们都做了一件。” 姬无盐正往屋里走,闻言倒是眼神一亮,眯着眼笑问,“我也有?” “有。不仅是你,阿楚也有,连修远也有……我说修远是要进宫赴宴的,除夕夜宴是大事,通常早早地就要进宫,然后繁文缛节走一遍,基本回来也是子时之后了,可顾不上你个老婆子的新衣裳,她却不听。这好几身衣裳,熬了不知道多少个大夜做出来的……尺寸也问得偷偷摸摸的,说自个儿年纪大了,怕做不好、又怕做出来款式落伍了,就不拿出来了,权当没有这回事……” 说话间,王嬷嬷端着早膳出来,闻言呵呵笑着解释道,“也没熬什么大夜,年纪大了,觉少……左右睡不着,倒不如给孩子们做做衣裳。只是如今手脚慢了,眼神也不如从前,这衣裳上的针脚总不如年轻人做得好了。” “哪里的话,谁做的衣裳也不如您做的好……只是担心您累着。白日里您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外祖母,晚上还要给咱们做衣裳,累倒了可如何是好?”姬无盐挽着她的胳膊撒着娇,伸手去抓热气腾腾的包子,却被王嬷嬷轻轻地打了下手背。 “先去屋里头洗漱,热水备着呢。”王嬷嬷拍了拍姬无盐,才道,“如今没有这样的说法了,但老奴小的时候就听那时候的老人家说过,过年孩子们若是能穿上家中长寿老人亲手做的衣裳,也会长命百岁的。老奴没什么旁的心愿,就盼着你们几个孩子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比什么大富大贵都要重要。” 说完,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很轻,出口便已经散在了冬日早晨尚且带着霜寒气的冷风里。姬无盐蓦地抬手快速地掠了掠眼角,像是掠过鬓角碎发似的。她很快挤出一个笑容,应道,“好嘞,我去洗漱,然后穿着王嬷嬷做的新衣裳陪外祖母用早膳……”说着转身将手中猫儿搁在了王嬷嬷怀里,脚步略显匆忙地进了屋。 王嬷嬷的那声叹息,她懂。 姐姐的死讯传到云州,初闻噩耗的自己沉浸在悲痛愤怒里无法自拔,唯一的念头就是去东宫、去找李裕齐,去问问他上官鸢到底是怎么死的。除此之外,她看不到其他人、也不想看到其他人。后来,外祖母说,那段姬无盐自己将自己关起来的时间里,王嬷嬷几乎哭瞎了一双眼睛。 后来,那双眼睛就一直不太好。 姬无盐其实很难想象,这样一双眼睛是怎么做出这一身又一身的冬装的。 蹦蹦跳跳的脚步声传来,再一次打断了姬无盐的思绪,她很快的抹了一把脸。果不其然门口探了个脑袋,又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将手中大红色的冬装搁在了一旁软塌上,嘻嘻笑道,“姑娘,衣裳拿来了。王嬷嬷说,知道姑娘是有武功的人,自是比咱们这些个不怕冷一些。不过这里终究比不得江南,所以这衣裳也比姑娘寻常穿的厚实些,您快试试。” “好。”姬无盐一边应着,一边走过去摸了摸叠地整整齐齐的冬衣,大红色,极抢眼的颜色,她极少穿这么亮的颜色,着实有些不习惯。 寂风已经跑着出去了,门外传来他银铃一般的声音,“好呢!姑娘说喜欢的不得了!王嬷嬷的手艺是咱们家里、哦不、是整个云州、整个江南最好的!” 王嬷嬷被逗得开怀大笑。 姬无盐敛眉看着手底下的冬装,蓦地笑了笑,她低低唤了声“姐姐”,“姐姐。又到除夕了……王嬷嬷给我做了件红衣裳,大红色的,很漂亮。她说希望我长命百岁……你也这么说过。王嬷嬷的眼睛很差了,外祖母说是因为我们差点哭瞎的。对,不仅仅是你,也因为沉湎于痛苦里的我……” “姐姐,从今天起,我决定将你收起来。像是收起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件宝贝一样,装在匣子里落好锁,珍之重之,却又从不轻易拿出来看上一眼。” “姐姐,你懂的吧?” 第967章 木雕的簪子 没多久,寂风就等不及了,在外面扯着嗓子唤着姬无盐。 这小子最近格外粘姬无盐,新鲜的花招更是层出不穷。就譬如方才那般沉默着装委屈吸鼻子的模样,以前是从来不会发生的——小孩子为了证明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是最最不愿意用这种“小孩子的伎俩”的。再譬如,之前自己和三哥说话的时候,这小子每每格外乖顺机灵到近乎于古怪地“避嫌”了去,如今却不同,明明困倦到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也不肯走。 起初姬无盐也没注意,只以为小孩子偶尔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撒个娇。只是这不顺心的日子长了,姬无盐便也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上官楚教的。 宁修远害兄长被祖父追着打了一个时辰,兄长便让寂风过来可劲儿地折腾她。 委实幼稚。 姬无盐一边无奈失笑,一边低着头推门出去,小鸢倏地从王嬷嬷怀里跳下来,撒着脚丫子冲过来。姬无盐弯腰捞起,走到众人眼前转了个圈,笑着问道,“好看吗?” 寂风蹦蹦跳跳地拍手,“好看好看!姑娘最好看了!” 王嬷嬷亦是频频点头,一边欣慰地笑着,只是笑着笑着,眼底却又晶莹闪烁,她背了身抬手擦了擦眼角,才转身说道,“好看。姑娘肌肤白皙,穿红色最是喜庆艳丽,好看得很……”看着长大的孩子,穿着正红色的冬装,又娇嫩又漂亮,竟让人期待起这样好看的小姑娘穿着红嫁衣的模样……该是倾国倾城的模样才是。 “那也是王嬷嬷做得好看。”姬无盐嘿嘿地笑,一边吃早膳一边偏头称谢,“这衣裳我很喜欢,谢谢嬷嬷。只是嬷嬷,往后可不能这般辛劳,便是要做衣裳也急不得,院里多找几个小丫鬟,将伺候的活儿分给她们,您呢,就一边做衣裳一边陪着外祖母说说话就好了。” “是。”王嬷嬷颔首称是,“等回了江南,老奴就将伺候人的差事交代下去,只专心给姑娘做衣裳。” 老夫人摇头失笑,点点姬无盐,又点点王嬷嬷,“你这一夸她,她的眼睛就更加不要了。往日就是这般,你说一道菜好吃,她就从不假手于人,恨不得天天给你做,本来这眼神不好了,担心自己做不好,收敛了不少,如今你夸她衣裳做得好,她便当真觉得那些个绣娘都没她厉害,就生怕你穿了旁人做的衣裳委屈了你!” “那的确是好看嘛!”姬无盐嘿嘿地笑,“之前听人说起在遥远海域的那一头,有个擅长做奇巧玩具的国家。兄长说过的,说是有个商人坐了大船出海,花了许多许多年、九死一生带回了许多奇奇古怪的东西,其中有一种‘眼镜’,眼神不好的人戴了能很好地视物,待过完年咱们回去,让人好好搜罗搜罗这个商人,给王嬷嬷也买个。” “那感情好……” 王嬷嬷却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老奴都这把年纪了,又是个下人,那玩意儿一听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老奴哪能用?使不得使不得……” 老夫人瞪了她一眼,低声呵斥,“顽固不化!” 姬无盐笑嘻嘻地冲着王嬷嬷招手,将怀里一只小小的荷包递了过去压在她掌心里,觉察到对方往后缩的动作,她紧了紧握着的手,才认真说道,“只要是个物件儿,那就是给人用的。你用、还是我用,都是一样的。往年我还小,做事不大喜欢费心思,每年除夕总给你个压岁包,觉得塞地满满当当地就好了。可后来我知道,你都一年又一年攒着,从来也不用。” 王嬷嬷笑容腼腆地有些不好意思,“老奴吃穿都在姬家,平日里的月例银子就够够的,加上老夫人也总有赏赐,老奴花不了那么多……” “你总自觉是个下人,这一点不管是外祖母还是我,都说服不了你。但你该清楚,在我心里,你是我的长辈……这里头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只是我请人打的镯子,刻了您的生辰八字,工匠说如此能保佑您长命百岁。我给银子你总不肯用,如今我送这金镯子,你总该戴着吧?” 王嬷嬷嘴唇都哆嗦,激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点头,“戴、戴!老奴天天戴着,睡觉都不摘!今天就戴!” 老夫人揽着寂风坐在那里笑,“也就是这丫头送的……若是我送的,管他是金子银子还是玉器宝石,通通都藏着呢!我就说,年纪一把的人了,如今不用,是想留给谁?” 还能留给谁? 王嬷嬷这辈子都在自己身边伺候着,无子无女,亦无亲眷后辈,她不用这些东西还不是为了干干净净地留给这个小丫头——她总觉得自己是个下人,怕自己用过的东西留给主人家不吉利,便只仔细收着,平日里便是摸都不摸一下。 如今看着这一老一少其乐融融的模样,才觉得这老婆子也算没白疼这丫头。 她松开怀里早已跃跃欲试的寂风,小孩子立刻往姬无盐那边冲,扒拉着姬无盐的胳膊讨礼物,“姑娘,那寂风呢?寂风有礼物吗?” “啊呀!”姬无盐佯装才想起一般,拍了下脑袋,“都怪你!今早急匆匆地将我从被子里拉起来,我把寂风的压岁包给落下了……怎么办呢?” 小孩子明显愣了愣,藏不住心事的脸上表情淡了些,却很快又恢复了过来,摇摇头道无事,又低着头在怀里摩挲了一阵,掏出一个看起来并不精致的木簪子,双手捧到了姬无盐面前,扬着灿烂的笑容献宝似的,“忘了也没事,今晚再给一样的。姑娘,寂风也有准备哟!寂风没有银子,送不了姑娘什么宝贝,就找了一截木头,刻了一支簪子送给姑娘。姑娘,来年也要健健康康的、万事顺意的!” 姬无盐看着捧到了自己面前的那双手,倏地浑身一颤——掌心里、指尖上,遍布细密的小伤口。 而她,竟然此刻才看到。 第968章 姬姑娘说:最近手头紧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看到,一道用膳的时候、这孩子在自己面前练字的时候、扒拉着自己的时候,的确也在指尖见着过几道伤口,但总下意识觉得,小孩子活泼些,有些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加之这几日他练剑练得勤,虽是木剑,也难免的。 是以竟是从未过问。 没想到却是为了给自己雕刻簪子。 木料是普通的檀香木,雕工也不熟练,姬无盐却猜得到在这之前,应该还有好多支断裂的、雕坏的、不好看的簪子在某个角落里被废弃了。 这小子啊!你对他好几分,他就恨不得将整颗心都捧着送给你,就像捧着这根簪子一样。姬无盐攥着木簪将人揽在怀里说谢谢,“谢谢。这礼物我很喜欢……寂风的礼物姑娘不会忘记的。只是不适合带来这里,等用完了膳咱们回去拿。”这样的小子,她哪里舍得骗他,哪里舍得他失落半分? 果然,方才还说着无妨的孩子,眼神瞬间就亮了,“真的?” “真的。” 小家伙喜欢武功,虽然底子差了些,姬无盐也不愿他吃太大的苦头去成为武功盖世的大侠,但木剑练了这么久了,换一把更好宝剑总是没问题的。一早就准备好了的,原想着起床之后就给他,只是这小子火急火燎地将睡意朦胧的她拉来了这里,自然就给耽搁了。 小孩子瞬间就迫不及待了,托着腮守着姬无盐,“那咱们快吃,吃完就回去!” “这小子……难怪之前问我,送姑娘家礼物的话送什么合适,我还以为小子早熟,竟相中哪家的小姑娘了。”得亏她还说簪子……不过也是,这小子心心念念的“姑娘家”从来都只有一个。得亏她说了个簪子,要说复杂些,这小子可怎么办哟?老夫人摇头失笑,“吃完了就去吧,也不留你们了。今日街上也热闹,好好玩玩,下回来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呢……晚上过来吃饺子。” 姬无盐嘴里包子还没来得及咽下,就被“归心似箭”的寂风拉着往外走,她忙不迭地又抓了个烧麦在手里,一边走一边回头扬言,“外祖母,最近手头紧,今晚的压岁包包大一点哈!”说完,跌跌撞撞地被拽着走了。 徒留老夫人无奈摇头表示自己一个字都不信,“她手头紧?这全天下的人手头紧都轮不到她姬宁儿手头紧!如今倒是同我一老婆子哭穷了……委实不要脸!”她气哼哼地连名带姓叫着她族谱上的名字,嫌弃极了。 往日里总笑呵呵解围的王嬷嬷这会儿摸着那只荷包满面春风,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嗯?”了声,问道,“您方才说什么?” 老夫人一噎,气极——这没见识的模样!就一只金镯子!自己送她的好东西还少吗?哪个不比这镯子金贵宝贝?偏偏人不稀罕、身体力行地表示不要!到了死丫头这里,就是送她一根草,只怕也要天天遮风避雨浇水晒太阳地费心照顾着! 嫌弃! 老夫人摆摆手,“去去去,忙你的去,别在这里晃悠,碍老婆子的眼!” 王嬷嬷嘿嘿笑着将那荷包贴身放了,还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拍了拍。正准备告退之际,脚下微微一顿,迟疑着问道,“今日是除夕,五长老那边……可要送些饺子过去?”毕竟是姬家长老,早些年也是一起在老宅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落得如今这般田地,总觉有几分于心不忍。 老夫人亦是喃喃叹气,半晌低低说道,“好端端的,提她作甚。她差点将咱们整个姬家牵扯进去……何况,此事我一早就说过了,咱们不管,只交给小宁来处理。就算小宁发了狠要杀她,我也不管……这孩子要执掌姬家,需要威信,若我从旁指手画脚,难免让下人生出些旁的心思来。何况,如今这样留着她一条性命,等她百年后还有人给她收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王嬷嬷低声应是,又道,“是老奴妇人之仁了……老奴这就去准备今晚的年夜饭。” “去吧。” …… 那边,寂风得到了姬无盐送他的第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开了锋的宝剑,自是爱不释手,时时刻刻抱在怀里,逢人就说这是姑娘给的新年礼物。不仅如此,他连上街都抱着,那剑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有些太长、太重了,他也浑然不在意,就斜着紧紧抱在怀里,走路还得小心翼翼避了路人。 若是不小心碰着了人,倒也礼貌道歉,只是道完歉还得夸一句,“这是姑娘送我的剑哟!” 姬无盐在旁讪讪地赔着笑,好在小孩子长得可爱,赔礼道歉的时候又有礼貌,一口一个“姐姐”、一口一个“婶子”地叫着,倒也没人真的为难于他。 最后还是因为买了太多年货、零嘴,实在抱不动那把长剑了,才依依不舍交给了身后岑砚,然后走两步,回头看看,再走两步,再回头看看……生怕那剑生了翅膀飞走了。 岑砚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姬无盐也是无奈,早知如此便晚些给他了……她放缓了步子,问岑砚,“一阵子没瞧着庆山了。前两日见着兄长身后跟了个脸生的随从,庆山去哪了?” 岑砚摇头道不知,又说,“是有阵子没见了,许是被派出去办什么要紧差事了吧。最近换来那个,木得很,整日里板着张脸,比庆山还木,而且还不跟属下比武……手痒。别说,还挺想他了……” 正说着庆山呢,三人回到大门口,就见着庆山刚从马上下来,倒也不算风尘仆仆,只是脸色有些异常地苍白,像是……像是受了伤。 岑砚心大,上去就是一巴掌拍人肩膀上,直接将庆山拍得一个踉跄。 岑砚瞠目结舌地看看自己最近疏于锻炼、连虎口的老茧都开始消退的掌心,又看看闷哼一声脸色发白的庆山,这才注意到不对劲来,“怎么了这是?你还能被人伤了?” 庆山摇头道没有,只说出门在外,不小心被野兽偷袭,受了点皮肉伤,说着,冲着姬无盐行了礼,先行退下休息去了。 第969章 稀客登门 野兽偷袭? 岑砚不信,姬无盐也不信。 就庆山的身手,什么样野兽能偷袭到他?莫不是怪兽?只是他既这般说,大抵便是和上官楚有关系。姬无盐牵着寂风摇了摇头,“他说野兽便是野兽吧,你去陈老那边拿点金疮药送过去,旁的不必多问。” 说完,摸摸寂风的脑袋,柔声说道,“如今你有了自己的剑,练武就该抓紧些。庆山武功高,你去找楚哥哥,让他请庆山教你武功。” 寂风忙不迭地应着,将手里大大小小的零嘴袋子交给了门房小厮,又从岑砚手里抱过自己的宝剑,欢天喜地地去了——他之前便一直想着拜庆山为师,只是大家都不同意,说他一个拿小木剑的,不适合学杀人的把式——如今,姑娘愿意让他去学,总觉得自己距离武功盖世、行侠仗义的大侠又近了一步。 显然,他并不知道,整个姬家上下都不会有人真的教他什么杀人的把式。 姬无盐兀自笑了笑,依着庆山的性子,就算岑砚送去了金疮药,他兴许也不会主动去用,对他来说什么都是身外之物无甚要紧,连他自己的身体也是。如今给他找了这差事,他自会想法子去治好那些不甚要紧左右不会丢了性命的“小伤”。 …… 宁修远一早天没亮就起身回了国公府,然后会和国公府的人一起进宫参加今日的除夕国宴。 姬无盐回了自个儿院子,莫说子秋了,院中连半个下人都没有,这才想起子秋前两日便说,这府上下人本就不多,但如今老夫人和上官老爷都在,那这年便是正正经经过的,虽说不必祭祖了,但其他的事情却也马虎不得。 是以这两日各院的下人都是哪里需要跑哪里,跟个陀螺似的,半点清闲不下来。 倒显得她这个做主人的无所事事地端着只食盒站在池边百无聊赖地喂鱼。 午膳只简单地应付了下,午膳后院子里转了一圈,打了个哈欠,姬无盐就抱着小鸢补觉去了……醒来发现床头摆着一盅温热的汤药,如今天天被盯着喝倒也喝习惯了,面色如常喝完了,又去膳房转了一圈。膳房是最热火朝天的地方,丫鬟们见着她来,也顾不上行礼,直接推着她将她……赶了出去。 姬姑娘在张灯结彩的自己家里,走到哪里都被丫鬟小厮们笑容可掬却又不由分说地给“请”了出去,最后只能背着手散步,看沿途的小厮仔仔细细地给每一个石灯笼绑上好看的彩色绸缎花,放眼过去一片五颜六色,热闹、张扬,还有些喧哗的感觉。 申时未至,府上来了稀客。 是宁国公府的二爷带着自家夫人前来拜年,说是家中众人都进宫赴宴,夫妻俩人面对空荡荡的国公府难免寂寥,遂想着左右也是一家人,便来此处一道过年了。 带了大包小包的礼,主人家一个没落全都有份,连寂风也得到了一套价值不菲的笔墨砚台,子秋姑娘也有,是对秀气漂亮的耳坠子。 至于送给主人家的,就多了。二夫人说是因着他们要过来,各房各院都准备了一道带过来的。因着下人们都在忙,这些礼物便直接摆在了姬无盐的屋里,摆了满满一屋子。 到底是姑娘家的院子,宁修仁打过招呼就让小厮带着去了上官楚的院子,说是正好有事相商,留下二夫人陪着姬无盐说话。 姬无盐看着一屋子的礼,连连说着太客气。 “一部分是回礼,这阵子收你许多礼物,总想着回你。但收一件就回一件的反倒生分,显得咱们想要同你撇清干系似的……一部分是年礼,这除夕是大节,你同小叔子还未成婚,按理国公和婆母都该上门的,偏今年陛下大病初愈,他们也推脱不得,才吩咐由着咱们小辈走动走动。至于还有一点……” 二夫人素来直接从不迂回,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轻轻抚摸着腹部。 姬无盐微微一怔,便见她略显扭捏地说道,“太医说,小家伙有点闹腾,怕是这趟比较辛苦。我同二爷便想着,能不能找陈老号号脉,开点安神养胎的方子……”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姬无盐一边摇头一边瞪她,嗔怪道,“为了这点事,还特意给我送礼不成?埋汰我了是吧?”姬无盐让丫鬟去请了陈老,才佯装生气道,“同我说说,这里头那些东西是为了这事的,挑出来,带回去!” 送出去的礼,自然是不可能收回去的。二夫人嘿嘿笑着去够姬无盐的手,攥在手里晃了晃,才撒着娇地哄着,“好啦!我可没有埋汰你的意思,我哪敢哟?小叔子将你当眼珠子宝贝着,我若是埋汰你,二爷都护不住我……还不是那些个生意场上的大男人,非说找人办事不送些礼哪行,才吩咐我这么说的。你知道的,我嘴笨,脑子也不机灵,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说完,甜甜一笑,颇有几分赖皮劲儿。 都说国公府二夫人出自小门小户,为人也不如大夫人聪慧机灵,成亲多年无所出,可见夫妻感情多有不睦。偏姬无盐瞧着,这位二夫人却是个有些大智若愚之人,这些年看似不瘟不火,可这日子却轻松惬意,就连宁姨说起她来都是笑骂“那只泼皮!” 如今既得了子嗣,可见这夫妻感情不睦亦是外人臆测……何况,这燕京城中敢这样在背后埋汰自己夫君的妻子,又有几人? 姬无盐真心祝贺,“恭喜。” 陈老很快就来了,前脚才进门,后脚跟来了宁修仁和上官楚。 上官楚说难怪觉得这厮心不在焉、说话的时候眼神都在飘,原是飘这里来了。宁修仁便埋汰他孤家寡人不懂,然后就紧张地盯着陈老,盯得陈老都跟着紧张,吹胡子瞪眼地将人请了出去。反倒是二夫人被逗乐了,咯咯笑着说宁国公府的男人都这样,听说大哥是这样,国公爷也是这样,想来往后小叔子亦是。 一家子见惯了大风大浪生死不惧的男人,偏这个时候手足无措坐立难安。 第970章 不早,刚刚好 老夫人听闻消息连忙赶来,问了情况听说并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开始事无巨细地交代着,宁修仁索性找来了纸笔,也不假手于人,一边仔细听着,一边记录着,偶尔还点点头,或者问些可能对很多男人而言不甚要紧的问题。 因着这个好消息,一整日都没什么人过来的院子里,一下子变得熙熙攘攘起来,一直热闹到了吃晚膳。 精心准备的江南菜,因着国公府两位客人在,又添了几道燕京城的菜色,还有各种馅儿的饺子。 姬老夫人和上官老爷第一次和和气气地坐在主位之上接受小辈们的请安祝福,然后笑意吟吟地发压岁包。当然,这样的和平表面之后,是两位老人家为了谁坐“更加主位的”左手边这个问题而进行的长达半个时辰的友好的、和谐的交流。 最后,姬老夫人凭借更加明晰的道理而胜出。 饭桌间,就没那么多规矩了,收了压岁包的“孩子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上官楚和宁修仁凑着脑袋喝酒,你多喝一口我就要多喝半杯,你多喝半杯我就抢酒壶直接灌。都是酒量极好、平日里也是人模人样的,此刻跟个三岁孩子似的,幼稚极了。 二夫人不能沾酒,姬无盐也没喝多少,陪着她说说话,看着这一桌子嬉笑怒骂,甚觉有趣,“没想到二哥也有这般模样,我以为他是不苟言笑的……” “男人嘛,不苟言笑是给外人看的。在家里大抵都跟个孩子似的……”二夫人支着下颌看着自己的丈夫,又偏头打量姬无盐,“国公爷在府上也幼稚着呢。不过我从未见过小叔子幼稚的一面……在你之前,我一直以为小叔子大抵是一辈子这样了,娶个郡主,位极人臣,不喜不怒,冷漠,尊贵……又,可怜。” 姬无盐微微一愣,看着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有些失神像是在回忆的二夫人,脸上散了几分笑容,真的有种深藏不露的睿智。 她反问,“可怜?这不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春风得意吗?”也许,这是第一个用“可怜”二字评价宁修远的人,也许,连宁修远都不知道,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在一个“妇道人家”眼里,是可怜的。 推杯换盏、嬉笑怒骂的背景音里,她端着牛乳茶浅浅抿了一口,才怅然若失地说道,“春风得意那是给别人看的……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人人知道,在朝为官已是身心俱疲,回到家里还有一个说不上喜欢的郡主发妻……这日子,大抵也就是下了朝、回了家,又似还是身在朝堂。” 说完,二夫人咧嘴嘻嘻一笑,那股子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荡然无存…… 回了家,又似没回……这说话新奇,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说来也是。”姬无盐一边帮二夫人布菜,一边笑道,“如此说来,宁修远还要感谢我助他脱离苦海呢,下回我定要将这套说法好好同他分析分析,让他深刻意识到我的重要性……”说完,想起“可怜”二字,又觉得甚是有趣,兀自抿着嘴笑。 二夫人却看着外头走进来的男人,有些吃惊微微张大了嘴,下意识用胳膊肘碰了碰姬无盐,“看来,不必分析了……你该是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的。” 国宴之上,提前离席,难道还不能说明其重要性吗?谁能想到啊……以前总觉得这位小叔子少年老成地可怕,谁能想到如今也有这样冒失的、不理智的一面。 姬无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沐着橙暖烛火的亮色走进来的男人,墨色大氅下是一身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紫色朝服,他携着冬季深夜的霜寒冷意进门,先看了眼自己,才款款走到主位跟前,对着二老恭敬行礼,“晚辈来得晚了些,二老勿怪。” 此刻子时未至,宫中夜宴必然还不曾结束,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提前离席。放着那么重要的国宴、放着大病初愈的陛下,马不停蹄地在除夕夜还未过去的今夜,出现在了这里……这些他只字不提,只说“来迟,勿怪”,近乎于轻描淡写。 素来因为他拱走了自家精心呵护的名贵玉雕大白菜而对他意见很大的老爷子哼了哼,到底没摆冷脸,客观说道,“在朝为官的人本就身不由己,比不得我们这些闲赋在家的老人和做生意的商人……咱们也不是……” 大道理还未说完,老夫人却没了耐心听这些有的没的的,笑呵呵的从怀里拿出一早准备的最后一个压岁包,“给,你的……老人家给的压岁包,图吉利的,可不能推拒。收好了,来年顺遂平安。” “是。”宁修远双手接过,“谢外祖母。也祝外祖母福寿延绵,身体康泰。” 老夫人笑呵呵地应了,冲着正准备退下的宁修远招了招手将人留下了,才冷不丁瞥了眼身边人,阴阳怪气地,“你的呢?你不会没准备吧?哟……你个老头子不会觉得人今晚没来就不必给压岁包了吧?天呐!你这个抠抠搜搜小气巴拉的老头子,怎么做得出这么没品的事情的啊?” “闭嘴!你个聒噪老太婆,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咋咋呼呼的,老爷子被她吵得脑壳疼,横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只压岁包,先瞪了眼老夫人才单手递了过去,“给!你的!” 凶神恶煞的,不情不愿的。 拱了他家上好玉白菜的猪,还要他给压岁包,想想就不甚情愿。 不过他也的确做不出大过年赖只压岁包这种给自己也给别人添晦气的事情——毕竟是未来的孙女婿。 宁修远乐呵呵地接了,道了谢,“谢谢祖父,也祝祖父诸事顺遂,延年益寿。” 老爷子哼哼,不为所动的样子沉声说道,“叫祖父还早了些。” 宁修远却是个没脸没皮的,嘿嘿笑着将压岁包搁怀里了,才道,“不早,刚刚好。” 第971章 承蒙上苍厚爱,此生与你相遇 老爷子一噎,自觉斗嘴皮子实在说不过这小子,摆摆手,“去吧去吧,国宴那种地方,看着御膳珍馐的,但正儿八经吃菜的没几个,饿了一晚上,快去吃些吧。” 宁修远却道,“马上就到子时了,准备了些烟火,席玉和席安已经准备就绪,不若,外祖母和祖父一道出去看看?” “烟火!”左手一只虾右手一串葡萄吃得酣畅淋漓的寂风倏地从那只跟他脑袋差不多大的海碗里抬了头,“寂风要看烟火!是五颜六色的那种烟火吗?” 宁修远含笑说道,“跟今晚宫里放的烟火是同一种,五颜六色,还有各种图案。” “寂风要看!”说完,偏头看向老夫人,“去看吧?” 老夫人摸摸他的脑袋,笑,“老婆子年纪大了,熬到这个时辰已经很累了,我这一身老骨头就不去了,你们年轻人去吧,今夜好好玩儿。” 寂风虽然有些失望,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应着,正准备起身,老夫人却突然揽着他轻声交代,“同你楚哥哥一道看,别去打扰姑娘和宁三哥。” 寂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乖乖应了声“哦”,接过身后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手,才起身走到上官楚那,“楚哥哥,看烟火去。” 上官楚早过了对烟火感兴趣的年纪,正准备拒绝,却见宁修仁端着酒杯站起来走到自家夫人面前,问道,“看烟火去?三儿准备的烟火,不看可惜了。” 旁边,是宁修远朝着姬无盐伸手。 上官楚看着这边一对又一对的准备去看烟火,再看看自己面前这个嘴角还有油点子没擦干净的小屁孩……噎了噎,到底是认命地拿了帕子将小孩子的嘴角抹干净,叹气起身,“走吧!陪你看烟火去!” 姬无盐笑意吟吟地任由宁修远牵着自己走,回头看了眼那一高一矮的背道而驰的身影,抿着嘴乐不可支。 “还乐呢?”宁修远挠了挠她的掌心,“再乐他又要让寂风那小子过来黏着你了。二十多岁的人了,偏还这么幼稚,让小孩子替他出气……” “你不也幼稚呢?非让他在屋顶上睡了一晚上,一大早脸着地摔了下来,又被老爷子追着打了一个时辰……他那么好面子的人,你让他丢了那么大一个脸面,他自然要寻你不快活了。”姬无盐也瞪他,这俩人都是一样的小心眼幼稚鬼,谁也不必说谁。 这俩人干的那点埋汰事她不是不知道,却也只作不知只字未提,由着他们跟个置气的孩子一般地闹腾,权当给她最近委实有些无聊的养伤岁月添加些调味剂。 被瞪了,宁修远也无所谓,没脸没皮地呵呵笑着,“你们俩胆大包天地去掀老爷子的屋顶,老爷子醒来定要追查,我直接送他一个‘人赃并获’,如此,反倒省了许多大动干戈的必要,不是更好?” “强词夺理。”说话间,俩人已经走到了后花园里,今日除了准备晚膳伺候主子们的丫鬟小厮,其他下人都已经提前放假上街玩去了,这张灯结彩的后花园反倒有种安静的寂寥。姬无盐借着月色看着身边从宫中提前离席赶过来的男人,还是有些担心,“陛下那边不会怪罪吗?” “不会。”宁修远垂眸看她,微微的沉默之后,轻声说道,“我……我今早进宫,递交了辞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姬无盐偏头看去,就见着他看过来的眼神都忐忑,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 说实话,姬无盐很意外,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三爷如今正是如日中天大展拳脚的时候,甚至有可能这就是下一个卞东川。可他竟然选择这样的戛然而止……姬无盐压着疑惑不解问他,“能说说,为什么吗?”因为担心他觉得自己有所指责,她连说话声都不敢大了。 “砰!” 子时,烟花升空,在夜空之中炸开绚烂的色彩,缤纷明艳的亮色下,是宁修远脸上无所遁形的忐忑。他说,“年后你就要动身启程回云州了……我一直在等,等你开口同我正式地聊一聊这个事。可你从未说过对我的安排。”说完,眉眼微垂,无限落寞的样子。 姬无盐微微一愣,张着嘴瞳孔微睁,半晌才问,“所以,你直接递交了辞呈?” “嗯。” “那你递交辞呈前,怎么没问问我呢?” “问你作甚?问了你,你就不会走了吗?你是姬家的少主,也是如今整个姬家上下唯一的继承人。十几年前,外祖母丢了一个继承人,如今还能让你留在这里吗?何况……你喜欢江南,相比于燕京城这样的地方,你喜欢山清水秀自由自在的江南,我知道的。” 烟花在头顶炸开,一朵又一朵,深夜的夜空被点缀成了花的海洋。从不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已至沸腾之势,反衬得此处安静到了极致。 姬无盐仰面看着宁修远,眸色温软,轻声说道,“二嫂方才席间同我说起那个遇到我之前的宁修远,她说,那时候的宁修远啊……不喜不怒、冷漠尊贵,我便想着,那该是谪仙一样的人物……二嫂还说,若是不曾遇到我,宁修远大抵会娶个郡主,然后位极人臣。” “不会。”宁修远蓦地出声打断,近乎于急切又执拗地坚持,“不会娶郡主。位极人臣也没有留在你身边好……宁宁,难道你真想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想这个问题多久了?”姬无盐问他。 “很久。”他垂着眉眼,漫天绚烂里,他落寞地像只被主人遗弃了的大型犬类,站在那里谁也不看,讷讷说道,“很多天……见你总也不说,就借了母亲的名义将我的东西都搬来这里,想着日日守着你,就怕哪一天你突然就丢下我不明不白地回去了。” 姬无盐也低了头,轻声问道,“想知道……二嫂还说了什么吗?” “不想。” “可我想说。”姬无盐无意识地碾了碾地面,又舔了舔嘴角,才道,“她说,那样的宁修远,不喜不怒、冷漠尊贵,却很可怜……那样的日子,下了朝、回了家,又似还是身在朝堂。彼时我便觉得,这伴君如伴虎的日子,不要也罢……只是男人总有逐鹿天下的野心,若是你也有……” “我没有!”他急急打断,双手握着姬无盐的肩膀,看着低着头的姑娘,大声解释道,“我没有!我没有什么逐鹿天下的野心。宁宁,你身边的位置,就是我最大的野心!宁宁……” 面前自始至终低着头的姑娘突然抬头看来,眼底狡黠如狐,带着笑,在他微愣之际倏地踮脚,抬头,凑了过去…… 宁修远浑身一怔,如遭雷击。 那抹温软却一触即离。 月色微凉,而那人一身正红冬装,是从未见过的温柔明艳。 她站在自己面前,微微仰面笑着,笑意温柔又羞怯,她说,“我想说的是,若是你也有,我愿意陪你。江南我是要回去,只是去处理些事情,数月便能回来。姬家只能委屈外祖母再撑个几年,等你完成了你的野心,便陪我在云州看山看水看尽花开花落……如何?” 宁修远怔怔站在那里,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雕。 小姑娘笑意绵软,虽然害羞却仍认认真真地说着,眼神都没有半分避让,“宁修远,我心悦于你,便不会只想着让你配合着我的计划、我的脚步,也不会只想着你为我付出退让。我心悦的是宁修远,是完完整整的宁修远,他的皮囊、他的野心、他的尊贵、他的幼稚,他的好、他的不好……缺一不可……” 话音未落,她被大力卷进怀中,耳畔落下男人温热又急促的呼吸。 漫天烟花震耳欲聋的声音里,是他附耳呢喃,“宁宁……我时常感念上苍厚爱,让我此生与你相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