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努尔哈赤屠城,朱常洛重生》 第1章 大厦将倾 \"长白山前知世郎,红罗锦背裆。 长矟侵天半,轮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辽东偏远,富饶,却极其苦寒。 它被大兴安岭、小兴安岭、长白山脉、燕山山脉夹成一个巨大口袋。 在口袋中有着茂密的森林、肥沃的田野、肥美的草原、纵横的河流、丰富的矿产,可以渔猎,可以农耕,可以放牧。 而中原王朝通往这个大口袋的唯一陆上通道是狭长的辽西走廊。 独特的地理禀赋,易守难攻的地形特点,命中注定辽东是一块不平静的土地。 只要在这个地区出现一个强大的割据政权,必定成为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 为了扑灭高句丽政权,两个最强大的帝国——大隋和大唐,都曾倾举国之力在这里大举攻伐,一个二世而亡,一个元气大伤。 这首《无向辽东浪死歌》,就是当时情景的写照。 生旦净末丑,你方唱罢我登场,千年之后,诡异的一幕在这里上演。 只不过这一次比以往更惨烈、更可悲,更意难平,中原王朝不仅仅亡了国,还亡了天下。 历史翻到大明王朝晚期,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小冰河期降临; 其二,女真人在努尔哈赤的带领下强势崛起,建立了以八旗制度为核心的军政合一的后金政权。 为了争夺极其有限的生存空间,后金向垂垂老矣、百病缠身的大明帝国发起了凶恶的进攻。 数十万大明将士的血在黑山白水间流干,一个庞大的帝国被征服,数千万汉人被数十万满人打断脊梁,为奴为仆三百年。 蛇吞象! ……… 公元1618年,万历四十六年,后金天命三年。 乍暖还寒时候,浑河两岸迫不及待热闹了起来。 抚顺城外,女真人像往常一样,来到马市,出售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人参、松子、貂皮,向汉人换取极度紧缺的粮食、布匹、盐巴。 抚顺城楼上,十几个士兵抱着长枪靠在垛子上说着家长里短,久违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他们脸上。 抚顺镇守司衙门里,中军将军王命印、游击将军李永芳、千总王学道、唐钥顺正在推杯换盏,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 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寻常。 正午时分,抚顺城门大开。 一队女真人一人推着一只独轮小车,吱呀吱呀走进城门。 巡逻的伍长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跟着七八个拖着长枪的破衣烂衫的兵。 \"军爷,您老早啊。\" 为首的女真人身形高胖,穿着一身狼皮大衣,高高的领子遮住了下巴,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毡帽,帽颜压得低低的,弯着腰,向着巡逻的士兵不停地作揖。 \"早你娘个腿!\"伍长跳起来一巴掌扇在这个女真人的帽子上,伸出五根手指,喝道:\"拿来!\"。 为首的女真人从怀里掏出几颗碎银子,赔着笑脸放在他的手掌上。 \"就这?嗯?\"伍长又不耐烦地抖了抖手,\"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哩!\" 又是一巴掌扇过去。 为首的女真人冷不防挨了一个嘴巴子,讪讪地陪笑着,在怀中摸索了半天,摸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放在伍长的手上。 \"哼,你们这些贱奴,就是欠揍!\"伍长捏了捏,心满意足地走远了。 为首的女真人脸涨得通红,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走!\" 小推车又吱呀吱呀走开了,走了小半里,又有一队士兵过来盘查。 掀开一只小推车的毡布,是松子,掀开另一只小推车的毡布,是松明,当第三只小推车的毡布被掀开时,士兵顿时发出一声声惊呼: \"私藏弓箭!抓奸细!\"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插进了他的后背。 \"抓奸细呀!抓奸细呀!\" 巡逻兵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为首的女真人大声命令: \"巴布海,岳托,阿济格,射死这些汉狗!\" 话音方落,\"嗖嗖嗖\",利箭飞出,十几个士兵应声倒下。 \"杀人啦!\" \"杀人啦!\" \"建奴反啦!\" 街道上喊声一片,到处是左冲右突争相逃命的人们。 喝得酩酊大醉的中军将军王命印被手下推醒,斜睨着一只眼睛,直着舌头骂: \"狗才,叫你爹干啥,是你娘又欠肏了吗?\" 手下声音都在打颤,\"中军,建奴杀进来了!\" 三年前,努尔哈赤自立金国,自称天命可汗,磨刀嚯嚯准备将大明官军逐出辽东。 傻子都能看出,这厮没安好心。 可是上至朝廷,下至督抚,全都装聋作哑,得过且过。 今天,祸事终于来了! \"啊!\"王命印酒顿时全醒了,\"真的吗?\" 手下跳着脚叫:\"假不了!建州来了好多人马!\" 王命印怔了怔,大叫:\"备甲,备马,出战!\" 数百建州骑兵己蜂拥而入,手持着马刀、铁枪、长铁锤、长柄斧,有头上戴着头盔,有的没戴,拖着油腻的金钱鼠尾辫,逢人就杀,街道上到处是惊慌失措狼奔猪突的人们。 皇太极首先率队攻陷了枪械库、粮库,然后扑向镇守司衙门。 失陷城池就是个死,王命印紧急集合两千余名守军,要与建州兵决一死战。 双方在抚顺河边遭遇。 王命印嘶声力竭命令放箭。 这些士兵平日里吃酒赌钱逛窑子,大战临头只有手忙脚乱的份。 这边箭都没搭上,那边早己发动了攻击。 千总王学道第一个被射死,明军顿时军心大乱,溃不成军。 \"不许退!不许退!\" 王命印拿着大刀乱砍一气,却根本无济于事。 皇太极令旗一挥,\"杀!\" 数百重甲八旗骑兵狂飙猛进。 王命印大声命令:\"火铳手,射击!\" 几十名火铳手冲上前去,有的连火折子还没点着,就被呼啸而至的建州骑兵削掉了脑袋,有的点着了,却冲自己人放铳,引得建州兵一阵哄笑。 王命印奋力射出一箭,虽然射中了皇太极,却被他身上的厚甲轻轻弹开。 \"没用的东西!吃屎去吧!\" 皇太极飞驰过来,长枪直戳王命印前胸,捅了个透心凉,阿济格又冲过来连戳十几枪。 王命印被捅成了马蜂窝,鲜血喷得老高,脸孔狰狞地扭曲着,从马上滚到了地上,阿济格纵马践踏,发泄他野兽一样的残暴。 千总唐钥顺被巴布海和岳托逼到了墙角。 \"降不降?\" \"不降!\" 话音方落,已经被射成了刺猬,然后吊在城楼上示众。 游击将军李永芳吓得屎尿屁一裤子,抱住皇太极马腿大叫:\"四贝勒,我降………\" 抚顺城在哀鸣。 抚顺城外三十里,白旗白马白甲望之如练,红旗红马红甲望之如霞。 努尔哈赤勒着马,走在最前面,突望见抚顺城中黑烟滚滚,仰面向天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 \"老八得手了,跟我冲!\" 疾风骤雨的马蹄声得得响起,数千铁骑向着抚顺城排山倒海盘扑去。 努尔哈赤大掠抚顺,屠男女老幼七千四百人。 次日,挟胜克东州、马根单,洗劫五百多个小城堡。 粮食、布匹、金银细软散落一地,数万人口、数万羊驮被掳走,数以万计的汉人仓惶逃窜。 辽东巡抚都御史李维翰大惊失色,命辽东总兵张承胤、辽阳副将颇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合击后金军。 二万余人不堪一击,张承胤战死,颇廷相战死,蒲世芳战死,辽东震动,建州军气焰熏天。 努尔哈赤得陇望蜀,随即挥师南下,围攻素称天险的清河城。 清河守将罗一贵率五千兵马凭借坚城,殊死抵抗,击退了十数次攻城战。 这一仗极其惨烈,明军战死三千余人,击杀女真军千余人。 努尔哈赤久攻不下,恼羞成怒,下令掘河灌城,清河城防轰然坍塌。 罗一贵身中十余箭,城破之后依然死战不退,带领部下与女真军展开激烈的巷战,争夺每一个据点,五千守军悉数战死,无一人投降。 努尔哈赤疯狂报复,将罗一贵戮尸,下令屠尽城中男女老幼。 建州兵逢人便杀,见房子便烧,见粮食便抢,昔日繁荣富庶的清河城宛如人间修罗场,惨不忍言。 接着,努尔哈赤又屠杀会安堡三千九百军民,浑河为之变赤,积尸堵塞河道,河水因之溃堤。 ……… 辽东已乱成一锅粥,北京却依然歌舞升平,福王回京,为郑贵妃祝寿,耗银三万九千两。 直到万历四十六年四月二十五日,朱翊钧才接到辽东重镇抚顺陷落的紧急军情,随即指示兵部派兵围剿建奴。 代理兵部尚书薛三才大叹苦经。 三年来,辽东已缺饷七十余万两。 各镇多事,亦无兵可调。 希望皇上大发内库帑金,由辽东巡抚、总兵自行募兵。 朱翊钧最恼恨这些废物文官,对薛三才好一通训斥,最后轻描淡写批示: \"内帑一向空虚,无银可拨,着兵部和户部尽速筹措饷银,解往辽东,不得延误。\" 内阁首辅方从哲拿着这份批复,愤恨不已。 三十年来朝政荒疏,边备废驰,府库空虚,建州己反,皇上还是这样嗜财如命。 朱翊钧毕竟不傻,意识到辽东战事或许并不简单,三天后下令九卿科道研讨大举进剿事宜。 然而这位皇爷似乎忘了,怠政多年,此时的大明朝廷形同僵尸。 内阁只有方从哲一个光杆首辅,六部尚书只有两个,侍郎、员外郎、主事缺了一大半,都院御史、六科言官加起来也只有十几个。 随后几天,辽东前线的战报雪片般飞来。 前后战死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千总逾五十位。 损兵三万余。 损马七千匹。 损粮草、枪械、辎重无以计数。 被屠城四座。 数十万辽民拖家带口涌向关内。 形势极度混乱。 开原岌岌可危,铁岭岌岌可危,沈阳岌岌可危,辽阳岌岌可危。 努尔哈赤重提七大恨,要为父祖报仇,扬言要带十万精兵来京,奉大明天子大驾巡幸辽阳! 朝野上下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朱翊钧气得破口大骂,命令械拿辽东巡抚李维翰问罪,命兵部右侍郎杨镐为辽东经略兼巡抚。 杨镐曾指挥朝鲜之役,损兵折将,毫无建树。 朱翊钧这会子真急眼了,但又实在无人可用,只能瞎抓一个胡乱顶坑。 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杨镐身上,又是封官许愿,又是赐尚方宝剑,还破天荒从内帑中拨银十三万两,发往辽东。 杨镐毕竟比朝中那帮东林嘴炮熟悉辽东,明知此行凶多吉少,却只能硬着头皮硬上。 朱翊钧怠政乱政的三十年,就是努尔哈赤强势崛起的三十年。 此时的努尔哈赤,手握六万百战精兵,控制着东到图们江,东北达松花江乃至乌苏里江,北至开原并绕过辽沈到科尔沁草原,南至鸭绿江的广大区域。 并且建立了全民皆兵的强悍军政体系。 他的几个儿子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个个如狼似虎。 在朱翊钧的一再催逼之下,杨镐设计了一份庞大的作战计划,调动四路大军,近十万人马,分进合击,幻想毕其功于一役,将建奴老巢赫图阿拉一锅炖。 一场弥天大祸正等在前面,大明帝国将一步步堕入万劫不复无底深渊。 千里之外的北京城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阴云之中。 夜已深沉,乾清宫西暖阁依然灯火闪烁。 朱翊钧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杨镐的作战计划。 令他想不到的是,两年后他和他的儿子将在一个月之内相继死去,整个大明帝国将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然后在短短的二十四年中,大明王朝终于在内忧外患的反复拉扯中轰然倒塌。 从此蛮夷入主中原,剃发易服,神州陆沉,三百年暗无天日。 而他,朱翊钧,也将作为千古罪人记入史册。 只听得\"轰\"地一声巨雷,地动山摇,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朱翊钧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大呼一声:\"人呢,全死哪儿去了?\" 第2章 一月天子 太子东宫。 雨点噼噼啪啪落在琉璃瓦上,溅起层层叠叠的水花。 常洛揉揉眼睛,惊慌失措地看向四方 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光线晦暗,摆设着古色古香的家具。 十几根合抱粗的柱子顶着木房梁,柱子上雕着面目狰狞的飞龙图案,眼珠子瞪得圆圆的,似乎随时准备扑过来咬上一口。 一张紫檀木香案上摆着一个香炉,青烟袅袅升腾,散发着幽幽香气。 常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床沿四周帐幔低垂,装饰着星星点点的珍珠。 “哎哟哟,谢天谢地!小爷,你总算醒了!“ 一声尖利的怪叫在耳边响起。 常洛循声望去,看到的是一张煞白的脸,细眉,细眼,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嘴唇和下巴没有一根胡须,带着一顶青色的帽子,穿的像是一身戏服,活像一具僵尸。 "你谁呀?是人还是鬼?“ 常洛浑身一激灵,脱口问道。 那人满脸诧异,惊问道:"小爷,怎么……连老奴也认不得了?老奴是崔文昇啊!" 崔文昇? 这名字好耳熟啊! 摸摸身上飞龙跃凤的绸缎衣裳,常洛只觉得毛骨悚然,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 你大爷的,这是把老子干到哪了? 老子不是明明在戈壁滩上试爆炮弹吗? 卧槽,这不是上天了,是到了阴曹地府吗? 他上辈子是个苦逼研究生,在西北某jg老校研制武器,一不小心就……… 大波大波的信息涌入脑内—— 你己魂穿。 原主朱常洛,男,36岁,明神宗万历帝朱翊钧长子,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即皇帝位,纵欲无度,一夜御八女,万历四十八年九月驾崩,外号"一月天子"…… 这都什么呀?时空扭曲了吗?离谱!离大谱!我究竟是谁? 常洛从床上跳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盯着铜镜中陌生的脸,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穿越了,真的穿越了……… 而且是穿越了天下大乱的明末…… 一个人口八千万的大国,被几十万野猪皮征服、奴役了三百年…… 天底下最意难平的事莫过于此…… 但凡老子有3000挺马克沁机关枪,不说横扫世界吧,再怎么着都能把女真虐出翔,让他们跪着叫dady,不行,得叫grandfa! "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小爷话,今天正月初三。" “哪一年?" "万历四十七年。" 卧槽!这不是没多少活头了吗 "扶我起来!" 崔文昇小心翼翼挽住他的胳膊。 常洛狠狠剜了他一眼,吓得他浑身一哆嗦。 这眼神,怎么从来没见过呀? 常洛的两条腿像棉花似的,才走了四五步,突然两腿一软,直愣愣倒了下去。 只听"嘭”地一声闷响,脑袋磕在地上,流出殷红的血,魂魄悠悠冉冉飘向屋顶,茫茫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崔文昇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跳着脚大叫: “快来人啦!不好了!太子薨了!" 各种叫声、喊声,以及杂乱的脚步声,在朱常洛耳边响起。 "校哥儿,别愣着了,快去禀报皇爷!" "检哥儿,别哭了,快去叫王大垱!" 常洛的魂魄静静的望着这具烂千疮百孔的身体。 这个前身,是有史以来最窝囊最憋屈的太子,是万历帝朱翊钧年少时一时兴起的产物。 万历帝朱翊钧是隆庆帝朱载垕第三子,两个哥哥早夭,从小备受宠爱,六岁立为太子,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是个贪财好色,尚气使性,嗜酒发疯的老逼登。 一生辛勤耕耘,硕果累累,共生下了八个皇子,十个皇女。 老大朱常洛,老二朱常溆,老三朱常洵,老四朱常治,老五朱常浩,老六朱常润,老七朱常瀛,老八朱常溥。 皇后王氏不育,朱翊钧的儿子是清一色的庶子。 老二、老四、老八早死,活着的五个儿子中,朱翊钧最不待见老大常洛,最宠爱老三常洵。 原因只有一个——子以母贵。 朱翊钧十六岁大婚,三年都没生出儿子,可把抱孙心切的李太后急坏了。 家里可是真有皇位继承啊,没儿子咋成?眼前就有例子,他们家祖宗嘉靖帝朱厚熜就是因为正德帝朱厚照没有儿子,而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转机发生在万历九年冬天一个寒冷的午后,十九岁的朱翊钧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躁热,不想批阅奏章,更不想读书写字,像猴儿一样上窜下跳。 小太监张鲸最善察颜观色,凑了过来贱兮兮说道:\"爷,要不出去玩会吧?\" \"母后知道了怎么办?\" \"不会的,这会子太后正在礼佛呢。\" \"冯伴伴告状哩。\" \"他敢?\" \"张先生知道了怎么办?\" \"他都快死了,怕他干什么。\" \"走!玩去!\" 朱翊钧东逛西逛,好死不死在思善门碰着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宫女,见了皇上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白兔,想藏无处藏,想躲不敢躲。 朱翊钧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拖到房中三下五除二临幸了小宫女,好死不死小宫女怀上了身孕。 朱翊钧一时兴起,过后就忘得一干二净,然而,记起居注的小太监不敢忘,老老实实记了一笔—— \"九年十月二十一日,上幸王氏于仁德宫。\" 小宫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连太后也知道了,可是朱翊钧却不肯认账,还把张鲸一顿好打,边打边骂: \"都是你这个狗东西害的我!都是你这个狗东西害的我!\" 张鲸欲哭无泪,这也能怨我吗? 太后把儿子召入宫中,拉着手高兴得不得了。 \"这下好了,江山社稷后继有人了。\" 朱翊钧最是孝顺,压根不敢顶嘴,心里却老大不乐意。 万历十年八月,\"哇\"地一声啼哭,朱常洛出生。 张鲸兴冲冲跑过来,\"恭喜皇爷,是个皇子!\" \"去去去,滚一边去!\" 这个儿子来得太突然,朱翊钧一点也不喜欢,原因却说不出口——和他一样,都是都人子。 朱常洛出生后,根本没享受到皇长子的尊荣,而是倍受冷落。 朱翊钧从不正眼看他,更不把朱常洛的生母王氏当回事,一直令其幽居冷宫。 直到二十三年之后,朱常洛生下了皇长孙朱由校,才勉为其难封王氏为皇贵妃。 万历十四年正月,老三常洵出生,朱翊钧欣喜若狂,立即进封常洵生母郑氏为皇贵妃,每日亲往探视。 厚此薄彼一目了然。 历朝历代,皇位都是世代相承。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妻生为嫡,妾生为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朱元璋分封诸王,专门立下家法,\"东宫不待嫡,元子为太子,诸王为藩王\" 朱常洵出生后一个月,内阁大学士申时行领衔上书,请依祖宗家法,封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朱翊钧正在兴头上,批复说,长子才虚岁五岁,不急,等过几年长壮实了再说。 老实说,这话也没什么大毛病。皇后还很年轻,焉知这二三年不会生出儿子,如果急吼吼立庶长子为太子,到时候有了嫡子往哪里摆? 但文官们不这么以为,认定皇帝有废长立幼之心,一窝蜂上书早定国本,请立皇长子常洛为太子。 朱翊钧年轻时还是很讲道理的,耐心解释,等过二三年,皇后的确无所出再说。 文官们不依不饶,还异口同声地说:\"英宗、宪宗、孝宗、世宗、穆宗均非嫡子,就是陛下本人,也非嫡子。\" 你踏马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究竟是傻啊,还是存心恶心人啊? 朱翊钧炸毛了,怒喝道:\"与我拉出去,重打二十板子!\" 一时间,文华门外\"啪啪啪\"的板子声和\"哎哟哟\"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 老实说,文官们并不在乎谁当太子,谁当皇帝,他们在乎的是能不能拿捏住皇帝。 朱厚熜以藩王入继大统,杨廷和、杨慎父子与之斗法,不许朱厚熜认亲爹,挑起\"大礼仪\"之争。 朱厚熜人小鬼大,一手玩阴的,一手玩阳的,把文官们整得欲死欲仙,玩弄于股掌之上。 申时行等与其说他们在帮朱常洛,不如说他们在坑朱常洛。 他们就是在效法杨廷和、杨慎父子,以\"争国本\"为名,行压制皇权之实。 朱翊钧有许多毛病,但绝对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如果一开头就听文官摆布,这一辈子就别想抬起头来。 但他毕竟是张居正手把手教了十年的,骨子里还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不像他的爷爷朱厚熜那样野那样刁。 在经历了整整十五年国本之争之后,终究还是册立十九岁的朱常洛为太子。 沸沸扬扬的争国本,争了一个寂寞。 朱常洛就是皇权与相权之争的牺牲品,是文官们硬顶上去的,不是朱翊钧心甘情愿立的。 每当看到这个儿子,朱翊钧就会想起那些乱糟糟不堪回首的日子。 多少个夜晚,他都梦见文官们像疯狗一样扑上来咬他,他拿着板子打呀打呀,打碎一个狗头,又冒出来一个狗头。 打不完,根本打不完。 深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势利小人。 朱翊钧不拿朱常洛当人,连太监也敢欺负他。 太子东宫讲官郭正域第一次见到朱常洛时,正是寒冬腊月,地上白茫茫一片,屋檐上挂满了粗壮的冰棱。 太监们在隔壁的房子里烤着通红的火炉,吃着点心,太子却在这边冻得瑟瑟发抖。 郭正域踢门而入,指着太监鼻子厉声问道: "你们就是这样侍候太子的吗?谁给你们胆子?冻坏了太子,你们担得起吗?去,把掌印太监叫过来!我要问个明白!" 太监们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漫不经心答道:"你谁呀,汪汪啥?" 郭正域勃然大怒,"我是太子讲官,主辱臣死,今天我就死在这里,为太子争一份公道!" 说着,就要往柱子上撞。 太监们这才拍拍屁股,慢条斯理走了。 朱常洛拽住郭正域袖子,畏畏缩缩道: "郭先生,你是个好人。你有所不知,此辈皆是郑贵妃跟前人,不是我能得罪的。从来子凭母贵,天下谁人不知道我是都人子?只要郑贵妃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宁愿将太子让给福王。" 太子如此懦弱,郭正域摇头叹息,劝谏道: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太子是天下根本,有祖宗三百年家法护持,谁敢拿太子怎么样?自助者天助,太子当自振作,奋发图强,将来光大祖宗基业,做个比肩尧舜的圣君,青史留名!" 朱常洛已经被养废了,毫无志气可言,表面上应承,实际上和朱载垕、朱翊钧一样,只想寻欢作乐,混吃等死。 万历二十六年发生沸沸扬扬的"妖书案\",被朱翊钧轻描淡写压下去了。 万历二十九年,朱常洛终于被立为太子,可是郑贵妃依然不死心,小动作不断。 万历四十三年又发生了更加骇人听闻的"梃击案“。 郑贵妃宫中太监刘成、庞保指使张差,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慈庆宫,要打死朱常洛。 事发之后,刑部要求提审刘成、庞保。 朱翊钧不许,只将张差杖毙了事,将此事强压下来,如此袒护郑贵妃,天下为之哗然。 朱常洛生母王氏病死,一年后才被草草安葬,仪式极其简陋,皇太子妃郭氏病故,丧礼迟迟不得举行。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朱常洛有多不受待见,朱常洵就有多受宠。 依照祖制,藩王十五岁必须就藩,严禁滞留京师,无诏不得回京,不得擅离藩地。 朱常洵封王之后,快三十岁了还赖在北京不走,出入乾清宫如履平地,擅用太子仪仗,出警入跸,前呼后拥,嚣张无以复加。 如此逾越礼制,本末颠倒,引得朝野内外盛传太子将废,福王将取而代之。 直到万历四十二年二月,在大臣们不屈不挠的抗议之下,朱翊钧才不得不命朱常洵前往河南洛阳就藩,其排场之大令人咋舌—— 一支由一千一百七十二艘船组成的船队,载着福王府一干人等及大量金银财宝,由一千一百名士卒护卫,浩浩荡荡向着洛阳进发。 …… 慈庆宫在东华门边上,文华殿左侧,离乾清宫很远。 朱由校撒开脚丫子在宫里狂奔,跑到仁德门时,迎面撞见了太子伴读王安。 王安忙问:"长哥儿,慌慌张张的,这又是怎么啦?" 朱由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急道:“王大监,我爹醒了……“ 太子沉迷酒色,终日烂醉如泥,前天吃了崔文昇进献的逍遥快活丸,彻夜狂欢之后,晨起大泻不止,竟然昏了过去,现在终于醒了! 王安连声大叫:“好好好!" 朱由校叫道:"可是又昏死过去了!" "哎呀!我的天啦!"王安捶胸顿足,往慈庆宫跑。 乾清宫西暖阁中,朱翊钧正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内官监掌印太监李恩躬身走了进来。 朱翊钧微微睁开眼,问道:"什么事?" 李恩低声道:"方阁老在乾清门外等了三天了,问简拔阁臣的谕旨什么时候批发?" 朱翊钧抬眼看了看李恩,漫不经心问道:"知道了,还有什么事?" 李恩低眉顺眼答道:"校哥儿在阁子外面候着。" "他来干什么?" "说是……说是太子不好了……" 朱翊钧半晌才说道:“不好了就传太医,我又不是郎中,找我干什么?" 雨过天晴,落日的余晖洒在宫廷。 慈庆宫中一片忙乱,乾清宫中朱翊钧却没事人一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对于他来说,这个懦弱无能的儿子不过是个活死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要紧的? 第3章 前路漫漫 慈庆宫中,常洛很快苏醒了过来。 一个三十来岁的妖娆女人扑到他的怀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哭。 "太子爷!太子爷!" 常洛认出这是西李,满脸嫌恶地推开她。 王安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看见常洛坐在床沿上,脑袋上有血,顿时惊叫道: "小爷,这是怎么啦?" 常洛摆摆手,淡淡道:"不小心摔了一下,莫慌。" 王安怒目看着崔文昇,冷冷道:"你是怎么侍候太子的?传太医了吗?" 崔文昇嗫嚅着辩解了一句。 这时候,两个太医踩着碎步小跑了进来,一个跪在常洛脚下号脉,一个站在身边包扎伤口。 王安问道:"太子身体如何?该怎么医治?" 太医照例叽里呱啦背了一段医书,然后说道:"太子春秋鼎盛,节饮食,慎起居,静心修养,不药可愈。" 这是要他不要酗酒,不要纵欲行乐。 前身名为太子,实际上却不过是个高级囚徒,长年累月幽居在慈庆宫中。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女人,除太子妃郭氏以外,还有贤妃刘氏、懿妃傅氏、敬妃顾氏,才人王氏、选侍赵氏、以及两个李氏。 朱常洛夜夜笙歌,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天长日久的纵欲使得他眼圈发黑,双目无神,浑身无力,如同冢中枯骨。 崔文昇就是郑贵妃的人,投朱常洛之所好,搜罗各种各样的虎狼药、催情香。 常洛看向屋内众人,目光停留在了崔文昇身上,这是一个用心歹毒的家伙。 \"崔文昇,你给孤进的药都是从哪弄来的?\" 崔文昇忙答道:\"是吕天师给皇爷炼制的,奴婢要他分了三十几丸……\" 朱翊钧贪淫好色,在京西养了几十名道士,专门炼制丹药,为了让儿子在东宫安心享乐,每得丹药,总是分给他一份。 吕天师就是这伙道士的头子,自称是吕洞宾的三十二代孙子,炼制春药堪称一绝,朱载垕、张居正都吃过他的药,朱翊钧更是离不了他。 常洛大声喝道:“你这个恶奴,从今日起,再不许你蹋进东宫半步,拉出去打三十大板!” 崔文昇大感意外,太子从前可是最宠幸他的,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他不解地问道:"小爷,这是为什么?奴婢冤枉!\" 常洛冷漠地挥了挥手,“再加二十板子!” 崔文昇仍想哔哔赖赖,王安怒目圆睁,低喝道:"拉出去!" 几个太监将崔文昇拖了出去,院子里响起嘭嘭嘭的板子声和凄厉的嚎叫。 常洛指着案上的香碗,"今后慈庆宫里再有用这种淫香的,一律打死!" 说着,看着西李,"还有你,今后再不许进孤的寝宫!" 西李大哭,\"太子,臣妾冤枉!\" 再在女人堆里浪就被榨成药渣了,常洛喝道:\"闭嘴!贱妇!\" 王安禁不住喜形于色,他早就劝谏过太子,远离奸佞小人,不要沉迷女色,可是太子一直置若罔闻,没想到今天竟然幡然醒悟了,实在意外。 常洛站起身,自顾自走向门囗,呼啦一声推开门,一股冷风迎面扑来,浑身清爽极了。 王安忙说道:\"小爷身体还虚着,别着了凉。\" 常洛冷不丁问道:\"建州卫反了吗?\" 王安挠了挠头,太子今天这是怎儿了? 皇爷对太子防范极严,隔绝太子与外界一切联络,太子也很识趣,终年装聋作哑。 见王安不吭声,常洛又追问一句:\"孤问你话呢。\" 王安答道:\"建奴反了。辽东军损兵折将,一溃千里,沈阳告急,辽阳告急,还听说老奴要入关……\" 历史上,朱翊钧起用杨镐经略辽东,杨镐指挥无方,四路大军三路全军覆没,损失文武将吏三百名,士兵六万名,马二万八千匹,粮草辎重不计其数,辽北重镇开原、铁岭沦陷,辽东战局陷入全面危急之中。 萨尔浒惨败之后,朝野震惊。 朱翊钧紧急起用熊廷弼,辽东形势刚刚有所好转,朱翊钧却突然死了,朱常洛上台一个月后也死了,朱由校在东林党的支持下即位。 熊廷弼失去了朱翊钧的支持,遭到了东林党的排挤、架空,明军接连遭受辽沈惨败、广宁惨败,从此之后,辽东局势堕入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 萨尔浒之战,正是明朝命运的转折点,常洛倒吸一口凉气,\"哦?父皇是怎么处置的?\" 王安答道:\"皇爷发兵四十七万,杨镐做经略,太子勿忧,天兵一到,贼冦就灰飞烟灭了……\" 常洛苦笑一声,完了,全完了,眼睁睁看着数万精锐之师命丧辽东,这个滋味实在不好受。 朱翊钧你个老毕登,贪财好色,任其使性,嗜权如命,还占个茅坑不拉屎,你咋不赶紧死球呢?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从朱厚熜起,明朝皇帝就没一个靠谱的,而努尔哈赤、皇太极、多尔衮,个顶个的如狼似虎,此消彼长,不被人虐出翔才怪呢。 "叫由校、由检进来。“ \"是!\" 不一会,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这就是大明将来的皇位继承人,以他们的德行和才干,如何担得起这副重担?他们将来要面对的,可是皇太极、张献忠、李自成、罗汝才、多尔衮,这样的狠角色,面临的可是内忧外患的地狱局。 “由校,从明日起,你便跟着王伴伴读书。” 王安万历六年就入了宫,先在冯保名下当差,后来一直在东宫当伴读太监,其人耿直坦荡,颇读过不少书,是个靠得住的人。 朱由校很讨厌一本正经的王安,他喜欢的是乖巧伶俐的魏进忠,脱口而出:“我不想读书。” 常洛厉声道:“你在说啥?” 朱由校猛回过神来,忙低垂下头,\"儿臣知道了。\" 常洛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方今国家多事之秋,你但凡有点血性,就该争口气,不要叫祖宗三百年江山断送在你手上了。\" 朱由校只是荒唐,并不蠢,建州反了,朝野上下惊呼一片,他是知道的,却并不会放在心上。 反就反呗,天塌下来,有总督、巡抚、总兵在前面顶着,人生苦短,能快活一天就是一天。 常洛又看向朱由检,这一个虽然资质平平,但是很勤勉。 “五哥儿,你近来读的什么书?” 朱由检怯生生地说道:“爹,儿子也没读什么书,只是跟着李娘娘学写字,早起写五百个字,午后写三百个字,晚上再温温书。” 朱常洛有两个李选侍。 一个称为西李,为人狡诈歹毒,仗着朱常洛的宠爱,在太子东宫横行霸道; 一个称为东李,为人仁慈而寡言少语。 朱常洛共生了七个儿子,夭折了五个,只有老大由校、老五由检活下来了。 由校的生母死了,交给西李抚养。 由检的生母也死了,交给东李抚养。 明朝灭亡,朱翊钧难辞其咎。 他贪财,派矿监税监四处搜刮钱财,破坏国家财政体系,高淮乱辽十军,尽失辽民之心。 他殆政,弄得朝堂半空。 他最大的罪过是破坏皇位传承,朱常洛一生饱受压制,自身难保,哪有心思管自己的儿子。 因此朱由校一直没出阁读书,和文盲差不多。 朱由检更没有受过正儿八经的教育,十七岁赶鸭子上架,能维持十七年,已经不错了。 常洛摸了摸朱由检的头,“很好!你也跟着王伴伴读书,等我得闲了,替你挑个好师傅。” 朱由检低声道:“是,儿子知道了。" 交代完两个儿子,常洛心中的烦闷减轻了些许,大声说道:"叫魏进忠和客氏进来!" 魏进忠和客氏正在殿外檐下候着,听见传唤,赶紧躬着腰蹭进来。 常洛威严地看着他们,问道:"你就是客氏?" 客巴巴不到三十岁,瓜子脸,水蛇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低声答道:"回太子爷话,正是奴婢。" 据说客巴巴早就上了朱由校的床,还和魏朝、魏进忠两个阉货勾勾搭搭。 常洛冷啍一声,斥道:“你一个奶妈子,穿得这么妖里妖气的,给谁看?好好的哥儿也被你挑唆坏了,与我撵出去!" 客氏吓得花枝乱颤。 朱由校一听这话,急问道:"爹,不是这样的,可妈妈她……" "闭嘴!",常洛打断他的话,"你再敢说一句话,我就剁了那个贱妇喂狗!" 朱由校吓得连连后退。 常洛又转头看向魏进忠,"狗奴才!你平日里是怎么挑唆校哥儿胡闹的?" 朱由校贪玩成性, 斗鸡、走狗、养猫、掏鸟窝、骑马、抓蛐蛐,玩啥都上瘾。 他最拿手的泥、瓦、木工、雕刻、油漆,全都是从小通过自学练出来的。 他最喜欢荡秋千,能一次来回荡几十次,荡得越高越险,他就越高兴。 这种爱玩的性格,当个富贵王爷本也没什么,可是让他当皇帝就要了老命。 魏进忠最善溜须拍马,事事顺着朱由校来。 凡是朱由校想要的东西,都能弄到手,凡是朱由校想办的事,都能办得妥妥帖帖。 就算朱由校头天晚上做个梦,魏进忠第二天都能帮他把梦变成真的。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有客氏和魏进忠这样的奸佞小人在一边扇阴风点鬼火,朱由校能学好吗? 常洛大喝一声:"来人!拉出去打三十板子!撵到杂役房刷马桶。" 王安早看魏进忠不满了,歪了歪嘴,两个小太监像拖死狗一样,将魏进忠拖了出去。 常洛下令整顿慈庆宫。 凡是郑贵妃安插进来的钉子,一律拔掉、撵走; 凡是偷奸耍滑的害群之马,一律揪出来打板子。 只用了两三天时间,慈庆宫中的风气就为之一新。 常洛每天清晨即起,在园子里跑步,做俯卧撑,拉单杠。 天大地大,活命最大。 只要活得久,就一切都有可能。 崔文昇被常洛撵走了,跑到仁庆宫向郑贵妃告状: \"王安仗着太子宠爱,在慈庆宫称王称霸,容不下奴婢,还撵走了客巴巴和魏进忠,贵妃娘娘赐给太子的人也全撵走了,这是没把娘娘看在眼里。\" 郑贵妃是个顶没脑子的人,一点就着,根本没把太子放在眼里,立即喝道: \"王安大概是活腻了,传他过来,本宫问他话。\" 崔文昇狐假虎威跑到慈庆宫,大喇喇叫嚷:\"王安,贵妃娘娘传你!\" 宫里太监最讲资历,论辈份,崔文昇该叫王安一声\"爷爷\",如此没大没小,惹得王安勃然大怒,反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崔文昇肿着半边脸去找郑贵妃哭诉,郑贵妃大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丢人现眼!\" 当即命朱常洵带几个太监去捉拿王安。 朱常洵大摇大摆闯到慈庆宫,盛气凌人对常洛说道:\"奉母妃之命前来捉拿王安。\" 该来的终于来了,常洛傲然答道: \"这里是东宫,谁敢拿王安,孤剥了他的皮。″ 朱常洵没料到废柴大哥突然变得这么霸气了,喝命侍卫:\"与本王拿下王安!\" 几个太监欺身向前。 常洛怒指着太监们,说道:\"在太子东宫撒野,你们是活腻了吗?\" 太监们被震慑住了,连连后退。 朱常洵气急败坏骂道:\"一群没有的东西,怕他干什么?快给本王上!\" 一边骂,一边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向着常洛扑了过去。 常洛举起手中折扇,啪啪啪往他胖脸上连扇三四下,折扇也给打散了架。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一向胆小懦弱的太子竟敢打福王,这还得了? 朱常洵被打懵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捂住脸大叫道:\"你…你…你敢打我…我告诉父皇去!\" 常洛喝道:\"快滚,不然宰了你炖汤喝!\" 朱常洵跑到仁庆宫,扑到郑贵妃怀里,叫道:\"娘,快告诉父皇去,常洛要造反,要杀了儿臣和母后! 郑贵妃看着儿子满脸的血印,气得哇哇大叫。 崔文昇趁机递刀子,\"娘娘,太子一向胆小,这一定是王安挑唆的,一定要除了他。\" 郑贵妃问道:\"有太子护着他,怎么除?\" 崔文昇附在郑贵妃耳边,必语了一番。 郑贵妃散开头发,赤着脚跑到朱翊钧跟前,扑在地下大喊:\"皇爷救我!\" 朱翊钧惊问:\"谁敢害你?\" 郑贵妃哭道:\"太子在慈庆宫里发牢骚,说世上安有十九年太子,要王安刻了个小人,天天用针扎,诅咒皇爷早日殡天,还发誓登上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臣妾和福王!\" 朱翊钧腾地站了起来,问:\"你怎么知道的?\" 郑贵妃道:\"崔文昇在太子跟前当差,不小心撞见了,王安要杀了他灭口,崔文昇跑到仁庆宫躲藏,臣妾才知道的。\" 朱翊钧气得发抖,一个劲地念叨,\"逆子!逆子!那伙文官没一个好东西,天天逼着我立太子,就是为了今天!\" 郑贵妃拽住朱翊钧袖子哭个不停,\"皇爷说的是,将来太子坐天下,我们母子就是死路一条了。臣妾母子死不足惜,怕只怕太子对皇爷也起了歹心。\" 朱翊钧这几天老做同一个恶梦,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恶女人,骑在他身上,用一寸长的绣花针使劲扎他,这不就应了那个梦吗? 他大喝一声:\"李恩!\" 李恩忙跑了进来。 \"去,传太子来问话。\" 李恩应了一声,忙不迭往外走。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郑贵妃掩住口偷偷笑。 第4章 栽赃陷害 郑贵妃正得意时,突听见站在墙角的老太监捂住胸口,不停地咳嗽。 朱翊钧目视着老太监,问道:"田义,你怎么啦?" 田义嘉靖年间就入了宫,历事四朝,看着朱翊钧长大的,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 他开口说道:"老奴偶尔着了点风,不碍事的。贵妃娘娘刚才说洛哥儿诅咒皇爷,老奴怎么就不信呢?皇爷也不想想,洛哥儿自小老实听话,怎么会干那丧天良没人伦的事呢?“ 朱翊钧闻言,也觉得有理,知子莫如父,自己这个大儿是个什么人他还是知道的。 郑贵妃来得匆忙,没瞅见田义站在角落里,好不容易点着的火,却被这个老不死的一盆水浇灭了,心里那个气呀,咬牙问道: "田公公,你是在说我撒谎?" 田义将头摇得像拔浪鼓,"贵妃此言差矣,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郑贵妃咄咄逼人,"那你是什么意思?“ 田义不紧不慢道:“老奴的意思,崔文昇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他既说亲眼撞见洛哥儿诅咒皇爷,就该传他过来问一问,是哪只耳朵听见的,哪只眼睛看见的。“ 朱翊钧转头看向郑贵妃,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田义说得有理,洛哥儿再怎么说他也是太子储君,若是冤枉了他,御史言官们必是不依,传崔文昇进来问个明白。” 不一会儿,崔文昇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跪下阶下说:“奴婢叩见皇爷、贵妃娘娘。” 朱翊钧威严地喝道:“近前!朕问你,你在贵妃跟前告发太子欲行不轨,所言可是属实?” 崔文昇连忙叩头,“回皇爷,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朱翊钧追问道:“好,那你告诉朕,你是如何得知洛哥儿诅咒朕的?” 崔文昇低头沉思片刻,“回皇上,奴才那日在东宫,偶然间听到王安在墙边小声念念有词……” 朱翊钧问:"念些什么?" 崔文昇答:"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奴婢打死不敢说。“ 田义插话道:“哼,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岂可轻易定案?你有什么证据?” 崔文昇道:“当然有证据,我躲在树丛后,亲眼看见王安在小木人上使劲扎啊扎,然后又埋到墙脚下,最后又狠狠踩了几下。我当时怕得要死,一声也不敢吭,等王安走了,才跑到仁庆宫,向贵妃和福王告发……" 朱翊钧的火又腾地点着了,厉声道:"崔文昇,你敢说一句假话,割你一万刀!" 崔文昇磕头如捣蒜,连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朱翊钧用手指着李恩,大声道:"去,叫那个逆子来,我有话问他!" ……… 朱常洵一行人呼啦走了,慈庆宫中一片愁云惨淡。 王安跪福在常洛脚下大哭,\"小爷为了奴婢一条贱命,却得罪了郑贵妃和福王,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可怎么办啊?让奴婢去仁庆宫受死吧!\" 常洛气定神闲端坐在椅子上,冷笑道:\"不关你的事,起来吧。孤是太子储君,福王无礼,孤教训他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敢把孤怎么样?\" 王安哭道:\"理是这个理,可谁跟咱们东宫讲理?\" 常洛微闭双目,思忖了片刻,问道:\"文渊阁里有大臣办事吗?\" 王安答道:\"有。\" \"都有谁?\" \"六部的几个堂官和都院的几个御史应该都在。\" 常洛问道:\"这几个堂官、御史都叫什么名字?\" 王安答道:\"吏部尚书叫周嘉谟,户部尚书名叫李汝华,兵部尚书叫黄嘉善,剩下的工部,刑部、工部、礼部只有侍郎,没有尚书,都察院只有三个御史,名叫左光斗、杨涟、魏大中。\" 卧槽,朱翊钧这个老逼登缺官不补竟到了这个程度,果然是国之将亡啊! 他问道:\"方从哲就不到内阁办事吗?\" \"方阁老总是告病。\" \"张惟贤呢?\" \"英国公己经称病两三年了。\" 常洛沉思良久,对王安说道:\"你打发两伶俐人,从后门出去,到方从哲和张惟贤府上去,就说孤请他们到孤宫里来,再打发一个人去内阁,叫杨涟、左光斗等到孤宫里来,就说福王心怀不轨。\" 三个太监刚走,李恩就带着几十个太监,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王安见势不妙,忙问道:"李大监,你们要干什么?" 李恩手中拂尘一挥,"王安居心叵测,挑弄是非,拿下!奉皇爷口谕,搜查慈庆宫!" 一伙太监一拥而上,将王安反手架住,另一伙太监四散跑开了,在各个房间里翻箱倒柜乱找。 过了不到半刻钟,一个小太监跑上前,递给李恩一个小布包,叫道:"李公公,这是从王安屋子里搜出来的!" 李恩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个木头人偶,上面还插满了银针。 又跑过来一个小太监,叫道:“李公公,这是从西花园石桌子底下挖出来的!" 李恩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木人,笑眯眯问王安:“这是什么?你诅咒的是谁?" 翻过其中一个木人,背面赫然写着"福王"两个小字。 翻过另一个木人,背面赫然写着"郑妃"两个小字。 王安啐了李恩一口,"你这是栽赃陷害!" 李恩冷笑不止,"告诉我,还有吗?谁指使的你?" 王安骂道:"奸人,你不得好死!" 李恩咧嘴一笑:"待会到了家法司,你就知道究竟是谁不得好死了!" 此时此刻,常洛什么都眀白了,他拦住了李恩的去路,说道:"慢着,王安是孤身边的人,不许你带走!" 李恩微微一笑,"王安诅咒福王和郑贵妃,与旁人无关,太子爷何必趟这浑水呢?" 常洛声音很低,却隐隐透着杀气,"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这是把孤当傻子吗?王安必须留下,大不了孤跟你走!" 李恩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太子往日见了他总是满脸堆笑,今日这是吃错药了吗? 他皱着眉不耐烦地说道:“王安诅咒福王和郑贵妃,皇爷很是怒,太子爷还是别管这事了。” 常洛指着那两个木头人偶,“你说的真轻巧。单凭这两个东西,怎能断定是王安所为?孤还说是你们刚才硬塞到东宫的呢!” 李恩冷哼一声,"证据确凿,太子爷这样说就不好了吧?" "哪里不好了?" "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当然是奉皇爷的命。" "撒谎!是另有其人陷害孤吧?"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太子所言甚是,这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蓄意陷害太子!”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身着绿袍的七品官员,只是不知此人何时来到了此处。 李恩用手中拂尘,指着那人问道:"你是何人?可知外臣私闯东宫是夷族的死罪?" 那人轻蔑地一笑,昂首挺胸从李恩面前走过,向着常洛深作一揖,朗声说道: "臣都察御史左光斗拜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常洛抬了抬手,上上下下打量左光斗一遍,只见他四十五六年纪,身材不高,黑而瘦,双目倔强而有神。 问道:"免礼!卿到东宫是为了什么事?" 左光斗答道:"臣等在文渊阁中办事,听得东宫中吵吵嚷嚷,心中诧异,没想到竟然有人胆敢在这里搜查!太子殿下受惊了!" 李恩气得不轻,喝道:"你一个七品小官,谁给你胆了?听着,本监奉的是皇爷口谕!" 左光斗指着李恩鼻子,不紧不慢说道: "其一,这里是太子东宫,不是你大呼小叫的地方;其二,你口口声声奉陛下口谕,你倒是说说陛下口谕是怎么说的?" 李恩一时语塞,朱翊钧只要他传太子问话,并没有叫他搜查太子东宫。 可是郑贵妃事先已经硬塞给他三个木人,让他趁机栽赃太子,并且许诺,将来福王登了大位,就升他做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李恩心一横,干他娘的。 左光斗不依不饶,"说啊,陛下口谕究竟是怎么说的?" 这时候,又有一大群官员走进了东宫,为首的是英国公张维贤、大学士方从哲。 后面跟着吏部尚书周嘉谟、 户部尚书李汝华、 兵部尚书黄嘉善、 刑部右侍郎张问达、 工部左侍郎黄克缵、 礼部左侍郎孙如游、 都察院御史杨涟、魏大中, 大理寺卿邹元标。 李恩顿时傻了眼。 众人一齐走到常洛面前施礼:"臣等拜见殿下!" 常洛抬了抬手,"卿等平身!" 李恩见势不妙,抬腿就要往外走,左光斗拦住他的去路,"慢着!本官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 李恩嗔道:"这是内宫,你不要太放肆了!" 左光斗:"本官哪里放肆了?倒是你,问你陛下口谕是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被你吃到肚子里了吗?" 李恩被抓住了七寸,急得面红耳赤,却又有口难言,一个劲地说:"休得纠缠!休得纠缠!“ 杨涟大踏步走上前,揪住李恩领子,大声道: "诸公,陛下慈爱,怎么会搜查太子东宫,一定是这厮胆大包天,假传圣旨,如此一来,岂不陷陛下于不慈,陷殿下于不孝?诸公,既然这厮含糊其词,我等何不求见陛下,问个明白?" 李恩脸刷地白了,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朱翊钧正在乾清宫西暖阁中,突听得英国公张维贤、大学士方从哲在乾清门外紧急求见,以为又是辽东前线不好了,忙命他们进来。 张维贤、方从哲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施了礼。 朱翊钧命他们坐。 方从哲当了七年首辅,这还是第二次见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爷。 眼看国事日非,风雨飘摇,君臣难得相见,不是为了和衷共济共度时艰,而是为了这等同室操戈父子相残的丑事。 想到这里,方从哲禁不住悲从中来,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朱翊钧吓了一大跳,"方先生,有话好好说,你这是怎么了?起来说话!“ 方从哲抹了一把泪。 "臣待罪阁中,七年来一事无成。七年前见陛下时,陛下尚英姿勃发,七年后再见陛下,陛下竟然见苍老了。 臣因此而伤感。天下安危,系于陛下一身,臣恳请陛下为国珍重善护龙体。" 朱翊钧:"卿的忠心,朕知道了。卿和国公同来,所为何事,可是辽东军情又有变?" 方从哲:"辽东危急,一日三变。" 朱翊钧:"啊!" 方从哲:"臣今日求见陛下,是因为一比辽东更紧要事。" 朱翊钧:"何事?" 方从哲站起身来,拱手道:"臣斗胆问一句,太子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惹得陛下派人搜查东宫?" 朱翊钧吃了一惊,"荒谬!谁说搜查东宫了?" 方从哲:"臣等刚从东宫来,亲眼目睹东宫一片狼藉,一伙内侍围着太子殿下指指点点,为首的正是内官监掌印李恩,口口声声奉的是陛下口谕。太子战战兢兢,惶恐莫名,臣等在旁,不忍直视。" 张维贤:"大学士所言,句句属实。" 方从哲:"值此危难之际,君臣父子同心同德都来不及,焉能自乱阵脚?太子乃天下根本,搜查太子东宫是取乱之道。陛下博古通今,不记得巫蛊之祸吗?江充那个小人,假传武帝圣旨,陷害太子据,险些断送汉家江山。" 朱翊钧以手击案,大声道:"胡说!朕什么时候要李恩搜查东宫了,朕说的是,传太子到乾清宫中来,有几句话要说。朕的儿子,谁敢欺负?" 方从哲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说呢!天家父慈子孝,怎会有那等事?原来是有奸人从中作梗!这个李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得了失心疯?竟敢假作圣旨,加害太子!" 第5章 正面交锋 慈庆宫中吵吵嚷嚷,李恩要带走王安,群臣拦住不让走,双方拉拉扯扯,争执不下。 这时候,杨涟抓到李恩怀中硬梆梆一个东西,惊叫道:"你这里藏的什么?拿出来!" 李恩面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急吼吼往外逃,兵部尚书黄嘉善、刑部右侍郎张问达将他拦腰抱住。 李恩吼道:"本监是奉皇爷命办差,你们这是要造反吗?放了我!" 黄嘉善、张问达面面相觑,松开了手。 杨涟对常洛道:"殿下,这厮怀里藏着东西,臣怀疑是专门来栽赃的,应该搜他的身。“ 李恩大叫道:"你敢!“ 杨涟:"你鬼鬼祟祟的,形迹十分可疑,本官是监察御史,为什么不敢搜你?" 李恩急得跳脚:"你敢!你敢!看贵妃不剥了你的皮!" 众臣哄堂大笑:"蠢货,不打自招了。" 常洛背着手,气定神闲踱了过来,抬了抬下巴,淡淡道:"李大监,孤跟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被人当刀使害孤。这里站着的,都是朝中重臣,孤当着他们的面保证,只要你从实招来,放你一条生路。" 李恩面如死灰。 在他怀里藏着一个木人,上面刻着朱翊钧的名字,还没来得及栽赃出去,就反被人来了个人赃俱获。 卷入这种事中,横竖是个死,李恩瘫倒在地,双手抱胸,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常洛见状,眼神越发冰冷。 杨涟拱手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此贼该如何处置,请殿下示下。" 常洛仰面沉吟半晌,终于说道:"众卿请回吧,孤自有主张。" 众臣心有不甘走了,边走还边交头接耳。 常洛对王安说道:"把这厮押到乾清宫,交父皇处置。" 朱翊钧正在乾清宫中和张维贤、方从哲说话,常洛突然闯了进来,昂首傲然而立。 朱翊钧从未见过他这副做派,吃了一惊,问道:"谁准你进来的?" 常洛不看也不答,大喝一声:"带进来!" 王安和两个太监将李恩押了进来。 常洛将太子金冠取了下来,往朱翊钧面前重重一顿,说道:“英国公和大学士作个证,这个皇太子我不做了,谁爱做就让谁做去!青天白日的搜我的宫,实在教我难堪。" 朱翊钧目瞪口呆,"你这是在跟我说话吗?" 常洛怒目圆睁:"是!遍览古今,有如我之太子乎?父皇不愿让我做太子便明说,何必做这么多手脚,也不怕子孙后代笑话!" 朱翊钧气得浑身发抖,"逆子!你这个无君无父的东西,你是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常洛轻蔑一笑,"我知道得很。我已经活了三十几岁了,也活腻了,干脆杀了我吧,用不着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张维贤和方从哲见此情景,手足无措。 朱翊钧指着常洛,手指不停地颤抖,亦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胀得通红,突然天旋地转,险些昏倒在地。 张维贤眼疾手快扶住,大喊:“陛下息怒啊!陛下息怒啊!" 常洛仍在大声辩白:\"我究竟做了什么,要这样作贱我?我也是有儿子的人,还有什么脸面?\" 方从哲顿足大喊:"殿下别说了!" 常洛指着李恩,厉声道:"狗奴才,人赃俱获,招来!" 说着,一把从他怀中抓出一个小小的木人,重重拍在案上。 那个小木人正是照朱翊钧的样子刻的,眉眼神色毕肖。 朱翊钧抓在手中只看了一眼,就像烫着了似的扔在地上,口中连说:"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常洛大笑不止,"究竟谁想栽赃我,陷害我,然后取我而代之,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要我说,何必费这么大周章,我识趣一点,不做太子不就得了吗?" 说着,从怀中取出太子金印,重重掼在案上,掩面大哭,"我何罪之有?我何罪之有?" 又哽咽着自问自答:"我的罪,是瞎了眼,误生帝王家!我的罪,是有个出身宫女的亲娘!既然厌弃我,为什么又要生我?三十六年前溺死我就好了。" 声音凄厉而苦楚。 张维贤和方从哲不停地用袖子拭泪。 朱翊钧面色惨白,他看着案上的太子金印,心中一阵刺痛。 “我还是死了干净,省得碍人眼!” 常洛突然冲向殿中的石柱。 张维贤连忙一把抱住,"太子这又是何苦呢?公道自在人心,天下又有谁不知太子仁孝贤德?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方从哲对着朱翊钧拱手道:"陷害太子,诅咒陛下,其人用心之歹毒,真是骇人听闻。臣吃皇家俸禄吃了几十年,如果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臣死也不能闭眼。“ 张维贤也拱手说道:"陛下,应将李恩交三法司审理,揪出幕后主使,臣愿领衔办理此事。“ 两个重臣从头到尾见证,己经是万世不易的铁案了。 朱翊钧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事一定是郑妃干的。 这个娼妇,想出这一箭双雕的阴谋诡计,心地也太歹毒了! 事实摆在面前,还有什么好审的?白白丢人现眼。 朱翊钧恨不能亲手将郑贵妃剁了,可是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宁死也是不会认错的。 他咬牙说道:“不劳卿等费心了,朕自有处置!" 张惟贤和方从哲还要说话,朱翊钧挥了挥手,以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卿等且退下吧!" 张惟贤、方从哲躬身退了出去。 常洛直挺挺地杵着,他倒要看看,朱翊钧如何处置此事。 西暖阁中空气死一般的沉寂,李恩一滩烂泥趴在地上。 郑贵妃藏在帘子后面瑟瑟发抖,这可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该怎么收场啊? 朱翊钧重重一拍书案,"来人!" 应声走进来几个侍卫。 朱翊钧喝道:“把这个贱婢拖出去剁了喂狗!“ 又想起崔文昇,\"还有姓崔的那头阉货,欺诳朕躬,割了舌头,乱刀捅死!\" 李恩早己昏死了过去。 朱翊钧又怒喝道:"贱妇!还不出来领死!" 郑贵妃知道这次皇爷真的动怒了,战战兢兢地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扑通跪在了地上。 然朱翊钧指着郑贵妃怒斥道:“毒妇,有什么话赶紧说。” 郑贵妃哭得梨花带雨,极力辩解:"皇爷,李恩自作主张做的事,与臣妾无干……" 朱翊钧啐了一口,"你哪只耳朵听见我提李恩了?可见你做贼心虚!你既不打自招,再也饶你不得了……" 郑贵妃连连叩头:“皇爷,臣妾只是一时糊涂,求陛下饶命啊!” 朱翊钧本是个刻薄寡恩的主,当年张居正尽心尽力辅佐十年,有再造乾坤之功,尸骨未寒就被清算,长子被逼上吊自杀,饿死了几十口人。 郑妃年过五十,早已年老色衰,又做下这等事,不杀了还留着何用? 这个毒妇,不就是梦中那个恶女人吗?难怪这些年百病缠身,原来是这个毒妇咒的。 想到这里,朱翊钧怒火中烧,喝道:“贱妇!都拿针扎我了,还有脸说是一时糊涂?\" 郑贵妃嘶声力竭辩解:\"不是我,不是我………\" \"闭嘴,若不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早将你千刀万剐了!来人,将这个贱妇打入冷宫,永生不得踏出一步!” 侍卫们上前将郑贵妃拖了下去,郑贵妃的尖叫声回荡在宫殿之中。 西暖阁里只剩下朱翊钧和常洛。 朱翊钧看了一眼常洛,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神色。 常洛微仰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房顶,心中暗自庆幸侥幸赌赢了。 宫廷之中尔虞我诈,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这一次运气好,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文渊阁中,大臣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处理结果。 当听见李恩被杖毙时,左光斗义愤填膺说道:"还没审就杀,幕后真凶又可以逍遥法外了。" 方从哲道:\"知点足吧,能杀李恩、崔文昇己经千恩万谢了,就算硬顶着不杀,又能怎么样?\" 没过多久,又传来郑贵妃被打入冷宫的消息,左光斗愤愤不平地说道:"太便宜她了,我要上书弹劾。" 杨涟、魏大中附和:"对,这事不能这么轻易过去!" 方从哲道:\"天下事,了犹未了,何不以不了了之。\" 左光斗:\"这事不得了!\" 方从哲:"听我一句劝,都消停一点吧。这么多年,陛下的性子你们还不知道吗?你们不上书,三两个月之内,郑妃必定死在冷宫中。你们硬要上书,陛下火气就上来了,一怒之下就会放了郑妃。不信的话,你们可以试一试。你们闹得越凶,太子就会越惨。" 这说的倒是实情,方从哲能在首辅的位子上一待就是七八年,一是实在没人肯干这个里外不是人的苦差,二是方从哲圆滑世故,晓得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八面玲珑,两头不得罪。 众人都不吭声了。 朱常洵听说亲娘打入冷宫了,像雷劈了一样里外都是焦的,气喘吁吁跑到乾清门外,好死不死正与常洛狭路相逢。 朱常洵欺负太子欺负惯了,此时此刻尚未意思到对面的人己经今非昔比了, 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头,对着常洛指指点点。 “你个小娘养的,活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常洛挑了挑眉,"掌嘴!" 王安啪啪啪几记脆的。 朱常洵摇晃三百多斤的肥胖身子,杀猪般嚎叫:"反了,反了!" 常洛咬牙说道:"再叫,宰了你炖汤!“ 朱常洵:"你敢!" 一个太监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拖着长长的尖声,说道:"皇爷有旨,着福王即刻离京,不得逗留。" 常洛挑挑眉,"蠢货,听见没?" 第6章 祸起萧墙 朱翊钧坐在晦暗的阁子中发呆,书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因为久末翻动而布满了灰尘。 时隔五十年,朱翊钧还清楚地记得册立为皇太子的情景。 皇极门内,花岗岩须弥台基上,巍然屹立着金砖玉瓦的奉天殿,殿中设着宝座,四周沥粉金漆蟠龙柱环绕,顶上罩着蟠龙井。 他头戴太子金冠,身穿大红蟒袍,在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镇远侯顾寰、驸马都尉邬景和、大学士徐阶、大学士高拱、大学士张居正一众勋贵大臣的簇拥下,来到奉天殿。 "元子翊钧,日表粹和,天资颖异,诞祥虹渚,夙彰出震之符,毓德龙楼,允协继离之望。 是用授尔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那一年他只有六岁,根本听不懂这晦涩难懂的册文,懵懂望着宝座上的父皇,不知道这一切对他意味着什么,耳畔响着潮水般的高呼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当年富丽堂皇的奉天殿毁于大火,至今也未能修复如初,而他也垂垂老矣。 朱翊钧翻开一封奏折,要钱的,翻开另一封奏折,还是要钱的,翻开第三封奏折,依然是要钱的。 站在阁子外的太监们听见噼哩叭啦的声音传来,一个个心惊肉跳。 "来人啦!都死绝了吗?" 太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是田义颤颤微微走了进去。 奏折扔得满天满地,像是遭了贼似的。 朱翊钧望着老态龙钟的田义,呵斥道: “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连个折子都不会收拾。” 田义赶忙招呼几个伶俐的太监进来,趴在地上将奏折理顺,码好。 朱翊钧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去,叫方从哲过来。” 他需要一个得力的臣子来帮他排忧解难,可是方从哲这个老滑头除了打太极就是撂挑子。 方从哲小跑过来,施了礼,躬着身子聆听圣训。 "大军云集,军饷是第一要务,着卿会同部院尽力筹措,以应军需。" 方从哲为难地说道:"国库空虚,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军务十分紧急,还是请陛下先从内库中拨些银两。" 每次都是这种陈辞滥调,朱翊钧的眉毛己经皱了起来,"内库也十分空虚!" 方从哲两手一摊,"那怎么办?" 朱翊钧十分干脆地说道:"那就加征辽饷。\" \"怎么加?\" 朱翊钧掰着手指头,\"南方诸省向来富庶。\" \"南直加征一百二十万两。\" \"浙江加征七十万两。\" \"湖广加征五十万两。\" \"福建加征四十万两。\" \"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各加征二十万两。\" \"粗略算来也有三四百万两了,想来平定建州应该不成问题。" 每掰一下手指头,就是几十万两银子,十分轻巧。 只是他没想过,又会有多少人家因此而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方从哲心中苦笑,这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这些年,南北方水旱灾害频繁。 朝廷根本无力救济,饥民饿得受不了了,民变一起接一起。 方从哲苦笑道:\"请陛下深思,这几年年景不好,老百姓生活艰难,不宜再加征辽税………\" 朱翊钧愤然道:\"我朝的税很重吗?三十税一而己,汉文帝是十五税一,唐太宗是十税一!\" 明朝税率的确低,但是架不住明朝官员贪啊。 从民间征一百两银子的税,真正能落到朝廷手上的,顶破天能有二十五两。 朝廷征得三百万两银子的税,到了最底层,实际上放大到了一千二百万两银子。 因此各地抗税的风潮风起云涌,常税都收不上来,再加征辽税,这是嫌不够乱吗? 方从哲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加税太扰民,万一引起民怨就……” 朱翊钧脸色一沉,“不加税,拿什么平叛?去办吧。” 多言无益,方从哲只得告退,走到仁德门,正巧碰见常洛,忙施了礼。 "先生忙的什么?" "刚刚蒙陛下召见。" "说些什么?" 答,犯了皇帝忌讳;不答,触了太子逆鳞,左右都没好果子吃。 方从哲有些犹豫。 常洛追问道:"是为了辽东的事吧?" "是!" \"谁做经略?\" \"杨镐。\" “此人才疏学浅,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无识人之明,不堪重任,方先生是首辅,该努力劝谏父皇谨慎从事。" “陛下英明神武,宁夏之役、播州之役、朝鲜之役都打了大胜仗,这一次应该也能取胜。” "打仗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连主帅都没选好,恐怕凶多吉少。“ 太子一向深居简出,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没人知道太子的韬略才干,偶尔见一见群臣,也显得十分畏缩萎靡,因此坊间都传言,太子是个庸主。 但这一次,常洛的表现却令大臣们大为惊讶,都猜测太子的从前是藏拙。 方从哲还欲说话,瞅见几个太监远远向这边望着,忙拱手告退。 常洛目送方从哲背影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辽东的靡乱己非一日,这场祸事迟早要来。 李成梁前后做了两任辽东总兵,时间达二十八年之久,是名副其实的辽东土皇帝,势力盘根错节。 老大李如松曾指挥宁夏之役和朝鲜之役,韬略不在李成梁之下。 李如梅也做过辽东总兵。 张承胤战死之后,李如柏又接任辽东总兵。 李如柏作为李成梁的次子,靠其荫袭的关系跻身行伍之列,数从其父于边塞立功,这次终于升任总兵官。 但他此前已家居二十三年,放纵酒色,既无父兄当年之勇,也无少年时的英锐之气,之所以起用他,只是因为李如松已死。 张承胤战死后,辽东盛传,张总兵之死,是因为有人与努尔哈赤暗通款曲,而这个人,就是辽东地老虎李如柏! ……… 山雨欲来风满楼,抚顺、清河之战后,明金双方都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都在准备下一场大战。 朱翊钧连下严旨,征饷,征粮。 大批粮草从南方运往京师,再经辽西走廊转运到沈阳,然后再由杨镐分发给李如柏、马林、杜松、刘铤等各部人马。 朝鲜之役,杨镐、李如松、刘铤都参加了。 杨镐和李如松关系融洽,常以兄弟相称。 刘铤则跟杨镐合不来,还和李如松产生过激烈的冲突。 杨镐经略辽东,手持尚方宝剑,威风赫赫,节制八路十一万人马。 李如柏乖巧懂事,又有李如松的情分在,杨镐自然视之为心腹爱将。 李如柏分到的粮草辎重马匹是最多的,行军路线也是最讨巧的,道路宽阔,一马平川。 刘铤则饱受压制。 粮草份额不足,发霉发烂;马匹羸弱不堪;枪炮生了锈;火药受了潮;行军路线也在崇山峻岭之间,要穿过一道道密林、峡谷。 不仅受到杨镐的打压,作为客军,还处处受到地老虎李如柏的排挤。 刘铤百战名战,在朝鲜和川贵都立下过赫赫战功,本就心高气傲,现在受到这么不公正的待遇,心中愤恨不平。 求告于蓟辽总督汪可受、辽东巡抚周永春,辽东巡按陈王庭,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说句公道话。 另一个主将杜松,是久镇西北的名将,在榆林、大同、宣府做过游击、参将,一路升迁,一度任辽东总兵。 李如柏忌惮杜松骁勇善战,担心杜松抢了他的风头,在诸路大军会师沈阳即将开往各处之际,举杯对杜松说: \"荡平老奴,就指望杜大将军了,将来别忘了提携提携小弟。 杜松生性豪爽,一饮而尽。 另一路主将马林,出身将门,是一个夸夸其谈的贵公子,根本不能独当一面领兵打仗,却很对杨镐的胃口。 为了压制军功派诸将,培植自己在军中的势力,杨镐执意提拔马林,让他独领一军。 诸将之中,求战之心最切的是刘铤,只想早早打完这一仗,好及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求功之心最切的是杜松,很想在这场大战中一展身手,重回辽东总兵宝座。 杨镐坐镇沈阳,被沉重的后勤补给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召集各将议事,虽然各人打着各人的主意,却不约而同地赞成速战速决。 杨镐最后拍板——二月二十一日,大军起行。 为了迷惑努尔哈赤,他派一个在抚顺作战时投奔过来的人捎信给皇太极,说明军己齐集,行动日期定在三月十五日。 皇太极如获至宝,立即向努尔哈赤报告,努尔哈赤微笑着说道:\"知道了。\" 第7章 力挽狂澜 万历四十七年正月十三日,朱翊钧再次收到杨镐的加急奏疏,称大军己集结完毕,各项部署己准备就绪,三军士气高昂,可以一战,定于二月二十一日出兵。 这封奏书上,不仅有杨镐的署名,还有李如柏、杜松、马林、刘铤的署名。 千里出兵,作为一军主帅,杨镐是有临机处置之权的,因此这份奏书并不是向朱翊钧请示,而是向他通报。 朱翊钧经历了宁夏之役、播州之役、朝鲜之役,每一役都赢得无比艰难。 尤其是朝鲜之役,损兵数万,折将近百,耗银逾七百万。 若不是丰臣秀吉老贼突然暴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哩! 正是因为朝鲜之役国力大损,才给了努尔哈赤趁势崛起的天赐良机。 对于这一次辽东之役,朱翊钧心里十分发虚,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这一战能够顺利告捷。 而在千里之外辽东,各路人马正枕戈待战。 刘铤、杜松雄心勃勃地准备着决一死战。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等待他们的,除了严阵以待的明枪,还有防不胜防暗箭。 猎猎西风卷起旌旗,在空中飘扬,战马嘶鸣,一场决定大明命运的战役即将打响。 在赫拉木图,努尔哈赤也将他的儿子们召集在一起,排兵布阵。 皇太极建议将老弱妇孺撤离赫图阿拉,被努尔哈赤一口否决:\"大战还没开始,就示弱了,这仗还怎么打?\" 皇太极道:\"明军号称四十七万,最少也有十万之多。正西方向,从清河堡到赫图阿拉只有不到一百里,而且道路平坦宽阔,纵马一日可到,如果明军合兵一处,敌众我寡,难以抵挡,赫图阿拉就危险了!\" 努尔哈赤毫不在意地说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辽东山路崎岖狭窄,根本没法走十万大军,杨镐必定分兵四路,分进合击。\" 皇太极问:\"清河堡到赫图阿拉道路虽狭,但走五六万大军是没有问题的,倘另一路出抚顺关,直趋萨尔浒,界藩城尚未修筑完成,如此两面夹攻,使我顾此失彼,何以应对?\" 努尔哈赤答道:\"杨镐不会这么打的。他一定会兵分四路,而我正好各个击破。\" 皇太极问:\"父汗何以这么肯定?\" 努尔哈赤道:\"杨镐在朝鲜蔚山之战就是这种分进合击的打法。\" 皇太极反驳道:\"合兵一处势大力雄,分进合击易被各个击破,杨镐在朝鲜己经吃过一次大亏了,怎么还会再用这种打法呢?父汗就不怕他改变打法吗?\" 努尔哈赤大笑:\"记着,蠢人之所以蠢,就是因为他从不长记性。杨镐在朝鲜损兵折将,明国皇帝不照样让他领兵吗?\" 皇太极似有所悟,\"父汗英明!\" 努尔哈赤排兵布阵,在正西方向只布置了一千人防守,而将重兵放在西北方向。 皇太极诧异地问道:\"就算明军分兵,区区一千人,又怎么顶得住明军正西方向的进攻?\" 努尔哈赤笑而不语。 他己获悉杨镐的全部战略部置,并且与李如柏达成秘密协定—— 从正西方向来的李如柏部顿兵不前,并且释放假情报,诱使西北方向杜松部孤军深入,使杜松落入努尔哈赤预设的包围圈,围而歼之; 然后转头打掉正北方向的马林部; 最后再集中优势兵力,全歼正南方向的刘铤部。 皇太极问得急了,努尔哈赤才故作神秘答道:\"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正月十四日,北京降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一年一度元宵节到了,北京城里却没有往年节日的喜庆,街道上行人稀疏。 这一天,朱翊钧连下两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简拔礼部侍郎史继偕、户部侍郎沈纮为文华殿大学士,入阁协助方从哲办事。 朝中一片欢呼,皇上终于开始补官了。 第二道旨意,再向辽东拨银四十万两,运送粮食三十万石,草料二百万束。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打大仗了。 大雪如席,慈庆宫中,常洛来来回回踱着方步。 第一个回合,虽然搞掉了郑贵妃,却也遭到了朱翊钧的疑忌。 第二天,他宫里的人便被换了一个遍,王安被打发到庆陵,替朱载垕守陵,没有朱翊钧的许可,任何人不得出入慈庆宫。 常洛等于是被软禁了。 在这次事件中闹得最凶的左光斗、杨涟被寻了个由头,削官夺职,撵出京师外任。 四路出击,三路被歼,精锐尽丧。 萨尔浒就压根不该打…… 在辽沈未失陷前,就只有熊廷弼那一套管用—— 重兵呆守,坚壁清野,往死里耗,逼着老奴自己出来打…… 杨镐能把仗打成那样,说明明军与后金军野战就约等于寻死。 常洛坐困愁城,几次想走出慈庆宫,都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 \"小爷留步,皇爷有旨,天气寒冷,请小爷静坐东宫读书。\" 常洛恨不能破口大骂,你个祸国殃民败家败业的老毕登,你咋不早些死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到了正月十七,依然没有想出任何办法,这一天,他着了凉,头痛欲裂,突然计上心头。 \"去,孤病了,传两个太医来瞧瞧脉。\" 守门的太监赶紧去传。太医号了脉,熬了汤药进上来。 常洛喝了药,蒙头大睡,睡了半个时辰,突然掀开被子,赤着双脚披头散发走了出去。 守门太监吓了一大跳,问道:\"小爷,天气这么冷,怎么鞋不穿?小心冻着……\" 常洛咧嘴一笑,\"这样凉快。\" 说着,推开门大踏步往外走。 守门太监忙拦住,急道:\"外面好大雪哩,小爷赶快回去吧。\" 常洛突然暴怒,大喝一声:\"狗才,谁教你动手动脚的?撒开!\" 守门大监脸上己挨了一巴掌。 常洛走出门,站在没脚的大雪里大笑,\"凉快!真凉快!\" 太监们面面相觑,纷纷围了过去。 朱翊钧正在乾清宫中烤火,突有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过来,急吼吼道:\"皇爷,不好了,不好了……\" 朱翊钧正为着辽东战事忧心,己是惊弓之鸟,忙问:\"又是怎么啦?\" 小太监张口结舌,\"皇爷…不好了,皇爷……不好了……\" 朱翊钧跳着脚骂,\"废物点心,连句话也说不清楚,拉出去打死!到底什么事不好了?快说!\" 小太监终于憋出一句话,\"太子疯了!\" 好好的,怎么疯了?朱翊钧亦是大惊失色,撑着华盖,顶着大雪去看,走到思善门,只见几十个太监站在雪地里,围成一个圈。 \"皇爷到!\"随着一声高呼,太监们散开了。 朱翊钧看见朱常洛披头散发坐雪地里,紧紧抱着由校的腿,仰着头,口中叫着: \"好侄儿,求你跟爷爷说说,别打四叔了!疼!\" 一旁站着由检,拽住他衣服嘤嘤哭泣,\"爹,你怎么啦?怎么啦?\" 朱翊钧如堕云雾之中。 \"快,传方先生来!\" 方从哲匆匆赶来,看到此景也是一惊。 常洛突然松开朱由检,朝着方从哲走过来,\"嘻嘻嘻,方先生,别来无恙乎?道衍老和尚说你是天下读书种子,要我留你一条性命。\" 方从哲吓得连连后退。 常洛以手抱胸,傲然说道:\"我朱家谁当皇帝关你屁事?乖乖写封诏书,封你个大学士当当,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要是不听话,哼……\" 方从哲吓得面如猪肝,口中叫道:\"殿下说的什么?臣一句也听不懂,死罪!死罪!\" 常洛叉着腰,仰面向天哈哈大笑: \"我,燕王朱棣,孝慈高皇后嫡子也,奉天靖难,诛杀奸臣齐泰、黄子澄!\" \"杀杀杀!\" 又在雪地里手舞足蹈。 方从哲走到华盖前禀报道:“陛下,太子这像是得了离魂症,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恢复神智,还是赶紧召太医诊治吧。” 朱翊钧闻言大怒:“好好的怎会得此怪病!\" 这时候,常洛像是刚刚发现了华盖下的朱翊钧,叉着腰骂道: \"龟孙子,见了老祖宗,还不赶紧叩拜?看你吃得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好吃懒做的主。\" 朱翊钧大庭广众之下挨了儿子的骂,震惊之余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常洛连珠炮问:\"身为一国之君,为什么三十年不上朝,天天躲在后宫里花天酒地?不知道废长立幼是取乱之道吗?为什么宠幸小的不待见大的,是吃饱了撑的慌吗?\" 朱翊钧一向唯我独尊,被这一通劈刀盖脸的臭骂骂晕了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常洛喝问:\"你……你……你这个逆子,究竟是真疯了,还是在装疯?\" 第8章 放手一搏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常洛毫不示弱,冷笑一声道: “你这个龟孙子,你纵容大小太监江南江北刮钱,搞得民怨沸腾;你在昌平、顺义挖矿,挖着龙脉了,害得你家老祖宗在地底下也不得安生。你都是皇帝了,为什么这么贪材?可怜,可怜,祖宗三百年江山,怕是要断送在你手上了。” 朱翊钧怒扬起手来就要打,大叫:\"逆子,逆子!\" 周围的内侍纷纷上前,将他拦住。 方从哲连忙劝解:\"陛下息怒,太子似为乎是被成祖附了身。\" 朱翊钧怒不可遏,\"胡说,明明是装疯卖傻。来人啦,关进宗人府,祭告了祖庙,废了他!\" 常洛喝道:\"你这个龟孙,在你家祖宗跟前胆敢大呼小叫,你才是不孝子孙。来人,将这个畜牲枷了,械拿到南京守祖陵!\" 左右太监、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听谁的。 思善门处在外廷,离文渊阁很近,阁部大臣听见吵嚷之声,都慌忙跑过来看锦衣卫都指挥使骆玉林带着一众锦衣卫围了过来。 眼前的景象令他们目瞪口呆。 常洛眼疾手快,\"唰\"地一声,从骆玉林腰间抽出宝刀,向着朱翊钧大踏步疾走过去。 人群呆住了,泥塑般望着,没人作出反应,只有两个老太监挺身护在朱翊钧前面。 朱翊钧两股颤栗,惊呼:\"逆子,你这是要弑君弑父吗?\" 常洛擎刀在手,直抵着他的脖子,厉喝道:\"龟孙,睁开你的狗眼,我是你祖祖祖爷爷,还不快跪下领罪!\" 声音洪亮,夺人心魄。 一般人以为当皇帝就是胡吃海喝,荒淫无耻。实际上当皇帝比大多数上班族都要辛苦。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上班,然后和一大群事儿逼开三四个小时的会。 会开完了刚透口气就得去办公室批折子,偶尔运气好的话一下午能批完,大多数情况下都得加班到深夜。 这时候后宫佳丽三千打扮好了等皇帝翻牌子,却不管皇帝早就累成狗,就算能勉强打起精神深入交流一下,也不可能天天如此,不然身体早被搞垮了。 碰到战事突起,军报十二时辰往宫里送,皇帝可以选择接,也可以选择不接,但不接的诏御史言官就开始搞事。 亲贤臣,远小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司马懿、秦桧也没在脑门上贴上奸臣两个字。皇帝身边都是一群人精,每天都有人变着法子骗你,你要是上当受骗了,就会被人骂昏君。 朝堂上的那帮高官,一个个一本正经的,其实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上折子就不是商量正经事的,一般是为了互咬。 朱翊钧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前二十年确实兢兢业业,偶尔办砸一两件事,或者荒淫无耻一下,那帮御史言官就可着劲骂。 朱翊钧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怂货,有言官骂他酒色财气,申时行忽悠他忍,他居然忍下来了。 他本质上一辈子就是个长不大的妈宝男,软蛋,别说和朱元璋、朱棣比了,连朱厚熜的胆色也没有。 当初处分冯保的旨意已经下了,他却仍然心有余悸,一个劲地问:\"若冯大伴来,奈何?\" 现在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胆小怕死的底色不由分说显现了出来,只见他两腿一软,跪倒在雪地里。 “殿下,不要伤了陛下!”众大臣齐声高呼。 常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高举宝刀,喊道: “太祖高皇帝创业何等艰辛。这孽孙在位,懒惰懈怠,朝纲崩坏,民不聊生,军备废驰,边患从生,江山社稷己经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连小小建州也胆敢反叛。孽孙,这是要断送我大明江山吗?” 他的声音苍凉悲怆,在呼呼作响的风雪中飘荡。 朱翊钧仰面望着常洛,这还是自己那个庸懦不堪的儿子吗? 还是说,真的是老祖宗附了他的体? 不然,他哪来这么大的胆量气概? 风呼呼刮着,大雪纷纷下,大臣们望着这对父子,儿子倨傲地站着,老子卑微地跪着。 这些年,国事日非,内忧外患不断,从西北到西南,从中原到东南,水灾旱灾频繁,千人以上的民变发生了七八起。 虽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扑灭了,却也预示着一场更大的狂风暴雨即将到来。 现在,努尔哈赤又悍然反叛,官军不堪一击,节节败退。 如此种种,只要不是睁眼说瞎话的人,都能看出来—— 整个国家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再不悬崖勒马,改弦更张,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人人都希望有力挽狂澜的雄主横空出世,带领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走出泥潭。 就在这时,常洛突然大笑几声,直挺挺地仰面倒在雪地里。 众人一拥而上,将已经面无人色的朱翊钧和常洛分别抬到乾清宫和慈庆宫。 也许是吓着了,也许是冻着了,朱翊钧浑身冰凉,嘴唇发青,似乎随时都会咽气。 太监们手忙脚乱地暖身子,太医们手忙脚乱地进汤药。 折腾了大半夜,朱翊钧这才缓过劲来。 目睹了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宫廷闹剧,大臣们心怀忐忑。 英国公张惟贤、大学士方从哲和其他阁、部、院、寺官员全都在文渊阁宿值。 天色方亮,乾清宫传出消息,皇帝已无大碍。 辽东前线大战一触即发,宫里经不起任何动荡了,听到这个消息,大臣们无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慈庆宫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一番商议之后,张惟贤、方从哲决定前往探望。 常洛直挺挺躺在床上,面色焦青,正有医正在把脉。 张维贤和方从哲只得耐心等着。 良久,医正说道:\"下官学医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等脉相,实在看不懂。\" 方从哲捻须不语,被成祖附了身,脉相怎能不怪。 医正走了,常洛徐徐睁开了眼睛。 张维贤、方从哲大喜,争相叫着:\"太子!太子!\" 常洛看着眼前的两人,问道:\"两位爱卿,你们怎么在这里?\" 方从哲:\"昨天的事,太子不记得了吗?\" 常洛惊诧地问道:\"什么事?\" 方从哲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常洛闻言,不顾二人阻拦,挣扎着坐起来,拉着方从哲的手,焦急地说道:\"方先生,孤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 方从哲和张维贤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说道:\"太子不记得就对了。依臣愚见,这是成祖显圣,附在太子身上了。\" 张维贤点头称是。 常洛挤出了一丝苦笑,\"父皇没事了吧?\" 方从哲道:\"陛下龙体己无大碍,只是太子感觉如何?\" 常洛答道:“孤没事,只是身体好虚弱,仿佛要飘起来。等走得动道了,去向父皇请罪领罚。” 张惟贤和方从哲对视一眼,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起身告辞。 二人正要走,常洛突然一拍大腿,失声大叫:\"哎呀!我的天!\" 张惟贤、方从哲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问道:\"太子,怎么啦?\" 常洛掀开被子,急着要下床,\"来人,备辇,我要去见父皇。\" 张惟贤、方从哲生怕这父子俩又闹将起来了,忙谏阻:\"太子身子正虚,外边又太冷,有什么话还是交臣等去禀报吧。\" 常洛满脸焦急,\"事关几十万将士生死和朝廷体面,孤一定要亲自禀明父皇!\" 方从哲:\"是事关辽东吗?\" 常洛:\"是!\" 方从哲:\"太子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常洛:\"孤现在突然想起来了,成祖在梦中显圣,对孤说,辽东有场奇祸,奴酋扎好了囗袋阵,等我将士往里头钻,然后四面山上突然杀出,枪炮如雷,箭矢如雨。“ \"成祖还摄着孤,飞到那山谷顶上看。方先生,张国公,好一个惨字了得,尸首叠着尸首,血肉模糊,啊啊啊……\" 常洛以手拭泪。 \"老祖宗说,奴酋买通了咱们的人,一举一动都有人通报,所以中了埋伏。\" 方从哲愤然道:\"是什么人这么歹毒?揪出来磔了他!\" 常洛:\"请方先生去禀报父皇,孤要当面禀报。\" 常洛演得如此逼真,由不得方从哲、张惟贤不信。二人惶恐莫名,一左一右随着辇舆来到乾清门外。 朱翊钧听见方从哲、张惟贤求见,心中恼怒,不肯相见,打发他们回去。 方从哲苦苦相求,朱翊钧才肯召见。 没等方从哲说完,朱翊钧便满脸不耐地说道:\"从今往后恩断义绝,没有他这个儿子,就是我死了,也与他不相干。\" 方从哲苦口相劝,\"陛下确实错怪太子了,臣去往东宫探望,太子己是奄奄一息,却字字句句记挂着陛下,听见陛下龙体无碍,当下就哭得不可自抑……\" 朱翊钧冷哼一声,\"胡说,我哪里错怪他了?你一定是吃了他的迷魂药,竟然反怪起我来了,气死我也!你走吧!\" 方从哲辩解道:\"太子固然不对,可毕竟事出有因。\" 朱翊钧更怒了,\"有什么因?\" 方从哲将常洛的话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朱翊钧不愿信,但方从哲说得栩栩如生,又由不得他不信。 张惟贤求请:\"既是老祖宗显圣,陛下就宽宥了太子吧。\" 朱翊钧恼着脸不说话,方从哲察颜观色,悄悄退了出去。 常洛:\"方先生,如何?\" 方从哲:\"陛下正在气头上,待会殿下可要小心点。 两个小太监扶着常洛,架着他走进殿中。 还没等常洛开口说话,朱翊钧随手抓起一只玉烛台砸了过来。 常洛并没躲闪,不偏不倚砸在额角,鼓起乌青色好大一个包。 第9章 急转直下 朱翊钧手指着常洛,颤声说道:\"你,你这个逆子,为什么不躲闪?\" 常洛心中暗骂,你个老毕登,老子不挨顿打,你的老脸没地放,怎么下这个台阶呢?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泣道:\"儿臣万死不能赎罪,请父皇责罚!\" 朱翊钧想起在众人前出丑时的窘迫,心头怒火噼里啪啦烧了起来,山羊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声色俱厉骂: \"世人养子皆望孝顺,怎么独独我生了你这种忤逆子?白白养了你三十几年,含辛茹苦,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要那样作贱我!不如杀了我,省得世人笑话我。\" 常洛伏在地上,一言不发。 方从哲忙劝解:\"陛下,太子的确罪无可恕,可也的确事出有因。陛下之度,比天还高,陛下之容,比海还深。臣恳请陛下,看在天下万民四海万邦的份上,饶了太子这一回。\" 朱翊钧仰头靠在椅背上,一张胖脸扭曲着,看得出来很是痛苦。 方从哲又说道:\"知子莫若父,太子平日的脾气秉性,陛下想必是知道的,想来的确是成祖显圣了,太子也是身不由己。父子情深,陛下就宽宥这一回吧。\" 朱翊钧听了方从哲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瞪了常洛一眼,冷冷道: “哼!若敢装神弄鬼骗我,天地神明也饶你不得!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你!” 常洛忙磕头谢恩,心中却暗自窃笑,反正你个老毕登没多少活头了,我且勉强忍耐。 方从哲见状,趁机进言道:“成祖显圣,向太子指示了许多机密要事,是不是允准太子讲一讲?\" 朱翊钧脑袋歪向一边,板着脸一言不发,方从哲识趣地退了出去。 常洛膝行过去,拽着朱翊钧的袍子,怯生生叫: \"父皇,别动气了,儿臣也不是故意的,的确是老祖宗显圣,儿臣胡说了些什么,一句也不记得了,求父皇宽恕……\" 过了半晌,朱翊钧才转过脸来,看见常洛半脸鼻涕半脸眼泪的可怜样,一时心软,伸手摸了摸他额头的大包,问道: \"疼吗?\" \"嘶……疼……\" \"回去叫人拿热毛巾敷一敷,淤血就散了。\" \"是,谢父皇关怀。\" \"起来吧。\" \"儿臣不敢。\" \"叫你起来,你就起来。\" \"是。\" 常洛慢慢站起身来,低头立在一旁。 朱翊钧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道:“罢了,朕也乏了,老祖宗显圣跟你说了些什么,你拣要紧的说说吧。” 常洛闻言大喜,压低声音说道: \"老祖宗对儿臣说,当年建奴衣食无着,全靠天朝接济养活,如今恩将仇报,反叛朝廷,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绝不能轻饶。 老祖宗还说,爹点错了将,不该教那个姓杨的去辽东领兵。\" 朱翊钧忙问:\"为什么?\" 常洛答道:\"老祖宗说,教姓杨的去打白眼狼,不是羊入虎口吗?弄不好损兵折将,大失天朝威风。\" 李太后宫里面供满了各种神佛,每日早晚焚香礼拜颂念,虔诚之至。 朱翊钧从小耳濡目染,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深信不疑,听常洛如此说,顿觉有理。 杨镐在朝鲜指挥无方,损兵折将,全靠老天有眼收了丰臣老贼,才侥幸转败为胜。 这次重新起用杨镐,一是杨镐熟悉辽事,二是仓促之间实在是无人可用,只好矮子里面拔将军。 常洛不知自己编的这段鬼话会不会被戳穿,心中着实忐忑,偷眼看了看朱翊钧,想从他脸上看到一点答案。 朱翊钧却急切地问道:\"老祖宗还说些什么?快快道来!\" 常洛仰面向天,故作沉思状,\"儿臣头昏脑胀,容儿臣再仔细想想。\" 过了半晌才说道:\"老祖宗还说了,建奴是狼,该派个姓熊的去领兵。狼狡猾多端,连老虎也能一拥而上咬死,却最怕熊了,只因熊生性喜欢吼叫,声音十分吓人。父皇,咱们朝廷里有姓熊的吗?\" 朱翊钧一拍大腿,\"我的天!还是老祖宗圣明,这么现成一等一的人材,我怎么给忘了?\" 常洛忙问:\"父皇说的是谁?\" 朱翊钧道:\"熊廷弼!这人就是一副熊脾气,暴躁异常,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皇亲国戚,阁部大臣,督抚巡按,没有他不敢骂的,骂起总兵参将来,就跟训儿子一样,而且骂起人来就没完没了,全无读书人的斯文气,因此无人不嫌恶他。 只因这厮骂人时总是紧闭双眼,所以得了个浑名,叫做熊瞎子。李成梁那么厉害一个脚色,也被他骂得受不住。\" 常洛问:\"这人凭什么脾气这么臭?\" 朱翊钧一口气说道: \"熊廷弼,字飞白,号芝冈,湖广江夏人,少时家贫,初习武举,其人身高八尺,膀大腰圆,能拉十石弓,马上功夫了得。 后习文,文章写得花团锦簇,恣意汪洋,二十五年应湖广乡试,夺得第一名,次年会试,夺得二甲第六名,授保定推官,因功擢监察御史。 三十六年巡按辽东,弹劾赵楫、李成梁勾连努尔哈赤弃宽奠新疆八百里事,改调南直隶督学。 熊廷弼巡按辽东数年,雷厉风行,不避权贵,杜绝馈遗,核查军屯,弹劾将吏,不事姑息,辽镇因此风纪大振,辽民以廷弼贤能,呼为熊青天。\" 常洛忍不住由衷称赞:\"父皇真是好记性,说起臣下的履历滔滔不绝。\" 朱翊钧生平极为自负,炫耀道: \"这算什么,朕六岁读书,过目不忘,出口成诵,父皇听了,欢喜得不得了。 朕十岁登了大宝,张居正命人制了一幅天下山川图,长九尺,宽六尺,用蝇头小楷书各省督、抚、三司、府、县职官姓名、籍贯、履历于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面大墙。 朕不到两天功夫,即烂熟于心,随口成颂。张居正、张四惟、王家屏,谁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是朕夸口,朕若是下场子科考,定是头名状元,甩榜眼、探花十八条大街。朕写的字,直追颜柳。 张居正那厮嫌朕醉心其中,说什么圣君以治理天下为己任,不必留意刀笔小技。哼,分明是眼红嫉妒,着实可恶!\" 朱翊钧的确没吹牛。 他的智商之高,非常人所能企及,早期确实很是勤勉,干了不少实事。 后来祖传的懒病、色病、贪病一齐犯了,干了很多天怒人怨的坏事。 但他毕竟平定了宁夏之乱、播州之乱、朝鲜之乱,也不能说一事无成。 常洛打心眼里厌恶朱翊钧,却没料到这个老毕登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当下就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朱翊钧眉飞色舞说了一大篇,突然面色一沉,\"朕倦了,你回去吧。\" 常洛不敢多话,赶忙叩头告退。 朱翊钧又说道:\"回去再仔细想想老祖宗说了些什么,明天再禀来。\" 常洛毕恭毕敬应了声是,躬身退出宫殿。 他回头望了一眼宫殿,长长舒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心中暗自思忖: “这次算是因祸得福了,方从哲这个老狐狸,还真会说话办事。老祖宗显圣……嘿嘿,这可是个好借口。以后要是再有什么办不了的事,就可以推到老祖宗身上。” 他边走边想,渐渐远去。 乾清宫内,朱翊钧靠在龙椅上,眼神复杂地望着常洛离去的方向,假寤了半刻钟功夫,立即宣诏方从哲。 方从哲忙来朝见。 朱翊钧道:\"即刻八百里加急传旨辽东,杨镐军事布置暂时中止,辽东各部人马原地待命,不得擅自行动。\" \"遵旨。\" \"还有,即刻召熊廷弼进京。赶紧去办。\" 短短十几天功夫,发生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一切来的都是这么猝不及防,大军云集,粮草齐备,大战一触即发,却突然叫停。 方从哲满腹狐疑,快步走出乾清门,向着文渊阁走去。 第10章 协理国事 墨黑的夜色中,一匹骏马风驰电掣般离开京师,奔向辽东。 杨镐坐镇沈阳城,遥控四路大军和辅助部队。 限令杜松、马林、李如柏、刘铤四路兵马于三月初二之前,务必会师于建奴老巢赫图阿拉。 一同发起总攻,天兵大至,玉石俱焚,绝对不得有漏网之鱼。 明军各路官兵部署就绪后,原定二月二十一日出兵。 但由于十六日开始降大雪,只好推迟出兵日期。 正月十九日夜,朝廷特使到了沈阳,向杨镐传达皇帝旨意: "原定军事行动暂停,各部人马原地待命。" 杨镐:"是暂停,还是不打了?" 特使答道:"不知道。" 杨镐又问:"粮草何时到?" 特使答道:"不知道。" 杨镐又问:"将士们催问欠饷十分急迫,饷银何时可到。" 特使答:"不知道。" 杨镐十分错愕,好不容易来一个特使,却一问三不知,这都是什么事啊! 他派人去请驻扎在广宁的巡抚周永春、驻扎在辽阳的巡按陈王庭前来商议。 听见进攻暂停了,粮草、饷银漫无着落,二人都是满脸惊疑。 周永春愤愤然说道:"朝廷主事者真是莫名其妙,十几万大军扔在前线就不管不问了,这究竟是准备干什么呀?要打,就速发钱粮来。不打,就指示下一步怎么办?什么叫暂停?停得下来吗?" 陈王庭问道:"是不是准备和议?" 杨镐道:"和议不可能,朝廷拉不下这个脸,朝野公议也不会答应。" 周永春:"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在朝鲜之役之后,杨镐就被弃用了,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了,都万万没想到,在七十多岁赶鸭子上架收拾辽东这个烂摊子。 李如柏快七十了,杜松、刘铤快六十了,马林最年轻,也有五十多了。 杨镐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拜会李如柏,问他这仗如何打。 李如柏在辽东摸爬滚打几十年,深知努尔哈赤已成巨患,两手一摊,"走一步看一步,自求多福吧。“ 辽东的军事行动被紧急叫停了,在南京国子监任职的熊廷弼接到朝廷紧急征召令,星夜赶赴京师。 他不知道征召所为何事,但如果有机会面圣,一定要揭发高淮、赵楫、李成梁在辽东的种种倒行逆施。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都在为努尔哈赤推波助澜,对今日的辽东奇祸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乾清宫中,朱翊钧慵懒地坐在龙椅上。 常浩在太监的导引下,走了进来,施了礼,便恭恭敬敬地垂手肃立着。 他今天着实将自己好好倒饬了一番。 帽子戴得周正,胡子剪得齐整,因为睡得很足,两只眼睛格外精神,全无往日萎靡困顿。 朱翊钧懒洋洋说了声:"坐吧。" 常洛谢了座,小心翼翼坐下,趁着朱翊钧打盹的间隙,端详了一番。 只见他眼窝深陷,眼袋发黑,两腮垮垮,花白胡子很长。 朱翊钧十岁登基,十六岁大婚,二十岁时,实际上的监护人张居正死了,从此之后成了无人管束的脱缰野马。 为了树立权威,他先驱逐了冯保,然后清算张居正。 他并非庸碌之辈,在独立处理朝政的最初几年里,常常显示出励精图治的英才之气。 为了求雨,可以来回步行几十里,毫无倦怠之色。 大小朝会无不亲临,朝讲也十分认真仔细。 在用人方面强调实绩,不拘泥于资历,起用了一大批人。 对国计民生之事也极为关注,劝农劝桑,兴修水利,整修道路。 照这样发展下去,朱翊钧应该是一代明君,至少也是个守成之主。 再加上有张居正改革打下的坚实底子,政治清明,府库充盈。 只要不作死,明朝的国运应该会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样子。 然而从万历十五年开始,画风突然变了。 一开始是偶免朝会,后来经常性不上朝,再后来奏疏不答,一概留中,再到后来长年累月不见内阁大臣,连缺官也懒得补了,再到后来郊庙祭祀也懒得亲临,派勋贵代祭了事。 朱翊钧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左右,一言稍违,辄毙杖下,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酒蒙子。 万历二十四年,仁圣皇太后崩逝,朱翊钧派英国公张惟贤前往祭奠,借口是病了,不能动弹。 举朝为之哗然。 朱翊钧的确是沉迷酒色把自己的身体搞坏了,终日萎靡不振,打了半刻钟盹,又回过来一点精神,懒洋洋问道: “老祖宗还说些什么,想起来没有?" 常洛故意吊他胃口:"老祖宗说了很多,但儿臣实在愚钝,能记得的廖廖无几。" 朱翊钧不禁露出失望之色,"想了一夜,还没想起来吗?“ 常洛歪着头沉思半晌,说道:"想起来了!" 朱翊钧:"快说!“ 历史上,为了平定努尔哈赤反叛,朝廷在辽东经年用兵,耗费极其巨大。 为了填补这项亏空,朝廷加征了“辽饷“,南方土地肥沃,老百姓勉强还能忍受。 尤其是陕西,一省供养三座军镇,五家藩王,负担己极其沉重,每年摊派的四十余万两的辽饷,成了压垮陕西的最后一根稻草。 朱翊钧死后七年,陕西全境暴动,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罗汝才纷纷揭竿而起。 为了荡平规模庞大的民变,就得调动大军征剿,于是又加征“剿饷“; 官军死伤惨重,又得大规模征兵,于是又加征"练饷"。 西寇东奴如同两根绞索,紧紧勒在明朝脖子上。 加征"辽饷"就是饮鸠止渴的自杀行为,不仅激起了民变,而且催生了一个吸血鬼集团—— "辽饷集团" 他们希望辽东战局永远也不要结束。 常洛不愿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说道:"老祖宗说了,辽东战事突起,千里运粮,是个沉重的负担,军饷从何处出,大有学问。 倘若一味加饷于小民,无异于挖肉补疮,恐怕外患未除,内乱就己生起来了。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向小民加饷。" 朱翊钧道:"不加饷,饷从哪里出?" 来钱的地方多了,为什么偏偏要摁住最贫苦的老百姓往死里薅? 那些富可敌国的藩王、勋戚、海商、盐商、大地主,前些年贪得盆满钵满的矿监、税监,不该割肉吗? 但常洛不敢照直说,挠挠头,道:"这个么,老祖宗没说,但是老祖宗说了,不许加饷,不然老祖宗不依。" 朱翊钧冷哼一声:“老祖宗还说了什么?" 常洛答道:"老祖宗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在明,贼在暗,要千万小心有人吃里扒外,泄露军情。这种人是最危险的,一定要揪出来,不然祸患就大了。尤其是要小心辽东将门,肯定和建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辽东最大的将门就是李家,正是自己一手养大的,朱翊钧倒吸一口凉气,"老祖宗真是这么说的?" "是!" 假如朱翊钧问内奸是谁,常洛便要指认李如柏了,即便不能将其拿下,也要将其调离。 可是朱翊钧顿了顿,絮絮叨叨说开了: "我老了,腿脚无力身子发虚,这些奏折看得我头晕眼花,心烦意乱。你已经三十好几了,也做了二十年太子,要不今后就你就监国吧。“ 朱翊钧一向嗜权如命,常洛疑心这就是在试探,赶紧推辞:“儿臣才具平庸,只想躲在大树底下乘凉……" 朱翊钧面有愠色,"哼!倘若我明天就死了,你怎么办?“ 常洛赶紧跪下,“父皇长命百岁!" \"胡说,世上哪有人能活百岁! \"儿臣愿均给父皇三十年阳寿。\" 或许是被这句话触动了,朱翊钧竟然笑了笑,说道:"如今建州反了,钱粮兵马一团乱麻,实在令人心烦。从明天起,你先到乾清宫中学着看折子,过上一年半载,我再封你为监国。" 闻言,常洛己经能够确定,这不是圈套,但他还是要例行客套: "儿臣愚钝庸懦,不能为君分忧,不能为父解愁,但在父皇身边抄抄写写还是干的来的,监国却是万万不能的。“ 朱翊钧挥挥手,“我倦了,明天早点来。" 常洛应了声是,脚步沉重地走出乾清门,暗暗盘算着怎么带领这个国家躲开萨尔浒惨败这场弥天大祸。 第11章 任重道远 内阁接到朱翊钧旨意,皇太子将到乾清宫西暖阁协助皇帝处理国政。 方从哲、史继偕、沈?三个内阁大学士面面相觑,他们真的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十年来皇帝深居不出,群龙无首,大臣们终日乱哄哄吵嚷不休,人人对这种现状心怀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如今太子出来协理国事,或许可以改变多年来一团死水的局面,实在值得期待。 部院的大臣们无不欢欣鼓舞,民间的土绅百姓听到这一消息,竞相奔走相告。 万历三十年,朱翊钧曾演出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召见内阁大学士沈一贯托孤,并且善心大发,诏谕召回派往各地的矿监、税监,停止各处织造、烧照,镇抚司及刑部无辜获罪的官员,都尽数释放,能还职的尽量还职。 大臣们十分高兴,都期盼着新主登基,革故鼎新,一扫污浊已久的空气。 然而第二天,朱翊钧又活过来了,派出二十名太监,前往内阁逼迫沈一贯交出诏谕。 沈一贯坚决不肯交出来。 太监们上演全武行,群殴沈一贯,最终强抢到手。 沈一贯躺在地上不起来,大叫:\"古来有如我之宰相乎?\" 如果朱翊钧在这一年死了,凭借三大役的武功和早年的文治,也不失为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也能顺便给恶病缠身的大明王朝一线生机。 可是他偏偏又活了十八年,也生生作贱了这个国家十八年。 朱翊钧本就多病,晚年遇上如此棘手的辽东战乱,实在难以支撑,不仅头晕目眩,而且腹泻不止,一晚上起夜七八次,连肠子也拉出来了,吓得他哇哇大叫。 但是对于辽事,他却不敢稍有懈怠,病中还反复叮嘱方从哲传谕兵部,立即行文差人向督、抚、经略、总兵,传达他的旨意,督促整兵备战。 也许是被朱棣显圣吓着了,也许是怕失陷了封疆,将来到了地底下无法向祖宗交差,也许是自知时日无多了突然良心发现,朱翊钧想将手上这个烂摊子交出去。 第二天,常洛起了个绝早,沐浴更衣后到乾清门西暖阁,叩头请安后侍立一旁。 三十几年来,朱翊钧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一眼自己这个儿子,其实也没那么不堪。 他问道:\"你对辽东战事有何见解?\" 常洛答道:\"儿臣觉得,辽东战事急不得,还是稳一稳的好,能不打,最好别打,一定要打的话也千万小心。\" 努尔哈赤攻陷抚顺、清河后,朝野上下弥漫着一种速战速决扑灭女真的急躁气氛。 尤其是朱翊钧,迫切希望辽东战事很快出现转机,最好能毕其功于一役。 常洛\"辽东战事急不得\"的说法一出,朱翊钧大为惊讶,这和他的想法是完全背道而驰的,面有愠色问道:"为何?\" 常洛忙答道:"老祖宗既己示警,肯定是大有道理的。" 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朱翊钧无话可说。 熊廷弼得了朝廷诏令,星夜前行,己在奉天门外等候召见多时,到了西暖阁,朝见了皇帝和太子,垂手聆听训示。 这是一个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汉子,脸方方正正,宽额阔眉,眼睛大而有神,活像乡下门板上贴着的门神。 朱翊钧很亲切地说道:\"飞白,老奴反了,你知道么?\" 熊廷弼答道:\"高淮、赵楫、李成梁、努尔哈赤,是公认的辽东四大害,天下谁人不知?只有陛下一人被人蒙蔽住了。" "高淮乱辽在前,赵楫、李成梁卖辽在后,努尔哈赤夺辽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 "万历三十四年,老奴伙同巡抚赵楫、总兵李成梁,巧取宽奠八百里新疆。那时候,老奴的反叛之心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臣曾上书朝廷,斩杀巡抚赵楫、总兵李成梁,兴兵讨伐老奴,一举荡平建州,可惜朝廷不听,至有今日之祸。\" 高淮、李成梁都是朱翊钧的宠臣,辽事变得如此糟糕,最大责任就在朱翊钧。 李成梁重新担任辽东总兵前后二十年,辽镇兵马再未出过抚顺关关卡半步,还将抚顺关外的六堡之地的居民强迁入内,甚至还和建州女真大做生意。 不仅将明令禁止的茶叶、粮食、布匹卖给女真人,甚至将生铁、牛角、桐油、鱼胶、蚕丝等武器原材料卖给女真人,以换取女真人的貂皮、鹿皮、鹿茸、人参、金沙、蜂蜜,从而牟取暴利。 很多商人从山西、山东,甚至江南、广东赶到的辽东,大发其财。 朱翊钧聪明绝顶,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弯弯绕,但他就是心存侥幸,懒得认真去管。 熊廷弼就是这么直来直去,即使面对皇帝也丝毫不留面子。 这一席毫无遮掩的话,怼得朱翊钧人仰马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着实下不来台。 常洛听了大为解气,大为赞赏,却只能打圆场道:\"以往不谏,来者可追。父皇召你,是准备命你经略辽东,一举剿平建奴,尽速恢复辽东,你有何方略?\" 熊廷弼拱手道: \"殿下,容臣详禀。\" \"制敌之法有三,曰恢复,曰进剿,曰固守。此时敌强我弱,敌众我寡,敌逸我劳,漫谈恢复、进剿,显然过于草率,不如以固守为正着,以进剿为奇着,先守而后战。因此臣认为,应该先稳住阵脚,练兵三年,然后再图征剿。\" 召熊廷弼,是为了速战速决的,不是为了旷日持久固守的,朱翊钧闻言,大失所望,说道: "战固然不易,守又谈何容易?据杨镐所报,建奴有十万之兵。单单守的话,官军至少应有十八万,而现在仅有十一万,而且在简汰之中,不能作为实数。朕问你七八万的兵员缺口,如何补得齐?“ "再有,十八万军队,年需饷银三百二十四万两,米粮一百零八万石,马豆九十七万石。果如你所说,练兵三年,如何养得起?“ 熊廷弼不假思索顶了回来,“陛下让臣经略辽东,臣便只操辽东的心。至于兵员不足,陛下该问兵部;粮饷不足,该问户部和工部。十年前,辽东兵便庸懦不敢战,是故成梁不战而弃宽甸。如今十年过去了,辽东兵更不堪了,不练兵,如何用兵?" 朱翊钧不以为忤,"问问你怎么了,你不是朝廷大臣吗?你练三年兵,需银几何?" 熊廷弼伸出三根手指头。 朱翊钧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好你个熊廷弼,你真是狮子大开口,你不如拿把刀杀了我。 你知不知道,太仓寺年入不过四百万两,太仆寺年入不过三百万两,内库年入不过百万两,就算万事不管全给你一人,四五年才凑得够三千万两!你是不是疯了?" 熊廷弼不慌不忙答道:"臣没疯。三千万是最保守的数,一个子都不能少。现在开原、铁岭、沈阳、辽阳还在我手,如果这四座重镇也丢了,就不是三千万能摆平的了。" 朱翊钧尚气使性的老毛病又跑出来,声音高了八度:"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朕问的是钱从哪里出?" 熊廷弼语气平静地说道:"也不是没有来钱的门路。“ "什么门路?" "陛下从内帑拨银一二百万两,三大殿的修复工程先暂停,又可以挤出一二百万两……“ 朱翊钧冷哼一声,"谁告诉你内帑有钱?三大殿是国之体统,怎能不修复?况且这点子钱济什么事?“ 熊廷弼说道:"臣倒有个法子,只是陛下不一定肯用……“ "什么法子?" "磔杀高淮,藉没其家!" 朱翊钧满脸不屑地笑了。 当初下令查抄冯保家产,户部工部报上来的数只有九万余两。 朱翊钧十分不满,又派张鲸刘守有查抄冯保在京城内外的房屋,清点浮财,但报上来的数也只值十一万两。 他心里清楚得很,抄家是件吃亏不讨好的事,落上爱抄家坏名声的是自己,白白得便宜的却那伙子小人,实在没多大意思。 常洛站在朱翊钧身后,几次跃跃欲试想开口,却终于忍住了。 从万历二十四年起,朱翊钧派矿监、税监前往全国各地,大肆搜刮钱财,高淮凭一几之力,硬生生将辽东闹翻了天。 这些矿税太监口含天宪,横行无忌,任何人都管他们不得。 搜刮的钱财数以亿万计,内库所得却超不过二成,余下八九成全落入他们自个腰包。 据传,广东大税监李凤贪污白银达五千万两,金玉珠宝堆积如山,玲珑异物充塞其门! 眼下国难当头,不拿这些阉人开刀,拿谁开刀。 想到这里,常洛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第12章 查抄家产 朱翊钧回过头看向常洛,声音中带着恼怒:"你怎么啦?有话就说,用不着装神弄鬼。" 常洛走到前面,说道:"儿臣以为熊廷弼言之有理。" "高淮在辽东动辄称奉皇上密旨,搜罗金银财宝,稍有不从,则诬以私通鞑子,家破人亡者不可计数,靠着这种鬼域伎俩,十年间敛得银钱巨万。“ "十年前,他用几十架马车拉着金银珠宝回河北藁城老家,盖的宅子遮天蔽日,黄金铺地,白玉为栏,比公侯之家还要豪奢十倍。“ "高淮住在乡间,比神仙还逍遥,吃穿用度日费千金,府中奴仆逾千,招摇过市,嚣张无以复加。" "他家子侄强占民田,地方官不敢问;强抢民女,地方官不敢问;当街杀人,地方官还是不敢问。“ 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弹劾高淮、李成梁、赵楫祸辽,高淮回乡闲住,李成梁以八十高龄平安退休。 事隔十年,熊廷弼又重提旧事,夹枪带棒指责朱翊钧庇护奸人,现在连常洛也跳出来了,这令朱翊钧很是气恼。 他问道:"你天天待在宫里,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这么无聊的问题,常洛实在无言以对。 熊廷弼拱手说道:"殿下刚才说的这些,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高淮仗着陛下的宠幸,也从来不屑于避讳人。" "辽民之恨高淮,远胜过恨努尔哈赤,成千上万的辽民就是因为受不了高淮的盘剥,而转投努尔哈赤的。辽东之大患,在于人心离散。陛下杀一个高淮,可以收百万辽民之心,何乐而不为?" 朱翊钧双目微闭,仰面靠在椅背上,假寐了足足半刻钟,才惺忪睁开眼,问道: "熊廷弼,你刚才说的什么?" 敢情这一番慷慨陈词白瞎了,熊廷弼心凉了半截,拱手道: "杀高淮,以收辽民之心;藉没其家,以充军资;拨乱反正,恢复全辽。" 朱翊钧一贯以来的脾气,就是唯我独尊,打死不认错,杀高淮,那不是自己给自己难堪吗? 在他的眼中,他就是宇宙的中心,日月星辰都围着他一个人转,天下是私产,供他一人享用,万民是草芥,死绝了就死绝了。 见皇上毫无反应,熊廷弼继续苦口婆心说道: \"臣在辽东多年,深知辽局是怎么一步步变坏的,现在再不痛下决心,恐怕将来就来不及了,事关祖宗三百年江山,此不可谓不重……\" 朱翊钧淡淡道:“你不必说了,练兵三年不可能。蕞尔建奴,偏居蛮方,户不过十万,有何能为?你到了沈阳,接替杨镐,整顿兵马,将帅一心,屠灭建奴,又有何难?" 钵大的拳头算打在棉絮上了,熊廷弼还想据理力争,瞥见太子在使眼色,叩了一个头,怏怏而退。 常洛蹲在朱翊钧下,又是捶背,又是捏腿,温言问道:"父皇何不先歇会?" 朱翊钧冷冷道:"歇什么歇?你跟熊廷弼一唱一和,恨不能把我逼死!" 常洛忙双膝跪下,颤声道:“父皇息怒,儿臣实无此意。”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高淮自小跟着朕,很是恭顺,又在乡下住了十多年,现在再将他揪出来,毕竟于心不忍。” 辽东十几万将士的死活你不管,却顾惜高淮一个阉人!你这脑子是被水泡坏了吗? 我呸! 常洛心中愤恨,口中却小心翼翼道:"父皇仁慈,奈何高淮全无良心,贪渎巨万,却把黑锅甩在父皇头上,儿臣实在气他不过。" 朱翊钧幽幽道:"他真那么有钱吗?“ 这事有戏了,常洛心中一喜。 "高淮刮辽十年,多的不敢说,三四百万两现银总是有的。至于浮财,光河北、河南、山东的土地房屋折银不会少于二百万两,奇珍异玩更不消说了。“ 朱翊钧眼中精光一闪,"这厮着实可恶,背着我捞多少好处!我记得他前后上缴内库的,不过四十余万两。" 常洛毫不犹豫递刀子,"他把大头全拿了,却拿几个小钱搪塞父皇,狠狠查他,教他一五一十吐出来。" 朱翊钧大摇其头,\"你懂什么?查抄赃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奉旨查抄的人,抄到了都是拼了老命往自己家里搬。每次查抄,都是闹得满城风雨的,到头来却落不下几个钱,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赏。\" 常洛问道:\"这些人怎的如此寡廉鲜耻,不怕抓住了杀头吗?\" 朱翊钧冷哼一声,"哼,廉耻多少银子一斤?杀头怕什么?捞银子才是正经!“ 又讲起当年查抄冯保的事,头一拨奉旨查抄的人,转过头就成了被查抄的人,前仆后继,不死不休。 常洛道:\"儿臣举荐一个人,不爱钱,不怕死,不讲情面,只要此人出马,保证查得明明白白,抄得干干净净,而且颗粒归公,不会有一文钱遗漏。\" 见儿子说得如此天花乱坠,朱翊钧忙问:\"你说的是谁?\" 常洛答道:\"袁可立。\" 朱翊钧一听袁可立三个字,顿时勃然大怒,喝道:\"够了!你今天是存心想气死我吗?我宁愿便宜高淮,也绝不用此人!\" 常洛还想要辩解,只听得一声厉喝:\"滚出去!\" 刚刚还风清气和的,一转眼就雷霆震怒,常洛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他赶紧夹着尾巴逃走了。 袁可立,字礼卿,河南归德人,初任南直隶苏州府推官时,便是一副初生牛犊不过虎的气概。 一个七品小官,却敢于介入一场神仙打架的御批大案,敢硬刚当朝首辅申时行和应天巡抚李涞,而为苏州知府石昆玉主持公道。 奉命巡视京师西城,有朱翊钧宠幸的小太监张和仗势杀人,百官无人敢问,又是袁可立挺身而出,手捧《大明律》,将张和当街重捶,又将其罪行张榜于五都衙。 朱翊钧派大太监孙隆,找到袁可立,命他放了张和。 袁可立勃然大怒道:"杀人者死,是朝廷法度,谁说情也不顶用。“ 并且毫下留情将孙隆赶了出去。 孙隆又羞又恼,回去向朱翊钧告状:“袁可立说了,非杀张和不可,就是圣旨来了也不奉诏。" 朱翊钧绕过内阁,直接下中旨豁免张和,然而袁可立连皇帝面子也不给,毅然抗旨将张和处死,京师称"真御史" 自袁可立巡城,不管皇亲国戚,还是勋贵大臣,凡贪纵不法,袁可立皆一并弹劾论处,万民呼为"袁青天" 万历二十三年五月,袁可立上疏针砭时弊,请录谪臣,疏上,夺俸一年。 九月,雷震景德门,烧毁殿宇两间。 袁可立再次上疏,矛头直指朱翊钧: "郊视不亲,朝讲久废,章奏不答,赏罚不明,贤愚不分,竭泽而征,使忠者含冤,直者抱愤,上天小示薄警,不可置若枉闻。" 朱翊钧览奏,气得嗷嗷叫,绕着御案走了十几圈,下令削其官夺其职,永不录用。 袁可立得旨时,正和同僚下棋,面不改色,将棋子收入棋篓,棋盘夹在腋下,骑着一匹瘦驴,径出长安门,然后坐着马车回到河南老家,随身带回来的只有数箧书。 朱翊钧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只要我不认错,错的就不是我。 查抄高淮,已经自打左脸了。 重新启用袁可立,这是把右脸伸出去让人打吗? 高淮不是好人,袁可立是个十足的好人。 但我偏偏喜欢高淮,讨厌袁可立,你能奈我何? 高淮恭敬顺服,唯唯诺诺,望之可亲,闻之生喜; 袁可立一头反骨,满身尖刺,望之可恶,闻之生厌。 朱翊钧背着双手,站在台阶上,重重叠叠的殿宇伫立在落日的余晖里。 他突然想起幼时在文华殿读书时的情景,耳中仿佛响起朗朗读书声: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那时候,他真的很依赖也很喜欢张居正。 当读到这一段时,对张居正说:“先生忠心谋国,就是朕的诸葛亮,但朕却不是刘禅那样的庸懦之主,朕要做一代明君,光大祖宗基业,青史留名。" 张居正伏地而哭:"果能如此,臣九死而无一憾。" 言犹在耳,这个偌大的国家却早已日薄西山。 朱翊钧猛然明白,为什么听到\"袁可立\"三个字就会暴跳如雷。 因为这两人都长着一张道貌岸然的脸,都操着一副好为人师的腔调。 第13章 星夜赴任 第二天一大早,常洛就到乾清门外候着。 他希望能说服朱翊钧,摒弃个人成见和意气之争,重新起用铁面御史袁可立,查抄巨贪高淮,以资军饷。 然而,他未免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熊廷弼的犯颜直谏使朱翊钧觉得被冒犯了,常洛举荐袁可立,更令他怒火中烧。 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朱翊钧始终没有召见常洛。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 朱翊钧不仅不见常洛,也不见方从哲。 熊廷弼从南京召到北京,也被晾了起来。 辽东十几万兵原定作战计划突然暂停了,下一步的指示又迟迟不到,十几万人就这样白白干耗着。 众将都在猜测其中缘故。 明军像被失了定身法一样,努尔哈赤却一刻也没有闲着。 他派人去问李如柏,这究竟是怎么啦,有什么阴谋。 李如柏也是一头雾水。 正在这时候,一只朝鲜船在鸭绿江江口的鹿儿岛被女真军截获了。船上坐着从北京回来怕朝鲜使臣。 此人被带到赫图阿拉,努尔哈赤亲自审问,才知道大明朝廷近来发生了很多大事。 第一是皇太子开始协理国事。 第二是熊廷弼被召到了北京,将取代杨镐,经略辽东。 努尔哈赤没和熊廷弼交过手,但知道此人不简单,比杨镐难对付的多。 先前为了应对杨镐的四路围攻,作出了种种布置、调动,现在也全部作废了。 他赶紧将这一消息通报给李如柏,鼓动李如柏排挤熊廷弼。 李家在京师有很多人脉,李如柏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他己抢先一步获得这一消息。 努尔哈赤和李如柏暗中频繁往来,熊廷弼还没到任,就有无数的圈套等着他往里钻。 临阵换帅乃兵家的大忌,必须干净利落。 四天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朱翊钧却用来和人置气,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努尔哈赤和李如柏将杨镐即将下台、熊廷弼即将经略辽东的消息放了出来,一时间小道消息乱飞。 辽东明军始而将信将疑,继而惶惑不安。 处在暴风眼的杨镐却出奇地平静。 朝鲜之役中,杨槁指挥无方,在蔚山之战损兵折将,差点被处死,自知这次重掌帅印,是一次莫大的机会,更埋藏着巨大的危险。 杨槁在辽东多年,还是知道努尔哈赤的厉害的。 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 官军名为十一万,其实真正拿得出手的只有七万人,余下四万不过是凑数的老弱病残,拉不得弓,放不了箭,能顶什么用? 海西女真叶赫部有一万多人,朝鲜国王李昖派出一万多人,也是各怀鬼胎,并不会诚心作战。 而努尔哈赤的六万人,却是实打实的六万人,兵强马壮,装备精良,再加上是在家门口作战,粮草转运快捷方便,更兼适应辽东的严寒气候,熟悉辽东的地形。 杨槁贪辽东经略的官位,但他更怕死。大明军法,凡失陷封疆,丧失辱国,主帅都是一个死。 因此杨槁并不是诚心实意想打,心里盘算着如何虚张声势,夺几座堡塞,取几场小胜,用以搪塞兵部,搪塞朝廷。 然后和努尔哈赤达成默契,只要他不要闹得太过份,辽镇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现在,突然传出熊廷弼即将取自己而代之的消息,杨槁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不满,反而生出莫大的窃喜。 当年熊廷弼巡按辽东,大力打击辽东豪强,清理田亩,平均税赋,又清查军屯田,核员核饷,断了很多人的财路,很招人恨。 努尔哈赤放出种种消息,说熊廷弼又回来了,并且主持辽东军务后,将会排挤辽东本土将领,重用外军将领。 各种流言满天飞,辽东一时军心动荡。 努尔哈赤见计谋达成,心中大喜,召集几个儿子,议定: 趁明军易帅之际的混乱,集中六万旗军、四万辅军,共十万人马,突袭驻扎开原的马林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而歼之,给明军以致命的重创。 为了保守秘密,努尔哈赤没有向驻扎在抚顺以西六十里的李如柏通报。 前方大战一触即发,朱翊钧却在宫中拒不见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因为受不了皇帝这种令人发疯的性格,多少大臣挂冠而去。 申时行、王锡爵、沈一贯全都被他气得死去活来。 第五天中午,常洛实在忍受不了了,不顾太监阻拦,径直闯入乾清宫中。 朱翊钧刚刚用过午膳,正躺在椅子上打盹。 常洛耐住性子站立一旁等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朱翊钧终于睁开睡眼,问:\"什么事?\" 虽然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但常洛还是云淡风轻地说道:\"熊廷弼是个急性子,他说军情不等人,托儿臣问父皇,什么时候可以赴任?\" \"叫他今天就走吧。\" \"他要的兵马钱粮呢?\" \"你会同阁部,尽力筹措。\" \"熊廷弼以什么职衔赴任。\" \"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军务,赐尚方宝剑,有临机处置,先斩后奏之权。\" 常洛己经无力吐槽了,四天前就该让熊廷弼走了,却白白耽误了这么久! 他赶忙到文渊阁去,方从哲、熊廷弼正悄悄等着,见太子来了,忙问:\"如何?\" 常洛气都来不及喘一口,说道: \"父皇有旨,命熊廷弼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副都御史,经略辽东军务,赐尚方宝剑,有临机处置先斩后奏之权,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熊廷弼忙拱手:\"臣领旨。臣再问一句,臣要的兵马钱粮呢,可有着落?\" 常洛望着他苦笑,\"卿先赴任,孤会想办法的。\" 熊廷弼是个极顶真的人,根本不是一句虚言可以糊弄的。 \"兵是将的胆,钱粮是兵的魂,没有凑手的钱粮,别说臣这样的庸才,就是兵仙来了也只会搓手,臣要见陛下。\" 常洛拍了拍他的胳膊,\"熊经略,脾气该改一改了。你放心,钱粮孤会尽力筹措的。\" 熊廷弼冷冷哼了一声:\"不是臣胆敢顶撞殿下,实在是骄兵悍将难制,要我经略辽东,又不与我钱粮,我这空口白牙的,如何取信于诸将?\" \"辽东缺饷不是一两年了,兵士们干的都是刀口上吮血,拿命换钱的营生,人之常情,打大仗之前,多多少少要发一点欠饷,以十万兵计,一人发五两,这就得五十两。\" \"臣新官上任,又是临阵易帅,总不能空着手见人吧?五十万两,一个子都不能少。\" 常洛无力反驳,看向方从哲,\"方先生,你看……\" 方从哲看向熊廷弼,\"飞白吾兄,军情紧急,你先赴任。钱粮我再会同户部商议。\" 熊廷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抱着膀子气呼呼不说话。 常洛苦涩一笑,\"这样吧,孤这些年积攒了三十六万两银子,拿出来给辽东将士发欠饷。方阁老再筹措二十万两,凑足五十万两,随后运往辽东。\" 熊廷弼站起身来,难为情地说道:\"臣是个粗人,不识礼仪,殿下恕罪,实在是………\" 常洛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卿此去辽东,天气苦寒,霜重雪深,多加珍重。\" 说着解下袍子,披在他的肩上,又替他系好带子。 熊廷弼眼圈猛湿了,\"谢殿下关怀,臣知道了,今天日暮时分,臣就星夜奔赴辽东。\" 常洛:\"何不明早再走?\" 熊廷弼:\"军务紧急,能早走一时是一时。老奴耳目众多,只有晚上悄悄走,才瞒得过他。\" 当晚,熊廷弼带着两个亲信随从,骑着快马,悄然离开京城。 出了正阳门,夜色朦胧中,突有一人拦住他的去路。 熊廷弼问道:\"你是谁?\" 那人低声道:\"随我来!\" 熊廷弼跟着那人到了城墙下一个僻静的角落,只见停着一辆马车。 那人掀开车帘,朝熊廷弼一招手,\"进!\" 熊廷弼探进头一看,见是太子,不禁大吃一惊,忙钻进了马车。 常洛说道:\"飞白,你到了辽东先匿下朝廷任命你为经略的旨意,只对杨镐一人说。\" \"为何?\" \"迷惑老奴。还有,李如柏和老奴勾搭上了,杨镐的布置,老奴己悉知,你到了辽东先不要揭穿,来个将计就计。\" \"事成之后,如何处置李如柏?\" \"先不要动他,留着他还有大用。\" 详谈大个时辰后,熊廷弼下了马车,跨上马,直奔辽东而去。 一路上月明星稀,山河大地沉浸在睡梦之中。 熊廷弼忧心如焚,恨不能两腋生翅,飞到辽东。 第14章 将计就计 熊廷弼人不离鞍,一路策马狂奔,第二天正午即抵达了山海关。 这一天已是万历四十七年二月二十三日,出了山海关,天气骤然变冷,树枝变成了冰枝,突兀地刺向空中。 辽东又刚刚下了一场暴雪,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 万里长城犹如一条银色的巨龙,盘旋在群山之巅,山海关则犹如龙头伸向大海,渴饮着万顷碧涛。 从辽宁锦州直至山海关下,共长四百里,于山海之间有一线之通。这一狭长地带,位于辽河以西,故称之为辽西走廊。 山海关如同一把大锁,牢牢锁住了从辽镇进入蓟镇的陆上通道,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时隔多年,熊廷弼再次见到山海关,只不过那一次是心灰意冷离去,而这一次是雄心万丈重来。 稍事休整之后,熊廷弼又跃马扬鞭,向着沈阳而去。 沈阳得名于渤海所设的沈州,元时叫沈阳路,明初改为沈阳中卫,洪武二十一年重新修筑,城周长九里一十步,和辽阳相地,只有后者的一半大。 它领有左、中、右、前、后五个千户所,后又增设巩河、蒲河两个千户所,抚顺千户所也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在辽东,沈阳卫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实为辽东首府辽阳的藩蔽。 沈阳、抚顺、萨尔浒都在浑河岸边。 萨尔浒西南方向一百五十里,就是努尔哈赤巢穴赫图阿拉。 此城地处苏子河畔,背倚启运山,土地肥沃,是女真人的粮仓。努尔哈赤的幼子、妻妾全都生活在赫图阿拉城。 杨镐屯兵沈阳,就是为了威慑赫图阿拉。 兵部文书己到,说熊廷弼即将抵达沈阳,却并未说委熊廷弼以何职衔。 但杨镐想着一定是来顶替他的,这使他心情复杂,不知道是该气愤呢,还是该庆幸。 派出去迎接的人刚走,熊廷弼就一人一马,风尘仆仆来到了沈阳卫指挥衙门门前。 杨镐闻报,忙出去亲迎。 两人也算是老相识了,熊廷弼老远咧着嘴笑:"杨公,我效命来了!" 杨镐很是诧异,如果是经略赴任,排场应该是很大的,至少有锦衣卫千户护送。 两人携手走进内衙,杨镐问:"熊经略,怎么是你一个人赴任?" 熊廷弼笑问:"谁封我做经略了?杨公你封的?" 杨镐冷冷道:"飞白,别装了,无风不起浪,辽东早传开了,前辽东巡按熊廷弼经略辽东。“ 熊廷弼意味深长一笑:"经略宝座依然是杨公的,将来论平辽之功,自然也是杨公第一,廷弼是来给杨公打下手的。" 说着递给他一封书信。 杨镐拆开来,见竟是太子亲笔写的,忙站起身来捧读。 \"兹派熊廷弼到辽东,对外称监军,一切军务俱听熊廷弼裁处,见熊廷弼,如见孤,为稳定军心故,尔仍以辽东经略示人。\" "原四路大军分进合击之布置仍大体不变。“ "沈阳一路,仍以总兵杜松为主将,以总兵王宣、赵梦麟左右协助,从抚顺出关,进攻奴巢西面。“ "宽甸一路,仍以总兵刘铤为主将,参将祖天定、姚国辅左右协助,与朝鲜兵一道,从凉马佃出边,进攻奴巢东面。“ "开原铁岭一路,仍以总兵马林为主将,以参将麻岩、郑国良协助,与叶赫兵一道,从靖安堡出击,进攻奴巢北面。“ "清河一路,仍以总兵李如柏为主将,以参将贺世贤、张应昌协助,从鸦鹘关出兵,进攻奴巢南面。" \"届时,以熊廷弼监察杜松部。“ 看罢信,杨镐握住熊廷弼手,颤声说道:\"飞白,全靠你了!\" 说着,将经略大印双手奉上。 熊廷弼当仁不让,藏在怀中,二人密语至半夜。 次日,辽东巡抚周永春、巡按陈王庭听说新任经略来了,都赶来相见。 熊廷弼拱手道:"下官只是朝廷派来监军顺便押运粮草的。大战在即,朝廷怎么会临阵易帅?" 周永春、陈王庭闻言很是尴尬。 杨镐摆酒设饮,满堂尽欢。 第三天,五十万两银子,三十万石粮食,陆继运抵沈阳。 第四天,杨槁召集各部主将到沈阳,先分银子再分粮食,四个主将无不笑哈哈的。 杨镐杀气腾腾申明军纪,可杀者八款十四条。 反复强调诸将需谨守约定进军日期、进军路线,屯军地点,不得提前,不得延迟,不得见死不救。 杨镐讲完了,对坐在左手侧的熊廷弼道:"飞白,你讲几句。“ 熊廷弼应了声"是",站起来说道: \"辽东一役,至关重大,陛下与太子十分关注。 朝廷命熊某为监军,国法如山,军法亦如山,不敢徇私,下官望诸公谨守杨经略军令,奏奇捷,立奇功,封伯封侯!\" 李如柏正担心熊廷弼来了会给他小鞋穿,此时方知是虚惊一场,心中不禁窃喜。 事毕,杨镐宴请诸将。 熊廷弼冷眼旁观。 杜松豪爽善饮。 刘铤冷峻寡言。 马林轻浮好谀。 李如柏则总是满脸带笑,频频向他举杯致意。 回到营中,李如柏连夜通知努尔哈赤: "经略还是杨镐,熊廷弼是监军,押运了一批钱粮,原四路合围计划未变,起兵定在三月初二。" 努尔哈赤接到李如柏密信,大喜过望,准备撒网捕鱼。 皇太极提醒道:"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努尔哈赤反问:"能有什么诈?明国皇帝除非疯了才敢临阵换帅。“ 皇太极隐隐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三月一日,抚顺,宽甸,清河,开铁都有明军大规模调动的信息,从关内运往关外的粮车亦是源源不断。 努尔哈赤收集各个方向的报告,最后断定明军在犹豫几日之后,最终还是采取行动了。 但他仍不能完全放心,又派人四处打探。 报回来的消息: 抚顺一路仍是杜松; 宽甸一路仍是刘铤; 开铁一路仍是马林; 而清河一路,的确仍是李如柏。 至此,努尔哈赤完全确信,明军执行的仍是先前制定的作战计划。 努尔哈赤欣喜若狂,大呼:“连上天也眷顾我!“ 从宽甸到赫图阿拉的道路,山险路窄,荆棘密布,只能容四匹战马并排通过。 杨镐整治刘铤,专让他攻这一路,意图使他劳而无功。 努尔哈赤视马林如草芥,只以杜松、刘铤两路为劲敌。 他的计划是: 先命代善领兵五百,在宽甸通往赫图阿拉的道路上砍倒树木,每隔两三里就将道路堵得死死的,迟滞刘铤行军速度。 然后,将五万重兵全部集结在抚顺一路,引杜松进入界藩城和铁背山伏击圈后,一举围而歼之。 得手后,立即挥师北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开铁一路的马林。 最后挥师南下,歼灭刘铤孤军。 至此,便大功告成,成就万世之基。 至于南路,则放心大胆只派五百人防守,因为那一路的主将是——自己人——辽东总兵李如柏! 杨镐兵分四路、分进合击的战术,是一个十分天真十分愚蠢的战术,全是纸上谈兵式的想当然。 他根本没考虑到实际执行过程中的实际困难。 这一战略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将已方兵力分成了四部,给了努尔哈赤集中优势兵力,在快速运动中各个击破的机会。 历史上,四路大军三路全军覆没,杜松战死,刘铤战死,战死将领达三百人,马林仅以身免,李如柏部全程观望。 噩耗传至北京,举朝震惊,朱翊钧起用熊廷弼经略辽东,一年后,辽东局势大为改观。 这时候,朱翊钧突然死了,泰昌帝上位仅一个月也死了。 天启上位,东林党把持朝政,排挤熊廷弼,以袁应泰取而代之。 辽沈惨败后,天启再次启用熊廷弼。 东林党继续排挤熊廷弼,推出王化贞架空熊廷弼。 广宁惨败,除辽西走廊外,辽东尽失,熊廷弼下狱论死。 天启五年,在魏忠贤的操控下,熊廷弼传首九边,王化贞在崇祯二年被处死。 第15章 各怀异心 明军第一路主力部队杜松军。 杜松以其陕西老乡总兵王宣、赵梦麟为副将,总兵力达三万人。 其士兵多来自秦晋两省,骑兵为主,常年与蒙古鞑子作战,十分彪悍。 还配置有朝鲜的四百铳手,以及赵梦麟的苍头军,实力居四路大军之首。 遵照常洛指示,熊廷弼跟随杜松进军。 杜松所率明军于于二月二十九日自沈阳发兵,直趋抚顺。 驻守抚顺的莾古尔泰只有一千余旗兵,望风而逃。 首战告捷,杜松意气风发,手上马鞭一指抚顺城,大声命令:"进城!" 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抚顺城,看到的是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 被建州女真掳掠至此的辽民,无论男女老幼,个个衣衫褴褛,人人瘦骨嶙峋。 他们见官军来了,纷纷跑出来观望。 杜松做过大半年辽东总兵,不少人认识他。 有胆子大的耋老抱住杜松马头,大哭:"这不是杜总兵吗?自从你走后,我们被女真人欺负惨了。千盼万盼,总算盼来杜总兵。“ 又有一个老妇人拽杜松的马鞭哭:"我们的女儿被女真人奸杀了,儿子掳到海西做苦力挖金砂去了。辽东现在没一家是囫囵的,没一家不死人,没一家不带孝。杜总兵可得与我们做主啊!“ 一人哭,引来千百人哭,有人哭儿子,有人哭爹,有人哭兄弟,哭声震天,惨不忍闻,都在喊:"杜总兵,与我们做主!“ 其实杜松在辽东几个月,所作所为除了敛财喝兵血,就是杀良冒功。先是摊派下属买礼品,变相贪污二千八百两,然后克扣士兵赏银四千六百两。 这种热衷于喝兵血的人却最喜人夸他廉洁勇武。 或许是数百人的泣血悲号,杜松豪气大发,高声说道:"朝廷刚调我做了山海关总兵。你们放心,我就是领兵来杀建奴的!“ 突有人认出熊廷弼,惊叫道:"这不是熊青天吗?“ "不敢,正是廷弼!“ "巡按,你怎么胡子都白了?" 熊廷弼苦笑,"岁月不饶人啦,我都年过半百了!" 人群中欢呼:"熊青天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熊廷弼眼睛不禁湿了。 天下最苦的莫过于辽民,前些年被高淮祸害,现在被建奴蹂躏,妻离子散,有远逃朝鲜的、山东的,有涌入关内的。 临行前,常洛对他说:"依我看这一仗最好别打。但既然父皇执意要打,那就做个打过了的样子。记住,千万别打虎不成反被虎伤!抚清之战至为惨痛,万不可再重蹈覆辙了! 等熬过这一阵子,争取在辽东止戈息兵三到五年,给辽民一个喘息的机会。一边招募流民,垦荒种地,修葺城防,一边整军练兵,制造武器,等时机成熟了,再对建奴全面发动攻势,彻底铲除之!“ 熊廷弼巡按辽东多年,深知辽东乱局的实质,就是高淮、李成梁、赵楫之流,对辽民敲骨吸髓,大失辽民之心,这才给了努尔哈赤可乘之机。 想要收拾辽东乱局,收拢辽民之心、恢复辽东生机才是最根本的。 想到这里,熊廷弼对杜说道:“抚顺辽民甚是可怜,要不拿出两万斤粮食,救济救济他们?" 杜松本不愿意,但眼见辽民把他捧得这么高,也说不出口,只得点头答应了。 熊廷弼组织人分发粮食,难民们单衣赤足站在冰冷的地上,排着长队,眼神饥饿而空洞。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尘烟中隐约可见一支队伍正朝抚顺城疾驰而来。 杜松心中一紧,立刻登上城楼,放眼望去,只见这支军队打的是大明旗号,只有几十号人。 队伍前列一名将领挥舞着旗帜,口中大喊:"杜爷,我们是李爷派来送信的!" 杜松认出这人是李如柏的外甥巩登科,命令放他们进来。 巩登科噔噔噔跑上城楼,对着杜松抱了抱拳,说道:"杜爷,我家李爷派小的来送封信。" 杜松接过信,只见上面写着: "杜大将军,小弟己率军攻克清河堡,代善窝囊透顶,丢盔弃甲而逃,明日一早弟将猛攻鸦鹘关。 弟己探明,鸦鹘关只有两千建州兵,鸦鹘关既下,奴巢赫图阿拉只有七十里之遥,纵马可到。 望杜大将军快马加鞭,早到赫图阿拉城下,你我兄弟同心,共克此城,共建奇功!" 杜松看完信,略一思索,对巩登科说道:"知道了,你回去跟李总兵说,我明日便会攻下界藩城,最迟三月五日便能兵临奴巢赫图阿拉。" 巩登科应了声"是",转身走了。 熊廷弼倒吸一口凉气。 那日出京城时,太子跟他说过,李如柏会诱导杜松孤军冒进,进入努尔哈赤伏击圈。 他当时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而且这个杜松,一点脑子也没有,果然轻易上当。 太子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他忙问道:"杜总兵,杨经略不是约定四路大军三月九日会聚奴巢,合力攻城吗?杜总兵如果三月五日便抵达奴巢,比预定时间早了三四天,如何使得?" 杜松嘿嘿一笑,"杨经略一介书生,知道什么兵事?他在朝鲜就被倭奴打得满地找牙,如今又跑到建州来丢人现眼,我都替他臊得慌。 什么分进合击,纯粹就是瞎胡闹,道路远近不同,有的崎岖难行,有的一马平川,对面的建奴兵将众寡不同强弱不同,怎么可能在同一个时间,到达同一个地点? 他以为是在科场作文写字呢,想怎么摆布便怎么摆布。老奴要是个傻子就好了,搂着老婆孩子在炕上睡大觉,专等着我们四个去打他。" 王宣、赵梦麟哈哈大笑,"杜总兵,我们也想搂着努尔哈赤老婆睡觉。" 杜松骂道:"瞧你们这点出息,也不嫌努尔哈赤老婆太老了,你们啃得动吗?“ 熊廷弼问道:"杜总兵,你既然觉得四路合围行不通,在沈阳为什么不说?" 杜松轻蔑一笑,"说了有用吗?这个妙计,可是经略大人会同巡抚大人、巡按大人制定,然后报兵部尚书大人审核,呈请皇爷批准了的,我一个武夫说得上话吗?" 熊廷弼一时语塞,杜松说的也的确是实情。 自从土木堡之变后,五军都督府基本废掉了,原属于五军府的权力大部分转移到了兵部。 兵部不仅掌握了马匹、军械的调配,而且掌握了将领的考核,将领想要得到升迁,首先必须兵部点头。 武将地位骤降,文官地位猛升,就算是戚继光、李成梁这样的名将,也必须在朝中找一个有力的靠山。 总兵是武将的最高职衔,但必须听命于巡抚或者经略。 文官们制定作战方略,武将们负责执行。打赢了,是文官们指挥有方;打输了,是武将们执行不力。不论多高的武将,总有文官压一头,既憋屈,又无奈。 熊廷弼也看出这种军制的弊端,主张给总兵以战场指挥权,巡抚、经略则负责钱粮筹集、军械制造等后勤保障。 但是,他的这种主张一提出,便遭到了满朝的抨击,说他动摇国本,居心叵测。 可是话又说过来,杜松作为一军主将,毫无全局观念,擅自行动,这也太离谱了。 李如柏一军,所走的路线是离奴巢最近,路也是最平坦的,如今进展也是最顺利的。 傻子都能着出,这是因为杨镐偏爱李如柏,所以给了他这个巧宗。 杜松看不上李如柏,可人家却当上了辽东总兵,而自己只是山海关总兵。 如今李如柏又要捷足先登,抢先攻破赫图阿拉,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的。 夜色已黑,杜松命令全军就地宿营,饱餐一顿后,明日凌晨开拨,全力攻下界藩城,然后挥师南下,直捣赫图阿拉! 熊廷弼直摇头,心中暗自盘算该怎样扭转危局。 界藩山位于浑河上游与苏子河下游会合处,山上有座吉林崖,高达十数丈,壁立其上,望之如剑。 界藩山之东是铁背山,极其雄伟,悬崖绝壁,高不可攀。 浑河虽不深,在这一段却变得汹涌起来,由西向东从铁背山、界藩山脚下流过。 浑河北岸筑有界藩城,堵在南下进攻赫图阿拉的必经之道上。当年李成梁讨伐王杲,攻下之后将其焚毁殆尽。 抚清之战后,努尔哈赤派一万五千名步兵,搬运筑城用的石材,并且派八百名骑兵护卫,紧急修筑界藩城,到现在也没修完。 而在浑河的南岸,即是赫赫有名的萨尔浒,萨尔浒山挺立在一片高低起伏、地势崎岖的丘陵地带,四周遍布密林。 杜松首先得越过五岭,渡过浑河,穿过萨尔浒,才能进攻界藩城,最后才能直捣赫图阿拉,难度不问可知。 杜松也知道这条道很不顺溜,但他本性就是个有勇无谋、鲁莽冲动、任性骄狂、不管不顾的脚色,一心想拿首功,根本没把努尔哈赤放在眼里。 朱翊钧殆政三十年,不仅文官断档,连武将也断档。也是活该明朝灭亡,萨尔浒四大将不是杜松这样的莽子,就是马林那样的混子,甚至李如柏那样的骗子。 然而努尔哈赤却不是吃素的。 他一面命令加紧修筑界藩城,一面命代善、皇太极、大将额亦都、扈尔汉,率领八旗兵,赶往铁背山、界藩山一带布防,力图全歼杜松部。 夜已深沉,残破不堪的抚顺城沐浴在清冷的月辉之下,冷风吹着小雪,飘飘洒洒落在城墙,落在屋顶。 如豆的烛光下,杜松身不解甲腰不解刀,横卧在木板床上呼呼而睡。 突然有人用力地推他,"杜总兵,醒醒,快醒醒!“ 杜松猛然坐起,说时迟那时快,手已按住刀柄,低声喝问:"谁?" 第16章 瞒天过海 \"是我!\" 微弱的烛光下,杜松看清了那人的脸,惊叫道: \"刘铤,你不是领兵去了宽甸吗?怎么突然到了这里?\" 刘铤嘿嘿一笑,\"我会飞呀!\" 说着,两只胳膊像鸟儿的翅膀一样扇呀扇。 这时候,熊廷弼走了进来,望着满脸疑云的杜松说道: \"进军计划有变,杜松部、刘铤部合兵一处,以刘铤为主帅,以杜松为副帅,协同进攻界藩城!\" 杜松最是贪功,问道:\"凭什么?\" 熊廷弼板起冷若冰霜的脸孔,低声说道:\"这是军令,你说凭什么?\" 杜松怒冲冲从床板上跳下来,叫道:\"谁的军令?\" \"我的!\" \"你一个监军,凭什么命令我一路大军主将?\" \"谁说我是监军?\" \"我说的!\" 熊廷弼的手指头点到了杜松的额头上,咬着牙说道: \"听着,本官是新任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经略辽东军务,看好,这是本官的关防大印!\" 杜松连字都识不全,但还是认得这关防大印的,顿时低下了头。 熊廷弼继续说道:\"杜总兵,你不是说,兵分四路,分进合击就是瞎胡闹吗?如你所愿,两部军合兵一处共有五万五千人,岂不实力大增,更有把握攻下界藩城了? 现在,本经略命令你们,趁着夜色,向着界藩城进发,明日日暮时分渡过浑河,占据萨尔浒山,进攻界藩城。\" 原来,这是熊廷弼和杨镐议定的\"瞒天过海\"之计,走宽甸一路的,是参将祖天定,带领的队伍一群老弱残兵和一群民夫,用以虚张声势,而真正的精锐兵马由刘铤带领着,到达了抚顺关。 事已至此,杜松只能乖乖听命。 熊廷弼拍了拍杜松肩膀,问道:\"杜大将军今年高寿了?\" 杜松没好气答道:\"五十八岁了。\" 熊廷弼竖起大拇指,\"杜总兵也是战功赫赫的百战老将了,打完这一仗,封个伯爵,也该解甲归田享享清福了。\" 杜松万历三十六年接替李成梁,任辽东总兵官,期间作战吃了大亏,被言官弹劾,一气之下焚烧粮,下狱论死,朱翊钧怜其憨勇,只削官夺职,放归田里。 杜松闲置十一年后才被重新启用,所以格外贪功。 安抚好了杜松,两路大军乘夜开拔。山间道路狭窄,只能容十多人并排通过,马则只能并排走三匹。 熊廷弼和刘铤带着队伍走在最前面,杜松押后走在最后面。 当时又下起了大雪,经过五岭时,岭上结了厚厚的冰,必须手脚并用才能往上爬,不断地有马匹滚落到山底下。 士兵们逡巡不肯进,在将佐的皮鞭和刺刀催逼之下,不得不艰难前进。 天亮时分,队伍终于全部越过五岭,进入宽阔的平原地带。 熊廷弼命令全军急行军,三月二日中午时分,先头部队抵达了浑河北岸。 杜松认为兵贵神速,应在建州军赶来之前立即渡河,抢占对岸萨尔浒山高地。 刘铤则认为,大军长途跋涉,宜暂作休整,况且河流湍急,河上桥梁己被建州军拆毁,辎重火炮无法运过去,应该先搭桥。 熊廷弼看着眼前的士兵,个个面有菜色,瘦弱不堪,年龄上至五六十岁,下至十四五岁,二三十岁的精壮兵丁不足三成。 这样的兵,比十年前更不堪了,却是朝廷能派出的最好的兵了,他们真的能顶住女真八旗兵狂砍猛杀吗? 杜松气乎乎地说道:\"五万多人屯积在河岸而不渡,生火做饭的时候炊烟滚滚,必然引来大批敌军,到那时万箭齐发,再想过河就难了。 不如我率五千精锐为先锋,先期渡河,抢占萨尔浒山,即使建州军来了,我也能掩护大部队渡河。\" 刘铤沉思片刻,说道:\"也好!只是萨尔浒山口形似口袋,我怀疑老奴在山口两侧布有伏兵,万一中了埋伏,如何是好?\" 杜松道:\"大将军与我只隔了一条河,就算我落入包围之中,也能迅速渡河救我。再说我有五千人,岂能被他一口吃掉?\" 熊廷弼道:\"老奴狡猾,不知道打着什么坏主意,依我之见,还是先搭桥再过河才更稳妥。\" 杜松不服气地说道:\"打仗总免不了弄险,事事都求四平八稳,那还打什么仗?\" 刘铤也有些犹豫起来,欲听从杜松的。 熊廷弼思虑再三,说道:\"善战者必先立于不败之地,对岸地形复杂,敌情又不明朗,不能拿将士性命冒险!\" 杜松脸涨得通红,嚷道:\"你们官大,听你们的好了!\" 说罢,躺在一块大石头上,高高翘着二郎腿,从怀中摸出一只烧鸡,一壶烧酒,恨恨地吃,大口大口地灌。 努尔哈赤在辽东摸爬滚打几十年,摸清了明军的底细。 八旗兵不和明军当面互砍,每次都是冲到10丈远的地方,然后开弓放箭。 明军武备松弛,三十年来没有丝毫长进,弓箭远不如八旗。明军火器营虽有火铳,射程却不足,而且不能连发。在与八旗兵弓弩营对抗中并无优势可言。 明军以步兵车营为主力,面对八旗重甲骑兵,在机动性和杀伤力上,毫无疑问处于绝对的下风。 不光是武器和战术配合,八旗兵的头盔、铠甲的坚固程度,以及单兵素质,都远胜于明朝边军。 明军与八旗兵野战,即使以多打少,取胜的机率也是微乎其微。 辽东总兵张承胤带领一万明军救援抚顺,却被迎面而来的二千余名八旗兵打得全军覆没,即是明证。 要打造一支强悍的军队,少则三至五年,多则八至十年。 在此之前,应尽量避免与八旗兵野战。 知耻而后勇,只有老老实实承认技不如人,才能痛下决心,奋起直追。 可是大明朝堂衮衮诸公,始终沉浸在天朝上国的迷梦中,根本不愿意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不肯静下心来脚踏实地练兵,提升武器。 杜松己经赋闲十年,对敌我双方强弱变化极其迟钝,如果让他越过浑河,一头扎进后金军包围圈,等待他的必定是全军覆没的命运。 所以,熊廷弼临行前,常洛反复叮嘱,隔河对峙,隔河对峙,千万别自寻死路! 熊廷弼顾不得杜松不高兴,对刘铤说道:\"杜总兵,埋锅造饭吧!\" 数里之外的界藩城,一万五千名民夫正在千余名旗兵的催逼下,奋力修筑城池和工事。 二万四千名八旗兵在代善、达尔汉的率领下,已经过扎喀关,抵达界藩山脚下集结,专等着明军远道而来后,施以迎头暴击。 努尔哈赤犹不放心,又派皇太极和额亦都带领一万八千名旗兵赶来增援。 而萨尔浒山谷口两侧,努尔哈赤己预设了二千伏兵,并且在萨尔浒上游十里处筑起了一座堤坝,将水位抬得高高的。 专等明军渡河渡到一半的时候,即掘开堤坝,无数合抱粗的圆木便顺着急流倾泻而下,将明军撞得人仰马翻。 埋伏在萨尔浒山谷口的建州兵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对岸的明军了,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刀枪林立。 滚滚炊烟腾空而起,饭香肉香飘荡在浑河两岸。 代善问皇太极:\"明军搞的什么鬼,为什么不渡河?\" 皇太极也猜不透。很快,前方来报,说明军在砍伐树木搭桥。 代善大怒,命令道:\"拿箭射他,不许他搭桥!\" 皇太极连忙阻止,\"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搭成的,再等等看。\" 过了一个来时辰,前方又来报:\"桥已经搭到河心了,怎么办?\" 代善再也坐不住了,命达尔汗率三千骑兵,急驰到浑河岸边。 达尔汗一看,顿时傻了眼,明军不是在搭一座桥,而是同时在搭七八座桥。 达尔汗大怒,挥舞令旗,命令放箭。 刘铤命令搭桥的士兵撤了回来。 双方的士兵隔着河对骂,你骂我是胆小鬼,我骂你是怕死鬼,一直闹腾到半夜才消停。 第二天,代善和皇太极到河边一看,好家伙,明军己经在河对岸建起了绵延四五里的营帐,而且营帐建得极结实,看那架式,似乎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常住的。 努尔哈赤战前作了种种设想,却万万没想到明军会这么干,问计于范文程:\"明军意欲何为?\" 范文程想了很久,答道:\"微臣猜测,这是明军在虚张声势。\" 努尔哈赤冷哼道:\"怎么,吓唬我?\" 范文程笑道:\"大汗还是不知道明国君臣的德性。大汗杀了他许多兵马,抢了他许多男女牲畜粮帛。明国皇帝脸上挂不住,只好兴兵征讨。 前方领兵的将帅知道大汗的厉害,并不敢真打,于是大张旗鼓,把戏演得足足的,然后随便在哪儿割几百颗首级,送到京师里请功。光是收复抚顺、清河的功劳,就够他们吹一辈子了。 明国皇帝面子下来了,明国将帅军功有了,君臣心照不宣,这事就糊弄过去了。\"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还是你知道他们,当初李成梁玩这种把戏玩得多了,他自作主张把宽甸割让给我,明国皇帝反而还给了我五十两赏银呢!可笑,实在可笑!君昏将懦,不亡待何?\" 范文程赶紧拍马屁:"五百年必有圣人出,大汗当顺天应人,入主中原,取彼而代之!" 努尔哈赤笑得合不拢嘴。 第17章 浴血奋战 到了夜里,熊廷弼命令明军沿浑河退后十丈,挖两道深七尺,宽八尺的壕沟。 杜松一听就急了,问道:\"熊爷,不是说先攻下界藩城,再攻下奴巢吗?为什么要挖壕沟,这是要和老奴对峙吗?\" 熊廷弼答道:\"是,就是对峙!\" 杜松嘟嘟囔囔走开了,\"书呆子,没见过这么打仗的。\" 熊廷弼命令三军:\"今晚如果能挖够三里,明早大吃一顿,如果挖不够,早饭没有了,还得继续挖!\" 寒冷的夜风里,人人想躲进营帐里,士兵们不愿意,将佐们更不愿意,都悄悄抱怨熊经略一介书生,不知兵瞎胡闹,昨晚上砍树木扎营帐闹腾了一晚上,都想着今晚上可以喘口气的,谁知还是不让人安生。 刘铤也说道:\"熊爷,前有浑河,就不必再费尽力气挖壕沟了吧?\" 熊廷弼黑着脸说道:\"这是军令!\" 官大一级压死人,刘铤讪讪地走到一边,大声命令:\"听见没有,参将以下,都给我挖,往死里挖!\" 说着,抢过一个士兵手中的铁锨,奋力挖土。 刘铤带了头,众将虽然心中不满,但还是开始挖掘壕沟。 第二天后半夜,三里长的壕沟已经挖到了两里半。刘铤和杜松挖了一夜,累得精疲力尽,背靠着背你一口我一口,共喝一壶酒。 杜松抱怨道:\"这真是当官的张张嘴,当兵的跑断腿,咱们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要被人这样摆布,可笑!实在可笑!\" 熊廷弼走了过来,笑道:\"趁着时候还早,再扎一道栅栏。\" 杜松一跳三尺高,\"熊爷,你有完没完?扎那玩意儿干啥用?\" 熊廷弼:\"建奴弓箭很厉害,躲在栅栏后面,他就射不着。\" 杜松冷笑两声,小声嘀咕:\"这么怕死,何不躺在衙门里睡大觉?\" 熊廷弼:\"杜总兵说的什么,我耳背没听见,不妨大声些。\" 杜松:\"我说此计甚妙,赛过诸葛亮,行了吧。\" 熊廷弼对刘铤:\"刘总兵,劳烦你带个头吧。\" 刘铤无奈地点点头,命令士兵砍伐树木,偏栅栏,一直折腾到天快亮。 正准备烧火做饭,突有斥候来报,说八旗军主力已到萨尔浒。 众人大惊。 杜松却笑嘻嘻叫道:“狗入的,我看他就是存心不让人吃饭!” 刘铤道:\"不误事,打了再吃又何妨?\" 两人都扯着嗓子叫:\"老少爷们,抄家伙!往死里干!\" 带兵来的是代善,这厮久等明军过河却等不来,终于沉不住气,不顾皇太极劝阻,带了一万二千八旗兵来,准备渡过浑河,一举冲破明军,杀他个丢盔卸甲。 杜松一看建州军来了,顿时来了劲,隔着河大喊:\"野猪皮,别在河对岸干站着,快过来受死!\" 代善弯弓搭箭,\"嗖\"地一声,一只利箭飞了过来。 杜松挥刀一砍,飞到面前的箭被砍成了两截。 他笑哈哈骂道:\"龟孙子,快过来,看你家老祖宗怎么收拾你!\" 代善大怒,命令八旗兵渡河。 只见他们从河湾拖出上百只大船,并排在河边,每只船上船头立着三十几个弓弩手,船尾有七八个划桨的。 代善一声令下,\"过!\" 没过多久,八旗船只便整齐划一朝北岸驶来。 刘铤亦是带领三千余弓箭手,严阵以待,等到八旗船只驶到河心时,命弓箭手猛射。 河面上一时间箭来箭往箭矢如雨。 在战船的掩护下,更多八旗兵涉水过河,潮水般涌了过来。 明军见此情景,阵脚已经乱了,乱纷纷往后退。 熊廷弼大声命令:\"搭木板!\" 一声令下,成百只木板搭到了壕沟之上。 弓箭手踩着木板乱纷纷撤到壕沟里侧。 这时候,代善已经带领万余八旗兵上了岸,口中疯狂地叫嚣着: \"杀刘铤!\" \"杀杜松!\" 八旗兵全都扯着嗓子喊:\"杀!杀!杀!\" 喊声震天动地,令人胆寒。 千万支利箭像蝗虫一样飞过来,黑压压的,密密麻麻的。 如果顶不住这波冲击,明军就完了。 熊廷弼擎剑在手,怒视着杜松,大声道:\"杜总兵,你不是要杀建奴吗?机会来了!\" 杜松哈哈大笑:\"谁说不是!\" 熊廷弼道:\"国家养兵二百年,效死正在今日。如果我死了,这里归刘铤指挥,如果刘铤死了,归杜松指挥,如果杜松死了,归王宣指挥,王宣死了,归赵梦麟指挥!\" 刘铤大喊道:\"好!\" 杜松挥舞着长枪,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在他的身后跟眷王宣、赵梦麟,和他们的三百亲信家丁们。 双方短兵相接,展开了惨烈的肉搏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断有人倒下。 刘铤不甘人后,也挥舞着大刀跃过壕沟猛冲过去,一路上见着八旗兵便死命一刀劈下去。 见两名主将赤膊上阵,明军士气大涨,更多士兵冲过壕沟,加入战斗。 总兵赵梦麟满身是血,双目圆睁,大叫:\"来呀!来呀!给你大大一个痛快!\" 几个八旗兵将他围在中间,跃跃欲试。 赵率教远远瞅见,飞奔而去,不顾一切冲到赵梦麟身边。 叔侄俩背靠背和八旗兵周旋。 赵梦麟骂道:\"憨皮怂娃,叔一大把年纪了,死了算球,你还小哩,还没娶媳妇哩!\" 赵率教叫道:\"叔闭嘴,咱谁也不会死,死了就算是给老秦人丢脸!\" 两个八旗兵欺身向前,操着大刀要砍,赵率教大喝一声:\"狗入的,欺负你老子来了!\" 声若巨雷,两个八旗兵怔了怔,脑袋就掉了下来。 赵率教背起赵梦麟冲出重围。 刘铤在和代善对砍,每一刀都呼呼生风,逼得代善连连后退。 忽然,一支箭向他后颈射去。 刘铤义子刘招孙大叫一声:\"义父小心!\" 刘铤赶忙歪了歪身子,利箭擦着脖子飞了过去,正在他暗自庆幸的时候,又有两支箭正中他后背。 钻心的疼痛迅速弥漫全身,刘铤站立不住,随时会倒地。 代善狰狞地大笑:\"刘大刀,你也不过如此!\" 举刀就要劈下来。 这时候,伸过两只长枪,硬生生架住。 刘铤抬头望见是杜松和王宣。杜松拿着长枪猛戳代善,口里骂骂咧咧的。 达尔汉见代善被围攻,也飞奔过来,被刘招孙中途截住,杀作一团。 明军和八旗兵浴血厮杀,渐渐不支,纷纷退往壕沟里侧。 熊廷弼仗剑在手,站在壕沟最前沿,指挥着着弓箭手们对着八旗兵放箭。 八旗兵一个个应声倒下,八旗兵也放箭反击,却被木栅栏挡住。 凭着壕沟和木栅栏,明军顶住了代善发起的一次次冲锋。 等到明军箭终于用完了,代善带领人马跃过壕沟,冲破木栅栏,然后蜂拥而入。 两军混战在一起。 熊廷弼拿着剑,意气自若站在一座土丘上,高喊: \"你们道本经略是个书生,其实本经略中过武举。\" \"本经略写得了文章,更杀得了人。\" \"本经略今天宁死也不后退半步,你们为将的,当兵的,也不许退!\" \"杀!杀!杀!\" \"杀!杀!杀!\" \"都给我往死里杀!\" \"我死了,你们把我埋了!\" \"你们死了,我给你们请功!\" 话音方落,己冲入敌阵,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身形依然矫健,一看就是练家子。 将士们深受鼓舞,无不奋勇向前。 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从早晨一直打到中午,八旗兵始终无法将明军冲垮。 代善也身受重伤,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停止进攻,撤往浑河南岸。 回到界藩城,清点人马,带出去一万二千人,带回来的竟然不足九千人。 努尔哈赤闻报,勃然大怒,亲自从赫图阿拉前来查看,见了代善,劈头盖脸就骂: \"死了那么多勇士,你居然还有脸回来!为什么不死在河对岸?\" 代善十分不服气。 \"我以少打多,少说也杀了二万明军,从早上打到中午,如果老八过河支援,就能将明军一举击溃,可是老八从头到尾袖手旁观,不发一兵一卒。\" 努尔哈赤转身面向皇太极,大声问道:\"是这样的吗?\" 皇太极挺身答道:\"是!\" 努尔哈赤厉喝道:\"为什么?\" 皇太极镇定自若答道: \"本来是我们张好网等明军钻的,结果二哥沉不住气,反倒抢先钻进了明军的圈套。 打仗讲的是以强打弱,以众打寡,以逸打劳,不是逞匹夫之勇,不是争一时之气。\" 努尔哈赤良久无语,狠狠踢了代善一脚,骂道: \"你呀你!明明是个人,偏偏长的是狗脑子!女真总共不到二万户,你一次就坑死了三千旗兵,就算把你剐了,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代善极不服气,辩解道:\"这能怪我吗?原先只预计打杜松一路的,谁知半路又杀出个刘铤,我以一打二,还杀了他那么多人,我容易吗? 而且杨镐并不是经略,熊廷弼才是。一年花那么多银子养密探,连这么要紧的事也整不明白,谁之过?\" 努尔哈赤红口白牙保证明军会兵分四路的,现在被狠狠打了脸,疑心是李如柏伙同杨镐、熊廷弼诓骗他,恨得牙根发痒,却又没法发作。 浑河北岸,明军也沉浸在无尽的哀痛之中。 这一仗,战死将佐二十四人,阵亡士兵一万八千人,不论是杜松部,还是刘铤部,都元气大伤。 杜松和刘铤本人也身受十余重创。 浑河岸边积尸堆积如山,鲜血将浑河水染得殷红。 熊廷弼望着满目疮痍的大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喃喃自语着: \"这些殉国的将士,还饿着肚子哩,我欠他们的早饭,哪一世还得清?\" 言毕大哭。 三军无不垂泪。 第18章 生死较量 五万多人打八旗军一万多人,死伤却如此惨重,这是杜松和刘铤都没有想到的。 尤其是杜松,现在终于幡然醒悟,如果不是熊廷弼硬拦着不,自己这会子早就没命了。 熊廷弼亲自带头,带领三军将士挖坑,将战死将土的尸骸掩埋了。 三四里的浑河岸边,隆起一座座土丘。 寒风中,雪花飘飘洒洒落下,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土丘就变成了一顶顶白帽子。 经历了这场殊死搏斗,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如果对岸再来一次大规模进攻,就再也抵挡不住了,等待他们的就将是全军覆灭的命运。 这个时候,连杜松和刘铤也开始胆寒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建议,将队伍撤退到抚顺关。 熊廷弼未置可否。 他命令剥下八旗兵尸体的衣服,开膛破肚,割下首级和下体,扔进与浑河半里之隔的太子河里,河水为之变赤,有鱼儿跃出水面,啃食尸体。 数千具尸体顺流而下,浩浩荡荡流往赫图阿拉。 赫图阿拉的女真人见了,顿时哭声震天。 努尔哈赤在战前信心满满,说辽镇军队不堪一击,打完这一仗能分很多粮食、很多衣服、很多钱,可是到头来什么也没分着,反而死了这么多人。 悲愤欲绝的女真人纷纷跑到议政大厅门前哭诉。 努尔哈赤正在界藩城训斥代善,闻听赫图阿拉有变,连忙返回。 当他看见议政厅门前空旷广场上横七竖八的赤条条的无头尸体时,也禁不住大吃一惊,心里暗骂熊廷弼太狠辣了。 无数女真人围住他大叫:\"大汗!大汗!\" 努尔哈赤看着眼前激动的族人,头皮阵阵发麻。 代善说这次最少杀了两万明军,努尔哈赤是相信的。 可是八旗兵总共只有六万人,一次就死了三千,这么沉重的代价谁受得了?再这样死几次,八旗兵就死绝了。 后金实质上是一个全民皆兵的大型武装抢劫集团,只要能一直打胜仗,抢到大量钱粮女人牲畜,就能凝聚人心,然后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越滚越大。 然而一旦不能打胜仗了,人心就慢慢散了。 努尔哈赤铁青着脸,挤出人群。 他走进议政大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仰面向天,陷入了沉思。 这是他起兵三十六年以来,遭遇到的最大挫折,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条路,加大赌注,将明朝打怕打服; 第二条路,与明朝和谈,划定疆界,重启贸易。 浑河北岸,熊廷弼没有选择撤退,而是大张旗鼓地生火做饭,滚滚炊烟腾空而起,飘荡在浑河两岸。 代善怒火中烧,又要渡河再战。 这一次,皇太极没有再让着他,高声说道:\"够了!你还嫌闯的祸不够大吗?没有父汗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代善鄙夷地说道:\"怕死鬼,要不是你袖手旁观,明军早全军覆没了,这会子说不定已经打到沈阳了。\" 皇太极反唇相讥: \"打到沈阳又怎么样,然后呢?我大金就赢了吗?女真只有三四十万人口,占得住那么大地盘吗? 明国虽弱,却毕竟是一个大国。大金虽强,却毕竟是一个小国。 打仗归根结底打的是兵马钱粮。建州有什么?连粮食也不能自给,更不用说布匹、生铁、油漆了。 明国如果倾举国之力来对付我大金,最先撑不住的一定是我大金。\" 代善跳起来叫道:\"你为什么总是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 皇太极冷冷说道: \"我说的不过是事实,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年一年比一年冷,种地一年比一年难了? 赫图阿拉囤积的粮食只够半年吃了,如果再搞不来粮食,我们恐怕连饭也吃不上了。 明国家大业大,经得起折腾。可是咱们不行,咱们光打赢不行,还得少死人,甚至不死人,像你这样,一次就死了三千旗兵,哼!你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吗?\" 自从褚英被处死,代善对汗位就有了想法,能与他一争高下的只有莽古尔泰和皇太极,所以他一心立功,好压莽古尔泰和皇太极一头。 可是这一次不仅没露成脸,反而把屁股给露出来了,这令他又气又恼,却又无力反驳。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十,朱翊钧收到了辽东前线传来的战报—— 在萨尔浒对岸与建奴遭遇,双方发生激战,毙敌三千。 随战报一起送来的,还有建州兵三千颗首级! 朱翊钧手都在抖,这可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战绩啊!真是实打实地扬眉吐气了一回。 他又展开熊廷弼的奏疏。 \"战死将士共计一万八千九百六十二名,其中将佐二十四名,宜厚加抚恤。 兹定: 阵亡将佐抚恤银每人二百两,需银四千八百两。 阵亡士卒抚恤银每人六十两,需银一百一十三万六千二百八十两。 两项合计:一百一十四万一千八十两。\" 后面是长长的赏银名单: \"刘铤 赏银300两 杜松 赏银296两 赵梦麟 赏银290两 ………… 总计:四十二万七千六百五十四两。\" 在奏疏的末尾,熊廷弼写道: \"陛下这次若肯拿出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抚赏将士,就相当于拿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买三千建州兵的性命,平摊到每个建州兵头上,不过是五百两银子。 老奴麾下止有六万旗兵,陛下花三千万两银子,就能买老奴性命,外加整个辽东,这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陛下何乐而不为? 愿陛下早发抚赏银,则辽东军心大振,民心大安,恢复全辽亦未远矣。\" 朱翊钧皱起眉头思考片刻后,决定批准熊廷弼的请求,命户部调拨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作为抚赏银。 户部尚书李汝华接到谕旨,赶紧上疏: \"户部亏空多年,更兼辽东战事大起,己东挪西凑百余万两白银发往辽东,实无银可拨。抚赏银不比别的款项,不可拖延,还请陛下暂发内帑银应付。\" 朱翊钧览奏大怒,将奏疏揉作一团,重重地扔在地上,跺着脚骂道: \"一群混账东西,天天盯着内库那一点点银子。白白花了那么多俸禄,养了那么一群废物堂官,一点事也不顶,不如一并革职了省事。\" 常洛站立一旁,一言不发,心说: \"老毕登,萨尔浒能打成这样己经是你祖坟冒青烟了,你就偷着乐吧。\" 方从哲将奏折拾起来,细细地捋平,重又放在御案上,满脸谄笑说道: \"李汝华的确可恶,但他说的也确是实情。陛下不如依了他,就从内帑中发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到辽东,将士们得了抚赏银,定会对圣天子感恩戴德,而莫不争相效死。如此一来,何愁建奴不灭辽东不平。愿陛下深思之。\" 理是这个理,可那是一百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拿出这么大一笔钱,简直比割身上的肉还疼。 朱翊钧冷冷道:\"朕没钱,着阁部筹措。\" 方从哲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眼前这位油盐不进的主,不是口舌能说动的。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见方从哲走了,朱翊钧又有些不安,问常洛道:\"你有什么法子?\" 常洛梗了梗脖子,咽下一口唾沬,字斟句酌说道: \"抚赏银关系三军士气,的确不好拖延。依儿臣愚见,父皇还是先从内库拨一百五十万两应应急。但这笔钱,本不应该由父皇出。\" 朱翊钧问道:\"那由谁出?\" 常洛答道:\"高淮祸辽十年,搜刮的银子何止百万,不如将他法办,逼他吐出赃银。将士们的抚赏银有了,内库也充实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朱翊钧终于点头应允,\"那就这样吧,朕先拿一百五十万出来,等抄了高淮的家再把内库的窟窿补上。\" 常洛闻言大喜,小心问道:\"那是不是可以召袁可立办理此事?那厮虽桀傲可厌,却也十分清廉………\" 朱翊钧一声不吭,算是默认了。 常洛脚步如风走到文渊阁,对方从哲、李汝华说道: \"父皇答应了,不日将发一百五十万内帑银抚赏辽东将士。还有,召袁可立进京,任命他为都察御史,查办高淮。\" 方从哲、李汝华大喜过望,都说:\"还是殿下有办法。\" 三天后,一百五十万两抚赏银押解到了沈阳,将士们无不欢欣鼓舞,感激涕零。 第19章 秋后算账 袁可立罢官归乡后,朝中大臣为之鸣冤叫屈者十数年不绝,朱翊钧始终置之不理。 虽然不再做官了,袁可立却没有忘记造福家乡,做了许多抑强扶弱、怜贫惜孤的好事,一县人都当作楷模。 万历四十二年,福王朱常洵就藩洛阳,在睢州县强征八百四十名役夫到王府做工。 袁可立罢官后从不出入公府,这次却亲自出面去归德,为睢州百姓向知府求情,因为睢州百姓实在太苦了。 经过袁可立的奔走周旋,这一差役终于豁免了,一县人都感激不尽,可是福王却很不高兴,嫌他多事。 袁可立赋闲二十年,接到朝廷征启令,二话不说就收拾行装就准备赴京,他的儿子袁枢劝道: "朝廷昏暗不堪,忠诚之士纷纷退隐,父亲已经年近六旬了,何必趟这浑水,不如称病不去。" 袁可立正色反问:"这是一个君子该说的话吗?朝廷虽昏暗,但我能既然发出一点萤火之光,为什么不肯发光?你看看河南的老百姓,苦到了什么地步。“ 一个人枯坐到天明,第二天天未明,就带着两个家人悄悄地走了。 到了北京,已是四月初一,只见道路两旁光秃秃的,一棵绿树也看不到,街道上行人稀疏,很多商铺关门歇业,茶楼酒肆的幌子无力地耷拉着。 此情此景,眼见的比二十多年前更萧疏破败了。 袁可立无处落脚,便到同乡好友户部尚书李汝华家中借宿。 李汝华见了名帖,慌忙出来迎接,一见面,就握住手叹息不己:"袁兄,你见老了,两鬓全白了!" 袁可立笑道:“蹉跎二十几年,哪能不老。" 二人携手到了堂中,宾主坐定,饮了半杯茶,袁可立问道:"不知道朝廷为什么又征召我。" 李汝华说道:"你久在河南,朝廷的事自然知道的少了。建州卫努尔哈赤起兵反叛,连克抚顺清河两座大城,辽东总兵张承胤战死,辽民被屠巨万。 朝廷震怒,发兵征剿,先以杨镐为经略,寻以熊廷弼取而代之。就在上个月,刘铤、杜松与代善在萨尔浒血战,毙敌三千,自损一万八!" 袁可立连连咋舌:"建州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李汝华长叹一声:"这二十几年,努尔哈赤己成大患。幸而熊廷弼在萨尔浒挡住了这一波攻势,不然连沈阳、辽阳也保不住了!" 袁可立问道:"那朝廷召我是为了什么?" 李汝华答道:"朝廷在辽东屯了十几万兵,花钱如流水,户部穷得叮当响,根本支撑不住。 陛下想了一个办法,准备查抄高淮,以资军饷,你是老御史了,因此太子举荐你复出担当此事。" 袁可立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是太子举荐我?" 李汝华答道:"陛下上了岁数了,身体每况愈下,现在是太子出来协理国事,不光你是太子举荐的,连熊廷弼经略辽东也是太子举荐的。“ 又说了太宗显圣附在太子身上的奇事。 袁可立冷听得聚精会神,末了冷哼一声,"辽局之所以变得这么坏,高淮是首恶,就算将他磔杀了,也毫不为过。" "但矿监税监横行天下,又岂止是一个高淮?照我说,该一锅端了。听说李凤在广东,搜刮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光现银就有四五百万两之多!" "还有昌平王忠,昌黎田进,河南鲁坤,山东陈增,山西张忠,南直郝隆、刘朝用,湖广陈奉,浙江曹金、刘忠,陕西赵鉴、赵钦,四川丘乘云,广西沈永寿,江西潘相,福建高寀,云南杨荣,哪一个不是敲骨吸髓,祸乱一方?" "这些矿监税监,人人狐假虎威,大肆贪赃,他们指使爪牙喽啰,今日走东诈骗,明日走西吓抢,今日提解某犯,明日追征某赃,所害人家遍及江南江北。" "试看堂堂大明两京十三省,还有一个地方是干净的吗?这些恶犬,哪一个不是陛下一人放出去的?内帑的确多了几百万两银子,可是被这些太监贪污的银子就有几千万两银子了!又有多少人家因此而倾家荡产?" 袁可立慷慨激昂,越说越义愤。 李汝华笑道:"你还是老脾气,一点也没改,要你查高淮就查高淮好了,不要牵扯太多。 你说的这些税监矿监,有的早死了,谁知道赃银弄到哪去了,有的正得陛下宠幸,你就不要上赶着触这个霉头了。" 袁可立大摇其头,"我这脾气改不了,也不想改。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些祸国殃民的恶人,我一个也不想放过!" 李汝华忙道:\"慎言,慎言。\" 第二天,袁可立早早来到文华门外,等待太子的接见。 过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太子的传话。 他跟着内侍走进文华殿,只见太子正负手而立,神情肃穆威严。 袁可立忙拜见。 常洛开口问道:“袁卿,你可知孤为何召见你?” 袁可立毕恭毕敬答道:"臣在乡下闭门读书二十年,朝中事不甚了了。" 常洛说道:“高淮在辽东横行霸道十年,辽民深恨之。父皇要清算他的种种罪行,尤其是赃银要一五一十追缴回来,以资军饷。召你到京,就是要你办这事的。” 袁可立听了,心中十分欣慰,拱手说道: “陛下英明。以臣之见,高淮恶行累累,应该一查到底,连根拔起。但高淮当初招摇撞骗,打的却是陛下旗号,臣查办他难免有投鼠忌器之感,这其中的分寸该如何拿捏?” 常洛沉吟良久,说道:"你的性子,孤是知道的,但凡事过犹不及。父皇交待你的事情,你要尽心尽力去办,但父皇岁数大了,最好不要惹他老人家生气。不知道孤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袁可立顿首道:"臣明白了。" 常洛道:"父皇有旨,任命你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查办高淮。" 袁可立又顿首:"臣领旨。" 常洛抬抬手,“你站起来说话吧,别动不动就跪下,你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孤敬你三分,如果天下的官都像你一样清正廉洁脚踏实地,该有多好。“ 袁可立站了起来,说道:"殿下谬赞了,臣不敢当。" 常洛又问他住在哪里。 袁可立回答说:“臣与户部李尚书是同乡,暂住在他家。“ 常洛笑道:"堂堂副都御史,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岂不失了朝廷重贤之意。孤在城外有一所房子,一直空着,你就搬进去住吧。“ 袁可立赶忙推辞,"不不不,臣只带了两个老仆,住不了那么大房子,都院多的是空屋,随便腾一间出来就足以安身,既省了开销,又方便应卯。“ 常洛笑了笑,"你既不肯,孤也不免强你。" 说着一拍手,只见王安捧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里面放着四锭黄澄澄的金元宝。 常洛说道:“孤知道你是个清官、穷官,都御史一年也不过百二十两年俸,这个是送给你的,你且收下吧。“ 袁可立连连摆手,"多谢殿下顾念,但臣从家里带了二十两银子,够花了。" 常洛笑道:“京师什么东西都贵,二十两银子经不住花的,总不能让你赔本做官吧?怎么,你是怕孤贿赂你不成?“ 太子如此随和,袁可立如沐春风,不由自主也笑了,“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拈了一枚金元宝揣入怀中,然后拱手告退。 第20章 祸国殃民 都院大门破败不堪,衙署上的\"都察院\"牌匾左耳朵右耳朵全不见了,变成了\"者察完\"。 门口坐着两个老汉,袖着手倚在墙边打瞌睡,见袁可立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抬起眼皮问道: \"干什么的?\" 袁可立答道:\"本官是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袁可立,你们是值守都院大门的么?怎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成何体统?\" 两个老汉对视一眼,懒洋洋站起身来,说道: \"袁老爷恕罪,小的们有眼无珠,识不得都御史大人。不是小的们不用心当差,实在是饿的没力气了。求老爷做主。\" 袁可立问道:\"要我做什么主?\" 老汉答道:\"小的们看门有两三年了,却只领了半年的饷,左御史和杨御史答应替小的们向户部讨要的。 可是就在上月,左御史、杨御史和崔公公打起来了,惹恼了皇爷,也不知道被撵到哪疙瘩去了。 袁老爷来了正好,发发善心替小的们把饷讨要来,家里还等着买米呢。\" 袁可立瞅了两个老汉一眼,径直往里走。 院中两根枯树,墙壁上爬满了野草。 大堂里更是一片狼藉,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布满了灰尘。 文书胡乱堆放在角落,显然已久无人打理。 堂堂都察院竟然荒废至此,看来这个国家已经病得不轻了。 袁可立吩咐两个老汉和两个老仆擦拭洒扫,自己则亲自动手收拾起文书,费了好劲,才勉强落得下脚。 这时候,走进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吏,年约三四十岁,对着袁可立作揖打躬: \"袁老爷恕罪,卑职来迟了。\" 袁可立背着手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躬身答道:\"卑职是都院的书办,姓袁,名保,是个贡生,在都院当差三四年了。\" 袁可立哼了一声,\"青天白日的偌大一个都院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是什么缘故?\" 袁保答道:\"老爷有所不知。卑职初来时,都院尚有十来个御史,后来有几个告老还乡了,有几个因言获罪削官了,有的嫌无事可干索性走了。 上月杨御史、左御史,因为牵涉进内官崔文昇陷害太子的事被罢了官,周御史气不过,也挂冠而去,回了苏州老家。\" \"是杨涟、左光斗、周顺昌吗?\" \"是。\" 袁可立心中哀叹不已,想不到二十年来,朝政靡乱到了这等地步。 他说道:\"带我去看看高淮的案卷吧。" 袁保领着袁可立七拐八弯走进一间屋子,左翻右找,好容易在堆积如山的册子中翻出厚厚的两大本,封皮上布满了灰尘,内页已经泛黄了。 袁可立坐在桌前,一页一页地翻看,对站在一旁的袁保吩咐道:“天晚了,你先回去,明天早点来应卯。“ 袁保答应了"是",却不挪脚。 袁可立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袁保犹豫了片刻,说道:"老爷不认识卑职,卑职却认得老爷。“ "哦?你怎么认得我?" "当年老爷当巡城御史的时候,卑职的父亲在城东开着一间小小的布店,被京营邱百户家的小舅子盯上了,要强占了去。那是一家的生计之所在,家父自然万万不肯。 孰料邱百户带了十几个兵,把家父打了个半死,布也抢光了。家父自知斗不过,准备上吊死了了事。那时卑职只有十来岁,却也听说老爷是个好官,写了张状纸到都院告状。 老爷二话不说就差人去拿邱百户,逼他还了布,还赔了十八两银子的汤药钱。 想不到上天可怜,竟让卑职能在老爷手下当差,好报当年救命之恩。" 袁可立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这回事。 袁保向前走了半步,小声说道:“恩公,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袁可立:"想讲就讲吧。“ 袁保:"这都院的情形,恩公也看见了。高淮非比常人,恩公不如……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别接这差事……也学周御史他们,挂冠而去……" 袁可立黑着脸说道:"高淮祸辽十年,多少人受害,朗朗世界就没一个人说句公道话吗?我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一死。" 袁保讪讪道:"恩公还是小心些妙。“ 袁可立不再说话,埋着头看案卷。 袁保退了出去,先劈柴生火,烧水做饭,然后收拾房间。 袁可立看案卷看了大半夜,终于大致理清了高淮的来历。 这厮原是尚膳监太监,常与帝同起卧,是宫中"十俊"之一。 万历二十四年,宫中接连失火。 为了重修殿宇,许多太监被派到各省充当矿监和税监。这些人到了地方后,大肆搜刮,所得金银财宝一二成上缴内库,余下八九成揣入自个腰包,制造了数不清的冤案。 万历二十七年,高淮被派往辽东采矿征税。 一到开原,高淮就召集辽东四十二家富户,每家分摊矿税白银三千两。胆敢不从的就说他家祖坟下面、宅子下面有矿。这些富户大多认栽出钱。也有十分头铁不从的,就扣一顶通虏的帽子,族灭其家。 开原人畏高淮如虎,排着队上贡。 高淮开心极了,又在广宁、铁岭、沈阳、辽阳等地如法炮制。 后来,又跑到辽南去,结果激起了金州、复州矿工哗变,数千矿工拿着铁锹暴动,要将高淮碎尸万段。 高淮不满辽东总兵马林镇压矿工不力,上疏诬陷马林和矿工是一伙的。 皇帝览奏勃然大怒,不问三七二十一免了马林的职。 兵科给事中侯先春上疏替马林辩解,皇帝更生气了,干脆将马林贬到了哈密卫修城,侯先春则被流放到了岭南。 有皇帝撑腰,高淮更飘上了天。 万历三十一年夏,高淮率领三百家丁,张扬着飞虎旗帜,一路上金鼓喧天,由辽阳出发,经锦州、宁远,每到一处市镇便洗劫一番,直抵山海关下。守关将士不敢开门,高淮便令纵火。 蓟辽总督蹇达闻报,亲自到山海关,将其堵在关外。 高淮趾高气扬声称:"本监这是要进宫见皇爷,你敢阻拦就是造反。“ 前有马林、侯先春的例子,蹇达怂了,放他进了关。 高淮敲锣打鼓回到京师,献上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给事中田大益、孙善继、姚文蔚等人愤而指责高淮:\"数百人携带兵器闯关而入,呼啸京师,旁若无人,三百年来从无此等人此等事,朝廷纲纪荡然无存。\" 皇帝不仅没责罚高淮,反而罢免了田大益、孙善继、姚文蔚。 辽东巡抚赵楫上疏弹劾高淮:"罪恶万端,无故打死指挥张宁。“ 皇帝也是置若罔闻,不予追究。 有了皇帝的纵容,高淮胃口更大了,竟然要镇守协同辽东,直接插手地方军政。 兵部指责高淮狂妄已极,皇帝居然声称:\"这就是朕的旨意。\" 从此之后,高淮在辽东更加飞扬跋扈。 他招募三千流氓无赖,打着皇家的旗号招摇过市,时不时出塞射猎,还擅调黄彪龙骑为其仪仗,又屡派爪牙到朝鲜勒索冠珠貂马。 高淮的恣意横行,激起廷臣的普遍反对。 内阁大学士朱庚上书弹劾:\"高淮在辽东十年,大小城堡无不被他抢劫了一个遍,勒逼破产者不可计数,辽民皆曰,天下有难必自辽始。请陛下杀高淮,以收辽民之心。\" 兵科给事中吕邦耀上疏谴责高淮越权: \"擅自调动将领出关抢劫胡马卖钱;擅自命令千总、指挥点燃烽火,致边军混乱;擅自出边踏看鞑虏营寨,挑起边衅。\" 兵部尚书李化龙直言不讳警告皇帝: \"高淮擅自出巡,骚扰地方,克扣军士粮饷,冬衣则转卖鞑虏,致各边军士卧雪眠霜,怨恨朝廷,皆曰,高淮猛于老奴。高淮在,则辽东必亡;高淮去,则辽东安。陛下何故幸一阉佞而宁失辽东百万军民之心?\" 高淮在辽东胡作非为,成了辽东一大公害。 直到万历三十六年,在辽东督抚和阁部官员的一再抗议之下,高淮才被召了回来,没受到任何惩处,反而在通州老家逍遥快活。 看完厚厚的案卷,袁可立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在贲张。 第21章 文武全才 第二天,袁可立给吏部送去公文,毫不客气地质问吏部,堂堂都察院竟然连一个御史也没有,怎么监察百官和地方?吏部不知道吗? 吏部尚书周嘉谟也觉得很无辜,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手将公文转送内阁,并且附上了一段话,阴阳内阁三学士就是泥糊纸扎的。 首辅方从哲、次辅史继偕、沈潅面面相觑。 方从哲叹了口气,说道:“袁可立年轻的时候是个刺头,老了还是一样的脾气,这是存心想让我们难堪吗?” 史继偕摇摇头,“我跟袁可立是同年,他的本意未必如此,只是说话太冲了些,都察院一个人都没有,的确太不像样了。” 沈潅沉默片刻,开口道:“陛下总是缺官不补,内阁能有什么法子?” 方从哲受够了这种两头气,跑到乾清门求见皇帝。 朱翊钧昨晚又拉了一宿稀,打发他到慈庆宫去见太子。 常洛想了一会,吩咐道:"先将杨涟、左光斗、周顺昌召回来。" 方从哲道:"杨、左、周三人都回了南方,远水不解近渴。况这三人都是属牛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倔,倘若跟袁可立干起来了,还不够麻烦的。" 常洛道:"那就从从上一科和这一科的进士中挑几个出来,充实到都察院中去。" 朝廷每三年就会开科取一次士。 可是这么多年来,连阁部大臣的位子都是空的。 这些新取的进士更是无处可去,大多在翰林院、国子监等清水衙门里干耗着。 这对于整个国家来说,无异于一种莫大的浪费。 太子所言,倒不失是个好法子。 方从哲忙回到文渊阁,取了两科进士名单,到慈庆宫呈上。 常洛打开名单,仔仔细细地看,首先看的是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进士金榜。 他惊讶地看到了洪承畴、侯恂、魏大中、陈奇瑜、郑崇俭、黄尊素、瞿式耜、毕自肃的名字。 又在万历四十七年乙未科殿试金榜中,看到了马士英、丁启睿、袁崇焕、孙传庭、刘宇亮、梁廷栋、姜曰广、薛国观、杨文岳的名字,其中袁崇焕和孙传庭的名字还是一前一后,紧紧挨在一起的。 常洛一边看名单,一边询问这些人的籍贯年龄。 方从哲博闻强记,一一禀报。 当报到洪承畴时,常洛特意问道:“此人才干如何?品行如何?" 方从哲答道:"洪承畴在吏部清吏司任着主事,倒也勤勉谨慎。" 问到马士英时,方从哲答道:"马士英拟派往南京户部任主事。" 马士英是个一言难尽的人,在历史上坏了很多事,却又临死不降,很有气节。 常洛将名单递了过去,说道:"这些划圈的,充实到都察院任御史,协助袁可立查办高淮。" 方从哲数了一下,一共十七个人,心中十分好奇,太子是怎么选的? 第二天,洪承畴、侯恂、魏大中、陈奇瑜、黄尊素、毕自肃、郑崇俭、翟式耜、马士英、丁启睿、袁崇焕、孙传庭、毕自肃、刘宇亮等十七人一起到都察院报到。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青年才俊,袁可立别提有多高兴了,连说: "好好好!都察院关系朝廷风纪,希望诸位都能恪尽职守,为朝廷效力!" 众人早闻袁可立大名,也十分兴奋。 正这时,门外响起一声高呼:"太子到!“ 袁可立忙正了正衣冠,带领众人出去迎接。 只见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太子所乘的玉辂向这边缓缓驶来。 袁可立等毕恭毕敬地站在路边等候。 车帘揭开,常洛施施然从玉辂上下来,对着袁可立粲然一笑,"袁公辛苦了!" 袁可立忙拱手答道:"殿下辛苦了!" 常洛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人,格外出挑。 高大魁梧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脸,乌黑浓密的眉毛,闪闪发光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英武刚毅之气。 站在他身边的那一个人,却和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个子不高,足足低了一头,黑而瘦,眉骨高而眼窝深陷,典型的广东人长相,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精明和狡黠。 他用手一指大高个,问道:"那一位是谁?" 袁可立忙介绍道:"这是孙传庭,乙未科进士榜三甲第四十一名,山西代县人,年轻有为,今年才二十七岁。“ 孙传庭属于最传统意义的能臣,什么都会,又特别忠心。 单论战略战术能力,应该不如洪承畴、袁崇焕,但是能力更全面,而且用起来特别舒服。 他不像袁崇焕那样自以为是,也不像洪承畴那样,皇帝胡搞了他就破罐子破摔。 孙传庭属于凡事谨小慎微,皇帝胡搞我也不胡搞。你把我关起来,我就乖乖坐牢,你把我放出来,我就认真干活。 放眼上下两千年,孙传庭几乎就是最完美的臣子,这样的人却落了个无人收尸的悲惨下场,不亡国简直天理不容。 常洛对着孙传庭点了点头。 孙传庭大踏步走上前来,躬身行礼,朗声说道:"臣孙传庭拜见殿下!" 常洛轻轻一笑,"好,很好!孤听说你马上功夫了得,能左右射,是个文武全才,是真有其事吗?“ 太子是怎么知道我一个小小进士的?孙传庭心中诧异,忙答道: "此言谬矣,微臣文章稀松平常,马上功夫更是不值一提。" 常洛收敛笑容,淡淡道:"是吗?孤今日倒想看看你的身手。" 孙传庭:“这……“ 常洛低喝道:"刘桂!" 从侍卫中站出来虎背熊腰一个人,拱手答道:"末将在!" 常洛对孙传庭笑道:"孤看过你的履历,祖上是振武卫的军户,幼时就喜欢舞刀弄枪。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刘桂,你们比试比试吧。" 孙传庭面露难色,“微臣只会耍些花拳绣腿,入不得殿下法眼。" 常洛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元宝,丢在地上,以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开始!" 孙传庭朝常洛拱拱手:"谨遵太子谕旨。“ 又向刘桂拱拱手:"刘将军是行家里手,少不得给学生留一点面子。" 刘桂傲然答道:"好说!进士公,你说怎么比?" 孙传庭:"随便。" 刘桂咬住牙,嘴角扬了扬,道:"比箭法如何?省得伤着了进士公。" 孙传庭:"好!多谢!" 刘桂手一伸,有一个锦衣卫送上来一张弓,一筒箭。 数丈之外一株松树顶上搭着一只鸟窝,刘桂弯弓搭箭,瞄也不瞄。 只听"嗖"地一声,不偏不倚射中鸟窝,几只鸟儿呀呀呀叫着,慌慌张张飞向天空。 众人都叫好。 刘桂将弓递了过去,"进士公,该你了!" 孙传庭接过弓,抬手就是一箭,箭头直奔那几只飞鸟而去,其中一只应声而落,又连发两箭,箭无虚发。 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刘桂脸色陡然变了。 常洛拊掌大笑道:“好箭法!孙爱卿果然了得。” 孙传庭连忙躬身施礼:“殿下谬赞了,臣不过是瞎猫撞着死老鼠了,作不得数的。” 刘桂说道:"这一局,我认输了。要不比比马上实战。" 孙传庭:"好说!" 锦衣卫百户牵过来两匹马。刘桂一跃而上,孙传庭亦是一跃而上。两人各持一把长枪,在场中绕着一棵老槐树对峙了一圈又一圈。 刘桂突然发难,"呀“地大叫一声,挺着长枪,纵马疾刺过去。 孙传庭一手勒着马缰,一手捏着长枪杵在地上。 眼看刘桂就要刺着他了,他却在原地一动不动,众人齐喊:"传庭,小心!" 只见孙传庭面不改色,轻展猿臂,抓住近在胸前的枪尖,顺势一拽,刘桂竟然从马背上扑了下来。 场上顿时一片寂静,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常洛兴奋地喊道:“传庭好身手!不愧文武全才。” 孙传庭跳下马,拱手道:"不敢当。" 常洛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意,他转身对刘桂说道:“刘桂,你服不服气?” 刘桂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低头应道“末将远不如孙御史。” 说着,将地上金元宝捡起来,双手递给孙传庭。 孙传庭推辞了一番,揣进了怀里。 众人都赞不绝口。 常洛在众人簇拥下进入了大堂,在主位上坐定,徐徐说道: "诸位都是万里挑一的俊才,国家多事之秋,正是你们大展身手,建功立业的时候。" 众人齐声答道:“臣等当尽心竭力报效朝廷。" 常洛望着袁可立,沉声说道:"都察院第一件大案,就是查办高淮。那厮在辽东十年,可是将辽东祸害惨了,要将他的赃银一五一十查出来,充作辽东军饷。现在你手下有了这么多干将,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袁可立答道:"殿下放心。" 常洛站起身来,"诸位各自努力吧。" 众人恭送常洛走出都察院大门,常洛突然回过头来问孙传庭身边的小黑个:"你是袁崇焕吗?" 小黑个毕恭毕敬答道:"正是微臣。" 常洛点点头,登上玉辂,扬长而去。 第22章 疾风骤雨 孙传庭如此得太子的赏识,岂不是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平步青云的康庄大道? 众人都向他投去艳羡的目光。 用一众初入官场的新科进士查抄高淮,这是常洛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 这些新人,还没有被污浊不堪的官场染污,心里还存着忠君报国造福苍生的理想,也更想获得仕途上的步步高升,也就更爱惜自己的羽毛。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怎么查办高淮。 王安送来了两桌酒菜,并且传话道: \"太子说了,诸位御史大人都是国之栋梁,高淮就交给诸位了。太子命我带来三十个锦衣卫,交由袁大人指挥。\" 袁可立拱手说道:\"请王公公代禀殿下,臣等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嘱托。\" 众人放开肚皮大吃了一顿,到了日暮时分,袁可立说道:\"现在正是抓捕高淮的时候,你们谁愿意去?\" 众人争先恐后。 袁可立说道:\"高淮仗着陛下宠幸,是不会乖乖伏法的,为了完成殿下交代的差事,还得费一番思量。\" 洪承畴说道:\"袁公说的是。抓捕高淮易如反掌,学生一人足矣。但最要紧的是人赃俱获,不能让他把赃银赃物藏匿下来。 因此贵在一个快准狠,决不能拖泥带水,犹犹豫豫。不然的话,他各处管家庄头听到风声,必定把金银财宝全偷光了,或藏了,或转走了。那时候再想把赃追回来可就难了。\" 袁可立赞许地点点头。 \"正是这个理。\" \"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孙传庭,这次搜捕,由你带头。你带着三名锦衣卫,从前门进去,先控制了高淮,不许他胡乱喊叫。\" \"侯恂、魏大中、陈奇瑜、袁崇焕,你们各带五名锦衣卫,堵住高家宅子前门后门左门右门,不许他家里人溜出去送信。\" \"黄尊素、毕自肃、郑崇俭、丁启睿、刘宇亮、翟式耜,你们带着余下七名锦衣卫,搜查高家,尤其是高家账房首先查封了,所有账簿一律送到都察院来。" "所有赃银、赃物一律登记造册,每一份册子上必须有两名御史签字画押。大家都是饱读圣贤书的,不要私藏一毫一厘!\" \"其余的人留守都察院,做好审讯高淮的准备。\" \"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答道:\"明白了!\" “出发!”随着袁可立一声令下,众人立刻按照计划分头行动。 孙传庭带领三名锦衣卫骑着快马,风驰电掣奔向通州,在通州桥等着另几路。 会合后,一起前往高家宅子。 门口的守卫猛看见来了这么多锦衣卫,心知不好,正准备跑进去报告,孙传庭一个箭步跳上高高的台阶,喝道:\"要死了!站住!\" 两个守卫两腿一软,瘫软在地。 孙传庭大手一挥,\"走!\" 三个锦衣卫紧紧跟着,直奔后堂。 与此同时,侯恂、黄尊素、陈奇瑜、袁崇焕,也迅速到达各自指定位置,将高家团团围住。 黄尊素、毕自肃、郑崇俭、丁启睿、刘宇亮、翟式耜六个御史带着七名锦衣卫,风风火火闯入高家,高呼:\"奉旨查抄,一切人等,不得擅动!\" 高淮数十家丁气势汹汹顶了上来,人人操着碗口粗的棒子,看见对面是锦衣卫缇骑,顿时呆住了。 黄尊素、刘宇亮领着两名锦衣卫,直奔帐房。 毕自肃、丁启睿领着两名锦衣卫,直奔库房。 郑崇俭、翟式耜领着三名锦衣卫,直奔银库。 此时的高淮还不知大难临头,正左拥右抱喝酒取乐。 突然房门被一脚踢开,三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冲了进来,人人手里举着寒光闪闪的大刀。 高淮惊恐万分,大声怒斥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咱家府邸!” 孙传庭冷笑一声:“高淮,你眼瞎吗?认不得锦衣卫吗?你祸乱辽东,作恶多端,本监察御史奉太子旨意,前来捉拿你归案!” 高淮一听太子两个字,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口中叫着:\"我要见皇爷!我要见皇爷!\" 孙传庭大手一挥,\"与我拿下!\"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高家己经被牢牢控制起来。女人被关进一间屋子锁了起来,男人被关进另一间屋子锁了起来。 黄尊素、刘宇亮直奔账房后,翻箱倒柜查找,账薄没查出一本,倒是翻出了一箱箱肚兜和绣花鞋,还有形形色色的春宫图。 两人面面相觑。 毕自肃和丁启睿倒是在库房找到了大量珍珠、玛瑙、玉石、古玩、字画,貂皮袄有几百件,东珠有上千颗,人参烂了十几筐。 然而郑崇俭和翟式耜到了银库,看到的却是一堆破铜烂铁,根本没有黄金白银。 孙传庭闻讯,指着高淮喝问:\"老实交代,银子都藏到哪去了?\" 高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歪着脑袋哂笑:\"怎么,这就恼了?你倒是搜啊,搜出来算你本事,搜不出来就够你喝一壶的。\" 孙传庭怒火中烧,一脚踢翻一张椅子,骂道:\"狗太监,识相的就快点交代,省得受皮肉之苦。\" 高淮咯咯咯尖声笑,\"你家祖宗可不是吓唬大的,有种你就来呀,看皇爷不剥了你的皮。\" 孙传庭夺过锦衣卫手上的刀,架在高淮的脖子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高淮的眼睛滴溜溜转,\"你不敢。\" 孙传庭手中的刀又逼近了一分。 高淮的脸色变得煞白,但还是强装镇定,"咱家可是侍候了陛下几十年的,敢动咱家一根汗毛,小心陛下杀你全家!” 孙传庭怒目圆睁,“阉贼,闭嘴,死到临头还这么啰嗦!” 高淮没想到孙传庭如此决绝,却依然不肯示弱,硬着头皮说道: “你……你不要犯傻,杀了咱家,你会后悔的。咱家有钱,有事好商量……” 孙传庭冷笑一声,“谁和你商量。快说,账簿藏哪了?赃银藏哪了?” 高淮还是嘴硬,"偏不说,有种你就杀了我……" 话音未落,刀已落下,四根手指齐刷刷剁下。 \"啊啊啊\",高淮看着光秃秃的手掌,狂叫不止。 满屋子的人,谁也没料到孙传庭竟如此狠厉。 高淮惨叫着打了几个滚,昏死了过去。 孙传庭大声命令:"取几桶水来,浇他。" 高淮又醒了过来,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口中不停地叫着:\"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孙传庭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目光灼灼盯着他的眼睛,低低道:\"再不交代,右手就没了。五,四,三……\" 高淮凄厉地大叫:\"我交代!我交代!\" 孙传庭笑了。 五月的北京,却比以往哪一年都要炎热了,石板街道上烤得冒烟,老狗吐着猩红的舌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茶楼酒肆的客人低声议论着。 \"听说了吗?高公公被抄了家!\"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晚。\" \"抄了些啥?\" \"听说光黄金就有十几万两,英国公调动一百多乘车,拉到天亮都没拉完……\" \"你看见的,还是英国公告诉你的?\" \"滚一边去,爱信不信。\"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艳阳高照,一会子就乌云密布。 街道上的人急匆匆往家里赶。 大风刮起来了,卷起街道上的尘土。 \"哗哗哗………\" \"哗哗哗……\" 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似乎是要将这个世界清洗一番。 \"这个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啊!\" 人们咒骂着四处躲藏。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么大的雨今后恐怕再难见着了。 第23章 闲棋冷子 明朝的财政系统十分分散,户部、兵部、工部都有财权,大头是户部太仓寺。 供应皇室的是内承运库,简称内库。内帑的来源,一个是矿税,一个是漕粮改折的金花银。 这笔钱每年在一百二十万两上下。 除了拿出一小部分作为武勋的俸禄,其余的绝大部分供宫廷御用,成了皇帝的私财。 朱翊钧很爱花钱,张居正死后再没人管得住他了,很快把自己的小金库糟蹋见底了,于是巧立名目从国库掏钱。 从万历十五年到万历二十五年,竟从国库借支1200万两之多。 两宫三大殿的修复,三大役的军费开支,使得太仓寺、光禄寺、太仆寺存银耗尽。 国家财政陷入全面危机,九边重镇年年缺饷,士兵大面积逃亡。 朱翊钧本来病厌厌快要死了,听身边人说太子从高淮那里搜出了四五百万两银子,立即两眼冒精光,急吼吼传常洛到乾清宫来。 殿外面艳阳高照,殿里面却晦暗得很。 朱翊钧肥胖的身子半躺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看着常洛,有气无力地问:\"抄高淮抄了多少钱?\" 常洛低头跪着,小声回禀:“共搜得现银三十二万两。\" 朱翊钧挣扎着从椅子中坐起来,问道:\"怎么这么少?你不是说至少有三四百万吗?\" 常洛声音更低了,\"高淮那厮十分狡猾,把银子分散开了,这三十二万是那厮藏在通州老宅子里的。\" 朱翊钧冷哼一声,\"我怎么听说,张维贤调动几百辆车,拉了一整夜,怎么只有三十二万两白银。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算数?\" 常洛辩解道:\"父皇难道连儿臣也信不过吗?张维贤的确调动了几百辆车,可拉得都是些笨重家伙,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呸!\"朱翊钧狠狠啐了一口,\"你是不是算准了我快要死了,才敢这样当面撒谎?高淮又不是傻子,会藏一堆破铜烂铁?\" 常洛从袖子中取出厚厚一本册子,双手呈了上去,\"这是抄家的清单,请父皇御览。\" 朱翊钧翻开了两三页,只见上面净是些檀香木桌子、黄花梨椅子,要不就是秦朝的鼎,汉朝的釜。 气得将册子重重扔在地上。 朱翊钧指着常洛的鼻子骂道:“蠢货,这些东西能值几个钱?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大张旗鼓抄家,就抄到这些玩意儿?” 常洛面不改色辩解道:\"这些东西卖了,少说也能卖上十七、八万,还有貂皮、鹿茸、人参、东珠之类的,少说也能卖十二、三万,再有各处的房屋、地亩,也能卖上二十来万,加起来有小五十万,也不算少了。当初查抄冯保、张居正,还没抄这么多呢。\" 朱翊钧听见所抄浮财能值五十万,火气略微消了些,问道:\"抄得的三十二万两现银呢,怎么不见你解入内帑?\" 常洛漫不经心答道: \"熊廷弼一天两三道公文送到兵部、户部,催要器械、粮饷,黄嘉善、李汝华拿不出来。 熊廷弼便写信骂他们老母,黄嘉善、李汝华也不是善茬,回信对骂。儿臣前脚搜到三十二万两,黄嘉善、李汝华后脚就来了,死乞白赖把银子半道上劫走了,两人分赃不匀,还差点动了手……\" 朱翊钧顿时脸色一变,怒斥道:“混账东西!那可是朕的钱!” 常洛两手一摊,\"儿臣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李汝华和黄嘉善说……说……\" 朱翊钧喝道:\"说什么?\" 常洛道:\"他们说,当年常洵大婚、就藩,父皇从户部借支了十一万,从兵部借支了十八万,修乾清宫坤宁宫借了七八十万,十几年了分文未还,这点钱连利息都不够!\" 朱翊钧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岂有此理,他们竟敢如此放肆,眼里还有君父吗?” 常洛道:\"儿臣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李汝华、黄嘉善说,因为拿不出钱来,天天被熊廷弼骂,这么窝囊的尚书不当也罢。儿臣见他们说的可怜,就依了他们。\" 朱翊钧脸己经气成了猪肝色,咬牙骂道:\"你们就是一丘之貉,合起伙来欺负我,滚!\" 常洛就是故意气这个老毕登的,见朱翊钧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爽,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头走了。 朱翊钧看着儿子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想着不如再夺了他的权,可是实在有心无力。 孙传庭等共从高淮宅子中搜到黄金七万两,白银一百七十二万两。 这么大一笔钱,常洛一文钱也不想给朱翊钧。 三十二万两发往辽东了,筑城,募兵。 剩下的七万两黄金、一百四十万两白银成了他的第一桶金。 第二天,他在文华殿召见了孙传庭,开门见山说道:\"传庭,孤准备派你到陕西榆林做个知县,你愿意去吗?\" 孙传庭连忙跪地叩头,\"臣愿往。\" 常洛笑道:“榆林边远苦寒,人人视为畏途,你不想留在京师做翰林吗?不做翰林,将来可是入不了阁的。” 孙传庭答道:\"臣读书是为了报效朝廷,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享清福,殿下遣臣去哪里,臣便去哪里。\" 常洛微微一笑,“孤没有看错你。榆林是九边重镇之一,此番派你前去,也是想让你历练一番。\" \"你先到米脂县做两年知县,等你做出政绩了,孤升你做榆林知府,再过两年,孤再升你做延绥巡抚,再过两三年,孤便升你为陕西三边总督,总管榆林镇、固原镇、宁夏镇十一万兵马!\" 屈指算来,三十五岁便是镇守西北的封疆大吏,孙传庭仰头看向常洛,颤声说道: \"微臣何德何能,竟得殿下如此厚爱,将来何以为报?\" 常洛抬抬手,像是在对孙传庭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陕西历来地瘠民贫,却供养了三座军镇,四家藩王,负担之重可想而知。\" \"榆林是延安庆阳之藩篱;延安庆阳又是关中之屏障。无榆林则延安庆阳不保;延安庆阳不保,则关中无险可守。\" \"自古以来,只要陕西乱了,必定天下大乱。\" 孙传庭不解地问:\"殿下是担心蒙古人入寇吗?\" 常洛苦笑道:\"蒙古人不足为惧,孤担心的是……算了,不说了。孤给你五万两白银,五千石粮食,你到了米脂后,千万记得兴修水利,植树造林,多垦荒,多种粮。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只要粮食充足,多难的关都能挺过去。\" 孙传庭感觉到太子话中有话,却又参不透这其中的深意。 常洛递给他一份名单,说道:\"你到了陕西后,注意这些个人,有机会的话,将他们悉数收作你的手下,可以多花一些钱。\" 孙传庭草草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名字: 【王嘉胤、王自用、李鸿基、高迎祥、张献忠、罗汝才、王左桂、惠登相、张天琳、刘国能、李万庆、赵四儿、谷可大、谷可成、孙可望、刘希尧、马守应、马进忠、王子顺……】 过了两三天,孙传庭便押运着五万两白银、五千石粮食,启程远赴榆林上任去了。 人人以为孙传庭会做个京官的,没想到打发到了陕西,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孙传庭一路上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赶往榆林。 放眼望去,黄土高坡上光秃秃一片,看不到一棵绿树。田地里的庄稼因为干旱而长得特别瘦弱。 老百姓生活困苦,住的全是破烂不堪的窑洞。小孩子个个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瞪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 一阵大风刮过,尘土满天飞扬,直往眼睛鼻子嘴巴里钻。 虽然只有一河之隔,陕西却眼见地比山西苦多了。 到了县衙,孙传庭心更凉了。 破败不堪十几间屋子,四五个差役东倒西歪站在门前,破衣烂衫,人人手上杵着一根棍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来的叫花子。 第24章 宏大构想 熊廷弼经略辽东才短短几个月,老毛病就犯了,从头到尾和巡抚周永春、巡按陈王庭之间的龌龊就没断过。 周永春、陈王庭上书朝廷,弹劾熊廷弼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全无大臣风度,一言不合,即开口大骂,骂起人来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实在不堪忍受,两人双双提出辞职。 "辽东有廷弼在即万事大吉,我等无用之人还是退避三舍为妙。" 方从哲早就料到熊廷弼会闹这一出,嫌恶之余却只得耐着性子给他写了一封信,温言款语劝他,脾气该改一改了,再怎么说也是个进士,一肚子孔孟文章,动辄辱骂抚按大臣,实在有辱斯文,要他以大局为重,给周永春、陈王庭赔个不是,这个事就算过去了。 过了几天,方从哲收到熊廷弼回信,信中说: "廷弼并非存心骂人,只是幼年丧父,日以捉鱼摸虾、砍柴放牛为活,不识文学礼仪。更兼荆楚之地,乡风向来剽悍,里中少年多无赖辈,皆以好勇斗狠善骂为能,廷弼混迹其中,亦沾染此等坏习气。 及至年长,方幡然悔悟,于是弃武学文。然积习实在难改,屡悔屡犯。廷弼悔之欲死,已向周巡抚陈巡按请罪,幸二公宽宏大量,饶过廷弼。廷弼保证今后痛改前非,若有再犯,情愿罚俸一年。" 方从哲见他说得诚恳,也乐得两头抹稀泥,分别给周永春、陈王庭写了一封信,劝他们大人大量,大局为重,齐心协力把辽东的事办好。 刚刚安抚好周永春陈王庭,熊廷弼又为了重修辽东边墙的事,与部院大臣展开了激烈的骂战。 方从哲总算明白,狗终究是改不了吃屎的,熊廷弼的保证比狗屁更不值钱。 辽东边墙始建于永乐年间,西起山海关,东至宽甸,全长近两千里,是防御蒙古各部和女真各部的工事。 沿线计有边堡九十八座,墩台八百四十九个,边堡驻军从四五十人到五六百人不等。 每十里设一堡,每五里设一台,堡台间杂,隘口林立,以烽火台传警,以了望台观敌,星罗棋布,形成了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 辽东边墙共分三段,西段由山海关经辽西走廊到白土厂关; 中段则与辽河河套大体重合,呈一个巨大的v字形; 东段则从镇北关一路南下,直抵靠近朝鲜边界的九连城,是明朝与女真的边界线。 整个辽东边墙之内面积达八万平方公里,是东北地区最温暖、最肥沃、开发得最好的区域,在那里生活着数十万汉人。 而在边墙之外,则生活着蒙古人、女真人。 朱棣深谋远虑,却架不住子孙不争气。 从朱厚熜开始,辽东边墙就久不得修缮,更兼蒙古人女真人一再冲击,许多地段损毁严重,大部分堡塞都无人驻守,漫长的防线上出现了一个个缺口。 尤其是朱翊钧殆政三十年,辽东边墙的东段几乎被毁弃殆尽,墙砖被人扒了偷走,努尔哈赤进出边界比踩自家菜园子还要随便。 萨尔浒之战后,明军收复了抚顺关、鸦鹘关两座大关。 熊廷弼审时度势,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 用三年时间,重建辽东边墙东段。 将从北到南一字排开的镇北关、广顺关、抚安堡、抚顺关、散羊峪堡、鸦鹘关、苇子峪、碱场堡、孤山堡、瑷阳堡、新安堡、九连城等十二座大型堡塞,打造成十二座坚固堡垒,每座堡垒派八百至三千人驻守。 熊廷弼信心满满地表示—— 只要这一个计划能够完成,就能隔绝建州女真与东蒙古各部的联络,并且能将建洲女真牢牢封死在东段边墙之外。 然后,对建州女真实行全方位无死角的禁运,不让一粒粮食、一尺布、一斤铁流入。 只要能坚持十年,建州将不攻自灭。 熊廷弼算了一笔账—— 辽东军十万人,每年开销一千万两白银,三年共需三千万两;修建辽东边墙东段共二百五十里,约需八百万两;两项合计三千八百万两。 耗费虽然极其巨大,却是一项为千秋开太平,为子孙谋永福的不朽基业。 只要朝野上下同心同德咬紧牙关坚持三年,东段边墙堡塞修竣之日,即是建奴的末日。 熊廷弼向兵部写报告,提出这一构想。 兵部尚书黄嘉善嫌他多事,回信说: "照你的计划,辽东镇一年开销就高达一千三百万两,其余八镇喝西北风吗?辽东边墙要修,长城就不要修吗?钱从何处来?" 熊廷弼起初还能耐心解释: “建州初起,其势方雄,是腹心之患。努尔哈赤其志非小,有觊觎中原之意。鞑虏气运已尽,冢中枯骨而已,不足为惧。“ 但是黄嘉善根本不听他解释。 熊廷弼的火爆脾气又发作了,专门写信给黄嘉善,将他臭骂了一顿,称之为庸才蠢才,朝廷人才死绝了,才让他在本兵的位子上滥竽充数,顺便问候了黄嘉善祖宗十八代。 黄嘉善气疯了,拿着熊廷弼的信,气咻咻向方从哲告状: "熊瞎子骂我也就算了,还辱及先人,简直欺人太甚!有他无我,有我无他,要么罢免他,要么罢免我!黄某羞与此等人同立朝堂之上!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诸公评评理!“ 方从哲、史继偕、沈潅看完熊廷弼的信,十分无语,政见不同,可以论争,千里写信专门骂人先人是什么道理? 黄嘉善前脚刚走,户部尚书李汝华、工部尚书黄克缵也来了,也是来告熊廷弼的状的,熊廷弼也把他们给骂了。 李汝华、黄克缵要方从哲给他们主持公道。 方从哲道:\"我没这本事,不然连我也骂一顿。\" 李汝华道:\"熊廷弼自恃有功,随口辱骂部院大臣,辽东的抚按大臣、总兵参将还不知怎样受他欺凌。如此骄狂,怎堪为一方封疆大吏?我要上疏弹劾他!\" 黄克缵道:"嚣张若此,蛮横若此,只有张居正可以与之相类。“ 李汝华道:"居正是江陵人,廷弼是江夏人,不愧是大同乡!" 方从哲还没来得及答话,工科给事中冯三元也来到文渊阁,弹劾熊廷弼靡费钱粮,任用亲信,拥兵自重,恐有不臣之心。 紧接着,户科给事中姚宗文也来到文渊阁,弹劾熊廷弼虚报军功,冒领军饷,欺压同僚,俨然辽东土皇帝。 才几天时间,就有十余人弹劾熊廷弼,却没有任何人替他说话。 众议纷纷,方从哲不敢隐瞒,更犯不着隐瞒,在乾清门外整整等了三天,才终于等来了皇上的召见。 朱翊钧的身体每况愈下,躺在床上接见方从哲。 方从哲施完礼,说道:\"臣久不见陛下,十分挂念,陛下龙体无恙否?\" 朱翊钧懒得跟他饶舌,直接了当说道:\"有什么事就讲吧。\" 方从哲道:\"熊廷弼……\" 朱翊钧听见这三个字,便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没钱!\" 方从哲怔了怔,说道:\"臣今天来,不光是为了钱,还有更棘手的事……\" 见朱翊钧毫无反应,又继续说道: \"熊廷弼要修边墙,预计三年修成,共要银八百万两,连同十万辽军的军费,三年共需三千八百万两。\" 朱翊钧还是一声不吭。 方从哲又说道:\"廷弼发公文到户部、兵部、工部去,三部的尚书都说没钱,廷弼恼了,千里写信骂人。三个尚书都气不过,都要辞职。\" \"此事如何办,请陛下示下。\" 朱翊钧半天才哼哼道:\"熊廷弼是个疯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方从哲道:\"可是李汝华、黄嘉善、黄克缵不依,非要讨个公道。冯三元、姚宗文也弹劾熊廷弼骄横跋扈,靡费军饷……\" 朱翊钧突然恼了,\"骂了就骂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朕挨的骂还少吗,你们谁给朕主持公道了。李汝华、黄嘉善、黄克缵再闹,就命他们打努尔哈赤去,看他们能打成熊廷弼那样吗? 冯三元、姚宗文这伙子言官就是疯狗,除了咬人,啥也不会,再敢闹一句,一并革了职,送到哈密卫修城去!\" 方从哲早看熊廷弼不顺眼,也想把熊廷弼搞下来,但他没料到皇上这么维护熊廷弼。 于是见风使舵,故作惶恐之状,“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只是这熊廷弼狮子大开口,几千万两银子到哪儿筹去……” 朱翊钧摆了摆手,“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没钱。熊廷弼要修边墙是对的,总比修人墙来得便宜,他要的钱你们想办法筹去。\" 方从哲委屈地说道:\"这么大一笔钱,臣也不知道到哪里筹……\" 朱翊钧已经很生气了,\"啊,加税不会吗?一亩地加八厘到九厘,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怎么净是些蛮不讲理的?方从哲徒唤奈何,应了声\"是\",慌慌张张退了出来。 第25章 革故鼎新 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三位尚书正等着一句公道话,见方从哲来了,都争先恐后问:\"方阁老,陛下怎么说?\" 方从哲也不敢实话实说,胡乱敷衍道:\"陛下骂了熊廷弼一通,罚了他一年的俸。\" 黄嘉善气极了,\"就这样轻轻放过他吗?不行,我要找陛下评理去!\" 李汝华、黄克缵也跟着起哄:\"公议何在?天理何在?必须罢了他!\" 方从哲劝解道:\"辽东战事方炽,不能因为这点事就临阵易帅……\" 黄嘉善愤然反问:\"方阁老,什么叫这点事?\" 方从哲三面不讨好,只觉得心力交瘁,索性闭口不言,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也不再说话了。 正这时,常洛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踱了进来,方从哲、史继偕、沈潅、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忙站起身来。 常洛在主位上坐了,接过方从哲奉过来的茶,用茶盖轻轻拂过漂着的茶叶,浅浅呷了一口,说道: \"刚才的话,孤都听见了,熊廷弼的确太不像话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犯不着为这点事吵作一团。诸位不妨想想,这个时候将熊廷弼换下来,谁最高兴?肯定是老奴和他那些豺狼一样的儿子!\" 黄嘉善正要说话,常洛打断他: \"辽东的形势十分严峻,打了一整年仗了,抚顺、清河成了一片废墟,数十万老百姓缺粮极其严重,十几万将士的粮饷供应极其困难。\" \"熊廷弼五十几岁的人了,对阵时亲临前线,拿着刀身先士卒,这份忠勇实在难得。\" \"每天草鞋竹杖步行几十里,或抚恤将士、或督查工事,或劝农劝桑,或访贫问苦。把他拿下来了,诸位谁去顶这份苦差?\" \"熊廷弼的确很讨人嫌,换了孤挨了他的骂,也会受不了。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毕竟是个实心办事的人。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三位尚书给孤一个面子,就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 一番长篇大论,众人都垂首无语。 黄嘉善道:\"熊廷弼提出重修辽东边墙,工程耗费之大令人望而却步。先不说他的计划对不对,单以现在的人力、物力、财力根本做不到?\" 李汝华也附和道:\"熊廷弼经略辽东,眼里便只有辽东,岂知榆林、宣大各镇也天天向户部催要钱粮?如果让他管户部,他未必比我管得更好。\" 黄克缵也道:\"正是这个理,工部也不能只管辽东一镇。黄河溃了堤,开封七万户泡在水里了,要不要管?运河临清段堵塞了,要不要疏通?都像他这样一件事不顺着他,就跳脚骂娘,我还怎么活?\" 常洛说道:\"人人都说自己委屈,孤只问一句,你们谁愿意和熊廷弼调换现在就可以换。抚清战败,张承胤战死,损兵折将数万,开原、铁岭、沈阳、辽阳危如累卵。 在这种极端艰难的情势下,是谁稳定了局势?这个时候撤换熊廷弼,辽东将士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 见三人都不说话,常洛又说道: “熊廷弼的判断是对的,三年之内,辽东是当前最紧要的事,必须倾举国之力解决辽东问题,钱粮兵马优先供应辽东。” 黄嘉善拱手道:“殿下英明,臣认为只有增加赋税,才能解此燃眉之急。” 李汝华摇摇头,“黄兄,增加赋税说来轻松,可是办起来却难于登天。” 常洛问道:\"难点在哪?\" 李汝华道:\"首先,怎么增加,以什么标准增加,增加到什么人头上?\" \"其次,加了税就能收上来吗,怎么收上来,靠谁收?\" \"为了加一点税,弄得民怨沸腾,甚至激起民变,真的划算吗?\" 常洛问方从哲,\"方先生以为如何?\" 方从哲在首辅位子上坐了七八年,朝野内外的人都骂他懒驴拉磨,混吃等死,可是他也冤枉啊。 大明王朝就如同一艘漂荡在茫茫大海上的破船,人人知道船在进水,可是又有谁想得出办法? 张居正曾经折腾过,又是什么下场?抄了家,还差点戮了尸。 所以张居正之后的首辅,全都是一个德行——一推,二拖,三踢球,四躲,五藏,六甩锅。 这种风气不扭转,大明朝廷永远是死路一条。 面对常洛的质询,方从哲毫不犹豫地答道:\"兹事体大,还须陛下圣心独裁,臣无不从命。\" 一推二五六,绝不接招。 此时此刻,常洛更加体会到了熊廷弼的可贵——敢于任事,不怕担责,不怕得罪人。 他毫不客气说道:\"当此危难之际,身为首辅,方先生应该挺身而出才对,万不可用这种虚言推诿塞责。\" 方从哲脸红了红,答道:\"殿下教训的是,但臣也有难言之隐。\" \"道来。\" \"臣本是个庸才,做个员外郎勉强称职,做个侍郎己经很吃力了,却阴差阳错被推到了首辅的位子上,实在是误国误己。臣虽没本事,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所以无时无刻不在思退,奈何陛下不肯放过臣。\" 常洛苦笑了一下。 方从哲最善察颜观色,继续说道:\"不如殿下替臣向陛下求求情,罢免了臣吧。\" 常洛不置可否,站起来走向窗前,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方从哲、史继偕、沈潅这三个内阁大臣,放在太平盛世都未必合格。 身处大厦将倾的末世,要的是敢作敢当敢打敢拼的人,而不是这种明哲保身的老油条。 等常洛走了,方从哲、史继偕、沈潅商量,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迟早是太子坐天下,总是要起用新锐的,他们这帮老臣,还是主动让贤的好。 第二天,方从哲就到乾清门外求见,一直从早晨等到太阳落山,都没有等来皇上的召见。 又锲而不舍地等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朱翊钧才终于召见他。 方从哲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走了进去,混迹官场几十年,他知道,今天终于是个了结了。 朱翊钧穿得很正式,端坐在御案之后,似乎等了他很久。 常洛站在他的身侧。 方从哲预想过很多说辞,事到临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很木讷地说道:\"陛下,臣想归乡。\" 朱翊钧嘴唇动了几下,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吧。\" 方从哲没想到事情如此之顺利,又是失落又是欢喜,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叩了一个头,说道: \"多谢陛下,请陛下善护龙体,恭祝陛下长命百岁,福寿永康!\" 朱翊钧抬抬手,\"方先生辛苦多年了,起来吧。\" 方从哲站起身来。 朱翊钧说了声:\"赏!\" 田义领着几个小太监捧着玉盘走进来,一个盘子中放着纹银八十两,一个盘子中放着蟒衣一袭,一个盘子里放着玉带一条,一个盘子里放着老酒一坛,一个盘子里放着朱翊钧手书条幅一轴。 方从哲赶紧拜谢,"臣去了,陛下千万保重龙体,晚上早些睡,早上早些起,无事多晒晒太阳,少吃多餐,少坐多走……" 说着以手抹泪。 朱翊钧说道:\"知道了,卿也要善加保重。太子,送送方先生罢。\" 方从哲又再三叩拜。 常洛将方从哲送到了乾清门外,方从哲说道:\"陛下宠幸太过,臣去了,请殿下留步。\" 常洛点点头,对跟随在后的朱由校说道:\"你送送方先生。\" 朱由校一直送到奉天门外,方从哲深作一揖,\"皇长孙留步,臣感激不尽。这里有一封奏折,请皇长孙转交陛下。\" 走下台阶,回过头,恋恋不舍望一眼巍峨雄壮的殿门,坐上马车走了。 第26章 风高浪急 朱翊钧看到方从哲的奏折,脸色陡然变了。 方从哲直言不讳劝告朱翊钧,身为天下之主,不要那么吝惜钱财,内帑的钱该拿出来发往辽东救救急了; 史笔可畏,撒往各省的税监矿监该撤回来了,不要为了几个小钱而祸害天下人; 再有就是各部院缺官大半,此种情形三皇五帝以来都无此先例,该补齐了。 拉拉杂杂一大篇。 这个老东西,装了一辈子老实人,却在最后一刻露出了尖牙利齿,结结实实把人恶心了一回。 朱翊钧真想把赏赐全追回来,想想还是算了。 方从哲辞职之后,史继偕、沈潅也跟着辞职,紧接着,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等一众部院大臣也跟着辞职。 朱翊钧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辞职信,心中一阵烦躁。 他明白这些大臣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他施压,要他改弦更张,但他绝不是一个轻易就会妥协的人。 他亲自召见史继偕、沈潅,让他们继续主持内阁。 两人死活不肯。 史继偕说道:\"南北诸省水旱灾害不断,大小民变不断,这都是上天在示警。臣自知不是救世之才,当此危急存亡之际,陛下非得择一贤臣不可,然后大刀阔斧,讲文经武,革除积弊,守住祖宗三百年基业。\" 朱翊钧说道:\"一时之间找不出这样的大才,卿勉力为之。\" 史继偕毫不犹豫地怼了回来: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昔唐太宗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太宗诘之。德彝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太宗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尧舜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 \"想我太祖高皇帝,起于草莽之间,一县之中封公封侯封伯者竟不下百人,名臣名将灿若星河,怎么到了三百年后,陛下却说无人可用了呢?\" 反了,全反了!一个个全都骑到脸上来了,到老子跟前掉书袋子训人来了! 朱翊钧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拍案怒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就是这样报答君父的吗?国家艰难,你们不想着如何共度难关,反倒一个个卷铺盖走人,这是明目张胆在逼宫!走,都走!走了张屠夫,难道就吃带毛猪不成?” 史继偕低头不语,沈潅拱手道:“陛下息怒,臣等绝非此意。只是如今朝局动荡,人心惶惶,臣等实在力不从心,不敢误国误民,故恳请陛下另寻能臣。” 朱翊钧冷哼一声:“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做的却是另一套。听好了,不!准!辞职!” 史继偕道:\"不是臣等撂挑子,实在是情非得已。前方急等着钱粮下锅,阁部却什么也拿不出来。请陛下示下,我们这些阁部大臣又该怎么办?\" 朱翊钧怒道:\"不是让你们每亩地加八到九厘税吗?\" 史继偕无力地垂下了头,良久说道:\"加税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闹不好还会惹出许多事端。再说,从阁部到府县,缺官竟达十之六七,连常税都收不上来,哪有力气收加税?臣说的确是实情,请陛下三思。\" 朱翊钧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史继偕答道:\"第一个,请陛下急发内帑银,以应辽东之需;第二个,停建三大殿,清偿历年欠饷;第三个,召回各省税监、矿监,追缴赃银,充作军饷。\" 朱翊钧阴着脸问道:\"你们是不是和方从哲商量好了的?\" \"没有,真没有。\" \"为什么你们说的一模一样?\"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边军眠风宿雪,不过是为了几两饷银,求饷不得必定闹将起来。\" 朱翊钧这么多年朝讲不御、章奏不答就是这个原因。 他要大臣们办的事,大臣们办不到;而大臣们要他办的事,他同样办不到。 既然说什么都说不到一块去,那就干脆别见面了,省得白白恶心人。 朱翊钧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内帑银已所剩无几,三大殿更是不能停工。至于各省税监、矿监,待三大殿修成自然撤回。” 史继偕与沈潅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无奈。 此时,一名内侍匆匆跑来,跪地禀报:“陛下,本兵有急事求见。” 朱翊钧皱起眉头:\"传!\" 黄嘉善小跑着进来。 朱翊钧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黄嘉善颤声道:“熊廷弼、周永春、陈王庭联名发来急报,辽东军饷迟迟未发,兵士不满,勒逼官长,呼啸营房,随时随地都会哗变,还有些兵士,受了努尔哈赤勾引蛊惑,百十成群逃到建州去了……” 朱翊钧脸色巨变,一掌拍在龙案上,怒吼道:“这群兵痞,着实可恶!熊廷弼、周永春、陈王庭是吃干饭的吗,还不赶紧派兵弹压!” 史继偕连忙道:“陛下息怒,当务之急应是设法筹集军饷,军饷到了军心自安。” 沈潅附和道:“臣附议,若再不采取措施,恐局势难以控制。”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你们说怎么办?” 史继偕与沈潅再次对视一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请陛下发内帑银救救急,然后再想长远之策。” 朱翊钧眼神闪烁不定,咬咬牙:“罢了,就按你们说的办吧,朕如今被你们逼得棺材本也拿出来了。” 史继偕与沈潅齐声应道:“圣明无过吾皇,三军将士一定会感激涕零的。\" 朱翊钧不耐烦地挥挥手,史继偕、沈潅赶紧退了下去。 常洛眼观鼻鼻观心站立一旁,全程一言不发。 朱翊钧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突然心头一动,冷嗖嗖问道:\"是不是你在背后挑唆他们?\" 常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父皇何出此言?儿臣在父皇心目中难道就这么不堪吗?” 朱翊钧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板着脸道:“你不用这么着急,我没几天活头了,这皇位迟早是你的。” 常洛重重地磕了两个头,\"父皇这样说,教儿臣何以自处。\" \"怎么,嫌我冤枉你了?\" \"圣明无过父皇。\" 朱翊钧眯着眼假寐了一会,看着跪伏在脚下的儿子,心情十分复杂。 为了立太子的事与那帮大臣斗了整整十五年,如今想来纯粹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闹剧。 废长立幼?先不说他有没有那个心,即使有那个心,恐怕也没那个胆。 朱翊钧在骨子里就是个怂货,十岁就死了爹,张居正就像他亲爹,李太后就像他后妈一样,两人一个在前朝谆谆教诲,一个在后宫严防死守,竭力想要将他打造成一代圣君。 可是朱翊钧偏偏把李太后身边的宫女给偷偷临幸了,事后又想耍赖,非得李太后拿出巜内起居注》,白纸黑字历历在目,才不得不认账。 朱翊钧一辈子就是个有始无终的人,幼时的聪慧,少年时的勤勉,初操权柄时的锐意进取,终究抵不过骨子里的懒惰放逸,任性尚气。 也许是大限将至时的一念回光返照,朱翊钧突然领悟到自己这一世过得太荒唐,一念之差却最终活成了自己也讨厌的样子。 醇酒,美色,昼夜不息的箫歌笙舞、寻欢作乐,就像是暗夜里狂乱飞舞的烟花,短暂的绚烂之后,留下的只有深不见底的虚无。 \"你说,朕是怎样的君怎样的父?\" 常洛怔了怔,\"儿臣不敢妄言。\" \"照直说。\" \"父皇英明睿智,天赋异禀,冲龄即位,任用江陵,综核名实,一时之间海内富饶,平宁夏,平播州,平朝鲜,武功极盛……\" 朱翊钧嘴角勾了勾,\"你真是这么想的?\" \"事实就是如此。\" "然后呢?" 常洛一言不发。 朱翊钧摸了摸常洛的脑袋,幽幽道:\"你也有白头发了,起来吧。\" 他的目光落在墙壁上,那里挂着一幅墨宝【法三皇五帝治世安民 师尧舜禹汤大经大权】,笔锋雄浑古朴,力透纸背。 朱翊钧虽然清算了张居正,却并未将张居正的痕迹悉数抹去。 在文华殿就挂着张居正当年制作的屏风,在他的案头就摆着张居正编撰的《帝鉴图说》,西暖阁的这幅墨宝也是出自张居正之手。 少年时代那么勤勉,不论寒暑从未误过一次讲读,那时候确曾立下志向,做个彪炳千古的好皇帝,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朱翊钧不觉凄然,弹指一挥间已是五十年,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却再也回不去了。 第27章 火上浇油 努尔哈赤在萨尔浒一役中受到了重大挫折,经过短暂的喘息之后,又发起了新的攻势。 熊廷弼命杜松领三万人驻扎在抚顺关,刘铤领二万五千人驻扎在鸦鹘关,李如柏领二万人驻扎在九连城,马林领二万人驻扎在开原,随时防备努尔哈赤的反扑。 努尔哈赤已经和杜松、刘铤交过手了,尝过他们的厉害,因此决定避实就虚,对实力最弱的马林部发动突然袭击。 万历四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深夜,皇太极、额亦都、达尔汉率领正红旗、正蓝旗、镶红旗、镶蓝旗共三万人马,突然出现在赫图阿拉通往开原的必经之地的尚间崖。 驻扎在那里的是麻岩部三千人,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己经被包围了。 尚间崖地处黑龙山山顶,西、东、北三面皆是高十余丈的陡峭的悬崖,寸草不生,根本无法攀爬,只有南面是斜坡。 崖上是一处长一里宽半里的高台,是守卫开原的前哨阵地。 麻岩凭借预先修筑好的工事和居高临下的优势,阻挡住了皇太极的一次次攻势。 建州军仰攻尚间崖,死伤惨重,皇太极见久攻不下,心急如焚。 这时,他注意到了战场南侧的一条小路,十分险峻,经过踏看,发现这是明军下山取水的通道。 皇太极计上心头,当机立断,挑选了一批精锐士兵,共一百八十人,由额亦都亲自率领,沿着那条小路悄悄前进。 麻岩的儿子麻铉带领着六百余人在隘口防守,与突如其来的敌军展开了激战。 八旗兵虽地形不利,人数也居于劣势,但是装备十分精良,人人内里穿着软甲,外面穿着轻甲,所用的弓箭、刀枪也远优于明军。 额亦都不顾箭矢如雨,率先攻入隘口。麻铉率领手下殊死抵抗。 额亦都身先士卒,手持大刀,接连砍杀数名明兵,麻铉也被砍中一刀,鲜血淋漓。 八旗兵见状,士气大振,纷纷跟着主帅拼死往上冲,明军抵挡不住,纷纷往后退,额亦都最终占领了隘口。 麻铉率军且战且退,用箭射,用石头砸,用刀砍,用斧劈,誓死夺回这条取水通道。 然而八旗兵并没有给他们机会,此时达尔汉又带领六百八旗兵前来增援,最终牢牢占领了隘口。 麻铉只得带领残部撤往崖顶。 麻岩得知取水通道被截断,大惊失色,欲要重新夺回隘口,却又兵力不足,无法分兵。 皇太极在崖下喊:"麻将军,水路己在我手,你插翅难逃了,识相的就赶紧投降吧。李永芳你知道吧,他现在是额驸了,还当了副将,分了三百亩地,十头牛,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麻岩抬手就是一箭,险些射中皇太极。 皇太极大怒,喊道:“崖上的明军将士听着,你们谁杀了麻岩,赏银三千两,杀了麻铉,赏银二千两。" 听到这喊声,许多士兵眼神闪烁。 麻岩眼露凶光,大声喝问:"谁想要这颗头的,快来!" 士兵们连忙后退。 麻铉在岩上点燃烽火,向马林示警求援。 皇太极望见烽火,得意地大笑:"这样最好了,我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坐等明军自投罗网。" 马林得知麻岩被围,派哨兵乘夜打探,望见建州军寨连十里,旌旗连云,不敢来救,派人去向熊廷弼报告。 熊廷弼顿时陷入两难。 他一眼看透,这就是皇太极的毒计。 如果派去的救兵太少了,无异于以卵击石; 如果真心想救,最少也得派六七万兵,那么抚顺关、鸦鹘关、九连城如何防守? 可是如果不派兵去救援,这三千人算是死定了,或者投降建州了。 这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熊廷弼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最终决定:不派兵救援。 周永春问道:"麻岩部有三千人之多,就这样弃之不管了吗?" 熊廷弼摇摇头,又点点头。 周永春又问:"怎么向兵部交代?怎么向陛下交代?" 熊廷弼黯然答道:"一切罪责由我来担。尚间崖上只有三千人,粮草不足,吃水断绝,皇太极并不是攻不下尚间崖,而是以之为诱饵,逼我去救,然后半路伏击。" 陈王庭说道:"熊经略说的不无道理,但见死不救,会令各处将士心寒。我有围魏救赵之计,可令杜松、刘铤、李如柏三部人马一齐出动,围攻赫图阿拉,建奴老巢被攻,皇太极必定分兵去救,这时候,再命马林去救麻岩。如何?“ 周永春拍掌大笑:"好计策!好计策!“ 熊廷弼冷笑道:"这都是书生之见。这不就是杨镐兵分四路分进合击的路数吗?杜松、刘铤、李如柏分进是真的,合击却做不到。 如果我是皇太极,我会扔下麻岩不管,集中兵力一口吃掉杜松、刘铤、李如柏三部之一部,然后各个击破,如此,则大事定矣!" 陈王庭咬牙问道:"熊廷弼,你到底是谁家的经略?" "你说呢?我是老奴的经略,我就照你这样胡搞乱搞,把八万将士全送给老奴一窝炖了。真是愚不可言!" "你……你……你居心叵测,见死不救,我要上书弹劾你!" 熊廷弼满不在乎地说道:"随你的便。" 说着,背着手走出衙门。 此时天色已黑,天上群星闪耀。 熊廷弼踮起脚尖,遥望着东面尚间崖的方向,三千将士命在旦夕,而他作为三军统帅却无能为力。 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北京皇城,乾清宫西暖阁,御案之后,朱翊钧浑身都在颤抖。 尚间崖三千守军被屠,辽东经略熊廷弼全程无动于衷,未发一兵救援。 朱翊钧重重地一拍御案,大声问道:"有熊庭弼的奏疏吗?“ 地下站着史继偕、沈潅、黄嘉善,三人皆是战栗不敢言。 "问你们话呢,哑巴啦?" 常洛答道:"父皇息怒,龙体要紧……" 朱翊钧大喝一声:"你给我闭嘴。" 常洛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史继偕向前走了半步,拱手说道:"禀陛下,没有熊廷弼的奏疏……" "为什么没有?" "大概……廷弼也觉得无话可说吧……" 朱翊钧揉了揉太阳穴,语气放和缓了些,"你们说,这事怎么办?" 史继偕、沈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黄嘉善。 黄嘉善身为兵部尚书,出了这事也是罪责难逃,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但廷弼身为辽东统帅,懦弱不敢战,有损朝廷体面,依军法应革职拿问。" 朱翊钧嗯了一声:"那就依你所奏,革了熊廷弼,你是本兵,就派你经略辽东!" 黄嘉善连连后退,"臣不知兵……做不了经略……“ "你是本兵,怎么有脸说不知兵?" 黄嘉善双膝跪下,辩解道:"臣待罪兵部不足半年,从前只在礼部管事,做兵部尚书实在是赶鸭子上架……" 朱翊钧心烦意乱,突然两眼冒金星,头晕得厉害,靠在椅子上歇了好久,才缓过劲来,低低问道:"太子,你以为如何?" 常洛长长吸了一口气,说道:"依儿臣之见,熊廷弼不发兵救援肯定有不得己的苦衷。若说熊廷弼懦弱不敢战,儿臣是不信的。“ 宁夏之役、播州之役、朝鲜之役,每一役都经历过数不清的起起落落。 朱翊钧虽然从未亲临过战场,但他比那帮文臣高明的地方在于,他知道行军打仗比纸上谈兵难一万倍,既然任命一个将领,不管愿不愿意,都得给予足够的信任,不能动不动就换掉。 他挥了挥手,史继偕、沈潅、黄嘉善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第28章 重新布局 常洛说道:"父皇累了,还是先歇一歇吧。" 朱翊钧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能歇得下吗?都是一帮饭桶,出了事没一个顶用的。" 这话连常洛也一块骂了,他只得缄口不言。 朱翊钧烦躁地翻阅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心头仿佛有一股无名之火在噼里啪啦乱烧。 他年轻的时候就应付不了这么繁重的事务,现在垂垂老矣,又浑身是病,更加心力交瘁,一着急就会上火,一上火就会牙痛,一牙痛就会脾气暴躁。 常洛屏息静气站立一旁,生怕呼吸的声音大了。 "要是张居正还活着就好了!"朱翊钧忽然喃喃自语。 常洛硬着头皮说道:"父皇言之有理。多事之秋还是任用一批精明强干的能臣为好。史继偕、沈潅、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等人都是中下之才,确实难堪重任。儿臣愚见,不如准他们辞职。" 朱翊钧沉默良久,问道:"那还有什么人可用。" 常洛鼓足勇气说道:"袁可立清正廉洁,铁面无私,敢于任事,堪为首辅……" 朱翊钧一听到袁可立三个字就大为光火,喝道:"再没人可用了吗?他究竟替你捞了多少银子?" 常洛心中暗骂了一千遍老毕登,耐住性子说道:"那就以孙承宗为首辅。" 孙承宗,字稚绳,保定府高阳县人,祖籍河南汤阴,少年聪慧,但科举之路一直不顺。 万历二十七年应大同巡抚房守士之请,其到家中教授其子弟。 在大同,孙承宗一待四五年,体验到了真实的边塞生活,期间还帮助房守士平息了一次兵变,令房守士刮目相看。 他常勘踏沿途地形,喜欢结纳豪杰,常与边兵一起攀登关隘要塞,几年下来,对边情颇为通晓。 万历三十二年,年过四十的孙承宗终于通过会试,并在殿试中高中榜眼。 对孙承宗,朱翊钧还是颇为认可的。 万历四十三年,张差梃击太子,朱翊钧命大学士吴道南办理此大案。 吴道南问计于孙承宗。 孙承宗答曰:"事关东宫,不可不问;事关宫廷,不可深问;庞保、刘成而下,不可不问;庞保、刘成而上,不可深问。此事独皇上能了,中堂密揭奏之,必定龙颜大悦。" 吴道南依计而行,朱翊钧果然十分满意,后来知道是孙承宗的主意,从此对他印象很深。 常洛举荐孙承宗,使得朱翊钧也顺带着高看他了一眼,脸上竟然有了笑意,微微点头道: “这个人选倒还不错。" 这是常洛破天荒听到的带有肯定意味的话。 他突然就明白了。 朱翊钧深居宫廷,一辈子都没出过北京城。 那些一路科举考上来京官,大多脱离实际不晓民情,天生迂阔执拗,言过其实。 所以朱翊钧对这些人并不感冒。 而是那些经历坎坷、见多识广的官员,常能说出令他耳目一新的见解,反而能得他青睐。 熊廷弼就是一例,虽然为人粗鲁直率,却很对朱翊钧的脾气。 常洛受到了鼓励,乘势说道:"孙承宗为人柔软,袁可立为人刚强。以孙承宗辅,袁可立为次辅,正可以相辅相成。 儿臣也不喜袁可立,但只是用他做事,只要他把事情做好了,他这个人讨不讨喜又有什么要紧的?历来会做事又讨喜的人很少。" 朱翊钧微微颔首,"那就这样吧。" 这两个人选确定下来了,常洛心下大安。 孙承宗、袁可立得到诏令都十分意外,两人照例要到宫中谢恩。 朱翊钧对袁可立抱着几十年的陈见,不愿意见到他,就传旨免了。 孙承宗写了一封条陈。 第一条就是严边事,把平息建州之乱作为朝廷的头等大事。 围绕着严边事,提及了很多相关问题。 首先就是清偿欠饷,围绕着清偿欠饷,又谈及更多问题。 总之就是抽丝剥茧,条分缕析,事事有缘起,件件有着落。 自从张居正死后,朱翊钧再没有看到过这么简单明了的条陈了,充斥案头的,净是些空洞无物的车轱辘话。 朱翊钧接连看了两遍,圣心大悦,召孙承宗到西暖阁中相见。 同为辅臣,孙承宗得到了召见,而自己没有得到召见,袁可立自然知道其中缘故,对孙承宗说道: \"稚绳兄有了面圣的机会,还是要提一提矿监税监的事,那些人为害地方实在太烈了。内帑虽然一年虽然多了几十万两银子的进项,可是太仓寺、太仆寺的进项却少了二三百万两,连国本也动摇了,实在是挖肉补疮的不智之举。陛下天资英睿,如此弊政却延继了几十年,海内怨望,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孙承宗道:\"礼卿兄言之有理,我也是这么想的,有机会我一定会劝谏,但这一次肯定不行。\" 袁可立问道:\"为什么?\" 孙承宗答道:\"欲速则不达。为了这件事,贬谪了多少御史言官?我一上任就为这事犯颜直谏,除了惹陛下嫌恶之外,能起什么作用?\" 袁可立问道:\"稚绳兄就忍看那伙太监祸害地方吗?\" 孙承宗答道:\"忍看又能怎么样?不忍看又能怎么样?当初你犯颜直谏,海内称颂,换来的却不过是赋闲二十几年。你我如果想做事,首先就要坐在位子上,如果连自己的位子都保不住,哪里有机会做事?\" 被贬的二十几年里,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常常因此而生出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怨恨。 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二十几年的光阴都是白白虚度了,当初黯然离京时正年轻,如今再回来时已经鬓发尽白了。 孙承宗说道:\"礼卿兄若有条陈,我可以代为呈上。\" 袁可立从袖中取出,递了过去。 孙承宗看了一遍,说道:\"礼卿兄,这样的条陈递上去,除了惹恼陛下之外,又有什么好处呢?你的心太切,辞太烈,还是改一改吧。\" 袁可立伏在案上磨蹭了足足一个时辰,也没写出几句话。 孙承宗笑道:\"到底是老了,老秀才比不得当年小秀才文思泉涌了。\" 袁可立苦笑一声,奋笔疾书,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写了千余言。 孙承宗看了一遍,笑道:\"这就很好么,将来就这样写,保你过关。\" 第29章 新老交替 孙承宗任首辅,袁可立任次辅之后,常洛又举荐徐光启任兵部尚书,毕自严任户部尚书,毕懋康任工部尚书。 对这三个人选,朱翊钧一口拒绝。不是这三个人好不好的问题,而是阁部大臣全由太子举荐,就意味着被彻底架空了。 他可不想早早当太上皇。 忍气吞声太久太久了,常洛的耐心正一点点消失,语气生硬地说道: \"父皇久在宫中,恐怕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了。努尔哈赤天天口出狂言,要奉大驾东狩,熊廷弼日夜整兵备战,辽东局势一触即发。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辞职不成,干脆躺在床上装死,六部一个尚书也没有了,门可罗雀,民间戏谑我们朱家,说……说……\" \"说什么?\" \"儿臣不敢说。\" \"说!\" \"父皇最好别问,别气出个好歹。\" 朱翊钧勃然大怒,\"你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派锦衣卫把这伙乱臣贼子磔杀了。\" 常洛长长叹了口气,\"锦衣卫是什么德行,父皇不知道吗?那伙子废物平日里只知道吃酒吞钱,作威作福,真办起事来,有什么真本事? 就在前天,骆玉林喝酒把自己给喝死了,听说是肠子烧断了,嚎叫了一整夜才断的气………\" 骆玉林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和朱翊钧一样嗜酒如命。 朱翊钧听说骆玉林喝死了,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看见儿子在笑,又疑心是在笑他,脸上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就在这一天半夜,朱翊钧要起夜,值守的小太监漫不经心答应了一声。 蒙胧的灯光中,朱翊钧老眼昏花,猛看见一个身高八尺的蓬头女鬼,摇摇晃晃走了过来,手中竟然捧着一颗人头!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 \"来人啊!\" \"有鬼啊!\" 太监宫女被阴惨惨的叫声惊醒,闹哄哄乱走。 几个年轻大胆的太监跑进寝殿,看见的却是一个小太监提着夜壶,披头散发站在御榻前。 朱翊钧抓着帐幔狂叫:\"鬼!鬼!鬼!\" 太监们争先恐后说:\"陛下莫慌,不是鬼,是人。\" 朱翊钧的胆己经吓裂了,不顾一切地喊:\"鬼!抓鬼!\" 提夜壶的小太监跪在地上浑身如筛糠。 朱翊钧捂住脸大叫:\"快把这个脏东西拉出去打死!\" \"皇爷,冤枉啊!我是刚洗完头发忘了绑起来。\" 经过这场惊吓,朱翊钧从此一病不起。 每到深更半夜,就会疑心有鬼在宫里叫,太监们打着灯笼站在寝殿中也不能让他狂心稍安。 辽东危如累卵,最高中枢却瘫痪了,朝野内外无不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南京紫金山发生山火,烧了一天一夜才被扑灭。 消息传到北京,朝野嘘声一片,都说这是上天的示警,孙承宗、袁可立畏罪请辞。 常洛拿着南京礼部的奏折和孙承宗、袁可立的辞呈,走进了乾清宫。 朱翊钧半死不活趟在病榻之上。 常洛叉着手站在榻边,说道:\"父皇,大事不好了!\" 朱翊钧挣扎着坐了起来,惊问道:\"什么事?\" \"就在刚刚,南京礼部派人送来急信,说就在前日,南京艳阳高照,孝陵上空却突然响起三声炸雷,紫金山发了大水,烧了三四十里,延及祖陵……\" \"啊,这还得了!南京文武官员都是一群死人吗?一律锁了拿来!\" \"还有更吓人的!\" \"什么?\" \"太祖在儿臣梦中显圣,十分震怒,说大火惊了陵寝,要召父皇到南京问话!就在刚刚长陵震动,兴许就是太宗神明奉召去了南京!\" 朱翊钧胆都吓破了,大声叫道:\"真的假的?\" \"儿臣也不知道,父皇还是小心为妙。\" 说着,常洛双手递上南京礼部送来的加急折子,朱翊钧抖抖嗦嗦看了两眼,顿时面如死灰。 出了这样的事,皇帝难辞其咎。 万历四十七年七月十九日,孙承宗、张惟贤走进了乾清宫西暖阁。 朱翊钧晚上噩梦连连,白天昏睡不醒,已经脱了形,色若黄叶,形毁骨立。 孙承宗、张惟贤黯然坐在御榻之侧,不停地哀叹。 朱翊钧喉咙里沉重而急迫的呼吸声,就像哼哧哼哧的老牛,两声呼吸之间常冷不丁地卡住了,让人疑心是不是断气了。 乾清门外,跪着三十几个勋贵、大臣,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张惟贤轻唤三声:“陛下……陛下……” 过了好久,朱翊钧终于缓缓睁开眼。 孙承宗忙高声喊:\"陛下醒了,快传太医!\" 呼啦一下跑进来七八个太医,号完脉后眼神闪烁。 孙承宗问:\"如何?\" 太医含糊答道:\"虚不受补,摄心静养为要。\" 孙承宗使了个眼色,太医们悄悄退出。 张惟贤伏在床边,轻声道:“陛下自有神龙护体,歇一歇就好了。” 朱翊钧摇摇头,这空洞的说辞根本不能使他安心。 孙承宗跪伏在地,哀泣道:\"孝陵受惊,臣惶恐万端,请陛下责罚。阁部大僚集体请辞,求陛下恩准。\" 朱翊钧良久颓然道:“天下有罪,惟在朕躬,着尔替朕起草一封罪己诏,颁行四海,乞请太祖宽宥。朕实在走不动了,让太子择日到孝陵替朕请罪吧。\" 常洛应召到了西暖阁,朱翊钧咳嗽不停,半天才说道:\"哥儿,你替我去南京走一遭吧。\" \"是。\" \"你到了南边,顺便问一问,南京官办织绸场并苏杭织造内官,有御用袍服一十四件,上好瓷器百二十件,几时能送到宫中来。\" 常洛叉着手答道:\"些许小事,父皇不用放在心上。 儿臣已着王安派人去问了,俱已离了江宁,再过四五天就该送到宫中。父皇放心,数目都是对的,并无丢失。\" 朱翊钧又问道:\"鲁坤、陈增、王虎、田进四个内官,我记得收的矿银和税银总数应是十七万六千二百两,几时能送到?\" \"快了。\" \"还要几天。\" \"还得半个月。\" \"催催他们,这些银子都是急等着盖三大殿用的。\" \"父皇静养为要,这些事,儿臣会督管的。\" 富有四海,却如此汲汲营营于金银财帛,孙承宗不经意地摇了摇头,趋前半步,拱手道: \"太子说的是,陛下身系天下安危,当万念放下,安心静养为要。\" 朱翊钧说道:\"朕知道了,先生每辛苦了。\" 孙承宗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面圣机会: \"辽东的战事急迫,阁部军报堆积如山,臣与袁可立左支右绌,十分心焦。太子所荐徐光启、毕自严、毕懋康等皆是老成可靠人,请陛下简拔赐用。 还有,辽东战守瞬息万变,臣上了几封奏章,也请陛下早日批示发还。\" 朱翊钧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折子等朕的眼睛好些了再批复,任命徐光启、毕自严、毕懋康的文书一时找不着了,找着了就发下去。” 已经火烧眉毛了,还是这样荒腔走板,这些折子是能等的吗? 孙承宗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颇为不耐,拱手说道: \"老奴狂妄至极,刚杀了麻岩父子,野心又见长了,派人到朝鲜抢夺粮食,勒逼朝鲜国王李珲向他称臣,以第八子皇太极与科尔沁鞑虏联姻,勒兵九万,谋攻开铁,熊廷弼吁请朝廷紧急调兵。\" \"西南藩国缅甸、暹罗等也蠢蠢欲动,到京朝贡的使臣倨傲无礼,口出狂言。\" \"西北大旱,七个月滴雨未下,榆林延安饥民遍地。\" \"再加上祖陵受惊,臣五内己焚,实在没脸待罪内阁,恳请陛下罢免了臣,另择贤德之臣吧。\" 一连串坏消息接踵而来,朱翊钧明显感受到了形势的急迫,更感受到了孙承宗的言外之意。 他定定地看着常洛,这个儿子已经三十六岁了,大臣们肯定是想推他出来。 朱翊钧心有不甘地说道:\"孙先生,朕老了,早就说过让太子监国,可是太子死活不肯,至有今日孝陵之祸。出了这档子事,朕就退居静养,以太子监国吧。\" 常洛等的就是这一句,推辞道:“儿臣德微才薄,难担此重任。” 张惟贤说道:\"值此非常时期,太子监国,于君为忠,于父为孝,太子于情于理都不应再推辞。\" 孙承宗也说:\"英国公所言甚是。\" 朱翊钧只是在试探的,现在却再清楚不过了,今天孙承宗、张惟贤就是来逼宫的! 他的嘴巴剧烈地抖动着,终于说道:\"孙承宗,拟旨,着太子监国,代摄国政。” 常洛还要推辞,孙承宗和张惟贤齐声劝道:\"为了江山社稷,殿下还是受命了吧。\" 常洛看向朱翊钧,\"父皇,儿臣…儿臣…实在德威才薄。\" 朱翊钧闭上眼睛,将头歪向另一边,幽幽说道:\"要你做你就做,啰嗦什么?\" 孙承宗、孙惟贤左右强搀着常洛,走出乾清门,对着阶下的大臣高声说道:\"陛下有旨,太子监国,代理国事。\" 众臣闻言,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常洛满面愁容看着大臣们:“父皇微疾,命孤代管几天国事,尔等需克己奉公,不要懒惰懈怠。” 大臣们又齐声高呼: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翊钧孤零零躺在床上,心里明白得很,大权在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常洛没有踏进过乾清宫半步,大臣们更无人来。 朱翊钧说想见郑贵妃,内侍答曰:\"贵妃娘娘上月薨了。\" \"我怎么不知道?\" \"太子怕陛下伤心,没敢说。\" \"我想见福王。\" \"福王在藩地哭临,未至京师。\" \"召他来。\" 内侍答曰:\"福王的朝见之期在明年。\" \"为什么不见洛哥儿?\" \"太子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忙得不可开交。\" 朱翊钧派司礼太监孙朝用去召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泰,被王安中途截住。 一旦大权旁落,还没死就被当作死人了,朱翊钧一半是凄凉,一半是无奈。 第30章 身怀利器 常洛终于登上了权力的顶峰,一朝权在手,便把令在行,第一件事就是重建阁、部、院、寺这些要害部门。 内阁大学士 孙承宗 内阁大学士 袁可立 吏部尚书 袁可立 兵部尚书 徐光启 户部尚书 毕自严 工部尚书 毕懋康 礼部尚书 文震孟 刑部尚书 张问达 都察院右都御史 杨涟 左都御史 周延儒 大理寺卿 温体仁 同时补充了大量的地方督、抚、三司、府、县官员。 混乱了三十年的局面为之一新,朝野内外对太子监国充满了期待。 万历四十七年九月,常洛在文华殿召开廷议,检讨辽东战局屡屡失利的真正原因。 他冠冕堂皇端坐在龙椅之上,文左武右立于阶陛之下,这种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感觉的确太爽。 熊廷弼上了数万言的奏疏,带来了辽东前线最真实的消息,但是也打碎了许多人天朝上国的迷梦。 常洛命王安当着满朝皇亲国戚、勋贵大臣、文武官员的面,宣读了熊廷弼的奏疏。 \"朝廷在辽东已远不是努尔哈赤对手,三年之内都只能被动防御,如果贸然进攻,将会损兵折将,自取其辱。\" 当读到这一段时,群情为之激奋,纷纷指责熊廷弼懦弱怯战,令朝廷蒙羞,要求召回熊廷弼受审,追究他坐视尚间崖三千守军被屠的罪责。 常洛示意大臣们不要吵嚷,王安继续读奏疏: \"大争之世,兵强马壮者为王。老奴苦心孤诣三十年,己非吴下阿蒙。其女真族人世居海东、海西酷寒之地,善渔猎,性凶残,悍不畏死。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老奴轻甲骑兵人手两只蒙古弓,携箭六十支。 三十支轻镞,小而锐,最远射程达二百七十步; 三十只重镞,最远射程达一百六十步,穿透力极强。 轻甲骑兵战前作哨探、警戒之用,战时来去如风,飘忽不定,避实击虚,趁火打劫,令人防不胜防。 重甲骑兵携带着刀剑、枪矛、斧头、盾牌、铁骨朵、套索,身披重甲,坐骑也裹着皮革。 战时冲锋陷阵,贴身搏杀。打硬仗,啃硬骨头的苦差事通常归他们干。 重甲骑兵披柳叶甲、罗圈甲、锁子甲,作战列队排山倒海般猛冲,手中枪矛,马蹄如雷,滚滚而来,令人胆寒。 反观我军,不要说甲了,士兵连衣服也不够穿,寒冬腊月赤足站在雪地里,枪矛多年未更换,弓弩更是朽坏不堪,稍一用力就拉断了。士兵缺饷严重,困苦不堪,精壮逃遁极多,军中多是老弱疲弊之卒,一遇建奴军冲杀而来,逃者十居二三。种种乱相,难以尽说。 老奴惯用伎俩: 先以强弓硬弩压制敌军,后以重装骑兵排成数行,对敌阵进行反复冲击。 前队横扫而过,次队接踵而至,次队若不得逞,则让位于后队。 最后,集中全部骑兵力量,从四面八方一齐横冲直撞过去。 几轮冲撞之后,通常会出现极惨烈的一幕,敌军断枪遍地,阵形七零八乱。 这还不算完。 重骑兵打完头阵,轻骑兵紧紧跟上,对敌军大肆屠杀。 最后步兵上阵,打扫战场。 努尔哈赤最初依靠着此伎,在古勒山之战大败九路联军,其后征服海西女真、野人女真,更加纯熟。 建州重骑兵势大力雄,轻骑兵快速机动。 如果与建州骑兵打野战、遭遇战,我骑兵根本不堪一击。 努尔哈赤共有共八旗兵,每旗七千五百人,共计六万人,其中有四万骑兵; 四万骑兵中,又有三万重骑兵,一万轻骑兵,重骑兵一人配三马,轻骑兵一人配二马; 余下二万步兵,有一万人有马,属于步骑两用,主要作运输、联络之用。 我明朝自失去河套之后,再无好牧马场了。 纵观九边重镇,无一镇拿得出三千匹战马,剽悍善骑射之士更是奇缺。 骑兵历来最贵,一个轻甲骑兵等于六个步兵,一个重甲骑兵等于十个步兵。 中原缺草,供养五万骑兵,连人带马年耗银千万两。 辽东遍地是草,供养五万骑兵,连人带马耗银不过百万两。 训练五万骑兵,耗时最低十年,这还是不缺马的情况下,如果缺马则遥遥无期。 天时地利,建州天然以骑射取胜,为扬长避短,克敌制胜,建议: 倾举国之力,重建辽东边墙,五里一堡十里一台,以大量军事工事限制建州骑兵的力量和速度,将战役模式从建州女真占绝对优势的野战,转化为互有杀伤关城攻防战,使建州骑兵无用武之地。 第一道边墙建成后,再构筑大型城堡、关隘互为犄角,互为应援,形成第二道封锁线。 一前一后两道封锁线,前后相距五到十里,实现对建州女真的无缝隙封锁,困死他,饿死他。 在建边墙的过程中,努尔哈赤必定拼命破坏。 敌来则集结重兵依靠堑壕、木栅、土城与之拼消耗,每一仗力争对其造成有力杀伤,使其胆寒思腿。 既然在战力上被敌方碾压,则在国力上对敌方施以反碾压。 总之就是结硬寨,打呆仗,钝刀子割肉,只要熬过最初的三年,则强弱逆转。 这是一套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笨方案,然而对建州女真却是毫无悬念的绝杀。 大明有八千万人口。 建州女真充其量八十万人口,即使十六岁至六十岁的男人全拉出来,也凑不够二十万。\" 满堂文武大臣鸦雀无声。 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面前,黑洞洞的深渊就摆在面前。 不得不说,熊廷弼是整个明末唯一清醒的人。 可是问题是,这一方案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实在太过于巨大。 熊廷弼也知道这个严酷的现实,万般无奈之下提出第二套方案,暂时代替第一方案: \"建立十五支火器营,每营三千六百人,用火器克制建州铁骑的力量和速度。\" 火器营在朱元璋立国之初就有,在攻打张士诚、陈友谅时还曾立下赫赫战功。 朱元璋还曾将一批火器运往朝鲜,并向朝鲜人提供硝石,硫磺,教其自制火药,用以打击倭寇。 冯胜、傅友德、汤和、沐英、蓝玉等一大批将领南下,平定两广和云贵川,火器也扩散到了东南亚。 朱棣的神机营极其彪悍,将蒙古人、越南人打得哇哇叫。 然而好圣孙上台以后全面收缩,火器营被大量裁撤,火器制造水平直线下掉。 而此时的欧洲各大国,为了争霸狗脑子都给打出来了,西式火器升级换代神速,最\"火绳枪\"和\"佛朗机炮\"应运而生。 正德至嘉靖年间,火绳枪传入明朝的。 明朝水师将领发现,火绳枪一顿乱突突突,大片倭寇狼哭鬼嚎,于是要求兵部仿制。 明朝仿制的火绳枪精准度高,甚至能将天上的小鸟打下来,于是称之为\"鸟铳\",又因其弯形的木制枪托好像鸟喙,所以也叫\"鸟嘴铳\"。 这种鸟铳,铳管又细又长,直射约八十步,仰射约三四百步。 佛朗机炮传入明朝要晚于鸟铳。 万历二十年,广东巡抚李士祯与葡萄牙商人打交道时,发观对方舰只安装的佛朗机炮,提出要买,葡萄牙人狮子大开口,一门佛朗机炮要银五千两,分文不让,最后谈崩了。 万历二十二年,葡萄牙五艘海盗船入寇广州湾,赵士祯设计擒获两艘,缴获二十门佛朗机大炮。 朱翊钧闻报大喜,命兵部加以仿制。 在抚顺、清河、萨尔浒,以及尚间崖的战斗中,张嘉胤、罗一贵、杜松、刘铤,以及麻岩父子就有人数不少的火器营。 然而令他们义愤填膺的是,兵部花了大价钱造出来的火绳枪连烧火棍都不如。 点火点不着,放枪放不出。 好不容易点着了,嗞嗞嗞冒一阵烟就灭了,比放屁的声音还小,还不如扔几串爆竹顶用。 威名赫赫的佛朗机炮更是笑话。 费劲巴拉运到荒山野岭,临到要开炮时才发现,十门炮有三门炮是哑的。 三门炮打出去不足五丈,火药里面八成是石子、木块,铁珠算是有几颗; 剩下的五门炮炸了膛,虽然轰不死女真兵,但炸膛的威力却足以把自己人炸得七荤八素。 建州军站在对面哈哈大笑:\"果然是神威大炮!大将军上天吃席去了!\" 明军将士羞愤欲死,殴打火器兵出气。 几场大战之后,前线将领弹劾兵部、工部、户部的奏章如雪片般飞来。 熊廷弼杀气腾腾抨击他们: \"丧尽天良,不知羞耻,蛇鼠一窝,狼狈为奸,连要人命的火器银也敢贪,拿烧火棍充鸟嘴铳,上坑朝廷,下坑将士。\" \"磔杀黄嘉善!磔杀李汝华!磔杀黄克缵!斯文败类!蛀国大奸!\" 第31章 另辟蹊径 王安在御阶上读着熊廷弼的奏疏,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吓得面无人色。 常洛怒冲冲道:\"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后方官吏贪渎失职,是何道理?\" 黄嘉善梗着脖子辩解道:\"兵部一直缺尚书,薛三才辞职后,臣才接任兵部尚书,前后半年时间不到,熊廷弼所说的那些弊端,恐怕怨不到臣头上来。\" 李汝华、黄克缵也说:\"熊廷弼前方战事失利,害怕朝廷追责,因此信口雌黄,先倒打一耙。\" 常洛冷冷道:\"白的描不黑,黑的洗不白。熊廷弼是不是信口雌黄,查一查就知道了。先到兵部仓库取一百支鸟嘴铳,五十门佛朗机炮,到校场实地演示。\" 很快,兵部仓库的武器被搬到了校场上。 常洛随手拿起一支鸟嘴铳,仔细端详了一番,问站立一旁的兵部武备司的官员道:\"此铳射程几何?射高几何?\" 武备司的官员抓耳挠腮答不上来。 常洛脸上寒霜陡起,问道:\"你在武备司供职,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武备司的官员顿时汗下如雨,嗫嚅道:\"微臣愚钝……\" 常洛大喝道:\"你这岂止是愚钝,纯粹就是渎职!来人,索拿到刑部勘问,看看有无不法贪渎之事!\" 几个狱吏走上前来,架住人就走。 常洛又问:\"你们武备司的官吏,有谁知道,答出来有赏,答不出来重罚。\" 几十名官吏,人人往后缩,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着青衣,头戴小帽,从容不迫往前走,躬身答道:\"微臣知道。\" 常洛喜上眉梢,\"说来听听。\" 那人答道:\"鸟嘴铳的仰射三百五十步,直射为九十步,可射飞鸟,故名鸟铳,又因为铳托形似鸟嘴,故又名鸟嘴铳。\" 总算碰到一个懂行的,常洛颔首而笑,问道:\"鸟铳的射击有何要领?\" 那人答道:\"第一是倒药,第二是装药,第三是压火,第四是装弹,第五是装火绳,准备完毕,随时听命待发。\" 常洛连声说好,命他演示一番。 只见那人身形矫捷,动作熟练,很快就完成了射击前的准备工作。 他举起鸟嘴铳,瞄准远处的靶子,点燃火绳。 只听一声巨响,铳口喷出一股火光,弹丸接连射出,靶子应声而倒。 众人纷纷称赞,常洛问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微臣名叫孙元化。” 常洛会心地笑了,难怪这么出色,原来是个隐藏的大佬! 明末有几个国宝。孙元化就是其中一个,他精通数学、天文学,尤其对西洋火器有极深的研究,是数一数二的火炮专家。 历史上,他创建了一支西式火炮部队,战力相当强悍。 遗憾的是,他的部下孔有德为了一只鸡在吴桥发动叛乱,携带大量红夷大炮渡海投降皇太极,使后金攻城能力直线提高,孙元化也因此被斩首于西市口。 但常洛来了,不会允许这么狗血的事发生。 捡到这样的国宝,常洛眉眼都在笑。 \"你司的什么职?\" 孙元化受宠若惊,\"微臣是个管火药库房的执事。\" 这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常洛说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武备司的郎中了。” 兵部的官吏无不露出艳羡的神色,孙元化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只不过是个举人,在进士多如狗的兵部,这辈子能混上一个七品主事就算是祖坟冒青烟了,万万没想到一步登天当上了从五品的郎中! 这可真是喜从天降! 他连忙跪下叩头谢恩。 常洛笑容可掬叫他起来,亲手赏了他六两银子,又转身对众臣道: “火器再好,也得有善用之人。孤决定仿效太宗文皇帝,在军中挑选三千名聪明伶俐的精壮兵丁,组成火器营,配备最精锐的武器,由孙元化负责训练。” 众臣都齐声称颂:\"皇太子英明。\" 现场充满着欢乐心气氛,然而随着检验的继续进行,常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些鸟嘴铳要么射程极短,要么准头极差,甚至泄露火药,火绳也因为受潮了而久点不着,总之就是状况不断,根本达不到实战的要求。 甚至有一门佛朗机炮,点火后突然炸了膛。 随着一声闷响,硝烟腾空而起,铁片四处乱飞,险些砸中常洛,幸亏王安眼疾手快护住。 现场惊慌失措,一片狼藉。 常洛勃然大怒,指着黄嘉善等人说道:“事实俱在,你们还有何话说?这样的火炮是怎么造出来的?是怎么送到前线的?这是明目张胆的犯罪!” 面对怒气冲天的责问,黄嘉善等人瑟瑟发抖,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常洛怒道:\"你嫌熊廷弼骂你祖宗十八代,依孤的意思,他该扒了你家祖坟!这些铳炮,还是精心挑选出来遮孤眼睛的,竟然如此不堪!那些送到前线的是些什么货色,岂需问哉?!\" 出了这般的差错,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个个垂首无语。 常洛狠狠一甩袖子,转身对孙承宗、袁可立说道:“先生每,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严查到底。孤倒要看看,这背后究竟有多少祸国的蛀虫!” 孙承宗忙拱手道:\"臣知道了。\" 常洛犹不解恨,对着众臣大声道:\"国家多事之秋,建奴的刀己经架在脖子上了,各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万不可疏忽懈怠!\" 众臣应声不迭。 常洛愤愤然拂袖而去。 造枪炮能够造成这副德性,可见大明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烂透了。白花花的银子不是用来造枪造炮,而是用来养那些贪官污吏。 户部、兵部、工部以及三法司都介入了调查。 半个月后,孙承宗、袁可立、徐光启到文华门外求见。 常洛传他们进来,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孙承宗看了看袁可立和徐光启,半晌才说道:\"依臣之见,此事不可不查,亦不可深查。\" \"为何?\" \"积弊太久,积案太深,牵连太众,牵扯太广,根本没法认真查,除非将六部全部推倒重来。大敌当前,还是缓一缓的好。\" 常洛闻言,叹了口气:“孤若不彻查此案,如何给前方将士一个交代?” 袁可立附和道:“微臣也认为,对于涉案官员,不论在任离任,都要追查,该抓的抓,该抄的抄,该杀的杀,绝不手软姑息,只有风清气正了,国家才有希望。\" 孙承宗道:\"礼卿兄,重病不能用猛药,还是稳妥一点的好。\" 袁可立反问:\"不用猛药,如何治重病?前方急需火器,后方却忙着贪渎火器银,造出这种祸害人的火器。 不杀一批人,不重整户工二部,如何造出堪用的火器?造不出堪用的火器,这仗又该怎么打?\" 孙承宗良久说道:\"礼卿兄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我很佩服。但你我既是辅臣,嫉恶太过却不好。这些弊病是积攒了三百年的,并非始于今日,贪腐是附附骨之蛆,短期内是无法根除的。 杀一批人换一批人就天下太平了吗?不是的,根本不是的。朝廷的当务之急是平定辽东,在此之前,旁的事都可以先缓一缓。\" 常洛仔细品味孙承宗的话,确是老成谋国之言。 他说道:\"孙先生言之有理,着革去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本兼各职,发往云南戴罪戍边。前任尚书、侍郎,追查到万历三十六年为止。\" \"这十年间犯了事的,以一月为限,只要老老实实退赃,可以既往不咎。户、兵、工三部的官员、吏员加以考核甄别,堪用的留任,不堪用的斥退。\" 孙承宗拱手道:\"殿下英明。\" 袁可立轻轻一笑,\"如此轻轻放下,起不到惩戒示警的作用,要不了多久就会故态复萌,造出来的火器必定还是不堪用的。\" 这样的道理,常洛明白。 可是明朝的官僚体系已经彻底烂透了,想要重建绝非一日之功。 徐光启道:\"殿下,熊廷弼向兵部发来公文,要二百门靠得住的好大炮,如何是好?\" 已经火烧眉毛了,与其费尽力气造出一堆破烂货,还不如想方设法到外面去买。 常洛答道:"你去一趟濠镜澳,和葡萄牙人接洽,向他们买二百门红夷大炮。" 徐光启道:"此路恐怕也行不通。" “为何?“ "万历二十七年,广东巡抚赵士祯就想过此法,葡人贪得无厌,一门佛朗机炮竟要五千两白银,因此没有谈成。“ 常洛轻蔑地笑了,"孤听说,西洋人新造了红夷大炮,长一丈,口径四寸,重二千斤,还有准星和照门,炮管是整体铸造式的,点火是在炮尾。凡此种种,比佛朗机炮强到天上去了。\" 徐光启道:\"西洋人于这些奇淫技巧确有天份,利窦玛曾对臣言,西洋各国争斗不休,争先恐后改进火器制造工艺,其技能确实己远超我朝,这是勿庸讳言的。\" 常洛道:\"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何需讳言?造不如买。你和西洋人熟,让葡萄牙人设法从西洋运二百门来,一门炮给他五十两银子。" 徐光启禁不住吐了吐舌头,"殿下,西洋国隔天朝隔了十万八千里,五十两银子连运费都不够……这么好的炮,殿下也说了比佛朗机炮强到天上去了,怎么可能是这个白菜价?" "那就再加三十两!“ 徐光启连连摆手,"殿下,不是这样的,葡萄牙人不会肯的。" "不肯?那你问问他们,景德镇的瓷器、云南的茶叶、苏州的生丝,他们还想要吗?“ \"殿下的意思,大炮换瓷器、茶叶、生丝?\" 常洛笑着点了点头,\"西洋人对我中华物产趋之若骛,百年前就请求通关。 传孤旨意,命福建巡抚南居益关闭福州、泉州、厦门、澎湖通商口岸,命广东巡抚熊文灿关闭广州、番禹、香山通商口岸,禁止一切瓷器、丝绸、茶叶、生丝流往海外。 不出三月,西洋各国海商就会变成热锅上的蚂蚁。\" 第32章 大争之世 徐光启称得上是最早的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中国人,他和许多西洋人打得火热,还入了天主教,成了一名天主教徒。 作为一名儒生,这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怪诞之举。 徐光启因此成为被半个松江府咒骂、排斥的人,说他身在华夏,心向蛮夷,是个数典忘祖的败类。 骂他骂得最带劲的是前礼部侍郎内阁大学士沈潅。 但徐光启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利玛窦来华的时候,告诉中国人,天圆地方是错的,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驾着船一直往东走,可以走到西方。 古有南辕北辙,今有走东到西,翰林院的大学士笑到肚子都痛了。 然而这个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洋蛮夷露了一手,准确地预测了一次日食,狠狠打了钦天监的脸。 后来成为文渊阁大学士的徐光启,立马惊为天人,不顾众人诧异的眼光,缠着这个远道而来的西洋蛮夷,要拜他为师,跟着他学习西洋人的几何、代数。 从利玛窦那里,徐光启了解到重洋之外的异域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奇事,后来又与利窦玛合译了《几何原本》 充满海盗习性的欧洲人热衷于探索遥远的世界。 弘治四年,哥伦布带领87名水手,驾驶着三艘帆船,离开了西班牙的巴罗斯港,开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横渡大西洋的壮举,揭开了大航海时代的序幕。 哥伦布本来是要前往印度寻找胡椒的,却误打误撞发现了美洲新大陆。 八十年的时间里,西班牙从美洲掠夺了20万公斤黄金和1800万斤白银。 在统治巴西的三百年里,葡萄牙掠夺黄金200万公斤。 嘉靖三年,葡萄牙海商从马六甲来到东南沿海闽浙一带,寻找贸易机会。 很快,他们活动的宁波甬江口外双屿岛,是成了远近闻名的走私贸易据点。 海上武装走私贸易集团首领许栋、王直、李光头闻声而来。 他们从葡萄牙人手中购入釆自非洲、东南亚、欧洲的新奇货物,然后把各省收罗的丝绸、瓷器、棉布卖给葡萄牙人,一进一出,银子便哗哗哗来了。 浙江水师大举驱离、围剿,大大小小的海上冲突连绵不断。 为了自保,他们从葡萄牙人手中购买大量火炮,舰船,明目张胆与官军对峙,甚至正面冲突。 面对日益严峻的海上形势,精疲力尽的隆庆帝不得不选择开关。 隆庆开关后,仅月港一处,五十年间涌入的白银永累计超过三亿两。 这份丰厚的收入给了了朱载垕、朱翊钧父子大肆挥霍的底气和本钱,同时养活了一个庞大的海商集团,富可敌国,家资百万之巨者大有人在。 他们在朝廷和地方上有势力,海外有门路,或公开或幕后操控着规模庞大的海外贸易。 在广东方向,葡萄牙人也没有闲着。 嘉靖三十二年,他们借口\"舟触风涛\",请求借用濠镜澳之地曝晒货物,重金贿赂海道副使汪柏同意了这一请求。 第二年,葡萄牙人在濠镜澳建造住房、村落,长期居住,此后和广东地方冲突不断。 从万历十年开始,濠镜澳进入了繁荣的黄金时代,成为沟通东西方经济的重要国际商埠。 大量的美洲白银、欧洲白银、日本白银从濠镜澳涌入广东。 葡萄牙人操纵了以濠镜澳为中心,横贯长崎——澎湖——澳门——果阿——里斯本的远洋贸易。 生丝的利润在100%以上,棉布的利润在150%以上,茶业的利润在180%以上,瓷器的利润在200%以上。 一个弹丸小国,因此而富得流油,引来了无数的羡慕嫉妒恨。 明朝货在海外炙手可热,只要能拿到手,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财富。 从利玛窦和他之后的传教士那里,徐光启了解到了西洋各国正在大打出手,在他们之间的战争中,大显身手的首推战舰,其次就是火炮。 建州反叛,辽东军节节败退,徐光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从西洋人手中买下大量火炮,运到辽东去。 \"殿下的意思,西洋人想拿到天朝的物产,就得替天朝效力?谁能替天朝运来最威武的大炮,就准许他来天朝贸易?\" 徐光启的脸因为兴奋而变得微红,两只手也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 常洛点了点头,笑道:\"大体就是这个意思。徐先生,你觉得可行吗?\" 徐光启连声说道:\"可行,可行,当然可行!造火炮造得最好的不是佛朗机人,而是红毛夷。\" \"殿下想要的那种大炮,就是红毛夷造的。红毛夷是个鼻屎大的海上小国,四面是水,进进出出全靠船,他们靠着在海上打家劫舍为生,因此船坚炮利……\" 常洛侃侃而谈:\"红毛夷的国家叫荷兰,他们的都城叫阿姆斯特丹,那是一个天然良港,常年不冻,荷兰人有【海上马车夫】之称。\" \"荷兰国小人少,却十分凶悍好斗。他们盘踞在爪哇岛上,建了一城,名叫巴达维亚城,与盘踞在马六甲的葡萄牙人龌龊不断。\" \"他们忌妒葡萄牙人独占濠镜澳,垄断了生丝、茶叶、瓷器的远洋贸易,一直心心念念想把濠镜澳从葡萄牙人手中夺走。\" \"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长得差不多,浙闽粤一带的国人傻傻分不清,一股脑称为佛郎机人。其实他们并非一个国家,而是隔了一条大山的两个国家,千百年来征伐不断。\" \"西班牙人占据了吕宋岛上的马尼拉,在南洋的势力日益衰微。葡萄牙人占据了印度果阿、马六甲,是南洋的老牌海上霸主。荷兰人占据了爪哇国的巴达维亚,在那里建了一座大城,是南洋的后起之秀。\" \"荷兰人自知从葡萄牙人手中夺走濠镜澳绝非易事,遂对澎湖岛生出了觊觎之心,想以澎湖为巢穴,从我东南浙闽沿海走私货物。\" \"数百年来,葡萄牙人、荷兰人,西班牙人这些老海盗,还有英国人,法国人,比利时人,瑞典人这些新海盗,为了争夺海外货源拉帮结派大打出手。\" \"你是出了名的西洋通,孤说的对?\" 徐光启脸上闪过惊疑之色,嘴巴张得大大的: \"对对对!殿下身居东宫,是如何对万里之外的事情了如指掌的?世间果有生而知之乎?\" 常洛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朝廷可以夷制夷,挑起新老海盗之间的矛盾,从中获利。” 徐光启眼睛一亮:“殿下高见!他们互相争斗,我们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常洛微微一笑: “我们可以派人暗中联络荷兰人,向他们透露朝廷有意与他们合作的消息。\" \"同时,我们也可以给西班牙人、比利时人、法兰西人、英吉利人一些甜头,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更倾向于与他们合作,让他们结起伙来对付葡萄牙人。葡萄牙人走投无路时,必定求助于朝廷,二百门红夷大炮自然乖乖奉上。” 徐光启连连点头。 “殿下此计甚妙!如此这般,我们不仅可以得到最威武的火炮,还能削弱佛朗机人和红毛夷的实力,可谓一举两得。\" 常洛说道:\"这件事交给你办是最合适不过的。你会同礼部和闽浙粤三省,从长计议一番,拿出一个确实可行方略来,最好能不费一文钱,搞到二百门红夷大炮!” \"是!\" 孙承宗、袁可立坐在一旁,如同在听天方夜谭,他们不相信,佛郎机人会这么听话。 第33章 他山之石 常洛以兵部尚书徐光启为主,工部尚书毕懋康为副,组成火器局,并广招青年才俊子弟研习火器制造。 光禄寺少卿李之藻、顺天府尹王应麟、兵部郎中孙元化、工部主事张焘、工部主事焦勖参与其中。 孙元化是徐光启的弟子,张焘是王应麟的弟子,僬勖是李之藻的弟子,这些人全都不喜科举作文,而醉心于格物致知之学,潜心钻研过火器技术,是明朝第一流的火器专家。 火器局的成立,使朝野内外都知道了,皇太子对火器情有独钟。 很快,徐光启又受常洛之命,联络意大利传教士龙华民、毕方济,葡萄牙传教士阳玛诺、陆若汉、西劳,德意志传教士汤若望,邀请他们到文华殿晤面。 这些传教士在明朝活动了很久,一直希望和明朝官方建立正式的联系。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常浩也希望通过这些传教士,从欧洲各国进口先进的武器,用于攻打努尔哈赤。 万历四十七年十月初一,北京城已进入深秋,皇家园林的花丛却仍然在争奇斗艳。 徐光启带领着他的这些西洋教友,从奉天门进入宫城,等候半个时辰之后,在内官监太监的引领下,沿着宽阔笔直的宫道,前往文华殿朝觐。 利玛窦是最早一批进入北京的传教士,结交了徐光启、李之藻、王应麟、王明远、赵参鲁、张孟男、叶向高、郭明龙、杨荆岩、刘冠南、李贽,等明廷高官和社会名流,影响极其巨大。 万历三十八年,利玛窦病逝,罗马教廷又指派了一批传教士来到明朝,这些传教士因着利玛窦的关系,也受到了徐光启、李之藻、王应麟的礼遇,徐光启荣升兵部尚书,更使他们欢欣鼓舞。 龙华民、毕方济、阳玛诺、陆若汉、汤若望、西劳走肩并肩走在宫城之中。 巍峨庄严的宫殿,精致小巧的楼阁,令他们发出一声声惊叹。 他们担负着传教的使命,能够觐见明朝皇太子,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无上殊荣。 为了参加这次意义非凡的朝觐,他们都穿上了最华丽的礼服,大胡子也修剪得整整齐齐。 到了文华门外,内官进去禀报,过了约摸半刻钟功夫,有内官手执拂尘,站在玉阶之上,高唱一声:\"宣!\" 声音尖利而幽长,对于传教士而言,充满了异国的神秘。 他们相互看了一棒,尾随着徐光启拾级而上。 众人只进得殿中,只见传说中的大明帝国的皇太子端坐在上方,他三十多岁,冠冕堂皇,不怒自威。 这样直视皇太子是严重的失礼行为,徐光启很为他的这些教友感到尴尬,率先跪地叩头,口称:“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常洛抬抬手:\"徐先生平生。\" 天主教的教义,除主之外,不可有别的神,并且禁止一切偶像崇拜,传教士们杵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 徐光启见状,更显尴尬。 常洛宽容地笑了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朋友,请坐吧。\" 传教士们排着队问好,敬献他们精心准备的礼物。 内官们已经搬了几把椅子,请传教士们坐下。 徐光启一一介绍。 当介绍到龙华民和毕方济时,常洛笑容可掬地问道:\"龙先生,是罗马漂亮,还是北京漂亮?\" 龙华民操着纯熟的汉语说道:\"罗马是西方的瑰宝,北京是东方的瑰宝,都是花园一样的城市。我代表二十万罗马市民,以最诚挚的热情,邀请伟大尊贵的皇太子殿下访问罗马。\" 常洛频频颔首:\"感谢您的邀请,我本人也非常期待着完成这一次有趣的旅行。\" 顿了顿,又问道:\"伽利略还好吗?\" 龙华民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叹:\"??!上帝!皇太子殿下居然知道伽利略教授!这真是太奇妙了!\" 常洛粲然一笑,\"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智者,他在比萨斜塔上做了一个奇怪的实验。\" \"您是说两个铁球同时落地吗?\" \"是的。伽利略还发明了钟摆,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还制作了世界上最早的望远镜,观察遥远的星空。我通过您邀请伽利略教授访问中国。\" 传教士中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纷纷赞美:\"皇太子殿下真是无所不知,伽利略听到您的邀请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常洛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汤若望身上,微笑道:“孤曾听徐尚书提及过您,据说您对天文历法颇有研究。” 汤若望心中一喜,忙答道:“谢殿下夸奖。臣在德国时,的确对天文历法略有涉猎。” 常洛点了点头,道:“甚好。孤近日读《史记》,对其中的天官书颇感兴趣。不知汤先生对此有何见解?” 汤若望略一沉思,道:“天官书乃中国古代天文学之瑰宝,其中蕴含着深邃的哲理和智慧。然而,恕臣直言,随着时代的变迁,其部分内容或许已不适用于当下。臣认为,应当结合现代科学知识,对其进行重新阐释和研究。” 常洛听得频频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与汤若望畅谈托勒密、毕达哥拉斯、开普勒、第谷、哥白尼,对他们的学说和学术如数家珍。 传教士们无不惊得张口结舌。 常洛转头对徐光启说道:“徐爱卿,孤欲在燕山顶上设立一所观天台,用于观测天象,预测天气,拟由汤先生主持,你意下如何?” 观天一向是钦天监的禁脔,任何人都不得染指,太子却将这一重任交给一个西洋人,这大大出乎徐光启的意料之外,他嗫嚅道:\"这……\" 常洛问道:\"汤先生,您愿意吗?\" 汤若望躬身行礼:\"臣受宠若惊,荣幸之至。\" 常洛站起身来,满面春风说道:\"孤准备成立一所科学院,现诚邀各位参与其中。\" 传教士们闻言大喜。 常洛邀请他们参加精心准备的宴会。 宴会在西苑的湖心小岛举行,珍馐美味、玉液琼浆令这些传教士大开眼界,赞不绝口。 耳热酒酣之际,徐光启说道:\"皇太子殿下正指挥大军与女真野人作战,急需招募炮师和工匠,你们谁有门路?\" 常洛的翩翩风度,博学广闻,礼贤下士,给传教士们留下了极佳的印象,他们争先恐后效力:\"我有门路,我有门路!\" 徐光启满意地笑了。 宾主尽欢,接见完美结束。 回到家中,年近六十的徐光启彻夜难眠。 十几年来,他一直鼓吹引进西洋火炮,以西人战法组建一支强大的火器营,却始终被人嘲讽排斥,一次次午夜梦回,一次次生出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哀叹。 如今看来,多年梦想终于有望变成现实。 他伏案疾书,建议在抚顺、清河、开原、铁岭、辽阳、沈阳六座辽东重镇建造炮台,用火炮的威力压制建州铁骑。 按照他的设计,这些炮台以大条石为基础,依城而筑,与城等高,内分三层,下层安大型铳炮,中层和上层所安火炮依次渐小。 台径可达数丈,墙壁设有火炮射孔,外墙为半圆形,内墙与城内相通,便于守城官兵出入。 这种炮台既可三面环射,又能上下迭射,减少了死角,扩大了射角。 同时相邻各台之间还可进行火力支援,构筑大型城郭绵密的火力防御配系。 徐光启伏在案上,画了一张张草图。 针对女真军长于骑射的特点,徐光启又提出坚壁清野、凭城坚守的战法: 把城外的火炮移置城内各要地,轰击攻城之敌,使敌无法接近城墙,待其师老兵疲之后实施反击,将其击退。 此外,他还提出以车制骑的思想,用战车弥补马匹的严重短缺。 他主张建立强大的车营,每营装备双轮车120辆,炮车120辆,运粮车60辆,西洋大炮16门、中型火炮80门,鹰铳100支、鸟铳1200支,以及各种冷兵器与防护装备。 全营编4000人,战斗和勤务各半,进行严格训练,做到行则为阵、止则为营。作战时,按接敌距离之远近,依坎用西洋大中小型火炮与单兵枪射击玫军,最后用冷兵器同敌拼杀,将敌全歼。 抚顺、清河、开原、铁岭、沈阳、辽阳,六座重镇配六个车骑营,外加炮台,这又是一笔无比巨大的预算。 东方露出鱼肚白,徐光启小心翼翼将条陈折好,藏于袖中。 天色方亮,徐光启便早早地到文华门外候着,常洛亦是彻夜未眠,召他觐见。 商议一番后,常洛决定派遣李之藻、王应麟前往濠镜澳,要求葡萄牙驻濠镜澳总督魏斯曼提供二百门红夷大炮。 为了逼魏斯曼就范,常洛又命福建巡抚南居益与活动在澎湖一带的荷兰人接触,鼓动他们攻打濠镜澳的葡萄牙人。 同时,常洛又命广东巡抚熊文灿与活动在广州湾的英国人接触,要求他们无偿提供十万只做工精良的火铳,八百艘战船,回报是将香港岛租借给他们。 第34章 女真内斗 刚刚进入十月,辽东便气温骤降,辽东半沿海海面之上结了厚厚的冰,所有的船只都无法再航行,从山海关到锦州的狭长走廊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整个东北地区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冰雪孤岛 幸好熊廷弼未雨绸缪,锲而不舍地催促兵部、户部和工部往辽东运送粮草、棉衣,有了这些储备物资,辽东十余万明军才可以勉强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然而努尔哈赤却没有这么走运了。 他长了六十多岁,还从未见过建州的冬天如此之寒冷。 天仿佛被捅破了,绵绵密密的雪从早下到晚,从黑下到明,一刻也没停过,似乎也没准备停。 整整半个月的大雪,大批大批的房屋、马棚、牛舍、羊圈被压塌。 西北风呼呼呼刮着,比刀子还要凛冽。 取暖的柴火奇缺,赫图阿拉大批大批的马、牛、羊被冻死,大量汉人被冻死,然后是大量的蒙古人、女真人被冻死。 雪刚刚停了,又下起了冻雨,落到地面上结了冰,整个建州和海西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寒冰地狱。 议政大厅里,努尔哈赤愁眉紧锁。 六万八旗兵、四万辅兵早已集结完毕,正准备劫掠开原、铁岭,大雪却突然从天而降。 这使得努尔哈赤十分气恼,早知道寒冬来得如此之迅捷如此之猛烈,该早一个月动手的。 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四大贝勒脚步匆匆走了进来,他们是后金真正的实权人物。 皇太极开门见山说道:“父汗,如今天寒地冻,大雪封路,八旗军无法出征,儿臣认为应当将大军撤回来,另寻战机。” “撤回赫图阿拉?”努尔哈赤眉头紧皱,“这一撤,就只能等到明年开春了。” 阿敏附和道:“可是不撤,咱们的人马会冻死尽。” 代善也说道:“事已至此,不撤兵也无济于事,白白耗费粮食。” 努尔哈赤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下令撤军。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努尔哈赤的计划全盘落空,同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建州女真粮食完全不能自给,要想活下去只有两条出路,第一条出路是买,第二条出路是抢。 抢没地抢,买没地买,十万大军坐吃山空,摆在他面前的似乎是死路一条。 他已经六十出头了,不复当年血气之勇,颇有些无助地看着儿子们,问道:\"你们有什么办法?\" 代善、莾古尔泰、阿敏、阿济格全都灰心丧气地低着头。 只有皇太极说道:\"事后诸葛亮,父汗发布七大恨誓师反明略显仓促了一些,现在天气酷寒,粮食短缺,就是一个难以迈过去的坎。早知今日,当初应该多积一两年粮食再动手的。\" 这一席话算是说到努尔哈赤心坎上了,熊廷弼经略辽东以来,掘壕筑城,招募兵勇,整修器械,深垒固守,令他颇为头疼。 但在儿子们面前,他只能死鸭子嘴硬,嗡声嗡气道:\"明国杀我父祖,侵我疆界,掳我人民,不反待何?\" 褚英死后,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都有意于汗位。 努尔哈赤超级能生,光儿子就有十六个。 老大褚英,老二代善,老三阿拜,老四汤古代,老五莽古尔泰,老六塔拜,老七阿巴泰,老八皇太极,老九巴布泰,老十德格类,老十一阿哥巴布海,老十二阿济格,老十三赖慕布,老十四多尔衮,老十五多铎,老十六费扬果。 努尔哈赤靠十三副遗甲起兵,因为势单力薄,宗族又百般掣肘,所能依靠的只有四个兄弟穆尔哈齐、舒尔哈齐,雅尔哈齐、巴雅喇,其中老三舒尔哈齐是出力最大的。 贫贱的时候兄弟同心,可是一旦富贵了,兄弟却会变成仇人。 万历三十六年,努尔哈赤杀了老三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阿尔勇阿、扎萨克图。 万历三十八年,又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舒尔哈齐 舒尔哈齐死后,老大褚英觉得自己的春天来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短短三个月,他的冬天也来了。 万历四十年,褚英成为努尔哈赤钦定的接班人。 多年媳妇熬成婆,褚英非常骄纵,引得人嫌狗憎,众叛亲离,四大贝勒、五大臣集体反对褚英。 褚英非常疯狂,向上天祈祷,希望父亲和弟弟们打败仗全死了,好让他顺势接管大权,然后处死五大臣,从而唯我独尊。 努尔哈赤无比恼怒,圈禁了褚英,两年后将其处死。 褚英一死,就轮到代善。 代善功勋显赫,又居于四大贝勒之首,是众望所归的汗位继承人。 他吸取了老大褚英的教训,对父亲表现得特别孝顺,对弟弟们表现得特别友好,对五大臣表现得特别尊重。 连老奸巨滑的努尔哈赤一时之间也被打动了,嘴巴一秃噜就许下诺言:\"等我百年之后,就将大福晋阿巴亥托付给你。\" 代善表面推辞,心里却乐开了花,他垂涎这个小妈的美貌已经好多年了,如今竟然得偿所愿了。 阿巴亥很漂亮,也很聪明,老大汗眼看不行了,得赶紧抱上新大汗的大腿。 两人经常眉来眼去,一来二去被努尔哈赤发现了。 这令他非常不爽,借口代善虐待了前妻生的儿子,剥夺了代善的继承权。 大贝勒代善挂掉了,二贝勒阿敏是堂兄,没有继承权,身为三贝勒的莽古尔泰觉得这回该轮到自己了。 然而,努尔哈赤嫌弃莽古尔泰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中意的是四贝勒皇太极。 莽古尔泰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一有机会就往死里怼皇太极。 努尔哈赤的话音还没落地,莽古尔泰就像恶犬一样扑了上去: \"父汗,看来老八天天读汉人的书,终于中了汉人的毒。在他看来,汉人是上等人,我们女真人是下等人,上等人活该欺负下等人,下等人活该被上等人欺负,如果胆敢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皇太极一张胖脸涨得通红,辩解道:\"老五,你不要血口愤人,我什么时候这样说了?\" 莽古尔泰冷声大笑,\"你口头上没这样说,保不齐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皇太极十分恼怒,\"我心里想什么你也能知道,莫非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莾古尔泰反唇相讥,\"难道我说错了吗?范文臣、高鸿中、宁完我、鲍承先、这些汉官把你吹上了天,你也是天天和这些汉官混在一起。\" 皇太极对愚蠢而自负的莾古尔泰一向极其厌恶,他本来是准备建议努尔哈赤,假装和明朝议和,从明朝君臣手中骗一点粮食的,好度过这个前所未有的寒冬,现在被莾古尔泰一搅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 他懒得和莽古尔泰胡搅蛮缠,转而对努尔哈赤说道: \"父汗,没有粮食,军稳不了,民心稳不了。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筹到粮食,只要能筹到粮食,什么法子都可以想。\" 努尔哈赤听出话里有话,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皇太极:\"可以向朝鲜借一部分。\" 努尔哈赤:\"天寒地冻的,把朝鲜人全杀了也终究榨不出什么油水,根本养不活十万大军、二十万匹马。你一向足智多谋,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皇太极沉默了半晌,硬着头皮说道:\"手上有大把粮食的,只有熊廷弼。依儿臣之见,可以派人去沈阳与熊廷弼接洽,买也好,借也好,只要能弄到粮食,怎么着都行。\" 还没等皇太极说完,莽古尔泰就哂笑道:\"熊廷弼能有那么好心?老八,你不会是为了一口吃的,想着向熊廷弼投降吧?\" 皇太极大怒:\"诈降知道吗?诈降知道吗?\" 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想到一块去了,只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出口,而是想借皇太极之口说出来,谁知莾古尔泰半路跳了出来,这令努尔哈赤十分恼怒,他骂道: \"蠢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你不是挺有本事吗?给你两三旗兵,你去给我把开原、铁岭打下来,就有吃的了。\" \"雪太大,没法行军……\" \"你还知道雪太大啊!老八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吗?说不定就成了呢?\" 莽古尔泰再不敢吭声了。 努尔哈赤立即修书一封,提出以辽东边墙为界,明金双方止戈休战,从今以后永享太平。 信送到沈阳,熊廷弼看罢大笑:\"老奴技穷了,实在饿得受不下了,可以爬过来吃我一个屁。\" 他火速派人将信送到了北京。 笫35章 空谈误国 看完努尔哈赤的求和信,常洛陷入了沉思,此时的建州女真,尚未生出入主中原之意,眼下大明朝廷百病缠身,自顾不暇,缓一缓再收拾努尔哈赤也未尝不可。 他召集孙承宗、袁可立、徐光启、毕自严、毕懋康、文震孟、张问达、杨涟、周延儒、温体仁,到文华殿中议事,想试探一下朝廷重臣对此事的看法。 国之大事,唯祭与戎,大臣们传阅完努尔哈赤的求和信,谁也不敢轻易说话。 常洛问道:\"孙先生,你以为如何?\" 孙承宗最善体察人心,太子如果不愿与努尔哈赤议和,大可以置之不理。但努尔哈赤在辽东杀戮甚重,朝廷即使想议和,也开不了这个口。 他略一沉吟,拱手答道:\"老奴言语倨傲,信中仍自称天命可汗,仍擅用天命年号,反心昭然若揭。\" 常洛又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袁可立:\"这不过是老奴的缓兵之计,毫无诚意可言,以臣之意,根本不必理会他。\" 徐光启:\"黄河以北气温骤降,普降大雪,关外严寒可想而知,努尔哈赤这是饥寒交迫,实在扛不住了,朝廷不可给他任何喘息机会。\" 右都御史杨涟反应犹为激烈:\"自古汉贼不两立,熊廷弼身为辽东经略,不该将此等乱臣贼子的信送到京师,莫非熊廷弼有媾和之意?\" 礼部尚书文震孟也说道:\"摆在努尔哈赤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俯首待戮。穷途末路了,他竟然还想着以辽东边墙为界,割地为王,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工部尚书毕懋康、刑部尚书张问达也赞同杨涟、文震孟的意见。 只有户部尚书毕自严字斟句酌说道:\"老奴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朝廷自然不可放过他。但辽东十几万大军,后勤保障极其困难,若能休兵一年半载,也未尝不可以考虑考虑……\" 毕自严的话还没说完,杨涟就跳了出来,愤然说道: \"毕堂部,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奴妄图以辽东边墙为界,他这分明是把自己放在与朝廷对等的位子上了。如果与建奴议和,朝廷就是自降身份,尊严安在?体面安在?四海臣民会怎么看?三军将士会怎么看?身为朝廷大臣,可不能学秦桧!\" 万历二十二年,户部郎中顾宪成上书抨击朱翊钧,罢官回乡后开设东林书院讲学,专以针砭时弊、抨击朝政为能事,吸引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人,形成了\"东林党\"。 \"东林党\"的主要人物有赵南星、左光斗、顾大中、高攀龙、杨涟等人,朝廷大臣叶向高、韩爌支持\"东林党\"。 他们要求澄清吏治,取消矿税,清算税监、矿监,主张在辽东与建州女真作毫不妥协的斗争,在朝野内外声势极大。 随着\"东林党\"的形成,其对立面齐党、楚党、浙党也逐渐形成,双方之间短兵相接,互不相让,党争之势愈演愈烈。 \"东林党\"自诩为清流,特别热衷于挥舞道德大旗,和他们站在同一战线的就称为\"君子\",和他们观点相左的就一律称为\"小人\"。 杨涟的几顶大帽子扣得毕自严毫无招架之力。 他连忙辩解道:\"我也没说过与老奴议和。我的意思是,既然老奴假求和,朝廷也可以将计就计拖延时间,然后筹集钱粮,整顿兵马……\" 杨涟又大声打断道:\"老奴可以假求和,朝廷却绝不可以假议和!大义名分岂容商量!\" 东林党人最喜欢说这种正确的废话,却又让人无法反驳,毕自严苦笑道:\"杨大人说的对,是我又失言了。\" 杨涟冷哼一声,“哼!我看你就是怕了建奴,贪生怕死之辈,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毕自严也是个火爆脾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涟骂道: “你这竖子,怎么一味胡言乱语!我也是一心为国,岂会惧怕区区建奴!你所言者,经也;我所言者,权也。你一个御史言官,全不知兵马从何处来,钱粮从何处来,唱唱高调,放放空炮,再轻松不过了。” 杨涟反唇相讥: \"什么经也权也,堂堂户部尚书,分明是有苟且偷安之心,才有这等无羞无耻之论!建奴屠我军民,毁我城池,是不共戴天之仇,岂可与之言和?\" 毕自严涨得满脸通红。 \"我说过言和了吗?我说过言和了吗?我说的是假议和拖延时间筹措钱粮。你这么清高,要不把家资全部捐作军饷!\" 杨涟:\"我家无余财,清廉无染。\" 毕自严:\"你清廉无染,难道我就是个贪官吗?\" 两人争吵不休,文震孟也指责毕自严,不该有议和之想。 毕自严有口难辩,对文震孟说道:\"文堂部,你是状元,写文章我的确不如你,你又是文丞相后裔,道德我自然不如你。 但你我做大臣的,光有道德文章是不够的,还得通晓时务。和建奴死磕到底说来容易,但是钱粮从哪里来?要不这个户部尚书你来做吧!\" 文震孟愤然道:\"巧言佞色,鲜仁矣!明明想求和,却不敢认账。\" 毕自严百口莫辩,取下头顶乌纱帽,举得高高的,说道:\"殿下,臣卑劣污浊之辈,不配与正人君子之流同立于朝堂之上,请赐臣归乡吧。\" 孙承宗道:\"毕堂部,国家多事之秋,怎么动不动就是撂挑子?\" 毕自严将乌纱帽放在地上,又将玉带解了放在乌纱帽边上,转身就往外走。 毕自严做户部尚书虽然只有两三个月,但尽职尽责,清查账目,清丈田亩,斥退冗员,弹劾贪官,追缴欠税,无不雷厉风行。 徐光启、毕懋康天天和毕自严交接事务,自然知道毕自严的才干和人品,拦住他不让走,但毕自严却是非走不可,朝堂之上顿时吵吵嚷嚷混乱起来。 常洛终于忍不住了,用力拍了一下书案,怒喝道:“够了!堂堂大臣,吵闹不休,斯文何在,体统何在!” 太子的威严让众人都安静下来。 常洛看了看群臣,缓缓说道:“孤知道你们都是忠心为国之人,但如今国家面临危机,更需要的是精诚团结,而不是互相指责。\" \"都院是管风纪的,礼部是管祭祀的,户部是管钱粮的,各有各的职责。打仗打的就是兵马钱粮,户部尚书筹不来钱粮,自然希望尽量少打一点仗,这也是人之常情。\" \"廷议本就是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如果动辄扣上一顶秦桧的帽子,将来还有谁敢说真话?此种风气断不可长!\" \"关于与老奴议和之事,孤会再仔细考虑,诸位爱卿也需冷静思考,切不可盲目冲动,自乱阵脚。” 说罢,拂袖而去。 杨涟这才会过意来,原来真正主张议和的竟是太子。 第36章 鱼龙混杂 杨涟出生于隆庆六年,他的青年时代正是东林党兴起的时候。 顾宪成、高攀龙在东林书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吸引了一大批青年才俊,杨涟就是其中一个。 东林党是一股地域性极强的政治势力,以江浙士人为主。明朝期间,江浙士人科考占据绝对优势,渐渐有了影响朝政的力量,大举排斥浙党、齐党、楚党、秦党,开启了明朝党争的先河。 东林党大体代表了体制内言官集团的利益,特别热衷于宣讲空洞的道德,在明末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提不出什么救世心方略,热衷的都是立太子、正宫闱、反太监之类的问题。 一直以来,东林党的指导思想,是我很道德,强大之后,就变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针,原先是党同伐异,强大之后,就变成了非我一类,其心必异。 这帮人道德文章或许可敬,却无法解决实际问题。 万历三十五年,杨涟考中进士,按惯例,先在礼部观政,然后授常熟知县。 在知县任上,杨涟极其勤勉,常布衣布鞋来到乡间田野,访贫问苦,劝农劝桑,他清廉无染,嫉恶如仇,颇受县民爱戴。 后升任户科给事中,又转任兵科给事中。 杨涟秉性刚直,以维护礼法为己任,屡屡上书抨击朱翊钧宠幸福王,苛待太子,以及任用矿监税监在各省搜刮钱财,言词激烈,无所顾忌。 同宗兄弟劝他不要惹祸上身,杨涟满不在乎地说道:\"读圣贤书,当行圣贤事。世道昏暗,我当如雄鸡,引吭高歌。人所惧者,不过一死。我不惧死,复有何惧。\" 每一次上疏言事,杨涟都会静坐家中,等着锦衣卫缇骑来捉拿。 朱翊钧荒疏殆政,杨涟一个小小的科道言官,上再多奏疏也不过是泥牛入海,没有一丁点回响。 杨涟的刚直敢言,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名声,俨然成为东林党的领军人物。 东林党极端主战,主张对建州女真作毫不妥协的斗争,哪怕财政再困难,也必须一门心思打下去,谁有议和之想,谁就是秦桧。 既然要打仗,那就得花费大量的钱粮,可是东林党又反对增加田赋。 东林党就是这么拧巴,主战是一面大旗,轻徭薄赋是另一面大旗,他们却统统抓在手中,谁敢反对,就给谁扣上奸佞小人的帽子。 他们在士林中拥有巨大的影响,绑架了朝廷。 然而,朝中并非所有人都支持东林党的观点。 以毕自严、毕懋康为代表的,一些务实的官员则认为,在当前的财政枯竭的困境之下,一味主战可能会导致国家经济崩溃。 他们主张采取灵活的策略,通过外交手段缓解与建州女真的争端,同时寻求内部改革以增加国家收入。 两派观点产生了激烈的交锋。 东林党脱离实际,夸夸其谈,却偏偏占据了道德高地。 常洛刚刚露出与努尔哈赤议和的意思,反对的奏疏便雪片般飞来。 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熊明遇、施天德、赵南星、高攀龙、叶向高、韩熿、黄尊素、周宗建等数十人上书言事,其势汹汹,大有排山倒海,无坚不揣之意。 这些人鱼龙混杂。 有在朝的,有在野的。 有在京师的,有在地方的。 有一心为国的正人君子,也有混水摸鱼的猥琐小人。 他们虽然手无寸铁,但手中的笔杆子比刀剑还锋利。 常洛看到这些奏疏,十分恼火,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并不是你的嗓门大人多,你就占理。 常洛将这些奏疏扔到一边,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帮书呆子,只知道空谈误国,全然不顾国家的实际情况!叫嚷着打仗的是他们,不肯增加田赋的也是他们,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他们占尽了,天底下的好话都让他们占尽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决定召见毕自严和毕懋康,听听他们的意见。 毕自严直言不讳地说:\"如今朝廷财政入不敷出,若主张一战到底,首先就要解决钱粮从何处出的难题。\" 毕懋康则说道:\"主张打的都是御吏言官,他们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赢得了好名声,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做实际事务的人。\" 常洛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万历四十七年十一月十八日,北京城里又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文华门外积雪厚达三尺,数百名太监在文华殿外铲出了一条长长的通道。 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等数十名主战的官员座召前往文华殿觐见。 这些大臣们来到文华殿后,常洛并没有立刻召见他们,而是让他们在殿外等候。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大臣们冻得瑟瑟发抖,但却不敢有丝毫怨言。 许久之后,常洛才传话让他们进殿。大臣们刚一进殿,便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氛围,只见常洛面色阴沉地坐在皇位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杨涟率先开口道:“殿下,臣等此次前来,是为了辽东战和大事。如今努尔哈赤穷途末路,我军应速速出击,一战将其剿灭。” 左光斗、顾大中、周顺昌等也争相附和。 \"血债必须血偿!\" \"天朝上国,议和之例不可开!\" \"召回熊廷弼,另择勇将!\" 殿中顿时群情激奋。 常洛示意众人噤声,漠然问道:\"为什么要召回熊廷弼?\" 左光斗抢着答道:\"熊廷弼怯懦不敢战,不堪为一方主帅。\" 常洛冷笑一声:“纸上谈兵易,真刀实枪难。努尔哈赤连克抚顺、清河,朝野震动,是熊廷弼稳定了辽东局势。\" 左光斗拱手道:\"熊廷弼坐视尚间崖三千将士被屠,其罪当诛!\" 听闻此言,常洛面露愠色。 \"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你一个不知兵的御史言官,就不要妄加评论了。你知道吗?如果熊廷弼是一个只知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完全可以派三五千人去救援麻岩父子。 如果真那样的话,熊廷弼的名声算是保住了,可是却白白葬送了三五千将士的性命。到那时,恐怕你们又会弹劾熊廷弼指挥无方,丧师辱国! 熊廷弼在奏疏中不厌其烦详说了敌我双方战力对比,可是你们一句也没听进去,口口声声说熊廷弼怯战。 孤问你们,萨尔浒血战,熊廷弼身先士卒,赤膊上阵,你们怎么提也不提?是不是只有逼熊廷弼战死了,你们才安心?\" 一席话说得众言官哑口无言。 常洛继续说道:\"你们在北京城衣貂裘骑肥马,尚且冻得瑟瑟发抖,你们可曾想过辽东将士此刻正单衣薄衫在冰天雪地里守城?\"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熊廷弼又向户部、兵部发来公文,要求火速运送粮食、衣物,你们倒是说说看,该怎么办?\" 一说到钱粮,本来个个义形于色的言官一个个耷拉下了头。 常洛继续说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依孤的意思,《优免新例》的优免额度也太大了,应废除了。\" 此言一出,众人更没有一个敢吭声的。 明朝一向优待读书人,对不同地位的读书人在赋税、徭役上都有不同程度减免。 按照万历十四年《优免则例》,京官的优免额度从一品1000亩递减至九品200亩,外官减半,教官及未仕举人、监生、生员均为40亩。 这样的优免田额,是在张居正主持下制定的,优免额度还算合理。可是万历三十八年,在叶向高主持下《优免新例》出台,对《优免则例》作了极其恶劣的全面调整。 京官的优免额度,一品为亩,九品为800亩,一下子扩大到原来的四至十倍, 监生、生员优免田额由40亩变为80亩,扩大了两倍; 未仕贡生由40亩变为400亩,扩大了十倍; 未仕举人由40亩扩大为1200亩,竟然扩大了三十倍之多! 万历三十八年,正是国弊民贫的时候,却出台了这份《优免新例》,只会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很多小田主为了逃避赋役争相将田产投献诡寄在进士、举人名下。 毕自严接任户部尚书后,就曾私下向常洛提出,《优免新例》优免额度过大,使国家财源大量流失,还是恢复《优免则例》为宜。 但是《优免新例》惠及几十万进士、举人、监生、贡生、生员,已经吃到嘴里的肉,谁肯吐出来? 毕自严眼见朝廷财政枯竭,连军饷也发不出来了,可是他也只敢在太子跟前抱怨一下,根本不敢在台面上提出。 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天底下又有谁敢公然和几十万读书人作对?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常洛提出废除《优免新例》,所有人都傻眼了,太子向来不得皇上欢心,能有今日,他们这些人是功不可没的。 太子刚刚坐到监国的位子上,却反过来对他们露出了獠牙,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漫长的沉默之后,大殿中终于嘈杂起来。 \"殿下,兹事体大,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殿下,一动不如一静,此事牵扯太多,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常洛心中冷笑,那些整天慷慨激昂喊打喊杀的人,只是想把别人送到战场当炮灰,但是当轮到他们出钱出力的时候,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露出他们最真实的嘴脸。 舍别人的孩子,替自己套狼,这是多么精明的算盘。 常洛淡淡道:\"《优免新例》可以容后再议。你们一意主战,既然不肯出钱,那就出一份力吧。辽东苦寒,官员奇缺,你们谁愿意去那里任职的,就往前走两步吧。” 言官的主业是挑刺,不是做事,现在常洛让他们去做事,等着别人来挑刺,一下打到了七寸,很多人纷纷往后退。 常洛喝道:\"你们不是说熊廷弼怯懦无能吗?现在给你们机会,你们倒是挺身而出啊!\" 杨涟、左光斗、周顺昌、魏大中、缪昌期、袁化中、周朝瑞纷纷表示: \"臣愿往!\" \"臣愿往!\" 常洛重重地点了点头,\"很好!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国家多事之秋,你们肯到前线去,孤敬你们是条汉子!希望你们到了辽东以后,切切实实办几件实事,也好让世人知道你们不是空谈家,也不枉国家养士三百年。你们走的那一天,孤要亲自为你们送行。\" 明朝的御史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他们品级不高,权力却极大,除了纠劾百司,考核百官、提督各道的职能,还是三法司之一。 已经过刑部判决,大理寺复核的案件,都察院也能提起抗诉,要求重新审理。 在百官眼中,御史言官就是一群专门挑刺的人,一旦抓住把柄,就会连篇累牍地弹劾。 强势如张居正,也被言官们整得死去活来,几次挂冠求去。 御史不能弹劾皇帝,但一旦觉得皇帝行为不得体,他们就能通过规谏的方式给皇帝添堵。除了管国家大事,还管皇帝宫闱生活。 这批人根本不怕死,反而一心求死。 不杀言官是历朝的惯例,一旦皇帝敢拿御史开刀,史官就会记上一笔。 明朝的言官除御史之外,还有六科给事中。 他们分管监察六部,品级不高,权力极大,是官场职业键盘侠,骂地方下级官员是本分,骂地方大员是家常便饭,骂阁部大臣轻车熟路。 部分胆子大的,专挑皇上的事,骂成了就是朝廷的中流砥柱,骂不成就是舍身成仁的道德楷模,怎么都不亏。 朱翊钧贪财好色,懒惰懈怠,在言官们看来就是妥妥的昏君,当个活靶子博取直名是再好不过的了。 朱翊钧也不是省油的灯,对这些疯狗一样的言官从不手软,罢免一批,贬谪一批,流放一批,发配一批,廷杖一批。 手段不可谓不狠辣,奈何言官们前赴后继碰瓷,有事没事上折子骂几句皇上,一旦把皇上惹恼了,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朱翊钧终于技穷了,干脆摆烂装死。 言官们满嘴的仁义道德,实际上和街头混混无赖没什么两样。 他们朝政敌泼脏水,政敌自然也还以颜色。 三人一群,五人一伙,拉帮结派,干正事没人,骂架的一大堆,朝堂之上唾沬横飞,鸡飞狗跳,一派国之将亡的乱象。 尚间崖战败,朝廷中涌起罢免熊廷弼的声浪,叫得最起劲的有: 杨涟、顾慥、张修德、冯三元、张修德、魏应嘉、王继曾、姚宗文、郭巩。 可是当常洛问谁愿意去辽东任职时,这些人中却只有杨涟挺身而出。 常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问道:\"顾慥,张修德,姚宗文,你们几个不是说熊廷弼怯战吗?那你们上吧!\" “陛下,臣……臣年老体弱,实难担此重任呐!”顾慥连忙跪地叩头。 “臣也难堪大任啊!陛下,还是另寻他人吧。”张修德跟着跪了下来。 姚宗文等人亦纷纷附和,一时间,殿内充满了推诿之声。 常洛见状,心中不禁冷笑。这些平日里口若悬河的言官,如今真要让他们做事,却个个推三阻四。 “孤意己决,征调顾慥、张修德、姚宗文、冯三元、魏应嘉、王继曾、姚宗文、郭巩,前往辽东各府县任职。” 常洛大手一挥,做出了决定,然后扬长而去。 言官们面面相觑,心中暗自懊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那般积极地弹劾熊廷弼。 第37章 孤注一掷 万历四十七年十二月初一,十几名御史、科道官在锦衣卫的护送下,离开京师启程前往辽东。 对于杨涟、左光斗、周顺昌、魏大中、缪昌期、袁化中、周朝瑞这样的正直人士,常洛是希望他们了解到辽东的真实情况,从而发挥各人所长,脚踏实地的为国家做一点有益的事,而不是仅仅当个百无一用的喷子。 对于顾慥、张修德、冯三元、魏应嘉、王继曾、姚宗文、郭巩这些投机分子,把他们打发到辽东则纯粹是一种惩罚。 一路上寒风凛冽,大雪没膝,行程极其艰难。 冯三元、姚宗文怨声载道,两人一唱一和,不停咒骂熊廷弼是个瘟神,害得他们发配辽东受苦。 杨涟嫌他们聒噪,反驳道:\"熊廷弼能待在辽东,你们为什么不能待在辽东?况且,让你们去辽东,是殿下的意思,与熊廷弼有何干系?\" 冯三元、姚宗文正有气没处撒,对着杨涟口吐莲花。左光斗见杨涟敌不过,也加入了骂战。这伙人很快分成了两派,从天津一直骂到了山海关。 从山海关经辽西走廊一路往东,一派萧疏破败的景像,城墙年久失修,堡塞倾颓,无数的房屋被大雪压垮,田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老百姓缺衣少食,无处栖身,挣扎在死亡的边缘。 杨涟的职衔是辽西巡按,驻地安在了宁远,肩负的使命是整肃辽西走廊的风纪,清查辽西走廊各处的军屯田。 辽西走廊一带是连接关内关外的咽喉,水深得很,既有地老虎李如柏、马林,又有外来虎张应昌、赵梦麟、杜松、刘铤,各种利益、人脉错综复杂。 杨涟在山海关、宁远、锦州一线四处走访,发现辽东边军装备陈旧,士气低落。 更糟糕的是,军中将领贪污成风,军屯田几乎被大小将门侵占殆尽,大批的盐、铁、粮食、布匹、茶叶被偷摸卖给蒙古人和女真人,士兵们生活困苦不堪,人心浮动。 直到此时,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自己从前纸上谈兵,空中画饼,是何等的浅薄虚浮。 他给朝廷上了一封奏书,毫无遮掩地报告了自己在辽西的见闻,痛陈辽西百姓生活困苦,认为当前最急迫的任务是恢复重建,休养生息,而不是急于向努尔哈赤开战。 左光斗被任命为宁远知县,周顺昌被任命为锦州知县,魏大中被任命为义州知县,缪昌期被任命为广宁知县,袁化中被任命为旅顺知县,周朝瑞被任命为金州知县。 启程前,常洛在文华殿召见他们,十分痛心地说: \"有些无知的人说三道四,妄自揣测,以为孤容不得逆耳之言,将你们贬谪到辽东,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 等你们到了辽东,就会知道,高淮乱辽十年,努尔哈赤作乱,辽东己溃烂不堪,非下大决心大力气,辽局将不可收拾。 你们既然饱读圣贤书,当以济世救民为己任,到了辽东,当抚贫惜弱,摧强抑豪,疏竣水利,整修道路,修缮城池,开荒垦田,劝农劝桑,使辽东恢复元气,使辽民获得生机。\" 他们七人出了山海关,耳闻目睹,才知道太子并非虚言。 在分赴各地前,他们饮酒话别,个个感慨万千。 杨涟说道:\"从前都是我们对别人评头论足,现在轮到我们到辽东做事了,如果做的不好,岂不被人笑话了去?还是打起精神来好好干一番吧。\" 左光斗笑道:\"谁说不是呢?咱们这些人如果做不出政绩,就沦为别人的笑柄了。\" 左光斗与杨涟是同年,初授中书舍人,后迁浙江道御史,巡视中城,捕治吏部恶吏,处理屯田,兴修水利,其人雷厉风行,精明干练,清正廉洁,磊落刚直,不避权贵,被称为\"铁面御史\",但左光斗秉性偏激,爱发惊世骇俗之语,喜揭人短,好与人诤。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周顺昌、魏大中,袁化中,缪昌期,周朝瑞也和杨涟、左光斗的性格差不多,都是傲然耿介,很难相与的角色。 这一群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东林党人聚在朝中,与浙党、齐党、楚党、秦党意气相争,党争不断,形成了一股不干正事,互相揭短拆台的风气。 常洛监国只短短两三个月,就对此厌烦不己,也有一点点明白朱翊钧为什么三十年不上朝,连奏疏也不批不答,实在是因为许多大臣完全就是不可理喻的疯子,上的奏疏十有八九是毫无营养的空话、套话、大话、废话、鬼话、车轱辘话,或者相互诋毁、谩骂,你说我扒灰,我说他盗嫂,简直斯文扫地。 顾恺、张修德、姚宗文、冯三元、魏应嘉、王继曾、郭巩七人,则一起打发到熊廷弼军中效力去了。 熊廷弼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得信后笑得手舞足蹈,\"看我怎么整治这群光会咬人不会干活的疯狗!\" 一口气打发走了十几个御史和科道官,言官们都老实了,常洛顿觉耳根清净了不少,今后谁再敢哔哔赖赖,就送到辽东喝西北风。 他召集孙承宗、袁可立、徐光启、毕自严、毕懋康议事,重提与努尔哈赤议和。 孙承宗又是老调重谈:\"建奴是反贼,与之议和大失朝廷体统。\" 常洛斩钉截铁说道:\"孤意已决,卿不必多言。\" 孙承宗道:\"老奴求和是假。\" 常洛道:\"孤议和也是假。\" 孙承宗道:\"殿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究竟图的什么?\" 常洛道:\"卿有所不知,老奴已经六十三岁了,眼看时日不多了,他儿子众多,将来能继承他汗位的,只有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三人之中,最阴险狡诈的,非皇太极莫属。老奴攻打抚顺、清河,都是皇太极在背后出谋划策,屠我军民十余万,如此血海深仇不可不报。\" 孙承宗道:\"殿下既然立志报仇,为什么又要议和?\" 常洛道:\"孤欲以议和为饵,诱杀皇太极!只要杀了皇太极,建奴不战自乱。\" 孙承宗眉头紧锁,良久低头无语。 袁可立道:\"臣认为这样不好。\" 常洛道:\"为什么?\" 袁可立道:\"殿下是太子储君,即使诱杀皇太极成功了,也有失身份,如果失败了,更有损威望。单单为了诱杀一个皇太极,不值得费这么大周章。 况且就算杀了皇太极,老奴那么多儿子,怎么会选不出一个继位的?建州兵强马壮,并不会因为皇太极死了就土崩瓦解。 殿下与建奴议和,无疑会使天下讪谤,辽民失望,三军伤心,这又是何苦呢?\" 袁可立说得入情入理,根本无法反驳。 徐光启、毕自严、毕懋康并不是强烈主战的,但是惧于朝野公议,也没想过与建州议和,三人也力劝: \"殿下三思,此事非同小可。\" 常洛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建州女真如果没有皇太极,终究翻不出什么大浪。 顶多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打转,绝对熬不过小冰河期,要不了多少年,肯定自爆。 可是有了皇太极,建州女真就如同开了挂一样。 对外三下五除二打垮了林丹汗,整合了蒙古各部,征服了朝鲜。 对内收拢了权力,发展了经济,提升了军力。 然后步步为营,多次破关而入,将明军打得望风而逃,将明朝活活拖垮。 这是一个强大得可怕的对手。 高瞻远瞩,足智多谋,手腕高超,对人性和人心的拿捏炉火纯青。 只要能搞死皇太极,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常洛毅然决然说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孙承宗满面愁容说道:\"三百年来国朝从无此先例,况且陛下也不一定允准,还有福王,一直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殿下宜慎重,千万不要因为此事而引火烧身。\" 袁可立、徐光启、毕自严、毕懋康也苦劝不止。 常洛吃了秤砣铁了心,大声说道:\"孤意己决,卿等勿复多言!\" 见众人仍要再劝,常洛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朗声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谁敢再谏,别怪孤翻脸无情!”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一脸惊愕的大臣们。 孙承宗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太子殿下此举,大有孤注一掷之意,实在不妥啊……” 袁可立也忧心忡忡地道:“事关国本,当务之急,还是要设法劝阻太子,以免铸成大错。” 第38章 好事多磨 孙承宗、袁可立接连三次求见,常洛见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接见他们,两人苦口婆心地劝,常洛只是不听。 到最后,两位老臣也无计可施了,愁眉苦脸地干坐着。 常洛苦笑道:\"议和是孤的主张,天下的讥笑讪谤都由孤一人来背,牵连不到卿等身上。\" 孙承宗也苦笑:\"后来的史官可不会这么写。\" 常洛问道:\"莫非孙先生为了这一身羽毛,想撂挑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太令孤失望了。 孤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非一时之冲动。国家危亡,积疴缠身,只有出此奇招险招才能化险为夷,转败为胜。\" 孙承宗、袁可立是最坚定的主战派,现在让他们主持与建州议和的事务,这个弯实在转不过来。虽然太子信誓旦旦是假议和,可是外人怎么知道呢? 明朝的君臣,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不论是何方蛮夷,只要你称臣纳贡奉正朔,表现得恭顺一点,什么好处都可以给你。 从万历十四年开始,努尔哈赤就不停地攻打女真各部,明朝君臣只要不是瞎子傻子,就能看出努尔哈赤必成大患。 可是只要他还一如既往地称臣纳贡,明朝君臣就可以装聋作哑。 失里子事小,失面子事大,现在努尔哈赤已经自称天命可汗,自立天命年号,若与他议和,面子何在? 来之前,两人就已经商量过了,如果劝不转太子,就联袂辞职了事。 孙承宗站起身来,拱手说道:\"臣年老体衰,不堪驱驰,求殿下放归乡里。\" 常洛怫然作色,问道:\"孤的苦心,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呢?\" 孙承宗反问道:\"臣的苦心,殿下又岂能明白?殿下是一国储君,不思剿灭建奴,却思与之议和,天下人都不会谅解的。臣既然不能匡正殿下得失,又有何面目待罪内阁?思来想去,不如归去。\" 常洛心中隐隐作痛,问袁可立:\"卿也是此意吗?\" 袁可立很干脆地答道:\"是。\" 常洛咬着牙,恨恨说道:\"好,孤是赵构,你们是岳飞、韩世忠,道不同,不与谋,你们走吧!\" 孙承宗道:\"殿下的苦心臣是知道的,可惜世人不会知道。\" 常洛断然道:\"孤一生行事何须人知?\" 孙承宗、袁可立本来是以辞职逼迫太子改弦更张的,却没想太子主意如此之坚决,想留无法留,想走不甘心,当下骑虎难下。 常洛语气变得和缓了些,\"古有周公蒙冤日,世间总有许多事是无法对人言说的,只好无愧于本心。孤打定主意诱杀皇太极,哪怕被千秋万代的人责骂也在所不惜。两位先生如果愿意助孤一臂之力的话就留下吧,如果不愿意就请便吧。\" 时间仿佛凝固了,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孙承宗、袁可立枯坐了半刻钟,终于站了起来,深作一揖,齐声说道:\"殿下恕罪,臣等还是归乡的好。\" 常洛长叹一口气,左手扶额,深深地低下了头,挥了挥右手,\"先生每既然执意要走,孤也不好强留了,去吧。\" 孙承宗和袁可立缓缓退出了大殿,在走出殿门的那一刻,身后突然传来大哭。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停住了脚。 袁可立说道:\"稚绳兄,太子一定是有不得己的道理,咱们就这样一走了之,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孙承宗反驳道:\"这是仗义不仗义的事吗?我绝不与老奴议和,你愿不愿意不关我的事。\" 袁可立道:\"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夫子都能误解颜回,你我又焉敢认定不是误解了太子?\" 孙承宗道:\"人各有志,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 袁可立想想自己被罢官二十几年,是太子又将他召到京师,并且委以重任,如此知遇之恩怎能辜负。 他下定决心,重新走回殿中。 常洛正自伤心,见袁可立回来了,大喜过望,忙说道:\"孤就知道,袁先生是不会弃孤而去的。\" 袁可立叹息一声,拱手道:\"臣德微才薄,秉性憨直,少容人之量,首辅还需孙承宗来做。\" 常洛命他去劝说孙承宗大局为重,袁可立连去了三次,孙承宗都闭门不见。 袁可立大怒,径直闯了进去,质问孙承宗:\"国家多难,你闭门不出是什么意思?\" 孙承宗辩解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用巧言佞色,你就是私心自用自己知道,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天还大,把君父黎民看得比鸿毛还轻,你的榜眼就是欺世盗名得来的!\" \"袁可立,你少血口喷人!我看你才是贪图权位,自污名节。\" 两人大吵一顿,袁可立愤愤然摔门而去。 孙承宗在家中枯坐三四日,心中烦闷,于是布衣角带出了门。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一间不起眼的酒家,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此时,隔壁桌的几个人正在谈论着当今局势,其中一个人说道:“听说太子要和努尔哈赤议和,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啊。” 另一个人附和道:“是啊,不过太子这样做,恐怕会引起不少非议。” 又有一个人说:\"听说孙阁老不愿担当骂名,辞职不干了,袁阁老留下来了。\" 孙承宗放下酒杯,凑过去问道:“你们觉得是孙阁老做的对,还是袁阁老做的对?” 一个人说道:\"我觉得孙阁老主张一战到底,有气节。\" 另一个人反驳道:\"难道袁阁老就没有气节吗?\" 两人争论了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第三个人说道:\"我倒觉得,太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建州议和,才是一片公心,孙阁老辞职不干,却是私心在作祟。\" 两人齐声问:\"为什么?\" 那人答道:\"你们也不想想,太子主战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只要他大手一挥,就有成千上万的兵士往前冲,死了一帮人后面还有无数人往上填。\" \"没钱了就加饷,没粮了就征粮,苦一苦老百姓,得好名声的却是太子。太子主和除了得个骂名之外,又能得到什么?可是太子为什么主和?\" \"我想无非是可怜老百姓。从古至今喊打喊杀的都是不用上战场的人,出钱出力流血送命的都是小老百姓。辽东早就人相食了,秦淮河还不是照样莺歌燕舞。\" \"孙阁老比太子却差远了,爱惜自己的名声远胜过爱惜老百姓,这不是私心是什么?\" 原来公道自在人心,小心思被人毕露无遗地说出来了,孙承宗禁不住脸上发烧。 叫嚷着一战到底再容易不过了,可是兵马钱粮从何处出? 满朝朱紫贵,人人主战,但是有一个赞同废除《优免新例》的吗?一说没钱粮就提议加饷,可是这些饷究竟加到谁头上了不是明摆着的吗?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孙承宗心中一惊,回头猛看见袁可立正笑吟吟看着他。 \"老孙,不请我喝一杯吗?\" 孙承宗尴尬地笑笑,\"坐吧。\" 袁可立豪饮了几杯,目光灼灼盯着孙承宗,说道:\"老孙,朱公子要见你,跟我走吧。\" 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街道上行人稀少,一乘马车碾着满地乱琼碎玉,吱呀吱呀向着宫城而去。 马车内,孙承宗和袁可立并肩而坐,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脸上神色比枝头的寒冰还要冷三分。 第39章 走投无路 孙承宗、袁可立到了文华殿,常洛笑容可掬说道:\"先生每请坐!\" 孙承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殿下真的想好了吗?\" 常洛无比坚定地说道:\"想好了!\" 孙承宗与袁可立对视一眼,\"殿下打算怎么做?\" 常洛答道:\"辽东遭遇四百年不遇的雪灾,建奴粮食奇缺,孤想以卖粮为诱饵,引皇太极到沈阳谈判,然后一举擒获之。\" 孙承宗道:\"只要殿下不怕朝臣反对,按理说,此事应该不难。不过,殿下准备派谁与建奴周旋?恕臣直言,这样的差事不是人人愿意接手的。\" 常洛笑道:\"这倒不劳孙先生费心,人选已经有了。\" 孙承宗没料到事情进展得如此之快,忙问道:\"谁?\" 常洛道:\"辽东巡抚周永春庸懦无能,孤拟以都察御史袁崇焕代之,由袁崇焕与努尔哈赤谈判,诱杀皇太极!\" 话说太子用人,的确是不拘一格,袁崇焕只是个七品御史,却一下子升上了正三品的巡抚,这样的升迁速度也着实太快了些。 按理说这是不合朝廷规制,可是现在处在特殊时期,孙承宗也不想在此事上纠缠,便点头说道:\"一切但凭殿下裁处。\" 常洛抬了抬眼皮,对王安说道:\"传袁崇焕。\" 袁崇焕正在文华门外候着,听见传唤,忙整顿衣履,在内官的引领下,亦步亦趋来到殿中,纳头便拜。 常洛命他平身,又对孙承宗说道:\"孙阁老,你说!\" 孙承宗道:\"袁崇焕,太子殿下拟任命你为辽东巡抚,主持与努尔哈赤议和,你可敢接任?\" 袁崇焕想也没想就答道:\"有何不敢?\" 孙承宗、袁可立无不露出诧异之色,仿佛在说:\"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狂徒,怎么这么胆大包天?干这样的差事,不怕天下人戳你的脊梁骨吗?\" 常洛却满意地笑了,说道:\"议和是假,诱杀皇太极是真,袁崇焕,你有没有本事办成?\" 袁崇焕咧嘴一笑,\"这有何难,诱杀皇太极易如反掌。\" “好!”常洛拍案而起,“孤就给你十万石粮食,你拿去跟女真人谈判。记住,一定要把皇太极给我引来!” 袁崇焕干干脆脆答应了一声:\"是!\" 孙承宗实在看不下去了,问道:\"袁崇焕,十万石粮食不是小事,千万不要人没杀成,粮食反被人骗了去。\" 袁崇焕大剌剌说道:\"孙阁老放心,十万石粮食只是诱饵,并不会真的全给他。我计划先给他一万斤,骗取他一点信任,然后再给他五万斤,使他更信任,最后骗他给他十万斤,引他到沈阳与我谈判,然后一举擒获。\" 孙承宗哂笑道:\"他若不肯亲来呢,你给他粮食不给?\" 袁崇焕答道:\"当然要给。我的目的是诱杀他,岂会为了这点粮食就坏了大事?\" 孙承宗问道:\"他已经拿了你十六万斤粮食,你却仍然抓不着他,怎么办?\" 袁崇焕道:\"那我就到他营中去,与他把酒言欢,我就不信,只要我打定主意存心骗他,他能不上当。实在不行,我怀里揣一把尖刀,刀尖上喂了毒药,趁着酒酣耳热之际,一刀捅死他,我不信他防得住。\" 孙承宗又问道:\"那你怎么活命?\" 袁崇焕浅笑道:\"既肯接下这桩遭人唾骂的差事,我就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假如还给办砸了,岂不是亏大发了?因此到了最后时刻,只能以命相搏,以死明志。\" 常洛听闻此言,不禁为之动容。 身处末世,大明朝廷的大小官员都是抱着混日子的心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洪水滔天关我何事。 袁崇焕身上有许多毛病,胆大妄为,爱说大话,可是他有一个别人没有的优点,那就是不顾谤誉,敢于任事,敢为天下先。 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时代,这无疑是一股清流。 常洛说道:\"袁崇焕,你的忠心孤知道了。事情办成了固然可喜,办砸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来日方长,犯不着搭上自己性命。放手去做吧!\" 袁崇焕十分感动,以头叩地,次日押解着十万石粮食启程,顶风冒雪二十余日,才终于抵达沈阳。 这一天己是万历四十八年正月初二,辽东大地却哀鸿遍野,看不到一丝一毫节日的喜庆。 建州女真的粮食危机己愈演愈烈,粮价己经飙到了一石米二十五两银,比正常的年份高出了近三十倍,却依然有价无市。 看着一匹匹战马冻毙饿死,努尔哈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辽东的冬天寒冷而漫长,现在还是正月,至少要熬过三月中旬,才有一线生机。 饿死人无所谓,但绝不能饿死马。 努尔哈赤决定行动起来,议政大厅里杀气腾腾。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老天爷不许我好过,我就不许任何人好过!\" \"阿敏,你带二千旗兵去一趟朝鲜,李珲要是拿不出粮食,就杀了他祭天!\" \"阿济格,你带三千旗兵去一趟察哈尔,向林丹借十万斤粮食,借不出来就杀他全家!\" 阿敏和阿济格早就蠢蠢欲动,兴冲冲领命而去。 努尔哈赤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觉得不够保险。 他唤来皇太极,吩咐道:“你率领八千精骑,准备突袭开原,抢得到粮食就抢,抢不到粮食就杀光烧光,听明白了吗?” 皇太极心中虽有疑虑,但还是恭敬地应道:“儿臣遵命!” 他明白,此时的辽东,粮食就是生命,只能铤而走险了。 努尔哈赤己陷入癫狂状态,唤来代善、莾古尔泰,命他们搜捕无谷汉人,无论男女老幼,驱赶至山谷之中,集中处死。 皇太极带领八千精骑连夜出发,奔向开原。一路上,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明朝军队的巡逻,终于来到了开原城下。 皇太极一声令下,八千精骑如潮水般冲向城门。 城内的守军猝不及防,被杀得丢盔卸甲。 皇太极顺利地占领了开原城,但是熊廷弼早料到努尔哈赤会狗急跳墙,城内的粮食早已被转移一空,城中除了两千守军之外,基本没什么老百姓了。 无奈之下,皇太极下令将城中的房屋尽数烧毁捣烂,带着些许金银细软返回了赫图阿拉。 努尔哈赤得知开原之行空手而归后,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阿敏和阿济格也遭遇了挫折。 朝鲜国王李珲阳奉阴违,假意答应阿敏尽力筹措,趁阿敏不注意带着家小跑到了釜山,朝鲜的大小官员也趁天黑偷偷溜走了。 阿敏气得哇哇叫,就凭他两千旗兵,人生地不熟的,抢粮食都不知道去哪儿抢,只好烧杀奸淫一番泄愤。 阿济格则在察哈尔遇到了林丹汗的伏击。怎奈林丹汗根本不是阿济格的对手,被痛扁一顿后仓皇西遁。 阿济格不仅没能借到粮食,返程途中还冻死饿死了不少士兵,正应了那一句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建州的局势愈发严峻,努尔哈赤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问代善: \"抓了多少穷鬼?\" 代善答道:\"三万九千七百四十二人。\" 努尔哈赤又问莽古尔泰:\"你呢!\" \"整五万!\" 努尔哈赤目露凶光,\"等雪小一点了,全部押到鹊儿岭埋了!\" 正在这时,袁崇焕的信使到了,邀努尔哈赤派人到沈阳谈判。 袁崇焕开出的条件极其优厚,只要努尔哈赤去伪号,上表请罪,并且送二子到北京为人质,就每年给他五十万石粮食,十万匹布,八千斤盐,其余茶叶、瓷器、生丝应有尽有,并且指名要与皇太极谈。 努尔哈赤心动不已,但又怕其中有诈。帐下诸贝勒大臣也是议论纷纷,都担心这是袁崇焕的阴谋,不能轻信,怕将皇太极扣留了; 皇太极却觉得可以一试,毕竟建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机会实在难得。 范文程仔仔细细地看了袁崇焕的信,对努尔哈赤说道:\"微臣愚见,可以派四贝勒前去谈一谈。\" 努尔哈赤问道:\"何以见得?\" 范文程指着信中的一段说道:\"大汗请看,袁崇焕说得很清楚,求和是明国皇太子的主张,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就错过了。\" 努尔哈赤不解地问:\"明国皇帝还没死,为什么是太子当家?\" 范文程道:\"明国君臣死要面子活受罪,最喜欢端着天朝上国的架子不放,海外各国只要肯恭敬顺服,要什么就给什么,从来不吝啬。 大汗打得明国丢盔卸甲,他们即使想求和,也是羞于说出口的,这一次之所以肯低头,一是实在慑于大汗的弥天之勇,二是明国皇帝命不久矣,明国太子急于上位,却苦于威望不足,所以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以换取大汗表面上的顺服。 大汗只需要上一纸降表,然后随便找两个人冒充贝勒,送到北京去,这样一来,明国皇太子得到了面子,大汗得到了里子。\" 努尔哈赤道:\"明国皇太子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这么好骗?\" 范文程笑道:\"大汗还是没想明白,明国皇太子就是想让大汗陪他演一出戏,这就是一笔赔钱赚吆喝的买卖,怎么会自己戳穿?\" 努尔哈赤沉思片刻,决定派皇太极前往沈阳,与袁崇焕一谈。 范文程说道:\"为稳妥起见,还是派一个人冒充四贝勒的好。\" 皇太极道:\"这样做很容易被识破的。\" 范文程道:\"识破了也不要紧,正好可以看看袁崇焕的真假。\" 努尔哈赤在女真人中找了一个人,虽然和皇太极一样高高壮壮,白白胖胖,模样也有两分相似,但畏畏缩缩的,气度差了十万八千里。 皇太极看了直摇头,\"还是我自己去吧,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谅袁崇焕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范文程极力劝阻:\"小心使得万年船,四贝勒不可轻易犯险。臣可以跟着去,好相机行事。\" 假皇太极带领着几十人,踏上了前往沈阳的路。 一路上,范文程心中忐忑不安。 当来到沈阳城门口时,范文程看到袁崇焕率领着一众将领亲自前来迎接。 袁崇焕笑容满面地向假皇太极抱拳行礼,问道:\"尊驾可是四贝勒?崇焕这边有礼了。\" 假皇太极见状,也装模作样拱手还礼,学着袁崇焕的囗气说道:\"正是。尊驾可是袁巡抚?\" 袁崇焕热情相邀:“四贝勒远道而来,辛苦了。快请进城,下官已在府内设下酒宴,为四贝勒接风洗尘。” 假皇太极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蒙混过去了,心中暗喜,跟着袁崇焕进了城。 宴席上,袁崇焕不断地向假皇太极敬酒布菜,假皇太极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酒菜,全不管范文程不停地使眼色,来者不拒,几大杯酒下肚,就喝得酩酊大醉。 袁崇焕笑吟吟道:\"四贝勒醉了,扶进房歇一歇吧。\" 假皇太极被扶进房间后,很快便沉沉睡去。 袁崇焕端起酒杯,对着范文程咧嘴一笑,\"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范文程早己心知肚明,只是装愣充傻,一言不发。 袁崇焕和范文程攀谈,\"请教先生尊讳?\" 范文程起身答道:\"敝姓范。\" 袁崇焕早知努尔哈赤手下有一个汉官名叫范文程,笑吟吟道:\"请坐,范文正是尊驾什么人?\" \"是先祖。\" 袁崇焕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又转瞬即逝,浅浅道了一声:\"失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袁崇焕站起身来,道了声:\"失陪!\" 施施然而去。 范文程见袁崇焕离开,立刻起身走进房中,来到假皇太极身边,推了推他,见他毫无反应,便匆匆出去了。 袁崇焕走出宴会厅,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加快脚步走进一间房子。 范文程悄悄尾随其后,待袁崇焕进入房子后,伏在窗下,偷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袁崇焕说道:“一切按计划进行。” 紧接着传来另一个声音:“袁公放心,一切俱已准备妥当。” 范文程听到这里,心中一惊,暗想不好,怕是会被扣下了。 他转身离去,却迎面撞上了一名将军。 将军眼神犀利地看着他,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范文程心中暗叫不妙,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下官去看看四贝勒醒了没有。” 说完,急匆匆地离开,才走了几步,袁崇焕从一面屏风后闪了出来,笑吟吟拦住了他的去路。 范文程定了定神,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背着手踱了过去。 第40章 顺水推舟 范文程,字宪斗,万历二十五年出生于沈阳中卫。 他的祖先范岳在洪武初年任云梦县丞,因罪被发配到沈阳戍边,曾祖父曾在兵部任职。 万历四十三年,十八岁的范文程考中秀才。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一心想着出人头地。 他敏锐地意识到,明朝己无可挽回地的衰落,而建州女真将会强势崛起。 富贵险中求,范文程一直等待着一个火中取栗的机会。 万历四十六年,机会果然来了。 这一年努尔哈赤悍然起兵,攻下了抚顺、清河。 虽然兵强马壮无人能敌,但终究还是被人骂作蛮夷,努尔哈赤想到了吸收汉族读书人装点门面。 狡黠的范文程抓住了机会,立刻和他的哥哥范文宷一起,从沈阳溜到抚顺,求见努尔哈赤,向努尔哈赤进献了灭明六策。 努尔哈赤大喜,从那以后,每次出征都会带上范文程,让他参与军事谋划。 范文程很快在建州崭露头角。 努尔哈赤的儿子们厌恶范文程,常常背着努尔哈赤捉弄他,辱骂他。 范文程全都忍了。 只有皇太极是个另外。 皇太极和那帮莾夫兄弟截然不同,他对中原文化很是向往,最喜读《三韬六略》、《孙子兵法》、《左氏春秋》,十分器重出身名门望族的范文程。 范文程能说会道,能写会算,秉性阴鸷,机深诡谲,和皇太极是一路人,两人相当对脾气。 皇太极对他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范文程很快成了皇太极最忠实的智囊和文胆,替他出谋划策,怂恿他争夺汗位,然后入主中原。 对于汗位,皇太极的确志在必得,但入主中原却是不敢奢望的。 抚清之战后,中原的读书人都知道范仲淹十七世孙投效了努尔哈赤,替努尔哈赤出谋划策,招降纳叛,都哀叹不已。 范文程世受大明国恩,生于大明,长于大明,恩养于大明,不思报效,反而助纣为虐,将屠刀举向自己的同胞,视故国为寇仇,化故土作焦土。 范仲淹一代名臣,怎么会有这样的不肖子孙? 很多人给范文程寄信,咒骂他,威胁他。范氏宗族也将他这一支踢出族谱,不承认他是范氏子孙。 面对滔滔而来的责骂,范文程不以为意。 他坚信,明朝气运已尽,建州才是真正的霸主。 袁崇焕赴任前,都察院的同僚为他饯行,酒酣耳热之际又谈及范文程。 郑崇俭将酒杯掷到地上,大声道:\"若是让我碰到这个贼子,一刀就结果了他!\" 瞿式耜道:\"那也太便宜他了,应该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就是他带了个坏头,好多无耻之辈都投了努尔哈赤。范文正公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人人义愤填膺,齐声诵读《渔家傲》。 古往今来能够被封为文正的寥寥无几,范仲淹就是其中一个。 苏州范氏家族家风淳正,人才辈出,兴旺发达几百年,在南北各省都享有崇高的声望。 却不曾想到会出了范文程这种辱没祖先的败类,不仅范氏阖族之人都深以为耻,整个中原士林亦为之蒙羞。 袁崇焕甫一上任,就与范文程狭路相逢,第一个念头就是割了这厮的头颅,送到都察院去,也好向昔日的同年们和同僚们好生炫耀一番。 但他现在是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肩负特殊使命,容不得他那样任性冲动。 这一年,袁崇焕已经三十七岁,比范文程足足大了十三岁。 范文程只是一个秀才,袁崇焕却是正经八百的进士。 范文程只是个无职无衔的幕僚,袁崇焕却是正三品的巡抚。 范文程被范氏除名,袁崇焕却是苏州范氏族长范尧臣的同窗好友。 双方地位判若云泥。 范文程深作一揖:\"学生范文程拜见袁公,学生曾拜读袁公当年登第的雄文,真正佩服之至。\" 好好的人不当,偏要当鬼。 范文程的阿谀奉承使得袁崇焕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厌恶,欲要高声大嗓训斥范文程几句,却终于忍住了,不动声色地说道: \"不敢,范先生现在也是四贝勒跟前的红人。下官受命招抚建州,还要烦请范先生多多斡旋。\" 范文程拱手道:\"这是自然,袁公乃族叔挚友,学生自当效命。\"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各自走开了。 第二天,双方展开会谈。 袁崇焕博古通今,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假皇太极却像一个傻子一样,一句话也接不上。 袁崇焕却装出一副浑然无觉的样子,范文程连呼吸也觉得尴尬。 到了中午,袁崇焕又设嘉宴款待,范文程厚着脸皮问道:\"建州遭了雪灾,粮食供给困难,欲借三十万斤粮食应应急,不知袁公方便否?\" 袁崇焕哈哈大笑,\"天朝疆域广阔,府库充盈,莫说三十万斤粮食,就是三千万斤粮食也不在话下。 建州上上下下如果缺食,尽可以到沈阳来就食,吃得有多好不敢保证,但管饱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四贝勒,你说是也不是?\" 假皇太极正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里塞着鸡腿,含糊应着:\"是是是,过几天我还要再来!\" 满座人都放声大笑,范文程毕竟还有些廉耻,顿时羞得满面通红,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了进去。 袁崇焕嫣然一笑,道了声\"失陪\",离席而去。 赫图阿拉。 天黑时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正焦急地等着范文程的回音。 这时候,范文程顶着满头的雪,押着长长的粮车回来了。 代善、莽古尔泰、阿济格高兴得什么似的。 努尔哈赤大喜过望,急切地问道:\"袁崇焕怎么说?\" 为了弄到这点粮食,范文程在沈阳受尽了窝囊气,却不敢实话实说。 罗一贯,赵率教,祖大寿、满桂、何可纲、周遇吉几个把总、副把总,总旗,背着袁崇焕,将他堵在屋子里,剥了裤子笑谑取乐,还在他肚皮上画了一只乌龟。 所有这些,范文程全忍了,也牢牢记下了。 \"臣到了沈阳,袁崇焕出城相迎,臣宣说大汗威武,大金强盛,袁崇焕极是谦恭,一日之中设了两宴,殷勤款待,巡抚以下文武官员悉数作陪,临别时赠粮三万六千斤,赠盐三百斤,赠茶叶九十斤,臣一齐押运回来了。\" 努尔哈赤连声说好。 皇太极问道:\"难道袁崇焕就没有识破我是假冒的吗?\" 范文程道:\"袁崇焕极其聪明干练,肯定识破了,只是心照不宣不愿说破而已。\" 皇太极又问:\"临走时,袁崇焕跟你说什么没有。\" 范文程答道:\"袁崇焕什么也没有说。\" 这下轮到皇太极犯难了。 袁崇焕看破不说破,究竟是什么意思? 三万六千斤粮食,不是一个小数字,可是对于缺粮严重的建州女真来说,却不过是杯水车薪。 在努尔哈赤众多儿子中,只有皇太极对建州女真的实力有着清醒的认识,建州军力虽强,但面对庞然大物一样的明帝国仍然心有余而力不足。 皇太极一向反对仓促间对明朝开战,他主张稳扎稳打,循序渐进,先征服朝鲜,再击溃蒙古林丹汗,待粮食充足兵源广阔之后,最后才伺机对明朝开战。 但是努尔哈赤已经六十多岁了,根本等不了那么久。 努尔哈赤多次到北京朝贡,对明朝的富庶垂涎欲滴。 万历三十一年,朱翊钧还曾召见过努尔哈赤,训诫他安分守己,保守边疆。 就是这一次召见,使得努尔哈赤对明朝生出了轻慢之心。 在努尔哈赤的想象中,明国皇帝应该英武不凡,像天神一样,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副肥胖臃肿、萎靡不堪、半死不活的样子。 兵强马壮者为王,你朱翊钧能做皇帝,我努尔哈赤为什么不能做皇帝? 万历三十六年,努尔哈赤逼迫辽东巡抚赵揖、总兵李成梁割让宽奠八百里新疆,赵揖、李成梁的步步退让,使得他的气焰更加嚣张。 皇太极深思一昼夜后,对努尔哈赤说道:\"父汗,儿臣想与袁崇焕见上一面。\" 第41章 落日余晖 眼看到了元宵节,依礼朱翊钧应该到祖庙祭拜。 从前都是御史言官们抨击皇上郊庙不亲,这一次皇上执意要亲往祖庙祭祀,大臣们又力劝免了。 高大巍峨的祖庙里光线晦暗,缭缭香烟中,历代先祖的神位静静地伫立着,二百多年的漫长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了。 前呼后拥之下,朱翊钧乘着象辂来到祖庙大门前,勋贵、皇亲、阁部大臣早已立于阶下恭候。 常洛快走到象辂前,垂手侍立,朱由校、朱由检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在一众太监的搀扶下,朱翊钧步履艰难走下了象辂,虽然只有十几步,却每一步都走得让人心惊肉跳。 勋贵、皇亲、阁部大臣跪地叩头,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在一左一右两个太监的搀扶下,木然地走上台阶。 礼部尚书文震孟从侧道上急趋几步,躬着身子在前方导引。 常洛亦步亦趋跟在朱翊钧身后,朱由校、朱由检则跟在常洛身后。 英国公张惟贤,大学士孙承宗尾随陪祭。 朱翊钧拖着沉重的步伐,终于进入太庙正殿,早己累得气喘吁吁。 稍事休息后,文震孟高声诵读祭文,诵毕高唱:\"一叩首!\" 朱翊钧艰难地跪下,弯着肥胖的身子,好不容易叩了一个头。 文震孟又高唱:\"再叩首!\" 朱翊钧又叩了一个头。 文震孟再次高唱:\"三叩首!\" 朱翊钧第三次叩头。 文震孟高唱:\"礼毕!起!\" 朱翊钧竭力想站起来,却根本站不起来,两个太监慌忙去扶,被他低斥一声:\"走开!\" 常洛小跑着去搀他胳膊,也被他一地推开。 常洛向朱由校、朱由检使了个眼色。 由校、由检忙去扶。 朱翊钧在两个孙子的搀扶下,慢慢站直身子。 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汗珠,常洛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嗝屁了。 文震孟搬来一张椅子,低声说道:\"陛下先坐下歇一会吧?\" 朱翊钧瞪了文震孟一眼,\"糊涂!祖庙里哪有我坐的份!\" 文震孟屏息敛神退后三步。 祖庙祭祀还有很多繁文缛节,张惟贤说道:\"文堂部,陛下倦了,祭礼从俭吧。\" 文震孟请示朱翊钧:\"臣亦是此意,请陛下示下。\" 朱翊钧命张惟贤、孙承宗代祭。 礼毕,朱翊钧在朱由校、朱由检的搀扶下,走出了祖庙。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明国运永昌!社稷千秋百代!\" 难得一见阳光洒在朱翊钧身上, 他微微抬头,望向天空,阳光有些刺眼,他不禁眯起了眼睛。 转头看看两个唇红齿白水灵鲜嫩的孙子,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那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可是如今却垂垂老矣。 就算是皇帝,到头来终究还不是一死? 朱翊钧微不可闻叹息一声,步下玉阶,登上象辂,启程回宫。 车辇在大队大队的内官侍卫的护持簇拥下渐行渐远,清远悠长的呼殿之声渐渐停歇,留下一片无声的寂静。 朱翊钧在车上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曾经的辉煌,权力,喧嚣,纷扰,俱成云烟。 回到宫中,朱翊钧叫来了常洛,对于军国大事一句也没有问,只问了陵寝建得怎么样了。 常洛搪塞道:\"父皇万寿万疆,不急。\" 对于这个回答,朱翊钧显然极为不满,大声问道:\"怎么能不急?你是不是压根没放在心上?要你何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已经来日无多了,却还是这么尖酸刻薄! 常洛心头禁不住涌起一阵厌恶,面无表情说道: \"父皇勿忧,陵寝早己修竣,一切规制皆依世宗皇帝例。\" 朱厚熜的陵墓修得极其豪奢,只比朱棣的陵墓略差一点点,朱翊钧听了这话,才满意地笑了笑。 新年伊始,诸事乱如麻。 孙传庭送来密信,说陕西流民遍地,很多逃卒混迹其中,局势十分危险。 他建议朝廷多派干吏入陕,并且说已经找到了张献忠、李鸿基、高迎祥、罗汝才、等四人。 常洛命他亲自带四人回京。 袁崇焕也送来密信,说皇太极十分狡猾,不肯轻易到沈阳来,而是约他到界藩城晤面,请示可否。 常洛应允了。 袁可立要抓捕税监、矿监,追讨赃银,以资军饷。 常洛回复他再等等。 紧接着,广州湾战火突起。 年前,福建巡抚南居益、广东巡抚熊文灿奉命关闭两省通商口岸,国内的大量瓷器、布匹、生丝、茶叶出不去,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等西洋各国的商船骤然货源中断,成千上万的商船游弋在东南外海。 远洋贸易极其依赖季节、洋流、风向,像这样漫无期限地耽误下去,很多海商将会赔得倾家荡产。 大理寺少卿李之藻、顺天府尹王应麟奉命前往濠镜澳采购二百门红夷大炮,西洋人称之为加农炮。 葡萄牙人狮子大开口,每门大炮要银九千八百两。 李之藻、王应麟出价三百两。 澳督魏德曼惊掉了下巴,\"卖嘎!三百两银子连虎蹲炮都买不到,怎么可能买得到加农炮?你们知道加农炮是怎么造出来的吗?用的是最纯净的铜,炮管整体铸造,没有任何接缝,永不炸膛,炮管长三米,炮身重二千六百斤,最远射程八百米,最大射高九十六米……\" 魏德曼喋喋不休,李之藻不耐烦地打断道:\"够了,这些我全都知道。实话告诉你吧,这二百门大炮是皇太子殿下要的,你必须想方设法弄来。\" 魏德曼问道:\"皇太子殿下要这么多加农炮干什么?\" 李之藻答道:\"皇太子殿下没说,我也不敢问,大概是拖回去打山鸡用的。\" 魏德曼无奈地摇摇头,心里暗自嘀咕,加农炮打山鸡?这也太荒唐了。 \"既然是皇太子要的,那我一定想办法。不过,一分钱一分货,这价格根本不行。\" \"痛快点,你要多少?\" \"最少九千五百两一门。\" 李之藻哂笑一声,\"皇太子金口玉言,天底下就没人敢跟皇太子讨价还价。老实告诉你,皇太子说的是一门大炮五十两,剩下的二百五十两,还是我和王大人自掏的腰包。\" “五十两?”魏德曼瞪大了眼睛,“这简直是开玩笑!你们还是去找别人去吧!你们的皇太子太任性了。\" 李之藻拍案而起,\"不任性还叫皇太子吗?你既然这么不识好歹,三百两的价格也不给你了,五十两就是五十两,一厘一毫也不会多了。限你在三个月之内,交付二百门红夷大炮!否则后果自负!\" 魏德曼也是千年老流氓,从来只有他揩别人油的份,别人想揩他的油比要了他的命还难。 面对李之藻的威胁,魏德曼也是毫不示弱。 双方不欢而散。 粤闽两省的货源在一夜之间全部断绝了,各国海商急得快要哭了,但最着急的,莫过于魏德曼。 他备了厚礼,找到熊文灿,被熊文灿拒之门外; 他又跑到福州去找南居益,好不容易见到南居益,却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你惹恼了皇太子,摊上大事了,皇太子要将你逐出濠镜澳,然后将濠镜澳交给荷兰人!\" 魏德曼扯着嗓子大叫:\"这不公平,我抗议!\" 南居益也不是吃素的,毫不客气将魏德曼扫地出门。 魏德曼奔走无门,恼羞成怒。 万历四十八年正月初四,十四艘葡萄牙战船突然闯入广州湾,炮击广东水师,击沉战船二十余只。 东南震动。 熊文灿在水上打不过,就在陆上还以颜色,命令广东总兵孟希圣攻下濠镜澳,将岛上葡萄牙人一股脑俘获,财产一律没收。 直到这时,魏德曼方知闯下大祸,跑到马六甲向葡萄牙总督霍思睿求援。 霍思睿率领一支由二百只战船组成的舰队,从马六甲出发,气势汹汹抵达广州湾外海,要求熊文灿到海上谈判。 熊文灿收到战书后,丝毫不惧,决定与霍思睿一决高下。 谈判当天,熊文灿带领一队随从,乘坐一艘战船,前往外海。 双方在海上相遇,霍思睿命令数百门大炮抬起头来,气氛十分紧张。 熊文灿挺直身躯,目光坚定地看着霍思睿,大声说道:“你们无故杀害我水师将士,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霍思睿则冷漠回应:“我们只是为了维护葡萄牙在濠镜澳的利益。” 熊文灿冷笑一声:“濠镜澳自古就是天朝领土,关你们屁事!” 两人互不相让,谈判陷入僵局。 就在这时,熊文灿忽然话锋一转:“若你们愿意退出广州湾,并赔偿我国损失,此事尚可商量。不然,你们永远也别想得到天朝一匹布,一尺丝!” 这一下算是踢着了葡萄牙人的七寸。霍思睿是来赚钱的,不是来拼命的,他提出与皇太子会谈,解决两国冲突。 熊文灿断然拒绝:\"你有什么资格觐见太子!\" 霍思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通过传教士找到了徐光启。 常洛对徐光启说道:\"先晾着他,什么时候把二百门红夷大炮运到天津了,再赔偿八百万两白银了,我什么时候见他。\" 第42章 乱世枭雄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 人之生矣有贵贱,贵人长为天恩眷。 人生富贵总由天,草民之穷由天谴。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不忠之人曰可杀! 不孝之人曰可杀! 不仁之人曰可杀! 不义之人曰可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大西王曰杀杀杀! 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作黄金台。 状元百官都如狗,总是刀下觳觫材。 传令麾下四王子,破城不须封刀匕。 山头代天树此碑,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多年以后,张献忠金戈铁马呼啸在莾莾苍苍的原野,一定会记得那个暖洋洋的午后。 ……… 张献忠,陕西延安卫柳树涧人,出生于万历三十四年九月十八日,儿时随父贩枣到四川内江,将驴系在士绅亭子边,驴拉屎弄脏了石柱,士绅家的仆人打他骂他,还拿鞭子把他爹抽得遍体鳞伤,并且逼着他爹用手将驴粪捧到别处去。 那一年张献忠只有六岁,敢怒不敢言,心里暗暗发誓:\"等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要杀尽四川人!\" 张献忠的爹贩枣亏得一塌糊涂,又改行做铁匠,专门承造军器,原指望能养活一家老小,谁曾想一次次被克扣煤铁钱和工食钱,工期又被逼迫得格外紧,因为不能按时完工而被罚得倾家荡产。 十三岁那年,张献忠的爹终于病死了,他又跟着同乡,稀里糊涂跑到延安府,稀里糊涂当上了捕役。 捕役本就是极低贱的职业,更兼年幼家贫,饱受受到同事的猥亵欺侮。 张献忠虽生得瘦弱,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主,他操起棒子奋然反抗,却被逼在墙角打得头破血流。 挨打无所谓,睡一觉就忘了,关键是从来吃不饱。 张献忠实在饿受不了了,偷了县老爷两身衣裳跑掉了。 狗屁倒灶的世界在他心里种下了怨毒的种子,骨瘦如柴的外表之下,却藏着一颗倔强嗜杀的心。 陕西饥民遍地走,要找到一群寂寂无名草芥一样的人实非易事。 孙传庭已经找到了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 找到张献忠时,他和一群饥民仰面睡在桥洞里。 孙传庭捂住鼻子问:\"你就是张献忠?\" 张献忠仰视着面前这个人,一身鲜亮的官服,官帽戴得周周正正,脚上蹬着一双厚厚的乌黑发亮的长筒靴,腰间系着绿油油的腰带,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相貌堂堂。 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天神一样的人物。 难道是偷县老爷衣裳的事发觉了? 张献忠脑子发蒙,舌头打颤,含含糊糊,畏畏缩缩答了一声:\"是我。\" 孙传庭挥了挥手:\"你,过来看看!\" 从河堤上应声跳下来一个人,是张家堡的老里正! 张献忠一见,魂都吓掉了,转身就要跑,那人将他一把揪住,喝道:\"黄虎,狗肏的,哪里走?蹲下!\" 张献忠顺从地蹲了下来。 老里正照着他唾了一口,对孙传庭说道:\"老爷,这厮名就是张献忠,小名黄虎儿,是敝里有名的无赖街溜子,偷鸡摸狗的坏事没少干。\" 孙传庭威严地说道:\"带走!\" 囚车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张献忠蜷缩在逼仄的角落里,心中忐忑不安,想起自己悲惨的过去,心中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不就是偷了几只鸡吗?\" \"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犯得着大老远来抓我吗?\" \"抓就抓吧,反正老子也不想活了。\" 囚车摇摇晃晃走了两三个时辰,要死也画吃顿饱的,张献忠突然大叫:\"我饿!我饿!\" 从木格子里扔进来半只烧鸡。 张献忠眼睛都直了,一把抓在手中,狠狠咬了一口,还没尝出味道来,半只烧鸡就不见了。 他贪婪地舔着手上的油,心里想着这官老爷还挺大方的,竟然给犯人吃鸡。 孙传庭问:\"吃够了吗?\" 张献忠怯生生地答道:\"没。\" 孙传庭又扔进来三个圆鼓鼓白花花的馍馍,\"吃死你!\" 张献忠不顾一切地抢到手中,左边一口,右边一口,不一会功夫,就吃得精光。 长这么大,张献忠还是第一次吃得这么饱。 \"管他了,烧鸡也吃了,白面馍也吃了,死了也值了。\" 他摸着滚圆的肚子,晒着和暖的太阳,心满意足地睡着。 睡得正香,外面突热传来一阵吵闹声,囚车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张献忠心中疑惑。 有人打开了囚车的门,紧接着他被拖了出去。 \"下来!\" “跪下!” 一声声怒喝传入张献忠的耳中。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那个官老爷正站在他面前,面容如铁,眼神如刀,手中拿着一份文书。 “本官乃朝廷命官,前来审问你偷窃邻家阿三老母鸡一案,从实召来,到底偷了几只?” 官老爷声音洪亮,震得张献忠耳朵嗡嗡作响,细听似乎是晋北人的口音。 张献忠心中一惊,连忙磕头求饶道: “老爷饶命啊!小人一向老实,从不敢干那种犯法的事!” 然而,那个官老爷根本不为所动,狠狠拍了拍惊堂木,厉喝道:\"你这厮,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来人!与我把这厮的肚子剖开,看看有没有鸡肉?\" 张献忠拼命挣扎,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按住他,一把锋利的刀子哧啦一下,从胸口划拉到肚子,五脏六腑历历在目。 \"咯咯咯……\" \"咯咯咯……\" 一只老母鸡扑腾着翅膀,从他的肚子里飞了出来。 完了! 全完了! 没得抵赖了! 这下死定了! 他大叫一声,突然从梦中醒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汗涔涔的,一阵凉风吹来,连骨头缝里都是冰的。 恍惚间,车子己经停在米脂县县衙的门口,一个衙役打开了车门。 \"下来!\" 张献忠顺从地跳了下来。 \"进去啊!\" 屁股上又吃了一脚。 张献忠像任人摆布的木偶人一样被推进一间屋子,窗外传来官老爷的晋北口音: \"与我洗干净点,臭死了!\" 张献忠被扔进一个石头垒成的池子里,一桶热水迎头浇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呀?\" \"涮干净了挖心剖肝煎了下酒吃吗?\" 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来,大老远把自己抓来能有个什么球用。 他哆哆嗦嗦地搓洗着身子,禁不住悲从中来。 \"娘,救我!\" 张献忠突然愤愤然起来。 他爬出水池,踮着脚,透过窗子看见门外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拖着棒子走来走去。 张献忠顿时又蔫了。 生生世世就是任人宰割的命,就认了吧。 第43章 初入京师 孙传庭怎么也想不通,陛下苦心孤诣搜罗这些人图的是什么,但是他还是不折不扣地照办了。 他首先找到的是李鸿基。 李鸿基乳名黄来儿,出生在米脂县的一个农户家里,祖父名叫李海,父亲名叫李守忠,家境十分贫寒,幼年曾经被舍入寺内为僧,唤作黄来僧,后来又给地主家放牛,十二岁时父母全死了,只有一个寡嫂,带着一个侄儿艰难过活。 孙传庭看李鸿基家中着实可怜,赏了他家三两银子。 李鸿基十分聪敏,在寺中三四年,跟着老和尚念经拜忏,认得不少字。孙传庭让他跟在身边当了个书办,李鸿基突然时来运转,庆幸不己,做事格外用心仔细,深得孙传庭欢喜。 然后,孙传庭找到了高迎祥。 这一年,高迎祥刚刚三十岁,他是延安府安塞县人,早年生活困苦,贩过马,贩过盐,屡次被抓入官府责打,后来又跑到榆林镇当过边军。 对于高迎祥,孙传庭还是比较满意的。也许是见多识广还当过兵的缘故,这人臂力过人,善于骑射,性格很沉稳,似乎还颇有一点脑子。 高迎祥被找到时,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被一群债主堵在家里,如果再拿不出钱还债,就要拿他老婆和七岁的女儿抵债了。 孙传庭喝退了闹得正凶债主,把他带到了米脂县,给了他一个捕头的职位。 高迎祥而立之年又吃上了一份不错的公家饭,县令大人又很是正派随和,这令他十分满足。 孙传庭最不喜的是罗汝才,找到他时,正被关在牢里。 这厮也是延安人,自小就喜欢惹事生非。 孙传庭嫌狡黠不老实,事事偷奸耍滑,根本不想要他。 罗汝才也嫌县衙的差事清汤寡水,一点搞头也没有,若不是慑于孙传庭的威严,早就溜走了。 张献忠东奔西走,找起来最是费劲。 孙传庭一想到太子开列的名单上还有一大串人,就头都是大的。 洗完澡,一身崭新干净的差役穿的衣裳扔了进来。 直到将这身衣裳穿上身,张献忠这才明白,这是遇着贵人,时来运转了,一丝笑意从他的嘴角浮了出来。 北京,雪过初晴,常洛正在文华殿中看奏折,曹化淳来报:\"殿下,孙传庭回来了,正在门外候着。\" 王安病了,他的大徒弟曹化淳顶着他的缺。 常洛吃了一惊,问道:\"怎么这么快?\" 他放下奏折,往殿外走去。 孙传庭正在玉阶之下候着,见太子竟然亲自出来了,慌忙跪拜:\"臣孙传庭叩见皇太子殿下!\" 常洛笑哈哈道:\"传庭,快起来,用不着这么多礼!\" 走下玉阶,亲自将他扶了起来,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亲切地笑道:\"陕西还是风沙太大,你瘦了,也黑了,在米脂干得怎么样?\" 孙传庭在米脂县快一年,每天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驴还迟,县里的每一寸地方,他都几乎走遍了,开沟挖渠,凿井修路,开荒垦地,植树造林,事事亲力亲为,还要审卷判案,批阅公文,征收赋税徭役,虽然是小小的县令,当起来却着实不轻松。 孙传庭答道:\"陕西地瘠民贫,臣到了米脂之后,遵照殿下教导,挖渠一百二十里,凿井三百余口,有了水,一千余亩荒田得以浇灌,开春之后就可以播种了。\" 常洛甚感欣慰,重重地拍了拍孙传庭的肩膀,“辛苦你了,如果大小官员都像你这么尽职尽责,何愁国家不治。” 孙传庭连忙答道:“殿下过奖了。殿下要臣找的那些人,臣只找到了四个,已遵旨带回京师,听候殿下发落。” 不费吹灰之力,四个混世魔王己入掌中,常洛闻言大喜,“甚好,传!” 说着,携着孙传庭的手,在一众内侍的注视下,步入文华殿。孙传庭心里暖暖的,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能得皇太子如此青睐。 高迎祥、李鸿基、罗汝才、张献忠跟着孙传庭,千里迢迢来到北京,目之所及,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当他们走进巍峨壮丽的皇宫时,禁不住疑心自己到了天上。 他们战战兢兢地跟在曹化淳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脚步走得重了,我会踩醒这奇妙绝伦的梦。 他们想偷眼看看殿宇楼阁、假山水榭,却又实在不敢。 他们走过一道又一道长廊,登上了一级又一级的台阶,来到一座宫殿之前,突听得曹化淳低喝一声:\"站着,不许动!\" 四个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低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 不知过了多久,曹化淳又走了出来,尖着声音对他们说道: \"你们这样猪狗一样的人,也不知道哪一世修来的福气,竟然蒙太子召见。待会见了太子,一切都得听咱家的,咱家叫你们跪下便跪下,咱家叫你们叩头便叩头,咱家不许你们站起来,你们便不许你们站起来。要是坏了一丁点规矩,仔细身上的皮。听明白了吗?\" 四个人久在陕西,根本听不懂这满口的京腔,却都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曹化淳又恶狠狠说道:\"还有一件事,要牢牢记住,绝对不许抬起头来直视皇太子,谁要是不长记性,就把眼珠子抠出来喂狗!听明白了没?\" 这一回,四个人都听明白了。 曹化淳领着四个人走进殿中,常洛正和孙传庭说着话。 \"传庭,孤本准备升你做延安知府的,可是京师里也有要紧的事要你办,委实难以抉择。\" \"臣惟殿下之命是从,殿下让臣去哪里,臣便去哪里,殿下让臣干什么,臣便干什么。\" 常洛满心欢喜地看着孙传庭,叹息一声,道:\"传庭,要是有十个八个你这样又忠诚又能干的人就好了,孤也不用这么左右为难了!\" 孙传庭忙躬身答道:\"殿下这样说,臣死一百次也无以为报了。\" 常洛这才看到曹化淳领着高迎祥等四人进来了,忍不住上下打量起来。 这个身材魁梧挺拔面容黝黑的三十一二岁的汉子,应该是高迎祥。 这个二十五六岁五短身材十分壮实的汉子,应该是罗汝才。 这两个十五六岁,又高又瘦战战兢兢的,应该是李自成和张献忠。 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与这样的人物见面,常洛的心中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曹化淳忙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拜见殿下!\"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茫然无措。 曹化淳忙说道:\"跪下!\" 四个人参差不齐地跪下。 曹化淳忙说道:\"叩头!\" 四个人嘭嘭嘭叩个不停。 常洛微笑着对四人说道:“好了好了,你们都起来吧。” 四人闻言,依然低头跪着,不敢起身。 还是曹化淳提醒道:“殿下让你们起来,就快点起来谢恩。” 四人慌忙磕头谢恩,站了起来。 常洛哈哈一笑,说道:“你们都是我大明的子民,以后跟着传庭好好干,当个百户千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四人一声不敢言语。 曹化淳忙说道:\"快谢殿下呀!\" 四个人声音中充满了畏惧。 常洛又说道:\"抬起头来,让孤看看你们。\" 连说了两遍,四个人死活不肯抬头。 曹化淳都快急死了,说道:\"你们是聋了吗?\" 四个人头摇得像拨浪鼓。 常洛看着四人,心中暗叹,这便是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乱世枭雄吗?今日如此恭顺畏惧,来日却能将天捅蹋,将地跺裂。 “传庭,这四人便交给你了,你可要好生管教。” “臣遵命。” “曹化淳,你把他们都带下去,好好吃一顿吧。” \"奴婢遵旨。\" 走出大殿,高迎祥、罗汝才、李自成前胸后背全是汗,张献忠己经尿了半条裤子。 第44章 锦衣而行 又到了一个新的财政年度,伸手向户部要钱的地方多如牛毛。 第一是边镇,第二是地方督府,一道道公文送往户部,毕自严都快被逼疯了,跑到文渊阁去找孙承宗和袁可立,没曾想徐光启、毕懋康也在,两人也是来要钱的。 孙承宗被他们三个缠得头昏脑涨,满脸无奈地说道:\"我家又不是开钱铺的,你们把我逼死了也没用,还是各自想办法吧。\" 毕懋康两手一摊,\"陛下陵寝还差一百二十万两银子,我急得什么似的,孙阁老可不能甩手不管。\" 徐光启说:\"熊廷弼向兵部要四十二万两马价银,说今春买不到马种,今年一年就又白瞎了,罪责全由兵部承担。\" 孙承宗一声不吭,毕懋康和徐光启又对着毕自严火力全开。 \"财神爷,你倒是说一句话呀!\" \"户部征税不力,连累了多少人!\" 毕自严满腹的委屈,却不知道向谁去抱怨。 国朝的田亩制度,三分之一的田是军屯田,余下的田皇庄和王庄,以及民田和少量的官田。 边镇和腹里的军费开支本应由军屯田供应,可是二百年来,军屯田被侵吞殆尽,朝廷拿这些骄兵悍将没办法,军费开支大部分转移到了户部; 洪武初年只有二十几个亲王,供养宗室的负担并不大,可是二百年来,宗室人口翻了几百倍,为了养活如此之多的宗室人口,藩王拼了命的圈地,占据的土地动辄越州过县。 秦王、晋王、代王、楚王几个大藩,蜀王、周王、福王几个富藩,动辄占地数十万顷,个个富可敌国。 蜀王占有成都平原七成土地,福王占有半个洛阳,周王占有大半个开封,楚王占有江汉平原的六七成。 除了圈地之外,藩王们还占据船坞、码头、市泊所,向过往客商收税。有的藩王则强占盐场、茶场,垄断食盐、茶业专卖。 再加上税盐矿监横行南北诸省,税收体系惨遭摧残。 所有这些,都侵占了国家的税基,户部还能收到什么税? 三大役耗银近二千万两,两宫三大殿修复耗银近二千万两,帝陵耗银七百万两,张居正秉政十年累积起来的家底被挥霍殆尽。 眼下辽东又起大战,花钱如流水,如同在一只四面漏水的破船上又捅了一个大窟窿,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 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 平常老百姓家无余财都会胆战心惊,更何况是这么大一个国家。 欠饷不发,边军是要哗变的。 饥荒不赈,饥民是要闹事的。 到那时,就一切都完了。 私下里,孙承宗和袁可立议过无数次。 袁可立开出的药方简单明快。 第一是清查军屯田,凡有侵占,一律吐出; 第二是整顿宗室,严禁扰乱地方,并且清查宗室人口、土地,违制侵占的,亦一律吐出; 第三是清查全国人口、土地,凡投献、诡寄、飞洒,侵占国家税赋的,一律追缴; 第四是废除《优免新例》,重新执行《优免则例》。 第五是严禁皇室从国库中拿钱,从前拿的,一律退还。 第六是停建三大殿。 第七是清算所有税监、矿监,追缴赃银,以资军饷。 孙承宗听罢苦笑不已,\"礼卿兄,你说的这七条,别说七条全做到,只要做到其中一二条,就功莫大焉。\" 袁可立道:\"不如此,国家无以脱胎换骨。\" 思来想去,两人决定从最软的柿子捏起。 万历四十八年二月初六,孙承宗、袁可立觐见常洛,要求撤回南北各省的税监、矿监,并且抓捕万历二十五年以来的所有税监、矿监,交三法司审理,追讨赃银,以资军饷。 常洛听后,心中暗自盘算,如今国家动荡,这些太监确实不得人心,不如就顺水推舟,卖孙承宗和袁可立一个人情。 于是他爽快地说道:\"准了。但是锦衣卫已经腐烂不堪了。\" \"着孙传庭为锦衣卫都督,郑崇俭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翟式耜为锦衣卫都指挥同知。\" \"从京军和边军中挑选九千精锐,重建锦衣卫。\" \"所需银两从内帑中出,与阁部无关。\" 自从陆炳之后,锦衣卫就偃旗息鼓几十年,今上也不喜锦衣卫,使得锦衣卫人员萎缩,几任指挥使也庸懦不堪,几十年间没翻起什么大浪。 现在太子却要重振锦衣卫,而且破天荒命三个进士统领锦衣卫,这令孙承宗和袁可立深以为惧,纷纷谏阻。 孙承宗道:\"殿下,这恐怕不妥吧?锦衣卫绕过三法司,直捕直审,百官无不畏惧。\" 袁可立道:\"国家法纪,还是要依靠三法司,明典明刑,公开公正,这才是正经体统,重启锦衣卫,殊非良策。\" 常洛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再言,态度很是坚决,“二位先生不必再说,孤意已决。锦衣卫的存在自有其意义,只是之前一直未能得到妥善利用。 如今由传庭、崇俭、式耜三个进士掌管,是不会重现从前种种不法恶行的,这一点,两位先生尽可以放心。” 孙承宗和袁可立对视一眼,说道:\"锦衣卫的名声已烂透了,既然今日之锦衣卫并非从前之锦衣卫,殿下又何必沿用旧名呢?\" 常洛敷衍道:\"名字而已,有什么要紧的。\" 孙承宗又问:\"还设南北镇抚司吗?\" \"设。\" 孙承宗再问:\"还是独立于三法司之外吗?\" \"是的。\" 孙承宗知道再多劝说也毫无用处,只得无奈应道:“既然殿下心意已定,臣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随后,常洛又与孙承宗、袁可立商议了一些具体细节,便让他们着手去办此事。 孙传庭、郑崇俭和翟式耜三人接到任命后,立刻开始行动起来。 短短的一月之中,他们从京军和边军中挑选出了三千六百名精锐士兵,组成了新的锦衣卫,并展开了严格的训练。 原有的锦衣卫正式在册的有二万余人,不在册的则不知具体数额,但估计不下五万,其余依附锦衣卫讨生活的人则更多。 明朝的财政制度,厂卫都是由内库出钱养,按理说一年百余万两的金花银根本养不了这么多人,给的俸禄极低,一年不过二三十两银子。 但勋臣家和皇亲国戚家子弟还是削尖脑袋往锦衣卫里钻,看中的其实是锦衣卫的身份。 这些纨绔子弟一旦当上了锦衣卫,便狐假虎威四处敲诈勒索,最喜欢对那些没背景的商户下手,京师内外很多人被搞得倾家荡产,成了一大公害。 重组锦衣卫,锦衣卫的原班人马一概不用,等于砸了十几万人的饭碗,这些人作福虽然不灵,作祸却是绰绰有余,怎样安置这些人于是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孙传庭想了一个主意,把这两万在册的锦衣卫全部拉到通州训练,每天背着沙袋跑八十里。 常洛依计而行,不到三天时间,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们便被累得跪地求饶。 孙传庭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们,在两座高楼间搭上长一丈宽半尺的板子,令他们挨个从板子上走过。 这些人吓得两股战战不敢前行。 孙传庭拿着刀,一个个厉声催逼:\"锦衣卫的饭碗有那么好端吗?这点胆都都没有,还有脸说自己是锦衣卫,我都替你们臊得慌!快过!快过!不敢过的人一律滚蛋!\" 当场尿了裤子的不在少数,不少人睡在营房里半夜里都会惊叫。 过了半个月,两万多人已淘汰一大半,剩下的人也都被折磨得没了脾气。 孙传庭又传令,这就是开胃小菜,后面还有七八个训练项目,一个比一个严酷。 这些人一听,娘啊,还是麻溜地跑路吧。 两三月功夫,孙传庭铁腕裁汰了数万锦衣卫,引得无数人切齿痛恨。 二十几个伯侯相约跑到英国公张惟贤家里去发牢骚,抱怨太子任用孙传庭下手太狠,嚷嚷着要求见太子,弹劾孙传庭。 张惟贤不耐烦地说道:\"知点足吧。你们那些子弟是些什么货色,你们心里有数,光吃粮不干活也就罢了,还变着法子祸害人,名声臭透了。太子不予追究,己经是网开一面了。\" 成国公朱纯臣也说道:\"英国公说的是,赶紧散了吧,太子正在气头上,知道你们聚众,又该不高兴了。\" 众人再不敢吭声,一哄而散。 按照常洛的旨意,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张献忠全部被任命为正六品锦衣卫千户。 身穿着鲜艳欲滴的飞鱼服,腰佩锋利无比的绣春刀,仿佛在做梦一样。 昨天还流落街头,衣食无着,今日就鲜衣怒乌马气定神闲行走在御街之上,昔日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公卿显贵,如今却无不退避三舍。 张献忠还无师自通吟出了几句打油诗,令孙传庭不禁为之心头一凛。 \"高山生青松,黄花在谷中,一朝冰雹下,黄花不如松。\" 三千六百名锦衣卫,个个身材魁梧,威武彪悍,和原来的那帮纨绔子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锦衣卫的俸禄极其丰厚,只要能做到小旗,就能拿到八十两银子的俸禄,能做到总旗则能拿到一百二十两银子的俸禄。 生活待遇好得超乎想像,每顿都有一斤肉,半只鸡,米、面不限量供应,春夏秋冬四季共十二套衣裳。 常洛并不是仅仅将锦衣卫当作特务组织,而是要以锦衣卫为核心,重建京军三大营和上直二十六卫,全面改革京师防务体系。 为了完成这个宏大的使命,孙传庭的训练也极其严酷,每天早晚例行快跑三十里,登山渡河,飞檐走壁,须得如履平地,刀枪剑戟,火枪火炮,马上马下,全要出类拔萃。 第45章 拉网收鱼 朱元璋出自草莽,秉性多疑雄猜,总害怕手下的那伙老兄弟生出不轨之心,夺了他大好江山。 有一天他突发奇想,何不将自己的仪仗队改编成一个特务部门,专门侦察是否有人想造反。 仪鸾司的侍卫穿上了一身绣有飞鱼图案的服装,那是相当的漂亮,当时就被称人为\"锦衣卫\" 震惊朝野的洪武四大案,空印案、胡惟庸案、郭桓案、蓝玉案,前后诛连十几万官员,锦衣卫都是操盘手。 锦衣卫无孔不入,无所不能,令大小官员极其畏惧,几乎到了瑟瑟发抖的地步,若有锦衣卫登门,就意味着大祸临头。 在毛骧、蒋瓛之后,凡新帝践祚,或大案要案之后,锦衣卫缇帅的位置,便要变幻帅旗。 上至公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莫不闻锦衣卫色变。凡锦衣卫的登场,往往伴随着惊世骇俗的杀戮和朝野的恐惧。 孙传庭一表人才,谈吐风雅,工书善弈,无论是在翰林院,还是在都察院,人缘都相当之好,常常三五好友雪夜围炉,纵论古今,其乐融融。 可是自从他当上了正二品的锦衣卫都督,气氛陡然变了,昔日无话不谈的同年好友,凭空生出几分疏远和戒备。 孙传庭上任后奉命查办的第一件大案,就是抓捕遍布南北各省的矿监和税监。 常洛找出朱翊钧当年亲自手写的派遣名单,交给孙传庭,让他照着名单抓人,并且告诉他: \"这些人全是蛀国巨贪,祸国殃民几十年。哪个人手上都有二三百万两银子,目前国库空虚,须得抄了这些权阉筹措军饷。\" 孙传庭双手接过名单,只见上面写着: \"昌平王忠 昌黎田进 河南鲁坤 山东陈增 山西张忠 南直郝隆、刘朝用 湖广陈奉 浙江曹金、刘忠 陕西赵鉴、赵钦 四川丘乘云 广西沈永寿 江西潘相 福建高寀 云南杨荣 贵州李贤\" 分布之广牵连之众,令人咂舌。两京十八省,全给糟蹋遍了。 孙传庭问道:\"这些人是由锦衣卫专办,还是与三法司合办?\" 常洛答道:\"你新到任,锦衣卫又全是新手,要办这么大一批人,殊非易事。因此,我授权你到三法司抽调人手借用。\" 这是将大半个三法司也置于锦衣卫节制之下了,孙传庭的权力已经大到没边了,连孙传庭自己也觉得惶恐不安了。 \"殿下,这恐怕不大合适吧。\" 常洛安慰道:\"国事为重,事急从权。\" 孙传庭领命而去。 他与郑崇俭、翟式耜周密商议之后,决定成立十八个大队,每个大队一百五十人,共二千七百人,分赴各省,每个大队只负责抓捕一个太监,必须人赃俱获,不得有一毫一厘的遗漏。 这就要求每个大队在动手之前都必须作周密的准备工作,对目标案犯的产业、人脉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击则己,一击则中。 余下九百人则留守京师,作后援之用。 孙传庭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训话: \"殿下对锦衣卫无限信任,尔等不可忘恩负义。\" \"尔等拿的饭食,吃的鱼肉,穿的衣服,都是皇太子殿下出的,皇太子殿下就是尔等的衣食父母。\" \"尔等须惟皇太子之命是从,上刀山下火海,眼睛都不许闭一下。\" \"若有玩忽职守不思报效者,一律斥退。\" \"若有监守自盗私藏赃银者,一律以锦衣卫家法处置。\" \"贪污五十两者斩首,贪污一百两者磔杀,贪污二百两者剥皮实草。\" \"本督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分亲疏贵贱,惟才是用。\" \"听明白了吗?\" 三千六百名锦衣卫齐声高呼:\"听明白了!\" 郑崇俭负责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络,从三法司征调了二百余名官吏,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联合办案,十余车案卷被密封好后,运到了北镇抚司。 孙传庭如同一个铁人,埋头于浩于烟海的案卷之中,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与锦衣卫的同僚了制定了一份详尽的抓捕计划。 本着先近后远的原则,孙传庭决定先从昌平王忠、昌黎王进、山东陈增、河南鲁坤下手。 这四个狗太监是作恶最多、民愤最大,同时也是最肥的。 他们在地方上爪牙众多,人脉深厚,消息极其灵通,稍有不慎就啥也抄不着了。 孙传庭把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张献忠四人叫到跟前,说道: \"殿下对你们恩重如山,现在正是你们报效的时候。\" \"高迎祥抓捕昌平王忠,罗汝才抓捕昌黎王进,李鸿基抓捕山东陈增,张献忠抓捕河南鲁坤。\" \"这些老太监都是老奸巨滑的老狐狸,大部分田地产业都记挂在亲朋好友门人故交的名下,金银财宝更是东藏一坨西藏一坨。\" \"抓他们的人易于反掌,追他们的赃却难于登天。如果做事粗疏,打草惊蛇,再想追到赃就再也不能了。\" \"这是你们初出茅庐第一仗,干得好了,本督在太子面前替你们请功,从此之后,荣华富贵,平步青云!\" \"听明白没有?\" 孙传庭最善鼓舞人心,一席话说得四人热血澎湃。 跟着进士老爷前程似锦,升官发财娶老婆全都不在话下。 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张献忠个个摩拳擦掌,人人跃跃欲试。 孙传庭问道:\"你们四个人,打算怎么干?不妨说来听听,本督也好替你们指点指点。\" 高迎祥率先说道:\"第一是不能大张旗鼓。昌平不过是个小县城,突然来了一二百张生面孔,很容易就引起了王忠的警觉,他一警觉,我的事就不好办了。\" 孙传庭频频点头,这厮果然有几分头脑,\"那你准备怎么办?\" 高迎祥答道:\"小人准备将一百五十人分成五个小队,每一小队封一个小队长,负责管束手下,若有人犯了事,惟小队长是问。\" \"五个小队分五天进入昌平,全都穿着老百姓衣服,或者扮作卖枣的,或者扮作卖糕的,或者扮作卖柴的,或作扮作教书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妓院码头,不动声色四处打听。\" \"那王忠老太监,富得流油,必定招摇嚣张,昌平县里谁不晓得他?先将他的根底摸得一清二楚,谁是他家亲戚,谁是他家子侄,平素跟什么人来往最是密切,有几处田庄,几处铺子,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名下,全都查得清楚明白。每处田庄,每处铺子都有人专门盯着。\" \"然后我再想法混进他宅子,多使点钱,买通他府里管事的人,摸清楚他账房在哪,有几处银库,都在哪里,大概有多少家资,干过什么害人的勾当,有什么把柄。\" \"等到万事俱备了,最后才瓮中捉鳖。行动要选在月黑风高夜,各处同时打着火把冲门而入,先抓人,后抄家,管他大鱼小虾,乌龟王八,一张网全收了来。\" \"然后一铜一银一绢一布都要登记造册,小队长、副队长签字画押,要严明号令,一切行动听指挥,凡有走漏消息,或胆敢私吞私藏的,一律剁手割舌挖心剖肝!\" 这一席长篇大论,孙传庭听得聚精会神,再抬眼看看高迎祥,禁不住心生警觉—— 秦晋两省交界处千沟万壑,历来就藏着不少打家劫舍的贼寇。 高迎祥讲的这一套,就是贼寇们惯用的伎俩。 孙传庭祖上就是振武卫的军户,少年时常听祖父讲述贼寇踩点、打围、劫掠、绑票的故事,但高迎祥讲得更活灵活现,更面面俱到,简直可以当作一份山贼行动指南,不是亲自做过的人,断然是讲不出来的。 莫非这厮就是贼窟窿中人? 第46章 两国谈判 常洛正为着抓捕矿监和税监的事焦头烂额,葡萄牙驻马六甲总督霍思睿和驻濠镜澳总督魏德曼也来添乱。 这两个人来到北京,要和中国皇太子会谈,却连会谈的门也摸不着,天天跑到徐光启家中去纠缠,每次去都要送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礼物。 徐光启不堪其扰,对魏德曼说道:\"你悍然炮击广东水师,毁我战船四十余只,杀我将士七百余人,这是什么行径? 我朝立国三百年,从未受此奇耻大辱。在这种情势之下,太子震怒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召见你们?\" 魏德曼还强词夺理辩解:\"是贵国切断贸易在先,导致我国商人蒙受巨大损失……\" 徐光启愤怒地打断他,\"胡说!不与你贸易就炮击我水师吗?你们到底是商人,还是强盗?你们不是天天叫嚷着敬天主爱世人吗?原来都是骗人的!\" \"告诉你们,本官是兵部尚书,出兵濠镜澳的命令就是本官核准的。怎么,不服?欺负到我家门口来了,简直岂有此理!\" 魏德曼被训得哑口,霍思睿连忙说道:\"徐教友,请不要生气,本人就是来解决中葡两国争端的,希望能见到皇太子殿下面谈。\" 徐光启轻蔑地一笑,\"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呢?以你的身份,根本见不到皇太子,就是你们的国王来了,也得耐心地等着。\" \"请徐教友帮帮忙,十分感谢。\" 徐光启冷哼一声,\"要见皇太子,先赔偿八百万两白银。\" 霍思睿大摇其头,\"迈嘎!八百万两白银?葡萄牙王国会因此破产。!\" \"那是你们的事,与本官何干?\" \"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 \"那我们在濠镜澳被俘虏的三千名国民呢?\" \"拿钱来赎。\" \"要多少钱?\" \"那要看皇太子的心情。\" \"我们在濠镜澳被没收的财产呢?\" \"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没收?\" 霍思睿像泄气的皮球,对着魏德曼怒目而视,\"这都是你惹下的麻烦,损失应该由你承担。\" 徐光启只留下一句话,“送客!” 转身拂袖而去。 魏德曼和霍思睿对视一眼,无奈地离开了徐府。 “这个该死的徐光启,真是油盐不进!”魏德曼咬牙切齿地说道。 “现在怎么办?我们不可能拿出八百万两白银。”霍思睿焦急地说。 “也许我们可以去找其他官员试试,或者通过外交途径向明朝施压。”魏德曼沉思道。 两人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到处碰壁。 明朝收回濠镜澳,在西洋各国中引发了轩然大波,荷兰人乘虚而入,找到徐光启,希望能取代葡萄牙人,租借濠镜澳。 英国人对香港岛也垂涎欲滴,想要租借。 西班牙人也有想法租借厦门岛。 每天进出徐光启家门的人络绎不绝。 霍思睿慌了神,最后只得厚着脸皮来求徐光启。 徐光启阴着脸说道:\"皇太子金口玉言,毫无更改的余地,八百万两白银的赔偿款,一两也不能少。\" 霍思睿哭丧着脸说道:\"看在主的面子上,徐教友,你看这样能行吗?四百万两白银,外加二百门加农炮。\" 徐光启心中暗喜,脸上却依然严肃,“这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太子不会允准。” 霍思睿连忙说道,“徐教友如果不反对,就请代奏请皇太子殿下。” 说着,奉上八千两银票。 徐光启视而不见,缓缓说道,“我可以替你们转达,但结果如何无法保证。” 霍思睿和魏德曼连连道谢,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徐府。 徐光启到文华殿面见常洛,禀道: \"殿下,霍思睿答应赔偿四百万两白银,外加二百门红夷大炮。\" 孙承宗和袁可立也在侧,两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样的谈判结果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四百万两白银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能办许多大事,二百门红夷大炮也弥足珍贵,如果运到辽东前线,够努尔哈赤喝一壶的。 常洛却不满地问道:\"孤说的不是八百万吗?\" 徐光启为难地说道:\"西洋人爱钱如命,四百万己经是他们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了,逼得太急了,反而不妙,依臣之见,不如见好就收吧。臣可以私下里再问他们要三四千支鸟嘴铳,\" 三四千支鸟嘴铳正可以装备火器营,常洛沉吟片刻,问孙承宗和袁可立:\"卿等以为如何?\" 国库缺银子缺得发吼,孙承宗生怕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忙说道:\"臣觉得还不错。\" 袁可立道:\"臣也是此意。\" 常洛这才点了点头,徐光启如释重负,赶紧将消息传给霍思睿和魏德曼。 两人屁颠屁颠跑到徐光启家中,对三四千支鸟嘴铳满口答应,却向徐光启提出,要与皇太子见面、签约。 徐光启勃然大怒,\"少废话,即使要签约,大不了也是我跟你签约,皇太子不可能跟你签约!\" 两人大惑不解,齐声问:\"为什么?我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连一纸合约也拿不到,怎么向董事会交代?\" 徐光启反问:\"我是兵部尚书,还不够分量吗?\" \"不是不够分量,是只皇太子签约才能使我们安心。\" 徐光启已经词穷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给这两个西洋蛮夷解悉,事关天朝上国的尊严和体统,身为太子储君,是不可能和他们这样的强盗海商签约的。 可是霍思睿和魏德曼对此坚决不肯让步。 徐光启实在不想因此而节外生枝,只好又去求见常洛。 常洛正忙着,不耐烦地问道:\"葡萄牙人又怎么了?\" 徐光启吞吞吐吐说出了霍思睿的要求,\"蛮夷不识礼仪,非得面见殿下才能安心,臣己回绝他们了。\" 常洛宽容地笑了笑,\"这没什么。十里尚且不同俗,不能用天朝的礼仪要求他们。他们想见孤就见吧,你酌情安排就行了。\" 徐光启如蒙大赦,长长呼出一口气,赶紧通知霍思睿和魏德曼,太子答应召见他们。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四,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常洛在思善门外接见了霍思睿和魏德曼。 为解决两国海上争端,葡萄牙赔礼道歉,赔偿白银四百万两、大炮二百门,保证今后再无类似事件发生。 交纳三十万两白银赎金,赎回被俘葡萄牙人,濠镜澳被没收财产归中国。 常洛勉为其难批准了葡萄牙人的请求,双方签订了协议。 拆毁葡萄牙人在濠镜澳修筑的一切堡垒炮台,葡萄牙仍有权租借濠镜澳,租金从每年500两,上调为每年12万两,预交5年。 严禁葡萄牙战船停泊在濠镜澳港口,严禁葡萄牙人携带武器进入濠镜澳,若有违反,立即终止租借,并驱逐出境。 这场风波终于平息下来,但明朝与葡萄牙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三月九日,四百万两白银运抵北京。 三月十九日,二百门红夷大炮、四千支鸟嘴铳运抵天津。 第47章 图穷匕见 佛朗机人给朝廷赔了四百九十万两银子!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呼啦一下飞遍了北京城内外,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在议论此事,太仓寺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三四百万两,太子一次就从佛郎机人身上敲了四百九十万两,这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朱翊钧半死不活躺在乾清宫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居然也听到这个消息了,他把常洛叫到乾清宫,说道: \"你欠我的三十二万两白银,啥时候还?\" 一句话把常洛问得蒙了圈。 \"儿臣什么时候欠父皇这么多钱?\"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抄高淮抄了三十二万两白银,一文钱也没解入内库,全让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半路截走了。你忘啦?你答应过我的,等有钱了就补上。\" 卧槽!这可真是饿狗记得千年屎! 朱翊钧你个老毕登,黄嘉善、李汝华、黄克缵早不干了,这笔账你怎么还记得? 眼看就快死了,就算给你那么多银子,你有命花吗? 常洛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父皇,国家多事,府库空虚,开春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如牛毛,哪有闲钱放在内库?\" 朱翊钧冷不丁问道:\"你不是新近从佛郎机人手里得了四百万吗?\" 常洛脱口问道:\"父皇听谁说的?\" 朱翊钧脸涨得通红,\"我还没死呢,你就把我当成死人了。满北京都知道的事,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常洛心中一惊,暗叹这消息传播得也太快了,他无奈地看向朱翊钧,“父皇,儿臣的确得了四百多万两银子,可那是佛郎机人的赔偿款。佛郎机人发了疯,在广州湾击沉广东水师几十只船,死了好几百人,重建广东水师就得一二百万。 余下的钱,还要发往陕西赈灾民,发往辽东买马种,根本没有多余的银两,况且替父皇修陵寝的银子还缺几十万,儿臣正愁得吃不下饭呢。” 朱翊钧岂能不知儿子的心思,他冷哼一声,“朕就不信四五百万两银子会这么快用光,重建广东水师哪里用得着一二百万?休想骗朕!” 常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父皇明鉴,儿臣所说句句属实。如今陕西灾民遍地,辽东又不太平,父皇就体谅体谅儿臣吧。” 朱翊钧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喝道:“我体谅你,谁体谅我?你问我掏内帑银子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光去年发往辽东的抚恤银,就花了我一百五十万,啥时候给我补齐?你再给我耍赖,我把宗室、勋臣叫过来评理!” 朱翊钧气得脸红脖子粗,常洛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死球了,替这个老毕登办丧事又是一大笔开销,少说也得三十四万,到哪儿找去? 常洛强忍着满腔怒气,站起身来,说道:\"父皇既然不怕人笑话,又何必叫宗室、勋臣评理,干脆到刑部大堂告我好了。内帑银是抚恤辽东将士了,又不是我拿去吃喝嫖赌乱花了,我怕什么?\" 朱翊钧气得大叫:\"逆子!逆子!你翅膀硬了,阁部院寺都是你的人,我告状也告不过你了!\" 老毕登,你知道就好! 常洛俯下身,冷声说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父皇年事己高,正当颐养天年,不必记挂那些凡尘俗事,里里外外的事都有儿臣料理。\" 朱翊钧猛然瞥见儿子眼中的凶光,禁不住心头一震,问道:\"你想干什么?\" “儿臣只是想尽尽孝道,父皇莫要多想。”常洛恭敬地低着头,\"父皇近来身子可清爽些了?要不要传太医诊诊脉?\" 朱翊钧狐疑地看着常洛,心想这小子是不是真的起了弑君篡位之心。 他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累了,你忙你的去吧。” 常洛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 躬身退了出去。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朱翊钧长长呼出一口气。 常洛走出乾清宫,问王安:\"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见过父皇?\" 王安答道:\"郑国泰来过?\" 常洛怒问道:\"是谁许他进来的?\" 王安垂首不敢言。 早些年皇爷独宠郑贵妃,郑国泰、郑国秀兄弟俩出入宫中如履平地,虽说现在是太子监国,可郑家兄弟毕竟是奉皇爷所诏入宫,谁又敢拦着。 朱翊钧还吊着一口气,为了维护天家体面,常洛没法换掉十二监四司六局的掌印太监的,可是今天朱翊钧提醒了他。 \"你把司礼监掌印田义、秉笔刘达叫过来!\" 不一会功夫,两个老太监就颤颤巍巍走了过来。 常洛笑容可掬问道:\"田公公,你今天高寿了?\" 田义答道:\"老奴今年七十八了。\" \"刘公公,你呢?\" \"老奴今年六十九了。\" 常洛恼着脸对王安和曹化淳说道: \"两位老公公历事四朝,功高德勋,如今上了岁数,不可太操劳,你们正年轻,要将司礼监的担子挑起来,不可懒惰懈怠,得过且过。\" 王安和曹化淳忙跪地叩头,\"奴婢等知道了。\" 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田义和刘达很是识趣。 \"老奴等老糊涂了,长哥儿早该提拔几个年轻内官了,待会老奴等就把印交了罢。\" 常洛摆摆手,\"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宫里人多事乱,司礼监还是非得两位老公公镇场子不可,孤只是怕两位老公公累着了,没有别的意思。\" 田义、刘达连连道谢,常洛命曹化淳送他们回去,又对王安冷哼道: “郑家兄弟真是不知死活,昔日狗仗人势欺负孤和母后,时到今日了,还不知悔改。” 王安战战兢兢地问道:“殿下,那眼下怎么办?” “既然有人急着找死,那孤就成全他。”常洛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你和曹化淳把司礼监和东厂管起来,王承恩把内官监管起来,高起潜把御马监管起来,内库让张彝宪管着。从今以后,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乾清宫。\" 王安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终竭力忍住笑。 \"你去一趟都察院,让御史们弹劾郑国泰、郑国秀。\" 宫里悄无声息翻了天。 朱翊钧一觉醒来,发现乾清宫里大小太监全换了,传内库掌印太监郝朝兴,来的却是张彝宪。 他问道:\"郝朝兴呢?\" 张彝宪漫不经心答道:\"郝公公昨晚一口气上不来,死了。\" 好大儿,你真狠啦! 朱翊钧噤若寒蝉。 王安撇了撇嘴,不到两三天功夫,就有十几个御史和科道官上书,弹劾郑国泰、郑国秀结交妖人,贪权纳贿,包揽词讼,侵占民产,强占民女。 常洛原封不动地转到内阁,要孙承宗、袁可立票拟处置意见。 孙承宗拟的是:\"交三法司审理。\" 袁可立也签上了名。 递到司礼监,王安批的是:\"休枉休纵,着实查,好生审。\" 田义看也没看,就闭着眼睛盖上了皇帝大印。 谕旨转到刑部,尚书张问达立即签发拘捕状,令部吏奉旨拿人。 郑国泰、郑国秀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自从郑贵妃死后,郑氏兄弟就已经很老实了,皇爷召他们进宫,他们不想进宫,又不敢不进宫,前天刚刚进宫,今天刑部就打上门来了。 三法司会审郑氏兄弟,主审是刑部尚书张问达,副审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儒,大理寺卿温体仁。 张问达一拍惊堂木,喝道:\"郑国泰,郑国秀,你们可知罪?\" 这么大阵势,肯定是没法全须全尾回去了,郑国泰对此心知肚明,不温不火地反问:\"我一个闲官,不管人不管钱,能有何罪?\" 温体仁接口说道:\"你勾结郑妃、福王,意图谋害太子,篡夺社稷,你犯的是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 此言一出,不要说郑国泰、郑国秀,就是周延儒和张问达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郑国秀扯着嗓子喊:\"血口喷人!莫须有!温体仁你包藏祸心!\" 温体仁笑而不语。 第48章 见风使舵 温体仁,字长卿,浙江湖州府乌程县人。 天资聪颖,少有才名,万历二十六年进士,时年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 历任翰林院编修、南京国子监司业、左谕德、左庶子、少詹事等职。 入仕二十几年,温体仁没有任何瑕疵,从未被任何人弹劾过,也不与任何人结党,在朝野都很有声望,人皆称其\"廉直\"、\"孤忠\"、\"不党\" 历史上,崇祯元年,圣眷正隆的东林君子们准备把钱谦益推入内阁,温体仁心生忌妒,揭发钱谦益秋闱舞弊。 御前辩论,温体仁机智敏捷,驳得钱谦益毫无招架之力,让崇祯看到了他的精明强悍,思维缜密,同时也看到了东林君子们党同伐异,以私废公的一面。 温体仁从此简在帝心,后来成为崇祯朝执政时间最长的首辅。 崇祯二年,己巳之变爆发。 皇太极抛开宁锦,绕道蒙古,由大安口破关而入,一路狂飙猛进,兵临北京城下,然后巧施反间计,除了袁崇焕,事连内阁大学士钱龙锡。 东林内阁因此倒台,周延儒、温体仁执政。 崇祯对周、温二人荣宠无加,尤其是对周延儒,始终执以师礼,宛如万历之于张居正。 面对东林党在朝野的双重压力,周延儒最终妥协,转而与东林党合作。 崇祯四年会试,为取悦士人,周延儒命人偷窥糊名,录取旧交之子东林党人吴伟业,同时成为复社领袖张溥的座师。 相形之下,温体仁则始终不为所动,力排误国误民的东林党,显得尤为可贵。 袁崇焕被杀,温体仁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崇祯本无意杀袁崇焕,温体仁一桃杀三士: \"崇焕杀文龙,先白龙锡知,后奏陛下。\" 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封疆大吏私结阁臣,意欲何为? 崇祯根根头发倒立。 温体仁的可怕之处就是,不关紧要的话,他绝不会自己说出来,而是找个不起眼的小官当嘴替。 平日一默如雷,一开口便能决人生死。 这人极其清廉,不取公门一针一线,不受私门一张纸一支笔。 这人极能干,凡公文、账目一经他手便清楚明了,别人还在纠缠不清,他已洞见始末,奏章亦是花团锦簇,要言不烦,让人看了很爽。 温体仁还长得相当帅气。 这样的人谁不喜欢? 所以年轻的崇祯倚为肱股,须臾不可离,死后还加了\"文忠\"的谥号。 但这人不干正事,不思挽救危局,专以阴人为乐,凡朝中有才之人一律想法弄走,围绕在他身边的全是庸碌之辈,更显得他格外的鹤立鸡群。 崇祯用人极其不专,但温体仁干了八年首辅,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万历四十八年,温体仁已经四十六岁了,眼看着比自己老的孙承宗、袁可立当上了内阁大学士。 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熊廷弼当上了辽东经略。 比自己年轻太多的袁崇焕、孙传庭、郑崇检、翟式耜连升数级,个个位高权重,红得发紫。 而自己这个老进士,还当着无足轻重的大理寺少卿。 老的老的比不过,小的小的比不过,啥也不是。 温体仁心里那个急呀! 最善揣摩上意的温体仁算是看出来了—— 太子殿下用人,最喜欢的还是那种敢说敢干、敢打敢冲的傻大胆脚色,最红的袁可立、熊廷弼、袁崇焕、孙传庭,都是这种人。 而他这种不显山不露水、不温不火的老阴逼并不讨喜。 现在,渴望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温体仁摇身一变,变成了自己从前最不屑的那一类人。 温体仁敏锐地看出,太子搞郑国泰是假,真正要搞的其实是福王,只有替太子搞掉福王,才能得到太子欢心。 三法司会审,王安派了司礼监的小太监赵本清旁听,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张问达、周延儒也是千年老狐狸,当然看得清这一层,但他们没有胆量以身入局,介入皇家纷争。 温体仁清楚得很,想要上高楼,就得攀高梯。 事前,三法司三巨头碰面,温体仁什么也没说,现在却突然袭击来了这么一出,令张问达、周延儒俱感措手不及,二人惊疑不定地望着温体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温体仁已经挥出了第一刀,自然不吝啬第二刀。 他对张问达、周延儒说道:\"事不宜迟,下官建议查抄郑家宅子,一定可以查到郑家兄弟勾结郑妃和福王的证据。\" 郑国泰气得哇哇大叫:\"温体仁,你个遭瘟的,你也太狠毒了,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温体仁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人犯,咆哮公堂,辱骂朝廷命官,拖下去重责十大板子,以儆效尤!\" 几个衙役扑了上去,扭住郑国泰、郑国秀就走,二人诅骂不己。 温体仁不以为意,充耳不闻,继续向张问达、周延儒施压,笑吟吟问:\"二公以为如何?\" 三法司是平级的,互不隶属,温体仁也是副审,也有权提出自己的意见。 张问达字斟句酌说道:\"郑氏兄弟也是皇亲,三法司没得到授权,也不好搜他家,要不还是先请示请示太子殿下吧?\" 周延儒借口更衣,溜到了后堂,尿了一泡之后,站在屏风后面偷听温体仁和张问达的对话。 只听温体仁说道:\"下官认为,妖书案、梃击案,背后的主谋一定是郑氏兄弟,事关国本,于情于理都应查个水落石出。\" 这两起旧案,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如今旧案重提,又不知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天家总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惹是生非的永远是臣下,背锅的自然也是臣下。 虽说太子监国,但皇上毕竟还在,况且南北诸省还有那么多藩王、宗室。 张问达快六十岁了,只想平平安安退休,实在不愿,也实在不敢卷进这种掉脑袋的烂事里去。 刑部大堂的空气凝滞了,只有赵本清在伏案疾书。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得罪太子,不如得罪皇上,张问达心一横,说道:\"当初梃击案时,我是刑部侍郎,案子就是我审的,的确有许多悬而未决的疑点,为江山社稷计,也的确该厘清。\" 宋本清又呼呼呼写了一大张,温体仁又是笑而不语,这时候,周延儒踱着方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说道:\"我也是此意。\" 赵本清又记上了一笔。 张问达再也不敢提禀报太子了,当即呼来部吏,签发文书,搜查郑家宅子。 三四十个衙役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呼啸着奔向郑家宅子。 郑国泰、郑国秀被缉拿到刑部,郑氏阖家老小如丧考妣,正惶恐莫名时,衙役们突然踢门而入。 郑氏老小哭着喊着四处躲藏,衙役们挥舞着鞭子乱打一气,男男女女二百余人被驱赶到柴房里关了起来,一时间哭声震天。 温体仁背着手走进郑氏宅子,大声命令:\"搜!\" 衙役们四处翻箱倒柜,搜出违制衣冠、首饰不计其数,都是郑贵妃偷偷搬到娘家的,内中竟然有九爪金龙皇袍一袭,皇后凤冠霞帔一幅。 温体仁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大声命令:\"都给我搜仔细一点!\" 有衙役从暗壁中搜出一个紫檀木箱子,上着重重大锁,温体仁命令砸开,赫然躺着许多信件,温体仁拆开一封,只看了几眼,脸上神色就陡然变了。 自古富贵险中求,温体仁知道,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自己选的路,就算是爬,也只能爬到底了。 第49章 报应不爽 温体仁将龙袍、凤冠霞帔和一箱子书信运回刑部大堂。 张问达、周延儒仔仔细细看了那些信,也禁不住惊得魂飞魄散。 十封信有九封信是郑贵妃和福王写给郑国泰的,不是诅咒太子早死,就是密谋取代太子,内中还有许多咒骂朱翊钧的。 信的跨度长达三十年之久,最新的是上个月的,朱常询咒骂太子不许他回京为郑贵妃送葬。 郑贵妃年轻的时候貌若天仙,将朱翊钧迷得五迷三道。朱翊钧许下诺言,将来一定立朱常洵为太子,然后封她为皇后。 郑贵妃怕囗说无凭,要朱翊钧在绢布上写下来,封在锦盒中,藏入高阁。 万历四十二年,朱常洵被迫前往洛阳就藩,郑贵妃气急败坏了,她亲自爬到阁子上,取出锦盒,打开看时,绢布还在,字迹却不见了。 这本是件天知地知的密闻,却出现在信中。 窥见了皇家秘闻,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张问达语带哀怨地问温体仁:\"事已至此,怎么办?\" 温体仁满不在乎地说道:\"秉公办理。\" “可是……”张问达还想说些什么,又硬生生地将话咽了下去。 三人商议一番之后,决定上报太子。常洛批复,着勋臣张惟贤、辅臣孙承宗监审郑国泰、郑国秀。 这是要将福王谋逆办成铁案。 大庭广众之下,郑国泰被押到刑部大堂受审。 张问达坐在正中,温体仁、周延儒坐在他左右。 右侧上首坐着张惟贤,下首坐着孙承宗。 张问达猛地一拍惊堂木:\"郑国泰,本部问你,龙袍哪来的,凤冠霞帔哪来的?\" 郑国泰自知生路己绝,任凭张问达怎么问,只是缄口不言。 张问达恼了,命衙役当堂重打五十大板。 衙役们将郑国泰打得皮开肉绽,他却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张问达见状,知道从他口中难以得到有用的供词,便挥手让衙役们停下。 他转头看向张惟贤和孙承宗,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证据确凿,郑国泰却拒不交代,此事如何是好?” 太子命他们监审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既然动了这么大的阵仗,必须将福王绳之以法。 张惟贤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此事实在关系重大,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孙承宗也附和道:“不错,不能让此案成为悬案,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 周延儒也表示赞同。 温体仁道:\"既然事涉郑贵妃和福王,就应该禀明陛下和殿下,召福王进京对质。\" 消息很快传开,朝野内外掀起了轩然大波。 张问达只能将信件呈给常洛。 常洛看完后,又将信件原封不动地送到乾清宫。 朱翊钧看完这些信大为震惊,他立刻召见了张问达、周延儒、温体仁,大声斥问: \"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信件出自常洵之手?\" 张问达、周延儒慑于皇上的威严,纷纷往后退,只有温体仁挺身而出,傲然说道:\"所以要召福王爷进京质询,好还福王爷清白,好平天下议论。\" 常洛微闭双眼,负手而立。 朱翊钧挥挥手,张问达、周延儒、温体仁无声地退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照在朱翊钧脸上,显得他格外苍老疲惫,在与儿子的这场漫长较量中,他己一败涂地,他语带哀求: \"长哥儿,常洵毕竟是你弟弟,你就不能放他一马吗?为什么非得赶尽杀绝?\" 常洛的胸中有一团怒火在熊熊燃烧,语气却出奇地平静: \"常洵是父皇的儿子,儿臣就不是父皇的儿子吗?同样是父皇的儿子,父皇为什么偏心常洵偏心到那等地步,而不待见儿臣到了这等地步?儿臣已经三十几岁了,父皇不该给儿臣一个交代吗?\" 朱翊钧面如死灰地躺在椅子里,悔恨和羞愧像两条毒蛇一样在他心里钻过来钻过去,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哪有本事保住这个小儿子?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常洛冷哼一声,\"举头有神明,低头有后土,上有国法,下有家规。他自己造的孽,他自己承担。\" \"你好狠,你这是想杀了他吗?\" \"是!\" \"留他一条命不行吗?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我也是你的儿子,你杀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么心软?\"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杀你了?\" \"父皇杀儿不用刀,一个厌弃冷漠的眼神就足够了。哀莫大于心死,我早就死过一次了,从那以后就下定决心,不再任人欺辱。\" 常洛冰冷凌厉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飞了过来,令朱翊钧不寒而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觉自己这个儿子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贪酒好色,不再唯唯诺诺。 他心里生起一丝悲哀,一丝欣慰,一丝绝望,一丝期待,一丝茫然,一丝镇定…… 百味杂陈,无法言说。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滚出,慢慢流入嘴角,有一点咸有一点涩有一点苦。 于国于家,自己都混账透顶。 如今,报应终究还是来了,没有任何悔改的余地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朱翊钧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喟然问道:\"长哥儿,你会杀了我吗?\" 常洛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荒唐的问题。 他沉默半晌,缓缓说道: “我不会杀你,我嫌脏了手。但你也别妄想兴风作浪。\" \"朱常洵我也不会杀掉的,但我会夺了他的藩国,将他关入凤阳高墙。\" \"说了你也不会信,你真的应该感谢我,这是他最好的归宿。\" \"你这个儿子在河南胡作非为,骄奢淫逸,要多招人恨就有多招人恨!小半个河南都在养活他一个人,想吃他的肉喝他血的人又何止百万。” 说完,转身离去,留下朱翊钧独自一人在殿内沉思。 宫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朱翊钧沉重的叹息声在空气中回荡。 温体仁率领三法司在前,翟式耜率领锦衣卫在后,浩浩荡荡前往河南洛阳,查办福王。 当初朱常洵抵达洛阳后,仗着老父的宠爱,飞扬跋扈,颐指气使。 下车伊始,常洵就奏讨养赡田地的田租,福王府派出属官四处清丈田地,逼迫佃户交纳银两,逼死许多人命。地方官劝阻,被福王府当众殴打。官司打到北京,朱翊钧毫无意外护犊子,福王由此更加肆无忌惮。 不光河南,连山东、湖广也饱受其害。 其纵奴行凶,强征民夫,强抢民女,强占民田,强拆民屋的行径不可胜数。 洛阳人畏福王府甚于畏虎。 福王还奏讨从江都到太平沿岸的荻洲杂税,以及四川盐井、榷茶银归其征收。 朱翊钧居然全部照准。 食盐之利尽入福王府,福王府因此富可敌国,累金积银不下千万,存粮可够十万人吃五年。 而且河东盐引也因此遭到沉重打击,影响到宣大边军的军饷供应,荼毒不可谓不烈。 温体仁闯入福王府,朱常洵还横得不行,但是当翟式耜命令三百锦衣卫包围福王府之后,朱常洵顿时蔫了。 洛阳人一觉醒来,惊闻福王府被查封,始而满城错愕,继而满城大喜,最后满城大哭。 朱常洵被关进囚车,押往凤阳的那一天,洛阳城为之疯狂。 街道上,房顶上,树上,放眼望去尽是围观的人。 人们都说:\"请走了福王,洛阳人才有活命的机会。\" 第50章 论功行赏 福王府依山傍水而建,四周丈高围墙,上覆琉漓瓦,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 内宫外宫应有尽有,数百间房屋鳞次栉比,亭台楼阁斗角飞檐,假山水榭点缀其间,花园里一年四季鲜花不断。 福王府修建四座王府门楼,极是高大巍峨,朱漆大门,百二铜锁,金栏围绕,汉玉石铺地。 一道福王府隔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墙内骄奢淫逸,纸醉金迷,说不尽的风流快活,逍遥自在;墙外却是饥寒交迫,流离失所,说不尽的悲惨苦楚,艰难求活。 温体仁、翟式耜查抄了福王府,搜出巨额财富令人难以置信,光白银就有1300万两之多,黄金达27万两,奇珍异宝更是不计其数,用千余辆车载着,浩浩荡荡由洛阳运往北京。 老百姓们为之拍手叫好,都说:\"从古至今就没有这么不成器的藩王,这真是老天开眼,善恶到头终有报啊!\" 乡间田野,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在议论此事,儿童们唱着歌谣。 \"一座福王府,半座洛阳城。福王跌倒,河南吃饱。\" 福王是宗室最近的一支,最尊贵,最受宠,却落了这样一个下场。 分布在各省的藩王们,或多或少都有违礼越制危害地方的行为,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害怕有一天太子也会寻个由头法办了他们。 秦王、晋王、周王、楚王、蜀王、襄王、瑞王、桂王纷纷给朝廷上折子,表面上是叩问圣安,实际上是拐弯抹角打听福王的事。 这些折子当然到不了朱翊钧手上。 常洛命三法司派员前往各藩,将福王的种种罪状拿给藩王们看,告诉他们,法办福王最主要是因为他意图不轨。 此举既是平息藩王们的疑惧和议论,也是对他们的警告。 藩王们也很晓事,纷纷上书朝廷,向朝廷表忠心,谴责福王身为亲藩,却没有亲藩该有的样子,实在是罪有应得。 宗藩是大明朝廷的支柱,不到万不得己不敢轻易得罪。 常洛不厌其烦地给藩王亲笔回信,请藩王们放心: 朝廷亲亲之意永不更改,并且耐心解释查办福王是出于维护国法家法之体统,实在是有不得己的苦衷。 福王犯法,只罪及福王一人,只要福王真心悔过,将来复藩也不是不可能。 福藩宗室子弟均已得到妥善安置,俱衣食无忧。 同时谆谆教导藩王们,祖宗藩封诸王的目的是拱卫皇室,诸王在地方上一定要安分守己,造福黎民。 一番软硬兼施,藩王们的议论终于慢慢平息了。 温体仁很是清廉能干,又有翟式耜的严密监视,对福王府的查抄极其干净彻底。 半个月后,数以千万计的金银珠宝押解到了北京,用了整整四天时间才登记造册完毕。 这么大一批银子解入太仓寺,真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户部、兵部、工部、礼部都拿到了银子,尚书、侍郎、员外郎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大批的饷银、马价银发往各边镇。 常常拿着厚厚的册子,禁不住翻江倒海,明朝是穷死的,可是明朝并不穷,只是钱到了不该到的地方。 藩王们,勋贵们,高官们,大地主们,富商们,谁家不是富得流油。 可是朝廷穷得叮当响,又谁都惹不起,为了扑灭后金,只能摁住穷苦百姓使劲薅,陕西、山西、河南数以百万计的饥民流离失所,高张李罗揭竿而起,攻州克县。 要剿,没钱。 要抚,还是没钱。 东西两线作战,最后终于吹灯拨蜡。 三法司立了这么大功,自然要论功行赏。 万历四十八年四月初七,常洛在文华殿召见张问达、周延儒、温体仁。 常洛看着眼前的三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道:“此番查办福王,三法司做得很好,孤甚是欣慰,应当重奖。” 说着,一挥手,王安领着三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各人手上捧着一个大大的玉制托盘,上面放着两个金元宝,六个银锭,外加上好狼毫两支,玉砚一幅,纻丝三匹。 礼轻仁义重,张问达、周延儒、温体仁连忙叩头谢恩,齐声说道: \"臣等食国之禄,所行皆是分内之事,安敢受此重赏。\" 常洛笑容可掬命他们平身,\"有功必赏,古今之理,卿等幸勿辞。\" 三人拱手齐声说道:\"臣等实受之有愧。\" 常洛接着道:“如今国库空虚,辽东多事,百姓生活困苦,卿等主持法司,事关国家风纪,依然任重而道远,当勉力而行。” 三人对视一眼,皆明白太子的意思,这是要拿他们当枪使,整治多如牛毛的宗室。 张问达拱手道:“吏部责无旁贷。” 周延儒、温体仁也跟着表态:\"臣等当尽心竭力,恪尽职守。\" 常洛笑而不语,三人躬身告退,常洛只将温体仁留了下来。 温体仁毕恭毕敬垂手侍立,禁不住心头怦怦乱跳,却听太子说道:\"温先生,洛阳之行辛苦你了,坐吧。\" 一句温先生,令温体仁心中一热。 王安亲自搬来一把椅子,更令他惶惑不知所以,死活不肯坐。 常洛微笑着说道:\"孤一向礼敬贤臣,温先生还是坐着说话吧。\" 温体仁见实在拗不过,只得在椅子沿子上坐了小半个屁股,热切地望着常洛,动情地说道:\"臣何德何能,竟得殿下如此礼遇?\" 有什么样的君,就有什么样的臣。 万历懒惰殆政,底下就全是装死摆烂的臣子。 天启不务正业,底下的臣子就全是些毫无节操操的臭鱼烂虾。 崇祯急躁冒进,没有担当,底下的臣子便不求功,但求无过,做起事来畏手畏脚,说起话来吞吞吐吐。 在这样一个大厦将倾的末世,首先就要认清谁才是最凶恶的敌人,然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精诚合作,一致对外,才有可能将这个凶恶的敌人最终消灭。 常洛话锋一转,冷不防问道:\"孤记得你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 温体仁连忙答道:\"难得殿下记得这么清楚,臣年近半百却一事无成,实在惭愧。\" 常洛亲自斟了一杯茶,亲手递给他,\"你的嘴巴都起了皮了,喝口茶润润嗓子。\" 温体仁忙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接了,轻轻饮了一口。 常洛也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殿中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怎样使用温体仁,实在是一件费思量的事,他想了半夜,也没能下定决心。 以温体仁的眼光和才干,做个内阁大学士是绰绰有余的,可是这人心胸太小,机心太深,私心太重,实在令人难以放心任用。 可是放眼望去,满朝上下,又有几个人是完美无缺的呢? 有些人品德上的确没有问题,但能力实在没法恭维。 温体仁干站着,明显感受到了太子的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常洛终于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道:“如今这局势,真可谓是内忧外患。父皇高卧多年,致使朝政荒疏,边备懈怠,民生困苦,建奴虎视眈眈,其志非小。温爱卿,你有何良策挽此危局?” 温体仁低头沉思片刻,拱手道:“臣见识浅薄,所能想到的,无非是整饬朝纲,澄清吏治,清查田亩,改善财政,内振民心,外肃边防,选贤能将领镇守边关。” 常洛频频点头,笑道:\"能想到这些,已经很好了。只是……只是……\" 温体仁最善察颜观色揣度人心,意识到太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要想真正得到太子的欢心,这个时候就必须不顾一切地站出来,替太子分忧解愁。 想到这里,他断然说道:\"臣方才所言,不过是一些尽人皆知的陈词滥调,臣觉得,当前最要紧的事,只有一件!\" \"哪一件?\" \"放下无谓的论诤,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精诚团结,上下一心,真抓实干,共度危局。\" 常洛禁不住鼓掌叫好:\"先生所言,深得我心!请畅所欲言!\" 温体仁暗自庆幸自己赌对了,又受了鼓励,激动得脸色微红。 他最深的渴望是入阁,当首辅,但在这种情势下,太子所急需的显然不是辅臣,而是边臣。 他联想到一大批御史言官被派往辽东,于是主动请缨: \"殿下,臣在京师蹉跎三十年,想去辽东效力,上报国恩,下安黎民!\" 常洛的本意也是想将他外派干些实事,省得他闲得慌了光知道阴人,见他主动说了出来,格外高兴。 \"辽东确实缺少能臣,但陕西更缺。陕西是天下根本,方今陕西久旱,饥民遍地,要不你就去陕西吧,先从陕西巡抚做起。\" 第51章 内忧外患 万历四十七年,辽东战火连天,预示着明帝国己陷入重重危机之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本就干旱少雨的西北大地,在这一年几乎滴雨未下,河流干涸,大地龟裂,草木焦枯。 到了夏秋季节,田地里颗粒无收,饥渴难耐的老百姓争相跑到山里面采摘蓬草用以充饥。 这种蓬草长着状如糠皮的粒子,味道异常苦涩,仅仅能给人饱腹的假象,毫无营养价值可言。 蓬草被吃干净了,饥饿的人们又开始剥吃树皮。树皮吃完了,就吃青叶石。这种石块又腥又腻,吃一点点就感觉饱了,过不了几天却会腹胀而死。 朝廷上下都将注意力投在辽东,很少有人能够想到,短短七八年之后,陕西将会遍地狼烟,然后很快波及山西、四川、河南、湖广,并且最终埋葬大明王朝。 明朝的陕西地域极其广阔,包括了今天的宁夏和甘肃,相应地,统治架构也十分复杂。 共设有四个巡抚,三座军镇,为了就近节制三镇近十万兵马,又设了三边总督。 陕西还有四个藩王,宗室人口数以万计。最大的是秦王府,第一代秦王是作恶多端、臭名昭着的朱樉。 二百多年来,朱樉这一支经过十一代繁衍,人口急剧膨胀。 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多如牛毛。 巍峨高大的秦王府坐落在关中平原,屋宇相连,蔚为壮观。 秦王府内夜夜箫歌笙舞,食肥饮醇,秦王府外饥寒交迫,易子而食。 地瘠民贫的陕西,却以一省之力供养三家军镇、五家藩王,地处明蒙边境,还要时时遭受蒙古鞑子的屠杀、劫掠、侵扰。 四五百万陕西人在沉重的赋税、徭役、兵役的压迫之下,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不论高低贵贱,每一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当漫无边际的大旱灾、大蝗灾、大瘟疫来临时,不甘做安安饿蜉等死的人们,除了愤然揭竿而起,杀王,杀官,杀富户抢夺粮食之外,还有任何别的选择吗? 这是一股涛涛洪流,无人能够阻止。 虽然把高罗李张四个杀神提溜到京师了,可是只要导致天下大乱的土壤没有得到改变,这点小伎俩又有个卵用? 常洛一想到陕西已经被推到了火山口上,就寝食难安。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寂寂无名。 和孙承宗、袁可立商量之后,常洛罢免了大批混吃等死陕西官员,对陕西高层来了一次大换血,任命杨鹤为三边总督,温体仁为陕西巡抚,洪承畴为延绥巡抚,毕自肃为甘肃巡抚,马士英为宁夏巡抚。 这是陕西史上最强执政团队。 杨鹤远没有他的儿子杨嗣昌出名,但他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 历史上,他最早嗅到了陕西的危机,力主倾全国之力赈济陕西,在陕西农民大起义爆发之后,主张招抚的杨鹤被任命为陕西三边总督。 杨鹤招降了大批义军领袖,但朝廷拿不出钱粮来,义军降而复叛。 杨鹤被处死,主张铁血围剿一杀到底一个不留的洪承畴继任陕西三边总督。 在洪承畴的雷霆暴击之下,陕西倒是得到了片刻安宁。但农民军是有腿的,他们跑到了山西、四川、河南、湖广,掀起了更大更广的风浪。 ……… 微风起于青苹之末,只有防患于未然才有可能躲过这三百年一遇的弥天大祸。 万历四十八年四月二十九日,四名封疆大吏同一天启程赴任。 同时,常洛命户部发银七十万两,赈济陕西旱灾,同时指示四巡抚,旱灾之后常有蝗灾、瘟疫,到任之后要倾尽全力发动民众做好抗旱防蝗防疫。 常洛亲自将杨鹤、温体仁、洪承畴、毕自肃、马士英送到正阳门外,一一和他们握手道别: \"陕西就托付给卿等了,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只要陕西平安无事,一切都好商量,倘若陕西乱了,诸位就提头来见吧。\" 陕西地处边陲,这五个人又久在京师,根本意识不到落在自己肩头的任务有多么沉重,都轻飘飘地说道:\"殿下放心,陕西乱不了的。\" 但愿吧! 攘外先得安内,只有陕西不乱,才可以倾尽全力对付皇太极,然后将这厮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常洛忧心如焚,却又踌躇满志,含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挥了挥手。 杨鹤、温体仁等五人登上车,渐渐远去。 常洛目送着他们,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了,才摆驾回宫。 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王安就来报:\"殿下,孙传庭求见。\" 常洛心中一惊,\"让他到仁德门外等着。\" 喝了一杯水,急冲冲到了仁德殿。 孙传庭听见传召,大步流星走进殿中,纳头便拜:\"臣孙传庭叩见殿下!\" \"起来吧,有什么事快说!\" 孙传庭站起身来,拱手道:\"臣等奉命查抄不法矿监税监,己查抄昌平王忠、昌黎王进、山东陈增、河南鲁坤等四个巨贪………\" 辽东缺钱、陕西缺钱,常洛满脑子都是搞钱,听见抄了四个巨贪,高兴得眉飞色舞,急问道:\"抄了多少钱?\" 孙传庭双手呈上一张单子,\"请殿下过目!\" 常洛猛醒悟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了,故作轻松接过单子,虽然只是轻瞄了一眼,下巴却差点惊得脱了臼。 \"王忠,白银一百一十四万两,黄金十九万两\" \"王进,白银二百一十五万两,黄金二十一万两\" \"陈增,白银七十八万两,黄金三万六千两\" \"鲁坤,白银三百六十万两,黄金二十一万两\" 果然是蛀国巨贪,说他们富可敌国是一丁点也不夸张。 常洛的私房钱只有可怜的一百来万两,那还是抄高淮得来的。 朱翊钧一辈子挖空心思搞钱,内帑银也不过二三百万两。 可是这些死太监,随便一搜就是一二百万两! 常洛始而大喜,继而大惧,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却听孙传庭说道: \"臣刚才呈的,只是现银,至于浮财则更多,郑崇俭、翟式耜正在统计具体数字,待统计完后再臣殿下审阅。\" 常洛重重地一拍桌子,大声说道:\"传庭,干得好,孤没有看错你。这么多银子能办多少大事。你立下如此大功,孤都不知道该如何奖赏你了。\" 孙传庭忙拱手道:\"殿下言重了,殿下的知遇之恩,臣此生无以为报。\" 常洛满心欢喜地看着孙传庭,孙传庭却微微皱起眉头。 “其余各省的矿监税监听到风声,肯定想方设法转移赃银藏匿赃物,后面的查抄恐怕会更难,臣己下令分赴各省的锦衣卫,立即采取行动。” \"很好,你放胆去做!\" \"查抄昌平王忠的是高迎祥,查抄昌黎王进的是罗汝才,查抄山东陈增的是李鸿基,查抄河南鲁坤的是张献忠。全赖殿下用人如神,此四个人非常之能干,才能抄出这么多赃银。\" 常洛粲然一笑,\"传他们进来,孤要亲自勉励。\" 第52章 放下屠刀 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张献忠被传进了仁德殿中。 四个人都穿着正六品的武官官服,繁复的藏青色花纹,镶着褐色的花边,正中蹲着一只昂首翘尾的犀牛,尖牙利齿,眼睛瞪得滴溜溜圆。 溜光水滑的绸缎料子,很是贵气。 脚上蹬着黑色的长筒靴子,踏在地板上铿然有声。 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这一身行头,四个人的腰杆都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和第一次朝见时懵懂慌乱胆怯相比,四个人都从容镇定多了。 四人齐唰唰地跪下,叩头,口称:\"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常洛扬扬手,淡淡道:\"起来吧!\" 四个人齐齐道了一声:\"谢殿下!\" 然后起身,低头垂首,毕恭毕敬地站着。 常洛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李鸿基身上,开口说道:\"李鸿基,抬起头来。\" 李鸿基闻言,抬起了头,与常洛四目短暂相对,旋即慌乱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一瞬间,常洛看清了他的脸,轮廓分明,隆额,高鼻,剑眉,眼窝深陷,虽然瘦弱稚嫩,却有一股藏也藏不住的英武之气。 常洛心头不禁为之一震,十里之林,必有秀木,这样的混世魔王,山野草莽之中又不知道藏着多少。 倘若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们便蓑衣草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凡凡了此一生。 倘若天下大乱,四海激荡,他们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登高一呼,应者如云,或啸聚山林,或纵横田野,或攻州克县,或杀官夺粮,令人闻风丧胆。 常洛面无表情地看着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张献忠,心中汹涌澎湃。 他深知,这样不世出的人才若能为己所用,必能成为自己的得力干将。 但若不能收服其心,日后恐成大患。 “李鸿基,这一次你查办山东陈增,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奖赏。” 常洛语气平静,眼神却透着威严。 李鸿基心中一喜,跪地磕头道: “草民在米脂时,吃不饱,穿不暖,住的窑洞夏漏雨,冬漏风,走在道上,见了狗都要让上三分,要不是被孙都督带到县衙做书办,说不定早饿死了病死了,哪里还有命这么享福。草民能有今日,己经很知足很知足了,不敢也不想要别的奖赏了。\" 常洛哈哈一笑,\"你倒是个安分守己知恩图报的人,从今以后好好干,孤自然不会亏待你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李鸿基答道:\"只有一个寡嫂,带着一个四岁的侄儿。\" \"以何为生?\" \"别的也干不了,专替人缝补衣裳,赚一点口粮。\" \"可怜,接到京师来吧。\" 李鸿基感激涕零,再次跪地叩谢:“多谢殿下!鸿基誓死追随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常洛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李鸿基起身。 他转头对高迎祥、罗汝才、张献忠说道: “你们都立了大功,孤要好好奖赏你们,俱官升一级,赏银二千两,赐宅子一座。\" 四人忙叩头谢恩。 常洛笑道:\"这是你们应得的,还想要什么尽管说,孤无不允准。” 高迎祥说道:\"草民也想将家小接到京里来。\" \"这有何难,准了!还有什么?\" \"没有了。\" 常洛又问罗汝才,\"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也可以接到京师来。\" \"草民无父无母,无妻无室。\" 没有牵绊的人是最可怕的,根本无法约束。 常洛对侍立一旁的王安说道:\"宫里面多的是适婚的宫女,给罗汝才配一个。\" 王安忙应道:\"是!\" 在罗汝才的想象中,宫里的女子就和天上的仙女一样,喜得他屁滚尿流,磕头如捣蒜,连说: \"谢殿下,谢殿下,从今以后,草民这条命就是殿下的了。\" 常洛看向张献忠,问道:“你可有什么要求?” 张献忠赶忙回道:“微臣只想为殿下效力,别无他求。” 常洛微笑着点点头,心想此人倒是识趣,问道:\"你要媳妇不要?\" 张献忠脸红了红,\"草民还小哩。\" 常洛没想到这个天字第一号恶魔还有如此呆萌的一面,心中一闪念,故意逗他一逗,笑道:\"那你岂不吃了亏?\" 张献忠双膝跪下,说道:\"草民也觉着亏着慌。\" \"那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肯说出来,孤无不答应。\" \"殿下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 只见张献忠跪着爬到常洛脚下,抱着他的鞋哀哀而泣。 众人大吃一惊,孙传庭低喝道:\"献忠,你是不是疯了?还不赶紧撒手?\" 张献忠却抱得更紧了,哭得浑身发抖,撕心裂肺。 王安赶忙小跑过去,将他拖开。张献忠仿佛浑身的骨头都断了,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拾掇不起来。 常洛满腹狐疑地问道:\"好好的,哭什么?\" 张献忠一脸鼻涕一脸泪,望着常洛说道:\"我三岁死了娘,十三岁死了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依靠了,我想认殿下做个干爹……\" 众人面面相觑。 常洛问道:\"为什么偏偏要认我做干爹?\" 张献忠答道:\"我长这么大,只有我爹疼过我,除我爹之外,从来没有人正眼看一下,都是被人踢死狗一样吆来喝去,刚才殿下和我说话时,又亲切又随和,恍惚间以为死去的爹又活过来了………\" 孙传庭喝道:\"献忠,你这个疯子,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割了你舌头!\" 张献忠趴在地上,唯唯诺诺磕头:\"是是是,是我突然发了昏了!我这种猪狗不如的人,怎么有福气当殿下干儿子?\" 四人之中,张献忠是最不像人的一个,最是嗜血好杀,杀起人来百无禁忌,死在他手中的人何止百万。 但是谁又能断定,他究竟是杀神应世,自带杀心,还是被这个龌龊混浊的世界造就而成,然后反噬这个世界的,如果能使他放下屠刀,也未尚不是一件好事。 常洛猛然想起前世的爹,禁不住眼圈一红,说道:\"献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干儿子……\" 声音中竟然带着哽咽。 张献忠呆若木鸡,足足停了四五个呼吸,一边扇着自己耳光,一边发出呓语般的呢喃: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是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 第53章 真假难辩 常洛说道:\"献忠,你没有听错,从今以后,你就是孤的干儿子了。\" 张献忠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囗中念叨着:\"干爹在上,请受儿子一拜!干爹长命百岁,富贵平安!\" 常洛笑得合不拢嘴,\"献忠,快起来吧。\" 张献忠从地上爬了起来,眉毛眼睛全在笑,自言自语着: \"黄虎儿,你也有爹了,你也有爹了!\" 一会站在常洛身后捶背,一会蹲在他脚下捏腿,要多殷勤有多殷勤,要多孝顺有多孝顺。 孙传庭板着脸一言不发。 高迎祥鼻孔出气。 李鸿基撇了撇嘴。 罗汝才心中暗骂: \"肏你先人!张献忠你个小逼崽子,老子真是服了你了,你可真是会装。\" 张献忠这一番表现,如此之逼真,如此之自然,连常洛也真假难辩了。 四人走出仁德殿,张献忠似乎还沉浸在无尽的喜悦之中,喋喋不休地向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说着:\"我如今也是有爹的人了,看谁敢欺负我!\" 高迎祥嗤之以鼻,\"嘿嘿嘿,别的地方不知道,河南、河北、山东是没人敢欺负你张千户了。\" 罗汝才哂笑道:\"不是千户了,是从五品的镇抚使了。\" 张献忠似乎并未听出其中的讥讽,说道:\"你们不也是镇抚使吗?\" 罗汝才干笑几声,\"嘿嘿嘿,虽然同是镇抚使,成色却差了太远了,谁不知你是太子干儿子呢?\" 李鸿基拍了拍张献忠的肩膀,笑着说道:“黄虎哥,你现在是皇亲国戚了,以后我们可都得仰仗你了。” 张献忠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黄来哥放心,有我黄虎在,大家都不会吃亏的!” 高迎祥冷哼一声,“得了吧,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查办剩下的太监吧。你闹那么大阵仗,是怕那些老乌龟没功夫藏匿赃银吗?” 张献忠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怕什么,有我干爹在,收拾那些老太监还不是小菜一碟!” 罗汝才一向自视甚高,看着张献忠这一幅小人得志的样子,心里比吃了一千只苍蝇还要恶心。 此次出外办差,是打定了主意要一举夺得头筹,好在太子面前露露脸,因此做起事来格外认真仔细,格外卖力。 他原本以为,能与自己一争高下的只有高迎祥,根本没把小毛孩李鸿基和张献忠放在眼里。 二百一十五万两白银,二十一万两黄金,比高迎祥和李鸿基加起来还要多。 罗汝才心想,这回算是赢定了。 可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张献忠竟然从鲁坤身上捞到了三百六十万两银子! 这厮不显山不露水,看起来傻乎乎的,却那般狠毒,那般蔫坏! 原来,鲁坤在当太监之前,其实是有一个儿子的,而且己经开枝散叶变成了一大家子,鲁坤对这个惟一的儿子爱若珍宝,生怕被人弄死了,一直秘而不宣,从始至终没让这个儿子露面,就是他这个儿子,起先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当了大太监的老爹。 张献忠到了河南之后,没有像高迎祥那样明察暗访,而是大张旗鼓包围了鲁家。 一番折腾之后,张献忠只搜到了区区七八千两银子。 鲁坤斜睨着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阴阳怪气说道:\"张千户,这下你该知道咱家清白了吧?\" 张献忠破口大骂:\"婊子都比你清白!\" 他天天在鲁坤家撒泼打滚,要鲁坤交出赃银,不然就赖在他家不走了。 鲁坤七老八十了,从未见过如此之蠢的锦衣卫千户,暗笑太子真的是无人可用了。 可是半个月之后,锦衣卫突然把他的儿子和十几个孙子孙女押来了。 鲁坤这下子慌了神,提出拿出五十万两白银交给朝廷,三十万两白银孝敬他。 张献忠反手就是一个耳刮子,咬牙切齿说道:\"命都在你大手上了,还跟你大讨价还价,你是不是傻啊?\" 鲁坤犟了一句嘴,张献忠随手一指鲁坤的儿子,大声喝命:\"给大大把这个龟儿子阉了!\" 两个锦衣卫三下五除二剥掉鲁坤儿子的衣服。 鲁坤声泪惧下哀求,\"张爷,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儿子……\" 张献忠冷笑一声:\"你个死太监,享福太多,害人太多,现在是遭报应的时候!割了!\" 鲁家上上下下眼睁睁看着,没一个人敢喊叫一声。 张献忠恶狠狠地瞪着鲁坤,“还敢跟老子犟嘴吗?快点交代,不然老子送你全家上西天!” 鲁坤浑身发抖,他知道张献忠说到做到,无奈之下,只能又挤出一点。 张献忠拍了他的脸,笑得像朵花,\"这就对了嘛。\" 锦衣卫们前院后院掘出地三尺,挖出了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 张献忠笑眯眯问鲁坤:\"老乌龟,还有吗?\" \"没了。\" \"再说一遍!\" \"真没有了!\" \"我不信!\"张献忠一脚踢翻了鲁坤,\"你就是欠揍!\" 锦衣卫立刻对鲁坤实施杖刑,打得鲁坤失声尖叫吱吱吱满屋子乱跑,被打得不能动弹了,又吊起来抽皮鞭,死过去几回,再被浇醒,却死也不肯开囗。 张献忠初到河南微服私访,问谁是河南首富。 人都说,福王排第一,周王排第二,第三就是老乌龟鲁坤。 市井间传说他家有金银三千万两,茅坑都是金的。 张献忠坚信棒子比嘴硬,下令挨个杖打鲁家的管家、账房,和一切管事的,人都打死光了,还是屁也问不出来一个,气得他嗷嗷嗷叫:\"老子不信老乌龟才这几个钱!\" 就在这时,一个锦衣卫悄悄地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千户大人,小人发现了一个暗门……” 张献忠眼中精光一闪,连忙让锦衣卫带路,来到了鲁府的一处偏僻角落,推了推墙壁,竟然是活的,墙后面赫然藏着一个地窖,里面堆满了黄澄澄的金子。 张献忠大怒,“好你个老乌龟,果然不老实。\" 说罢,亲自上手阉了鲁坤两个孙子。 两个半大的孩子扯着嗓子大叫:\"爷爷救我!爷爷救我!\" 张献忠满手是血,抓着鲁坤衣领子,恶狠狠说道:\"老子跟你实话实说了吧,不从你身上榨出两三千万,老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还是从实招了吧。省得白受皮肉之苦。\" 鲁坤颤声惊问:\"爷爷,为什么是两三千万?杀了我也没这么多……\" \"老子不管,老子只要钱。\" 这是碰到阎王爷了! 鲁坤这才知道小看了张献忠,闭着眼睛胡攀乱咬,有的没的一口气交代了几十个窝主,遍布开封、洛阳,甚至牵连到济南、徐州。 张献忠根本不问真假,录完名单,反手就将鲁家女人全驱入井中淹死,男人用绳子勒死后两三个一串挂在树上,近三百人无一活口。 鲁坤怨毒地看着张献忠。 \"你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没拿钱撕票,拿了钱还撕票,你不怕遭报应吗?\" 张献忠冷笑:\"老子还怕报应?老子就是阎罗王转世,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见了老子也抖三抖。\" 鲁坤大骂:\"姓张的,你就是块脏抺布,你主子用完你就会扔了你。毛骧知道吗?蒋瓛知道吗?朱重八用他们杀完胡惟庸、李善长、蓝玉,反手就把他们剐了。他们就是你的榜样。\" \"老子先剐了你!\"张献忠大怒,下令剥了鲁坤的皮,塞满干草,挂在他家门前,风一吹,三更半夜晃晃悠悠的,甚是吓人。 一夜之间,活阎王张献忠杀人如麻的名声己传遍山东、河南,凡是与鲁坤有牵连的人家莫不肝胆俱裂。小儿夜啼,爷老子说一声\"献忠来了\",小儿也噤声不敢啼。 李鸿基正在河南秘密侦办陈增,张献忠在却山东闹得天翻地覆,这使得陈增受了惊吓,连夜转移财产,订立攻守同盟。 李鸿基连夜命令收网,可是还是晚了一步。 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搜到了白银七十八万两,黄金三万六千两,是四人中战果最差的。 在河北昌黎查办大太监王进的罗汝才也被这一突发状况搞得措手不及,搜到的金银大为缩水 张献忠这一拨的锦衣卫拿着鲁坤供出的窝主名单,逐一登门,口称: \"张爷有令,拒不交代赃银者,鲁坤就是榜样!\" 鲁家的惨状尽人皆知,没有人有胆量反抗,锦衣卫要他们认多少赃,他们便认多少,半个不字也不敢说。 张献忠总计搜出三百六十万两白银,二十一万两黄金,遥遥领先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查抄的田地、房屋、铺子也名列第一。 张献忠一炮而红。 罗汝才恨献忠抢了风头,鼓动高迎祥、李鸿基排挤献忠,讥笑他抱大腿攀高枝,将来肯定跌跟头不得好死,背地里叫他\"张禄山\" 张献忠知道了,问罗汝才:\"罗哥,为什么给我起这个诨名?\" \"不是诨名,是字。\" \"啥叫字?\" 罗汝才摇头晃脑说道:\"如今你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不能光有个名,还得有字。比如咱们孙都督,就是字伯雅。 禄山就是你的字。你看,将来县志上记上一笔,张镇抚使,陕西延安府定边县人士,名献忠,字禄山,多光宗耀祖啊!\" 张献忠问:\"禄山是什么来历?\" 罗汝才笑:\"你连这也想不明白吗?如今你是太子殿下干儿子了,将来肯定升官发财啊,禄山者,俸禄比山还高,比山还大也。\" 张献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54章 杀伐决断 王忠、王进、陈增、鲁坤四个矿监税监,共抄得白银777万两,黄金64万6千两,浮财更是多得不可计数。 如此巨大的数字,让朝野上下十分震惊,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 这么大一笔钱,却根本不够分。 辽东分得275万两,陕西分得149万两,漕运分得39万两,剩下的314万两白银很快被户部、兵部、工部、礼部、刑部、吏部、都察院、大理寺瓜分一空。 大明朝廷就像是个饿死鬼,多少银子都填不饱。 锦衣卫要扩充,京军火炮营要重建,这些都需要大笔大笔的钱。 因此,剩下的64万6千两黄金,常洛谁也不给。 忙中偷闲,常洛召见孙元化,问道:\"你招募火炮营兵勇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孙元化答道:\"己经募足九千六百人,拟分成六营,每营一千六百人,每营配红夷大炮二十门,火绳枪六百枝,按西洋人办法实训一百八十天后,即可形成强劲战斗力。\" 常洛闻言大喜,\"二百门红夷大炮,四千支鸟嘴铳早就运到塘沽码头,你多带些人运回来。\" 孙元化十分推崇西洋火器,苦等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又提出每门红夷大炮配两架铁铸战车,以提高炮营的快速机动能力。 四百架铁铸战车这又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常洛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钱钱钱!到处都需要钱! 只要能搞到钱,什么法子都能想! 从万历二十五年起,朱翊钧向南北各省派了不下五十名税监和矿监。 这些税监和矿监仗着有皇爷撑腰,在地方上为所欲为。谁也说不清,这一恶政究竟给大明王朝造成了多么深重的危害。 有了钱,锦衣卫急剧扩张,正式的锦衣卫很快达到了九千人的员额,非正式的暗探、暗卫则有十倍之多。 孙传庭、郑崇俭,翟式耜指挥锦衣卫抓捕查抄矿监和税监,几乎波及南北各省。 南直郝隆、刘朝用,湖广陈奉,浙江曹金、刘钟,陕西赵鉴、赵钦,四川丘乘云,广西沈永寿,江西潘相,福建高寀,云南杨荣 这些鼎鼎有名的大太监纷纷落网,然后被押解到锦衣卫北镇抚司。 张献忠无师自通,二三百年来锦衣卫发明创造的各种刑具他是一看就懂,一学就会,而且发扬光大了。 弹琵琶,挑手筋,割舌,阉割,穿锁骨,滚铁板,钉头钉,坐水牢,毒蛇钻菊花… 花样繁多,总有一款让你惊叫连连。 张献忠就是北镇抚司的活阎王,孙传庭、郑崇俭、翟式耜费劲巴拉怎么也问不出来的赃银,只要张献忠一现身,那些老太监就只剩下屁滚尿流的份了。 \"爷爷,我招,我招……\" 每当这时,张献忠就会开心地一笑。 只要落在张献忠手上,必定会死,但同样是死,区别却太大了。 听话的可以得个好死,不听话的,连死也是一种奢望。 严刑拷打之下下,这些往日作威作福的大太监们纷纷招供,牵连出一大批贪官污吏。 一时间锦衣卫缇骑四出,被抓捕的人数以十万计,京师和各省都弥漫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氛中。 这些陈年旧案累积了近三十年,根本没法找到过硬的人证、物证,锦衣卫的办案手法又极其简单粗暴—— 抓人,严刑拷打,逼供,拿到窝主名单,再照着名单拿人,逼赃…… 这就是有名的瓜蔓抄。 案子大,牵连的人多,牵涉的时间久远,办案人手有限,办案人员良莠不齐,办案时间异常急迫……… 凡此种种,使得莫名其妙卷入案中的人不计其数。 舆论的风向悄悄地变了。 朝野上下许多人指责锦衣卫抓人太轻率,用刑太酷太滥,要求将此案移交三法司办理,以维护国家法纪的尊严。 孙承宗一向反感厂卫,力劝常洛不要太倚靠锦衣卫, 袁可立是最主张严查严惩矿监税监的,也看到了锦衣卫办案过程中的种种过激行为和弊端。 孙传庭、郑崇俭、翟式耜都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面对来势汹汹的物议,也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 常洛召见了他们,了解到三人的来意后,沉吟片刻道:“锦衣卫查案虽有瑕疵,但也算是成果斐然,若此时将案件移交三法司,恐怕又会不了了之。” 孙传庭拱手道:“殿下,不是臣等爱惜羽毛,只是案情太复杂,若是单纯交由锦衣卫办,定会造成很多冤假错案,有损朝廷威严。张献忠主持北镇抚司以来,滥杀一气,每日毙死饿死病死者不下三十人,有碍朝野观瞻。” 郑崇俭附和道:“是啊,殿下,如此众多的官员士绅被牵连其中,若不及时妥善处理,恐引起朝野动荡。” 常洛深知此事牵连太多,禁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翟式耜趁机进言道:“依臣之见,锦衣卫抓捕的任务已完成,审理的话还是交给三法司负责更好一些。” 三法司的办案效率历来出奇地低,把案子移交过去,就意味着追不回来多少赃银了。 一边是白花花的银子,一边是朝野议论纷纷,朱常洛左右为难,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终于说道:“也好。” 大理寺已经没有少卿了,常洛命候恂接任,与刑部尚书张问达,都察院右都御史周延儒,共同接管此案。 锦衣卫北镇抚司里人满为患,张献忠只要提审犯人,就会不厌烦地说: \"听着,老子是太子的干儿子,老子让你死你活不了,老子让你活你死不了!招招招!快招了吧!\" 这话传到了孙传庭耳中,将他叫到跟前大声呵斥道: \"太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将来再不许讲那些话,听见没?\" 张献忠立下大功,早飘到天上去了,鸟枪换了炮,他谁也不怕,却依然害怕孙传庭。 孙传庭身高体阔,浓眉大眼,目光如炬,声高如雷,宛如天上的雷公,令他惊惧不已。 张献忠背着手,目不斜视地走在诏狱大牢里阴暗幽深的长廊,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狱吏。 大牢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在别人闻来只觉得作呕,张献忠却十分享受。 \"冤枉啊!\" \"快放我出去!\" 本来喧闹吵嚷的大牢,因为他的到来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刚刚,张献忠接到了孙传庭的命令,所有的嫌犯一律移交刑部。 张献忠面无表情地走过一间间牢房,目之所及看到的都是一张张面无血色的脸,无力地低垂着。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狱吏,冷冷地说道: “把这些人都带出去,交给刑部。” 狱吏们应声行动起来,叮叮当当打开牢门,将犯人一一带出。 张献忠站在唯一的出囗,每有官员走过都要毕恭毕敬地跪下,诚惶诚恐地磕头。 \"便宜这些狗肏的了!\" \"要是知道干爹这么快就改了主意,该多打死几个的!\" \"这里没一个不该死,不问青红皂白,全杀干净了才爽利!\" 看着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官老爷们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快感。 张献忠杀人太众,弹劾他的人不计其数。 众怒难犯,常洛将他叫到文华殿。 张献忠纳头就拜,\"干爹,你叫我?\" 常洛笑眯眯地看着他,\"献忠,干爹想给你挪个窝,你愿不愿意?\" \"献忠的命都是干爹的,干爹指谁,献忠就咬谁。\" \"别说的这么难听,你走近些,听干爹给你说……\" 张献忠附耳过去,连连点头,连声说是。 朦胧夜色之中,张献忠带着数十个锦衣卫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更在京师内外平添了诡异恐怖的气氛。 第55章 威武之师 孙元化带着大批人马,去了一趟天津,运回了二百门红夷大炮和四千支鸟嘴铳,全部摆放在京郊的练武场。 常洛闻报大喜,带着阁部大臣前往检阅。 只见这些武器光鲜亮丽,不愧是洋鬼子霍思睿孝敬的好东西。 二百门大炮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炮管油光锃亮,黑洞洞的炮口高高抬起,随时准备将天轰个窟窿。 每门大炮边上站着十名健硕无比的炮兵,面容冷峻,眼带杀气。 其中两名主炮手,四名副炮手,四名辅炮手。 他们是大明最贵的兵,是从九边层层挑选出来的。 三千余名火铳手则人人抱着鸟嘴铳,横成排,竖成列,威风凛凛,森然而立。 当常洛在侍卫们的簇拥下走进练武场时,士兵们发出雷鸣般的巨吼: \"大明威武!\" \"殿下威武!\" \"灭建奴!\" \"平辽东!\" 声浪滚滚,一浪接兼一浪,一浪更比一浪高,由不得人不血脉贲张。 英国公张惟贤,首辅孙承宗,次辅袁可立,以及六部、都院、大理寺、六科十二道的主官都尾随进入校场,见到火炮营的威武雄壮之资,无不交口称赞。 徐光启最是激动,悄悄对常洛说道:\"殿下的钱可真是没白花啊!眼下炮也有了,铳也有了,再练上三五个月,待到秋高气爽时,开到辽东,火炮兵打头阵,火铳兵跟进,将建奴老巢夷为平地,那才叫一个解恨呢!\" 孙元化练兵,果然有一套。 常洛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徐光启说道:“爱卿此言,深得孤心!元化练兵有方,应当重奖,着提督京军火炮营,挂兵部侍郎衔。\" 殿下用人,如积薪尔,后来者居上。 在场的高官几乎都是常洛破格擢拔的,见孙元化升得如此之快,心里也充满了感慨。 孙元化忙跪地谢恩:\"殿下知遇之恩比山还高,元化当以死相报。\" 起身向常洛介绍起这些武器的性能和威力。 \"此炮性能之优良,为当今世界之最,炮管长一丈,囗径为四寸,重二千一百二十八斤,整体形状从炮囗到炮尾渐次加粗,火药燃烧时膛压由高并低。 在炮身重心处两侧有圆柱型炮耳,火炮以此为轴可以调节射角,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设有准星和照门,用以计算弹道,精度很高,最大射程十里,有效射程半里到六里……\" 人群中发出一声声惊呼: \"我的天,打这么远呐!\" \"这还了得,好威武啊!\" 常洛前世就是搞武器研制的,对武器的发展历程门儿清,听了孙元化这一番既专业准确又简洁流利的介绍,心内大喜。 他亲自操作一门红夷大炮,动作娴熟,令人刮目相看。 只听一声巨响,炮弹飞出老远,三四百米外的一堵石墙轰然倒塌,地上炸出了一个大坑。 一群侍卫前住察看,欢呼着跑过来: \"殿下神勇,打中了!打中了!\" 常洛兴致大涨,又连发三炮,轰轰轰三声巨响,炮弹落处,摧枯拉朽 众大臣根本想不到太子竟然有这一手,纷纷惊叹不已。 \"太子威武!\" \"太子威武!\" 常洛哈哈大笑,朗声道:\"这算什么?我朱家本就是马上得天下。\" \"想我太祖勘定群雄,驱逐鞑虏,每有大战,必定披坚执锐,亲临前线,攻城拔寨,身先士卒,何其雄哉!\" \"想我成祖,五清漠北,七下西洋,四海宾服,万国来朝,又何其壮哉!\" \"孤忝为朱家子孙,当效法二祖,恢复祖宗荣光!\" \"蕞尔建奴,毁我城池,杀我将士,屠我人民,此仇不报,孤有何面目面对先祖?\" 一席话慷慨激昂,三军为之动容,群臣为之垂泪,都瞬间明白太子与建奴议和,不过是韬光养晦以待时机,实在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孙元化走到常洛面前,拱手说道:\"殿下,演习开始吧?\" 常洛大手一挥:\"开始!\" 一声令下,二百门红夷大炮,三千六百枝鸟嘴铳一齐开火,炮声如雷,绵绵不绝,大地在颤抖,滚滚硝烟腾空而起,遮天蔽日。 常洛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又猛地不见了。 \"努尔哈赤,你给我等着!\" \"皇太极,你给我等着!\" \"多尔衮,你给我等着!\" \"只要有我活着,你们就全得死!\" 恍恍惚惚间,他骑着战马,踏过白山黑水,走进了一个冰封雪冻的世界…… “报——”一名斥候快马加鞭而来,单膝跪地,禀报道,“启奏殿下,建奴大军已逼近沈阳城,距此不足三十里!” 常洛眼神一冷,沉声道:“来得正好!传我命令,全军出城列阵,准备迎战!” 沈阳城外,旌旗招展,鼓声喧天。 明军严阵以待,士气高昂。 常洛身披重甲,手持长枪,立于军前。 他望着远处逐渐逼近的建奴大军,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今日,便是我大明与建奴决一死战之时!”常洛高声喊道,“儿郎们,杀敌报国,卫我河山,马革裹尸,不负此生!” 话音未落,一马当先,冲向敌阵。 身后,熊廷弼、袁崇焕、孙传廷、卢象昇、郑崇俭、翟式耜、李自成、张献忠、高迎祥、罗汝才、孙可望、李定国带领数十万明军,如潮水般汹涌而出,与建奴大军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 漫山遍野杀声震天,枪声、炮声、马蹄声、刀枪撞击声搅在一起……… \"殿下,殿下……\" 孙承宗的两声轻唤,将他从迷梦中惊醒,揉了揉因为过于激动而血红的双眼。 ……… 严冬已过,暖冬来临,辽东大地冰消雪融万物复苏了。 袁崇焕先后给了皇太极二十万斤粮食,也没能将他引到沈阳来,反倒是先后两次应皇太极之邀,去赫图阿拉会谈。 说得好好的,第三次是皇太极到沈阳来晤面,结果那厮又临时变卦,借口骑马不小心摔了脚,来不了了,请袁崇焕再屈尊莅临赫图阿拉赐教。 皇太极的信写得越谦恭,袁崇焕就越是气恼,用广东粗口骂皇太极: \"黄台鸡你好叻啊,冚家富贵,食蕉香咗,唔丢你老姆哦!\" 站在一旁的罗一贯、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无一人听得懂这怪腔怪调的岭南鸟语,脸上无不现出鄙夷的表情。 话说你袁崇焕好歹是坐镇一方的辽东巡抚,来了几个月了啥正事也不干,专门和皇太极勾勾搭搭。 今日送人家几万斤粮食,明日给人家送几百斤盐几十斤茶叶,或者酸文假醋写诗相送,你是属趴儿狗的吗? 朝廷的能人是死绝了吗? 为什么派这么个没骨气的东西来? 尤其是罗一贯,皇太极欠着他杀兄的血债。 可他却先后两次护卫着袁崇焕去赫图阿拉见皇太极。 目睹袁崇焕和皇太极推杯换盏,厚颜无耻吹捧皇太极,罗一贯恨不能冲上前去,一手抓住皇太极脑袋,一手抓着袁崇焕脑袋,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一齐撞死! 袁崇焕口吐莲花骂了一个够,摸了摸气得发胀的胸口,说道:\"你们几个,再跟我去一趟赫图阿拉。\" 四个人不约而同冷哼一声,然后撇了撇嘴,嘟嘟囔囔走了出去。 袁崇焕从床底拖出一口箱子,从枕头下摸出一串钥匙,开了锁,取出一把三寸来长亮闪闪的匕首,放在嘴巴前吹了吹,用白布包好,小心翼翼揣入怀中。 他沉思了半刻钟,走了出去,望着院子外初绿的树枝,站在暖暖的阳光之下负手而立。 第56章 铤而走险 日暮时分,袁崇焕骑着他的瘦马,经过三条大街,前往熊廷弼的经略衙门。 在辽东,熊廷弼是老大,他是老二,可在这块地界,他们却是最不讨喜的两个人。 熊廷弼在军中清查冒员冒饷。 将领们都说熊廷弼不近人情,冒员冒饷九边皆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再说朝廷年年欠饷,再不冒点员冒点饷,拿什么养活一家老小和几百家丁? 全领到你老熊家吃饭吗?笑话! 熊廷弼不避寒暑地拼了老命练兵。 长跑、爬山、涉河、骑马、射箭、拉弓、格斗、放铳、放炮,各有考核标准。 不合格者给予三到十五天的加练时间,连继三次考核不能通过者,不避亲疏,一律予以斥退,并追回半年内饷银。 士兵们因此苦不堪言,都骂熊廷弼刻薄寡恩。 熊廷弼性格暴躁,动不动破口大骂,辽东的地方官人人侧目。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袁崇焕在抚顺、清河、开原、铁岭、广宁、辽阳、沈阳七座重镇清查军屯田和官田,则更是得罪人。 熊廷弼天生一副臭脾气,很少有人能跟他合得来。 袁崇焕却是一个例外,两人相差十几岁,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自从到任后,袁崇焕常到经略衙门找熊廷弼喝酒,聊天,下棋。 守门的衙役见袁巡抚又来了,赶紧开门。 袁崇焕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士兵,说一声:\"小哥,劳烦喂几把草。\" 然后径直走进衙门。 熊廷弼正在书房中审阅公文,听到敲门声后抬起头来,微笑着说道: “元素,你来了。” 袁崇焕抱拳行礼,\"熊公,学生又来相扰了。\" 熊廷弼指着书桌上的公文说道:“不必多礼,快来看看这份最新的战报。” 袁崇焕走到桌前,拿起公文仔细地看了起来,看完之后,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局势不容乐观啊,寒冬已过,建州兵调动频繁,开铁,辽沈,乃至辽南,都有可能成为进攻目标。” “谁说不是呢?我们必须想办法应对。”熊廷弼皱起眉头,“我已经召集了各路将领商议对策,元素,你对此有何看法?” 袁崇焕沉思片刻,说道:“学生认为,敌强我弱,长矛操在建州手上,而我却只能处处设防。 建州的伎俩,是仗着快速机动的优势,包围某城某军,诱使我军去救援,然后在必经之道上或伏击,或围而歼之。” 熊廷弼点了点头。 “你看得很清,可惜朝廷明事理的人并不多。尚间崖麻岩父子战死,至今弹劾我的声音还不绝于耳。现在又到了打仗的季节,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呀!” 袁崇焕捻须苦笑。 说话间,熊廷弼己摆好了棋盘,招手道:\"来来来,先杀一盘过过瘾!\" 摆好了座子,袁崇焕第一手就落子天元。 熊廷弼笑道:“你这棋路,越来越别具一格了。” 信手拈了一颗白子,毫不客气地靠了上去。黑扳,白断,黑打,白长,黑压,白长。 两人在中腹落子如飞,激战正酣,袁崇焕突然调转枪头,另寻战场,点入白角三三。 又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大战。 熊廷弼凝视棋局,良久苦思,口中喃喃自语:\"这场乱局,何日是个头啊!\" 袁崇焕微微一笑,\"熊公说的是棋局,还是战局?\" 听闻此言,熊廷弼突然心情大坏,伸出手,一把将棋子抹了,稀里哗啦扔进棋篓,说道:\"不下了!\" 袁崇焕笑道:“行军布阵,还有难得到熊公的吗?学生愚见,如今之计,唯有凭坚城,用重炮,以守代攻,利用辽东地形,在开铁、抚清、辽沈设下重重防线。 但是单纯修筑堡垒固守终究是没有出路,要想剿灭建奴,归根结底结底还是要靠打野战,必须保证各堡垒之间能够联通,不然一旦被分割包围就只能被动挨打,草尽粮绝之后就是死路一条。 单一固守无法给敌重创,还得瞅准时机主动出击。学生能想到的办法是派出精锐小分队,三五十人一小股,秘密潜入建州。老奴大杀无谷辽民,许多人跑到深山老林藏匿起来了。 小分队潜入后可以鼓动这些幸存的无谷辽民,或袭击落单建州兵,或焚烧建州营寨,或往水井河流中投毒,四处开花,骚扰敌后,打乱建奴阵脚,使他难以耕作、居住。。” 说话间,天色已大黑,熊廷弼点着了灯,连连点头称善: “此计甚妙。但坚城重炮、重重防线都是靠真金白银堆出来的,精锐小分队也是靠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朝廷有这样的财力,这样的耐心,这样长远的眼光吗?\" 袁崇焕闻听此言,默然无语。 他有一颗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心,可是现实是如此惨淡。 巡抚辽东小半年了,他愈发认清了辽东局势是何等地积重难返,也愈发认清了收拾辽东局势绝非一人之力能完成的,需得无数人以身为饵纵身其中。 他突然说道:\"熊公,学生又要去一趟赫图阿拉。\" 袁崇焕一到辽东,就与皇太极会谈,辽东议论纷纷,都说朝廷昏了头,要将辽东卖与努尔哈赤。 辽东与建州是有着算不清的血海深仇的,袁崇焕身为辽东巡抚,不思剿灭建州,反而与建州眉来眼去,在辽民眼中,袁崇焕简直是廉耻丧尽! 辽民中传唱着童谣: \"袁崇焕,袁崇焕,只有三尺半。 死了三尺半,辽东明天安。\" 有一回袁崇焕坐着轿子出行,走到墙角根时,突然一桶大粪迎头浇上来,臭气熏天,令他万分难堪。 听见袁崇焕又要去赫图阿拉,熊廷弼眉毛拧了起来,低声问道:\"崇焕,我问你,太子派你到辽东来,究竟是干什么的?\" 袁崇焕站起身来,推开门,见门外并无一人,又掩上门,附在熊廷弼耳边,低声道: \"太子要我诱杀皇太极,可惜皇太极得了我二三十万斤粮食,却始终不肯到沈阳来。这两天我要再去赫图阿拉一趟,就是准备结果了他。 说与熊公知,是想让熊公心里有个底,不论成与不成,建州都必定报复,一场血雨腥风是免不了的。\" 熊廷弼遽然变色,低声道: \"胡闹,你这是书生意气,哪有那么容易得手的?再说,龙潭虎穴之中,你怎么跑得脱?\" 袁崇焕嘿嘿一笑,\"死哪里不是死?学生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将来熊公捣了奴巢,给学生浇一壶酒就成了。\" 熊廷弼嘴唇都在哆嗦,\"听我一句劝,这就不是什么好计策。老奴十几个儿子,死一个两个有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值得这么做!\" 袁崇焕低低道:\"学生也是这么说的,可太子说,只要能除了这一个,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哎!哎!哎!\"熊廷弼不住地摇头叹息,\"此事非同小可,再好好想想!\" \"箭在弦上,不用想了!\" \"再想想!\" 正这时,门外传来\"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稀里哗啦的声音,似乎是一连串瓦片掉在地上了。 \"谁?\"熊廷弼怒喝一声,额上青筋骤然暴起。 袁崇焕毕竟年轻,身形甚是敏捷,呼啦一声推开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第57章 外生枝 袁崇焕眼尖,昏暗的夜色中看见房顶上四条人影,两条跑在前面,两条跑在后面,手上都擎着刀,踩得瓦片稀里哗啦乱掉。 自从熊廷弼经略辽东,采取了正确的战略,牢牢抓住了建州国小人少、不耐消耗战的弱点,顶住重重压力,大力修缮城池,整顿军纪,打造器械,深沟峻垒,不与建州浪战。 努尔哈赤两只铁拳打在了棉絮上,使不出力气来,这使他恨之欲死,屡次派人刺杀熊廷弼。 袁崇焕生怕与熊廷弼的密谈被建奴偷听了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叫这几个人跑了,下意识地扯着嗓子大叫:\"抓刺客!抓刺客!\" 经略衙门的卫兵听到呼喊,急忙拿着刀枪箭戟跑了出来,乱纷纷问:\"在哪里?在哪里?\" 袁崇焕用手一指,房顶上的四个人跑得更快了。 \"嗖嗖嗖\" 十余只利箭飞了过去,却箭箭落了空。 \"一群废物点心!拿来!\" 熊廷弼大喝一声,夺过弓箭,只听\"嗖嗖嗖\"三声箭响,前面两个人应声倒下,从屋顶滚落下来。 后面两个中也有一个被射中了,踉跄了几步,却没有掉下来,被另一个搀扶着快步跑掉了。 熊廷弼将弓掷在地上,怒声道:\"别让他跑了!\" 赵梦麟奉杜松命从抚顺关到沈阳来汇报军情,众人还在错愕之中,他却早己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像猿猴一样三下两下攀上房顶,擎着大刀狂追,口中大叫着:\"哪里逃?把命留下!\" 那两条黑影的身手亦是极好,听见喊声脚步如飞跑得更快了。 赵梦麟哪里肯放过,一口气追了七八间屋子,一直追到房顶的尽头。 那两条黑影无处可逃,纵身跳了下去。 \"哎哟!\"一声轻唤,赵梦麟却听得分明,料定中箭的那一个摔得不轻,心中大喜,也纵身跃了下去。 一条黑影躺在地上,另一条黑影正伸手要拽,赵梦麟举刀就劈,却当胸被踹了一脚。 那一脚好大力气,赵梦麟一个趔趄倒在墙跟,手中的刀也飞了出去,等他回过神来,两条黑影己不见了踪影。 赵梦麟十六七岁就袭父职从军,一路从游击升参将升副总兵,在西北边军中声名赫赫,从未吃这么大的亏,气得他哇哇哇大叫,垂头丧气走了回去,对熊廷弼说道: \"熊经略,天太黑,让那两个厮走掉了。\" 透亮的火把之下,熊廷弼隐隐看见赵梦麟胸口一只脚印,问道:\"看清那厮面目不曾?\" \"蒙着面呢,哪里能瞅见?\" 熊廷弼命查看掉下来的那两个,一个是蒙古人的面孔,一个是女真人的面孔,全都被射中后心,早死掉了。 熊廷弼骂骂咧咧道:\"好你个野猪皮,你娘真下作,看我怎么收拾你!\" 袁崇焕站在熊廷弼的影子里,显得格外的瘦小,脑袋瓜飞快地运转着。 努尔哈赤既然派刺客来刺杀熊廷弼,一至两人足矣,一下子派四个人来,人多目标大,岂不是更容易被发现? 刺客都是人精,应该伏到深更半夜时突然动手,却刚刚入夜就把大片的瓦踩下来了,怎么能这么不小心? 熊廷弼命令仔仔细细搜查衙门里的每一个角落,又派了十几个卫兵护送袁崇焕回去。 袁崇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到了凌晨才糊里糊涂睡着了。 才睡了两三刻钟,突然从梦中惊醒,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四个人不是一伙,而是两伙! 那个蒙古人和女真人是冲熊廷弼去的,跑掉的那两个却是冲自己的! 两伙人在房顶上狭路相逢,打起来了,这才踩下大片的瓦片露了馅,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老熊一向自恃聪明绝顶,却看不透这一层 袁崇焕很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自鸣得意,片刻之后却又忧心忡忡起来。 究竟是什么人要置自己于死地啊?和熊廷弼的那一番密谈究竟有没有被偷听了去啊? 袁崇焕很是后悔不该去找熊廷弼,节外生枝搞出这么多事来,使得现在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去建奴老巢。 \"哎!气死我也!\" 袁崇焕愤愤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心中后悔不该在太子跟前夸下海口,可是从未交过手,谁又能料得到小奴比老奴还要狡诈十倍二十倍呢? 去? 不去? 去? 不去? 此时此刻,袁崇焕心中翻江倒海,无数个念头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天色己大亮,袁崇焕一夜未睡,只觉头昏脑胀,索性披衣起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他深知此次刺杀行动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阴谋,如果不弄清楚对方的真实目的,他将始终处于暗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袁崇焕警觉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张望。 只见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袁崇焕心中一紧,喝问道:\"谁?\" 外面应了一声:\"袁公,是我。\" 是赵率教的声音。 \"进来吧。\" 赵率教走了进来,拱手道:\"袁公,今天还去赫图阿拉吗?\" 袁崇焕略一沉吟,\"去!\" 赵率教又问:\"还是我们四个吗?\" \"是!\" \"什么时候动身?\" \"吃过晌午饭了再走。\" 赵率教应了一声,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袁崇焕实在太困了,合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经略衙门里,熊廷弼背着手来来回回踱着方步,突然吩咐道:\"叫赵梦麟过来!\" 赵梦麟正准备回抚顺关复命,听见经略传,赶紧小跑过来。 \"熊公,你叫我?\" 熊廷弼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道:\"梦麟,昨天那两个人有多高?\" 赵梦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道:\"一瘸一拐的那个,应该比熊公略低一点,另一个比未将高出半个头。\" \"你们交上手了没有?\" \"交上了。\" \"你打不过他们?\" \"那两个人先跳下了房顶,未将紧跟着跳了下去,正待劈了那两个人时,胸前吃了一脚……\"赵梦麟说到这里,两眼上翻,定定地看着房顶,似乎在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然后呢?\" \"我被踹倒了,等我再爬起来时,那两个人就不见了……\" \"他们手上有刀吗?\" \"有……\" \"好险,幸好人家跑掉了,不然你的命就没了!\" 赵梦麟摸摸隐隐作痛的胸口,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浑身的血顿时凝固了。 第58章 龙潭虎穴 跑起来像兔子一样一蹦一蹦的,比自己高出半头,一脚踹过来有千斤之力,明明可以一刀将自己捅死,却掉头跑掉了。 这个人不就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好侄子三虎吗? 赵梦麟的心怦怦怦狂跳不止,脸色由红转青,又倏地变得煞白。 这头驴货乌漆麻黑摸到熊经略房顶上,究竟是想干什么?他的那个同伙又是谁? 熊廷弼突然问道:\"梦麟,你在想什么?\" 赵梦麟猛地惊醒,\"要是再年轻个七八岁,我肯定不会让那两个贼人跑脱。\" \"你今年贵庚?\" \"四十二了。\" 熊廷弼意味深长一笑,\"是啊,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啊。谁不知你榆林赵梦麟,当年可是单枪匹马追杀百十个蒙古鞑子,还能全身而退。\" 赵梦麟闻言,心中更加慌乱,低着头,一声也不言语。 熊廷弼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必太过自责,这并非你的过错。如今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那两人的身份和目的。你不用着急回抚顺了,先留下来查查这件事,有眉目了赶紧报告我。” 赵梦麟连连点头,\"是!末将知道了。\" 他走出经略衙门,没带一个随从,骑上马,信步而行,走了很远,突然拐了一个弯,猛地一甩马鞭,望着巡抚衙门疾驰而去。 赵梦麟快马加鞭赶到巡抚衙门,门口的守卫都认得他是赵游击的叔父抚顺关副总兵赵梦麟,伍长赶忙上前行礼。 赵梦麟急切地问道:\"袁巡抚在吗?\" 伍长答道:\"刚刚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赵梦麟怅然若失,失魂落魄地望。 赵率教屡次在他跟前抱怨,说跟着袁崇焕太丢人,想调到抚顺关去,还说罗一贯、祖大寿、何可纲也想走,尤其是罗一贯,对袁崇焕尤其不满,几次扬言要杀了袁崇焕。 赵梦麟喝斥道:\"你给老子消停点。咱爷俩就是当兵吃粮的,文官的花花肠子不是咱们能够整明白的。\" 现在回想起来,罗一贯身高八尺,体壮如牛,昨夜那个一瘸一拐的的坏怂,肯定就是他,三虎与他好得穿一条裤子,被他拉下水有什么奇怪的? 赵梦麟几乎敢断定,自己的猜测绝对错不了。 自己家的侄子,从小带到大的,虽然天黑还蒙着面,那背影,那身手,绝对不会认错。尤其那当胸一记飞腿,不是那货是谁? 赵梦麟彻底犯了难。 究竟该不该向熊经略坦白交代啊?不坦白会怎么样?坦白又会怎么样? 袁崇焕是太子跟前的红人,那头驴货已经跟着他出去了,万一犯浑搞出事情来,那可是天大的事! 赵梦麟逡巡再三,终于硬着头皮走进了经略衙门。 熊廷弼云淡风轻道:\"梦麟,坐。\" \"经略,我………\" \"来,上好的武夷茶,先喝一杯润润嗓子。\" 赵梦麟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最终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 袁崇焕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并不算出色,但他身处的是一个行将崩溃的末世,在一群混子中,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孤勇者。 一个岭南蛮子,穿越江南江北河南河北,万里迢迢跑到关外去送死,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傻很天真的事。 饱受诟病的关宁锦防线将后金挡在关外二十年,这本身就是不世之功。 赫图阿拉城外三里。 \"吁………\" 袁崇焕勒住了马,身后跟着四骑,分别是辽东巡抚亲军营四大金刚——游击罗一贯、都司赵率教、守备祖大寿、守备何可纲。 这一次,前来迎接的除了范文程之外,还有皇太极十二岁的儿子豪格。 一见到袁崇焕,范文程便踩着碎步小跑过来,满脸谄媚地说道: \"袁公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袁公见谅,四贝勒本来是要来亲迎的,谁知不小心摔了脚……\" 袁崇焕坐在马背上,俯视着范文程,\"不碍事吧?\" \"还好,还好,袁公不必挂心。\" 豪格跑过来牵着袁崇焕的马。 袁崇焕问:\"这位是?\" 范文程赔着笑:\"这是四贝勒膝下长公子。\" \"怎么能让长公子牵马呢?这可如何使得?\" \"袁公乃四贝勒至交,这也是四贝勒一片至诚之心,袁公幸勿辞。\" 袁崇焕翻身下马,笑着摸了摸豪格的脑袋,“小贝勒真是一表人才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来风范不在四贝勒之下” 然后,他转头看向范文程,“既然四贝勒有伤在身,那我们就直接去拜见大汗吧。” 一行人进入赫图阿拉城,来到努尔哈赤的大殿。 罗一贯、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被留在了外面。 只有袁崇焕一人被允许进去。 努尔哈赤坐在一张虎皮大椅上,左侧坐着代善、莾古尔泰,右侧坐着额亦都、扈尔汗。 见袁崇焕走了进来,努尔哈赤向代善丢了一个眼色,代善忙站起身来,迎着袁崇焕走了过去。 代善一起身,莽古尔泰、额亦都、扈尔汗也站了起来。 袁崇焕亲热地挽住代善胳膊,寒暄道:\"幸会,幸会,大贝勒丰神俊朗,更胜往日了。\" 代善哈哈大笑,\"老八不小心折了腿,不能会客,就由我这个粗人代为接待了,袁巡抚可千万别见笑啊。\" 袁崇焕也陪以哈哈大笑。 努尔哈赤拿腔作调端坐在虎皮大椅上,专等着袁崇焕来拜见他。 袁崇焕却故意和代善扯闲篇,恭维代善英勇神武,威震建州和海东、海西,是女真人大英雄大勇士,说得代善喜笑颜开。 努尔哈赤尴尬地坐了许久,干咳了几声。 袁崇焕此时才走了过来,拱了拱手,不卑不亢说道:\"大汗年近古稀,还是这般精神矍铄,崇焕这边有礼了。\" 努尔哈赤抬了抬手,\"穷乡僻壤也拿不出什么款待的贵客,备了几样野味,几坛薄酒,请袁巡抚赏光。\" 袁崇焕又拱了拱手,\"大汗客气了,崇焕屡屡相扰,实在过意不去。\" 代善、莽古尔泰一左一右陪着袁崇焕到了会客厅内厅,额亦都、扈尔汗则在外厅陪着罗一贯、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 袁崇焕的目标是皇太极,席间除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之外,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皇太极第一次与袁崇焕提出的议和条件: \"大明以黄金十万两,白银百万两,缎百万匹,馈赠给大金国;\" \"大金国以东珠八百颗、貂皮三千张、人参五千斤、鹿茸五千斤、松子十万斤回赠大明;\" \"大金放弃【七大恨】的诉求,明金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以成化边界为界,互不越界,并在在成化边界两侧开辟六处马市,展开平等公正的易货贸易。\" 这样的谈判条件纯粹就是痴人说梦,袁崇焕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了,针锋相对提出三项要求: \"去僭号,奉正朔。\" \"上表请罪,送二子入质。\" \"归还掳掠财产、人口、牲畜。\" 两方都毫无诚意,根本没有谈判的基础,自然一拍两散。 袁崇焕送给皇太极十二万斤粮食,邀请皇太极到沈阳面谈,皇太极没有上当。 可是十二万斤粮食几天就吃完了,皇太极给袁崇焕写信,同意去国号,奉正朔、上表,并且将十万两黄金降为五万两,百万两白银降为六十万两,缎则降为十万匹。 这个价码说实话要得并不是太高,相当于做了一笔大生意。 袁崇焕看出建州处境艰难,急于与大明议和以摆脱困境。 他更加想以此为饵,诱骗皇太极到沈阳,一举擒杀,也好完成在太子跟前夸下的海口。 袁崇焕最会表演,皇太极几乎已经动了心,正准备启程时,可是不知道消息怎么走漏了出去。 建州欠下的血债就这么轻飘飘被袁崇焕一笔勾销了,数千愤怒的辽民围住巡抚衙门,高呼: \"杀崇焕,灭建州! 形势一触即溃。 熊廷弼急调杜松回沈阳,在二万全副武装的士兵的威逼之下,辽民才最终散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不论袁崇焕如何信誓旦旦保证,皇太极都咬口说: \"辽民气势汹汹,某肝胆己裂,实不敢应召,只得再次烦请袁公屈尊枉驾赐教为盼。\" 谁让自己这边出了这么个幺蛾子呢。 袁崇焕气得吐血,却又无可奈。 为了麻痹皇太极,只得忍痛再出一次血,又给了他十六万斤粮食,约定笫三次皇太极要回访沈阳以示诚意。 袁崇焕稳坐钓鱼台,气定神闲等着皇太极上钩,可是,皇太极又说他坠马了,实在去不了了。 袁崇焕无从知道真假,必得深入龙潭虎穴一探究竟。 第59章 临门一脚 这一夜,袁崇焕酒足饭饱之后,被安置进了为他精心准备的驿馆。 房间的布置和明朝相比显得十分简陋,但这己经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了。 在他隔壁左侧房间住着罗一贯、赵率教,右侧房间住着祖大寿、何可纲。 他们四个是第三次跟着袁崇焕到赫图阿拉来,很是驾轻就熟。 为了防止被窃听,他们之间几乎不交一语。 两两相对枯坐了半夜,昏暗的灯光之下,赵率教摸了摸罗一贯的大腿,罗一贯冲着赵率教张牙咧嘴,赵率教又伸手往罗一贯怀里摸了摸,罗一贯皱着眉重重地点了点头,赵率教吹灭了灯,两个人一人睡床头,一头睡床尾,合衣而卧。 另一侧房间的祖大寿和何可纲,也是挤眉弄眼。 睡在正中房间的袁崇焕却是彻夜鼾声如雷,远远地站在窗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次日天明,袁崇焕早早醒了,刚刚下床,就有两名身材曼妙的妙龄女子推门而入,一人端着一盆水,一人捧着方巾。 袁崇焕极是警觉,挥手示意他们出去,自己洗了脸,梳了头,又穿戴好衣服鞋履,又正了正冠帽,背着手,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罗一贯、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正在门口等着。 袁崇焕看了他们一眼,示意罗一贯和赵率教前面带路。 罗一贯迟疑了一下,迈开步伐向前面走去,走出驿馆大门,范文程和豪格在门外等着。 见袁崇焕出来了,范文程满面春风迎了上去,拱手道:\"学生奉四贝勒之命,来请袁公一叙。四贝勒说了,昨日未能作陪,十分过意不去。\" 袁崇焕正为见不着皇太极无从下手犯难,闻言心中窃喜,脸上却见不着一丝波澜,笑道:\"四贝勒总是这么客气。\" 跟着范文程到了皇太极的住所,门前两座石狮子,雕得栩栩如生。 范文程点头哈腰:\"袁公有请。\" 袁崇焕信步走了进去,罗一贯等四人照例站在门外。 袁崇焕突然回过头来,说道:\"你们也进来坐坐罢。\" 范文程又对着罗一贯点头哈腰,\"四位将军有请。\" 罗一贯、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鱼贯而入。 院中八九间房子,正中一间最是高大轩敞,是皇太极的正寝,左右两间是他的妻妾的卧室,东西两边角上各有三间房,住着他的护卫和管家。 袁崇焕刚刚走进院子,远远地皇太极在萨哈廉、岳托、硕托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阿济格、多尔衮、多铎。 袁崇焕上前一步,抱拳施礼道:“参见四贝勒!四贝勒这是?” 皇太极爽朗地笑道:\"哎!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折着腿了,要不然这会子正在沈阳拜见袁公呢,哪里敢再烦请袁公移驾?\" 袁崇焕笑问:\"不碍事吧?\" 皇太极笑答:\"多谢记挂,再养几天就好了。来来来,里面请!” 众人进了房间,皇太极又是让座,又是请喝茶,一脸真诚地说道: “我盼袁公,如大旱之盼甘霖,恨不能天天与袁公相见,放眼建州,找不到一个像袁公这样品行又高学问又好的人,每每与公畅谈之后,都多有进益。” 袁崇焕微笑着答道:“四贝勒言重了,崇焕此次前来,是奉了皇太子旨意,了结前年抚清的纷争。” 皇太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哈哈大笑道:“好好好,皇太子心胸似海,是大明之福,也是大金之福。” 袁崇焕端起茶碗,用碗盖轻轻拂了拂漂浮的茶叶,轻轻吹了又吹,然后细细地品。 皇太极使了个眼色,萨哈廉、岳托、硕托、阿济格、多尔衮、多铎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范文程。 袁崇焕没有发话,罗一贯、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就在他身后干站着。 皇太极开口问道:\"皇太子殿下有何示下,袁公但说无妨。\" 袁崇焕放下茶碗,顿了顿说道:\"四贝勒,实话实说,事情有一点不好办啊!\" \"愿闻其详。\" \"就在前天晚上,有四名刺客闯到经略府,意图行刺崇焕,熊经略神勇,当场射死了两个,跑了两个。\" \"既然是在经略府,又焉知不是行刺熊公的?\" 袁崇焕苦涩一笑,\"人贵有自知之明,崇焕现在在国人眼中,就是秦桧第二了,有人千里寄书辱骂我,有人在我门上扎把刀子,扬言取我人头………\" \"让袁公受委屈了,实在抱歉。\" 袁崇焕冷冷笑了一下,\"为化干戈为玉帛,我受点委屈倒也无所谓,关键是太子脸上无光。不瞒四贝勒,朝中胆敢非议太子者,亦不在少数。因此,太子发下话来,请四贝勒到北京走一遭,也好堵一堵不明是非的蠢人的嘴。\" 皇太极略一沉吟,说道:\"皇太子殿下宣召,安敢不从。只是我这腿,袁公请看……\" 说罢,撩起袍子。只见皇太极的小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还有血水渗出。 “四贝勒怎么伤得这么重……”袁崇焕吃了一惊。 皇太极苦笑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袁公日子不好过,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袁崇焕听出这是话里有话,对罗一贯说道:\"你们出去逛逛罢。\" 罗一贯四个走了出去。 皇太极向范文程挑了挑眉,范文程神秘兮兮说道: \"也不用瞒着袁公了,四贝勒这一次坠马,实在蹊跷得很。平日里很温驯的马,走得好好的,突然发了狂,四贝勒从马背上掉下来滚下山坡,要不是万幸抓住一棵老树根,就掉到崖下去了。事后察看马掌,齐刷刷踩进去三根两寸来长的钉子。荒山野岭的,哪儿来的钉子?分明是有人做了手脚!好毒!好毒!\" 袁崇焕很八卦地问了一句:\"会是谁?\" 范文程伸出三根手指头,使劲地摇了摇。 袁崇焕想了想,叹息道:“这可真是好事多磨啊!既然如此,怎好长途跋涉?我还是禀明殿下,等四贝勒养好伤再进京吧。不知四贝勒意下如何?” 皇太极连声说道:\"多谢!多谢!\" 罗一贯在外面等了约摸一个时辰,久不见袁崇焕出来,频频向赵率教挤眼睛,赵率教只当没看见。 罗一贯又向祖大寿、何可纲挤眼睛,祖大寿、何可纲斜了斜眼睛。 三人走进了门里,赵率教恼着脸,尾随而入。 第60章 大打出手 袁崇焕正与皇太极谈得热烈,罗一贯四个径直走了进来。 这是严重的失礼行为,使得二人都吃了一惊。 袁崇焕面带愠色,问道:\"罗游击,怎么啦?\" 罗一贯并不答话,将手伸向怀里,那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的哥哥罗一贵是驻守清河的参将,在抚清之战中被努尔哈赤戮了尸挂在城头上,因此他恨透了努尔哈赤,也恨透了一直与建州勾勾搭搭的袁崇焕。 他说动了赵率教,和他一起刺杀了袁崇焕,为了掩人耳目,将刺杀地点选在了熊廷弼的经略衙门。 赵率教一腔血气之勇,早就看不惯袁崇焕,两人一拍即合。 可是好死不死碰到了那个蒙古人和那个女真人,罗一贯还被熊廷弼射中了大腿。 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罗一贯仍不甘心,又说动祖大寿和何可纲,跟着他俩一起干。 他们自以为是地想出了一条一箭双雕的妙计——趁着这次跟着袁崇焕来赫图阿拉的机会,宰了皇太极,只要得了手,袁崇焕必定受牵连,肯定也是活不了了。 四个中二一拍即合,打定了主意大干一场。 就在罗一贯要摸出匕首的那一刻,后面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是岳托、硕托和萨哈廉几个,后面还跟着几个侍卫。 赵率教咳了几声,罗一贯见势不妙,装作在怀里挠了几下痒痒,瓮声瓮气说道:\"袁巡抚,我们几个饿得不行了,问问什么时候吃饭。\"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袁崇焕转头看了皇太极一眼,拱手道:\"这几个粗人,让四贝勒见笑了,这都是崇焕平日太宽纵了他们之故。\" 又对罗一贯低斥道:\"无礼!没看见我在与四贝勒议事吗?少得了你一顿饭。\" 罗一贯嘟囔了一句,\"这都什么时候了?\" 皇太极忙打圆场,\"哎呀呀!哎呀呀!只顾着与袁公畅谈,连时辰都给忘了!现在都已经日晒三竿了,可不就是饥饿难耐么。\" 又转头对岳托说道:\"你们也是,我不小心疏忽了,你们就不知道替我款待几位贵客吗?\" 又转过头来向袁崇焕赔罪。 岳托连忙请罪,\"都是我们的错,四贝勒恕罪。饭菜早准备好了,四贝勒正跟袁巡抚谈正事,我们不敢擅自进来。\" 皇太极向袁崇焕说道:\"袁公请吧。\" 一行人走向宴会厅,入座后,双方推杯换盏,有说有笑,一派其乐融融的。 酒过三巡,罗一贯借着醉意,偷偷观察着皇太极的举动。 正当他苦恼寻不着时机时,忽然有人喊道:“大汗到!” 只见努尔哈赤在代善、莽古尔泰和一众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众人都站起身来。 皇太极忙将努尔哈赤让到主位上坐了,然后和代善、莾古尔泰在努尔哈赤下手坐了。 努尔哈赤满面带笑,端起酒碗对着袁崇焕点头致意,\"也没什么好东西款待贵客,本汗先干为敬。\" 说着,一仰脖子喝得精光。 袁崇焕亦是豪饮了一碗。 努尔哈赤竖起了大拇指,\"谁说中原人不善饮,我看袁巡抚就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说着,又端起酒碗连饮了两碗,袁崇焕也连饮了两碗。 努尔哈赤连竖大拇指,赞道:\"海量!痛快!\" 又转头问皇太极,\"谈得怎么样了?\" 皇太极满脸堆笑,\"儿臣和袁巡抚谈得八九不离十了,到时候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永享太平了!\" 努尔哈赤一拍大腿,大叫一声:\"好!\" 向岳托和硕托招了招手,\"你们两个,摔一跤助助兴!\" 宴客厅中间清出了一大块场地,两人跳到中间,摆开了架势。 努尔哈赤大喝道:\"别玩虚的,开始!\" 岳托和硕托听到命令,立刻向对方扑去。这两个都是年轻力壮,摔跤技术也是一流。一时间,两条大虫上下翻滚,一会你摁住了我,我摁住了你,斗得难分难解。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声。 努尔哈赤则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地看着这场比赛。 就在这时,岳托抓住了硕托的一个破绽,猛地一发力,将他摔倒在地,然后一屁股骑在他背上,硕托挣扎了七八下,再也没有力气了。 “好!”努尔哈赤大声叫好,“来人,赏!” 两名侍者走上前来,给岳托递上了一份赏赐。 努尔哈赤目光灼灼看着袁崇焕,傲然问道:\"中原有此勇士乎?\" 袁崇焕受到了毫无遮掩的挑衅,心头怒火腾地冒了出来了,答道:\"中原勇士如云,大汗如果得闲,可以前去会上一会,定教大汗终生不忘!\" 赵率教听得分明,没料到袁崇焕竟然说出这么有骨气的话,大踏步步走上前来说道:\"袁公,末将也想助助兴。\" 袁崇焕对着努尔哈赤一笑,\"这一位,乃是榆林副总兵赵梦麟嫡亲侄子赵率教,今年二十一岁。\" 赵率教走到场中,向努尔哈赤抱拳施礼,“末将不才,愿向大汗帐下任何一位勇士挑战。”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对岳托说道:\"你上!不要伤了贵客!\" 岳托点点头,迈步走进场内,与赵率教相对而立。 两人互相凝视片刻,突然同时发动攻击。他们的招式凌厉而凶猛,每一拳每一脚都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在场的人们屏息凝神,紧张地注视着这场激战。 岳托满脸横肉,长得身材魁梧,膀大腰圆,比赵率教只足高出一头,活像托塔李天王。 赵率教胜在身形敏捷,辗转腾拥神鬼莫测,冷不丁一拳击出,让对手防不胜防;而岳托则以刚猛有力的攻势回应,不给赵率教丝毫喘息的机会。双方你来我往,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就在众人看得如痴如醉之时,赵率教瞅准时机,飞起一脚,朝岳托胸口踹去。只见岳托一个趔趄,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赵率教高高跳起,飞扑过去,骑在岳托身上一顿猛捶。 罗一贯、祖大寿、何可纲拍着巴掌大叫:“打得好!打得好!\" 努尔哈赤脸上顿时挂不住了。 第61章 处决贪官 袁崇焕已经叫了声:\"停!\" 赵率教依然一劲猛踢岳托,硕托、萨哈廉、阿济格一拥而上,连多尔衮、多铎、豪格也凑了过去。 赵率教勾了勾手指,\"怎么?想打群架啊?来,快来,不来就是婊子养的。\" 硕托一跳三尺高,\"你给老子嘴巴放干净点。\" 赵率教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舔起来!\" \"舔起来!\" 一群人蠢蠢欲动,叫个不停。 罗一贯、祖大寿、何可纲呼地一声站起来了,捋起袖子跃跃欲试。 袁崇焕大喝一声:\"干什么?都给我坐下。\" 皇太极也喝道:\"硕托!萨哈廉!\" 努尔哈赤颜面尽失,恨恨地剜了岳托一眼,拂袖而去。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皇太极端起酒碗,率先打破了沉默,\"袁巡抚,来来来,请。\" 话音未落,代善重重地一拍桌子,震翻了三四只酒碗,流得满桌都是。 袁崇焕脸若冰霜,嚯地站起身来,说了声:\"我们走!\" 脚步如风走了出去。 罗一贯、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紧紧跟随。 皇太极脸色铁青望着代善,\"老二,事情搅黄了,你们这下高兴了吧?\" \"老八,你胳膊肘怎么净往外拐?岳托不是你亲侄子吗?天天屁颠屁颠跟着你转,他挨了打你脸上有光吗?\" \"那是他学艺不精。\" \"你看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两人互不相让,越吵越凶。 ………… 北京,慈庆宫,常洛接到了袁崇焕的奏折: \"因种种原因,未能将皇太极引到沈阳来。臣三次深入赫图阿拉,与之周旋。臣观赫图阿拉,房屋萧疏,人多菜色,然其兵颇强,马颇壮,未可小视之尔。 赫图阿拉城防颇严阵,城外掘壕两道,其外又有护城河一道。 抚顺关至界藩城一线田地荒芜,杂草丛生,界藩城已修竣,甚为坚固,界藩城以东人口甚繁茂…… 臣正与皇太极虚与委蛇,希望能将他引到沈阳来。代善、莽古尔泰对皇太极十分不满,设计害他,与皇太极议和正可加深其裂痕,然后分而治之。\" 常洛览奏陷入沉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皇太极比狐狸还要狡猾三分,想要诱杀他,哪有那么容易。 他亲自给袁崇焕回信: \"边关苦寒,卿当珍重……\" 让他不用着急,慢慢来,勉励器重之情溢于言表。 费了二三十万斤粮食,却根本不能将皇太极引到沈阳来,深入虎穴又无从下手。 袁崇焕正因而焦急忧愁,看了常洛的亲笔信只觉得异常温暖。 常洛写完信,曹化淳就报告张问达、周延儒、候恂求见。 常洛心头一喜,这是审理矿监、税监有了进展,又可以捞到一大笔银子。 到了文华殿,问道:\"何事?\" 张问达拱手说道:“回殿下,经过微臣等三人连月的审查,已初步掌握了郝隆、刘朝用、陈奉、曹金、刘钟、赵鉴、赵钦、丘乘云、沈永寿、潘相、高寀、杨荣等十二名大太监的口供,累计供出赃银一千二百三十八万两,黄金九十一万两。这是详细清单,请殿下过目。” 为祸近三十年的矿监税监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常洛闻言,面露喜色,“好!速速呈上来。” 周延儒和侯恂对视一眼,也纷纷上前递上各自整理的罪状,涉及到二三十年间近千名大小官员,供认的赃银数量亦不下一千万两白银。 常洛仔细翻阅着手中的罪状,脸色越来越阴沉。 这群蛀虫,竟然贪渎了这么多银子!国家焉有不亡之理? 开国之初,朱元璋掷下严令,官吏贪赃六十两以上者,一律枭首示众,并处以剥皮楦草之刑。府州县衙左侧的土地庙就是剥贪官皮的刑场,也叫皮草庙。官衙的公座两旁各挂一个塞满稻草的贪官人皮袋,以示震慑。 虽然铁血惩,但是贪官丝毫不惧,掌钱谷者盗钱谷,掌刑名者卖刑名,朝杀暮犯,绵绵不绝,连朱元璋也徒唤奈何。 到了嘉靖时期,贪腐己经成了无药可治的绝症,宗藩、边军、文官、督抚、地方官、太监,只要有机会人人都是往死里捞钱。 明朝正七品知县的俸禄在洪武年间是每年九十石大米,每月七石五斗,大约相当于江南四十至五亩田的产出,随米价的不同,大约在一百两白银至一百二十两白银之间。 知县都是进士出身,十年寒窗一朝登科,然后千里做官,按说这点收入并不算高。 但这仅仅是俸禄银,真正的收入是\"常例银\",常例银一般不被视为贪污,或者说是默许了的合法贪污。 常例银名目繁多,包括但不限于:夏秋粮长银、折色粮银、农桑绢银、盐粮长银、夏样绢、农桑样捐、盐引钱、漆钱、起送农民罚纸钱,收各项钱粮抽成钱…… 知县是1000两,县丞是800两,主簿是500两。 一两银子约等于(800——1200)rmb,这就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了。 每年拿这么多钱,一家老小可以过得很滋润了,却还要往死里贪,这是有多招人恨啊! 常洛怒问道:\"依《大明律》,这些贪官该如何处置?\" 面对太子的质问,张问达答道:\"依律当斩。\" \"不是剥皮楦草吗?\" \"那是二百年前的事了。\" 常洛眉头紧皱,\"那就先抄家,后问斩!\" \"全杀吗?\" 以这些人贪污的数额之大,每人杀一百次都算便宜了,常洛斩钉截铁说道: \"杀无赦!\" 二百年来都没有这样大开杀戒了,张问达、周延儒、侯恂俱是头皮发麻。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十四日,近千名贪官污吏披枷带锁,用麻绳连成长长的一串,先游街,沿途聚集了成千上万百姓,纷纷扔石子,扔大粪,扔烂菜帮子。 这些人被押到了刑场,披散着头发发,赤裸着上身,浑身上下,污秽不堪,前胸后背是密密麻麻的鞭子抽过后留下的血印,木然站着,活像待宰的羔羊。 炙热的太阳光将地面烤得发烫,刽子手们手中的大刀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时辰到!\" \"验明正身!\" \"行刑!\" 一只只令牌掷到了地上。 刽子手听到命令,手起刀落间一颗颗人头滚落地面,鲜血染红了土地,刀口砍卷了就换一把刀接着砍。 先杀的是矿监和税监,再杀贪官,红刀子举起,白刀子落下。 成千上万的百姓们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目睹这惨烈的场景纷纷拍手称快。 贪官污吏的惨叫声响彻天际,围观的百姓们无不大呼过瘾。 常洛站在城楼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眼神坚定而冷酷,仿佛在向天下宣告,绝不容忍贪官污吏的存在。 张问达走到常洛身边,低声道:“殿下,此次行动虽大快人心,但恐怕会引起一些官员的不满......” 常洛冷笑一声:“不满?他们若是清廉为官,何惧之有?我大明若要长治久安,就必须严惩贪官污吏!好好的老百姓,就是他们逼反的!” 近三千万两赃银解入了国库,经过一番旷日持久的扯皮拉筋之后,很快被瓜分得所剩无几。 常洛眼疾手快,从中拿了六百七十万两白银,用于贴补火炮营和锦衣卫,其中火炮营分得三百万两,锦衣卫分得三百七十万两。 从此军中人人都知道,火炮营和锦衣卫才是太子的亲儿子,有钱都是紧着他们花。 孙传庭一下子拿到这么多钱,常洛命他购置一批兵器和战马,先武装三万名锦衣卫,逐步取代早己腐朽不堪的京营兵。 孙传庭与郑崇俭、翟式耜一合计,与其拿白花花的银子买一堆不堪用的破烂货,不如自办一个兵器匠作场来得长远、划算。 议定之后呈报,常洛爽快地允准了,命令工部从全国征调三千匠户,归锦衣卫使用。 锦衣卫匠作所很快成立,大批煤炭、铁石源源不断地运往京郊。炉子烧得通红,叮叮梆梆的打铁声不绝于耳。 常洛首先命令,打造五千把大砍刀,五千只斧头,五千只长枪。 砍刀队归高迎祥管。 斧头队归罗汝才管。 长枪队归李鸿基管。 第62章 十字路口 \"杀!杀!杀!\" 燕山脚下杀声震天,旌旗连云,徐光启、孙元化正在练兵。 针对火铳不能连发的弱点,常洛提出,将从西洋进口过来的四千条鸟嘴铳加装上最锋利的刺刀。 这一切中火铳弊端提议让徐光启、孙元化、毕懋康这些行家里手耳目一新,大呼:\"皇太子英明!\" 火铳兵在战斗中经常会遇到火药用完了,或者来不及装填的情况,遇到下雨天火药也会被淋湿,凡此种种,使得火铳的使用极其受限。 明朝的火铳兵在与建州骑兵的对抗中毫无优势可言,通常是还没来得及点火放铳就被利箭射中了,或者对方一个强冲击便溃不成军四处逃窜了。 努尔哈赤极其鄙视明军火器营,称之为\"废物营\",压根没放在眼里。 火铳加装上刺刀以后,则变成铳刀两用的了,远距离放铳,近距离拼刺刀,实战力直线提升。 如此一来,就要求火铳兵除了擅长射击之外,还得精于肉搏。 常洛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勒马立于军前。 洪武帝、永乐帝、宣德帝都是马上天子,正统帝虽然在土木堡之变中被掳走了,武德却也很充沛。 土木堡之变后,五军府名存实亡,兵部全面掌控军队,文官势力急剧抬头,这些人为了打压武将,再也不能容忍马上天子的出现了。 正德帝非常喜欢舞枪弄棒,改名朱寿,屡次出关胖揍蒙古小王子。 文官们担心失云去军权,很排斥这样的皇帝。 因此正德是被黑得最惨的,不仅死得蹊跷,而且没有儿子,到头来便宜了道长。 文官们的不懈支持太子,但太子荣升监国的之后重用锦衣卫,而且对火炮营凡事亲力亲为,引起了他们的警觉。 \"嘿,嘿,嘿!\" \"嘿,嘿,嘿!\" 火铳兵两两一组,捉对厮杀。 太子亲临巡视,火铳兵们练得格外起劲。 军备松驰好多年了,充斥军队中的净是一些混子,像这样有板有眼高强度实战训练已经很少见了。 \"杀!杀!杀!\" \"杀!杀!杀!\" 喊声震天,数里之外都清晰可闻。 练完了格斗,又开始练战阵,随着孙元化令旗的指挥,只见 火铳营方阵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前进时,步伐坚定有力,整齐划一,四千只火铳一齐举了起来,蔚为壮观。 孙元化令旗一飞:\"放铳!\" 一排排燃烧的火焰喷薄而出,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第一波刚刚结束,第二波无缝衔接,然后第三波跟上。 等到第三波放完,第一波已经做好了射击准备。 每一波射击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整个战场都笼罩在硝烟和火海之中。 循环三轮之后,孙元化令旗一挥:\"上刺刀!\" 唰唰唰… 唰唰唰…… 声音令人胆寒。 孙元化再次挥舞令旗,数千士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高喊着\"杀杀杀\",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去。 看到这一幕,随同巡视的文武官员们莫不交口称赞。 \"这才是真正的能战之师啊!\" \"这样的雄师能有十万,何愁建奴不灭?\" 常洛看得热血沸腾,对身边的毕懋康说道:\"着工部会同户部、兵部。造一万件软甲、一万件轻甲,配备给火炮营。还有,火药的品质还须得提高,不要吝啬硝石和木炭,引火绳要造得结实耐用。\" 毕懋康拱手道:\"是!但这样一来,又是一大笔开支。\" 常洛说道:\"钱不是问题,你先找工部,不足的部分,我来想办法。\" 毕懋康又说道:\"四百门战车的建造银子也无着落。\" \"孤来想办法。\" 孙元化又指挥火铳兵撤退。 善战者善败。 撤军往往比进军更容易出问题,进军时士气高昂,全军将士只需要一门心思往前拱。 但撤退总是发生在形势不利的时候,一旦出现混乱,或者有人居心叵测喊一嗓子,军心就乱了。 这时候撤退就变成了溃败,将领根本无法指挥部下,士兵争相逃命,自相践踏而死者常常不计其数。 一支军队如果在撤退时还能做到从容不迫,井然有序,配合默契,那么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往往是非常恐怖的。 孙元化站在方阵中央,高举令旗,大声呼喊着指令。 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传遍了整个战场,让每一个士兵都能清楚地听到。 后队变成了前队,有序撤退。 而前队则依然面向前方,火力全开,掩护前队撤退。 不论前队还是后队,士兵们步伐都坚定而从容,纹丝不乱,令人赞叹不已。 最后压轴大戏是二百门红夷大炮同时射击,炮火轰鸣,震耳欲聋,炮弹落处,一切灰飞烟灭。 参加检阅的除了朝中勋戚和文武大臣之外,还有朝鲜国王李珲的使者,蒙古林丹汗的使者,日本德川幕府的使者,以及琉球王子、暹罗王子、缅甸王子。 努尔哈赤在抚清之战中大获全胜,使得他在各国中威望大涨。 但这次检阅使得各国明白,蕞尔建州偏居一方,终究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的,只有大明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 尤其是林丹汗,被努尔哈赤打得抬不起头来,在听了使者的报告之后,最终决定还是要与明朝结盟,共同对付野心勃勃的努尔哈赤。 常洛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战争准备。 努尔哈赤在暂时度过了雪灾带来饥荒,也在作着新一年的打算。 时间不等人,现在己经是盛夏,如果不能抢在辽民收秋之前,与明国达成和议,那就必须发动对明军的攻击。 没有别的选择。 皇太极主和,莽古尔泰主战,代善居中,阿敏游移两端,谁占优势就抱谁的大腿。 皇太极和莽古尔泰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努尔哈赤也不知道该偏向谁了,最后召开贝勒大臣会议,公议的结果是: \"向明国发出最后通牒,明国向金国馈赠白银五十万两,粮食五十万石,重开抚顺、清河、开原、铁岭五座马市。 如果答应这些从此之后,双方不再开战。 如果不答应,将血洗开铁、辽沈!\" 袁崇焕接到皇太极的信,凭直觉意识到,建州这一次是来真的,要么接受建州的条件议和,要么作好决死战的准备。 辽东十几万人马,年耗钱粮在七百五十万至八百万之间,这是一个极其沉重的负担。 花费五十万两白银,五十万石粮食,就能终结辽东战事,未尚不可以考虑。 这是进退两难的十字路口,攸关万千人的生死祸福。 袁崇焕决定星夜兼程赶回北京,向太子面奏。 同时知会熊廷弼,一两个月之内,大战极有可能爆发,要作好应对最坏局面的打算。 第63章 举步维艰 万历四十八年六月初三,袁崇焕一路马不停蹄回到了北京。 在途中,他一直在盘算着怎么跟太子说,在他的内心,是不赞成在仓促间与建州开战的。 高淮乱辽十年,辽东己被祸害得满目疮痍。 抚清大战中,闯入村庄的建州兵烧杀抢掠,将村民挨家挨户尽数杀光,到处尸横遍野,惨叫连连。别说成年男女,连幼童和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新妇刚嫁到村庄,就被闯入的士兵掳掠走,受尽凌辱后惨死在刀下。 他们就是要制造恐怖,让人颤栗畏惧,城池、堡塞被捣毁,房屋被焚烧,宛如末世降临。 兵灾之后,又是一场漫长的雪灾,冻死牛马牲畜不计其数,数以十万计的辽民挣扎在生死边缘。 虽然朝廷源源不断地向辽东运送粮食,可是辽东地域如此之广阔,需要供养的本地人口和外军不在百万之下。 如果全靠从中原或者江浙运粮,谁扛得住? 从中原运一万石粮食到辽东,光运费就要消耗掉二千石,如果从江浙运,那就得消耗三千石。 还有记不上明账的损耗、漂没、以次充好,则更加触目惊心。 眼下天气转暖,辽民兴致勃勃地耕耘播种,假若战事再起,一番心血必定白瞎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如果春耕白瞎了,这一年的吃穿用度从何处来?到时候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被饿死冻死。 世间从来没有两全法,兵荒马乱遭殃的永远是老百姓,填沟壑的是他们,当炮灰的是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还是他们。 除了老百姓会遭殃之外,辽军也确实没做好准备。 这一两年来,熊廷弼整军练兵,招募卒勇,辽东驻军从不足十万扩充到了十五六万。 人数虽然暴涨,但练兵是个掺不了假的活,绝不是点石成金三五月就能练成的。 因此真正能拿得出手的能与建州兵在野战中一决高下的精锐其实不足五万。 其余的十万人只能缩在城中凭城固守,如果撒出去打野战,纯粹就是送死。 熊廷弼与袁崇焕无话不谈,这些内情都是熊廷弼亲口对他讲的。 临启程时,熊廷弼对他说:\"朝野上下知兵的没几个,整天喊打喊杀的人倒是一大帮。我比他们想打一百倍,可是拿什么打?嘴炮吗?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老实告诉你,我最少还需要三年,每年至少需要一千万两银子,而且朝廷还必须给我一切权力,人事,财政,兵马,全由我作主,不作任何干涉,三年之后,如果不能将建奴打到苦叶岛上去,我熊廷弼愿意挨千刀。\" 他写了一封奏书,让袁崇焕代呈,建议朝廷,不要急于与建州决战,能够往后拖延,尽量往后拖延。 没有充足的财力去重建辽东边墙,却又一定要打,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辽东实行坚壁清野。 辽东边墙东段从镇北关至广顺门、抚顺关、鸦鹘关、碱场堡、孤山堡、叆阳堡、新安堡、九连城,以西一百二十里老百姓全部撤入关内,房屋、土地全部破坏。 制造一个长五百里、宽一百二十里的无人区,十五万大军,龟缩在开原、铁岭、抚顺、清河,沈阳、辽阳六座大城,凭城坚守,使得建州劫掠不到任何东西,只要能熬到冬天,建州就不战自溃了。 六月初四,常洛在平台召见了袁崇焕。 袁崇焕先将皇太极提出的议和条件说了一遍。 常洛苦笑道:\"白给他五十万两银子,五十万石粮食,重开抚顺、清河两座马市,准他来贸易,这不就是仿宋辽旧例吗? 银子和粮食事小,可是朝廷面子事大,如果答应这种单方面盛气凌人的条件,孤这个监国皇太子也不用做了。\" 袁崇焕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将熊廷弼的奏疏呈给了上去。 常洛看罢,禁不住哑然失笑,说道: \"熊廷弼总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按他的建议,撤入关内的辽民将不下四十万,内迁需要花费多少银子?又往哪里安置?到哪里找那么多土地供他们耕种?行不通,根本行不通。\" 袁崇焕接口说道:\"熊经略的法子看似荒唐不经,其实是唯一正确的法子。\" \"此话怎讲?\" \"殿下不妨想想,四十万辽民在关内要吃饭,难道在关外就不用吃饭吗?关外的粮价比关内的粮价贵了足足一倍,在关内吃饭比在关外吃饭便宜太多了。如果朝廷对他们不管不顾,必定大失辽民之心,四十万人中哪怕只有四万人投了努尔哈赤,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常洛闻言,深以为然。 和,朝野公议不允许; 战,尚末做好充足的准备。 这可真是一件令人左右为难的事。 六月初七,常洛在文华殿召开廷议,刚刚说出熊廷弼的建议,孙承宗、袁可立就大不以为然,认定这是熊廷弼的怯懦之举。 孙承宗拱手道:\"廷弼这是怎么啦?大仗还没有开打,就准备弃地!要不让他回来做首辅,臣去经略辽东好了。\" 袁可立也说道:\"两军交战,气势上已经先矮了一头,哪里还能取胜?\" 有孙承宗、袁可立带头反对,部院大臣们议论纷纷起来。 袁崇焕为熊廷弼辩白了几句,立即引来一众御史和科道官的围攻。 \"崇焕,你是吓破胆了吗?\" \"一个熊经略,一个袁巡抚,皆是懦弱怯战之人,辽民何辜?朝廷何辜?\" 大殿里吵吵嚷嚷的,放眼望去尽是义愤填膺的人,袁崇焕百口莫辩,只好低头无语。 常洛望着眼前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他拍了拍龙案,大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孙承宗,袁可立,袁崇焕留下,其余的人先退下。\" 文武大臣们心有不甘的往外走,纷纷向袁崇焕投来鄙夷的目光。 等众人都退出去了,常洛对袁崇焕说道:\"你说说努尔哈赤的议和条件。\" 袁崇焕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努尔哈赤要求朝廷赐银五十万两,赐粮五十万石,重开抚顺、清河两座马市……\" 袁可立怒形于色,\"还有吗?\" 袁崇焕:\"没有了。\" 袁可立:\"痴心妄想!他杀了我那么多将士,那么多百姓,毁了我那么多城池,我还赔钱赔粮开马市,是欺我朝中再无敢战之人了吗?我愿前往辽东一战!\" 袁崇焕再也不吭声了。 常洛又问孙承宗,\"先生以为如何?\" 孙承宗拱手道:\"老奴想要钱粮也不是不行,但他得披发裸身披枷带锁,跪爬到北京来请罪。他若舍得下面子,莫说五十万,就是五百万也不在话下!\" 第64章 痛定思痛 起先,常洛说跟建州是假议和,目的是诱杀皇太极,孙承宗、袁可立才勉为其难答应了。 可是袁崇焕费了近三十万斤粮食,却根本没能将皇太极引到沈阳来,这使得孙承宗、袁可立极为恼怒。 现在,努尔哈赤大言不惭要银五十万两,要粮五十万石,还要求重开抚顺、清河两座马市。 常洛料定,孙承宗、袁可立是誓死也会答应的,在这种群情激奋的情势之下,再重提议和老调,己经严重损害他这个监国太子的声望了。 \"那就打吧。\" 寥寥四个字,在孙承宗、袁可立、袁崇焕听来却俱是一惊,他们谁也没料到太子转变如此之快。 \"既然决定要打,那就群策群力做好打的准备,万不可敷衍潦草,仓促应战。\" \"着内阁大学士孙承宗、袁可立,会同英国公张惟贤、兵部尚书徐光启、户部尚书毕自严、工部尚书毕懋康、辽东巡抚袁崇焕、锦衣卫都督孙传庭、京军火器营提督孙元化,议出一个一揽子计划。\" 又是一锤定音。 六月初九,孙承宗、袁可立召集众人到文渊阁议事。 孙承宗说道:\"袁巡抚,你先说说辽东的实际情况。\" 袁崇焕十分希望将战事拖延到明年,可是现在看来己经没有可能了。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辽东目前总兵力为十五万八千人,其中,精锐老兵在六万八千上下,余下九万是招募不足一年的新兵,战斗力十分有限。 据辽东经略熊廷弼判断,假如战火再起,努尔哈赤首选攻击目标应为开原或者铁岭,判断依据是,努尔哈赤一直想打通与东蒙古喀尔喀部的联络。 但是,也不能排除努尔哈赤就近攻击抚顺或者清河。因此,如果要稳定辽东局势,必须在开原、铁岭、抚顺、清河四座重镇设防。 这两年来,熊廷弼一直致力于抚顺、清河两城的再建,目前两城已基本无虞。 但开原、铁岭偏处辽北,原有城防工事年久失修,早已朽坏不堪。开铁两城相距百二十里,不论是开原,还是铁岭,一旦被围,都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因此在战前必须作好充足的准备,两城之中最少要备足足够十万人吃半年的粮食,除此之外,还得紧急加固两城城防工事,环城挖掘深沟,这些都需要人力、物力、财力,更需要时间。 此外,辽东刚刚完成春耕和春播,要说服辽民背井离乡撤离前线亦是一件极艰难的事,倘若辽民不能及时撤离,必将遭到努尔哈赤的疯狂屠杀,不知又会上演多少人间惨剧!\" 袁崇焕一番长篇大论,众人一时无语。 毕自严率先问道:\"袁巡抚,辽东去年一年耗银六百七十五万八千两,为什么连开原、铁岭的城防工事都没来得及修缮?\" 袁崇焕答道: \"其一,辽东苦寒,开铁尤其寒冷,一年只有小半年适合修城; 其二,辽东物价最少比京师贵了三成,六百七十五万八千两白银,其实只能当五百万两使用; 其三,抚清是辽沈门户,抚清若失,辽沈几乎无险可守,抚清辽沈若尽失,则辽河以东无我立足之地也。抚清战略位置如此重要,银子自然紧着抚清用了。 其四,辽东满目疮痍,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如牛毛,多少钱扔进去都听不见回响。\" 袁崇焕说得入情入理,众人又是无言以对。 袁崇焕继续说道:\"既然太子已经定下了应战的调子,那就一样一样来吧。崇焕临来京时,曾与熊经略彻夜长谈。 熊经略说,建奴处于攻势,而我处于守势,开、铁、抚、清四座大城,如果想十拿九稳守住的话,至少要十六万兵,再加上辽阳五万,沈阳五万,还有近百号大小堡塞,以每堡千人这又是十万兵。 因此想要在兵力上压制住建州,辽东至少要屯兵三十六万! 以每兵年饷银三十两计,这就是一千零八十万两。除饷银外,还有马价银、草料银、枪械银、火药银,对了,还有军粮这个大头,我竟然给忘了。 熊经略七算八算,要兵三十六万,要银三千万,在兵堪用的情况下,可以在一年之内扭转辽东战局,两年之内攻克赫图阿拉,三年之内将建奴逐到苦叶岛上,使之永不敢上岸! 诸公以为如何?\" 熊廷弼说的是一千万,到了袁崇焕这里却一下子加到了三千万,即使打个对折,也有一千五百万。 众人连连咂舌,却又不熟悉辽东实际情况,根本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反驳。 毕自严说道:\"熊廷弼真是狮子大开口,九千万两白银,他可是真敢说!\" 袁崇焕声音高了八度,激动地挥舞着臂膀,反问道:\"毕堂部,你觉得九千万很多吗?\" \"这还不多吗?\" 袁崇焕冷笑,\"毕公也是老户部了,从万历十八年起,整整三十年,朝廷哪一年往辽东发银修缮城防工事了?辽沈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缮,还是万历十二年,开铁抚清就更不用说了。 几十年欠下的旧债,利生息,息又生息,早就变成一笔谁也还不清的阎王债了。欠债总是要还的,拿不出钱还,那就只能拿命还。 诸公坐镇京师,很难切身体会到收拾辽局之难,辽局并不是突然变坏的,而是历经了三十年的演变。 倘若万历三十六年,努尔哈赤求取宽奠八百里地,朝廷予他迎头暴击,耗银充其量四五百万两。可是十年过去了,就得付出翻十倍二十倍的代价!\" 袁崇焕的一番话让众人哑口无言,殿中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许久,袁可立缓缓开口道:“元素所言甚是,只是这九千万两白银,朝廷实在难以承担。” 袁崇焕激动地说道:“现在有钱还能赎命,再过三五年,就只能用肉身偿债了!\" \"国事己到了这般地步,众卿就畅所欲言吧。\"众人正自入神,此时方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太子己经悄悄走了进来。 这可真是一个解不开的难题啊,群臣纷纷低头沉思,一时间无人应答。 常洛见状,眉头紧锁,沉声道: \"孤决定从九月初一起,废止《优免新例》,重新实施《优免则例》,同时在全国清丈田亩,按实际田亩数征收赋税,杜绝投献、诡寄、飞洒,以此充盈国库。\" \"同时,晓谕各地藩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有难,身为朱家子孙,绝不可以作壁上观,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痛定思痛,孤先带个头,即日起,停止修建三大殿,同时遣散六万太监,只留三万,遣散六千宫女,只留三千,节省下来的开支,用以支持辽东战事,只要辽东一日不平,孤一日不添置新衣。\"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第65章 当断则断 《优免则例》施行得好好的,申时行这个老狐狸给改成了《优免新例》。 南北诸省在仕不在仕的进士、举人、贡生、监生数以十万计,本来就有优免,改了之后,优免额度一下子翻了两到十倍。 这些人全都乐得笑哈哈的,可是国家的税赋从何处出?徭役谁承担? 柿子总是找软的捏,厄运总是找苦命人。 常洛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不是叫嚷着灭建奴吗?国家大举用兵需要钱粮,那就把《优免新例》给废止了!谁有理由反对,那就站出来说清楚。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 常洛一个接一个点将。 \"英国公,你以为如何?\" \"臣赞同!\" \"孙先生,你以为如何?\" \"臣赞同!\" \"袁先生,你以为如何?\" \"臣赞同!\" \"徐堂部,你以为如何?\" \"臣赞同!\" ……… 每一个人都表示赞同,常洛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众卿不愧为我大明的栋梁之才,果然深明大义。\" \"孙先生,拟旨吧,本年九月初一正式废除《优免新例》,重新执行《优免则例》。\" \"袁先生,召秦王、韩王、肃王、庆王、晋王、代王、沈王、郑王、赵王、德王、鲁王、衡王、辽王、周王、楚王、蜀王、襄王、潞王、唐王进京,共商国事。\" \"毕自严、毕懋康,着户工二部从即日起,着手准备在各省清丈田亩。\" 一枚枚重磅炸弹接二连三扔出,炸得众人应接不暇。 真正能够灭亡明朝的,不是李自成、张献忠,不是皇太极、多尔衮,也不是小冰河期,雪灾、旱灾、蝗灾、瘟疫。 而是——王朝周期率。 从1368年朱元璋称帝,到1620年朱翊钧行将就木,宗室人口、勋戚人口,己经翻了几十倍,文官,武将,未仕进士、举人、贡生、监生己经翻了几十倍。 他们占总人口不足百分之十,却占据了百分之八十的土地,百分之七十的财富,然而却只承担不足百分之三十的税赋,并且不用承担任何傜役、兵役。 而占人口总数百分之九十的民户、军户、匠户、灶户、商户,他们占有不足百分之二十的土地,不足百分之三十的财富,却承担了百分之八十的赋税,以及所有的徭役和兵役。 无数的吸血虫趴在他们身上敲骨吸髓。 天灾连连,他们挣扎在生死一线;战火突起,沉重的负担却又要强加到他们头上。 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世界既然已经没有天理、没有公义可言,那就让它彻底毁灭好了。 短短几天之内,内阁向京师内外发出了十几道监国太子谕旨。 废止《优免新例》的谕旨刚一发出,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无数未仕的进士、举人、贡生、监生到礼部询问事情的真假,当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这些人愤怒地质问: \"我们十年寒窗苦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考取功名,官没做成,好不容易有点优免,现在却一下子减了一大半,为什么?凭什么?\" 礼部衙门门前的空旷广场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文震孟不得不出来平息事端,才讲了几句,他的声音就被潮水般的呼喊淹没了。 \"斯文扫地!\" \"读书何用?\" \"我们要见孙首辅!\" \"我们要见太子!\" \"我们要见陛下!\" 几十个胆大的掀翻挡在门口的马扎,强行闯入礼部大堂,跪在至圣先师牌位前号叫: \"夫子,你老人家睁开眼睛看看吧!\" \"夫子,你老人家睁开眼睛看看吧!\" 一人号引来千百人号,不明究竟的人还以为死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文震孟一介书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急得捶胸顿足,却又无计可施,狠狠地一甩袖子,跑到文渊阁去求救。 孙承宗、袁可立听了,也是大惊失色,忙和文震孟一起去求见太子。 常洛闻言,勃然大怒,冲曹化淳喝道:\"反了!全反了!连秀才也反了!这天下要不得了!去,传孙传庭!\" 曹化淳从未见过太子如此气恼,赶紧小跑了出去。 孙承宗忙谏阻:\"殿下不必动怒,不过是一群不明事理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不要动用锦衣卫了,臣去礼部一趟,保证弹压下来。\" 常洛怒道:\"太祖优待读书人,三百年来吃香的喝辣的惯坏了他们,建州己反,前方将士爬冰卧雪,削减一下他们的优免又怎么了?是不是看孤脾气太好了!\" 孙承宗忙作揖:\"太子说的是!\" 又觉得说得不对,忙改口:\"不是不是不是!\" 袁可立、文震孟更是手足无措。 孙传庭急冲冲走了进来,问道:\"殿下召臣何事?\" \"礼部有人闹事,你叫献忠带八百锦衣卫去抓人。记着,一个也不许跑了!抓着了就关到北镇抚司,好生审!着实审!一定要审清楚他们想干什么?\" \"殿下……这……殿下不是派献忠外出办机密差事了吗?臣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对对对,我气糊涂了,那就叫罗汝才去,记住,多带棒子,不听招呼的,就与我照死里打!\" 孙承宗捶胸顿足,\"殿下,不可啊不可啊!大敌当前,怎可自乱阵脚?臣是首辅,读书人闹事,臣罪责难逃,这事就交给臣处置吧!\" 说着,双膝跪下,伏地不起。 袁可立、文震孟也整整齐齐跪下。 常洛仰面向天,长叹一声:\"好吧,诸位平身吧。传庭,你带三十个锦衣卫,护送孙学士、袁学士、文堂部去一趟礼部。\" 一场祸事终于止住了,孙承宗站起身来,尤觉得两腿发软,突瞅见太子眼中含泪,心中又惶惑不安起来,欲出言安慰,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惟摇头叹息而已。 孙承宗、袁可立到了礼部,看着混乱不堪的场面,拧紧了眉头。 文震孟站到了高处,大声说道:\"你们都是一肚子圣贤书的人,今日所为,实在大失体统,大干风纪,本部奉劝你们,悬崖勒马,立即回家,如若不从,本部就不管了,随你们闹去。\" 人群中有人喊:\"这事文堂部不管,谁管?\" 孙传庭带着三十名锦衣卫,噔噔噔闯了进来,\"我管!刚才谁在胡喊叫,与我拿下!\" 孙传庭一声令下,锦衣卫如虎似狼,扑向人群,顿时,哭爹喊娘声响成一片。 不一会儿,几个适才还嚣张得不行的儒生便被拖了出来。 “孙都督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孙传庭冷哼一声,“带走!” 孙承宗扫视了一圈众人,朗声道:“诸位都是读书之人,理应懂得礼仪廉耻。今日之事,太子宽大为怀,不与你们计较,如若不知悔改,就到北镇抚司走一遭吧。” 袁可立大喝一声:\"还不走,是等着吃棒子吗?\" 众人面面相觑,虽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无奈离去。 待人群散尽,孙承宗对孙传庭道:\"伯雅,那几个人还是交给我办吧。\" 孙传庭道:\"那是自然。\" 那几个人落到锦衣卫手里了,早吓得尿了一裤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孙承宗、袁可立板着脸,一默如雷。 文震孟说道:\"这次饶了你们,下次再敢无礼,就没这么便宜了,还不快走!\" 几个人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七月十六日,常洛召在京从六品以上文武官员文华殿觐见,殿门内外站满了各种品级的官员。 常洛表情悲愤,声音沙哑:“礼部的闹剧,甚失孤望,这就是我大明的读书人吗?孤废黜《优免新例》,并非一时冲动。存亡关头,再不改革弊政,百姓将苦不堪言,国家亦将不复存在!” \"召诸王入京,也是要上下一心共度危局。无论是宗室、勋贵,亦或是文官、武将,皆应识大体,顾大局,否则天下倾覆,谁能独善其身!” 朝堂之上一片沉默,无人敢轻易回应。 常洛微微皱眉,他知道这番话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但他别无选择。 “户部、工部需尽快清丈田亩,查明家底。田多者多交税,田少者少交税,无田者不交税,使天下黎民苍生得以恢复生机。” 说完,转身离去,留下一众大臣面面相觑。 第66章 兵不厌诈 世上不如意事常十有八九,根本没有作好充足的准备,战争就步步紧逼过来了。 眼看就要进入八月,田里的庄稼长得正茁壮,再过两三个月就该有收成了。 努尔哈赤的人生信条是,我不能好过,就不许别人好过,他问皇太极:\"袁崇焕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音?\" \"他亲自去了北京,来回都需要时间。\" \"不会是故意拖延时间吧?\" \"应该不会。\" 又等了三四天,袁祟焕依然杳无消息,努尔哈赤终于火了,\"不等了,传令各旗,准备开拨!\" 皇太极闻言垂头丧气,莽古尔泰则志得意满。 军令如山,八旗各部迅速行动起来。士兵们收拾行装,将军马喂得饱饱的,兵刃打磨锋利。 女真各部的首领也纷纷来到赫图阿拉,听候努尔哈赤的调遣。 然而,就在大军即将出发之际,一封来自袁崇焕的信送到了皇太极的手中。信中的内容让他大吃一惊。 原本以为袁崇焕会继续拖延,没想到袁崇焕竟然在信中说: \"五十万两白银、五十万石粮食皇太子己经允准了,己经从南京起运,因运河堵塞,只能走陆路,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运到北京,而从北京运到沈阳,至少也需要半个月。请四贝勒耐心等待。\" 皇太极拿着袁崇焕的信,兴冲冲地去找努尔哈赤,老远就说道:\"父汗,有眉目了!\" 努尔哈赤看完信,问道:\"不会是骗人的吧?\" 皇太极说道:\"儿臣跟袁崇焕打了多次交道,他还算得上一个很质朴的人。\" 努尔哈赤本来气势汹汹要开打的,现在又犹豫了起来。 莽古尔泰已经整装待发了,突然接到暂缓行动的命令,别提有多泄气了,怒冲冲跑到议政大厅。 \"又怎么啦?\" 努尔哈赤把袁崇焕的信递了过去,莾古尔泰草草看了几眼,就扯得稀烂掷在地上,怒道: \"袁崇焕尖嘴猴腮,一看就是个满嘴大话的骗子,你们却把他的话当圣旨,你们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皇太极说道:\"要分辨真假并不难。假如明国想打,一定会通知熊廷弼调兵遣将,运粮运武器。抓紧时间,派几拨人去辽沈、抚清打听,如果有动静,就说明是骗我们的,如果没动静,就说明是真准备议和。\" 努尔哈赤觉得有理,叫巴布海、巴布泰各带上几个机灵一点的人,偷偷潜到沈阳、辽阳、抚顺、清河打探消息。 莾古尔泰嗤之以鼻,掷下一句:\"你们就等着上袁崇焕的当吧,他这是想把粮草运到沈阳了,再跟我们开打。\" 然后悻悻走了。 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也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他们依然心存侥幸。 归根结底,还是熊廷弼很不好对付。 抚顺、清河虽然隔得近,但是城防工事已经很坚固了,即使能打下来也绝非易事,肯定会死不少人。 开原、铁岭虽然防备空虚,但是路途比较远,劳神费力打下来,抢到的东西说不定还没消耗的东西多,并不一定是笔划算的买卖。 凡此种种,使他们并没有真正下定决一死战的决心。 巴布海、巴布泰各带着七八个人,乔装打扮分别潜入辽阳和沈阳,只见城里和往日一般无二,士兵漫不经心地在街道上巡逻,引车卖浆的小贩走东串西叫卖,农夫在田地里侍弄着庄稼,并无任何异象。 巴布泰偷偷跑到李如柏家里去,李家正在唱大戏,庆贺李如柏六十八岁大寿,李家摆了几十桌酒席,沈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来捧场。 李如柏正在陪客,管家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李如柏道了声:\"失陪。\" 就匆匆走到内院,见是巴布泰,禁不住大吃一惊,压低声音问道:\"你来干什么?\" 巴布泰笑道:\"我奉父汗命,来给姐夫祝寿啊!今天贵府真是高朋满座,要不我也到前面去凑个热闹。\" 李如柏脸变得铁青,低喝道:\"想干什么明说,用不着装神弄鬼。\" 巴布泰咧嘴一笑,\"姐夫不用害怕,我就是打听一件事,熊廷弼有没有和大金开战的准备?\" 李如柏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 想当初努尔哈赤在李家当干儿子,比巴儿狗都要听话,见了李如松、李如柏兄弟,腰弯得比弓还要圆。 现在倒好,反过来拿捏他了。 看着巴布泰有恃无恐的面孔,李如柏心里不是滋味,没好气答道:\"熊廷弼就在正厅里坐着,要不我去问问再来告诉你。\" \"我估计熊廷弼没准备打。\" \"你都知道了,还问那么多干啥?\" 巴布泰嘿嘿一笑,“那就好,我走了。”说完,转身离开了李府。 李如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叹息,自己为努尔哈赤做的事越多,落在他手里的把柄就越多。 有努尔哈赤这个催命鬼,将来迟早东窗事发,死在朝廷刀下。 己经七老八十了,多活几年又能怎么样,还不如早死早干净。 巴布海、巴布泰悄悄折返赫图阿拉,向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如实禀报在辽沈抚清看到的情况。 努尔哈赤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来。 又过了十来天,袁崇焕的信又送来了,信中说: \"钱粮己如数运到了北京,全程都是由锦衣卫护送,稍事修整后,就会向辽东进发,预计十五天内即可抵达沈阳,到时候请四贝勒到沈阳一叙,明金两国止戈息战,边贸办得红红火火,岂不快哉?\" 皇太极兴冲冲把袁崇焕的信拿给努尔哈赤看。 努尔哈赤却忧心忡忡地说:\"我怎么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为什么?\" \"你不觉得太顺了一点吗?我昨晚做了一个不大好的梦……\" \"啊?什么梦?\" \"梦见明军连克萨尔浒、界藩城、古勒寨……\" 听了这话,皇太极心里也直发毛,万一被袁崇焕阴了,那就坏了大事了! 正这时,莾古尔泰推门而入,眼露凶光,似乎想要杀人。 皇太极问:\"又怎么啦?\" 莾古尔泰跺着脚大叫:\"上当啦!上当啦!\" 努尔哈赤问:\"上什么当了?\" 莾古尔泰怒吼:\"袁崇焕七天前就到了沈阳,带来了一万火炮营,还有三万锦衣卫!熊廷弼正在组织开铁清抚的辽民撤往辽沈!\" 努尔哈赤问:\"可靠吗?\" \"千真万确!\" 皇太极身子晃了几晃,差点当场晕厥。 莽古尔泰气急败坏大叫道:\"父汗,打吧,下命令吧! 第67章 神兵天降 不光是袁崇焕到了沈阳,常洛也到了沈阳。当他掀开车帘从车上跳下来负手走进经略衙门时,熊廷弼惊得目瞪口呆。 \"殿下,你……你……你怎么来了?\" 常洛拍了拍他胳膊,\"来看看你呀,怎么,不欢迎?\" \"欢迎,欢迎……\" \"飞白,饿死我也,先弄点吃的吧。\" 熊廷弼手忙脚乱,\"快快快,温酒做菜。\" 常洛笑眯眯看着熊廷弼,\"辽东这一大摊子全靠你支楞着,不容易,着实不容易!等平了建州,孤调你回京,好好享几年福。\" \"谢殿下,谢殿下……\" 常洛转过身,笑道:\"飞白,我给你带了几个帮手。你看,这是锦衣卫都督孙传庭,都指挥使郑崇俭,都指挥使同知翟式耜。\" 熊廷弼远在辽东,也知这三位是朝廷新贵,在京师呼风唤雨好生了得,忙拱手道:\"三位辛苦了。\" 三人拱手还礼,\"熊公辛苦了。\" 常洛又介绍,\"这三位乃是锦衣卫镇抚使高迎祥,管看大刀营,镇抚使罗汝才,管长枪营,,镇抚使李鸿基,管着斧头营,总人数三万!\"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锦衣卫,熊廷弼心里直发毛,又是拱手问好。 完了常洛又介绍:\"这一位,乃是京军火器营提督兵部侍郎孙元化。孤带来了二百红夷大炮,四千条上好鸟嘴铳,共九千六百人,这一次,火器营要大显身手了!\" 熊廷弼正为着兵力不堪使用而忧心如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援军,心下大安,激动得直搓手,连说:\"真好!真好!有太子在,辽东百万军民就有了依靠!\" 说话间,酒菜己齐备,熊廷弼将常洛迎入厅中,常洛主位上坐了,示意众人坐下。 众人无人肯坐。 常洛道:\"自己人,不必拘礼。\" 熊廷弼、袁崇焕、孙元化右手侧坐了,孙传庭、郑崇俭、翟式耜左手侧坐了,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在边上又设了一个小桌。 虽然竭力张罗,酒菜却仍十分简朴,熊廷弼殷勤相劝,常洛毫不矜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还一个劲地命众人: \"吃吃吃!赶紧吃!吃饱了干仗!\" 众人被他感染了,也放开肚皮吃。 酒足饭饱之后,熊廷弼又将常洛迎入指挥厅,摊开巨幅辽东地形图,说道: \"殿下请看,辽东边墙西起山海关,沿辽西走廊,一路到了大清堡。 又沿辽河河套,蜿蜒曲折到了清阳堡、镇北关。 再由镇北关一路南下,经靖安堡、柴河堡、抚顺关、鸦鹘关、宽奠堡,数十座关堡,直抵与朝鲜接壤的镇江堡。 如果能将二千里边墙修成东墙铁壁,辽东就万世无虞了。 辽东安,则京师安。因此臣还是力主朝廷重修辽东边墙,虽耗资庞大,却是万世之基。\" 常洛看着大好的江山,频频点头,\"你说的对!\" 熊廷弼又继续说道:\"从镇北关到镇江堡一线直面建州,全线逾五百里,每一处都可能成为建州骑兵的突破口,防守起来压力相当之大。\" \"尤其是抚顺关至鸦鹘关一线,不足百里之外就是界凡城、古勒城、马儿墩城,以及建奴巢穴赫图阿拉。\" \"臣己探明,界凡城有二万四千建州兵,古勒城有一万六千建州兵,马儿墩城有九千建州兵,赫图阿拉有四万建州兵。\" \"共计约十万建州兵,其中旗兵六万五千上下,辅兵三万五千上下。\" \"老奴还从海西、海东征了不少兵,总人数不在三万之下,他军中还有不少蒙古人、朝鲜人。\" \"最狠的是,建州全民皆兵,十五岁以下的娃娃兵,六十以上的老头兵,人数不在少数。这些人平时为民,战时为兵,攻虽不足,守却有余。\" \"最可恶的是,李永芳和范文程这两个狗贼,为虎作怅,勾引了不少无耻之徒。\" \"屈指算来,小小建州,能战者不下二十万!实力实在不容小觑!\" 常洛暗自心惊,这就是一个武装到牙齿,靠杀人劫财起家的的鼠尾巴头匪徒集团,欠下了中原华夏滔天血债,看来此行形势严峻。 也正因为此,他才力排众议,亲自到辽东前线来,临行时,孙承宗、袁可立叮咛备至,不厌其烦劝谏,绝不可以身犯险亲临前线。 袁崇焕接口说道:\"熊公说的是!除了范文程,还有宁完我、高鸿儒,他们为皇太极出谋划策,坑害辽东军民,十分可恶!\" 熊廷弼重重一拍桌子,\"范文正公一世英名,怎么会有那种不孝子孙。等平了建州,我一定要手刃了范文程,替范文正公清理门户。\" 袁崇焕:\"谁说不是呢?\" 常洛将李鸿基叫到跟前,说道:\"你带几个人,去一趟赫图阿拉,设法找到献忠,杀了李永芳和范文程,如果找得到机会,连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也一起办了!\"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张献忠销声匿迹那么久,竟然是去了那里。 熊廷弼喜上眉梢,说道:\"辽东森林茂密,地形复杂,外人很难找着北,不如让祖大寿、祖大乐兄弟俩跟着去,他们土生土长,对辽东犄角旮旯都是门儿清。\" 常洛点头应允。 当天夜里,李鸿基一身辽民打扮,在祖大寿、祖大乐带领下,神不知鬼不觉潜往赫图阿拉。 熊廷弼到沈阳城外巡查火器营、大刀营、长枪营、斧头营。 红夷大炮乌黑油亮的炮管、鸟嘴铳寒光闪闪的刺刀,还有簇新的大刀、长枪,锋利的斧子,令他赞不绝口: \"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全在我心上。\" 常洛命孙元化:\"来上两三炮,让熊经略开开眼!\" 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之后,只听“轰隆”几声巨响,炮弹落在一里开外,炸得乱石飞舞。 熊廷弼兴奋地拍手叫好:“好!好!如此犀利的火器,何愁建奴不灭!” 孙元化又亲自朝一棵老树放了几铳,那棵足有碗口粗细的大树摇晃着倒下,枝叶漫天飞舞。 熊廷弼笑得合不拢嘴,捋着胡须对常洛道:“有此利器,平定建州有何难哉!” 九千六百火器营、一万大刀营、一万长枪营、一万斧头营齐集沈阳城外,个个魁梧彪悍,眼露杀气。 熊廷弼信心倍增,当夜召杜松、刘铤、李如柏、马林到沈阳议事。 沉沉的夜色中,四人走进经略衙门后厅。 明亮的灯火之下,主位上坐着一个人,熊廷弼、袁崇焕一左一右站着,屋子里还站着不少气宇轩昂的人。 四人料定主位上这人定来路通天,都不约而同向熊廷弼投去疑惑的目光。 熊廷弼直截了当说道:\"太子驾临沈阳了,拜!\" 四人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常洛伸手拦住,说道:\"不必行此大礼,你们都是老将,为国戍边,辛苦了!\" 四人都说:\"殿下辛苦!\" 然后低眉顺眼,垂手立着。 常洛说道:\"孤为什么来沈阳,想必你们能猜出,就不废话了。奸奴猖獗,人神共愤,现在到了收拾他们的时候了。诸公多尽心,多努力,功成之日,朝廷不会吝惜伯侯之赏。\" \"飞白,你是辽东经略赐尚方宝剑兼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节制辽东镇一切军政民生兵马钱粮,辽东的事,全交给你办,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你的意思,就是孤的意思。 \"开始吧。\" 第68章 引蛇出洞 熊廷弼清了清嗓子,威严地扫视众人,缓缓说道: \"诸位,太子的话大家刚刚都听见了,份量比千钧还要重。建州已成心腹大患,如果不剪除,子孙后代就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了,因此在座的各位都要尽忠尽责,誓死一战。如果有人怯弱怕死,临敌退却,这就是榜样。\" 说着,唰地抽出尚方宝剑,砍掉了桌子一角,然后还剑入鞘,一字一顿说道: \"若有人丧尽良心,私通建奴,泄露军机,就不是杀头那么简单了,须得磔其身,族其家,掘其坟!\" 众人闻言,莫不噤若寒蝉。 尤其是李如柏,虽然神情自若正襟危坐着,其实早己心乱如麻,总觉得熊廷弼这话是在说自己,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手心里汗滋滋的。 熊廷弼将辽东地形图挂在墙上,作战略部署,定下了以守代攻的调子。 马林率三万人,守靖安堡。 杜松率五万人,守抚顺关。 李如柏率四万人,守清河堡。 刘铤率四万人,守新安堡。 辽东边墙东段已朽坏不堪,沿线堡塞大多被坏。 靖安堡是开原的前沿阵地;抚顺关是抚顺的前沿阵地;清河堡是清河的前沿阵地;新安堡是通往辽南的交通枢纽。 熊廷弼选择了这四座最重要的堡塞,耗费巨资进行扩建重修。 紧赶慢赶,终于在大战来临前派上了用场。 李如柏听见仍委自己以大任,忐忑不安的心情顿时安宁了不少。 马林、杜松、刘铤领命而去,李如柏正待要走,常洛突然说道:\"李总兵,你留一下。\" 声音很低,在李如柏听来,却尤如晴天霹雳,两只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熊廷弼带着李如柏来到密室,李如柏声音在发抖,问道:\"熊经略,是有什么事吗?\" 熊廷弼微微一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过寿那天,有什么不该到府上的人到了府上?\" 李如柏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巴布泰来时被人发觉了? 他嗫嚅道:\"熊经略说的什么,属下听不懂。\" 熊廷弼冷冷一笑,\"李总兵,你也是这聪明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再吱吾敷衍就不好了,你知道刚才那几个是谁吗?\" \"属下不知。\" \"孙传庭、郑崇俭、翟式耜,你知道吗?\" \"啊?知道…知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是我问你,那天你悄悄见了谁?你现在说的话还来得及,如果执意不说的话,我也没法帮你了。\" 李如柏大呼命苦。 到底被努尔哈赤害死了! 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了,不坦白也不行了,可是坦白的话会落下什么下场? 他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 正这时,常洛推门而入,熊廷弼和李如柏忙站起身来。 常洛在主位上坐定,看向李如柏,沉声道:“李总兵,如今战事紧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影响战局。希望你能如实告知,若其中真有误会,孤自会还你清白。” 李如柏脸色煞白,低头沉思片刻后,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开口道:“殿下,臣……臣那日见过巴布泰。” “巴布泰?”常洛与熊廷弼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惊。 李如柏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道出,并再三表明心迹,世受国恩,父子兄弟皆在兄中效力,绝无通敌之心。 常洛沉默半晌,缓缓问道:“那你为何不将巴布泰拿下交熊经略处置,而是放他走了呢?” 李如柏双膝跪地:\"微臣也想过抓住他,可世人都知我与努尔哈赤有姻亲关系,微臣实在怕说不清楚!\" 说完,以头叩地。 常洛又问道:\"倘若他再来找你,你怎么办?\" \"微臣一定杀了他,提着他的头来见殿下!\" \"真的吗?\" \"真的!\" \"你的忠心孤知道了,你起来吧。\" 李如柏如蒙大赫,谢恩后站起身来。 常洛接着说道:“李如柏,李家一向忠勇,于国有大功,朝廷也向待李家不薄,危难关头,孤希望你挺身而出,为国分忧” 李如柏抱拳躬身,\"微臣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常洛颔首而笑:\"很好!李家果然满门忠良!大战在即,努尔哈赤肯定会四处打探消息,你设法告诉他,孤到了沈阳,届时还会亲临抚顺关,坐镇指挥………\" \"啊这……微臣不敢………\" \"孤这是想引他上钩,你是奉孤的命令行事,有什么敢不敢的?\" \"殿下是真的在抚顺关,还是假的在抚顺关?\" \"当然是真的。\" “努尔哈赤凶狠无比,万一殿下被他围住了,后果不堪设想,还请殿下三思。” 常洛摆了摆手,自信地笑道:“这倒无需你担心,孤自有分寸。你只须按照孤的吩咐去做就是。” 李如柏见状,只好恭敬地应道:“只是,如何让努尔哈赤相信殿下真的在抚顺关呢?” 常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个简单,你只需如此这般……” 李如柏听后,连连点头:“殿下英明,此计甚妙,微臣这就去安排。” 说罢,他转身离去,一路上细细思量着怎样将这事办得周全妥帖。 李如柏到了清河堡,便着手安排起来。 他派亲信给努尔哈赤送去密信,说: \"太子已经抵达沈阳,十分刚愎自用,不顾熊廷弼劝阻,执意要亲率六万大军,师出抚顺关,突袭界藩城,然后直捣赫图阿拉。\" \"马林守靖安堡,刘铤守新安堡,我仍守清河堡,真正的主力是杜松,共七万五千人,集中了全辽精锐。若能围歼杜松,活捉太子,全辽唾手可得。\" 努尔哈赤收到密信后,不相信堂堂皇太子会到辽东来,派巴布海到沈阳打探消息,派巴布泰到抚顺打听。 巴布海潜到沈阳,果然一股肃杀之气,街道上行人稀少,铺子全部歇业,到处是巡逻的士兵,尤其是经略衙门前后左右,被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围成铁桶。 巴布泰潜到抚顺城外,远远望见营帐连绵不绝,旌旗迎风招展,运粮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又潜到抚顺城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己全城戒严。 他费尽力气找到从前布下的眼线,报告说:\"太子要到抚顺来督战。\" 努尔哈赤起先还将信将疑,四面八方探子传回来的消息使他确信,李如柏说的,的确是真的。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不由得怦然心动起来。 第69章 狭路相逢 熊廷弼在建州军中布有眼线,探听到的消息十分准确。 驻守界藩城的是代善和额亦都,有二万四千人; 驻守古勒城的是莽古尔泰和扈尔汗,有一万六千人; 驻守马儿墩城的是岳托和硕托,有九千人; 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坐镇赫图阿拉。 熊廷弼坐镇沈阳,在抚顺关——抚顺卫——沈阳一线布有重兵,而鸦骷关——清河堡——辽阳一线则明显兵力不足,至于偏北的开原、铁岭,兵力则更为空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需要防守的地方实在太多,主动权又不在自己手上,根本猜不出努尔哈赤会从哪个方向发动突然袭击。 因此,常洛和熊廷弼定下计策,将努尔哈赤吸引到抚顺方向来,省得他到处乱窜。 建州虽然兵强马壮,但努尔哈赤用兵,向来讲究一个以多打少,以强打弱,以实打虚,极少采取硬碰硬的策略。 因此,在战前,努尔哈赤就定下了作战方略—— \"以三至五千人奔袭开原,吸引熊廷弼注意,而他则亲率八旗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鸦骷关,血洗清河堡,然后人不离鞍马不停蹄攻下清河卫,最后兵临辽阳城下。\" \"如果熊廷弼从沈阳来救,就转头在虎皮驿、奉集堡一线截击之,打他个措手不及;\" \"如果熊廷弼不敢来救,那么就在辽阳周边烧杀劫掠,糟蹋一个够,给明廷一个沉重的教训。\" 现在情况突变,明国皇太子居然要亲临抚顺,努尔哈赤自然要跟着变。 他当机立断,派巴布泰率领三千精锐骑兵昼夜兼程赶往开原,做出攻击态势,用以麻痹熊廷弼。 同时,他亲自率四万八旗主力,沿着苏子河,经过灶突山、马儿墩城、古勒城,向界藩城疾驰而去。 他要抢在明军到达抚顺关之前,在萨尔浒、铁背山、界藩山一带布下伏兵,在明军钻进口袋之后,围而歼之,如果能将明国皇太子生擒活捉,那就太妙了。 对于这一套作战布置,皇太极是极不赞同的,他对努尔哈赤说道: \"敌变我不变,以不变应万变。父汗想活捉明国皇太子有点异想天开,他又不是傻子,一看情势不对,早脚底抹油溜走了。先前的布置,突袭清河、辽阳,对明国的打击更沉重一些,用不着改来改去。\" 努尔哈赤被袁崇焕从头耍到尾,白白耗掉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心里十分气恼。 \"他有我跑的快吗?他跑到沈阳,我就追到沈阳,他跑到锦州,我就追到锦州,他跑到山海关,我就追到山海关,不将他生擒活捉,难解我心头之恨!若能捉住他,就是土木堡第二了。\" 皇太极苦劝,努尔哈赤却一句也听不进去,随即下令,大军开拔。 随着一声令下,赫图阿拉城,这座后金的巢穴,立即紧张而又忙碌地行动了起来。 传令兵们四处奔走,传达着大汗的号令。 \"四丁抽三丁!三丁抽二丁!若有藏匿,格杀勿论!\" \"自备干粮!自备弓箭!\" \"割一个汉狗耳朵,赏银一两!\" 仓库门口,男人排起了长队,领取马匹、盔甲;女人忙碌地准备着干粮,为即将出征的男人提供充足的补给。 马厩里,马夫们精心照料着战马,给它们喂食、梳理毛发,强壮的战马嘶鸣着,仿佛也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铁匠铺中,炉火熊熊燃烧,铁匠们挥舞着铁锤,叮叮当当碰撞声和星星点点的火花四处乱飞。 后金这座作战机器开足马力运转了起来。 在议政厅门前的广场上,努尔哈赤站在高台上,望着下方拥挤人群,大声喊话: “建州的勇士们,我问你们,你们谁家祖上没有被朱见深残杀过?\" \"建州的土地是我们的祖先开创的,汉狗却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向我们征收重税,抢夺我们的女人、孩子、马匹、牛羊、貂皮。\" \"他们占据着中原温暖和煦、肥美富饶的膏腴之地,顿顿吃着雪白的大米饭、热腾腾的白面馍馍、香喷喷的烧鸡,穿的是华贵的丝绸衣裳,住的是宽敞明亮的房子。\" \"但他们的皇帝贪得无厌,三天两头派人越界采挖我们的人参、金矿、银矿,砍伐我们的树木,稍有不从就刀砍斧劈,我祖我父就是被他们打死的。\" \"被汉狗欺负了三百年,我们受够了!我发布七大恨起兵反明,就是要给受苦受难的女真人挣一条活路!” 努尔哈赤将自己装扮成女真人的救世主,每有大战,都要这样表演一番。 在他巧舌如簧的鼓动下,人群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疯狂喊叫: \"杀汉狗,报血仇!\" \"杀汉狗,报血仇!\" 努尔哈赤眼中凶光一闪,\"打到沈阳去,活捉明太子!出发!\" 四万八旗兵浩浩荡荡地向着界藩城而去。 努尔哈赤起初还怕熊廷弼是虚晃一枪,等他到了界藩城,代善立即向他报告: \"朱常洛、熊廷弼都到了抚顺关,杜松为主帅,赵梦麟为左先锋,王宣为右先锋,正在浑河上搭建浮桥,准备抢占萨尔浒!\" \"他们来了多少人?\" \"少说也有七八万!\" 努尔哈赤心中一惊,却故作云淡风轻之状,说道:\"莫慌!兵在精不在多,来再多废物也不过是送死。\" 代善问:\"那要不要阻止他们过河?\" 努尔哈赤略想了想,说道:\"派萨哈璘和阿济格,带半旗弓箭手,阻止他们搭桥。\" \"明军人太多,半旗弓箭手恐怕挡不住,儿臣认为应该全军出击,阻敌于浑河西岸。\" \"不要硬碰硬,做个样子,把他引到萨尔浒。\" 萨哈璘和阿济格领命而去,带着三千弓箭手来到浑河边。 只见黑压压的明军在河对岸严阵以待,数以千计的士兵正忙碌地搭建着浮桥。 重重衣着鲜亮的锦衣卫保护之下,是明黄色的銮驾,巨大的旗幡在大风中猛烈地飞扬,上书\"太子亲征奴酋就戮\"八个大字。 明国皇太子果然来了! 萨哈璘一声令下,八旗弓箭手箭如雨发,射向明军搭桥士兵。 明军弓箭手立刻还以颜色,箭矢如雨,双方展开了一场弓箭战。 萨哈璘和阿济格寡不敌众,连连后退。 在弓箭的掩护下,七八座浮桥很快搭建完毕。 赵梦麟和王宣率领先冲上浮桥,向对岸杀去。 萨哈璘和阿济格照预定计划,且战且退,试图一步步将明军引向萨尔浒。 努尔哈赤登上界藩山,二三十里之外的萨尔浒对岸,传来喧天的鼓声,远远望去,旌旗招展,营寨连云。 真的要在界藩山下来一场生死决战吗? 此前各方探子传来消息,明国皇太子来者不善,努尔哈赤只是不以为然。 那帮养尊处优锦衣卫打得了仗吗? 他们的废物火炮运得过来吗?运过来了炮弹能打得过河吗? 他们的废物火铳点得着吗?点着了放得出火吗? 现在,努尔哈赤却突然有些胆寒了。 第70章 螳螂捕蝉 努尔哈赤不相信明国皇太子会亲临前线,但常洛偏偏来了。 直到临起驾,熊廷弼还在坚决反对:\"千金之子不垂堂,殿下身系天下安危,岂能以身犯险?\" 常洛反问道:\"辽东防线千疮百孔,数十万辽民暴露在建州骑兵的铁蹄之下,性命只在旦夕之间,如果不能将努尔哈赤吸引到抚顺一线来,怎么能腾出时间来将他们撤走?\" \"那也不能拿殿下做诱饵,万一有个闪失,臣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是数十万辽民的身家性命重要,还是孤重要?\" \"当然是殿下重要!\" \"胡说!孟夫子说,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孤身为太子储君,护持一方黎民百姓是应尽的责任。\" \"殿下说的都对,但臣不奉命!\" \"来不及了,不要再饶舌了!备甲,备马,孤要亲征建州!\" 熊廷弼捶胸顿足间,王安、曹化淳、高起潜己经在服侍常洛披甲。 常洛一身戌装坐在马上,在孙传庭、郑崇俭、翟式耜的簇拥下,出了沈阳城。 红夷大炮实在太沉了,炮车没来得及造,只能用人力运,每门大炮都需要动用二十四个彪形大汉,用碗口粗的杠子抬着,才能抬得动。 辽东遍布建奴眼线,这样的大家伙要运到前线去,根本瞒不住。 常洛索性不瞒了,数千个彪形大汉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走在队伍最前面。 四千名铳手紧随其后,他们抱着鸟嘴铳,铳口向上,列成一个个巨大的方阵。 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带领三万锦衣卫在后跟随在太子车驾的后面,大刀、长枪、斧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大军开拔,旌旗招展,鼓声如雷。 常洛唯恐努尔哈赤不知道,阵仗弄得极其庞大。 到了抚顺关,熊廷弼请常洛在关城内驻扎。 常洛笑道:\"行百步者半九十,萨尔浒距止不过六十里,还是再前进一步吧。\" 熊廷弼已经领教到太子执拗的个性,心中暗暗叫苦,却又无计可施。 常洛大张旗鼓前往抚顺关,稳定了辽东民心,更成功吸引了努尔哈赤注意力,为辽民撤退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身为辽东巡抚,袁崇焕受命主持辽民撤退。 辽东大小官员、胥吏紧急行动起来,十几万辽民被催逼着逃离家园。 他们拖家带口,肩挑背扛,惊慌失措往西跑。 望着好不容易整修起来的房屋、长得正茁壮的庄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哭声一片。 一对老人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眼中满是泪水。 \"天杀的鼠尾巴建奴,祸害呀祸害呀!\" \"别喊了,快走吧快走吧!\" “这一把老骨头,走到哪不是死,就让我死在家里吧。” “别怕,有太子在,总能找到给咱们一条活路。” 老头尽力安慰着老伴,泪水却不争气地滑落。 年幼的孩子们被这突然降临的灾难吓坏了,牵着大人的衣角,边跑边哭,有的跑掉了鞋,有的摔倒在地上。 到处是恐惧无助的哭声喊声怒骂声,牛羊的叫声,狗的吠声。 几只鸡鸭挣脱了绳子的束缚,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 场面极度混乱。 袁崇焕坐在马背上,沙哑着嗓子喊叫:\"不要慌!不要乱!有本官在,所有的人都能安全撤离到后方!\" 万历四十七年十二月被发配到辽东的御史言官,全部被派往辽东边墙一带,每人负责若干辽民的撤退。 短短大半年时间,他们已经吃尽了苦头。 辽东苦寒无比,兵荒马乱,诸事多如麻,哪有在京中怼天怼地来得舒服自在啊? 望着成千上万的惊弓之鸟般的难民,杨涟、左光斗这一干正人君子才真切地意识到:打仗是真的会死人的,绝不是纸上谈兵那么简单,从前一个劲地喊打喊杀,实在是浅薄无知。 冯三元、姚宗文这两个阴毒小人,原本和熊廷弼同在都察院做过御史,关系还算不错。 熊廷弼荣升辽东经略后,冯三元、姚宗文听说辽东一年过的军饷军粮有千万之巨,大有油水可捞。 两人一合计,联名写信求熊廷弼保举他们到辽东找个官做。 熊廷弼知道这两个人庸懦卑下,见钱眼开,冷冰冰拒绝了。 这下把冯三元、姚宗文气坏了,两人挖空心思罗织罪名,陷害熊廷弼。 现在落到熊廷弼手底下当差,只能徒唤命苦。 熊廷弼才干超群,眼光独到,可是处理人际关系一团糟。 朝中无论文武,几乎没有一个人喜欢他,如果得不到强有力人物的保护,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给作死了。 常洛将一帮嘴炮打发到辽东来,弹劾熊廷弼的声音顿时偃旗息鼓了,耳根实在清静了不少。 浑河前线,赵梦麟、王宣率领一万五千先头部队,挺进萨尔浒,大剌刺在萨尔浒山下安营扎寨,埋锅造饭,香气直飘界藩城。 努尔哈赤自以为得计,命岳托、硕托带着六千五百名八旗兵,乘着夜色,从马儿墩城出发,穿过苏子河畔的茂密树林,神不知鬼不觉绕到萨尔浒南侧的山丘丛中。 半夜时分,岳托、硕托按照努尔哈赤的命令,兵分两路,向赵梦麟、王宣部发动突然袭击。 照他们以往的经验,只要建州重甲骑兵冲入明军,明军便会阵形大乱,四处奔逃,剩下的就是抡起大刀砍瓜切菜。 漆黑的夜色中,明军营帐静悄悄的。 建州军纪的确严明,数千重甲骑兵夜行,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神不知鬼不觉,岳托和硕托距萨尔浒明军营帐己不足两里,一个忽哨就可以横冲直撞过去将明军踏成肉泥了。 数百只火把突然点亮了,数千匹战马一齐嘶鸣,八旗兵发出响彻天地的呼喊。 \"杀杀杀!\" \"杀杀杀!\" 早已枕戈待发的额亦都、扈尔汗听到这喊声,分别从界藩城和古勒城渡过苏子河,洪流一样涌向萨尔浒。 努尔哈赤的如意算盘—— \"岳托、硕托打头阵,冲垮萨尔浒明军阵形,额亦都、扈尔汗随后赶到,围歼萨尔浒明军;\" \"而他,则与皇太极、代善,亲率六万四千名八旗精锐,绕道会安堡,直插抚顺卫,截断熊廷弼退路,与莾古尔泰、额亦都、扈尔汗、岳托、硕托前后夹击抚顺关,给明国皇太子来一招瓮中捉鳖!\" \"如此,则大事定矣!\" 信心满满向儿子们讲述这个宏大的计划时,努尔哈赤的声音都在发抖,南征北战四十几年,一个改天换地的时刻即将到来。 \"最好能生擒活捉朱常洛,千万别把他打死,朱翊钧快死了,只要朱常洛在我们手上,别说辽东了,黄河以北都是咱们的。\" 努尔哈赤眼中凶光闪烁,肆无忌惮地仰天长啸: \"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上天垂青我,肥猪不远千里送上门来了!\" 第71章 殊死搏杀 马蹄纷乱如雨,踏得山川大地颤抖,明军营帐近在眼前,却不见任何动静,岳托心中生疑。 他勒住马,示意众人停下,刚想派两名斥候前去打探,只听\"嘭嘭嘭\"三声闷响,三个巨大的火球在头顶爆炸,将灰暗的天空照得透亮。 \"不好!有埋伏!\"岳托大喊一声。 话音刚落,炮弹已落入建州军中,炸得人仰马翻。数十马匹受到惊吓,直立起来发出阵阵嘶鸣。 \"稳住!不要乱!\"岳托声嘶力竭地大喊。 又是\"嘭嘭嘭\"三声巨响,炮弹再次落入阵中,无数断肢残骸飞向天空。 \"爹呀!\" \"娘呀!\" 建州骑兵被这从天而降的炮弹打晕了头,哭声喊声乱成一锅粥。 如果八旗军是类似蒙古骑兵的骑射部队,是绝对打不过明军的。 骑射远没步射稳定,命中率低,杀伤力也小,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玄乎,不管是板甲、锁子甲、棉甲,都能有效减弱箭矢的穿透力。 李成梁就是欺负蒙古骑兵盔甲不结实,战马无甲胄防护,上来就用火炮、火铳猛攻马匹,马匹受惊,阵型不战自乱。 早期八旗军实际上就已经是一支多兵种混成部队,有轻步兵、重步兵、轻骑兵、重骑兵。 轻步兵多是早期掳掠投靠的辽东汉人,没资格披甲,只能\"轻装上阵\",专门当炮苁。 重步兵是骑在马上的步兵,基本上都是女真人,马对他们来说只是交通工具,骑马到达战场后下马作战。 轻骑兵多是蒙古人,即传统的骑射部队。 重骑兵多是女真人,为侧翼主力冲锋部队。 这些兵种中,最强悍的是重步兵,有悍马,有重甲,步战马战皆精。 在抚清之战中,击溃张承胤和罗一贵的就是建州重步兵。 红夷大炮的确威力巨大,虽然只运过来可怜的三门,却射速极快,不到一刻钟就连打了几十炮,而且专门往敌军马身上打。 建州兵连人带马飞上天,大呼小叫去见他们的老祖宗猛哥铁木儿去了 一直炮弹打光了,明军士兵端着火铳,潮水般涌了过来,噼噼啪啪一顿狂扫,无数建州兵连照面也没打,就魂归西天了。 \"顶住!顶住!\",岳托挥舞着长刀,逼住仓惶溃退的士兵。 两个牛录想跑,岳托毫不留情一刀一个劈死,建州兵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送死,毫无意外又挂了一大波。 明军火器营冲在最前面的是孙元化,高呼:\"杀呀!杀呀!\" 这位首席火炮专家像打了鸡血,异常兴奋。 可惜河上浮桥承载不了太大的重量,不然可以运更多红夷大炮过来。 熊廷弼料定建奴会来偷营,但为了保护太子安全,也因为萨尔浒地势狭小,只派了两千火铳兵过了河。 随同过河的还有高迎祥带领的大刀营的五千人,他们和赵梦麟、王宣带领的一万五千榆林兵,在萨尔浒阻击敌人。 此时,聚集在萨尔浒的明军达两万二千之多。 岳托见来的是火铳兵,并没有十分畏惧,和明军交手多次,在岳托的印象中,火铳兵最不扛揍的。 在瞬息万变,时间就是性命的战场上,火铳兵笨手笨脚点燃火药之前,建州铁骑的大砍刀早削掉了他们的脑袋。 火药点不着,火铳就变成了烧火棍。 但这一次,岳托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明军火铳兵点火如此之快,火铳一点就着,点着了就射,不带丝毫的犹豫,第一波火力射击刚刚结束,第二三波接踵而至,不留任何空隙。 岳托首当其冲挨了一铳,脸上血肉模糊,眼睛几乎要瞎了。 主帅身受重伤,军队很快陷入混乱之中,争相夺路而逃,自相践踏而死者难以计数。 火铳的打击刚刚停歇,又有数不清的明军挥舞着大刀猛扑过来,专门往马腿上砍。 建州骑兵也不是善茬,在随后赶到的硕托的指挥下,展开了反击。 高迎祥冲在最前,手提大刀健步如飞,向着硕托猛扑过来。 硕托弯弓搭箭,黑暗中全射偏了。 高迎祥已冲到马下,一刀砍着马腿,硕托从马上掉了下来。 高迎祥举刀就砍。 \"小贝勒小心!\" 三个牛录急冲冲跑过来,举着长枪乱戳。 四个人围住了高迎祥,打得他节节后退。 赵率教带着一队人马呼啸而至,大叫一声:\"狗贼!拿命来!\" 手中长槊己刺向硕托背心。 硕托只觉后背钻心地痛,猛扭过头来,看了赵率教一眼,颓然扑倒在地。 \"硕托死了!硕托死了!\"赵率教举刀将硕托头颅血淋淋割下来,高高扬起,放声大叫。 建州兵斗志全无,溃不成军,纷纷往南逃窜。 赵梦麟、王宣带着大队人马,突然从两翼杀出。 建州军顿时陷入四面合围的绝境。 明军又是放铳,又是拼刺刀,又是刀砍,又是枪戳,多少年来,建州兵第一次成了待宰的羔羊。 杀声震天响起,明军没有给建州兵任何喘息之机,他们犹如猛虎下山,发疯般撕咬,发疯般吼叫。 鼠尾巴建州兵尸体横七竖八,鲜血将土地染得黑红黑红。 建州兵四处逃窜,却根本无处可逃。 四面八方都是凶狠凌厉的明军士兵举着刀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一个个建州兵冲过去,又一个个倒下。 赵梦麟、王宣杀得最是兴起,死在他们手上的建州兵不计其数,刀口砍卷了,夺过士兵手中的刀,继续往死里砍。 岳托身受重伤,像从血海里捞出来的。 他亲见硕托惨死,一半是悲伤,一半是恐惧,肝儿胆儿全破了。 \"必须尽快突围,否则就步硕托后尘,死在这里。\" \"虽然吃了败仗,但爬也要爬回去报个信啊!\" 他强忍伤痛,带领一队亲信,朝着火光较弱的方向冲了过去。 前面并无堵截,正当他为逃出生天而窃喜时,一队人马拦住了他的去路,为首的是罗一贯、何可纲。 他们对萨尔浒地形了如指掌,建议熊廷弼在此设一队伏兵,没想到果然守株待兔逮住了一只肥的。 罗一贯把玩着手中刀子,笑嘻嘻说道:\"哟,这不是岳托小贝勒吗?今天这是怎么啦?\" 说着,拿刀子在他脸上连划了四五下,何可纲冲过来一顿猛踢,岳托疼得昏死在地,等他醒来时,发现被关在一间低矮潮湿的屋子里。 捉住了岳托,熊廷弼喜得手舞足蹈,\"好啊!好啊!没想到我老熊也能看到这一天!\" 他要将岳托押到沈阳,当着万千辽民的面,和硕托一起剥皮实草,然后祭天。 常洛浅笑道:\"不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天色已微明,萨尔浒的山丘间、树林里、杂草丛中,布满了建州兵面目全非的尸体。 熊廷弼命令将这些尸体全部收集起来,细数竟有五千六百余具之多,叠罗汉叠成一座足有四五丈高的巨大肉丘。 岳托、硕托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了界藩城,努尔哈赤如遭雷击,一口黑血喷薄而出。 \"父汗!父汗!\" 代善、皇太极争先恐后去扶,被努尔哈赤狂暴地推开: \"不可能!\"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昨夜炮声隆隆,喊打喊杀声彻夜不绝,努尔哈赤早已心虚,却万万没有料到,最后的结果会如此之惨烈。 额亦都、扈尔汗被叫了过来。 努尔哈赤像一头发了狂的狮子,扯着嗓子吼叫:\"不是叫你们合击萨尔浒吗?为什么见死不救?\" 额亦都、扈尔汗低垂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努尔哈赤更加愤怒了,跳着脚大叫: \"说话!说话!快说话!\" \"再不说话,拖出去斩了!\" 皇太极挺身而出,\"父汗,不关他们的事,是儿臣紧急叫停了他们!\" 额亦都、扈尔汗向皇太极投去感激的目光。 事实的真相是,当他们抵达萨尔浒时,岳托、硕托早已溃败,这时候再硬往上冲的话,结果十有八九不妙,所以他们擅自作主中止了行动。 几十年来第次经受这么重大的失败,一向目空一切的努尔哈赤被愤怒冲昏了头。 \"拔营起寨,全军出击,报仇雪恨!\" 第72章 攻克界藩 皇太极不敢劝,又不敢不劝,老实说,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惨败彻底打晕了头。 岳托和硕托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代善共有八个儿子,分别是—— 岳托、硕托、萨哈璘、瓦克达、巴喇玛、玛占、满达海、祜塞。 代善宠爱后妻叶赫那拉氏,对原配李佳氏所生的两个儿子岳托和硕托横挑鼻子竖挑眼。 岳托和硕托也极不待见他们的父亲,反而与八叔皇太极十分亲近,是皇太极强有力的支持者。 岳托刚刚二十二岁,硕托刚刚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大有可为的年纪。 两个儿子忽然横死,代善像没事人一样。 反倒是皇太极,两个侄子的死令他肝肠寸断。 他强抑着心中的悲痛,对努尔哈赤说道:\"父汗,萨尔浒之战败得蹊跷,不弄清楚个中原因就贸然出击,怕是不祥啊!\" 努尔哈赤肠子都悔青了,皇太极战前就劝谏过,不要贸然改变主攻方向,可是自己急于求成没能听进去,致有今日惨败。 他不敢再固执己见了,问皇太极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皇太极拱手道:“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人暗中调查,此次我军为何会败得如此惨重。” 努尔哈赤点点头,“好,此事便交给你去办。各处大军原地休整,不可轻举妄动。” 次日午后,皇太极的密探传回消息,说这次明军之所以能获胜,全靠从西洋人手中买来的红夷大炮和火铳,这样的大炮,辽东军共有二百门,在萨尔浒之中仅仅投入了三门! 皇太极一向稳重有加,听到这样的消息,惊得跳了起来,突有人前来报告:\"四贝勒,明军派人送信来了!\" 皇太极打开信,发现竟是熊廷弼写来的。 信中熊廷弼先是夸耀了一番明军的强大,兵三十万,大炮千门,火铳万支,将帅同心,铲平建州只在举手间。 然后笔锋一转,建州如果想要赎回岳托和建州兵及硕托尸骸,那么就请皇太极自缚其身,在天黑之前向皇太子叩头请罪,到期不至,则将岳托押回沈阳剥皮实草,并且将焚烧建州兵及硕托尸骸。 熊廷弼是文章高手,洋洋洒洒千余言,写得恣意汪洋。 皇太极读罢,满头冷汗淋漓。 上次是抛尸河中,这次是焚尸! 熊廷弼,你好狠毒啊! 皇太极相信熊廷弼说得出做得到,丝毫不敢怠慢,赶紧去见努尔哈赤,提出前往明军营中谈判。 还没等他说完,努尔哈赤便断然喝道:\"不行,明知是个圈套,为什么眼睁睁往里钻?\" 皇太极辩解道:\"可是,岳托在他们手上,硕托和殉国将士的遗骸也在他们手上,我必须将他们要回来,不然何以安心。\" 努尔哈赤道:\"不行!你去了也是自投罗网,于事无补。\" 额亦都、扈尔汉也认为这是一个阴谋,极力反对皇太极去见熊廷弼,并且建议立即征调人手,在界藩山一带挖掘堑壕,修筑工事,阻挡明军的进攻。 常洛对诱杀皇太极己不抱希望,况且现在手握杀器,直接平推就完事了,用不着玩那些弯弯绕了。 他当即命令,将二百门红夷炮悉数运往萨尔浒,然后在重兵护卫之下,运往苏子河西岸,隔河威胁苏子河东岸的界藩城。 苏子河是浑河支流,在界藩山一带分流流向东南方向,河宽不过五十米,但河水十分湍急,沿苏子河坐落着界藩城、古勒城、马儿墩城、赫囫阿拉,是建州女真的核心地带。 双方隔河对峙三日之后,常洛登上铁背山,远远望见建州军在界藩城四周抢修工事修得差不多了,于是命令,二百门红夷大炮同时开火。 红夷大炮的最大射程高达三里,有效射程为一至二里,大半个界藩城都在红夷大炮的打击范围之内。 明军火炮齐鸣,炮弹如流星般划过天际,砸向界藩城。刹那间,城内城外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城墙上的建州兵被炸得鸡飞狗跳。 炮弹在城中爆炸,掀起巨大的烟尘和石块,仓库、营房纷纷倒塌,到处是熊熊燃的大火,一片混乱。 建州贝勒大臣和将领面对这从天而降的炮弹,根本无从还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四处躲藏。 努尔哈赤也没料到明军火炮如此之厉害,却又想不出任何应对之策,一股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阿敏、额亦都、扈尔汉都力劝他前往赫图阿拉暂避。 上一次只是吃了熊廷弼一点亏,这一次却是大败亏输。 努尔哈赤一生好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没想到老了老了却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死了那么多八旗兵,他实在无颜再回赫图阿拉,不论贝勒大臣们怎样劝说,就是不肯走。 \"界藩城是古勒城的屏障,失了界藩城,古勒城必将不保;失了古勒城,赫图阿拉无险可守。身为女真人的大汗,我宁愿死在界藩城,也不愿意退走。\" 努尔哈赤年轻时就个性执拗,现在老了,更比从前执拗十倍,凡是他认定的事,极少会被说动。 这一天夜里,屋顶突然掉下来一枚炸弹。 努尔哈赤正在熟睡中,被巨大的响声惊醒坐起。 也是他命中该绝,一块弹片飞来,不偏不倚击中额头,顿时血流如注,昏迷了过去。 值守的侍卫慌了神,跑去向贝勒大臣们报告。 众人慌忙跑过来,乱纷纷大叫: \"父汗!\" \"大汗!\" 大夫们匆匆赶来,一番诊断后,面色凝重地摇摇头。 “大汗年事已高,伤势过重,失血太多,恐怕……恐怕……无力回天了。” 众人听了,皆是悲痛欲绝。 此时,皇太极站了出来,沉声道:“如今父汗重伤,我们需速速护送他返回赫图阿拉,稳定局势。” 众人纷纷赞同,共同决定由阿敏、扈尔汉守卫界藩城,而由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额亦都护送努尔哈赤回赫图阿拉。 在途中,努尔哈赤一直昏迷,直到回到赫图阿拉,才醒了过来,望着满屋子的儿子、孙子和妻妾,顿时悲从中来。 努尔哈赤行将就木,建州女真面临的头等大事就是由谁来继承汗位。 万历四十八年十月十九日,努尔哈赤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死,他也没有指定汗位继承人。 很明显,他是要八旗旗主共同推举大汗。在他看来,强者为王,众人拥戴之君,才足以号令女真,掌控全局。 此时的八旗,势力错综复杂。 皇太极是正白旗旗主,手握二十五个牛录,在八旗势力分布中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杜度是镶白旗旗主,握有十五个牛录; 代善是正红、镶红旗旗主,握有五十一个牛录; 莽古尔泰是正蓝旗旗主,握有二十一个牛录; 阿敏是镶蓝旗旗主,握有三十三个牛录; 努尔哈赤亲任正黄、镶黄旗主,握有六十五个牛录。 努尔哈赤的儿子们竭力封锁消息,可是消息仍然不胫而走。 常洛获悉之后,欣喜异常,命郑崇俭回京,向在京诸王、勋贵皇亲、阁部大臣传达这一喜讯。 此时的朱翊钧,也是吊着一口气,随时都会挂,当孙承宗走进乾清宫西暖阁,向他报告这一消息时,他怔住了。 \"你是说老奴死了?\" \"是!\" \"怎么死的?\" \"被太子用红夷大炮轰死的。\" \"哦,好!太好了!终于死了!终于死了!\"这么多年来,朱翊钧第一次开心地笑了,\"洛哥儿是个好样的!拟旨,发内帑银二十万两,嘉奖辽东将士,加封熊廷弼太子太保……\" 也许是太闷了,朱翊钧拉拉杂杂和孙承宗说了一大篇,最后吩咐:\"稚绳,着你和英国公到祖庙替朕向二祖列宗禀报一声,老奴被洛哥儿打死了!\" 孙承宗以袖拂泪,\"是!\" 消息传开,北京城里欢天喜地,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 被召入京的诸王、勋臣、辅臣、阁臣悉数到朝清门外朝拜。 朱翊钧异常高兴,向朱由校、朱由检招手,亲切地说:\"好孙儿,到爷爷这里来。\" 颁旨追封太子生母皇贵妃王氏为皇后,大赦天下。 努尔哈赤被打死,明军气势冲天,不断调整炮口,对准界藩城进行狂轰滥炸。 在炮火的掩护下,杜松率军强渡苏子河,潮水般涌向界藩城。 阿敏和扈尔汗早已失去斗志,在明军的强大攻势下,渐渐不支,仓惶撤往古勒城。 界藩城最终被明军攻破,城内来不及逃走的四千余名建州兵投降。 杜松将建州降兵骗到界藩城外,集体坑杀。 界藩炮战成为了明军五十年来最为辉煌战绩,也为后续彻底铲除鼠尾巴奴匪抢劫集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第73章 争夺汗位 萨尔浒惨败,努尔哈赤暴毙,界藩城被攻克,古勒城危在旦夕,赫图阿拉的女真人笼罩在末日降临的恐慌之中。 议政大厅里,代善、莽古尔泰、阿敏、皇太极、杜度五个旗主,以及元老大臣费英东、额亦都、何和礼、扈尔汉、安费扬古,正在议事。 在议政大厅外,则聚集着努尔哈赤的儿子。 他们是: 阿拜、汤古代、塔拜、阿巴泰、巴布泰、德格类、巴布海、阿济格、赖慕布、多尔衮。 努尔哈赤的侄子济尔哈朗也侧身其中。 五大臣之首的费英东首先开口说话: \"大汗殡天了,建州群龙无首,明国大军压境,古勒城危在旦夕,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推举新任大汗,然后才能平安度过这个危局。\" 费英东是海西女真瓜尔佳氏人,自幼骁勇善战,二十五岁时投奔努尔哈赤,战功赫赫,极受努尔哈赤赏识,被誊为\"女真第一勇士\",在女真人中享有极高声望。 此时,他己五十八岁了,是躺在床上抬过来的,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费英东的话得到了额亦都、何和礼、扈尔汉、安费扬古的响应。 这四人也是努尔哈赤的得力助手,说话很有份量。 五大臣都提出推举新大汗,但并没有说推举谁,他们毕竟是外人,这一个难题必须留给努尔哈赤的儿子们去解决。 在五大臣连篇累牍的发言之后,议政大厅里陷入沉默。 四大贝勒中,阿敏是舒尔哈齐的儿子,有资格问鼎大汗宝座的,只有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 褚英死后,代善是最有机会问鼎汗位的,但在大福晋事件中失去了努尔哈赤的欢心,虐待岳托和硕托又使他失去了子侄们的尊敬。 因此,代善实际上已经在汗位争夺战中出了局。 代善军功虽高,但在人缘、权谋、手腕上不敌皇太极,对此很有自知之明。 倒是莽古尔泰,一直对汗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皇太极对汗位志在必得,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着。 阿敏率先开口:\"我推举四贝勒。\" 此言一出,立即招来莽古尔泰恼恨的目光,就在昨天晚上,莽古尔泰找到阿敏,让他支持自己,阿敏满口答应,没想到事到临头却倒向了皇太极。 阿敏对莽古尔泰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四贝勒文武全才,只有他才能胜任大汗之位。\" 阿敏起了头,杜度也跟进,拥立皇太极。杜度是褚英的儿子,平时就与皇太极走得比较近,对性情暴躁、心胸狭隘而且有弑母污点的莽古尔泰一向不感冒。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代善,此时此刻,只要代善也拥立皇太极,那么皇太极继承汗位就铁板钉钉了。但是如果代善拥立莾古尔泰,女真就会陷入分裂和对抗之中。 正这时,巴布泰、巴布海、阿济格、多尔衮一起走了进来,齐声说道:\"我们支持四贝勒!\" 莽古尔泰嚯地站起身来,怒冲冲说道:\"这是议政会议,轮不到你们说话!\" 莽古尔泰自恃武勇,一向执拗强横,很多时候连努尔哈赤都拿他没办法,巴布泰、巴布海连连往后退。 倒是多尔衮,虽然虚岁只有十二岁,身形也很单薄,却昂首挺胸说道:\"同为父汗的儿子,我们为什么没有说话的份?\" 莽古尔泰挥舞着钵大的拳头,叫道:\"小屁孩,滚出去!\" 多尔衮面无惧色往前凑,\"怎么,父汗尸骨未寒,你就想打死我吗?来呀!来呀!\" 莽古尔泰拳头举得老高,阿济格握住了他的手臂,哂笑道:\"以大欺小,也不怕人笑话!\" 阿济格年方十七,身材高大壮实,一脸的痘痘,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他和多尔衮、多铎一母所生,自然要和莾古尔泰硬刚。 莽古尔泰已经三十四岁了,身上多处受伤,真要和阿济格单挑,未必讨得到便宜,倘若反被阿济格揍了,那就太丢人了。 费英东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大贝勒,你倒是说句话呀!\" 代善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我认为老八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莽古尔泰听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代善,说道:\"老二,我支持你。\" 代善摇了摇了摇头,\"老五,我老了,不行了,你勇武有余,智谋略不足,也不行,老八年轻力壮,聪明能干,敬上和下,只有他才能担起这副重担。 大敌当前,父汗又殡天了,我们兄弟可得同心协力,千万不能拆台使坏。\" 五大臣都竖起大拇指,\"大贝勒识大体,顾大局!\" 阿拜、塔拜、汤古代本就是无关紧要的打酱油的角色,也跑进来争相说道: \"我支持老八!我支持老八!\" 皇太极站起身来,一一颔首致意。 额亦都站起来说道:\"大位己定,现在商议老汗的葬礼事宜。\" 莽古尔泰见大势已去,愤怒地摔门而出。 攻克了界藩城,古勒城只在四十里之外,对于下一步如何行动,明军也产生了分歧。 杜松、刘铤、马林、李如柏这些军中宿将急于立功,主张对建州发动全面攻击,一举铲除。 熊廷弼则不以为然,他给出的理由是—— \"能够攻克界藩城,一大半功劳应归功于红夷大炮,但古勒城建在高岭之上,通往古勒城的道路狭窄险峻,曲折蜿蜒,想要将二千余斤的大炮运过去,殊非易事,万一不小心中了埋伏把大炮给弄丢了,那就坏了事了。 没了红夷大炮的炮火掩护,想要攻克古勒城无异于痴人说梦,不如见好就收,徐徐图之。\" 早在万历十一年,李成梁讨伐阿台,就在古勒寨吃了大亏,用计攻占之后,一把火烧得面目全非。 后来努尔哈赤花了近三十年时间对古勒城加以营建,比当初坚固十倍二十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熊廷弼给出的另一个理由是—— \"辽东冬天来得特别早,很快就会会转冷下雪,不适合大规模用兵了,况且田中庄稼早已成熟,急等着收割。 悠悠万事,吃饭是头等大事,战事可以往后推,但收秋不能等,应该允许辽民返乡收割,不然大雪一来,一年的辛勤劳作又白费了,数以十万计的辽民又将面临漫长寒冷饥饿的冬天,不知道又会冻死饿死多少人。\" 常洛深以为然,命令将界藩城彻底焚烧捣毁,然后按照熊廷弼的主张,趁着努尔哈赤死了,抓紧时间收割庄稼。 一声令下,明军在界藩城中点燃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之后,又用大炮无差别轰炸,硬生生将界藩城夷为灰烬。 女真人望着熊熊大火,在隆隆炮声中发抖。 正这时,北京传来急报,朱翊钧己于万历四十八年十月十一日驾崩,英国公张惟贤、内阁大学士孙承宗、袁可立呈请太子立即返京主持大局。 皇太极耳聪目明,也从自己的渠道获知了这一消息,高兴得满脸涨红。 第74章 深入虎穴 朱翊钧这一生,功罪参半,难以评说。 幼时聪明颖悟,备受宠爱;十岁登基,有张居正辅政,师徒融洽,国势蒸蒸而上;亲政后的十几年,也算是一个勤勉有为,英明睿智的皇帝,不然也打不赢宁夏之役、播州之役、朝鲜之役。 可是朱翊钧在位时间实在太久了,人生如棋,前半盘下得还算不错,可是后半盘飘了,崩得一塌糊涂。 接到朱翊钧驾崩的消息,常洛心情复杂,说不上悲伤,却又不能说不悲伤,只是默然无语地呆坐着。 反倒是熊廷弼,嚎啕大哭,难以自抑,宦海沉浮几十年,在熊廷弼心目中,皇帝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 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硬刚权倾朝野的李成梁、高淮,指责皇帝贪财好货,不辩忠奸,任用匪人,祸乱辽东,天下有乱必起自辽东,请杀李高,言辞偏激至极。 同样是上书言辽事,兵科给事中宋一韩差点被杖毙了,熊廷弼却并未责备受到责罚,只将他平调南直隶督学。 皇帝崩了,举国致哀。 经略衙门、巡抚衙门、辽东各府县衙门全都挂起了孝幔。 短暂的悲伤过后,熊廷弼问常洛道:\"辽东正处在最紧要的关头,殿下却又要返京了,臣没了依傍,心头惶惑莫名。请问殿下,接下来该如何收束?\" 常洛想了许久,说道:\"前年父皇召见你,你说辽东战事急不得,就颇有见地。辽东之病,在里不在表。治辽东的病,只有安民心、强军心两味药, 萨尔浒之战,歼敌近六千;界藩之战,歼敌近八千。光这两仗相加就有一万四千人之多了。这么短时间死这么多人,眼下寒冬将至,建奴该老实一段时间了。\" 熊廷弼道:\"臣也是这么看的。眼下最紧迫的任务是敦促难民返乡,收秋,囤积粮食,整修房屋,准备过冬。但这样轻轻放过建奴,臣实在心有不甘了。\" 常洛苦笑:\"努尔哈赤死后,继承汗位的一定是皇太极。这厮机深谋重,眼光独到,比他老子难缠一百倍。所谓哀兵必胜,倘若这个时候对建奴用兵,其实是帮皇太极凝聚人心,塑造威望。\" 熊廷弼见太子口口声声不离皇太极,颇不以为然,道:\"代善行二,实力远比皇太极强劲,继位的可能性也极大。\" 常洛摇了摇头,\"代善根本不是皇太极对手,建州将来一定是皇太极掌舵。\" 过了两天,从赫图阿拉传来消息,皇太极灵前继位,改年号为\"天聪\" 太子果然目光如炬,洞幽烛微,熊廷弼佩服得不得了,请示应对之策。 常洛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皇太极脾气秉性与努尔哈赤截然不同,少不得派人过去试探打探一番,挫挫他的锐气。\" 熊廷弼问:\"崇焕多次前往赫图阿拉,熟门熟路,这次还是派他去吗?\" 常洛道:\"前几次派袁崇焕过去是和他谈判。这一次我们连打两次大胜仗,还和他谈什么? 传旨,以孙传庭为招抚使、瞿式耜为招抚副使,前往赫图阿拉,宣召皇太极前来抚顺领罪,胆敢违抗,斩尽杀绝!\" 熊廷弼竖起了大拇指,\"殿下威武!\" 万历四十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孙传庭、瞿式耜从抚顺关出发,前往赫图阿拉,高迎祥、罗汝才各带一百五十名锦衣卫手持砍刀、斧头跟随,向导是李如柏。 一路上,李如柏不断向孙传庭、瞿式耜介绍建州的风土人情以及努尔哈赤的众多儿子。 对于皇太极,李如柏讲得尤其多,称此人极具野心而且手段高超,是个很难对付的脚色。 孙传庭一路上细心观察沿途的山川河流,村庄堡寨,牢牢记在心中。 皇太极事先己得到了李如柏的书信。 信中,李如柏盛气凌人,说这次派招抚使到赫图阿拉,是朝廷和皇太子给建州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建州怙恶不悛,死不悔改,一切后果自负,要皇太极亲自到古勒城跪迎招抚使。 皇太极如今也是大汗了,看到此信勃然大怒,大叫:\"如柏无礼!如柏无礼!\" 孙传庭、瞿式耜一进入建州地界,阿敏就向皇太极报告: \"明国来了一大拔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飞鱼服,人人拿着大刀、斧子,打着飞龙旗帜,上书【奉旨招抚】,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何以处之?\" 皇太极闻报,着实气得不轻,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刚刚上位,立足未稳,明军的大炮又好生厉害,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捏着鼻子忍了吧。 孙传庭一到古勒城地界,就受到了阿敏的拦截。 古勒城并不大,其城建在古勒山上,扼守住了通往赫图阿拉必经的隘口,山势陡峭,东、西、北三面是悬崖绝壁。 城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箭垛,垛后士兵俱弯弓搭箭,此外还有投石机几十台,城下挖有深达丈余的堑壕三道。 看得出来,建州在此用力颇深。 孙传庭猜也能猜到,这只不过是皇太极的一个小把戏罢了,目的是示威,挫挫他的锐气。 阿敏上下打量着孙传庭,眼中透露出几分不屑,嘲讽道:“就这么几个人,也敢来我大金疆界撒野?” 孙传庭冷声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流皆为明土。建州卫是太祖高皇帝所设,至今己二百余年,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么金国?夜郎自大,不知羞耻!\" \"我乃大明招抚使,奉皇太子殿下谕旨,前往赫图阿拉,斥责反贼皇太极,你是何人?还不与我退下!界藩己成平地,惹恼了太子,小小古勒也血流成河。” 阿敏是个狂妄至极的人,大声喝命手下:\"杀了这些汉狗,替硕托报仇!\" 数百建州兵围了上来,蠢蠢欲动。 李如柏忙叫道:\"阿敏,你不要胡来!\" 阿敏放肆地大笑:\"哈哈哈,我偏要胡来,你能拿我怎么样?\" 孙传庭大喝一声:\"我看你是疯了,与我拿下!\" 话音未落,高迎祥、罗汝才带领三百锦衣卫将阿敏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高举着亮闪闪的大刀和斧头,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将阿敏剁成肉泥。 双方互不相让,随时都会大打出手。 正这时,远处有一骑疾驰而来,大声呼喊:“大汗有令,迎接明使进城。” 孙传庭朝阿敏扬了扬下巴,轻蔑地一笑:\"螳螂挡车,何其愚哉!本使倒想看看,你究竟还能嚣张多久!\" 阿敏鼻子都气歪了。 孙传庭一行人又行了百余里,顺利进入了赫图阿拉城。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赫图阿拉城。 只见东西长约三里,长约二里,建在一块高大的台地上,背靠苏子河,河的两岸是广阔无垠的良田沃野,数以千计的女真人汉人正在收割金黄的稻子,城中房屋密集,炊烟袅袅,到处是水井。 女真人纷纷侧目,对这些突如其来的锦衣华服的明朝来使充满了好奇和警惕。 在赫城中的一所大帐内,孙传庭、瞿式耜见到了皇太极。 大帐中武士林立,人人手持刀枪剑戟,怒目而视。 皇太极眼神冷峻傲慢,端坐于上位,见了孙传庭、瞿式耜,既不让座,也不起身问好,开门见山道: “尔等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见了本汗,为何不跪?” 孙传庭昂首挺胸,毫不客气还以颜色,朗声道: “本使官居从二品锦衣卫都督,尔父努尔哈赤不过是从四品的龙虎将军,比本使低了三个等级。尔不跪迎本使,反而如此倨傲,可见蛮夷不识礼仪。\" \"建州反叛,十恶不赦,皇太子殿下命本使前来,宣尔前往抚顺领罪。若尔顺从,殿下一念之仁,或许会宽宥尔等,若尔不从,天兵大至,片瓦不存,建州将见不到一个活物!\" 皇太极大笑:\"真是大言不惭,你别忘了,这是本汗的地界!\" 孙传庭大喝一声:\"来人,与我绑了这个反贼!” 高迎祥、罗汝才领着三百锦衣卫往大帐里冲,守门的卫兵阻拦,被乱刀砍成了肉酱。 被人打到家里了,帐内顿时一片哗然,喊打喊杀声一片。 代善、莽古尔泰愤然而起,带着几十个卫兵冲了出去。 双方各执利刃,激烈地对峙着。 皇太极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与袁崇焕打了多次交道,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明朝的官员都是好相与的软骨头,本想立立威的,没想这次竟然踢到铁板了,大庭广众之下可怎么下台啊?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对于孙传庭来说,除了硬刚到底,根本别无选择,因为他代表的是大明的尊严。 第75章 极限交锋 为了配合孙传庭、瞿式耜在赫图阿拉的行动,熊廷弼调兵遣将,北面马林部、南面刘铤部、西面李如柏部,都一齐向建州方向移动,八旗军立即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 正在皇太极与孙传庭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时,扈尔汉脚步匆匆走了进来,伏在皇太极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引得皇太极脸色大变。 他走出大帐,扈尔汉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僻静角落,皇太极问道:\"消息可靠吗?\" 扈尔汉答道:\"消息十分可靠,明军不知从哪弄来的十几只大船,每只大船正装载着两门火炮,正顺着苏子河南下,二贝勒让我回来问问,要不要阻击………\" \"嘶……\" 原以为明军运火炮只能走陆路的,没想到明军另辟蹊径走水路。 皇太极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已是方寸大乱。 明军火炮的威力,他已经切切实实领教到了。 阻击?怎么阻击? 无非是用箭矢射而已。 可是明军火炮射程达二三里,弓弩手根本无法靠近。 从界藩走水路到古勒充其量也不过七八十里,顺流而下顶多两日足矣。 古勒城一旦不保,就只剩下马儿墩城了。 此城十分狭小,根本不足为恃,如此一来,赫图阿拉就直接暴露在明军火炮的威胁之下了。 想到这里,皇太极只觉得头痛欲裂,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 扈尔汉着急地催促:\"大汗,事不宜迟,快拿个主意吧,二贝勒还急等着回信呢。\" 形势比人强啊,看来不得不向明国使者低头了,皇太极仰天长叹一声。 “派人告诉阿敏,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扈尔汉急道:\"大汗,我们不动有什么用,明军的炮船又不会停下来!苏子河东岸多山岭,以臣之意,可以在岭上居高临下阻击!\" 皇太极对火炮产生了深深的畏惧,建州新败,损失惨重,女真人中怨声载道,不能再经受任何打击了。 一番痛苦的抉择之后,他决定含羞忍辱与明朝使者进行谈判。 “去把明国使者请到勤政殿,我要与他商谈停战事宜。” 当皇太极说出这句话时,因羞愧难当而扭过脸去。 \"哎!\"扈尔汉重重地跺了跺脚。 等他到了大帐,看见孙传庭四仰八叉躺在汗位上,两只乌黑油亮的长筒鞋搁在桌子上。 满屋子贝勒大臣怒目而视,却又无可奈何。 扈尔汉实在开不了口,却又不得不开口,试了好几次,终于腆着脸说道:\"大汗请贵使到勤政殿一叙。\" 孙传庭斜了扈尔汉一眼,冷冷道:\"有什么话,让他到这里来说。\" 扈尔汉无助地望向李如柏,眼神中充满了乞求。 李如柏恨毒了努尔哈赤,巴不得他家死光光,微闭着双眼,假装没看见。 扈尔汉无奈,只得返回告知皇太极。 皇太极虽心中有气,但此时形势逼人,只好阴沉着脸来到大帐。 众贝勒大臣见皇太极走进来了,纷纷识趣走了出去。 皇太极看了一眼孙传庭,拱手道:“本汗要与贵使单独谈谈。” 孙传庭示意高迎祥、罗汝才出去,只留下瞿式耜,然后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皇太极,冷冷道:\"怎么,有什么话是见不得人的吗?\" 皇太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傲然答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大金虽然小败了两场,却也不是好欺负的。适才前方来报,贵国战船正顺流而下,欲犯我古勒城。本汗奉劝贵国,及时悬崖勒马,不要欺人太甚。\" 孙传庭一笑:\"蕞尔建奴,我就欺负你,又能怎么样?\" \"你!\"皇太极额头青筋暴跳,怒问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孙传庭:\"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奉皇太子殿下之命,宣尔前往抚顺领罪。皇太子说了,抚清之战建州屠我十万军民,这笔血债必须有个交代!\" \"我女真也死了不少人……\" \"那是活该!\" 双方话不投机僵持着,足有半刻钟谁也没有说话。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皇太极,他声音低沉地说道: \"如果皇太子一定要将建州赶尽杀绝,那就尽管放马过来吧。不瞒贵使,我建州七万户五十六万男女,能骑马拉弓的不下二十万。我建州虽然抵挡不住贵国的利炮,但遁入海西的深山密林中,贵国又能奈我何? 我家世为建州卫指挥使,于明国也是有功的,但曾祖父、祖父无辜惨死,我父才愤然起兵反明。 俗话说,冤仇宜解不宜结,我父汗己殡天,我为大汗,为明金苍生黎民故,欲改弦更张,与明国和谈,从此止戈休战,共享太平。\" 孙传庭临来时,常洛就对他指示过,辽东民困兵疲,也急须休养生息此次深入赫图阿拉,就是要挟胜威逼皇太极,令其服软,使之不敢再对边墙以西生出觊觎之心。 听到皇太极提出止戈休战,孙传庭不动声色将两脚从桌子上拿了下来,双手扶膝,腰板挺得笔直,仰面看看帐顶,不发一语。 皇太极觉着有戏,追问道:\"我适才所言,贵使意下如何?\" 孙传庭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说道: \"你大言不惭说和谈,是将自己摆在了与皇太子殿下对等的位子上。我想问你一句,你怎么会如此妄自尊大?\" \"本使再重申一句,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前往抚顺,向皇太子认罪请降,皇太子菩萨心肠,一定会宽宥你的。\" 一上位就蒙此奇耻大辱,孤身到了抚顺怎能平平安安回来? 皇太极只是性子温吞,却绝不软弱,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怒道:\"我堂堂大金国天聪可汗,岂能由着人摆布?\" 孙传庭嘴角微微扬起,“你如今已是瓮中之鳖,若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你再好好想想吧,想好了,抚顺受降门随时对你敞开着。” 说罢,大踏步向帐外走去。 望着孙传庭高大的背影,皇太极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可是不管哪条路都没法选。 新登汗位,如果对明国屈服,威信扫地何以服众?力战到底,本钱又何在? 孙传庭已经走到了营帐门口,门外站着高迎祥、罗汝才,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数百大刀和斧头闪闪发光。 就在他即将踏出帐门的那刻,皇太极突然叫道:\"孙都督,请留步!\" 孙传庭心中狂喜,停住了脚步。 第76章 踏破铁鞋 孙传庭本以为皇太极是要屈服了,谁知皇太极却说道: \"孙都督,烦请转告皇太子殿下,三军可以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勇,我皇太极也是七尺男儿,宁死也是不会任人折辱的。\" \"如果执意要打,我奉陪到底。古勒城守不住,我就守赫图阿拉;赫图阿拉守不住,我就守海西;海西守不住,我就守海东;海东守不住,我就远走苦叶岛,誓死周旋到底。\" \"如果想和,那就改派袁巡抚来,明金双方好说好商量。我的话就讲到这里了,孙都督请回吧,恕不远送。\" 大军压境,皇太极很希望孙传庭的态度能有所转还,但孙传庭闻听此言,只是摆摆手,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 代善、莾古尔泰、杜度、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额亦都、扈尔汉等贝勒大臣一拥而入,争先恐后问: \"谈得怎么样?\" 皇太极叹口气道:\"孙传庭极其难缠,端着天朝上国的架子,不肯作丝毫退让,只承认是招抚,不承认是和谈,坚持让我去抚顺请罪。\" 莽古尔泰说道:\"那为什么还要放他们回去,应该抓住杀了!\" 皇太极白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说,就你这种猪脑子,还跟我争汗位? 代善嚷道:\"不能去,去了就被他拿捏住了!\" 众人也跟着附和,群情激愤乱纷纷嚷着:\"不能去!不能去!\" “大汗,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扈尔汉焦急地问道。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战了。”皇太极眼神坚定地看向众贝勒大臣,“明朝欺人太甚,我们只有死战到底!” 额亦都担忧地说道:“可是,眼看冬天就要来了,我们粮草所剩不多了,如果继续开战,恐怕会很难维持啊,况且明军大炮实在太厉害了,射得又高又远……” 额亦都是八旗军中宿将,跟着努尔哈赤几十年了,他的话就如同当头一盆凉水,刚刚还义愤填膺的贝勒大臣都不吭声了。 皇太极沉思片刻后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明国不依不饶,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制定详细的战略计划。 额亦都、扈尔汉,你们火速赶往古勒城,协助阿敏守城; 代善,萨哈璘,你们立刻整顿兵马,准备增援古勒城; 莽古尔泰、杜度,你们负责筹集粮草物资,确保前线供应充足。其他人各司其职,全力备战!” 众贝勒大臣领命而去,房间里只剩下皇太极一人呆呆地望着窗外,心中暗暗寻思,古勒城守不住却不得不守,无粮可征却不得不征,仗打到这个地步,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莽古尔泰、杜度发出布告,明军就要发动进攻了,不论是女真人、蒙古人,还是汉人,朝鲜人,所有粮食一律交公,任何人都不得私藏,若有私藏,一律处死。 这个布告一出来,整个赫图阿拉一片哀嚎。 女真人议论纷纷,这一两年老汗光顾着打仗,田地荒芜大半,新汗再强逼着人把那一点存粮交出去,那还让人活吗? 努尔哈赤口口声声解救受苦受难的女真人,其实只不过是为了鼓动女真人替他卖命。 在他眼里,女真人其实和蒙古人、朝鲜人、汉人一样的命如草芥。 建州女真先前还有三丁抽两丁留一丁传承香火,以及十二岁以下不征,六十五岁以上不征的规矩。 代善、萨哈璘如今被逼急了,这些规矩全都抛之脑后了,只要能喘气的,一律送往前线当炮灰。 莽古尔泰、杜度带着八旗兵,挨家挨户征粮,有胆大百姓试图藏匿粮食,等待他们的是冷酷无情的皮鞭和冰冷的锁链 整个赫图阿拉都笼罩在一种恐怖恐慌的气氛之中。 一夜功夫,代善、萨哈璘凑出了一万六千人,或者老态龙钟,或者满脸稚气,没几个长得孔武有力的。 皇太极皱着眉问:\"这群歪瓜裂枣的东西,打得了仗吗?\" 代善说道:\"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借汉人的手杀了干净。\" 以前兵不够用了,都是到海东征召,现在也来不及了,皇太极连连摇头,命令发给他们武器。 代善却两手一摊说道:\"八旗兵武器都不够用了,哪有武器发给他们?\" 莽古尔泰、杜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搜刮到了二三十万斤粮食。皇太极宝贝得什么似的,生怕一不留神有个什么闪失,命杜度派重兵守着。 再说祖大寿、祖大乐兄俩带着李鸿基,潜到赫图阿拉,四处寻找张献忠。 可是偌大一个赫图阿拉,四周遍布村庄、田野、牧场、山岗、树林,鬼才知道张献忠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祖大寿、祖大乐、李鸿基没找到张献忠,反而让四处抓壮丁的八旗兵给逮着了。 祖大寿、祖大乐一口辽东口音,面对八旗兵的盘问对答如流,轮到李鸿基被盘问时,他\"啊啊啊\"装起了哑巴,总算是有惊无险蒙混过去了。 三人被编进了新兵队中,从早到晚忍饥挨饿搬运枪械、粮草,稍微偷一点点懒,皮鞭便劈头盖脸打下来了。 这一天祖大寿实在太累了,躺在草堆里睡着了,睡梦中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吓得他一骨碌跳了起来。 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半大汉子,三角眼,鹰钩鼻,剃了光头,脑袋后面拖着长长的金钱鼠尾巴辫子,双手插腰,对着他破口大骂,满嘴的陕西口音。 祖大寿最恨这种冒牌鼠尾巴头贱奴了,一旦剃了头,比真鼠尾巴贱奴还要凶残。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怀里,李鸿基用胳膊捅了捅他,还一个劲地冲他挤眉弄眼。 那个冒牌鼠尾巴贱奴骂着骂着,突然掩着口,笑着走开了。 祖大寿悄悄问李鸿基:\"怎么回事?\" \"这就是咱们要找的张献忠!\" 张献忠威名传遍长城内外,却没想到长得这副德性,而且还这么年轻,祖大寿脱口而出: \"啊?这家伙这么快就混成牛录了,手段着实不赖,难怪咱们怎么也找不着他!\" 到了半夜时分,祖大寿、祖大乐、李鸿基正挤在一间破屋冰凉的石板坑上,突听到破窗外有人在低低地叫: \"黄来儿!黄来儿!\" 昏暗的月光下,祖大寿向李鸿基挑了挑眉,\"这是在叫你吗?\" \"是!\" 李鸿基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裳,蹑手蹑脚蹭了出去。 借着月色,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站在那里,四方脸,浓眉,满脸的络腮胡子,一身的尘土,像是刚从窑里扒出来的。 “你就是黄来儿?”那人低声问道。 “就是我,你是谁?”李鸿基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我是张爷的亲兵,张爷有事找你,跟我来吧。” \"什么张爷张娘的,不认识。\" \"黄虎你也不认识吗?别磨蹭了,快些!\"那人一口陕西口音,话还没说完,转身就走。 李鸿基紧紧跟在后面,七拐八弯走了快一里路,眼前一座营房,亮着灯。 跟着进了营房,只见张献忠坐在炕上,身披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子,手里端着一个大海碗,使劲地扒拉着饭。 张献忠瞄了那个亲兵一眼,嘿嘿一笑,\"可旺,这么嫩的雏儿在哪逮的?干爹喜欢。\" 李鸿基往地上\"呸\"了一口,骂道:\"黄虎,你是真不要脸,怎么连头都给剃了?\" 张献忠大笑:“小子,管天管地连你爹也管上了,乖儿子,饿了吧?快叫一声干爹,赏你两个硬面馍。\" 第77章 两面三刀 孙传庭回到抚顺关,向常洛报告沿途的见闻:\"界藩至赫图阿拉一线道路狭窄,两旁多山丘、密林、沼泽,大军很难通过,古勒城尤其险峻坚固,很难攻破。 苏子河蜿蜒曲折,宽处颇宽,窄处极窄,河流湍急,大型炮船行驶尚且不便,更别说在船上放炮了。\" 熊廷弼在苏子河河口集结十几艘炮船本就是虚张声势,更不想打了。 常洛听后眉头紧皱,沉思片刻道:“如此看来,这一仗怕是不好打啊。地形不利,敌城坚固,我军需从长计议。熊经略,你可有什么计策?” 熊廷弼拱手道:“臣认为,仗打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萨尔浒作为前沿阵地,已经被我掌握,可以在萨尔浒修筑城堡和永久工事,留十至二十门红夷大炮镇守,这样一来,抚顺关就高枕无忧了。 浑河高,苏子河低,可以在苏子河口修筑大坝,截断浑河流入苏子河的水,等到修得足够高时,突然掘坝放水,大水顺苏子河河床而下………\" \"哈哈哈……哈哈哈……\"常洛拍掌大笑,\"昔有关云长水淹七军,今有熊飞白水淹奴巢!这计策好毒啊!\" 熊廷弼也笑了,\"苏子河太宽,修个大坝也太难了,臣也就是信口开河,殿下莫当真。\" 常洛摆摆手,\"建州水系繁多,全靠浑河流入苏子河的水滋养,在苏子河修大坝就等于掐住了建州的脖子,皇太极必定寝食难安。他若不理,我便慢慢修着,若派兵来骚扰,我便用大炮打他,一切都操在我手中。\" \"臣对水利一窍不通。\" \"这有何妨?你给工部发个公文,就说是孤说的,选派一批懂水利的官吏到辽东来,由袁应泰带头。\" 十余日后,袁应泰带着大批官吏、工匠匆匆赶来了。 袁应泰是个数一数二的水利专家,对军事一窍不通,历史上却被天启任命为辽东巡抚,代替熊廷弼指挥辽东十几万军队,结果导致辽沈惨败,袁应泰畏罪自杀。 袁应泰到了抚顺关后,常洛当任命其为辽东水务提督,并责令其尽快赶赴辽东主持修建大坝事宜。 经过艰苦的实地勘察后,袁应泰确定了大坝的修建位置,就在浑河与苏子河交界处往南三里半,那里是苏子河上游最窄处 按袁应泰的规划,水面之下,坝高一丈二尺,水面之上,坝高一丈五尺,坝上设两座巨闸,等水位涨到一丈三尺时,开闸放水,洪流一泻而下,界藩城以南则成泽国矣。 采石、掘土、筑坝,工程极其浩大,粗略算来,耗银约在七十万两白银上下。 冬季枯水期动工,如果人力财力不受限,可在三个月内完工。 常洛看了袁应泰的规划报告,大为赞赏,命令就照这个规划办。 熊廷弼下令征召十万民夫,每人每月给银一两八钱、米二十四斤。 辽东遍地都是无事可做的辽民,征召令一出,应者如云。 有了足够的人手,袁应泰很快行动了起来,挖土、采石、砍伐树木,干得热火朝天。 皇太极得知熊廷弼将在苏子河口修筑大坝后,果然如坐针毡。 他深知此举对建州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多次派遣小股八旗军前来骚扰。 然而,明军早已做好准备,利用架设在萨尔浒山上的红夷大炮,居高临下一通乱打,建州军还没靠近大坝工地,就被炸得血肉横飞。 皇太极无计可施,只得暂时停止行动,眼睁睁看着明军修筑大坝。 万历四十八年十二月初一,在张惟贤、孙承宗、袁可立的一再催促之下,常洛决定返回京师。 就在他准备动身的前夜,突然从赫图阿拉传来惊人的消息——皇太极遇刺,生死不明! 熊廷弼跑过来报告的时候,激动得双腿发抖,连呼:\"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常洛亦是大吃一惊,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张献忠、李鸿基干的。 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赫图阿拉一定紧急戒严了,里面的人肯定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肯定进不去。 熊廷弼是个急性子,很想立即确定事情的真伪,建议派袁崇焕去探个究竟。 赵率教杀了硕托,罗一贯活抓了岳托,两人都和建州结下了血海深仇,这一次,袁崇焕没敢带上他们。 到了赫图阿拉,哟呵,果然戒备森严。 接待他的依然是范文程,一见面,袁崇焕就关切地问: \"惊闻大汗遇刺,袁某特来问候,不知是什么人干的?\" 范文程道了声多谢,旁的事也不提,带着袁崇焕去了勤政殿,坐了约摸半刻钟,皇太极在两个侍卫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头,头上绑着绷带,腿上也绑着绷带。 袁崇焕忙迎了上去,问道:\"大汗,这是?\" 皇太极示意他坐下,笑问道:\"袁巡抚此来何事?\" 袁崇焕是奉命专门来看皇太极究竟死了没有的,但没法直说,笑吟吟道:\"惊闻大汗遇刺,特来探望,不知何人如此丧心病狂。\" 皇太极道:\"凶手跑了,连我也不知道。\" 问了两次也问不出来,袁崇焕也不好再问,道:\"前次孙传庭来,与大汗话不投机。这一次,皇太子改派我来,是想给明金两国的争端作一个了结。\" 皇太极诧异地问道:\"前次孙传庭来,欺我太甚,传达的不就是皇太子的意思吗?\" 袁崇焕答道:\"孙传庭这个人,怎么说呢?年少得志,目中无人,惯喜欺世盗名,沽直卖君,哼,不提他也罢。 大汗有所不知,他的确是皇太子派来的,但有些话,皇太子也没法跟他明说。 他倒好,揣着明白装糊涂,把差事办得一团糟,到头来皇太子却还没法说他!他落了个好名声,难做的却是皇太子! 我琢磨,皇太子已不大欢喜他了。\" 一番话,皇太极如堕云雾之中,问道:\"此是何意?\" 袁崇焕道:\"我就明说了吧,皇太子不远千里亲征,耗银千万,如果无功而返,朝臣们虽不敢明说什么,暗地里腹谤却是管不了的。 陛下驾崩了,皇太子需要建州上一纸降表,有了这道降表,皇太子便能风风光光回京。大汗若肯,这场战事便可终结了。\" 袁应泰在太子河上筑大坝,建州人心惶惶,眼下寒冬将至,粮库却空空如也,此时有一个台阶下岂肯放过? 皇太极忙道:\"要我去抚顺,是万万不能的。这事有些为难。\" 袁崇焕笑道:\"这有何难?大汗给皇太子一个台阶,皇太子自然会给大汗一个台阶。大汗屈尊上一道降表,再上一个告病的奏折,然后派几个重臣,随崇焕一起去一趟抚顺,皇太子心知肚明,自然不会深究,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皇太极道:\"让我再想想。\" 袁崇焕不给他想的功夫,趁热打铁道:\"大汗,皇太子也有皇太子的苦衷,朝中文武大臣,十个有九个是主战的,剩下一个主和的,就是崇焕了。 崇焕能够三番四次到建州来,大汗难道还猜不出皇太子的心意吗?皇太子不日就要返京了,皇太子一走,辽东就是熊廷弼说了算了,愿大汗深思之。\" 皇太极还在犹豫,坐在一旁的范文程说道:\"微臣以为,袁巡抚言之有理。\" 沉默半晌,皇太极下了莫大的决心,终于说道:\"那好吧,时候也不早了,具体的细节明日再商谈。\" 袁崇焕拱手道:\"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两天范先生随我去一趟抚顺,天大的事就轻轻了结了。\" 皇太极笑着点了点头,\"很好!辛苦了!\" 第78章 翻云覆雨 皇太极设晚宴款待袁崇焕,只有范文程一人作陪,袁崇焕又打听皇太极遇刺的事。 范文程喝了几杯马尿,又得了袁崇焕几句吹捧,嘴巴就秃噜开了。 \"此等机密事,满大金国,大汗只讲给我一人听,袁公既然一再问,我就说了吧。\" 袁崇焕侧身上前,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范文程声音压得极低,\"这事是三贝勒干的!\" 袁崇焕故作惊?之状:\"啊?大汗一向好人缘,三贝勒怎能如此这般?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范文程轻蔑一笑:\"谁说不是呢!这事是三贝勒旗中一个牛录干的,此人姓黄名虎,陕西人氏,去年跑到建州货卖貂皮、人参。\" \"不知怎么的,和三贝勒府中一个管事的搭上了桥,也不知道他究竟使了什么手段,三下两下竟然当上了牛录。\" \"这家伙本事了得,从辽民中网罗了几十个亡命之徒,个个凶悍好斗,颇得三贝勒赏识。\" 袁崇焕心中一惊,张献忠小名黄虎,莫非就是他?怎么当上牛录的,花钱买的呗。这厮还真是胆大啊,连名字都懒得改! 遂接口问道:\"这个黄虎,他当他的牛录,为什么又发了疯竟敢行刺大汗?\" 范文程道:\"那还用说,肯定是受了三贝勒指使。三贝勒争汗位争不过,所以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袁崇焕又问道:\"这个黄虎,擒住了没有?\" 范文程答道:\"让他跑掉了。\" \"怎么知道是他?\" \"侍卫已经将他擒住了,面孔认得清清楚楚,从房顶上又跳下来三个大汉,将他劫走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向三贝勒要人就是了。\" \"哼,三贝勒说黄虎偷了他一百零八颗东珠,跑掉了。袁公,你信吗?\" \"这……我也说不准,说不定三贝勒说的是真的呢?\"袁崇焕在心里暗笑,\"不过举头三尺有神明,凡事只要认真查,总能查出蛛丝马迹。\" 范文程轻叹一声,“三贝勒势大,没有铁板钉钉的确凿证据,大汗也不好翻脸。” 第二天,皇太极又与袁崇焕详谈,提出交还岳托和硕托遗骸。 袁崇焕想也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皇太极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连连向袁崇焕敬酒。 袁崇焕问道:\"大汗准备派什么人去见皇太子殿下?\" 皇太极答道:\"范先生自然是要去的,再把额亦都也派去。\" 袁崇焕又说道:\"为表郑重,应该再派一两位德高望重的贝勒同往。大贝勒代善颇有威望,等他见了太子,提出要回岳托、硕托,老子要儿子,天经地义,太子天纵仁德,是不会拒绝的。” 皇太极略加思索,点头同意,“如此甚好。袁巡抚考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 袁崇焕心里乐开了花,管他呢,能骗一个骗一个,只要把人带他抚顺,想杀想剐还不是随我的心意。 皇太极坐着马车到了议政厅,召集众贝勒大臣议事,话还没说完,代善就老大不高兴地说道: \"老八,我就搞不懂了,你怎么就这么相信这个姓袁的,你就不怕他把我骗过去杀了吗?你别忘了,东州、马根单都是我屠的。\" 皇太极愤然反问道:\"硕托死了,你就不想把他的遗骸要回来吗?还有岳托,难道不是你亲儿子吗?\" 代善口气软了下来,“老八,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此去抚顺,吉凶未卜,没把岳托和硕托要回来,反把我扣下了。” 皇太极安慰道:“二哥放心,朱常洛堂堂皇太子,岂能出尔反尔。再说,有范先生一同前去,以他的智谋,定能保你们平安无事。” “也罢,既然你都安排好了,那我便听你的。”代善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袁崇焕听见皇太极说代善愿意去,立马喜笑颜开,又开始画大饼了,\"只要博得皇太子一笑,崇焕再趁机劝谏太子重开马市。\" 这话简直就是专为皇太极量身打造的,直往他心里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代善派人来向皇太极报告,昨晚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浑身的骨头都断了,去不了抚顺了。 皇太极气得嗷嗷嗷叫: \"匹夫!\" \"胆小鬼!\" \"大金之耻!\" 多尔衮挺身而出,\"八哥,二哥不肯去,我去!\" 皇太极抚着多尔衮的背,爱怜地说:\"这么多兄弟中,我最喜爱的就是你了。等你从抚顺回来,我就把父汗名下的正黄旗分给你。\" 多尔衮喜出望外,\"八哥,我这一辈子跟定你了!\" 几日之后,多尔衮、额亦都以及范文程一行人带着降表、厚礼,踏上了前往抚顺的旅程。 虽然没能诱捕到皇太极,却诱捕了多尔衮! 得知袁崇焕已经到了抚顺关,常洛高兴得手舞足蹈,派孙传庭带五百锦衣卫亲自去迎。 日暮时分,袁崇焕带着多尔衮、额亦都、范文程,走进了抚顺镇守司衙门。 一踏进衙门,多尔衮就感觉到很不对劲,只见明国皇太子端坐在主位上,两侧站着几十个刀斧手,人人眼露凶光。 多尔衮急忙扭过头去寻找袁崇焕,却哪里还能找到他的人影。 \"跪下!\" \"跪下!\" \"跪下!\" 多尔衮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但他仍强装镇定,大声质问:“这是何意?” 常洛冷笑一声,“你们女真蛮子侵犯我国疆土,杀我百姓,今日竟然自投罗网来了,与我拿下!” 话音未落,周围的锦衣卫纷纷拔刀,向多尔衮等人扑去,几十把刀架成了一个刀阵,将多尔衮围在阵中。 多尔衮咬牙切齿大叫,无奈之下只能束手就擒。 范文程还以为这只是下马威,故作镇静说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常洛冷哼一声,咬牙说道:\"我从未见过此厚颜无耻之人!飞白,这个败类就交给你了!\" 熊廷弼一把夺过锦衣卫手上刀,大踏步向前走了三步,揪住范文程背后两根鼠尾巴辫子,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已经提在手上。 \"熊公威武!熊公威武!\" 小小的衙门里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赫图阿拉。 \"什么?范文程被杀了?\" \"是!\" \"额亦都呢?\" \"被扣了!\" ″老十四呢?\" \"也被扣了!\" \"欺天啦!欺天啦! 一口黑血喷涌而出,皇太极肥硕的身子轰然倒地。 \"大汗!大汗!快醒醒!快醒醒!\" 在一阵阵惊叫声中,皇太极终于睁开了双眼,他痛苦地抱住头,发出狮子一样的吼叫: \"袁崇焕!袁崇焕!你这个人渣!你骗我骗得好苦!好苦啊!\" 众贝勒大臣苦着脸呆呆站着。 皇太极浑身发抖,令贝勒大臣商讨对策。 有的将领提议立即发兵攻打明朝边境,以泄心头之恨;有的则认为应当先派使者议和,争取赎回多尔衮和额亦都。 莽古尔泰冷冷说道:\"父汗尸骨未寒,大金就沦落到了这种地步,还真应了汉狗那句话,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说罢,扬长而去。 皇太极心如刀割,大叫一声:\"父汗!十四!\" 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第79章 改朝换代 对于怎样处置多尔衮、额亦都、岳托,众人各执一词。 刘铤、杜松、马林、李如柏这些军功系将领主张押到沈阳去,当着万千辽民的面,痛痛快快地剐了。 熊廷弼、袁崇焕这些文臣则认为,奇货可居,杀了可惜,不如押到北京去。 一场大雪突然降临,辽东的山山水水被厚厚的白雪覆盖,放眼望去清一色的白。 朱翊钧驾崩已经整整两个月了,常洛不能再继续在辽东逗留了。 他终于启程返京,数以万计的辽民站在道路两侧相送,有年迈的老人,有年幼的孩子,有缺胳膊少腿的男人,有衣衫褴褛的女人。 漫长的兵灾使得他们个个骨瘦如柴,站在凛冽的冰雪中瑟瑟发抖。 人群中有人发出低低的哭泣,有人高声大喊:\"太子!太子!你什么时候再来!\" 常洛勒住马,眼睛禁不住湿了,天下最苦的,除了秦民之外,就数辽民了。 他不忍回头,怕看到这些辽民期待的眼神,只能不断地向前走。 寒风呼啸,掀起他的衣角,却吹不散他心中的忧愁。 他想起在辽东的这段艰苦卓绝的日子,心中暗暗发誓,回京后一定要多为辽民谋福祉。 队伍渐行渐远,常洛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 辽民们仍站在原地,目光凝视着远方,仿佛在送别他们的希望。 队伍的最后面,多尔衮、额亦都、岳托披头散发坐在囚车里。 额亦都、岳托无不血债累累,一路上,辽民们毫不吝啬地对他们施以最毒辣的咒骂和控诉。 \"野猪皮!下地狱!\" \"狗建奴!你们也有今天!\" 如果不是锦衣卫手执利刃挡着,愤怒的辽民早将这三个魔头生吞活剥了。 额亦都已经五十八岁了,满身的伤病,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奄奄一息靠在角落里。 多尔衮和岳托却扯着嗓子骂辽民:\"汉狗,死汉狗,给我等着!\" 常洛挑了挑眉。 孙传庭大喝一声:\"罗汝才,去!\" 罗汝才领着几个锦衣卫大踏步走了过去。 囚车门哐当一声打开了,多尔衮和岳托被生生地拽着大辫拖了下来,鞭子雨点般落下,不一会功夫雪地里就血迹斑斑。 两人的叫骂声不仅没止住,反而更欢了。 \"埋了!\" 罗汝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呼呼的风雪中,几名锦衣卫快速挖出一个血坑,将多尔衮和岳托扔了起来,埋得只留脑袋露在外面。 二人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冻得发紫,却仍大骂不止。 罗汝才扬了扬下巴,两名锦衣卫将多尔衮和岳托的口中塞满了雪,两人终于消停了下来。 历史上,手上沾汉人血最多的,不是努尔哈赤,不是皇太极,而是多尔衮。 别看他现在年纪小小的,可是心肠毒着呢。 多尔衮就是华夏文明的摧毁者和杀人如麻的屠夫。 清军占领南京后,狰狞面目就彻底露出来了。 多尔衮传旨: \"叫官民尽皆剃头,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民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 \"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不随本朝制度剃发易衣冠者,杀无赦。\" \"所过州县地方,抗拒不遵,大兵一到,玉石俱焚,尽行屠戮。\" 【嘉定,因剃发被屠三次,史称\"嘉定三屠\",被杀者十七万两千人,未死者仅五十三人。】 【除嘉定外,江阴、昆山、嘉兴、常熟、广州、赣州、湘潭、厦门,皆被杀戮一空,其逃出城门践溺死者,妇女、婴孩无算。】 【有僧寮中匿妇女千人,小儿一声啼哭,引来百十满清兵,搜戮殆尽,血流奔泻,如涧水暴下!】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却是在杀绝之后才下令封刀。】 【湖广弥望千里,绝无人烟;河南满目荒芜,人丁稀少;四川莽莽榛榛,如天地初辟。】 【县无完村,村无完家,家无完人,人无完妇。】 这都是白纸黑字记在史册中的,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不容篡改。 除了惨无人道的屠杀,多尔衮还下令圈地,数以百万计的汉人沦为奴隶,像牲口一样供满人奴役,驱使。 想到这些,常洛心中的恨意如同滔滔江水。 \"别让这两个狗建奴死了,等回了京,还要拿来祭天呢!” 万历四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经过漫长的跋涉之后,常洛终于回到了阔别四个月的北京。 在京藩王、勋贵、皇戚、文武大臣浑身槁素,出城七十里相迎,长长的迎接队伍一眼看不到头。 朱由校掀开马车的车帘,常洛走下车来。 孙承宗、袁可立迎了过来。 辽东打得如火如荼,每日耗费钱粮巨万,全靠他们筹措、转运,诸王回京也全靠他们照应,再加上为朱翊钧举办丧礼,各种巨大的开支,各种繁琐至极的礼仪,两人明显地憔悴了许多,苍老了许多。 孙承宗浑身槁素,眼中饱含着泪水,说道: \"陛下龙驭殡天,今后天下苍生就全依靠殿下一人了,殿下可得节哀顺便,保重龙体啊!\" 常洛重重地点了点头。 袁可立说道:\"请太子前往万寿殿,瞻仰祭拜先帝梓宫。\" 常洛换上一身缞衣,手持节杖,朱由校、朱由检一左一右挽着他的胳膊,在礼部尚书文震孟的引导下,父子三人三步一号五步一哭,前往万寿殿。 诸王、诸王世子尾随在后号哭。 到了万寿殿,万历帝的梓宫停放在宫殿之中,四周弥漫着一股凄凉的气息。 千百支烛光在空旷的殿堂内摇曳,映照着万历帝那冰冷的灵柩。 梓宫上覆盖着华丽的锦缎,但却无法掩盖住死亡的沉寂。 香案摆着着万历帝生前的圣像,面容苍白而模糊。 香炉中香烟袅袅升起,守灵的宫女和太监面无表情。 殿外寒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落叶随着风飘舞。 文震孟高声唱礼,在一次又一次的叩拜完成后,常洛坐在灵柩旁,朱由校和朱由检则侍立在他们身后,诸王则或坐或站在殿中的各个角落里。 张惟贤、朱纯臣、孙承宗、袁可立、徐光启、文震孟、毕自肃、张问达、毕懋康站在殿外廊下,低声商量着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们一齐走进殿中,跪倒在常洛脚下。 常洛惊问道:\"卿等这是怎么了?\" 张惟贤郑重地叩了三个头,高声说道: \"先帝己龙驭殡天,国不可一日无主,臣等叩请太子殿下即皇帝位,以安天下人之心。\" 孙承宗、袁可立等也跟着劝进:\"英国公所言,甚合祖宗法度,臣等叩请太子殿下即位。\" 紧接着,诸王诸王世子也劝进。 这是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继位必备的戏码,需得满朝劝进三次之后,储君才能勉为其难接受。 常洛答道:\"卿等所奏,皆是忧国之意。然父皇驾崩,孤五内俱焚,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闻哉?所请不允,不得烦奏。\" 守了一夜灵,刚想打个盹,张惟贤、孙承宗又领着群臣来劝进,常洛照例推辞。 直到第三日,群臣再劝进时,常洛才表示同意:\"卿等合词呈请,至再至三,己悉忠恳。天位至重,诚不可久虚,遗命在孤,不敢坚辞,勉从卿等所请。\" 诸王、勋贵、皇亲、文武大臣一齐跪下叩头,高呼: \"新帝继位,天下有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常洛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耳畔响起这震耳欲聋的高呼声,只觉得如梦似幻。 万历四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常洛在皇极殿即皇帝位。 宫中三大殿自万历二十五年遭遇火灾以来,一直处在修建之中,为了节省开支,常洛在监国之后紧急叫停了三大殿的修复。 现在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了,三大殿却还乱糟糟的,鸿胪寺的官员茫然无措,整个仪式匆忙凌乱,章法全无。 常洛身着衮冕,在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丰城侯李应诏、永康侯徐应坤等一众勋贵的簇拥下,来到皇极殿。 这些勋贵全是京营大佬,清一色铁杆帝党。 新帝己经驾临,礼部堂上官、侍班史官、导驾礼官、殿班御史却依然排班未定。 文震孟一向温文尔雅,此刻却急得抓耳挠腮。 就在这种慌乱仓促的气氛中,登基大典草草完结了。 第三日就是新年正月初一,革故鼎新,改元\"泰昌\",常洛成了大明帝国的第十五任皇帝,无数的挑战正等着他。 第80章 人尽其才 一直忙到泰昌元年二月,朱翊钧的葬礼才算完结,新朝方立,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处理。 朱由校身为皇长孙,而且虚岁已经十六岁了,仍然是无名无分的光脑袋皇子。 明朝制度,皇子生十岁而入学,朱翊钧五岁就读书,是个出了名的小神童,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一直反对让由校出阁读书。 这倒不是专门针对由校,他的几个儿子老三常洵、老五常浩、老六常润、老七常瀛也都没怎么读书。 除常洵外,老五、老六、老七也窝在京师不就藩。 皇家子弟虽然尊贵无比,却也有他们的苦衷。因为他们是圣子神孙,凡事都要讲究礼制。读书亦在此列,并不是你想读就能读的,须得皇帝下旨,先举行出阁礼。 读书的地点也不能随便,还要讲究季节,寒暑灾异须得传免,读书的日子必须得是吉日良辰,连时辰也有严格的规定。 读书的方式也极讲究,讲官讲一句,皇子照着读一至五遍。 朱由校生性放纵,受不了这么多拘束,皇祖不许他读书,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可是现在,他的身份变了,由皇长孙升为皇长子,将来是要承继大统的。 这不,正月刚过,礼部的官员、都院的官员、六科的官员就交相上奏折,要加紧让皇长子出阁读书,举办冠礼,然后大婚,然后册立。 常洛看着这些奏折,头皮都是麻的,他命王安将由校、由检都叫了过来,说道: \"长哥儿,五哥儿,大臣们都催着你们出阁读书呢。\" 朱由检虽然只有十岁,却在东李的影响下很喜欢读书,高兴地接口道:\"儿臣知道了。\" 朱由校却撅着嘴,歪着脑袋一声也不言语。 常洛重重地敲了敲桌子,大声道:\"问你话呢!\" \"儿臣不想读书。\" \"为什么?\" \"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 \"整天子云诗曰的,能把建州曰没了吗?\" \"那你想怎么样?眼看十七岁了,还这样整天疯玩吗?\" “我想出宫去玩!”朱由校大声喊道。 “胡闹!”常洛气得站了起来,“身为皇长子,不好好读书,竟想着出宫玩耍,成何体统!” 这一两年,常洛平日很少摆父亲的威严,因此朱由校也并不十分畏惧他,脖子一梗,出言顶撞道: “那父皇读书读出什么名堂来了?还不是整日听那帮大臣唠叨,烦都烦死了。” “你……”常洛指着朱由校,却说不出话。 这时,朱由检开口了:“皇兄,读书是我们身为皇子的责任,皇兄将来还要成为一代明君治理天下呢,怎能不读书。” 朱由校白了他一眼,“老五,你就是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谁说明君就得读书?” 由检反问:\"不读书怎能成为明君?\" \"太祖是明君吗?\" \"当然是!\" \"成祖是明君吗?\" \"当然是!\" \"可是太祖少时家贫,根本没钱读书,不照样打下偌大天下。\" \"你怎么不说太祖他老人家起兵后,即使行伍匆忙也手不释卷呢?\" \"我知道了,你是想说,我不爱读书,将来做不了明君,你爱读书,将来能做明君?\" “皇兄平白无故冤枉人!小弟并非此意。” 朱由检跳着脚解释: \"小弟的意思,是读书可以明理,可以辩是非,皇兄家国一肩担,将来要君临四海万邦,肚皮空空岂不被人笑话?” 朱由校嗤之以鼻,\"肚皮空空也比装一肚子驴粪强。\" 朱由检脸涨得通红,\"你……净胡说!\" 常洛静静地看着这哥俩辩论,笑眯眯问道:\"长哥儿,你不是不喜欢读书,是不喜欢读那些四书五经,我说的是不是?\" 朱由校瞪大了眼睛:\"是!父皇怎么知道的?\" 常洛冷哼一声,\"我枕头底下那本《新制诸器图说》,还有那本《远西奇器图说》,是不是被你偷去了?\" 朱由校连连摆手,\"没没没,儿臣不敢……\" 常洛大喝一声:\"到底是没偷,还是不敢偷?从实招来!\" 朱由校见瞒不过,只得承认道:“儿臣看那两本书有趣得紧,就拿来看了。” \"赶紧与我拿过来,要是扯烂了,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朱由校赶忙将两本书找了出来,恭恭敬敬递给常洛,常洛接过一看,只见书页都翻破了,书页的空白处写了许许多多小字,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奇丑无比,但可以看出是用了很多心思的。 \"这两本书讲些什么?\" \"这本《诸器图说》,是讲火器和弓弩的,这本《奇器图说》,讲了许多奇怪的东西,有杠杆啦,望远镜啦,地心引力什么的……\" \"看得懂吗?\" \"不大懂。\" \"知道这书是什么人写的吗?\" \"不知道。\" 常洛笑了笑,\"写这书的人,名叫王徴,是陕西西安府泾阳县人,是个举人,喜欢钻研各种古器,潜心研制水力、风力和载重机械十几年,终于写成这本《新制诸器图说》。这书总共只有三本,王徵一本,徐光启一本,我一本。你看你,把我的书糟蹋成什么样子,真想揍你一顿!\" 朱由校问道:\"这个王徵,还活着吗?\" \"活着。\" \"啊?\"朱由校两眼放光,\"那我要去西安找他!\" \"找他干什么?\" 朱由校哀求道:“父皇,儿臣想向王徵学习制造器械的技术,将来也像他一样,成为一个能工巧匠。” \"能工巧匠有什么用?你将来可是要当太子的。\" \"我宁可不当太子。\" \"你不当太子谁当太子?\" \"老五满口之乎者也,当太子正好,我当个工部侍郎,给他造枪造炮,岂不更好?\" 常洛心中一动,人人皆有独特的禀赋,何苦强人所难,而不是人尽其才呢。 他说道:\"我传旨给洪承畴,命他着人将王徵送到北京来,到时候你就拜他为师。\" \"还是父皇知道儿臣,儿臣会争气的。\"朱由校高兴得跳了起来。 一连几天,朱由校每天都要催问几次:\"父皇,王师傅来了吗?\" 问得常洛心烦意乱,喝道:\"西安离北京几千里地,王徵又没长翅膀,能飞过来吗?\" \"父皇,王师傅会造翅膀吗?\" 常洛彻底无语了,\"会,但是得有根长绳子。\" \"为啥?\" \"得拴住脚啊,不然飞天上去了怎么办?\" 朱由校念念有词走开了,\"这么长的绳子,该到哪儿找啊?\" 第81章 沉疴痼疾 王徵的父亲擅长数学,是个私塾先生,舅父张鉴为关中理学名儒,通晓兵法,善制各种器械。 从七岁起,王徵就住读在外家,耳濡目染之下,对兵法和器械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王徵二十五岁中举,可是此后近三十年都未能考中进士。 在频繁入京赴试的数十年里,适逢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等来华传教,他与教士金尼阁、汤若望、龙华民、邓玉函交往密切,并向传教士们学习拉丁文和西洋科学知识。 徐光启听说皇上要召王徵来京教皇长子读书,高兴得不得了,对常洛说道: \"王徵虽然只是一个举人,但学问高深莫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泰昌元年二月十七日,王徵到了北京,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小小举人,竟然在年过半百之际,一步登天成了皇长子的老师,而且还得到了皇上的召见 王徵站在文华门外,当听到一声:\"宣王徵觐见\"时,心情惶恐慌乱得无以复加。 朱由校站在御座之旁,亦是激动不已,频频伸长脖子向殿门外张望。 常洛轻声喝道:\"身为皇长子,你能不能稍微庄重一点?\" 王徵在内官的导引下走进文华殿,偷眼瞅见端坐在御座之上的皇上和侍立一旁的皇长子,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微臣王徵,叩见陛下!\" 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自己听着都无比陌生。 常洛抬了抬手,笑容可掬说道:\"朕听闻你精通算学、历法和器械制造,以后便留在京中教授皇长子吧。” 王徵伏地叩头谢恩,心中暗喜。 朱由校早已按捺不住,跑到王徵身边,拉住他的衣袖。 “王师傅,快跟我去看看我做的那些好玩的东西!” 常洛苦笑着地摇摇头,看着这一老一小离去的背影。 王徵随着朱由校来到慈庆宫,这里堆放着他多年来的发明创造。 有一个木雕壶,龙身虎首,且不说材质,光是繁复的纹饰就让人叹为观止。 有一张木床,精美而实用,设计了一道机关,可以使床任意折叠,移动方便,人躺在上面,能根据自己的姿势调整角度,实在让人拍案叫绝。 朱由校兴奋地炫耀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小桌子,小凳子,小椅子,无不匠心独具。 王徵笑着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朱由校摆弄了一个够,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向王徴,笑吟吟说道: \"这是我最爱吃的栀子糕,是用隔年的栀子花蕊,费了十几道工序做成的,极是难得,我只剩下十几盒了,这一盒王师傅拿回家去尝一尝。\" 王徵早就听说皇长子荒唐顽皮,今日见了方知传言未必可信。 朱由校拿出那两本图说,指着其中看不懂的地方请教,王徵耐心地加以解说,朱由校极是聪明,一听就懂,王徵禁不住心中暗暗称奇。 朱由校才走,孙承宗和袁可立就来了,第一件就是说皇长子虚岁己经十七了,耽误了这么多年,应该上紧着出阁读书。 常洛说:\"朕已经给皇长子择了位良师,皇长子很是欢喜。\" 孙承宗看了袁可立一眼,诧异地问道:\"择的是谁?臣怎么不知道?\" 常洛答道:\"是王徵。\" 袁可立兼着吏部尚书,对朝中大小官员姓名、籍贯了如指掌。 能够给皇长子当师傅的,即使不是高官,也必定是名震一方的硕儒。 袁可立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么个人来,遂问道:\"请问陛下,这位王师傅是何方人氏?\" 常洛道:\"是西安府一个举人。\" \"这……\"孙承宗、袁可立俱是吃了一惊,面露为难之色。 常洛解释道:\"王徵虽只是个举人,学问却是极好的,有徐光启全力为他作保,卿等尽可以放心。\" 一听徐光启作保,孙承宗就料定这个王徵必定是西学一路的,问了问,果然王徵和徐光启、孙元化一样,也是天主教教徒。 孙承宗当下就不乐意了,说道:\"“陛下,西学乃是蛮夷之学,我大明自有圣贤之道,何须学习蛮夷?” 袁可立也附和道:“孙首辅所言甚是,而且让一个举人教导皇长子,这恐怕不妥吧。” 常洛却不以为然,“朕相信徐光启的眼光,而且王徵确实博学多才。朝廷用人,唯才是举,比如孙元化也是个举人,却将京军火器营训练得有声有色,此次在建州,火器营就立下了奇功。王徵学贯中西,对算学、历学、机械都很精通,皇长子对这些学问也很有兴趣。” 孙承宗和袁可立知道皇帝心意己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又提起该为皇长子选婚了。 一旦选婚,大婚就接踵而至了,而大婚必定涉及到名位,册立太子就势所必然。 知子莫若父,以朱由校的性格真的适合当大明的皇帝吗? 面对孙承宗、袁可立的一再追问,常洛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敷衍道:\"由校心性未定,选婚的事还是一年半载后再说吧。\" 孙承宗却不是那么好敷衍的,又讲了一大篇,什么太子天下根本,宪宗多少岁立太子,孝宗多少岁立太子,先帝多少岁立太子。 刹那间,常洛有点理解朱翊钧的愤怒与无奈了,等孙承宗的长篇大论终于完结了,才淡淡说了声:\"知道了。\" 孙承宗一通乱拳打在棉絮上,很是泄气,又说起第二件事: \"诸王在京己逾四五个月了,先帝丧礼己毕,礼部问,何时遣诸王归藩地。\" \"还有瑞王、惠王、桂王己封多年,今新朝己立,何时遣三王之国?\" 瑞王就是老五朱常浩,封地汉中;惠王就是老六朱常润,封地荆州;桂王就是老七朱常瀛,封地衡州。 这三位大爷之所以迟迟没有之国,就是因为朝廷实在拿不出巨额的安置费来。 朱元璋出了名的护犊子,别的朝代都是皇子降等袭爵,第一代是亲王,第二代就是郡王了,可是明朝不是。 朱元璋二十四个儿子封了亲王; 朱棣三个儿子封了亲王; 朱高炽九个儿子封了亲王; …… 亲王的嫡长子还是亲王,其余的一律封郡王。郡王的长子还是郡王,其余的一律封镇国将军。 二百余年的时间,经过十来代的繁衍生息,宗室人口如同滚雪球一般,扩张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 至于究竟有多少人,连礼部也搞不清楚,据徐光启推测,当在二十万上下了。 藩王最集中的陕西、山西、河南,负担的宗禄极其沉重。 以山西而言,存留仅152万石,宗禄312万石; 以河南而言,存留仅84万石,宗禄192万石; 以陕西而言,存留仅114万石,宗禄高达280万石。 宗室的供给通常由当地解决,宗室吃多了,百姓和官员就没得吃了。 地方府县怎么维持? 遇到灾荒拿什么赈济? 激起民变怎么办? 明朝的宗室不需缴纳赋税,不需要充当劳役,只有权利,没有义务。 农民辛苦耕种,却需要缴纳十税一或三十税二不同比例的田税,修县道、乡道、河道、城墙什么的也得出钱出工出力。 现在又有三位大爷要塞到藩地去,一个陕西的,一个湖广的,一个河南的,常洛想一想就觉得胆寒。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说道:\"孙先生,袁先生,国朝的宗藩制度己经到了非大改不可的地步了。\" 孙承宗、袁可立也正为了瑞王、惠王、桂王之国的巨额开支而焦头烂额,闻听此言都抬起了头。 第82章 宗藩改革 这可是一个延续了二百年的老大难问题。 孙承宗问道:\"宗藩改革?怎么改?\" 常洛答道:\"前年重组锦衣卫,砸了十几万人的饭碗,全靠孙传庭的铁腕,虽然一年省下了十几万两银子的花销,却得罪了数不清的人。\" \"这些人暂时明里不敢干出什么事来,但暗地里不知道怎么恨呢。现在又要对宗藩制度进行大规模改革,不知道又会引发怎样的滔天巨浪。\" \"孙先生,袁先生,你们有何良策,尽管道来。\" 孙承宗道:\"洪武初年,太祖制定的宗藩制度,经过二百年的演变,早已无以为继,朝廷进行了多次修补。\" \"第一次是弘治十四年,郡王以下的禄米,一半改为发钞,等于是变相大幅削减禄米。\" \"第二次是嘉靖元年,又将发放禄米改为折银。\" \"第三次是嘉靖四十四年,世宗皇帝御定《宗藩条例》,进一步将郡王以下禄米下调,宗室受禄年龄由十岁提高到十五岁,亲王岁减五百石至二千石,三分本色,七分折钞,实际上减少了百分之七十,减幅十分惊人,藩王们十分不满,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仅仅过了二三十多年,宗室人口大幅扩张,朝廷还是支付不起禄米了。万历十一年,先帝又不得不宣布宗禄永为定额,不管宗室生多少子孙,宗禄都不再增长。\" \"可是不到四十年时间,朝廷连定额宗禄也支付不起了,眼下又有瑞王、惠王、桂王三位亲藩之国,这可是一笔巨额的开支。\" \"礼部找户部要,户部推说没钱,文震孟和毕自严吵得不可开交,嘴巴官司打到内阁,臣也是一筹莫展,请陛下示下。\" \"还有,熊廷弼、袁崇焕又伸手要钱了,一个说要抚恤将士,一个说要安置流民,袁崇焕还好商量一点,熊廷弼就是个混账东西,不给钱就骂人。\" 常洛本来是让孙承宗出出主意的,结果孙承宗不仅一个主意没出,反而将更大的难题扔了过来。 当时朱翊钧将宗禄永设定额的决定一经宣布,宗室们顿时炸了锅——朝廷这是连最起码的脸面也不顾了吗?是要把我们活活饿死吗? 朱翊钧又重弹他爷爷朱厚熜的老调——解除对宗室的限制,宗室子弟可以考科举当官,也可以自谋出路。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从永乐起,宗室就被圈在封地哪也不许去,连扫墓都得报备,敢私自跑到封地外面去,一律关进凤阳高墙。 被当猪养了二百年,早被养废了,你让这帮大爷十年寒窗苦读,考举人,考进士,然后当官? 无数远支宗室断了生活来源,过得极为悲惨。 有年逾三十而不能婚配的,有死了十年不能安葬的,有在市井间行乞的,有给人做帮工做奴仆的,有流落迁徙到他乡的,有饿死在大路上的。 朱元璋做梦也想不到,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自己的子孙后代却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底层宗室子弟名为龙子龙孙,实际上发放俸禄的权力在文官手上,人家想发就发,不想发就不发,想发多少就发多少。 还有许多宗室子弟因为没有钱贿赂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员,连一个宗名也没有,而没有宗名就意味着上不了玉牒,上不了玉牒就成了黑户,连民户、军户、匠户、灶户都不如。 底层宗室子弟过得有多悲惨,上层宗室就过得多滋润。 秦王、晋王、代王、周王、楚王、蜀王、襄王这样亲王一级的,光是克扣那些远支宗室的宗禄一项,就足够将他们养的肥肥的。 更何况,掌握在亲王手中的土地、产业就多得不可计数,他们还享有在地方上课税的权利,累积的财富富可敌国。 以往的宗藩改革,都是在削减宗禄上打转,根本没触及到宗藩制度弊端的本质,改来改去都只会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实质上就是甩锅。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 朝廷发给藩王们的宗禄减少了,藩王们就想方设法祸害封地的老百姓,强占他们的房屋、土地,强抢他们的人口。藩王与地方官员的关系也因此变得极为紧张。 胆大的底层宗室干脆干起了打家劫舍当山大王的营生。 反正一无所有了,有什么好怕的? 只要不造反就杀不了头,顶多关进凤阳高墙。 那地儿有吃有住,有什么不好的? 一时间凤阳高墙人满为患。 常洛深思了三昼夜,作出了一个决定: \"从本朝起,所有的皇子将不再分封到藩国,一律居住在京师;\" \"实行降等袭爵,亲嫡长子降为郡王,嫡长孙降为镇国将军,依此类推。\" 朱常浩、朱常润、朱常瀛气疯了,结伴跑到乾清门外讨要说法。 常洛知道他们必定会打上门来,只得宣他们进去相见。 朱常洛、朱常润、朱常瀛气呼呼走了进来,常洛请他们坐,三个人恼着脸不肯坐。 常洛自知理屈,陪着笑脸说道:\"老五,老六,老七,是大哥对不起你们,有什么话,你们就尽管说吧。\" 朱常浩怒形于色说道:“父皇尸骨未寒,皇兄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实在不能心服。” 朱常润也跟着附和,\"太祖定的规矩,为什么偏偏轮到我们就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兄弟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呢。\" 朱常瀛说道:\"皇兄登基承继大统,我们兄弟高兴得什么似的,结果皇兄给我们来了这一下子,想不到啊,真想不到啊!\" 常洛无奈地叹了口气,“老五,老六,老七,大哥这也是为了咱们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啊。如今宗藩制度已经无以为继,你们封了多年王,一直不能就藩,就是朝廷实在拿不出来钱啊!若再不改革,恐怕会引发更大的麻烦。” 朱常浩不依不饶,“那也不该拿我们开刀啊!” 常洛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们是我的亲兄弟,都不能体谅我的苦衷,试问还有谁能体谅我的苦衷?陕西去年大旱,辽东去年打了一整年仗,国库空荡荡的,内库空荡荡的,你们让我到哪里找出钱来让你们就藩?\" 朱常润和朱常瀛齐声问道:\"皇兄,检哥儿将来就藩吗?\" 常洛斩钉截铁说道:\"你们都不就藩,我哪有脸让他们就藩?你们若是不信,我可以发个毒誓\" 朱常浩冷笑道:\"皇兄贵为天子,言出法随,何必赌咒发誓呢?大不了我不就藩了!\" 常洛向着他作揖打躬,\"老五,你肯带这个头,大哥一辈子记着你的好。\" 朱常浩道:\"不必了,我不就藩了,亲王我也不当了。\" 常洛这才会过意来,原来这厮说的是气话,怫然问道:\"老五,你想怎么样?\" 朱常浩很干脆地答道:\"剃了头当和尚去。\"“你胡说什么!” 常洛指着朱常浩的鼻子骂道,“堂堂亲王,说当和尚就当和尚,你把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你这是在故意在恶心我吗?” 朱常浩是个很古怪的人,好佛不近女色,却十分爱财,搜到钱了就捐到寺庙里去,二十五岁了还尚未选婚。 群臣实在看不下去了,争相上奏章请皇上完成五皇子婚事,朱翊钧不予理睬。 朱常浩几乎每天都向户部要大婚的费用,拿了十八万两藏在宫中,还说这点钱买冠服都不够。 本以为皇兄登基会时来运转的,结果皇兄更无情,来了招釜底抽薪,吃干抹净。 朱常浩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一脸的无所谓: “我也不想当这个有名无实的亲王了,每天待在京城无所事事,还不如五台山找个清静地方出家,当个主持方丈,讲经说法,普度众生。” 常洛气得拍案而起:“胡闹!你是朕的弟弟,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亲王的位置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吗?这可是关系到祖宗家法和朝局稳定的大事。” 朱常浩轻轻一笑,\"只要皇兄还记得祖宗家法就好。\" 一句话怼得常洛哑口无言,转过脸去,呆呆地望向殿外。 第83章 破釜沉舟 常洛发布了宗藩改革的谕旨,字很少,事却很大,在京的藩王们简直如同五雷轰顶,集体前往宗人府,请求皇上接见。 此时的宗正是襄王朱翊铭,他是明朝的第八任襄王,万历二十九年袭爵。 宗人府光亲王就聚集了二十几个,他们是: 秦王朱存枢\/晋王朱求桂、\/周王世子朱恭枵\/楚王朱华奎\/鲁王朱寿鋐\/蜀王朱至澍\/代王朱鼐铉\/肃王朱识鋐\/庆王朱倬?\/韩王朱璟洗\/沈王朱效镛\/赵王朱常海\/郑王朱翊钟\/荆王朱由樊\/德王朱常洁\/徽王朱翊钌\/益王朱由檑\/衡王朱常?\/潞王朱常淓\/唐王朱硕熿 亲王们身穿九缝皮弁服,每缝前后各用五彩玉珠九颗,在冠武及贯簪处、系缨处皆饰以金,冠插金簪,系朱缨。 二十几个亲王冠冕堂皇端坐在宗人府正厅,在侧厅和廊下则聚满了世子、郡王,根本数不清究竟有多少龙子龙孙。 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背着手来回踱着方步,有的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着什么。 近二百年来,宗人府里还从未有过这种场面。 襄王朱翊铭看着眼前这群气势汹汹的王爷们,心中暗自叫苦。 他知道这些王爷都是来者不善,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应对。 襄王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各位王爷,陛下既然已经下了旨意,我们做臣子的自然只有遵命行事。” 秦王朱存枢怒喝道:“襄王,你这是什么话!这宗藩改革分明是要夺我们的爵位,削我们的封地,身为宗正,你难道要坐视不管吗?” 其他王爷也跟着附和:“就是,我们可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岂能任由皇帝乱来!” 襄王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些王爷们平日里享受着优厚的待遇,现在朝廷要改革,他们自然不愿意。 但常洛已经预先召见他三次,痛陈此次宗藩改革是大势所趋,若因循守旧拒不改革,大明迟早要亡。 襄王搬出祖宗家法,据理力争,坚称不可。 常洛勃然作色,大声说道: \"皇叔,我现在不是在以皇帝的身份在跟你说话,而是在以家侄的身份在跟你说话。\" \"皇叔也是博览古今,试问天下有不亡之国吗?前汉享国二百一十年年,后汉享国一百九十五年,盛唐享国二百八十九年,北宋南宋加起来也只有三百一十九年。\" \"太祖开国至今,我大明己享国二百五十三年,近五十年来,灾异不断,民变不断,府库空虚,内忧外患缠绕,皇叔身为宗正,不觉得忧思恐惧吗? 汉唐的宗室在国家灭亡后是什么下场?两宋的宗室在国家灭亡后是什么下场?这还需要我重复吗?朱家的天下,连朱家的子孙都漠不关心,还能有什么指望!\" 朱翊铭被这一番长篇大论镇住了,良久说道:\"陛下说的都对,可是诸王不会答应的。\" 常洛斩钉截铁说道:\"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朱翊铭苦劝:\"陛下求治之心太切了,动作太大了,恐怕事与愿违,还是缓一缓的好。\" 常洛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诸王为了一己私利执意阻挠,那我干脆禅位算了,谁有本事收拾这个烂摊子就交给谁,反正咱们老朱家能人多的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朱翊铭己经不敢再听下去了,捂着耳朵落荒而逃。 藩王和藩王世子们在宗人府从清晨一直坐等到晌午,常洛却始终没有露面。 藩王们情绪越来越激动,放话要前往祖庙哭庙。 襄王竭力劝阻:“各位王爷,陛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如今外敌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不断,朝廷财政吃紧,宗藩制度已经不合时宜了。” “哼!什么为了江山社稷,分明是皇帝想借机削弱我们的势力!”秦王不依不饶,带着诸王往外走。 襄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跟这些王爷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只身跑到乾清宫去报告。 常洛正在和老五、老六、老七讲道理,劝他们识大体顾大局带个好头,将来肯定亏不了他们的,三人油盐不进。 正这时,朱翊铭来了。 常洛闻言大怒,\"好得很,一起造起反来了!\" 当即对王安说道:\"去,传孙传庭、郑崇俭、瞿式耜,带三百锦衣卫前去看看。\" 朱常浩、朱常润、朱常瀛一听见锦衣卫出动了,立马蔫了,相跟着往外走。 常洛大喝道:\"站住,不许走!\" 三人胆都吓裂了。 常洛招招手,\"老五,来,我不干了,这个位子你来坐好了!\" 说着,一把揪住朱常浩,将他强摁在龙椅上,又从头上摘下帽子,强戴在他头上。 朱常浩吓傻了,爹啊娘啊大叫不止,连滚带爬一溜烟跑了。 常洛尤不解恨,叉着腰在背后破口大骂: \"一群废物点心,有贼心没贼胆。我算是治不了你们了,等张献忠和李鸿基回来了,看谁还敢跳!白痴!傻叉!不识好歹的混账东西!\" 一群亲王、郡王正汹涌着往外走,突瞅见数百锦衣卫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正是孙传庭,在他左侧站着郑崇俭、右侧站着瞿式耜,身后跟着高迎祥、罗汝才,这五人全都按着腰刀,脸上神色冰冷,凛然不可侵犯。 诸王们看到这架势,纷纷吓得脸色苍白,腿脚发软,一些胆小的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行为,纷纷退了下去。 秦王朱存枢和晋王朱求桂交换了一个眼色,大踏步走了过去。 朱存枢挑起下巴,对孙传庭说道:\"怎么?这是要拿人吗?孙传庭,你不过是我朱家养的一条狗,你别忘了,我可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一世嫡孙,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军户而已,别人怕你,我堂堂秦王可不怕你!\" 孙传庭冷哼一声,“很好!你还记得是秦王,是太祖高皇帝十一世孙。 但你竟敢在宗人府公然闹事,身为锦衣卫都督,本督有权将你们拿下!” 朱存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孙传庭的鼻子骂道:“孙传庭,你这个狗杂种,你敢对本王无礼?” 郑崇俭踏出一步,厉声道:“秦王殿下,注意你的言辞!这里是宗人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高迎祥、罗汝才跃跃欲试,只等孙传庭一声令下。 襄王朱翊铭赶紧跑过来打圆场,“各位息怒,有话好好说。” 孙传庭瞪了朱存枢一眼,“今天看在襄王的面子上,暂且放过你们。如果再有下一次,别怪本督不客气!” 正这时,曹化淳手捧圣旨走了过来,高声宣读:\"宣襄王、秦王、晋王、代王、楚王、周王世子、蜀王、唐王乾清门觐见。\" 诸王们听到旨意后,纷纷躬身施礼,随后跟着曹化淳向乾清门走去,一路上,人人沉默不语。 到了乾清门外,只见英国公张惟贤、成国公朱纯臣、内阁大学士孙承宗、袁可立,在阶下左侧站着,瑞王、惠王、桂王、朱由校、朱由检在阶下右侧站着。 第84章 各个击破 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后,以\"藩屏帝室\"为由,执意分封藩王,给予子孙超高的荣华富贵。 藩王不农不仕,是专吸食民脂民膏的寄生虫,能得到的赏赐包括:大量的土地、盐引、税课钞、修府的费用,造坟的费用,大婚的费用,之国的费用。 他们还享有司法特权,言官不得告,司法不得审,重罪不加刑。 在这些特权的保护之下,藩王们不顾祖制,以权经商,大搞权钱交易,垄断货物,控制市场,甚至进行敲诈勒索,公开抢夺之事。 对这些不法行径,地方官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有甚者沆瀣一气鱼肉当地百姓。 藩王们来钱最快的方式,是将国家专卖的盐、铁、茶、马搞到手,大幅加价后出售,或转手倒卖,充当倒爷,甚至走私到蒙古,简直是无本万利。 藩王们挣得盆满钵满之后,过着醉生梦死的奢糜生活,全然不顾百姓的死活,国家的存亡,有了钱再买更多土地,蓄养更多的农奴,然后放高利贷,吸更多的血,像一个毒瘤一样越长越大。 诸王在玉阶下干站了大半个时辰,直站到腰膝酸软两腿抽筋了,常洛才睡眼惺忪走了出来,袖着手,满脸不耐地俯视着藩王们,阴阳怪气说道: \"呵呵,你们不是要到祖庙哭庙吗?受了什么委屈,今天就一五一十说出来吧,朕给你们做主。\" 别的藩王都不敢吭声,只有秦王朱存枢向前走了一步,拱手说道: \"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陛下。\" \"讲!\" \"太祖定的规矩,亲王嫡长子仍为亲王,余子为郡王,已经实行了二百多年,为什么陛下突然改了?\" \"你说呢?\" \"恕臣愚钝,臣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 常洛轻描淡写地说道: “很简单,宗室人口洪武年间只有五十八人,而如今仅玉牒上记录就有十二万八千九百六十四人之多,至于没有上玉牒的宗室子弟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据徐光启、毕自严推测,再过五十年,宗室人口还将翻倍。秦王,请你回答朕,不对宗藩制度进行改革,能行吗?” 众藩王面面相觑,心中暗自叫苦不迭。他们原本以为皇帝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竟然有着如此深远的考虑。 “可是陛下……”秦王还想再争辩几句,\"祖宗家法不容更改,降等袭爵有伤朝廷亲亲之意………\" 常洛打断他的话:\"祖宗家法不是挡箭牌。太祖藩封诸王的本意是藩屏帝室,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们不妨扪心自问,你们究竟为这个国做了什么,为这个家做了什么,为封地的老百姓做了什么?\" \"秦王,请你大声回答我!关中的土地有五成都在你名下,陕西大旱,饥民嗷嗷待哺,你又捐了多少银子多少粮食。\" \"别说管老百姓了,你只顾自己纵情享乐,连秦藩远支宗室子弟的死活你都懒得管,还一个劲地克扣他们的禄米。身为同宗,你可真狠得下心。\" “朕意已决,宗藩制度改革没得商量。秦王你若是不服,尽管到太庙去哭,看看列祖列宗会不会保佑你!” 秦王还要辩解,惹得常洛勃然大怒,命王安从文华殿取来厚厚的一捆奏折,都是近三十年来,陕西督、抚、府、县官员状告秦王府的奏折。 王安一封一封地读,读得口干舌燥了,还有一大堆没有读完的。 内中有侵占民田的,强占民屋的,强抢民女的,有打死人命的,有强买强卖的,有走私盐铁茶马的,还有父子兄弟聚众淫乱败坏人伦的,凡此种种,简直能辣瞎人的眼睛。 秦藩历来名声就不好,历代秦王也多残暴不仁荒淫无耻之辈,听着这一桩桩控诉,朱存枢汗下如雨,百口莫辩。 其余诸王,襄王、晋王、代王、楚王、周王、蜀王、唐王,虽没秦王府这么离谱,但这些事他们或多或少也干过。 常洛叫了一声:\"够了,别念了!\" 又问朱存枢:\"秦王,你还有什么话说?这么多人告你,全是冤枉你吗?要不朕派三法司去陕西查一查,也好还秦王府清白。\" 朱存枢自己屁股都不干净,却不知死活地往刀口上撞。 常洛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杀鸡儆猴的机会,当即喝命将他关入宗人府面壁思过。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他回西安,一辈子想不明白,那就一辈子关着。 朱存枢大呼冤枉,常洛却根本不搭理他,摆摆手,几个太监将朱存枢架了出去。 诸王们噤若寒蝉,一个个将头深深低着。 常洛的目光落在晋王朱求桂和代王朱鼐铉脸上,缓缓开口说道:\"晋王,不要再和蒙古人做生意了,挣那几个小钱,不值当的。\" 秦王的例子就在眼前,朱求桂连忙服软:\"臣万死不敢干那样的事……\" \"是吗?要不让三法司去查查……\" \"这……这……都是底下人背着臣干的,等臣回去了,自个好生查。\" 常洛点了点头,又对朱鼐铉说道:\"有人告你日夜诅咒亲弟弟,竟然真把他给咒死了,是不是真有其事?\" 朱鼐铉连忙辩白:\"这是无中生有的诬蔑,臣冤枉啊!\" 常洛轻轻一笑:\"朕也不信。\" 朱鼐铉已经年过花甲了,头发胡子全白了。 他是个庶长子,以为王位迟早到手,所以胡作非为,贪图享乐,谁知老代王晚年又生了个嫡子,朱鼐铉气坏了,找了一帮术士做法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法术的威力,这个小嫡子三岁的时候竟然真的死了。 常洛的目光又落在唐王朱硕熿脸上,这厮年纪一大把了,辈份也很高,却是个为老不尊的货,宠妾灭妻,疼爱小妾生的儿子,嫌憎世子朱器墭,把朱器墭、朱聿键父子俩囚禁在承奉司内,想活活饿死他们。 幸亏暗中有个小官张书堂帮忙送点糙米饭,在囚房中,朱器墭、朱聿键父子就靠着这点糙米饭苟活,万历四十六年,朱器墭终于被放了出来,朱硕熿却还是不想放过他们。 朱聿键是朱家子孙中的一股清流,心地善良,心胸宽广,行事光明磊落,非常有气节,虽身处牢笼,却不堕青云之志,日夜埋头苦读,钻研儒学典籍,朱由校朱由检加起来都比不过朱聿键的一半。 朱硕熿在常洛凌厉的目光下瑟瑟发抖。 他搞不明白,唐藩只是个毫不起眼的穷藩小藩疏藩,和秦藩、晋藩、代藩、周藩、楚藩、蜀藩、襄藩这些富藩大藩亲藩比起来啥也不是,今天为什么把他也一起叫来了呢? 只听常洛问道:\"唐王,世子身体还好吗?\" 朱硕熿答道:\"世子多疾,身子一向不大好。\" 常洛又问道:\"你家长孙聿键品行端庄,已经十九岁了,为什么迟迟不立为世孙,究竟是什么道理?奏来!\" 第85章 小冰河期 朱硕熿嗫嚅道:\"回陛下话,长孙体弱多病,臣想着是等一二年再说……\" 常洛冷哼一声,\"想来唐王应该知道,朕最恨的就是那等宠妾灭妻,废长立幼的人,听说唐王世子和长孙被幽禁在承奉司里十几年不见天日,连饭都吃不上,可是真有其事?\" 朱硕熿最怕人提这一茬,连忙辩解:\"这都是居心叵测的人在无端造谣,世子和长孙是在承奉司内用心攻读,哪里是被幽禁了?\" 常洛目光灼灼地盯着朱硕熿,冷冷道:\"朕还纳闷呢,唐王年高德勋,怎么干得出这么冷酷无情的事来。\" 朱硕熿忙回:\"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常洛又说道:\"唐王回去之后,着可靠的人将长孙聿键送到京师来,朕要派他在宗人府当差。\" 朱硕熿忙应声不迭。 常洛脸上神色才稍微和缓,对孙承宗说道: \"孙先生,你给王爷们好好解释一下,朝廷为什么非得改革宗藩制度。\" 孙承宗应了一声是,转身对诸王说道: \"诸位王爷,太祖高皇帝以布衣之身鼎定天下,然后藩封诸王与拱卫帝室,是至英明的举措。\" \"可是二百余年过去了,当初的宗藩制度己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目下辽东经年用兵,秦晋诸省连连大灾,朝廷左支右绌,勉力维持,府库异常空虚,实在支付不起宗室的宗禄了。\" \"陛下率先垂范,大力裁减宫中开支,九万太监,准备裁撤六万,九千宫女,准备裁撤六千。\" \"从瑞王、惠王、桂王起,皇子一律留居京师,不再分封藩国,以此减轻地方官员和百姓的负担。\" \"诸位王爷都是太祖高皇帝的龙子龙孙,当此国家危难之际,当识大体顾大局,鼎力支持陛下改革宗藩制度。\" \"臣的话讲完了,请诸位王爷深思之。\" 常洛接口说道:\"天下不是我朱常洛一人的天下,诸位王爷也各有一份自己的责任。好歹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再怎么说,朕也不会对自家人用强的,诸位王爷采取自愿吧。\" 长久的沉默之后,周王世子朱恭枵率先说道:\"臣忝为朱家子孙,虽德微才薄,但听从陛下号令总是知道的,臣支持陛下改革宗藩制度。\" 听到这一番表态,常洛面露欣喜之色,连声说道:\"好好好,世子真是贤明,朕欣慰备至!回去后替朕向你父亲问好。\" 朱恭枵忙拱手回道:\"陛下言重了。既然朝廷财政困难,臣愿意捐助白银六万两,略尽绵薄之力。\" 常洛握住朱恭枵的手,连说:\"贤王!真乃一代贤王!\" 有了朱恭枵带头,襄王、楚王、蜀王、唐王不论愿不愿意,都跟着表态支持宗藩改革。 襄王是宗正,又是长辈,捐银八万两。 楚王、蜀王捐银六万两。 唐王是个穷藩,捐银一万五千两。 只有晋王和代王低垂着头,一声也不言语。 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常洛也不想在大敌当前的关头对藩王动手。 毕竟皇室总得维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举家和睦的体面。 况且真把这帮大爷逼反了一两个,也是一件很丢人并且很麻烦的事。 现在着急忙慌改为降等袭爵,实在是被逼无奈。 从嘉靖朝开始,明朝就突然进入了小冰河期,连一向酷热的广东、海南也狂降暴雪,安徽、江西等地,在盛夏时节也出现了降雪。 当时正是大礼仪之争如火如荼的时候,文官们以此为口实,攻击朱厚熜不忠不孝,上干天怒。 朱厚熜忍无可忍,出动厂卫对文官们痛下杀手。 天灾降临,朝堂上下却只会互相甩锅,根本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应对的办法。 钦天监翻遍浩如烟海的史籍,终于发现,殷商末年至西周初年,后汉末年至西晋初年,唐朝末年至北宋初年,先后三次出现了这种奇寒天气,而这一次是第四次。 嘉靖帝顿时吓傻了,这是要当亡国之君了吗? 此后六七十年,天灾就没断过,万历二十八年,寒冷的天气达到了顶峰。 两广、海南、云贵川普降大雪,太湖、鄱阳湖、洞庭湖冰冻数尺,京杭大运河北段冰冻期长达三个半月,长江、淮河大面积结冰,盛夏时节,南直隶飘起了鹅毛大雪。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直接导致了粮食大面积减产,无数黎民百姓流离失所。 尤其可怕的是,此后数年,南北各省又普遍经遭遇日旱灾。 万历四十六年,广东大部分地区普降大雪,一连数月从早到晚大雪如席。 这种诡异的天象,让当地的老人惊惧不已,天下即将大乱的传言不胫而走。 朱翊钧一向嘴硬,这一次也被吓着了,不等朝臣上表,就主动跑到祖庙,跪在列祖列宗的神位前请罪,求列祖列宗庇佑。 广东尚且如此寒冷,辽东自然不消多说。 这一年四月,冻饿交加的女真人在努尔哈赤的带领下发动了凶恶的进攻,揭开了明金大战的序幕。 万历四十七年,万历四十八年,广东都迎来了更大的暴雪。 泰昌元年正月,广东巡抚熊文灿接二连上书朝廷,请求大力赈济。 然而,此时的大明王朝正陷入了内忧外患的泥潭之中。 比广东受灾更严重的地区比比皆是。 陕西、山西、河南受灾尤为严重,朝廷对于广东的灾情根本上就是有心无力。 熊文灿只得带着府县官员,踏上了冰雪覆盖的道路。 广东一向温暖,对于雪灾毫无防备经验。 一路上,熊文灿看到的冻死的人畜不计其数,一个个村落里一片死寂。 他再次向朝廷大声疾呼:\"朝廷再不救援,广东就完了!\" 两京十三省的百姓生活一年比一年艰难,无数人屋无片瓦,缸无粒粮,懦弱者不得不典妻鬻女以求苟延残喘,强悍者三十人一群五十人一伙遁入山中为盗。 更为可怖的是,朝廷每年都发不起边军的饷银,衣食无着的士兵纷纷逃亡,也加入到山贼队伍之中,劫杀过路客商的事情屡屡发生。 其中尤以宣府镇、大同镇逃兵最为严重,宣镇总兵张应昌,大同总兵张全昌向兵部报告,两镇去年逃兵不下三万。 内阁和兵部行文,切责宣大总督吴崇礼御敌无能,治军无方。 宣大总督吴崇礼畏罪请辞,同时为自己辩白。 说宣大镇紧邻蒙古,历来多事,驻守在河套地区的顺义王卜石图与察哈尔林丹汗相互勾结,屡屡寇边劫掠人口、牲畜、财物,宣大镇不堪其扰。 又说山西有人持续不断地往蒙古走私盐铁茶布,这些盐铁茶布又有很大一部分流入了建州。 另一方面,蒙古人从宣大劫得金银财帛之后,又转手交给这些人销赃。 如此这盘内外勾结,上下其手,鞑虏之患才永无了结。 并且暗戳戳指出,前任巡抚陈所学、吴仁渡、樊东谟,都曾参与其中,现任巡抚徐绍吉亦脱不了干系,而站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代王和晋王。 常洛看完这份蜡封密奏,头皮都是麻的。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诸王也纷纷表态了,晋王和代王仍然这么不知死活,硬顶着屁也不放一个。 常洛心头异常恼怒。 你他娘的还真把自己当成铁帽子王啊? 好,你不仁,就别怪老子不义了! 要是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老子这个皇帝也是白当了! 第86章 移民东北 诸王离了乾清门,各人想着各人心思往外走。 走到宫城外面,晋王朱求桂对朱恭枵说道: \"恭枵,你可真是会洑上水,你确实讨到了皇上欢心,却害苦了一大帮子人。咱们的荣华富贵是太祖他老人家赏的,凭什么一句话就收回去了?你那么有钱,要捐就捐个百八十万啊,六万两算什么,荤不荤素不素的。\" 代王朱鼐铉也数落朱恭枵:\"你就是慷他人之慨讨好皇上,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向府里那些子侄交代。\" 朱恭枵是个很有见识的人,深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道理,平日在开封很是循规蹈矩,遇到水旱灾害,便力劝捐钱捐粮给府县,由府县出面赈济灾民,做好事,却不抛头露面居功。 晋王和代王则截然相反,在封地胡作非为,很招山西人的恨。 朱恭枵懒得跟这种不明事理不知进退的人解释,头歪向一边,一声也不吭。 一行人回到宗人府,襄王重申了宗藩改革势在必行,劝诸王顾全大局。 话还没说完,吵嚷之声四起。 \"宗禄一减再减,现在倒好,连子孙后代的爵位也降了!\" \"朝廷穷到连宗室也养不活了吗?我不信!\" 就在人声鼎沸之际,常洛突然来到了宗人府,所有的声音刹那间停歇了。 常洛环视众人,朗声道: “各位叔伯兄弟子侄,宗藩改革已是大势所趋。如今朝廷财政困难,百姓生活困苦,而宗室人数众多,耗费巨大。 若不改革,国家危矣。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家不要成天待在王府里,得闲了不妨到市井间走一走,看看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看看国家究竟沦落到了什么地步。” 诸王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只有晋王和代王站了出来。 常洛心里己十分恼怒,只是不想在脸上显现出来,尽量平声静气说道:\"二王有什么想法,就尽管说出来吧。\" 朱求桂说道:\"请问陛下,晋藩远支近支几千号子弟,一下子爵位全降了,将来怎么养活?依臣之见,祖宗制度还是不要轻易改动。\" 朱鼐铉也说道:\"代藩没晋藩人多,但也不算少,臣也为此发愁,请陛下指示一条生路。\" 你踏马的真的是靠这点宗禄过活吗?大庭广众之下,又是这两人公然跳出来叫板,常洛也是十分不悦,板着脸说道: \"既然如此,朕也不好勉强,从今往后,晋藩和代藩还是照太祖的老规矩来,亲王嫡长子还是亲王,郡王嫡长子还是郡王,其余各藩则一律照新规矩来!\" \"诸王在京也有半年了,各自回去吧,到了藩地,记得谨守祖宗制度!\" 说罢,愤愤然拂袖而去。 宗人府里的气氛顿时肃杀了起来,晋王和代王却满脸的不以为然。 过了两三日,诸王陆陆继继离开了北京。 常洛随即命孙传庭派可靠人手前往山西,搜集晋王、代王种种不法行径的证掘。 从十六世纪中期起,全球进入小冰河期,粮食产量锐减,导致了全球范围内的政权崩溃和人口锐减。 法国波旁王朝分裂为两支;波兰立陶宛王国走向衰落;英国斯特亚特王朝被推翻,查理一世被处决;1648年,俄国遍地城市暴乱和农民起义;当然还有明清易代。 在这样一个末世降临的时代,能够苟下去都是一个了不得的成功。 泰昌元年的寒潮席卷南北各省,冻死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各省寄往户部要钱要粮的公文快把户部尚书毕自严逼疯了。 看着这堆积如山的文书,毕自严无奈地摇摇头。 照以往的经验,出了这么大这么广的天灾,如果不进行强有力的赈济,爆发民变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又要赈灾,又要剿寇,局势就更加难以收拾了。 他跑到文渊阁去,孙承宗、袁可立也想不出任何办法,三个人又跑到乾清门外求见。 常洛正为晋王、代王而生气,听了毕自严的报告,心情更加郁闷了,沉思半晌说道: \"据朕推测,这一两年,大规模的雪灾恐怕就要过去了,但雪灾之后通常旱灾不可避免。\" 这也是能掐指一算的吗? 孙承宗问道:\"为什么雪灾之后是旱灾?\" 常洛道:\"朕起初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王徵解释说,大量的降雪在冬季落下,春季回暖之后迅速融化,土壤会变得很温润,江河解冻之后,水量骤增,很多地方甚至会洪灾肆虐。\" \"然而,冬季大量降雪耗尽了空气中的水汽,到了夏季,就会出现降雨不足的情况,之前的雪水融化之后,在光照下会迅速耗尽,土壤就变得干燥了,自然会引发旱灾。\" 孙承宗连连点头,\"嗯,很有道理,看来王徵还是很有学问的\" 常洛继续说道:\"灾情最为严重的将是陕西。\" 孙承宗问道:\"这又是为何?\" 常洛道:\"这个容易解释。因为陕西地势比河北、河南、四川高出太多,又紧邻蒙古的沙漠戈壁,常年被朔风吹着,本就比别的省更干燥。\" \"再一个原因是关中经过秦汉隋唐近千年的开发,地下的水被汲取干了,地上草木稀疏,因此比别的省更容易大旱。\" \"旱极必蝗,蝗后必疫,这其中的道理朕就不一一解释了。\" \"总之这一次灾情不是三两年能够过去的,至少要持续二三十年,所以一定要未雨绸缪啊。\" 一场灾情竟然要持续二三十年!而且是水旱蝗疫一起来。 三个重臣俱是面如死灰。 孙承宗实在不敢相信,问道:\"不会这么惨烈吧?\" 常洛说道:\"会,甚至比这还要惨烈。到时候受灾最重的陕西会连旱十年,赤野千里,颗粒无收,饥民遍地,流民遍地。 如果不能很好地赈济,整个陕西将成为动乱的源头,然后牵连到山西、河南、湖广………\" 这也太吓人了! 孙承宗抢着说道:\"北方数省粮食一向难以自给,至少有三成的粮食需要南方转运,现在南北粮食产量俱大减,若真有大旱,这个危局该怎么度过?\" 袁可立和毕自严也不住地摇头叹息。 常洛说道:\"其实有一个风水宝地,可以助我大明度此浩劫。目下陕西有四百八十万人口,如果往那里迁移三百万,陕西的旱灾就没那么可怕了!\" 孙承宗、袁可立、毕自严不约而同问道:\"陛下说的是哪里?\" 常洛答道:\"就是辽东都司和原来的奴儿干都司!\" 三人俱是一惊,\"啊?\" 常洛道:\"朕的想法是,将辽东都司从山东划出来,设立辽宁布政使司,然后进一步向北扩展,设立吉林布政使司和黑龙江布政使司。黑吉辽三省沃野千里,假如开发出来,养活三千万人毫无问题。\" 此言一出,三人无不面面相觑。 辽东苦寒,百万辽民都无以为生,怎么可能再往那里迁移三百万人口?难道建奴是吃素的吗? 连平定建奴都遥遥无期,在更北奴儿干都司设省就更不用想了。 其实,最早对东北这块风水宝地产生兴趣的,是战国时期的燕人,是他们最早越过燕山,向北渗透。 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的分界线是长城,而长城是沿着阴山、燕山修建的。 东北平原在燕山以北,被燕山、长白山、大兴安岭、小兴安岭围了起来。 东北平原的南方为辽河平原,北方为松嫩平原,两大平原之间一马平川,地理上完全没有障碍。 要进入辽河平原,最大的障碍就是燕山山脉,屹立于燕山之上的长城让游牧民族有多头疼,中原王朝翻越燕山就有多头疼。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燕山最东边靠近大海有一条狭长却平坦的通道,它就是——辽西走廊! 但问题是,直到北宋时期,辽西走廊才全线贯通。 最糟糕的是,中原王朝即使握有辽西走廊,一进入辽河平原就会面临四面受敌的窘境。 然而在燕山山脉与大兴安岭的交界处,刚好有个很大的口子连通蒙古高原和东北平原。 这个地方就是明朝的命门——广宁。 东北的游牧民族只要掌握了广宁,只要愿意,成千上万的骑兵随时可以借道东蒙古,冲破蓟镇防区的古北口、喜峰口、大安口,兵临北京城下。 朱棣武德充沛,设立奴儿干都司,最远管辖到了苦叶岛,可是东北的汉人人口实在是太少了,不到七十年的时间,明军就全面退缩到了辽东边墙以南。 而辽东边墙以北慢慢地又成了蒙古人和女真人的地盘。 听见常洛要从陕西向辽东移民三百万,然后设三个省,孙承宗、袁可立、毕自严都大摇其头。 \"陛下,臣认为此举不妥。\" \"陛下,臣认为难以实现。\" 在他们看来,这纯粹就是件劳民伤财,并且劳而无功的傻事。 常洛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北山川地形沙盘,只见在燕山山脉、大兴安岭、小兴安岭、长白山脉围成的巨大平原里,一条条河流纵横交错,奔涌着流向大海。 常洛指着沙盘说道:“诸位爱卿请看,这里是黑龙江、松花江、嫩江、辽河、鸭绿江,还有大大小小的支流无数。\" \"如此密集的水网,如此肥沃的土地,如此广阔的地域,相当于两个半南直隶,供养大量三千万人口毫无问题。\" \"而且朕还打算在这里推广高产作物,到时粮食产量必然大增。大旱即将来临,南北各省的饥民将以千万人计,只有将东北开发出来,才能躲过这一场浩劫。” 孙承宗拱手道:“陛下,即便如此,可辽东边墙之外乃是女真各部的势力范围,他们岂能坐视朝廷开发东北?” 常洛微微一笑,\"那就由不了他们了,只要迁居过去的汉人足够多,区区几十万女真人有何惧哉?\" 中原汉人政权的格局比较小,盛唐以后尤为显着,眼里只有中原,中原以外即为蛮荒。 朱元璋小农出身,只有农耕才能让他感到充实、安全。 新朝初立,大战之后人口锐减,地多人少,可是经过四五代的繁衍之后,人口大增,土地却增加得极其有限。 这时候只有两条出路: 第一条路是内斗,死很多人,人少了,地自然没那么紧缺了。 第二条路是仗着人多,打出去,到外面抢地。 明朝的疆域在永乐时期达到了顶峰,可是从宣德起,就一直在收缩。 和开疆拓土比起来,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比多爽啊。 孙承宗说道:\"东北实在太冷了,没人愿意去。\" 常洛:\"如今哪里不冷?比如陕西,不仅冷,还旱。东北虽冷,却不缺水,至少比陕西强多了。再说女真人在东北待得住,汉人为什么就待不住。\" 孙承宗:\"到哪里征召三百万人移民过去?\" 常洛似乎早就胸有成竹,笑道:\"只要大计定了,这又有何难?\" 第87章 以南养北 扯了一通不着边际的闲篇,孙承宗、袁可立、毕自严怏怏不乐离开了乾清宫。 本来是找皇上要点钱的,结果一厘钱没要着,反被派了一个难上天的差事。 常洛吩咐三位重臣,第一期在陕西征召三十万饥民,送往辽东,以十年为期,共移民三百万。 真是上头一张嘴,下头跑断腿。 好个万岁爷,你老人家知不知道这是三十万人,不是三万人,更不是三千人。 西安距沈阳四千余里,三十万饥民一路穿州过县,需得派多少官吏、多少士兵随行?从哪里派?拿什么钱派? 三十几万人一路上吃喝拉撒,一旦照管不周哗变了,那就是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谁扛得住? 就算列祖列宗保佑安全送到,三十万人的安置费又是一笔十分庞大的开支,粗略算来不下五百万两白银!谁出? 辽东又怎么找得到那么多地耕种?老辽民跟新移民争地打起来了怎么办? 眼下国库穷得叮当响,连赈济雪灾的钱都拿不出来,哪里有钱移民? 因此孙承宗、袁可立、毕自严对从陕西向辽东移民三十万的方案毫无兴趣。 但常洛不这么想,只有将陕西的问题和辽东的问题综合考虑,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否则顾此失彼永无了期。 第二日,他就下旨,命九卿科道官研讨此事,尽快拿出一套确实可行的方案出来。 九卿科道官收到圣旨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商讨移民之事。 然而,办什么事都少不得投入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在这种要啥没啥的境况下,要想拿出一套行得通的方案并非易事。 户部认为应该先解决资金问题,有了钱才能办事,没有钱说啥都是白搭。 兵部则主张,还是先加强对饥民的安抚,别磨磨蹭蹭搞出民变了,到时候还得派兵弹压,又是一桩麻烦事。 工部、礼部也各说各话。 一时间,朝堂之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就是明朝末年的常态,从中央到地方的执行力都奇差无比,不论做什么事,只要涉及的部门多了,就是无穷无尽的扯皮拉筋,每个部门虽只慢上半拍,但结果出来就慢了无数拍。 比如赈济灾民,下面的州县报告督抚,督抚行文户部,户部主事阅后呈侍郎,侍郎呈尚书,尚书审核后交内阁,阁臣票拟后交司礼监,司礼监呈御览,御览后又转内阁。 明明已经火烧眉毛了,公文还在转过来转过去,无数道手序之后,该饿死的饥民早饿死了,该暴走的饥民早暴走了,赈济粮才慢吞吞上路,至于这些粮食会便宜谁,只有天知道。 民心就是这样丧尽了。 朱翊钧看透了底下官员干啥啥不行贪污第一名,更有理由啥也不干了。 眼下全国都在闹雪灾,大臣们实在想不明白,皇上哪有闲心思千里大移民? 文渊阁里七嘴八舌,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儒站了出来: \"诸公,下官倒有一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孙承宗忙说道:\"说来听听。\" 周延儒道:\"下官的意思,当此非常之世,朝廷用不着什么事都大包大揽,完全可以借用民间的力量。\" \"既然朝廷有意开发东北,那么这其中必然蕴含着无限的商机。只要这个消息稍微透出去一点点,就有无数人削尖脑袋往里钻。\" \"江淮地区有很多家资巨万的盐商、布商,他们财力雄厚,神通广大,建议朝廷与这些富商合作,由富商承担移民的费用,作为补偿,以后辽东军粮、军盐就交给他们购买、承运。\" \"这样一来,富商们获得了天大的发财机会,而朝廷不费一文钱办了一件大事,陕西的饥民有了一条活路,而辽东人口得以充实,岂不是皆大欢喜?\" 大臣们纷纷说:\"这恐怕不行吧,辽东军粮转运怎能交给一伙奸商?谁防得住他们以次充好?误了军机如何了得?\" 明朝的底色就是重农轻商,对商人充满了防范和打压。 周延儒出生于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的一个书香人家,自幼聪颖,有神童之称。 万历四十年,周延儒高中南直隶乡试第一名,而南直隶历来就是全国科考霸主,这个南直隶乡试第一,基本上就相当于两京十三省联考第一名,其含金量可想而知。 次年,周延儒高中殿试第一名。 一人身兼会元和状元,时年二十四岁的周延儒,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周延儒不仅聪明绝顶,而且长得相当帅气。 那一年殿试还冒出来一个少年才俊,名叫冯铨,此人年方十八,长得眉清目秀。 两人关系好得有点不正常,白日同游,晚上同眠,在京城有\"小唱翰林\"的风评。 这样一个人尖子,心气自然是相当高的。 眼见袁崇焕、孙传庭、郑崇俭、瞿式耜这帮他压根看不上的新科进士平步青云,周延儒心里一百个不服气。 南直隶是全国最富庶的省份,而常州的富庶程度在南直隶又屈指可数。 周家是常州世家大族,在苏州、扬州、无锡、常州、湖州一带人脉深厚,所与交往者,非大富即大贵。 周延儒少年得志,位列九卿,自然要为家乡的故交好友谋福利。 这些人中不乏大盐商,大布商,日进斗金,过着骄奢浮夸的日子,十分招摇。 孙承宗、袁可立俱是北方人,与这些富商八字不合,入主内阁之后,对江南富商从不手软,能课重税的绝不课轻税,能重罚的绝不轻罚。 因此江南的富商一心盼着江南才子第一的周延儒有朝一日也能入阁,而这,也正是周延儒孜孜以求的目标。 周延儒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一时间并无人响应,这令他略有些尴尬。 孙承宗面无表情说道:\"如此军国大事,交给一群利字当头商人办,略显得有些不妥。\" 话说得很客气,但是否决得也是一干二净。 周延儒心里愤愤不平起来,脸上笑容却丝毫未减: “孙阁老,学生以为,商人重利是其本性,无可厚非,只要能为朝廷所用,分些利与他们又何妨?若能善加引导,让他们替朝廷把事情好,其实也还不错。” 孙承宗问道:“依你所见,应当如何引导?” 周延儒胸有成竹地答道:“向他们申明法度,告诉他们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只要他们遵循朝廷法度,依章缴税,能挣多少钱都是他们的本事,朝廷乐见其成。如果胆敢扰乱朝廷法度,偷逃税款,自然严惩不贷。 同时,可出台一些优惠政策,鼓励商人发展实业,促进商贸繁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只要运筹得当,也能利用商人的聪明才智和人力物力,使其为朝廷效力。” 孙承宗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说道:“商人不稼不啬,性喜偷奸耍滑,太祖谕后世务以农耕为根本。况官一旦与商搅到一起,难免会沆瀣一气徇私舞弊瓜分国帑,实在有失国体。” 话都说的这么直白了,周延儒也实在不好再多说。 第二天,周延儒上了一个密揭,提出利用江南富商的财力,实现移民辽东的大计。 上完密揭,周延儒心情就忐忑起来,皇上欢喜还好,不欢喜的话就是上赶着自讨没趣。 谁知次日午后就有内官到了周府,传皇上谕旨,命他明天一早到平台召对。 平台位于乾清门东侧,是皇上专门召见阁臣或封疆大吏,征询国家大计方针的地方。 蒙此殊荣,周延儒激动得无以言喻,忙活了大半夜,写了一封五千言的条陈,反反复复读了三遍,改到完美无瑕之后,才心满意足睡下。 周延儒次日鸡鸣即起,沐浴更衣,穿戴得齐齐整整之后,坐上马车,不疾不徐向着宫廷驶去。 第88章 知人善任 1522年,麦哲伦船队已经在西班牙王室支持下完成了环球航行,证明人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圆球,而不是天圆地方。 全球化贸易市场开始兴起。 然而此时的明朝,仍然汲汲于小农经济,对蓬勃兴起的海外贸易并无兴趣。 嘉靖年间,葡萄牙商队来到遥远的东方,立即被这里的富庶深深吸引。 大明帝国地大物博,对海外贸易漠不关心,葡萄牙轻松击败在马六甲经营了百余年的中国商人,并且吞并了马六甲。 在葡萄牙占领马六甲之后,广东、福建两省的海外贸易立即萧条起来,地方官员财政吃紧,上书朝廷,请求允许外国船舶进港贸易。 朱厚熜反其道而行之,不仅驳回了这些奏疏,而且发布了更严厉的贸易禁令。 直到隆庆六年,明廷终于看清禁海令无以为继,才在高拱力推之下,解除了海禁。 民间终于可以有限度地出海贸易了,不再被当作海盗海贼而被喊打喊杀。 但大明朝廷一直自绝于全球贸易的滚滚洪流之外,成了一座落日余晖下的孤岛。 经过近二百年的艰难发展,明末江浙闽粤一带工商业已经很发达了。 但受制于僵化保守的体制,商人虽然很有钱,但是政治地位低下。 商人们总想在官府找一顶保护伞,不然随时都会被当作肥羊宰了。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常洛自然想要带领这个古老的帝国走向广阔无垠的世界。 大明帝国的安全重心在北方,经济重心却在南方。 北方人看不起南方的柔弱,南方人看不起北方的贫穷。 北方人用血肉之躯抵挡蒙古人、女真人的铁蹄,南方人就得输血供养北方。 如果互相拆台,等来的必定是多尔衮的屠刀。 明朝国库穷得叮当响,但明朝并不缺钱,只是缺少强有力的行之有效的手段将钱聚拢起来。 有钱的大太监己经宰得差不多了,刮到的钱也三下两下也花光了。 藩王们很有钱,勋贵们很有钱,但那是基本盘,不到万不得己不能大面积动他们,只能零敲碎打。 常洛只得将目光投向了南方。 扬州的盐商有钱,苏州的布商有钱,徽州的茶商有钱,泉州、广州的海商有钱。 但脸面总得顾,不能学土匪强抢,也不能亲自下场,得找副白手套。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一个挨一个地走上期待中的舞台,表演他们的欲望和乞求。 天色方明,周延儒就来到文华门外,静等了半个多时辰后,在内官的引领下来到乾清门外的廊下候着。 又过了两刻钟功夫,曹化淳手执拂尘走了过来,笑容可掬说道: \"周先生,请吧,陛下已经到了平台。\" \"啊?\" 周延儒着实吃了一惊,正常来说,应该是臣子在阶下等着,然后皇上到了之后再宣召进去。 这次却皇上早就到了,然后才宣召进去。 并且来宣召的是品级最高的大太监曹化淳,还称他为【先生】,还说的是【请】,而不是【宣】 这种超乎寻常的礼遇,让他有一种飞在云端的感觉,带着三分兴奋,三分惶恐,三分甜蜜,一分头晕目眩。 周延儒已经记不清是怎么走进平台的,正欲叩拜,却听见一声:\"周先生,免礼,请坐吧。\" 周延儒从头到顶倏地热了一下,拱手答道:\"谢陛下赐坐,臣还是站着说话的好。\" 常洛笑吟吟说道:\"周先生,用不着拘礼,还是坐着说话吧。\" 连着两声\"周先生\",周延儒已经找不着北了,屁股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 常洛说道:\"周先生上的奏折,朕认真看过了,很好很有见地!\" 周延儒忙站起来回道:\"臣一孔之见,鄙陋不堪,陛下谬赞了,臣实在愧不敢当。\" 常洛说道:\"周先生坐着说话,用不着总站起来,来,请喝茶。\" 周延儒又站了起来。 常洛又示意他坐,缓缓道:\"从陕西移民到辽东,是一项很要紧的事,既能缓解陕西饥民之苦,又能充实辽东。 \"周先生提出发动东南富商提供这一笔巨额费用,很是巧妙,如此一来东西南北就是盘大棋了。很好,的确很好。\" \"周先生,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朕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办得很好!\" 一席话,让周延儒感动到了肺腑。 他站起身来,颤抖着声音说:\"躬逢圣主,臣惟有粉身碎骨才能报答万一。\" 常洛从御座上走下来,拍了拍他的背,亲切地说道: \"卿连中二元,卿的才干朕是知道的,等这件事办完了,还得征召卿入阁办事,到时候还得卿多受累。\" 读书,科考,连中二元,入阁对于自视甚高的周延儒来说,就是再自然不过的目标,但是这个目标这么快就近在眼前,还是令他猝不及防。 周延儒只觉得浑身都是酥的,一缕太阳照进高大的殿宇格外温暖。 他从袖中取出条陈,双手呈了上去。 常洛看了他一眼,说了声:\"坐!\" 坐回到御座自顾自地看开了。 应天乡试第一名,殿试第一名,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洋洋洒洒五千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机器印刷出来的,一横一直,一撇一捺,一点一钩,找不出一丁点瑕疵。 条陈写得高屋建瓴,从军政到民生,从西到东,从南到北,从内到外,都看得十分透彻,提出的建议也非常切合实际,非常具有操作性,最难得的是见识超群,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晓得商人消息灵通,脑瓜活泛,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可以为朝廷所用。 谁说大明没有人才啊,是朱翊钧、朱由校、朱由检不会用而己。 常洛低着头,聚精会神看了足足半个时辰,完全将坐在一侧的周延儒给忘掉了。 历史上,周延儒两次担任内阁首辅,第一次与温体仁斗得鸡飞狗跳,最终落败休养,一闲就是八年。 温体仁卸任后,崇祯又召他回来统领大局。 当时亡国之相尽显,周延儒自知再来必有大祸,却又不敢不来。 再任首辅,少了温体仁的捣乱,周延儒做了不少实事。 首先呈请释放欠漕粮的欠户,又建议减去那些兵荒马乱的地方两至三年不等的赋税。 苏松常嘉湖发了大水,数十万饥民流离失所,周延儒又提出用来年夏粮代替漕粮。 这些政策都确确实实减轻了农民负担,被时人称为善政。 周延儒还推举了一大批被免职了的大臣,郑三俊管吏部,刘宗周管管都院,范景文管工部,倪元璐管兵部,其他的李邦华、徐石麒、金光辰、傅宗龙都得到了重用。 应该说,周延儒眼光还是颇为毒辣的,所荐之人大多很有才干。 有什么样的皇帝,就会有什么样的大臣。 秦制君主的权力合法性始终存在一个权责不对等的问题,皇帝们的常规做法是将朝政错误一股脑推给下面的官僚集团。 为了保全自我,官僚集团要么选择消极怠工,比如晚期的方从哲;要么会出现权势熏天的大臣,比如张居正。 君王们如果既不喜欢官僚集团怠工,又不喜欢权臣爬到自己头上发号施令,内朝便应运而生,比如魏忠贤。 崇祯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没有担当喜欢甩锅,手底下的那群人精,自然抱着多干多错能躲就躲的心态。 又因为崇祯的刚愎自用,所以手底下的大臣明知不对,也懒得据理力争。 天启杀熊廷弼,崇祯杀袁崇焕,寒的是天下人心。 不要说在明末这样一个乱世,就是在治世,也根本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来担任首辅。 孙承宗、袁可立正直忠诚,可是年事已高,最要紧的是思想太保守,性格太固执,守成有余,很难指望他们大开大阖打开新局面。 温体仁才干的确不错,但此人私心太重,嫉贤妒能,内斗成性,绝不能让他当领头羊。 杨嗣昌有很好的大局观,但是缺乏主见,不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 常洛每天晚上算来算去,只有周延儒还是一个不错的首辅人选,今日看了这份条陈,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他抬起头,望着周延儒粲然一笑。 第89章 长袖善舞 两淮盐运使署是明朝派驻扬州的盐务管理机构。 扬州本身并不产盐,但却靠着盐富甲天下,这主要跟扬州优越的地理位置有关。 扬州处在京杭大运河的关键节点上,东面就是大海,海边有许多晒海盐的小盐场,西面又是大明规模最大的盐场——两淮盐场。 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利,在扬州涌现了大批倒买倒卖食盐的商人,他们将淮盐和海盐通过淮河、运河、长江运往全国各地。 盐是生活必须品,又是由朝廷把持着的,商人们想要从食盐买卖中分一杯羹,自然少不得向官府中人赔尽笑脸。 他们往往各有各的主子,有的依附王府,有的依附勋戚,有的依附地方官员,有的依附军镇将官,总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明末盐课岁入一百二十万两,其中两淮占了七成,扬州的两淮盐运使衙门的份量有多重就可想而知了。 这一天是泰昌元年三月初八,堆积了一整个冬天的厚雪终于在暖阳的照射融化。 扬州最繁华的运司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运司衙门左近半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马车。 衙门正堂,主位坐着两淮盐运使顾养浩,客位上坐着两淮巡盐御史许恩隆、扬州知府刘致远。 而在衙门侧厅的一条条长凳上,则坐着百十名扬州地面上数得上号的大盐商,正低声议论着盐运老爷此次大张旗鼓召他们究竟为了什么事。 一个长着长长山羊胡子的老盐商名叫江万春,是扬州盐总。 他悄悄说道:\"听说是周相公要入阁做大学士了,盐运老爷、巡盐老爷、知府老爷商量着给周相公送一份厚礼。\" 坐在一旁的肥胖盐商名叫楼福宁,是扬州副盐总。 他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周相公、温相公、钱相公中只要有一位入了阁,我们南方人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又有几个人伸长脖子凑过来问:\"真的吗?这可太好了!\" 这时,一个伙计跑进来,在江万春耳边低语几句。 江万春面露喜色,大声道:“诸位,周相公大房的管事到了。” 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下来,纷纷看向门口。 只见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 顾养浩、许恩隆、刘致远一齐迎了出釆 中年人向众人拱了拱手,笑道:“各位老爷,我家大老爷让小的来通禀一声,我家三老爷亲自回来了,祭拜过祖坟之后就要来拜会诸位老爷。\" 顾养浩忙拱手答道:\"何大总管这话说的,周公千里车马劳顿,理应是我等前往常州拜谒,怎好让周公枉驾扬州。\" 中年人摆摆手,\"顾老爷客气了,烦请三位老爷安坐,我家三老爷这会子己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说完,拱手告辞。 顾养浩、许恩隆、刘致远一直送到衙门外,看着马车走远了才一起回到正堂,又小声议论开了。 周延儒得皇上平台召对,在扬州、苏州、无锡、常州、湖州一带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是要征召入阁的前兆。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远千里回来,肯定不是单纯祭祖这么简单,匆匆祭完祖又风尘仆仆往扬州赶,则更不简单。 顾养浩是万历的三十四年老进士,他的小姑姑是周延儒父亲的小妾,同在官场,两家一向走得很近。 说着说着,顾养浩心头突然一紧,不会是扬州盐运司被什么红眼病告了吧? 一直等到午后,周延儒才坐着马车姗姗迟来。 周延儒一下车,就看到了站在门口迎接的顾养浩三人。 他赶忙上前几步,拱手施礼道:“劳烦几位仁兄久候了,小弟真是惭愧啊。” 顾养浩笑着说道:“玉绳兄一路辛苦了,有失远迎,快里面请。” 几人寒暄了一番后,便一同走进了正堂。 刚一落座,周延儒就直奔主题:“此次小弟前来,除了祭拜祖先外,还有一件事要告知诸位。” 三人身子前倾洗耳恭听。 周延儒看了看众人,接着说道:“延儒承蒙圣上平台召见,得以聆听圣上教导。圣上鸿图伟略,欲大有为于天下。弟为桑梓父老计,揽下了一桩差事,望诸公助我一臂之力。” 顾养浩心中一沉,果然如他所料,这周延儒此番前来,必定有所图。 他试探地问道:“不知玉绳兄有何差遣,我等定当效命。” 周延儒微微一笑,\"陕西大饥,辽东缺人,圣上一合计,迁六十万陕民入辽安置,需银一千二百万两……\" 顾养浩早料到周延儒肯回南直隶,扬州少不得出血,但万万没想到会开这么大口。一千二百万呐,简直吓死个人,当下面露难色。 周延儒看在眼里,压低声音说道:“顾兄,有人暗中告发扬州盐运司私分盐运银,刑部禀报圣上,惹得圣上龙颜大怒,命延儒前来调查此事。” 其实根本没人向刑部告发,都是周延儒随口胡诌的,但顾养浩脸色倏地巨变,心说: \"这样的事我的确没少干,可是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也都是这么干的啊,要告一起告,凭什么只告我一人?\" \"再说分的人也多的是,真正落到我这个盐运使口袋的每年也不过七八万两。凭什么让我一人顶锅?\" 许恩隆、刘致远也面如死灰,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如果盐运司真的被查出问题,他们这些人如何能够全须全尾脱身? 周延儒从袖中取出一份公文,晃了晃,对刘致远小声说道: \"刘府台,你强占民田强纳民女的事,有人告到了都院,还有人告你侵占孔庙的祭田,为自家建了一座戏园子,可是当真?你可知道,这事要是传到圣上耳朵里了,又该如何了结?\" 这也是周延儒和家兄吃饭时听到的,也拿来吓唬刘致远。 谁知刘致远极是胆小,马上面色煞白,急道:\"周公救我!\" 周延儒淡淡笑道:\"刘府台莫慌,有学生在都院,自然可保刘公周全,戏园子改头换面就成了祭奠夫子的祭台,纳妾的事多与他娘家几两银子便了事了,有什么要紧的?\" 刘致远己是满头大汗,拱手道:\"我公厚恩,无以为报。\" 周延儒一笑,转头问许恩隆道:\"听说令郎俊逸非凡,十七岁就中了江西乡试第十七名,许公真是教导有方啊!\" 许恩隆脸红了红,\"惭愧!惭愧!\" 周延儒又问:\"婚配否?\" \"尚未。\" \"弟在京中也些许认得几个人,若有良缘佳配,少不得替令郎留意着。\" 许恩隆忙站起来作揖打躬,口说:\"多谢!多谢!\" 周延儒又说道:\"令郎入京会试,若不嫌弃,可到舍中小住,延儒不才,与令郎切磋几句文章总是敢的。\" 闻听此言,许恩隆己是满面通红,握住周延儒的手,激动地说道: \"犬子若能得状元公指点一二,是我许家祖上修来的福气。我也不管了,就叫犬子拜在状元公门下,做点铺纸研墨的粗活。\" 周延儒拍拍他的手,\"好说好说,只要令郎不嫌我文章荒疏就好!\" 又冲三人拱拱手,\"诸公,延儒告辞,后会有期。\" 说着一甩袍子,往外就走。 顾养浩拦腰抱住,问道:\"玉绳,你这是何意?怎么饭也不肯吃一口?你我兄弟,就生疏到了这个地步?\" 周延儒笑道:\"我的老哥哥,你想到哪里去了?实在是皇命在身,不敢耽搁。弟还要赶到苏州去。\" \"去苏州干什么?\" \"弟约了苏州织造黄雨棠。\" 苏州织造管着南直、浙江、江西三省的生丝、布匹,是数一数二的大财神,与扬州盐运司有得一拼。 顾养浩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嗔道:\"多大一点事,你还怕哥哥办不了,犯得着大老远跑到苏州找姓黄的?\" 许恩隆、刘致远也在一旁苦留。 周延儒笑道:\"盛情难却,那就小酌几杯罢,不过话得说在前头,不许诸公破费,我请客。\" 第90章 生杀予夺 三人将周延儒请入扬州最豪奢的太白酒楼,东家亲自站在桌子边侍候。 太白酒楼就座落在小秦淮河边,这条河是扬州内城河,穿城而过,河边杨柳依依,河心水波粼粼,与南京秦淮河颇有几分神似,故得此名。 入暮时分,河边游人如织,男子人人锦衣华服,女子人人身材曼妙。 河中画舫相连,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微风中忽闪忽闪,煞是好看。 琴声悠扬,琵琶铿锵,笛声清越,箫声浑厚,各有各的腔调。 周延儒凭窗远眺,亦不胜神往。 桌子上己摆满美味珍馐,有扬州人最爱吃的乳蒸羊羔,鸡髓笋,鹌鹑崽子汤,松瓤鹅油卷,酸笋鸭皮汤。 还有许多精致点心,有糖蒸酥酪,奶油松酿卷酥,莲叶羹,枣泥山药糕,螃蟹小饺,豆腐皮包子。 两坛老酒,盖着红布绑着红绳,却盖不住清冽的酒香。 光这一桌酒席,不下八十两银子,足够陕西五口之家活两三年了。 几番谦让之后,周延儒坐了上首。 顾养浩笑道:\"玉绳,准备的太仓促了,扬州也没什么好东西待客,你将就着吃一点吧。\" 周延儒也笑了,\"顾兄有心了,我在京师这几年,最馋的就是家乡淮扬菜,今日高朋满座,小弟就不客气了。\" 许恩隆、刘致远都说:\"状元公请!状元公请!\" 周延儒十分洒脱,又是喝酒又是吃肉,一时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宾主尽欢 偌大的一层酒楼里十余个妖娆妩媚的歌姬舞女助兴。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舞女们轻舒长袖,身姿曼妙,如同飞燕一般轻盈。 她们的舞步配合着乐曲的节奏,时而舒缓,时而急促,令人眼花缭乱。 其中一名歌姬手持琵琶,走到中央,轻拨琴弦,唱起了一首悠扬的曲子。 她的歌声婉转悦耳,犹如天籁之音,赢得了在场众人的阵阵喝彩。 酒过三巡,周延儒已有几分醉意。 他笑着对顾养浩说:“扬州温柔富贵远非别处可比,诸公都是有福之人啦,将来辞官回乡,就在扬州买处宅子享享清福。” 顾养浩点点头,举起酒杯:“那就太好了,到时候一起游山玩水,岂不快哉!\" 刘致远道:\"今日能与状元公在此相聚,实乃人生一大乐事。来,我们共饮此杯!” 众人纷纷响应,一饮而尽。 十几杯酒下肚,周延儒己大醉,三人使了个眼色,将他扶入客房,命东家找来两个年方十六未开苞的妙龄女子在房中服侍。 周延儒沉沉睡去,不一会儿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等他酒稍微醒了一点,瞅见两个妙人儿坐在床边,禁不住心猿意马难以自持,呼地一声吹灭了灯,道了声:\"来!\" 两个妙龄女子对视一眼,顺从地钻入罗帐之中。 顾养浩、许恩隆、刘致远很快回到了盐运司衙门,门一关,三人的眉毛就拧了起来。 顾养浩直接了当说道:\"二位倒是说说看,究竟怎么办啊?一开口就是一千二百万,到哪里找这么多钱去,真愁死我了!\" 刘致远也直挠头,\"的确太多了,扬州就算再有钱,也拿不出这么多啊!\" 许恩隆道:\"管他呢,羊毛出在羊身上,外头不就坐着那么多肥羊吗?\" 顾养浩眼中凶光一闪,“对呀,那些盐商哪个不是富得流油,不让他们出血,难道让咱们兄弟出血不成。” 许恩隆附和道:“没错,就这么办!\" 顾养浩问道:\"问他们要多少?\" 许恩隆道:\"就要一千五百万,咱们哥仨一人分一百万!\" 刘致远暗吸一口凉气,可是也不便出言反对。 计议已定,顾养浩便传扬州盐总江万春和副总楼福宁进来。 江万春摸着山羊胡子点头哈腰,\"顾老爷,您老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顾养浩半躺在太师椅上,轻轻地呷了一口茶,向许恩隆丢了一个眼色。 许恩隆说道:\"周延儒就要入阁了,三两年之内稳升首辅,顾大人准备送一份厚礼。\"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江万春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小民等愿襄盛举,要小民们出多少,老爷们尽管发话。\" 许恩隆问道:\"今天总共来了多少人?\" 江万春答道:\"总共来了一百五十四人?\" 许恩隆又问:\"算你俩吗?\" 江万春道:\"算。\" 许恩隆道:\"那就每人出十万,二十万是你俩的辛苦费,剩下的一千五百万是送给周大人的礼钱,我们三个不沾一文钱,三天之内凑齐,不得延误!这事就包给你们俩了!\" 江万春浑身一哆嗦,山羊胡子剧烈地抖动着,竖起一根食指,问道:\"许老爷,你老人家说的是这个数?\" 许恩隆冷笑,\"你以为呢?你这枚扳指哪来的?\" \"从缅…缅…缅甸买的…老爷若不嫌弃…\" 许恩隆重重地放下茶杯,斜了江万春一眼。 \"我不稀罕,去吧,赶紧把我交代你的事办了是正经。你们要是能多要一点,那是你们的本事,要是要不够,就辛苦你们补圆。 再怎么说,周延儒的一千五百万一个角角都不能少。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但凡打个喷嚏,你猜会怎么着?嘿嘿嘿……\" 江万春和楼福宁两人面色如土,却也只能连连应是。 凡贩卖食盐的大商户,都跟私盐贩子乃至海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这都不是事,可是官府只要一瞪眼,这就是天大的事。 别说抄没家产了,就算杀头都是便宜的。 眼前这三人是打死也得罪不起的,只要人家歪歪嘴,全家老小的命都会没了。 待二人走后,顾养浩看向许恩隆,“这次可够那姓江的和姓楼的喝一壶了。” 许恩隆笑道:“管他呢,姓周的吃肉,咱们兄弟喝汤,至于那群肥羊,就让他们啃草根去吧。\" 刘致远说道:“此次虽由江万春、楼福宁二人出面,但这个数实在太大了,我估计不会那么顺遂的。” 顾养浩点点头,\"也是,周延儒的胃口也实在太大了。皇上筹银子肯定是确有其事,但我估计周延儒最少虚报了七八成。” 刘致远担忧地道:\"万一榨不出来这么多怎么办?\" 许恩隆道:\"那就往死里榨!\" 正当三人密谋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江万春与楼福宁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顾养浩故作惊讶之状,\"二位这是怎么了?\" 江万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老爷们开的金口,小民万死不敢驳回,可是一人捐十万两银子实在是太多了,扬州盐商虽然挣了几个小钱,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小民嘴都说破了,有出一万的,有出一万五的,出到三万就顶天了……\" 不等他说完,许恩隆一脚踢了过去,\"本老爷早给你说过了,全包在你们身上了,你是没听见吗?\" 江万春也急了,\"老爷把小民杀了,也赔不起这么多,小民顶多出二十万,不,二十五万………\" 许恩隆破口大骂,\"我肏你祖宗十八代,你这是在打发叫花子吗?你们这伙子小人,平素贩卖私盐,勾结海盗,赚了多少黑钱。要不是本使放过你们,够杀一百次了。今晚不凑够一千五百万,谁他妈的也别想着走出盐运衙门了,明天一早全锁了送到南京去!凑钱去!滚!\" 江万春富甲一方,可再有钱,在官府面前都比猪狗还卑贱。 第91章 敲骨吸髓 能够在扬州当上盐总和副盐总,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没有过硬的后台是不可能的。 江文春的后台是临远侯李邦镇,掌管南京府军前卫,那可是李文忠的后代。 楼福宁的后台是定远侯邓绍禹,南京军府佥事,那可是邓愈的后代。 李家和邓家在南京经营了二百年,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是南京屈指可数的勋贵人家。 江万春和楼福宁一合计,现在面临的是不能了结的灭顶之灾,只能求助于大后台了。 两人又一起折回去,向许恩隆报告说:\"银子数量太大,求老爷放小民们出去筹借。\" 许恩隆想也没想,就指着江万春鼻子骂道: \"不成器的狗才!要不是看你一大把年纪了,老子早大嘴巴抽你。深更半夜的,你们这是要去南京搬救兵吗?\" \"实话告诉你们吧,这一次不比从前,就是李邦镇和邓绍煜亲自来了也不顶事。\" \"更别说你们压根见不着李邦镇和邓绍煜。就算见着了又怎么样?人家堂堂侯爷会为了你们两个下九流的东西和钦差大人硬顶吗?\" \"你们也不想想,老子是英国公正儿八经的女婿,出入英国公府如履平地,还不是由着钦差大人揉扁搓圆,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听老爷一句劝,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乖地把钱掏了!\" 唾沬星子喷了江万春一脸,江万春、楼福宁欲哭无泪,但许恩隆的确捏住了他们的七寸。 江万春逢人就吹嘘自己是侯爷的人,但江万春到了临远侯府连正堂都没资格进去,只能站在后堂廊下回话,能够见到的最大人物就是侯府总管,根本不可能见到李邦镇本人。 楼福宁之所以能和定远侯府搭上关系,只是因为他先后把两个女儿送进侯府给邓绍禹当上了小妾。 而小妾的地位极其低下,如果没生儿子,等同于奴婢;就算生了儿子,也只比奴婢高上一级,并不是就摇身一变成了主子。 自己究竟有几分成色,江万春和楼福宁自己心里还是很有数的。 顾养浩笑道:\"万春,你挺精明一个人,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了呢?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守那么牢靠干什么? 周大人口含天宪,他的话就是圣旨。他将来可是要当大学士的人,随便扔一块骨头,都够你家吃几代了,只要把他老人家哄高兴了,你还怕挣不到钱吗?\" 江万春想想也是这个理,头磕得嘭嘭嘭乱响,大哭道:\"老爷们说的都是金玉之言,可是小民无能,实在补不齐那么多钱啊!\" 许恩隆白了江万春一眼,喝道:\"有话说话,别他娘的动不动就嚎丧。快说,还缺多少?\" 江万春战战兢兢说道:\"还差一千二百八十六万……\" 许恩隆扑哧笑出声来,\"我滴个亲娘啊,江万春,楼福宁,你两个是不是在拿老子寻开心。你他娘的忙活了一晚上,忙活了个啥?\" 笑着笑着猛地收住笑,眼神凌厉地看向两人,“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万春吓得一哆嗦,带着哭腔回道,“小的怎敢欺骗大人,确实就差这么多啊。那帮人一个个摆出一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架势,小民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许万隆嘿嘿一笑:\"己经包给你们了,不够的你们想办法补圆。\" 江万春哭道:\"小民两个也想补圆,可没这个本事啊!小民两个己经盘算过了,就算将全部家产都变卖了,也只能勉强凑到二百三十万两,连……连……连零头也不够啊……要不老爷开开恩,把小民两个杀了算了……” 许恩隆眉头紧皱,沉思片刻后道,“想死?没那么容易!你们两个先回去,家里有多少现银,全部搬到衙门来,有多少房产、田庄、铺子,全部列个清单,若你们胆敢欺瞒本官,就别怪本官翻脸无情了。” 江万春哭道:\"老爷,小民辛劳几十年,到头来就落了个一干二净吗?\" 许恩隆不耐烦地骂道:\"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这么死脑筋?流水的银子,铁打的衙门,只要过了这个难关,还怕没你发财的机会吗?快滚!\" 说完,他便挥手让两人离开。 江万春和楼福宁一步一回头,哭哭啼啼走了。 待二人走后,许恩隆立刻唤来亲信,吩咐道,“去查查江万春和楼福宁的家底,要是敢偷奸耍滑,看我怎么剥了他们的皮。” 顾养浩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候才睁开眼睛说道:\"姓周的也太狠了,还差那么多,许兄,你说怎么办啊?\" 许恩隆冷哼道:\"那伙狗才就是欠收拾,搞死几个就乖乖把钱拿出来了。\" 刘致远胆怯地说道:\"缺口实在太大了,硬来的话万一搞出事来了怎么办?要不下官的那一份不要了。\" 想撇清? 门都没有! 顾养浩和许恩隆交换了一个眼色。 运司衙门侧厅里,一百五十四个盐商焦灼不安地坐着,他们一大早就来了,不仅早饭没吃、中午饭没吃、晚饭没吃,连水也没喝上一口。不过不吃不喝也好,吃一肚子又不许拉就只能拉裤裆了。 顾养浩、许恩隆、刘致远背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慢条斯理地踱了进来,大厅里嘈杂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 一百五十四个脑袋,伸长一百五十四个脖子,眼巴巴望着这三个官老爷,绝望地等待阎王爷的裁决。 顾养浩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不怕县官,就怕现管,还有两个时辰,本官就得向周大人交差了。诸位都是老熟人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只好劳烦诸位捧个场了。\" \"一千五百万两银子,这是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本官,许御使,刘知府,可是一两银子也没碰,大伙就老实认领了吧。\" 见没人吭声,顾养浩又说道:\"这样好不好,十万两确实有点太多了。本官和周大人是姻亲,等周大人睡醒了,本官腆着老脸替诸位求个情,改成每人八万两吧。来日方长,只要本官还在这个位子上,少不了诸位发财的机会,拜托了!拜托了!\" 说罢连连拱手。 大厅里还是鸦雀无声。 刘致远说道:\"诸位,眼光放长远一点,别为了这几个小钱犯糊涂,这样吧,本府网开一面,准许你们将盐价提高一成。\" 这时候,盐商们才有人开口说话。 “大人,这一成的利润,也不足以弥补我们的损失啊。” 顾养浩脸色一沉,“怎么,各位是觉得本官还不够通情达理吗?” “不敢不敢,只是……”盐商们交换着眼色,谁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这时,许恩隆忽然冷笑一声,“各位都是精明之人,难道还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吗?若是惹恼了周大人,别说赚钱,只怕连性命都难保!我看各位还是乖乖交钱吧。” 盐商们心中一凛,的确,他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 许恩隆又把刘致远拉到一旁嘀咕了很久,刘致远不情不愿地走到台上,板着脸说道:\"这样吧,本府允许你们将盐价提高一成二。\" 终于有盐商带头说道:“一切全凭老爷们做主。”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顾养浩露出满意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明日中午之前,各位将银子送至运司衙门,本官好向周大人交差。” 说罢,带着许恩隆和刘致远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众盐商唉声叹气。 日晒三竿,太白酒楼里,周延儒左拥右抱睡得正香,睡梦中,他已经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正志得意满地向群臣发号施令。 第92章 平地惊雷 经过一整晚上的威逼利诱,江万春和楼福宁认捐了二百四十万两白银,其余一百五十四名盐商则认捐了一千二百三十二万两白银。 这个结果,连顾养浩、许恩隆、刘致远也不敢相信,但却的确是真的。 三人一番紧张而兴奋的商议之后,决定平分江万春和楼福宁认捐的二百四十万两,剩下的一千二百三十二万两则归周延儒,只要能把这个瘟神打发走,他爱贪多少贪多少,那是人家的本事。 当周延儒从睡梦中醒来时,顾养浩已经在楼下等候多时。 \"玉绳,你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 \"啊?这么快?筹了多少?\" \"扬州的盐商捐一千二百万,我和许御史、刘知府一共捐了三十二万。\" 周延儒露出了惊讶的笑容。 他原本还担心这些盐商会不肯出钱,所以故意往高了说。 就算打个三折也能弄上三四百万。 没想到竟然说一千二百万就是一千二百万,而且这么顺利就筹集齐全,这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周延儒脸上笑开了花,拍了拍顾养浩的肩膀,“老哥,你立了大功,小弟回京后,一定会向陛下禀报,你就等着陛下传旨嘉奖吧。” 顾养浩心中暗喜,连忙长揖而谢:“玉绳,多谢多谢。” 周延儒笑道:\"说多谢的应该是我。这样吧,我只要一千二百万,那三十二万的零头就退给你们三位吧,总不能让你们受了这么大的累,还破这么大的费。\" 顾养浩心里乐开了花,嘴里却不停地推辞。 过了七八日,盐商们陆陆继继将认捐的银子送到了运司衙门。 周延儒望着堆积如山的白花花的银子,高兴得合不拢嘴,立了这么大功,入阁算是稳了。 他写了一封密折,报告筹银一千二百万两,派人快马加鞭送往宫中,然后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京。 一辆马车满载也只能拉二千四百斤,一千二百万两银子需要四五百乘马车才能装完。 为了节省时间,更为了安全,周延儒找到漕运总督杨一鹏,让他通过京杭运河将一千二百万两白银的巨款安全运往北京。 这本就是漕运总督的份内之事,杨一鹏自然满口答应。 一千二百万两白银,整整一万箱,每箱刚好一千二百两,装得齐齐整整的,在重兵押解之下,从盐运衙门运往扬州运河马头。 数百乘马车川流不息地运了整整两天才运完。 运到码头之后,又是繁琐的交接手续,总共动用了十二只大船。因为事关重大,杨一鹏行文沿河漕运官员,务要小心谨慎巡查河道。 泰昌元年四月十七日,船队从扬州码头起航了,一路顺风顺水。 然而,当船只即将抵达山东临清河段时,河面上突然出现了十来只小船,横七竖八拦在河心。 负责押运的漕运佥事张敏行心中一惊,立刻下令鸣锣示警。 对面小船不仅毫不避让,反而全力冲撞过来。 张敏行情知不妙,命令押运漕兵开铳射击。 然而对面似乎早有准备,也架起火铳还击。 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一时间噼噼啪啪响作一团。 漕运兵们人多铳好,射得对面毫无还手之力。正这时,对面突有一船燃着大火,猛冲到漕运船阵形之中。漕运船船大体阔,十分笨重,谁都想跑,却拥挤在一起谁都跑不了。 启程时天色阴沉,杨一鹏命令在箱子上盖上了厚厚的毡布。 可是出了扬州就一路上艳阳高照,毡布被烤得十分干燥,一遇明火,呼地一下全燃了。 河面上最是多风,火借着风势呼呼乱窜,一船着火,余船跟着着火,只转眼间十功夫,十二条银船成了火船。 身为漕运佥事,张敏行很清楚运银船失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声嘶力竭地命令船队靠岸,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河面上浓烟滚滚,数尺之外都看不清脸孔。 火越烧越旺,船员和兵丁纷纷跳河逃生,不到两刻钟的功夫,运银船纷纷倾覆,无数只银箱沉入河中。 完了! 全完了! 现在死,还能捞个殉职,再死迟一点那就是渎职了。 张敏行长嚎两声,纵身跳入河中。 运河上发生了官银船被劫的惊天大案,临清知县段德清吓得魂不附体。 他一面紧急派人向济南知府报告,一面亲自带领本县的官吏衙役赶往事发河段。 等段德清赶到时,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成千上万的人在河里面打捞沉银。 每有箱子被打捞上岸,就有无数人像饿狼一样扑了过去。 \"我的!\" \"我的!\" 混乱中,有人被推倒在地,被一只只脚踩踏;每有人抢夺一块银子,就有无数人蜂拥而至。 喊声、骂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场面极度混乱。 段德清敲着锣,扯着嗓子大喊:\"大胆刁民,住手!住手!哄抢官银是灭族的死罪!\" 有些人听到县令的吼声,抱着银子撒开脚丫子跑了;但更多的人却像没长耳朵,继续疯抢。 段德清气得浑身发抖,命令带来的几十个衙役试图阻止,却根本敌不住成千上万民众的围殴,段德清也被打得满头是包。 就在局面越来越失控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只见一队人马飞驰而至,为首的将官手持大刀,怒目圆睁,拦住了去路。 “统统住手!谁敢再乱动一下,格杀勿论!” 几个人想跑,将官手起刀落劈死了三四个。 随后,他转身对段德清说道:“段县令,这里有我,你先回去召集更多的人手,维护好秩序。” 段德清抱住那人腰大叫:\"曹百户,幸亏你来了,不然我就死定了。\" 北京,乾清宫,华灯初上。 常洛躺在椅子上开心地哼着小调。 周延儒还真是能干啊,扬州走了一遭,一千二百万两白银就到手了。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果然名不虚传。 王安脚步匆匆小跑了过来,脸上神色十分慌张。 \"王伴伴,怎么啦?\" 王安迟疑了一下下,说道:\"皇爷,孙阁老紧急求见……\" 常洛心头猛地一惊,问道:\"没说是什么事吗?\" \"没,孙阁老好像特别着急……\" \"传!\" 王安正欲转身往外走,孙承宗已经跑到了殿中,连手也来不及拱,便气喘吁吁说道:\"陛下恕罪,臣有急事,等不及宣召……\" \"快说,什么事?\" 孙承宗握着拳头捶了捶脑袋,\"陛下,陛下,银船……银船……失事了!\" 卧槽! 常洛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声音都变了,“失事了?怎么会失事?在哪里失的事?\" 孙承宗脸色惨白,“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臣刚刚得到山东巡抚武之望的报告,就立刻赶来禀报陛下了。据武之望说……是遇到了大风浪,十二艘船全翻了……” 常洛重重地一拍书案,喝道:“可恶!这可是朕的救命钱啊!武之望肯定在胡说,运河里能有什么大风大浪?立刻派人去查清楚,还有……朕的那些银子,一定要找回来!” 孙承宗应声不迭,\"陛下勿忧,臣已经派徐光启火速前往山东督办了……\" 正得意事情顺利呢,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下子。 常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里瓦凉瓦凉的,嘴里不停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第93章 亡羊补牢 第二天一大早,常洛就要派锦衣卫去山东。 孙承宗忙劝谏道:\"愈是火烧眉毛的事,愈要缓缓办,免得激起更大的事端。臣昨晚想了半夜,却怎么也想不通,周延儒去了南直仅仅半个月,一千二百万两白银是如何搞到手的?南直的确有钱,但也不至于这么有钱!\" 常洛道:\"周延儒说是扬州盐商捐的……\" \"捐?\" 孙承宗突然笑了。 \"周延儒可真敢说啊!这么短时间弄了这么多钱,他一定使了非同一般的手段,得罪了多如牛毛的人。周延儒在南直犯了众怒,所以他前脚离了扬州,后脚就有人阴了他!一定是这样的!\" \"武之望说风浪太大掀翻了船,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明知朝廷不信,还要这么说,肯定是和杨一鹏商量好了的,两个人都盼着朝廷别往深处查!\" \"依臣看,朝廷就遂了他们的意吧。\" 常洛:\"会不会是杨一鹏监守自盗,自编自演?\" 孙承宗:\"不会。\" 常洛:\"为什么?\" 孙承宗:\"杨一鹏官居二品,再有几年就平安致仕了,犯不着干这样的事。如果臣没猜错的话,一定是南直有人气不过,暗中使坏把船弄翻了,不是为了抢夺银子,是为了向朝廷示威。\" \"朝廷越是气急败坏,他们越是得意。朝廷若是不动声色,他们反而心里打鼓。\" \"天下财赋,南直隶一省占了三成半,那里各种势力盘根错节,这其中的水深得很,绝不可小视,延儒还是太年轻气盛了………\" 这话连常洛也捎带上了,他却无力反驳。 昨晚上想了一夜,他也是这么想的,孙承宗却早己洞悉其中奥秘,看来姜还真的是老的辣啊。 孙承宗建议,急事缓办,内紧外松,不要大张旗鼓派锦衣卫去山东,而是派暗卫去南直悄悄查访。 常洛欣然应允。 银船是在泰昌元年三月二十四日在运河失事的,徐光启紧赶慢赶赶到临清时,己是四月初二。 漕运总督杨一鹏、山东巡抚武之望、济南知府肖满仓,临清知县段德清全在。 徐光启板着脸说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杨一鹏汗下如雨赶忙回道:“下官惭愧,确实是下官失职。\" 徐光启冷哼一声,“这还用你说?本部现在是代孙阁老前来山东处理此事。内阁收到的报告是说风浪太大,导致银船倾覆。本部最后问你们一次,事情果真如此,还是另有隐情?” 在场众人皆是低头不语,面露难色。 徐光启盯着杨一鹏,\"杨总督,你的干系最大,你先说!\" 杨一鹏干咳了两声,说道:\"下官远在淮安,对于临清发生的事也不甚明了。事发后,下官火速赶到了临清,方知负责官银转运的佥事张敏行已畏罪自杀。下官讯问随从漕运官吏,方知是银船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匪徒打劫………\" 徐光启反问道:\"匪徒打劫?那么为什么内阁接到的报告是因风浪太大?\" 杨一鹏顿时面红耳赤,\"下官一时糊涂,扯了谎……\" 徐光启又看向武之望,\"武巡抚,你也是一时糊涂吗?\" 武之望面露惭色,\"山东地面上出了这样大事,下官吓傻了………\" 徐光启的脸色越发阴沉,他扫视了一圈众人,厉声道:“身为朝廷命官,遇到事情不想着解决,只知道逃避责任、欺上瞒下,你们可知罪?” 众人纷纷请罪,段德清更是叩头如捣蒜。 徐光启问道:\"捞上来多少银子?\" 武之望看了杨一鹏一眼,答道:\"捞上来六百三十七万八千二百两银子………\" 徐光启冷哼一声:\"丢了一半,你们说,这事怎么办?\" 段德清怯生生说道:\"当时有上万乱民哄抢官银,卑职己将他们尽数锁了,叫他们交出赃银……\" “简直是胡闹!你这是嫌乱子不够大吗?”徐光启愤怒地拍了拍桌子,“临清总共有多少人,你就锁了一万人?小小一个临清,你就算把人全杀光了,也刮不出这么多钱。 这么多人你都关在哪里了?派了多少人看守?万一激起了民变或者暴乱了怎么办?你们是不是什么事都想捂起来?” 段德清吓得一哆嗦,忙道:“那……那依堂部之见,应当如何追讨剩余官银?” 徐光启沉思片刻,道:“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当务之急,是要想方设法查明真相,而不是挖空心思掩盖真相。\" \"千二百万两白银起运,这都是绝密,贼人一劫一个准,怎么做到的?这其中必有官员勾结盗匪,故意走漏消息,都需一一查清。\" \"另外,赶紧将锁住的那一万人放了,然后以内阁和本部的名义发布告示,凡哄抢了官银的,三日之内如期如敌数上缴的,可以赦免其罪,拒不交还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徐光启的一番话令在场众人如释重负,大家纷纷行动起来。 段德清立刻命人释放了被关押的一万民众,并遵照徐光启的指示张榜告示。 慑于朝廷的威严,不少参与哄抢官银的百姓主动交还了银子,总共上交五十余万两。 周延儒马到成功办了一件大事,心情奇好,先跑到常州老家会了几天亲朋故交,然后一路游山玩水回到了北京。 等他到了北京,方才得知运银船在山东临清失事了,官银丢失大半。 周延儒顿时惊骇得目瞪囗呆,赶紧跑到乾清门外求见。 徐光启头一天晚上己押解着近七百万两白银回来了,此时正在乾清宫西暖阁中报告在临清调查的结果,孙承宗、袁可立也在坐。 出了这么大事,还能运回来这么多银子,常洛心中暗自庆幸。 徐光启说道:\"幸亏一个名叫曹……曹…什么的百户,不然沉银被抢光了。\" 常洛脱口而出问道:\"是叫曹文诏吗?\" 徐光启大为惊奇,问:\"陛下怎么知道的?\" 曹文诏有\"忠勇最着\"之誊,此时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寂寂无名。 连常洛也不知道从哪里能找到他,如今却突然冒了出来。 他笑了笑,道: \"你说。\" 徐光启又说道:\"据临清县讲,当时哄抢官银的百姓数以万计,幸亏这个曹……曹文诏,带着几十个卫所兵喝止住了,不然就糟透了……\" 常洛道:\"曹文诏既立此大功,就破格提拔他做个千户,着兵部行文济南卫,调曹文诏到京军火器营,给孙元化当副手。\" 这时候,王安过来报告:\"皇爷,周延儒回来了,正在乾清门外候着。\" 常洛点了点头,说道:\"让他去文华殿。\" 第94章 加官进爵 常洛到了文华殿,立即召见了周延儒,向他通报了徐光启的调查结果。 丢了那么多银子,周延儒满腹委屈地说道: \"臣向漕运总督杨一鹏交接银两时就反复叮嘱,一定要安全运到北京,没想到杨一鹏连这点事也办不好,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臣对漕运一窍不通,但也能想到,沿途肯定要派重兵保护,至少在漕运船前后三五里之内,不允许出现来历不明的船只。\" \"杨一鹏倒好,事先什么事都不管不问,事后一问三不知,若不是漕政荒疏不堪,怎会发生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臣建议朝廷召杨一鹏来京,看他作何解释!\" 周延儒管着都察院,都察百官本就是他的职责,出了这样大事,杨一鹏、武之望难辞其咎,于情于理于法都要削官夺职,械拿到京讯问。 常洛沉思片刻后,随即下旨,免去杨一鹏漕运总督之职、免去武之望山东巡抚之职,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合调查京杭漕运的隐藏的种种弊端。 漕运就是水运,明朝将沿海沿江的山东、河南、南直、江西、湖广征收的米粮,由水路运往京师,此五省粮食征收、运输所构成的一系列政务,即称为漕政。 漕运总督始设于景泰年间,官名全衔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品级为正二品,与陕西三边总督、宣大总督、蓟辽总督同级。 杨一鹏的前任是与东林党过从甚密的李三才。 漕运总督位高权重,杨一鹏被解职的消息刚刚传出,就有无数的人奔走钻营。 有人找到了孙承宗,有人找到了袁可立,还有人找到了王安,都想谋到这个肥缺。 泰昌元年五月初一,常洛发布谕旨,任命杨嗣昌为漕运总督,整顿漕政。 杨嗣昌万历十六年出生于湖广常德府武陵县,三代单传,父亲杨鹤,现任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 万历三十四年,十八岁的杨嗣昌考中举人,二十二岁时在殿试中以三甲第一百九十六名获赐同进士出身,从此步入仕途。 历任杭州府学教授、南京国子监博士、户部福建司主事、户部江西司员外郎。 泰昌元年二月,常洛破格擢拔杨嗣昌为户部侍郎,协助毕自严清查北直军屯田。 仅仅过了三个月之后,年仅三十三岁的杨嗣昌又被任命为漕运总督,直接由从三品,升到正二品。 不到半年时间,杨嗣昌走完了别人半辈子也走不完的路。 这个任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杨鹤还是从塘报中得知儿子被任命为漕运总督的。 父子二人一西一东两个总督,这令他惶恐莫名,一面给皇帝上表,坚称: \"漕政事关国家命脉,嗣昌学问稀松,资历浅薄,难当此重任,叩请另择良臣。\" 一面给儿子写信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以你之才学,做个侍郎已经顶天了,不许受任漕运总督之职。\" 杨嗣昌对这份从天而降的荣华富贵也充满了畏惧,三次上书请辞。 前两次常洛都置之不理,第三次则批复道:\"父命难违,就敢违抗君命乎?渎奏再三,是何道理?着该督五日内到任,若再推诿,严惩不贷!\" 杨嗣昌看了皇帝的严辞批复,吓得面无人色,麻溜地收拾好行装,带着十几个随从,当夜就往淮安上任去了。 常洛第二天本想着召见杨嗣昌的,得知杨嗣昌连夜跑了,笑道:\"好个杨嗣昌,怎么这么没胆量?你一没贪赃,二没枉法,我能拿你怎么样?\" 山东巡抚一职,则给了丁启睿。 丁启睿是孙传庭的同年好友,眼见着孙传庭平步青云,心里充满了艳羡,谁曾想到好运在一夜之间就降临了,喜得他心花怒放。 临赴任前的一个晚上,丁启睿设了一个局,请孙传庭、郑崇俭、瞿式耜喝酒,四个人开怀畅饮了大半夜。 孙传庭说道:\"山东临河靠海,历来就出大盗,丁兄到了那里千万要小心。\" 丁启睿笑道:\"怕什么?到时候,只要我报出你们三个阎王爷的大名,别说人了,连鬼都给吓死了,谁还敢在山东闹?\" 四个人都大笑不止。 眼看着杨嗣昌、丁启睿青云直上,最失落的莫过于周延儒,天天在没人处痛骂杨一鹏和武之望之废物点心,坏了他的入阁美梦。 在三法司会审时,周延儒严辞训斥杨一鹏:\"本院将银子交割给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又是怎么说的?误国误民如此,你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杨一鹏任凭周延儒怎样折辱,除了唉声叹气之外还是唉声叹气,一句话也不敢顶撞。 周延儒一心想搞死杨一鹏,重重地一拍惊堂木:\"杨一鹏,本院怀疑你内外勾结,监守自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情节,从实招来,你现在己经不是官身了,本院可以对你用刑了!\" 杨一鹏才梗着脖子辩解道:\"周都院,我吃朝廷俸禄吃了几十年,再混账也干不出那等事。\" 周延儒又重重地拍了拍惊堂木,\"船临启程时,你执意给银箱上盖上厚厚的毡布,结果到了临清果然有贼放火烧船。说,是不是和贼人事先约定好的?\" 杨一鹏大叫道:\"这可真是冤枉啊!船从扬州码头启程时,天上乌云密布,盖上毡布是为了防雨水淋湿。我又不是神算子,怎么知道雨下不下来,还一路艳阳高照?况且,船上都是官银,用毡布裹住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如果我不盖住,周大人是不是又要说我故意勾引贼人了。\" 周延儒冷笑道:\"你就是巧言诡辩,身为漕运总督,你有一千种法子内外勾结监守自盗!\" 如果定个失职的罪名,最高量刑是处斩;如果定个内外勾结的罪名,除了身受磔刑之外,还会被灭族。 杨一鹏欲哭无泪,眼巴巴地望着周延儒,说道: \"周大人,天地良心,我一大把年纪了,再熬两年就致仕归乡了,为什么要干那种灭族的事?失职我无可推诿,甘愿以死谢罪。但内外勾结的罪名,我宁死不认!\" 孙承宗事先已经关照过刑部尚书张问达、大理寺卿候恂,让他们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千万别弄出腥风血雨,二人对周延儒一意兴风作浪很是反感。 张问达说道:\"杨一鹏,你倒是说说,你究竟在哪些事情上失职?\" 杨一鹏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某事失职,某事失职,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 侯恂点头道:\"杨一鹏,你这的确是失职,没有证据证明你是内外勾结。\" 这不是当着人犯的面唱反调吗? 周延儒不满了看了候恂一眼,站起身来走出了刑部大堂。 次日,常洛在文华殿召见周延儒,在座的还有孙承宗、袁可立、徐光启、毕自严、文震孟、毕懋康、张问达、侯恂。 常洛笑容满面表彰周延儒筹款有功,加封他为文华殿大学士,入阁办事。 周延儒梦想成真,满面春风叩谢。 紧接着,常洛又加封徐光启为东华殿大学士,入阁办事。 朱聿键入京己有月余,常洛命他为宗人府少宗正,与周延儒一同前往秦晋两省,招募落魄宗室子弟来京,编练\"朱家军\",练成之后派往辽东。 第95章 断尾求生 朱翊钧的丧期结束了,全国除孝。 五月初九日是新朝的第一次大朝会,常洛召集在京从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在文华殿议事。 当王安手执拂尘走上前来高声唱礼时,常洛摆摆手,说道: \"山呼万岁,朕就万岁了吗?笑话!时间就是生命,浪费人的时间就等于谋财害命,从今以后的朝会,无论大小,有事说事就好了,所有虚礼一律免了!谁有事,速速走来!\" 毕自严第一个上前,拱手说道:\"老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臣开门却只有一件事——钱和粮。\" \"陛下去年就召见臣,定下了全国核查天下人口数和田亩数的调子,可是大半年过去了,连北直一省的人口数和田亩数都无从核查起。\" \"如果连人口数和田亩数都查不清楚,想要改善朝廷的财政状况,就完全是一句空话。臣为此忧心如焚,请陛下指示一条出路。\" 北直尤其是京师,是功勋显贵、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富商巨贾最多的地方,自然也是人口隐匿和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区。 明朝面临三个最根本性的问题,第一个便是财政枯竭,第二个便是军事失利,第三个便是政治混乱,这三个问题互相纠缠在一起成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 因为财政枯竭,所以无法长久支撑大型军事行动,反过来使财政困境进一步加深; 要改善财政状况,又必需依赖强有力的执政团队和官僚系统从帝国各处汲取财赋资源。 而明朝的执政团队和官僚系统,在经历了嘉靖、隆庆、万历三任皇帝长达百年的内斗之后,已残破朽坏不堪,不仅不能从地方汲取财赋供养整个帝国,反而成了寄生在帝国体内的大毒瘤。 北直是官僚系统最强势的地方,常洛选择首先在北直清查人口和田亩,所遇到的阻碍无疑是最大的。 这一块硬骨头如果能啃下来,别的省自然不在话下。 这一块硬骨头如果啃不下来,别的省自然有样学样。 毕自严的一席话说完了,本就寂静无声的朝堂之上更加死一般的沉寂。 常洛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大臣们的神态表情尽收眼底,他希望有人能够挺身而出,对毕自严的话作出回应。 然而令他无比失望的是,所有的人都泥塑木雕般站着,仿佛这件事跟他们毫无关系。 常洛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果然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更难,想要让既得利益集团吐出已经吃进肚子的肥肉,远比要他们的命难。 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常洛终于说道: \"诸位爱卿,既然无人发言,那朕便来说几句老生常谈的话。如今国事艰难,第一大难处便是府库空虚。 要想充实府库,就得整顿税赋,要想整顿税赋,就得清查人口和田亩。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朕却不厌其烦说了无数遍。话不多说了,诸位爱卿就带个头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满堂文武大臣还是没有一个肯响应的。 常洛只好说道:\"既然无人带头,那朕就把这个头带了。毕自严,那就先从朕的皇庄查起吧。\" 皇庄之名始于明宪宗没入曹吉祥的田亩为宫中庄田,到武宗时期达到极盛的三万七千顷之多。 而勋贵、外戚、太监狐假虎威,借着皇庄的名义扩充自己的庄田,也随之达到了最猖獗的状态,汲及的田亩数竟然超过二十万顷。 大量老百姓被以各种名目剥夺田产,沦为佃农,社会矛盾尖锐,随即造成了正德年间的刘六、刘七之乱。 嘉靖登基,意识到皇庄政策已经危及自身宝座,遂下决心清退皇庄庄田。 嘉靖任命都给事中夏言负责此事,清退皇庄二万顷以上。 而对于勋贵、外戚、太监的庄田清退受到重重阻挠,见效很慢,用了近三十年时间只清退了四万顷左右。 不过嘉靖对于清退庄田的态度,算是遏制住了勋戚兼并民田的势头,这是嘉靖一项了不起的德政。 张居正执政时期,始终致力于改善财政状况,对于土地兼并一直进行严厉的打击。 可是张居正死后三十年,在朱翊钧的坏榜样的带动下,不仅是北直隶,陕西、河南、山东、湖广、南直、浙江的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失地农民与日俱增, 洪武时期爆发农民起义三十三起; 永乐时期十六起; 成化时期十起; 嘉靖时期十九起; 万历时期十二起; 到了天启和崇祯时期,人口暴涨,土地锐减,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则多如牛毛。 中国的农民是世界上最勤劳最温顺的农民,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忍无可忍了,是不会举起义旗的。 可是一旦连最老实的人也发怒了,那么就彻底完了。 常洛太清楚接下来的几年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如果既得利益集团不仅不肯给饱受压榨的穷苦老百姓一点活路,反而施以更严酷的压榨的话,那么这个世界所能迎来的就只有彻底的毁灭。 满朝的文武大臣听见首先清查皇庄,终于有人意识到这一次是来真的,但是更多的人依然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常洛焦急地等待着有人能站出来表示支持,但他又一次地失望了。 直到此时,常洛才幡然领悟到,大明王朝的这些肉食者,已经麻木不仁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 一切问题,归根结底是人的问题。 看来,不作一番脱胎换骨的改变是不行的。 一片死寂中,他又扔出了一枚重磅炸弹: \"多少年来,阁部大臣的升迁途径,都是高中进士之后,在部院观政一两年,或者在翰林院做一二年编修,然后调入部、院,导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公文做得花团锦簇之外,没有多少实际政务能力。\" \"这些官员对民间疾苦亦是麻木不仁,大有何不食肉糜的意思,乡野市井中已经民怨沸腾了,我们的这些官老爷还以为天下太平。袁阁老,你管着吏部,你说说看,朕讲得对不对。\" 袁可立拱手答道:\"陛下字字珠玑,臣望尘莫及。\" 常洛道:\"这样吧,从这个月起,内阁、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官员,分批分次乔装打扮,深入乡间田野、大街小巷,调查走访,好好看看老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朕这次是来真的,不是下去走走过场应付三两日就完事了,而是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什么时候真切了解到了民间疾苦稼穑艰难了,什么时候才回任上做官。\" \"绝不许在京师周围打打转应应景,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山东、南直、浙江、福建、四川、广东、云南、贵州,全都得有人去。″ \"不许骑马,不许乘车,更不许坐轿,只许徒步。四十岁以下者许带一名随从,四十岁至五十岁者许带二名随从,五十岁至六十岁者许带三名随从,六十岁以上者许带四名随从。\" \"你们在走访各省的过程中,只需要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这些衣不敝体食不裹腹民户、军户、匠户、灶户,过着典妻卖子的苦日子,我会不会遁入山中为盗,甚至竖起一面反旗?\" \"京中的勋贵、皇亲,不论品级有多高,地位有多尊贵,亦照此做。\" \"不要说是你们了,瑞王、惠王、桂王,皇长子、皇五子,也包括在内,全都得深入民间。\" \"这件事就交给吏部去办,先拿出一份切实有效的章程,交朕御览。\" 这一席话说完,本来寂静无声的大殿里突然炸了锅。这些官员在京师里面享福享惯了,现在让他们徒步考察各省,那不是要了他们的老命吗?大殿里顿时吵闹不堪起来。 常洛重重地咳了两声,大声说道: \"新朝方立,朕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整顿朝廷这种高高在上,大难临头还不知死活的坏风气。\" \"刚才说了阁部大僚大多花拳绣腿,不通实务,现在着重要说的是都院御史和科道言官的一种恶习。你们说,是什么?\" 第96章 土地魔咒 周延儒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又刚刚封了大学士入了阁,面对皇帝的点名提问,自然不敢推诿闪避,忙出了列,拱手答道: \"微臣愚钝,请陛下训示。\" 明代言官又称科道官,即监察中央六部的六科给事中和巡视地方的十三道御史。 给事中属都察院,品级很低,但有风闻言事的权力,甚至可以封驳皇帝的诏书。 十三道御使是都察院基层官员,平时在北京办公,既可以弹劾地方官员,又可以参与三法司审判。 明朝晚期政治混乱,御史言官难辞其咎,反正有合法骂人牌照,看谁不爽,扯开嗓子骂就完了,导致谁做事多,谁就挨骂多,谁就容易被撸下去,造成一种拉帮结派内斗不止的怪相。 常洛说道:\"朕昨览前朝旧事,故首辅张居正,在位十年,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总括赋役,太仓寺粟可支十年,冏寺积金,至四百余万。 任用戚继光、李成梁等名将镇守北疆;任用凌云翼、殷正茂等平定西南。又综核名实,推行考成法,吏治为之清明,虽万里之外,凡有政令,朝下而夕奉行,政体为之肃然。\" \"国家南北东西无一处安宁,朕自继统以来,昼夜忧惧。朕也想要一个张居正那样的良臣,替朕清查人口和田亩,充实府库,整顿军备,保境安民,光大祖宗基业。可惜求而不能得!\" 阶下黑压压的文武大臣,莫不低垂着头,无一人敢于应声。 孙承宗羞愧难当,高高地拱着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脸,颤声说道: \"陛下教训的是!臣待罪内阁己近二载,尸餐素位,一事无成,请陛下放归田里,以避贤者道。\" 袁可立也跟着说道:\"臣亦是此意!\" 六部九卿也跟着请罪。 常洛喟然长叹一声:\"朕没有责怪卿等的意思。朕想说的是,张居正功勋卓着,却不得善终,家人死的死,关的关,流放的流放……下场实在是……太凄凉了!\" 孙承宗说道:\"陛下圣明,张居正于国有大功,所受不公正待遇应予平反昭雪。\" 常洛点了点头,说道:\"张居正死后被无辜清算,对世道人心的伤害是无法估量的。朕披阅前朝实录,发觉一帮御史言官在个中起到了极坏的作用。" "首恶就是监察御史江东之、云南道御史羊可立、江西道御史李植,此三人人品之卑劣,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 "陕西道御史杨四知,兵科给事中孙玮,刑部主事韩济,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最可恶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刑部侍郎丘橓,受命查抄张家,穷追硬索,滥刑拷打,逼死张居正长子张敬修,张家被杖毙饿毙者十数人……丘橓其人,简直……简直丧心病狂!\" 常洛越说越愤慨,\"着三法司重审辽王案,厘清这桩大案的来龙去脉,还忠直者以正义,使奸恶者受到严惩。\" 大殿之中数百名大臣全都寂静无声,多年之后,他们一定还会记得这一天——泰昌元年五月初九日——就在这一天,大明王朝这艘巨船驶上了一条崭新的航道。 清算张居正,算得上是明朝晚期最大的政治事件,直接改变了明朝的命运轨迹。 此案之后,党争之势愈演愈烈,一直争到大明王朝的覆灭也停歇不下来。 张居正是历朝历代也少有的铁腕人物,权势显赫无以复加,称之为\"摄皇帝\"也毫不夸张。 朱翊钧在张居正的阴影下活了十年,亲政后急于立威,轻率地打开了批判张居正的闸门。 老奸巨滑的官僚集团,不失时机抓住朱翊钧少不更事、任性使气、贪财好货的弱点,一步步将批判张居正专权引向废除万历新政。 朱载垕死的时候,朱翊钧才刚刚十岁,当高拱说出【十岁幼童怎能做天子】时,朱翊钧怕得要死,他急需一个保护者,这时候张居正出现了。 朱翊钧无情地清算了张居正,但在他的书案上,始终摆着张居正编的《帝鉴图说》,房间里一直挂着张居正手绘的两京十三省职官屏风。 有一天他无意中翻阅前朝实录,赫然发现: 洪武三年,全国田亩数为三亿六千万亩,到了洪武二十年,才终于增长到三亿九千万亩。 可洪武二十四年,突然暴涨到八亿五千万亩。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多出的四亿六千亩土地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苦思冥想之下,终于想明白, 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案,太祖屠杀了一大批勋贵,田亩暴涨莫非与此密切相关? 他又查到,直到洪武二十四年,黄册才最终建立,南北各省的土地才第一次纳入朝廷的监管之中。 那么,在建立黄册之前,又究竟有多少土地被隐藏了起来? 原来太祖制造无数血腥大案,为的竟是这份册子! 可是洪武二十四年建立黄册之后,朱家噩运就没断过。 洪武二十五年,懿文太子朱标死了,时年三十八岁。 洪武二十八年,秦王朱樉死了,时年四十岁。 洪武三十一年,晋王朱棡死了,时年四十一岁。 同一年,太祖也死了,时年七十一岁,建文帝朱允炆继位。 这己经很诡异了,更诡异的是,建文元年,全国土地瞬间跌到四亿二千万亩。 接着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托古改制,削藩,逼得成祖起兵靖难。 直到永乐初年,大明的土地才恢复到五亿三千万亩。 整个永乐朝田亩都在这个数字上下浮动。 成化二十一年,又降至四亿九千万亩。 成化二十三年,弘治帝登基,一上来就清查了一次全国田亩,大明的土地瞬间又恢复到八亿三千万亩,接近洪武末期的水平。 弘治十八年,弘治帝暴毙,全国土地又奇迹般地跌到四亿七千万亩。 一直到了万历二年,张居正柄政,大力清查田亩。 万历九年,清丈田亩才结束,大明的土地又神奇地从四亿七千万亩回到了七亿八千万亩,接近洪武末期八亿五千万亩的水平。 也就是说,二百年时间,大明田亩反而降了七千万亩! 万历十一年,张居正被抄家,大明田亩数唰地一下,又跌到了五亿三千万亩。 万历十二年,更跌到了四亿五千万亩。 那一刻,朱翊钧突然洞悉了大明王朝二百年的秘密,原来所有争斗的背后都最终指向了土地。 也是在那一刻,他恨透了周围的一切人,那些世受国恩的勋贵,道貌岸然的文官,他们贪婪,无耻,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在他们冠冕堂皇的说辞背后,全部都是肮脏的算计,全都是拿他当枪使! 三亿三千万亩土地,仅仅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便不翼而飞了! 朱翊钧同样恨透了自己,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临死的时候,眼睛一直看向门外。 田义问他:\"皇爷,你要什么?\" 朱翊钧喉咙咕咚咕咚的,却始终说不出一句整话。 一直到最后的弥留时刻,朱翊钧才最后说出:\"告诉长哥,我错了,我被人当枪使了,张先生是忠臣,要给张先生平反!\" 说完这一句话,朱翊钧咽气死了。 就在前天天,田义才将这句话转告给常洛。 常洛闻言大恸,你个老毕登,原来你啥也知道啊,可是你为什么死不悔改?面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青史森森,几多沉冤,几多幽暗,都在横折点画间或隐或现。 第97章 拔乱反正 辽王府在荆州城北,建于永乐二年,以后又不断增修,备极豪华。 隆庆元年,御史陈省上书朝廷,弹劾辽王朱宪?: \"最喜装神弄鬼,经常跑到平民百姓家里,上赶着为人做法事,然后索高额酬金,不给就抢;\" \"又当街割醉汉之头,说法力无边,会换头神功,荆州一城百姓十分惊惧,纷纷外逃。\" 隆庆帝览奏勃然大怒,命刑部侍郎洪朝选、郎中施笃臣到荆州勘查。 施笃臣与辽王素有积怨,伪造辽王贿赂正使洪朝选的书信,陷害辽王。 辽王不肯就范,竖起一面大白旗,上书\"讼冤之纛\"四个大字。 施笃臣大喜,派兵包围辽王府,四处散布消息,说辽王反了。 洪朝选很憎恨施笃臣兴风作浪,返京后只弹劾辽王荒淫无耻,扰害地方,对于辽王树大白旗的事只字不提。 张居正老家正是荆州,好巧不巧也与辽王有矛盾。 他嫌洪朝选包庇辽王,逼着洪朝选辞职。 洪朝选回乡后,张居正又指使福建巡抚劳堪,将洪朝选生生迫害致死,还不准殓尸,任其腐烂。 张居正大权在握的时候,这都不是事,可是他一旦死了,对他的反攻倒算就开始了。 洪朝选之子上书朱翊钧,为父申冤。 朱翊钧罢免了劳堪巡抚之职,但并未追究张居正的责任。 陕西道御史杨四知、兵科给事中孙玮、刑部主事韩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丘橓,接连上书弹劾张居正擅权滥权。 朱翊钧出于往日的师生情分,还是没有追究张居正的责任。 这时候,云南道御史羊立跳了出来,说张居正侵占了辽王府的大量庄田,所以欲置辽王于死地。 朱翊钧未闻可否,保持沉默。 李植、江东之嗅出皇帝态度暧昧,也跟着鼓噪。 一时间倒张声浪大起,无数人加入其中。 这时候,辽王次妃不失时机地上了一道疏,言之凿凿地说,辽王府数万两黄金,百万两白银,全被张居正侵占了。 朱翊钧一向爱财,闻听此言怦然心动,沉默数日后,令丘橓带领都院和刑部的人前往荆州,查抄张家。 张家终于迎来了灭顶之灾。 老大张敬修自缢;老二张嗣修被遣送海南;老三张懋修削籍为民,两度自杀未遂;四子张简修削籍为民,流落在外;五子张允修逃亡;六子张静修逃亡。 一门四鼎甲,显赫无比的张家在倾刻间烟消云散。 李植、江东之、羊可立投机成功,红极一时。 张居正案成为晚明政治的分水岭,万历新政戛然而止,从此国势日颓,党争成风。 朝中的靠山倒了,李成梁为了自保,玩起了养寇自重的把戏。 张居正之后的首辅,再也没人敢真心干事了。 时隔三十八年,当事人基本上死光了,重审张居正案实在太难了。 但此案关系朝廷风向,不审不行。 常洛命孙传庭派出锦衣卫缇骑四处搜集证据,查阅当年旧档案,大海捞针般寻找知情者。 功夫不负有心人,孙传庭终于找到了辽王次妃的贴身侍女。 原来,当年张居正并没有侵占辽王府的财产,辽王府很穷,也压根没那么多钱。 辽王次妃之所以上书,是因为宫中有神秘人物给辽王府传信,叫他们诬告张居正,并且答应,等把张居正搞臭了,就帮他们复藩。 而这个幕后主使者是当时的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太监张诚。 张诚已经快八十四岁了,寓居江宁老家二十几年了。 终于真相大白了。 当孙传庭亲自登门的时候,张诚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漫不经心地说道: \"哎呀,你就是孙都督啊!真是好年轻啊,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孙传庭冷冷道:\"张诚,陛下命本督传你去北京问话。\" \"问什么?\" \"张居正。\" 张诚嘿嘿一笑,\"居正死了四十年了,早转世投胎了,还提他干什么?\" \"可是你还没死啊。\" \"快了。\" 张诚己经形同冢中枯骨,孙传庭真的怕他一命呜呼死了,弄了一顶软轿,一路从江宁抬到北京。 常洛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了张诚,问道:\"张诚,当年张居正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陷害他?\" 张诚答道:\"张居正和冯保最是相得,我想要在司礼监站住脚,就得狠踩张居正。\" 常洛又问:\"你是怎样蒙蔽挑唆父皇的?\" 张诚答道:\"老皇爷天纵聪明,我一个阉人,有什么本事蒙蔽他老人家挑唆他老人家?我都是揣摩着着老皇爷的心思,顺着老皇爷的意思来的……\" 常洛怒喝道:\"狗奴婢,你天生一肚子坏水,死到临头了,还敢往父皇身上泼脏水!\" 张诚满不在乎答道:\"皇爷息怒,奴婢土都埋到脖子了,还有什么必要扯谎。张居正辅政十年,狂言妄语说了一大堆。\" \"万历八年,老皇爷谕令取光禄银,张居正居然说,若再有取用,决不敢奉诏。\" \"曾有人送给张居正一副对联,【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岳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这么僭越的话,张居正竟然欣然笑纳了。老皇爷那时虽然年幼,却都记在心上了,所以张居正一死,老皇爷就想跟他算账。\" \"恰好前朝的那些御史言官看张居正不顺眼,不停地上奏折,慢慢的,老皇爷就动了心……\" 常洛喝道:\"闭嘴!朕现在问你,你在其中都干了些什么?\" 张诚答道:\"也轮不到奴婢干什么,奴婢只用向外朝透透老皇爷的心思,那些科道官就会疯咬起来………\" 真是一群祸国殃民的害人精! 朱由校、朱由检就站在身旁,常洛对他们说道: \"哥儿,你们都听见了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朱家的子孙不是那么好当的,你们将来每一个念头都要小心谨慎,不然被人当枪使了还自鸣得意。\" 随即传旨,将张诚移交三法司。 张诚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太监,又是一大把年纪了,也许是久没人跟他说话的缘故,话特别多,不等张问达讯问,就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堆。 三法司拿到了张诚的口供: \"辽王被废是自找的,的确与张居正无关,当时内阁首辅是高拱,张居正在内阁中排第四,废辽王是隆庆皇帝拍的板,张居正根本没有侵吞辽王府田产,纯属诬告。\" 常洛诏告两京十三省一切军民人等: \"为己故首辅张居正恢复名誉,寻访张居正后人,妥善安置;\" \"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之流早就死了,一律掘坟剹尸;\" \"剥夺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风闻奏事的特权,若再有人胡乱上书弹劾挑起党争,一律严惩不贷。\" 一桩尘封了四十年之久的大案,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张居正历事三朝,为帝师,有教导之谊,柄政十年,虽专权跋扈,却确有中兴之功,朱翊钧却在张居正死后残酷迫害其家人,无疑会让天下人寒心。 常洛费尽周折为张居正平反,正是因为,只有抛下了这个沉重的政治包袱,大明帝国才能扭转风气,轻装前进。 泰昌元年七月,北京的天气异常炎热,大地被烤得龟裂。 朱由校、朱由检一身布衣,在七八个锦衣卫暗卫的护送下,徒步前往凤阳老家。 随行的有瞿式耜、高迎祥、王徵。 生平第一次走出高高的宫墙,朱由校、朱由检兴奋又好奇,一路上叽叽喳喳的。 他们将仿效朱标、朱棣,在凤阳常住三年,读书、种地、骑射、游历,了解真实的民间生活,省得成为啥也不懂的\"城中痴儿\" 遵照常洛的指示,内阁、六部、都院、大理寺选派了二百一十名品级不同的官员,奔赴西北、西南、东南、东北,用半年时间实地考察当地的民生和吏治。 第98章 民间疾苦 为了完美地控制全国,朱元璋立国之初就建立了巡察制度,定期或不定期地派巡按御史巡察各地,以了解民生、吏治、兵备、边防。 这本身是一项很好的制度,但再好的制度都是靠人执行。 朱元璋草莽出身,熟知民间疾苦,而且心狠手辣,耳目众多,一般人都没本事更没胆量糊弄他,偶尔有一两头铁的,也被他十分精准地揪出来咔嚓掉了。 因此在洪武朝,巡察制度执行的非常之好,那些偏远小县的县令有没有虐民,有没有贪赃,朱元璋都能够奇迹般地知道。 可是后代的子孙哪能有朱元璋的本事,很快,巡察制度就被玩坏了。 巡按御史品级不高,一般是从七品到正六品,偶尔会派正四品的官员出巡。 但不论品级高低,都是代天子巡狩,所到之处,无论是督抚大员还是州县官员莫不畏之如虎,生怕有一丁点侍候不好的。 人还在百里之外,地方官员就做好了迎接款待的准备,美酒佳肴是不会少的,美女是不会少的,孝敬也是不会少的。 沿途方圆十里之内,根本不会让御史大人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碰到不该碰到的人。 巡按御史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一路上好吃好喝好玩,收一路礼物,回到京师,自然会替地方官员说不通好话。 皇帝深居宫城,想听到一句真话,往往比登天还难。 瞿式耜、高迎祥、王徵一行十余人,护卫着朱由校、朱由检兄弟俩,出了北京城,一路向南而行。 朱由校、朱由检扮作乡下老财主的傻儿子,高迎祥扮作马车夫,瞿式耜扮作管家,王徵则扮作私塾先生,七八个锦衣卫则扮作佃工,挑着衣服行李在后跟随。 王徵上了岁数了,走不了远道,和朱由校、朱由检坐在马车里。 第一次外出,朱由校看什么都新奇,看见一个农夫扶着犁耙在犁地,兴奋地大叫: \"老五,你看,牛,牛!\" 朱由检更新奇,两个人都想下去看一看,本来就是体察民情,瞿式耜欣然同意了。 朱由校率先跳下了马车,朱由检也跟着跳了下去。 两人跑到老农身边,好奇地看着犁耙。 老农吓了一跳,以为这两位是哪家的公子哥,连忙停下手中的活儿,陪着笑脸说道:“二位少爷看着眼生,你们打哪来呀?\" 朱由校刚想说话,朱由检抢着答道:\"我们从京师来,回凤阳老家省亲。\" 老农笑道:\"难怪这么贵气,原来是皇爷爷老家的人。\" 朱由校围着犁耙看个不停,口里啧啧称奇,满脸讨好地说道:\"老伯,让我犁犁行不行?\" 老农笑道:\"您老这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孓哥,犁地有啥好,您老还是快些走吧,省弄脏了你老的衣裳,我老汉可赔不起。” 朱由校嘿嘿一笑,说道:“我们就是看看,没事的。老伯,这犁地累不累啊?” 老农答道:“累啊,这耕地可是体力活儿,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的。\" \"那你为啥还犁地?\" 老农哈哈大笑,\"果然是公子哥,不犁地一家老小吃啥?像我这样有地犁的,累死心里踏实啊,怕就怕想犁地没处犁” 朱由校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们家有多少亩地啊?” 老农叹了口气,“不多,我家祖孙三代九口人,也就六亩薄田,一家人连口都糊不上。” 朱由校心中一动,问道:\"那为什么不多买几亩地?\" 老农道:\"您老说的真轻巧,穷人家的地总是一年比一年少,哪能一年比一年多?\" \"为啥?\" 老农苦笑:\"交不起官府的夏粮秋税,就卖地补。我爷爷时,家里有四十亩地,到我爹手上,只有二十亩地,到我手上,只剩下六亩。今年大半年没怎么落雨,秋粮没啥指望了,又得卖掉二亩地………\" \"九口人,四亩地,怎么够?\" \"到时候,就没九口人了……\" \"为啥?\" \"老的老,病的病,再饿一饿,该死的不该死的就全死了。\" 朱由校眼中泪光一闪,从怀中摸出一把碎银子,塞到老农手中,\"这个给你,别卖地了。\" 老农惊得目瞪口呆,大叫道:\"您老莫非是天上的善财童子,老汉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真的是给我的吗?\" \"是!老伯,让我玩玩你的犁能行吗?\" \"行!当然行!有啥不行!\" 朱由校扶着犁,老农像护天神一样护在后面,口里不停地说:\"小心点,小心点。\" 朱由检在地里跌跌撞撞走了四五丈,就累得满脸是汗,忙用手背揩了一下。 朱由检跳着脚笑:\"大哥,你变成花猫了!你变成花猫了!\" 朱由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农憨笑着,从旁边接过犁把,“公子爷,您老还是一旁歇着吧!这粗活,交给俺老汉就成。” 朱由校也不坚持,走到田边蹲下来,看着老农熟练地在田里劳作。 上了马车,王徵趁机说教开了,\"两位殿下,应该体会到陛下苦心了吧?太祖创业艰难,打下万里江山,要想千秋万代传承下去,殊非易事。\" 开了这个头,然后就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爱惜民力轻徭薄赋、苛政猛于虎、为政以德之类的老生常谈。 一行人晓行夜宿,走了半个多月,所见皆是低矮的房屋,稀疏的禾苗,尘土飞扬的道路,以及衣衫褴褛的面黄肌瘦的男男女女。 望着千篇一律的景象,朱由校的新奇感很快消失了,问道:\"王师傅,大明的老百姓都是这么穷苦吗?\" \"还有更穷苦的。\" \"哪里?\" \"陕西比北直穷一百倍,北直的老百姓还吃得上粮,陕西的老百姓一年有八个月要吃野菜……\" \"什么野菜?\" \"地里多的是铜钱草、花花草、马蹄草、三叶草之类的,先拿手蓐了,再用水洗一洗,捣得稀烂了煮上一满锅,上面撒上一小把小米,这就是一家人一天的饭食了……\" \"野菜吃完了吃什么?\" \"吃树皮。\" \"树皮吃完了呢?\" \"吃人!\" \"王师傅你见过吗?\" 高迎祥回过头来,\"我见过!\" 瞿式耜也说道:\"史书上到处都是岁大饥人相食,那都不是瞎说的!\" 朱由检眼睛瞪得圆圆的;朱由校差点吐了出来。 马车又行了七八日,前面一座人烟繁盛的大城,高高的城楼上书\"潞州府\"三个大字。 此时已近晌午,众人又饥又渴。 瞿式耜便让高迎祥先去找家像样的客栈歇歇脚,好好吃点东西。 高迎祥应了一声,带着两名锦衣卫向城内走去。 不一会儿,高迎祥回来了,禀告说城里有家很不错的酒楼叫“醉仙楼”,可以去那里吃饭歇息。 一行人跟着高迎祥来到了醉仙楼。 酒楼的掌柜见来了这么多人,赶忙迎了上来,将他们带到楼上的一间包房。 众人落座之后,点菜上菜,忙乎了一阵,终于可以开吃了。 自从出了北京,朱由校、朱由检再也没吃过如此丰盛的菜肴,直吃得满嘴流油。 正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个锦衣华服的人坐在高头大马上,横冲直撞过来。 街道上的人们四处奔逃,却逃不掉劈头盖脸的皮鞭。 无数的小摊小贩被马蹄踢翻,哭爹喊娘声响成一团。 朱由校、朱由检正巧坐在窗边,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不约而同问道: \"什么人这么猖狂,还有王法吗?\" 站在桌边侍候的店家脸色惨白,双腿发抖,\"各位爷,得罪了,请到暗堂避一避………\" 朱由校问道:\"为什么?\" \"各位爷从外地来,自然不知道,这是潞王府的人又来收租子了…………\" \"这酒楼不是你开的吗?为什么还要向潞王府交租子?\" \"酒楼是我开的,可潞州是潞王爷开的,但凡想在潞州做生意,都得给潞王爷交租子……\" \"不交不行吗?\" \"我的爷,老潞王爷是皇爷嫡亲叔父,小潞王爷是皇爷叔伯兄弟,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惹得起?\" 噔噔噔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店家的眼神里充满了乞求:\"爷爷们,行行好吧,请到后面暗堂避一避……\" 第99章 大闹卫辉 朱由校的倔脾气突然上来了,从前在太子东宫忍气吞声,受福王和郑妃欺负也就罢了,现在老爹坐了皇位,为什么还要夹着尾巴? \"不就是潞王府的一群狗奴婢吗?凭什么让我避他?\" 此言一出,店家的脸色倏地由青转白,抱住朱由校往里推,苦苦哀求道:\"大爷,发发慈悲吧,小人一家老小还要活命呢……\" 暗堂的门刚刚关上,几声沉闷的脚步就踏上了楼。 朱由校站在门里,趴在门缝里往外瞅,却什么也瞅不见,只听见潞府恶奴一声高过一声的怒骂声和酒家低三下四的乞求声。 \"狗才,租子什么时候交?\" \"爷,上月不是刚交了吗?\" \"放你娘的屁,你上月吃了饭,这月就不吃了吗?\" \"爷,小的交的可是年租……\" \"少废话,老子收的是下年的年租!\" \"小的交的就是下年的年租啊!\" \"狗娘养的,话真多!与我打!\" 摔桌子砸椅子的声音响起,噼噼啪啪的打耳光的声音响起。 \"哎哟哟,爷爷饶命………\" \"哎哟哟,爷爷饶命………\" 店家的叫声凄苦而绝望,朱由校听在耳中不是滋味,朱由检捏着朱由校的衣角,高迎祥握紧了拳头,瞿式耜面色如铁,王徵不住地摇头。 潞王朱翊镠是万历帝同母弟,因为有李太后的宠溺,一生飞扬跋扈,任性妄为。 万历四十二年,朱翊镠死了,朱常淓袭爵。 潞王就藩卫辉二十六年,可把小小的卫辉糟塌糊涂了,强占民田,强占民女,不可胜数。 潞王有个癖好,听说哪有新婚女子,就要掳来强占初夜,三日后方放回。 卫辉人为之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潞王胡作非为,潞王府的人也狐假虎威,他们私设公堂,滥用私刑,活钉棺中,曲死,套死,折胫,断脰,花样百出,卫辉人称之为\"小诏狱\",人人为之胆寒战栗。 外面的喊声突然停了,冷不防\"嘭\"地一声,暗堂的门被踹开了。 朱由校站得离门最近,差点着了一脚。 一个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汉子站在面前,扬起手中鞭子就要打。 朱由校吓得连连后退。 那大汉伸手去抓朱由校,口中骂骂咧咧的,\"好啊,这里还藏着一伙子小毛贼,抓起来!\" 高迎祥挺身而出,扬手就给了汉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大汉被打懵了圈,\"这是哪来的野种?敢打老子!来人啦!\" 呼啦一下冲进来十几个恶奴,人人手中操着三尺来长的棒子,叽哩呱啦乱叫。 高迎祥回头看了一眼瞿式耜,只见瞿式耜面无表情地冷哼了一声。 朱由校叫道:\"迎祥,揍他!\" 高迎祥得了令,反手夺过一根棒子,\"嘭\"地一下,面前一个家伙脑袋开了花。 \"废物!\"大汉气得狂叫,猛扑了过来。 高迎祥敏捷地一闪,轻轻避开了。 大汉扑了个空,后脑勺挨了一棒子,脑袋顿时木木的,像塞了一团棉花。 他转过身来,问道:\"你是什么人?\" 高迎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出来吓死你,不想死就滚!\" 众恶奴见状,纷纷围拢上来。 高迎祥毫无惧色,展转腾挪,声东击西,打得众恶奴落花流水。 不一会儿,地上便躺满了哀嚎的恶奴。 朱由校拍着手大笑:\"痛快!痛快!\" 那大汉见势不妙,转身欲逃。 朱由校又大叫:\"迎祥,抓住他!\" 高迎祥一把揪住那汉子衣领,摁在地上。 “放开我!你可知我是谁?”大汉叫的声音挺大,心里却怯了。 “我管你是谁!”高迎祥怒目圆睁,一拳打向眉心,眼珠子快迸出来了;一拳打向鼻子,鼻子歪了;一拳打向嘴巴,门牙掉了。 那汉子被高迎祥骑在胯下,竭力挣扎,身子扭成了一根麻花,却怎么也逃不掉。 店家慌忙跑了进来,只见潞府的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吓得哇哇大哭: \"天啦!我这是上辈子造了啥孽呀!完了!全完了!\" 大汉趁高迎祥不备,从胯下挣脱出来,在一伙恶奴搀扶下落荒而逃。 临下楼的时候,还冲高迎祥恶狠狠骂道:\"狗娘养的,你给老子等着,要是让你活着离开卫辉,老子跟你姓。\" 高迎祥挥挥手,轻蔑地一笑,\"快去搬救兵,别让你大等太久了。\" 大汉气急败坏跑回潞王府,王府长史一见,禁不住大惊失色,问道: \"谁把你们打成这样的?\" \"一个陕西蛮子!\" \"啧啧啧,你可真给河南人长脸,人家一个陕西蛮子把你们打成这样了!来人啦,操家伙!\" 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千余名全副武装的王府护卫将小小的醉仙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潞王府的刘黑子被打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卫辉府的各个县各个乡各个里。 人人都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大明立国三百年,恩宠之盛无有过于潞王者。 璐王府位于汲县之东,占了半座县城,依山傍水,规模宏大,壮丽雄伟,有\"小金銮\"之称。 王府有东西南北四座朱漆大门,巍峨壮观。 围墙高二丈八尺,遍雕游龙惊凤,墙内殿宇鳞次栉比,上覆明黄色的琉璃瓦。 李太后宠爱小儿子,朱翊镠封王之后,居留京师二十年,万历每次离京,都是命潞王率居守大臣监国。 潞王婚礼,户部花费白银三十余万两,挪用军费九十万两,整个京城的珠宝都买空了。 建造潞王府,工部费银六十余万两,石料木料皆采于湖广、四川的深山老林,极其耗费人力。 就藩花费白银二十万两,离京之日,动用了五百多艘船只装运财宝家私,护卫三千余人,沿途各府县官员皆举行盛大的迎送仪式。 这对于沿途的百姓来说,无异于一场浩劫。 潞王就藩,赐宗禄田一万顷。 景王无子,死后除国多年。 潞王又奏讨景王遗业田四万亩。 朝野为之哗然,百姓为之色变。 可是有李太后护着,朱翊钧不敢拒绝,强令地方官员勘划。 等这批土地搜刮到手,潞王又得寸进尺,追讨景王名下的盐税、茶税、商税…… 朱翊钧再次满足了他的要求。 万历四十二年,李太后死了,潞王也很快死了。 潞王陵三进院落,和万历的定陵一样的格局,占地八十余亩,比定陵规模更大。 皇室陵墓有着森严的等级,像这样逾越礼制是绝不允许的。 但潞王陵是个例外。 放眼望去,整个潞王陵就是龙的世界,牌坊上,望柱上,碑额上,碑趺上,全都是御用龙纹饰。 定陵费银七百万两,潞王陵有过之而不及。 李太后生了两个洪福齐天的儿子,光这两座陵墓就耗尽了太仓寺三到四年的岁入。 ……… \"荒唐!太荒唐!\" \"三百年来都无此等咄咄怪事!\" \"常淓是嫌朕脾气太好了吗?\" 北京,文华殿。 常洛站在玉阶之上,几乎是在咆哮。 就在刚刚,瞿式耜送来急报,说潞王府的人把皇长子和皇五子打伤了。 孙承宗用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汗,低声说道:\"陛下,这一定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瞿式耜高喊,【不许伤了皇长子】,常淓家的恶奴却喊,【玉皇大帝来了都不顶用】!\" \"兹事体大,要不臣去一趟卫辉………\" \"不用了!传旨常淓,令他回京说个明白,是不是朕去了卫辉也得挨顿打!\" 第100章 快意恩仇 整个卫辉府都在等着看潞王府的笑话。 \"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回是碰到硬茬了!\" \"居然欺负到皇长子头上了,真是胆大包天!\" \"老天保佑,赶紧把潞王废了!\" 潞王府里一片慌乱,刘老太妃指着儿子额头怒骂:\"孽子,你闯下大祸了!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办啦?\" 十四岁的朱常淓浑身都在抖,\"娘,儿子每天都在书房读书写字,弹琴下棋,都是底下那帮狗奴婢招摇撞骗干下的好事……\" 这说的倒也是实话,朱常淓生得细皮嫩肉,棋琴书画样精通,天生文艺范,不像他爹那么荒淫暴虐 刘老太妃勃然大怒,拐杖在地上杵得梆梆梆响,向着侍立一旁的老太监厉喝一声: \"传长史来!\" 王府长史司是藩王府的核心机构,负责处理王府内部的政务、护卫以及日常事务,其中左长史和右长史均为正五品官员,负责王府的重要决策和日常管理。 儿子这么年轻,连家都没成,王府惹出了这么大祸事,老太太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两个长史甩出去顶锅。 两个长史正在门外廊下候着,不等老太监传,就跪着爬了进来,伏在地上等着太妃发落。 老太妃气得浑身都在抖,\"老王爷在的时候,你们就狗仗人势鱼肉老百姓,给王府招来多少恨。现在,你们又来坑我儿子来了,再也饶你们不得了!\" 两个长史一声不敢言语。 王府纪善壮着胆子说道:\"太妃娘娘,您老人家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把祸事平息下来……\" 老太妃忙问:\"怎么平息?\" 纪善说道:\"先要搞清楚两位皇子究竟伤成什么样子,然后好生医治,千万千万不要留下了外伤……\" 左长史接口道:\"太妃娘娘,两个皇子根本没受伤,皇长子就是刘黑子推搡了两下,跌到地上了,五皇子就是被刘黑子踢了一脚………\" 老太妃本来己经平静了好多,听了这话,额上青筋都暴了起来,咬牙说道: \"你说的真轻巧,推搡皇长子,脚踢皇五子,这跟谋逆造反有什么两样?完了!我们家全完了!\" 左长史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往脸上打,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 \"两位皇子都是微服私访,随身的锦衣卫也穿着便衣,根本认不出来呀……\" 纪善愤然打断道:\"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身为长史,你不领着王府里的人行善积德,反而坏事做尽。我平时劝你,你还恨我!现在好了,连小王爷也脱不了干系了!\" 老太妃主意全无,哭道:\"这可怎么办啊?\" 纪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刘黑子绑了,阖府到皇长子跟前去请罪。\" 老太妃点了点头,对朱常淓说道:\"你亲自去,你好歹是叔父辈的,校哥儿多少给你一两分面子。\" 醉仙楼里,朱由校躺在藤椅上,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 王徵急得直搓手,\"殿下,伤得这么重,还是赶紧传个大夫瞧瞧!\" 朱由校呲着牙叫道:\"怎么瞧?脱了裤子瞧吗?我不干!\" 王徵又问朱由检:\"五殿下,你伤到哪了?\" 朱由检撩起袍子,小腿上赫然一块淤青。 \"啧啧啧!\"王徵捶胸顿足。 瞿式耜一拳击在桌子上,\"潞府也太无法无天了!\" 这时候,高迎祥上来报告:\"瞿同知,潞王来了,说想见一见皇长子………\" 还没等瞿式耜说话,朱由校就叫道:\"不见,谁来了也不见!\" 高迎祥转身下楼,傲然说道:\"殿下说了,谁来了也不见,王爷请回吧,瞿指挥同知己经给朝廷上了奏疏。\" 朱常淓只有十四岁,顿时没了主意,只好打发人回去问他老娘。 刘太妃一听,赶紧乘着辇来了,低声下气求高迎祥再通报一声。 高迎祥下巴抬得高高的,冷冷瞅了刘黑子一眼,不情不愿地上了楼。 瞿式耜和王徵计议了一番,答应让潞王和太妃见皇子。 不一会儿,高迎祥领着潞王和刘太妃进来了。 潞王小跑过去蹲在朱由校脚下,痛哭流涕道: “长哥儿,你从北京到卫辉,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叔叔也好好生款待你呀!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你怎么这么生份啊!\" 朱由校哼哼唧唧说道:\"父皇叫我微服出行,不许我惊扰地方。\" 刘太妃也走过来,笑吟吟说道:\"校哥儿,到了卫辉,却让你哥儿两个受这样罪,实在过意不去。\" 朱由校皮笑肉不笑笑了一下,\"小五,你让淓叔和太妃看一下,伤成什么样子了。\" 朱由检又撩起袍子。 朱常淓一见,顿时面如锡纸,痛骂道:\"都是刘黑子那个狗杂种惹的祸,叔叔已经将他绑了过来,听候哥儿发落。” 朱由校别过头去,不理睬他。 潞王见状,抱住朱由校的大腿,哀求道:“哥儿,就放过了叔叔这一回吧!叔叔真的啥也不知道!从前去北京,叔叔最喜欢跟你玩,你来了,叔叔欢喜都来不及,谁知竟出了这等事。” 朱由校心中暗自发笑,脸上却依然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侄儿也不敢说叔叔的不是,但府上那些恶奴婢也太猖狂了,瞿指挥都大喊,不要伤了皇长子,那些恶奴婢却说,却说………\" \"说什么?\" \"那种大逆不道的话,侄儿不敢说出口!\" 潞王都快哭出声来了,\"长哥儿,你给叔叔指一条活路吧。\" 朱由校从藤椅上坐起身来,拍了拍朱常淓的手,\"叔父太年轻,都是王府那帮狗奴婢背着叔父干的好事,怨不得叔父。\" 朱常淓如蒙大赦,要不是碍于身份,真想双膝跪下。 朱由校话锋一转,\"但是,依侄儿之见,王府里的那帮恶奴,叔父最好也别留了,省得将来再坑害叔父。\" \"是是是!那帮狗才我都带来了,都在楼下跪着,你说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侄子也是为了叔父好,叔父别多想。\" \"是是是!\" 朱由校朝高迎祥挑了挑眉。 高迎祥走下楼,揪住刘黑子耳朵,问道:\"我儿,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刘黑子舌头都是直的,\"记得,记得……\"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知道……\" \"是谁?\" \"高镇抚使!\" \"哪只手推的皇长子?\" \"这只……\" \"哪只脚踢的五皇子?\" \"这只……\" 高迎祥嘴角勾了勾,\"先剁了!再剥皮实草!\" \"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 锦衣卫手起刀落,刘黑子的一只手便掉落在地,顿时血流如注,再一刀下去,脚又掉了。 刘黑子杀猪般地惨叫了两声,昏死了过去。 在场众人皆吓得脸色惨白,身体瑟瑟发抖。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刘黑子被活剥了。 高迎祥看着跪满一地的人,心里生起一股强烈的快意。 第101章 自知之明 朱常淓木然站着,楼下传来刘黑子发出的无比凄厉的叫声。 他又想起常洵和存枢的遭遇。 一个被废了藩,全家关进凤阳高墙。 一个因为反对宗藩改革,至今还被关在宗人府里。 还有常浩、常润、常瀛三个,干脆连藩国都不封了。 俗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个皇帝大哥却专门向自家的兄弟子侄下手。 想到这里,朱常淓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朱由校从藤椅上坐了起来,走到朱常淓身边,说道:\"淓叔,侄儿这也是帮王府清理门户,您老可千万别想偏了。\" \"是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叔叔自然明白。\" \"侄儿今天歇一宿,明天就该赶往凤阳了。\" \"何必这么着急,来都来了,何不到我府里玩耍几天?\" \"我也想去,可是父皇不许啊。\" 两人尴聊了几句,朱常淓和刘太妃告辞。 朱由校借口屁股疼,命瞿式耜和王徵送下楼。 朱常淓和刘太妃到了楼下,看见刘黑子的人皮赫然挂在树上,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王府的近百名大小属官跪在路边,都可怜巴巴地望着朱常淓。 瞿式耜拱手说道:\"皇长子有旨,请王爷将府上的人都带回去。\" 朱常淓说了声多谢,和刘太妃一起乘上辇走了。 潞王府的刘黑子被锦衣卫剥皮实草了,整个卫辉府的人都奔走相告。 人们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平日作恶多端的刘黑子终于得到了报应,害怕的是锦衣卫手段如此残忍。 街头巷尾,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刘黑子打着潞王的幌子,强占了几千亩民田,几百间铺子,手上不知道有多条人命呢。” “是啊,这下好了,恶有恶报,只是这锦衣卫也着实恐怖。” \"王府里最坏的就是那两个长史了,也该一起结果了。\" \"等着瞧吧,潞王府长不了了。\" 回到潞王府内,朱常淓就气得大发雷霆,摔碎了好几个上好的景德镇瓷瓶。 “刘黑子纵有千般不是,也是潞王府里的人,我都舍下脸说了那么多好话,锦衣卫还要这般行事,分明是故意给本王难堪!” 刘太妃也嫌锦衣卫做得太过分了,不住地唉声叹气。 王府纪善也姓刘,是刘太妃的远房族兄,已经快六十岁了,劝谏道:\"娘娘,王爷,请听臣一句劝,这件事还远没过去,在这个关口,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口出怨言………\" 朱常淓愤然道:\"我已经脸面全无了,还想要我怎么样?\" 刘纪善忙道:“王爷息怒,如今锦衣卫势大,深得皇上信任。若此时触其锋芒,恐有大祸。那刘黑子之事已传遍大街小巷,百姓拍手称快,若王爷再强行袒护,怕是失了民心呐。” 朱常淓听闻此言,怒气稍减,却仍愤愤不平:“难道本王就这样咽下这口气不成?” 刘太妃也看向刘纪善,似在等他主意。 刘纪善沉思片刻后说:“王爷,说句不该说的话,老王爷之国的时候,臣就在王府当差,二三十年里,王府官吏走马灯地换,都是打着老王爷招牌胡作非为中饱私囊,可老王爷偏偏喜欢这等人,反而像臣这种老实本分的,从头到尾只做个纪善。\" 刘常淓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嫌官小?王府长史都是朝廷任命的,我又没那权力。\" 刘纪善说道:\"臣没有嫌官小。臣的意识是,事情己经闹到这个地步,王爷不如主动向皇长子进献些财宝,这样皇长子就体察到王爷的歉意。\" \"同时,王爷向朝廷上一封请罪表,就说年纪尚轻不会照管王府,被底下属官蒙敝坑害苦了,请求朝廷重新委派一位才德兼备的官员来任长史,帮忙整顿王府事务。” 朱常淓也知道自己家恶名昭彰,很是不愿意,说道:\"那王府还不被整得七荤八素?\" 刘纪善道:\"就算王爷不主动上表,朝廷也会派人来查的,既然如此,王爷何不主动示弱呢?\" 刘老太妃对朱常淓说道:\"我儿,正是这个理,你就照着做吧。\" 朱常淓无奈地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当夜就派了刘纪善去见朱由校,说是己备下白银十万两,粮食十万斤,随皇长子一起送往凤阳,还说请皇长子上书朝廷替潞王美言几句。 朱由校本来还发愁到了凤阳有得苦日子过,闻言大喜,满囗应承了下来,第二天快快活活启程走了。 朱常淓将王府长史和十几个劣迹斑斑的王府属官绑了,又了一封请罪的奏疏,让刘纪善送到北京去。 刘纪善将奏疏看了一遍,说道:\"如果想让朝廷看到王爷请罪的诚意,就该退回老王爷当年奏讨的景王的田业,陛下看到这一条,必定龙颜大悦,再大的事也烟消云散了……\" 还没等他话说完,朱常淓就跳着脚大叫道:\"凭什么?\" 刘纪善忙劝道:“王爷莫急,且听老臣一言。” 朱常淓气呼呼地坐下,瞪着刘纪善。 刘纪善接着说:“王爷,那景王的田业本就是一块烫手山芋,多年来引得各方觊觎,纷争不断。如今王爷退还,一则显示王爷虽然年纪轻轻,却胸怀宽广,一心为国为民,而不只着眼于自家利益。二则也可平息这么多年来地方上对王府的怨恨。王爷不妨想想,倘若能得到陛下的欢心,还愁守不住家业吗?\" 朱常淓双手抱胸,沉思良久。 刘老太妃也开口道:“我儿,若不舍此小利,恐招大祸呀。你看看咱们这王府建的,处处越礼逾制,还有你父王的陵寝,建得比先帝的定陵还要奢华,如果有人上本弹劾,一参一个准。” 朱常淓咬咬牙,最终还是妥协了,对刘纪善说道: “罢了罢了,就依汝所言。” 刘纪善带着修改后的奏疏前往京城。 常洛正为如何处置潞藩犯难,处置得轻了,不能警戒诸藩;处置得重了,又怕被人议论。 看到奏疏后,顿时龙颜大悦,夸赞道:\"常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心甚慰。常淓年轻,都是潞王府的一众劣官背着他干下的坏事。\" 绝口不提处罚朱常淓。 刘纪善赶忙叩头谢恩,\"潞王府出了这等事,潞王日夜忧惧,请求陛下念在骨肉至亲的份上,赐几个好官帮忙整顿王府事务。\" 常洛细细地端祥了他一遍,见他五短身材,天庭饱满,浓眉大眼,再看那两个跪在地上的长史,一个比一个贼眉鼠眼,说道: \"看来的确是相由心生,朕看你也是个老实可靠的人,从今以后,你就担任王府长史,你好生辅佐潞王拱卫帝室,造福黎民。\" 刘纪善喜得屁滚尿流,叩头不止。 盛夏时节,干旱在南北各省蔓延,陕西、山西、河南、南直、湖广各省的地方官员送往内阁和户部的告急公文应接不暇。 官员发不出俸禄了,边军发不出饷银了,全国又闹起了旱灾,户部尚书毕自严浑身上下都是虱子在咬,跑去问孙承宗: \"阁老,大难将至,何从处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这种千疮百孔的局面,孙承宗也是徒唤奈何,只能请求皇上召见,痛心疾首说道: \"东西南北都有事,各省饿死的人都数以千计,臣实在无力应对这么危难的局面,请陛下再择一良辅吧!\" 拿不出真金白银,换谁上也没用。 常洛说道:\"朕内帑里还能拔出九十余万两,就发往各省应应急吧。 袁阁老负责清查皇庄,共查出一百九十万亩,在大旱中亦是收成锐减。明后年大旱更甚今年,水稻是很难栽种了,从明年起,就全部改种红薯吧。 着吏部征召江西奉新举人宋应星进京,授户部员外郎,负责改种红薯事宜。 着户部在福建征召一万名善于栽种红薯的农户到北京来。\" 第102章 软磨硬泡 泰昌元年八月初一,常洛发布上谕,蠲免陕西全年税赋,山西、河南减半,山东、湖广减三成。 又向全国的官绅、世家、富商发出呼吁,号召他们出钱出粮就近赈济灾民,帮助朝廷度过这个难关。 过了两天,又任命都察院御史陈奇瑜为河南巡抚。 命他将巡抚衙门设在洛阳,赴任之后,首先全力清查废福藩历年所侵占土地,待查清后一律收归朝廷所有,招募无家可归的失地农民耕种。 鉴于这些农民既无房屋,又无耕牛、种子、农具,所以采取官营农场的方式。 即,房屋、耕牛、种子、农具皆由官府提供,农民只需提供人力,报酬标准分为农忙时和农闲时。 农忙时,二十岁至四十五岁男丁月领米九十斤,妇女领四十斤,四十五岁男丁月领米七十斤,妇女领米二十五斤。 农闲时减半,男子一律征发参加城池、道路、水利的兴建。 至于潞王自愿交出的四万亩土地,也自然照此办理。 毕自严、毕懋康都说:\"陛下这标准定得也太高了,简直是衣食无忧的金饭碗,河南人会抢破头的,可问题是户部和工部拿不出这么多钱粮啊。\" 常洛对徐光启说道:\"你跟西洋人熟,向他们借个三五百万没有问题吧。\" 徐光启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含糊应道:\"臣尽力而为。\" 常洛道:\"少十万饥民,就少了十万乱民;少百万饥民,就少了百万乱民。这是救命的时候,必须借到。\" 徐光启感觉肩上有千钧重,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打点行装往广东去了。 陈奇瑜赴任以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组织数百名官吏昼夜清查。 历时一个半月,终于查出福王河南就查共有土地四十九万七千亩,相当于近五万户失地农民的土地。 陈奇瑜在河南查出了这么多土地,山东、湖广两省也不甘落后。 湖广巡抚顾义隆查出福王名下土地十二万亩,山东巡抚丁启睿查出福王名下土地九万亩。 三省相加,共计七十万亩,而这只是福王直接控制的土地,全部是巧取豪夺而来的。 至于朝廷赏赐的庄田,则高达二百万亩。 但这二百万亩并不就是直接给福王了,而是每年交给福王田租,福王享有田租的收益。 万历二十四年,福王奏请四万顷如潞王例,群臣力争不可。 这场争辩从万历四十年九月,一直吵到万历四十二年,最后才减为两万顷。 河南只括得膏腴田土一万二千顷,不足部分又从湖广、山东括足,一时之间民怨沸腾。 二百万亩田的田租一概交给福王,无论水旱蝗灾,一概不免。 三省戏称为\"铁庄稼\",叫骂之声不绝,都说为了养活福王一个人,却要苦数以百万计的人。 朱翊钧犹嫌不足,又赐给福王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杂税,四川盐井榷茶银及淮盐一千三百引,这又是一笔巨额收入。 福王就是压在河南、湖广、山东三省近千万人头上的一座大山,这回算是福王倒了,三省的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常洛不厌其烦地给各地的藩王写信。 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不厌其烦地敦促他们仿效潞王朱常淓,将历代侵占的土地自行交还朝廷。 如果今年入冬前不交,朝廷就派人去清查了。 秦王朱存枢在宗人府一关就是大半年,终于服了软,三次求见。 常洛在仁德殿召见了他。 朱存枢一见面就告罪:\"臣错了!\" 常洛问道:\"哪里错了?\" 朱存枢答道:\"臣不该阻挠宗藩改革。\" 常洛问道:\"为什么要进行宗藩改革?\" 朱存枢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常洛良久说道:\"你们是不是以为朕存心不良,非得抢夺藩王们的财产?朕给你说句实话吧,朕真的是为了你们好。\" \"你也不想想,四百八十万陕西人终年辛劳却缺衣少食,每天都挣扎在生死边缘,秦藩的宗室子弟整天无所事事,却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 \"朕就问你一句,凭什么?就凭你们是太祖高皇帝的龙子龙孙吗?你们已经享了二百年的福了,现在还是在享福。朕并不是不许你们享福,只是让你们少享一点福,怎么就那么难呢?\" 常洛本不气恼的,但说着说着就怒不可遏起来,拍着桌子叫道:\"朕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朱存枢着实被吓着了,忙答道:\"听见了!\" \"恭枵自动退还二十六万亩地,你准备退还多少亩?\" \"我也退这个数……\" \"恭枵先后捐银十六万两,你准备捐银多少万两?\" \"我也捐这个数……\" 这时候,常洛的气才消了一大半,很疲惫地说:\"秦藩历来就招陕西人恨,一旦天下有变,陕西人能把秦藩宗室子弟的皮全剥了。\" 朱存枢直愣愣地看着常洛。 常洛苦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朕在吓唬你?告诉你吧,陕西又是大半年滴雨未下,田里庄稼像是鬼打了蔫。\" \"温体仁、洪承畴、毕自肃、马士英每天给户部写信要粮食,说朝廷再不拿出粮食赈济的话,明年后年饥民一准暴动。\" \"你这么愚顽不化,就别指朝廷派兵保护你。朕听说你家谷子堆在仓里都烂了,何不拿出来施点粥,饥民感念你的恩德,将来也会对你们手下留情。\" 朱存枢还以为皇上这是在吓唬他,头低低的一声也不言语。 常洛挥挥手,\"你自求多福,去吧!\" 朱存枢终于重获自由,踏上了回西安的路。 回到西安,便察觉到一股压抑的氛围,城中百姓面黄肌瘦,眼神中透着绝望与麻木。 回到王府,又听说榆林、延安、庆阳、岷州都有饥民闹事。 朱存枢回想起皇帝说的话,禁不住心里直打鼓,终于拿出一些陈年旧粮设粥棚救济灾民。 常洛得知朱存枢的行动后,十分欣喜,立即传旨,夸奖朱存枢是一代贤王,并且晓谕肃王、庆王、韩王效仿。 秦王府粥棚刚一设立,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西安城。 那些嗷嗷待哺的灾民们蜂拥而至。 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朱存枢既惊且惧。 这时,人群中一个老者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跪下磕头道:“王爷此举功德无量,定能得上天庇佑。” 朱存枢赶忙扶起老人,装腔作势说道:“本王也是为三秦父老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然而,随着领粥的人越来越多,粮食消耗速度极快。 王府中的管家面露难色地对朱存枢说:“王爷,照此下去,咱们府里撑不了多久啊。” 朱存枢眉头紧皱,犹豫片刻后说:“再撑几天应应景吧,粥再熬稀一点……”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原来是附近的一些富户听闻王爷设粥棚,也带着自家的粮食前来捐赠。 朱存枢大喜过望,对着众人拱手道谢。在大家齐心协力下,粥棚断断续续地维持了一个来月。 在朝廷强大压力下,诸王或多或少退出了一部分土地,多则十来万亩,少则三五千亩,不拘多少总算有个态度。 然而总有头铁的,晋王和代王一直没事人一样,一亩地也不退,还很不识相地向户部奏讨这前几年欠下的禄米。 常洛终于怒了,问孙传庭:\"让你查晋王和代王查得怎么样了?\" 第103章 八大蝗商 孙传庭答道:\"己查明,山西商人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等八人,向蒙古走私铁器、粮食、食盐、布匹、茶叶,这些物资有很大一部分就流入了建州。\" 这不就是八大蝗商吗? 常洛愤然问道:\"山西的文武官员是死了还是瞎了,为什么不管?\" 孙传庭道:\"这些商人只是马前卒,躲在后面的都是地方大小官员,他们沆瀣一气,共同分赃。 宣大总督吴崇礼举报前任山西巡抚陈所学、吴仁渡、樊东谟,现任巡抚陈绍吉,以及晋王和代王都参与其中。锦衣卫虽不好细查,但也能断定基本属实……\" 朱元璋将蒙古人逐到漠北之后,在沿边设立军镇。为了转运军需,实行了\"开中法\",让商人将粮食和军需物资运到边境,然后换取盐引。 范永斗祖籍山西,范氏从洪武末年起就在宣府、大同一带和蒙古人做生意,历经六代,传至范永斗之父范明。 范明贩卖的军需物资、绫罗绸缎以及其他新奇玩意儿受到了女真人的喜爱,结识了不少贝勒、福晋。 到了范永斗这一代,范家基本上跟女真人绑在一起了。 随着女真人实力和野心的膨胀,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对晋商的倚靠也越来越重。 常洛之所以迟迟不动八大蝗商,是因为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好收场。 但晋王和代王既然这么不上道,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虽说皇明一向善待藩王,那也是有底线的啊。 常洛拍案而起,\"传庭,你和罗汝才去一趟山西,把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那几个奸商全部查抄了,然后把人一起抓到京师好生审着实审,务必找出幕后的主使来!\" 孙传庭应了一声是,和罗汝才带着三百锦衣卫,风驰电掣般向着山西而去。 介休张原,入暮时分。 范家大院建在一座宽阔的高台上,围墙足有二丈高,暗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楣上高悬着一块镶金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范府”二字,门边挂着两个大大的红灯笼,燃得正亮,门前搭着长长的彩棚和高高的戏台。 孙传庭带着两个随从走了过去。 守门的斜睨了一眼,见来者一身平常打扮,扬着下巴问道:\"干啥的?\" 孙传庭赔着笑脸说道:\"我有一批高丽人参运到了宣府,想卖给范爷,麻烦小哥通报一声。\" \"去去去,什么阿猫阿狗,我家老爷看不上。\" 孙传庭塞过去两锭银子。 守门的接过银子,用鼻子说道:“等着。” 说罢便转身进府通报。不多时,守门的回来,面无表情说道:“进去吧。” 孙传庭带着随从走进范府,只见庭院深深,雕梁画栋。 在范府家人的引导下,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大厅门口,足足等一个时辰,才有人出来说了一声: \"进去吧。\" 孙传庭走了进去,只见一个中年人,穿一身藏青色的长袍,手中拿着一卷书,坐在太师椅上,一面看着书卷,一边饮着茶。 孙传庭问了声:\"范先生好,打扰了。\" 范永斗眯着眼打量着孙传庭,慢悠悠地开口:“听说有高丽参要卖?\" \"是。\" \"不知数量几何呀?” 孙传庭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答道:\"三百六十斤,品相都还过的去。\" \"哪来的?\"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能够跑到建州运这么多参出来的,都是有些本事的,范永斗指了指脚边小杌子,淡淡道:\"坐下吧。\" 孙传庭一声不吭坐下了。 范永斗又道:\"还没问你贵姓呢。\" \"免贵姓孙。\" \"听口音就是山西人,哪里的?\" \"代州的。\" \"代州哪里?\" \"振武卫。\" \"嘶\",范永斗眼睛从书上挪开了,\"贵乡可是出了个大人物……\" \"范先生说的是谁?\" \"锦衣卫都督孙传庭啊,你不知道吗?\" 孙传庭咧嘴一笑,\"知道啊。\" \"见过吗?\" \"见过啊。\" 范永斗放下手中书,站起身来,亲自拖过一张太师椅,用袖子拂了拂,拱手道:\"来,请上座!\" 孙传庭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坐了上去。 范永斗重新坐定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孙传庭,\"我很想结识孙都督,不知小兄弟可有门路引荐引荐。\" \"这倒不难。我和传庭是同宗的兄弟,小时候常在一起玩泥巴呢,不过传庭高中了进士之后,一年也只能见上一两次面了。\" 范永斗斟了一杯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客客气气说道: \"原来是孙都督家人!永斗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恕罪。若有机会帮忙引荐引荐的话,范某不胜感激。\" 孙传庭淡淡一笑,\"好说好说,等传庭下次回乡,我言语一声就是了。\" 范永斗一笑,\"孙先生的高丽参尽管运来就是了。\" 孙传庭道:\"多谢。刚看见贵府门外搭着好气派的戏台,贵府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范永斗道:\"后天是家母八十岁寿辰,官商两界的朋友都会来捧场。\" 孙传庭拱手道:\"范先生若不嫌弃,在下也来给老太太贺寿。\" 说罢,起身告辞。 范永斗一直送到了门外。 过了三天,孙传庭又来,果见范家宅子前停满了马车,还有不少是官府署衙的车。 彩棚里摆着上百桌席,大盘大碗的鱼肉,又肥又腻的鸡腿猪蹄,热腾腾香喷喷白花花的馍堆成了山,乌央乌央的人,或坐或站或蹲,放开肚皮吃。 孙传庭久闻范氏富有,每逢家里有喜庆,便大开流水席吃三天,来多少人都不拒,今日亲见,方知不是虚传。 他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范永斗亲自出来,迎入会客厅。 会客厅里高朋满座,有珠光宝气的富商,也有身着官场中人,都在热烈地交谈着,好一派官商一家亲 突有一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伏在范永斗耳边低语了一句,\"爷,来了好多锦衣卫,前后都围住了……\" 范永斗脸色发青腿肚子打颤,慌忙往外走。 迎面十数个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闯了进来,手叉着腰虎视耽耽站着。 这么多年山西还从未来过锦衣卫。 \"啊!啊!啊!\"范宅中响起一阵阵惊叫。 罗汝才小跑过来,身子挺得笔直,高声说道:\"请都督示下!\" 范永斗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孙传庭,\"你,你,你究竟是谁?\" 罗汝才伸手就是一个耳瓜子,打得范永斗眼冒金星。 孙传庭大手一挥:“奉陛下口谕,缉捕通虏奸商范永斗、王登库等!” 锦衣卫唰地抽出刀,大喝: \"手背后,靠墙站!\" \"谁是王登科,站出来!\" \"谁是靳良玉,站出来!\" ……… 刚刚还谈笑风声的,转眼间刀就架到脖子上了,所有人都无比错愕。 大鱼一定藏在水底,孙传庭扬了扬眉,猛地推开一扇门,只见一大群衣着华贵的高官正局促地坐在里面。 山西巡抚陈绍吉是认得孙传庭的,拱手说道:\"孙都督,这是?\" 孙传庭道:\"奉命行事,得罪了,诸公请吧。\" 第104章 铁腕重拳 乾清宫西暖阁,王安捧着孙传庭的奏疏在读。 \"臣一举缉获范永斗、王登库等九十八名奸商,己遵旨悉数查抄,得金二十七万两,银六百三十万两,房屋三千余间,田十二万余亩,其余人参、貂皮、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范永斗富不可言,半座介休县都是他家的为其母祝寿大摆宴席,费银不下五万两。\" \"素与范永斗有勾连的一百四十七名大小官员己悉数羁押,晋王府长史、代王府长史、山西现任巡抚陈绍吉、前任巡抚樊东谟等也在其中。\" \"臣请示陛下,如何处置?\" 一顿寿宴就费银五万两,难道你妈是慈禧吗? 有钱就能这么烧包吗? 看我怎么收拾你! 御座上,常洛慵懒地半躺着,没日没夜的苦干让他浑身酸胀难忍。 \"请孙阁老和袁阁老来。\" 约莫过了一两刻钟功夫,孙承宗和袁可立都来了。 常洛坐端了身体,缓缓开口道:\"二位先生,先看看传庭的密折吧。\" 孙承宗看了密密麻麻的清单,啧啧称奇:\"这些人比户部还有钱,哪来的?\" 常洛冷啍一声,\"从嘉靖年间起,宣大一带的奸商就无视朝廷禁令,向蒙古和建州走私盐铁茶布,还替他们销赃,赚下了许多昧良心的钱。\" “眼看年底了,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这些金银正好派得上大用场。这些奸商和贪官,就在山西审山西杀了吧。” 这将是一场血腥大屠杀。 孙承宗听后身子一抖,小心翼翼地劝道: “山西靠近边境,与别处不同,如果滥杀一气的话,怕激起事变,依臣之见,还是交给三法司审吧。” 常洛冷声道:\"陕西、山西饿死了多少人?这些人却把粮食走私给蒙古和建州,老百姓的命不是命吗?这种吃里扒外的人就应该斩尽杀绝。\" 孙承宗担忧地说道:\"地方官固然可以一杀了之,若涉及到边军了怎么办?也是一杀了之吗?\" 常洛一时语塞。 袁可立说道:\"孙首辅言之有理,臣也觉得审慎一点的好。\" 常洛站起身来,踱步于御座之前。 “朕心中实在气愤难平,百姓受苦,这些奸佞之人却吃里扒外大发横财。” 孙承宗见状,赶忙进言: “陛下圣明,臣以为,可派三法司前往山西详查涉事官员,按罪行轻重分别处置,该下狱下狱,该抄没抄没,尽量少杀慎杀。\" \"对于边军中涉事者,若罪行较轻,允其戴罪立功;罪行较重者,交宣大总督和宣镇总兵张全昌、大同总兵张应昌处理;罪行特别严重者,交予三法司处理。” \"其余人等,就交锦衣卫处理吧。\" 袁可立也附和道:“臣也这样认为,下手太狠了怕狗急跳墙。\" 常洛又问道:\"那么晋府和代府呢?\" 孙承宗道:\"事涉宗室,臣就不敢妄言了。\" 常洛道:\"袁先生,你去一趟山西,看看晋王和代王是什么态度。如果他们肯痛改全非的话,朕可以宽宥他们一回,如果始终执迷不悟的话,就只有动用国法和家法了!\" 袁可立带着三法司近百名官吏去往山西,抵达太原后,先拜见晋王,说明来意 晋王见次辅都来了,心中忐忑不安,却佯装若无其事,称自己一向奉公守法。 袁可立道:\"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但是范永斗在介休大摆宴席,孙传庭抓了几百名官员和商人,其中就有晋王府长史。\" 晋王抵赖道:\"本王底下那么多人,他们跑到哪里吃席,本王也不是什么事都全然知道。\" 袁可立道:\"臣之所以敢到王府来相扰,肯定是有证据的,请王爷好自为之。\" 晋王这才慌张起来,但仍狡辩是下属瞒着他所为。 袁可立见他如此油盐不进,愤然拂袖而去。 接着,又去往大同代王府。 代王倒是爽快许多,承认自己御下不严,甘受朝廷责罚。 袁可立上了一道奏疏,说晋王顽抗到底,代王服了软,请示如何处置。 随着三法司官吏调查各地官员及边军走私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参与者浮出水面。 不少官员和将领开始互相推诿责任,甚至妄图贿赂三法司官吏,但都被袁可立严词拒绝了。 山西的腐烂超乎想像,几乎找不到几个干净的人。 全杀掉是不可能的,全换掉也是不可能的。 常洛终于明白朱求桂为什么那么有恃无恐了,坐在龙椅上沉思良久,深知此事棘手。 他给袁可立传去旨意:“晋王这般抵赖,绝不可轻饶,然若严惩,待铁证如山后,械拿到京问罪;代王既已知错,可从轻发落,令其戴罪立功,整肃府内。\" \"至于那些涉案官员,首恶者杀无赦,其余视情节轻重,或罚俸,或降职,或下狱。” 袁可立领了命,处决了前任巡抚陈所学、吴仁渡、樊东谟,现任巡抚陈绍吉械拿到京问罪。 现任宣大总督吴崇礼御下无方被解职,年近七十的老臣王象乾被任命为宣大总督;礼部侍郎钱龙锡被任命为山西巡抚。 两人负责整顿山西官场风气。 鉴于山西战略地位之重要,刘宇亮、梁廷栋、姜曰广、杨文岳、梁廷栋都从都察院分别调任太原知府,平阳知府,大同知府、潞安知府、汾州知府。 常洛亲自接见他们,再三告诫:\"山西天下要冲,关乎中原与京师的安危,你们到了山西一定要廉洁自律,勤政爱民。\" 孙传庭在山西大开杀戒,数百户商人被斩首,积尸如山,汾河水为之变赤。 第一个被杀的就是范永斗,然后是范永胜,范家三十几个男丁被斩杀殆尽。 在山西经营了二三百年的范氏家族灰飞烟灭。 紧接着是王登科、靳良玉。 所有的人都像待宰的羔羊,排着队等着挨刀。 这一番狠辣凌厉的动作下来,山西震动,人人自危。 朝中颇有人不安,说袁可立、孙传庭手段过于激烈,杀戮过重,有伤天和。 常洛怒斥:\"杀得少了!再有私通鞑虏和建奴的,一律照此办理!\" 晋王被押解到了北京关进了宗人府,却依然死不悔改。 常洛亲自提审他:\"你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还知错吗?\" \"陛下不就是瞄上了晋府的田产吗?只要陛下不怕背骂名,你就杀了我吧。陛下连亲藩都不放过,像我这种远藩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陛下登基这一年,别的事不管不问,专门拿宗室开刀。\" 常洛的火气一下子点着了,恶狠狠说道: \"和祖宗的江山社稷相比,和天下的黎民百姓相比,你们这种国家蛀虫算得了什么?给你机会了,可惜你一心一意寻死。好,成全你!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上丢人现眼,还不如让你死在我手上!\" 说罢,摔门而去。 七天后,朱求桂被活活饿死了。 常洛一不做二不休,宣布废除晋藩。 为了震慑诸王,更为了报复朱求桂,晋藩二千余名宗室子弟,不论爵位高低,一律贬为庶人,田产房屋一律充公。 当朱元璋御笔亲题\"晋王府\"鎏金牌匾被取下来时,盘踞山西二百余年的晋王府终于烟消云散了。 第105章 积重难返 时间很快到了泰昌元年年底。 在这一整年里,常洛致力于整顿宗藩,刷新吏治,整治东南盐商、宣大蝗商,抄家抢钱,救济灾荒,在陕西招募流民和落魄宗室子弟,熊廷弼需要修城练兵,袁崇焕需要改善民生,无力对建州发动进攻。 而皇太极元气大伤,兵马钱粮俱短缺,需要休养,更要应付代善、莽古尔泰的挑战。 因此敌对双方形成了一种默契,辽东前线罕见地风平浪静。 正月初三,徐光启从广东回来了,和英国人谈妥,将广州湾外的香山岛租借给英国人,每年租金五万两白银,租期三十年,一次性付清,得银一百五十万两。 又从葡萄牙人手中借得白银一百六十万两,从荷兰人手中借得白银一百四十万两。 三项相加,共计四百五十万两。 毕自严喜得眉开眼笑,对毕懋康说: \"西洋蛮夷的银子是真好赚啊,海里面几座荒无人烟的小岛,他们就肯出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在开春后投入到各省的官办农场之中。\" 毕懋康道: \"陛下眼光开阔,年前召见我,说想从福建向琉球岛上移民十万,在岛南岛北各建两座大码头,招徕西洋人到岛上贸易,然后坐地收租,让工部派人到岛上预先勘察。\" 毕自严听了这话,微微皱眉道:“此计甚妙,但移民恐不易,一则琉球岛上山高林密,瘴疠横行,到处是毒虫猛兽,如何开发?“ \"二则琉球岛上也有土夷,听说那些人极其野蛮,以人皮做鼓,以人头盛酒,如何安抚?” 毕懋康笑道:“陛下早有打算,对于土夷以教化为主,教他们垦荒种粮,替他们建房子,给他们衣服穿。再有愚顽不冥负隅顽抗者,酌情处置。” 毕自严道:\"也好!无地的流民太多了,迁移一些出去省得生乱。\" 徐光启广东之行收获如此之丰,常洛大喜,立刻传召徐光启觐见。 徐光启将与葡、荷两国交涉之事详细禀明,又说:“两国之所以肯借钱,是瞄上了大明丰富的物产,希望能前往内陆省份,诸如景德镇、江夏镇采购物品。" 常洛颔首赞许:“西洋人并非洪水猛兽,和他们做生意,可以互利互惠的。“ “国朝锁关太久,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广阔。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己经在美洲大陆立下了脚。尤其是西班牙人,每年从美洲采掘的金矿数以百万计!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带动造船业迅猛发展,现在萎靡成了什么样子!\" 徐光启两眼放光,"莫非陛下有意开拓海外?这可是一件事关千秋万代的大事!" 常洛道:\"朕早有此意,只是腾不出手来,琉球岛上遍布密林,正适合造船。“ “你从西洋人手中弄来的钱,一部分用于官办农场,一部分用于开发琉球岛。” 徐光启连连称:"陛下圣明。“ 尔后,常洛又召集大臣商议移民琉球岛的具体细则,包括移民的招募、物资的运输等各项事宜。 众臣纷纷献计献策。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多年来的颓势终于看到了扭转的希望。 正月十六,新年刚过,常洛就召开朝会。 孙承宗第一个说道:\"熊廷弼给臣写信,说皇太极先后派人和他接触,想要赎回岳托和多尔衮。\" 常洛在去年一整年里,忙得焦头烂额,早将岳托和多尔衮忘到脑后了,冷笑一声道: \"他说得倒是轻巧,是他想赎就能赎的吗?给熊廷弼回信,就说不准!要不拿他自己来换。\" 孙承宗说道:\"这样断然拒绝他了,怕不怕他狗急跳墙?\" 常洛道:\"这倒不用担心。熊廷弼和袁应泰在苏子河河口的大坝早已修成,建州如果敢生事的话,就开闸放水,淹死他!\" 袁可立又奏报:\"福建巡抚南居益己选定了一万户会栽种红薯的民户,问何时送到北京来。\" 常洛当即答道:\"愈快愈好,让他们从福建来时,人人多带些红薯藤。一百九十万亩皇庄全部改种成红薯,以应对今年的粮食短缺。\"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一听到粮食短缺,众臣无不气短。 去年一年,陕西报上来的饿毙人数是三万四千,山西报上来的是两万二千,河南报上来的人数是一万五千。 但官场上人人心照不宣,实际上的饿毙人数,至少翻五倍。 之所以没有酿成大规模的民变,全靠东挪西借赈灾。 可是靠借贷终究是过不了日子的。 这一点,毕自严最有切身体会,他奏道:\"陛下,今年户部的重中之重,仍是清丈田亩,只有田亩数上来了,夏粮秋税才能增加,只有库有银仓有粮,饥荒来了才不怕。\" 一听到清丈田亩,常洛就脑壳疼,以朱元璋之凶猛,清丈田亩用了整整二十年,以张居正之狠厉,清丈田亩用了整整十年。 可是朱元璋一死,张居正一死,好不容易清丈出来的田亩一夜之间就腰斩了,魔术师见了都得大呼牛逼。 现在这个时候,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无铁腕人物不惜性命,清丈田亩何从谈起。 虽然只在皇位上坐了一年,常洛就领教到其中滋味不好受,也理解了朱翊钧为什么装死摆烂。 因为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谁不知道田亩数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你想查出来,别人就乖乖地让你查吗? 第一个难题就是派谁去查。 大家都是科举出来的,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自然要相互照应。 第二个难题是怎么查。 这就大有学问了,查官绅人家的,就用大弓丈量,两亩地可以丈成一亩地;查平民老百姓家的,这用小弓丈量,一亩地可以丈成两亩地。 朱元璋洪武二十四年才初步丈清土地,第二年朱标就死了。 张居正清丈土地,人人都嫌他折腾,咒他不得好死,不仅地多的骂他,地少的也骂他,甚至没地的也没他。 因为清丈田亩,本身就是一件费时费力而且劳民伤财的事。 到了王朝末期,吏治腐败,人心涣散,各种既得利益集团坚如磐石,而且盘根错节。 就像一个死期将至的老头,心脏没劲了,肾脏没劲了,血管气管还堵得严严实实的,怎么给他继命? 大明王朝运行了二百五十年,如今也走到了这个地步。 不清丈田亩,国库空虚。 清丈田亩,国库更空虚。 糟烂透顶的系统,关机重启是最省事的。 按照历史走向,徐鸿儒该在山东发动白莲教起义了。 用好了,这将是一把锋利的刀。 第106章 借刀杀人 嘉靖末期,政治腐败,经济萧条,民不聊生,人心思乱,各种奇奇怪怪的秘密宗社如雨春笋般遍地滋生。 其中影响最大的是白莲教,教徒逾三十万,遍及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四川,发展十分迅猛。 万历二十四年,白莲教教主王森因弟子背叛,被捕入狱,旋即被处死。 徐鸿儒是王森大弟子,领导白莲教中最大的一支,在山东一带活动。 泰昌元年五月,山东巡抚丁启睿甫一上任,就向朝廷告急: \"山东全省大旱,民相食,骨肉离散,死者相枕于道,恐生民变,请朝廷急发钱粮赈济!\" 当时陕西、山西的旱情比山东更加严重,户部千挪万借,凑了白银二十七万两,粮食两万石,紧急发往山东。 然而山东的官场己经烂透了,这些钱粮经过层层盘剥之后,发到灾民手中己经十不存一了。 丁启睿在给常洛的奏书中痛心疾首地说: \"山东纲纪坏,政事萎靡,人才耗尽,庶职空缺,民力穷竭,地方废驰,恶绅横行,盗贼繁剧。而士大夫不知礼义廉耻,惟以贪淫好色巧取豪夺为能,小民冤痛之声震天。\" 特别弹劾曲阜孔家,是山东一大祸害,占据良田数十万亩,俨然曲阜霸主。 军屯卫所亦败坏殆尽,卫所兵形同兵奴,军官喝兵血,冒员冒饷有恃无恐,非但不能卫家保卫,反而是家国大蛀虫。 常洛看到这封奏书,恨得牙痒,可是腾不出手来。 去年,陕西、山西、河南都整治过了。 今年该轮到山东这帮狗贼了。 我拿你们没办法,那就借徐鸿儒的刀子收拾你们吧! 泰昌二年二月初十,常洛给丁启睿下了一道谕旨,调山东都司杨国盛、廖栋,率三万人走海路去辽东。 孙承宗提醒道:\"山东近来颇不太平,有贼寇啸聚梁山泊,打劫过往客商,更有狂徒杀害府县官员,焚毁粮仓。山东的兵力在各省中本来就很薄弱,再将杨国盛、廖栋调走,恐怕不妥。\" 常洛不以为然说道:\"几个毛贼而已,翻不了什么大浪。山东离京师这么近,就算有人闹事,从蓟镇派兵过去也完全来得及,再不行,派火器营、大刀营、长枪营、斧头营过去。\" 孙承宗又说道:\"山东的卫所兵荒疏惯了,派到辽东去也顶不上什么大用。\" 常洛答道:\"本来就没指望山东兵打仗,把他们调往辽东不过是为了方便丁启睿清理屯田。\" 孙承宗这才恍然大悟。 二月十八日,丁启睿得到朝廷调兵的旨意,旋即准备了三百多只船,命杨国盛、廖栋带领手下三万人到莱州。 杨国盛、廖栋一听就慌了神,他们报给兵部三万员额,其实连一万二千人都不到,现在朝廷突然让他们交出三万人来,简直要了他们的老命。 明朝不论是边镇的边军,还是腹里的卫所兵,普遍都在冒员冒饷,这本就是人所共知的秘密。 朝廷也明知如此,却无计可施。 边军不敢查,怕边将鼓动哗变。 卫所兵没法查,因为本就是些废物兵,随便拉一帮人就顶替,等巡察御使走了,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常洛突然来了这么一招腾笼换鸟,打得杨国盛、寥栋措手不及。 丁启睿在命令中也没说调他们去辽东,两人相当然地以为,开春了,又要走核员核饷了,一合计,先想方设法找一帮人应付下来,然后再想办法贪污回来。 他们又像从前那样,找了一万八千人滥芋充数,凑成三万人,分别从济南、青州、德州出发,向莱州汇集。 照以往的行情,一天斤一米,可这是去莱州,要走远路,需得出到两斤米一天。 杨国盛、廖栋预计连同往返在内,至少十天,那么每人就得二十斤米,一万八千人,快三十六万斤米了,算下来得花费近万两银子,这可把他们心疼死了。 三月初六,三万人终于稀稀拉拉到达了莱州。 丁启睿定睛一看,这都是些什么兵啊? 老的老,小的小,横站不成行,竖站不成列,一个个松松垮垮东倒西歪的。 根本没眼睛看。 派到辽东去除了造粪还是造粪。 杨国盛、廖栋请丁巡抚核员,丁启睿冷声道:\"谁跟你们说核员了?\" 杨国盛忙问道:\"那是干什么?\" 丁启睿答道:\"朝廷调你们去辽东前线。\" 杨国盛、廖栋像被雷劈了一样,里里外外都是焦的。 一万八千人全是拉来充数的,现在让他们去辽东,他们是绝对不干的。 杨国盛、廖栋回过神来,哀求道:“丁大人,卫所兵只能在地方上维持秩序,如何能派到辽东前线上阵杀敌?” 丁启睿面色冷峻地说道:\"谁说到了辽东就得上前线,在后方运送粮草、修补城池不行吗?\" 杨国盛、廖栋见再也瞒不下去了,只得实话实说,不停地哀求丁启睿通融通融,只能带一万二千人去辽东。 丁启睿冷笑道:“本抚跟你通融了,谁跟本抚通融。尔等这般欺上瞒下,罪恶极大,本抚岂能趟这种浑水?你自己想办法吧。” 杨国盛和廖栋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良久,杨国盛咬咬牙道:“廖兄,看来只能舍财保命了。”廖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两人凑齐三万两银子,悄悄送到丁启睿府上。 丁启睿看到银子,轻蔑一笑。 杨国盛苦着脸道:“丁大人,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这三万人里,真正能做事的也就一万八千人都是临时找的,根本不可能带往辽东,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丁启睿冷笑道:”本抚寒窗苦读,只值区区三万两银子吗?\" 杨国盛一听有门儿,忙问:\"那丁大人说个数。\" 丁启睿说道:\"那三万是我的,再加五万,我送给熊经略,这事才能蒙混过去。\" 杨国盛和廖栋脸上现出爹妈全死了的表情。 \"怎么,不行就算了,公事公办好了。\" 两人立马蔫了,千恩万谢之后退出,到处筹钱。 三天后,才带着一万二千人朝着辽东方向而去,只是二人心中忐忑,不知前方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命运。 徐鸿儒己经和他的河北的同党王好贤、于弘志约好了,中秋节那天同时在山东、河北举事。 当他得知杨国盛、廖栋调往辽东了,心中大喜。 他又派人跑到河北通知王好贤、于弘志,提前到五月十一同时举事。 丁启睿也很想进步,给常洛上了一封密折,说敲了杨国盛、廖栋八万两银子的竹杠。 常洛命他亲自将八万两银子送到北京来。 两个都司走了,连巡抚也走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泰昌二年五月十一,徐鸿儒在曹州府率众歃血盟誓,一时旌旗招展,群情激愤。 万余人手持大刀、长矛,首先包围了魏家庄,又攻占梁家楼,应者如云。 五月十五日,徐鸿儒占领郓城、钜野两座县城。 白莲教的其他首领攻占滕县、邹县、峄县。 每到一处,他们便焚毁县衙,屠杀县官,开仓放粮,抢劫富户。 山东为之震动。 第107章 天下大乱 白莲教是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宗教组织,以白莲救世为号召,很受教民响应,曾经帮助刘福通、韩林儿发动红巾军起义,推翻了元朝。 如今白莲教再度兴起,朝野上下都十分恐慌。 徐鸿儒起事之后,马上自称1中兴福烈帝\",改年号为\"大成兴胜元年\"。 封陈灿宇为右丞相。 封弟弟徐和宇为英烈王。 另外还设有都督、总兵等官职。 初立建制,并制定了周密的作战计划。 为减轻将士的后顾之忧,徐鸿儒把起义军家属安置水泊梁山。 山东巡抚丁启睿进京了,都司杨国盛、廖栋调到辽东去了,山东大小官员群龙无首,乱作一团。 徐鸿儒抓住这个间隙,四处招兵买马,几天功夫就发展到近十万人。 他们手持大刀、长矛,头上缠着红巾,口中喊着号子,气势如虹,所到之处无不摧枯拉朽,犹如秋风扫落叶。 郓城知县余子翼、邹县通判郑一杰、滕县知县姚之胤,无一例外弃官而逃。 平时作威作福的官老爷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义军声势大震,短短半个月时节,义军队伍竟然发展到几十万人。 山东离北京如此之近,朝廷很快得知了消息。 泰昌二年六月十三日入暮时分,孙承宗、袁可立、徐光启,拿着济南知府、德王、鲁王,以及曲阜孔家的告急文书,慌慌张张到了乾清门外,要守门太监通传。 过了小半个时辰,王安才出来问道:\"天这么晚了,三位大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皇爷操劳过甚染了病,总是夜不能寐,刚刚好不容易睡着了。\"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孙承宗为难地说道:\"实在是军情紧急,请王大监通禀一声。\" 王安皱着眉走了,又过了两刻钟,才走出来说道:\"皇爷去了西暖阁,诸公到那里相见吧。\" 孙承宗、袁可立、徐光启到了西暖阁。 常洛一身常服,歪在榻上。 孙承宗忙拱手说道:\"听闻陛下抱恙,没有大碍吧?\" 常洛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夜里总是睡不着。\" 孙承宗忙告罪:\"是山东徐鸿儒反了,不然臣等也不敢相扰……\" 常洛身子坐正了,惊问道:\"啊?哪里反了?\" \"山东。\" \"谁反了?\" \"徐鸿儒。\" \"什么时候?\" 孙承宗答道:\"丁启睿前脚出了山东,徐鸿儒后脚就反了,看来是蓄谋已久的。济南知府、德王、鲁王、曲阜孔家都上了奏书,说徐贼气焰无比嚣张,已经自立为帝了,山东人心惶惶。\" 常洛站起身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孙承宗在说: \"该来的到底来了!山东大旱多年,民不聊生,民风又素来彪悍,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足为怪,难怪丁启睿去年就说山东危急,没想到竟然急到了这个地步!\" 孙承宗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定下应对之策。\" 常洛道:\"卿等以为如何?\" 孙承宗道:\"臣主剿。\" 常洛问:\"为何?\" 孙承宗道:\"徐鸿儒其志非小,竟然敢称帝封官,此等逆贼,必需连根铲除。\" 常洛又看向袁可立。 袁可立道:\"臣也主剿。\" 常洛问:\"为何?\" 袁可立道:\"邹县和滕县北邻济宁,南接徐州,是京杭运河的重要地段,两县失守直接切断了漕粮北运,决不可坐视不管。\" 常洛又看向徐光启。 首辅、次辅全都主剿,皇帝却未置可否,徐光启道:\"臣主抚。\" 常洛问道:\"为何?\" 徐光启答道:\"徐鸿儒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够裹挟这么多人,说明山东的民怨已经很重了。如果贸然调大军前往征剿,叛乱固然能够平息,耗费巨额钱粮兵马不说,更会死成千上万的人,民怨更重了,久后必为大患。\" 常洛道:\"朕也是这样想的。蝼蚁尚且偷生,数十万老百姓揭竿而起,必定是实在活不下去了,不能一杀了之,还是先招抚吧。\" 孙承宗一听,急忙进谏:“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徐鸿儒妖言惑众,若先行招抚,恐他以为朝廷软弱,更加肆意妄为。” 袁可立也附和道:“陛下,孙首辅所言极是。徐贼如今已称帝,野心昭然若揭,招安恐难使其真心归降。白莲教门徒甚多,见朝廷招抚徐贼,必定争相效仿。” 常洛却摆了摆手,说道:“两位爱卿忠心耿耿,但朕实在不愿意看到生灵涂炭。\" \"徐鸿儒已经鼓动了数十万人,官军的军纪你们也是知道的,朝廷再派数万大军过去,山东就化为焦土了。\" \"况且建州才是心腹之患,皇太极见山东乱了,必定在辽东生事,到时候蜡烛两头烧,以当前的财力,如何扛得住。” 这一番道理也是无可辩驳,孙承宗、袁可立默然无语。 国之大事,在祭与戎。 次日一大早,常洛召见九卿科道官廷议。 有的坚决主剿,有的坚决主抚,有的主张先剿后抚,有的主张先抚后剿,有的在剿和抚之间反复横跳。 常洛坐在龙椅上,不置一词。 从早上讨论到中午,谁也不能说服谁,根本无法形成统一的意见。 孙承宗拱手说道:\"军情紧急,还是请陛下圣心独断吧。\" 常洛沉默良久,说道:\"以山东巡抚丁启睿为招抚使,星夜赶回山东。只要徐鸿儒肯放下武器投降,朝廷可以放他一条生路,否则格杀勿论!\" 孙承宗道:\"陛下圣明!为了逼迫徐鸿儒投降,臣建议朝廷,调集大军前往山东,一旦招抚失败,便全力剿贼!\" 常洛说道:\"孙首辅言之有理,就这样办吧。着阁部再议一议,从哪里调兵,调多少兵,何日开拨。再议一议,钱从何处出,粮从何处出,如何起运。\" 说罢,转身走了。 晌午早过了,阁部大臣早己饥肠辘辘,随便扒了几口饭,又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扯皮拉筋。 丁启睿到北京才两天,屁股都没坐热,又急吼吼地要往回赶,想想临上任时孙传庭对他说的话,直呼命苦。 他收拾好行装,正准备走时,宫里突然来了人,传他到仁德殿觐见。 丁启睿闷闷不乐往仁德殿走,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徐鸿儒在山东起事后,白莲教的另一支在河北武邑与景州交界的白家屯起事,首领于弘志、王好贤。 几乎在同一时间,河北泽县的白莲教徒也起事了,首领康傅夫;河南汝宁府固始县李恩贤也起事了,声援徐鸿儒;四川的白莲教徒更是遍地开花。 一时间到处兵荒马乱,大有天下大乱的感觉。 第108 世修降表 仁德殿里,常洛正翻看着曲阜孔家的求救奏疏,肉麻的吹捧令他一阵阵反胃。 什么阿猫阿狗,一群寡廉鲜耻的软骨头,混吃混喝的寄生虫而已! 为什么要拿民脂民膏养这群东西。 曲阜孔家己绵延了二千年,也靠着孔子的名声享尽了荣华富贵。 大宋对孔家最是优待,靖康之耻,凡大宋义士无不咬牙切齿痛恨金人。 然而孔子的后人孔端操,却恬不知耻地宣布归顺金朝,为了向大金表忠心,对曲阜城外的抗金义军反戈一击。 在蒙古灭金后,孔元措又效忠新主。 为了取悦忽必烈,孔家还派出大儒张德辉与元好问去往元上都觐见忽必烈,死皮赖脸跪请忽必烈为\"儒教大宗师\"。 一日不接受就一日长跪不起,一月不接受就一月长跪不起。 忽必烈大为感动,蠲免了孔家的兵赋,众儒士弹冠相庆,大呼圣明。 其实孔府早就富可敌国了,这点蠲免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但意义非凡,毕竟是\"儒教大宗师\"的恩赐。 现任衍圣公孔胤植,现年二十九岁,是万历四十八年才袭的爵,朱翊钧依惯例,封他为太子太保,可谓恩重如山。 然而崇祯十四年,李自成还未攻入山东,孔府就出朱示,令人供奉大顺国永昌皇帝龙位,并献马献银献美女。 李自成离城三十里,衍圣公孔胤植就带头跪迎闯王。 谁知没几天,清军又打过来了。 三姓衍圣公翻脸比翻书还快,把对李自成的那一套又重新表演了一遍。 为了响应多尔衮的剃发令,衍圣公举行了盛大的剃发仪式,孔府人人拖上了鼠尾巴小辫子。 而恰恰在这个时候,江南千百万士人和民众,正为抗拒剃发令而遭遇屠杀! 丁启睿到了仁德门外,静静等待皇帝的宣诏。 不用猜,肯定是交代招安徐鸿儒的事。 可是,徐鸿儒是能够受招安的吗?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丁启睿在山东巡抚任上这么久,对徐鸿儒的厉害太清楚了,这厮八字都没一撇,就敢称帝,就是明车明马要和朝廷死磕到底。 \"宣丁启睿觐见!\" 尖利的长音响起,丁启睿整了整衣冠,小心翼翼地跟在内监身后往里走。 \"臣山东巡抚丁启睿参见陛下!\" 常洛从堆得高高的案卷后面抬起头,问道:\"丁启睿,知道朕为什么召见你吗?\" \"臣愚钝,臣不知。\" 常洛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天下最重者,莫过于两京,而山东,却是沟通两京的要冲。你也是博古通今的人,山东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知道朕为什么把你放在山东吗?\" 丁启睿低垂着头,脊背上冷汗直流,颤声说道:\"徐贼闹事,臣罪责难逃,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是吗?\"常洛轻轻一笑,\"徐鸿儒在山东多久,你在山东又有多久?他造反跟你有什么关系?\" 丁启睿答道:\"徐贼在山东经营多年,臣到山东之后,就对他多有防范。奈何山东近河靠海,历来就出大盗。兼之臣才疏学浅,虽左支右绌,还是弹压不住他。这都是臣的过错,请陛下责罚。\" 常洛问道:\"你口口声声徐贼徐贼,朕问你山东究竟有多少贼?\" 丁启睿屈指一算,答道:\"聚众千人者,不下十股;聚众三五百者,不下三十股。 徐鸿儒是王森大弟子,山东白莲教徒以他为盟主,河北王好贤、于弘志也听他号令。 臣也不知道徐鸿儒手下究竟有多少死党,但最少不下三千。 这些人来路五花八门,专好妖言惑众,不知道又鼓动了多少人……… 常洛打断道:\"山东除了白莲教之外,就没有别的贼了吗?\" 丁启睿仰头看着高高的屋顶,半天才说道:\"山东贼寇总以白莲教为害最剧,别的贼,臣还真的不知道……\" 常洛问道:\"何谓贼?\" 丁启睿答道:\"妖言惑众,啸聚山林,抗拒官府,比如徐鸿儒这种……\" 常洛反问道:\"未必吧?朕怎么听说徐鸿儒豪爽仗义,乐善好施,颇受拥戴呢?\" 丁启睿辩道:\"那是他欺世盗名的伎俩……\" 常洛轻轻一笑,\"贼有多种,徐鸿儒或许是其中一种。朕问你,夫子说什么样的人是贼?\" 丁启睿不假思索答道:\"幼而不逊悌,长而不学,老而不死,谓之贼!\" 常洛微微颔首,“你看,还是夫子看得透彻。山东虽富庶,赋税却也十分繁重,百姓生计艰难,因此易于煽动。 若官府清正廉明,使民安居乐业,何来如此之多的贼人?\" 丁启睿额头冷汗直冒,嗫嚅道:“陛下圣明,总是臣治民无方。\" 常洛将孔胤植的奏书递了过去,\"你看看!\" 丁启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常洛问道:\"孔胤植在山东名声如何?\" 提起孔胤植,丁启睿就窝了一肚子火,答道: \"孔家在曲阜横行霸道,名声极差,不仅欺负外姓人,连本姓的也欺负。\" \"有一个名叫孔学文的贫农,在离尼山山脚半里远的地里挖出一块石头,孔府得知后,便以破坏圣门风水为名,将孔学文捉进孔府衙门,毒打了一个多月。\" \"最后,孔学文儿子卖了仅有的三亩地五只鸡,才把人赎出来。孔学文回到家三天就死了,原先人高马大的汉子,瘦成了皮包骨。\" \"孔学文的老婆气不过,扬言要到巡抚衙门告状,孔家将其活埋了。\" \"又有一个叫孔学俭的,捡了几根树枝回家烧柴,被孔府加上侵犯圣脉的罪名,抓住打了个半死,然后枷上五六十斤的枷,在各个乡村游行示众。\" \"不出半个月,孔学俭的腰生生断了,然后死了,原来是看上了他家的一头老牛和十五岁的女儿!\" 常洛怒拍御案:\"太祖当年赐给孔家两千大顷的祭田,以后成祖、仁宗、宣宗每代都赐祭田。 他家的土地比亲王都要多,却还是这么贪得无厌。圣人的脸都被这帮不孝子孙丢光了,孔胤植身为衍圣公,治家就如此无能吗?\" 丁启睿答道:\"孔胤植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终日饮酒纵欲,专爱祸害良家女子,曲阜人人切齿,谓之【孔贼】,他家子弟自然有样学样……\" 常洛怒道:\"孔胤植德行如此卑劣,居然还有脸求朕派兵保护他,朕真是无话可说。\" 挥挥手,对丁启睿说道:\"去吧。\" 丁启睿赶紧退了出来,一路走一路琢磨,自己被任命为招抚使,皇帝却在召见中绝口不提招抚两个字。 但凡招抚,双方都是要开出许多条件的。 没有朝廷的授权,他这个招抚使可怎么当啊? 左想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 突然想起自己的同年好友孙伯雅,那可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红人,不如去问问他。 第109章 愤怒火焰 徐鸿儒已经自立为帝了,料想朝廷必定派大兵围剿,然而官军却久久未至,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弟弟英烈王徐和宇建议: \"济南城里富户无数,家家有存粮,德王府里金银财宝不计其数。 应该趁着朝廷反应迟钝的间隙,攻下济南城,先杀了德王,抢夺金银财宝充作军资。 然后杀富户,开官仓,救济贫民,这样一来就有更多的人参加义军。\" 右丞相陈灿宇表示反对: \"济南是座大城,不容易攻下来。德王是近藩,一旦被杀,朝廷为了脸面,必定会派大军来围剿。济南是个四战之地,很难长时间固守。 现在山东官军虚弱不堪,正是占据战略要地的时候,因此我主张,直插夏镇。 那里可是京杭运河上最要紧的渡口,一旦占领了夏镇,就等于扼住了京杭运河的咽喉,切断了朝廷漕运粮饷的通道!\" 徐和宇觊觎济南的富庶,陈灿宇着眼于义军的长远发展,两人争执不下。 白莲教的其他首领沈智、夏仲进、张柬白、侯五、周念庵、孟先汉等,都是些乌合之众,大多支持徐和宇,想着先抢济南爽一把,至于官军征剿围困,到时候了再说。 徐鸿儒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还是很有头脑的。 他一眼就看出,弟弟鼠目寸光,右丞相才是干大事的,一锤定音釆纳了陈灿宇的建议,当即决定派兵占领夏镇。 丁启睿远在京师,杨国盛、廖栋远在辽东,数千巡逻兵散布在运河沿线的几百里的区域内,望见义军潮水般汹涌而来,全都一哄而散。 徐鸿儒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夏镇,探知彭家口停泊着六十余艘官府粮船,当即命令徐和宇去抢夺。 徐和宇带着二千余人跑到彭家口,三下五除二就将押粮的数百漕运兵杀死,将百万余斤粮食全部运到了彭家口。 徐鸿儒留下了三十万斤粮食,其余七十万斤全部分给当地贫苦农民。 听到消息的农民蜂拥而至,个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眼中满是出对粮食的渴望。 人群中不时传来争吵声和推搡声,气氛紧张而混乱。 负责分粮的白莲教徒手忙脚乱,被人群死死包围着,几乎无法动弹。 \"还有我!\" \"还有我!\" 无数人拼命地向前挤,试图多抢到一些。 在混乱中,一些老人和孩子被挤倒在地,他们惊恐地呼喊着,但没有理会他们。 粮食袋子被扯破,粮食撒了一地,人们疯狂地争抢着。 来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几十万斤粮食根本不够分。 抢到粮食的人欢天喜地,没抢到粮食的人则怨气冲天。 这时候,徐鸿儒戴着一顶白色的斗笠,披着一身白色的披风,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分粮现场。 历史发展到明朝,人多地少的矛盾就已经根深蒂固。从立国起,大明的农民起义就没断过。 洪武年间,曹真起义,广东铲平王起义,阳山起义,瑶壮民起义,赣州夏三起义,湖广吴奤儿起义,古州林宽起义。 永乐年间唐赛儿起义。 正统年间叶宗留邓茂七起义。 这些起义动辄人数数万,甚至十几万,每一次起义爆发,都是一场浩劫,血流成河,积尸成山。 成化年间,刘通领导的荆襄流民起义,规模更是达到了令人恐怖的数十万,卷入的人口高达千万。 到了正德、嘉靖年间,规模十万二十万的大起义层出不穷。 这些饥饿交加的农民,敢于铤而走险,实在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反亦死,不反亦死,不如索性反了。 哪怕吃下这一口饱饭了,马上就被官府杀死,也值了。 徐鸿儒自称\"白莲菩萨\",法力无边,能够驱使鬼神,剪纸为兵,撒豆成马,每次抢到粮食,他都会分给贫民,因此在山东就是神明一样的人物。 为了增加自身的神秘感,徐鸿儒一向深居简出,只有极少数的信徒才能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 因此他的每一次抛头露面,都会引来信众狂热追捧。 \"白莲菩萨救世!\" \"白莲菩萨救世!\" \"白莲菩萨救世!\" 人群疯狂地呼喊着,虔诚地顶礼膜拜着。 徐鸿儒静静站在高台上,在金色的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高大魁梧。 陈灿宇双手高抬,示意众人安静。 \"父老乡亲,今日粮食虽少,但白莲菩萨绝不会弃大家于不顾,这不是亲自现出金身了吗?” 人群中有人喊道: “丞相,白莲菩萨法力无边,可是没有粮食,家里人就要饿死光了。” 陈灿宇目光坚定,大声说道:\"上天是最公最义的,既然生了这么多人,就会赏赐足够的资粮。\"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还是会被饿死?难道是上天赏赐的资粮不够多吗?\" \"不是的!\" \"是你们的资粮被恶人夺去了!\" \"白莲菩萨就是领受上天的旨意,带领你们铲除这些恶人的!\" 徐鸿儒有气魄,多谋善断,陈灿宇有口才,最善鼓动。 人群听到这一席慷慨陈词,顿时激愤起来,纷纷高呼: “追随菩萨,铲除恶人!” \"追随菩萨,铲除恶人!\" \"追随菩萨,铲除恶人!\" 陈灿宇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老者,颤巍巍地问道:“丞相,恶人是谁?如何铲除?” 陈灿宇冷笑一声道: “这恶人便是那些贪官污吏,还有那些鱼肉百姓的豪绅。\" \"其中最大的恶人,第一个便是济南德王,第二个是兖州鲁王,第三个是曲阜孔家。\" \"他们人人占据良田百万亩,仓库里堆满了陈年的大米、小米、麦子。\" \"吃饭用的是金碗,喝汤用的是金勺,蒸馒头用的是金锅,连茅坑也是用金砖垒的……” \"他们天天穿着绫罗绸缎,顿顿吃着山珍海味,连他们家的牲口吃的也是白面馍馍。\" 人群中静悄悄的,仿佛在听一个荒诞不经的鬼故事。 陈灿宇突然高举右手,猛地用力一划,大声说道: \"他们就是趴在我们身上的吸血鬼,吸得我们骨瘦如柴!\" \"父老乡亲们,曲阜孔家最近,打到曲阜去,抢回上天赏赐给你们的资粮!\" \"不要怕,有白莲菩萨护持你们!\" 愤怒的火焰瞬间被点燃了,数以万计的人像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扑向曲阜孔家。 他们有的手拿扁担,有的手拿锄头,有的手拿棒子。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跌跌撞撞往曲阜跑。 曲阜孔家这边早已得到了消息。 孔胤植一改往日花天酒地的做派。 一面派人向济南知府求救。 一面命令做着曲阜县令的族侄,关闭四座城门,严防死守。 所有的衙役、兵丁,还有他家数以千计家丁,全都操上了家伙,登上城墙。 金来了降金,元来了降元,但这帮穷鬼敢来闹事,定叫他有去无回。 这点自信,孔胤植还是有的。 第110章 末世癫狂 白莲教已经在山东闹得沸沸扬扬了,郓城、钜野、邹县、滕州尽在白莲教掌握之中。 受到威胁最大的除了曲阜孔家之外,就是兖州的鲁王朱常潜了。 兖州和徐鸿儒的大本营邹县只隔了不到六十里。 从邹县逃往兖州的富户带来了令人恐慌的消息,徐鸿儒要杀尽天下为富不仁者,为天下人均平。 从初代鲁王算起,鲁藩家风就极其荒唐。 听到这样的消息。朱寿鋐吓得面无人色。 他一面再次向驻在济南的巡抚衙门求救,一面申令兖州知府,紧闭城门,加强守备。 徐鸿儒本来想就近攻下兖州的,但兖州是座军事重镇,坚固的城防让他望而生畏,于是一门心思扑向兖州以东不足四十里的曲阜。 当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时,孔胤植正站在曲阜城楼上。 他万万没有料到,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和他一同站在城楼上的,还有他的族侄曲阜知县孔兴铨,孟子第六十四代孙孟承光,曾参六十四代孙曾闻达,以及颜渊六十五代孙颜继祖。 望着城下如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孔胤植强装镇定说道: “这些乱民是发了疯吗?吾等一定要坚守圣城,等到朝廷援军。” 孟承光开口道:“徐鸿儒最善妖言惑众,如果朝廷不派援军,曲阜危矣!” 曾闻达愤然道:\"山东大乱,巡抚、都司却一个也不在,是我等命中该绝吗?\" 就在此时,城外忽然响起一阵号角声,原来是前大同总兵杨肇基退职为家,率领千余名乡勇赶到。 孔胤植大喜过望,大呼:\"果然神灵庇佑,派来天兵!曲阜有救了!孔家有救了!\" 只见这些乡勇人人拿着亮闪闪的大刀,个个膘肥体壮。 \"杀死陈宇灿者,赏银三千!\" \"杀死徐鸿儒者,赏银八千!\" 杨肇基毕竟当过边将,用兵有方,列阵有序,也知道怎样鼓舞士气,在重金的诱惑下,千余名乡勇迅速冲向白莲教教众。 白莲教教众虽多,却并没有作战的经验,面对官军强有力的冲击,纷纷溃散。 徐鸿儒见状,策马扬鞭顶到了最前面。 陈灿宇大呼:\"白莲菩萨威武!白莲菩萨威武!\" 教众受了鼓舞,也稳住了阵脚,顶住了杨肇基发起的第一波冲击。 一时间,喊杀声震天动地。 杨肇基虽然十分勇武,但毕竟六十高龄了,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徐鸿儒见状,带着数百名骨干弟子猛冲过去。 杨肇基爬上马,落荒而逃,没了主心骨,乡勇们一哄而散。 曲阜城墙上,孔胤植望见杨肇基跑了,顿时感到大势不妙,气急败坏地命人准备滚木圆石,随时防备义军攀登城墙。 曲阜是座四四方方的小县城,长不过三里,宽不过二里半,此时聚在城外的人己不下十万,别说攻城了,就是一人喊一嗓子,也能吓得人肝胆俱裂。 徐鸿儒命令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攻城。 白莲教教众呐喊着冲向城墙,愤力攀爬,滚木礌石不断砸下,砸死一大帮人。 孔胤植得意洋洋,孟承光、曾闻达、颜继祖也神气起来,孔兴铨带着衙役四处睿战。 白莲教教众空有一腔热血,却根本不会攻城,几十个人一窝蜂爬同一架云梯,梯子也给踩断了,有几十人侥幸爬上城楼,却没有后援,被打得缺胳膊短腿了扔下来,摔得稀烂。 徐鸿儒眉头紧皱,深知如此强攻并非良策。 正在此时,一位名叫李新的年轻弟子站了出来,说道:“我家祖上是挖墓穴的,我可以带人悄悄挖掘一条地道潜进城。” 徐鸿儒眼睛一亮,当即挑选了百名精壮弟子,由李新带领,乘着夜色挖掘地道。 城内的孔胤植正庆幸城墙暂时挡住了攻击,却不知危险将至。 第二天天未亮,地道挖到了城墙内。 徐鸿儒亲自带领百十名弟子,从地道潜入城中,四处放火。 孔胤植本来就是个草包,方寸大乱,带着人四处扑火,忙得焦头烂额。 徐鸿儒趁乱打开城门。城外教众如潮水般涌入,城内守军阵脚大乱,纷纷溃散。 孔胤植不甘心失败,带着亲信躲进了孔府,妄图凭借孔府的高墙深院负隅顽抗。 徐鸿儒望着巍峨壮观的孔府大门,大笑不止: \"什么至圣先师,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己,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而己!给我砸!给我拆!给我烧!\" 教众们听到号令,-拥而上,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将孔家\"万世师表\"的牌坊推倒在地,千百只脚疯狂地踩蹋。 又有人爬上屋顶,揭开瓦片,向下面投掷火把。 那些受尽欺凌的贫农、佃户,也加入到义军队伍中去,带着义军冲入孔林。 管你汉代的祠坛,唐代的神门,宋代的石仪,元代的立碑,不问三七二十一砸碎砸烂。 孔家历代祖坟更被扒得乱七八糟,墓中的随葬品被抢得精光。 与孔府相邻的孔庙,前后九进院落,内有殿堂、坛阁、门坊,四五百间,四周围以红墙,四角配以角楼,极尽庄严肃穆,首当其冲遭到打砸抢。 曲阜城内城外响彻喊打喊杀之声,无处不是熊熊大火,无处不是滚滚浓烟。 被压抑了千百年的愤怒如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孔府大门毫不费力就被撞开了。 孔府真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根本数不清有多少房间,多少院落。 成百上千的人冲了进来,碰到东西就搬,搬不走的东西就砸烂。 徐鸿儒带着人冲进孔家祠堂,一声令下,一座座塑像被推砸烂,一个个神主牌位被扔在地上踩碎。 孔家的米仓、盐仓、布仓、宝仓被一抢而空,到处散落着金灿灿的谷子,绵白的盐,光鲜的绸缎,和晶莹剔透的珍珠。 整个曲阜的人都来抢,人人欢天喜地。 曾经显赫尊贵的孔家,就这样被自己踩在脚下,徐鸿儒心中升起一阵报复的快感。 孔胤植躲在逼仄的密室里,生平第次感到害怕,问孟承光、曾闻达,颜继祖:\"诸公,如之奈何?\" 这些草包平日里只知道作威作福,真正大难临头了,没一个人有主意。 徐鸿儒带着人四处搜捕孔胤植,终于找到了密室的四个圣裔。 孔胤植、孟承光、曾闻达、颜继祖被灰头土脸地揪了出来。 徐鸿儒命令他们跪拜,孟承光傲然挺立不肯跪,大骂徐鸿儒:\"妖人!不得好死!\" 曾闻达、颜继祖也颇有骨气,大声叫喊:\"士可杀不可辱!\" 孔胤植却两腿一软跪下了。 徐鸿儒大笑不止:\"这就是孔老二的后代,软骨头一个,谁来了都跪!\" 曲阜孔府遭了劫,山东震惊,士林如丧考妣,哭得伤心欲竭。 消息传到京师,孙承宗惊得目瞪口呆,急冲冲跑到乾清门外求见。 王安说道:\"皇爷病了,孙阁老明天再来吧。\" 孙承宗捶胸顿足:\"不行!曲阜孔家遭了大难,我现在就必须见陛下!\" 王安也吃了一惊,连忙进去通报,过了一刻多钟,说道:\"皇爷疲惫不堪,孙阁老进去吧,尽量少说几句话。\" 孙承宗跌跌撞撞走到里面,还没开口说话,就放声大哭。 王安提醒道:\"皇爷正病着,阁老有什么话就说吧。\" 第111章 黄雀在后 孙承宗无比激奋地讲了徐鸿儒在曲阜的种种暴行,末尾说道: \"孔林被毁,孔庙被毁,孔府被毁,衍圣公被劫持,曾圣后裔、颜圣后裔、孟圣后裔被劫持。\" \"此是二千年来未有之事,士林无不切齿,臣亦肝肠寸断,请陛下发兵十万,奔赴山东,剿灭徐贼。\" \"国家蒙此大难,皆是臣等辅政无方,臣愿督师山东,戴罪立功,恳请陛下俯允!\" 常洛听见徐鸿儒突突了曲阜孔家,心中暗自窃喜,脸上却现出悲戚之色,道:\"先生还是坐镇内阁的好,督师山东还是另择良臣的好。\" 孙承宗道:\"陛下拟派何人?\" 常洛略想了想,说道:\"丁启睿己经抵达济南了,着内阁拟一道谕旨,命他调集济南、青州、登州、莱州兵勇,严防徐鸿儒北上;\" \"漕运总督驻地淮安离徐鸿儒老巢邹县、滕州很近,从浙江和南直调兵三至四万,以杨嗣昌为督师,沿运河北上。\" \"丁启睿由北向南,杨嗣昌由南向北,对徐鸿儒形成合围之势。\" 孙承宗不解地问道:\"兵贵神速,陛下为什么选择徐徐合围,而不是快速剿灭呢?\" 常洛道:\"剿寇千万不可操之过急。譬如打老鼠,先生是希望老鼠始终在一间屋子里,还是希望老鼠满世界乱窜?打老鼠固然要紧,却也不能因此把家里的坛坛罐罐全打烂了。\" \"除山东之外,河北、河南、四川的白莲教也在作乱。这已经够让人头疼了,倘若把他们撵到了浙江、南直乃至湖广,岂不是更加糟糕?\" \"再说,孔胤植、孟承光、曾闻达、颜继祖等人还在徐鸿儒手上,逼得急了,万一徐鸿儒把他们杀了,朝廷更加脸上无光。\" 孙承宗想想也是这个理,拱手说道:\"陛下圣明,还有一事,兖州离邹县太近,鲁王十分畏惧,请求朝廷派兵保护。\" 他是不是傻啊,老子巴不得徐鸿儒把他突突了才好,怎么会派兵保护? 常洛心中暗骂,口中却说道:\"拟一道旨,着鲁王到济南避祸,或者干脆到北京来。\" 孙承宗领命而去,与阁部大臣商议如何落实皇帝的部署。 从浙江和南直调兵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兵部讨论了一天,才拿出一个初步的方案。 兵有了着落,又要划拨钱粮军饷,户部和工部又扯开了,一扯就是两三天,最后扯出一个方案,户部出五成,工部出三成,剩下的两成由浙江和南直分摊。 最后是兵部行文浙江指挥使司和南直指挥使司调兵。 整个流程下来,七八天时间就过去了。 杨嗣昌接到朝廷谕旨,心里直犯嘀咕:\"我一个漕运总督,根本不知兵啊,让我督师山东剿贼,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再想想谕旨说的是【合围】,并不是【征剿】,又似乎若有所悟了。 丁启睿刚回到济南,就接到朝廷谕旨,要他在济南、登州、莱州、青州各处调兵。 那一夜,他到了孙传庭府中,两人彻夜长谈。 孙传庭虽然始终没有明说,但丁启睿却恍然大悟—— 徐鸿儒固然是山东一大贼,但德王、鲁王、孔家占据了山东大半土地,却不交一厘钱的赋税,不交税也就罢了,还鱼肉百姓。 白莲教作乱,有一大半的责任都是他们的,所以他们也是山东三大贼。 如果能借徐鸿儒的手,打击德王、鲁王、孔家,未尚不是一件好事。 悟到了这一层,丁启睿慢吞吞调兵,调到兵后再再慢吞吞集结。 看见丁启睿行动迟缓,杨嗣昌更加不敢冒进,也在徐州一带迟滞不动。 几日后,鲁王朱寿鋐接到圣旨,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磨磨蹭蹭不肯挪窝。 常洛三天之内,连下五道谕旨催逼。 徐鸿儒对兖州虎视耽眈,多次派弟子潜入兖州城内。 朱寿鋐着实受不了这种折磨,收拾好金银细软,装了整整百余车,乘着夜色往济南府而去。 谁知刚出了兖州城,徐鸿儒就带着数百信众围拢过来,连车带人一同掳掠到水泊梁山去了。 消息传到北京,常洛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徐鸿儒起事己三月有余,但他万万没料到,官军表现会如此之窝囊,这使他飘飘然起来。 泰昌二年九月,徐鸿儒占领了兖州; 泰昌二年十月,徐鸿儒占领了济州。 泰昌二年十一月,徐鸿儒威逼徐州。 短短三个月,徐鸿儒己拥兵十二万,控制了山东南部大片区域,与河北王好贤、于弘志遥相呼应,俨然朝廷心腹大患。 徐鸿儒每下一城,即杀官放粮,救济灾民,屠杀士绅豪强,分田分产。 山东南部的地主富户哀嚎不已,穷苦老百姓则欢欣鼓舞。 徐鸿儒的声势越来越壮,不光是山东南部,就是河南、安徽、南直亦有大批人前往投奔。 朝野上下纷纷弹劾杨嗣昌、丁启睿行动迟缓,贻误战机,要求速速剿灭白莲教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常洛又接二连三向德王朱常潜发出谕旨,警告他大战在即,命他速速携家小离开济南,前往北京,不要重蹈了孔家和鲁王的覆辙。 朱常潜听说鲁王和孔胤植在梁山受尽凌辱,万般无奈之下舍下了基业跑了。 朱常潜一走,常洛就命令收网。 丁启睿从济南、登莱等处调集了三万五千人马; 杨嗣昌从浙江、南直调集了五万八千人马。 常洛命令他们南北合击徐鸿儒。 徐鸿儒得知朝廷派兵前来围剿,却也不惧。 他自恃手下兵多的是悍不畏死的热血信众,将主力布置于邹县固守,准备以逸待劳重创官军,而派徐和宇率三万人驻守济州,成犄角之势。 丁启睿与杨嗣昌会师之后,探知了徐鸿儒的兵力布置,二人商议对策。 杨嗣昌抓住徐鸿儒分兵的破绽,定下了围点打援各个击破的策略,由丁启睿率领,六万兵马,猛攻济州,吸引徐鸿儒来救; 杨嗣昌带领余部三万余人,埋伏在邹县通往济州的必经之路上。 战斗打响,丁启睿猛攻济州,喊杀声震天动地,士兵们如潮水般涌来,云梯一架架竖起,试图攀上城头。城墙上,守军们奋力抵抗,滚石、热油不断倾泻而下,官军伤亡惨重。 丁启睿命令架起火炮轰击城墙,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喊话叫徐和宇投降。 徐和宇眼看济州城将破,向徐鸿儒求救。 徐鸿儒果然中计,派陈灿宇带五万人马来救援。 等陈灿宇进入伏击圈之后,杨嗣昌突然发动攻击。 陈灿宇虽然人数众多,但没有什么作战经验,武器多为镰刀、扁担、锄头,有刀枪的不过三成。 面对官军的突袭,陈灿宇显得措手不及。 在官军火铳兵、弓弩手的连番射击下,陈灿宇的人马很快陷入溃败,数万人扯下头上红巾,四散奔逃。 陈灿宇带着数百骨干信徒逃回邹县。 杨嗣昌不追穷寇,带领三万人马奔赴济宁,与丁启睿合兵一处,围困陈和宇。 七日后,徐和宇粮尽而降。 徐鸿儒见势不妙,将邹县、滕州劫掠一空,然后带领信众遁入水泊梁山。 喧嚣一时的徐鸿儒之乱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杨嗣昌、丁启睿两个书生,却这么会用兵,常洛传令嘉奖。 第112章 铁板一块 为害老百姓两千年的曲阜孔家,以及荒淫暴虐的兖州鲁王府、济南德王府,轰然倒塌了。 常洛想做却根本做不到的事,徐鸿儒却帮他做到了,他在梦里都笑醒了。 尤其是山东南部,饱受战乱洗劫,看起来满目疮痍,实际上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山东南部本来是土地兼并极为严重的地区,但在孔家和鲁王府倒台之后,释放出了大量的土地。 许多官僚、士绅、大地主死在徐鸿儒的屠刀之下,让大量土地变为无主之地。 怎样处置这些土地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 常洛给丁启睿亲笔写了一封密信,由他提出,将这些无主之地收归官有,再重新分配给穷苦百姓耕种。 丁启睿深知自己一旦提出这个主张,必定成为士林公敌,为天下所不容,但皇帝秘旨怎敢忤逆。 犹豫再三后,他上书朝廷,提出了这一主张,称: \"山东温暖多雨,土地肥沃,向来富庶,然而白莲教却最为肆虐,究其原因,是失地者十居其九,民间怨怼之气深重,故易于煽动。 自古有恒产者有恒心,将无主之地分给失地农民,是人心之所向。人心顺,则地方不治而安。\" 山东的贫苦百姓听到这一消息,无不欢呼雀跃,纷纷称赞丁巡抚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然而朝堂上的官僚们却不愿意了,都院御史科道言官纷纷上书,弹劾丁启睿误国,称丁启睿是非不分,善恶不明,开此先例,实为反贼张目,导刁民造反。 孙承宗义愤填膺地说:\"衍圣公尚在徐贼挟持之中,朝廷理应包围梁山,将徐贼斩尽杀绝,迎回圣裔,恢复圣门。启睿为一方封疆大吏,作此荒诞不经语,实在是其心可诛。难道他是想绝了圣门的祭祀吗?\" 几十个大小官员跟进,气势汹汹,根本不容人反驳。 看来真的是众怒难犯啊。 身为皇帝,常洛却只端坐在龙椅上安安静静地听着,根本插不上嘴。 山东中部和北部的士绅和地主,以及山东南部杀剩下的士绅和地主,无不心怀愤恨,暗中串联了起来,谋划驱逐恶巡抚丁启睿。 他们编造丁启睿黄段子,称丁启睿品行卑污,少年时盗嫂蒸父妾。 丁启睿气得吐血,辩白说:\"启睿行大,焉有嫂?幼失严,焉有父妾?\" 一张嘴怎么敌得过百千万张嘴?任凭怎么辩白,丁启睿\"禽兽巡抚\"的恶名还是传得尽人皆知,丁启睿成了山东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丁启睿虽然还巡抚,但手下的府县官员根本不买账,联合抵制他,就是巡抚衙门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大小官吏也公然讪笑。 把丁启睿搞臭架空之后,他们又买通了山东籍在任的离任的官员,共四十九人之多,联名向朝廷上书,称: \"丁启睿狂言乱语,山东一省惊诧莫名。孔府土地理应归还孔府,鲁府土地理应归还还鲁府。确实失主的土地,理应卖给有功名之人,既可充实国库,又可造福地方。\" 常洛览奏,愤恨不己,这些人不仅贪婪无耻,而且不长记性,暗自后悔不应该那么快就把徐鸿儒弹压下去。 丁启睿被搞得身心憔悴,接二连三上书请辞。 常洛将那些弹劾的奏章扔在一旁,心中烦闷不已。 他深知这背后是各方势力的博弈,可如此明目张胆地针对一个忠臣,实非国家之幸。 于是,他下旨宣召丁启睿进宫,看着形容枯槁的他,心中满是愧疚。 “丁爱卿,朕知道你受了委屈。\" 丁启睿答道:\"臣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真正令臣寒心的是山东的官僚士绅,人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们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疼。徐鸿儒粗通文墨,鄙陋不堪一个江湖骗子,却能在山东一呼百应。不是徐鸿儒多有本事,实在是山东的官僚士绅太贪太虐太失人心了!\" 常洛听后长叹一声,“爱卿所言极是,如今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朕亦举步维艰。卿不肯做山东巡抚,正如了他们的愿。卿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卿免力为之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撂挑子就太不像话了。 丁启睿赶忙伏地叩首,“陛下一片忧国忧民之心,诚可以感天动地,臣愿再赴山东,定当竭力整顿官场风气,不负圣恩。” 常洛微微动容,扶起丁启睿,“爱卿此去,必定艰险重重,朕赐你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望你能重振山东吏治。” 丁启睿也很感动,说道:\"圣主难遇,臣定当尽心竭力,只是山东宛如一块铁板,臣实在独木难支。\" 常洛点点头,笑道:\"好。朕就给你找几个帮手。山东不是儒学兴盛吗?朕就找个儒学大师跟他们辩经,保证辩得他们哑口无言。\" \"陛下说的是谁?\" \"刘宗周。\" 丁启睿一听,也忍不住笑了。 刘宗周是万历二十九年的老进士,早年受教于浙东名儒章颖、许孚远,为人忠直耿介,不事权贵,不入流俗,不苟言笑,终日形只影单,宛如孤鹤。 此人学问一流,人品一流,是公认的理学大师。 有这样的人替自己背书,谁还敢污以恶名? 常洛道:\"以刘宗周为山东督学,整顿山东士林风气,是再好不过的。除刘宗周外,朕再给你派三个帮手,都是这一科的新进士。一个名黄道周,一个名倪元璐,一个名卢象昇,都是次辅袁可立座下弟子,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丁启睿带着皇命再次返回山东。那些原本张狂的官员听闻丁启睿手持尚方宝剑归来,方知丁启睿的主张就是皇帝的主张,个个惊恐万分。 但仍有几个顽固分子妄图勾结起来对抗,阻挠丁启睿将无主田亩收归官有。 丁启睿雷厉风行,先是查处了几个带头抵制他的官员,并当众用尚方宝剑斩首示众。 一时间,山东官场人人自危,风气逐渐转变。 而百姓们看到丁启睿真的在为他们谋福祉,纷纷支持他的举措。 丁启睿在山东逐步站稳脚跟,开始推行一系列利民政策,山东之地慢慢恢复生机,常洛得知后也深感欣慰。 第113章 了犹未了 山东总算初步得到了稳定,可是遗留的问题一大堆。 首先是孔胤植、孟承光、曾闻达、颜继祖,以及鲁王朱寿鋐被徐鸿儒挟持到了梁山。 这关乎着朝廷的脸面,朝中大臣纷纷上奏书,要求朝廷命令杨嗣昌和丁启睿将梁山围了,将他们解救出来。 常洛要么是借口投鼠忌器,怕把徐鸿儒逼急了把人给杀了; 要么是借口钱粮不凑手,无法开动大军; 要么是借口攻梁山要用水师,必须从浙江、福建、广东调兵。 总之就是一再拖延着,寄希望于徐鸿儒脑子一抽筋,把这几个人给杀了。 只有这几个人被杀掉了,才能名正言顺将曲阜孔家的一百二十万亩良田和鲁王府的三十余万亩良田收归官有。 可惜,徐鸿儒深明奇货可居的道理,不仅不杀这几个人,反而好吃好喝地养着。 梁山泊位于山东寿张县境内,由梁山、青龙山、凤凰山、龟山四座主峰和虎头峰、雪山峰、郝山峰、小黄山等四条支脉组成,纵横五十余里,面积不可谓不大。 从五代到北宋,滔滔黄河多次决口,滚滚河水倾泻到梁山脚下,与巨野泽连成一片,形成一望无际的大水泊,号称\"八百里梁山泊\" 徐鸿儒带着三千余名骨干弟子逃到梁山泊,十分害怕官府的围剿,于是仿效当年梁山好汉,凭借水泊天险筑营扎寨。 时间一天天过去,官府围剿却始终没有到来。 坐吃山空,徐鸿儒终于坐不住了。 他派弟子悄悄泅到对岸一番打听后才得知—— 官府正忙着给贫苦佃农分土地,五口之家能够分到九亩地,没钱买耕牛、种子、农具的,可以向官府借贷。 就连原来的白莲教教徒也既往不咎。 徐鸿儒听后大为叹息:\"官府早如此,我等何苦造反?\" 孔胤植趁机说道:\"梁山泊巴掌大的地方,又不能耕,又不能种,四周白茫茫大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徐将军若肯放我回去,我可以说动朝廷招安。\" 徐鸿儒啐了他一口,骂道: \"不要脸的竖儒,你以为天下人都是你家那种软骨头吗?我既然敢竖起义旗,就没想过摇尾乞活。站着死也是死,跪着死也是死,为什么不站着死?\" \"你家老祖宗不是讲究华夷之辩吗?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怎么尽干那些贰臣的勾当?\" \"金人来了降金,元人来了降元,你家怎么好意思竖那万世师表的牌坊的?该改成万世降表才对。\" \"秦淮河的婊子都比你家有节操!\" \"有你们几个垫背,老子死了也不亏。\" 骂得抑扬顿挫,骂得唾沫横飞。 孔胤植却不以为忤,一张胖脸从始至终挂着谄媚的笑:\"徐将军,这又是何苦呢?\" 为了活命,徐鸿儒命令弟子们下水打鱼,可是鱼终究是填不饱肚子的。 徐鸿儒几次想带领弟子逃出去,可是丁启睿己将梁山泊围了起来,插翅也难逃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朝中大臣越来越失去耐心,天天催逼着围困梁山,剿灭徐贼,解救衍圣公。 各地的退居官员、未仕举人,请愿的奏疏像雪片般飞来。 天大的事,也得有个了结。 常洛从浙江水师和福建水师调来了八千人,在山东境内征集了二百余之船,限令大军十五日之内必须攻破梁山泊,剿灭白莲贼。 丁启睿收到命令,全力备战。 这一天天气晴朗,水泊之上战船密布,箭弩上弦,喊杀声响彻天地。 徐鸿儒站在梁山泊寨墙上,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官军,咧着嘴大笑:\"来了,终于来了!\" 孔胤植像麻花一样绑在旗杆上,口中不停念叨着:\"将军,放了我,你就能活!\" 这副怕死鬼的模样连孟承光、曾闻达、颜继祖也看不下去了,纷纷说:\"衍圣公,省省吧,自古汉贼不两立,说再多也没用的。\" 孔胤植大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官军的战船越开越近,徐鸿儒搜罗来的几十条破船根本不堪一击,还没交手就被对面的火炮轰得东倒西歪。 官军很快攻上岸,用箭射,用炮轰,用铳扫。 徐鸿儒亲自率军阻击,人数武器虽远远落下风,却个个悍不畏死。 双方短兵相接,异常惨烈,死伤无数。 官军源源不断的增援,徐鸿儒拼尽全力抵抗,但是终究寡不敌众。 他率领百余人,用锁链拖着朱寿鋐、孔胤植、孟承光、曾闻达、颜继祖且战且退,一直逃到凤凰峰峰顶。 丁启睿亲自带着两三千人,将凤凰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各个下山口都派重兵把守着。 孙承宗反复交代,为了将孔胤植安安生生带回来,一定不要强攻。 但丁启睿心里跟明镜似的,绝不能让孔胤植活着回去。 徐鸿儒被困在峰顶两天两夜,百余名弟子饿得奄奄一息。 徐鸿儒说道:\"你们如果不想死,就割了我脑袋投降官军去!\" 弟子们都说:\"我们宁死也不会背叛教主!\" 徐鸿儒仰天大笑:“罢了,罢了,死就死吧。我死无所谓,只是未能见到太平盛世,太不甘心了。” 说着,拿刀狠捅朱寿鋐,一边捅,一边骂骂咧咧:\"猪王!猪王!吃了二百年民脂民膏,活该拿命偿!\" 朱寿鋐血溅当场。 孔胤植看到此景,瘫倒在地。 徐鸿儒揪住他的头发,一刀下去,头就掉了。 \"痛快!真痛快!\" 孟承光、曾闻达、颜继祖也先后就戮,伸长脖子等着徐鸿儒杀。 徐鸿儒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弟子们纷纷自杀。 徐鸿儒在石头上坐了半晌,站起来举目望了望,也一抹脖子结果了性命。 丁启睿见峰顶久没了动静,便命人上山查看。 士卒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只见满地的尸体,石头也被血染得殷红。 丁启睿闻报,命人收殓尸首,送往京师。 轰轰烈烈的山东白莲教起义就这样终结了。 梁山泊上空堆起厚厚的乌云,就像一个锅盖扣在茫茫水泊之上。 一道桔红色的闪电划破黑暗的天空,紧接着一声闷雷响起,大雨呼啸而至,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洗刷干净。 第114章 星辰大海 泰昌元年八月,朱聿键带着九万宗室子弟回到了北京。 周延儒也将三十万陕西流民一路带到辽东,交与袁崇焕之后,也从辽东返回了北京。 常洛在文华殿接见了周延儒。 一年多未见,周延儒眼见地苍老了许多。 常洛最忧虑的就是陕西,简单的寒暄之后问道:\"周先生在陕西有何见闻?\" 周延儒道:\"陕西干旱少雨,黄沙满天,不论是田野里还是道路上,都是光秃秃的一片,所见到的人,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能够将他们迁移出去,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常洛又问:\"辽东形势如何?\" 周延儒答道:\"辽东虽寒冷,但雨水充沛,土地肥沃,到处郁郁葱葱,沈阳、辽阳的城池都己整修一新,辽河平原的田地里成群的农夫在劳作,完全看不到兵荒马乱的样子。\" 看来,在经过一年多的休养生息后,辽东己恢复了生机,可以对皇太极发动攻击了!辽东屯积了近二十万大军,年耗钱粮逾千万两,对整个大明帝国都是一个不堪承受的重负。 周延儒继续说道:\"陕西干旱还在蔓延,饥民遍地,还得往外移民。但辽东边土地很狭小,而且都是有主之地,接纳三十万移民已经是勉为其难了。\" 常洛点了点头,\"移民三十万,殊为不易,周先生立了大功,朕甚是欣慰!\" 周延儒忙站起身来,拱手答道:\"这都是陛下高瞻远瞩,运筹得当。\" 常洛道:\"从今往后,卿就在内阁主管移民的事务,第一个是移陕民充实辽东,第二个是移闽民开发琉球,将来还要大规模往海外移民。\" 周延儒面露难色,犹豫片刻后说道:“陛下,海路遥远,凶险难测,移民海外恐非易事。” 常洛微微一笑:“国朝人口众多,若只局限于本土之地,必有人口过剩之忧。海外之地广袤无垠,无尽土地等待开发。西洋诸国能满世界殖民,国朝为何不能?” 周延儒沉思片刻,似有所悟:“陛下圣明,只是航海需大船无数,臣想问的是,工匠堪用否?国库堪支撑否?” 常洛摆了摆手:“朕已命工部从全国各地征召善造船的匠户。至于打造海船所需钱财,亦不必过分忧心,可从各地商贾处筹集部分。\" 说到了从商贾处筹钱,周延儒趁机问道: \"去年臣从扬州筹得千余万两白银,当时臣曾给他们许诺,往辽东运军粮的事交给他们做,可是………一直没有兑现………\" 常洛难为情地笑了笑,\"卿和漕运总督、户部、工部及地方三司协调一下,把当初许下的都做实了,省得盐商们讪谤朝廷言而无信。\" 周延儒又问道:\"打造海船,需要很多巨大的树木,从哪里觅得?\" 常洛道:\"辽东和琉球多的是参天大树,造船厂将来就设在那里,这正是往辽东和琉球移民的一大目的。\" 周延儒忧心忡忡说道:\"辽东边墙之内地方狭小,己有百万辽民,接纳三十万陕民己勉为其难,再移的话恐怕辽民和陕民起冲突。\" 常洛道:\"边墙之外沃野千里,今明两年要对建州大举用兵。\" 周延儒拱手说道:“陛下深谋远虑,微臣佩服。” 召见完周延儒,又召见朱聿键。 朱聿键很年轻,刚刚二十一岁,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毅。 一见面,常洛就笑道:\"论辈分,唐王世孙还是朕的皇叔呢!\" 朱聿键为祖父所不容,最怕的就是失去世孙之位,听见皇帝称他为世孙,心中说不出的欣慰,忙拱手答道: \"当此多事之秋,大明有陛下,是大明之大幸;朱家有陛下,是朱家之大幸;臣忝为大明宗室,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控弦,而蒙陛下不弃,则是臣之大幸。\" 年纪轻轻,仓促之间,对答如流,且不卑不亢,得体守分,实在难得。 常洛颔首而笑,\"世孙坐着说话吧,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照例问他在陕西的见闻。 朱聿键绝口不臧否军政,只谈宗室。 \"秦省贫穷宗室凄苦万状,对陛下的顾念之恩无不感激涕零。\" 常洛说道:\"都是太祖的子孙,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以世孙之见,宗室子弟的出路在哪里?\" 朱聿键道:\"陛下既然垂问,臣就不揣冒昧作答了。\" 说了七八条对宗室的建议,颇有见识,常洛很是赞赏,谈了快一个时辰。 朱聿键在历史上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出身极其坎坷,却不随波逐流。 崇祯上吊后因缘际会被推上皇位,在面对被迫剃发的百姓时,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下令不得屠戮: \"兵行无妄杀,凡有发者为顺民,无发者为难民,其守此令。\" 没有实权,被权臣架空,有心复明,无力回天。 最后关头亲自挥刀与清军肉搏,被清军乱箭射死在汀州府衙大堂。 这是残明史册上最悲怆的一幕。 常洛一直将朱聿键送到文华门外,说了声:\"皇叔慢走。\" 朱聿键受宠若惊,忙回道:\"陛下留步,臣告退。\" 望着朱聿键远去的背影,常洛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皇明宗室子弟被圈养了二百五十年,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拉,最后被集体屠宰的时候,连声都不会吱一声了。 金秋时节,千里之外的辽东正忙着收获,田野里,金黄色的稻穗低垂着,农夫们挥舞着镰刀,欢快地收割着,田埂上,孩童们嬉笑打闹着。 沈阳经略衙门里却一派肃杀之气,熊廷弼坐在主位,右手坐着袁崇焕,左手坐着袁应泰,刘铤、杜松、李如柏、马林四个总兵坐在右侧,王宣、赵梦麟、李怀忠、贺世贤、郑国良、江万化六个副总兵坐在左侧。 罗一贯、赵率教、何可纲、朱梅四个参将背着手靠墙站着。 熊廷弼两鬓又添了许多白发,犀利的眼神从众人脸上扫过,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 \"休养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恰好朝廷来了旨意,收秋之后就要对建州动手了。\" \"在座的各位都是辽东的顶梁柱,在陛下那儿都是挂了名的,大伙都多多操点心吧,兵丁要清点,器械要整修,战马要查看,以至于军衣军鞋,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第115章 穷途末路 熊廷弼四处调兵遣将,很快引起了后金的警觉。 建州,赫图阿拉,议政大厅里,皇太极正在召集贝勒大臣们议事。 费英东己死,额亦都己死, 安费扬古已死,顶替他们的是他们的儿子。 努尔哈赤的五大臣中只有扈尔汉、何和礼虽然还活着,但也是老病交加,命不久矣。 年轻一辈中,硕托己死,岳托和多尔衮被劫持到了北京。 代善、莽古尔泰、阿敏、济尔哈朗、阿巴泰、巴布海、阿济格、萨哈璘,或坐或站着,都将目光投在皇太极身上。 熊廷弼经略辽东三年有余,战守之策老成持重,隔绝了建州与东蒙古各部的联络,建州所不可或缺的生熟铁、布匹全都断绝了外来的渠道。 没有生熟铁,就没法制造铁制的兵器;没有布匹,连贝勒大臣的妻妾都不能添置新衣了。 女真人被压制得死死的。 尤其界藩城被炮火所毁毁,使得古勒城直接暴露在明军兵锋之下,这对建州女真心理上的打击尤其沉重。 更有熊廷弼与袁应泰不惜重金在苏子河上修建的大坝,简直就是悬在女真人脖颈之上的一把利剑,让他们食不能知味,寝不能安席。 议政大厅里的气氛显得沉闷而压抑。 攻守易位,建州岌岌可危,皇太极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倦容。 \"诸位,各处探子来报,熊廷弼频繁调兵,明军粮车源源不断从辽西走廊驶往辽沈,看来,他们这是准备打大仗啊。\" 如同平静的湖面掉下了一块大石头,死气沉沉的议政大厅里一阵骚动。 代善率先打破沉默,大声道:“大汗,我们不可坐以待毙,应当主动出击。” 众人纷纷附和。 皇太极微微摇头,“熊廷弼谋略非凡,布防严密,城池也修缮得很是坚固,主动出击怕是正中他下怀。” 阿敏眼见皇太极地位不稳,也乐得落井下石,冷冷哼了一声。 “难道就这么干等着?我大金勇士何时如此畏缩过?” 莽古尔泰一脸讪笑。 \"哼,自从父汗殡天,大金就没直起过腰杆,如今大敌当前,却拿不出一个主张来。\" 扈尔汗看了何和礼一眼,说道:\"各位贝勒,大金处境艰难,更需要上下一心,和衷共济,牢骚还是少发的好。\" 何和礼也说道:\"贝勒们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讲出来,大伙也好议一议。\" 作为老臣,扈尔汉、何和礼的威望是相当之高的,代善和阿敏都不说话了。 莽古尔泰却毫不客气地回敬: \"我从前出过多少主意,但凡听一次,能像今天这样吗?倒是袁崇焕的话当成圣旨一样,上赶着把额亦都和多尔衮给人送过去,至今生死不明!\" 每当莾古尔泰提起这茬,皇太极就心如刀绞,却又无力反驳。 他深恨袁崇焕狡诈阴毒,更恨自己愚蠢轻信。 皇太极脸色铁青,阿巴泰、巴布海、济尔哈朗、阿济格都纷纷指责莽古尔泰。 \"这样的话,我耳朵都听起老茧了。\" \"天天翻旧账,有什么意思?\" \"有些人非得把大汗逼死了才甘心。\" 莽古尔泰拍案而起,“你们这群家伙,今日是存心要与我过不去吗?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是事实也不用天天挂在嘴上!\"阿巴泰、巴布海也毫不示弱。 皇太极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此时内讧,岂不正中熊廷弼下怀?” 莽古尔泰愤愤然坐下。 皇太极长叹一声说道:\"诸位,赫图阿拉处在苏子河下游,熊廷弼一旦开闸放水,建州就成了一片泽国,汪洋大水简直可抵十万大军,要不咱们北迁吧?\" 所有的人都错愕不已。 \"老八,你说什么?北迁?\" \"迁到哪啊?\" \"连赫图阿拉也不要了吗?\" \"父汗的陵墓也不管了吗?\" \"走了还能再回来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反倒是莾古尔泰抱着膀子一言不发。 皇太极早就预料到自己的提议会引来众口一词的反对,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用十分沉痛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大家舍不得建州,可是退一步海阔天,北迁是为了避敌锋芒………\" 代善问道:\"你准备迁到哪里?\" \"清原。\" \"为什么是清原。\" \"清原地处浑河上游,无水淹之患;前有牡丹江作为天险,背倚长白山作为依靠;土地肥沃可以耕种,也可以渔猎……\" 良久的沉默之后,代善说道:\"清原隔界藩山也只隔了不到二百里,溯浑河而上五天可到,前后左右都没有要塞,残破不堪,根本扛不住明军大炮的轰炸。\" 阿敏说道:\"两军交战,讲的是气势,一旦未战先退,就会步步退让。今日退到清原,明日就会退到西丰,后日就会退到奴儿干了!这才叫一溃千里呢。\" 阿敏的话引来了众人的纷纷附和。 建州女真最早就起源于奴儿干城,过着茹毛饮血的渔猎生活,其中的一支经过几百年的迁徙,从海东迁入海西,然后又从海西迁入辽东。 越往南越温暖,越往北越寒冷,皇太极提议北迁在众人眼中其实就是放弃祖宗的基业怆皇北遁,简直就是女真的耻辱。 元朝时期,辽东的女真人不仅向蒙古人称臣纳贡,而且向朝鲜人称臣纳贡,活得极其卑微。 明朝建立后,又抱朱元璋和朱棣的大腿。 偌大的辽东,元朝留下的耕地只有区区三千顷,朱元璋拼命往辽东移民,几十年时间开发出的耕地也只不过二万五千顷。 黑龙江在小兴安岭与长白山脉交界处,拐了一个大弯,流向东北方向,流入鄂霍茨克海,两岸是一片狭长的平原地带,设有星罗棋布的卫所和驿站。 奴儿干城就处在出海口,离辽东非常之遥远,巡查一次,几个府一年的税收就给砸进去了。 这种稳赔不赚的生意,把户部尚书全打死了,他们也不会干的,只能皇帝自己掏钱。 奴儿干都司包括: 长白山区、松花江流域、嫩江流域、乌苏里江流域、黑龙江流域、呼伦贝尔草原,以及库页岛,面积达几百万平方公里。 如此辽阔的疆域,管理起来成本高得离谱,产出却低得离谱。 宣德九年,朱瞻基终于撤销了奴儿干都司。 生活在东北的蒙古人和女真人严重依赖与明朝的贸易。 明朝也无法派流官对东北实施直接统治。 双方各取所需,于是明朝选择了羁縻统治,通过培植代理人的方式,在蒙古各部和女真各部之间搞平衡。 张居正死后,辽东巡抚顾养谦与辽东总兵李成梁选中的代理人就是努尔哈赤。 从万历十一年到万历二十九年的整整十八年时间里,努尔哈赤都表现得极为恭顺。 正是在明朝从中央到地方的默许甚至纵容下,努尔哈赤完成了对女真各部的统一。 而一个统一的女真必将成为明朝的心腹大患。 这就是一个外包公司吞并总公司的故事。 说到底,就是明朝的治理能力覆盖不了遥远、辽阔、苦寒的奴儿干都司,给了女真人猥琐发育的机会。 皇太极的算盘打得简洁明了—— 当初你们的祖先守不住奴儿干,现在你们也必定守不住奴儿干,只要躲过这一阵子,终有一天,我皇太极还是会杀回来的!到时候就是新账老账一起算了。 不得不说,皇太极摸着了中原汉人的死穴。 他热切地望着众贝勒大臣,希望自己的提议能得到他们的拥护。 众贝勒大臣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应答。 许久之后,扈尔汗站了出来,说道:“大汗,建州有良田,有道路,有房屋,有马棚,这都是几代人的心血,真的忍心放手吗? \"迁入海西,就到了哈达人、辉发人、叶赫人的地盘。建州强盛的时候还可以压服他们,一旦势弱了,他们就会不服管束。\" \"最要命的是,眼看冬天就要来了,这么多人迁到海西,住哪里?吃什么?\" 皇太极深深地皱起眉头,不论是海东、海西,还是建州,都不能自给,因此女真人最怕就是明朝的经济封锁,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动弹不得。 这时,济尔哈朗上前一步,说道: “大汗,我以为北迁可行。汉人虽人数众多,但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明朝吏治一向腐败,百姓苦不堪言,我们在北地厉兵秣马,待辽东靡烂了,再出其不意杀回来。” 皇太极听后,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站起身来,环视众人: “济尔哈朗之言甚合我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女真人向来坚韧不拔,昔日能于苦寒之地崛起,日后亦可再次兴盛。此我们先暂且隐忍蛰伏,待明朝内乱加剧,便是我们卷土重来之日!” 阿巴泰、巴布海、萨哈璘、阿济格纷纷高呼赞同,但是最有发言权的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始终一言不发。 在皇太极的一再催问之下,代善表示反对,阿敏表示反对,莾古尔泰却没有唱反调,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两个大臣,扈尔汉表示反对,何和礼也不支持。 八旗之中,皇太极只占有两旗,远远没有一言九鼎的实力。 海西之地虽可为暂时避祸,但如果因为强行迁徙而导致人心离散才是最大的危机。 战不能战,守不能守; 走不能走,留不能留。 皇太极心中凄惶不已。 沈阳经略衙门里,熊廷弼也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经过两年多的招募、扩充、征调,辽东明军己有二十万之多。 旷日持久地与建州对峙,军粮军饷的供给对于朝廷来说是一个极其沉重的负担。 可是这二十万大军中至少有十二万是缺乏实战锤炼的新兵,用于守城尚且让人心里发虚,用来进攻凶多吉少。 袁崇焕说道:\"那就开闸放水,水淹建州!\" 熊廷弼道:\"开闸放水,边墙之内也会深受其害,十几万辽民何辜?\" 袁崇焕道:\"一旦开闸放水,古勒城、赫图阿拉城就会被淹没,这对建州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是两说。边墙之内虽然也损失惨重,却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此时此地,根本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熊廷弼左右为难,深思一夜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开闸放水,水淹建州。 既然决定开闸既然决定开闸,熊廷弼便立刻着手安排。 经略衙门与巡抚衙门发出告示,命令边墙以西百里之内,一切军民人等,三日之内必须撤离,三日之后开闸放水。 这个告示一经发布,就在辽民中引起了极大的恐慌。 辽民们纷纷奔走相告,许多人家开始匆忙收拾细软准备撤离。 但更多的百姓故土难离,不愿离去,对着官府派来催促的差役苦苦哀求。 差役们也是奉命办事,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举起鞭子就打。 一时间哭声、喊声、怒骂声四处响起。 如此大的动静,建州方面自然得知了这个消息。 皇太极痛骂熊廷弼、袁崇焕不是人不得好死,边骂边紧急召集众人商议对策。 代善和阿敏主张拼死一战,阻止明军开闸。 皇太极说道:\"熊廷弼在闸口架设了二十门红夷大炮,根本无法靠近!\" 原先还纠结要不要北迁的,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纠结的必要了。 皇太极首先派阿敏前往古勒城组织撤离,而他则亲自组织赫图阿拉粮食物资的转移,这是女真人赖以生存的基石,比他的命还重要。 张献忠、李鸿基、祖大寿、祖大乐刺杀皇太极不成,扮作猎人躲进了赫图阿拉的深山老林的山洞里,一躲就是一年多,靠着打猎兼偷鸡摸狗为生。 当他们得知熊廷弼要水淹建州,意识到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张献忠笑着对李鸿基说:“待在这个鬼地方这么久,简直把我气死了。女真人急着逃命,若能趁乱烧了女真人的粮库,皇太极一定给活活气死,我也好回去向干爹交差了。\" 李鸿基道:\"你能想到的,皇太极也能想到,第一,不会让你找到粮库的,第二,粮库一定有重兵保护,一定不会让你靠近的。\" 张献忠老大不高兴,嗔道:\"憨怂!你也太扫人兴了,哪有那么多一定?让你看看你干爹的本事!\" 拍了拍手,叫道:\"可旺,出来!\" 第116章 得力干将 \"干爹,你叫我甚事?\" 孙可旺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弓着腰,恭敬而殷勤地望着躺在破床上的张献忠 孙可旺陕西延长人,世代贫农,六七岁起就给村里老地主放牛喂猪。 十二三岁时有一天回家看见自个娘不见了,跑去向县官报告,县官没见着,反而被县吏毒打了一顿。 爹死了娘不见了,无依无靠的孙可望从此恨透了这个狗屁倒灶的世界。 陕北遍地饿殍,孙可望跟着一个远房舅舅越过黄河进入山西讨生活。 到山西两三年后,这个远房舅舅也死了。 孙可旺因为机灵沉稳有眼力见,被一个专做高丽参生意的商人带到了辽东。可是倒霉的是,到辽东一年多后,这个商人也死了。 孙可旺又失去了依靠。 那时候辽东正是兵荒马乱,孙可旺稀里糊涂被掳掠到了建州,从此成为女真人皮鞭之下的奴隶。 有一天他正在马场铲马粪,突然听到熟悉的陕北口音,忍不住回过头踮着脚张望,见众人簇拥之下一个穿着牛录衣裳的瘦高个。 那人剃着光头,脑袋后面拖着长长的金钱鼠尾巴辨子,长着一副汉人的面孔,三角眼,鹰钩鼻,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对着马群指指点点,操着一口土得掉渣的陕北口音,每句话后面都带着粗口。 同样是陕西人,看看别人趾高气扬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孙可旺只觉得心中凄然。 \"唰唰唰……\" 就在他愣神的当口,皮鞭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紧接着是鼠尾巴监工的一声高过一声的怒骂。 \"死汉狗!我叫你偷懒!我叫你偷懒!\" 孙可旺猛然惊醒,放声高呼:\"大大饶命啊!大大饶命啊!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可是监工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在孙可旺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打死的时候。 那个陕西口音突然大喝一声,\"住手!\" 监工忙停住了手,毕恭毕敬地站着。 孙可望趴在地上,偷眼瞅见一双乌黑油亮的长筒靴走了过来。 \"小子,哪儿人?\" \"陕西人。\" \"陕西哪里人?\" \"延长县的。\" “行了,这小子还有用,留他一条狗命吧。” 孙可旺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心中暗暗感激,一骨碌爬了起来,满脸讨好地问: \"听口音,大大也是陕北人?\" \"定边柳树涧的。\" 孙可旺忙弓着说道:\"“真是巧了,竟然碰到老乡。今天多亏了大大,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的想给大大当个干儿子。” \"你多大了?\" \"二十二了。\" \"你比我还大四岁哩,我咋个给你当爹?\" \"儿子前二十年算是白活了,认了干爹才算重回一回。\" 张献忠上下打量孙可望,身材不高,却很壮实,一张国字脸,棱角硬朗。 看着土老帽一个,却挺会来事儿的。 \"好吧,大就认下你了!\" 孙可望头磕得嘭嘭响,\"谢干爹,儿子从今往后鞍前马后,绝无二心。 如今我也有干儿子了,张献忠哈哈大笑。 张献忠确实很有眼光,孙可旺跟着他顶上了很大的用场。 摸到皇太极府中搞刺杀,从头到尾孙可旺都是骨干。 虽然运气不好没把皇太极给扎死,但是也着实把皇太极给吓得半死。 直到那时,孙可旺才知道,这位比自己还小四五岁化名黄虎的干爹,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镇抚使,皇太子的干儿子—— 张献忠! 孙可望仿佛看见一条通天大道横在自己脚下。 张献忠从破床上爬了起来,掸了掉身上的土,狡黠地一笑,\"可旺,干完这一票,干爹带你去北京,让你见干爹的干爹,想不想?\" \"想!\" 张献忠满意地点点头,问道:\"让你摸清女真人的粮仓,你摸清了吗?\" \"摸清了。\" 自从刺杀皇太极失败,张献忠就和李鸿基、祖大寿、祖大乐藏进了深山老林里,而让孙可旺带领三十几个锦衣卫四处活动。 孙可望也确实有本事,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而张献忠的豪爽仗义,挥金如土,更是让孙可旺想要死心塌地卖命。 张献忠问道:\"钉下咱们的钉子了吗?\" 孙可望答道:\"钉下了!\" \"一把火烧了!\"张献忠眼中凶光一闪,随即满脸带笑。 \"干成了,就是大功一件!等回了北京,干爹求干爹的干爹赏你个锦衣卫千户当当!\" \"到时候,你身上穿的是飞鱼服,腰里挎的是绣春刀,胯下坐的是大马,脚上穿的是长筒靴,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知府见了,都得让道,回到家里,一个妻,两个妾,天天喝好酒,顿顿吃鱼肉!\" \"我的儿,你说美气不美气?\" 听到锦衣卫千户,别说孙可旺了,就是祖大寿祖大乐兄弟俩,也倒吸一口凉气,但他们相信,张献忠的确有这本事。 孙可旺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连说:\"美太太!美太太!\" 张献忠从破床下拽出一个破袋子,扔到孙可旺怀里,\"好好干,干爹不会亏待你的,把这些给你手下的兄弟们分了。\" 孙可旺打开袋子看了一眼,一锭锭元宝金光闪闪,顿时两眼放光,忙不迭地说道:“多谢干爹!多谢干爹!” 张献忠拍了拍他的肩膀,“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 孙可旺带着手下朝着女真粮仓奔去。 夜幕降临,他们悄悄摸到粮仓附近。 孙可旺看到粮仓周围有不少守卫在巡逻,但他们早有准备。 他一挥手,几个身手敏捷的锦衣卫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几处暗哨。 然而,就在他们要接近粮仓时,突然四周火把亮起,数百建州兵从天而降,人人弯弓搭箭将他们围了起来,随时能将他们射成刺猬。 孙可旺明知中计了,却无处可逃。 这时,阿济格突然现身,冷笑道:\"你这汉狗,不就是是张献忠的干儿子孙可旺吗?你行刺大汗,找得我好苦,今天算被我逮着了!快说,张献忠藏在哪?\" 孙可旺心中大惊,却很快镇定了下来,答道:\"贝勒爷,张献忠神出鬼没的,小的也不知道他藏在哪儿……\" \"我信你个鬼!\"阿济格大喝一声:\"拿下!\" 孙可旺手一挥,身后的锦衣卫迅速围成一圈,个个拔刀相向,准备作最后的殊死搏斗。 孙可旺高声喊道:“阿济格,你大大既然敢来,就没想活着回去。老子拼了!” 阿济格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我数三下,再不交代就射死你!三,二……” 就在建州兵将要放箭时,粮仓方向突然火光冲天。 原来孙可旺只是张献忠抛出的诱饵。 他早就侦知建州的粮仓在哪,孙可旺前脚刚走,张献忠后脚就和李鸿基、祖大寿、祖大乐出发了,抄近路摸到了粮仓。 趁着阿济格被孙可望吸引住的空隙,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翻墙越户潜进了粮仓,先将几十斤黑火油撒得遍地,然后一把火点着。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火苗就窜遍了粮库的每一个犄角旮旯。 干燥的粮食碰着了明火,噼里啪啦乱烧起来,整个粮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炉。 望见身后熊熊大火,阿济格如堕冰窟,直着嗓子大喊:\"救火!救火!\" 百十名建州兵转身向着粮库飞奔而去。 孙可旺见状,大喊一声:“兄弟们,冲出去!” 趁着混乱,三十来个锦衣卫左突右杀。 正这时,张献忠、李鸿基、祖大寿、祖大乐也赶来接应。 四个人手持长刀,猛劈猛杀,如入无人之境。 阿济格大喊:\"放箭!射死这伙狗汉军!\" 千百只利箭扑面而来,根本无处躲藏。 粮仓里的火越烧越大,将黑暗的天空照得通红,滚滚黑烟腾空而起,像一条条乌黑的巨龙。 阿济格跺着脚大叫:\"完了!完了!\" 皇太极登高远望,见是粮库方向火起,惊得三魂七魄跑了一半,喝命阿巴泰赶紧去瞧。 正这时,代善骑着马跑了过来,向着皇太极大喊:\"老八,不好了!粮库着了!\" 皇太极两眼一黑,从高台上跌落下来。 \"大汗!\" \"大汗!\" 杂乱的喊声在耳边响起,他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大大们,码字不易,赏个五星行不行。 第117章 残阳如血 熊廷弼亲自守在大坝闸口,只等边墙附近的老百姓撤得差不多了,就开闸放水。 他心急如焚,不断派人前去查看百姓撤离的进度,可是每次传回来的消息都令他十分失望。 十几万老百姓的撤离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袁崇焕再次担负起了这一重任,发动所有府县官吏下乡催促。 他带着几个亲信快马加鞭穿梭于各个乡村之间,时间紧迫,每多耽搁一刻,危险便增加一分,大声呼喊着乡民们尽快收拾细软,往东转移,嗓子都喊哑了。 乡民故土难离,抱着家中物件不肯走。 袁崇焕苦口婆心劝说:“乡亲们,洪水将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乡民大声哭诉:\"没了家,叫我们怎么活啊?\" 袁崇焕登上高台,大声喊话:\"开闸放水,是为了淹掉建奴老巢。乡亲们不肯走,闸就没法开。\" \"闸没法开,就得派大军前去攻打,不管打得过打不过,都得十万人八万人地死。\" \"本抚问你们,是你们的房子田产值钱,还是辽军将士的命值钱?\" 黑压压的人群中喊声响起: \"这还用说,当然是将士的命值钱。\" \"袁巡抚说的对,建奴一天不铲平,我们就一天不得安宁。\" 在袁崇焕的软硬兼施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动身。 而熊廷弼这边,望着边墙方向,眉头紧皱。 此时已近黄昏,若再拖延下去,建州军一旦赶到,这十几万百姓将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正在焦急之时,罗一贯策马奔来:“袁公,前方三里处有一大队人马来了!” 这位土生土长的辽东将领终于搞清楚了,袁崇焕不是自己想的那种人。 终于有一天,罗一贯向袁崇焕坦白了,那次埋伏在经略衙门屋顶上的,就是他和赵率教。 袁崇焕闻言,禁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问道:\"你们想干什么?刺杀我吗?\" 罗一贯点点头,\"我错了,听凭袁公处置。\" 袁崇焕宽容地笑了笑,\"你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我敬一贵将军死得壮烈,这件事就不作计较了。\" 罗一贯大为感动,从此之后和赵率教、何可纲、朱梅,成了袁崇焕的铁杆,唯马首是瞻,说一不二。 听到罗一贯的报告,袁崇焕心中疑惑,赶忙驱马向望去,只见茫茫原野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正缓缓由西向东移动。 原来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周边召集了锦州、广宁、义州的乡勇和乡民自发组,带来了成千上万的骡马车辆,帮助前线辽民撤离。 袁崇焕大喜过望,在马上频频拱手,\"公等真是雪中送炭啊,崇焕在此谢过了!\" 杨涟笑着回应道:“袁公守土卫疆,我等自当尽绵薄之力。” 众人相视一笑,当下便开始组织百姓们有序转移。 就在队伍行进途中,探子来报,发现一大部建奴骑兵正朝这边赶来。 袁崇焕眼神一凛,立刻命罗一贯、赵率教各领一队人马前去迎敌,掩护辽民撤退。 罗一贯、赵率教领命,飞奔而去,紧赶慢赶,终于在建州军之前,赶到了若钦山口。 建州军领头的竟是阿敏,来了数千精锐重骑兵。 如果任凭阿敏追杀撤退辽民,那将是一场惨剧。 罗一贯、赵率教各带千余人,分守在一左一右山口两侧的高岭上,凭借居高临下的地利之便,阻击阿敏。 皇太极给阿敏的命令是从古勒城撤离,但是阿敏擅自作主,追杀辽民,为了皇太极责问时有个交代,阿敏可谓志在必得。 建州骑兵人人披着重甲,马身上也裹着甲,每人带上了三副弓,五筒箭。 赵率教怒骂道:\"老罗,你看,阿敏这个狗娘养的来者不善啊!\" 罗一贯早就期待能有血战,好一吐积于胸中的愤懑之气了,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正合我意!\" 战斗一开始,建州铁骑如巨龙一般猛扑过来,得得得的马蹄声震得人肝胆俱裂,守在土岭之上的明军俱是面无人色。 阿敏之勇武嚣张在建州军中是首屈一指的,他的企图十分明显,一举冲破若钦山口,直扑辽民,来一场毁天灭地的大屠杀,给熊廷弼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建州骑兵已近在十余丈之外,罗一贯和赵率教对视一眼,然后相互点了点头。 建州骑兵的先头已经进入谷口了。 罗一贯大呼:\"火铳手!预备!\" 赵率教大呼:\"弓箭手!预备!\" 随着两人呼喊,火铳手们纷纷举枪瞄准,弓箭手也拉满了弓弦。 当建州骑兵再靠近几丈之时,罗一贯大喝一声:“放!” 火铳齐鸣,枪声震耳欲聋,冲在最前面的建州骑兵顿时倒下一片。 与此同时,赵率教也大喊:“射!”利箭如雨般朝着建州骑兵飞去。 阿敏没想到明军如此顽强抵抗,怒吼一声,\"放箭!\" 建州兵骑射功夫了得,阿敏话音方落,千万支箭己应声而出,仿佛一阵箭雨,乱纷纷落到岭上。 \"啊啊啊………\" 明军士兵发出一声声惨叫。 罗一贯左肩上中了一箭,右臂上中了一箭,一只箭擦着着赵率教的脖子掠过,只要稍微偏一点,就要了他的小命。 罗一贯扯下身上箭,大呼:\"干他!往死里干他!\" 慌乱中,明军己作好还击准备,一轮射击之后,后排的士兵迅速上前装填弹药、搭箭。 罗一贯一声令下,火铳齐鸣,然后又是乱箭如雨,建州骑兵虽慓悍无比,但在狭窄的谷道之中却施展不开。 马匹被火铳射中,哀鸣着乱跑乱跳,无少骑兵从马背上跌下来,被踩成肉饼。 此时,辽民在火铳声喊杀声的催逼下,加快了撤退速度。 阿敏心急如焚,他不顾伤亡亲自率军猛攻。 然而,罗一贯和赵率教所率领的明军依靠地形优势不断杀伤建州骑兵。 战斗进行的极其惨烈,守在土岭上的明军己死伤十之七八,罗一贯和赵率教也是箭伤累累。 两人相视一笑,似乎在作最后的诀别。 然而,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刚刚还蓄势待发的建州骑兵突然掉转马头,潮水般退去。 罗一贯和赵率教一前一后跌坐在血泊之中。 残阳如血,照着草木萧疏的山河,有风呜咽着吹过。 第118章 殃及池鱼 在众人的呼喊声中,皇太极终于醒来了,眼中满是恨意,咬牙切齿道:“一定要把那伙贼人找出来,碎尸万段!” 此时,张献忠、李鸿基、祖大寿、祖大乐、孙可旺等人虽己突破重围,但都受了箭伤,三十几个锦衣卫死的只剩下六七个了。 好在粮库被焚,八旗兵人心惶惶,没人顾得上追剿他们。 张献忠等人又躲进了深山密林之中了。 当皇太极得知阿敏自作主张追杀辽民的消息后,异常震怒,急命阿济格前往传令,命阿敏收兵。 阿济格快马加鞭赶到若钦山口,向杀得正酣的阿敏传达了皇太极的命令,让他引兵南下,退守赫图阿拉。 阿敏满脸不屑,\"只要再发起一波冲击,就能追上辽民队伍了,为什么要收兵?\" 阿济格只得说出实情。 阿敏听见赫图阿拉粮库被烧,脸立刻就白了。 他原先还力主固守古勒城和赫图阿拉的,现在却连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这令他异常恼怒,握紧拳头,眼睛通红地瞪着阿济格,怒吼道: “大汗、大贝勒、三贝勒全都留在赫图阿拉,为什么连粮库都看守不住?眼看就到了冬天了,我们吃什么?” 阿济格无奈地说道:“二贝勒说的是。粮库被烧,赫图阿拉人心惶惶,大汗急得吐了血。没了粮食,再想北迁也难了,诸贝勒大臣议定,由二贝勒领军,攻入朝鲜夺取粮食,先捱过这个冬再说。\" 明朝一直是朝鲜的宗主国,适逢努尔哈赤兴起,建立后金。 萨尔浒之战爆发,明朝要求朝鲜出兵,协助明军讨伐努尔哈赤。 朝鲜国王李珲不敢得罪兵强马壮的努尔哈赤,更不敢得罪明朝,派晋宁君姜弘立带领一万人出兵。 努尔哈赤对此十分恼怒,但他一直将重点放在对付明军和东蒙古诸部,对朝鲜则采取威逼利诱的拉拢政策,终其一世都没有直接对朝鲜用兵, 而朝鲜一直以小中华自居,对蛮夷女真人抱有强烈的鄙视和敌意。 努尔哈赤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为了分化明朝与朝鲜之间的关系,以免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二来是因为朝鲜不仅国土狭小,而且太穷,即使打下来也没有什么大用。 这是努尔哈赤生前就定下来的基本国策。 可是现在形势变了,本来就粮食短缺,赫图阿拉最大的粮库还被张献忠、李鸿基一把火烧了,这简直要了女真人的命。 在这种情况下,皇太极只能打下朝鲜,抢夺粮食,度过迫在眉睫的寒冬。 阿敏一踏进赫图阿拉的议政大厅,就感受到一股压抑颓丧、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 皇太极脸色惨白,双目空洞无神,代善、扈尔汗、何和礼都在不停地摇头叹息,莽古尔泰脸上冷苦冰霜,仿佛全世界都欠他钱似的。 阿敏一屁股坐在位子上,满脸怨怼地说道:\"古勒城已经没有一兵一卒了,彻底成了一座空城,这会子说不定被熊廷弼占了。\"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诸贝勒大臣皆默然无语。 阿敏续继说道:\"大汗命我攻朝鲜,我领命就是,只是不知道要攻到哪里为止?\" 皇太极说道:\"粮库被烧了,必须抢在寒冬到来之前攻下平壤,强迫朝鲜国王李珲同意将大同以北割让给大金,大同以南仍归朝鲜,与大金结盟共同对付明军,并且每月向大金提供三十万石粮食。\" 阿敏哂笑道:\"这么苛刻的条件,李珲必定不肯答应的。\" 朝鲜就是一只不堪一击的弱鸡,城池残破不堪,军队孱弱无比。 欺负不了明军,难道还欺负不了你吗? 皇太极目露凶光,大声道:\"李珲要是不从命,就一直杀到他从命为止!\" 阿敏还要说话,皇太极打断他,杀气腾腾说道: \"以阿敏为主帅,以济尔哈朗为副帅,以阿济格为左先锋,以杜度为右先锋,调正红、镶红、正白、镶白、四旗,入朝鲜作战,明天凌晨开拔!\" 朝鲜国王李珲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是个十足的倒霉蛋。 泰昌二年九月十七日,阿敏、济尔哈朗、阿济格、杜度,带领三万旗兵,三万辅兵,一举渡过鸭绿江,袭击义州。 义州府尹黄灿阳毫无防备,在建州军登城后才发觉,不到两个时辰,义州城就陷落了。 阿敏下令屠尽义州城中一切军民人等,抢夺城中粮食,经过两天两夜的屠杀,义州成为一座空城。 九月二十三日,阿敏攻破定州。 十月初二,阿敏渡过清川江,威逼安州。 安州是朝鲜平安道重镇,朝鲜在这里屯兵三万六千,虽然竭力死守,却根本不是建州军对手,不到三天时间,安州就被攻破。 建州军在攻城战中死了近千人,阿敏深恨之,下令屠尽城中男女老幼,数万人被杀,侥幸活下来的不足五百人。 平壤民众听到安州被屠的消息,哭声一片,惊慌失措向南逃窜,平安道观察使金熙被迫退守中和城。 阿敏兵不血刃占领了平壤,掠得金银珠宝无数,粮食近百万斤。 他一面向皇太极报功,一面派人渡过大同江,威逼朝鲜国王李珲,限定他三日之内投降,否则攻破汉城之后,鸡犬不留。 汉城王宫里,李珲痛哭流涕。 建州兵强马壮,残暴嗜杀,不投降的话,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可是向这种蛮夷投降又实在心有不甘。 朝鲜文武大臣议论纷纷,谁也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这时,一位老臣李元翼站了出来,对着李珲深深一拜,沉声道:“殿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向外求援。大明乃我朝鲜宗主国,此时不求援更待何时?” 李珲眼睛一亮,可随即又黯淡下去: “远水解不了近渴,辽东军隔着建州,如何管得了朝鲜的死活?如果从山东渡海而来的话,更是遥遥无期。阿敏只限定了三日,三日之内哪有什么援军?\" 李元翼缓缓道:“殿下,我们可先假意应允投降之事,以拖延时间,一面做好南撤准备,一面派出两拨人,一拔人渡海前往沈阳求援,一拔人渡海前往北京求援。” 李珲犹豫再三,最终咬咬牙决定采纳了李元翼的建议。 他派使者前往阿敏营中,表示愿意投降,但需宽限几日。 阿敏占领了平壤,望着坚固的城池,富庶的田野,心中隐隐生出了割据为王的念想。 十天后,朝鲜使者坐着一只小船,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在天津登陆,三天后,才见到大明皇帝。 常洛听到阿敏已经占据了朝鲜北部,陷入了沉思。 第119章 水淹奴巢 历史上,皇太极也曾暴揍朝鲜,但不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而是在四五年之后。 常洛有点猜不透,皇太极这个时候打朝鲜,究竟是何居心? 朝鲜使者到北京后的两三天,熊廷弼的奏疏也到了,详述了辽东前线的态势,说建州粮库被张献忠、李鸿基一把火烧了,建州军人心浮动,阿敏放弃了古勒城,退回赫图阿拉了,请示朝廷: \"辽军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还是发动对赫图阿拉的进攻?\" \"如果派大军进攻的话,死伤可能会很惨重,而且并无必胜的把握;\" \"如果开闸放水的话,可以水淹赫图阿拉,但十几万辽民的房屋、土地同样会被淹没。\" 看到熊廷弼的奏疏,常洛大呼过瘾,\"哈哈哈,张献忠这厮,简直就是张狗皮膏药,贴在皇太极身上揭不下来了!\" 他的心里不禁一阵窃喜。 东北大地广阔无垠,遍布沼泽密林,而且极其寒冷,中原汉人很难适应那里的环境,皇太极如果一直往北跑,再想抓住他可就难了。 可是窃喜之后又犯了难——究竟是该派大军攻打?还是该开闸放水? 常洛召集群臣商议。 朝堂之上众大臣议论纷纷。 一部分大臣认为开闸泄水有伤天和,数以万计的房屋被冲毁,数以万顷的田地被淹没,十几万辽民无以为生,而且极易出现下游河流改道,如果解决不好的话,也将是一件后患无穷的事。 另一部分大臣则认为,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建州是心腹大患,朝廷常年在辽东用兵,财政压力极大,辽民日后可以救济安置。 深思一夜后,常洛最终选择开闸放水。 谕旨传到沈阳,难民成群结队涌向经略衙门和巡抚衙门,哭声震天动地。 泰昌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深夜,熊廷弼下令开闸放水。 浑河的水位本身就比苏子河要高出近三尺,大坝又将水位抬高了四尺。 当三座闸门被缓缓打开,巨大的水位落差之下,洪流奔腾而下,拍起惊天的浪花,如脱缰的野马,如发狂的巨龙,瞬间冲破了苏子河的河堤。 浑河水源源不断地流入苏子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灌了方圆几百里的十几个县。 目之所及,一片泽国,房屋倒塌,道路尽毁,桥梁断裂,来不及收割的庄稼化为乌有,昔日的市镇、村庄葬身于汪洋大海之中。 洪水一路倾泻而下,冲毁了古勒城、马儿墩城,很快逼近了赫图阿拉城。 贝勒大臣、有权有势有钱的女真人,以及八旗军,均己越过长白山,安安全全撤到了朝鲜境内上。 但是大部分普通的女真人、蒙古人、被掳掠到赫图阿拉的汉人、朝鲜人就没有那么走运了。 赫图阿拉建在一个宽阔平坦的谷地中,坚实的城墙在洪水的冲击下发出痛苦的哀鸣,城内乱作一团,哭声,喊声,叫声,马匹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 简陋的木屋像是脆弱的积木般被轻易推倒,四处旋转、漂荡。 瘦弱的妇孺紧紧抱住树干或者漂浮的木头,绝望地尖叫着。精壮的男人奋力地攀上树杈。 水面上漂满了尸体。 女真人营建了几十年的巢穴,变成了十足的修罗场。 皇太极、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带着女真人进入了义州城。 他们原先还抱有幻想,企图以建州为前沿,以朝鲜为后援,与明军相周旋。 但现在,他们的幻想破灭了。 进入义州的第二天,他们就定下了鸠占鹊巢彻底灭亡朝鲜李氏王朝的计划。 女真人倾巢而来,朝鲜人战栗不己,李珲紧急召见文武大臣,商议应对之策。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哪有什么应对之策? 朝堂之上一片愁云惨淡。 李珲听着大臣们各执一词,心中烦闷不已。 这时,又是老臣李元翼站了出来,说道:“殿下,臣以为,我们马兵步兵力不敌建州军,但水军尚强,可将粮草运到济州岛上固守。 再派使者速往大明求援,待大明援军一到,内外夹击,或许还有复国的希望。” 李珲面如死灰,“隔着两千里海路,大明何出兵相助?” 李元翼道:\"朝鲜对大明一向恭顺有加,身为天下共主,大明天子岂有坐视属国灭亡的道理?再者,大明和建州结下了解不了的血海深仇,我朝鲜君臣在海上抗击女真,大明天子一定会施以援手的。\" 李珲深以为然,连夜收拾金银细软,率领残存的三万人马往南跑路,一口气跑到了釜山。 李珲被吓破了胆,恨不能立马乘船跑到济州岛上去。 李元翼劝谏道:\"殿下不必如此着急,可先在釜山招兵买马,征集粮草,修缮城池。\" \"一则皇太极不一定马上就会追过来;\" \"二则就算皇太极就算追来了也不一定马上就能攻破釜山;三则就算釜山被攻破了,再退住济州岛也不迟。\" 在李元翼的一再劝慰之下,李珲总算定住了心神,按照李元翼的建议布置开了。 李珲跑了,皇太极兵不血刃拿下了汉城。 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又要屠城,被皇太极阻止。 他贴出告示,安抚城中百姓,谎称建州军只是来客居的,并无吞并朝鲜之意。 为了掩人耳目,又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李氏宗室,立为朝鲜国王,原朝鲜官员一律任原职。 而在釜山的李珲忙着招兵买马,焦急等待着明朝的救援。 半个月后,探子来报,说皇太极正在整军,似有南下攻打釜山之意。 李珲大惊失色,忙找李元翼商议。 李元翼沉思片刻道:“殿下莫慌,釜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皇太极没那么容易得手的。且在此抵挡上两三个月,让天朝看到我们的志气。” 李珲在釜山如坐针毡,皇太极却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没有发一兵一卒前往攻打,而是由着他在釜山穷折腾。 转眼到了泰昌三年二月十六,朝鲜使者乘船渡海送来了李珲的奏疏,称: \"奴酋皇太极侵占了朝鲜八百里锦绣江山,朝鲜十万军民固守釜山孤城,击退建州军数十次进攻,臣朝鲜国王李珲,泣血乞求大明天子,派遣天兵天将,跨海驰援,复我故国。\" 在东北亚的版图上,朝鲜半岛处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十字路口。 它北接辽宁吉林,南邻日本,西与辽东半岛、山东半岛隔海相望。 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数次改变中国国运,撬动东北亚乃至东亚格局。 从丰臣秀吉起,日本就做着以朝鲜为跳板,吞并中国的迷梦,并且三次付诸行动。 朝鲜与日本隔对马海峡相望,储量惊人的石见银山就位于日本本州岛根县大田市,距离朝鲜釜山不过三四百里。 第120章 一往无前 建州女真被逐到了朝鲜,朝野上下一片欢欣鼓舞。 如此大捷,自然是要论功行赏的。 首辅孙承宗调度有方,加太子太师衔。 次辅袁可立劳苦功高,加太子太傅衔。 辽东经略熊廷弼力挽狂澜,加了太子太保衔。 其余阁部大臣周延儒、徐光启、毕自严、毕懋康等 辽东前线巡抚袁崇焕,总兵杜松、刘铤、李如柏、马林,副总兵王宣、赵梦麟等,京军火器营提督孙元化,锦衣卫都督孙传庭、都指挥使郑崇俭、指挥同知瞿式耜,镇抚使高迎祥、罗汝才,参将罗一贯、赵率教等,依功劳大小、官阶高低,俱各有封赏。 常洛又从内帑中拨银三十万两,犒赏辽东将士。 一时间朝野内外喜气洋洋。 泰昌皇帝继位方两年有余,就立下这样的不世功勋,文武群臣一起上表,祈情祭告天地宗庙。 常洛下谕予以拒绝。 \"方今国家多事,天时不利,黎民百姓生计艰难,何必虚耗国帑,所请不允,不得烦奏。\" 群臣大惑不解。 周延儒出列进谏:“陛下,此乃大功,祭告天地宗庙亦是惯例,此举可扬我朝威,振奋民心。” 常洛微微皱起眉说道:“朕意已决。皇太极虽遁入朝鲜,但贼心不死,随时都会卷土重来。\" \"陕西大旱,辽东一片泽国。\" \"山东饱受战乱蹂躏。\" \"南方诸省亦是灾荒不断。\" \"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哪里就到了天下太平歌功颂德的时候?\" \"国库空虚,朕恨不能将一文钱掰成两半用。办一场典礼,就算再节省,还不得花三五万两银子?\" \"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何必将宝贵的钱财浪费在这种地方?\" 听罢这一番话,满殿的文武大臣莫不为之动容。 孙承宗出列奏道:\"陛下真乃尧舜之君也!臣等钦佩之至!\" 常洛摆摆手,\"孙先生过誉了,朕愧不敢当。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有三件大事要上紧着办。\" \"第一件大事,仍然是清丈田亩。\" \"第二件大事,仍是赈济陕西灾荒。\" \"第三件大事,是从南北各省招募饥民迁往辽东。\" \"这三件事,每一件事都关系着国家的生死存亡,必须全力以赴地去做,万不可掉以轻心。\" \"尤其是清丈田亩,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只有田亩清丈清楚了,才能均平税赋,国库才能得以充实。这是一项事关社稷安危的大事,着内阁、户部、工部会同各省加紧实施。\" 大殿里刚刚还一派热烈祥和的气氛,一提到清丈田亩,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毕竟,谁愿意拿刀子割自己身上的肉啊? 一个国家一个王朝的覆灭,莫不始于特权阶层的形成和社会的固化。 这些特权阶层首先是皇族,然后是勋臣和皇亲国戚,然后是通过科举上位的官僚。 在这些人身边,又围绕着数量众多的仆从,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上层社会。 这些既得利益者之间充满了你死我活的斗争,但他们在对待下层老百姓时,态度却出奇地一致。 随着既得利益者人数的不断膨胀,底层老百姓所受到的压榨就越深重。 整个王朝都坐在火药桶上,一旦有天灾人祸的发生,火药桶便被点燃了。 常洛扫视着沉默的众人,心中暗叹。 他深知此事艰难,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众卿家,朕明白清丈田亩触动诸多利益。然朕意已决,若今日因畏难而退缩,他日百姓揭竿而起,诸位又岂能独善其身?” 常洛的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大殿之中。 \"山东徐鸿儒之乱虽然得以平息,但王好贤、于弘志仍然在河北山东一带活动。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强的号召力?无非是富者太富,而贫者太贫了。 晚唐黄巢之乱,天街踏尽公卿骨,府库烧成锦绣灰,繁荣富庶的关中平原,从此之后一蹶不振。众卿,血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说罢,目光灼灼地看着满殿大臣,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目光所到之处,那些平日慷慨激昂的人,此刻却纷纷低下了头。 只有袁可立缓缓出列,拱手答道: “陛下圣明!臣的家乡河南,本是中原沃野千里好地方,如今失地之民亦十居八九。" "于情于理于法,失地之民不应承担赋税,但偏偏加在他们头上的赋税却格外之高,而那些坐拥千亩良田的富户,却不服役不纳赋。\" \"贫者流离失所,卖儿卖女。富者锦衣玉食,骄奢淫逸。一旦别有用心的贼人加以煽动,滔天祸事就临头了。臣的家乡就流行着各种倡乱的童谣,每念及此,臣都忍不住胆战心惊。\" \"臣己年过六旬了,没几年活头了,不如拼了这把老骨头,回到河南主持田亩清丈。\" 常洛嚯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徐徐走下台阶,走到袁可立身边,握住他的手,动情地着说道:\"朕何德何能,有如此股肱之臣。”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其他大臣见状,无不面露惭色。 一直默不作声的户部尚书毕自严站了出来。 “陛下,袁公此举固然深明大义,但田亩清丈历来阻力重重,单单靠袁公一人之力,怕是难以达成啊。” 常洛朗声道: “朕亦知晓其中艰难,着高迎祥带八百锦衣卫随袁爱卿前往。河南地方不论亲疏贵贱,谁若是从中作梗,袁爱卿自行处置即可,不必奏报。” 袁可立感激涕零,“陛下如此信任老臣,老臣定当鞠躬尽瘁。” 过了三天,袁可立在高迎祥的护送下,出发前往河南。 常洛殷勤相送,在袁可立一再恳求下,才在离城九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袁可立登上马车,拱手道:\"陛下保重,臣去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不畏艰险,不避权贵,不惜性命,为民请命的人! 这才是国家的脊梁! 望着袁可立瘦削而刚毅的面容,常洛禁不住眼圈一红。 袁可立一路南行,阳春时节,却满目萧疏,流民遍地,心中惊而且惧,更加坚定了清丈田亩的信心。 浸润朝野多年,他深知此次河南之行注定没有任何退路,不能成功,便只能成仁。 乾清宫西暖阁里,常洛正襟危坐着。 孙承宗走了进来,拱手说道: \"朝鲜国使者晋宁君姜弘立天天跑到礼部又是哭又是闹,说天朝再不发兵救援,就一头撞死,实在有碍观瞻。陛下,此事何以处之?\" 常洛沉思片刻,答道:\"传他进来吧。\" 第121章 关门打狗 在内官的引领下,姜弘立躬身走了进来,不等常洛开口,便跪在地上哀泣不止。 \"小臣姜弘立,奉我王之命,来到圣京觐见我圣天子。伏请圣天子,遣天兵天将,救我朝鲜军民于水火之中。\" 哭得哀哀欲绝。 孙承宗道:\"姜弘立,朝鲜是何情形,可详奏于陛下。\" 姜弘立先向孙承宗拜谢,然后奏道: \"奴酋皇太极倾巢而出,汉城以南皆在其手,所到之处,稍有不从,无不横加杀戮,男为奴,女为婢,金银珠宝,粮食布匹,无不抢夺,八百万朝鲜人己被杀死一大半,家家戴孝,户户举哀,惨不可言!\" \"奴酋皇太极致书我王,言辞傲慢至极,自称天聪可汗,耀武扬威,胁迫我王向他称臣纳贡。\" \"朝鲜国王乃太祖高皇帝所封,世世忠于大明,安有向建州蛮夷称臣纳贡的道理。我王宁死不从,带领三十万军民在釜山据城困守。我王宁愿城破投海而死,也绝不屈从建奴!\" \"愿圣天子早发大军,救我王于水火之中。\" 常洛听闻,龙颜大怒,“你放心,皇太极如此残暴不仁,朕会为朝鲜主持公道的。” 姜弘立忙叩头:“陛下圣明,朝鲜百姓时时刻刻都在翘首以盼。若陛下解朝鲜之围,朝鲜愿世代称臣,岁岁纳贡。” 常洛沉思片刻后道:“你回去告诉李珲,让他坚守待援。朕意已决,北路以辽东巡抚袁崇焕为主帅,领兵十二万,征讨皇太极;南路以锦衣卫都督孙传庭为主帅,调山东水师、浙江水师、福建水师,在釜山登陆,夹击皇太极。\" 姜弘立感激得无以言表,再三高呼:\"陛下圣明,朝鲜得救了!\" 等姜弘立走了,孙承宗问道:\"陛下是真的准备为了朝鲜而大动干戈吗?\" 常洛笑道:\"不然呢?\" 孙承宗讪讪道:\"臣还以为陛下是在敷衍他呢!\" 常洛正色道:\"君无戏言,朕就是准备将皇太极结果在朝鲜。\" 孙承宗面露难色,\"不论是走海路,还是走陆路,朝鲜都实在太遥远了,转运兵马粮草极其艰难。 当年先帝为了平定丰臣秀吉之乱,耗银近千万,费时近八年,弄得国库空虚,军民疲弊,朝野公议,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朱翊钧这辈子干了不少混账透顶的事,但抗倭援朝绝对是干对了,可是当时的人却不以为然,认为是劳民伤财。 常洛微微皱眉,却十分坚定地说道:“朕也知道远征朝鲜甚难,但朕若坐视不管,周边藩属国必定寒心。况且皇太极野心勃勃,此时不灭,日后必定卷土重来。 孙先生不妨想想,终究是要剿灭皇太极,是趁他还未彻底征服朝鲜之前就出兵,还是拖延到他己彻底征服朝鲜之后再出兵? 孙先生不妨再想想,同样是要打仗,是在大明境内打?还是在朝鲜境内打?” 孙承宗见皇上心意已决,便不再劝阻,而是拱手道:“陛下既然决心已定,臣定当全力辅佐。以臣愚见,远征朝鲜最大的困难便是转运粮草,需得及早谋划。” 常洛道:“孙先生所言甚是。朕欲派周延儒再去江南,召集当地富商巨贾,许以重利,令其协助运送粮草。同时,命杨嗣昌会同运河沿线府县官员,征集民夫,加快运河整修疏竣。” 孙承宗连连点头,又道:\"方才陛下说调山东、浙江、福建水师,但据臣所知,此三省水师的船都是小船,只能在近海作战,恐怕难以担当横渡大海去釜山作战的重任。\" 常洛沉思片刻,答道:\"那就速派徐光启去广东联络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许以重利,向他们租借战船。\" 孙承宗告退出来,心事重重往文渊阁走,召集阁部大臣,宣布了皇帝出兵朝鲜的决定。 众人听了,都十分错愕。 最发愁的莫过于毕自严,其次是毕懋康,不用说,筹集转运粮草又能把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 徐光启也是满脸愁云,户部又拿不出钱来,西洋人的战船哪有那么好借的? 周延儒更是老大不高兴,怎么这种空手套白狼的事总是找他? 孙传庭是南路主帅,自然也参与了会议,他也是一头雾水,怎么给他这么个锦衣卫都督派了这么个差事? 第二天,孙承宗上了封奏疏,说袁可立去了河南,周延儒要去江南,徐光启要去广东,阁部大臣不堪使用,大战在即,诸事繁杂,请皇上简拔几个大臣赐用。 常洛览奏,立即下旨,召洪承畴、温体仁回京,入阁办事。 孙传庭、郑崇俭都要外派,锦衣卫不能没有话事人。 又下旨召朱由校、朱由检、瞿式耜自凤阳返京。 又命孙元化、曹文诏率领京军火炮营开赴辽东。 又命毕自肃转任辽东巡抚。 升袁崇焕为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使辽东总督,统兵十二万进抵鸭绿江,随时待命。 杨镐曾指挥朝鲜之役,在朝鲜人中威望极高,自朝鲜国王以下,皆呼为\"杨爷\",这次也派上用场了。 常洛命他和姜弘立一起横渡大海去釜山。 杨镐气得半死,逢人就抱怨:\"我已经七十五岁了,哪受得了海上的风浪,肯定不能活着回来了!\" 姜弘立却喜得眉开眼笑。 人事大调动,显然是有大动作了。 皇太极也没有闲着,稍微在朝鲜站稳脚跟之后,便露出了凶恶的獠牙,发布命令,要求朝鲜人不论官民一律交出粮食,统一管理,统一分配,敢有私藏粮食一斗以上者,格杀勿论。 朝鲜人哀嚎不已,纷纷带着粮食往山上树林中逃跑。 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带着八旗兵在各个交通路口围追堵截,凡被抓到私带粮食的,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给杀了。 就在朝鲜一片混乱之际,杨镐终究还是赶鸭子上架踏上了前往釜山的船。 海面上狂风呼啸,船只摇晃不停,杨镐在船舱内脸色惨白如纸,口中不断念叨着自己怕是要命丧于此。 皇太极这边,虽靠着血腥手段抢夺朝鲜人的大批粮食,但也激起了朝鲜人更强烈的反抗之心。 不少朝鲜义士自发组织起来,偷袭八旗兵的运粮队,焚烧八旗兵的营帐,搞得皇太极不得安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大开杀戒。 当杨镐和姜弘立历经千难万险,抵达朝鲜近海时,皇太极已经攻下了孤城釜山。 朝鲜全境陷落,李珲退到了济州岛。 第122章 峰回路转 辽东大战在即,又兼多了三十万移民、十几万难民,粮食缺口极其巨大。 毕自肃从甘肃巡抚任上转任辽东巡抚,上任第一件事,也是要粮食。 熊廷弼一向强势得理不饶人,发了两三道公文要不到粮食,就开始骂人了。 袁崇焕也不是省油的灯,口口声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十二万大军等着粮食下锅,粮食不到位,无法开拔,误了军机责任归户部。 连毕自肃也不停地添乱,说辽民嗷嗷待哺,户部再不发粮恐酿出民变。 身为户部尚书,毕自严受够了这种窝囊气,惹不起熊廷弼和袁崇焕,只好拿亲弟弟出气,写信回去把毕自肃痛骂了一顿。 毕自肃也是个牛脾气,回信说,辽东犹如火药桶,数十万人缺粮,两个月之内再看不到户部发来的粮食,他就跳河了事。 毕自严或许真的是被吓着了,拿着熊廷弼、袁崇焕、毕自肃的信求见皇上。 常洛看完三人的信,用无比同情的眼神看着毕自严,安慰道:\"卿掌管户部这些年,着实辛苦委屈了。熊廷弼的确太过分了,朕给他写封信,好好训训他。\" 毕自严眼圈都红了,\"熊廷弼骂臣,臣忍忍就算了,连自肃也以死相逼,臣实在有些心力交瘁。眼下四处闹灾荒,四处缺粮,如何是好?\" 常洛沉默半晌,试探地问道:\"实在调不出粮食,要不就给成番薯?\" 毕自严一听这话,头摇得像拔浪鼓。 \"陛下,番薯的产量的确很高,但全是水。所谓的五倍亩产十倍亩产,就是多了几倍的水而已。辽东前线的将士,可不是填饱肚子就能糊弄的,需得实实在在地顶饿才行啊!\" 常洛连连点头,\"卿说的是。那就这样吧。军粮还是用米麦,三十万移民和十几万的难民就拿番薯当口粮吧。\" 毕自严苦笑道:\"也只能如此了,可是番薯的运送也是一大笔开支。\" 常洛道:\"现在的问题是,拿着银子也买不到粮食,只好先拿番薯应应急了。\" 毕自严好不容易能面一次圣,急需解决的问题却并没有得到解决,怏怏不乐走了。 去年大张旗鼓种植三十万亩红薯时,他就极力反对,可是皇帝一意孤行,根本不听不进去,导致现在京师里现在是番薯泛滥成了灾。 红薯跟水稻小麦相比,最大的缺点是水分太重,难以长时间储存,难以长距离运输。 另一个毛病是,番薯吃多了会胀气,会拉稀,根本不能当作主食。 对于稍微有点钱人家来说,只能小规模种植一下,用来换换口味。 不过话又说过来,对于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人来说,却是可以救命的。 番薯也有其优势,那就是对土地的要求不高,无论是坚硬的山岗还是贫瘠的沙土,薯都可以顽强地生长,耐旱,高产,适应力强,生熟棉可以吃。 万历二十一年福建大旱,五谷欠收。 旅居吕宋的陈振龙带回了红薯藤,并且试种成功。 他让儿子陈经纶上书福建巡抚金学曾,建议在田间地头房前屋后试种番薯,以解粮荒。 金学曾允准,四个月后,蕃薯大获丰收,福建的饥荒得以缓解。 但蕃薯的推广极其缓慢。 福建因为山地太多的缘故,蕃薯种植面积较大。 整个南方只有江西浙江有零星种植,而在整个北方地区,蕃薯的种植还是一片空白。 泰昌二年正月,福建巡抚南居益奉命征召了一万户民户,随江西奉新举人宋应星一同来到了京师。 常洛对番薯的推广寄予了莫大的希望,在百忙之中亲自接见宋应星,畅谈了两个多时辰,从皇庄中划拨了三十万亩肥田,用于种植番薯。 泰昌二年,三十万亩皇庄的番薯地喜获丰收,收获的蕃薯高达十八亿斤。 这可把常洛高兴坏了。 然而,还没过三天,他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原来这十八亿斤番薯虽已丰收,但京师里的富人对这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有实在穷得吃不上饭的人才愿意吃。 想要运送到陕西、山西、河南那些缺粮严重的省份去,运费又太高了,完全不划算。 由于之前高估了番薯的受欢迎程度,并没有足够的地窋用来存放这么多番薯。 常洛第一次为自己的智商感到着急。 那段时间他逢人就宣传番薯有多么好吃,可以蒸着吃,煮着吃,还可以烤着吃,香得很,美得很。 每次给文武大臣们赐宴,番薯都是必不可少的主角。 孙承宗、袁可立这些正一品高官,一月的禄米八十七石,徐光启、毕自严这些正二品高官禄米七十二石。一半发成现银,一半发成大米。 常洛用番薯顶成了大米,还很贴心地定了十斤红薯顶一斤大米的标准。 到了发禄米的时候,毕自严就打发一乘乘车往部院大臣家里面送番薯。 部院大臣们简直怕了这位专吃窝边草的皇帝,在背后讪谤不己,见了面都是问:\"你们家今天吃番薯了吗?\" 这个说:\"太难吃了,全送给乡下穷亲戚了。\" 那个说:\"岁数大了,吃多了反酸,胀气,半夜里肚子总是咕噜咕噜叫。\" 虽然常洛使出浑身解数推销蕃薯,但是收效甚微,积压在数万计的地窑中的番薯至少也有十二三亿斤。 毕自严管不了那么多了,征调了上千乘车,向辽东运送番薯。 谁料这一举动却歪打正着。 辽东的将士们一开始也是抵触番薯的,可军中粮食本就紧张,饿极了也就尝试着吃了起来。 没想到这一吃竟发现番薯饱腹感极强,而且生的熟的都能吃,尤其是烤着吃十分香甜。 士兵们把番薯丢在柴堆里烤得软软的,剥了皮金黄金黄的,吃在口中又甜又糯。 熊廷弼岁数大了,牙口不好,烤番薯最对胃口,每天都要吃两三个大个烤番薯。 连经略大人也爱吃,番薯竟然奇迹般地在辽东军中流行开来,甚至成为了士兵们每餐必备之物。 对于饥肠辘辘的难民来说,吃番薯总比吃草根树皮观音土强。 况且这是朝廷白给的,不要一文钱。 千余车番薯运到沈阳,不到半个月时间,便被一抢而空。 熊廷弼、袁崇焕、毕自肃纷纷给户部寄去公文,索要番薯。 毕自严本来是等着挨骂的,万没想到番薯到了辽东竟然成了香饽饽,喜得手舞足蹈。 常洛闻报大喜,将番薯誉为“宝薯”。 那些原本看不起番薯的达官贵人听闻后,态度立马转变。 现在军中流行吃番薯,那自家要是不吃岂不是落伍了? 更重要的是,这可是皇上大力推崇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就因为喜爱番薯而得到赏识呢? 达官贵人们的风向最容易影响平民百姓的风向,一时间,京城上下纷纷抢购番薯,先前堆积如山的番薯很快便售卖一空。 卧槽! 三年之内可以无饥馑矣。 常洛笑得合不拢嘴,下令今春将一百九十万亩皇庄田全部改种番薯。 第123章 饮马江边 除了番薯之外,土豆也是抵御饥荒的宝物。 万历四十二年,一种陌生的小白花引起了朱翊钧的注意。 这是红毛夷敬献的贡品,夷人称之为\"马铃薯\" 据说是弘治五年,一个名叫哥伦布的佛朗机蛮夷从美洲带回西洋的。 万历三十二年,红毛夷窃居澎湖岛,后来被南居易撵到了琉球岛。 他们多次派使节进京朝拜,这种黄不啦叽的土疙瘩便带到了北京。 红毛夷把这玩意儿说得天花乱坠,说一顷地能产几十万斤,是个好吃不贵的宝贝。 朱翊钧却投去鄙夷的目光:\"蛮夷!\" 好歹是贡品,有司将其种在西苑太液池边。 然而朱翊钧嫌弃白花不祥,将之发配到菜户营。 菜户营里云集了全天下最会种菜的一群人,专为宫廷种菜,因为马铃薯是长在地下的,于是取名\"土豆\" 菜户营所培育的土豆很难走上普通人的餐桌,一般农户根本无法获得优良的种苗了,因此土豆一直养在深闺无人识。 饿殍遍地的明朝之于营养丰富的土豆,就这样阴差阳错给错过了。 番薯在辽东意外走红,给了常洛莫大的信心,悠悠万事,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中国人最是温良恭俭让,只要还有一口吃的,绝不会起兵造反。 他想到了大力推广种植土豆,以应对愈演愈烈的饥荒。 隔行如隔山,要想推广土豆,就得这方面的专门人才。 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详尽记录了水稻、大麦新品种的培育,研究了土壤、气候、栽培方法对作物品种变化的影响,注意到不同品种蚕蛾杂交引起的变异,推论出人为努力可以改变动植物品性,为人工育种提供了理论依据。 世界级的农学大佬! 然而这样的天才在呆板僵化的科举制的禁锢之下,根本没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宋应星自幼博闻强记,万历四十三年与其兄宋应昇赴省城南昌参加乡试,名列全省第三,其兄宋应昇考取第六名,人称\"奉新二宋\" 但此后十八年中,宋应星连继六次参加会试,均名落孙山。 当时的社会风气,重空谈,轻实学,科举以八股文取士,以四书五经命题,考生根本不能发挥自己独到的见解。 一直到明亡前夕,宋应星也只做到了福建汀州府的推官。 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埋没了。 蕃薯引进到北方能够大获成功,宋应星居功至伟,朝堂之上,常洛毫不吝啬对他的赞赏之词: \"昔日汉文帝曾经说过,黄金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宋爱卿立下的是匡扶社稷的奇功。朕今日特赐宋爱卿进士出身,良田三百亩,白银千两,布六十匹,望卿能继续钻研农艺,造福黎民百姓。” 宋应星只是一个屡试不中举人,如果没有皇帝的慧眼识珠,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他赶忙跪地谢恩:“陛下隆恩,臣定当竭尽全力。只是臣以为,仅靠番薯还不足以完全解决饥荒之患。” 常洛满脸带笑:“爱卿有何良策,尽管讲。” 宋应星道:“陛下,番薯的产量虽高,但在北方一年只能种一季,白白浪费了宝贵的土地。如果能够和土豆套种的话,必定能使粮食大增。蕃薯亩产在六千斤上下,而土豆亩产在三千斤上下。如果栽种得法的话,两项相加可达万斤!”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大殿中的文武大臣无不面面相觑。 常洛喜笑颜开问道:\"蕃薯和土豆的生长习性不同,套种在一起会有妨碍吗?\" 宋应星拱手答道:\"陛下所虑极是,臣去年试着套种了十来亩,收获颇丰。只要规划得当,不仅不相妨碍,反而相当益彰!\" 又讲了大规模单一种植,一旦发生病虫害,就会出现绝收,十分危险,而套种则极大地降低这种危险。 常洛大喜过望:“爱卿此言,甚合朕意。卿即刻着手此事,所需人力、物力、财力,由户、工二部全力支应。” 宋应星得了旨意,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筹备起来。 他亲自前往各地挑选合适的田地,又召集农户讲解套种之法。 起初,农户们半信半疑,但看到宋应星如此认真执着,也都纷纷静下心来学习。 在常洛的催促过问下,户、工二部鼎力支持,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不出两个月,套种的番薯和土豆都在茁壮成长,放眼望去,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常洛命京师周边郡县的官吏都前来观摩学习。 宋应星毫无保留地将套种的技术倾囊相授。 蕃薯和土豆的种植十分简便,最难得的是不择土地的肥瘦干湿,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有一分地便种一分地,有半分地便种半分地。 常洛又传旨户部,南北诸省,凡种植番薯和土豆的,一律免三年赋税。 这个口子一开,番薯和土豆迅速在陕西、山西、河南推广开了。 远在东北的毕自肃也不甘人后,要求户部派人到辽东传授番薯和土豆的栽种技术。 如果能在辽东实现粮食自给,那将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常洛命宋应星带领百余名官吏,二千余农民,前往辽东。 泰昌三年七月初三,袁崇焕苦等的军粮终于到位,十二万大军兵分两路,分别从抚顺、开原出发,进抵鸭绿江。 抚顺一路由辽东总督袁崇焕亲自带领,由抚顺经清河、宽甸、凤城,抵达镇江堡,与朝鲜义州隔鸭绿江相望。 随行的有参将罗一贯、赵率教、何可纲、朱梅、左辅。 这一路大军共七万人,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夫高达十三万人。 开原一路大军由老将刘铤、杜松带领,由开原经尚间崖、界藩城、古勒寨、马儿墩城、赫图阿拉、阿布达里冈、固拉库崖、宽甸,进抵镇江堡。 随行的有副总兵王宣、赵梦麟、李怀忠、马世贤。 这一路大军共五万人,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夫高达十一万。 辽东经略熊廷弼坐镇沈阳,与辽东巡抚毕自肃一起,负责粮草、武器的转运和后援。 大水已经退去三四个月了,辽东边墙附近的十几个县依然满目疮痍。 放眼望去,尽是洪水冲刷之后的断壁残垣,墙上爬着绿油油的苔藓,道路上长满了荆棘和野草。 七月二十五日,两路大军在鸭绿江边会合,总兵力十二万,民夫二十四万。 安营千座,扎寨百里,旌旗飘扬,锣鼓喧天,场面极其壮观。 这是热血厮杀的时刻,更是建功立业的时刻。 多少英雄在此折戟沉沙,多少豪杰在此扬名立万。 战马萧萧,江涛滚滚,袁崇焕眺望着莽莽苍苍的长白山,心中踌躇满志。 明军大军云集,蓄势待发,驻守义州的阿敏和济尔哈朗赶紧驰报坐镇平壤的皇太极。 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皇太极也不敢闲着。 他毫不手软地对朝鲜人进行着残酷的镇压和搜刮。 数百万文恬武嬉的朝鲜人,屈服于三十万女真人的铁蹄和屠刀之下,忍受着饥饿和鞭打,像牛马一样昼夜不停地劳作,整修城池,挖掘壕沟,构筑堡寨工事,稍有不从就被杀死。 李珲和杨镐龟缩在乱石林立荒草丛生的济州岛上,望眼欲穿地盼望着朝廷援军的到来。 第124章 引狼入室 朝鲜之所以能延续数百年,一是因为远离中原王朝,二是这块地方的自然禀赋太差。 在朝鲜的北部地区和东部地区,全是高原和山脉,占了国土总面积的75%。 适耕的土地只集中于西部沿海的小片平原和丘陵地区,其中以西南部的平原为主。 朝鲜地力也很贫瘠,低温、寒潮、暴雨、干旱等各种自然灾害频繁,粮食自给十分困难。 洪武初年,高丽王朝因为对肥沃的辽东有所企图,而与明朝爆发过多次小规模军事冲突。 李成桂就是在高丽国王打算直接进攻辽东的时候发动兵变,而最终建立朝鲜李氏王朝的。 在明朝眼中,辽东就是三面受敌之地,这三面就是蒙古、女真和朝鲜。 明朝和朝鲜的宗藩关系,充满了猜忌和提防。 明初朱元璋为了争取高丽国归附,向其输入了元朝一直未给的火器技术,然而关键的提硝技术和火药颗粒化技术,终明一朝一直严密封锁。 制造弓箭的关键材料——水牛角,也在禁售之列。 朱元璋、朱棣、朱瞻基祖孙三代,特别热衷于用丝麻、棉布从朝鲜大肆购买军马、耕牛。 到了景泰、正统年间,朝鲜已无成规模的战马可用,而全国耕牛不足千只。 为了满足明朝贪得无厌的购马需求,朝鲜开辟了更多养马场,进一步加剧了土地的荒漠化。 耕牛不足,使得粮食产量上不去,更加深了对明朝的依赖。 正是因为明朝二百余年的反复压榨,朝鲜的国力极其孱弱,打不过蒙古人,打不过女真人,打不过日本人,是个人尽可欺的角色。 袁崇焕陈兵鸭绿江对岸,皇太极如坐针毡。 和四通八达进可攻退可守的建州相比,朝鲜半岛就是一块死地。 粮食不能自给,战马不能补充,铁器不能输入,生产弓箭的水牛角无法获取。 每一条都直捅皇太极的肺管子。 自从被迫逃入朝鲜,皇太极就如同装进笼子里的野兽,性情变得极其暴躁,面对朝鲜人的反抗只知道血腥镇压。 墙倒众人推,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也落井下石,屡次挑战皇太极的权威。 扈尔汗、何和礼一大把年纪了,跑到朝鲜后水土不服,很快死掉了。 在北部高原、东部山区,朝鲜人零星的反抗就没有消停过。 皇太极派八旗兵征剿,杀死了不少朝鲜人,但因为对当地地形不熟,也吃了不少亏,死了不少人。 李珲在济州岛上收拢了三四十万朝鲜人,也时不时上岸骚扰。 不到半年的时间,皇太极在朝鲜的统治就摇摇欲坠,万般苦闷之中,他开始沉迷于酗酒。 这一天,皇太极又醉醺醺地坐在营帐之中,眼神迷离。 这时宁完我求见,满脸忧虑地说道:“如今形势危难,大汗不该如此消沉啊。” 皇太极苦笑着摇头,“朝鲜好似泥潭一般,陷进去就难以脱身。北面有袁崇焕,南面有李珲,东面是高山,西面是大海,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宁完我慨然道:“大汗当年何其勇哉,怎么今天却尽说丧气话呢?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大汗振作起来来,哪里就找不到一条活路呢?\" 一席话,说得皇太极又来了精神,挺直了身子问道:\"活路在哪里?愿先生教我!\" 宁完我道:\"丰臣秀吉当年出兵朝鲜,与明国结下了血海深仇。" "丰臣秀吉死后,他的部将德川家康执掌幕府。“ "德川家康死后,幕府将军成了他的儿子德川秀忠。" "日本与朝鲜只隔了一道海峡。现在袁崇焕陈兵鸭绿江边,德川秀忠难道嗅不到危险吗?\" 皇太极眼珠子翻了翻,\"先生的意思是?\" 宁完我道:\"德川秀忠肯定不愿意与明国短兵相接。以臣之愚见,大汗不如遣使与日本结盟,要求德川秀忠支援粮草,共同对抗明国。\" 皇太极沉思了半晌,说道:\"先生此计甚好,只是德川秀忠未必愿意,毕竟还有我大金在前面顶着,十年八年之内也打不着他。\" 宁完我道:\"大汗所虑极是,但事在人为,若大汗允准,臣愿出使日本,游说秀忠。\" 皇太极考虑了两天,同意了宁完我的意见。 宁完我又说道:\"李珲盘踞在济州岛上,我大金一无战船,二不习水战,实在拿他没办法。以臣愚见,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邀秀忠出动水军,他若能攻下济州岛,济州岛就归他了。\" 皇太极大悦,\"先生此计甚妙,既灭了李珲,又把秀忠拉下了水!\" 又过了两天,皇太极凑齐了三十六颗东珠,九十张貂皮,三百斤人参,九百斤松子,又找了三艘大船,以杜度为正使,以宁完我为副使,前往日本。 杜度和宁完我率领船队出发,横渡对马海峡抵达了九州岛筑前藩,用了六天时间才到了京都,又苦苦等了四天,才等到德川秀忠的接见。 杜度献上礼物之后,宁完我便滔滔不绝地陈述来意。 德川秀忠先是沉默不语,而后笑得前仰后合。 宁完我问道:\"将军因何发笑?\" 德川秀忠嗤之以鼻,操着夹生不熟的汉话说道: \"济州岛是朝鲜人的,你家大汗却拿来送人情;\" \"你家大汗被明国从建州撵到朝鲜来了,犹如丧家之犬,他有什么资格和我结盟?\" \"就算是结盟,也是你家大汗有求于我,理应是他给我钱粮,怎么反倒向我要钱粮?\" 宁完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也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将军此言差矣。″ \"济州岛如今已在我大金军兵锋之下,唾手可得,让给将军去攻,正是我大汗与将军结好的诚意。\" \"我大金虽暂居朝鲜,却是虎落平阳,迟早要重返故土,逐鹿中原,此时与将军结盟,他日定有厚报。\" \"将军博古通今,定然深明唇亡齿寒的道理,将军出些钱粮,我大金勇士出力,共同抵御明军,对将军也是极为有利。” 德川秀忠微微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你倒真是巧舌如簧,但本将军就是那么好骗的吗?你既然能打下济州岛,就去打好了,我没兴趣。恕不奉陪,尊使请回吧。” 说罢,拂袖而去。 宁完我在皇太极跟前吹那么大牛,千里迢迢而来,受尽了慢待不说,还这样一无所获,回去后可怎么交差啊? 德川秀忠是江户幕府第二代将军,虽然在军事上不如父亲德川家康,但在政治手腕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确立了持继二百多年的幕藩体制,让江户幕府走上了正轨。 从万历四十四年实际掌权开始,不到八年的时间里削了三十九个外样大名,二十一个普代大名,说削藩就削藩,说镇压基督徒就镇压基督徒,丝毫不留情面,整个日本从上到下提心吊胆,生怕将军一不高兴就带人打上门来。 日本人口在一千五百万至二千万之间,对明朝做工精细的产品,尤其是生丝需求极其旺盛。 朝鲜之役后,朱翊钧切断了与日本的一切贸易,琉球、朝鲜、安南等藩属国也跟进。 自德川家康起,就一改丰臣秀吉的对外侵略政策,对周边国家示好。 特别是对于明朝,德川幕府想尽办法想与之建立册封关系,恢复勘合贸易,重回以明朝为盟主的朝贡体系,为此作了许多努力,但一直没有成功。 德川秀忠本来并不十分清楚朝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宁完我却上赶着给送来了一手情报。 宁完我走后,德川秀忠召集谋臣们商议,在这种局势下,究竟该如何抉择,才更符合日本的利益。 经过长达一天一夜的激烈讨论,德川秀忠最终决定,出兵朝鲜,与明朝南北夹击皇太极,以此作为与明朝恢复贸易的筹码。 皇太极万万没想到,宁完我自作聪明的日本之行,却是奇蠢无比的引狼入室之举。 第125章 积弊深重 朝鲜北部是高耸的盖马高原、狼林山脉,中原王朝军队想要翻越过去难于登天,唯一的入口是在西北角上跨过鸭绿江,沿西部沿海平原进攻。 朝鲜的地形特点是东高西低,平原主要集中于西部和南部,东部沿海则是一线狭长的平原。 除太白山脉为南北走向之外, 江南山脉、 妙香山脉、 北大峰山脉、 阿虎飞山脉、 马息岭山脉、 广州山脉、 车岭山脉、 芦岭山脉、 小白山脉、 庆尚山脉, 几乎全是东北~西南走向的。 屁大点地方却有如此密集的山脉,不论行军作战还是粮草转运,难度之大都不问可知。 山水总是相连的,因为山脉是东北~西南走向,所以江河也必定是相同走向,造成了一种山重水隔的态势,易守而难攻。 朝鲜重要的战略据点,几乎都分布在西部沿海的平原上。 而每一个战略据点,都有山脉或者江河作为屏障。 想要占领朝鲜东部和南部,由北向南依次需要攻克的据点包括: 1\/鸭绿江边的义州城,这是从辽东进入朝鲜的门户。 2\/清川江边的安北城,地势十分险要,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就是在这里久攻不下,后勤补给断绝后悻悻而归。 3\/大同江边的平壤城,这一带是朝鲜北部最大的平原地带。 4\/开城,四周是星罗棋布的丘陵,易守难攻。 5\/汉江边上的汉城,朝鲜的王京,当年壬辰倭乱碧蹄馆之役就发生在这一带,大将李如松吃了大亏。 6\/车岭山脉与芦岭山脉之间的公州、全州。 7\/南部沿海的罗州、晋州、金州、庆州。 一路须得过五关斩六将,打怪升级。 老将刘铤全程参加了二十多年前的朝鲜之役,他对熊廷弼和袁崇焕说: \"在朝鲜打仗,唯一行得通的战术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寨拔寨,有城攻城,只能用蛮力硬打,根本没有用奇谋的余地。\" 当年李如松、刘铤入朝,一路狂飙猛进打到了汉城,却拿盘据在南部沿海的全罗道和庆尚道的倭军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因很简单——补给跟不上了。 从南方将粮食转运到北京,然后沿辽西走廊转运到锦州,再从锦州转运到镇江堡,简直能要了人的老命。 朝鲜之役,朱翊钧最高峰也只派出了四万军队,一是无兵可调,二是以朝鲜狭长的鸡肠子似的地形,派太多兵也施展不开。 朝鲜之役,断断续续打了近八年,原因就在这里。 攻打朝鲜,必须速战速决,一旦陷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后勤补给必然崩溃。 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父子四打高句丽,全都以失败告终。 唐太宗李世民再打高句丽,依然没有打下来。 直到唐高宗李治,才终于拔掉这颗眼中钉。 杨坚、杨广、李世民采取的策略都是由北往南打。 只有李治,采取的策略是联合新罗和百济,南北夹击高句丽。 袁崇焕十二万大军陈兵鸭绿江边,外加二十万民夫,共三十六万人,每天至少要消耗八十万斤粮食。 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每拖延一天,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常洛制定的是水陆并进南北夹击的战略,可是明朝的水师实在是太菜了。 孙传庭被任命为南路主帅,征调山东、福建、浙江三省水师。 然而三省水师提督一听要远赴朝鲜南部海域作战,争相诉苦。 这个说:"船小难渡远海,只能在近海作战。“ 那个说:"船上火炮陈旧,不堪使用,需要换了好炮才能出海。“ 孙传庭看着三位水师提督的模样,心中满是无奈。 徐光启向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借战船也极不顺利。三国都怕明朝将自己的战船学了去,不约而同地拒绝。 永乐年间,明朝水师天下无敌。 就是到了正德十六年的屯门之战, 以及嘉靖二年的西草湾之战, 嘉靖二十七年的浙江双屿岛之战, 嘉靖二十八年的福建走马溪之战, 明军打葡萄牙人都算是手到擒来。 可是朱翊钧这个老逼登殆政三十年,水师实力直线下降。 到了万历末期,明军水师战斗力低得令人发指,别说远海了,就是在近海也被人打得抬不起头来。 荷兰人的战船和商船在东南沿海,尤其是福建沿海,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嚣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只需五艘荷兰甲板船齐出的话,普通明军水师一百艘战船,都拦不住。 皇太极在朝鲜立足未稳,正是一举铲除的时候,水师却如此不给力。 常洛恨不能将朱翊钧从棺材里拉出来鞭尸。 李珲和杨鹤困守济州孤岛,粮食即将耗竭,再一次派人送来求救信。 如果置之不理的话,李珲肯定会选择投降。 孙传庭提出:“三省水师虽然不能登陆作战,但把粮草运送到济州岛上总是能行的。只要济州岛不失,将来就还有南北夹击的机会。“ 常洛深以为然,命南直布政使司紧急征调三十万石粮食, 又命山东水师、浙江水师、福建水师共九百余条船齐聚长江入海口的海门港, 将粮食转运到济州岛上去。 曹文诏、领京营三千火铳手,三千弓弩手。 罗汝才带领锦衣卫三千刀斧手。 与孙传庭一同乘船前往济州岛。 船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然而刚出海不久便遭遇了风暴。 许多年久失修的船只在狂风巨浪中摇摇欲坠,不少粮食都被卷入海中。 孙传庭心急如焚,一边指挥士兵稳定船只,一边让人查看损失情况。 好不容易熬过了风暴,前方又出现了六艘荷兰商船的身影。 荷兰人看到前面有一支庞大的船队,打着明朝的官旗,根本不看在眼里,开足马力横冲直撞过来。 区区六艘商船竟敢如此嚣张,孙传庭一向温文尔雅,这时也气得破口大骂: \"狗娘养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火铳手,预备!\" \"射击!\" 一时间铳声隆隆。 然而荷兰商船离得甚远,不在火铳的射程之内,根本打不着。 反而是荷兰商船船体巨大,每只船上都装载了两门红夷大炮。 "轰"地一声,一颗炮弹落在船上。 船上破好大一个洞,水很快涌了进来,很快就倾覆了。 水面上顷刻之间漂满了粮食。 堂堂水师竟打不过西洋商船! 孙传庭又急又气,命令放箭,千万支箭齐射,总算射到了荷兰商船上。 荷兰商船放炮还击,又击中了两艘船。 浙江水师提督庞保成挺身而出,\"孙督师,前方有暗礁,末将带领十几只船往北跑,引诱荷兰战船进入暗礁区。\" 孙传庭点头应允。 荷兰人不知是计,盲目追击,结果两艘商触礁搁了浅。 孙传庭见状,命令集中火力攻击被困的两艘荷兰商船,荷兰人打起白旗投降。 另四艘船见势不妙,仓惶遁走。 孙传庭登上荷兰商船,手起刀落杀了十几人泄愤,只留下了水手和炮手,每人派三名刀斧手在背后盯着。 他摸了摸红夷大炮乌黑的炮管,得意地笑了。 一行人押着两艘荷兰商船,向着济州岛驶去。 第126章 小试牛刀 济州岛位于朝鲜半岛南部海域,距离半岛陆地一百六十里,东西长一百五十里,南北宽六十里。 唐朝时,朝鲜半岛上并存着高句丽、新罗、百济三个国家,而济州岛是独立于三者之外的耽罗国。 由于孤悬海外,且地处海路交通要冲,耽罗国与唐朝、日本、新罗、百济、高句丽都建立了贸易关系,这样的局面持续了数百年。 公元九一八年,高丽王朝统一朝鲜后,耽罗沦为属国,二百年后,高丽废除耽罗国号,改设耽罗郡。 元朝时期,蒙古人占据了济州岛,以此作为攻击日本的跳板,岛上树木茂密,刚好可以建造大船,蒙古人在此设置了众多船厂。 济州岛四季如春,亚热带季风气候使得该岛极其适合养马,元朝两次征日的马匹,很大一部分出自济州岛。 元朝灭亡后,高丽王派二万名士兵,三百余艘战舰,登陆济州岛,全歼岛上三千余蒙古兵,收回了济州岛。 济州岛是个小岛,岛上原住民最高峰时迤只有三四万。 随李珲逃到岛上的军民达三十七万之多,更有许多朝鲜人不堪虐杀,乘坐小船来到岛上,聚集在岛上的人竟达五六十万,本就极度紧缺粮,这下子即将耗尽了。 一些渔民出海捕鱼,更多的人靠吃野菜度日,岛上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李珲感觉到走投无路,想带着妻妾儿女渡海投奔明朝,被李元翼、姜弘立等一帮大臣阻止,杨镐也力陈不可。 泰昌三年九月初三,宛如神兵天降,孙传庭带领九百余艘抵达济州岛,带来了六百万斤粮食。 李珲闻报喜极而泣,亲自迎接孙传庭上岸,感激涕零道:“将军救命之恩永生难报。” 孙传庭摆了摆手说道:“这都是陛下的恩赐。” 随后指挥将士们将粮食搬运下来。 可是岛上人口实在太多了,六百万斤粮食平均到每个人头上连十斤也不到,实在是杯水车薪。 孙传庭带着罗汝才、曹文诏以及山东水师提督江秉权、浙江水师提督庞保成、福建水师提督汪国柱巡查整个济州岛,发现岛上的防御工事聊胜于无。 这也就是女真人不习水战,不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上来了。 而李珲也是个顶没用的人,逃到岛上这么久,除了唉声叹气之外,啥正事也没干。 孙传庭立即接管了岛上残兵败将,得将一百二十名,兵三万四千名,船四百余只。 岛上粮少人多,处境岌岌可危。 孙传庭当机立断,派出四百只船,将岛上老弱妇孺运到长江口的海门港。 然后再运一批粮食过来。 如此往返几趟,直到岛上只剩下五六万精壮兵丁,而粮食足够食用三月为止。 安排好运输之事后,孙传庭便着手整顿岛上防务。 他命令士兵们砍伐树木,搭建营房,在济州岛北面挖掘了两道长百里,深六尺,宽九尺的壕沟。 罗汝才、曹文诏负责训练朝鲜士兵,提升他们的战斗能力; 杨镐负责统筹粮食分配,确保每一粒粮食都用到刀刃上。 三个水师提督则率领船队在朝鲜东部海岸线和南部海岸线游弋。 最远到达了汉江入海口附近附近。 皇太极坐镇汉城,一直将注意力放在防备袁崇焕,没想到明军水师突然出现在眼皮子底下,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召集众贝勒大臣议事。 屋漏偏逢连阴雨,营帐之中气氛凝重。 皇太极面色阴沉率先开口道:“明军此举甚是狡诈,如今我军三面受敌,诸位可有良策?” 三贝勒莽古尔泰站出来说道:“袁崇焕本就很难对付,如今又加上孙传庭这一支奇兵。依我之见,应该立刻征召朝鲜船只,先攻下济州岛,免得腹背受敌。”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皇太极表示反对:\"敌情未明,不可轻动。\" 莽古尔泰目眦欲裂,对着皇太极大喊大叫:\"今天也说不可轻动,明天也说不可轻动,难道在这里等死吗?" 皇太极大怒,“谁说等死了?谋定而后动懂吗?" 莾古尔泰毫不示弱,吼道:“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我去,又没让你去,你怕什么?\" 以往这个时候,都会有贝勒大臣站出来指责莽古尔泰,但这一次谁也没有吭声。 皇太极看向代善,代善却装作没看见。 "哎!" "这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爱逞能你就去吧,死了才好!“ 皇太极一声叹息,心里凉透透的。 这一天艳阳高照,海风习习,济州岛附近海域突然出现数百条不明船只。 孙传庭闻报,登上高台远远眺望,命江秉权、庞保成、汪国柱率领各自的战船隐匿在树林茂密的海湾之中。 带领船队来的是莽古尔泰和杜度。 两人见岛上毫上毫无动静,不敢轻举妄动,在海岸边逡巡了小半个小辰之后,终于派小股兵力登上了岸。 这小股兵力小心翼翼地向岛内探查,当他们深入到壕沟附近时,只听一声炮响,四周伏兵尽出,迅速将这小股女真兵包了饺子,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岸边,向海上船只射箭。 隐藏在树丛后的四门红夷大炮突然开火。 \"轰!\" \"轰!\" \"轰!\" \"轰!\" 四声炮响,每一炮都命中目标,船只摇晃几下就翻了。 八旗兵本来就是旱鸭子,侥幸没被打死的落到水中之后,胡乱扑腾几下就像石头一样沉了下去。 被迫强征来驾船的朝鲜人本来就心怀异志,趁机大喊大叫,八旗兵军心动摇,乱作一团。 莽古尔泰和杜度大惊失色,正欲下令掉转船头时时,江秉权、庞保成、汪国柱率领隐藏的战船杀出。 八旗军船只慌乱间阵脚大乱,不少船只头逃窜。 莽古尔泰大怒,斩杀了几个逃兵妄图稳定军心,但是根本无济于事,所有的人都无心恋战,只想逃命了事。 明军水师气势如虹,在后面紧追不舍,箭雨纷飞之下,火铳亦是一通乱扫,八旗军船只争相逃命,谁也不让着谁,阵形全乱了,不少船只碰撞在一起,船被撞翻的不在少数,士兵落到海中,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莽古尔泰和杜度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丢下船队独自逃跑。 罗汝才领着一只船,曹文诏领着一只船,狂追了虽然始终只有数丈之远,却怎么也追不上,一直追了二十余里,才悻悻而回。 这一仗大获全胜,打死女真兵千余人,俘获船只二百有余。 岛上人心振奋,欢声笑语。 李珲连赞:\"孙大将军威武!不愧是天朝名将!\" 孙传庭淡淡一笑,\"小试牛刀耳,好戏都在后头!\" 莾古尔泰和杜度像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回去了。 首战失利,损失如此之惨重,皇太极心凉到了极点,懒得拿正眼看莾古尔泰。 第127章 雄风犹在 \"元素吾兄,都中一别,山远水阔,久未晤面,不胜思念,边关风寒,吾兄安否?弟在济州,城防己固,舟船己足,俟兄号令,可以开拨。兄在北,弟在南,合力并进,大事可成。饮马汉江,生擒奴酋,把酒庆捷,岂不快哉!\" 泰昌三年十月十六日,袁崇焕终于等来了孙传廷的信。 他兴冲冲地将刘铤、杜松、李如柏、马林、王宣、赵梦麟、马世贤、李怀忠、罗一贯、赵率教、何可纲、朱梅、左辅、孙元化、郑崇俭等一众将领召入大帐。 开口说道:\"诸位,孙传庭已经在济州岛扎稳脚跟了,可以越过鸭绿江开赴朝鲜作战了!\" 此言一出,大帐中欢声雷动。 刘铤最是兴奋,向杜松吹嘘如何神勇,打得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长谷川秀、小早川隆景怎样丢盔卸甲。 杜松耳朵都听起老茧了,咧着嘴笑。 罗一贯、赵率教也热烈地攀谈着。 在场的将领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袁崇焕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目光坚定道:“我等身负皇恩,当奋勇杀敌,此次南北夹击,定要一举破敌。只是那奴酋狡诈多端,我等不可轻敌。” 众将齐声应诺。 袁崇焕作出部署。 限定两日之内粮草辎重必须清点完毕,马匹喂饱,兵器打磨光亮,盏甲细心检查。 鸭绿江宽三十余丈,波涛汹涌,江上原本架有一座石拱桥,皇太极攻入朝鲜后,将桥拆毁了,并且派巴布泰和巴布海领了七千五百名八旗兵在江对岸严阵以待。 如何渡过江成了第一道难题。 江面这么宽,搭桥是不可能的,如果用船渡的话,一来没有那么多船,二来速度太慢了,一定会有很大的伤亡。 刘铤对朝鲜地形十分熟悉,建议袁崇焕在镇江堡做出强渡鸭绿江的态势,暗地里由他带领一支敢死队,翻越长白山,到达七道沟。 鸭绿江在那带只有两三丈宽,搭几块长木板就过去了。 然后再翻过盖狼林山脉、江南山脉,神不知鬼不觉绕到巴布泰和巴布海后面去,猛地给他一下子。 袁崇焕听他说了这么一大串,感觉不靠谱。 刘铤却拍着胸脯打保票:\"这个计策绝对能行!\" 就在刘铤做好出发准备的第二天,辽东突降暴雪。 袁崇焕问刘铤:\"老将军,天寒地滑,还能翻山越岭吗?\" 刘铤道:“天气越坏,越没人料得到我走那条路,正可以出其不意。” 袁崇焕闻言,握住刘铤的手,说道:\"生擒活捉了小奴,老将军是首功!少不得伯侯之赏!\" 刘铤嘿嘿一笑,\"熊爷也是这么骗我的,不过我爱听。\" 袁崇焕也笑了,命赵率教、何可纲跟着同去,要他们好好照顾刘铤。 刘铤不屑地一笑,\"谁照顾谁还难说呢!\" 命干儿子刘招孙精心挑选了一千二百人,在狂风暴雪中悄无声息踏上征程。 刘铤走后,袁崇焕命令孙元化将四十余门红夷大炮一字排开。 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风刮得正大,雪下得正紧。 孙元化令旗一飞,\"开炮!\" 四十门红夷大炮同时开火,炮弹呼啸着朝江对岸飞去。 巴布海和巴布泰正在堡垒之中,轰隆隆的炮声响起,惊得他措手不及。 炮弹落在堡垒周围,一时间土石飞溅,炸死了不少八旗兵。 趁着敌军慌乱的间隙,袁崇焕指挥数十条船在炮火的掩护下,抢渡鸭绿江。 然而船行到江中央,利箭像蝗虫一般飞走来,不少士兵中箭身亡。 袁崇焕只得命令鸣金收兵。 此后两三天,红夷大炮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对岸放炮,有时候上午,有时候下午,有时候半夜。 饥寒交迫,还有炮弹不停落在头顶。 巴布泰和巴布海不堪其扰,派人向皇太极报告。 皇太极也无计可施,只能空洞地安慰几句,命令他拼死守住,绝不能放袁崇焕过江。 他打的算盘是,天降大雪,意味着明军的粮草补给更加困难,一旦供应跟不上,明军大张旗鼓的一次行动就算半途而废了。 袁崇焕亦是心急如焚,只能寄希望于刘铤的奇谋能够成功了。 可是一直等了六七天,也没等到刘铤闹出动静。 大雪封了辽西走廊,粮草输送断绝,熊廷弼在沈阳也坐不住了,顶风冒雪亲自送来了三百万斤粮食。 袁崇焕将他迎到帐中,问道:\"熊公,你怎么也来了?\" 熊廷弼苦笑道:\"人吃马嚼的,费了这么多钱粮,要是打不出个名堂,你我都没法向朝野交差啊。\" 本不占地利,又失天时,袁崇焕的心情更加焦灼了。 刘铤带着一千二百人在风雪中,沿着那条隐秘羊肠小路徐徐前进,积雪没过膝盖,每一步都充满艰辛。 饿了塞一口干粮,渴了嚼一嘴雪,一行人全被练伤了,手上脸上裂满了口子,寒风一吹,如同刀子在割。 整整十三日,刘铤终于带着队伍越过一道道山脉,出现在敌人后方。 他们躲在山谷中,熬到天色漆黑了,才悄悄潜到巴布泰、巴布海营帐的后方。 成败在此一举了,刘铤大喝一声:\"招孙!放焰火!\" 刘招孙爬到山顶,璀璨的焰火照得漆黑的天空亮如白昼。 这是他和袁崇焕事先约定好的暗号。 袁崇焕望眼欲穿,终于等来了这一刻,推醒了熊廷弼,兴奋地叫道:\"熊公,你看!\" 熊廷弼以手捶胸,大叫:\"好!好!好!\" 袁崇焕命令孙元化向对岸发起最猛烈的炮击。 巴布海、巴布泰正在帐中与诸将议事,突然前方炮声隆隆,正准备出去察看,又听见后方杀声震天。 两人顿时脑袋懵住了,异口同声问: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刘铤已突入敌营,八十多斤重的大刀舞虎虎生风,赵率教、何可纲、刘招孙手提着大刀,遇到八旗兵就乱砍乱杀。 八旗军自从到了朝鲜,人缺吃穿,马缺草料,刀枪弓箭铠甲得不到补充,战斗力大降。 仓促间被人从背后偷营,顿时慌作一团。 等到他们发现偷营的明军人数并不时,马上组织起强有力的反击。 刘铤、刘召孙带着数百人,赵率教、何可纲带着数百人,被八旗兵分割开了。 明军陷入了苦战。 巴布泰挥舞着大刀,凶狠地喊:"杀!给我杀!" 乒乒乒短兵相接的声音四处响起,明金双方打成一片。 正这时,王宣、赵梦麟抢渡成功,率领二千余人,杀将上来,喊杀之声震天动地。 紧接着郑崇俭也带着数以千计的人冲了过来,人人手中拿着大刀.斧头乱叫。 八旗兵疯狂射箭,却被明军火铳压制下去。 漫山遍野都在对砍,所有人都发了疯。 明军一波波渡过河,源源不断往前冲。 巴布海、巴布泰见势不妙,急令撤退。 刘铤满脸血污,拄着刀,直挺挺地站着,望着突然散去的八旗兵发呆。 赵率教快步跑过去,叫道:“刘爷,没事吧?“ 刘铤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营帐里,床边烧着通红的柴火。 袁崇焕握住他的胳膊,叫道:“老将军,你醒了!“ 刘铤挣扎着坐了起来,沮丧地说道:“不中用了!老了!“ 袁崇焕眼睛酸了酸,"廉颇虽老,神勇不减当年!” 熊廷弼说道:“老刘,我作证,你是首功,封伯跑不了。“ 刘铤冲熊廷弼努了努嘴,\"熊爷,别给我灌迷魂汤了,我稀罕的不是这个。" “那你稀罕啥?“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太平,你我蹲在墙根一边吹牛,一边吃着烤红薯。“ 熊廷弼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停了。 此役八旗兵伤亡惨重,死三千五百人,粮草辎重全失。 巴布海、巴布泰带领余部四千余人退到了义州。 第128章 瓮中之鳖 皇太极给阿敏、巴布泰、巴布海下了死命令,希望能凭借义州险要抵挡住明军前进的脚步 他的自信绝不是毫无据的。 八旗军狂飙猛进攻入朝鲜时,作为朝鲜门户的义州城却残破不堪,不仅城垣低矮,而且连壕沟和护城河也没有。 朝鲜君臣之所以这么荒腔走板,源于他们的无知。 他们总是以为,有明朝老大哥的罩着,蛮夷女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毕竟,努尔哈赤早年还向朝鲜纳贡称臣,后来势大了之后也没有侵扰过朝鲜。 皇太极攻下义州城后,立即马不停蹄驱使数十万朝鲜人重新修筑义州城,累死的饿死的打死的不计其数。 壕沟是必须挖的,护城河是必须挖的,而且必须足够宽,足够深。 原先城墙不过一丈二层,现在加高到了三丈六尺; 原先城墙厚不过一尺五寸,现在加上了一道厚达六尺的土墙。 而且城墙上增修了密密麻麻的城垛,每个城垛后面都设置了六至十个射位,每个射位上派两个弓弩手。 熊廷弼深知兵贵神速师老则兵疲的道理,建议袁崇焕: \"元素,以我之意,当火速进军,遇城攻城,遇塞拨寨,不要给皇太极以任何喘息的机会!\" 袁崇焕对这位老前辈十分钦佩,说道:\"学生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强攻特别耗费人力和物力,学生很怕后继跟不上。\" 熊廷弼慷然道:\"有我给你做后盾,你怕什么?关外的物资虽然进不来了,但我倾全辽之力支持你总是做得到的!\" 袁崇焕听了熊廷弼这话,心中豪气顿生,抱拳行礼道:“袁公大义,崇焕感激不尽,此仗必全力以赴。” 熊廷弼哈哈大笑,\"谢我干什么!你若打赢了,我就可以回江夏养老了!\" 袁崇焕拱手道:\"愿借熊公吉言,学生当放手一战。\" 熊廷弼当夜就回了沈阳,筹集粮草军衣军械火药炮弹。 刘铤身受十余创,只休养了一夜,就要到前线去领兵。 袁崇焕坚决不肯,\"老将军伤还未愈,再休养几天又何妨?\" 刘铤瞋目道:\"前线打得热火朝天,我躲在后方睡大觉,岂不被人笑掉大牙?再说我二十几年前在朝鲜从北打到南,熟悉地形。\" 杜松哂笑道:\"袁经略,刘大刀是怕我抢了他的风头,你就让他去吧。\" 刘铤骂道:\"你个无名小卒,我当千总时,你还是个大头兵,你有什么风头犯得着我抢?\" 杜松回敬道:\"你牛,你咋躺床上了?\" 刘铤呼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叫道:\"老杜,要不咱们干一架,看我能捶死你不?\" 杜松胸脯挺得老高,\"你先养几天再说,免得别人说我欺负你。\" 袁崇焕忙劝架,\"二位老总兵,省着力气去打建奴吧。\" 杜松笑道:\"刘大刀这个人你让他死在战场上,能行。你让他死在床上,不行。袁经略,你就成全他吧。\" 刘铤笑道:\"杜老哥,还是你知道兄弟!\" 袁崇焕只得应允,当下整顿兵马,天色未明就急速进发,虽遭遇一些小股敌军骚扰,但并未影响整体行军速度。 很快,大军就抵达义州城外。 刘铤望着眼前坚固的城池,对袁崇焕说道:\"努尔哈赤养了个好儿子,的确不可以小视,才几个月的时间就把小小义州城修成了这么大规模!看来这仗很不好打!\" 袁崇焕一声令下,明军开始列阵。 北面由孙元化的火炮营担任主攻,由郑崇俭的锦衣卫大刀营斧头营担任辅攻,一旦打垮城墙,就猛冲进去。 西面由刘铤部、杜松部担任主攻,马林部、李如柏部担任辅攻; 东面由罗一贯部、赵率教部担任主攻,何可纲部、朱梅部、左辅部担任辅攻。 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首先上场的是袁崇焕倚为定海神针的四十门红夷大炮。 红夷大炮长二丈,轻者一千八百斤,重者二千五百斤。 厚厚的雪地中铲出了一条通道,每一架炮车在十二个士兵的推动下缓缓前行,在离义州城半里的地方停了下来,连成了四排,前后两排之间间隔三四丈,每排十门红夷大炮。 红夷大炮能洞裂石城,震数十里,威力不俗,但也有着致命的弱点。 第一个弱点是装填发射速率慢,而且每次发射,因为强大的后冲力,都会震得大炮严重偏离原有射击战位。 按照正常操作程序,火炮需要经历复位、装填、设定方向角、仰角等一系列步骤。 即便是训练娴熟的炮兵,也只能达到一分钟一炮的射速。 第二个弱点是炮体笨重,无法迅速转移阵地,故在野战时,只能在开战之先犹定点轰击,如果没有数量足够的步兵和骑兵的协同保护,很容易落入敌手,简单说就是长于守城,拙于野战。 经过一段段蜿蜒曲折的山路,爬过一道道陡坡,翻过一道道山冈,将四十门红夷大炮从关内运到几千里之外的义州,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再加上红夷大炮用的是实心弹,造价十分昂贵。 造千颗万颗实心弹并不难,但要将每一颗实心弹造得一模一样,却非常之难。 户部嫌从西洋人手上买炮弹太贵,让工部自己造。 工部没少花钱,可是别说将每一颗炮弹造得一模一样了,连造一百颗一模一样的都做不到。 四十门红夷大炮已经排列整齐。 袁崇焕勒着马,在火炮阵地上巡视了两遍,问孙元化:\"孙将军,准备好了吗?\" 孙元化朗声答道:\"准备好了!\" 袁崇焕大声命令:\"放炮!目标:城墙!\" 孙元化冲曹文诏点了点头。 曹文诏举起令旗,大声喊道:\"京军火炮营,全体注意!放炮!目标:城墙!\" 随着曹文诏一声令下,四十门红夷大炮同时发出怒吼,巨大的轰鸣声回荡在山谷之间,炮弹呼啸着飞向城墙,发出沉闷的撞击之声。 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想象着在如此猛烈的轰击之下,城墙会打开一个缺口。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的是,城墙居然岿然不动。 袁崇焕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再次下令轰击。 然而接连进行了三波轰击,城墙依然完好无损。 炮弹仿佛被什么神秘的东西吞到肚子里去了,只不过扬起了漫天的黄土而已。 袁崇焕大惊失色,连忙翻身下马,问道:\"怎么回事?\" 孙元化沉思半晌,答道: \"属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大概是红夷大炮的炮弹可裂砖石,但是无法打穿太厚的土墙,好比利刃可断坚木,却不能断水流。\" 袁崇焕若有所悟,命令:\"那就别打城墙了,抬高炮口,先把城墙上的敌台、女墙、城垛全打了,再往城里打炮!\" 孙元化依令而行,刹那间,一枚枚炮弹飞了过去,城墙上的掩体被打得稀烂,城墙上了无遮拦,守在城墙上的八旗兵死的死,跑的跑。 然后一枚枚炮弹落入义州城中,炸得城中八旗军鸡飞狗跳。 阿敏气得破口大骂:\"这他娘的打的什么仗啊?缩在乌龟壳子里净挨打!不如纵马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巴布泰劝道:\"不行啊!大汗的命令是据城固守,不得出城浪战!\" 阿敏痛骂道:\"什么大汗?软脚汗!比老汗差了十万八千里!\" 火炮营对义州城内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的不间断轰炸。 因为打炮打的太多,炮管都打得炽热了。 袁崇焕以为阿敏这下该服软了,谁知炮一停,八旗兵又跑上城头放箭。 看来打还没挨够。 顿兵攻坚,兵法所忌。 袁崇焕最是鸡贼,才不会干那种使蛮力强攻的傻活。 他命令围城的十二万部队和二十万余民夫,在义州城的周围挖起了互相连接的长壕。 又筑起了数不清的堡垒。 并搭起了大批高达六丈,分作五层的敌台。 每一层里面都放置着弓弩和火器,日夜不停地发射,对守军进行火力压制。 动用了数以千计的攻城器械。 其中包括二千四百多门将军筒。 三百六十具襄阳炮。 一千八百具七梢炮。 数目如此繁多的重兵器把义州城轰了个千疮百孔。 八旗军的长处是运动战、野战、遭遇战,守城实非所长。 整整十天,阿敏如同瓮中之鳖,龟缩在小小的义州城,耳朵都被震聋了。 第129章 四面楚歌 袁崇焕十二万大军,将义州城围得水泄不通,虽然不能将城池攻下,却也给了皇太极莫大的压力。 代善和莾古尔泰都给皇太极施压,要求派驻守在清川江边安北城的济尔哈朗前去救援。 安北城是平壤的屏障,不可以有任何闪失,因此皇太极在这里驻扎的是最精锐的正红旗和镶红旗。 皇太极耐心地给他们解释:\"明军虽然气势汹汹,但并不能攻下义州城。眼下天气越来越寒冷,袁崇焕的粮食补给将会越来越困难,只要阿敏再坚持两个月,袁崇焕将会不战自退。\" 莽古尔泰冷笑,\"你说得真是轻巧,阿敏凭什么能再据守两个月?\" 皇太极答道:\"义州城中储备的粮食,足够两万人吃半年,阿敏手下只有一万来人,坚守两个月能有什么问题?\" 莽古尔泰反问道: \"光有米吃就能守住城吗?柴够烧吗?衣够穿吗?士兵受了伤有药医治吗?箭矢能得到补充吗?草料够马匹吃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皇太极哑口无言。 见皇太极毫无反应,莾古尔泰愤然道: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是想拿阿敏、巴布泰、巴布海和一万八旗勇士的性命来拖延时间。如果义州被攻下了,下一个被你推出去送死的就是济尔哈朗!你怎么这么狠心啦?\" 皇太极被莽古尔泰说中了心事,脸倏地红了。 代善说道:\"老八,不是二哥说你,你这么做很不地道。你见死不救,会寒了贝勒大臣的心,更会寒了八旗勇士的心,人心一旦寒了,就再也捂不热了。\" 皇太极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二哥,五哥,你们误会我了。我并非不顾兄弟们死活,只是不得不如此。如今明军来势汹汹,若此时轻易调兵,恐正中袁崇焕下怀。” 代善冷哼一声:“哼,那依你之见,阿敏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皇太极目光坚定起来:“我自有安排。我已暗中派使者游说蒙古各部,约他们趁辽军主力南下,突袭广宁、开原,熊廷弼首尾不能相顾,义州之围就不救自解了。” 莽古尔泰一脸怀疑:“从前你这样说,我信,现在这样说,谁信?大金现在连建州都弄丢了,蒙古人在这个时候还会和大金站一边?\" 皇太极道:\"五哥,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明国一旦灭了我大金,下一个目标必定是蒙古。说不定我就说动了他们呢? 尤其是科尔沁部,是哲哲和布木布泰的娘家。别的蒙古部落我不敢肯定,科尔沁部肯定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代善问道:\"要是阿敏在义州城撑不到那一天呢?” 皇太极站起身来:“二哥,五哥,我绝不是见死不救,请你们相信我,再等等看。” 代善和莽古尔泰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这时,外面匆匆进来一名侍卫,双膝跪地禀报道:“大汗,前方传来消息,二贝勒派人拼死杀出重围,带来书信一封。” 皇太极忙接过书信展开查看,看完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代善问道:\"老八,阿敏怎么说?\" 皇太极以手扶额,长叹一声,有气无力说道:\"阿敏说,被炮弹炸死了六七千人,剩下的八旗将士感染了时疫,上吐下泻,高热不退。\" 莾古尔泰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被我说中了吧?打仗哪有不主动出击,专缩在乌龟壳子里等着被人打的?从建州跑到朝鲜,本来就水土不服,天气又冷,又死了那么多人,尸首不及焚烧,疫病就是在所难免的了!\" 代善也说道:\"老八,事不宜迟,赶紧派兵救援吧。\" 预定的计划出了乱子,命济尔哈朗出安北城驰援也不过是个下下策。 皇太极己心神大乱。 这时,五个议政大臣也走了进来,纷纷要求出兵救援阿敏。 皇太极己无力坚持己见,说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既然你们众口一词要出兵救援,那就出兵救援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这绝对是个赔了夫人又折兵馊主意。\" 到了这个时候,众贝勒大臣已经和皇太极离心离德了,对于他的警告完全置若罔闻。 皇太极又拖延了两天,在众贝勒大臣的一再坚持下,只得下令济尔哈朗放弃安北城,全力救援阿敏、巴布泰、巴布海。 就在济尔哈朗倾巢而出的第二天,驻守晋州的阿济格发来急信,说孙传庭率领近千只船,企图在罗州登陆,请求援助。 这完全在皇太极的预料之中,皇太极给阿济格回信,北方战事正酣,无兵可调,让他向驻守在金州的萨哈璘求援。 信发出去的第二天,萨哈璘就送来急信。 称日本幕府将军德川秀忠之子德川家光亲率十万大军,浮渡对马海峡,偷袭金州,金州已失守! 看到\"金州已失守\"五个字,皇太极\"啊呀\"大叫一声,一口黑血喷薄而出。 代善大惊失色,忙问道:\"又怎么啦?\" 金州是朝鲜南部沿海第一重镇,日本人从这里夺路而入肯定来者不善。 两面受攻也就算了,日本居然也趁火打劫。 皇太极面如死灰,心中油然生出大势已去之感。 代善看了萨哈璘的信,亦是半晌无语,良久问道:\"日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横插一杠子?这可如何是好?\" 皇太极低垂着头,一声也不言语。 北京,乾清宫西暖阁,常洛坐在火炉边向火,在他的右边下手坐着孙承宗。 孙承宗手里拿着一封信,这封信是孙传庭的奏疏。 在奏疏中,孙传庭说—— \"因为前线军情紧急,又隔着重洋,来不及请示朝廷,自作主张与日本幕府将军德川秀忠达成协议,与他协同进攻朝鲜南部沿海。\" \"在其中穿针引线的是一个福建商人,名叫李旦,此人手眼通天,不仅与日本幕府及各藩关系密切,而且与荷兰人过从甚密。\" \"此人不仅促成了德川秀忠出兵金州,而且声称可以调停盘踞于澎湖岛上的荷兰人与福建地方的对峙。\" \"荷兰人大型商船上通常配备两门红夷大炮,战船上则配备六至八门,战力极其强悍。如果能借助荷兰人的实力,屠灭建奴,亦不失为良策,建议朝廷予以考虑。\" 孙承宗一字一句看完信,说道:\"伯雅年轻,的确敢想敢干,但臣以为不可。\" 常洛淡淡道:\"秀忠要趁火打劫,传庭也管不着他。荷兰人船坚炮利,能为我所用,也是好的。\" 孙承宗坚持己见:\"倭人为害东南二百余年,是天朝一大患,生性言而不信,反复无常,伯雅是怎么跟倭酋说到一块去的?至于红毛夷,偏僻乖戾,不识礼仪,更不可信,以臣愚见,还是少沾染的好。\" 对于孙承宗的反应,常洛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明朝的士大夫始终沉浸在天朝上国的迷梦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宽广,外面的局势有多么变幻莫测。 他们对日本的印象,还停留在朝鲜之役。 万历二十六年,丰臣秀吉死后,德川家康掌控了日本。 那时候,殖民者已来到亚洲。 最初进入日本的欧洲势力是西班牙和葡萄牙, 后来进入日本的是英国、荷兰。 西、葡以传教为目的,为了传教而向日本提供制造铁炮所必需的原料和技术,其次才是为了传教。 英、荷对传教毫无兴趣,纯粹就是为了贸易。 德川家康很讨厌神神叨叨的南蛮人在日本国内发展基督徒。 认为基督徒忠于上帝而不忠于幕府将军,是十足的反贼,必须铲除之。 于是一面驱逐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一面镇压基督徒。 荷兰人趁虚而入,企图取代葡萄牙人,从而垄断日本贸易。 万历二十八年,荷兰人派出船队,前往中国,谋求建立贸易关系。 当时,万历帝派驻广东的大税监李凤正强迫居住在澳门的葡萄牙人加五倍的税,葡萄牙人坚决不肯就范。 荷兰人的出现增加了李凤的谈判筹码,李凤以准许贸易为条件,怂恿荷兰人前去攻打澳门。 葡萄牙人大惧,拿出五万两白银贿赂李凤,并且同意加税。 李凤吃得脑满肠肥,拿了银子就溜了,但死脑子的荷兰人和葡萄牙人的算是结下了梁子。 荷兰仗着船坚炮利,屡次拦截葡萄牙商船。 万历三十二年,荷兰殖民者韦麻郎带领两艘军舰来到澎湖群岛,不费吹灰之力占为己有。 并且在中国商人李锦的指引下,向福建驻守太监高寀行贿八万两白银,希望得到贸易机会。 然而福建地方官员与高寀素有仇隙,澎湖又是海防重地,时任福建巡抚徐学曾便派都司沈有容带兵前往澎湖,勒令荷兰人离去。 韦麻郎根本不鸟沈有容,福建水师孱弱不堪,根本打不过荷兰人。 徐学曾无可奈何,只得在福建禁海,禁止居民前往贸易,并且断绝荷兰人的粮食供应。 韦麻郎在澎湖吹了大半年海风,一两银子也没有赚到,骂骂咧咧走了。 泰昌二年,荷兰人想想还是拿下澳门的好,发动了对葡萄牙人的猛攻,被葡萄牙人打得大败。 于是,泰昌三年,荷兰人再次占领澎湖岛。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荷兰人不再干耗着,而是拦截过往中国商船和渔船,强迫他们给荷兰人在岛上建筑堡寨,进足以攻,退足以守,俨然海上一敌国。 福建巡抚南居益失陷封疆,怕得要死。 与荷兰人周旋了三四个月,始终无法将荷兰人劝退。 眼看纸包不住火了,泰昌三年十月,南居益才不得不向朝廷报告,请求朝廷调集沿海各省水师,围剿盘踞在澎湖岛上的红毛夷。 第130章 恶有恶报 次日,常洛召开廷议,商讨孙传庭提出的,与日本人及荷兰人合作消灭皇太极的问题。 张惟贤、朱纯臣两位勋臣,孙承宗、徐光启、温体仁、周延儒四位阁臣,毕自严、毕懋康、张问达、文震孟四位部臣,早早来到文华门外等候。 常洛虽然赞同孙传庭的建议,以他目前的权威也可以独断专行,但争取文武大臣的支持仍然是必不可少的。 王安手执拂尘走了出来,笑容可掬说道:\"诸位请吧。\" 众人鱼贯而入,进入殿内后纷纷行礼参拜。 常洛端坐在龙椅之上,神色威严而沉静。 “朕今日召众卿前来,乃是商议一件大事。孙传庭所提与日荷合作击皇太极之事,不知诸卿意下如何?” 孙承宗率先出列,拱手道:“陛下,此事宜慎重。日本与荷兰皆虎狼之邦,虽有共同敌人,但恐日后难以驾驭。以臣愚见,还是谨慎从事的好。” 孙承宗起了头,张问达、文震孟也跟进。 张问达道:\"自太祖立国以来,倭人屡屡生事,丰臣秀吉更有吞并朝鲜侵犯大明之意,德川家康父子虽屡屡向我朝示好,不过是垂涎大明的物产而来,将来与我大明必有一战。\" 文震孟说道:\"红毛夷窃居在澎湖岛上,劫掠过往商船,扰害福建地方,理应发兵驱除,若与之言和,甚失朝廷体面,臣以为不可。\" 常洛看向张惟贤,问道:\"国公以为如何?\" 张惟贤作为勋臣本无意于介入朝政纷争,但皇帝点名问他,又不能不表个态,答道:\"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唯陛下圣心独断。\" 常洛又看向朱纯臣,朱纯臣忙拱手答道:\"臣以为,也不是不能考虑。\" 常洛又看向徐光启,问道:\"卿以为如何?\" 徐光启看了孙承宗一眼,说道:\"臣与西、葡、英、荷各国传教士都有来往,他们虽然都信天主,但其实有很大的不同。\" \"西、葡信的是旧教,英、荷信的是新教,这新旧两派除了在教义上相互攻讦外,在海上为了争夺贸易路线也大打出手。\" \"英国在海上打败了西班牙,荷兰在澳门也和葡萄牙打了一仗,结果也输了。 这西班牙和葡萄牙在陆地上紧挨着,是打了几百年的冤家,这英国和荷兰在海上也较着劲……\" 孙承宗打断道:\"徐阁老,西洋人狗咬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徐光启道:\"怎么没关系呢,正可以分而治之啊。荷兰人占据澎湖,其实不是看中那块地,而是想和天朝贸易,只要答应和他贸易,其实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 孙承宗道:\"你说的是向荷兰人借兵吗?\" 徐光启:\"是!荷兰是个小国,但战船很厉害的。\" 孙承宗:\"堂堂天朝上国向蛮夷借兵,甚失国体,我朝尊的是孔孟圣贤之道,讲的是忠孝两全;自从西洋各国传教士来了之后,许多进士举人改信了天主教,异端邪说泛滥,己动摇国本,为害甚烈。\" 这一通大帽子一扣下来,徐光启就败下阵来,大殿中气氛凝重起来。 周延儒察颜观色,觉得到了开腔的时候了,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孙传庭之议可行。日荷虽心怀叵测,然我朝可先定契约细则,防患于未然。” 常洛微微点了点头。 温体仁看在眼中,拱手说道:\"臣也认为可行。\" 孙承宗神情间对周延儒、温体仁随风摆舵大为不满。 只剩下毕自严和毕懋康没表态了。 毕自严缓缓开口道:“陛下,臣等以为此事需谨慎权衡利弊,若借兵得当,确可解燃眉之急,但其中风险亦不可小觑。” 毕懋康道:\"西洋人在船炮上的确精通,若很借助他们的力量也没什么不好的,方今世界日新月异,从前可以为敌,现在也可以为友,现在为友,将来也可为敌。 常洛听着众人的争论,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道:\"朕意己决,准孙传庭所奏。徐爱卿,着卿与荷兰人联络,商谈借兵一事。\" 徐光启道:\"荷兰东印度公司驻爪哇岛总督库恩,驻澎湖岛总督纳茨,都曾通过传教士龙华民、邓玉涵找到臣,希望能觐见陛下,臣无旨不敢擅行,断然拒绝了他们。\" 常洛道:\"无妨,朕可以召见他们。\" 徐光启大喜:\"库恩的船队就在广州外海游荡,臣这就通知他。\" 常洛站起身来,说道:\"今天就议到这里吧。\" 孙承宗还想再说,但常洛己转身离去。 出了文华殿,孙承宗还想和徐光启辩论。 徐光启无奈地看着孙承宗,说道:“孙阁老,陛下已有旨意,莫要再争了。咱们的船炮的确太不中用了,借荷兰人的船炮一用,可以少死许多将士,少耗许多国帑,何乐而不为呢?” 孙承宗长叹一声,“徐兄此举,后患无穷啊。那红毛夷面丑心恶,岂是好相与的角色,今日借兵于我,他日必有所图。” 徐光启却不以为然,“孙兄太过忧虑了,如今战事紧急,这也是权宜之计。西洋人驾着船五大洲六大洋乱跑,并不是关上大门就能了事的。该用他们时就用他们,该打他们便打他们,他们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不必把他们当成洪水猛兽。\" 孙承宗问道:\"你让那两个红毛夷见陛下,他们肯下跪吗?\" 徐光启为难地答道:\"必不肯。\" 孙承宗两手一摊反问:\"那你怎么办?\" 徐光启:\"………\" 济尔哈朗得了皇太极旨意,率领正红旗镶红旗共一万五千名八旗兵,向着义州城飞奔而去。 这是皇太极最为倚重的精锐,到了朝鲜之后,别的旗都缺吃少穿,盔甲、武器、战马全都得不到足够的供应,只有正红旗和镶红旗,不仅没有降低标准,反而供应得更充足了。 在皇太极的设想中,巴布泰、巴布海是第一波炮火,阿敏是第二波炮灰,等他们抵挡两波之后,明军即使打到安北城下时,也成强弩之末了。 可是战场上接二连三的失利,使得皇太极威望扫地,根本压制不住贝勒大臣们了。 义州城下,袁崇焕发起了最后一轮攻击。 他站在阵前,高呼:“将士们,成败在此一举,今日定要拿下义州!” 在火炮的掩护下,数十个士兵头戴铁盔,身着厚甲,冒着雨点般的箭矢,抬着壕桥冲到城下,将壕桥搭在护城河上。 紧接着,又有百余名士兵推着撞车,向着城门撞去,\"嘿哟嘿哟\"的号子声和沉闷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 四面城墙上都搭上了云梯,无数士兵蚁附在梯子上奋力往上攀爬。 楼车上敌台上站满了弓弩手、火铳手,向城内密集射击。 城内守军死的死,病的病,基本上已经失去了抵抗力。 轰然一声巨响,城门被撞开了,明军潮水般涌了进去。 中军帐里。 巴布海已死,巴布泰奄奄一息,阿敏面无表情瘫坐在椅子上。 这个杀人无数的刽子手,终于迎来了他的末日。 罗一贯满脸血污,眼里喷着火,刀尖滴着血,第一个冲了进来。 第131章 浴血决斗 当初罗一贵率五千兵死守清河,身中十余箭,城破之后,努尔哈赤将罗一贵戮尸,屠尽清河男女老幼,清河成了人间地狱。 那一仗,代善是主帅,阿敏是副帅。 可怜罗一贵尸骨无存,罗一贯只找到了罗一贵的腰刀、头盔,还有一片血迹斑斑的战袍,草草埋了一个衣冠冢。 从那一刻起,罗一贯活着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为兄报仇! 如今仇人就在眼前,罗一贯大喝一声:\"拿命来!\" 阿敏丝毫不惧,双手抱胸,平静地说道:“本贝勒敬重一贵将军是条好汉,今天我落到你手上了,就一命抵一命好了,你来吧。” 罗一贯双眼通红,怒吼道:\"不将你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说着,猛扑过去,骑在阿敏肚子上,一只手掐住他脖子,另一只手往他脸上猛捶,鼻子捶歪了,满口的牙齿捶裂了。 阿敏本就奄奄一息,这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罗一贯使劲扇着他的脸,大叫:\"畜牲,不许死,我还没打够呢!\" 又站起来拿脚往阿敏胸口使劲踢,一边踢一边骂:\"阿敏!我要杀了你!杀你全家!\" 这时候,袁崇焕带着朱梅、左辅跑进来了,见此情景,大喝一声:\"罗一贯,快住手!本经略怎么交代的?谁许你杀阿敏了?\" 罗一贯听见袁崇焕的喊声,猛地掏出刀子,朝阿敏捅去。 袁崇焕跳着脚大叫:\"放肆!敢抗我军令!军法从事!\" 朱梅、左梅猛扑过去,将罗一贯扑倒在地,罗一贯被两人死死摁在地上,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朱梅,我肏你妹子,放了我!\" \"左辅,我肏你妹子,放了我!\" 袁崇焕俯下身,拍了拍阿敏的脸,\"啧啧啧,崇焕御下无方,连累二贝勒受苦了,得罪!得罪!\" 扑地一声,阿敏半口牙齿半口血喷到袁崇焕脸上,气若游丝说道:\"袁蛮子,你要还是个人的话,就给爷一个痛快。\" 袁崇焕用袖子擦了擦满脸的血污,嘿嘿笑道:\"不急,崇焕还要用二贝勒拿捏大汗呢。\" 阿敏气得背过气去。 正这时,赵率教冲冲跑过来,报道:\"袁总督,八旗兵杀过来了,领头的好像是济尔哈朗!\" \"还有多远?\" \"不到十里了!\" 十里也就是一个呼哨的事,袁崇焕略一沉吟,大喝道:\"传本督号令,出战!\" 袁崇焕率领众人冲出营帐,只见远方尘烟滚滚,八旗骑兵如潮水般涌来。 济尔哈朗骑在高头大马上,气焰嚣张,老远就在喊:“杀杀杀!杀杀杀!” 数千人一起高呼:\"杀杀杀!杀杀杀!\" 喊声震天动地,方圆十里之内都清晰可闻。 得得得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远远望去,踏得乱琼碎玉满地乱飞。 袁崇焕冷笑一声,令旗一挥,大喊道:\"火炮营,听令!\" 四十门红夷大炮炮口高高抬起。 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只只马首了,袁崇焕令旗猛地一挥,高声命令:\"放炮!\" \"轰轰轰!\" \"轰轰轰!\" 一发发炮弹呼啸着飞向敌阵。 炮火瞬间在敌军阵营炸开,一时间战马嘶鸣,血肉横飞。 济尔哈朗见状大惊失色,勒住马顿了顿,大声命令:"随我冲!\" 八旗兵不顾呼啸而至的炮弹发疯般向前来。 一眨眼的功夫,就冲进炮营阵地。笨重的红夷大炮根本来不及搬走,火炮手只能弃炮而走。 若是从前,明军早就阵形大乱,作鸟兽散了。 但熊廷弼练兵三年,明军早就今非昔比,火炮阵地虽失,后面的弓弩营却岿然不动。 袁崇焕再次挥动令旗,喊道:“弓弩手准备!” 一排排弓弩手迅速上前,弯弓搭箭。 当八旗军进入射程范围后,随着袁崇焕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箭雨如同密密麻麻的蝗虫一般飞向八旗军。 随济尔哈朗来的是清一色的重甲骑兵,重甲之下还穿着一层棉甲,连马背上也裹着软甲。 箭虽然射中八旗兵了,却并不能将甲射穿,纷纷掉了下来。 袁崇焕见此情景,禁不住一阵胆寒,再次下令:\"放铳!专打马腿!\" 数千条火铳喷出一条条火龙,无数马匹被射中受了莫大的惊吓,乱跑乱跳一气。 不少八旗兵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被千万只马蹄踩成了肉泥。 济尔哈朗悍不畏死,领头冲了过来。 此时,双方距离已不足三十步,连马匹粗重的喘息声也清晰可闻了。 生死决斗的时刻到了! 按预先计划,数千盾牌手冲到了最前面,排成了五列,组成了一道厚厚的盾墙。 八旗兵狂飙猛进,冲入阵中。 盾牌手抽出佩刀,专门猛砍马腿。 被砍中的马发出疯狂的嘶鸣,踢起纷纷飞扬的积雪。 盾牌一次又一次地被八旗军重甲骑兵的枪支击中,刺穿,无数盾牌手倒下。 夹在每两列盾牌手之间的,是长枪手。 他们手中长枪要远远长于八旗军骑兵的长枪,发疯般戳向敌方马匹的眼睛和喉咙。 八旗战马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数千匹马齐冲,势如疾风暴雨。 不少长枪手虽然刺中了敌马,枪却被折断了。 八旗重甲骑兵来时一万五,遭受几轮打击后己损失过半,但战力依然极其恐怖。 在野战中,八旗重甲骑兵向来以势大力雄,快速机动见长,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肉体上,都对步兵形成极大的威慑。 他们排成数列,对着明军枪盾方阵反复冲击。 前队刚过,次队又冲。 次队不能如愿以偿冲破,后队又继续冲击。 最后集中所有兵力,从四面八方一齐横冲直撞过去。 被八旗骑兵几轮横扫之后,明军盾枪方阵己七零八落,积尸盈目,断枪遍地。 然而一个盾枪方阵被冲垮之后,另一个盾枪方阵又顶了上来。 八旗兵死得越来越多,面对步步紧逼过来的盾枪方阵连连后退。 济尔哈朗腿肚子发软,今天这伙明军是疯了吗?他们为什么不怕死啊? 他强打精神,挥舞着大刀,驱动着重甲骑兵,发起了再一次冲击。 枪盾营将士再一次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死扛八旗骑兵。 一条条马腿被砍断,一只只马眼睛被戳穿,明军枪盾手一个个人无声地倒下,人命如同草芥,死了一个,又有一个顶了上来。 前后不到半刻钟功夫,第二批盾枪方阵再次被冲垮。 雪地被染得殷红,处处都是断肢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纵是杜松、刘铤、王宣、赵梦麟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也不忍直视。 罗一贯、赵率教、曹文诏等一众年轻将领,人人紧咬牙关,紧紧攥着钢刀,只等一声号令,就猛冲上去。 战前,袁崇焕己作了最坏打算,如果济尔哈朗来援,哪怕十二万将士尽皆战死,也绝不后退半步。 明军报销了两个盾枪方阵,八旗军的损失亦极惨重。 战马十不存二,马背上的八旗兵从马背上掉下来后,不是被马踩烂,就是被长枪手捅穿。 济尔哈朗气势汹汹而来,以为能将明军一举冲溃然后乱砍乱杀的。 然而几轮绞杀下来,八旗兵已是精疲力尽斗志全无。 反观明军,反而杀心正雄。 漫山遍野的大军,身着鲜亮的甲胄,列阵齐整,刀枪森然,一面面旌旗在寒风中猎猎飞扬。 袁崇焕勒马走阵前,高喊一声:\"济尔哈朗,现在缴械投降,本督饶你不死!\" 数万大军一同高呼:\"投降!投降!投降!\" 济尔哈朗勒了勒缰绳,突然扬起马鞭,狠狠打了下去,战马长嘶一声,像出膛的炮弹,向着袁崇焕呼啸而去。 第132章 攻心为上 刘铤、杜松看得真切,不约而同弯弓搭箭。 \"嗖嗖\" 两声箭响,济尔哈朗应声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两腿蹬,死了。 马打了一个圈,扬起蹄子,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投降!\" \"投降!\" \"投降!\" 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失去主帅的八旗残兵败将纷纷放下武器。 清点人数,共三千一百二十五名,其中有十五名牛录,全部关押到一间库房里,铁门锁得死死的。 这么多降卒,看守起来很麻烦,刘铤、杜松、马林、李如柏主张全杀了。 袁崇焕说道:“前面还有平壤和汉城两座重镇,今日若屠尽这些降卒,他日谁还敢归降于我大明?只会让敌军拼死抵抗,徒增我军伤亡。” 刘铤道:“袁经略莫要心慈,当年建奴攻下抚顺清河时,上至七十岁的老婆婆,下至吃奶的幼儿,是一个也没放过的。\" 袁崇焕道:\"老总兵,正是因为努尔哈赤残暴不仁,才激得辽东军民同仇敌恺,殊死抵抗,所以本督更要反其道而行之。\" 刘铤问道:\"怎么反其道?\" 袁崇焕答道:\"剥了他们铠甲,放他们回去。\"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 刘铤、杜松老一辈的,罗一贯、赵率教年轻一辈的,无不激烈反对。 \"袁总督,不可,不可……\" \"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尤其是罗一贯,一心只想着复仇,扯着嗓子冲袁崇焕大喊大叫:\"凭什么?我不服!\" 袁崇焕死死盯着罗一贯,厉声问:\"是你是总督,还是我是总督?要不我这个位子你来坐好了!\" 罗一贯气得发抖,大声质问:\"袁总督,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袁崇焕冷哼一声:\"本督刚刚说了这么多,你是一句也没听。\" \"我不听!\"罗一贯狠狠一跺脚,扭头而去。 众将拗不过,只得从命。 袁崇焕命赵率教、何可纲打开铁门。 两人不情不愿地走了,打开铁门后巨吼一声:\"狗肏的建奴,快出来领死!\" 听到这吼声,关在里面的八旗兵胆战心惊,挨个走了出来。 赵率教一边拿着鞭子猛抽。 \"站好!站好!\" 八旗兵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一个个面无血色呆站着。 袁崇焕勒马走到八旗兵前面,历数了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种种罪恶,高抬着下巴说道: \"天朝向以仁义为本,本督说话算话,既然你们缴械投降了,本督就放你们一条生路。解甲吧!\" 八旗兵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想到袁崇焕会放了他们,纷纷顺从地解下身上铠甲,整整齐齐放在地上。 袁崇焕大声说道:\"你们速回平壤,告诉阿巴泰和杜度,本督只诛杀首恶皇太极一人,只要阿巴泰和杜度肯献城投降,本督饶他们不死!快去!\" 八旗兵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向南边跑去,生怕跑慢了又被抓了回来。 明军将士望着八旗兵渐渐远去的背影无不愤懑满怀,刘铤、杜松等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三千余八旗兵获释后,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了平壤。 阿巴泰问他们是怎么回来的,回答说是战败了。 阿巴泰看他们身上的甲全没了,质问道:\"究竟是战败了,还是被俘了?\" 八旗兵情知瞒不过,只得实话实说。 阿巴泰根本不信袁崇焕会放人,连忙向皇太极报告,请示如何处置这些残兵败将。 听闻听闻济尔哈朗全军覆没,皇太极嚎啕大哭。 再听见袁崇焕放三千八旗兵回来了,更是疑窦丛生,绞尽脑汁思忖着袁崇焕此举背后究竟有何阴谋。 袁崇焕占据了义州城,下令收殓战死将士遗骸,掘坑掩埋。 共掘百余坑,每坑中百十人左右,上筑土丘,每丘上插一块牌子。 半个时辰的功夫,一座座土丘就变成了一顶顶白帽子。 郑崇俭写祭文,袁崇焕洒酒祭奠,鸣炮九响,三军将士立于风雪中默哀。 袁崇焕又令将城里城外女真兵尸首拖到一处,拆除城中门板,架起火堆焚化干净。 忙完了这一切,众将围聚袁崇焕帐中,皆欲讨个说法。 袁崇焕环视众人,缓缓开口:“诸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杀人有何难哉?攻心方为上。\" \"彼等降卒既得生机,必感恩戴德,归营之后定然宣扬我军威武仁德,可动摇其军心。再者也是丢给皇太极一个烫手山芋,怎么处置这些降卒,在建奴军内部定会生分歧。” 众将听了袁崇焕之言,细细思量,有暗暗佩服的,更多的却是不以为意。 刘铤鼻子里哼了一声:“袁督计策虽妙,但将士谁不想报仇?” 袁崇焕黯然:“老总兵所言大有道理,崇焕并非不恨建奴,只不过是想取点巧,少打点硬仗,多保全些将士性命而己。老总兵又不是没见着,建州兵作起困兽之斗来,是何等丧心病狂,仅仅这一仗,我将士就战死逾万………” 刘铤、杜松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袁崇焕用力拍打着罗一贯的背,语重心长地说道:\"一贯,为将者不可意气用事,当目光长远,可巧取则勿力战……你终有一天会明白我的用心的。\" 三千八旗降卒跑到平壤城后,阿巴泰和杜度根本没法信任这批人,深恐其中藏着汉人钉的钉子,第一时间就被这批降卒关押了起来,派重兵看守着。 这些降卒无不遍体鳞伤,死里逃生跑回来,没人给一口饭一碗水不说,反而像防贼一样防着,心中愤然,挤在栅栏前鼓噪: \"我们没被炮轰死,没被箭射死,没被枪戳死,没被刀砍死,没被斧子劈死,却要被自己人活活饿死!\" 这些士卒愈鼓噪,阿巴泰越怕他们,给心腹亲兵下了令,若有人胆敢哗变,格杀勿论。 正红、镶红、镶蓝三旗已成建制瓦解,皇太极主张,将从前线逃回来三千人打散了,分到其余五旗之中去。 代善、莾古尔泰、五大臣却认为,这些人是被袁崇焕俘虏了又放回来的,鬼知道袁崇焕做了什么手脚,根本不可信用,应该先一一严厉审查,再决定处置办法。 代善等人的主张无可厚非,任何军队对待己方被俘虏放归的士兵,通常就是这种做法。 可是现在大敌当前,哪里有时间有人审查? 皇太极明知道这种做法不可取,更加行不通,却又无力反驳。 三千人被关押四面露风的营房里,在饥饿、寒冷、伤病的交相折磨下,大片大片死亡。 整整用了五天时间,皇太极才说服代善和莽古尔泰,可是三千人已经死得所剩无几了。 皇太极亲自到平壤去,望着一具具被冻成木头的尸体,痛骂阿巴泰和杜度:\"你们是猪吗?为什么把人全给冻死了?你让我怎么向八旗将士交代!\" 又痛骂代善和莾古尔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专门掣肘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 最后痛骂袁崇焕:\"你就是一条毒蛇!专门挖空心思算计我!\" 袁崇焕很想一鼓作气拿下重镇安北,可是朝鲜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粮食补给越来越困难,炮弹耗尽了,箭矢严重不足,本就不多的马匹冻死了一大半,连继三场大仗,将士无不疲惫不堪。 袁崇焕不得不停下了进攻的脚步,下令整修义州城池,以待明春再战。 第133章 黔驴技穷 皇太极在北方战场上接连失利,鸭绿江没有守住,义州没有守住,安北成了一座空城,总共八个旗的兵力,损失了整整三个旗的兵力。 而在南方战场,也是连连失利。 皇太极掰着手指头算。 平壤,由阿巴泰、杜度驻守着有正白旗一个旗的兵力,旗主是杜度。 开城,由汤古代驻守着,有正黄旗一个旗的兵力,旗主是他自己。 全州,由阿济格驻守着,有镶黄旗一个旗的兵力,旗主是阿济格。 庆州,由萨哈璘驻守着,有镶白旗一个旗的兵力,旗主是代善。 驻守汉城的正蓝旗,旗主是莽古尔泰。 除了阿济格这一旗还听自己的之外,代善、莽古尔泰、杜度那三旗己是离心离德,若再不想出应对之策扭转局面,等在前面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决定召集各旗主前来商议明年的路怎么走。 众旗主齐聚开城,个个面色凝重。 皇太极率先开口:“南北战场形势皆极端严峻,我等不可坐以待毙。袁崇焕在北方屯有重兵,又有辽东作为后援。\" \"相形之下,南方战场孙传庭的实力就弱多了,粮草补给需得横渡大海,依我之意,应集中五旗兵力,一举击溃孙传庭和德川家光。” 阿济格本来就听皇太极的,又守着全州,自然赞同全力对付孙传庭。 可是杜度就不愿意了,问道:“大汗这是要放弃整个朝鲜北方,而专门经营朝鲜南方吗?” 皇太极沉思片刻后说:“正是,五个旗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守住整个朝鲜。” 莽古尔泰哂笑道:\"当初撤到朝鲜来,跟八旗将士说将来还会打回建州去,现在连开城和平壤也不要了,怎么跟八旗将士说?将士们从前还有个念想,现在连念想也没了。\" 皇太极问道:\"那五哥说怎么办?\" 莽古尔泰拍案而起,怒道:\"你每次都是拉一裤裆屎了,然后问我怎么办。你是大汗,这事得你拿主意!\" 莽古尔泰如此咄咄逼人,令皇太极气恼不己,却又无可奈何。 他尽量语气平和地说道:\"我的主意是全力向南………\" 莽古尔泰:\"我不答应!\" 皇太极不再搭理他了,转头问代善:\"二哥,你说。\" 代善道:\"老五说的也有道理,放弃平壤和开城,就永远也回不去建州了。你别忘了,建州才是我们的祖居之地。朝鲜有什么?有马匹吗?有草原吗?朝鲜三面都是海,连马都跑不开。你问问将士们,谁愿意待在这个鬼地方?\" 代善的话说到众人的心坎上了,附和之声四起。 皇太极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掌支着额头,另一只手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 撤离赫图阿拉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对他来说却仿佛过了一辈子。 回想三年前继承汗位,是何等地意气风发,何等地踌躇满志。 再看看如今的处境,被人逐到了异国他乡,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不仅外有强敌虎视耽耽,而且内部也出现分崩离析之势。 难道祖上几代创下的基业,就这样葬送在自己的手上吗?自己岂不是要成为女真的罪人? 想到这里,皇太极心中战栗不已。 他抬起头来,脸上神色变得无比狠戾,阴冷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然后缓缓说道: \"大家既然不想待在朝鲜,那就想办法回建州吧。\" 代善冷冷道:\"怎么回得去?\" 皇太极看了看莽古尔泰,又看了看杜度和阿济格、萨哈璘,以无比诚恳的语气说道: \"我们集合四旗兵力,突袭金州,打孙传庭一个措手不及,最好能将他全歼了。然后经朝鲜东海岸,撤到海东去!\" 代善道:\"我的天,那条道少说也有一千里,极其狭窄,根本不适合大队人马行军,左边是高山,右边是大海,完全就是一块死地,一旦被明军堵住了,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皇太极道:\"二哥,咱们干的本来就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前怕狼后半虎怎么能行。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拼哪来的机会。\" 代善又问:\"这么远的路,沿途吃什么?\" 皇太极眼中凶光一闪,\"朝鲜东海岸也有许多村庄,我们一路杀过去,朝鲜人就是咱们的粮食!\" 代善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可是听了皇太极这话,仍然一阵反胃。 阿济格站了出来,说道:“八哥此计虽险,但确实别无选择。我担心那一带地形复杂,我们并不熟悉。” 皇太极信心满满说道:“这都是小事,可以先派两三个牛录前去探路。那一带的地形我们不熟悉,明军更不熟悉。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们会从东边突围,只要够快够坚决,便可出其不意回到海东去。” 虽然皇太极竭力想说服众人,但如此性命攸关的事绝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轻易说通的。 天色已黑,代善说道:\"让我们再想想,明天再议吧。\" 皇太极点了点头,回到行宫,吩咐哲哲收拾金银细软。 哲哲是蒙古科尔沁贝勒莽古思之女,万历四十二年,努尔哈赤为了拉拢科尔沁部,让皇太极娶了哲哲。 哲哲瞅见他脸色铁青,更加不敢过问其中缘由,和两个侄女十六岁的海兰珠和十四岁的布木布泰默默地收拾着。 这两人到赫图阿拉看望姑姑,很不走运地被战火阻隔,再也回不去了,于是跟着逃到朝鲜来了。 生死悬于一线,皇太极一夜辗转难眠。 汉城城外的一座破烂不堪的城隍庙里,张献忠、李鸿基、孙可旺、祖大寿、祖大乐蜷缩在墙角。 五个人只有一张破毯子可以御寒,这个人盖着了,那个人就没得盖了。 孙可旺怯生生问道:\"干爹,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张献忠啐了他一口,\"怎么,不想跟着干爹干了?\" \"不是,我就是问问。\" \"问你娘个腿,干爹的干爹交代的差事干爹还没办成,等办成了自然会带你回北京享福。\" 第134章 气急败坏 朝鲜王宫名景福宫,始建于洪武二十八年,面积与规制严格遵循与宗主国明朝的宗藩关系,为亲王规制的郡王府,所有殿宇均为丹青之色,以区别于皇宫的黄色。 景福宫呈正方形,南面是正门,名为光化门,东面为建春门,西面为迎秋门,北面为神武门。 李珲逃往济州岛时,明知道回不来了,因此放了一把大火,将景福宫烧得残破不堪。 皇太极占据汉城之后,因陋就俭住进了慈庆殿,哲哲和她的两侄女住进了交泰殿。 哲哲指挥宫女收拾了半宿,贵重的物品装了十几箱。 三个人刚睡下,就听见高高的房顶上蟋蟋索索地响。 自从住进景福宫,就没安生过,朝鲜人隔三差五来行刺。 这些刺客活干得非常之糙,每次来行刺,都轻易被抓住了。 为了震慑朝鲜人,皇太极将这些刺客当众乱刀砍死,然后扔到马槽里喂马。 可是朝鲜人却乐此不疲,前赴后继跑来送死,仿佛视为一种荣光。 房顶上的响声还在继续,哲哲心中一惊,以为又是有刺客来了,忙从枕头下摸出一把亮闪闪的短刀,然后轻唤帘外守夜的侍女。 这时候房顶上的响动声更大了,似乎有人在瓦片上踩。 海兰珠和布木布泰吓得面无血色,紧紧依偎着哲哲。 侍女更是一脸惊恐,小跑着出去传侍卫。 \"喵喵喵……\" \"喵喵喵……\" 房顶上传来一连串猫叫。 海兰珠和布木布泰的脸上这才有了一点血色。 侍卫们巡查了一圈,报告说没事,哲哲这才松了口气,放下短刀重新躺下,连灯也不敢灭。 哲哲本来不敢睡的,却偏偏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睡梦中,似乎有一只手在胸口摸索。 哲哲猛然惊醒,刚要叫,一团棉布塞进了嘴里,冰凉的匕首抵住了喉管。 昏暗的灯光下,眼前一个高高瘦瘦的人,黑衣,黑罩子,只露出两只鹰隼一样的眼睛。 海兰珠和布木布泰己被另两个黑衣人制服了。 哲哲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用眼神示意黑衣人不要冲动。 黑衣人低声笑道:“大福晋莫怕,你们长得这么水灵,只要你乖乖听话,大大是不会伤你们性命的。” 哲哲轻轻地点了点头。 黑衣人慢慢移开抵在哲哲喉管的匕首,抽出塞在她口中的棉布。 哲哲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闯入我等住处?” 黑衣人冷笑一声:“我们是三贝勒的人,大汗连吃败仗,还刚愎自用,霸着汗位不放,三贝勒恨不过,只好出此下策。”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有刺客光顾了慈庆殿,皇太极命人来问交泰殿有没有事。 黑衣人重新将刺刀抵住哲哲喉管,然后努了努嘴。 哲哲本欲大叫一声,可是那人狠狠剜了她一眼,眼神比刀子还锋利几分。 哲哲硬生生将已经到了嗓子眼的喊声咽了回去,平静地答道:\"去吧,我这里没事。\" 侍卫走远后,哲哲听见黑衣人松了口气,趁机问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黑衣人压低声音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派个人把皇太极请过来,剩下的事就不与你相干了!\" 哲哲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我宁死也是不会害大汗的!\" 黑衣人声音更低了,\"你太小看大大了,落到大大手里,想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说着,又将哲哲嘴巴塞住,一屁股骑坐在她肚子上,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哲哲拼命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过了好半天,黑衣人才放开她。 哲哲大口喘着气,眼里满是惊恐与愤怒。 她狠狠地瞪着黑衣人,黑衣人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 哲哲犹豫了半天,“我可以听你的,但你得说话算话。” 黑衣人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昨晚闹腾了大半夜,皇太极很是疲倦,比平时起得晚了一个多时辰,随便洗漱了一番,用了一点早膳,便往殿外走。 贴身侍候的太监跟在身后报告:\"刚刚大福晋宫里来人了,说请大汗到交泰殿去一趟,有要紧的事说。\" 皇太极嗯了一声,大踏步走出慈庆殿,在十几个侍卫的保护下,来到勤政殿。 代善、莽古尔泰、杜度等人已等候多时。 皇太极满脸倦容,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杀气腾腾说道:\"昨晚又有刺客行刺,可惜没抓住跑掉了。这些朝鲜人,就是欠收拾。等咱们走的时候,把汉城全屠了,不论男女老幼,一个也不许留!\" 代善接口道:\"景福宫烧成那个德性,连围墙也没有,刺客还不是想来就来。\" 皇太极道:\"昨天我说的事,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莽古尔泰又大唱反调。 这一回,皇太极突然不想忍了,指着莽古尔泰的鼻子,气急败坏骂道: \"这么多年来,你总是这副做派。不论我做什么,你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告诉你吧,我已经受够了。\" \"这样好了,把贝勒大臣们都请过来,重新推举大汗,推举谁就是谁。一旦新大汗推举出来了,就有独断专行之权,令行禁止,任何人都不得反对!\" 从前莽古尔泰找过代善很多次,说皇太极不行,支持代善当大汗。 代善连自己的儿子硕托、岳托、萨哈璘都搞不定,更加搞不定杜度、阿济格、济尔哈朗、汤古代、巴布海、巴布泰、阿巴泰这伙人。 即使在女真人顺风顺水的时候,代善都无意于角逐汗位。 现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代善更不想管这一摊子烂事。 见皇太极发了这么大火,代善忙站起身来,难得地向皇太极行了行礼。 “大汗,如今局势紧张,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 皇太极冷哼一声,目光仍死死盯着莽古尔泰,说道:\"五哥,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要不你来吧,我不干了。\" 代善说道:\"老八,大敌当前,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众兄弟之中,你是最能服众的,我支持你当大汗。\" 又对莽古尔泰说道:\"老五,不是二哥说你,你也的确够烦人的。从前闹闹也就算了,现在这个关口,还闹个什么劲?你想当大汗的话,你来好了。要没这个本事,从今以后就给我闭嘴!\" 莽古尔泰涨红了脸,却也知道此时不该再顶撞,便闷声坐下。 皇太极的气这才消了一些,说道: \"汉人有一句话,叫做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其实是胡说八道。臭皮匠就是臭皮匠,一百个臭皮匠加在一起,还是臭皮匠。\" \"为什么父汗在的时候,打得汉人丢盔卸甲?因为那时候汉人一盘散沙。可是自从熊廷弼主持辽东,汉人风气为之一变,熊廷弼在辽东说一不二,说打就打,说停就停。\" \"从今以后,事权要专,如果还像从前那样相互掣肘,干脆跪地投降算了。你们如果答应,我就干,不答应的话,我也不干了。\" 第135章 除恶务尽 这一次,莽古尔泰再没有跳出来反对了,皇太极总算是如愿以偿做到独断专行了。 他命令萨哈璘依旧驻守庆州,并派出两个牛录共六百人,沿朝鲜东海岸打探路线。 命令阿巴泰、杜度、汤古代尽撤驻扎平壤和开城的两旗兵力,与驻汉城的一旗兵力会合。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打孙传庭,在消灭孙传庭之后,再按预定计划进军海东。 皇太极分派完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是我们女真人向死而生的时刻,诸位贝勒大臣兄弟子侄共同努力吧。\" 又对莽古尔泰说道:\"五哥,我昨天说话太过了,你别往心里去。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等咱们挺过这个最艰难的时刻就好了。\" 莽古尔泰摆了摆手,心中虽还是很不悦,但也说道:“大汗言重了,如今大敌当前,自是应以大局为重。” 皇太极伸出手,莽古尔泰也伸出手,两人重重地击了三下掌。 各人领命而去。 皇太极从勤政殿回到慈庆殿,才突然想起哲哲请他去交泰殿的,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厚厚的貂皮袄,乘上轿,由八个侍卫抬着,往交泰殿那边走去。 十二月底的汉城,天气异常寒冷,雪花终日不停地落着,沿路值守的侍卫变成了一个个雪人。 皇太极轻车简从来到了交泰殿门口。 几个东倒西歪站在檐下的侍卫慌忙站直了身子。 皇太极从轿上下来,拾级而上,走进了殿中,里面静悄悄的,宫女太监们垂手肃立着。 往常这个时候,哲哲都会出来迎接的,但这一次,却毫无反应。 皇太极继续往里走,走到哲哲的寝殿门口时,看见两个宫女站在门口,问道:\"福晋呢?\" 宫女答道:\"福晋早晨起身来身子就不爽,一直没有出来。\" 皇太极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只见珍珠帐幔低低垂着,哲哲盘坐在榻上,背后放着厚厚的锦被。 皇太极叫了一声:\"福晋!\" 哲哲没有应声。 皇太极又叫了一声,哲哲依然没有回应。 他禁不住心中生疑,伸手拔开帐幔,看见哲哲脸色惨白,嘴巴微张,双目一动不动地瞪着,伸手探探鼻息,却已气息全无。 皇太极只觉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住,正欲呼唤时,猛觉身后有人,转过头来,赫然看见五个汉子,人人手上操着明晃晃的匕首。 皇太极脱口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张献忠嘴角勾了勾,轻轻笑道:\"大大行不改名,坐不更姓,陕西张献忠,等了你几个时辰了,你怎么现在才来?刚才大几个闷得慌,把你的三个女人干了。还别说,挺不赖的。\" 皇太极只觉一股热血直往天灵盖上冲,咬紧牙关问道:\"你想干啥?\" 张献忠冷笑一声道:“我要将你押到北京去,你识相点跟我走吧。” 皇太极握紧拳头,环视四周,\"做梦吧你?\" 张献忠冷笑道:\"你他娘的才做梦呢!\" 皇太极顺手抓起一只烛台,砸在张献忠的额头上,鲜红的血冒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嘴角。 \"你,为什么不躲?\" 张献忠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嘿嘿一笑,将头伸过去,\"我的儿,来,再来一下,干爹喜欢。\" 皇太极毫不犹豫,抄起一只花瓶,狠狠砸了下去。 \"嘭\"地一声脆响,张献忠满头都是血,口中叫道:\"痛快!真痛快!\" 皇太极一生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种疯子,一时间不知该何以应对。 张献忠笑道:\"听话,跟大走。\" 皇太极绕着柱子躲,张献忠绕着柱子追。皇太极身形肥胖,哪里跑得过瘦猴一样的张献忠,被张献忠抓住领子摁在墙上。 外面值守的太监宫女听见寝殿中巨大的响声,纷纷跑进来看,被李鸿基、孙可旺、祖大寿、祖大乐一刀一个砍死。 张献忠:\"再问你一遍,跟不跟我走?\" 皇太极:\"不跟!\" 李鸿基叫道:\"黄虎儿,你他娘的今天怎么这么嘴碎,来不及了,快扎死他!\" 张献忠操起刀,往皇太极肚子上捅了十几下。 皇太极的脸胀成了猪肝色,转眼间变得煞白,肥硕的身子轰然倒地。 李鸿基一刀杀了布木布泰,孙可旺一刀杀了海兰珠。 祖大寿、祖大乐擦着了火折子,扔到锦被上。 皇太极的十几个侍卫亲军在殿门口守着,几个宫女尖叫着跑了出来,大叫着:\"有刺客!有刺客!\" 侍卫亲军都统希尔根惊问道:\"刺客在哪里?\" \"在福晋寝殿里,把大汗也劫持了!\" 如同晴天霹雳,希尔根怔住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随我来!\" 他领着十几个侍卫冲进寝殿,只见皇太极四仰八叉躺在血泊之中,胸口插着三把尖刀。 海兰珠,布木布泰衣衫破烂被扔在墙角。 \"大汗!大汗!\"希尔根正捶胸顿足狂叫不止。 殿中突然大火四起,弥漫的黑烟中,几条人影像猴子一样攀着柱子爬到了房顶。 \"快,抓刺客!\" 十几个侍卫闻声而动,也敏捷地攀到了房顶。 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后,丹青色的瓦片稀里哗啦往下乱掉,紧接着掉下来三四个侍卫。 不一会功夫,大火就蔓延到整个交泰殿,火势汹汹,烧得噼里啪啦乱响,侍卫们眼见捉拿刺客无望,急忙救火。 希尔根背着皇太极的尸首冲了出去。 代善、莾古尔泰领着亲军跑过来时,大火已经将整个交泰殿吞噬了。 看到皇太极的尸首,两人差点晕厥。 不到半日的功夫,皇太极被杀的消息就传遍了汉城和朝鲜南部。 孙传庭也得到了这一消息,完全不敢置信。 张献忠等五人趁乱逃出了景福宫。 整个汉城全部戒严,不论跑到哪里都是全副武装的八旗兵在游荡。 张献忠愤愤不平骂道:\"狗娘养的,这是不让老子走了。\" 孙可旺从包裹里揪出几件女人的衣裳,笑道:\"干爹,把这个换上,就没人认得了。\" 张献忠伸手给了他一手板栗子,骂道:\"不成材的东西,都怨你,早点跑就好了,偏偏舍不下那两个雏儿!\" 第136章 日落西山 皇太极横死,女真人群龙无首。 五个旗主: 镶白旗旗主代善\/ 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 镶黄旗旗主阿济格\/ 正黄旗旗主豪格\/ 正白旗旗主杜度。 五个大臣: 费英东侄子鳌拜\/ 额亦都的儿子遏必隆\/ 扈尔汉的儿子准塔\/ 何和理的儿子雅什坦\/ 安费杨古的儿子达尔岱。 以及汤古代、阿巴泰、阿济格、萨哈璘等 在勤政殿召开议政会议。 气氛压抑而沉闷。 代善率先开口:“诸位,大汗骤逝,我女真不可一日无主,今日需得推举出新大汗。” 莽古尔泰紧接着道:“按照父汗定下的规矩,我等旗主皆有资格担任大汗,只是需看谁更能带领女真化险为夷。” 豪格站起来环视众人:“父汗在位时,我常随侍左右,得到父汗不少教诲,父汗殡天,理应由我继位。” 莽古尔泰冷哼一声:“豪格,你才多大年纪,有什么功劳有什么才干?如今局势复杂,是你能够应付的吗?” 阿济格是皇太极的铁杆,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莽古尔泰上位,反驳道:\"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年,豪格为什么不能当大汗?\" 莽古尔泰最讨厌阿济格,斥道:\"你又不是旗主,你添什么乱?\" 阿济格道:\"我虽然不是旗主,但我身为父汗的儿子为什么不能说话?\" 汤古代、萨哈璘也力挺豪格当大汗。 莽古尔泰愤然道:\"十五岁小孩,怎能当大汗?\" 一直未出声的杜度缓缓说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吵,大汗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五大臣互望一眼,鳌拜向前一步:“新大汗不仅要勇猛善战,还需有远见卓识,更要能平衡各旗关系,大贝勒德高望重,战功卓着,是新大汗的不二人选。” 遏必隆、准塔、雅仕坦、达尔岱也点头称是。 代善环顾众人,心里盘算开了,以目前这个局面,大汗不是那么好当的,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缓缓说道:\"我年纪也大了,大汗还是让豪格来当吧。\" 莽古尔泰听了代善的话,脸色一变:“二哥,你这是何意?豪格年少,如何能担此大任?” 豪格心中暗喜,但脸上仍保持镇定。 此时,一直在暗中观察的阿巴泰终于开口: “豪格侄儿确实太年轻,大贝勒虽战功赫赫但年事己高。依我之见,大汗之位应该归豪格,而以大贝勒为辅政大臣,负责军事调度,等豪格年满二十岁之后再亲政。” 众人听闻此言,先是一愣,随后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莽古尔泰眉头紧皱,没想到阿巴泰竟然会提出这种两头讨巧的方案,若真按此实行,自己将永远失去登上汗位的机会。 “阿巴泰,你莫要在此胡言乱语。豪格乳臭未干,怎堪大任?辅政大臣之事更是荒谬至极!”莽古尔泰大声呵斥。 阿巴泰却不慌不忙,“三贝勒,如今局势复杂,此举既能稳定人心,又能给豪格成长之机,有什么不行的?\" 豪格心中一动,此计虽暂不能完全掌权,但只要稳住现在,日后亲政自是水到渠成,于是说道: “阿巴泰叔叔此计甚好,侄儿愿听从安排。” 鳌拜、遏必隆都说:“这个法子不错。” 阿济格、杜度、萨哈璘也表示支持。 莽古尔泰见大势已去,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无不忧心忡忡。 局势纷乱如麻,内部还派系林立,前景该有多黯淡就有多黯淡。 代善这时候才想起皇太极的好来。 他长叹一口气,说道:\"现在再议一议下一步该怎么走吧。\" 皇太极已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鲜。 不仅安北成了一座空城,连平壤、开城也成了一座空城。 袁崇焕高兴得手舞足蹈。 命罗一贯为先锋,赵率教为副先锋,率二万人为先头部队,火速开赴平壤。 命孙元化、曹文诏率火炮营跟进。 以刘铤为主帅,杜松为副帅,率五万人马殿后,开赴平壤。 以李如柏为主帅,马林为副帅,率二万人,驻扎安北城。 而他则与郑崇俭、何可纲、朱梅、左辅驻守义州,负责转运粮草。 兵贵神速,代善却优柔寡断得不可救药,迟迟拿不出一个应对策略。 女真人四个旗的兵力共三万人,聚集在汉城巴掌大的地方。 既不敢往北方打,又不敢往南方打。 又没有决心和勇气,按照皇太极生前的安排,越过白雪皑皑的太白山脉,沿朝鲜东部的狭长海岸线,往海西逃跑。 趁着女真人手忙脚乱,张献忠、李鸿基、孙可旺、祖大寿、祖大乐五个人男扮女装跑出了汉城,然后弄了一条小船,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 在罗州附近的豆儿岛,被正巡海的浙江水师截获了。 张献忠蓦然回首,受命潜入建州行刺皇太极己是四五年前的事了,突然看见船上打着浙江水师旗号,简直高兴坏了。 他不停地打听:\"孙都督在哪里?郑指挥在哪里?瞿同知在哪里?高迎祥在哪里?罗汝才在哪里?\" 水师士兵见这伙人明明是几个大男人,却穿着花花绿绿的女人衣裳,揪住张献忠耳朵骂道:\"闭上你的鸟嘴,再吵吵一句,把你扔海里去喂鱼!\" 张献忠嘻嘻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水兵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老子管你是谁!\" 张献忠揉了揉屁股,笑道:\"你记住你是拿左脚踢的,还是拿右脚踢的。\" 水兵跳起来扇了他一个耳刮子,又啐了他一口。 张献忠又笑道:\"你记住你是拿左手打的,还是拿右手打的。\" 水兵被彻底惹毛了,摁住张献忠,左右开弓。 正在这时,一位将领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喝止了水兵。 他上下打量着张献忠等人,问道:“你们这般怪异打扮,又是满口莫名话语,究竟是什么人?” 张献忠抹了抹脸上的口水,问道:“你是什么官职?\" 那人答道:\"我是守备。\" 张献忠满脸不耐烦道:\"屁大一点官,也敢问大大的话,快带你大大去见孙都督!\" 那人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孙都督也是你能见的吗?\" 张献忠闻言突然暴起,飞起一脚将那人踹到水中。 船上十几个水兵见状,抄着长枪奔了过来。 李鸿基、孙可望、祖大寿、祖大乐坐在船舷上,饶有兴致地看热闹。 张献忠伸手夺了一支枪,横在胸前,喝道:\"你们这群狗肏的是活腻了吗?赶紧带大大去见孙都督。\" 第137章 覆巢之下 张献忠现出了杀神真面目,这伙水兵被彻底震慑住了,带着他去见都司。 都司看了守备一眼,问道:\"这是些什么人?男不男女不女的。\" 张献忠朝孙可旺挑了挑眉,\"旺儿,你告诉他。\" 孙可旺走过去,伏在都司耳边低语了一句。 都司的脸瞬间白了,哆哆嗦嗦地走到张献忠三步开外,腰弯成了一张弓,双腿不停地筛糠,几乎站立不稳。 张献忠看到他这副胆小如鼠的样子,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手下的兵真是厉害,差点把大大打死了。狗肏你,你说咋办?\" 都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喘着粗气说道:\"听凭张爷发落。\" 营帐中的水兵现都司竟然跪下了,呼啦一下跪倒一大片。 张献忠一把揪出刚才打他的那个兵,挑起他的下巴,问道:\"知道爷是谁吗?\" 阴恻恻的目光之下,那个兵尿了一裤子,结结巴巴说道:\"不不不……不不不……不知道……\" \"你最好不知道,不然就挂到树上当灯笼了。\"张献忠冷笑一声,缓缓踱步,目光扫过跪地众人,“大大本想剥了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废物,算了,饶你们不死吧。” 都司一听,赶忙磕头如捣蒜,口中直呼:\"张爷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还。\" 张献忠哈哈大笑:\"乖儿子,记住你说的话。\" \"记住了,记住了………\" 张献忠五个人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放开肚皮饱餐了一顿。 酒足饭饱之后,张献忠伸了个懒腰,将都司唤至跟前。 都司战战兢兢地站着,大气都不敢出。 张献忠咧嘴笑道:“多谢你的好酒好菜,今儿个不凑手,也没银子赏你。\" 都司忙答道:\"张爷说笑了,能见张爷金面,是小的福气,张爷威名……\" 张献忠摆了摆手,\"备马!\" \"是!\" 半个时辰之后,张献忠一行五人,驾着五匹快马,向着罗州城,风驰电掣般奔去。 北京,乾清门外积雪如背。 常洛接到了袁崇焕和孙传庭的奏书,当他看到张献忠、李鸿基、孙可旺、祖大寿、祖大乐潜入朝鲜王宫手刃了皇太极时,禁不住击节赞赏,连说了五个\"好\"字。 西暖阁中聚集了张惟贤、朱纯臣、孙承宗、徐光启、温体仁、周延儒、毕自严、张问达、文震孟等一从重臣,人人脸上洋溢着无以言表的笑容。 孙承宗说道:\"自陛下登基以来,辽东战场节节胜利,建奴远遁朝鲜,现在奴酋也已伏诛,这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全赖陛下英明神武,指挥若定。\" 如此盛赞,常洛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却只笑而不语。 徐光启说道:\"荷兰人以为朝廷有求于他,于是漫天要价,孰料朝鲜战场进展如此神速,可以不必理会他了。\" 毕自严道:\"为了平定建奴,每天耗银七八百万两,实在是不堪重负,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张惟贤、朱纯臣、温体仁、周延儒、毕懋康、张问达、文震孟等也踊跃发言。 常洛站起身来,说道:\"这么大的喜事,肯定是要庆贺一番的,这样吧,朕今晚再请众位爱卿吃一顿饭。\" 众人听见庆贺一番,以为是要大肆铺张,听见是吃一顿饭,绷不住笑出声来。 常洛问道:\"众位爱卿笑什么?\" 孙承宗一板一眼说道:\"陛下赐宴,臣等喜之不尽,只是……只是……\" 常洛问道:\"这是什么?\" 孙承宗答道:\"只是这一顿能不能别吃番薯了?\" \"为什么?\" \"臣每次领了宴回去,小孙子都会问臣吃的什么,臣每次都说吃的番薯,小孙子再不问了。\" 众皆哄堂大笑。 常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朕就吩咐御膳房换些菜品。” 众臣听后皆大喜,纷纷谢恩。 这时,温体仁上前一步奏道:“陛下,削平建奴指日可待,往辽东移民更见急迫了,这是臣草拟的章程,请陛下过目。” 常洛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频频颔首,“温爱卿所奏极是,着卿与各部和陕西地方施行。” 毕自严又奏河南清丈田亩事,毕懋康又奏在登州和莱州开办船厂事,文震孟又奏明年开科取士事。 正说着,太监来报晚宴已经备好。 常洛率群臣前往畅春殿,只见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再不见番薯影子。 众人开怀畅饮,欢声笑语回荡在宫殿之中,数十年来的阴霾在此刻一扫而空。 杀了皇太极,常洛心中说不出的惬意,所有的艰辛曲折烟消云散。 他放开肚皮畅饮,大醉而归,在梦里都在笑。 朝鲜战场上,袁崇焕、孙传庭一北一南向着汉城挺进,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打又打不赢,跑又跑不了,彻底毁灭的厄运就摆在面前。 豪格、代善、莽古尔泰、阿济格、杜度如同笼中困兽。 袁崇焕派人送来劝降信,奉劝代善为八旗将士性命计,就地投降并且送豪格到京师请罪,天朝绝不妄杀,如若怙恶不悛,顽抗到底,大军合围日,就是玉石俱焚时。 代善看了劝降信后,将信纸扯得粉碎,怒道:“吾等大金勇士,只有战死之勇,岂有投降之理?” 这么多年来没有打过一场胜仗,莽古尔泰、杜度、阿济格早就心灰了,却也只能跟着应和。 豪格虽只有十五岁,也能清楚地意识到大势不妙了,拉着代善的袖子,哭丧着脸说道:\"二伯父,我宁死也不去明国京师。\" 代善安慰他道:\"你放心,你是大金国的大汗,就算八旗勇士全部战死,也绝不会送你去的。\" 遏必隆道:\"二贝勒,言战固然容易,可是我大金只有三万兵马了,也只占据着汉城一座孤城,粮草断绝,马匹不足九千,箭矢、刀枪全无着落,以何为战?\" 鳌拜闻言,一跳三尺高,叫道:\"遏必隆,你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想投降?\" 遏必隆辩解道:\"谁说我要投降了?\" \"那你为什么要灭自己威风长别人志气?\" \"我只是在说事实。\" \"你就是想投降!\" 代善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喝道:\"都别吵了,遏必隆,你究竟想说什么?\" 遏必隆道:\"臣的意思是,既然败局已定,就该早做打算。\" \"怎么打算?\" 遏必隆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与其所有人都汉城同归于尽,不如选派可靠之人把大汗送到海西去,这样还能留下一支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