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蓝》 第1章 序章 前世,昨天和今天 塔克斯研究基地。 异常生物收录室内。 编号为1的实验体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前一个月开始精神状态就不太稳定,害怕出事的研究人员没让他返回社会,而是把它关在了单独的房间里,每天检测他的情况。 他们看着1号从一开始的神神叨叨,再到浑浑噩噩地昏迷了整整三天,在此期间他们本应放下心来,收容室外的人声却逐渐吵闹,噪音如同岩浆流到实验体的耳朵里,无人在意的时刻,它却醒了过来挣扎了一下,慢慢地坐起来,手撑在墙壁上。 “数据怎么忽然又变得忽高忽低了……究竟是什么状况?!\" \"我早就告诉你们,这家伙可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成功活下来的人造人,所以按我当时说,就不该让他出去,不然还真不知道还要捅出多大的篓子。\" \"不过这个怪物,本来也不能算是人类吧,虽然基因上他是我们的同族,但是你们和他对视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一阵胆寒吗?”另一个研究人员说:“你们想想,正常人会这样?” “其实没事……他的心脏里安装了解离炸弹,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就会让他被炸得四分五裂……所以尽管放心。” 从那时起,它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了自己是什么:原来我根本不是……我从始至终都只是…… “骗子。” 它捏碎了自己的指骨,骨渣子,变成了灰色的烟散去,划过它的眼睛。 外面有吵吵闹闹的声音,塔克斯小组正式的几个成员走了进来,为首的金发女人冷漠地打断了那些人的非议,但是这一切都没能被箱中之物的它知道。 “泰勒,你还好吗?”白发的中年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师,我没事,无论这里面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 有人忽然走过来拦住他们,声音急切:“等一下,先不要开门……” 但是门口已经自动识别了女博士的虹膜,智能的声音说道:“欢迎回来,罗斯伯里女士。”泰勒转过身,“什么事?” “数据有问题!它现在很危险……” 屋内是一个密封的超大箱子,里面关着泰勒密切关注着的一个少年,随着门打开,箱子也随之自动打开了,箱中的景象让人瞠目结舌,所有人脑海中警报迭起。 少年坐在在那里,它挖出自己那漂亮的眼珠,只余漆黑的,仿佛流着红色果汁一般的空洞,它撕下自己的嘴唇, 但是空气里仍然传来它的声音,好像空气每一个毛孔都在和其余的幸存者倾诉。 “到底为什么啊,我……” 它话音未落,脸上的五官忽然像信号不好一样,卡在微妙的一个地方不动了,门口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头以鼻梁为界向两边分开了,但是没有血流出来,只有赤裸裸的肉,还能看到完整血管在里面奔腾。 从头断裂的缝隙里,竟然伸出来一个黑色的,毛茸茸的脑袋,那是少年的脸,看得出来,这张脸是少年长大了一点的青年模样,冲着他们微笑的样子分外英俊。 但是没人愿意去欣赏一下,所有人都感到这一幕无比惊悚。 它还在往外钻,“噗嗤”一声,它大半个身子从顶端涌了出来,像孩子爬出母亲的身体一般,动作还有点笨拙。 从地上站起来以后,原先的外在皮囊像衣服一样套在身上,还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褶皱没舒展开的地方。 在异变突发的那一刻起,守卫卢卡斯便带着人,激动地打开门踏进来,在看到它的那一刻,便举起枪支对准了它,将塔克斯小组的所有成员以及其他成员挡在身后。 “请各位快走!你们几个,掩护各位专家离开这里,动作快!越快越好!” 下一秒枪火倾泻。 “开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它!” 枪弹轰泄如雨,火光四溅,弹壳落地的声音叮叮哐哐,炮火间青年的身影几乎看不清;但是卢卡斯很明显能看出:这样高强度的火力,也没能阻断他靠近门口的速度。硝烟弥漫中,卢卡斯眯着眼勉强看清了子弹打在它身上的样子。 如同盐粒落入海洋,行星坠入黑洞……子弹溶入了他的身体,别说伤口,就连一丝血痕都未曾留下。 所有人的子弹都打空了。 青年也走到了卢卡斯的面前,毫发无伤。虽然颜色诡谲,他的眼眸却讽刺般的非常澄澈,像婴儿和信徒才有的纯真。 它好像是看不见眼前这么多人挡在面前,径直地走了过来,丝毫不在意有活人和枪支挡住了他的去路。 卢卡斯和他擦身而过。 在接触到这个青年的皮肤表面,卢卡斯的第一感觉是冰冷,第二感觉是空,好像碰了到一团冰凉的空气。 他被碰到的半边身体消失了。 那一刻空荡的冰冷短暂地盖过了疼痛。 炮火都伤不到他,诡异的青年自然不会被什么东西拦住脚步;确切地说,他甚至没有多看卢卡斯一眼,这个军官莫名消失了一半,肉体,他倒了下去发出痛苦的嚎叫声。 “杀了我!杀了我!” 失去半边身体的疼痛迅速蔓延上来。 其他人也吓呆了。 似乎是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青年转过身来,目光可称天真无邪,婴儿一样的神情出现在青年人的脸上颇为违和。 士兵看着它举起手,竖起拇指,食指伸平,其他三指并拢收在掌内。 “是在模仿枪吗?”有人不确定地说。 青年点了点头,对他们笑着说道: “boom!” 此话一出,他们身上瞬间掀起了一阵耀眼的鲜红色血浪,突然出现的无数漆黑枪洞轰碎了他们的肩膀和胳膊,碎裂的肉和飞溅的血束像烟花一样,打着旋飞在空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久后一切都陷入了安静。 青年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守卫带着塔克斯小组的成员飞快地朝着出口撤离去,等他们抵达的时候,原先该是紧急避险通道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铁墙。 青年来到了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 泰勒挣开护卫的手,向前走了几步。 看着那双澄澈却陌生的眼睛,泰勒眼眶鲜红,牙关咬紧,微启鲜血淋漓的嘴唇,无声地念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眼泪滑落。 \"紧急情况,紧急情况!塔克斯小组所在的培育中心出现不明袭击!目前共计死亡人数正在统计中!请周边群众有序撤离!所有通道即将封锁!所有通道即将封锁!\" “再警告一遍,所有通道即将封锁!” 紧急广播让法庭的气氛骤然严肃起来,安东尼·布兰度斜着眼看向即将被斩首的男人,微妙地笑了笑:“去吧楚少将,你为我们的战斗,将证明你对人类的忠诚。” 片刻静默后,好像在寂静里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碰了碰楚瞻宇的脸。这触感难以言说,在接触皮肤的刹那,让人毛骨悚然。 “我会永远存在下去,扩散下去,充斥着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即使填装我的容器消失……文明没有消失,我就不会消失。” “无意义的存在……无意义的时间……无意义的世界……”那个声音说道:“用智慧生灵的话说,一切文明都是宇宙的癌症。” “至于毁灭文明的是…让这个世界染上绝望之色的是…创造文明的智慧生灵本身……纷争和丑恶是一切文明的底色……” 那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如恶魔般喃喃低语:“那么再见了……我们会再见面的。” 夜色冷酷,留下了一枚孤冷的吻。 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支冷硬的枪口抵在楚瞻宇的胸口。他看着全副武装的军人,不由得流露出一丝苦笑。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每次面对这些荷枪实弹的士兵,楚瞻宇都会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当年自己的决定。 至今他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但是这是由他开启的故事,必须也由他来结束,楚瞻宇扶着后颈,对着宪兵队无所畏惧地,露出一个少年一样的肆意笑容。 “这一趟去,可能会死啊。” 楚瞻宇拧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吊坠,里面有一张女人的肖像,他虔诚地吻了一下女人美丽至极的面容。 “泰勒,我来找你了。” …… 少年孤独地漂浮在捉摸不定的虚空。 黑暗,环绕在他身边的是黑暗。 “这是迄今以来唯一……” 耳边一直有声音响起,他却觉得那声音衬托得黑暗更加宁静,就像人类默默地听着自己的心跳。 他平息凝神,自己的身体中没有那砰砰的响动。 “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楚少将……”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只知道,自有意识起,他就和这片黑暗相处。 冰冷,坚硬,像齿轮。 “你必须请示政府……” 像是金属撕裂皮肉的刺耳碰撞声咔咔响动。 他仿佛被包裹在一个漆黑冰冷的茧中。 这个空间也很柔软,像是水。他是这座黑暗里的唯一。 这个空间也很安静。听不见时间流动的声音;类如心跳,时钟报点的声音。 这个时候,竟有声音透过层层叠叠的废墟传来,音质模糊而遥远,却很美妙,像是塞壬在深海唱着人类听不懂的歌。 他心中一动,静静地听着。 “将你……那被黑……夜抛……弃的……渴望自……由的……灵魂……交付于我,我高……捧……明灯……伫……立金……门……” 声音吱呀作响,闪过一阵沙沙的声音;他原本屏息聆听着这黑暗空间里唯一的声响,当这微小的声响乍然消失时,他感觉仿佛失去一个可以认识的朋友。 太安静了,什么都没有,那漆黑的色彩像棉絮要扑到心坎里;这忽如其来的声音,他原本以为它会和他再相伴的再久一些。 接下来,也许他又将在黑暗中孤独。 他靠着身后的柔软,忽然看见了自己的脸。 他有着少年模样的脸,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横贯到下巴。 伤口裸露的肌肉组织如活蛆一般在里面挣扎,扭动着虬曲的身体,伸展着触须挠着还未长好的创口面。 他的皮肤惨白,黑色的血管如蛛网在皮肤表面狰狞凸起他的一只眼睛是很深的蓝色,雾蒙蒙的,带着诡异的光泽。他的另一只眼睛是很明亮的金色,镶嵌在眼白中的瞳仁里堆叠了无数细小的金色复眼, 这些复眼颤动着,也在打量着他,带着新生的对这个世界的懵懂好奇。 他看着这张新奇的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向前摸去。眼前的脸忽然破碎了。 肉茧的外皮破裂,扁圆状的肉泡哗啦啦涌出,里面的养料漏了一地;少年猝不及防地和肉泡一起流淌到了外面。 他碰到了坚硬的地板。 他抬起头。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高大的实验舱,浸泡在里面的标本;洁白的手术床,躺在上面的残肢断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新鲜血液的气息。 他费劲地直起身子,四肢不听使唤地支棱着,像是在使用别人的身体。 他转过身。背后的硕大肉茧近乎占了实验室一半的体积,淌满浓稠的黑色胶状物,上面有许多突起的青色筋脉,筋脉上爬满了圆润的瓣状物,像是含苞待放的花朵。 然而这些花朵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皱缩成一团的瓣状物滚落到他脚下,它们扭动着钻进了他的皮肤里。 少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见在肉茧的最高处。那里镶嵌着一套属于女人的,极其美艳堪称尤物的五官。 少年仔细地观察着,感觉女人像是溶化在了肉茧里。 还没有好好观察自己。 他忽然地想到。 不再黑暗,但是冰冷,寂静,又再一次包围了他。 他知道名为时间的东西正在慢慢地流逝,在冰冷寂静中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 他一直注视着女人五官上名为眼睛的东西,仿佛那双眼睛是可以吸纳世间一切的黑洞,那双眼睛湛蓝美丽,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带着些许忧伤和孩子气。 渐渐的,睡意在他面前展开漆黑的鸦羽,将他覆盖,他慢慢阖上眼皮,似乎是睡着了。 在睡梦中,他冷眼旁观自己的血肉和不知名状的,扭动着的黑影纠缠,耳畔传来数以万计的脉搏一同震撼的巨响。 它们粘合时有蠕动的肉瘤探头,剥离时有银白的粘稠细丝伸展。 他看着那些在骨骼破碎后液化的肉沫里,裹挟着未融化干净的四肢,破裂的皮肤,翻卷的眼珠,玲珑剔透如盛夏枝头饱满的果实。 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幅画面,不再像无数哲人诗家曾构思的绚丽的画卷那般天马行空,也不像那些阴谋论者窃窃私语的图纸那般光怪陆离。 那是一个简单的场景。 那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在田野里奔跑。他像一匹灵敏的小鹿,奋力划动手臂拨开金光粼粼的田野。 少年看见在梦里,金红色太阳划出璀璨的光圈,向天地间放射出千万只金箭,天边托举着它的群云也被晕染着温柔的金色光晕,好若地平线间的女神面露恬淡的笑容。 而在另一边的天空中,白日尚未褪尽,而夜色已然升起,丝丝莹白间缕缕未尽的湖蓝。 梦里的麦浪随着热浪涌动起伏,仿佛在欢快的空气里欢欣鼓舞。 汗珠连串滚落,仿佛小溪在宽广的平原上急匆匆地奔流。时促时缓的呼吸声,抽动的吸鼻声,灼热空气被纤长匀称的小臂搅动的呼呼风声。 那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田野里穿梭。他像一条活泼的小鱼,奋力划动手臂拨开金光粼粼的田海。 梦里的金红色太阳收起锋锐的金箭,向天地交际线慢慢地垂首。目送着它的天边群云也被另一侧湖蓝的涂装加身,好若地平线间的女神要盛装出席晚会。 而在另一边的天空中,白日已然落幕,夜色即将来临。 “白日已然落幕,而夜色即将来临。” 他看见那是个男人,他喃喃恍若自语。 那是个戴着草帽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满嘴胡茬,脸上皱纹沟壑丛生,这些是风吹日晒的沧桑刻痕;但他的眼睛却像是漆黑的海,平静坚定,藏着不认输的力量。 他放平画板,吐掉嘴中的烟。想了想,又不舍地用旧报纸把剩下半支烟卷起来。 男人不舍地揉搓着手里那半支烟蒂,举到嘴边却迟迟未动。 片刻后,他自嘲地笑笑,扬手把那未抽完的烟丢进了水塘。 他注视水塘荡漾的波纹,心中也荡涤着波纹;这里有一片水塘,他想他的心里也有一片水塘,不,是湖泊,也掀起涟纹。 男人站起身,忽然心有灵犀般地向田野看去。那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在田野里奔跑。 他像一匹灵敏的小鹿,奋力划动手臂拨开金光粼粼的田野。 男人眼睛里镀上一层温柔的笑意。 他蹲下身子。孩子小跑到他身边,喘着细细的气,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老爸,今天是平安夜。 ”男人用手轻轻摩挲着他乌黑的头发,起身把他抱起来,迈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孩子抱着父亲的脖子,如同依偎着群云的小小太阳;男人抱着他,如同托举着太阳的群云,又像是抱着自己在世间唯一的希望。 因为他抱着他,所以两个人的旅程,却只留下了一个人的足印。 天边即将收尽世间最后一缕余晖,仅存的夕阳把他们的身影在田野上拉成很长的一条。 淡金色的微光映照着田埂上的毛毛草,指引着流落天涯的他们以回家的路。 实验室的门被打开,男人和全副武装的军人一起走进来,男人被枪押着,神色颓唐却又镇定。 少年被这响动惊醒,抬起惺忪的睡眼。 “博士,这是我们最后的让步。”肩扛上校军衔的军人冷冷道: “以免不必要的意外,我们必须在它的身体里安装定点爆破炸弹。这个过程由我们监视着您完成。” 男人轻声说:“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军人寒声道:“将军,我们当然想要相信您和博士,可是自序神降临以来,我们面临的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一点点的异变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这是我们的工作,请不要过多妨碍。” “军委会为……不,罗斯伯里少爷,准备最舒适的生活环境,但前提是他必须被罗斯伯里家收养,而且必须服役参军。不过您还是可以和他私下见面,但是他名义上的父亲是罗斯伯里先生。” 军人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在他看来,这已经是那些大人物所能做出的最大忍耐,但男人恍若未闻。 他向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走过去。 少年能听到他们在发出声音,但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于梦中别无二致的男人向他走来,步伐缓慢,仿佛每一步都经历了内心最惨痛的挣扎。 少年看着男人附身在他身边跪下,随后眼前灯光略暗,略带坚硬又很温暖的衣料质感包裹了他的身体,他才意识到男人像梦里那样抱住了他,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在都如记忆一般真实;他终于意识到来者的身份,于是颤抖地叫了一声“爸爸……”。 忽然有冰凉的液体滚落在他的脸上。少年猛地抬起头,看到的是男人布满泪水的面孔。 梦境破碎,楚斩雨猛然睁开眼睛,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汗珠挂满洁白的鼻尖。 他也会做梦,不过他梦到的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 他翻身下床,决定不睡了。 他拉开抽屉,他要找一封信。 这封信一看就颇有年头了,但被保存得极为良好,纸张只是微微皱起,写字的墨水是用特制墨水做的,在这几百年间也未曾褪色。 楚斩雨轻轻地碰了碰纸面,抚摸着一行行文字在纸张上面微微凸起的痕迹。 这封信上的内容他翻来覆去读过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他喜欢看着它,它让他意识到有些故人总能重逢,因为他们的存在从未离去。 他垂眸打量着这封信。绺绺黑发垂在象牙般的额前,下面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在月光的照拂下,仿佛闪烁着深海珍珠般的温柔光晕。如新降白雪的皮肤,也被月色洗练得苍冷如大理石。 “希望你看到这句话的每一天,都是幸福快乐的。” 他温柔地碰了碰这句话下面的日期。 这个日期距今已经三百年了。 时间对他来说其实是个陌生的概念,因为时间已经不会再在他身上流逝了。 已经过去了太多年,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把他变得真的不像活人,更像是一台无情地执行着命令的精密仪器。 他所有的语言和思维仿佛都局限在了与军队与战报相关的事情范围里,在滔天洪流中他激流勇进,在风平浪静中他未雨绸缪。 他以身为剑,他把自己打磨成了一把又快又亮的长刀,他把自己递到人类手中。 他真的像一柄无双利刃,刀锋雪亮饱淬鲜血;却没有人知道打造他这把名刀的人是谁,因为那个人在这世间留下的一切功绩都被抹去,资料库里的所有信息也几乎是人间蒸发。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男人可能只是世间的籍籍无名之客,风过湖面不留影。 只有楚斩雨,像一个孩子挽留指尖的细沙一样,去寻找和留存那个人在这世间留下的蛛丝马迹,其中也包括这封写给他自己的信。 他能想象得出,这个男人在写这封信时在灯光下微躬的身影,嘴边呼吸的热气,挨着笔端的,突起的指腹;唇上的胡须被热气打得微湿,掌心相对摩挲拭去汗水。 想着想着,他的神色忽然又变得有些发苦。 他曾经和这个人手拉手走过大街小巷,却又在生命里把他丢掉,现在的他甚至不能具体回忆起这个人的面容长相。 在失去这最后的亲人以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亲情对于一个人而言是有多么的重要;一种难以名状的,深重的孤独,雪崩一般掩埋了他。 他将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走下去,没有了陪伴和那殷切的声声叮嘱,该怎样迎接未来。 而未来也是一片空白,仿佛洪水退去后的世界。可是这么多年,他竟然就这么撑了下来。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楚斩雨靠在墙壁上:“老爸,今天又到了平安夜了,你们在那边还好吗?” 第2章 于腐烂中发芽(1) 斯通博士万万没想到,楚斩雨会在通讯频道里朗诵鸡汤读物。 “我们在这世上,选择了什么就成为了什么,人生的丰富多彩,得靠自己成全。你此刻的付出,决定了你未来会成为什么。选择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你做出什么,不要给自己留下后悔的机会。” …… “你所羡慕的一切,背后藏着他人不为人知的心酸努力。别人的优秀不是忽如其来,也绝非天赐,而是蓄谋已久。所以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你为了实现你的使命,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行使的使命而付出了多少,放弃了多少,你付出的多少和你的收获永远成正比,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你成为了什么,你为这个不完美的故事续写了多少欢乐的番外。” …… “每个人都要经历属于自我的起起落落,我们的那些孤独,彷徨,失落,有时找遍整个世界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你痛苦地想要抛弃自己的生命。” …… “但是每当你有这种想法的时候,请在心里默念: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事情;所以你的悲伤是全人类的悲伤,你的命运是全人类共同的命运。” “如果黑夜出自王座,那就让光明从坟墓里出来。” 男人读书的声音疏冷柔和,有一种特别的沙哑感,就像从远处吹来的淡蓝色微风。 “上校我快睡着了……” 他听见通讯终端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是什么让你在出任务的时候读书?是因为天生反骨的你喜爱上了鸡汤文学一定要和军委唱反调吗?” “嗯,疲劳驾驶是很危险的,如果你感到疲乏,就让墨白驾驶。至于为什么我要读这本书。”楚斩雨关上阅读程序,蓝色的荧幕消散在空气中:“古俄国有一位作家说过: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能够消减人的愚蠢,推荐你看;再其次,我很喜欢这本书,书名叫做《改变你的命运的一百句话》,你想看我可以借给你,不过要定时还给我。” “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为什么要用那种慈祥祖父给乖孙子读睡前故事的超脱语气啊?” 斯通博士恶狠狠地拍了拍桌子,嗓门瞬间拔高几个度,唾沫星子快要顺着通讯网飞溅过来: “你知道你念了多久嘛,两个小时,我那坚强的耳膜虽多年来身经百战,但在你的噪音污染面前却早已兵败如山倒;与其在你的凌虐之下苟且偷生,我宁可被异潮咔吧咬得粉碎,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伟大的人类事业!” 楚斩雨笑起来。 他很少笑,但是在和这位斯通博士一起走的时候他已经笑了几次,可见斯通博士绝非浪得虚名,而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昨晚他从梦里醒来没多久,就接到了任务发布:让他去观测中心护卫作报告。 任务备注里说给他配了精兵强将,他打开任务面板一看,同行的人除了统战局的两位同事和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之外,还有一个人,来自科研部。 他对科研部的人好感十分有限,这在军委那里不是什么秘密。 竟然会给他指派一个来自科研部的家伙。 不过他稍微翻了一下此人的档案:阿普林·斯通,科学部一位年轻的博士,年轻得让人惊讶,证件照的活力好像要化为实质糊到他脸上。 他看着照片上那双快乐而不服输的眼睛,看着那颗锃亮威严的光头,看着那各自独领风骚的两颗大板牙,看着那野草般狂狼不羁的络腮胡。 他觉得这个人和那些思想腐朽半截入土的老牌学究们不一样,身上有着末世稀缺的生命力。 他在档案上签了字。 “希望这是一次快乐的合作。”楚斩雨默默想道。 等他见到了本人,觉得这次合作如他所想的快乐,斯通博士非常健谈,一开始楚斩雨还认真听着,对话也算是有来有往。 未曾料想他能从基地一路嘚啵到观测中心,古今中外奇闻轶事滔滔不绝,由上到下名门艳遇口若悬河,楚斩雨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事,听得只想堵住他的嘴,他瞄了一眼时间,发现这位年轻的动力学博士已经唾沫横飞了三个小时。 坐以待毙向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翻了下自己的藏书库,决定祭出杀手锏:他以新闻联播的语气不间断地朗诵了《改变你命运的一百句话》。 果然不久后斯通博士气势逐渐萎靡,最终偃旗息鼓。 楚斩雨想到这里不禁面露微笑,好似打了一场胜仗。 斯通博士嘴唇翕动,还想乘胜追击一番。 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施法前摇。 “位于东北方向2公里的城市遗址,编号chinaax00289,出现异常能量波动,初步推测为三级异潮,种类为拉莱耶。” 坐在副驾驶上的女孩身材娇小,有着黑白相间的头发,眼眸里发出淡淡的荧蓝,好像电路接通瞬间发出的光芒。 “哈?”斯通大惊失色:“我就随口一说,要不要这么灵啊?” “斯通博士,恭喜你得偿所愿,不过我们会尽力保护你的安全。”楚斩雨瞬间改换了气场,深蓝的眼睛里像是淬了冰,与刚才的鸡汤文学爱好者已经判若两人了:“墨白,评估危险等级。” 黑白相间头发的女孩说道:“黄色等级;无条件射杀条件已准备。” “必要时批准使用;墨白,接管那座城市的内部通讯系统,判断城市里是否有平民存活。” 楚斩雨从背包里抽出一根针管,绿色的溶液,他凝视着溶液中悬浮着的芯片,将针管对准皮肤,针头自动找准位置消毒注射进肌肉。 “让直树他们跟上。” 斯通博士瞳孔地震:“等等且慢——杀鸡焉用牛刀!城市里不可能还有平民!当军委派出的搜救队是吃素的呢。” “没准还真是吃素的。”楚斩雨笑道。 斯通博士深吸一口气,看来和军委为难是楚斩雨的人生乐趣之一。 楚斩雨拔出带着血的针头,将针管丢在地上用脚尖碾碎。类如鳞片般的机械零件从皮肤下冒出来,带着肌肉被撕裂的血,它们像细胞那样粘合拉扯,最终重组拼合到一起,将他的手臂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仿佛一副银白色的铠甲在他的左臂上迅速成型。 “不可能,都荒废成这鬼样子了还有平民,他们搁这儿玩荒野求生呢,还是生化危机超级延长豪华版的,异潮没把他们吞噬,不可能,你们统战部的怪物都做不到。” 斯通博士打开了自己的纯手绘地图,他在此时此刻显示出了他的行业权威,以免让统战局的两位干部忘记他也是学界翘楚而绝非浪得虚名。 “这个城市的内部基础设施基本全毁,你光听哪听得出有没有活人?就算是活人,按照拉莱耶的掠食速度,等我们到的时候,没准都进了他们的的五脏庙了,到时不仅救不出人,还把自个儿搭上。” “所以动作要快。”楚斩雨淡淡地说。 斯通博士愣住了。 “拉莱耶不会到没有食物的城市活动;况且能吸引来黄色等级的数量,我猜人,不,活的地球正常生物不会少。” 他缓慢而有力地活动起自己的手臂肌肉。 楚斩雨迈步向这所供他容身的大楼的边缘走去,他双目炯炯,仿若古代闻召而出的武士,正待拔刀之刻。 他深吸一口气,纵身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如跃入峡谷的飞鸟。 墨白也伸手按在显示盘上,眼中荧光流转,越野装甲车骤然加速,在空旷的田野上飞梭如箭,如在荒野上撒开四肢追捕猎物的狮子。 斯通博士喜上眉梢:“没想到墨白小姐还是位飙车达人,开快车很溜嘛!以后回基地一起在山地上狂飙怎么样?” “有动静,注意听。”楚斩雨说:“阿普林斯通博士,我们是时候仰仗你的耳膜了。” 通过耳机传来的讯号,他们能清晰地听到城市里的一举一动;尽管斯通博士也很想听见人类的呼吸声,然而凭借着他那坚强的耳膜,耳畔却只有嘶哑的咆哮声和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我就说吧。”斯通博士苦着脸:“看来拉莱耶聚餐快完毕了,吃也该吃饱了吧,我们还要继续前行给他们送早餐吃吗?我脂肪多,身上毛也多,口感不好,还是不要委屈人家的嘴了,虽然那个应该叫口器。” “这个声音不是啃食人类的声音;他们在吞噬同类。”楚斩雨回复道。 “霍!”斯通博士震惊了。 “我以为斯通博士很清楚,抱歉。” 斯通博士忽然想起有江湖上一直有传闻说统战部要将楚斩雨在拆台方面总是当仁不让;在末世下端坐象牙塔的学究们是他最爱的攻击对象,因此他高居科学部记仇小本本榜首。 于是他心说哇塞谁跟你们统战部的怪物一样连人家用餐的声音都那么清楚,我们科学部虽然有几年不洗澡不理发的怪胎但是可没有研究变异的蜈蚣蜘蛛大快朵颐的怪癖,什么叫应该很清楚,明明是你们内部的阶段成果ok? “墨白,停车。”耳机里传来楚斩雨的声音。 墨白关闭了飙车模式,车子精准地停下。 楚斩雨竟然站在车外,斯通博士一时间脑袋超载。 开玩笑吧,这厮刚才说话的方位离车有个十几公里吧?这才几分钟就过来了, 说实话,即便见多识广如斯通博士,他上一次见到有这种速度还是在空天战斗机和空中掠食者的你追我赶中。 阿普林窃窃地咬牙:这厮必然谎报了定位系统。 楚斩雨拉开车门,坐在后座上。 他手臂上的银色铠甲引起了斯通的注意。 “雅典娜?你们统战部真是大手笔!” “说到底是科学部的各位的悉心一作。”楚斩雨不吝赞美。 耳机中另一个略带讥讽的男声响起:“是的,我们现在可以称呼全副武装的楚斩雨为战场之王了,但愿我们能在他无差别的攻击下侥幸存活下来。” 此人说完就挂断了通讯,好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男儿。 “那是谁?”斯通疑惑。 “杰里迈亚·摩根索,军委家的皇太子,成天左拥右抱,艳福不浅。”楚斩雨微笑着说到:“而且他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在战场上见过鲜血的人,只凭着家世兜底和那副在特训场上练出来的花架子就在老兵们面前趾高气昂;我相信这次行动会让他更加认清自己。” 斯通不禁挠着自己的后脑勺陷入了回忆。 杰里迈亚·摩根索是威廉·摩根索的嫡子,正值青年,兜里有钱;平时的他:眼神坏坏,气质拽拽,年少有为浪遍四海;头发甩甩,小手抬抬,美女挥之即去呼之即来。当普通老百姓还在和生死存亡,一日三餐奔走的时候,他却过着食色性也的快乐生活。 斯通博士几年前和他见过一面,那时的他,左拥右抱环肥燕瘦,红男绿女盘绕身侧,让方案被屡屡驳回的社畜斯通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 “我说他说话怎么有种特殊气质呢。”斯通博士义愤填膺。 斯通博士在对摩根索的厌恶上他少见地和楚斩雨一拍即合。 他是科学部的,而摩根索主席在科学部内又声名远播;这主要是因为他每次经过科学部,都要昂起他那白色人种所特有的高贵头颅,以便让大家瞻仰他那形状和色泽都十分完美的鼻孔,以及排列得错落有致的鼻毛。 最令人发指的是,他坐过的马桶不准别人坐,唯恐会有辱他的尊臀曾临幸过的马桶圈;毕竟被摩根索大家长坐过的马桶想必也是马桶中的蓝血贵族,自然不容忍他人玷污……因此此人在研究所内部获得了“the king of toilet”的美名。 “什么特殊气质?”楚斩雨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可意会不可言传……我想想……”斯通博士捧着他的大秃瓢脑袋沉吟片刻,想要为这种神秘气质找出个合适的比方。 “有了!就好比:热爱个人卫生的阿普林·斯通博士,因为看不惯他这种特殊气质,所以制订一个神秘计划:愿意一年穿一双袜子,从不洗换,然后穿着这双袜子一年内走遍各种地貌。” “在四季变换,山川异域的不同环境下,降水温度都随之发生变化,再加之斯通博士一年里脚底分泌体液的滋润,很多可爱的小生命就会在这双袜子里休养生息,最终汇聚出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股力量之强大,让素来坚强的斯通博士也几乎不堪忍受,但是为了击溃他,斯通博士愿意。毕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最后,当斯通博士再次看到他时,他便脱下这双袜子,经过岁月的沉淀,那时候它的杀伤力应该不亚于生化武器了;然后他便将袜子扔向杰里迈亚·摩根索的脸,口中念出六字真言:‘英国科技,小子!’” 楚斩雨听完神色却颇为凝重。 实际上,他完全被这教科书般的描写震住了。 关键是斯通叙述的那么绘声绘色,让他感觉斯通并非夸夸其谈,而是曾经实践出真知。 他心下一沉,看来斯通博士只是表面人畜无害,温柔敦厚,私下里原来也是这般心狠手辣。 他想起自己以前对他的态度是过于傲慢了,以后得对这位袜子杀人魔尊敬有加才是。 其实斯通博士平时不敢这么大放厥词,毕竟在科研部到处都有眼线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着给军委打小报告。 然而此时此刻荒郊野岭别无旁人的环境壮了他的怂人胆,又有楚斩雨这位忠实听众在一旁同仇敌忾,分享敌情,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的吐槽战斗力变成了双倍。 “总而言之。”斯通博士总结道:“就是那种看完很想用臭袜子狠狠炫他嘴里的气质。” 楚斩雨深以为然:“智慧的,深刻的,一针见血的……现在我认为和你作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之一……” 斯通博士谦虚地摆了摆手。 “我认为以您的性格模板,不适合与摩根索少爷同行任务。”墨白说:“是什么让您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听到这个消息我也不高兴,不过想点好的,如果军委家的皇太子与我们同路,军委遇事装死的可能性小一些。” 楚斩雨耸耸肩:“而且我只是个受制于人的干部,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 斯通博士深有同感:“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摩根索应该是想历练下自己的爱子吧。”楚斩雨说:“不过这位少爷这次要遭到的历练,恐怕远超他和他的父亲的想象。” 伴随着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声,车辆在一阵嗡鸣声里终于抵达目的地,一座荒凉的城市废墟展现在他们眼前。这座城市生前应该规模不小,在和平时期也许还很繁华;可惜现在只剩四处断裂的钢筋水泥和咆哮的怪物。 楚斩雨为斯通博士拉开车门:“博士,请。” 斯通博士见他无事献殷勤,直道有鬼;不过他转念又一想:看来是刚才对摩根索家的一番同仇敌忾的互相倾诉增长了友情,中国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斯通博士摸着自己的大胡子恍然大悟,下车时不禁身躯震动,把自己颠了个豁然开朗。 墨白问:“直树和摩根索先生似乎还没有到达此地,您是否选择等待?” “否。” “好的。” 墨白点头,又问:“之前您向我下达了无条件射杀批准,是否立刻执行?绞杀城里所有的变异体?” “不,我要进去看看。”楚斩雨淡淡地说:“你保护斯通博士做调研报告,不必跟上来;我要探查里面是否有正常生命体存活。你只需要连接激活这座城市里的所有设备,等待我发出射杀批准。现在评估激活难度。” “低。”墨白说:“连接进程开始。指令接受准备。” 斯通沉默了一会说:“你们的说话方式简直像机器听取主人的命令……我现在希望那位直树能正常一些。” “那可能要令你失望了。”楚斩雨拿上作战风衣:“统战部里没有几个正常人。” “如果直树到达,您希望他能来协助你吗?”墨白问道。“给他发送我的实际位置。” “命令接取完毕。”墨白随即沉默下来,像一台真正的机器。 斯通博士感到很奇怪。其实在他第一次和墨白碰头的时候,墨白虽然冷淡,但对话还算热切,看得出是个情商很高的小姑娘。 但是自从楚斩雨跟他们会合后,墨白仿佛化身人形电脑,除了接受命令之外没有多少语言。 也许胡思乱想是科学家们的共性;正当斯通博士满脑袋阴谋论把自己吓得激灵时,楚斩雨几乎是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第3章 于腐烂中发芽(2) 楚斩雨从半空中落到了地面。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周边的环境,便被一阵尖锐的嚎叫扎得耳朵疼。 那是一个拉莱耶变异体,看起来是节肢动物变异而来。 这个怪物卡车大小,复眼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黄,皮下一条条隆起的肉棱不断蠕动,上面堆满血泡,紫黑圆鼓如熟透的山葡萄;它长长拖着的粗壮口器像一朵难看的肉质花,一滴滴黏液滴在地上,腐蚀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它的气息沉重熏臭,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它本该饥肠辘辘,但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美味食物,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发动攻击,而是用一种谨慎的目光试探。 下一秒它消失了。 那一瞬间它的皮上仿佛溅起了无数细小却灿烂的火焰,它没有挣扎和惊恐的动作神情,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试探的姿势,化为微尘消散在了空气中。 那样庞大的身躯所分解成的微小的尘沫,甚至没有多少落到地面上,而是随风飘远了。 仿佛被虚空中看不见的死神的手抹去。 雅典娜沉重地压着他的胳膊,名为“胜利女神”的它给了他心中稍稍的安慰,可惜即便是雅典娜也不代表真的就能完美击杀这些超出人类理解的怪物;做不到完美击杀,怪物的残肢碎体会飞溅到地上,里面携带的病毒会污染土地。 后患无穷。 所以他用了自己的方式。 楚斩雨放下手,垂眸打量着怪物刚才站过的地方。 这么久以来,他见过的怪物数不胜数,没有一个重样的;一旦被感染,变异几乎是瞬间发生的事情,变异以后的样子也是千奇百怪。 科学部的学究们联合推出过一本专门用来辨认不同变异体的书;根据那本书来看,刚刚那个异形的变异程度很低,变异时间很短,所以它才会保留生物进攻前的敌方试探。 但是二度异潮爆发已久;爆发的时候地面上的正常生物根本没有不被感染的; 现在二度异潮已经进入白热化,怎么会有这么新鲜的变异体? 楚斩雨不怀疑研究部学究们的专业水平,所以他正在思考。 背后传来一声刀划破空气的清脆声音。 “直树,你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要快。”楚斩雨转过身,他的身后躺着一具变异的人形异体,血肉四溅:“这个东西下次记得无害化处理;幸亏体积小,体液波及的范围不大。“ “知道了。”麻井直树从那对不成形的肉体里拔出刀。 麻井直树竟然是个细看很清秀的和服少年;之所以说是细看,因为得自动屏蔽他身上脸上那些如瓷器裂纹般密密麻麻的血丝。 “不过我记得我好像没有让其他人跟着你进来。”楚斩雨打量着在一边拿出烟来准备抽的男人:“别人都是上战场,就他这一副行头,像是刚从舞会里出来。” 麻井直树抱歉道:“他一定要来,我没有办法。” 依靠在一边的男人有着棕栗色的卷发,标准的欧式长相,削眼高鼻,此时正不紧不慢地吞云吐雾。 “上校战绩彪悍,我来这儿恐怕是拖他后腿的。” 楚斩雨谦逊道:“哪里的话,只是怕置身摩根索少爷于险境中,要是您有三长两短,我作为军委的下属,回去怎么交差呢?” 杰里迈亚·摩根索用脚尖碾灭烟头,冲他笑了笑:“你倒是会说话;跟我想的不一样。” 楚斩雨是混血儿,他的五官轮廓较之传统的欧美白人更为柔和,骨相有着属于东方人的儒雅,甚至有点阴柔秀美;然而他深蓝色的眼睛和钢针般冷锐的目光让这张脸显现出一种难以描摹的冷峻,否则这会是一张极其温和的面庞。 杰里迈亚打量了一会他,忽然说:“你长得其实挺不错呢;是个少见的美人。” “谢谢。”楚斩雨这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在麻井直树听来,这句话实际的意思应该是:“西内!” 他在拿到任务名单的时候,本来很担心要是两边打起来自己应该帮哪一头;不过现在看来气氛维持在了微妙的平衡点上。 他松了口气,对杰里迈亚说:“您确定要跟我们一起走?前面可能很危险。” 杰里迈亚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仔细看你长得也不错嘛;你们统战局是根据外形来招募人员的吗?” 麻井直树真是用尽了平生的修养才能笑道:“您想到哪里去了,当然不是。” 杰里迈亚露出遗憾的表情。 麻井直树没看错的话,那是发自内心的憾然。 他内心对这个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感觉是十分复杂的。 一方面呢,现在军委统筹全局,不管是他还是楚斩雨,都得把这位太子爷当掌上明珠,捧在手里生怕摔坏了;另一方面,现在城里是群魔狂欢盛宴,里面的怪物看人就像看着一块新鲜可口的鹅肝,进去的人未必能有个全乎。 他和楚斩雨都委实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人”,所以对付这些怪物也如水果切切乐一般平滑;但是这位贵公子应该是属于理论丰富实践能力堪忧的人。 麻井直树不确定能不能分心保护他,万一没保护住,让少爷猝然长逝,那事儿就大了。 虽然在大多数数人看来,艳遇无数的摩根索部长左拥右抱,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一个寄了其他还在,不一定把杰里迈亚当回事。 但是摩根索家的主母非得跟他们拼命不可。 麻井直树不想承受一个中老年妇女的怒火,于是用希冀的的目光看着他:希望这位贵公子能在看到刚才血肉横飞的场景后心生怯意不敢前进。 “当然一起走,跟统战局的各位同行是我的荣幸,不过我有个问题。”杰里迈亚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对付这种荒废城市里的异潮,为什么不直接让墨白清扫?” 麻井直树对他的反应有点失望:“因为城市里有可能有平民幸存啊。”” 杰里迈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行,那走吧。” …… 空气湿润,天空昏暗,雾气凝结宛如云翳。 老旧的地面被湿气浸润得发白,接连不断的尖啸声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楚斩雨抬眼望去,不远处一群变异体聚集在一起,它们像是缠绕,又像是撕扯。 有的声音尖利绵长,有的声音含混不清,湿沉黏重,它们在啃食?嬉戏?繁殖?又或者这几种行为其实对它们而言并无区别,勉强维持着的地球生物皮囊已经包裹不住恐怖的内在:皮肤不断挣裂撕破,粘稠的血浆夹杂着肉块喷涌溅射到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腥臭。无数鼓动的肉筋在它们裸露的肌理下堆积,互相推挤,交织出一幅狰狞的地狱绘卷。 楚斩雨看着,心中浮起些许感伤。他猜自己以后也会这样。 思考间,他忽然踩到了一团湿漉漉的内脏上。 那是属于人类的,而且还很鲜嫩。楚斩雨往前看去,一具幼女的残肢出现在他眼前。 小女孩小小的身体被切割成了几块,似乎还冒着新鲜的热气。 她的眼睛圆鼓突起,面庞上青黑色的血管盘虬;地板上拖着一条血痕,腰腹切面整齐,腹部呈现被剖开的形状,没有肠子流出来。 楚斩雨走近一看,腹腔里没有内脏,像是被人用勺子挖空了。 尸体附近的爪印凌乱,有大有小。 他脱了自己的作战风衣,蹲下身子准备把这些尸块包起来带走他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尸体里有东西。 他重新站起身,向尸块微微躬身;然后他把其中的一块翻了个面。 是卵。 用肉眼来看,感觉那只是覆盖在肉腔里上的一层黑,细看是一幅让人san值狂掉的画面: 卵极其小,呈现细细的扁球状,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肥软地蠕动着;它们扎根在肉腔上,底下伸出的像是菌丝类的东西镶嵌在皮肉上,腐蚀成许多细小的凹槽,似乎要榨干尸体里最后一丝养分。 对付这种卵,一般来说是用特制清洁剂进行无害化处理;但是那样小女孩的肉身会跟着卵群一起被完全破坏掉。 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小女孩的脸庞。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一具尸体,能激起他对生命逝去的哀思。 这个小家伙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正是无忧无虑在阳光下奔跑,对未来充满青春的渴望期待的年纪,如桃树枝头花苞迎着春天的第一缕风。 之前的人要么是被变异体直接吞吃,要么是被分泌物感染变成可怕的怪物,然后被他进行无害化处理。 那些被吞噬的人,他看不见他们死时的惨状,而被感染的人已失去作为人的名义,目睹他们死亡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而这个小小的尸体却将死亡的凄惨和青春的鲜活一并带到他眼前。 被残忍的手法分尸,她的脸上残留着死时悲哀的绝望,彰示着她为生命作了一番难以想象的痛苦挣扎,最后才不甘心地死去。 她黑色的眼球映着天空,似乎是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又仿佛是想把整个世界都装进去。 果然,就算见过的尸体比见过的活人还多,他永远也做不到对死亡司空见惯。 楚斩雨长长吐了口气,从腰间的刀套里抽出匕首。 他环视四周。 没有人。 他稍微定下心来,用刀割开自己的手腕;红黑色的血涌出来,像是无数条柔软的虫子争先恐后地要从创口里面钻出来。 血液滴到内腔里,那些卵开始挣动起来,像一大片扭动的黑影。 卵的外膜破裂融化,从里面钻出来的东西抽搐着,它们一接触到空气就变大了些许,发出微弱嘶哑的叫声。 楚斩雨摁着自己的创口不让其愈合;他放低了手腕,那些东西扭动着爬上他的手,像排着队一般钻进了创口,创口附近的皮肤也微微鼓起。 片刻后,腹腔里已经没有了那片狰狞的黑色。他的手腕也愈合如初。 楚斩雨用风衣把小女孩的尸块包好,他把长长的衣袖扎成一个女孩子会喜欢的蝴蝶结。 他抓着蝴蝶结,把小女孩抱在怀里,顺便活动了下手腕,像是在体验什么新奇的感受。 “您抱的是什么?” “一个被感染的孩子。”楚斩雨想了想又打开风衣:“记得拍照记录。” 麻井直树脸上表情一时间风云变幻。 他不能不变幻。因为楚斩雨抱着它的姿势就仿若一个抱着亲孙子的老祖母。 麻井直树拿着记录仪拍照:“那么……这里所有的异体……都是被这个吸引来的?” 说完他自己也不信;毕竟这里的异体少打少算有百来只。 一个女孩子的肉体对怪物来说又不是那种高级食材,怎么可能让这么多异体驻足于此。 “不是,这个孩子的尸体切面很平整”楚斩雨合上风衣,低头扎了蝴蝶结:“我想到一种可能性。” “什么?”麻井直树感觉自己也想到了,但他不敢说出来。 “这个孩子是被人为投放在这里的,但我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楚斩雨抱着袋子往前走去:“应该还有别的幸存者,不一定是人;我们再往前找找。” “那个……”麻井直树欲言又止。楚斩雨转过身来盯着他:“还有什么事?” 麻井直树递给他一张纸条。 楚斩雨接过来一看,上面画了一个贱贱的笑脸,下面附了一句话: “告知心怀善意,怜悯死亡少女的楚上校:摩根索先行一步了。” “我一转身他就不见了;原地只留了这张纸条。”麻井直树说。 从楚斩雨的表情来看,他这会可能在计划着送杰里迈亚去见马克思。 “那就不管他。”楚斩雨把纸条撕得粉碎,似乎要把小少爷和纸条一起埋葬;他瞅着麻井直树犹豫不决的神色:“麻井直树同志,我是你的上司,你应该首先听从我的命令。而不是被他的死活绊住脚步。” 麻井直树点点头,冲他行了个军礼。“跟上来吧。”楚斩雨抱着尸块向前走去:“我的生命探测仪有反应了。” 此时杰里迈亚正叼着烟往隧洞地下走去。 这是城市集体撤离平民时搭建的通风地下隧洞,虽然有些年代了,但是结构坚牢,想来还储存着一些淡水粮食之类的物资。 如果真的有所谓平民存活,这个地方会是他们首选的避难地。 出乎他意料的,隧道内的气味并不难闻,是那种带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 隧道边散落着白骨,大多堆叠在一起,排列在两侧,可见当初这里多少人曾殒命于此。 杰里迈亚吐着烟圈,眼里的神情却说不上是同情。 毕竟在这末世,他们这些人见过的尸体说不准比见过的活人多,这双眼睛早已习以为常冰冷无情。 不过那个悲天悯人的上校要是到了这里,指不定要红了眼眶子。 杰里迈亚嘲讽地一笑。 手里的生命探测仪滴滴直响。 沿着它指示的方向一路前行,他打量着沿途这些尸骨,忽然驻足在一个骷髅头面前,自言自语道:“你们该不会是饿急眼了互相啃吧。” 骷髅头的空洞眼睛哀怨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我开个玩笑。”杰里迈亚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放在骷髅头面前:“身上只剩这一包了,不是什么好牌子,将就着抽抽吧,算是我给各位赔的罪。” 杰里迈亚彬彬有礼地朝周围的白骨群鞠躬:“多有叨扰。” 显示屏上的小红点活泼地跃动着,杰里迈亚已经走到了隧道的很深处,他瞅了一眼导航,马上他就走到隧道最深的地方了。 他忽然踩到了一团湿漉漉的内脏上。 那是属于人类的,而且还很鲜嫩;他低头打量了一下,切面很漂亮,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血肉糊在上面。 他蹲下身来,隔着胶质手套感受内脏表面柔软的质感,这让他想起家庭主妇烹饪食物时会用到的食材。 清晰的撕咬痕迹印在上面。他打量着那些牙印,眼神微沉。 “看来真是互相啃。”杰里迈亚啧啧两声,不禁感慨道:“居然吃这么香……看来人在饿得不行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能吃的很香。” “嘭”的一声枪响。 一个弹孔出现在他的脚边。 杰里迈亚看着那正在冒出缕缕白烟的圆孔,转过身举起手做投降状,却仍旧是笑眯眯的。 楚斩雨站在台阶上,斜抱着尸块袋子,冒着热气的枪口正对着他。 “开个玩笑而已。”杰里迈亚笑道:“上校大人饶命。” 楚斩雨收起枪,用看变异体的目光看着他:“下次再在我面前说出这种话,这一枪就不会只打在脚边了。希望你有基本的作为军人的良知。” 杰里迈亚讨好地一笑:“只是玩笑而已,上校又何必用雅典娜指着我呢?。” 楚斩雨字字如冰针,轻声说道,:“每次我看着你这副油盐不进又油腔滑调的样子……就会觉得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是什么事情都能拿来开玩笑的吗?” 他不想再看这个人的笑容,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斜身避过他:“直树,跟上,别愣在那里。” 麻井直树踌躇着走过来,伸手招呼他。而楚斩雨头也不回地走了。 “真的只是个玩笑。”杰里迈亚说:“你们长官还真是轴性子。” 麻井直树此时的表情也很严肃:“不是轴性子。您刚才说的话,无论是谁听到了都会觉得气愤,也包括我在内;更不必说是像上校这样心怀正义的传统军人。所以,您以后就算有这样的想法,请在心里默念,否则您真的会激怒他。” 说完之后,他又补了一句:“他发怒的样子非常可怕。” 杰里迈亚笑道:“这样啊。” 麻井直树叹了口气。他知道以楚斩雨的性子是绝对要和杰里迈亚起冲突的感觉他这次的任务列表上又多添了一条“防止上校怒杀小少爷”。 他一时感觉重任在肩,表情忽然肃穆,好似贞德挂帅冲锋。 杰里迈亚双手插兜,这一路再没什么表情。 “有了。” 楚斩雨站在走道的尽头;他擦拭干净上面的一块土灰,露出下面的密码盘来。 “这后面藏着什么东西?”麻井直树问道。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楚斩雨单手支着袋子,一手摁了几个密码键,走道尽头隐约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灰尘不断往下落。 楚斩雨后退了几步,然后他就听见听见杰里迈亚带着笑意的声音:“上校还真是神通广大,不仅能让变异体凭空消失,还能知道这个地方的密码,要不是我相信上校的为人,我都要以为你是这个地方的拥有者了。” 听了这番挑衅的话,楚斩雨也不恼:“墨白已经骇入这里所有的操纵终端,我现在玩的是破解版的;你来随便打几个数字,这个门也会开。” 杰里迈亚含笑不语。 “如果你能把交往少女情人的心计和打桌球的本事,用来稍微思考正事的话,我想,你身边的人不会在你转身后就恶心你的家世。”楚斩雨意犹未尽地补了一句。 杰里迈亚笑道:“虽说您所言极是;不过要是一句话不刺着人,您是不是就没法讲话了。” 楚斩雨给了他一记眼刀。 麻井直树伸出尔康手,欲说还休。 灰尘落尽,洁白的大门裸露出来,上面有一个把手。 楚斩雨上前转动把手。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高大的实验舱,浸泡在里面的标本;洁白的手术床,躺在上面的残肢断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新鲜血液的气息。 他面露惊讶,后面的摩根索也稍微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楚斩雨径直走到了最高大的实验舱前。淡绿色的液体浸泡着一具素白的女体;看起来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麻井直树赶紧别开目光。 楚斩雨看了几眼就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倒是杰里迈亚大步走过来,眼中分明涌动着欣赏的神色。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这姑娘……” 楚斩雨闻言,从机械线盘旁抬眼望去,目光炯炯。 麻井直树面露难色,欲语还休。 杰里迈亚顶着两道灼热的视线,口吐惊言:“……真可爱。” 楚斩雨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在这种事情上就显现出你的专业水平了是吗?” 杰里迈亚感觉很有意思地笑了起来,伸出手贴到舱壁上:“难道不是吗,多么可爱的少女;这样的少女应该让她在阳光下绽放,而不是在这里忍受黑暗和孤独……既然闲的没事做,不如我们来想想给她取个什么名字?” 楚斩雨不想搭理这种没营养的话题;他三下五除二拆了爬在操纵端上的电线和输液管道,扫视一圈操纵端口上的各种复杂按键。 他随便摁动一个按键,机器毫无动静。 墨白的高位信息骇入居然没能完全覆盖。 难道小小一个实验室里的电脑程序比墨白的权限还高? 他皱了皱眉:“直树,过来给我搭把手。” 麻井直树无奈地看了一眼那边沉迷于取名的杰里迈亚,硬着头皮走过去。 他随身带的有终端设备,接管操纵权限不是问题;麻井直树帮着他连接操纵。 楚斩雨眸沉如水。 墨白其实是军方早些年委托科研部的大佬们研制的一台人形超级计算机,平时用于调度资源,数据管理,架构信息安全网;她被科研部赋予了最高指挥权限,几乎不可能有她无法骇入机械设备的情况。 他抬起头,轻按耳边通讯。在一阵沙沙声中,墨白的声音传来:“上校,这里是墨白,请问需要咨询什么?” “你对这所城市里的设备权限接管是否有误?” “没有。”墨白说道:“当然不排除存在比我权限更高的智能设备。” 楚斩雨略一沉吟,向她传送了自己的坐标:“重新扫描一遍。” “……您所在的地方设备信息认证书不完整,我无法对它进行接管。”墨白充满歉意地说道:“我未能判断完整,抱歉,上校,这是我的失误;我现在立刻对它进行破译。” “大概需要多久?” “上校请放心,不是什么麻烦事,两三分钟就行。” 楚斩雨刚想说好那就麻烦你了,一个快活的大嗓门忽然闯入通讯,吓得楚斩雨霍然起身:“斯通博士?” 斯通博士:“哎呀我有话要和你说……” 楚斩雨面露惧色:“我在执行任务,有什么想聊的等回基地再说如何?” “非也,非也。”斯通博士振振有词:“你们这个地方我知道是什么。” 麻井直树满脸疑惑:“这位是?” “哦哦哦哦,你就是少年直树是吧?鄙人的自我介绍以后再和你说。”斯通博士明显兴致很高,此时他的激情是不容打断的:“这个地方以前是几年前摩根索老先生吩咐科研部在地面搞的一个重点项目,我以前听过没仔细了解,今天一看到这个坐标,哎哟不得了,你猜这个是干什么的?” “有话直说。”楚斩雨作势要断通讯。 “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会感受求知答案的乐趣呢?”斯通博士瞅了一眼自己的资料库,压低了声音:“这个地方是军委当年用来复制‘序神’的地方。” 楚斩雨微微一愣:“复制……”他用力咬下了最后一个字,把那份失态的窘迫压回心底,沉声道:“……简直荒谬;摩根索家的人不是疯子,就是流氓……” “那可不,序神是什么?那可是克图尔特3s级别的支配者,这个玩意有没有形体都不知道,更别说拿到基因了。真不知道军委的脑瓜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美酒和美人。”杰里迈亚爽快答道。 斯通博士吓了一跳,才想起通讯的频道是公用的。 楚斩雨的表情也很难看,他也是才意识到这个;该死,墨白为什么不单独开一个小隔间给他们聊天,虽然他曾经宣言不怕得罪摩根索家的任何人,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有点怂,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怂。 他清了清嗓子,冷冷道:“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 杰里迈亚含笑不语。 “啊……哈哈……”斯通博士强笑道:“总之……你们在那儿要是发现了什么……要及时给上层汇报ok?” “走政治程序嘛。这个我熟。”楚斩雨说:“斯通博士,回去的报告我帮你写。” 斯通博士一时间感激涕零,哽咽道:“上校……” 楚斩雨干脆利落地断了通讯。 第4章 于腐烂中发芽(3) 这个时候墨白的破译已经完成了,操作端口正等待着他的命令。 他摁下按钮,培养舱里的水面缓缓落下,女孩的身体在水中晃荡;她发育得极好,这一幕实在有些活色生香。 就算是正人君子,在这个场景面前多少也会有些本能的心神荡漾。 楚斩雨向来非礼勿视。 麻井直树更不用说,头低得极低,逼得本来深藏不露的双下巴时隐时现。他一向又注重自己的形象,只能一边低头一边努力隐藏,好不辛苦。 楚斩雨这时看见杰里迈亚竟然还在盯着人家姑娘,眼神直勾勾,目光情脉脉。本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这个人的风流,没想此人到对着一个见面没几分钟的小姑娘都能露出白首同归,非卿不娶的眼神来。 他心里冷笑一声。 培养仓里的水流干净了,楚斩雨起身准备将女孩子打包送回军委。 他找到实验室里仅存的一件白褂子,把女孩赤裸的身体堪堪包裹住,做完这一切后他把少女往肩头一扛,手里托着风衣袋子,一抬头对上了杰里迈亚有些讥讽的眼神。 “你想说什么?”楚斩雨用相同的眼神回敬他。 杰里迈亚笑眯眯地指了指他手里的风衣袋子。 楚斩雨面露疑惑。 他俯身地在楚斩雨耳边说了句什么。 麻井直树神情麻木,脑袋一缩化身鹌鹑躲在后面,唯恐战火波及自身。 楚斩雨品味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变成刀子,然后把杰里迈亚那张俊美的脸剁成猪头肉。 “直树,我们走。”楚斩雨转身离开。 麻井直树唉声叹气地跟上去。 杰里迈亚满面春风地跟上去。 或许是因为他们太微不足道,游荡的大批怪物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因此进进出出竟然还算顺利。 不可思议。 楚斩雨想道。 站在这座城市的入口处,听着大批怪物的嚎叫,他想到被分尸寄生的花季少女,来路不明的实验室设备,数量异常的变异体,陌生的少女…… 他的眼睛如星光折射到海洋,透露着冷冽的锋芒;他知道这次的行动报告会被他好好地润色一笔。 在确认了这座城市里再没有别的存活者之后,墨白正着手做着射杀准备,斯通博士讪笑着和杰里迈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被抬回来的陌生少女被安置在越野车的后座上,麻井直树擦拭着他的刀。 楚斩雨轻轻地扫视了他们一圈,他低垂着眼帘,嘴唇紧抿:这是他常见的神情,每当这个时候没有人能看出他的情绪。 通讯中传来墨白的声音:“无条件射杀程序准备就绪。” “批准。” 楚斩雨轻声道。 异体身上一朵朵巨大的亮光冲天而起,瞬间淹没了一切,刺目的热浪扑来。同行的几个人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斯通博士吓得同手同脚地溜到了车子后面。 楚斩雨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仰望着灼热的亮光。 “上校?”麻井直树疑惑地走过来:“您怎么了?” 楚斩雨蓝色的眼底跃动着亮光,如覆盖着火山的冰层;此时天已然全黑,月亮从水波般的云海中鱼跃而出,将细碎的银光洒在他身上。 他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回去的路上兵分两路,楚斩雨开越野车,斯通博士和直树与他同车;对他出言不逊的杰里迈亚被他撵去和墨白同车,他寻思着在人工智能美少女面前这人应该能收敛一些:毕竟墨白在某种情况下会变成人形炮台,足以把登徒子打得头破血流不敢再犯。 斯通开始叨叨,刚才的小插曲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健谈。 楚斩雨其实喜欢安静的环境,但此时他急需斯通的垃圾话来清理某些人的不良话语影响,所以在谈话过程中他极其少见地频频点头,面露笑意,斯通博士被他积极的态度激励了斗志。 在攻伐完楚斩雨的耳朵,见上校已经奄奄一息,他转战麻井直树。他热情地分享了一大堆英国风土人情:他说英国最美味地道的是配着番茄酱和蛋黄酱的炸鱼薯条,麻井直树伸手不打笑面人,只好支吾着说日本他最喜欢的是鲜鱼刺身和炒牛蒡丝…… 斯通博士说到兴处还十分自来熟地向他推荐了自己的舍妹,麻井直树却没想到聊个天还牵扯到自己的人生大事,连忙摆手婉拒,说自己喜欢的还是东方姑娘,斯通见状赶紧说东方姑娘的话我也认识不少,个个条顺盘靓,温柔知性……听得麻井直树心中呼天抢地,只盼他赶紧收了神通。 最后斯通博士呼呼睡着了。 麻井直树如蒙大赦。 楚斩雨有些疲惫,他轻笑了一声:“见识到了吧?” 麻井直树轻抚胸口:“……说实话我有些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 “刚才我们出来的那个地方,在撤离平民的时候,一定是死了不少人……一直到现在,军人和平民的死亡率依然高得难以置信” 麻井直树看向外面的横陈着的残垣断壁:“我不理解,在现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时候,为什么他还能和和平年代一样,若无其事地谈论着美食和爱情,我不理解。” 楚斩雨没有说话。 “今天和我们一桌吃饭的陌生人,出生入死的战友,脾气不太好却公私分明的上司,这些人明天都不一定会再出现。运气好我还能见他们最后一面,听听他们的遗嘱;运气不好的话就只知道他们死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有的全家一起,连处理后事的人都没有。” 麻井直树说:“我每天都在不断的生离死别里来回,身上除了武器和使命之外不敢肩负起其余的期盼,遗书写了一封又一封,不知道死亡和太阳哪个先来临……所以我不理解他,竟然能这么轻松愉快地活着,真的难以想象。” 楚斩雨并无多少神色,他眼中微含笑意道:“我其实挺喜欢他的。” 麻井直树露出有些讶异的眼神。 “就像你说的一样,他像一个和平年代的人一样说话。” 楚斩雨说:“所以我愿意听他讲话,让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让我回忆起那些美好的日子;而且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喜欢闲谈的人。” 麻井直树点点头。 楚斩雨忽然露出了一点促狭的笑意:“直树啊……” “什么?”麻井直树抬起头。 “你说的这个……脾气不好却公私分明的……上司…是谁啊?” 楚斩雨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点促狭:“不会是我吧?” 麻井直树浑身一激灵。 他赶紧瞥了一眼后备箱里的女孩:“不说这个,上校您打算拿她怎么办?” 楚斩雨却笑着打住了话题:“我自有安排,先睡会吧,等到了观测中心还有的忙;忙了这么久,困不困?” 说完话,楚斩雨轻踩油门,车子平稳地跑起来。 麻井直树心有余悸。 他微微蜷缩在后座上,旁边的斯通博士已经发出浅浅的鼾声,楚斩雨坐在驾驶座上,月光为他的影子镀上一层浅淡的银光,那个人脸色白净,并无倦色。 他本想建议要不我们轮流开车保证集体休息睡眠,却不合时宜地注意到了另一幅画面。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楚斩雨漆黑的后脑头发,黑色衬得皮肤瓷白如雪,而搭在额前的碎发,照拂着蓝色眼睛的睫毛,在月光下细密得纤毫毕现。 他忽然发现,楚斩雨的眼睛原来是混了些许紫色的深蓝,像是月下矢车菊的花瓣。 楚斩雨是统战部上校,按军衔来看他是长官;因而麻井直树很从前少用这种欣赏美丽的目光去看他,然而一旦他开始注意到他外形的精巧,就仿佛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一发不可收拾。 他忽然想到白天杰里迈亚没头没脑的那句调情话,此时此刻他忽然非常认同军委少爷的品味。 “其实摩根索少爷说的有道理。” “他哪句话有道理?”楚斩雨稳稳地把着方向盘。 “您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人。” 麻井直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楚斩雨眼皮一跳。 这下他确定麻井直树确实困了:因为他可不相信,麻井直树意识清醒的时候,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后座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声线冗长如破风箱的是斯通博士在梦中哼哼,声线短促几不可闻的是麻井直树的梦中喃语;这么不对付的两个人,呼噜声倒是能互补成一首抑扬顿挫的交响曲…… 他想到这里,不自觉地笑了。 通讯里传来“滴滴”的响声,楚斩雨按住通讯,好心情戛然而止。 “楚上校……” 联络员的大致传话内容与之前差异不大,他照例从中听出了一些不容拒绝的意味,他心烦意乱地应着联络员的话:相比之下,斯通嘈嘈切切的呼噜声都能算作天籁之音了。 “行了,我知道了。” 楚斩雨听见自己说道:“麻烦你接军委紧急通讯,告诉那帮吃软饭的人,投放血清样本和干粮到b区,准备至少五个月的流质食品和医疗设备。” “五个月?”联络员不满道:“这个数量是否太多了……” “不然b区的死亡率和变异率会高得吓死他们。”楚斩雨不想再理会这人模狗样的联络员,对方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他没听:“只需要转告给他们我这句话就行了。” 听着通讯被挂断的沙沙声,楚斩雨的心忽然迷茫起来。 他曾经和那个人立下守护的约定;可是守护从来都是一群人的伟业,光凭一个人一厢情愿的心,怎么足以守护一切? 那些人龟缩在他和无数战士用鲜血换来的胜利背后,对前线战事不闻不问,像杰里迈亚·摩根索这种人,甚至能体验到和平年代的灯红酒绿。 即使大难当头,后院着火却仍然不忘记互相扯皮,一谈到责任的问题,这些人更是玩起了踢足球的比赛:踢来踢去,把责任踢到他脚上,要求他替他们做任何事。 他也相信自己是奇兵,是破敌锋芒的利刃。 在砍杀中被迫折断也许是每一把利刃的宿命,他甘之如饴。 但是就凭这些人,他们能有挥动自己这把利刃的力气和劲道吗? 他心知肚明在水底下纠缠不清的善恶,但也只能无奈处之。 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拨开车辆播音键盘,想要换一首歌,歌曲能调节人的心情。 奈何他平时没有听歌的习惯,在键盘上划拉了半天,也没有好的选择。 他拨了一下通讯:“墨白……你有什么推荐的歌吗?” 在一片沙沙声中传来的不是少女的回答,他听见杰里迈亚那略带烟嗓质感的声音在通讯里响起:“《we are the world》,我猜上校你会喜欢的。” 楚斩雨微微一愣:“怎么是你?” 少爷似乎叼着合成烟,声音有些含混不清:“这首歌发行于好几个世纪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歌,也是首好歌。” 楚斩雨看了看那歌词:“没想到你会喜欢这首歌。” 杰里迈亚哼笑着反问:“为什么我不能喜欢?” “以你的为人。”楚斩雨实话实说道:“我不觉得你会喜欢。” 那边出现了短暂的安静,没有说话的声音,楚斩雨听见烟头燃烧时发出的轻微裂响,以及男人慢条斯理地吐出烟圈时发出的沙沙声。 “你说得对。”杰里迈亚仿佛听不出刚才话里的嘲讽意味,他把烟头丢到脚下,用脚尖将烟头碾灭:“因为我觉得以上校的为人,你会喜欢这首歌。” 楚斩雨输入这首歌的名字,显示屏上写明它是1985年发行的,的确是首非常老的歌了。 专辑的封面上,肤色相异的歌手们手挽手簇拥在一起,其中不乏一些迄今为止仍然广为人知的名字:鲍勃·格尔道夫,莱昂纳尔·里奇,史蒂夫·沃德,迈克尔·杰克逊……他们是一群既能歌唱又能创作的叛逆艺术家。 “we are the world吗……”楚斩雨默默想道。 歌曲的旋律沉静优美,带着内敛的质感,确实是首好歌,更重要的是,这首歌与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契合。 如贵家少爷所言的那般:他的确会喜欢这首歌。 他把车辆操作系统调成自动驾驶,放后座椅:他躺了下来。 “there es a time when we heed a certain call……” 伴随着莱昂纳尔·里奇醇厚的嗓音响起,观测中心的影子逐渐挪近了。 铺在他眼前的是一条洒满碎银般的路,路直指前方。他看见远处观测中心上点缀的小灯,灯光涣散,如惺忪的睡眼。 第5章 于腐烂中发芽(4) 宇宙观测中心对于他们这帮常年在基地上劳苦的人来说,属实能算作人间天堂了;斯通博士如是说道。 刚到地方,楚斩雨就被一群人围上来礼貌地带走了,连回头招呼同伴的机会都没有。剩下的人则被接待人员领走了;博士看着楚斩雨远去的身影,嘴里念念有词要与上校共同进退,时不时打听上校的去向,没想到接待人员嘴甚牢。正琢磨着继续追问的时候,接待人员把他们带到了食堂…… 刚才还嚷嚷着要和上校共进退的斯通博士放下最后一盘炸鱼薯条,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酒足饭饱的长鸣。 一摞油光锃亮的盘子堆叠在一起,旁边的工作人员数了数空盘子的数量,又看了看斯通博士那并不壮硕的身形,不禁肃然起敬。 杰里迈亚把玩着牙签筒:“感谢观测中心的盛情接待。” 工作人员讪笑道:“您开心就好。” 观测中心和空间基地那修道院式的不一样,各国各地的菜式非常丰富,厨子也技艺高超,连像麻井直树这样坚持进食标准的人都被斯通哄着吃了好几个草莓蛋糕,现在还在咂嘴回味。 “这才是生活啊。”斯通开心地拍起肚皮。 杰里迈亚微微眯起眼睛:“你们观测中心的油水倒很充足。” 工作人员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楚上校呢?”杰里迈亚很快笑着问道。 …… 楚斩雨没有同伴们大快朵颐的机会,观测中心正有着一堆烦心事要他处理。 观测中心的负责人瑞秋是一位和蔼的女士,看见楚斩雨后,她满面笑容地走过来:“楚上校,幸会,我是勒布朗。” 楚斩雨微微颔首,忽然道:“不想笑就别笑了。” 瑞秋的表情一僵;随后她用力抹了抹眼睛,眼眶有点发红,那强装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 她深吸一口气:“请您跟我来,大家都在会议室等您。” 观测中心人来人往,却出乎意料的安静,除了脚步声和轻微的说话声之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楚斩雨默默打量着这些工作人员,大多数人都很年轻,他们年轻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之色,这惶恐是青春的面孔也遮挡不住的。 “各位,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来自军方统战部的楚上校。” 瑞秋环视坐在会议室左右的人们:“关于b区的支援计划将由他全权负责。” 坐在会议室里的人纷纷站起来,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有好几个人不停地用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 楚斩雨微微颔首:“联络员是哪位?” 一个瘦小的姑娘站起来,年轻而惶恐,说话都有些发抖:“我是藤野幸子,现在负责与b区的联络!” 他看着这个豆丁一般大的小丫头,神色微僵。 瑞秋充满歉意地说道:“我们原本的联络员牺牲了,藤野是临时被拉来的。” 楚斩雨抬手示意:“简述b区已知情况。” “呃……由于波洛韦·波德洛夫不久后便逃亡亡亡亡……所以b区于几天前陷落,在b区遭到异潮伤亡亡亡亡亡……的群众约4万……拟定撤离时间安排在12月24日到12月30日。” 联络员结巴着说道,身躯如风中娇花颤抖不已。 撤离时间居然这么短,楚斩雨心想,军委还真是给他们出了个难题。 “叛将波德洛夫已被专业人员捉拿,现在收押在这里。”瑞秋轻声道:“等待您的处置。” “让我处理?” 瑞秋回首看了眼会议室里的人,轻声道:“是军委的意思。” 他眼眸微沉:“我知道了。” 会议桌左右的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一双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清澈的光芒,这种光芒和斯通博士类似,不过不同的是,斯通的眼睛里还有跃跃欲试的孤勇,毕竟不是谁都和他一样。 楚斩雨设想了一下大难临头的场景,在其他人仓皇奔逃的节骨眼上,斯通可能是唯一一个还能大快朵颐的家伙。 看着这幅景象,楚斩雨无奈地清嗓道:“现在文职人员设置不动,通知武装部的大家清点武器设备,准备动作迅速,十二点后所有人进入沉默期;进入b区后所有尸体一律无害化处理……” “我是统战部一级指挥兼前线作战干员楚斩雨,我需要各位的信任,否则任务成功将无从谈起。” 他的这段口头命令将会顺着网络传播到观测中心的每一个角落,其中也包括正在大吃特吃的某些人。 楚斩雨瞅着联络员吭哧吭哧地记着内容,旁边的与会人员也专心致志地盯着桌面,他不禁轻轻按揉自己的眉心。 会议室里的人领了命令,争先恐后地离开会场。 瑞秋低声道:“上校,请随我来。” 波洛韦·波德洛夫中校。 今年57岁。 楚斩雨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一年前的激励大会上,对方是身材略有发福的中年人,其貌不扬,他看见自己之后便笑眯眯地过来握手。 留在他心中的印象是这个男人手掌的触感:冰冷,潮湿,光滑,柔软无力,像是蜗牛的表面,握手的那一瞬间感觉有一股寒气灌入了自己的身体。 绝不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高级校官的手掌。 楚斩雨复盘着他对于这个人的印象,直到瑞秋恭敬的声音响起:“上校,我们到了。” 门口站着两个宪兵,身形肃穆。 瑞秋把自己的证件交给看管门口的宪兵,宪兵接过来,随即不善地打量着楚斩雨。 “这位是统战部的楚上校,军委请他……” 楚斩雨把自己的证件递过去,上面清晰地写着他的军衔和所属部门。 上校在军官里其实不算什么稀罕物,奈何统战部是在这个特殊时期成立的特殊部门,有着非凡的意义,统战部的上校当然也是有着跨部门的威信。 宪兵立正,“啪”地敬了个礼:“上校同志!” 楚斩雨颔首回礼。 宪兵收起枪支,打开了门。 他的目光向里面偏去。 一个脏兮兮的黑影蜷缩在那里,听到门口的动静,那团黑影剧烈地扭动起来;,宪兵一言不发地让开路,楚斩雨快步走到他面前站定,低头注视着这张狼狈而苍老的脸。 他看波德洛夫,波德洛夫却不看他。 那双浑浊的铁灰色眼睛骨碌碌地在眼眶里打着转,喉咙里发出如破风箱一般的嗬嗬声;他遍体鳞伤,红褐色的囚服散发出死人的腐朽味。 瑞秋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事实上,没有人能直视一个将死之人的目光。 楚斩雨随即对身边的宪兵轻声说了一句,宪兵小跑着离开。 “上校。” 不久宪兵端了枪支过来。 瑞秋看到枪支,她露出讶异的目光。 楚斩雨接过处刑专用的枪支,手中咔哒一声,枪便上了膛。 枪膛内装有八枚子弹,这是为了保证能让囚徒当场毙命于枪下。 漆黑的枪口对准囚犯,枪声却没有及时响起。 “波洛韦·波德洛夫,这颗子弹是我为你争取到的。” 波德洛夫低着头,身体没了起伏,好像真的死了一般。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楚斩雨手稳稳地持着枪。 沉默了好大一会,也没听见波德洛夫的回答。 瑞秋感觉气氛沉闷如重石,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她偷偷打量着楚斩雨那纹丝不动的持枪的手,不禁心想:不愧是统战部的同志啊,要是我保持一个姿势这么久,第二天手说不定都要酸了。 就在这时,波德洛夫的身形微动。“费因·罗斯伯里。” 他看着楚斩雨,从嘴里说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名。但是在楚斩雨听来却分外真切。 如果有人在一旁用摄像机拍摄这一幕的话,会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满身狼狈不堪的囚犯虽然形容枯槁,嘴角却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而居高临下俯视着囚犯的楚斩雨,眼神已经不仅是纯粹的杀意那么简单了,而是盛满了走投无路的惊恐,仿佛他才是那个行将处决的囚徒。 那惊恐发自心底,连惯于伪装的他在此面前也无所遁形。 “你……”波德洛夫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数朵血花从他身上绽开。 他身形颓然,带着那抹嘲讽的笑意倒下了。 楚斩雨几乎是在听到那个名字一瞬间就开了枪,八枚消音子弹打入囚犯的身体。 男人的头骨像是水泥被洞穿一般四分五裂,鲜血混合着雪白的脑浆从弹孔里淌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珠突兀地鼓起,直直地瞪向开枪的人。 瑞秋捂着心口,被眼前血腥的场景吓得倒吸凉气。 见惯场面的宪兵也移开了视线。楚斩雨深深地呼吸着带着血水味的腥甜空气。 他的目光嵌在男人的身体上。 在一旁候着的士兵沉默着上前检查生命体征——这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没有人被打成那样还能活着。 楚斩雨看着他们把尸体装进收纳袋。瑞秋走过来把证件交还给楚斩雨,抬眼却看见了楚斩雨的眼神,她被那眼神吓得后退几步:“上校?”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楚斩雨问道:“波德洛夫刚刚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其实隔得很远,她只听见了一段模糊的气音,但她被楚斩雨的如钢针般冷锐的眼神顶着脑门,心脏突突直跳,感觉自己要是回答一个“是”字,这位年轻的上校就要抬起手枪对着她的眉心射击了吧。 瑞秋面无人色地摇头。楚斩雨冷冷地俯视着她。 他参与过许多审讯,对于说谎的神情十分熟悉;此时此刻负责人惊恐的样子却不似撒谎。 他把手枪丢给宪兵,转身离开了。 如果瑞秋回头再看一眼上校离开时的身影,会发觉那个身影堪称落荒而逃。 在离开那地方许久,楚斩雨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一片冰冷,衣服被冷汗浸湿透了。 他本来很疑惑军委为何要多此一举地让他去处决波德洛夫。 现在他明白了。 楚斩雨扶着墙壁,看着眼前不远处,镶嵌在楼层上的硕大的军委标志。 他脸色苍白,手背上青筋爆起,凉如冰川的寒气席卷而来,让他颤栗不已;那是一股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寒气洞穿了他的心,仿佛覆盖在活火山之上的巍峨冰川。 …… 斯通博士左手捻着一块薯片,右手提着一条炸鱼。 摩根索少爷嘴叼香烟,单手托腮,宝相庄严。 麻井直树手持武士刀,目光坚定,身姿挺拔。 墨白双手抱膝,眼神放空。 楚斩雨推开门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看来各位休息的不错。”楚斩雨脸色有点苍白:“十一点支援的人员就要到了,十二点之后就要进入沉默期了,无论做什么动作都请快一点。” 斯通博士三下五除二吞了小零食,舔干净手上的油渍,霍然起身道:“上校辛苦了!” 麻井直树把武士刀背到身后,行了一个深鞠躬礼:“上校辛苦了!” 墨白站起身,机械道:“上校辛苦了。” 杰里迈亚丢了手里的烟,行了一个绅士礼:“上校辛苦了!” 楚斩雨沉默半晌道:“不辛苦。” 斯通耍宝也就算了,麻井直树平日里那么正经的一个孩子也跟着一起胡闹,甚至还带坏人工智能。 看着这一幕,楚斩雨的心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 “上校辛苦了,快来这边坐下吃点东西啊?”博士大手在桌面上一挥,意思是“我请客”。 听到这话,楚斩雨才想起自己上次进食是在十几个小时之前;按照人类的习惯,也是时候补充一下能量了。 楚斩雨看了看桌子上的食物,用手掰了一块下来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他尝到了一种油腻的鸡肉的质感,肉好像被滤去了多余的水分,显得十分有嚼劲。 “这是什么?” 斯通侧身而立,面色肃杀:“油炸虫卵……滋阴补肾,老少咸宜。” 楚斩雨听到后半句话,刚想吐出来的东西又被他咽了回去。 斯通博士露出傲视群雄的神情,在鉴赏食物方面他是不可多得的专家;忆往昔岁月,他还在学校里面的时候,有人对他的这方面领域权威提出了挑战,最终二人在学校食堂举行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斗,引无数英雄折腰翘课前去围观。 伴随着鼓炮喧天,锣鼓齐鸣,阿普林·斯通以吃了30个包子的赫赫战绩让对手溃不成军,从此打响了自己的名气,食堂阿姨和保安大叔看着他都充满敬畏。 没想到多年后自己的这份本事还能有用武之地,斯通不禁用睥睨众生的眼光看着他。 楚斩雨勉强咽下嘴里的东西,感慨自从大异潮粮食危机之后,人们对于食物的偏好是越来越宽泛了,前些年他觉得烤蝗虫老鼠已经够奇葩,现在竟然虫卵这种都成为主流食品,再过上几年,这些人可能都要把蝌蚪往嘴里怼了。 杰里迈亚叼烟看戏;而平时统战部没人敢在楚斩雨面前造次,因此墨白和麻井直树在一旁乖巧好似人身手办,只有博士好似大闹天宫,在上校面前上蹿下跳。 “味道怎么样?”斯通露出“错过这个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神情,那手势姿态有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楚斩雨回味了一下嘴里的味道,深刻地感觉到什么叫做被命运扼住了咽喉。 “很好吃,但对于我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斯通面露遗憾。 伴随着身后的“这个好吃!”“你踩到我的脚了!”“不醉不归”的声音,楚斩雨关上了自己隔间的门,阻隔了门外的欢声笑语,他耳边的联络器散发出荧荧绿光。 楚斩雨眼眸微沉:“杨中将不必担心,观测中心的事情我已经准备妥当。” “知道了。” 属于中年男子的和蔼的声音响起,苍老而快活:“待会支援尽管放心,给你配了精兵强将。” 楚斩雨应了一声:“说起来,除了不知为何投放在那里的尸体之外,在那个小城市里还有所发现:我在报告上面写的那个实验体少女,出现的很是蹊跷。” “那个我也看过。”杨中将说道。 “那个实验室外体的锁可以被解析打开,我取得了比较完整的信息模板。不过,除了不知为何出现在那里的实验体少女之外,还有一件让人注意的事情。” 楚斩雨回忆着当时的场景:“那个实验室里面的地方设备信息认证书不完整,墨白刚开始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在后来的破译过程中也稍微费了一番功夫。” 杨中将沉吟了一会。 “您知道的,墨白是第一批被批准使用高级生物仿真技术的智能计算机,她的计算能力高于绝大多数智能设备” “会出现未能及时接管的情况,只有可能是同等权限级别的计算机在排斥病毒一样去排斥外来骇入。但是这个实验室的设备信息认证不完整,就意味着它可能是私人制作出来的……拥有高级权限的…不,也许未必有多高的权限……” 楚斩雨心头忽然一动,他感觉自己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外体的保护设备可以直接接管,里面却不能被直接解析骇入,感觉像是在刻意地吸引外人进来看一样……不对,这整个事情都有着人为施工的痕迹。” 杨中将忽然开口:“实验室的事情让我来安排,你完成支援计划之后,就返回基地报告。不允许做过多停留。” 楚斩雨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实验室的事情你不能再插手了。”杨中将的声音缓慢而有力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楚斩雨置若罔闻,他追问道:“您认为那个少女是当年的遗留物吗?” “应该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杨中将说:“但是谨慎起见,等你们回到基地,我们还需要对她进行基因解析,那个实验室也要派出专业人员前去。” 楚斩雨点头应声:“嗯……好的。” 杨中将笑了:“看你小子支支吾吾的样子,不会在处理异体的时候,顺带着把实验室轰成渣了吧?” “精准射杀,建筑物不会有问题。”楚斩雨淡淡地说道。 那边沉默了一会。 然他听见杨中将用长辈的口气问道:“怎么这么应付了事地说话?杨叔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话可是很有话题的,有什么心事?杨叔给你排忧解难。” 楚斩雨的眼中映出一轮月亮。 他嘴唇微微翕动。 片刻后,他的肩膀无力地垮了下来,他顺势坐在身后的沙发上,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意。 “没什么心事,实验室的事情就劳烦您费心。”楚斩雨笑道:“我要准备迎接支援部队,看时间应该也快了。” “好好,那小雨你先忙。” 楚斩雨眼神微凝。 杨中将的通讯已经挂断,只留下一片沙沙声。 他着不远处,那硕大的军委标志。像一只腾空而起的鹰的爪子,虬劲有力。 仿有尖锐的寒气洞穿了他的心胸,他的整个身体好像都因为这股寒气变得冰冷起来。 小雨…… 他心里默念道,静静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第6章 于腐烂中发芽(5) 窗外明月浩荡,月光洁白宛如轻纱,笼罩着满怀忧思的上校。 黑暗中,只有他坐的那一小块地方是被月光照亮的;沾满灰尘的旧窗帘摇动起来,洁白的月光在他洁白的脸上轻盈地跃动着,正如他浮动的思维。 在面对某种有可能存在的,深海下面的暗潮时,他甚至不敢细看;就算注意到了,很多时候也只能装聋作哑;因为人是复杂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善恶,会有好人好事,也会有阴谋算计。 现在这个时候,楚斩雨私以为作战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体制内部的问题,他不懂,感觉也没必要立刻干涉。 做任何事情,都必须要明确自己最重要最紧迫的敌人是谁,否则每一次拔刀流血都没有意义。 沉寂已久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他垂眸一看。 眼瞳微微收缩。 已经快要将近11点,支援部队要到了。支援部队的领队人向他发起了单独对话。 领队人的名字是莎朵·伦斯。 …… 自从潮爆发之后,女性的生存率和出生率就在不断地刷新历史记录新低。能够在大异潮里活下来的女性少之又少,而能活下来并且进入军队并成为高级军官的更是凤毛麟角。 莎朵·伦斯就是其中之一。 楚斩雨站在楼下,他看着中等的飞行舰缓缓降落在平地上,掀起一阵炽热的风浪。 舷梯降下,清脆的鞋跟踢踏声响起,走下来一位年轻的女军官。 女军官栗色的齐耳鬈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合身慰帖的等身军装,窈窕有致的身材被一丝不苟地包在里面,她甚至带了手套,透着冰冷坚硬的质感。 “楚上校。”女军官向他敬礼,摘下自己的军帽,露出一双漂亮的绿色眼睛,锐利宛如野鸟。 “幸会。”楚斩雨回敬:“现在时间紧迫,我们稍后叙旧。” 莎朵是个作风严谨的人,听到他的安排,便立刻吩咐起支援的部队着落起来。听着她严厉的声音,简练的话语,楚斩雨不禁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欣慰感。 可怜喜静的他这些天碰到的尽是话唠和不着调的人物,生活不可谓过得不艰难;乃至于见到和他画风相似的莎朵,立刻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之感。 “携带物资就按照您的安排,在后援方面不必担心,我们会解决的。”莎朵拿设备传了作战任务样本给他:“b区的立体地形图我们已经扫描完毕。” 楚斩雨低头扫视着作战任务样本。 莎朵:“我听说摩根索部长的公子也在这里……” 楚斩雨抬起眼:“他在,怎么了?” 这位年轻的女军官脸上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难堪的神色:“临走之前我收到军委密令,要求我在行动中保证好摩根索少爷的安全。” “如果部长担心他受到伤害,那就应该一开始就不让他来捣乱。”楚斩雨皱眉道:“你是支援领队人,哪来的功夫照顾他?纯粹浪费公共资源。” “道理我也明白。”莎朵叹气道。 楚斩雨收起浏览设备,蓝光消失在空气中:“我们先去准备,很快会合。” 在楚斩雨打量莎朵的时候,莎朵也在打量着他。 以她身为女性的角度来看,楚斩雨是一个走在街上一定会收获回头率的男性。从五官到身体比例线条都精致地像是雕刻出来的,细致完美得不似真人。 完美的面容看久了甚至颇为诡异。 在注视着这个近乎完美的男人的时候,她的眼神里带上了一点探究。 因为太过精巧了,简直不像个日夜行军,周天奔波劳苦的军人…… 像盛放在展览厅里的海妖雕像。 来自统战部的楚斩雨上校。 军委交于她的绝密档案里,他被列为一级管控对象,下面是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调查资料。从身高体重,衣食起居到兴趣爱好;凡是有用的情报,事无巨细一一登记在上面。 翻开这本档案,楚斩雨这个人的平生便被剥皮去肉,骨骼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被单独拆出来反复考究和品味。 在她这次启程之前,统战部的杨中将就对她下达了命令: 若有异常,批准射杀。 “对了,我能请你帮个忙吗?”楚斩雨忽然问道:“我了解到你们舰上面有着人体补原技术。”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里透着诚恳的光:“我知道很麻烦,但能否帮我个忙?就当是我欠你的人情。” 女中校收起探究的神色:“什么忙?” 楚雨迟疑道:“只是一件小事。” …… “可能是因为支援部队的到来,观测中心里的人们仿佛都松了口气,各就各位地忙碌起来。 等楚斩雨再回到房间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外面的大厅里播放着他的口头命令:十二点就要全员进入沉默期,大一点的呼吸声,任何说话声都不能有。 那会把异潮吸引过来。 最初的时候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声音会吸引异潮,在那个时候死掉的人比现在更多。巨大的牺牲迫使着科学家们对于不同形态的异体进行研究。 异体对于人类的说话的发出的声波尤为敏感。十二点之后,根据距离公式推算,远方的异潮就能捕捉到这里的声音。 中心里起码几千号人,这么多人的说话声音混合在一起,会大大激发异体的前进的欲望。 他背着自己的包,数着转动的时针,静静等待着十二点的到来。 “上校。” 杰里迈亚把一支没点燃的合成烟举到他面前:“请你一支。” “我不抽烟,而且十二点之后烟火最好也不要出现。”楚斩雨用手撇开那支烟,竖起手指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还有五分钟,少给我添麻烦。” 杰里迈亚含笑着收回那支烟:“是是是,上校教训得极是,在下受教了。” 楚斩雨抬脚朝着飞行舰走去。 夜晚的风猎猎作响,吹动年轻上校的风衣,杰里迈亚跟在他身后,看着楚斩雨被风撩起的黑发和衣袖。 他喊了一声楚斩雨的名字。 楚斩雨回头看他。 无论看多少次,他都会感慨这真是一双漂亮的蓝眼睛,长在那样完美的一张脸上;但除了他,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这双深海一般的眼睛下面隐藏着的是怎样的残酷。 像淬冰的尖刀子,直剜人心脾。 杰里迈亚眼里的嘲讽不加掩饰。 “上校,你抱着的那个小姑娘呢?”他就带着这样的嘲讽说道:“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楚斩雨脚步一顿,没有回答。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又是这样,他一直都是这样。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杰里迈亚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穿着高级将官黑色制服的削瘦身影,那个人也有着月光照耀下的,矢车菊一般的蓝色眼眸。 他看见那个人额前的黑发在象牙一般的额头拂动,月光投下细碎的阴影。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他听见那个人在记忆里说道,戴着金丝眼镜,眉头微皱。月光在洁白的皮肤上跳动,宛若流水白石。 此情此景,真是恍若隔世。 杰里迈亚微垂下眼神,仍是带着那不正经的笑容说道:“明白了。” …… 指针指向十二点钟,整个舰忽地安静了下来;支援舰缓缓起飞。 楚斩雨席地而坐;此时身边没有别人,安静的环境让他原本定下来的心再起波澜。回想着波德洛夫死不瞑目的景象,他心中不觉冰凉透彻。 波德洛夫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军官,怎么会知道军委高层的绝密……不,让我处决他是军委的特别授意,是军委想让我听到那个名字,这就是……他们给我的威胁吗? 心烦意乱间,他的通讯终端忽然亮起。 新消息等待接收。 …… 发来第消息的人毫不意外是阿普林·斯通博士。 非战斗人员斯通博士留在了观测中心大后方,此时他发来一段长消息,在对话界面蹦蹦跳跳: “你像是天上的月亮,像那闪烁的星星,可惜我不是诗人,否则这世界上描写星月的诗歌数量将会超越所有诗歌种类。” “你有着清澈明亮的眼眸,弯弯的柳眉,与他们组合到一起的是一对长达1.7cm的眼睫毛,白皙肤色透出淡淡粉红,薄薄双唇如玫瑰花瓣一般娇艳欲滴。” “你像一片轻柔的云一样在我眼前飘来飘去,你清丽优雅的脸上荡漾着春天般美丽的笑容,在你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里,我总能捕捉到你的热情,你的文静,你的聪颖,你的敏感。” “我从小到大都喜欢你,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你太优秀了,我想,我要变得足够优秀才能配得上你。” “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普通孩子,我能和你站到一起了。” “我这里有一枚我珍藏很久的钻戒,我希望能亲手为你带上。” “我想邀请你成为我婚礼的另一位主角,我还想邀请你,做我未来孩子的母亲。” “请问我有这个荣幸吗?” 楚斩雨沉默了。 他反复看了几遍这篇小作文,又反复确认了几遍这确实是斯通博士的账号。 如果说刚才的他是心如乱麻,这会他的心境就如核爆炸后的废墟,那团乱麻瞬间被轰了个干净。 他以赛后复盘的心理回想了一下自己和斯通博士的相处模式;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点戳中了他。 这爱情的小火花怎么摩擦出来的? 他的输入语句在“我有喜欢的人。”“我对你没感觉。”“感谢厚爱,恐难成命。”“我家里人不让我乱谈恋爱。”“打完仗咱们也不能结婚啊。”“你是个好人。”“我们还是当朋友吧。”之间来回斡旋了不知多少次;在此期间,他的心理也产生了如蹦极一般的变化。 在经过复杂的心理建设之后,楚斩雨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开始打字。 “抱歉,博士,我身为统战部成员,我是不允许拥有个人的爱情和婚姻的,并且一切带有我基因的后代也会被处死,所以我只能拒绝呢,请你谅解我的拒绝。” 这条消息发出去之后,楚斩雨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很快又有一条新消息传了回来。 楚斩雨点开一看: “发错人了,不好意思。” 斯通博士麻利地把消息全部撤回。 落下的石头终于砸到了脚背。 楚斩雨看着空白的聊天界面,嘴角不禁抽搐起来:刚刚调动起来的荷尔蒙,看这个一眼都死在半道上了。 他输入道:“你这是…有情况啊?” 斯通博士回复了一个大哭的表情包。 他看了看自己所有的聊天记录,嘴角忽然溢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现在与b区的联络全断,不清楚里面各种情况,在这样看来,贸然进入有颇多风险。 而此时此刻联络员承载着两位指挥专员的沉重视线,每个动作却都透露着有心无力的挫败感。 “还没联系上b区吗?”莎朵看着屏幕上白沙沙的一片,眉心早已皱紧。 联络员无可奈何地放下联络器。 楚斩雨面色凝重。 b区是军委最早建立的实验基地之一,里面军民一体化;主要驻扎着地面策应部队和科研部的部分成员,以及自愿跟从军队的志愿者群众。 波德洛夫偷偷弃区丧逃,剩下的军队应该仍然在坚守;但是按照目前失联的状态,军队很有可能已经全军覆没,而里面的幸存群众也大概凶多吉少。 莎朵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波德洛夫这个混蛋……” 楚斩雨抬手打断她的话音:“中校,冷静。” 莎朵也意识到什么,立刻垂下神色不再做声。 支援部队排列在容纳舱里,楚斩雨的眼神缓缓地扫过监控里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士兵们全副武装,像沉默而又生气的橡树群。 在不约而同的沉默中,联络员的眼睛忽然眼睛一亮: “有讯号了!” 楚斩雨撑在桌面上:“动作快。” 原本一片沙沙的屏幕在注视下缓缓冒出一个晶莹的小绿点,映在楚斩雨的眼底。 …… 支援舰悄无声息地停在b区外,连一丝灰尘都没掀起,楚斩雨快步走下舷梯。 他走路的时候右胳膊几乎微贴在一旁不动,唯有左手摆动,眼睛永远看向前方。这使他走路的时候显得雷厉风行。 排队下来的士兵看着他的背影,仿佛都多了些安心。 杰里迈亚站在队伍的第一列。 他看着楚斩雨原地站定碰脚转身,面向面前列队站好的士兵;看着他一言不发,抬手向他们行军礼。 莎朵走到他身边,也行军礼。 士兵们身上的个人终端都传来了楚斩雨之前就打好的消息:“此行风险,切忌战斗,兵分两路,掩护群众。” 夜色中看不清每个士兵面上的表情,只看到他们身形更加肃立笔直,楚斩雨发现居然也包括一向吊儿郎当的杰里迈亚。 楚斩雨日后回忆这场b区的撤退战时,他本来以为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撤退任务,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场战役会如此惨烈,以至于成为了他戎马一生中的刻骨之痛。 第7章 于腐烂中发芽(6) 周昕安躺在地上。 他是前年才参军的新兵,因为在军旅生活中搞后勤优秀他被派去了支援部;这些年他支援部出任务频率不仅少,而且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有惊无险。相较于在死亡线上蹦迪的地面部队和你死我活的空中部队,他只需每日进行例行训练即可,日子可称得上岁月静好。 走进b军区的时候,他的手心已经浸满了汗水。 他是第一次离异体怪物这么近。 和他同行的巴顿是个满头卷发的小伙子,平日里大大咧咧。在出发前去b区之前,大家坐在寝室里聊到平安夜的美食,巴顿说自己妈妈做的饭菜最好吃,于是大家都提议明年的感恩节都去巴顿家里吃饭。 “你们这群吃货,要是真的到我家里了不得把我家里的伙食都吃干净。”巴顿抓起枕头打在他们身上,笑着骂道:“回自己家里造去。” …… 没有下一个感恩节了,巴顿。 周昕安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对面巴顿的尸体:人的五官被融化了,绿黄色的酸液沿着苍白的下巴滑落。 刚刚…如果不是巴顿及时的提醒… 我可能已经…… 周昕安看着自己已经被腐蚀成碎布料的裤子,他还记得异体滚烫的气息喷射在上面的感觉;然后巴顿从背后扑了上来,把他往外面用力地一推。 他飞了出去,看见异体畸形的毒牙喷射出腐蚀的毒液。 巴顿落在在地上,他捂着脸惨叫起来,随后是更多的毒液像大雨一样喷洒下来,浇在巴顿的身上,冒出阵阵白色的烟…怪物嘴里伸出粘稠的触手,像大象卷起玉米那样捞起巴顿,然后用力一勒…… 一个全副武装的强壮小伙子的胸口被勒得像是二八少女的细腰;周昕安看见,鲜血和脏器从好友的嘴里喷射出来,四肢的皮肤像是皲裂那样,露出下面已经变成绿黑色的肌肉纹理。 后来怪物忽然放下了巴顿,像是害怕什么似的,离开了现场。 他看着好友的那一块落到地上。 不知道那一块还是否能被称为尸体,更像是一大块不规则的肉。 他筋疲力竭,脑袋里嗡嗡作响。 他像一只遍体鳞伤的蚂蚁。 他匍匐在大地上,看着漆黑的天空。 而巴顿忽然动了起来。 被腐蚀的脖子咔嚓一声伸长扭曲,像是毒蛇忽然吐出信子;与肩膀连接的手臂缩回身体里,转而从耳孔里钻出来。 那双手臂原本被腐蚀得像是饺子馅,然而从耳孔里伸出的却是一双苍白完整的手臂,鲜血淋漓。 巴顿站起来,发出尖锐的嘶嚎。 然后巴顿转头看向他。 五官也变得完好如初,甚至更加英俊,只是配上那僵硬的神情,更加显得恐怖不已。 要是换在平常看到这幅景象,周昕安早就尖叫起来。 但是他现在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一般;他连尖叫或者稍微运动幅度大一点的动作都做不到了。 巴顿发出一声欣喜的嚎叫,向着他俯冲过来;动作几乎快出残影。 躲不过去了。 周昕安疲惫地苦笑。 他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有几滴冰凉潮湿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身体上。 是毒液吗? 随后他感到有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额头,带着温暖坚硬的质地。 “已经没事了。”他听见了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睁眼吧。” 周昕安睁开了眼睛。 一个黑发蓝眼的男人蹲在他的身前;男人的身后是被切成两半的巴顿。 切面十分平整,堪称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血液喷射出来。 “我知道你很累,但请保持清醒。”男人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他:“抱歉,你现在必须打抗体。” 抗体?周昕安艰难地想到:是因为……我要变异了吗? “你已经感染了。”男人轻声道。 男人从后背包里抽出注射器,吸满小瓶里的液体,红色的液体盈满注射器。 “这个是三级抗体;这个用的是我的,抗病毒率要高一些。”男人说道。 针头扎入他的皮肤,抗体开始注入,他因为精神不振感觉不到痛觉,只是昏昏沉沉地垂着头。 “别睡着。”男人揉了揉他的眼睛,强行把他眼皮掀开:“看着我,别睡着……睡着了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周昕安艰难地努力睁大眼睛。 “你做的很好。”男人温柔地微笑着:“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爱人,你不能睡过去,周昕安。” 他认出来了。蹲在他面前的是这次行动的领导人:统战部一级特别行动干员楚斩雨上校,此刻正温柔地对他说着话。 周昕安:“抱歉…我们让您失望了…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你……” “你不需要为我道歉,周昕安。”楚斩雨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等会可能有点疼,可以忍住尽量不叫吗?” 周昕安努力地点了一下头,脖颈的骨骼发出咔咔的声音:“我……” 楚斩雨低声道:“你很累,我知道,等会你可以尽情地睡一会……但不是现在。” 上校的声音如同淌入耳朵的颗粒温水,仿佛投入湖面的小石子,荡出层层涟漪;使他意识尽管模糊却依旧没有因为疲惫睡过去,始终保持着意识没有落入黑暗。 注射进身体的抗体开始生效,一种尖锐的疼痛迸射在脑海。 周昕安挣扎起来。 “好疼……”他艰难地说道。 楚斩雨一愣,然后他蓝色的眼睛里面漫上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情。 “周昕安,你很幸运。”楚斩雨把他扶起来,让他挨着自己的肩膀。 “欢迎作为人类回来。” …… 大多数见过楚斩雨的人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冷冰的军官,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非他天性冷漠,只是他作为将领,在战争中必须摒弃多余的感情,不能让私人的感情影响到自己的判断。 他正在学着军委的作风,把战争看成一盘棋,把伤亡人数看成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这样的他才能在战场上做到临危不乱。 只是在看到伤亡的名单,看着那一张张鲜活的名字和脸庞,如今在上面被扣了一个漆黑的方框,显示已牺牲时。 他的心像是被蜇了一口。 楚斩雨送着周昕安抬上担架,此刻抗体已经完全生效,这名年轻的士兵疼得咬牙切齿,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额头上,眉毛拧作一团,手心被汗水彻底打湿,双手紧紧地抓着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床单,嘴唇不停地抖动着,竟是连说出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士兵们将担架抬走;更多的士兵提着无害化处理尸体专用药剂的瓶子。 楚斩雨看着那些士兵麻木的脸,心中的苦水再次漫上心头,他抬手叫来了随军的联络员。 联络员和周昕安一样,也是个初入战场的新兵,刚刚见到这血肉横飞,九死一生的险境,这会已经头皮发麻;听到楚斩雨的召唤,怯懦地走过来。 “帮我接通摩根索主席的通讯,我有话有事情要和他说。”楚斩雨对她轻声道:“另外,告诉全军,尸体原地掩埋。” 联络员姑娘震惊地抬起头:“就地掩埋?不是说……” “传达我的命令。”楚斩雨压低了声线:“快去,因为我心里有数。” 联络员看见那些幸存士兵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上校的言外之意,眼眶瞬间红了,连忙“嗯”了一声,领了命令同手同脚地走了。 杰里迈亚立在一边抽着烟,身上的作战服满是灰尘和血迹;他的目光落在年轻上校的身上,眼瞳里映出上校的一对小像。 莎朵见了他那症状,赶紧走过来对着他就是一阵嘘寒问暖,声音轻柔,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出气出大了碰坏了这位太子爷身上哪根汗毛。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回去她可能都会被摩根索老夫人问责,所以她必须亲自来确认少爷并无大碍。 杰里迈亚露出一个绅士的笑容:“感谢你的关怀,美丽的小姐,看到您的笑容,我感觉身上的伤口都不再疼痛了。” 莎朵手上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顿,随即强笑道:“能让您觉得这样就好。” “伦斯,别弄他了;还有闲情抽烟调笑,可见没什么问题。”楚斩雨走过来,拿看异体的眼神瞅着杰里迈亚。 杰里迈亚眼里的笑意好比施粥似的慷慨,不要钱似的四处放送,调笑的意味都要呲到其他人的身上。 “那就不劳烦了。”只见这位花花公子笑眯眯地把莎朵的手推开:“我第一次见到楚上校便觉得惊为天人,堪为尤物,若是能得到您的宛然一笑,我身上的伤口就能不疗而愈了。”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莎朵默默地走开了:这位摩根索少爷,还真是承了他们家的风气。 楚斩雨看着他这副作态,几乎是被气笑了;他接过绷带,在包手臂上最后一处伤口的时候,边缠边往旁边狠狠一拉扯。 “轻点啊上校。”杰里迈亚立刻发出一声痛呼,可是还是笑着看着他:“是不是因为在我父母那里受了气,但是又那拿他们没办法,所以只好在我这里撒气……我猜的对不对?” 楚斩雨真讨厌那个笑容,像是大人无奈地看着小孩子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杰里迈亚·摩根索,你以为我和伦斯是什么人,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要以为身后有人帮你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少把你情场得意的那套功夫用到这里。”楚斩雨的眼神像是冰针,直直地戳着他:“我之前说过什么?你不记得吗?” 杰里迈亚笑道:“您说过什么我还真不记得了;不过既然你都说了我背后有人撑腰,你就更应该像伦斯中校那样识时务,对我客气一些才是,不然等我回去在各位部长面前说两句话,您以后的日子指不定多难过。” 咔哒一声;只听见楚斩雨手里握着的枪上了膛。 “‘下次再在我面前说出这种话,这一枪就不会只打在脚边了。希望你有基本的作为军人的良知’。”楚斩雨的配枪冰冷地贴在杰里迈亚的腰间:“扰乱军心,影响军风,行纪不正者,最高指挥员可以直接击毙。” “那上校为什么不动手呢?这已经是下次了,不是吗?”杰里迈亚笑道:“还是说上校的意思是下次还有很多次?” 楚斩雨没有回答,目光中的冷意简直却寒冷得令人心惊: “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抬起枪支,黑洞洞的枪口朝着杰里迈亚刚刚包扎好的手臂伤口开了一枪。 子弹穿过手臂,仿佛有人拿着烧红的铁棍烫过伤位,传来略微麻胀的触感,之后才是钻心的疼痛。 他胳膊不支,只能用另一只手扶住墙壁,整个人颠簸了一下。 血从伤口处冒出来。 楚斩雨的枪口冒着白烟。 不少士兵被这里的枪声吸引,纷纷看向这里。 “杰里迈亚·摩根索,多次对于现场战斗以及相关负责人发表不当言论,不服从命令,不听指挥,对于严肃军风军纪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楚斩雨朗声说道:“由我作为最高指挥负责人,给予严厉警告处分。” 杰里迈亚依旧是笑着的 楚斩雨收起枪支,冷着脸对医疗兵吩咐道:“给他处理枪伤。”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医疗兵赶紧走了上来:“摩根索少爷……” 不是谁都有能在摩根索少爷胳膊上开枪的气度;纵使心中有再多不满,这些医疗兵也心知肚明得把这位少爷护周全。 “有劳了。”杰里迈亚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臂,脸上那恒久的笑容像却水一般渐渐淡去。 他闭上了眼睛。 医疗兵以为还他是嫌疼了,赶紧说道:“疼的话您就哼哼两声吧”。 杰里迈亚摇摇头。 他不疼。 他只是想起来了一些曾经的事情。 他想起,他的身体几乎是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在废墟里时,一个有着漂亮蓝眼睛的男人蹲下身子朝他伸出手: “先睡一会吧,以后休息的时间可就不多了。” 他像是迷航的人看见了黑暗里的灯塔,像是在沙漠中看见了绿洲,迫不及待地向着那个人冲过去。 可是谁知道当时看着他的那双美丽的深蓝色眼睛,究竟是天使的救赎,还是恶魔的注视? 这些事情的回忆带给他的痛苦。 远比子弹穿身更为痛苦。 杰里迈亚自嘲地笑了。 楚斩雨吗? 他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这个陌生的名字,那个人忽然变得熟悉又陌生。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他,可是到头来却落为了自己都难堪的笑话。 想着想着,他在疼痛中,无声地笑了。 第8章 审判之时未至(1) “摩根索少爷的风评您多少也有所耳闻。”麻井直树劝道:“您没必要为了他置气。” 楚斩雨按揉着自己的眉心,那股怒火仍然在像是灼烧心脏一般烤着他,让他仍然怒不可遏,如果不是因为政治原因必须保着他,那发子弹一定会打到杰里迈亚的脑门上,把此人的天灵盖冲碎。 “我明白你的意思。”楚斩雨舔了舔牙龈,微笑着说:“刚刚赏了他一发子弹;现在估计正捂着胳膊哼哼吧。” 麻井直树不清楚为什么摩根索少爷有事没事地在自己上司的雷点上蹦迪,在他看来这简直刻意为之;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他也不打算时时刻刻都护着杰里迈亚的安全了。现在他更关心别的问题。 “摩根索部长怎么说?” “我向他报告了这次行动的异体的数量和行为模式都显得格外异常。”楚斩雨冷淡地说道:“但是他的态度十分敷衍。” 麻井直树听了他的话,并不意外;按照以往的作风,要是这位主席听完报告露出悲天悯人和痛惜生命逝去的语调,那才是他觉得意外的。 被困在b区的群众都不是一般民众,大部分是科研人员和随行民兵,被救出来的时候他们基本都有序地被收离在气温较低的储藏室里避难;而异体天生不喜欢寒冷的环境,因此躲过一劫。 本来这次行动按理说比楚斩雨想得可能还要顺利些;谁能想到b区里的异体如同吃了金坷垃一般忽然暴动,虽说楚斩雨和麻井直树自己脱身完全没问题。 但是对于那些正常士兵来说就不一样了。支援部的士兵中很多人都没见过这种极其血腥和恐怖的战斗场面,再加之来势汹汹,一时间局面无法控制。 很多人没来得及反抗就被异体嚼碎了,还有的被感染变异;感染之后出现症状的十几分钟内,其实是完全有时间为自己注射血清抗体的。但是还是有这么多人变异了。 那就是三种情况:一种是情况紧迫根本来不及注射,一种是感染速度太快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彻底感染了。 还有一种是:现在给士兵派发的的抗体对付这些异体的侵蚀已经不管用了。 他在用腰斩巴顿的时候忽然发觉:看似是两种情况,但是实际上这三个可能属于一种情况。 像周昕安那样已经被感染出现症状却能在打了高级抗体之后还能撑过来的才是少数;楚斩雨回忆了一下,应该说周昕安这么多士兵里的唯一。 “周昕安呢?”他忽然抬起头。 “那个被救回来的士兵吗?”麻井直树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他现在应该正在医疗兵那里接受消毒和休息。” 此时抗体带来的疼痛还没有过去,因而房间里仍然传出阵阵嘶哑的呻吟。 楚斩雨跟门口的医疗护士道了声“打扰了”,随即推开门,却没想到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杰里迈亚正在和周昕安聊天,只不过后者情绪显得有些局促。 整只胳膊都被固定在密不透风的特殊夹板里,却还是站起来笑眯眯地打招呼,好像之前被楚斩雨一枪爆臂的不是他似的:“楚上校好久不见。” 楚斩雨:“好久?” 杰里迈亚抬抬手上的手表:“上次和上校见面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分钟,难道这还不算久吗?” “你怎么在这?”楚斩雨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指了指他的胳膊:“到处乱跑,胳膊枪伤好了?” 杰里迈亚笑道:“上校都这么问了,何必当初呢?现在反倒来心疼心疼我。” “皮糙肉厚的,又没打死我心疼你什么?”楚斩雨不想理会这个满嘴跑火车的货,转向病床上的周昕安:“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谢谢上校关心。”这个年轻人疲惫地挤出一个笑容,不过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楚斩雨眼里也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 他刚要说话,忽然瞥到杰里迈亚,眼里那点温柔的笑意荡然无存;他拿手指点着门口:“你出去,我要和他说点事情。” 本来他都做好和杰里迈亚绕圈子的准备了,没想到大少爷一口答应,痛痛快快地出门去了。 周昕安脸色惨白,眼睛却明亮得惊人;他挣扎着坐起身来:“上校…谢谢您救我……非常抱歉我们……” “举手之劳不必谢。”楚斩雨扶着他坐起来挨着后墙,又用非常轻微的声音说了一句:“也不必跟我说抱歉。” 周昕安的神色微怔。 “你之前是在支援部服役是吗?” 周昕安点点头。 “我想让你从支援部队调到统战部服役。”楚斩雨尽量放缓了语调,让自己的这个要求显得不那么突兀:“想问问你自己的看法。” 从神色来看,周昕安被这个消息震住了。 “很不愿意吗?”楚斩雨问道。 他赶紧说道:“我的天赋很一般……我胆子也小…我觉得我没办法跟上统战部的节奏……尤其是统战部里都是……是像您这样的人啊……” 他抬起眼偷偷看了看楚斩雨的正脸。 方才神志不清,只记得那双手令人安心的温度和那双美丽的蓝眼睛。现在清楚地看到真人那标致得令人震撼的五官,只觉得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 在他以为全无希望的时候,这样一个美丽又强大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救他于水火之中。 楚上校,像是神一样。 他默默地想到。 “我这样的人?”楚斩雨苦笑道:“那我来阐述一下我的理由,听我你再做决定,我听从你本人的意见。” 周昕安点头。 “我当时给你用的是我的高级抗体,属于病急乱投医,按理说我已经做好了救不活你的准备;但是它在你体内生效,这足以说明你的基因十分优秀,超过大多数人。”楚斩雨娓娓道来:“统战部是特别作战部门,对于里面的每一位士兵的身体基因要求严苛……所以我不想让你这样难得一见的基因浪费,想让你从支援部转到统战部。” 周昕安听完仍有些挣扎,他之前从未有人用这样这样的溢美之词来夸赞他;他受宠若惊,心里也有些不安。 “要说的话还有一个理由……统战部的任何成员都能领到比其他部队更丰厚的薪水,而且家属也能被安排在基地中心区,不仅安全,还可以随时去探望。”楚斩雨拿了一个苹果,在抽屉里翻找削皮刀,看样子是想要削个苹果给他。 “我现在不能吃……”周昕安不好意思地答道。 “行……我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一下;愿意的话就和人力资源部的知会一声。”楚斩雨站起身,顺便帮他捋了捋被角“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走的时候他顺手牵走了那个苹果。 周昕安目送他离开。 他躺在病床上,长长呼了一口气:要是能和那样完美的一个人共事…… 他轻轻阖上了眼皮。 …… 杰里迈亚单脚支着身子,像个圆规一样立在门口,看见楚斩雨拈着一个红苹果就出来了。 “拿着吃。”楚斩雨把苹果递给他:“这年头苹果可是少见的稀罕物资;给你补补身体也挺好。” 杰里迈亚没有伸手去接,反而笑道:“上校这是什么意思?打一棒给一颗甜枣?” 楚斩雨的手支愣了半天,也不见他回应,索性收回了手:“不吃拉倒。” 说完他自己在红苹果上张嘴浅咬了一口,晶莹的汁水有些许溅了出来,在空气中散发出诱人的果香。 在行军路程中,这个气味简直是让鼻腔瞬间活泼可爱了起来,很有“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感觉。杰里迈亚看着他啃完那颗苹果,忽然说道:“上校吃苹果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偷吃禁果的亚当夏娃。” 楚斩雨已经习惯了他没事就要绕嘴皮的习惯,没有搭他的话。 杰里迈亚也不恼,歪着头笑眯眯地看他咬苹果:楚斩雨粉白饱满的嘴唇压在鲜红的果皮上,洁白的牙抵着洁白的果肉,都被汁水染得剔透玲珑。 他只是看着,像是在欣赏一幅优美的油画。 楚斩雨吃完了苹果,把果核丢进回收箱;又转过身来冷冷地打量着他。 杰里迈亚那欣赏的目光和他撞了个正着。 楚斩雨微笑着说道:“摩根索少爷,那一枪打得疼不疼?” “疼。”杰里迈亚也笑着。 “既然疼,就要记住这份疼。”楚斩雨收起脸上的笑容,变回了平常的冷淡疏离:“军规绝非儿戏,服从纪律和命令,尊重你的长官,团结爱护你的战友……我不管你以前过的是什么样子的生活,也许你视纪律为无物,但是到了我这里,就要守规矩。” 杰里迈亚颔首笑道:“上校教训得极是,以后在下必然铭记在心。” “这一枪,是我给你最后一次警告。”楚斩雨从腰边抽出配枪,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若有再犯,我保证这颗子弹会打在你的脑门上。” 杰里迈亚斜过身子来,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只见他微微躬身低声说:“遵命。” “医疗队在那里再搬医疗设备和派发生活用品。”楚斩雨指了指那边忙碌的医疗兵:“你去给他们搭把手,省的一天天力气没处使。” 杰里迈亚面露委屈,示意他看自己的一条手臂。 “你两条胳膊都断了?”楚斩雨挑眉。 小少爷只好举起尚且完好无损的那只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杰里迈亚·摩根索服从命令。” 刚才摩根索部长的话就让他气得鬼火直冒,怒意几乎要掀翻天灵盖呲到外面,碰巧他儿子又好死不死地探过来找茬,他一时间确实没能收住自己的火气。 被救援出来的民众被安排在十分宽敞的收纳舱里;收纳舱里也比楚斩雨想的要舒适许多:被救群众人手一套应急食物,在他走进去的时候舱内飘着食物热腾腾的芳香,耳边是一片吞咽声和咂嘴声。 楚斩雨心想:这并不是个问事情的好时候。 然后他和莎朵一直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才从一边的角落里走到他们面前。 “各位好。”他抬手对他们敬礼:“我是统战部一级干员楚斩雨,也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和指挥员之一;打扰各位,有一些事情想要咨询各位。” 莎朵也抬手敬礼,翡翠色的眼睛明亮若冷光宛然的宝石。 看着这对画风类似的军官,群众们私下交换了眼神;过了一会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站起来。老者身着白褂,目光沉静。 老者对他微微鞠躬道:“楚上校请说,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楚斩雨对他微笑:“感谢配合。” 问了几个军委要求回答的问题,老者死里逃生却仍然平稳回答,气息沉稳,可见并非普通科研人员;楚斩雨思酌再三,决定还是问出他心里最为重要的问题。 “据我所知,您是生物方面的科研专家”楚斩雨目光灼灼:“那么在进行撤退计划之前,您可有察觉到进攻b区的异体与之前的有什么不同?” 老者沉思道:“先前疲于奔命未曾关注,现在回想起确有异常。” 楚斩雨:“是什么?” “数量多,繁衍速度和感染速度都快的惊人,而且进攻和进食欲望也远超先前我见过的异体。”老者想着想着忽然露出愧意:“说起来,这些异体的可能来头,倒是让我们这些人愧疚难当啊。” “怎么说?”楚斩雨神色愈发凝重。 “上校有所不知啊。”老者环视了一圈身边的科研群众,他叹息道:“我们这些人在做基因实验的时候,发现原材料都有些泄露,当时觉得已经消杀干净……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就是我们这些人的粗心大意让异体变异了吧。” 旁边陪同的莎朵差点拍案而起,她那张姣好的脸蛋上怒气翻涌:粗心大意?那么多士兵,这次本来以为会轻而易举的行动居然损失了七成人!那可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不是您的原因。”楚斩雨出乎意料地否决了老者的愧意:“如果异体真如您所说的那样出现了明显的强化,那一定是有新的克图尔特支配者出现了。” 他说完后,又轻轻地补了一句:“就像几十年前降临地球,引发第二次全面异潮的3s级克图尔特支配者‘序神’路西斐尔一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楚斩雨的心里微微一疼,泛起苦涩的心潮。 本来还有些嘈杂的室内瞬间安静得连针落地也清晰可闻。 老者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强笑道:“但是…序神已经确定…被消灭了不是吗?您的意思是……还有新的克图尔特到来?” 其实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异体大规模的强化必然是有新的克图尔特出现……但是现在二度异潮过去没有多久,大家都不敢往那方面想。 之前很多科研人认为路西斐尔作为克图尔特,和那个出于好心而远程授予人类先进技术却招来一度异潮的“觉者”一样,是某种宇宙意志的具象化而并非生物,所以不能被杀死的,也就是说序神有可能没有消失,而是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隐藏起来了……不过虽然这是个很有事实支撑的理论;然而在天灾面前,人们选择的是自己更愿意相信的理论。 序神没有消失,又有新的克图尔特出现……要知道当时一个路西斐尔,虽然连样子都没见到,但是很多从一度异潮存活下来的生物原地就开始变异了……其中居然还包括植物,直接推翻了科学家们“植物不会被感染”的理论。毫不夸张地说,序神的出现,让各个异体的能力有了质变。 一个序神已经这么难对付…… 老者简直不敢细想,其他的科研人员也基本噤若寒蝉。 楚斩雨按下录音笔的按键,对着老者鞠躬道:“感谢您的配合,您的消息给我们很大支持。” 莎朵也站起身来回礼。 就在此时,联络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告!”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楚斩雨皱眉:根据他的经验,每次联络员伴随而来的都是一堆坏消息。 “军委……”联络员喘着气道:“军委的摩根索部长要求立刻与您通话!” 第9章 审判之时未至(2) 楚上校拿着专用的通讯器侧耳倾听。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敢出声,最多也就是拿着余光偷瞥然后马上收回。 他们要是抬起头会发现:温和而不失威仪的楚上校,正在用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特制手枪。 如果不是网线的阻挠,那只特制手枪此时此刻恐怕正对着摩根索主席的眉心射击。 楚斩雨每次和军委联络都兵荒马乱,就算开始于和和气气的谈话,到最后都会闹个不欢而散;以至于他现在看到联络员就太阳穴阵痛。 这次果然也没有好消息;较与刚才的联络更胜一筹的敷衍,令楚斩雨大为光火,一开始他还满腔怒火地回击反驳,颇有舌战群儒的感觉;到后面他听惯了对面避重就轻的措辞,几乎要起气笑了。 他利索地挂断通讯。 麻井直树走上前来:“上校?” “军委令我马上返回基地中心,不得搁置。”楚斩雨说道:“直树,这里要麻烦你和伦斯中校了;我会让墨白也留在这里辅助你们工作。” 麻井直树露出讶异的神色,但是他很快点点头,随后为他让开路。 门口站着两位女子,对他微微鞠躬。 就打个联络通讯的时间,来接他回基地的微型运输舰就到了;楚斩雨打量着不知什么时候等在门口的这一对少女,他冷哼一声:“带路吧。” 杰里迈亚帮着搬完了生活物资,他虽只有一只手能动,但动作也颇为迅捷,且在搬运途中和相关工作人员谈天说地,迅速熟络,总的来说达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来接的随行人员看见摩根索少爷在那里搬上搬下,谈笑风生,以为这位太子爷发掘了除流连花丛之外的技能。她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有人敢擅自上前一步,唯恐惊动了这位大佛的闲情雅致。 杰里迈亚收拾干净自己,转身想再去帮着搬运物资的时候看见了一脸窘迫地等在一边的随行人员。 “你们怎么在这?” 随行人员道:“少爷,夫人很担心您的安危,她认为您不适合这样高危的战场,所以让您搭乘特派运输舰,和楚上校一起回中央区。” “楚上校?”杰里迈亚听到后半句话,终于拿正眼瞧了瞧她们。 护送他们的随行人员是清一色的少女,个个面容姣好,身段骨肉匀亭,宛如朵朵出水芙蓉;看得出来摩根索夫人对爱子的作风爱好了如指掌甚至实行着鼓励教学,不肯在任何一个地方委屈了自己的孩子。 楚斩雨原本就心烦意乱,看见满舱站着的青葱少女,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那狠戾的眼神扎在白裙黑丝少女团的身上,几乎要把她们的礼服盯成寿衣。 少女们踌躇不前,明显气怯。 跟着他俩一起回去的还有斯通博士;他一进舱门还没来得及放行李,就听见好似大合唱的银铃女声对着他说“欢迎光临”,一抬头,看见一排水蛇般的细腰以直角的角度弯折,齐刷刷排列在他的前面,黑色的秀发垂在白色的脸颊,白色蕾丝裙衬着下面的黑丝……斯通博士吓得差点夺路而逃。 别看斯通博士平时满嘴跑火车,实际上他还真没见过这阵仗,心里讲话了:我回去也是作报告的,怎么整得好像是要去什么非法场所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绕开楚楚动人的少女们,一步一挪地移动到楚斩雨后面的座位上,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这这这这……这什么情况?”斯通语伦次地指着她们:“奢侈腐败风气!” 楚斩雨眼底冷光宛然:“当然是给我们某位尊贵的小少爷准备的了。” …… “母子之情深厚,血浓于水,夫人会担心您的安全也是人之常情……”随行人员走在杰里迈亚的身前喋喋不休。 而他的注意力却全然被另一处景象所吸引:他看见原本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有两个士兵在挖一座小土丘,一个人手里持着铁锹和合成花,另一个抱着一具小小的人体,正要往里面放。 “你们在做什么?”杰里迈亚不顾随行人员的阻拦,走到这两个士兵的面前。 两个士兵见到是他,赶紧回答说道:“是伦斯中校,她让我们用人体复原技术把这个孩子的身体复原,由此得知了这个孩子的身份,然后她让把这个女孩子找个地方埋葬。” 他看着士兵怀里的女孩,脸庞是陌生的,然而身上裹着的那件作战风衣…… 是楚斩雨之前用来包裹尸块的作战风衣,此刻已经被鲜血浸透。 “伦斯中校?” 士兵耸耸肩说道:“是的,这是伦斯中校对我们我们技术后勤发布的指令。” 杰里迈亚看着那个小土堆上面覆盖的泥土还很新,可是土层表面已经长满了淡粉色的小花,被早晨明媚的阳光一照,像是豆蔻少女情窦初开的脸庞。 按照中校的命令,土堆被小石子围成了一个简陋的爱心形状。 爱心和蝴蝶结一样,都是小女孩会喜欢的东西。 土堆前面插着一个的木板,上面写着字,墨迹也显得新。 士兵说道:“这块板是楚上校交给我们的,让我们务必要插上。” 杰里迈亚轻声念出了上面的字。 “克莉丝·琼斯长眠于此。” “c·z·y。” 杰里迈亚把这几个字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几遍,他用舌尖抵了抵后牙龈,尝到了一丝血腥的味道。 沉默许久,只有微风轻轻地刮过他的身边。 他忽地笑了。 “好好干。”他拍拍士兵的肩膀,然后转身同随行人员一起离开。 阿普林·斯通,一个举世闻名的天才少年科学家,此时此刻他正面临着这辈子最为艰难的挑战。 他紧闭双眼,脸色青紫,坐如针毡,做到了眼不见心不乱;这不能怪他,要是换在以前,一个男性被少女团包围,他的内心肯定噗噗直跳;然而在现在的非常战时,遇到一样的场景,惊喜就变成了惊吓。 楚斩雨比他好许多,因为此时他的内心被苍凉无力和熊熊怒火填满,所以目之所及皆是红颜白骨;但是接下来的场景还是轻松地触怒了他。 “您真有闲情逸致。”楚斩雨挖苦道:“我们一般人可没有您这种已经在刀尖上了,还能跳多人交际舞的魄力和兴致。” “是啊。”杰里迈亚冲他轻蔑的笑,像个真正的风流浪荡子:“多谢夸奖。” 与这边的画风不同,摩根索少爷一上来便如鱼得水,虽然初登舰时神色漠然,但很快和姑娘们打成一片,说说笑笑。以楚斩雨以前对这位贵公子的“风流逸事”的了解:如果不是有其他人在场,这些姑娘恐怕明天就能休产假。 这些姑娘打扮成这样,又是排排站着等候在舰上,想必每个人自己都很清楚可能会遭遇什么。楚斩雨看着她们争先恐后地在杰里迈亚面前说着漂亮话,一张张姣好的面容簇拥到摩根索少爷身边,明媚的大眼睛里倒映出谄媚。 他的心像是被小小的针扎了一下。 楚斩雨用力地把头扭到一边。 “如果你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避开我的视线。”楚斩雨听着仅有一排之隔的莺莺笑语,冷声道:“不然我不敢保证我会做出什么。” 少女们瞬间安静下来,纷纷不安地看向杰里迈亚,像被猎枪吓到的小麻雀。 杰里迈亚对着她们摆了摆手。 他撑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向楚斩雨的方向,隔着一个斯通,他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如果我不避开……上校会做什么?” 这句真的就是完全的挑衅的语气了,斯通夹在两人之间,都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勿论心高气傲的楚上校。 楚斩雨的头微微一动,只听见他说:“我会杀了你。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不会给杰里迈亚·摩根索以再一次挑衅我的机会。” 少女们识趣地让开空间,她们明显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尽管这句话蕴含着冰冷的杀意,尽管那支特制手枪还别在楚斩雨的腰间,尽管里面装满了子弹,尽管前些时候才刚被手枪打穿胳膊;但杰里迈亚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他还是撑着脑袋,微笑着看着楚斩雨。 斯通觉得自己没看错,那就像是一个少年在听自己心上人的抱怨和撒娇时,露出的无奈又带着些欣赏的神色。 舱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博士看了看上校,又看了看少爷,他比划了好几个手势,看起来是想要开朗气氛。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后,楚斩雨阖上了眼皮,把头往一边偏去,像是不再想搭理他的意思。 阿普林如释重负;在这一刻,他真正理解到了麻井直树一直以来的压力。 小少爷看着上校不再搭理他,也笑着收回了目光,继续和他的少女团谈天说地,三言两语就把这些妙龄少女逗得咯咯直笑,只不过声音确实小了许多。 斯通看着战火平息,也准备睡一会;忙活了一天,又看到自己一直想见到的那个人,他现在也是身心俱疲。 他刚闭上眼睛,就听见楚斩雨在他身边压低的声音:“之前你给我发的消息,原本准备发给谁?” 这句话好似平地惊雷,瞬间让恹恹欲睡的斯通如冰水灌顶,这下斯通博士是彻底睡不着了。 “什……什么…消息……”斯通博士垂死挣扎:“我可没有给你发过什么消息…” 楚斩雨打开个人终端的通讯记录,低声念了出来:“你像是天上的月亮,像那闪烁的星星,可惜我不是诗人……” 喜好鸡汤文学的他功底深厚,把这篇土味情话念得感情充沛,几乎催人泪下。 斯通:“……” 楚斩雨面容严肃地合上终端,然后他以一种探讨人类生死存亡的严肃语气问道:“所以你原本准备发给谁?” 斯通无语片刻后终于破防,低声咆哮:“你堂堂统战部上校,一级干员,为什么要关心起别人的八卦!” 楚斩雨正色道:“我的通讯终端会被人检查,如果我不能给出这段消息的合适来源说明,问题很严重……而且我要向博士你声明一个热知识:人们对八卦的爱好不分职业的。” 上校那双美丽的深蓝色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是谁?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 斯通不为所动,他冷酷道:“不要尝试八卦我,我对她的爱藏在我的心里,是我一辈子要守护的秘密,我是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楚斩雨闭上眼睛:“那就睡觉。” 斯通看着身边阖着眼皮的上校,又看了看另一边的风流少爷,女孩们环绕在他身边;他心里不禁五味杂陈。 在他很小的时候,心里就徘徊着一道精致的倩影,只是随着年岁增长,他和那道影子的距离越来越远,几乎成为他内心不可告知他人的秘密。 离上次见面才多久啊……她居然已经是中校了……斯通博士看着在一边和少女们谈论人生的小少爷…说实在的,他有时候还真的很羡慕那些流连花丛的人。 他们没有珍爱的人,所以也不会被爱所折磨。 斯通博士感觉自己像是吃了一个柠檬,那股酸苦的味道一直要扑到他的五脏六腑里。现在要是换作平常的人来看他,会发现这位向来乐天的科学家脸上笼罩着一副堪称悲苦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是个很乐观的人,平时也很愿意用自己的开朗感染着他人,可是却没几个人知道他内心的郁结之处。 他在心里叹气:其实这个世界上哪里有真正乐天无所悲伤的人,不过是不想让自己的悲伤感染到别人罢了……可惜这个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懂。 虽然内心波涛汹涌,但是他的睡意来得一如既往的快,他很快就沉入了甜蜜的梦乡。直到斯通博士被手指戳醒了之后,他还保持着迷迷糊糊的状态。 他眼神迷离地看着围着他的一圈人:少女团们,摩根索少爷,楚斩雨也拿着本书看他,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复杂,带着些愤慨但是欲言又止。 “怎么…都不睡啊?”他睁着一双睡眼:“已经到地方了?这么快?” 楚斩雨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随后他打开了自己的个人终端,紧接着一段录音开始播放。 那是一段惊天动地且颇有韵律的呼噜声响起,分贝可与雷公试比高。 那一瞬间斯通博士的脸上异彩纷呈。 楚斩雨破功地对他露出微笑:“我上一次被呼噜声折腾得中途醒了睡不着好像还是在高中……” 接待的少女腼腆地走上来,温声道:“阿普林·斯通博士,我们舰内有专人专用的睡眠舱,您可以在那里休息,对您和他人的睡眠质量都有好处。” 摩根索少爷终于没能维持住绅士的仪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斯通博士悻悻地收拾了东西,跟着去了另一边的睡眠舱里。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白日聪明绝顶,梦中气吞山河”,杰里迈亚开玩笑道。 有了这么个小插曲,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似乎化干戈为玉帛,楚斩雨也露出微微的笑意来,眉眼弯弯,气质温和宜人。 少女们见到呼噜声污染源离开,也纷纷回了自己的座位上;陪着少爷聊了这么久,她们说实在也困了。 杰里迈亚低声打趣道:“最惨淡的生活,就是晚上旁边有个打呼噜的人,他睡的倒是挺好,你却只能羡慕。” 楚斩雨先是一笑,很快脸色又变得不好看;他没有回应杰里迈亚的话,而是不近人情地阖上眼皮,摆出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 杰里迈亚唤了他好几声也不见他回应,只好笑眯眯地安分下来。 航运灯闪烁着,运输舰飞向基地中心,基地中心的中央区建筑上,每一栋镶嵌着军委硕大的符号:一只大张着嘴的猛禽,仿佛要择人而噬。 而此时此刻中央大厦的展厅主席台上已经座无虚席,等待着楚斩雨的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秘密审判。 第10章 审判之时未至(3) 在接待人员的轻柔呼唤之下,楚斩雨睁开了眼睛。 此时舰内的摩根索少爷,斯通博士和白裙黑丝少女团都不见了;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的是一位穿着正装的中年女性。 他当即认出了来者,连忙起身致意道:“李吾真女士。” 李吾真颔首微笑道:“上校,请。” 这位是有名的心理审讯专家,楚斩雨不禁有些心愧:“麻烦您带路。” 他一下舰就被宪兵们礼貌地围住了,每个宪兵都高大强壮,满身装备,可谓已经武装到了牙齿。 楚斩雨看见这副架势,对于强制返回这件事,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底。 他把雅典娜和配枪交到宪兵的手中,摘下军帽,蓝眼睛略微眯起,看向眼前楼顶那代表军委的硕大的标志。 顶楼的展厅灯光昏暗。走廊两侧挂着的军委创始人肖像,而在这阴暗的灯光环境映衬下,每张肖像的表情都变得诡谲。 宪兵们默不作声地前行,每个人都有着如吸血鬼一般苍白的肤色。 这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结果;楚斩雨心中有所猜测:这恐怕是一支在地下接受训练的秘密部队。 环境格外静谧,只有军靴后鞋跟嗒嗒的,整齐划一的轻响。 顶楼很少有人来,整个的环境显得阴冷潮湿,脚步和衣衫所掀起的微风,穿过耳边,冰冷如腹蛇之吻。 走到尽头,那里豁然出现一道小门;一名格外高大的宪兵出列,其余的收枪位列两侧,目视前方且一如既往地沉默。 那名出列的宪兵为他打开了这扇小门,里面别有洞天,比楚斩雨想的宽敞许多。他自己也没来过这里。 身后的门被关上了。 主席台上坐着五个人:傲慢不可一世的威廉·摩根索,有着自矜贵族气质的乔治·伦斯,老态龙钟的叶甫盖尼娅·莫洛佐夫,坐姿形貌都似乎十分慈祥的鲁易·杜波依斯,在阴暗环境里看起来面目格外阴沉的杨树沛。 楚斩雨扫视了这一圈人,然后快步走到席前站定敬礼。有以微笑回礼的,更多的是一脸冷漠。 “开始吧。”杨树沛说。 楚斩雨走到展示台的大型操作光屏前,连接上自己的个人终端。 很快在上面显示出他提前写好的报告和纪律检讨;这些年他违的规大大小小都有,写检讨已经是家常便饭。检讨和报告的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股久经风霜的熟练。 “此次奉命撤离受困于b区的民众的任务,撤离群众无一伤亡,但是参与任务的士兵损伤严重。”楚斩雨说道。 乔治·伦斯眯着他那茶色的眼睛,他气质矜贵,说出的话却不怀好意:“计划书写得很详细,却出现这样的伤亡,看来是你这个指挥官落实的不彻底啊…” 楚斩雨厌恶这个笑面豺狗一般的男人,说话时语气虚浮,眼神含笑,实际上背地里使手段。但此时他也不得不掩饰着情绪说道:“我对于战局的判断确实有误;但是我认为那时出现了突发状况,有必要在汇报。” 乔治·伦斯眯着他的狐狸眼。 “根据受困b区胡义仍博士向我递交的报告,在b区活动的异体相较于以前被我们收录在册的物种,体积更大,更具有攻击力,行动速度更快,变异速度和传染速度也超过以前的观测样本。” 楚斩雨身后的虚拟屏幕上弹出胡义仍赶工完成的科学报告。 “自然情况下的异体不存在自主进化的功能。”楚斩雨就着报告说道:“所以我认为,目前最有可能是出现了新的克图尔特支配者,引导了进一步异化。” 整个展厅与会人员鸦雀无声;楚斩雨却好似没看到那几位越发难看的表情,他自顾自地说道:“众所周知,最初异潮的出现就是觉者将自身意识投射到地球,导致了祂的高维意识影响了地球上的生物,这种基因链的崩坏会随着生物之间的接触扩散。” “但是这种基因崩坏解体的影响程度一般是固定的,直到第二个克图尔特支配者我……我们知道的序神的出现;祂的出现使投射在地球的高维意识加重,造成了二度异潮,也就是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的这场灾变。” 楚斩雨随后补充道:“根据艾顿·伍德博士的研究,异体的进化绝不是人为所致,而是极有可能出现了新的的克图尔特,使外来意识增加。所以我建议有关部门加强对这方面的监测……” 一直没吭声的威廉·摩根索忽然抬起手,打断了他。 楚斩雨对上那双精明的老眼,他不由得心中一寒:“请主席指示。” 威廉·摩根索先是很祥和地说道:“这段时间有劳你了,楚上校。” 在楚斩雨微怔的眼神里,威廉不紧不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或者我该叫你…费因·罗斯伯里?” 楚斩雨一僵。 那股胸口的寒意瞬间漫开;仿佛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好似身体里有一坨冰在迅速地融化。他感觉自己是一个目睹大雪崩的人,看着寒冷巨大的雪堆如群群白虎般席卷而来,而自己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暴雪将自己掩埋。 他的身体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爬满了蜘蛛;而那种绝望的宿命的预感重新降临在他身上。 威廉翻开面前桌子上的文件,用一种读早报的语气说道:“费因·罗斯伯里,叛将楚瞻宇和泰勒·罗斯伯里的儿子,而楚瞻宇最终被判定为二度异潮的引发者;你作为他的儿子,在百年之后以实验体的身份参军。所以现在根据我们公开调查以及军委各部门部长投票,一致认为你的嫌疑度上升,受到的管控力度应该调高。” 楚斩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听着威廉的话,他的身体一直在小幅度地颤抖着,好像一个受伤的人被别人撕开满身的伤口一样。 他动了动嘴,好像想要讲点什么。 可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脸上的血色也几乎在一瞬间褪尽;整个人就像被刻成惊恐状的石膏雕像。 “根据内部商议,决定对楚斩雨作出以下监管措施……”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 最坏的设想成了真,楚斩雨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还能双脚站立在这里,受到这么大的刺激,为什么自己居然没有昏过去;他只感觉自己头脑轰鸣作响,呆滞地看着威廉的嘴一开一合,却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直到他听见“咔哒”一声清响。 一个沉重的环状物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触感坚硬冰冷。 他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从眼前仍然在亮着的光屏上看见了那是什么。 一个颈圈式发信器,表面有一个精巧的指纹锁,他认出那是科研部研发的最新款,一般用于监测收集并分析异体活性样本的数值。 展厅空荡荡的,现在只有他了 那个引他进门的宪兵沉默地走上前来:“楚上校,我送您回到您的居所,请跟我来。” 楚斩雨跟着他走出了展厅,仍然感觉浑身冷彻骨髓,脊梁上好像盘绕着一条嘶嘶作响的响尾蛇;每一步都像走在棉花上,又是疼如刀尖旋舞。 费因·罗斯伯里。 几百年前的黑暗探出头来,在今天伸出长长的锋锐螯足,将他摄住了;他如蛛网中挣扎的小虫子,而他自以为是的自由都是被蜘蛛毒素麻痹之后的错觉。 人们都说往事会随风而逝,但实际上往事会自己爬上来。 …… 杰里迈亚毕恭毕敬地跟在威廉的身后穿过透明的长廊;杨树沛和威廉同行。 “真是不讲情面啊~这个小家伙怎么说也算是和您沾亲带故,亏您之前还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威廉笑着说道:“还得多谢您你这些年一直在找人监视他;要说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我威廉·摩根索也要敬您一杯。” 杨树沛也笑了笑:“怎么说呢,我当然把他当成我的孩子;我也当然爱他,但是我对他的这份爱是建立在他的利用价值上的,并且这份利用价值也不能超出军委的可控范围。” 杨树沛又温和地补充道:“没有家长会喜欢一个叛逆不听话的孩子,而整治叛逆的方法就是让孩子们吃点苦头。” “原来您管这个叫做吃点苦头。”威廉摩根索想起那个沉重的发信器;那个发信器的份量铐在脖子上时,重量会直接压迫到气管和食道;戴了这个东西之后,楚斩雨的脖子都容易留下无法消除的淤青。 除此之外,造成的心理羞辱是更高一层的痛苦了:没有一个军人能忍受每天戴着这样一个羞辱意味极强的物件。 “不过他说的那个,新的克图尔特引发进化,我认为信任度较高。”杨树沛淡淡地说道:“确实要通知有关部门加强对这方面的检测了。” “当然。”威廉答道:“这自然不用您多说。” 在他们身后的杰里迈亚忽然出声说道:“父亲,我能知道楚上校的房间在哪里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威廉转身,看他的表情,似乎才想起自己身后原来还跟着这么一个活物。 “我的个人终端在楚斩雨上校那里,得去要回来。”杰里迈亚笑着说道。 “他现在应该就在他自己的居所里。”杨树沛替威廉回答:“中央区2083号。” 杰里迈亚不正经地朝着他们鞠躬道:“那我就先失陪了。” 威廉摆摆手,不怎么在意自己这个便宜儿子;他的儿子多的很,也没必要和一个儿子培养所谓的父子感情,巴不得杰里迈亚快点走。于是杰里迈亚小跑着离开了,看着大儿子迈着稳健的小碎步离开的身影,威廉摸着下巴越想越不对劲。 杨树沛背着手走在他前面:“还有一件事……” “等等!”威廉猛地回过神来,对着远去的影子震怒地低声咆哮道:“个人终端刚刚明明就在他的手腕上!” 此时杰里迈亚早已走得没影了。 ……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冰冷漆黑的柔软里,不安地辗转反侧。 他听见耳畔密集电路沙沙的电流声,恍若嘈杂的人声喧哗。 他听见水体咕噜咕噜缓缓流动的异响,在他身旁扭动。 他听见非常模糊的,鞋跟敲击着地板的清脆动静,一下一下。 他听见有人呢喃耳语如稚子。 他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上覆盖着蓝色的薄膜,透过那层薄膜,影影绰绰的人影在不远处晃动,像风吹日晒的老照片,在时光里微微失色。 他看见有一束雪白的影子靠近。 然后一个雪白的手掌贴在了他的眼前,上面的纹路脉络清晰可见。 他睁大了眼睛。 那束白色的身影贴在他的身前的地方,他能感受到她身体温热的气息,他听到她用非常温柔非常眷恋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话…… 同时他也看见了这束影子。 那是个金发女郎,看起来年轻稚气不知世故。 她有一双大而美丽的蓝眼睛,像是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带着忧伤和孩子气。 她的瞳孔逐渐消散,但嘴角依然泛着微笑,在塌陷的时空中,画面永远定格在此刻;而他在梦境中拼命地哭着喊着,但在逆向的时空涡流中,这一边所说的所听到的,都无法传达到彼岸。 他大睁着眼睛,像一个溺死的人在记忆的波海里腾转挪移。女人无法被言语投射出来的心绪,在梦里,在他身边: “fein长得很可爱呢……长大以后肯定也是个……大帅哥…真想看看你长大以后的样子啊……” “fein这么小的时候……就会这么难的题……以后是想要……成为一个大发明家吗……无论你想做什么…爸爸妈妈都会支持你的……” “真想看着你…背起书包…参加你的家长会……别人会偷偷地议论…fein的妈妈好年轻好漂亮哦……fein的爸爸也很帅…我们一家三口……走在大街上……” “肯定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吧……”女人的语气幼稚又骄傲,她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像一个期待着生日礼物的小女孩,在寂静的时空里说着悄悄话: “我爱你…费因…妈妈这辈子说过很多的谎……但我爱你们是真的……” “ich liebe dich……fein…” 楚斩雨睁开眼睛。 他感觉到身下软绵的触感。 他应该是躺在床上。 后知后觉袭来的无边恐惧,房间里的黑暗,乍醒过来的疼痛酸软,他的心冰凉了。 以前的他无论何时都清楚自己每时每刻应该做些什么,日子过得枯燥整齐有条不紊;但现在他茫然无措,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就连从床上坐起身来都显得那么困难。 他现在只是大睁着眼睛,空洞地注视着自己身体上方的黑暗的虚空。 像这样安逸地躺在黑暗安静的床上,他的身子软软地陷进床垫子里;精疲力竭的精神被柔软的质感包裹着,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几乎是回到了久违了的母亲的羊水里。 温暖安静。 也许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脖子然而上的发信器发出“滴滴”的响声提醒着他,这是一场真实的噩梦,也是最好的猎手,持枪精确地瞄准了身为猎物的他的弱点。 他现在的确感觉自己像是被枪支子弹洞穿了的野兽一样无力反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力从创口流失走。 发信器上时不时闪烁着蓝色的荧光;他现在极其糟糕的心情状态会反应成具体生理数据,传播到这个发信器控制着的另一端。 他迷迷糊糊地想了很多事情;那些古怪的想法如咕噜咕噜冒出水面的气泡,天马行空漫无边际。 那是很久以前,麦田金色波浪荡漾起伏,里面矗立着一栋小草屋。 他端着盛有饭菜的小碗坐在门口:他被汗水浸湿的汗毛染成湿漉漉的金色。 “爸爸,番茄好难吃。”小小的他苦着脸说道,用细软的手指戳着那表皮腐烂的番茄块:“我以后再也不要吃番茄了。” 中年男人戴着细边眼镜,用大手包裹起他小小的手,触碰那腐烂的表皮;他嫌恶地皱起小眉毛。男人却温和道:“你觉得难吃是因为这个番茄腐烂了,一般来说我们偶尔会碰到腐烂的番茄,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别的腐烂不合你的口味,你就认为所有番茄都是难吃的,番茄本身的味道是非常鲜美的。” “这个就像与人交往一样。”男人朗声笑起来,褶皱堆积在苍老的眼角:“一般来说我们偶尔会碰到坏人,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坏人伤害了你,就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坏人。” 金发的少妇穿着围裙,上面印着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她走过来,语气是充满歉意温柔:“对不起啊宝贝…今天妈妈没有检查过番茄的质量…” “没关系的妈妈”他回忆起自己当时摇了摇头,装出小大人的语气说道:“一般来说我们偶尔会碰到妈妈做饭不好吃的情况,但是不能因为妈妈这次发挥失常,就认为妈妈厨艺一直很差……对不对爸爸?我说的是不是你刚才说的?” 男人摸了摸他头顶漆黑的发旋:“宝贝这么小就学以致用,很厉害,将来肯定会成为比爸爸妈妈都还要了不起的人哦~” 女人略带娇嗔地细声说:“我们俩的基因这么优秀,我们的儿子自然也是出类拔萃的。” “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出去逛街,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一开门出去,肯定有很多人会回头看我们。”女人肯定地说道:“以后幼儿园评选什么最美家庭,我们家肯定也是榜上有名的……以后……还要买个大房子,不然宝贝这么聪明……奖状和奖杯就装不下了……” 男人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拍拍小妻子的肩膀:“你啊你……” 他躺在床上,回想着当时男人的细边眼镜,身上的烟味;回想着当时女人身上可爱的围裙图案,天真的语气;他回想着那个被落日映照的田野,那个矗立在田野里的小草屋,那些在阳光微风下摇曳的,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想着想着,一线晶亮从他的腮边掠过;他伸出手用力地捂住脸,在片刻的沉默后,终于发出无法遏制的悲泣。 第11章 审判之时未至(4) 离开了那个童年的梦,他又变回现在的他。 军人是军委的兵器,类似于制造流水线和产品的关系:流水线会打磨产品的质量,给包装增添新的花纹。但是经营流水线的人,绝不会吝惜一个不合期望的产品。 实际上,若是这个空间里存在其他旁观的普通民众,而他们又向来对强大的军人充满期待;看到他这样疲惫地躺在床上,也只会以为他不过是累了稍作休息。 而在休息之后,他又会一往无前,去把死亡和恐惧带给敌人,把无人伤亡的圆满结局带给他们。 他回忆着自己过去的一切,过去的悲伤欢乐都只属于他一个人。即使他人通过被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去拼凑出他的得与失,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一个他们自以为了如指掌的故事。至于这个故事的结局将走向何处,没有人关心。 甚至身为这个故事的主角也不曾关心这个结局,他忙碌于修补这个世界。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沿着崖边疯狂飞翔的鸟,生死之间彷徨久了,恍惚间,竟不知身处何处。在流出这一滴泪的时候,他浑身的气力好像也随着流失了。 想到这里,身体里好像破了一个大洞,他想要去填补,怎么都填不满。 于是他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自己手腕内侧皮肤下隐约淡青色的血管……就这样过去了不知道多久,时间仿佛都凝固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直到门被打开的声音传来,一束外面的光从外面照射到黑暗的床上。 那个开门的人站在浅淡的光里,他的人影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圈。 楚斩雨被光照得眯起了眼睛。 “摩根索?”他喃喃自语:“你……来这里做什么?” “真是冷淡的招待啊;我在外面敲了那么久的门也没有人来开门。”杰里迈亚走进来,一边顺手打开了屋内的灯。 楚斩雨被刹然亮起的强光刺激到眼睛,他在旁边抓了一个枕头挡在脸上。 “你怎么进来我家的。”楚斩雨闷闷的声音从枕头下传来。 “你的一切都被军委监控了,不过谢天谢地,屋子里面可没有监控。”杰里迈亚好像在自己家里,一点不客气地走过来坐到床边:“我是威廉那家伙的儿子,自然用指纹就能打开你家的门。” 听到他的话,楚斩雨背过身去,在枕头下睁着眼睛:“你……应该……知道我不想看到你。” 杰里迈亚没有出声;楚斩雨能感觉到他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然后他很快感觉到自己的颈环上被施轻轻按了一下,然后那束缚着脖子的力道忽然放松,然后随着咔哒一声清响:发信器离开了。 楚斩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震惊地坐起来,看着把发信器拿在手里把玩的杰里迈亚。 这个纨绔贵公子的面容上又浮现出了那种不正经的调笑神色;他没有对楚斩雨的震惊回以任何语言。而在这张风流倜傥的笑脸面前,向来厌恶他的楚斩雨,忽然哑口无言。 杰里迈亚把发信器收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掏出另一个发信器递到楚斩雨的面前。从外观和质感来看,这两个发信器几乎毫无差别。 然而拿到手里的那一刻,楚斩雨就意识到重量比原品轻巧许多。 楚斩雨低声道:“很……高级的赝品。” “那当然,这个是发信器的模具。”杰里迈亚轻松地笑了笑:“你原来那个就留在我这里,以后那边检测到的就是我的数据;等到风险监测期过去之后,军委里就没有人能强迫你带这个了。” 楚斩雨木木地看着手里的赝品发信器。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在迷茫中他张了张嘴,觉得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说一声感谢;那句感谢刚刚到了嘴边,他忽然又看见杰里迈亚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胳膊,看起来枪伤还没好。 杰里迈亚的目光落在楚斩雨的脖子上。楚斩雨只感觉那目光好似千斤重。 他颓然地躲避对方的视线。 所幸杰里迈亚也没有强迫他道谢,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又陷入了沉默中。 楚斩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被人直截了当地揭发身世,他现在整个人的思绪软烂混乱如橡皮泥,稍微复杂一点的问题他都无法思考。他不得不在茫然中打量起这房间里的,除自己之外唯一的活物。 他用余光瞥着杰里迈亚:如石膏一样细腻的皮肤,显现出小麦质泽的蜜色,典型的欧美人的直高鼻梁,肉感十足的嘴唇,棕色的鬈发和眼睛;衣服下被勾勒出的块状肌肉层理清晰有力却不夸张。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发觉这个家伙还有一副不错的皮相,可见桃色新闻并非事出无因……他的思绪如飞奔的野马狂飙,而握在他手里的缰绳已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野马远逝。 杰里迈亚嘴唇蠕动,正好似要说些什么。 房间的门再一次被人敲响。 “哪位?”楚斩雨迷糊地问。 “李吾真。”温柔的女声传来:“为您做定期的心理咨询与检查。” 听到这个女声,楚斩雨忽然心口洞明,迅速从刚才迷糊的思绪深水中挣脱出来。他霍然起身把发信器戴在脖子上,迅速扫视了一圈房间。最后他指着床底,对杰里迈亚压着声音说:“藏起来,快!” 李吾真收拾好自己的装束,拿出随身镜子观察自己,以保证自己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完美无缺。 然后她带着探究的心情敲敲门。 片刻后,楚斩雨打开了门,他眼眶红肿,看起来似乎颇为疲惫,沉重的发信器锁着脖子。 李吾真看了看那滴滴闪着蓝光的发信器,眼里似乎流露出些许怜悯。她和楚斩雨礼貌地握了手。 “请进。”楚斩雨绅士地让开路。 李吾真优雅地脱下鞋子摆在门口,不紧不慢地扫视了一圈屋内。 楚斩雨的房间简练整洁,除了生活必须的之外没有多余的摆设,像个展览时的标准样板间;床上有按压搓皱的痕迹,枕头上晕开一大片被泪水打湿的深色。 “那事不宜迟,我们开始测试吧。”李吾真戴上特制的褐色眼镜,打开胳膊下夹着的文档。 “有劳了。”楚斩雨的眼神中并无多少好感;如果说之前在舰上对她还有几分敬仰尊重的话,此时就只有浓重的戒备。 李吾真冲着他眯眼一笑。 在她看来,楚斩雨在接受了军委这样的羞辱之后,对着身为军委喉舌的她还能保持敬词的使用,已经是她没想到的。 作为心理咨询师的角度来讲,军委判断一个人的风险程度,仅仅从生物方面来判断是有失偏颇的,就算是人类能触及到的范围内,我们对于生物的了解还是太浅薄了;而在李吾真看来,这个人是否拥有人类的思考方式和情感模式,才是能否决定他是否是人类的关键依据。 “最近食欲如何?” “还好。” “睡眠质量?” “很好。” “你依然喜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嗯。” “有没有为之奋斗的明确目标?” “是的,非常明确。” …… 楚斩雨即使在自己家里,他的姿势也仍然笔挺,冷峻的蓝眼睛显现出独属于军人的严肃气质;而形成对比的是他发红眼眶里好似含了一汪水。 这个板正严厉的军人刚才多半是趴在床上痛哭了一场吧。 李吾真承认自己有些好奇在展厅里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能让这个冷淡沉稳的军人,好似失恋少女一般独自哭泣。 “您是个很有修养的人,难怪军委的大人们总是高看您一眼。”她托腮微笑,看着楚斩雨那张姣好的脸和端正的仪态,她忍不住发出了一个来自于女性的真诚赞美。 “谢谢。”楚斩雨不含感情地回答。 李吾真看了一眼楚斩雨的记录档案:这是一份完美至极的档案。显示出这个军人无论从心理到身体,都是无可挑剔的。 即使是每天坚持保养调节的军委高层,身体各方面的状况也不会这样完好;而楚斩雨作为一个军人,别说什么身体的暗伤了;他的身上甚至找不到任何伤疤留下的痕迹。 李吾真露出一丝笑意。 楚斩雨对上她的眼睛,看见那眼睛里狐狸般的狡黠;他心下一惊。 “那我们今天的测试咨询到此结束。”李吾真微笑道:“感谢您的配合,期待我们下次的测试。” 他现在心情依然烦乱,没有心情去应付这个有明显政治立场的女人。 李吾真也不恼,浅笑着离开了。 楚斩雨敲击床面:“人走了,出来。” 杰里迈亚从床底挪出来,身上沾了一身灰;楚斩雨瞅了他一眼,摁了一下床边的遥控按钮:远处一个圆盘状的扫地机器人挥舞着扫帚和拖把,一路旋转到了床底。 杰里迈亚品味着刚才那句话,他促狭地一笑:“我感觉我好像是潜入您家的情人一样。” 就知道他说话一直没个正经,对着谁都能立刻开启调情模式。楚斩雨对他那一点为数不多的好感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 “你为什么要帮我。”楚斩雨不想再和他迂回,直截了当地开口:“如果你的父亲发现的话,他是不会原谅你的……这不值得……”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一向算无遗策,可是这个人却总是做出一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他讨厌他,毫无疑问,正是因为这样,他也想掌握这个人,不至于在每一次的交集中,都会在他那滴水不漏的笑容中落得下风。 故意激怒他的言语,不合时宜的花花公子的行径,还有那捉摸不透的笑容。楚斩雨作为上位者,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就像现在,原本该是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他却毫无根据地帮助了他;这让楚斩雨感到惊讶疑惑,又充满了警惕。此时此刻,他迫切地需要这个人给出一个合理原因来安抚内心的不安。 于是楚斩雨就这样谨慎又有些胆怯地看着他。 杰里迈亚却忽然伸出手,碰了碰他脖子上的发信器,动作十分小心,像是在触摸满是碎纹裂痕的瓷器,稍微一用力就会碎掉。 楚斩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杰里迈亚的眼神。 他一瞬间怔在原地。 那像是一个收藏家看着地上被打碎的绝世瓷器,是一种不讲道理的遗憾和怜惜;但是这种复杂的神情却绝不该出现在他们两人的对视中;楚斩雨看着他,觉得这个男人瞬间陌生起来。 可是这个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他的身上。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杰里迈亚轻声道:“你知道的……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楚斩雨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很快的,这个家伙的脸上的又出现了那种欠揍的笑容,看得人直想脱下鞋子招呼到他脸上。 “哎呦呦,我不过就说了句诗,上校看起来怎么就像听到心上人告白的思春少女一样。”杰里迈亚不怀好意地笑道:“原来您这张万年不化的冰山脸上还具备类似于害羞脸红的表情功能吗?” 楚斩雨默默地想到:我到底在期待什么,这个人根本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又看了一眼杰里迈亚那和威廉极其相似的脸,冷冷地截断了话音:“害羞也害羞不到你的份上去,大少爷,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要到吃饭的时间了,我这儿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这就是逐客的意思了。 杰里迈亚见他脸色漆黑,识趣地赔了个贱贱的笑脸:“那摩根索就先告退了。” “等等。”楚斩雨忽然拦住他。 杰里迈亚笑眯眯地看着他踌躇的神色,暧昧地说:“上校还有什么事?” 楚斩雨深吸一口气。在半秒钟后,他的表情管理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他尽可能微笑着对他。 “谢谢你帮我。”楚斩雨又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接触:“无论你是否怀揣着阴谋,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的原因……你帮助了我,这是事实。” “不客气。”杰里迈亚仍然笑着:“那么此时此刻,敢问我在楚上校的心里,有没有得到一些正面的评价呢?” 楚斩雨沉默了。 杰里迈亚看了看他,忽然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斩雨只是看着他。 “走了。”杰里迈亚说:“上校,下次见。” 然后那个高大的影子打开门,迎着外面的光芒走了出去,走的时候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楚斩雨的屋子又陷入了宁静。 他走到床边坐下来。 床下的机器人挣扎着旋转出来,移动到他的面前。楚斩雨看着它,忽然伸手揪住它的机械手。 机器人:“?” 楚斩雨正色道:“我刚刚真的脸红了吗?你有没有看到?” 机器人:“……” 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楚斩雨忽然扶额苦笑,松开手让机器人旋转到另一边去;机器人发出的噪音,忽然让他觉得不再那么空洞烦躁。 他平躺在床上。 “杰里迈亚,下次见。” 楚斩雨自言自语地说道。 …… 杰里迈亚走出中央区,和路边一个唠嗑的老大爷聊了起来。 大爷年轻时当兵九死一生,老了也是人中龙凤。年轻时挑着炮筒跟在部队身后跑,风里来雪里去;老了挑着袋子在大街上溜达吆喝收垃圾,戴着那枚军功勋章,地区管理的官员也没人敢斥责他,处罚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各方势力保驾护航之下,大爷成了中央区一霸。 年轻和老辈两代人精相见恨晚,就一会的功夫,大爷已经把肚子里的事给这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倒腾完了。 “你说那个楚斩雨楚上校啊。”大爷摸着白胡子回忆:“那可是个好人,每天见到我都温温和和地打招呼,一点官架子不摆,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你说你是他的朋友,那我看你也不错。” 杰里迈亚不置可否地笑。 “要说这楚上校啊,我来这也有好几十年了,这地方的人来来去去的,就他一直没有变过,一直那么年轻。”老人摇了摇胡子:“可能是最近那个什么军委高层的基因修正技术吧,他们这些公众人物不是都得维持自己形象的吗。” “也许吧……对了,大爷,您不是在收废品吗?”杰里迈亚掏出发信器给他:“您看这个,纯金属,能卖不少钱吧。” “我看着挺值钱的,怎么的?你要卖啊?”大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折射出老年人那辈独有的精明。 “值钱的东西所以才给您不是吗?”杰里迈亚笑着说道。 他手上一发力,发信器的小蓝屏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然后很快那蓝色的光就熄灭了。 “给您,拿去换个好价钱吧。”杰里迈亚把已经坏了的发信器塞到老人手里,迈着步子走掉了。 他回想着上校的脸庞,他闭上眼睛。 他想着那双红肿的眼睛。 他想着那脖子上被压出的淤痕。 他双手插兜踱着步子向前走,迎面吹来的风掀起他的头发,斜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心中的恨意和不忿忽然就消失了,但是他也知道,其实在他看到那座少女的土墓的时候,他心中的恨意和不忿就被另一种情绪压倒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话语,久到他几乎记不清: “这是一个缝缝补补的故事,是拯救与被拯救的故事。而你是那个补天的孤独裁缝,你是那个背负拯救世界的殉道者……你为他人带来了希望,却几乎为此几乎付出了你生命中一切。” “即便如此,你也依然相信着自己的使命吗?却依然要赌上自己的全部,向这个世界祈求让我们生存下来的可能吗?” 杰里迈亚低声念着这些痴拙的话语,仿佛信徒在对着神明的祷告。 “我还能在相信你一次吗?” 尽管那并没有人听见。 第12章 审判之时未至(5) 每一个见过阿普林斯通的人,都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问他一个问题:“是什么使你光着头?” 诚然!光头不仅影响颜值,而且还破坏形象!他原本也算五官端正的俊朗少年,头上无毛之后,稍微一不修边幅,有为青年的气质便会荡然无存,使得整个人的形象都猥琐面目可憎。 当初斯通顶着那个锃亮的脑袋出现在科研部的时候,在场每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面都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 而对于这些好奇心的发问和眼神,斯通博士称自己有一套特立独行的美学准则,而这套准则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斯通博士也以此含蓄地自矜……于是在外人看来,博士的一言一行愈发摸不透,只叫人觉得他更加高深莫测。 斯通博士是被一阵尖锐的消息提醒声震醒的。 点开个人信息,里面有99+条消息。 全部是来自于自己的好朋友安桂贤。 这安桂贤是他的大学同学同宿舍室友,也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愁事的乐天派。两人臭味相投,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最近安桂贤接受了后勤文职统筹工作,也算是升官发财,可喜可贺……实际上是这下逼着安桂贤吃饭请客买单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可喜可贺。 安桂贤这时在门口不停发消息催促他快些交场地报告,他虽说升官,然而上司头顶还有上司上面的人急着要材料,情急之下赏了安桂贤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安桂贤将上司记入记仇小本本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前来敲打斯通。 斯通倒是不急,他自身有着纵使天塌下来也欢天喜地的沉稳气质;在催命似的消息提醒声中,他有条不紊地穿上衣服,他优雅匀速地用餐,他慢条斯理地走出门……虽然另一边安桂贤快要焦急成炮仗,但不影响斯通慢节奏的生活。 然而斯通博士忽然在一家理发店门口驻足;他眼神炽热地望着那一版版俊男靓女的狂炫发型。 些许时间过去,斯通一脸自信地走出理发店的大门。强速生发水和理发师妙手回春的巧手互相成就,共同锻造了此时斯通博士的发型。 对着玻璃上下打量了一番,斯通对自己的新形象感到满意,感觉自己一个眨眼就能挑起空气中雄性荷尔蒙的炸裂。 “先生,您看,这是不是就是您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造型?”理发师慷慨激昂地说道:“这是只有成功男人才能拥有的成功发型啊。” “而且话说回来,这款发型专攻那些欲语还休的高冷御姐。”托尼老师越聊越欢,想起如今理发业的现状,不禁痛心疾首,慷慨激昂地批判时政:“可惜啊,现在很少有人注意到发型与魅力的关系了!您看您一顶上这个发型,和之前的光头形象形成鲜明对比,那种吡咔的感觉就嗖的一下出来了……美男子就是这样诞生的啊!” 斯通被他的话钩得心猿意马:“你的意思是……御姐真的都喜欢这个发型?” “真的我的哥,比真金还真啊!又有哪一个御姐能够拒绝学弟妆造呢。”托尼老师桀骜不驯道:“正所谓‘阳光清纯大奶狗,御姐见了说hello’!” 斯通二话不说付了款。 正当他和托尼老师探讨人生的时候,语音通讯滴滴地响起来……斯通讲话了谁这么没有眼力见这个时候打过来……然后他接了通讯,一个雄浑怒昂的男高音撞击着他的耳膜: “你掉进厕所去了吗?!你人呢?!” 斯通一激灵。 坏了,过于悠闲把他那事给忘了…然后他急匆匆地赶到科研部的大门口。 被放鸽子的安桂贤守在那里,面容核善,看样子正磨刀霍霍向斯通,眼神中的杀意狰狞,足以把斯通片成人肉刺身。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让您久等让您久等。”斯通气喘吁吁地跑到安桂贤面前,手里握着的报告纸让安桂贤眼前一亮,混合着烤葱和奶油的口气让安桂贤眼前一黑。 “你小子大清早吃的什么?”安桂贤捂着鼻子,尝试安抚鼻腔情绪,随后很快又注意到了与往日不同的博士形象:“长头发啦!这小头发梳的挺帅,半路去剪的吧,我是耽误您老人家出道了是吧?” 斯通三下五除二把报告塞到安桂贤的手里:“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偶尔也是想要注意打理自己形象的。” “怎么忽然想起打理自己了?”安桂贤熟练地录入报告,一边拿不怀好意的目光瞅着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是不是背着大家谈恋爱了?!” 斯通心底暗骂一句:小安安真是肚子千年不死里的蛔虫精! 面对这个知心知底的朋友,斯通沉吟半晌说道:“确实有喜欢的人。” “谁谁谁?”安桂贤激动起来,整个身子摇头摆尾:“我要看看是谁这么有福气娶走了我们科研部四大美人之?” “不说。”斯通冷酷道:“要保持神秘感,而且我和她……目前门当户对这个前置条件暂时还不满足。” “哦?”安桂贤面露邪恶的笑容:“来呀来呀,说与我听听?” 斯通再次沉吟半晌,环顾四周刚准备吐露真言,忽然看见前面的架子上有个人影微微一晃。 有人! 斯通博立刻冲到那个架子,宛若捉住了小毛贼的架势,一句脏话已经到了门牙边上。 然后他和一双熟悉的蓝眼睛对上了。 斯通那句脏话挂在嘴边……在嘴唇一阵蠕动过后,他喉结一动,把那句亲切的族谱问候吞进肚里。 楚斩雨在格外消沉的状态里迷茫了两天才有所好转;这天他收到周昕安的服役转交消息,刚从战略指挥部沟通拿回文件,正在去机场的路上,会出现在在科研部大门只是纯纯路过。 然而在听到斯通博士的恋爱秘闻时,楚斩雨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偷听是不道德的行为,但是被内心的好奇心终究还是战胜了严格道德。 潜伏是他的强项,不料因为过于期待而露出破绽,现在的场景尴尬得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窜进去。 斯通博士甚为震惊:“不是不是……楚上校,我光知道你是间谍培养出身,却不知道平时没事的时候,你的职业技能是都用在这种地方?躲得挺隐蔽啊!” 放在平时,斯通肯定不敢在公众场合和楚斩雨这么大一点的讲话;但是这个恋爱秘闻差点被第三个人听去,所带来的震撼感和攒了十几年小金库差点被盗差不多……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楚斩雨面色无异,然而通红的耳根暴露他此时此刻的心虚;他干咳了两声:“这……这不是也没听见吗,不说这个了,你身体最近还好吧?” 斯通:“……” 如果让广大的末世民众投票选出“最尴尬的转移话题语句系排名”,这句话绝对能进入排名前三。 安桂贤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军官,一时间眼睛都直了:虽说外观上来讲,这个人像个穿着军装出来走秀的模特,但是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是那股严肃又板正的气质,看一眼就不能忽视。 “原来上校也关注八卦。”安桂贤手扶下颚,面容严峻。 “这话说的。”楚斩雨只好笑道:“对于八卦的爱好也是不分职业的。” 安桂贤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浑身凝结着冰冷杀意的军官说话居然这么随和,他眼前一亮:是不是可以借此机会打听到军委的绝密新闻! 安桂贤蠢蠢欲动。 斯通太了解安桂贤,此人是全军上下第一好事之徒,他一看见他那眼神便心知肚明……楚斩雨只能看见对方忽然灼热起来的眼神,斯通却能听到这货肚子里算盘咔哒咔哒的响声。 鉴于自己的损友有着能把红楼梦说成青楼梦的添油加醋能力,而且斯通自觉和楚斩雨还有些交情,不想让他招惹上事情;于是在安桂贤套话之前,他斯通博士的眼睛就霍然睁大,然后安桂贤收到了一分友好核善的眼神。 斯通干咳两嗓子:“好好好,我的身体好得很啊!好好好,没听到就是极好的极好的!” 安桂贤瞬间温顺。 这时候斯通才从刚才的惊惧中回神,他注意到楚斩雨那掩藏在高领下的脖子,上面居然套了一个黑色粗壮的,有点类似于颈环的东西。 安桂贤也注意到了这个东西;细细观察之后,他再次意识到了自己在某一方面的秒懂能力。 “这这这这这这……是什么?” “你们说的是这个?”楚斩雨把领子折下来,把脖子上的发信器露出来。 安桂贤发现这个东西真的不能细看,否则总是容易让他联想到自己那满终端的库存动作片。 安桂贤面色微红:“所…所以是?” 楚斩雨思索片刻后说道:“这个其实是………” 斯通和安桂贤一个搞文职的不一样,他一眼就认出那居然是用于采集异体数值的发信器。 这种约等于给牲口套环的东西怎么会戴在楚斩雨身上?不对,怎么会戴在一个军人的身上? 他赶忙抢着大声道:“这这这你就不懂了!这是最新款的项链!当下就流行这个!你说对不对楚上校!” 原本兴致勃勃的安桂贤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得不敢说话。 楚斩雨也微怔道:“是……是这样。” 斯通一把摁下好友仍然不停摇晃的身子,递给楚斩雨一个“快走”的锐利眼神。 楚斩雨身为统战部干员,在斯通威逼的眼神下,他竟察觉到一丝不敢正视的锋芒;他匆忙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看着楚斩雨渐渐走远的身影,斯通如释重负地松开手,安桂贤立刻从他的手下一蹦三尺高,浑身洋溢着发现八卦的兴高采烈。 “你可别告诉我说那是什么项链!”安桂贤兴奋地张牙舞爪,一双眼睛闪闪发光:“那个明明是……” 安桂贤忽然收住了话音。 斯通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个大大咧咧的男人,他此时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凝重:“老安,别说出来。” 阿普林虽然平时不拘小节,还是个话唠;但是在某些涉及政治黑暗的环节,他比安桂贤敏锐很多。 在他的暗示下,安桂贤这才反应过来,心里一阵后怕: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取,还说不准会怎样。 “没事没事,今天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斯通安慰面色苍白的好友:“走走走,吃饭去吃饭去。” …… 墨白黑白相间的头发被风扬起,一张瘦小的脸颊在寒风中被冻的发红;她身边是重伤初愈的周昕安,笔直地站在一旁。 楚斩雨走过来脱下身上的外衣罩在她身上:“这么冷,怎么不多穿点。” 墨白一直看着他脖子上的发信器:“感谢您的关心……墨白不感到冷;楚上校,圣诞节假期快乐。” “我的假期都快过去了……直树呢?怎么没见到他和你一起?” “他被杨中将叫走了。” “知道了。”楚斩雨浅笑着揉了揉她漆黑的发旋,转眼望着有些局促不安的周昕安:“几天不见,恢复的如何?” “报告!恢复良好,随时可以投入工作!”周昕安突然被问话,他赶忙抬手敬礼,背上瞬间冒出汗来。 “不必紧张。”楚斩雨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代表统战部欢迎你的到来,周昕安同志;以后我们就是同事。” 周昕安连连点头。 “在我面前你大可以放松一些,在非正式场合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楚斩雨温柔地说:“就像现在,你不用这么端正地站着。” 听到这句话,周昕安浑身凝固着那股劲顿时放松了下来。 “这样就很好。”楚斩雨点头:“希望你在统战部度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 周昕安忽然注意到了上校脖子上的那个奇怪的粗环,他正要问起,这时候他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周昕安连忙让开步子:是莎朵·伦斯,她走上前来。 这个女中校和楚斩雨其实不一样:楚斩雨平日里雷厉风行,但是偶尔也会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让人感觉可以亲近;但伦斯的神情从来都是不怒自威。 “伦斯,辛苦你了。”楚斩雨颔首道。 莎朵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他,最终目光停留在他的脖颈上。 “对不起。” 莎朵轻声道。 楚斩雨露出似乎有些疑惑地神情:“何必道歉?这是和你无关的事情。” “不是的!楚,你听我说,这和我有关!”莎朵听他这么说,便顾不得自己的形象,急匆匆地上前几步:“抱歉,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折辱于你……” 楚斩雨看着她焦急的神情不为所动,嘴角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莎朵·伦斯的反应正好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测。而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部堵在心口,他那隐隐的愤怒又变成了满腔的无奈。 那双翠色的眼睛此时也仍然锐利得像是野鸟。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啊,伦斯。”楚斩雨向后退一步避开了她:“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基本素养,你也只是奉命行事。” 莎朵闻言愣在原地。 楚斩雨看着她不可置信的眼神,苦笑着说道:“我虽然不懂军委的人情世故,但这种事情……我不是傻子,稍微一想就能猜个大概。” 莎朵沉默许久;而在楚斩雨以为她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只是说了一句“保重”就转身离开。 看着前上司和现上司在自己旁边互打谜语,周昕安茫然地微低着头;虽然具体发生的事情他不为所知,但是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仍如冰锋,刺得他忍不住避开。 楚斩雨像是看出来他的疑惑,却并没再说什么,只是招手让他跟上来。 统战部的会客室还算宽敞,只是各种杂七杂八的文件堆积在四方,看起来有些杂乱。 “他们怎么又没收拾,就算平时用不上也该定时清扫一下。”楚斩雨随便拿了张纸擦擦沙发:“坐吧,别客气。” 周昕安茫然地坐下了。 楚斩雨把文件摊开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仔细看,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 文件一共有十几页,条例规章纷繁复杂,周昕安从纸页间窥见楚斩雨的神情,他不敢懈怠,挨字挨句地阅读起来。 “上校,根据军委有关条例规定:一般士兵转入统战部,应该由专门的接待人员处理。您现在的所作所为不合规定。” 周昕安翻动文件的手停住了。 楚斩雨目光平静地望向沙发旁边的少女。 墨白是个瘦小的,有着东方面孔的女孩;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玩着自己的刘海发尾,时而拉直,时而用手指绕到一起拢成一个圈,眼神古井无波。 细细品味这句话,周昕安感觉自己头顶的汗霎时往外冒。 “我已经查询过了,眼下部里的接待官都有事外出或者被其他工作占用。”楚斩雨收回目光,话却是对着周昕安说的:“不必紧张,我会解决的。” 周昕安连忙点头应和,却又听见房间更里面的角落传来一个声音:“偌大一个统战部,却什么人都能放进来,您的作风还真是有独到之处。” 周昕安文件里看得出来,统战部可以称得上是军规最森严的地方,虽然对于军队个人形象譬如发型纹身之类管得不算严格,但是在纪律方面没有一点宽容的余地。所以他听到这样轻佻缱绻的语气时十分惊讶。 一个棕色鬈发的高大男人从后面走出来;楚斩雨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很高兴你能明晰自己的身份;我既然能让你这样的闲散人士进来,更何况是现役的军人。” 杰里迈亚叉着手,身体没个正形;看见周昕安后摘下帽子朝他鞠躬:“好久不见,周,身体恢复的如何?” 周昕安正在犹豫怎么称呼他,楚斩雨那似乎漫不经心的语调传来:“这家伙是杰里迈亚·摩根索,军队第一游手好闲之徒。” 周昕安立刻笑道:“感谢挂念,我恢复的很好。” 只见楚斩雨瞥了摩根索一眼,后者识趣地笑着走了出去。 他遂拿出笔;周昕安接过来时感受到中性笔上遗留的淡淡的体温,他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抬起眼的时候看见楚斩雨正含眸笑着。 “感谢你的决定。”楚斩雨说道:“我知道这有可能让你身陷险境,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能抗过高级抗体的人了。” 周昕安羞涩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能加入统战部也是我的荣幸,谢谢您当时救了我……说起来还是很抱歉我们没能完美地完成任务,影响了您的工作。”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楚斩雨的神色有些极其细微的变化,但那变化太快从而难以捕捉,如落入水中的石子,只有从那面上的波纹才能窥见下坠的轨迹。 “你不必向我道歉。”楚斩雨轻轻地说,他眼皮微阖:“该道歉的那个人是我。” 楚斩雨脸上那怅然若失的神情,定格在周昕安眼底。 “其实我在之前就听过您的传闻,您是统战部成立以来最强的干员,负责的行动没有一次失手。”周昕安不可避免地看了看他脖子上那个颈环,黑色扣在白色上面,极为刺眼。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然而这毫无疑问是一种惩罚,但是这样一个人是因为什么受到处罚,在他看来只有这次失误才会导致这样。 他忽然难过得说不出话。 “周昕安,你似乎认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楚斩雨语气很轻:“其实恰恰相反,我是个没能守护住生命中任何重要之物的,完全失败了的人” 第13章 审判之时未至(6) 楚斩雨失落的情绪在他看来毫无根据。 周昕安想起自己在遍布可怖怪物的残垣断壁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同伴变成怪物,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慢慢消失……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时刻准备着牺牲,是每个军人基本的觉悟;但也许是因为他太过年轻稚嫩,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仍然产生了刻入骨缝的惊恐,绝望地认为自己就要在那里结束。 而现在站在这里的他,穿着整洁的制服,腹里装着充足的食物,在干净柔软的床铺上睡觉;回忆起那生死攸关的时刻,残酷得仿佛一场骇人的噩梦。 而将自己从噩梦里拉出来的人,亦被自己视作天降的神明。 而神明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神情低落疲惫,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羽毛的鸟。 请不要,请不要这样贬低自己…… 周昕安眼眸一动,很想说些什么。 坐在对面上校的终端发出轻微的响动。 楚斩雨低头看了一眼。 “上校?”周昕安问道。 楚斩雨那失落的神情只有一瞬,很快他就恢复了轻松坦然的姿态,好像刚才略微的失神只是一时错觉。 “去吧,按照文件上写着的地方,跟着导航走,去那个地方报到,会有人接应你的。”楚斩雨站起身来对他说:“我现在有紧急事情,没办法带你去了。” 周昕安连忙点头:“不麻烦长官。” 楚斩雨对着他笑了笑,随后打开门走出去。 杰里迈亚在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脚;看见他从里面出来,眼里满满的笑意立刻放送:“上校也要去培育中心,一起走?” 其实杰里迈亚笑起来很有绅士范,嘴角弧度和眼角伸展配合完美;没准自己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在家里偷偷练习。楚斩雨不怀好意地猜想,顺便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禁微笑。 “你对我收到了什么消息倒是一清二楚。”楚斩雨脸上的微笑瞬间收敛,冷冷地看着他。 杰里迈亚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城市废墟里发现的实验体少女被运输回来有一段时间,最终居然被安置在培育中心里。楚斩雨很熟悉这个地方,正因如此,他心中生出些许不妙感。 起初,天外来物之一“觉者”首次与地球取得联系,预告了地球以及太阳系将要遭受的灾难,并向人类传授了先进的理念和技术。然而因为觉者将自身意识投射到地球,导致了祂的高维意识影响了地球上的生物,一度异潮爆发。 所幸觉者所传授的知识,人类接受了这个天外来物的善意,对自己的军事武装进行了升级改造,使异潮的爆发,没有最终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一度异潮灾变尽管来得十分突然,带走了一些人的生命,但相比之下尚在人类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当时普遍对未来有一群先进的知识分子留意着觉者的预言,为了应付可能到来的灾难,他们成立了塔克斯小组。 塔克斯小组认为:武器的升级是远远不够的,与异体亲密接触的,说到底还是普通人类,如果人类的基因在异体面前毫无抵抗力,伤亡率和变异率会惨不忍睹。 起初这个小组不被大多数人所关注,因为当时的伤亡率看起来就像是一场严重的瘟疫所带来的。人们普遍还是持着乐观的态度。 一直到序神的出现。 序神据记载只出现了两分钟,这时间甚至来不及核弹轰击,祂就消失了。 但就在这两分钟之内,瞬间夺走了四十亿人的生命,地面上满布着恐怖的,由人类转变而来的怪物;许多人绝望地自杀,政府即使用再多的宣传鼓励安慰,用再多的暴力手段也没能压住突飞猛涨的自杀率 整个世界像是撞上冰川的游船,正在马不停蹄地坠入黑暗。 让几十亿人家破人亡,二度异潮的始作俑者:序神,代号“路西斐尔”,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楚斩雨眸光微暗。 这个时候,有关方面才开始重视他们的研究成果:错熵技术。 错熵技术是提取各类异体基因,利用觉者提供的知识,对其进行不断的提纯,将每个阶段能够得到的提纯剂注入实验体中。在排异反应过去后仍然活着且没有变异的实验体,则被筛选出来进行下一步研究:更高阶段的提纯剂注入,观测,筛选,再进一步注入,观测,筛选…… 一直到排异反应在特定实验体中变得十分轻微,这个地狱般的过程才会结束。 这个撑到最后的实验体,会被培育中心洗脑格式化,忘记之前所经受的折磨,然后被赋予正式公民的身份,进入统战部,与异体战斗。 至今为止,这个过程已经发育成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对于那些无辜的实验体来说,能撑到最后的几率,比你买一发彩票就中五百万的概率还低。 为了适应更好的作战环境和推进错熵技术的广泛运用。如今的塔克斯小组内部几个负责人带头成立了培育中心;集中进行对于异体的研究,推进武器设计制造和模拟作战,以及被军委默认的生物实验: 赫柏计划。 这个计划使用错熵技术,意在采集那些曾为全人类做出巨大贡献,在各方面都远强于普通人的杰岀人物的的基因,以求合成生物样本,以达到能够量产强大的的人造战士,以对抗序神带来的二度异潮。 在特别时期,即使是曾经被全人类社会认可的“人体克隆技术和实验禁令”,也慢慢成为一纸空文,而这个秘密的培育中心,其中的性质变化得几乎让人毛骨悚然。几次被迫前往培育中心的时候,楚斩雨都能感受到这狂热病态的科研氛围。 长着大尾巴和尖锐牙齿爪子的男孩,女人四肢被切断,安上异体肢节和机械,抱着长满鳞片的尾巴睡觉的少女,浑身茸毛布满绿色纹路的人形……这些实验样本基本都是克隆人或者打印人,无论怎么被实验虐待,都不会有人站出来替他们发声。 这些绝望麻木的实验体和总是亢奋不已的研究员,共同组成了一幅狰狞狂乱的地狱绘卷,令人不忍卒视。 此时,楚斩雨目光一一扫过身边陈列着的那些巨大的培养舱,以以及站着的那些工作人员,他们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亢奋之情。 此时此刻在这个培育中心里的科研人员,和当初那批怀着赤子之心的科学家相比,目的却并不那么纯粹。 楚斩雨想到这里,目光变得冷了一些。 引路的是一个叫库鲁斯·阿勒的年轻人,看到他冷淡的目光,赔笑道:“上校,为了更多的人生存下来,这些小家伙的牺牲是无法避免的。” “你们以后想一个稍微有些新意的的说辞吧。”楚斩雨更加厌烦地说:“我已经在这里听这句话听过不下三遍了。” 牺牲无法避免…… 这就是战争的可怕之处:不仅让人们不断地牺牲和死亡,还让大多数人认为牺牲和死亡是寻常的事。 楚斩雨身在培养舱巨大的阴影下,对着库鲁斯的后背,露出刀锋般尖锐的冷光。 这时候杰里迈亚拍了拍他的肩膀。 “到了。”杰里迈亚说:“看起来这位可爱的少女并未惨遭多少毒手。” 少女洁白的面容被蓝色的微光浅浅笼罩着,显得脸部轮廓更加柔美。楚斩雨的目光只在她的脸上扫了两下,他的眉心微皱: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女细看的时候,让他觉得有些面熟。 楚斩雨想到这里,低眸沉思着。 “她身上的基因研究成果难以置信。”库鲁斯忙不应地指着那具素白的人体,兴奋地叫起来,像是在看着正在轮子上跑步的小白鼠。 楚斩雨移开视线。 “的确。”杰里迈亚笑着点头认同:“但是请问基因研究结果是什么?” 库鲁斯闻言只好正色道:“根据搜集基因库对比,我们得出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结果。” “别总卖关子,我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楚斩雨皱着眉,他总觉得这个研究员有些神经质。 高高的培养舱被降落下来,舱盖打开,消毒液体喷洒出洋洋洒洒的水雾……少女赤裸身体几乎不着一物,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眼前,楚斩雨赶紧移开目光,眉头皱得好似要夹死蚊子。 库鲁斯看着上校那神情,立刻心领神会地让机器给她蒙上了一层白布。隔着防毒手套,库鲁斯拉开少女垂落在雪白肩头的金发,露出肩窝处一个打印编号。 kj2045 楚斩雨:“她是个实验体。” 库鲁斯收敛了笑:“起初被送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我们认为她是地面计划的遗留物,按理说应该作无害化处理;但是在仔细查录了以后,当初的实验体登记名单里,并没有这个编号。” “按照程序来说,没有查到相应的编号,是不能对不明实验体进行无害化处理的。”楚斩雨总算欣慰:对这个孩子来讲,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但是各方面的生理指数超标来看,这个孩子都不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库鲁斯又再度兴奋起来,双手挥舞着:“不仅如此!我们刚刚给她注入了三级抗体,没想到她竟然然没有死亡!这说明什么?又一个a级人造战士出现了!” 楚斩雨心想:这又能说明什么,刚刚我在战场上才救下了一个能适应三级抗体的小伙子;三级抗体的适应者可能比这些家伙想得要多的多。 “而且说起来啊,这名女性和您有关。” 楚斩雨:“我不记得我有什么女性亲属还活在世上。” 库鲁斯笑道:“这名女性被测试出来的骨龄16岁,在检查基因对比的时候,我们检测出,您和她的基因对比结果达到50%,符合亲权关系……” 这位年轻的博士还没说完就被楚斩雨打断了。 “不可能。”楚斩雨先是非常惊讶,但很快恢复成淡然处之的表情:“您知道的,我是统战部干员,不可能有后代。” 杰里迈亚促狭笑道:“上校,或许您该回忆一下自己十六年前是否做过什么?” 楚斩雨冷哼道:“你以为我是你。” 杰里迈亚笑着转过身,像是逗完街边的猫之后就嬉笑打闹离开的少年。 库鲁斯看起来有些气愤:他自诩天才,天才的真知灼见被庸人打断,使他颇为气愤。但好歹表面上维持了像模像样,他强笑着说道:“所以我们才会通知您来啊。” 库鲁斯看起来有点为难:“奇怪的是,在我们现有的全人类基因库里,没有查到除您之外和这个孩子能构成匹配的亲权基因……我们只能确定您和这个孩子有着血缘关系。” 楚斩雨听着他的话,觉察出了不对劲的味道:“在基因库里没有找到?” “是的,很奇怪,以前从没有这种情况,即使是打印人,也能够查到基因构成来源”库鲁斯客气地笑,心里在骂。 “而且这也是杨中将的意思。” “他认为既然这个孩子有成长为人造战士预备役的资格,又和您有血缘关系…他觉得由您收养她是个不错的选择。” 杨中将的语气很笃定,库鲁斯却不觉得这个心高气傲的上校会收养一个疑似自己血亲却又来路不明的孩子。因此他也做好了二手准备:如果楚斩雨拒绝的话,这个女孩就由他处置……这个少女其实非常漂亮,合眸的时候,像是沉睡在古堡里的公主。 正当阿勒不怀好意地胡思乱想的时候,楚斩雨的回答却出人意料。 “我服从军委的安排。” 阿勒惊讶地看着他。 不知什么时候,楚斩雨看着这个少女的目光忽然变了;他诚恳地放低语气:“能让我走得更近,让我再仔细看看她吗?” 盛放着少女身体的平台,被机械手托举起来递到楚斩雨面前。 楚斩雨走上前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柔地掀开了少女的眼皮。 看到的那一刻,楚斩雨的心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这张脸那挥之不去的熟悉感终于有了归依所属。 这个少女有着一双湛蓝色的美丽眼睛,像是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带着些许忧伤和孩子气。 在这样一对蓝色的眼眸映衬下,这张面容就变得分外熟悉。 又像是碧波万顷的海洋。 楚斩雨双手有些颤抖,险些掉下阶梯,他扶住了旁边的机械才维持住身体平衡。 “上校?”库鲁斯疑惑道。 他和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如果他照照镜子,会发现自己现在的神情几近完全崩溃。 在库鲁斯的疑问目光里,他狼狈地点了点头:“等她醒了,我会来接她的。” 看库鲁斯的表情,他现在自动把这种崩溃理解为“在外鬼混发家成为统战部上校的成功男人,将糟糠老妻和一双儿女抛弃;多年之后,当人渣父亲认出饱经沧桑女儿时心怀愧疚……” 库鲁斯脑补了一场感情大戏,面部五官乱飞,看起来十分滑稽,在场众人看着他不禁莞尔,楚斩雨却无心再看了。 他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感受到不知何人投射到他身上的异样目光,但他全然无顾了。 在一片浑水般嘈乱的杂音里,他恍若听见更年幼时的自己的声音: “妈妈,山的那边是什么?” “山的那边就是海呀~” 山的那边,是永恒的追念,是思念凝成的海。 第14章 亲爱的西西弗斯(1) 藤野诚三郎很早就注意到了那个青年。 他没有办法不注意。 青年什么都不做,也让人无法忽视。 乍一看,倒像是一个出来游玩的,不谙世事的贵族青年,他的脸色里,有着隐忍的不悦,只是出于社交礼节,不得不摆出一副笑脸。 光是看着他,就感到一种极大的幸福;他让人想起文学美少年道林·格雷,藤野诚三郎想起兄长的叮嘱:这个男人的身份。 他心中咽了一口唾沫。 这就是统战部的王牌,培育中心那些疯子的巅峰造极之作,那个传说中单枪匹马杀死了最高级别异体群落的家伙。 他想到自己此行的任务,于是便强鼓内心,想要走上前去尝试搭话;可是直到房东主人领着他,走到男人身边,他才有机会和男人说上话。 他快速地扫了扫男人身边聚集的人:他们几乎都是军委家族的子弟。 而男人身上那不知缘何的气息,冰冷而纯粹,这股气息的存在令人难以置信,但又确实存在,藤野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感知到这股不可名状的气息。 他猜想,如果他自己是一个异体的话,也许会颤抖地跪在这个人的脚下。 “你好。”藤野诚三郎希望他没有看出自己的强作镇定,语调末端却还是渗露出了难以抑制的一些慌乱:“我看到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您好。”男人说:“我就是费因·罗斯伯里,很高兴和你会面,藤野君。” 楚斩雨主动伸出手来,语调是他没想到的温和平静;藤野注意到他矢车菊一般的漂亮蓝色眼眸,近处看,这张脸简直标致得令人震撼;他赶紧握住那只白皙的手掌。 掌心满布浅薄的茧子,有些粗糙,握在手里的感觉非常温暖。 他准备好了满腹说辞,希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从容,能在这个人面前多几分底气。 “我是藤野诚三郎,介绍我来这里的是我的哥哥,麻井直树。” 那是他和楚斩雨第一次见面。 藤野诚三郎坐在楚斩雨的对面,回忆着当初和他初见的场景。 楚斩雨在调试着年代久远的播放器,那动作就像是一个男孩在修理自己家里坏了的游戏电路。 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从一个诚惶诚恐的少年,变成了不苟言笑的中年人。 而他还是那么年轻,几乎没有变过,仿佛是一尊时间和海浪都无法锈蚀的海妖雕像……除了那套在脖子上的黑色颈环。 “画质有点糊啊,虽说时代确实有些远了,不过还能凑合着看看,后期找科研兵修复一下就好。” 楚斩雨调正了播放器,一阵沙沙声过后,一段色调古老温暖的影片开始播放: 太阳光芒洒满了整个城市,将一切都染上了金色的光辉。高耸的大楼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壮观,玻璃幕墙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是一片闪耀的宝石海洋。 街道两旁的树木也在阳光的照耀下焕发出勃勃生机。树叶上深夜凝结的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像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微风吹过,树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在为这美丽的城市演奏一曲动人的乐章。 公园里的草坪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形成斑驳的光影。 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他们的笑声和欢呼声充满了整个空气。家长们坐在长椅上,享受着温暖的阳光,看着孩子们的快乐模样,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 河流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水面上泛起一层层微小的涟漪。小船在河面上划过,留下一道道美丽的痕迹。河岸两侧的花坛里,各种鲜花竞相绽放,散发出迷人的芬芳。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宛如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 阳光照射着城市的景物,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美好和希望。无论是高楼大厦还是绿树成荫的街道,都在阳光的照耀下展现出独特的魅力。 这是一段异潮爆发前拍摄的的景象,楚斩雨拿到的时候,来来去去看了不知有多少次。他曾在脑海里想象过很多次没有异潮的普通城市日常风景会是什么样的。 但是第一次看到录像所展现出来的美景,仍然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现在几乎没有前异潮时代的人活着了,每一段记录异潮前时代的影像都显得尤为珍贵。 “把这个视频给学校里的孩子们放,是个不错的决定。”楚斩雨把录像带交还给藤野诚三郎:“是谁提出的这个建议?” 对面的男人冷静地说道:“是在下。” 楚斩雨脚下险些踩空。 藤野诚三郎冷静地给他沏茶喝。 藤野诚三郎,科研部少见的专职研究员;在当下以回避异潮为主流的军民间,这家伙的作风堪称一个妥妥的异类。 而这个冷硬如钢铁般的男子,面露坚毅地说道:“此外,我还倡议能定时将学校里的孩子们带回地球上看看。” 看看这片曾经美丽得无与伦比的土地,此时此刻只剩下了绝望与哀嚎,曾经寄居于她的我们,也不得不在太空中,无助地凝望着她面目全非的脸。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那么我们都下一代孩子们的双脚,绝不会站在这沾满血污的大地上。 楚斩雨表示认可:“我没有意见,我很支持这个想法,如果能落实项目的话,我愿意为孩子们护航。” 藤野那钢凿铁铸的坚毅面容上浮现了一丝温和的笑意:“我知道您是个关注孩子的人,不然也不会干脆利落地答应收养那个实验体少女,换了一般人只会觉得这是个烫手洋芋而唯恐避之不及。”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培育中心了。”楚斩雨扶额苦笑,他看了眼时间:马上到他和科研部那边交换少女的时间了。 “藤野,失陪了。” 楚斩雨捡起桌上的茶杯,将杯中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形色匆忙地要离开。 “……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送您了。” 楚斩雨听到他中年的声音,忽然回头笑道:“话说回来,藤野,你和我第一次见到的样子很不一样。” “是因为我老了么?”藤野吹着自己茶水,袅袅的白色热气滚落翻腾。 “其实不只是,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楚斩雨背上自己的挎包:“不过时间会改变我们所有人,你要这么说的话,其实也对。” 随着哐当一声门响,藤野抬起眼,楚斩雨下楼的脚步声正从门后面传来。 藤野诚三郎看着他的杯子,杯底空空如也。 他伸出手轻触杯壁,杯壁传来骇人的热度。 刚沏出来的,一滚灼热至极的茶水,直接喝足以让人喉咙烧伤到说不出话几天。 楚斩雨却神色无异。 藤野诚三郎慢慢地喝完了自己的茶,像是艰难地咽下一段心事。 在楚斩雨上次离开后的第三天,培养舱中的少女在众人翘首以盼中睁开了眼睛。 她显得很懵懂,问她名字也不知道。培育中心有几个营养师心想她都是被收养的实验体了,不能再用实验编号代称,于是给她取名叫薇儿。 现在楚斩雨就在去接这个薇儿的路上。 不知道是不是众人合力把她从城市废墟里的实验室里刨出来的原因;阿普林·斯通,杰里迈亚·摩根索,麻井直树……一个两个忽然都十分关心这个少女。 斯通斥巨资为她买的几套连衣裙,摩根索少爷拔冗挑选的化妆品,这会甚至已经寄到楚斩雨家里了。 楚斩雨哭笑不得地关闭挤挤攘攘的收信箱。 “薇儿,过来。” 穿着白大褂的人牵着少女的手走过来;薇儿怯生生地低着头,随着营养师的前进亦步亦趋地走到楚斩雨面前。 “薇儿?”楚斩雨试着唤了一声。 薇儿紧张兮兮地抬起头迅速看了他一眼,浑身颤抖好似筛子;然后她开始专注地打量楚斩雨的军靴,好像忽然对它产生了莫大的研究兴趣。 营养师也叫了她几声,没得到正主回应,只能面露尴尬地笑道:“上校,她在您来之前还很正常。” 楚斩雨觉得可能是自己身高比少女高,让她产生了一些排斥,于是他试着俯下身子和惶恐无助的少女对视。 “薇儿?” 这一对视不要紧,原本就很紧张的薇儿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一样:她猛地甩开营养师的手,那股劲直接把男性营养师砸在地上,然后她捂着头,尖叫着后退。 看样子像是要逃跑。 楚斩雨哪会让一个体质异于常人的孩子乱跑,他一把抓住少女纤细的胳膊。 少女的尖叫声几乎要穿破耳膜,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营养师也被这尖叫声刺得连连后退。 “那人我就先带回去了。”楚斩雨对着营养师笑道,然后扯着女孩往航行车里走去。 楚斩雨不知道怎么哄一个又哭又闹的小女孩,他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硬拽着她往车里走。 女孩拼命地挣扎。可惜她哪里抵得过楚斩雨的力气,还是被按进了车里。 她刚一进去,座位周边就伸出几条可伸缩的带子将她团团困住,把她绑了个结实,再怎么挣扎都不能移动分毫;要换做平时,这条带子能束缚住好几只发疯的成年雄性大猩猩。 楚斩雨坐上驾驶座,开了自动驾驶模式,拿个人终端给女孩拍了张照片发给杨中将;他看见这辆车上还有自带的一张小镜子,便顺便从里面瞥了一眼自己。 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的长相,但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应该不是很吓人的那种类型……也有可能是自己身上的某种味道?长久以来待在无菌室里的实验体,确实有可能对外界的异味感到不适。 他抬起袖子仔细地闻了闻,只闻到一股淡淡的茶水味道,这对于实验体来说是刺鼻的吗? 女孩的哭声渐弱,但是仍在一抽一抽地啜泣。楚斩雨不喜欢听哭泣的声音,他想了一会,忽然福至心灵。 他把自己终端上刚刚拍的女孩照片找出来,递到女孩的眼前。 他想,女孩一直呆在暗无天日的实验室里,实验室也不是会有镜子的地方,她应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也没有人告诉她,她其实非常美丽。 果然,少女看到照片立刻停止了哭泣。 “这是你的样子,你很漂亮。”楚斩雨尽力温和地说道:“不哭的话,你会更漂亮。” 少女睁着通红的蓝眼睛,眸光湿润,楚斩雨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禁感慨。 高端的克隆打印技术,就算能粘贴上一模一样的五官,也不能复制出他人独一无二的灵魂。 但是看着这张布满泪水的脸,楚斩雨还是忍不住心软了,毕竟仿佛看到熟悉的人在自己面前绝望饮泣,没有谁能不动摇。 楚斩雨试着摸摸她细软的头发,没有再得到激烈的反抗;看来,少女一开始的盛放恐惧的意识空间,此时全都拿来注意自己的脸。 她努着嘴,仿佛在思考什么。 “对了,你听得懂中文吗?要不我换成英文。”楚斩雨有些为难:“我在英国所属地待的时间不长,英文说的一般,你可能听不懂。” 和其他人说话时,终端都自带同步翻译,无障碍交流没问题;在这个少女面前,楚斩雨犯了难。 少女歪着头看他,缓慢地说了一句:“嘛?” 两对迷茫的蓝眼睛对上,相对无言。 中央区另一套属于他的住宅是军委配发给他的屋子,比他上次和杰里迈亚见面的那个小隔间宽敞的多。 他平时不爱去这个地方,就爱隔间那个老破小:方便快捷,地方小,东西好找。 久而久之,快把这个大屋子给忘了。 而今自己还带着一个姑娘,肯定不能让女孩家家和自己一起在隔间里受委屈。 太久没来住,房间密码都忘了,最后只好用个人终端强行破门而入。 门口堆着几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揽货箱,楚斩雨定睛一看,正是那几个家伙送来的礼物。 斯通博士挑选衣服的眼光非常毒辣,楚斩雨拆包装看了直皱眉。 “红配绿大花色……现在大妈们都不流行这种款式了。” 比起衣服,他更在意斯通博士是通过何种渠道,购买到这种款式远古的连衣裙的。 薇儿对家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她摸了摸扫地机器人,摸了摸衣柜,摸了摸景观盆栽,摸了摸床板,摸了摸地板砖……在楚斩雨给她收拾单独房间,搭床单装被套的空隙里,她在这个一百多平的房子里留下了成千上百个新鲜的指纹印。 他现在收拾的这个,为小女孩准备的小卧室里:小摇篮样式简单,地上铺着白色的长茸毛地毯,浅色的家具,镶着蕾丝花边的轻纱帘笼罩着圆形的小床,刷得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漆着玫瑰花和葡萄枝叶的图案,米白色的桌布印着浅粉色的碎花,桌子上摆着淡青色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黄色的郁金香,花瓣上沾满晶莹的露水。 这些东西都是他临时找到的物件,每个物件都很迷你,他自认为女孩会喜欢的。 楚斩雨没有照顾一个孩子的经验,同意收养她,也只是因为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死于非命,他现在看到薇儿,仿佛看到少女时代的她。 如果能收留这个容貌与她一模一样的少女,保护她一直平平安安地长大,也算是了却楚斩雨心中一件愧事。 当薇儿好奇地走进来的时候,楚斩雨像是等成绩出来的学生一样忐忑。 所幸,薇儿一看到那张可爱的小床,就开心地小跑着扑到上面。 楚斩雨发现薇儿还是不太敢和自己对视,目光总是在闪躲着他的注视。 抗拒和我对视? 楚斩雨有了些怀疑;他敲了敲女孩的脑门:“薇儿,你现在能看看我吗?” 薇儿转过去,把头埋进被子里,闷声不响,肩膀又开始慢慢抽动起来。 楚斩雨不了解女子,也不了解孩子,女孩子的性格对他来说就更难懂;他认为也许是因为自己和她刚认识,女孩本能地有些害怕。 这个时候,也许该留给她自己时间,来探索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 房间内内回响着他孤独的脚步声,阳光穿过阳台的镂花窗户,零星的光斑在他身上蹦蹦跳跳。 楚斩雨抚上阳台上的一架迷你钢琴,上面一尘不染的黑白两键。他轻轻出了一口气,随即阖上了眼皮。 这么文雅的东西,就算给她,她也不可能会弹的吧。 楚斩雨合上钢琴盖,回首望了一眼被抛在房间下面的风景。 正值火星上的日落,中央区的集中住宅被阳光镀上金色涂装。而在中央区周围的小区上,砖块堆里生长着雏菊花,孩子们正在追逐嬉戏。 第15章 亲爱的西西弗斯(2) 看着薇儿坐在床上玩自己的玩具熊:她一会和熊握个手,一会给熊的长毛梳成辫子,一会给熊裹上布料当做衣服,一会和熊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楚斩雨忽然有种“就这么看着她玩上一天也不错”的想法。 可惜留给他发呆的时间不多,一会通讯设备就滴滴答答地响起来。 是杨树沛中将发来的消息。 “那个实验体现在已经在你那里了?” 楚斩雨输入:“是。” 然后杨树沛就没有再回复他;于是楚斩雨开始逐一处理手头上的事情。 他离开基地的时间里,堆积了一堆事要做;此时此刻,各大部门的消息纷沓而至,宛如后宫里的各路嫔妃争先恐后地拥上来,都想把皇上拉进自己的闺房。 科研部投入新型裂变核弹的提议要他盖章,代为抚养实验体的监护权责书躺在他的邮箱里,支援部对地下实验室的初步探测报告……他忽然注意到一份文件。 “关于实验体薇儿·楚,成年后自动参军统战部服役的详细说明报告”。 是了,军委允许这个实验体少女不被处理掉的前提,是她的身体素质有和异体战斗的素质;在“离开培育中心但是未来必须加入到和异体的残酷斗争中”和“无害化安乐死”之间,楚斩雨不知道,哪一个对于薇儿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她是人造人,法律上不享有人的权利;更何况一旦和平到来的时候,政府一定会处理的就是这群用于战斗的合成人造战士。 这些拥有超凡素质的人是不可能在和平年代存在的……而这些被基因改造过的人,在统战部的将士里占大多数。 留给他们的结局剩两种,要么他们一直奔波在和异体的第一战线,直到战死。要么侥幸活到和平到来,然后被政府秘密处决。 对于军委来讲,他们是特别时期批量生产的战斗工具,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楚斩雨也时常心情复杂,但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不牺牲人造人,会有更多的无辜的,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死在战场上。 而相比而言,统战部将士在对上异体的时候有一战之力,伤亡率和感染变异率都是所有部门里最低的。不必像其他士兵那样,长久地笼罩在死亡和变异的阴影中,随时面临着头顶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 楚斩雨看了很久那份参军说明报告。 “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喃喃自语地说。 如果是个普通人,不会因为一个天真少女悲伤的未来感到多遗憾;但这位外貌年轻的上校,此时是真心实意在难过着,而这样的难过在他的生命里并不罕见。 有时候是为了已经变作尸体的士兵手中依旧紧握住的钢枪,有时候是为了儿子支撑起倒塌砖墙的母亲…… 天灾人祸在和平年代,是白纸上的黑点,总能被人轻易地注视着。 在战争年代,生离死别不过是战争的底色,每个人出生的必修课。久而久之,普通人都考虑着该如何让自己活的更久,自然也没有心情关心别人的死活。 让自己苟且偷生都已经拼尽了全力,要求他们省下余力去怜惜他人,也是一件残忍的事。 楚斩雨比起大多数人来说更有同情心,他虽然在努力地学习漠视他人,但是他的本性就是:永远都看不惯人世间的不幸。 更何况这个女孩懵懂无知,还未曾品尝过世间的美好。她的人生还这么长,留下美好回忆的能有几天? 楚斩雨希望,属于她自己时间能多一点。 门外传来啪嗒啪嗒轻响,是女孩光着脚踩在地上软软的声音,声音愈来愈近,然后门被打开了,楚斩雨抬起眼的时候正好和女孩的目光对上。 她眼眸湿润,像只觅食的小鹿。 楚斩雨正这么想着。薇儿低着头走进来,肚皮很合时宜地发出悠长的哀鸣。 离上次薇儿进食的时间保守估计也有十几个小时了。楚斩雨一拍脑门,骂自己真是忘性大,给孩子饿得都前胸贴后背,激发求生反应出来找食物了。 看看时间,也是时候吃午饭了。 楚斩雨这么多年来没做过饭,全靠营养剂和服务区阿姨的悉心照料,辅以自己的强健体魄,才得以生存至今。 换作平时,他必然是随便吃点营养剂应付了事,但是眼下肯定不能委屈女孩和自己一起吃营养剂。 片刻后,楚斩雨打量着冷藏箱里孤零零的半块姜,然后叫来了这个房子里的智能家居服务。 “给我做道…女性爱吃的菜。” 智能家居服务头上冒出一个“?” “女性爱吃的菜。”楚斩雨以为自己英文咬字不清楚,又重复了一遍。 家居服务:“当前服务版本过低。” 楚斩雨:“?” 后面楚斩雨一连说了十几个菜名,快赶上古老相声的“报菜名”了,就在做事风格一向较真的楚斩雨快要致电家居服务管理处时,他忽然想起来了。 因为很久没来过这个地方,他连进门密码都忘了,这里的家居服务更是很久没更新,不知落后了大众几个版本。 “版本更新需要多久?” 智能家居服务:“保守估计约24个小时。” 得,到那时薇儿都饿得自我消化了。 他瞄了一眼现在版本的智能家居服务。 家居服务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蛋糕会做吗?”楚斩雨决定再给这个系统一次机会。 蛋糕的样式很简单,就是外面裹上一层奶油,上面点缀着一颗红彤彤的草莓。 薇儿的皮肤有着那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眉宇间有种奇异的冷静,蜂蜜色的长发衬着湛蓝色的大眼睛。 奶油沾的满嘴满手,盘子里已经空了,薇儿便仔仔细细地吮吸起自己遍布奶油的手掌,腮帮微微抽动着。 “慢点吃。”楚斩雨的手边是一管刚注射完的营养剂:“没人和你抢。” 营养剂是一种黄白色的半流动状的液块,形状和口感都无限接近于鼻涕;吃完这个东西,食欲和饥饿一起被消灭,至少两天之内不会有吃东西的想法。 汤匙上面有一个红眼睛的白色兔子头。楚斩雨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实属不易;他实在想不到当初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买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小玩意。 不过薇儿似乎不能理解拿着勺子吃蛋糕的行为,楚斩雨告诉她“这是拿来吃蛋糕的工具,要拿在手里”……然后她两手捧着蛋糕啃啃啃,汤匙被摆在桌子上供她欣赏。 再漂亮精致的美人,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不会多好看,不过想到作为实验体的她,根本没有吃过这种普通的食物。 按照最新条例,实验体的进食标准应该是简平快缩:简单的样式,平淡的味道,快速的摄入,营养的浓缩;而蛋糕,热量高,营养少,样式花哨…… 在薇儿舔奶油的时候,他又看了一遍那个参军报告,眉头越皱越深。 一只雪白瘦小的手忽然出现。 没想到薇儿还会给他再留下一个手掌:举到他面前的这个手掌上除了奶油之外干干净净,没有口水留下的渍痕。 “薇儿?” 楚斩雨这一眼过去忽然愣住了。 她的头发如同瀑布般披散在肩头,金色的灯光在她的秀发上跳跃,闪烁着迷人的光泽。那是一种纯净的金色,仿佛是天使降临人间时,赋予她的礼物。 她的眼睛犹如湖水般清澈,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好奇和活力。那双眼睛仿佛能洞察一切,让人无法抗拒地陷入其中。 脸庞更是如同精致的瓷器,她的嘴唇微微上翘,透露出一丝天真的微笑。 她的年龄可以称之为幼稚,所以她的也完全不注重外表,笑起来的时候咧着嘴,就像个傻乎乎的小孩子,就是这样的笑容才更加触动人心。 “好吃。”薇儿伸着手,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她的中文发音不是很利索,她应该会说中文,这种不利索是太久没说话导致的生涩。 “你觉得好吃就好。”楚斩雨拍拍她的手作击掌状;和他的手一对比,她的手真是苍白干瘦的小爪子,楚斩雨不禁心生怜爱。 薇儿探起身子,把自己一只手上的奶油抹在楚斩雨嘴唇上,然后又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楚斩雨紧皱的眉心,像是要抚平那道郁结的纹路。 楚斩雨用指腹抹去嘴上的奶油:“我和你一样,最好不吃这种高热量的食物。” 薇儿歪着头看他:“……不开心吗?” 楚斩雨看着这双晶莹的眸子,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件事:这好像是薇儿第一次和他对视。 “为什么之前不看着我?” 楚斩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温和。 “因为害怕。”薇儿仿佛看穿了他内心所想,又移开目光,趴在桌子上小声地说。 楚斩雨很惊讶:“怕我,为什么?” “不知道。”薇儿认真地一字一句说话:“现在不害怕。”她又把头埋进臂弯里,从双手叠起来的缝隙里偷偷看他。 楚斩雨闻言对着她莞尔一笑。 薇儿咧开嘴,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离她进入这个严酷的世界还有两年。而世界对天真之人尤其残忍。至少此时此刻,至少两年时间里,如果能尽力让她在自己的生命里,多感受一些温暖;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自父亲死后,楚斩雨一直以来都是自己过日子,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日复一日毫无波澜的生活,认为这样的日子将永远下去,看不到尽头。 这个长相肖似母亲年轻时的少女的到来,也许就是平淡生活中的意外之喜吧。 吃完午饭,薇儿在小床上睡着了,楚斩雨顺手拆包了杰里迈亚送来的礼物:一个用化妆品外盒包装的……超大一只轻松熊,立起来能有楚斩雨高。 他把这只大熊放在薇儿的肩旁,床铺因为轻松熊的质量微微凹陷下去;薇儿呼吸清浅,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碰到熊的长毛。 巨大的轻松熊和小小的玩偶熊围在她的身边,沉眠其中的她好似童话里的公主。 没想到那个轻佻的家伙能想到送这个东西,楚斩雨碰了碰自己脖子上那个假的颈环:不知道那个家伙是怎么处理真货的。 楚斩雨关上她房间的门。 与他这边的无痛无婚当爹带娃的画风截然不同。杰里迈亚·摩根索坐在长桌旁,他的对面是一位九头身的大美女,此时正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松露意面搭配着奶油和干酪,小巧的焦糖苹果塔,银鳕鱼烧口感嫩滑,丝软细腻的松露巧克力慕斯,新鲜浓稠的龙虾汤,被煎至金黄色的蓝带牛排配以红酒汁 雪白的桌布衬着雪白的奶油,刀叉碟碗在灯光照耀下闪烁着晶亮纷彩的光;笑容姣好的佳人身着抹胸长裙,勾勒出起伏有致的魔鬼线条。 美酒美食美人,服务生手举托盘沉默噤声,小提琴悠扬的曲调盘旋在房间里,像某种暧昧的气氛正如美酒般酝酿,好似一夜穿越回战前那花红酒绿的奢华生活。 坐在她面前的男人。 不仅一表人才,样貌英俊,而且他是摩根索部长的长子。 被邀请过去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极其激动的,可惜少爷似乎兴致不高,一直到现在桌子上的菜都没动过,却也不和她说话。 女郎不怀疑自己对于男人的魅力。高端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身份出现,年轻男孩在她这里都是被狠狠拿捏的份;她想也许是少爷过于腼腆,是时候用自己银铃般的嗓音打动他了。 该说些什么来暖暖气氛呢? 您对品鉴红酒有何看法? 我这身衣服怎么样?合您的心意吗? 美艳女郎嘴唇蠕动。 在女郎饱含期待的目光里,杰里迈亚终于动作了,只见他伸了个懒腰。 “到点了。”杰里迈亚欣慰道。 女郎:“?” 好像才刚注意到面容尴尬的女士,杰里迈亚茫然的眼神清晰起来。 “您的名字?”杰里迈亚绅士地鞠躬问道。 女郎矜持地微笑着,以为自己在呆坐了两个小时后,终于能进入正式话题了。 她笑道:“凯瑟琳·斯蒂芬。” “感谢今晚您为期两个小时的陪伴。”*杰里迈亚手臂上挂着自己的外套,看样子是要出去。 凯瑟琳彻底懵圈了:“那个,摩根索少爷,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还有什么事吗?” 杰里迈亚看起来比她还疑惑。 “内个啊~”凯瑟琳感觉自己直接说出那个词还是有些羞耻,毕竟在这种有头有脸的公子哥面前,表面的淑女风范和矜持还是要有的,只好努着眼睛暗示。 “哪个?”杰里迈亚皱眉。 “内个……”凯瑟琳强笑,此时她的内心有种巨石强森拳头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 难怪助理一脸姨母笑地把我带进来,拉满我的期待值,结果只是让我坐在这里给他看…… 是哪个大聪明跟我说他是个花花公子,看见美女走不动道的? 凯瑟琳内心倔强地不肯承认,但是杰里迈亚看着她那窈窕身材时漠然的眼神,无疑这个说法最有力的证据。 杰里迈亚和她面面相觑片刻,恍然大悟:“我明白您的意思,稍后我会让人把信用币打到您的账户上去,这些信用币是您陪我两个小时应得的,感谢您从繁忙的日常中拨冗,告辞。” 第16章 亲爱的西西弗斯(3) “说实话,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这是在侮辱他。” 乔治·伦斯逗弄着笼子里的鹦鹉,吐出一口圆形的烟圈,随后拿着那双狐狸般的眸子看她。 莎朵·伦斯是他的侄女,她有着茶色的齐耳短发,一双翡翠色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有着美丽皮毛的猫。 她穿着较为便捷的常服,整个人看起来干爽清丽,面容上却是盛满了怒火,耳根都露出一种压抑许久的烧红。 “你无权干涉军委的决定,宝贝。”乔治带着戒指的食指敲击桌面,戒指上的能量宝石发出晶亮的光,形状大得不可思议:“而且作为一名优秀的军人,你应该是服从命令,而不是站在这里和我理论。” “服从是无条件的盲从吗?乔治叔叔,为什么您要羞辱他至此!”莎朵的情绪明显更激烈了一些,心脏上仿佛有火蚁在啃噬:“即便是惩罚,也要有个度,枪罚也好,禁闭也好,全军警告处分也好,但你们决不应该拿这种对待牲口的方式对待一个忠心不二的军人!” “怎么这么激动呢?”乔治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难道说,我可爱的小莎朵爱上了这个男人?他可不是什么善茬。” 莎朵本来还惦记着收敛,此刻却被他轻慢的态度彻底惹恼了。 “我不是第一次看见他,我比您想得要了解他,那么多次出生入死不提,他在这次任务里,在那么凶险的异体情况下,孤身前去探查伤亡情况……”莎朵的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胸口重重起伏着:“军人可以失去生命,但他的尊严却绝对不能被践踏!难道他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都不能证明他的忠诚,都不能得到大家的信任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的牺牲……” “闹够了吧,莎朵,我虽然宠爱你,却也不代表着你可以在我面前大喊大叫,难道说你还以为自己是个孩子吗?” 乔治看热闹的神情终于变了,他按动桌上的按钮,门外走进来两个不苟言笑的警卫。 “我看我们可爱的小莎朵,和叔叔吵了这么久,也累了吧。” 警卫立刻心领神会地拉住莎朵的胳膊,但是这看起来瘦削的女中校的力气却比他们想的大,一挥手就将他们甩开了。 “别碰我。”莎朵冷淡地说。 乔治眯眼笑:“莎朵,你是要造反吗?” 他看着莎朵的眼神,和看着当年那个哭着要买玩具的小女孩别无二致,是长辈对着小孩子那种不讲道理的溺爱。 “既然您不愿意听,那么我只说一句话,说完这句话,我就离开。” 乔治放下烟斗:“说吧。” 莎朵弹了弹衣袖上被警卫抓过的地方,像是掸去灰尘,那两个警卫看着她的眼神瞬间变得不友好。 “如果战士的牺牲付出甚至不能取得基本的尊重,长此以往,军队的哗变,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吧。” 说完,她将刚刚因为极度气愤而飘至脑后的茶色发丝别至耳后,转身走出了委员办公室。 两个警卫看着乔治的表情不善,也只好识趣地走了出去。 乔治·伦斯把八哥从笼子里放出来架在手上,长满绿色羽毛和长着尖喙的鸟抖抖翅膀,忽然张开嘴大叫起来: “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吧!” 乔治把袖口的扣子系上,整整棕色的衣领,衣领的面料华贵。 鹦鹉大叫:“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吧!” 乔治合上茶杯的盖子,白色盖子上嵌满金色枝状花纹。 鹦鹉大叫:“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吧!” 乔治温柔地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了,亲爱的,我们需要保持安静。” 鹦鹉叫的更大声了:“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吧!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吧!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吧!” 乔治抽出收容屉里的水果刀,像切开一块新鲜的七分熟牛排一样,肉汁从鹦鹉被切开的头颅里流出来;他把血淋淋的鹦鹉丢进垃圾桶,然后他拿起抹布把桌面擦拭干净,使上面光可鉴物,不留一丝灰尘。 “我会说他是完美的造物,无论从外表的美丽还是内心的高贵来看都是如此。这样一个如此纯粹,又如此美好的存在本质上却是人类的敌人,几乎要让我怀疑人类才是邪恶的那一方啊。” “我当然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可是我对他的爱,是建立在他对于人类的生存物有所值的前提上……我爱他,然而必须要利用他,也必须要消灭他。” 在古希腊神话中,名为西西弗斯的国王,曾经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 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对西西弗斯降下神罚,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那沉重的巨石,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祂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在这轮回里周而复始。 在诸神看来,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 “亲爱的西西弗斯,为了清除死亡而献出生命,是你的荣幸。” 他像是念诗一样说完这些古怪的话,他的脸上也浮现出古怪的笑容;他背着手敲了敲身后的墙板砖。墙后传来轻响,乔治·伦斯的身影消失在墙里。 在黑暗中,亮起点点森森的绿光。 安静的空间里,乔治·伦斯的脸被这绿光微微照亮,瞳孔虹膜被机器敏锐地捕捉到。 “最高身份认证权限接管;安东尼·布兰度博士,欢迎回来。”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整个空间乍然明亮,矗立着一座座高大的实验舱,舱内沉睡着各式各样的少女少年,唯一的共通点就在于他们都长得非常的漂亮。 其次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整齐的实验台,它们是由坚固的金属材料制成,表面光锃亮反射冷光。 每个实验台上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实验器材,特视镜、试管、器皿、测定管,注射器……这些东西都被擦拭得干净光滑如镜面,又如酒杯刀叉般陈列在台上,使得这个地方看起来则更像是餐厅。 乔治·伦斯……不,一个金发白肤的男人从阴影里走出:安东尼·布兰度从阴影里走出。 他的眼神冰冷渗骨,金黄色的头发,皮肤皙白,接近透明;身材虽然高大壮硕,但却散发着妖异妩媚的气息,这股气息的来源也许是那女气的五官,也许是走路时微微收拢脚后跟的姿势。但这种妖媚的感觉并没有使他看起来有丝毫的弱于他人,反而如恶魔一样诱惑着不坚定之徒,一步步走入精心设计的深渊里。 而他说出的话竟然带着一股危险的甘美,让人感到异常的安宁,恍若圣徒听见了神的教诲,即便是巴掌也要将其当作甜酒咽下。 “开始吧。”他说。 随即整个空间暗淡下来,漂浮在空中的绿色荧光也随之消失;黑暗模糊了一切,只有布兰度那高大壮硕的影子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作出托腮思考的模样,在黑暗中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平安夜之后,每天晚上都有着人工降雪队在天空施工,按照在地球上过圣诞节的老传统,每年这个时候大部分地区都在下雪;现在在火星上,大规模的自然雪是不必奢求了,但为了让节日起到怀让人们念地球,鼓舞斗志的作用,每逢圣诞都会有人工造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深邃纯净的夜空里,群星灿烂比肩而立;厚实的积雪像是巨大的羊毛地毯一样铺在地上。 薇儿穿着小小棉袄,蹦蹦跳跳的,听着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那是稀碎的雪花被踩裂的动静。 她已过豆蔻之年,但是言行举止都完全像个稚嫩的孩子。 雪厚到几乎要盖过楚斩雨的膝盖,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严寒,他的穿着相当单薄,白色高领毛衣外边罩了一件黑色的宽松大衣,薇儿觉得冷的时候就会把整个身子罩在大衣下面。 偶尔有同僚或认识他的人从岗位上下来和他打招呼,递上圣诞礼物,笑着说“marrt christmas”,他就会礼貌一笑,回复一声“god bless you”。 薇儿小声地问他:“楚,你真的相信有上帝存在吗?” “我不知道。”楚斩雨伸手轻触她灿金色长发和浅色睫毛上凝固的发亮的冰晶:“但是,人们还愿意去相信,这是件好事。” 看薇儿的样子,这些东西对她来说还是太高深遥远了。她露出了惘然的神情。 圣诞假期的夜晚,人造积雪聚于树顶,灯火明艳,照映着垂挂在屋檐下的串串冰棱,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情侣在檞寄生物下交换礼物,轻吻对方羞涩泛红的面容。 “楚,‘亲爱的’是什么意思。”薇儿好奇地问道,手指着对面正在拥抱着热吻的情侣:“他们在做什么啊?” 楚斩雨不动声色地挪了地方:“呃,‘亲爱的’就是非常喜欢别人的意思。” 薇儿认真点头。 莎朵穿过挤挤闹闹的人群,独自找了个没人的长椅坐了下来。 和叔父争执,气势上好像是她赢过了叔父,但是这难受的感觉好像喝了劣质啤酒,触及舌尖是甘甜的,留给舌根和味蕾的是无尽的酸涩和苦辣,好像被毒蛇蛰了一口。 就像楚斩雨自己说的那样,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不需要自己道歉。 她对楚斩雨没有爱慕之心,有的只是同样身为军人的欣赏;真是见鬼,如果让她早知道上报观察资料会带来这样的羞辱,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杨中将的。 “伦斯?”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她抬起头,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夜色,是银色的,明亮的,盈盈一片,如流水光滑,淌落在眼前人黑色的发丝上,好像落了一层薄雪。 楚斩雨正微躬着身子看她,旁边一个女孩举着一个棒棒糖,也边舔边看着她。 “楚上校。” 她没想到会在自己想到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楚斩雨顺势坐到长椅的另一边:“圣诞节应该和家人在一起吧。” “我家里人都很忙。”莎朵敷衍道,看见他身边陌生的少女,金发白肤,很是可爱。 “这个孩子是……” “她就是那天从chinax00289号带出来的实验体。”楚斩雨特意压低了声音讲话,语调轻如耳语:“名字是薇儿。” 莎朵很是欣赏:“她看起来和普通孩子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的样子还真是个小天使。” 雪花冰晶夹在薇儿浅色的睫毛间又化开,她的睫毛湿漉地粘在一起。 她气质独特,既有贵族小姐的优雅矜持,又有少女般的天真烂漫,身材的确匀称修长,是那种独属于少女是窈窕,不可否认有几分性感,但是这种性感被青涩遮掩了,如静静的花苞,让人只想守护她的盛开。 薇儿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袄,下缀的裙摆随着她蹦蹦跳跳的步伐轻轻摆动。 楚斩雨笑了笑,招呼薇儿过来:“这个姐姐是莎朵·伦斯。” 薇儿冲她鞠躬,动作很快,有股俏皮的味道:“伦斯姐姐好,我是薇儿。” “你好呀薇儿,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 薇儿走过来,和莎朵贴的很近,然后她慢慢握住莎朵的手指;这一幕把楚斩雨看的有点紧张:薇儿再弱小也是远超常人素质的实验体,而莎朵虽是军人也不过是个正常人。楚斩雨注意着她的力道,担心这小姑娘下手没轻没重。 薇儿的双颊被冻的通红,她把下巴埋进毛茸茸的围脖里了,神情有着见到外人的胆怯羞涩,她细声细气地说:“伦斯姐姐你好,你也很美。” 莎朵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转头对楚斩雨笑着:“楚,你现在看起来像是个带着女儿出去逛街的单身父亲。” “嗯……”楚斩雨发现莎朵这情商不太高,轻而易举就能说出一句让他不知如何回答的话。 “女孩子披头散发的可不好。”莎朵把薇儿满头柔顺的的金发拢成一束,再用手划拉几下,开始为她梳一条辫子;这种独属于女孩的小情趣让一开始抗拒坐在陌生人腿上的薇儿安静了下来。 她扭过头想要看看自己的脑后,却被莎朵轻轻摁住:“薇儿不要动哦。” “哇!!” 原本安安静静的薇儿情不自禁地发一声惊呼,吸引的周围的人纷纷抬首向天上望去,一道雪白的流星划过天边,在深蓝天穹上刻下亮眼痕迹;无数人看见这一幕纷纷垂首,双手合拢对着流星许下愿望。 而在缀满白雪,清香流转的枝桠树杈间,似有群星闪耀落枝头,地面上被切割的光斑随着摇摇摆摆。 “楚,我还是想和你道歉。”莎朵望着那道流星,用余光瞥见了楚斩雨脖子上的颈环,她闭目轻声道:“虽然你说你不需要我的道歉,但是……道歉是我应该的,如果不道歉的话,我的内心难以安静。” 楚斩雨的目光移到她的身上。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的歉意,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楚斩雨的语言风范一直是这样:无论他说出的话是好是坏,只要传到他人的耳朵里,就是刻骨铭心的,难以忘怀的;显然,在莎朵·伦斯面前,他的语言风范依旧适用。 莎朵的神情变得僵硬;刚刚轻松气氛下掩藏的微妙情绪再次爬上了心头。 “不过我的想法比起那天也有些变化。”楚斩雨抱胸道:“和我聊聊他们是怎么吩咐你对我施以监督的,这对我来说比一个普通的道歉更重要。” 第17章 亲爱的西西弗斯(4) “i love, i live” “i was born in words” “gathering butterflies under the banners of the morning” “cultivate fruit” “i and the rain” “spend the night in the clouds” “and their bells, on the ocean” “i mand to the stars” “i berth in expectation” “i made myself king” “be king of the wind” 收音机呐呐地低语着。 窗外的街道空无一人,树叶在风的吹拂下匍匐前进的沙沙声。路灯昏暗的光芒沾染纷纷扬扬的雪沙,形成一片朦胧的圆形光晕。 远处传来阵阵枪声哨声。 月光透过花纹破碎的窗子,洒在地板上,裂开一道道诡异的阴影。 墙壁上的裂缝仿佛是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时刻窥视着这个被遗忘的世界。 年轻的女中校换了鞋,随即耸耸肩走到火炉旁边,肩上的冰屑雪珠簌簌落下。 “这制热可真够意思的。”女中校说,她手上满布的雪花化成凉水,指腹传来醒脑的凉意,暂时驱散了屋内 杨树沛面容阴沉地坐在阴影里,黑暗将他刚毅的面部线条勾勒得格外清晰。 他指间的香烟被点燃,冒出猩红的火光,烟雾袅袅地盘旋升起,在其后的面孔也模糊不清。 女中校终于忍不住说话:“中将,我不明白,我们不可以把灯打开吗?” 杨树沛充满歉意地拉下灯闸:“抱歉,秘密论事应该在黑暗的环境里,我只是认为这样可以增添一些氛围感。” 灯光乍亮,照亮了女中校翡翠色的眼睛,和齐耳的茶色短发。她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盯着杨树沛,像只敏锐的猫。 “支援部中校莎朵·伦斯,向您报道。” 杨树沛递给她一份加密文件:“把你叫来,先看看这个。” 莎朵拆开外层严密的包装,里面露出的文件上印着一张大头人照。 是个男人,看样子像个混血儿;莎朵每天都在和军队里的各色人打交道,却也被这张人脸震撼到了。 他皮肤苍白,眉宇间透露出冷静却又柔和的气质,鸦羽般的头发微打着鬈儿,勾勒出脸部轮廓清晰的线条,而那紧抿的薄唇和直挺的鼻梁,又赋予了这张脸冷淡的气质;柔软又浓密的黑色覆盖在太阳穴和耳朵上方,衬托着大理石一般的白皮肤,和那蓝色的剔透眼眸。 男人对着镜头微笑着。 只是那眼睛美而无物,十分涣散,像蒙着一床阴霾,而浮在阴霾上面的是一层精雕细琢过后的笑意。 用美人或者英俊来形容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都有所欠缺,莎朵想了想,觉得他像是一具艳尸,这张照片也更像是摄影师在拍摄一件栩栩如生的雕像,而非活人。 莎朵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慢慢从心底涌了上来。 “有什么感受。”杨树沛问道。 “不可思议。”莎朵伦斯盯着那张上帝杰作一般的面庞,脱口而出道:“这是人吗?” 杨中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莎朵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愧是伦斯,一眼就抓住了问题所在。”杨树沛好似开玩笑地说道:“他就是你参与这次行动的负责人,统战部一级干员,楚斩雨,也许你听过他。” 楚斩雨。 她想起来了,她是听过这么个人,关于他的事情已经在很多部门传的神乎其神了。 她仔细地翻看着楚斩雨的资料,里面的文件除了基本个人材料之外,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他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级管控对象,派有专员定期监视。 这个人的一切,衣食住行,言行举止甚至饮食爱好,都有专门人做了详细的记录。 “你此次前去,他若有异常,我代表军委授权,你可直接击杀。” 回到此时,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似乎要把天地之间那最后一丝缝隙也弥合起来,从今以后,没有天地之间,也没有此岸与彼岸之别。 莎朵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他和照片上长的一模一样,却很明显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名为“人”的鲜活,谈笑之间,显得那个照片更像是一张形似神不似的素描。 但是,为什么拍照的时候,记录影像的机械会拍到那样的画面呢。 一张完美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脸。 “这就是当时的场景了。”莎朵打量着楚斩雨此时的神情:“我以军人的名义起誓,我没有隐瞒任何情况。” 楚斩雨出现了常见的沉默的神色。 薇儿长而柔顺的金发被梳成长长的两串辫子,她在楚斩雨身前蹦蹦跳跳,辫子被甩起老高,希望能让楚斩雨注意到她的新发型。 明眼人能看出楚斩雨的心情不太好,莎朵自认为理亏,也只和他一起沉默着;薇儿跳了一会发现楚斩雨还没有看向她这边。 她停下来歪着头,眼眸露出了天真的疑惑。 楚斩雨冲她笑了,伸手摸摸她垂在胸前的辫子尾巴;薇儿得意地挺起胸膛。 “很可爱的发型。”楚斩雨说:“伦斯姐姐帮你梳了头发,薇儿该说些什么?” “是谢谢。”薇儿把自己兜里的另一个棒棒糖掏出来,递给无措的莎朵。 莎朵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这个棒棒糖,上面的糖心是一个红眼睛的白兔子。 “这是,谢谢。” 楚斩雨在培育中心第一次见到薇儿的时候,她除了哭泣和挣扎之外没有别的动作,说话也极其不利索;不过幸好就和楚斩雨想的一样,她的发声器官应该是太久没用,忘记了说话的感觉,并不是她不会说话。 莎朵·伦斯原本一向严肃的面容上也流露出温柔的笑容来。 “真像个孩子一样。” “她本来就是孩子。”楚斩雨说。 “我想起之前,我在救助医院见到一个很标致的女孩子,也是个金发蓝眼的小美人,就是那种属于小孩子的,不带一点性感的,纯粹的好看。” 莎朵忽然开始回忆着:“但是她的手脚都被腐蚀了,远远望去她就像个长了人脸的肉瘤螃蟹,是恐怖片标配的怪物形象,还是最恶俗的那种,她身上的肉瘤还在不断跳动,身上也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所有人都不想和她任何接触,也包括我;每天我们都划拳抽签去照顾她。” “我记得当时抽到签,或者划拳失败的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如临大敌。从她的屋子里回来之后,几乎每个人都要去洗个澡。” 楚斩雨没有打断莎朵突如其来的回忆,只是问道:“然后呢。” “然后她就死了,被人发现在自己的病房里死掉的。”莎朵笑容变得苦涩:“如果只是死掉的话,我们见得多了,可是那个孩子死前留下了一封信:是写给我们所有人的,说很感谢大家对她这么久的照顾,大家是很好的人,一直麻烦大家,心里很难过;还在信的最后写上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 “一个不成人形的小傻子,就用那样完全畸形的四肢支撑身体,咬着笔在信封上写字,她甚至已经没有手指了,也不能站起来,稍微一俯身就像一摊肉。” “我们当时有人推演过她是怎样写字的:跪趴在地上,肩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嘴巴紧紧咬住自己铅笔,不断飞快地调整自己的身体,才能写字。” “就像是玩杂技的要求。”楚斩雨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他的内心就已经开始一抽一抽的疼痛。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看了这张信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字真难看,可是一想到那个傻姑娘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写的……我们当时都很难受,很多人还哭了,战争年代的情绪是一点就着的,更何况我们一直把她当成怪物,怪物怎么会有这样真挚稚拙的文字呢?可是写下这封信的,就是那个被我们厌恶的怪物啊,我们才想起,她曾也是个正常的人啊。” “她的言语之间是那样真挚的感谢,可是我们并没有她想的那样高尚,我们大多数人是不愿意的,私底下也有给她取难听的外号……我们那时候都真想给自己两巴掌,可是再怎么打自己,那个小姑娘也回不来了。” 薇儿拍了拍莎朵的肩膀:“伦斯姐姐,不难过。” 莎朵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膝盖处的衣服面料已经被泪水浸湿成深色。 “你们按照条例和人类天德照顾她是正常的,害怕恐怖的外形而心生畏惧,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过于介怀。”楚斩雨说:“强求自己克服人类本能是很残忍的事情。” “其实我知道的,她那个样子,已经无力回天了,只能等着死。但是我想,如果可以重来的话,就算我什么也改变不了,至少让她在生命的最后,可以感受到一些温暖吧。” 莎朵摩挲着手中的棒棒糖:“哪怕是给她一个棒棒糖呢,虽然……那时的她应该已经尝不到味道了。” 无法追忆了,已经过去了太多年;战争年代,生离死别实属家常便饭,习惯了牺牲的味道的自己,在看到眼前这个美艳的少女时,总会联想起当年那个变成怪物的女孩,在生命里最后一段时光,拼着命,吊着一口气,留下她对这个世界的感谢。 如果当年那个小女孩还在,估计和眼前这个金发蓝眼的少女也是一般年纪吧。 “所以,从那时我就告诫我自己,绝对不能忘记这个姑娘。”莎朵看着他,眼神忽然又变得坚定起来:“我是为了军人的使命而战,军人的使命就是保护我们爱的人,保护爱我们的人,让世界上的悲剧能少一点是一点,哪怕是献出自己的生命。” 说完,莎朵发现周围的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她,目光里都写着一排字:“这货中二病犯了吧。” 刚刚说话忘了注意分贝了…… 莎朵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说的不错。”楚斩雨的眼中分明闪烁着非常欣赏的光芒,要不是这会人多,看他的神情,可能都要站起来鼓掌喝彩了。 “唉,这其实也只是我的一个理想罢了。”莎朵叹了口气,拆开棒棒糖包装,把糖塞进嘴里:“谢谢可爱的薇儿。” “如果每个人都有这个理想,该多好。”楚斩雨忽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子会变成那样吗?” 莎朵含着糖,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归根结底,是因为序神带来的二度异潮,这次异潮比起一度异潮,强了许多,但是个中缘由,我们目前还不清楚。” “你对序神怎么看。”楚斩雨问了一个让莎朵更费解的问题。 莎朵怀疑这个故事对楚斩雨的触动比她想的要大:“当然是讨厌了,还能是怎么看的。” 楚斩雨沉默不语。 “虽然序神出现的时间只有两分钟,但是保守估计的话,那两分钟夺走了四十亿人的生命,将大量的原生怪物吸引到了我们的地球。” 莎朵·伦斯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一口咬碎嘴里的糖果:“当年做过一个调查。” “三代以上的父辈还在世的人数,结果是非常非常小,现存的一部分年长人都在地球表面录影带里见过那天灾的灭世之景,他们看到那个景象就被吓成了疯子,这个录影带也被封存起来了,真是奇怪,单看那个录影带其实没有那么恐怖。” 灭世。 富于想象力的人们曾为遥不可及的末日刻画过形形色色的蓝图,但那些所谓的哭啸哀嚎,乌云蔽空,海啸地震,火山喷发,在真正的末日里都没有出现。 甚至格外安静。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有人看到,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都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如将熄的烛火迎着突如其来的寒风,又像是死神的大手在生命的绘本上抹过。 如果不是当时的火星搬迁计划已经到了中期,留在地球上的是部分人,人类文明怕是会就此湮灭。 天外来物,第一支配者:觉者,祂解析了人类的语言,称序神为“降临在地球的灾难,宇宙法则的化身,智慧生灵的狩猎者,蚕食文明的巨大黑影。” 到现在仍有悲观者认为:人类在序神面前没有任何抵抗力,一切的挣扎都是垂死前,乏味的舞调。 “不知道是谁用‘路西斐尔’命名序神,还真是贴切,这就是撒旦的代名词。”莎朵没有见过那让人闻之色变的二度异潮,但是仅仅从描述中,就能品味到绝望。 “虽然当年引导序神来到地球的罪魁祸首已经被处死了,可是死去的人那么多,仅仅一个恶人的命根本不足以偿还。” 她光顾着自言自语,忘记了身旁的两个人,抬眼一看:楚斩雨沉默地抱胸,碎发垂落,挡住眼睛;薇儿好似在罚站一般,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楚斩雨就站起来拉起薇儿的手离开了,他走的那样匆忙,仿佛逃命般避之不及。 第18章 亲爱的西西弗斯(5) “疼,好疼。” 薇儿细弱的声音传来。 楚斩雨听到她细若蚊呐的声音,终于站住了脚步,松开了扣着她手腕的手。 他低头一看,女孩手腕上有一排肿胀青紫的狰狞指痕,活像被女鬼挠过。 “抱歉。”楚斩雨蹲下来,为她细细按揉着手腕青紫的部分。 刚刚拽着她往前走的自己,像个逃命的亡徒。薇儿胆怯地低着头,两人之间都没有说话,但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身体,楚斩雨又感受到了她与自己初见时的恐惧。 这两天的相处,好不容易让这个胆小的女孩能放下心底的恐惧;但是刚刚他无意之中作出的粗暴之举,不知道是否触及到女孩脆弱敏感的神经。 “对不起,薇儿。”楚斩雨更加诚恳地说,揉着她头顶金色的发旋。 薇儿似乎从这顺毛一般的安抚动作中汲取到了安全感,她躲闪的眼神重新回到楚斩雨身上。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薇儿问。 看着她懵懂的双目,楚斩雨想起自己只教过她“抱歉”是表达歉意的意思。 “对不起和抱歉,在英文里都可以用‘sorry’来表示。”楚斩雨说:“两个词语意思是差不多一样的,但是‘抱歉’,一般是用来对付不太熟悉的人,‘对不起’是和你比较喜欢的人说的,语气上更亲切一些。 ” 薇儿听完他这篇长篇大论,眼神更加懵懂了;楚斩雨看着她的样子,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肩膀上的积雪,然后又掐了掐他被冻的通红的脸颊。 “你真的还是个孩子啊。” “楚,为什么要走呢?”薇儿说:“薇儿还想和伦斯姐姐多待一会。” 迎着少女清澈的目光,楚斩雨的话语哽在喉咙,正当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一个响亮的大嗓门闯进了他的耳膜: “楚上校!” 他转过身一看:是阿普林·斯通和……杰里迈亚·摩根索。 楚斩雨嘴角的笑容刚扬起就落下。 “你们俩怎么搞到一块了?”楚斩雨想不出来这两人凑一堆的理由。 依稀记得上次在车里,斯通博士为了描述杰里迈亚身上那可憎的气质,为此甚至制订了完备的鞋子刺杀计划,让见多识广的楚斩雨也觉得残忍至极,因此甚至对他心生仰慕。 楚斩雨由衷赞叹道:“博士你的新发型很帅,衣服也不错。” 斯通博士矜持地颔首。 斯通博士今天打扮的很喜庆,头戴红帽子,身穿大花袍,脚踩大黑靴,围着棕色围巾,摩根索则穿着慰贴修身的黑色长风衣;乍一看,颇有城乡结合部和巴黎时装周风格协调的感觉。 “凑到一起的理由很简单。”杰里迈亚摊手,亮出一张小票子:“我有餐厅的代餐券,要凑够7个人才能使用。” 楚斩雨看了看那张代餐券:这家餐厅就算是他这样薪水不低的人也没去过,算是战时豪华饭店了。 能吃美食还不用花多少钱,即使对面说自己平心而论恨不得拿鞋板子抽的人,斯通博士也露出了“能够白嫖”的朴实笑容。 薇儿扯着他的衣角,踮起脚来看卡片上面印着的五花八门的菜肴。 现在市面上主要流通的是营养剂和冻蔬菜和冻肉,还是分配制为主的;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楚斩雨看着那菜品的卖相,不觉有点心动。 “诶,这个小美女是谁啊。”斯通注意到楚斩雨身边陌生的少女,忙不迭地打起招呼:“小美女你好!我是科研部的阿普林·斯通博士!” 薇儿没见过这么热情的打招呼,毫无应对之策,只能眼巴巴地望向楚斩雨以求帮助。楚斩雨:“她就是我们那天在城市废墟里带出来的女孩。” “没想到是蓝色的眼睛呢,好可爱的孩子!”斯通博士像是想起来什么,打开手中的购物袋搅了两下,拿出来一本书:“第一次见到也没什么礼物可以给小妹妹的,就把我这刚淘到的书送给她吧。” 楚斩雨拿过来一看,封面写着“古希腊神话一百则”。 薇儿瞬间被这本书五彩斑斓的封面吸引了,抱在手里不肯松手,用自己手指临摹起上面诸多的神像。 “多谢。”楚斩雨说:“那吃饭的时候加我一个,正好我带她去吃顿好的。” “也带我一个吧。” 克制冷冽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是刚刚的莎朵,她拎着袋子走了上来。 “你走的太急了,我还没来得及买份见面礼给她。”莎朵把购物袋塞进楚斩雨的手里:“给孩子买的纸笔,以后她也是要学习的。” 杰里迈亚点头:“好啊,这样就有五个人了……斯通博士,那你联系一下你说的要来的那个朋友吧。” “……” “斯通博士?” 杰里迈亚肘了他两下,都没能让这位科研部天才回过神来;准确的说,自从莎朵的声音出现之后,这位天才就开始陷入了木僵一般的状态,那是眼也直了,腰板也直了,整个人都魂飞天外了。 “莎朵……莎朵?”斯通博士语无伦次,面部五官扭曲好似分道扬镳,各自为营。 “哎呀。”莎朵望了他一眼,微笑道:“阿普林?好久不见。” 薇儿看了看斯通,又看了看莎朵。 楚斩雨捂住她的眼睛,感受到她的睫毛在手心里飞快跳动的感觉:“这种事情等你长大了再看。” 杰里迈亚摸着下巴:“二位认识?” 莎朵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当然认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我以前以为他已经死在战场上了。” 杰里迈亚:“……” 楚斩雨:“……” 也许他应该也给莎朵买一份见面礼,到图书馆斥巨资买一本《如何与大多数人交往:论语言交流的艺术》,楚斩雨默默地想到。 “我我我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斯通博士面色羞红,如春心初萌的少女,他的手脚好像还没被驯服,走路顺拐成了一副同花顺,一跳一跳地挪到莎朵身前;看着此情此景,楚斩雨和杰里迈亚都识趣地让开路线并不约而同地扭开头,分别研究积雪的地面和积雪的树顶。 看见梦中情人对自己微笑着,斯通博士好如旋转的陀螺一般,忘了天,忘了地,看着老婆,忘了兄弟;当听到莎朵也想和他一起吃顿饭的时候,斯通博士好似血管里流淌的全是红牛,瞬间美得快要找不到北。 在楚斩雨揉搓薇儿呆毛,杰里迈亚抽烟腾云驾雾的时候,斯通傻笑着陪着莎朵已经走出了几十米开外。 “行吧,上校,我带你去那个地方。”杰里迈亚用脚尖碾灭烟头;刚刚被薇儿头上那一撮淡金色呆毛吸引住,以至于完全忽视斯通博士离开的楚斩雨,发觉自己不得不和杰里迈亚一起走,顿时感叹玩物丧志。 “书上说要把烟头丢进垃圾桶。” 薇儿忽然冷不丁说了一句,看着杰里迈亚的目光中分明饱含着谴责。 楚斩雨噗嗤一笑,坏心情烟消云散。 杰里迈亚也不尴尬,就着地上的泥水,把烟头捡起来丢进路旁的垃圾桶里。 “带路吧。”楚斩雨说,他拉起薇儿的手。 “小妹妹叫什么名字。”杰里迈亚问道。 “薇儿。” “虽说这个名字也不错,但那时,我可是想了不少好名字,没能获得授名权真是可惜。”杰里迈亚叹息道。 楚斩雨还记得当时此人站在舱前对着薇儿,露出的那副白首同归,非卿不娶的痴情姿态;对上他现在那饶有兴趣的模样,楚斩雨眉头一皱,将薇儿护至身后。 “我奉请你说话注意一些。” “我觉得‘泰勒’这个名字就很不错。”杰里迈亚似是无意般提起这个名字,然后他满意地看到:楚斩雨的后背猛地一僵直。 “上校?”杰里迈亚好心地问道。 楚斩雨掩嘴轻咳两声:“没事。” 杰里迈亚这身新行头,黑色的立领长风衣,雪白的内里加绒衬衫,黑西裤,微卷的棕发绑成一个小小的马尾,看起来像是蒸汽时代的贵族绅士。 可这个家伙的言行举止,像是路边耍无赖的乞丐,纵横花园的浪荡纨绔,马戏团里转球的小丑。 于是乎,兼职乞丐,纨绔和小丑的先生为他们带着路;到地方的时候,斯通博士面容羞红地坐在那里,含羞带怯地看着坐在桌子对面喝茶的莎朵。 杰里迈亚想起来了,斯通博士现在的神情和那天晚上的凯瑟琳差不多,难怪有种震撼人心的熟悉感。现在桌子上他们俩之间的气氛不能说大庭广众之下如何如何,应该说是旁若无人。 莎朵没什么感情上的流露,说话也只是有一句答一句,每一句话传到斯通的耳朵里,都像是月老的红线,扎进他盈满荷尔蒙的血管里。 “点菜啊。”楚斩雨坐得离他们远了一些,瞄了眼桌子上的菜单:“还有人要来吗?” “是我。”麻井直树掀开斯通和莎朵之间垂落的桌布,从桌子下面探出头,和楚斩雨双目相对。 楚斩雨被大变活人吓了一跳:“你从哪冒出来的……为什么要坐在地上。” 麻井直树穿着和服,双腿脚尖合拢跪坐在地上,武士刀款式的长刀立于一侧,表情肃穆庄严;在他的面前应该摆上一张长桌,上面再放上茶具和茶壶,配上袅袅水雾,才能和他现在这样宛若祈福的庄严神情相匹配。 说起来,楚斩雨也是有些日子没见到麻井直树了,此时看到他竟然有种久别重逢之感,但实际上他们没见也就几天时间。 楚斩雨把薇儿安置在身边高高的椅子上,以防止她夹不到菜。 “这两天我怎么没查到你的行动轨迹,问诚三郎也问不到。”楚斩雨问他:“是保密度很高的任务吗?” “是的。”麻井直树说。 楚斩雨不再追问。他和摩根索短暂地和平了战火,就菜色方面做了一下妥协;楚斩雨眉宇紧锁,他很久没吃过这种摆盘装的现炒菜,看个菜单像是在阅读新名词手册。 “这么说来,上校可是已经见过堂弟了。”麻井直树问道:“这么久过去,我不被允许去探望他,想必他已经长成高大而独当一面的人了吧。” “是啊,当初你向我引荐他的时候,他还是个青涩的小伙子。”楚斩雨拿着笔在菜单上勾勾画画:“现在已经是个很成熟的中年人。” “这样吗。” 麻井直树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楚斩雨鞠躬:“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楚斩雨:“什么事情?” “下次您见到诚三郎的时候,可以请您为他拍一张照片吗?”麻井直树语气诚恳:“至少在我消失之前,我非常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楚斩雨沉默了一会:“下次我一定拍一张,先不说这么严肃的话题。” 麻井直树点头,然后又看向薇儿:“这就是那天我们带出来的那个实验体女孩?” 麻井直树这个人,说话快的像是机关枪,楚斩雨想阻止他说出那个词,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翘首以盼薇儿听不懂他的语速。 薇儿呆呆地转了转头:“楚,‘实验体’是什么意思。” 人造战士的五感就是这样,很发达的。 楚斩雨心累地捂着头,忽然灵光一现:“是一种和棒棒糖一样的糖果。” 薇儿细细品味了一下语法。 “所以,薇儿是糖果少女。”薇儿最后信服地得出结论:“谢谢你,大哥哥。” 麻井直树平白无故挨了一句谢,摸不着头脑,越发觉得这个实验体神秘莫测。 杰里迈亚在楚斩雨杀人的目光中强行压住嘴角,转移话题:“薇儿小妹妹,要吃什么吗?” “薇儿吃这个。” 薇儿麻利地拆了碗筷外面那层塑料袋包装,在众人或惊悚或懵逼的目光中,把盘子一口咬成了两半,发出清脆的“嘎嘣”声。 餐馆服务员推着装满菜品的小车,打开包间的门,笑容温婉和蔼,声音温润如水:“您点的菜已经都到了,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别的……” 服务员:“……” 此时餐馆服务员看到的景观是这样的:一名浓郁城乡结合部画风的棉袄土味小哥,一名职业精英不苟言笑女白领,一个好似从少女漫中穿越出来的英伦绅士,一名身着和服的瘦削少年,一名衣着单薄但帅的没天理的男子,他们虽然画风迥异,但是脸上不约而同都露出了蒙克那副着名油画《呐喊》的神情…… 他们眼神的中心,是一个金发蓝眼的美少女,抱着瓷制的锅碗瓢盆啃得嘎嘎作响,看起来颇为享受。 服务员推车关门开溜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只留下一个装满了菜的推车在包间内自由旋转。 “给我都看饿了。”斯通博士诚实地心想,这一嘴咬下去,他萌动的情调,和盘子死不瞑目的尸体一起,在女孩的嘴里烟消云散。 “牙口真好,吃啥啥香。” 莎朵勉强地笑道。 楚斩雨则是疲惫地想到,这次回去,不仅要教薇儿怎么用筷子,告诉她盘子碗是不能吃的……还要告诉她,勺子是拿来吃的工具,不是拿来看的。 和在家里一样,薇儿把她自己的和楚斩雨的汤匙摆在一起;一个是蓝色的愤怒鸟头,一个是红色的狮子笑眯眯头。 薇儿边啃盘子边欣赏着汤匙。 楚斩雨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嘴边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刺痛。 是薇儿把她啃的碎瓷片递到楚斩雨嘴边:“楚,好吃的,给你吃。” 第19章 亲爱的西西弗斯(6) 一缕血丝从被瓷片戳破的伤口溢出来,衬着楚斩雨雪白的皮肤,像是雪地上开了一朵红花。 女孩举着瓷片的小手,配上楚斩雨那一瞬间复杂而奇怪的表情,斯通看着此情此景差点笑出声来。 看着别人的冷白皮,他又不禁有些忧伤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粗糙起皮,胡茬围嘴。 虽说男人不能全靠皮相混日子,但是没有一副皮相是万万不能的……同为公务员,为什么楚斩雨的皮肤状况这么良好?同为男人为什么楚斩雨的睫毛这么长?要是我有这些资本,在莎朵面前也会更有自信一点吧。 “啊!!!” 一声尖锐至极的鸣叫,如同锋利的刀片刺入了他们的心脏。 异变陡生,斯通博士还没来得及抬起头看是什么状况,鼻端就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他抬起头,看见楚斩雨把薇儿摁在墙上,大声严厉呵斥着其他人,以及因为好奇进来的服务员,让他们后退不要靠近。 “联系培育中心!”楚斩雨双手摁着不断尖叫挣扎的薇儿,还不忘向麻井直树喊话:“我记得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快!” 麻井直树立刻拿出终端拨打了培育中心的通讯;斯通还没从岁月静好吃饭的氛围中出来,一脸懵圈:“怎么了怎么了?发生食物中毒了? 显然不是食物中毒。 金发的女孩尖叫,咆哮着,撕扯着自己的身体,撕扯着自己的脸;她的身上裂开无数伤口,从中迸射出数道血箭,把楚斩雨身上染得鲜红。 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了。 从自己鲜血流出的那一瞬,少女从一开始的微微颤抖到尖叫着倒下去,不到半分钟。 楚斩雨无力去回应斯通的插科打诨,此时他从未感觉手底下的女孩有这样大的力气,连他都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按住,换了培育中心的人,岂不是得被掀飞出去十几米开外;少女浑身裂开的伤口,血液如细软的虫子,争先恐后地爬出来,像是有什么怪物在挣扎着,要从这美丽的肉身里钻出来。 看着面目全非,不似人形的少女,楚斩雨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看着自己戴在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上面已经变成了警告的刺目红色。 “检测到高浓度负熵能反应,估测负熵功率为500kw,700kw,1000kw,1500kw……2600kw!请负责人迅速组织周边群众撤退,尽快实施无害化处理。” 楚斩雨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上面显示的数值: “真希望是我的个人终端出了问题。” 他咬着牙,把手底下的少女按得更紧了,任凭她如何挣扎,都不放开一丝一毫。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培育中心姗姗来迟,十几个面容严肃,全副武装的人提着瓶瓶罐罐,和一辆防化车,一起进了饭店。 这时候,饭店早已经清了场,空无一人,只剩几个饭店负责人不安地站在中心的场地上,看着楚斩雨身边那被淋漓的血肉浸湿的地毯。 “楚上校,辛苦了。”培育员拿着一支麻醉枪走上前来:“请交给我们处理。” 此时薇儿差不多已经晕过去了,但是身体依旧在不停地颤抖着;培育员走上前给她的脑门来了一针强力麻醉。 “那她我们就先带走了。” “我记得之前你们的接待人库鲁斯,和我说的是,你们评估她的危险程度不高。”楚斩雨向另一名培育人员借了张一次性布料,擦拭干净被血和肉块糊满的的脸:“我需要一个解释。” “让您置身于危险之中,我们很难过,请允许我代表培育中心全体人员,向您表示真诚的歉意。”培育员态度很礼貌:“我们之前的确认为她的危险性并不高,现在看起来,她的危险度需要进一步评估控制。” 说完这句官腔十足的话,培育员吩咐几个人抬起薇儿瘦弱满是血的身体,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请让我一起去培育中心吧。”楚斩雨说:“我能帮到忙。” “您的好意令人感动。”培育员用倍受感动的语气说道:“但是,我拒绝。” 楚斩雨急得七窍生烟,到达现场的这些专业人士脸上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再加上那轻松,好像他们不是来处理一个危险的实验体失控,而是来围观马戏团表演的。更衬得旁边的楚斩雨在干着急。 “不行,你们根本控制不了她,她的力气非常大。”楚斩雨面色并无疲惫,他抬起的脸上是满面的鲜血,全是薇儿身上喷溅出来的血,他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我几乎都要用上全身双手的力气。” 培育员听了有些疑惑:“您在我们那里测试的力量等级可是目前,有史以来人造战士最高的,连您都无法制服的……” 他换成了另外一支手枪,语气不善:“那可就要送往处理了。” 斯通博士赶紧上前打招呼,目前摩根索,莎朵和麻井直树都处在挺着急但是束手无策的状态里,也就他是科研部的,在培育中心有些人脉,能和这些白大褂聊聊。 “您是?”培育员冷冷道。 “是我啊,我是阿普林·斯通啊。”斯通博士脸上挂着笑容:“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啊,我们是舍友啊,清野。” 看着对方一言道破自己的名字,清野没了马甲掩护,面罩底下露出的脸上有些许尴尬的红:“处理公务,不得徇私。” “你是没看到啊家人,刚刚这姑娘,是被楚上校收养了的,这一来二去也有十几天相处时间了。” 斯通博士娓娓道来,循循善诱:“你想啊,这姑娘要是醒过来,看见自己的监护人不见了,然后又面对着你们这群可怕的,拿着奇怪道具的欧斗桑,可不得吓得发狂,把你精心修理的中分头都给你打歪。” 清野之前都没什么表情变化,然后听到最后一句话,面色忽然严肃;他对着楚斩雨的态度立刻来了个360度大转弯:“既然如此,楚上校,还要再劳烦你了。” 专业人士们抬着薇儿上车了,楚斩雨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车,还回首看着斯通,一脸感激不尽,要涌泉相报的样子。 看着他们远去,一直没吭声的摩根索忽然笑着出了声,指了指地毯上的某处:“来看,有个有意思的东西。” 莎朵惊魂未定地看向他手指的方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颗浑圆的眼珠。 …… 刚刚说着“处理公务,不得徇私”的清野,让斯通也跟着上了车。 清野熟练地检查了薇儿身上,发现她五官四肢都很完整,没什么问题,只是身上伤口太多,血流的到处都是,看起来才很严重;按理来说,这个小姑娘的体质,身上的伤口早就该痊愈了,但是这会仍在一抽一抽地跳动着渗出血液,里面的鲜红的肌肉组织清晰可见。 这画面实在有些震撼,即使是裹上了防化服,斯通也受不了这刺激,赶紧和清野换了座位。 楚斩雨听见清野说的没事,心里也稍微安定下来;他看着终端已经变成安全绿色的屏幕,心里仍在犹豫。 斯通博士哼哼道:“我就晕这种大场面……就知道清野,你是宠爱我的。” 楚斩雨被他的声音惊动:“你怎么在这?” “我刚刚就跟在你的身后上的车……上校,你的老年痴呆症提前犯了吗?”斯通无辜地眨着眼睛。 神经松懈下来的楚斩雨看了看清野,又看了看斯通:“说好的处理公务,不得徇私呢?” 斯通博士立刻举起双手,猛指清野:“问他问他!” 清野冷艳地微笑着,把手指捏得咔咔作响,残酷的气氛瞬间升腾起来。 斯通认了怂:“好吧,是我自己要跟着来的……但是正好这两个月都要参与新型裂变核弹的孵化小组,顺道蹭个车嘛,也和老朋友叙叙旧”。 清野:“我可不想和你叙旧。” 斯通捂着心口作娇羞状:“当年杏花微雨,你说好的只爱我一人!可是呢!初尝的时比谁都在意,玩够了就丢弃。” 清野:“……” 坐在前面的清野同事不约而同地把身体往他们这里移动了一米,空气中酝酿着“‘没有人关心你的心,我们正秉持着古往今来的八卦精神,要求你细嗦一下当年’。” 斯通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你们清野老师,就是这样的男人啊!” 同事们露出了赞同的神色:这趟过来不仅不惊不险,甚至还有意外收获,真是不虚此行。 楚斩雨感觉清野老师的瞳孔里有三昧真火,正在熊熊燃烧;他赶紧问道:“她会有很大的问题吗?” 清野很不耐烦:“比较严重的排异反应而已,信不信由你,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说完他站起身,挽起袖子,给了阿普林·斯通一个拳头,把他打得捂脸直叫。 到地方,培育中心的人给薇儿洗了下身上的血,楚斩雨也顺便换了身衣服。 薇儿浑身赤裸地坐在观察台上,垂首抱着斯通送她的那本书;下面十几个观察员,以库鲁斯为首,对着数据台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 楚斩雨看见薇儿一件衣服都没穿,刚刚面露不满;却见清野已经出离愤怒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说地走上前去,闭着眼睛,把薇儿的身体用外套包裹住。 然后这位脾气古怪的学者,转身赏了库鲁斯一巴掌,这巴掌雷声大雨点也大;库鲁斯当即捂着脸痛呼。 “主任你干什么啊!”库鲁斯申冤道。 “让无辜的美丽少女,裸着身子被你们这群大男人围观。”清野甩着手,又给了他一巴掌,怒道:“连如此美丽的可爱少女都不懂得基本尊重,你们不配当一个真正的男人,也不配进入我的研究小组!” 库鲁斯捂着鼻血后退鞠躬;周围围着的人都作鸟兽散。 纵是楚斩雨,也被惊呆了。 这真是好强大的气势啊! 斯通躲在他身后偷偷说道:“他这个人,最爱护的就是猫猫狗狗,美少女和他万年不变的中分头……任何让他看见虐待这三者的行为,他都会化身狂战士欧拉。” “清野老师,非常可怕。”斯通博士低声补了一句:“他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楚斩雨目瞪口呆。 清野擦了擦手上沾着的血,对楚斩雨示意:“你是她监护人,你和她说话吧。” 楚斩雨正要走上去,只见清野忽然猛回头,严厉地看着他。 “我们测试的负熵能是500kw,和我们最初测试的数值差异在正常范围内,但我个人怀疑这个数据有误。” “楚上校,当时你靠近她靠的最近,而你作为统战部上校,个人终端上安装了最新版的负熵能检验板块。” “请你告诉我,当时你看到的负熵能检验是多少。” 2600kw。 这是一个可以被直接处死的数字。 楚斩雨合上眼睛,这一刻很多念头在他脑海里一一划过。 最终定格成少女举着瓷片让他吃,那天真又有些狡猾的笑容。 清野怀疑地看着他:“楚上校?” “我没注意到……”楚斩雨轻声道:“当时……情况太紧急了……” 他停顿了一会,又重复了一遍:“我当时没注意到,就按你们这个来吧。” 清野没有发现楚斩雨的异样,他拉着斯通的胳膊去了后台的数据库。 楚斩雨从他强大的气场里抽出身来,走到观察台上,轻轻揉了揉薇儿的头发。 这个少女已经被洗干净了,但是伤口仍然没有完全愈合,身上小口如一张张殷红的小嘴,一张一合宛若呼吸。 她面容苍白,遍体鳞伤,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是一个破布娃娃被丢弃在角落里。 “楚……” 薇儿看见他,先是露出笑容,然后低头看着手里被血浸透的书壳。 “斯通大哥的…书,礼物,被我弄脏了。”薇儿其实早已经痛得浑身发抖,她小声地说:“要和斯通大哥哥…说‘对不起’才行……” 楚斩雨把书接过来一看:书壳的确是被浸透了,但是里面的内容居然还保存的比较好,有一页有被折起来的痕迹。 “看的是什么。”楚斩雨想说些转移她注意力的话题:“和我说说你看的是什么。” 书上的内容比较适合幼儿读书,而对于薇儿这种在人类社会生活不多的,心智接近于小孩的女孩来说,刚刚好。 “是…”薇儿想了想答到:“是一个叫‘西西弗斯’的国王……他是让世界上没有死……但是得罪了神…他被罚着不停地去推巨石……” “很难过。”薇儿忽然低下头:“西西弗斯做的……是好事……为什么,要被神明惩罚……他是英雄。”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所谓英雄,就是拯救人们于危难之中。”楚斩雨看过完整版的西西弗斯的故事,知道西西弗斯并非少女天真的幻想那样美好,但是他不愿意就此打破,那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他看着薇儿身上密集的伤口,伸出手抱了抱她:“伤口还疼不疼?” “英雄……拯救……西西弗斯……” 薇儿歪着头看他,忽然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动作之快,楚斩雨愣在原地。 薇儿露出了笑容,虎牙斜斜地挂在嘴角 “薇儿,今天,楚,教,薇儿,学到的有好多,‘亲爱的’和‘对不起’,还有‘实验体’的意思。”金发的少女笑着:“今天,开心,从前没有过,这样的开心。” “谢谢你,亲爱的西西弗斯,亲爱的楚。” 那一瞬间,楚斩雨觉得,那是可以让他潸然泪下,让他用一生去交换的笑容。 第20章 群青的光和影(1) 他稳住了心神。 那略带湿意的吻像是印在额头上的一个烙印,在女孩的言语中发烫起来;像是一个孩子亲吻自己朋友那样,并无缱绻之意。 薇儿看见在积满雪树下的哥哥姐姐,那句‘亲爱的’伴随着亲吻,和拥抱的动作,让她把这言语和动作联系了起来。在楚斩雨抱住她的那一刻,温暖而硬实的触感紧紧包裹住她,传递到她身体的每一处,阻绝了实验室里冰凉的消毒水气息。 她不懂吻法,只知道那对哥哥姐姐是把嘴微微张开然后贴在彼此的嘴唇上;被紧紧抱住的她够不到楚斩雨的嘴,只能在他的额头上贴一下。 看楚斩雨的样子显得尤为诧异。 在薇儿看来,是自己的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的神色发生了变化;她认知尚浅,看不出楚斩雨此时的神情是好是坏,于是有些忐忑:这是她第一次和这个她本能又有些畏惧的男人这么近距离的接触。 她不希望对方介意这个动作。 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知从而来的恐惧感深深压迫了她,感受到恐惧,她心智还是个小孩子,她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宣泄的方式就是哭闹挣扎。 而如今,她对这个男人的,在她看来名为‘非常喜欢’的情绪,压倒了本能的恐惧感,以至于她现在可以忽视这份恐惧的存在。。 她迟疑了片刻,苍白的小手搭上了楚斩雨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 楚斩雨沉默的时间不长,他掐了掐薇儿充满肉感的脸颊。 “以后这个,要留给你最爱的人。”楚斩雨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神色:“不能随随便便亲别人的脸。” “为什么?” “因为这个动作有暧昧的意思,知道吗?”楚斩雨蹲下身子,和她平视:“这个动作会让别人误以为‘你要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但是这个动作对女孩来说是很珍贵的,不能随意地给。” “可是,我们不是家人吗。”薇儿掐着自己的手指细数道:“家人,就是,要生活在一起,永远。” 楚斩雨发现自己没办法给这个很幼稚的少女解释清楚所谓亲吻的含义:这意味着生物之间的爱情。 而在这个依旧是男权的社会,爱情有时候是充满强占欲和控制欲的,稍有不当,一段失败的爱情可以毁了无辜少女的一生。这和纯粹关心爱护的亲情有本质的差异。 一个不经意的亲吻,可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结果;这个世界对于女子的恶意本就浓厚,在爱情和婚姻上尤是如此。楚斩雨细想着,但是他没发现自己的推论中有先入为主的地方。 那就是,他自认为薇儿是看到了那个亲吻的姿势,感到新奇才会学习的,以为这个无知的少女可以把吻给予任何人,其中不乏一些下流之徒;但实际上,薇儿那个青涩的吻,只想给他。 不过,现在和她说这些,她也听不懂;楚斩雨准备结束这个话题。 “很抱歉打扰你们父女交流。”清野兜兜转转又回来了,走过来看着他们。 “我们不是父女。”楚斩雨指了指自己的脸:那分明是一张二十岁左右的年轻脸庞;对于清野的妄下定论,楚斩雨感到很痛苦:哪有人没结婚无痛当爹的。 清野无所谓地一耸肩:“行,很抱歉打扰你们兄妹交流。” 楚斩雨:“……” “伙计,别拿你那怨恨的眼神瞅着我,虽然我的确要告诉你个坏消息。”清野说:“我把她排异的反应按例告知了军委这方面负责人,就在刚才,上面发通知,决定暂时将实验体kj2045留在培育中心观察一个月。” 楚斩雨对这个决议并不意外,他松开少女的手:“请您注意,她不叫kj2045,她有自己的名字。” 清野不为所动:“是政府赋予了她‘人’的权利,自然可以拥有名字;可现在她重新变成了一个实验体,还是很危险随时可能失控的那种。” 楚斩雨无言以对。 薇儿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抬头看着他:“楚,怎么了。” “没事。”楚斩雨摸摸她细软的头发,从衣服内夹层的包里掏出来一个小东西。 那是她在家里吃饭用的小兔子头汤匙。 薇儿的眼睛亮了,忙不迭地抓过来握在手心。 “我可能要离开一会。”楚斩雨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走下来的时候,能感受到薇儿,那直勾勾的,追随着他背影的目光。 走过清野的身边,他低声请求:“请好好照顾她,算我欠你的人情。” 清野摆摆手:“杞人忧天,我和有些科研疯子不一样。” 在外面转圈的斯通博士换完衣服,就看见他失魂落魄地出来了,不由得感慨:“上校啊,你这样子,真的很像一个忧伤的老父亲,看着自己养大的女儿出嫁了一样,没想到你和那小姑娘感情这么深啊。” 斯通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担心,以那家伙对美少女的呵护,等小薇儿出来了,你会发现她连汗毛都不会少一根!” 斯通嘴上在安慰他,其实心里也没底:陈清野平生最看重三件事:猫狗小动物,优美的中分头,以及美丽动人的妙龄少女;但是薇儿重新变成了实验体的身份,她在清野眼里还算不算美少女还有待商榷。 楚斩雨仍旧很担心;自己一直以来在为她美化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本质上是残酷的;当她离开自己的时候,会发现一切都变了,独自面对一些不那么友好的陌生人,看着这个和她想象中迥异的世界的时候,她会怎么样呢? 楚斩雨感觉自己再想下去,头都要裂开了;他疲惫地止住了思绪,对斯通说道:“我也去你们那个新型裂变核弹小组看看实验进程,前两天我刚刚签署了一份有关文件。” “没想到那个负责军官是你啊。”斯通很是惊喜地说道:“这样吧,我这段时间都会呆在这地方,顺便帮你看看薇儿小朋友的近况,你看怎么样?” “要真是这样,就太感谢了。”楚斩雨感激不尽,毕竟这一个月内,他被已经不再是收养人的身份,没有正当名义去看望薇儿。 新型裂变核弹-a,是搭载在飞行器上的导弹组,有时候空中飞行的异体来袭的时候,和地面部队需要空中支援的时候,它就会被广泛地采用在载具上;楚斩雨对这个东西算不得陌生。 前异潮时代的常规核弹,被看作是一种具有极大的破坏性的武器,作为国力强大的表现和底蕴威慑,被人类社会约定不得大规模地使用。 现在的新型裂变核弹-a以及新型裂变核弹-b,却并不是利用能自持快速进行的原子核裂变反应,从而瞬间释放出巨大能量产生的核反应爆炸,而形成毁灭性的杀伤破坏。 说到底,还是从前赫柏计划和错熵技术的产物:既然异体由地球生物变异而来,那么他们的各类体液中,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变化;通过长久以来分析体液,变异细胞,现在人类已经能比较好地将负熵能转为己用,面对异潮来袭也不像二度异潮初那样手忙脚乱,新型武器的诞生功不可没。 这次楚斩雨去看的就是新型裂变核弹-c的孵化小组实验。 陈旭然是斯通的老师,是一位精神抖擞的老教授,他像一枚陀螺一样在不大的场内旋转,来来回回走,忙个不停,连斯通走进来打招呼他也没看见。 “陈教授!”斯通更大声地喊了一句。 这回教授终于回过头来,揉揉自己耳朵,露出惊喜的表情:“臭小子,换个发型认不出你了,你一成不变的大光头呢?” 斯通:“我的内心也是一个渴望变化的人啊……” “陈教授,后辈幸会。”楚斩雨知道这位老前辈的威望,率先鞠躬道:“我是统战部一级干员,楚斩雨,这次孵化进程的对口负责人。” 陈旭然很满意地点点头:“你看现在的年轻人长得俊,后生仔,跟我来吧。” 一架造型前卫的飞行机停在生风隧道里,人造鼓风机呼呼地造风,斯通刚跟着他们进去,就被这狂风吹得头发肃然起立,整个人都差点被大风连根拔起。 陈旭然借着他的身体挡着风,余风撩起他鬓边花白的头发;教授眯起眼睛:“此情此景,我真想吟诗一首。”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教授嘴里念念有词,看起来颇为陶醉。 “我快乘风归去了!”斯通张着大嘴没好气地喊道。 陈旭然给控制风速度工作人员比了个手势,隧道里的风瞬间小了不少。 斯通捂着心口,魂归人世。 陈旭然这才从作为掩体的斯通博士身后走出,感慨道:“一个优秀的导师要学会熟练使用学生身体,为自己趋利避害。” 斯通博士开始思考:也许当年我选导师的时候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楚斩雨这才抬头打量这个庞然大物;按理来说,飞行器的体积一般比较小巧,但是眼前这架,应该说是一座飞行器的体积,远超他见过的所有。 楚斩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陈旭然就骄傲地说道:“这就是新型裂变核弹-c,和飞行作战设备融为一体的打击武器!” 楚斩雨隔着手套摸了摸它青色的漂亮涂装,上面画着巨大的军委符号。 “能否和我详细说说?如此一来,‘飞行器+导弹’的价值,就会被重新计算了。” “那我简单说说吧。”陈旭然说:“首先啊,你看咱们平时,飞行员上去,瞄准点投放a,或者是用于对敌的瞄准射击b,而我们全新的c号则是集两者之长,即可以用来定点投放,也可以用来瞄准击落空中的敌人。” “在其次,为什么叫做‘和飞行器融为一体’?很简单,之前的每一次出击,我们都要在装卸导弹上花费大量的时间。”陈旭然一拍斯通大腿,后者痛呼着弹射起来:“但是情况,在我们这里,得到了改变:从此这种型号的飞行器以后的修理和维护都将可以集中处理,极大地提高了效率。” “而且这个,安装了这家伙的成果。”陈旭然指指斯通:“他的‘塞壬’作战系统,能够把十七枚炸弹送出去。” 楚斩雨有点没听懂:“我记得之前的也可以装载十七枚b……” 斯通跳起来表示不满:“什么话?之前的十七枚只能一发一发地丢出去,这可是能一口气全部发射出去的,不给敌人一丝丝喘息啊!而且你想想,十七枚出去,肯定跟放烟花似的,很漂亮。” 楚斩雨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整的也有点心动:十七枚一口气打在异体身上,就能极大地缩短异体乱窜带来的瞄准不便;想到这里,楚斩雨终于露出笑容。 “不过其实也不算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啦。”斯通挠着头笑道:“人心齐,泰山移嘛,大家都有提意见,虽然最后项目落实还是我自己……” “所以说,它凝结了我们科研部青年的大胆设想和才能,所以我准备向上面提议,让它和它的前两位兄弟不一样,有自己的名字!” “它的名字,叫‘ultramarine群青’!”陈旭然慷慨激昂:“是青年群体的伟大创举。” 楚斩雨点头:“好名字。” 陈旭然很满意地抚弄着自己的白胡子,看起来是一副孺子可教的心理。 他们走出生风隧道,陈旭然倒了杯水给他喝;楚斩雨喝完端着杯子,看着里面白色的杯壁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像少女挂满泪珠的稚嫩脸颊。 “对了,教授,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当然。”陈旭然豪迈地回答道,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好感之高,甚至可以让他自己为其解答爱情婚姻的困惑。 “如果我们在测试的时候,发现一个负熵能超过2000kw的数值,这个会被怎么处理?” 陈旭然放下自己的纸杯:“这让我怎么说呢……能达到那个数值的,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要真有谁这样的数值,自然要用处理非人类怪物的方法来处理它。” “教授你的口气很可怕啊。”斯通忍不住吐槽,挨了陈旭然一记爆栗:“年轻人,要懂得对老年人尊重一些。” 他瞅着楚斩雨难看的脸色:“怎么了?年轻人?你不会真的看到过这种数字吧?我年龄大了受不得这种惊吓。” 楚斩雨犹豫些许时候,正要开口说什么;听见背后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陈旭然也赶紧立正微笑。 阿普林·斯通看着他的背后,眼神一暗:“是莎朵的叔父:乔治·伦斯。” 二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相似的情绪:官大一级压死人。 然后他们转身,斯通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楚斩雨则是神情僵硬冷淡。 他脖子上的那个探测发信器的触感,随着走进来的人的身影,变得更加鲜明了。 “青年才俊们齐聚一堂啊。”乔治如狐狸一般笑眯眯,可惜那笑容只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颤抖和惶恐;楚斩雨回避了他的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到的乔治·伦斯比他以往看见的,都要让他反感厌恶。 一直饱食肮血腐肉的秃鹫,就算穿上一身雪白的羽毛,也只会让人感到丑恶,不堪直视;反而因为这种外在的伪装,更显得那肮脏的内在触目惊心。 不过这念头只在他心里闪了一下。楚斩雨也微微躬身,对他的到来表示敬意。 幸好乔治只是多看了他几眼,不然他还真不知如何应对。 军委的领导来了,陈旭然和几个小组负责人围着他打转,给他介绍计划和设计图,乔治频频点头;看着里面的人的注意力都被大领导吸引走了。斯通趁机拉着他溜达到外面的地坪上。 这里是郊区外围,没有居民聚集区的人工造雪队在天上飞来飞去;所以地坪上光溜溜的一片,反射出铅灰色的天穹。 斯通买了两瓶醋达,自己开瓶嘬了一口,楚斩雨被他喝饮料那陶醉的神情所迷惑,也喝了一口;谁知这一口带给味蕾的刺激感,要用一生来疗愈。 “爽!”斯通把罐头捏成片,远远投进了垃圾桶里面。 “好球。” “味道如何?”斯通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楚斩雨舌头抵着自己的上颚,感觉自己的舌头被无情地强迫了。 “很独特。”楚斩雨矜持地回答。 斯通没有接他的话茬,他靠在栏杆上,任凭大风吹过。 有了头发后,他还是挺帅的一家伙。 他的眼睛是灰色的,透露出一股聪明机智的气息,皮肤略显苍白,下面泛着肌理的淡红,可能是常年待在室内工作的缘故。 他那身滑稽的乡村结合部已经被换下来,现在外面罩着深蓝色的大褂,衬衫则是白色的,领口叠的整整齐齐;他肩膀宽阔,胳膊结实,手指修长。 他的鼻子挺直,嘴唇厚实,笑起来却非常迷人而真诚。 楚斩雨看着莫名陷入沉默的斯通:他很少有这种安静的时候,像一株含羞草。 “对了,之前那次的消息,你本来是要发给莎朵·伦斯吧。”楚斩雨冷不丁的话语把斯通吓了一跳。 斯通装疯卖傻:“什?什么消息?” 楚斩雨用冰冷的语调念出那段烂熟于心的文字:“你像是天上的月亮,像那闪烁的星星,可惜我不是诗人,否则这世界上描写星月的诗歌数量将会超越所有诗歌种类。” 斯通博士:“……” 他沉默半晌,忽然跳起来挠头咆哮:“这个梗过不去了是吧!啊?啊?为什么你都能背下来了!” “因为我觉得你的文学修养并不高,但是能写出这样动情的情书,想必花了一番功夫,所以你很喜欢她。” 楚斩雨肯定地说,他产生疑问:“喜欢她,应该让她知道你的意思吧。” 斯通有气无力:“上校…我俩国情不同啊……喜欢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 楚斩雨不以为然:“一句喜欢你的话而已,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斯通望着头顶这片灰蒙蒙的天空,脸上像是哲学家一样沉思的表情。 “哎,上校,你没有注意到,那个女孩看着你的眼神吗?” “眼神?你说的是薇儿?” “对,薇儿的眼神。” 斯通蹲在地上,手指划拉着地上的尘土,指甲盖变得灰灰的。 “你从培育中心那个不算好的地方把她带走,你是她这辈子第一个有着完整又美好印象的异性,一个年长,耐心,温柔,英俊又地位超然,实力强悍的男性,几乎满足了一个少女春心萌动的所有条件。” “你是一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完美的异性,出现的时机又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斯通很感情专家地说:“再也不会有男人能取代你在她心中的这份地位了。” 楚斩雨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反驳道:“她的身体是少女,心智是孩童,不能一概而论。” “我说,上校啊,你不要认为薇儿是孩子一样的心智,而且就算是孩童,也有长大的一天。她看着你的眼神……你的感情迟钝,但是我们旁人,都能感觉出来。” “那种眼神:无比信任,献祭般愿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你,一切都与你分享,时时刻刻收藏着你的一举一动……这可不是女孩看着父亲或者兄长的眼神。” 斯通低声言语,语气也并无严肃之感,但传到楚斩雨耳朵里却震耳欲聋。 “那是女孩看着自己最钟爱的情人的眼神;就算她心智稚嫩,现在可能还意识不到自己对你的这份情意,但人都会成长的。” “成长是一笔残酷的交易。”斯通说道,他的脑袋无力地低垂了下去。 楚斩伫立风中,久久不曾言语。 “我现在关心的事情是:上校,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是和她从此生分,断绝这份终将到来的爱恋,还是放任这份感情滋生?真到了那一天,你要如何应对呢?” 斯通聊天般的语气,低垂失落的眼神,好像在和楚斩雨交谈,又好像是在开导自己。 “喜欢你……这句话很难的啊……” 楚斩雨依旧沉默着,像一棵沉默而又生气的柏树。 “身为战时军人,如果没有做好顾着家小的准备,就不能结婚恋爱,她是未来的统战部军人;这条准则对我如此,对她亦如是。” 楚斩雨最终斩钉截铁地开口:“我不会和任何人有‘爱情’的关系,当然也包括薇儿。” 他不担心自己的抗拒会伤害到这个无辜的少女,毕竟到薇儿长大那个时候,也许碰到更好的人,这份感情就让它成为仅存于年少时的悸动吧。 斯通似乎被说动了:“真的吗?” 楚斩雨点头:“真的。” 毕竟,谁还没有过几段年少时的爱情呢,可是稚嫩的感情稚嫩的人,到最后都要接受时间的审判,皆是烟消云散。 第21章 群青的光和影(2) “斯通,我这里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楚斩雨看着蹲在地上的博士。 “你也有故事吗?”斯通扭头看他。 “放心,不是什么战场上血腥的故事。”楚斩雨回忆过去的事情:“你听过我最显着的战绩是什么?” 斯通笑了:“上校你要这么说就太多了,毕竟你是统战部的王牌嘛~根本数不过来……如果要我说的话,我觉得是单枪匹马深入亚巢吧,一个人干掉那么多高危异体……天啊,你简直是超人。” “敦涅尔克大屠杀。”楚斩雨截断他的话语:“你可能没听过,你听到的版本应该是‘敦涅尔克暴动事件’。” 斯通博士愣了一会:“这个怎么了?” “啊,那是被美化过后的版本,是军委为了保护我的声誉做的宣传。”楚斩雨自嘲地说:“真实发生的事情,比你们了解的残酷得多。” “那天在名为敦涅尔克的‘人造小行星上’执行秘密任务时,我们的军队遇到了第三支配者‘蝴蝶’。” “啥啥啥啥?”斯通吓得差点滚在地上:“信息量这么大?那是什么?第三支配者?不是说自序神之后就没有支配者级别的了吗?我年龄小,容易被吓出心脏病啊啊啊啊~” “这件事没有对民众揭露罢了,你们科研部的应该也不知道,不过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情,说出来也无妨,不过不要和普通人说;这个支配者的引发异化的能力与序神无异,但力量似乎却弱小得多。我们在用最小牺牲的情况下就击败了祂。”楚斩雨说。 斯通发觉事情肯定不是如此简单,他一拍大腿:“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啊,完全斩杀异体都是需要紧密配合,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就击败有异化能力的支配者。” “当时军委的负责人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就连我都被他那大获全胜的快乐所感染了。”楚斩雨摸索着自己脖子上的发信器:“甚至他都没有汇报给军委,觉得没有必要引起群众无谓的恐慌。” “我后来还是不放心,在前往探查‘蝴蝶’的时候,我本来决定还是彻底杀死祂。”楚斩雨的眼底流露出那时的悲伤:“但是这只怪物,居然说话了,祂用小女孩的声音和我说话了。 “祂说的是‘哥哥,不要杀我’。” 斯通忽然沉默了,他身子轻轻挣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知道接下来楚斩雨会做什么了。 “我以为这个由人类转变而来的怪物,居然还保留了基本的人性…然后我犹豫了,尽管那只是一瞬间的恍惚。”楚斩雨轻声道:“然后,悲剧就发生了。” 蝴蝶在他失神的那一瞬间撞破玻璃,祂发出一声古老的悠鸣,然后巨大的身躯在空中炸开了,像一朵颜色过分浓稠的烟花。 “支配者所独有的异化基因的能力在此刻彻底展现出来,它将异位面的赐福降临到人体。人类被异化基因看做生命体,然而人体内每个细胞也被视作单独的生命体:就这样,被异化的人永远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无法死去,体内的细胞亦如是。” 斯通博士的万语千言都卡在喉咙上;他不合时宜地想:为什么你这么了解异体…… “这违背了人类的生长规律:人类每时每刻,细胞都在凋零死去,每时每刻又都有新的细胞填补空缺;但是现在,细胞的制造端开足马力生产,回收端却彻底崩坏。”楚斩雨闭上眼睛,似是不愿意在直视什么:“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刚刚欢庆鼓舞的人们,刹那间就在痛苦的变异过程挣扎尖叫,满地都是哭嚎。” 巨大的脑袋,翅膀,触手和鳞片,表面呈现一种黑绿色,布满疣壮凸起,毛孔如同红细胞一样开合,某种流质的东西在血管,神经,淋巴上蠕动,在鲜红的体壁与透明晶亮的长条粘膜上肥软地爬行,人类的思绪如润白结净的蚕丝从蛋壳般的脑仁里被剥出,污绿带白的液体从迸开的肉缝裂口中喷涌而出,从中可以窥见凹凸不平的乳白骨架,上面爬满了伸展的,黑红色的血管,几乎要奋力地从里面探出头来。 “那个时候,能保持完全清醒状态的只有我。异化基因和他们体内的抗体发生激烈反应,这种场面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做噩梦;为了减少他们的痛苦,我决定集中,快速地处理他们。” 飞溅的,颜色各异的液体,交织成奇异的味道,周边刚长出来的腕足传来冰冷潮湿的触感,被锋利的,巨大的刀刃隔断;男人眯起眼睛,望向更加巨大的变异体,他手里的刀子变化了,变成了与手臂严丝合缝融合的机械外围……金属包裹的手掌心里张开色泽夺目的炮口,炫目的光亮淹没了一切。 “但是我还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把他们带着的抗体,以及我自己的,都挨个挨个地尝试,觉得能救一个是一个,但是不仅一个都没救下来,而且还因此耽误了许多时间。” 他一针一针地注射那些看起来似乎还有救的,没有完全变异的感染体。楚斩雨回想起来那时的场景,他很希望那时也能出现一个像周昕安的存在,也能稍微削减些惨痛之意;可惜能抗过三级抗体所有人少之又少,而这些人都痛苦地抽搐着死去了。 “碰巧的是,这个时候,附近的探查队经过这里,被这里高出常值的负熵能吓坏了,于是下来探查情况。” 好奇的人们从舰上走下来;与满身鲜血屹立在异体和断块残肢中的楚斩雨相对。 他们看见那个战神般的男人,他看见他们的到来,眼中瞬间盛满震惊与绝望。 斯通博士在心里惊呼。 他颤抖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扩散了。”楚斩雨简短地说道:“不得已之下,我把他们都杀了,我身上的血腥味……几个月都没散下去。” 楚斩雨继续说:“当时我坐在成堆的尸体旁边,一直到穿着防护服的救援队过来才跟着他们离开;这期间我注意到有一个半死不活的感染体居然还有意识,他拉着另一个异体的手,在向我呼救,但是那时的我,有了前车之鉴,已经不相信感染体和异体所暴露出来的任何‘人性’了。” 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子的异体艰难地拖着另一个几乎被切成零碎肉泥的,不成样子的异体,艰难地朝他走过来。 “我给了他们最后的了断。” 那时的他最终闭上眼,似是不忍再看;他举起手,手上的机械表层脱落,在他手心里变成一个散发着诡异紫蓝色光华的圆球状物体,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着。 畸形的异体被击中,倒下。他也没有因此看到那双由蓝变成纯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熠熠发光,通透,洞察世界。 “我那时的了断,比起麻利的切割扫射,更接近于安乐死一点,这样的痛觉会小很多,如果变异了仍有痛觉的话。” 楚斩雨扭过头,用手指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总结道:“我和说你这个的原因,是我想告知他人:我不能有太多余的情感存在。” “军委里的反对派一直批评我优柔寡断,有妇人之仁,这点无可否认。”楚斩雨掏了根电子烟出来抽上。 “想想看看吧,我本来就是这个性子。如果有喜欢的人,就不能放下身心去战斗,如果我喜欢的人面临着感染的风险,我很难不有所偏心,我性格柔弱的那一方面就会被无限放大” 在他看来,爱情,是一种责任,不是一种可以肆意挥霍的感情。 当两个人相爱时,荷尔蒙会拉近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的生命,让他们心甘情愿为对方付出一切,而任何意料之外的举动都可以驱使着两个人由寂静到疯狂。 楚斩雨想象不出自己为“所爱之人”疯狂的样子;他一直以来都尽力冷静又克制的。但是爱情就是这么有魔力,能破除性格上所有的伪装,这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到那个时候,我真的就不该在军队里待着了。” 斯通看着他嘴边电子烟发出的莹莹红光,没有吭声,他知道这个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合适的。 “但是我有必须待在军队里的理由。”楚斩雨微微正色:“我是整个军队里最强的特攻人形兵器,最完美的人造战士,如果连我都无法战斗的话,曾经让无数科学家付出心血的赫柏计划,就落了空。” “军委也是这么想的:可惜那时候他们的所作所为让我极其愤怒。”楚斩雨吐出一口橘子味的橙色烟雾。 “当时因为客观上,我的确阻止了进一步扩散,他们准备给我授予我少将军衔,对于升衔,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这个少将的军衔,是我踩着那么多人的鲜血得来的,我不愿意接受。” “当晚我就找到乔治·伦斯,希望他能撤销我的升衔指令;我去的不是时候,正好撞见他们的密谋。他们正在吩咐亲信在事情上做手脚,将这件事情伪装成‘敦涅尔克’事件,也就是现在大众所知的版本。” 斯通回忆了一下大众所熟知的这个版本:统战部的楚斩雨上校,以一己之力阻止了敦涅尔克小行星上的异潮,而至于故事里的其他人,则是跟着队伍去宇宙远征队里考察去了。 “让我无法忍受的一点,就是他们不准备将死亡名单对家属公布,也不准备把死法告诉牺牲者的家属。” “时至今日,那些死难者的家属依旧认为他们的牵挂的那些人仍然活着,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 楚斩雨把电子烟揣回兜里:“此举,就是为了保住我的名声,让大多数人能心无芥蒂地和我战斗……把那么多人的死亡,看的无足轻重。” “乔治·伦斯不以为然,他甚至让人帮我穿上将官的制服,我回过神来,气得把少将的肩章直接摔在他身上,然后夺门而出” “说实在,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是边走边脱制服,这期间我遇到很多人向我问话,我全都敷衍应对。” “直到我走到威廉·摩根索部长的办公室的前面,将官的衣服塞进他门口的垃圾桶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斯通挠了挠头,他能感受到楚斩雨内心被抑制的巨大悲伤,但他考虑到另一种可能:“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嘴不算很严实,要是我哪天说漏嘴了,一个不吱声,你岂不是身败名裂了。” “那就说出去吧,我可以成为历史的罪人,但世界有权知道真相。”楚斩雨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认真神情:“无论如何,这秘密也在我心里藏了这么多年。” “也许,我真的想找个人聊聊吧。” 楚斩雨掏出另一个根电子烟,斯通博士看了有点眼馋:“还有吗?” “只有榴莲味的了。”楚斩雨抱歉地把黄色的给他:“味道很奇怪。” 斯通接过来抽了一口,被那刺激的果香味激得浑身一抖;他舒爽地出了口气,咂嘴道:“你个大男人还抽水果电子烟啊,最近香烟业不是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吗。” “不喜欢烟味,很呛人。”楚斩雨吐出淡红色的雾气,斯通闻到了苹果的香味。 “那怎么还要买烟,电子烟也是烟啊。” “水果烟的味道很好闻。”楚斩雨直言不讳:“喜欢那种烟雾缭绕的感觉。” 两个人抽着水果烟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榴莲的味道其实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尝习惯了倒也还好;斯通品尝着嘴里那股浓郁的果香,瞅着楚斩雨:“下文呢?” “没有下文。”楚斩雨也盯着他:“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故事要和我说。” 斯通哽住了。 “是关于伦斯的吧。”楚斩雨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的心理护身服:“我看你自从中午饭吃完过后,就跟那没气的气球一样。” 他含着烟,在空中抖了一个漂亮的烟圈:“蔫了。” 斯通蔫了下去,他垂头丧气,像只被雨水淋湿的狗。 “伦斯,唉。”斯通很沧桑,以手指天:“她拒绝我了,而且是很明确的拒绝,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拒绝。” 楚斩雨没有安慰人的自觉,他想了想:“不必难过,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如果这棵树只会吊死你,不如换棵树。” 斯通很倔强:“如果都要吊死,可我就想在这棵树上吊死。” “为什么拒绝你。”楚斩雨问道:“拒绝人应该是有理由的吧;平心而论,你长相不错,又是年少成名,各方面都很好和她也算得上金童玉女。” 斯通沉默了。莎朵各方面都可以说是玉女,但自己这个金童的含金量可是很有问题;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楚斩雨那张俊美的脸,又开始叹气。 “你和她还更像是金童玉女。” 楚斩雨:“?” 他端着烟,迷惑了:看来陷入单相思情潮的男人的心思绝非等闲之辈可以揣测的。 “你是不知道,今天我看见她给你递礼物袋子,我那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幸好那礼物是给小朋友的,幸好你说你不谈恋爱……可是你不谈不代表她不会放弃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楚斩雨赶紧安慰他:“别太担心,伦斯对我的举止言行非常客气,硬要说的话,她对你的态度更像是对待一个熟悉的朋友。” 斯通博士破涕为笑:“真的吗?” 楚斩雨颔首:“你还有机会。” 斯通博士刚鼓起来的的笑脸苹果肌又坍塌了:“可是别人也有机会……有很多比我优秀的人……唉……” 楚斩雨面对这一连串的哭闹嚎叫,不禁皱眉。 他从未如此觉得自己的论断是正确的:爱情确实会让人变得疯狂。看着斯通博士这癫狂尽失风度的样子,他更加希望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触碰到爱情这个东西。 第22章 群青的光和影(3) 楚斩雨失笑地摇摇头。 他永远都不会有。 “楚上校!” 他俩在外边溜达发呆的时候,有好几个穿着护理服的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跑上来,在围观了他们对于爱情生命探讨的全过程;现在看到已经没声了,才敢小心地走上前来。 “是你们?”楚斩雨认出了来者,那是他曾见过的两个年轻人:“克拉斯,奥尔加。” 年轻男人摘下头罩,模样还有些腼腆:“上校,之前例行的新型过滤性药液治疗人体测验……藤野主任被催的很厉害……” 不知是不是克拉斯的错觉,他总感觉楚斩雨总是镇定自若的神情僵硬了不少。 楚斩雨扫视着这两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他们可能不太清楚过滤性药液是什么,但是楚斩雨对此可是有着深深体会。 他抚弄了一下眉心。 “看来对于‘群青’的实战演练要稍微往后靠一点了。”楚斩雨摘下自己的手套,对斯通比了个明显的手势:“请告知贵师,,实验时间不长,我随后就到……请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情。” 斯通听到过滤性药液治疗实验,脸色也稍有变化,他难得地严肃起来:“我们家的家风就是说到做到,答应你的。” 楚斩雨对他颔首致意。 一般而言,在过滤血液杂质,阻断变异的时候,会给病人使用麻药使其神经麻痹,让他们不至于忍受疼痛;但是这对于士兵来说并不适用,因为麻药的用量稍有不合适,可能就会使这名士兵的身体战斗机能下降。 风险是存在的,因此医疗部门的也一直致力于研制出不仅疗效高而且疼痛小的过滤性药液,减少麻药的使用。 以前大部分实验都可以用小白鼠,但是老鼠的身体构造毕竟和人类有着天差地别;在鼠类兔类身上得到的数据不准确,而在伤员身上已经出现几例临床事故,被好一顿问责。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好把目光转向了身体素质极强,而且定期要做过滤的统战部干员,干脆申请把最新的实验药加入过滤。 楚斩雨是最后来做这个例行试验的。 藤野诚三郎在接到乔治·伦斯的命令的时候,他识趣地没有多嘴发问;然后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所有通讯设备都处于黑屏状态,房间里连一张多余的笔纸都没有,外面还被荷枪实弹的士兵围住了。 一级封锁隔离指令。 藤野诚三郎调试着溶液,让它们从另一端流向自己手边的容器,液体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色,他用消毒棉球擦拭那有点吓人的长针头。 他头戴帽子,穿着专业手术服,带着口罩和防护目镜,眼神幽深,身材魁梧,像是悍匪。 楚斩雨被束缚带绑在实验台上,头顶灯光把他的面色映照得惨白。 “上校,请翻转身体,实验流程需要在你的脊柱用针,请尽可能放松背部肌肉。” 楚斩雨翻了身,把头转过来对着他笑了笑:“为什么我觉得你比我还紧张。” “这种药剂根据排异反应的强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临床反应。” 藤野诚三郎把治疗服从肩膀下拉到腰部,紧实的脊背肌肉袒露在视线中。 做完皮肤测试部位的清洗,针头,软管,过滤仪被连接在一起,藤野诚三郎尽可能调整着呼吸,液体开始准备注入软管,他的手指顺着薄薄肌肤掩盖下的脊骨,找准位置,针头插入脊椎。 楚斩雨看起来似乎并无多少反应,只是在扎入的那一瞬间,额头上瞬间冷汗涔涔。 “您要是觉得疼,可以喊出来的,但是请不要太过挣扎。” 藤野轻轻按揉着他背部的肌肉,想以此让他感到放松,缓解疼痛。 他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到了楚斩雨。 外形年轻的上校有一双内双丹凤眼,虹膜是深蓝色的,眼窝深,眼睛大而神采深邃尖锐,眉骨高,黑发浓密,看起来他有斯拉夫人的血统;不过他那并不高大强壮的体型,和那细挺的直鼻,以及比欧洲人柔和得多的面部轮廓,又自带东方含蓄的儒雅。 这副五官让他有种熟悉的亲切感。 他现在手下的肌肤白皙紧实,充满韧性,表层非常干净完整,看不见一丝伤痕的遗留;看得出来,楚上校不仅锻炼良好,而且身为曾经被科研部偶然发现并带回的实验体,他的自愈力是统战部干员里最强悍的。 虽说人体构造大同小异,但是有些肉体的轮廓,就是能让人感受到自然造物的神奇和通灵彻透,观看时宛如欣赏希腊美感十足的雕塑;藤野认为,楚上校的身体,毫无疑问属于这一类。 这枚针头是比较大的特制型号,而且全程要用机器,在上面施加一个强力,让针头能牢牢插入脊椎,不至于被强大的自愈力挤出体外。 “还好。”楚斩雨的声音有点哑,他的身体在束缚带下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他闭上眼睛。 “不建议您那样做。”藤野直言不讳道:“失去视觉会使其他感官变得敏锐,包括皮肤的触感;药水还没有注入,这才刚开始。” “时长三分钟。” 楚斩雨睁开眼睛,他的眼睛非常罕见地湿润了,蒙着一层晶莹的水雾。 “开始吧。” 他的十指抓住了身下的布料。 未曾料想到,他刚刚放松了一点,针头就往里面更深入了一点;尖锐的刺痛过电般刺激神经。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楚斩雨已经浑身冷汗,虽然药水甚至都还没有注入,他已经十分狼狈。 “和我聊聊天吧。”楚斩雨咬着牙说:“给你的命令上应该没有不让和我说话吧。” “没有。”藤野试着问他的感受:“您很难受吗?这样的实验果然还是太强迫了。” 楚斩雨在疼痛中想起这是实验,他对药物的反应都会被写作数据参考,他必须精准地表现出身体反应。 他强忍着疼痛低声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可能确实很疼,对于我而言,还算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楚斩雨的话音戛然而止,他难以忍受地扭过头,抓着布料的手指,一瞬间把坚实的无菌布撕开了一个洞,和鲜血相似的红色药液顺着医疗软管和针头,直接注入脊椎。 一直在刻意保持着平静的身躯骤然绷紧了,如果不是有着束缚带,楚斩雨会痛苦地痉挛以至蜷缩。 “您可以喊出来的。”藤野有些不忍心看他的样子:“这种药物刺激,绝非人造战士能忍受的。” 楚斩雨整张脸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他无力地摇着头,碎发一绺一绺湿漉漉地贴在金纸般惨白的脸上;他的脸上露出濒临失控的神色,嘴边溢出一缕血丝。 他把自己的嘴咬破了。 如果要让楚斩雨详细说的话,他会觉得这个过滤性药液更有潜力成为一种很好的刑讯工具,像是一股冰冷的浓稠硫酸灌入脊椎,随即传来近乎真实的,皮肉骨骼都被切割开来,融化的锐痛,直击脑部神经。 他半睁着眼睛,感知在此时精细得纤毫毕现,能清晰地感知到骨头浸泡在冰冷的腐蚀液体里,被稀释和腐烂的感觉太过明晰;哪怕像他这样的人也无法忍受。 楚斩雨连忍痛的准备都做不到,避无可避地露出了疼到恍惚的神色,像天地赋予的风景蒙上了一层雾气。 “上校?” 藤野严肃的脸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三分钟已经过去了。” 针头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液体注入速度很快;藤野诚三郎的表情则是有些严肃。 “您的排异反应比我们想的还要重,这可不妙,我们在往变异体身上注入过滤性药液的时候,那些人形怪物的挣扎也没有您这样的。” 楚斩雨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浑身上下已经被冷汗完全浸湿了,活像是从浴缸里爬出来;他脱水严重,余痛仍留在他的身体里。 他无法控制地轻颤着。 藤野诚三郎递给他一杯水: “您或许需要喝一杯。” 他颤抖地接过来,刚凑到嘴边,手没端稳杯子,盛满水的杯子直直坠落下去,楚斩雨感觉自己的胸口又侵入一股新鲜的湿冷。 楚斩雨低声道:“可以再给我一杯吗?” 藤野诚三郎扫去地上的玻璃碎片,楚斩雨喝着水,嘴唇濡湿,他找回了一点神志。 藤野拿来治疗仪盖在他的脊椎处:“您觉得这个药剂怎么样?” 治疗仪沉重而温暖的金属感压在饱受折磨的脊柱上,楚斩雨舒爽地出了口气。 “如果是为了治疗,相信很多人宁愿给个痛快的死也不肯接受这种药剂。”楚斩雨说了实话:“你从我的反应就能看得出来;我并不是无法忍受疼痛的人。” “这和您的排异反应有关。”藤野诚三郎相信不是药剂的问题:“您身体在排斥着属于人类的基因,所以会感到疼痛;讲实话,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其他人呢?”楚斩雨问道。 “上次其他的研究人员为兄长做临床测试时,用的也是这个型号,还做了眼部的伤口填充手术;但是兄长的反应很是平淡,在手术和实验结束后,他甚至能准确地说出我们在他的眼部切了多少刀。” 楚斩雨无言以对:“好吧,既然是危险的信号,那有什么配套的缓解方案吗?” “根据以往的范例,只能采取保守治疗,尽可能阻断变异,或者延缓基因变异的速度。”藤野诚三郎给楚斩雨展示了设备上一串长长的药物名单:“您的情况已经刻不容缓,推荐方案里包括238种药物。” 楚斩雨有些犹豫。 “我已经向上面提交了药物批准申请。”藤野诚三郎调试着他背后的治疗频率,治疗仪耸动着,发出微弱的噪音:“您已经超过基因警示阈值太多。” 他像是没头脑般地问了一句:“上校,您究竟是什么呢?” 楚斩雨脸色有点僵硬。 藤野诚三郎身上集合了一个死宅研究员的所有特征:放飞自我的发型、常年不换的衣服版型、爱喝咖啡和奶品、痴迷科研,以及,对他人脸色和情感的迟钝。 楚斩雨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你们认为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藤野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对了,你是基因研究这方面的专家,等会我就要去测试武器,我想顺便问你个问题。”楚斩雨穿好自己原先的衣服,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基因库里收集的基因范围,覆盖率如何?我们在比对基因的时候,会有只能查到一个人的情况吗?” “所有人出生就会被登记输入基因,就算有个人的出生没有被登录在册,他总会有亲属的基因样本被收录,不可能会有只能查到一个人的情况。”藤野诚三郎答道。 怪了。 楚斩雨想起库鲁斯的发现,心底一沉。 “您说的可是那天您收养的实验体少女?”藤野诚三郎很是敏锐:我这么称呼也许不太礼貌,库鲁斯告诉我她的名字是薇儿。” “你还真敏锐。” “库鲁斯和我说了他的发现;在基因库里进行比对,只有您和她存在亲权关系,基因配比率50%;库鲁斯那小子想入非非,其实您和她的关系应该是兄妹的亲权关系,而不是群众喜闻乐见的父女。” “兄妹?”楚斩雨皱眉。 “但是这也可以间接说明,构成她身体的所有基因,都没有收录在基因库里;她不可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一个全新人类。” “但是我并非完全的人造人,而是父母所生。”楚斩雨说:“如果她真是和我是兄妹,这也不成立,之前军委拿到我的基因比对,可是能切实地找到我的父母。” 藤野诚三郎点头:“所以这件事很奇怪,在我们调查清楚前,这个孩子不能摆脱嫌疑,定期的监视是肯定少不了的。” 楚斩雨面色凝重。 藤野诚三郎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松些,上校。” 他摁上楚斩雨脖子上的发信器,指纹识别通过,楚斩雨感觉脖子上束缚一松,他扭过头一看,那个颈环式发信器已经在藤野诚三郎手里了。 “监视期这么快就结束了?” 楚斩雨刚说完,就看见藤野诚三郎拿出另一个发信器,不过是戴在手腕上的。 “这个颈环式的发信器的确颇为辱人。”藤野诚三郎为他系上:“这个是普通的发信器,只是用来检测您的身体数值的。” 楚斩雨心情好了一些:他左手扣着个人终端微缩机,右手是这个手环发信器,乍一看,倒像是一对买来的饰品。 此时背后的治疗仪从背上自然脱落,脊椎处的痛楚已经缓解,楚斩雨站起来,看了眼门外已经散去的士兵:“那么,我就先告辞了,谢谢你告诉我的事情。” “也感谢您的配合。”藤野语气温和。 楚斩雨单手拎着自己的外套,准备离开;却听见藤野诚三郎在他身后的话语。 “上校,我曾有幸见过令尊的威容和绅士言行,若非他当年搭救,我和兄长绝不能安然无恙地苟活到今日。” “我和兄长都是相信他的人。”藤野朝着他深鞠躬:“所以,我们也相信你。” “无论您是什么,我们都相信你。” 我们都相信你。 人类是动物,为自己考虑生存的动物,动物有着领地意识和族群意识,非我族类其异必诛是正常的,合乎本性的;偶尔碰到这种,对于异类的,毫无保留的信任,还真是让他觉得苦恼。 楚斩雨合上眼皮,似乎颇为疲惫;半晌后,藤野诚三郎听到了他的回答。 “我说你们日本人啊……”楚斩雨失笑着挥手走出去:“没事,算了” 他快步离开。 藤野诚三郎望着他的背影。 仪器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检测到危险数值,是否上报?” “无视。”藤野诚三郎说道。 藤野诚三郎在日后的日子里,他经常回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为楚斩雨隐瞒真实数值的行为。 他是个念旧的人,时常回忆过去,也惯于反思自己的行为,从曾经的自己身上得到借鉴。 比如,他十五岁时,70米高的哺乳类异体突然出现,以压倒性的力量破坏了地面人类的第四防线,东京沦陷。 其后凶残的异体成群结队的冲了进来,将一切都几乎啃噬殆尽;他的兄长紧紧护着他。兄弟二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人被异体杀死。 在东京防线内的人们几近绝望的时候,他仿佛听见了上帝的声音,随着扫射的弹火,怪物被炸飞的残肢,一起落在血腥的地面上。 “东亚中国支部,楚瞻宇,前来支援。” 那是个高大的中国人。 那也是麻井直树第一次见到楚瞻宇。 兄长麻井直树的身体已经被侵蚀得坏死,前来救援的楚瞻宇不忍心看他们仅剩的兄弟二人阴阳两隔,于是他把麻井直树的名字写进了赫柏计划的名单里。 在几年之后,麻井直树的身体出现了逆生长现象,楚瞻宇对此感到非常歉意;但是在藤野诚三郎看来,他们兄弟二人能够活到今天,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又比如,在他听到他所敬仰的那个人被送入军事法庭时,他毫不犹豫地出庭作为学生代表,为他辩护。 他听见记忆里带着嘲讽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的,他很危险。”金发白肤的男人说道:“但是你却为他辩护;只因为他救了你们兄弟二人的命?可笑可笑!可笑极了!” “二度异潮的引发者,在座各位想必大部分人都被这个家伙所连累吧;为了给我们死去的亲人朋友复仇,应该千刀万剐这个家伙……不然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那些死去的亡魂怎能安息呢?” 观众席上发出震动。 “对!” “杀了他!偿命!” “无知的学生仔!” 男人被铐在台上,他形容狼狈且略显肮脏,面容刀刻斧凿,但是眼神却依旧温润儒雅,残破的衣袖下露出伤痕累累的皮肤。他迎着满堂的斥骂和金发男人讥讽的眼神,眼中却并无愤怒。像是千年前,苏格拉底坦荡荡迎接着陪审团的判决。 他感到自己内心被一种强烈的愤怒所支配着,仿佛有滚烫的岩浆流入了原本文静的心胸;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着他霍然起身。 “你们都闭嘴!”他大喊道:“明明不是没有完全被确定不是吗?你们治罪的证据呢?你们凭什么冤枉他!” 金发男人脸上微微露出一些讶异。 “民众的愤怒是最容易被操作的东西!你们都被这个家伙骗了!因为大家失去亲人太过悲伤,所以才会相信这个被推出来的所谓的引发者!” “如果因为我们一时判断失误,而让那些守护我们的人,把一生奉献给我们的人无辜死去!那我们根本就不配被他们所守护!意气用事埋葬别人的一生!” “如果牺牲英雄来迎合大众的意愿就是你们所说的正义,那正义不过也是魔鬼的伎俩!”他转向坐在高台上的金发男人。 “安东尼·布兰度,你这个胆小鬼!” 他听见更年轻,更冒失的自己的声音:“你这个卑鄙小人!只会在英雄落魄的时候落井下石的,只会在别人手无寸铁的时候出来喷射毒液的恶徒!我告诉你!你已经丑态毕露了!因为你一直厌恶他,只有他的死才能平息你的恐惧!难道不是吗?” 观众席上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有人仰头大笑难抑,有人比划着下流的动作,有人昏昏欲睡了整节审判,被他的嗓音震醒,看看周围的人投的什么,跟着周边的人随便投了,然后趴下去继续睡,还有的人品尝着手里的美食,像在看戏。 “就算楚先生今日死在你的手里,也会和自己的家人在天堂团聚!而你!我告诉你!安东尼·布兰度!你会下地狱的!那些怪物都会在地狱等待着你的到来!” 那时的怒吼,喉咙和心灵仿佛都要一起碎掉,他面对着众人,他只是个弱小的学生,他的声音很大,却不足以震醒所有人。 支撑着他的只是一股属于年轻人的,幼稚的怒火。 “是吗?可是,你又有什么证据呢?”安东尼冷冷地笑了:“法庭上可不是你哭闹的地方啊,如果想撒娇可以找你的妈妈。” 群众爆发出哄堂大笑。 那个男人被押解着下来,经过的每一个地方,无论男女老少都穷尽一生所学到的污秽词句,去尽情地侮辱他。仿佛在这随意可以欺压的虎落平阳之人面前,在侮辱中找到了末世罕见的快感。 藤野诚三郎是场内唯一一个掩面而泣的人,他双手垂落,泣不成声。 那个男人被押着走到他的面前: “お名前を知ってもよろしいですか” 他比起少年时代的模样变了许多,因而楚瞻宇看他是带着陌生的眼神。 楚瞻宇自己都狼狈不堪,看着他的眼神却温柔抚慰,那是一个长辈看着后辈的眼神,那是一种不讲道理的疼爱和关怀。 “……藤野诚三郎です”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藤野君”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男人的太阳穴。 藤野诚三郎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看,随着忽然而来的暴乱,那个人被所有人逼上了不归路,那座庇护无数人的高塔就此倒下了。 战胜神明的人,终究输给了人性。 他不是被异体杀死的。 他是被他曾经保护的人们杀死了。 那一刻,藤野诚三郎终于明白:他当然可以有对着权力说不的勇气,但是他并不会因为这份勇气而变得强大;相反,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这份勇气和自信,都弱小得不堪一击。 后来,他因为当庭得罪了安东尼·布兰度,大学开除了他,他的科研梦想就此断绝;只能在酒馆和报纸运送里来回奔波。一直在等到安东尼下台被枪决的时候,他才有机会重返校园,重拾他最爱的科学。 然而他离开科研太久,好多东西都要从头学起;夹着公文包,他慢悠悠地走着,与香衣丽影的年轻人擦肩而过,他像长势喜人的麦地里,一株被霜打蔫了的麦茬。 我真的老了啊,时间。 他有时候也想过,如果当时的自己,没有直言不讳地起来发言,没有为救命恩人伸张,不去得罪如日中天的布兰度;是不是自己是人生会变得更好一些,是不是就能在科研上达到更高的成就。 在藤野的人生中,理智占据他绝大多数的时光,而在那一刻,他让情感屹立在心灵的高地,让直觉作出最明晰的判断。 那时是如此,此刻也是。 但很可惜,那时的我虽然勇敢,却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现在,我可以为保护您的后代尽一份绵薄之力,让他的人生,不为人类中的恶灵所驱使。 藤野低声自语:“这就是,我的选择。” 人生就像是无解的选择题,无论怎么选都有错,令人深感遗憾;但更令人遗憾的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停止做出选择。 但是这个选择,如果我们作出的时候问心无愧,那么即使它带来了不太好的结果,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第23章 群青的光和影(4) 楚斩雨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楼梯。 他揉着自己的肩颈;刚才震撼的剧痛已经消失殆尽,唯余酸楚,哪怕再稍微的触碰,都会从脊椎处传来一股股酥麻酸软的异样感,好似微量的电流淌过四肢筋脉。 “这么快。”斯通看见他从里面出来,从地上跳起来拍他的肩膀:“刚刚你那一阵嘱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白帝城托孤呢。” “我心理都准备好了。”斯通博士轻抚心口,作西子捧心状。 “我说了要等一会在进行测试‘群青’。”楚斩雨贴近他问道:“人走了吗?” “什么人?” “乔治·伦斯。” “走了走了。”斯通一撩他那浓密的秀发:“这些大人物,哪有心思陪咱们平民百姓,我看他是一秒都不想多待,都是踮着脚,拎着裤子走的,生怕咱这儿的粉尘把他那定制的裤子玷污了。” “在这一方面,军委倒是一脉相承。”楚斩雨低头收敛笑意。 “别贫嘴了你,来吧,外面都等着呢。” 实验场地设置的模式很宽阔:蓝天白云,青青草地,使得楚斩雨眼前一亮。 “群青”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停在青翠色的起飞坪上,机身反映出翠色的,可爱的光;楚斩雨上前和陈旭然的投影自然地闲聊起来。 楚斩雨看见陈旭然的投影从说话方式到外形都十分逼真,忍不住上手轻轻捏了一下。 外边任劳任怨的修理师忍不住咋舌;这个虽说是模拟投影吧,但是人在里面稍微有一点差池,那都是要在现实的身体上反馈出来的。他忍不住回头打量陈旭然的面色。 陈旭然表情无异,只是老脸上多了一个新鲜成型的淤青。 “上校,请不要做额外的动作。”陈旭然对着通讯十分严肃地说道。 楚斩雨只好收回手,打开舱门爬进驾驶舱,穿戴好头盔和空中作战服,调试设备。 “这里是一号,听到请回答。” “这里是‘群青ultramarine’实验机,驾驶员请求开启模拟场地测试,测试型号:单机作战。”楚斩雨说道,戴上降噪耳机他就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噪音。 耳机里传来“叮”的一声清响。 模拟的天空迅速地黑暗下来,楚斩雨抬眼望去,投放来的怪物像是一只畸形的大章鱼,长有三对眼柄和带钩爪的触手,背后有可伸展的的鳍片翅膀,触手上满布刺细胞,圆形吸盘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 “我的天,这玩意可真够恶心的。” “在以前科学大发展的年代,也是引起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的时代。章鱼触手就经常被加工成克苏鲁的形象。”斯通看着显示器里,“群青”正朝着类似大章鱼的怪物俯冲过去。 “克苏鲁?”修理师觉得这个概念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是作者对于未知恐惧的艺术再加工,章鱼触手的形象被广泛运用在克苏鲁里。” 陈旭然接下了斯通的话茬:“克苏鲁就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让人精神崩溃的绝望感;不过以前是人们的想象,现在我们倒是能看到真正意义上的克苏鲁。” “这算幸运吗?我一点也不想在现实中看到克苏鲁。”修理师叹气。 “这个人工培育的异体还是收敛了说实话。”斯通看着那怪物表层上那对可爱的绿眼柄:“毕竟每次我到外面,外面的异体都在不断地刷新我对丑陋的认知。” 在他们随意聊的时候,这只庞大怪物已经狼狈地落到地上,浆液四溅。楚斩雨也已经出了驾驶舱……准确地说是整个人被摔出了驾驶舱。 “什么情况!小心!”斯通被吓了一跳。 “楚上校?没事吧?你还好吗?”陈旭然捏着耳返,里面却久久没有传来答复。 在击毙全息投影,站起来刚要走近它的时候,楚斩雨感到脚下湿软的质感;于是他垂下目光,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构成视野所见的全部线条都在颤抖着,没有一条安分守己的直线;所见图景也很简单:弯弯扭扭的地平线横跨天地,月亮像眼白一样凄惨明亮,地上躺着的横线痉挛着。 它们时粗时细,波浪一样呼吸,起伏扭动,如母婴那般交缠相拥;线条是漆黑的,粘稠着的,蠕动着的,如扭曲的,拉扯出细长的丝线。 然后地面像在粘稠的水里缓慢蠕动的眼睛,感觉像白桦木的皮拼接在了一起,交织,挤压,浸泡,溢出鲜血……树皮上长出眼睛,一闪一闪,像新生的幼儿,新奇懵懂地观察着世界。 他赤着脚在由线条组成的沙滩上行走,沙子很软而潮湿,并且超乎想象的冰凉。但是他不需要很吃力把脚拔出来,细小沙砾手拉手,攀附在他的小腿上。 一颗,两颗……楚斩雨忽然意识到那不是沙砾,而是细小的眼球,湿漉漉的黏膜脱落,露出下面分明的眼白瞳仁来。 他抬起头,此时天空也变了,像是一窟窟奇形怪状的浮雕,不断变化着。 雾气般幻变的浮雕,没有固定的形体:好像是此起彼伏的瓣状物上不断鼓起水母一般的透明膜,间隙猩红的类腕足和触角左右摇晃,好似随着歌声摇摆的合唱团。 他看见天上的群星如红细胞一样开合了,不时像新生的花苞一样绽放肉瘤,然后随机裂开,是滴滴答答涎水不断的口器,满天抽搐的眼球,眼珠骨碌骨碌转动着,像孩子好奇的眼睛。 远天送来诡谲的嗥叫,哀转久绝的悲鸣,不是乐器,不是人类;乐器不会弹奏出毛骨悚然的地狱颂歌,人类的语言不会掺杂着天真残酷的笑声:因为那笑声又像是一个孩子拿着树枝戳死蚂蚁时,所发出的诚恳的快乐。这快乐残酷天真,无可指摘。 他无法描述自己通过异体的目光看见的自己,所以只是沉默。 “终于见到了,我的形。” 他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这句话;然后那漫天的浮雕也随之一变……在他的注视中,收缩凝聚成一张宛如雕塑般的面孔。 那是属于人类的,楚斩雨的脸。 “这里是一号,群青听到请回答,请确认测试已经完毕。”机械音传来。 楚斩雨那边沉默了很久,沉默到陈旭然的冷汗都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测试完毕,得测试人员开口接上设备的话才能通过。要不是一直有缓慢的呼吸声,他差点启动强制结束进程。 “测试完毕。”楚斩雨不带感情地回答道:“请求批准结束进程。” “批准。” 异体身下的板砖塌陷下去一块,残破的“大章鱼”被回收至地底:机器模拟的屏幕缓缓被收起来,场景的天地逐渐淡去眼前,显现出测验室原本的底色。 楚斩雨还没从刚才的突发情况里抽出身,便被一束束灼热的目光所惊动。 面前的观测人员认真地看着他。 其实在外面围观的人看来,楚斩雨只是站起来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这不禁让科研人员忧心忡忡:一级干员都被摔了脑袋,看来群青的人体适应性还大有改进的余地……假日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 “测试报告我稍后发送过来。”楚斩雨轻咳两声;他现在的状态就像一个一直想看看自己样子的人,终于找到了一面足够大,能把自己全身装下的镜子一样。 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自己;他不无遗憾地想。 斯通博士看着他有点恍惚的神色,上去敲了敲他的脑门:“回神了,兄弟,真摔出问题来了?不要哦。” “连统战部的干员都被摔出来,还摔成这样,我很担心‘群青’的质量啊。”陈旭然叹息道,老当益壮的气质荡然无存。 “其实和‘群青’倒没什么关系。”楚斩雨揉了揉脑门:“是我自己……体验太好了,忍不住在原地冥想了一会。” 他找的借口十分拙劣,陈旭然更加自责地摇头:“您很有幽默感,但是我们的工作还需要改进啊。” 斯通回忆起刚刚听见的楚斩雨那毫无感情的声音,他忽然大彻大悟:“你这个状态……我明白了!其实我当年大学考完物理也是这样的,题目带给我的冲击力太强,以至于我进入了一种看破生死的冥想状态。” 楚斩雨一时无言。 “我懂你!”斯通大力拍拍他的肩膀。 “详细的体验报告我后面会写成文字交过来。”楚斩雨懒得搭理斯通无时不在的插科打诨,他看着陈旭然那自责难抑的悲痛神色,到嘴边的说辞临时换了一套。 “我简单地阐述一下吧。优点就不说了,问题一是着陆速度太大,后续进一步优化气动设计和控制算法,提高着陆平稳性;雷达系统的抗干扰能力有待提高,需要加强电磁兼容设计和防护措施。” “通信链路的可靠性有待提升,最好优化通信协议和增加冗余设计。”楚斩雨说:“你们的声音传到我这里有很明显的延迟。” 陈旭然深以为然:“我说刚才怎么你不回话呢,可把我们吓坏了。” “总之,一代设计的亮点很多但是问题也不少吧,不过是一代,修改的空间还很大。”楚斩雨感觉自己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被摔在地上的冲击感终于姗姗来迟。 在斯通和他的恩师的注目下,楚斩雨扶额前后摇摆不定,最终哐当倒地,发出清脆的着陆声。 斯通:“!” 陈旭然:“!” 楚斩雨:“……医生……” 医护人员看见他啪嗒倒地的样子,纷纷都围了上来,对着他就是一阵嘘寒问暖,十八般武器轮番上阵……在好一通手忙脚乱,以及楚斩雨对天发誓保证自己绝对没有问题后,他才得以脱身。 测试完了,楚斩雨再继续逗留在这里也没有别的理由。临走之前,他又再次嘱托斯通照顾好留在培育中心的薇儿。 “放心吧,就算陈清野不当人,我也会帮你照看着那小姑娘。”阿普林·斯通如是说:“每天踩着点拎着牛奶去看望她。” “那就多谢了。” 而在中午的时候,楚斩雨终于开着分发的公用车,装着那一后备箱的283种批准药物,离开了科研部。 他回到家里,细数了一下:283种药物,样样不落;那一堆说明书上的禁忌事项和不良反应都不带重样的。 他把药品挑出来,在桌子上堆成小山。 人工家居服务贴心地给他准备了一杯淡绿色的汁水。 “这是什么。”他从未见过这种汁水:像是水果蔬菜的磨制品,散发着植物的清香。 “是苦瓜汁。”人工家居温柔地回答。 他端起来浅饮一口,神色一变。 升级后的人工智能看他脸色行事,连忙补充道:“苦瓜汁的味道因其自身味道而得名,也称为凉瓜,风味独特。” “苦瓜的营养价值很高,含有丰富的维生素b、c、钙、铁等,中国古代李时珍曾言苦瓜具有‘除邪热、解劳乏、清心明目、益气壮阳’的功效 。” 人工家居认为自己的免伤buff已经叠满:端来苦瓜汁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当它看到楚斩雨紧皱的眉头并未舒展时,它发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您想改善苦瓜汁的味道,可以加适当蜂蜜搅拌。”它识时务地又端上来一杯蜂蜜:这东西在战时算是稀有品。 “不必。” 楚斩雨紧皱着眉头将苦瓜汁一饮而尽。 人工家居的机械手弯成一个疑惑的弧度。 “以后早上你准备早饭的时候不用给我备牛奶之类的东西了,糖也不要放。”楚斩雨反复品味着在舌尖萦绕着的苦涩,这股苦味他非常喜欢:就像一个男人遇见了他的真命天女。 “薇儿,可以帮我把喝水杯子拿过来一下吗?”楚斩雨习惯性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喊道。 许久没有回应,楚斩雨这才想起那个小姑娘已经不在这里了;接下来一个月他都将见不到她。 楚斩雨不觉有些怅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小家伙的存在。 没了那道好奇地转着圈的影子,家里忽然变得空荡起来。 记得她刚到家里不久的时候;她和自己的轻松熊握手,她看到轻松熊脸上的呆萌表情,便以为轻松熊在对她微笑。 于是她也对楚斩雨微笑了。 “这么大的格子,就薇儿一个人住吗?”她在被子上打滚,藏不住的开心。 “好软好舒服!” “你以前都没住过这个吗?”他笑着问道,看着这个其实年龄已经不是小女孩,却依旧很稚嫩的少女。 “没有哦,薇儿之前和好多人待在一个格子里面,水里面很挤。”薇儿抱着被子,努着嘴回忆:“后来薇儿一个人待着的格子,也没有这么大,这么软。” 楚斩雨忽然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他移开目光:“以后你就在这里了,不用再回去实验舱……不,格子里。” 薇儿把被子裹在身上,包成一个茧;在楚斩雨擦玻璃的时候,她突然从里面冒出头,咯咯地笑起来。 “傻笑什么?”楚斩雨戳了戳她:“不睡觉就起来帮我打扫卫生。” 薇儿赶紧把脑袋埋进被子里。 “薇儿睡着了。”她在被子里大声说道。 楚斩雨隔着被子敲了敲她;感觉到被子底下瞬间蜷缩成一团。 “薇儿已经睡着了。”这次的声音嘟嘟囔囔,显得有些委屈。 楚斩雨笑着摇摇头。 “家人”他而言已经是很遥远的词汇了;父母皆死于非命,自己也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可是在孤独里流浪了久的人,稍微给他一点温暖,他就舍不得放手了。 他回想起那女孩天真的笑容,嘴里的苦涩似乎都因此淡了一些。 原来就和父亲说的话一样,有些人有些事,真的要用一生去遇见,去感悟;人的一生是充满不确定的,而和她的相遇,可能就是不确定中的那份幸运吧。 如今面对着这空荡荡的屋子,他忽然感受到了久违的寂寞……它重新成为他严阵以待的敌人。 他吃完药开始对屋子做例行的清扫;虽然人工家居对此强调过很多遍它可以代为效劳,但楚斩雨还是亲力亲为,由此他熟悉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在打扫薇儿的房间的时候,他翻出来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画纸;他瞥了一眼:看画纸表层,那里有歪歪曲曲的字迹: 是一个东倒西歪的“楚”字。 他放下扫帚,有点想看看在薇儿的笔下自己是什么样子。 纸上的画像看起来确实是个新手,画风和画技都不怎么高明,但是不知怎的,刻画得颇有本人神韵,黑铅白纸之间尽是作画者满含的温柔,好像这个人的肖像被她用心灵反复地描摹过,才能每时每刻都捕捉到最动人的细节。 旁边的字更是歪来倒去,楚斩雨皱着眉头打量了许久,才看出是什么。 “我爱你” 楚斩雨眸光微凝。 他广泛的涉猎里,曾经在无数小说里,电影中,也曾经在多次来自各方面直白或隐晦的示爱里,频繁接触这个字眼。“爱”该是天底下最动人的情话,更何况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的春心,生涩美好得让人不忍拒绝;然而作为一个几乎断情绝爱的人,楚斩雨在感情领域有种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高高在上,他对它不屑一顾,也绝不可能被这个词打动。 他只是讶异于薇儿竟然会写出这个。 也许这个傻乎乎的小家伙根本不知道“我爱你”的意思,随便学到一个新词汇就迫不及待地使用,就像急匆匆拆开礼物的人。楚斩雨如是想到。 斟酌了一会,他决定把这幅画重新塞回原地,装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第24章 群青的光和影(5) 伦斯家族的主人优雅矜持,他们拥有一间豪华的欧式住房,坐落在一片宁静的郊区。从远处望去,它就像一座宏伟的城堡,高耸入云,散发着无尽的尊贵与优雅,与战争年代沾满烟尘和血腥气的历史格格不入。 一进入大门,来客会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宽敞的庭院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五彩斑斓的花朵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千姿百媚,身姿楚楚如同等待被采撷的美妇。一条蜿蜒曲折,草木繁茂的幽深小径,通向高耸的主建筑。 主建筑是一座三层的石头建筑,外墙淡雅的米黄色涂装,显得庄重而不失典雅。每层楼都有宽阔的阳台,阳台上摆放着精致的铁艺栏杆和舒适的藤椅,让人可以在这里享受阳光和微风。 走进房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宽敞的大厅。大厅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大理石雕塑,周围是精美的壁炉和华丽的吊灯。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柔若无骨。墙壁上挂着各种名画,每一幅都是大师级的杰作,宛如走入了卢浮宫。 客厅和餐厅相连,整个空间通透明亮。客厅里有一组豪华的沙发,上面铺着细腻的丝绸,坐在上面的触感足以让人昏昏欲睡。电视墙是由整块大理石雕刻而成,上面浮夸地镶嵌着各种宝石,熠熠生辉。餐厅里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餐桌,周围是雕花的原木餐椅,每一件家具都做工巧妙,精致至极。 楼上的房间也同样散发着昂贵的气息:主卧室有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床,床头也是是精美的雕花,床单和枕头都是丝绸制成,柔软舒适。浴室里有一个巨大的浴缸,旁边是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出伦斯家的女眷们窈窕的身影,她们可以在这里顾影自怜,或者与心仪之人嬉戏玩耍至深夜。 而我们尊贵的,傲慢的,最近又对丈夫如同小女人一般温顺的伦斯夫人,此刻正在卧室里温文尔雅地用餐。 她的丈夫在隔壁的小房间里独酌,听着收音机的音乐;因为知道她吃饭时喜静,便独自在隔壁听着,并遣散了所有的女仆让她们前去休息。 最近她的丈夫像是变了个人,虽然还是之前那副模样,可他的身心仿佛都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走路腰背挺直,手脚灵活有力,眼眸闪闪发光,像是一只濒死的肉猪回光返照,在笼子里又跑又跳的样子。似乎有了男人的模样,让玛丽·伦斯认为自己也可以在他面前展现出女孩般娇滴滴的模样。 基因修正让她的面孔青春依旧,如反季水果那般玲珑剔透可口;她相信自己在丈夫那里仍有属于女人之于男人的魅力。 但是就像某些惊悚电影里刻意塑造的温馨气氛一样,总会有某种突发事件将它打破。扮演了这个突发事件的是炽热的子弹,它击碎名贵的玻璃,撕破冰凉奢侈的空气,将她手边的高脚杯化为细碎靡粉,红酒如鲜血般迸溅出来。 伦斯夫人捂着脸尖叫起来,如受惊的河豚一般从高脚椅上弹射起来。 什么? 是什么? 是仇家吗? 不不不……她在脑袋里迅速回忆了一下最近得罪过的人……好吧太多,她想不起来具体样子……按理来说,这个政治联姻的贵族女人遇到困难时会第一时间求救于自己的丈夫;但是这位伦斯夫人想得比一般的女人更周到。 她想到平时伦斯的出面人主要是乔治,也许!也许!也许!不对!这颗子弹一定是冲着乔治·伦斯来的!自己也许只是无辜之下被殃及的对象!而且对方大概率是仇家的情况下,现在应该自保……她迅速地在房内扫了一转,咬着牙钻进了床底。 刚刚因为乔治平时不寻常的表现而重新燃起的爱情之火,以全宇宙都惊叹的速度熄灭了;刚刚春心萌动的少妇,此时已经对自己的丈夫恨之入骨。可恶的乔治·伦斯!你出了事情!为何要我摊上你的…… 玛丽·伦斯的眼珠在眼眶里精明地转了两转:既然对方大概是冲着乔治这死鬼来的……而且没有立刻开第二枪…看来果然是冲乔治来的,因为房间里没看见乔治,所以才没有开枪…… 她隔着床板与地面的缝隙看向隔间的门板:乔治·伦斯正在里面喝酒,对外面的危机浑然不觉。如果不让这个杀手满意地拿到人命的果实,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且在他死了以后,那巨额的遗产将全数归于我名下……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人与机器都酣然入睡,唯一开足马力思考旋转的是伦斯夫人的大脑;她兴奋又害怕,浑身颤抖。 在静默中,床底的贵夫人充满浓情蜜意地唤了一声:“乔治……可以出来嘛……今晚夜色很美……我想看看你在窗边…被夜色笼罩的样子……” 在她的目光里,门似乎稍稍一动。 “嘿嘿嘿嘿,真是个愚蠢胆小的女人啊!我不过是打破了窗子,她居然害怕得躲到床底下去了。” 端着瞄准枪镜的女人,脸上的笑容因房间里仓皇逃窜的影子而变得更加兴奋,扭曲的笑意,在女人抹着厚重眼影的眼角,如蝴蝶般辗转飞舞。 “那家伙已经无可遁逃了。”女人得意地一笑,舔了舔嘴角,举起手中的狙击枪慢慢瞄床底下自以为藏的很好的伦斯夫人的脚踝。 脚踝被打穿,肉淋淋的弹孔冒出殷红的血,伦斯夫人的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 “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女人阴暗地想到,美丽的面容上流露出刀锋锃亮,母狼茹血般的凶狠。 “小心被发现了,安娜。” 耳麦里传来男人漫不经心的声音。 坐在隔间的小型吧台前,乔治·伦斯轻摇着手中端着的高脚杯,剔透的杯身在灯光下,折射着如琥珀的光。 那是战时的奢侈。 房间内的留声机里,童声合唱空灵悠远,呐呐地和着舒缓的音乐声,像海底的鲸鸣,耳麦里是狙击手紧促的呼吸声,和猎猎作响的风声。 桌上数只杯子序列排布,他扶着酒瓶倾斜下来的动作缓慢轻柔,端正杯身,琥珀色的酒液沿着杯壁,留下一道道纤长的酒痕,瓶口亲吻杯沿发出的清脆碰撞声滴滴答答,像是他在调试一把音调轻灵的琴。 红、蓝、绿三色的酒瓶上,是手舞长剑和身跨战马的战士以及赫然的皇室徽章。英国女王的皇冠上镶嵌着红、蓝、绿三色宝石,而能与之相配的酒,唯有—— chivas regal scotch whisky 毫不起眼的木桶扮演着完美调和的主要角色,雪梨桶赋予威士忌更为深厚丰富的颜色,而波旁酒桶可以涂上更为浓稠的金色色调,兼以二者特质,采用独特的工艺,将调和威士忌装入每一瓶芝华士酒瓶中。 坐拥21年历史的皇家礼炮,为了庆祝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加冕而于1953年特别酿制的最佳调和型威士忌。 安娜舔舔嘴角,提起地上的枪支,将身形潜藏进黑暗。 房间里的小门敞开,安东尼从里面走出来,手上还端着一杯酒;他走到躺在床下的女人旁边,绅士地蹲下身,像是要邀他共饮。 女人浑身虚弱地颤抖,如同筛糠。 “还没来得及向您介绍我自己。”安东尼有些遗憾地说,扬起手将酒液倒在女人血淋淋的的伤口上;他眯起眼听着女人的嚎叫声,身体微摆着,像是在莫扎特大厅里聆听万人乐团演奏的交响乐。 他抬手除去了生物全息伪装,露出一张英俊的男人面孔,金发白肤,笑靥迷人。 “安东尼·布兰度。”安东尼从兜里掏出手枪,对准女人的眉心。 “再见了,伦斯夫人。”安东尼很温和地说:“您一定会在天堂和您亲爱的丈夫相会的,在下坚定地相信。” 消声子弹注入身体,女人悄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 低眉顺目的女仆走进房间,把死不瞑目的女人拖走;行走的神态麻木如木偶。 “站住。”安东尼叫住了女仆,,女仆双目无神地看向他。 他将手上的鲜血涂抹在女仆白嫩的双颊上,散开如少女初恋的红晕。 “以后你就是玛丽·伦斯了。”安东尼神色温柔,好似在交际场上弯腰躬请名媛共舞的老式绅士。 “是。”女仆答道。 在安东尼的手离开女仆脸颊的那一刻,女仆原本平庸的五官如雾气般化去,然后又重新凝聚成一张娇媚的贵妇面容:玛丽·伦斯。比起那具僵硬的尸体还更添几分青春活力。 “去吧。”安东尼朝她挥挥手。 他端着空了的酒杯,置于桌上。坐下来吃温热的饭菜:雪白的蟹肉被码在冰块上,淡粉色的虾卧于灰色的面条,旁边是一大束花插在印着枝叶的花瓶里。 舒心地嗅嗅空气中血液与花香,肉香,冰块薄凉的气息组合起来的独特香味,安东尼舒心地闭上眼睛。 一时间只有刀叉碰撞的声音响动,片刻后,全新的玛丽·伦斯捧着一双洁白的手走了进来。 那双手戴着镶嵌有巨大宝石的戒指,手指细白柔软,手背光洁手心粉润;断面口切割齐整,边沿泛出腐烂青灰,模糊的里面滴滴答答地淌着黑红的血。 “乔治,请过目。”玛丽·伦斯温柔地说道,把手端到安东尼的面前。 安东尼接过来那双手置于右侧。 “夫人,请坐下和我一道用餐吧。”安东尼笑着为玛丽斟酒:“毫无疑问,今天是个美妙的夜晚。” 玛丽·伦斯坐下,和她的丈夫一同用餐。 狙击手安娜看着这一幕便离开了。 她背着枪走了很远,忽然她想不通为什么老板不明明可以亲自动手,却要她在外面狙击,这是多此一举。 难道只是想在里面就着小酒听外面女人的惨叫?她撇了撇嘴:老板的喜好可真奇怪,喜欢女人的手,还喜欢女人的惨叫。 不过那是雇主的事情,和她没有关系。 夜色降临,城市渐渐沉入宁静的怀抱。高楼大厦的灯火璀璨,犹如星空中的繁星点点,散发着温暖的光芒。街道两旁的路灯亮起,柔和的光线洒在地面上,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繁忙的白天已经过去,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辆车驶过,车灯划破黑暗,瞬间照亮了前方的道路。车辆穿梭在城市的街道上,留下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痕迹。 公园里的湖水在灯光的映照下泛起银白的波纹。湖边的树木静静地伫立着,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远处喷泉跳动,水花飞溅。 楚斩雨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凝望着这宁静的夜景。 “晚上好。”楚斩雨和路过的一个老太太打招呼:“这么晚还出来,要注意安全啊老人家。” 老太太和蔼地笑着点头,看起来脚步有些匆忙;楚斩雨看见她手里提着的面包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不像是装着面包。 不知为何,他感觉鼻端嗅到了一丝血腥味:这对于军人来说是极为敏感的味道。 “等等。”楚斩雨眸光一闪,伸手拦住了老太的去路,在她面前亮出自己的证件:“我可以看看您的包里是什么吗?” 老太太沉默地看着楚斩雨;忽然,她的嘴边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使得整张脸的皱纹都随之一动。 然后这个老太太以不符合年龄的速度向着他的手臂下方俯冲过去;楚斩雨哪能让她逃走,伸手用力一捞,老太衣角撕开长长一道裂缝 ,却无意间碰到到那个面包袋子。 袋子滚落到地上。 着名杀手安娜· 马修那头发被剃得短短的,如同男孩子的脑袋,随着袋子的落地,暴露在楚斩雨蓝色的眼眸中。 “别想逃走!” 楚斩雨一边的眸色骤变,聚变成灿烂夺目的金色,那金眸华丽得让人不敢正视;老太逃走的身姿如舞台上的滑稽剧演员一般被固定在空中,周边的风过,水痕都被定格,连空气中飞舞的粉尘,都清晰得纤毫毕现。 楚斩雨扶着一边的太阳穴,走向被定格成卡通动画的老太,一边拨通了自己的通讯终端。 “楚上校,这边是治安局,请问有何事?” “你们派人过来一下。”楚斩雨放开了对老太的束缚,他一只手抓住了地上不断抽搐的老人。 “你是什么人?”楚斩雨厉声问道。 老太含含糊糊地欲言又止,嘴边鲜血淋漓,楚斩雨扳开她的嘴一看:舌头牙齿全部被自己刚才的能力震成了粉末状,难怪说不出话。 他眉头一皱,赶紧检查了一下这老太的身体:受到的损伤比较大,但是还能活,没有生命危险;楚斩雨微微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力道仍不放松。 “好的楚上校,我们这边马上派人过来!请您先稳住场面。” 楚斩雨嘴上应着,他环视四周:幸好是深夜什么人走动,不然安抚周遭受惊群众就够他自己吃一壶,更别说拦着这老太逃走了。 噗嗤一声。 他感觉到自己手里的份量和枯燥皮肤触感瞬间消失无踪;楚斩雨愕然地看着自己手中化为粉尘的人。 在他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刺目地燃烧成了灰尘,杳无踪迹。 第25章 群青的光和影(6) “我知道您很急,但是您先不要急着着急。”治安局负责人神情和蔼,端起杯子浅啜了一口热茶。 “杀人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自燃,我怎么能不急。”楚斩雨不善地瞅着他:“倒是您,真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啊。” 另一边的人领了负责人递来的眼色,立刻识趣地去沏茶水。楚斩雨打量着眼前的负责人:面前这个身材富态微胖的男人名叫阿哈迈德,穿着做工考究的衬衣,领口有别致隐晦的花纹,粗大的手腕上锢着一只闪闪发光的机械手表。 手表表面光滑的面被茶水濡湿,模糊了时间。 “这叫处变不惊,年轻人。”阿哈迈德指指现场黄圈的照片:“而且再着急也只能等着调查科的同志们出结果,既然着急没什么用,不如先饮杯茶啦。” “请严肃一点,您的表情好像在给大猫顺毛。”楚斩雨脸色有点尴尬,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另一边的人给他递上的茶水。 阿哈迈德立刻放下茶杯,神情肃穆,双目沉痛如在国葬上虔诚哀悼。 楚斩雨:“……” 他默默瞥了眼周围的治安局都在做什么:有人在对着咖啡机大呼小叫,有人在角落里指着他互相咬耳朵,有的人身形潜藏在桌子上纸堆文件的后面呼呼大睡,发出甜蜜的鼾声……还真是一个部门出不了两类人。 不过今日治安局不同于往日。记得在二度异潮刚爆发完的时候,火星基地上所有人都失去过家人,那时自杀跳楼的,游行示威的,玩命式消费的,在街上搞行为艺术的……只有想不到的,没有那时的人们做不到的,整个社会的精神状态都极其堪忧。 其实也无可指责什么,那时候人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加上灾难带来的绝望和失去亲人的痛苦,很多人崩溃或者干脆放飞自我了,何况还有唯恐天下不乱者的煽风点火。在这种情况下,不来点雷霆手段,社会秩序两下就崩溃;所以那时的治安局里个个是军部的精兵强将且身怀绝技,定叫违法乱纪之人有去无回。 不过后来随着火星基地的建设,基地上的模拟环境和地球越来越像,基础建设也愈发良好,一次又一次的异潮突袭都被军委挡下,人们的危机感较之从前小了不少;不再需要军部派人去维持社会秩序了,原先的精兵强将们被召回军部,但是治安局依然存在,于是便逐渐成了各大有门路的碌碌无为之徒中饱私囊,混吃等死的好去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将目光放在阿哈迈德那憨态可掬的圆球肚子,那如分层设色地形图一般的硬核多叠下巴,那随着嘴的开合而不停扑扇着的肥润双颊……这让他回忆想起军队内体重超标的罚款细则和通报批评。 “您看,老人家自燃,也许和您有关系呢。”阿哈迈德殷勤地推了把椅子过来。 “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哈迈德指指他的右侧仍是金色的眼睛:“大晚上的出现一只钛合金眼多吓人。” 面对如此言论,楚斩雨以手遮面,感觉自己的血压有所升高,但愿这个看起来无所不有的办公室能有降压药。 显而易见,治安局并不相信他“自燃”的说法,毕竟这事太离奇;碰巧的是那个街道的监控还坏了:经调查是前些日子对街的几个熊孩子踢球,正中靶心,把录像头干了个粉碎。而这几个所谓的熊孩子因为下人造湖玩耍,今天上午刚被淹死了。 还真是碰巧。 他抱臂闭目立着,不接受被推到身边的椅子,在脑海里复盘刚刚老太太的细节。 在周遭嘈杂的你一言我一语里,楚斩雨感觉自己脑海里的脚步声穿过这个空间,直至两个小时前的那一幕。 他的脑海里装着千百张人面,臭名昭着的杀手安娜·马修的脸,他自然也不陌生;所以在坠地的那一刻起,他就认了出来。 “那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那是一匹见到鲜血就发疯的母狼,她像对哭嚎和血腥的场景有着上瘾的痴迷。”楚斩雨默念:“什么人能取她性命?一个普通老人?” 那当然不是什么普通老人。 能躲开他的擒拿的,即使在军队里也找不出十个人;讲实话,那个老太太的身手也快得几乎出残影,就算监控录视频的话也得卡帧才能看清楚。 他建议的调查方向就是找到安娜的剩下尸体,再查查这个老太太是何许人也,画师根据他的描述画了像,正在征询和张贴;但是阿哈迈德却认为主要该从安娜·马修的仇家查起。楚斩雨听了他的高见,在心里直皱眉:一个杀手的仇家,那可真是数不胜数;从阿哈迈德以及周围同事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们不仅不着急,甚至还想额手相庆一番,若非顾着楚斩雨的面子。 毕竟可能存在的黑吃黑解决了他们心头大患,治安局又可以轻松一段时间了;看他们的样子,楚斩雨毫不怀疑如果老太太还活着的话,甚至能得到来自治安局真心实意的一面锦旗。 倒是显得眉宇紧锁的他格格不入了。 可以说这件事有被精心设计过的痕迹:监控为什么坏了?说是前几天熊孩子不懂事踢坏监控的,孩子为什么恰巧就今天被淹死了?还有,这几天监控坏了的话,完全有时间修理,难道没发现有个街区的监控坏了? 但是这只是他的推测;而且最关键的是,当事人化成灰无从查询,最重要的人证丢失……而且阿哈迈德看起来并不想彻查。 困扰心头的杀人犯死了,在治安局看来:不管杀了她的人是谁,都是解了他们的心头大患,也是改善了社会的秩序;而且这个杀了她的人还很配合地去死了。 这件事当然有蹊跷。 但是即使继续追查下去…那也是治安局的事了,过多干涉属于越权;他能感觉到阿哈迈德看向自己的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对于不自量力的嘲笑。 楚斩雨一直绷紧的手臂肌肉忽地放松了下来;他随后嘱咐人把调查结果弄清楚,然后拿了一副墨镜就走出了治安局的大门。他抬头看了一眼徘徊在天上的人工施雪队,心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像小猫的爪子。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凌晨两点半,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神情木然地走进伦斯庄园。 重新变成乔治·伦斯模样的安东尼·布兰度接过女人文件夹里新洗出来的照片;照片是偷拍的视角,因此显得不太清晰,但是安东尼还是一眼认出了上面的男人。 照片里,似乎是远处有风袭来,他的外套后摆和额前碎发都高高地随风扬起,左手夹起墨镜框架,像是准备要往眼睛上带;黑发蓝眼,白皮肤在暖色系的夜灯下也泛着冷光,看起来格外不近人情。 在抓拍摄像头里,完美地捕捉到了那诡异的亮金色从深蓝眼眸中散去的那一瞬间,显得格外空灵,神秘不知其思绪。 夫人玛丽·伦斯在床上睡着了,现在的她换上了曾经的玛丽的那双手,连接面还弥漫着不自然的腐败灰青。 “楚,斩,雨。” “长的和他母亲有七分像,但是身形又几乎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算了,瑕不掩瑜。” “和人类相比,能明显看出他的不同。”安东尼用餐刀描摹着照片上男人的身形:“不过对人类来说,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罂粟花或者带刺的玫瑰一样致命又诱惑,他们永远也无法抗拒他的芬芳。” 看着面前依旧沉闷麻木的女仆,他的眼里很快掠过一丝失望:“果然,和原品比起来,你们和她再精良,也只是拙劣的仿制品;就像照着人捏出来的木偶。” 周边的几个女仆都木然地垂着头,因此也没有人看到安东尼好似捧起情人的脸颊一般,亲吻了一下另一张女人的照片。 “让我们是拭目以待吧,看看行走在人类中的非人之物,还能坚持行走多久。”他轻轻地说:“她的儿子,被人类的恶意击溃的那一天,我真是期待。” 他将照片丢进熊熊燃烧的火炉:照片的边缘瞬间焦曲发黑起来,上面的人像也扭曲不成形,像是骤然枯萎的花朵。 往日人来人往的培育中心此时已经是空荡无人,人都聚在旁边的餐厅里。一推门,便是热腾腾的暖流,混合着烤肉的香气、火炉的松木味,还有人群的笑声和交谈声,浑软地挨着来者。屋内和外面仿佛冰火两个世界。壁炉里燃烧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跃动,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如油画上一抹温馨的橘黄。 科研人员围坐在一张长桌旁,桌上摆满了难得丰盛的食物:金黄的烤鸡饱蘸了酱汁、红彤彤的烤肉缝隙里流淌出粉色的汁液、热而软的玉米面包,以及五颜六色的沙拉。琥珀色的酒杯中,咕嘟嘟泛着泡沫的啤酒,香醇静谧的红酒;人们如蝴蝶在花丛中般穿梭在香衣丽影间,杯盏碰撞的清脆响动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在空旷的大厅里,有一处地方小小地动了动:薇儿挪到实验台旁,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印出一个湿漉漉的圆印。 她静静看着外面的景象。 远处的人造景观山坡被雪覆盖,显得更加雄伟而神秘。山脉的黧黑魁梧的轮廓如母亲般慈和,山顶的积雪在黑夜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树木的枝条凝满了雪珠,宛如披上了白色婚纱的新娘,风亲吻着她的树桠,微微晃动间,身姿更显娇俏。 忽然的,薇儿的眼里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她支起整个身子,挨到玻璃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的来人。 楚斩雨的眼睫间还夹杂着小小雪片和冰晶,落下来的雪在帽檐上化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双肩的布料也沾满亮晶晶的细雪。 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他只能看到薇儿的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对薇儿来说,想必也如此。 楚斩雨思琢片刻;玻璃上很快出现一个用手指描出的爱心。 薇儿的注意力被玻璃上忽然出现的爱心吸引走,她的鼻梁被玻璃压得软塌塌的。 过了一会,另一个更小的爱心出现在了楚斩雨画的大爱心的旁边。 楚斩雨写道:“薇儿过得怎么样?” “好。”薇儿的字歪歪扭扭的,努力辨认才能识别出她写的什么: “想要和楚在一起。” 这一句话让楚斩雨的心都揪紧了:培育中心里面虽都是人中科研翘楚,常人对于少女也有怜爱之心,但是薇儿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少女外形的实验体。就比如你很难想象科学家会考虑小白鼠的喜怒哀乐。 “薇儿不喜欢这里吗?” 楚斩雨继续写道。 薇儿对着他摇摇头。 “世界不喜欢我。”薇儿又慢慢写道。 楚斩雨的心顿时吊了起来。 “但是世界很温柔。”薇儿在充满水珠雾气的墙壁上一笔一划,指腹微微湿润了。 “所以,世界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 这回轮到楚斩雨沉默了。 他的目光从薇儿明亮的眼睛到她身上宽大的实验服,再到被连接在另一端的的软管上;仔细看,能看得到她左手的手臂上布满细密的针孔。 薇儿注意到他的目光,把袖子往下挽了挽,遮住那片针孔。 “楚什么时候接我回去?”薇儿写道。 “还要两周的时间。”楚斩雨心里灌满了心疼的酸水,有那么一刻,他恨不能和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一样,立刻飞奔到聚会上,然后掐着培育中心负责人的脖子怒吼,说我今天就要带这个女孩走,谁敢拦我? 但是他不可能那么说,他不是热血电影里的超级英雄。记得在美国漫威里,就算是身为超级英雄的蜘蛛侠,也不会为了女朋友意气用事;尽管他心揪无比,但是薇儿确实也存在风险。他不敢拿自己的私情开玩笑。 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未被登记的实验室里?为什么编号查不到?为什么在基因库里找不到相关的基因组成?又为什么会在公共场合出现那么剧烈的排异现象? 楚斩雨心上蒙着一层阴翳。 2600kw,真的只是自己看错了吗? 他刻意向陈清野隐瞒那一刻自己的发现。因为如果他爆出这个数字,薇儿会被立刻不容争议地处死;待到培育中心排除了她的风险,也算有个官方的说法,那些研究员不能再拿此事来过问了。就算有哪一天她真的出事对社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其实不是这样的,如果世界不喜欢你,又怎么谈得上温柔呢?” 楚斩雨隔着一层不隔音的玻璃,也不管她是否能听懂,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认为温柔的人一定会被世界温柔以待,你接触的人和事物都太少了;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可能你碰到的几万人里面,所有人都讨厌你,可是他们不能代表剩下的人。”楚斩雨擦干净玻璃上重新起的雾。 他其实不愿再想:未来的事,就交给未来的自己考虑吧;至少此时此刻,她只是个普通女孩,值得被世界温柔以待。 “今天造雪队的叔叔们很努力,雪很大。”薇儿写:“雪这么大,大家去聚会了;薇儿也想和大家,聚会,但是,去不了。” 她垂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小孩。 楚斩雨看着那张白净天真的秀美面庞;如果没有玻璃的阻隔,他真想透过玻璃去碰碰那个极力隐藏失落的,孤零零的女孩。被遗弃在大厅里的她,每天晚上都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度过的吗?研究人员把她当成实验品,不会去听她心里任何的话,纵使她心里有再多的寂寞,也只能独自排遣。 尽管自己曾经无数次地和她强调“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但是这实际上是一个谎言:世界总体是美好的,可是这世界的恶意,也完全可以在某个瞬间,倾注在某个人身上。在意识到这个谎言之后,她仍然不愿意责怪这个不知是何人描绘的世界。 “再等我两周。我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给你办一场宴会。你一个人的宴会。我保证,你一定会受邀参加。” 楚斩雨写在玻璃上的字就是他内心所想。薇儿看完这句有点复杂的话,她终于又笑了,露出嘴边两颗虎牙。 她趴在玻璃,细白的手指在玻璃上和楚斩雨的手指贴到一起:“一言为定。” 第26章 来自瞳孔的注视(1) 如果可以的话,楚斩雨自己就是在外面一直陪她都没事;但他不能离开岗位太久。 在离开的时候,楚斩雨回望了一下那栋灰色的建筑;狂风呼啸,抓挠着自己,掩盖在铺天盖地的郊区飞雪里几乎看不清。他很想回头再看看那个少女的脸,但是目之所及只有皑皑白雪。 他很少像这样在下雪的野外走着:平常造雪队出来的时候,他会待在自己的岗位上处理事情。 火星上的人工造雪,每年都是固定频率,楚斩雨见的多了;他估摸着等会就该雪停了。 雪停,那些聚会的人也不会回来。楚斩雨知道雪快停了,但在薇儿看来,她今晚将在那个空旷的大厅里,和那么多无知无觉的实验体待在一起,度过这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就这样孤零零地盯着窗外的雪,像只眼神清透的小猫,被丢弃在荒野里。 楚斩雨的眼睫微微一动。 是什么时候呢?明明当初收养她只是因为她和母亲相似的脸和金发蓝眼,是身为儿子的睹人思人;而现在他看见薇儿,已经很少把她和母亲联系在一起了。 她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吗?离开了那个有巨大的轻松熊,奶油蛋糕和毛绒玩具的家,坐在冰凉的实验台上,没有人陪她说话。看着台下来来往往的穿着白色衣服的,面容严肃的人,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会习惯性地想要找到楚,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抬头寻找,那个人不在。 同样的茫茫白雪上,同样只有他一个人,虽然他周身并未觉得寒冷,但是在同样的心里,感到彻骨之寒,锥心之悲。 似乎在很多年前,像这样同样悲伤的风,在同样的地方,也为倾听者吹。 …… 死了? 少年浑身颤抖地站在原地,扶住门框的手几乎抖得站不住。 被人拿着枪打中了身体,并未多少疼痛。他心中刚刚浮现出愤怒至极的想法,斥责质问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那两个人就好像被定格在空中的二维动画,夸张滑稽。 然后裂开,没有任何所谓燃烧或者别的方式留下来的多余物;像是孩子用橡皮擦拭去作业纸上不想要的字迹。 只有些许血液浇到了他的嘴边,像一个有点血腥味的温柔一吻。 地上老约瑟和小约瑟的身体成了无数块,整整齐齐排列在地上:眼球,外皮,内脏,耳朵,脚,手,胳膊,全副骨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市场上吆喝卖猪肉的大姨的案台。 连全身的血液也被分离出来单独凝结成了块,和二人的衣服一起放在另一边。 少年像是被魔鬼摄住的天使,惊恐地捂住嘴,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愈合了;他这才注意到甚至没有留下伤口。 他不断地向后退,却撞到了一个人。 身体仿佛过了电一般。 他缓慢地把头转过来看向身后。 在他身后的男人显然目睹了全程,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完了。 怎么办?! 有人看到了…… 有人看到了…… 为什么会死?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有人看到了……有人看到……我该怎么办?快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啊…… 恍然无措之间,他看见了被掉在地上,刚刚洞穿了他身体数下的手枪;他作为军校生,一眼认出了那是什么。 “一个真正的人,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代价;纵使心里再是恐惧。” 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他冲过去拿起那把枪,对准自己的眉心。 “先生?可以帮我报警吗?我杀了人,而且……我的恢复速度……只有异体才能赶得上……” 楚斩雨几乎是哽咽着说:“我可能……已经感染了……” “你说什么?”这个男人的神情已经完全脱去了震惊,是一种带着玩味的笑。 “您不明白我说的话。”楚斩雨手里握着枪,浑身颤抖着,此时的样貌与几十年后的他无异,但是神情和气质都与后来的大不同,更加像个面容秀丽的华贵少年。 而后来变故突生,决心参军的他,长相的优越总是会被严肃冷淡的气质压下去。 “这么久不见,军队的装备更新得还真快啊……”金发白肤的男人捡起地上的一颗眼球,收拢在手中细细观摩。 楚斩雨看着男人恍若未闻话语般,向自己走过来。 他不明白吗?异体不会拥有这样恐怖的恢复速度,可是自己却做到了。 少年楚斩雨握着枪的手一直在颤抖。 十九枚对异体特攻子弹,即便是被称为最强的异体,序神的伴生兽“赫罗拉尼亚”挨上也要缓几秒才能恢复,而这缓神的片刻,就是人类脱身的机会。父亲曾说过自己不指望孤身能击败伴生兽,人造战士的培养难之又难,哪怕死掉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战士们能活着离开就是最大的幸运。 可是现在自己却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明明大约瑟和小约瑟这对父子的十九枚子弹已经接连打穿了他自己的身体。子弹打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疼痛。 “我记得…这个子弹,打到普通人身上也会有痛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伤口全部愈合…”楚斩雨看着门口男人看戏似的神情,他终于走到男人面前,松开五指,子弹从手心里凝成形状,嗒嗒嗒地落在安东尼面前;随后他用不由分说的力道抽走了男人手中的枪。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 楚斩雨抬起枪口。 “那就用这个来证明吧。”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枪响,男人抬起眼。看见他举起枪对准眼侧,枪里最后一颗子弹穿过眼侧皮肤,从楚斩雨的另一侧太阳穴飞出,空中划过些许鲜艳的血迹,而被击穿造成的创口以一种完全看不清的速度复原了。 “就像这样。”楚斩雨把枪丢在地上:“我的身体不对劲,而且我刚刚只凭意识就让他们死了!我很危险……” 少年痛苦地弯腰蹲在地上:“请帮我致电治安局,这位先生,我需要被监控管制。” 男人注意到楚斩雨的眼睛是深透的,带着点紫的蓝色,非常奇异;但是那双眼睛里没有装着任何东西,只是一种彻骨的漠然。 尽管神情很痛苦,但是眼睛却空洞至极,像看不见的深海。 男人眼神终于变得兴味盎然。如果楚斩雨那时抬起头来应该就能迅速察觉到不对:那是科学家在注视着一个计算多年得出的成果的狂喜,和病态的痴迷。 “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呢,罗斯伯里少爷。”男人捡起空了的枪支和血迹斑斑的子弹放在他面前,站起身微笑。 楚斩雨摇摇头。 “安东尼·布兰度。”男人绅士地行了个礼:“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你母亲的学长。” 他合上门扉。 面对着满面泪痕的少年,和地上的一块一块的肉;那仿佛是肌肉自己断裂开来,而并非用任何锋利的锐器切割。 “不要叫我罗斯伯里少爷。”楚斩雨无措地站在那里,因为杀人而恐惧不已,他的泪水沿着沾着血丝的下巴滑落。 他轻轻一摆手,原本陈列在房间的血肉块全部都消失不见,以安东尼的眼力,看不见它们化为粉尘的过程。偌大的房间内内回响着他孤独清浅的啜泣声,房间外是铺天盖地的暴风雪。 安东尼·布兰度笑了。 他宽厚的手掌按在楚斩雨的头顶。 “你杀死了迷恋年轻果实的罪犯,你没有做错什么。”安东尼温柔儒雅地笑着:“更何况,能死在你的手里,是他们的荣誉;他们在世上的唯一价值:大概就是让你发现了‘真实的你’了吧。” “不要那么害怕。”安东尼感受着楚斩雨那微微发抖的身体,手指掠过少年肩膀上第三军校的校徽:“你杀了他们,因为他们冒犯了你,他们是弱小的人类,死不足惜;而你亲自将力量与智慧施加在这两个人类身上,他们即便是魂飞魄散,也死得其所。” “所以,为什么要流泪呢?” 安东尼将少年下垮的嘴角拉起来,挤出一个僵硬不自然的笑容:“笑一笑吧。” 少年睁开泪光盈盈的双眼:“我会死吗?杀了人我会被枪决吧……老爸一定会很失望……但是,叔叔,请你,帮我通知治安局和我的父亲吧。” 安东尼挑了挑眉。 “虽然约瑟先生有错在先,但是杀人是不对的,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杀了他们的,但的确是我的想法造成了死亡。”楚斩雨拨开安东尼的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这才是,一个男子汉该有的样子。” “很可惜,我不会说,难道你想让你的父亲对你失望吗?你我不说,谁知道呢?。”安东尼的嗓音如酒一般醇厚,让人听了就有种醉意:“治安局更不会相信,你仅凭意识就杀了两个有武器的大人物。” “他们怎么能理解你的力量。”安东尼贴在少年苍白的耳廓旁:“就让我教你如何应付无聊的警察,铲除登神长阶上的蝼蚁。 “而在那之后…尽情展现你的力量吧。” “去向这个世界宣告……的归来……” 后来治安局来到现场,楚斩雨神色茫然,用安东尼教他的那套说辞告诉了治安局;又是以怎样的姿势,摇摇晃晃地迈步走进满天风雪里。 在他的记忆里,就不得而知了。 楚斩雨走马灯式的回忆结束。他哈了口气,拨去帽檐上的雪花,细小的水滴打在檐边,溅出碎裂的冷光。 再后来……他记得的,自己身边还不是像现在这样孤单的模样。 他记得老爸抽烟时鼻端喷吐的烟雾袅绕,他记得老妈系在手腕上的淡黄色丝巾,他记得堂兄被精油擦拭保养得闪闪发亮的怀表,他记得堂姐耳垂上的那枚小小珍珠,他记得吃草莓蛋糕时,握在手里的汤匙,上面有一个红眼睛的白色兔子头。 他记得艾伦·布什内尔端详他的枪支时那认真的情态,他记得茜拉红彤彤的苹果般的面颊,他记得劳迪沾满油渍的黑胡须…… 他们每个人都对着自己笑。 记得很多东西,如此清晰的记忆。 他想过:如果这一切都是梦的话,就请不要醒来。 母亲陪他去奥莉娜·史密斯的演唱会,她是个优雅又狂野的女歌手。 “愿永沦梦境不得超脱,愿溺死在不真实的伊甸园中,愿成为镜花水月的那一轮涟漪,愿在虚假的碧罗天下拎着足尖舞蹈。” 但很可惜,到底梦还是醒了。 被命运开了个恶劣的玩笑的物体,拥有了一段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人的记忆,做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梦。但是梦醒了,变回了现实的存在,而且梦中的一切都抛弃了他。 梦里的一切也都是假的。 “只有路西斐尔是真实的,对吗?” 眼前的一切变得真实清晰起来,他又身处实验室的暗室里,面前堆满了人类的残肢断块。明明可让他们直接消散,但是却刻意地用了这最疼痛的方式,浓浓的报复情绪,哪怕在多年后的回忆里,依旧冲荡着心胸。 楚斩雨看见了艾伦,茜拉,劳迪眼里的震惊,恐惧,愤恨……在他们因为死亡而放大的瞳孔里。 他几乎无法直视那来自瞳孔的注视。 疯狂地挣扎,现在的他和回忆里的他,都想要朝着那些珍爱自己的人们伸出手;但是在心灵的回溯里,只有悲伤的海市蜃楼。 “感受到了你血肉的甜蜜芳香~那气味多么甜蜜~然后我如神明般垂下视线~我会成为你噩梦中的主角~来吧~来吧~来迎接神明的注视~” “神之赐死,亦是恩赐。” 母亲温柔俏皮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来:“怎么样?fein,她唱的很好听吧?可惜了,这个故事给我感觉很矛盾呢~” 黑暗中他看不见母亲的脸,只看见她的头发被较暗的灯光照得微亮。 她拒绝了第四次基因修正手术,和自己的丈夫一样。 “话说为什么你不做基因修正了?一直年轻漂亮不好吗?” “我啊,可是得和你爸爸一起老去的。”她当时很乐观地说:“不然我一直年轻长寿,留你爸爸一个人老,岂不是很不公平吗?就算以后长了褶子,老妈我啊,在你和你爸爸心里也是老太婆里最美的那个!” 即使岁月的锈蚀还是给她美丽至极的脸上,留下了科学技术也无法消除的痕迹。但这个已为人母的女人却还是蹦蹦跳跳的,像个没大没小的野姑娘。 当时的楚斩雨心里笑了,嘴上却说:“太自信了,到那时候你肯定又老又丑。” “什么嘛?到时候,说不定还有老爷爷给我送花什么的,然后我回家把花放家里,你爸爸就要吃醋了……还没见过这个正经的家伙吃醋的样子呢~你也没见过吧?到时候给他拍下来!”老妈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说归说,别真等老了给我爸带绿帽子啊。”楚斩雨有点担心。 “开玩笑而已;你怎么和你爸一样死脑筋,长得和我这么像,没学会我一点机灵变通!”她捶了下自己儿子的肩膀:“更何况,遇上我这个混世魔王,你爸爸一辈子都别想逃开!下辈子也是,我只缠着他一个人!” “嗯嗯,知道了。” “对了,你在诺玛军校没找到对象吗?我看那个和你一起拍照的小姑娘就很不错!而且我看她看你的眼神不简单!相信一个女人的第六感!” “我什么都没有,女孩怎么会看上我啊?”楚斩雨皱着眉推开她的手:“当妈的人了,能不能矜持点。” “当妈的才会关心孩子的人生大事好不好。”泰勒瞪了他一眼:“你哪里什么都没有?你有妈妈我给你的,迷倒万千少女的俊美容颜!还有你爸爸教你的,让无数少男梦寐以求的挺拔身姿!再加上你这傻不愣登的性格,隔两天必然能让富于挑战心的女孩子对你重拳出击,争取一年领证,两年抱娃……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当祖母了…是不是该预习点功课呢?” “得了吧,你可以看看,现在结婚率有多低。战争年代出生的婴儿……” 她忽然托腮,神情像是努嘴的小孩子。 楚斩雨怀疑自己话说重了,看着母亲忽然深思的侧颜,掰回了歪的话题:“所以为什么觉得这个结尾很矛盾?” 她如饱食的大猫一样伸了个懒腰,神态又忽然复杂起来: “首先呢,我真的很喜欢这个结局啦,忧伤又美好;可是我也为他感到难过,但作为一个看客,我真的希望他能拥有一些东西,哪怕是假的,哪怕是换来的呢?他也应该拥有一些快乐吧。” 是啊,应该拥有一些快乐吧。 但非人之物的爱,并不会以你期望的方式实现,就像是扭曲了的愿望。 “对了!什么叫结婚率低?我和你爸也是战争年代的爱情,我们都能结,你为什么不能?我跟你讲啊,当年我第一次看见你爸……” “好了好了,你和老爸天天在我耳边唠叨你们的初遇爱情故事至少有个十来遍。”楚斩雨手捧着书,不为所动:“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诶,你这小孩!” 他坏心思地扯了扯母亲那梳理好的金发,她扎起来的发髻瞬间倾散;触及她的发丝的那一刻,手里传来有点粗糙的质感:那是属于当了母亲的,着名美女泰勒·罗斯伯里,是他有意识时就看见的第一个女人。 她看着自己,那惊喜疲惫的眼神。 从母亲金色的发丝,到湛蓝的眼睛,到褐色的连衣裙,黑色的皮鞋小高跟……再到后来的,一座新鲜的墓碑。 老妈在年轻的时候就很认真地考虑过死亡,她有两个对自己后事的安排。 其一:和自己的老公楚瞻宇合葬。 其二:希望儿子将他们葬在地球 他走到墓碑前,轻轻触摸着母亲这最后的容身之地:其实她的肉体早就烟消云散了,埋这里的是她平时最爱穿的一件衣服。 老妈,其实我真的很愿意再听听你和老爸那老掉牙的爱情故事;就算讲上千遍百遍也没有关系,我会牢记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老爸死了,神形俱灭,所以没办法把你俩安葬在一起了。不过我相信,以你的古灵精怪,肯定能在忘川河上找到我爸。 所以,你和老爸,已经到那边了吗?真好……不过下辈子…还是找别人当你们的孩子吧…不要找我这个…注定只会给他人……带来不幸的怪物…… 眼泪滴落在墓碑前冰冷的土地上。 你们的人生,被我毁了啊… 记忆里,他告别了母亲的墓碑。 “晚安,老妈,去找我爸的麻烦吧。” 也许被时间抛弃的怪物,只有自己吧。 然后他转身走进暴风雪里。 人们都说往事会随着时间随风而逝,但是实际上,往事蛰伏在你的心头角落,时不时地自己爬上来。 走在下山的路上,楚斩雨回首望了一眼被抛在身后的培育中心;他知道那里有个趴在玻璃上,正在等待着他的,一个不太认字,也不太能听懂话的傻丫头。 父母远别,但他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此时雪已散去,地上的建筑都被阳光镀上金色涂装。而在培育中心周围的居民聚落,砖块堆里生长着雏菊花,孩子们正在雪地里追逐嬉戏。 第27章 来自瞳孔的注视(2) 第二天的清晨,当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墨白的身上时,她的眼皮缓缓地睁开的过程里,眼皮下面泛着荧光,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她的一天开始了。 墨白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表,确保每一个细节都足够无瑕。她的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皮肤光滑如镜,衣着整洁大方。然后,她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确认各项功能正常运作。 按照广为人知的恐怖谷评论来看:而当某个物体与人类的相似程度不断升高,当达到一个特定程度的时候,人类对他们的喜爱便会忽然被极其负面和反感的情绪所替代。 哪怕这个物体与人类只有一点点的差别,都会被无限放大而醒目异常,从而传达给人类的是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觉,犹如人们面对着行尸走肉。 而墨白的形象极其接近清秀的人类少女。她扫描着镜子里的自己,从外观来说,她的外形不会引起人类的反感。 早餐时间到了,墨白走进厨房,熟练地指挥各种厨具,为自己准备了一份营养均衡的早餐。她机械地品尝着食物,同时分析着食物中的营养成分,以确保自己的摄入均匀。 然后她走入单侧的小房间,在地板上的凹陷处躺了下去;头顶的木板立刻合上,身下是不断沉落的失重感。 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如果端着摄像机,像狗仔尾随明星那样,仔细观察她的话,会发现她两个外在与人类不同之处:一是她很少眨眼,二是她不爱出现在普通民众的面前。 如果她走在街上,一定会收获百分之百的回头率。这倒不是她美得有多惊艳,而是她的外形太奇特:齐肩黑发中带着缕缕白色的挑染,黑金色夹克里是白色的加绒衬衣,穿着利落的同黑色长裤,遮至脚踝,裤脚下露出一双皮质的高跟鞋来。 走路时永远看向前方,腰背挺直,像个衣着前卫的t台模特,又像个酷酷的,正要执行任务的女特工。 而设计她的人,也确实是个对女性身体构造颇有见解的科学家,据说她的外形就是按照《得而复失》这部前异潮时代的谍战片里面女主角形象制造的。 她在黑暗中下沉,感到自己离地下的光源似乎越来越近。 而科研部的秘密武器研究,就在这不为人知的地底。而它的地表建筑是一幢废弃的危楼,摇摇欲坠呈现比萨城斜塔之势,平日里还常常传出闹鬼的传闻,使得普通居民对其敬而远之。 有的人便私以为军委或许是看中了荒无人烟这一点,才选在这里的地下,满足学究们梦寐以求的研究环境要求。 而为了确保武器研究的秘密性和安全性,很多在这里的人都要和军队签保密协议:其中有一条就是永不得离开地下武器研究所。 看起来好像是很严苛的卖身契,但是在战乱年代,火星基地外沿也常遭敌袭的情况下,这种以正当理由在安全的地底研究的条件,反而很多人愿意接受。 毕竟外面再大的伤亡,一丝灰尘都不会落到地底下。 在楚斩雨刚来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对着他悄悄讨论。 无他,楚斩雨的知名度太高了,每年的征军名单和征军视频上都卷卷有他名:每次人们一打开类似的内容,首先注意到的不是他下面的履历如何如何,而是脸。 那是为了进一步扩大自愿参军意愿,军委找了几个外形和纪律都十分良好的的军官,拿来做宣传的门面。 他们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实际上被感官发达的人造战士全听去了。 “他就是军草,名不虚传啊。” “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真人。” “现在医美那么发达,谁还不是个帅哥美女了。”有个不满的声音冒出来:“看他的样子脸上做过处理吧?他一线军人,身上居然一点伤疤都没有。还好意思。” 看得出来,大多数民众不知道统战部干员的真实身份是人造战士。军委也不可能把这个添加在履历上,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人体实验,要社会内部接受还是比较困难。 “这是什么话?军人也是人,不想让自己身上留伤疤,不是人之常情嘛?” “你们这些女的不懂,伤疤是男人的勋章啊。”那个不满的声音继续说:“我看就是军委想推出个长的还行的军官来当门面,所以他知名度才这么高。但是对不起,我只崇拜有真才实学的军人……” “长的比你好看好吧?你不喜欢还不允许我们妹子欣赏了?评价男生的颜值,我们女生才有更具备公信力的发言!” “那何止是长得还行…以前晚上我居然梦到过他……给我兴奋得梦中惊坐起。” “梦到什么了?” 楚斩雨摆弄着自己那造型奇特的手套:每个指管下面都贴着藏有微缩型定装武器,种类还不一样。正当他听着耳边的议论声,拎着手套挨个看的时候,却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 他藏在头发后的耳尖动了动。 “梦到我抱着他呗……哎呀不和你们说下面的内容了……” 楚斩雨挪开了在他们身上停留的目光。 看来人的梦境,未能折射出现实所不得见的真实之形。 这很好。 墨白像道悄无声息的影子,走到他身边:“上校,好久不见。” 楚斩雨嘴里含着电子笔,对她笑笑。 从一进门,楚斩雨嘴里的和包里的水果烟都被门口的工作人员无情地没收了。他嘴里没东西感觉怪怪的,于是便抄起桌子上的一支电子笔,含在嘴里缓解周身不适。 “哇,笑了。” “笑起来和板着脸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呢?像个青春英俊的男高中生!” 那边的讨论声又大了些,但是话题转向了奇怪的方向。楚斩雨叼着笔面不改色,转头一看,墨白的脸色已是发黑:他们都是人造战士,楚斩雨能听见的,墨白自然也是听得一字不落。 “他们不该如此非议您。”墨白皱着眉:“临走前我一定要和这里的负责人讨论严明科研部纪律问题。” 楚斩雨摇头:“算了,这种算不上纪律问题;他们很多人这辈子都不能离开地下,来个让他们讨论度高些的话题也挺好。” 墨白不置可否:“您总是这样。” 墨白发现楚斩雨没有穿着往常那身束缚身体,比较厚实的作战服;她仔细看了看,发现他现在身上这件衣服,和他往日稳重的风格大不相同。 墨白沉默了一会:“为什么您会穿这件衣服?”她需要一个解释,来挽救此时心里摇摇欲坠的人设。 “这件衣服有什么问题吗?”楚斩雨脸上疑惑很真实,不似作假,他低声道:“我以前在罗斯伯里家的时候,给我定制了不少衣服。我感觉还挺好看,就留下来了。” 鉴于在他漫长的生涯里没有了解过这一领域的内容,平时也不可能接触到,故而楚斩雨是真不知道他现在穿得奇怪,也难怪旁边人对他议论纷纷,他却无知无觉。 “而且今天我不是以军官的身份来到这里的,而是作为一件被测试的‘武器’;穿作战服的话,太难脱下来了。” 楚斩雨语出惊人,让墨白怔在原地。 她知道军委的图谋,虽说军委并未完全了解楚斩雨的身世,但是楚斩雨的出现对于人造战士,甚至整个赫柏计划都有着无可替代的战略性意义。 在记录里,他的自愈力,身体灵活度,抗变异速率……这些数值都是空前的。更何况楚斩雨对这些非人所能承受的测试百依百顺,可谓是十分配合。要换了旁人,精神状态大多都要出问题。 然而这位楚上校在几番轮次的心理测试里都拿了满分。 有这么一个强大又顺从试验,心理素质良好的存在,军委会吩咐科研部不择手段地去强化这件人形兵器,有时候承受的疼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疼痛分为十级,最高的十级相当于孕妇自然分娩那种疼痛……但是楚斩雨每个月的固定日子都要经历许多次十级疼痛。 她一直尽力避免在楚斩雨面前提起这些事,但是楚斩雨自己似乎对于“成为人类的兵器”这件事乐见其成。 她没想到楚斩雨会直接地说出来。 “所以我想,就不穿军服和作战服。” 楚斩雨看着面孔冰冷的人们操作实验器材,巨大的宛如行刑台一般的大型测试器从地下升起,墨白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测试项目;她的心里都有了阵阵寒意。 楚斩雨倒是一身轻松的模样。 工作人员走到他面前,神色冰冷,和陈清野可不一样,一看就是手底下数万鼠魂的存在。面前英挺俊美的上校在他眼里,不例外地也是一只小白鼠。 “实验体a0001号,例行测试。” 楚斩雨解下自己的佩枪交给他们,他挽起裤脚,脚腕上赫然有一个“a0001”的编号。工作人员在他的脚腕处扫了一下,开始准备录入数据。 天真的少女薇儿并不知道,她所憧憬依靠的这个男人,实际上和她一样也是个实验体。而且即便成为了统战部的上校,也还是没有摆脱实验体的身份。 武器研究所的学究们总认为楚斩雨的潜力还没有被完全激发出来,归根结底是测试强度不够,最近直接从半年一次测试缩短到一个月一次测试。 楚斩雨拍了拍墨白的肩膀:“走了。” 他又垂下头在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像往常一样,不要看我。” 墨白的眼泪差点淌出来:“好。” 她转过身,不去看那个男人走向测试器的背影,那些人团团围住他,好像在围捕一只珍稀的小兽。 她想起自己驾驶着车辆前往宇宙观测中心时,不可一世的摩根索少爷和她同乘时,一直肆无忌惮地说着楚斩雨的谣言,极尽怨毒诽谤之语。 最终,她忍无可忍地将手变成炮口的形状,对准杰里迈亚·摩根索的头。 她平淡地吐出杀言:“摩根索少爷,你知道吗?就算你的家族十分强大,但在我面前,我只需要一秒就能爆了你的头,把你那张英俊的脸庞轰成一堆碎肉。” 她机械的生物造身体微微颤抖着。 “作为摩根索家的族人,你是最没有资格谴责楚上校的人。我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私人恩怨,即便有……” “那也不是你辱骂他的理由。” 因为他是个“宁天下人负我,不让我负天下人”的家伙,为了满足别人的幸福,伤害自己的行为时常发生;大概是因为通过伤害自己,给予人类以幸福,才能缓解他对于人类的愧疚之感吧。 “这是一个缝缝补补的故事,是拯救与被拯救的故事。而他是那个补天的孤独裁缝,他是那个背负拯救世界的殉道者……他为人类带来了希望,却几乎为此几乎付出了他生命中一切。” “即便如此,他也依然相信着自己的使命,却依然要赌上自己的全部,向这个世界祈求让我们生存下来的可能。”墨白的语言里没有太强的愤怒,唯有那变得鲜红的炮口,彰示着她的憎恶。 “我欠他的,你欠他的,乃至全人类欠他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得多……但是摩根索少爷,您是不会明白的……” 不明白一个肩抗人类命运的非人之物,孤独行走在世间的悲哀。 人类的命运早已写好,命运不会欺骗人类。除非在那之前,有谁先欺骗了命运。 在楚瞻宇上将和泰勒博士离去后,知道楚斩雨身世的就只有她了。 她最初作为幼教智能陪伴着楚斩雨走过童年,后来升级为战斗系统,陪着楚斩雨走过青年……直至现在。 墨白了解他的全部。 她宁愿自己得罪摩根索部长,哪怕被销毁,也不愿意听见任何诽谤伤害他的言论。墨白不想让他寒了心。 直至今日,墨白还能回忆起她作为幼教智能时看见幼年的楚斩雨学字的场景,看着他写下自己的名字时,那稚拙的动作。 他出生在一个不平凡的家庭,但是这个家庭的父母双方从未给予他任何成为英雄的要求和期望。 他抚摸着墓碑上女人苍白恬静的笑容,他将病毒一次又一次打入自己的身体,他在战场上反复给被确认为死亡的战士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确认已经死亡时。 他脸上那痛苦又怅然的神情。 他为所有人考虑退路,却把自己的后路封死,家在哪里?这地球上,或者宇宙间真会有他最终的归宿吗?他要通往的道路在何方?那里没有他自己的身影吗? 墨白听着身后机器咔嗒运作的声音,那声音如同凶兽吞食猎物的咀嚼声。她的拳头慢慢收紧又松开。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无奈,大概就是想要握住又松开的手,对于自己在意的人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可是却也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用自己的生命给予他一点稀少的温暖,墨白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只能如此。 “开始吧,我准备好了。” 楚斩雨光裸的身体被陈列在台上,而在他腹部的上方,一套锋利的手术工具冷光凌凌,蓄势待发。 是要切开腹部供分析围观。 而这次他不会得到任何麻药。 不过要是麻药是类似于那天藤野给他注射的那管……还是没有麻药比较好;毕竟皮肉之苦,受得多了,反而习惯。 他在聚光灯下,无声地逗笑了。 此情此景正如托马斯·哈代的诗歌集。 “深深地痛,但不呻吟。” “出声地笑,无声地受苦。” 第28章 来自瞳孔的注视(3) 楚斩雨神色不变地感受着刀刃划开皮肤的触感,探照镜通过那个小小的创口伸进内腔;坐在另一边的工作人员霍然起身,注视着探照镜传来的数据图像。 这个实验体的腹腔里没有五脏六腑之类的东西,只有粗细不一的肉筋层叠,拧成一股一股地蔓延到,伸展向四周。肉筋表层心跳般鼓动跳着,凸起粗壮厚实的血管。 这幅景致,和在观看异体内部时,所得的并无二致;虽说人造战士身体多少都有和常人不一样之处,但是楚斩雨此时呈现的模样仍然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工作人员纷纷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数双镜片反射出犀利的白光。 “测试项目第二项。” 粗针头伸过来,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皮肤,注入了今天的第一管病毒细胞试作溶剂;液体呈现危险不祥的深绿色,旁人看了都移目。 勃格良根毒细胞群,是从各类异体里提取出来的共有细胞;一般人要是挨到一点就立刻会被感染变异。 实际上,大多数民众有个误区:认为异体的体液和分泌物导致人类变异的现象和支配者的权能一样;但实际上通过异体感染的生物只能被称为感染体,基因并没有发生变化,但在被感染的那一刻,如果抗体都不起效果,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而支配者的权能更像是无中生有,在地球生物的基础上,凭空改变了它们的基因构成,在受到支配者感染的那一刻,它们就不能算是地球生物了。 二者有本质的区别。 一个完全没有见过的存在就让那时地球上的生物死的死,变异的变异…这个暗处的敌人,让军方一直不安。 然后他们看了看楚斩雨那怡然自得的眼神,似乎毒细胞对他没有一点影响。 排异反应和感染率是零;工作人员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了这么一句话。他们冷冷地打量着舱内的男人:他对于军部来说是个风险与收益并存的东西。 接下来注入的是人类常规细胞。 与刚才的怡然自得不同,楚斩雨明显出现了有些痛苦的神色,尽管他忍痛能力极好,但是那一瞬间隐忍痛苦的神情还是出卖了他,身体也在轻微地抽搐着。 外面盯着数据盘的人神情更加严肃。 一个人造战士,归根到底也是人类,但是现在他的身体竟然在排斥人类的基因。 这说明什么? 两组身体数据被打包收拢,最终汇聚成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数据。 480% 意味着与普通人类相比,他与异体细胞的共生数据达到了480%;哪怕是异体本身也只会有100%的数值。而480%这个数字就已经是能被目前能观测到的数值了。 此时一名工作人员额头上已经出了细密的冷汗。 我们和怪物进行长久地战争,可是我们手里正在诞生的,又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虽说军委吩咐得很清楚:如果战争能够结束,这个楚斩雨绝不能留,一定要彻底地消灭他。做测试也是为了收集他的身体数据,为将来研制对付他的武器做准备。 可是,那时候,我们还真的能够击败这个可以被称之为怪物的家伙吗? 他正在这么想着,忽然看见楚斩雨对着他的方向粲然一笑:那深蓝色的眼睛如海洋星空一般沉着美丽,相比之下,世界上最美的蓝宝石“赫拉之吻”仿佛都成了赝品。 再精致的皮囊,也不过是怪物更方便潜入人群的伪装。他切切地想着,随即启动了第三项测试,也就是诸位最关心的一项。 对异体作战能力的测试。 操作台旁边的男人打开他堪称“琳琅满目”的履历表:镇压敦涅尔克暴乱,孤身击退坐落在土星的外星亚巢……如果他是个正常人的话,功绩足以彪炳史册。 地下武器研究部这次准备的异体模拟数据,是按照史上最有威胁力的异体“赫罗拉尼亚”,被公认为序神的伴生体,也有一定的,直接改变人类基因的能力。 随着一声震撼人心的咆哮,一个巨大的影子降落在楚斩雨所处的宽大实验舱内。 和那条酷似章鱼的异体不同,这个异体的形象好似人类对于恐怖意象的集合体:骷髅头,笑容诡异的洋娃娃,蜘蛛,甚至还有不及格的试卷,游戏抽卡歪了的界面和一张张被拒绝的求职信……每个人都能在上面找到自己的童年阴影和成年噩梦。 看着这个东西,大家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以前他们没有细看过,但是今日一瞧,这玩意身上的元素组成太奇怪全面了;像是序神提取了全人类的痛苦记忆形成的。 除此之外,这个东西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虽然因为本体太大所以是微缩型的,但是长相太奇怪,更别说上面到处都是时隐时现的大眼睛,在表层下骨碌骨碌地转着。 工作人员纷纷掐着心口,努力地迫使自己去看里面的情况。 楚斩雨冷淡地看着它。 如果熟悉他的墨白回头看他的话,会发现楚斩雨又露出了和当年杀死约瑟父子一样的目光:空洞漠然而不知其思绪。 楚斩雨自己很多时候不以为然,墨白形容这个为“圣士的目光”,楚斩雨本人则感觉那和自己上课犯困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赫罗拉尼亚朝着他飞快地挪移过来。它和其他的异体工具方式相比显得朴实无华,没有喷射的黏液之类的东西。从外面看,感觉只是一个长得奇怪的东西俯下身子,甚至有点滑稽。 但在这一刻,所有有资格目睹舱内实况的工作人员,忽然感到心口上强烈的恐惧,像心脏被手捏住。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只有监视器在忠实地记录着一切。 楚斩雨抬起手,手套下的定装弹飞射而出,弹炮体积十分袖珍,但是在空气里飞行了一段距离后,忽然在空中爆炸开来。 爆炸的火浪遮蔽了摄像头和监视器。 而被模拟出来的“赫罗拉尼亚”,则在火浪散去后,消失在了原地。 …… “听说您收养了一个没有记载的实验体。”墨白为他系好背后黑皮质料衣服上的扣子,看着这身狂野意味十足,下一秒就可以去山路上开车狂飙的衣服,墨白的嘴角微微抽搐着,感觉手指被玷污了。 楚斩雨正把自己的手套收起来,他的新手套有个特别的名称,叫做“梅菲斯特”,取名于古时文豪歌德喜剧《浮士德》的恶魔。 “是啊。”楚斩雨边擦拭手边说道:“她前些日子因为某些原因被带去培育中心观察了,要再过些日子我才能接她回来。” “您什么时候带她来这里测试?”墨白平静地问。 楚斩雨的动作顿住了,他不悦地偏头看向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自己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如果能找到能够在某些方面和您类似的人选,科研部这些人放在您身上的注意力应该会减少一些。”墨白不顾他瞬间冷下来的眼神:“也不用总是参与这些残酷的试验了。” “这些事我承担就够了。” 楚斩雨淡淡地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更加心知肚明的是:未来一定不会再有比我更完美的人造战士了。就算真的有人能分走我身上的一些担子,我该行的路还是要我来行走的。” “而心智不成熟的她,我知道她早晚都要来这里,但我希望能稍微晚一些,至少能让她度过一个没有遗憾的青春。”楚斩雨背上背包:“青春期是人生最美好的阶段之一,这个阶段里应该都是美好的记忆。” 根据那天自己都差点按不住失控的薇儿来看,她的天赋可能比统战部的其他干员都要强,如果被提前测试出来的话,可能会直接让她加入前线的军队。 而楚斩雨的想法很简单:薇儿的年龄太小了。现在的入伍正常来说,存在年龄限制;换做是异潮刚爆发那会,也许会拿人头去填胜利与失败之间的沟壑。但是现在来看,薇儿不过十六岁的年纪,离正常参军还有两年时间。 只要不被测出超乎寻常的天赋,军委是没有理由让她直接加入军队的。 也就是说,在和异体作战之前,这个傻乎乎的女孩还有两年的时光来体验作为普通女孩的生活。 “我希望她可以不付出任何努力和牺牲,在少女时代度过一个了无遗憾的青春;而在青春时期燃起的生命之光,将照耀她整个人生。就算以后面临着世界的恶意,美好的基底色也能成为她风雨前行的力量。” 墨白听了他这一通饱含力量的话语,适时地吐槽道:“好深厚的鼓劲功底,足以见得您在鸡汤文学这一方面的造诣。” 楚斩雨苦笑着摇头:“墨白,这个时候就别打趣我了。” 不过墨白的话也提醒他了:军队并不会给实验体出身的人提供训练。既然薇儿在未来加入军队已成为既定事实,他应该在这之前就对她稍加训练以做准备。 虽说人造战士在异体面前的生存率较之普通人高得多,但是如果不加以培训,还是会有丢掉性命的风险……想着想着,楚斩雨想起了那个把拼音写得歪歪扭扭的少女,不禁以手遮面:她真能学会战斗技巧吗? 不过,也不着急就是了。 斯通博士说的对,成长是一笔交易,人都会长大;楚斩雨心想:那么在长大之前,那些苦难的责任,就由我来扛吧。 外面天气不错,很适合在温柔的阳光底下喝一杯下午茶。楚斩雨凝眸望着那镶嵌在碧蓝天空里的太阳金色光圈,好像少女金色的发尾抚过深蓝色的眼睛。 “还有,上校,我必须提醒您一点。”墨白说道:“您可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现在军委对您的态度虽还算客气,但是那是因为您对他们很有用。” “当战争结束时,军委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去尝试消灭您。您一直在为他人着想,您自身这个问题,您考虑过吗?” 楚斩雨看着她盛满忧愁的小脸,摆了摆手:“那是以后的事了,等到那时候再说吧。现在重要的是眼前的事。” “眼前的事?” “我还没和你说过;安娜·马修死了。”楚斩雨觉得有必要和墨白说说这件事:“那个臭名昭着的女杀手。” 墨白沉默了一下,看样子在消化了这个重磅消息:“我记得她是叛逃的实验体之一,谁有这种本事能杀了她?”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是一个老太太,她做到了麻井直树都没能做到的事。” 墨白:“……” “不干只是外形看起来是个老太太;而且在被我发现之后,那逃走的动作非常敏捷,可以说快出残影,肯定也不是一般人。” “被您发现?那看来她已经被绳之以法了,毕竟如果是您的话,绝不会让任何目标在您的眼前逃走。” “确实是被我抓住了,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她自燃了,燃烧速度也非常快。”楚斩雨还记得当时手里传来的,那一瞬间舔着手心的火舌:“还没等治安局过来,她就已经灰都不剩了。” 墨白问道:“治安局是怎么说的?” “治安局?算了,与其指望他们,不如派只优秀的军犬出去。”这会没有外人,楚斩雨不遗余力地讽刺起了治安局:“他们根据我的记忆绘制了那个老人的画像,然后去周围张贴。” “好巧不巧,那个街区的监控还坏了,监控坏了是因为有几个熊孩子踢球砸坏了,去调查那几个所谓的孩子,结果得知前些日子掉在人工湖里淹死了。” 楚斩雨摊了摊手:“环环相扣,这还真是套配合完美的组合拳。” 墨白计算了一下时间:“这段时间内应该是有时间修监控的。” “除开治安局偷奸耍滑的可能,也有可能是有人在指使他们。因为治安局的态度诡异得不可思议:他们看起来根本不想调查所谓人体自燃和马修之死的事情。” “能杀死安娜·马修的人只有实验体。毕竟那可是,麻井直树对付起来的都十分棘手的女疯子。”楚斩雨托着下巴:“我本不该过界干涉这件事,但是这点实在让人在意。” 墨白:“那么,军委知道安娜·马修已经死了吗?” “应该还没有,按照治安局一贯的作风,应该会先装模作样地先调查几天,然后再往上汇报,表示他们已经尽了全力。”楚斩雨对于治安局的狗腿子们也是无话可说。 窜逃在外的实验体兼危险分子的安娜·马修,不明不白地死了;楚斩雨能想到军委那些人看到这个消息的愉悦。心腹大患没了这件事已足够让高层满意,至于怎么没的,那就不重要了。 “您可以对我描述一下那个老人的长相,治安局搜索不到,不愿意搜索的,在我这里也许会有新发现。”墨白头侧过来,眼睛里已散发出淡蓝色荧光。 楚斩雨环顾四周:“找个僻静的地方。” 火星基地里左左右右都是人,要真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那就只能去那个收费昂贵的古式餐厅: the continental bistro 贵,故而人少。 餐厅不是茶馆,进来必须消费才能让你在里面坐着。 于是楚斩雨合上菜单,和墨白就菜色方面稍作妥协后,在服务员灼热的目光里,两个人含泪,各自交了三张物资券。 楚斩雨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夹住那叠起来的三张物资券,和服务员极限拉扯;他的力量远超普通人,服务员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把物资券拿走,不禁为难地看着他。 楚斩雨脸色僵硬:“一道鸡蛋煎饼就要三张物资券……你们抢劫就直说吧,不用借着餐厅的名头。” 物资券是拿来换一些比较稀缺的资源的,比如说花生酱,各类果酱,牛奶,蛋糕,鱼子酱,鹅肝,虾仁,鸡蛋………楚斩雨此时也能算得上面如土色,其实花钱不要紧,但是要物资券就有点难受了;如今每人半年就五张物资券,这一下就去了一半,感觉剜走了他心口上的一块肉。 虽说校官有额外蔬菜肉类牛奶补贴,但是一下子花掉三张物资券的锥心之痛,让他恨不能和服务员不死不休。 “先生,我们这可不是普通的鸡蛋煎饼,这可是用龙虾钳,10盎司鲟鱼子酱和6只鸡蛋组成的!3张物资券算便宜了好么?”服务员狠狠地使劲,趁其不备,一爪抽走了那三张物资券。 “吃个鸡蛋饼还那么多事。”楚斩雨向服务员胜利的背影投注目礼。 “咳咳咳……”墨白轻咳了两声:“您和我说说那个老人的面部特征,我看看能不能做一个大致的复原图。” 楚斩雨从痛失三张物资券的痛苦中抽身出来,他正色道:“我记得她穿着紫色外套,棕色布鞋,鞋子有点不合体,跛脚。” 墨白要来的纸上作画:“您继续说。” “然后身高大约160cm,中等身材,亚洲人面孔,发色泛黄,耳朵紧贴脑侧,额头饱满。” “眉毛色浅,眉心有颗痣,痣上有根毛;眼部狭长,鱼尾纹较深,眼睛凹陷,眼皮一单一双,鼻子矮塌,颧骨高,法令纹深,嘴唇与鼻翼间分布有较重的汗毛,嘴唇肥厚发紫,下巴略微向前弯曲。” “整个脸部呈鹅蛋型,皮肤较为黧黑,应该是被晒黑的。” 随着楚斩雨低声的话语,一幅速写很快在墨白手底下成了形。 “您看看。”墨白把a4纸递上去:“这个是我查阅人像数据得出的结果,有哪里不太对您告诉我。” 楚斩雨接过来一看,和他脑海里的形象竟然差不多。 “基本一样。”楚斩雨言语中流露出惊喜之色:“罗列和这幅画像达到70%相似率的人,给我一个名单。” 第29章 来自瞳孔的注视(4) 这时候那两盘花里胡哨的鸡蛋煎饼也端了上来;楚斩雨拿着那份名单一边打量,一边细细品味这夺走了他半年物资券的饼。恨不得用味蕾把饼的每个组成分子都舔一遍,否则都对不起自己那三张物资券。 墨白在纸上刷刷地写着。 用三张物资券换来的鱼子酱和虾肉湿软的触感,在他嘴里化开。 “好了。”墨白把纸递给他。 “我看看。” 楚斩雨刚要伸出手去接。 说起来很怪,有些突发事情的出现,哪怕再是庙算无遗的人,都很难料到生活中戏剧性的每一幕。当你谨慎至极地防备着恶作剧之神时,反而与它相安无事;当你舒适得宛若沉醉在薄荷中的猫时,生活中那些不讲道理的小瞬间,就会把你偷袭得溃不成军。 比如现在。 一道炽热的液柱穿过楚斩雨的手心,洞穿出焦黑冒着白烟的洞;从空洞里他看见墨白惊惶的脸和把头探进饭店的巨大脑袋。 那张纸片在空中燃烧成了灰。 一时间,窗外人群尖叫的声音瞬间灌满了楚斩雨的耳腔。 刚才嚣张傲娇的服务员和饭店老板,二人都一时弱柳扶风起来,相拥而泣,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玻璃碎片把她们的衣服灼烧得满目狰狞。 “上校!”墨白失声疾呼。 火星基地怎么会有异体! “退后。”楚斩雨冷淡地命令道:“墨白,控制人群,快。” 细密的黑线交织缠绕,那个被洞穿的黑洞很快消失了。楚斩雨两下弹开背包掏出梅菲斯特戴在手上,然后向着自己发射了一枚定装微缩导弹。导弹在身体炸出漂亮的火花,墨白还没来得及回神,楚斩雨已就着烟浪的掩护,把那两个女人提到了餐厅外面。 墨白认出来了,那个导弹的味道对异体有吸引作用;这样异体就不会往人群方向跑了。她赶紧翻出破碎的侧窗,朝着异体身后混乱的人群跑去。 这时候异体转过身来,张开口器,对着这小餐厅就是一阵喷射,强腐蚀性把招牌上融化成岩浆一般灼热的液体。 再晚一点,这两个人就会被异体喷出的体液淋到,感染速度会快得超乎想象。两个人好像被这景象吓傻了,只知道愣在原地。 “和那天一样,是拉莱耶。”墨白的声音从耳边的同声传译设备里传来。 “知道了。” 异体抬头嚎叫一声,伸出那八只长长的触手,向他迸射出灰白色的汁液。 “快跑。”楚斩雨头也不回地道。 两个人这才悠悠转醒,抱着头跑了。只见楚斩雨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磁暴重刀,砍中了那触手中的一个,然后他翻转手腕,刀身自然地把触手卷起来,再往下一用力! 咔呲…… 一条触手瞬间断成几块,异体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楚斩雨眸中似有金光闪过,他在触手分裂的那一瞬间,踩着触手断块,在空中一跃而起。 这一瞬间,他和异体挨得十分接近。 楚斩雨浑身都被拉莱耶异体的体液淋满,头发上,领口上,嘴巴鼻子里甚至都呛进去了一些;灰白色的液体从他的嘴边流出来,那样子看起来真是狼狈不已。 然后他抬起手,做了个有点像是投标枪的动作,把手里这把重达70公斤的磁暴重刀,随手一般地丢了出去。 墨白想:一把磁暴重刀,能洞穿异体那庞大的的身体吗? 答案是可以。 磁暴重刀击穿了异体硕大的头部,留下一个光洁的空洞……,然后磁暴重刀没有从空洞里掉出来,那个瞬时的空洞里好像有颗炸弹爆发了;巨大的光亮照亮了人们绝望的脸,异体的庞大身躯灼目地燃烧起来,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被墨白强行推到安全范围的群众面露惧色,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突发的一切。 “天啊……” “什么啊这是……” “骗人的吧?” 墨白注意到群众中忽然掀起的窃窃私语,她亮出自己的证件。 “统战部中尉,墨白。”墨白冷声道:“请大家保持安静,异体已经被消灭了。” 但是她的话语并没起到太大作用。要知道火星基地可远比月球基地和地面常驻驻扎部队安全得多,生活在火星基地的居民几乎非富即贵,他们很多人这辈子都没见过所谓的异体长什么样。 可这亲眼一见,他们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高悬在头顶的达摩克斯利之剑,死神从黑暗中探出魑魅魍魉的身形,在每个人的耳边冰冷吐息。 楚斩雨从满地的火雨里走出来,他吐出嘴里的腐蚀性液体,然后抬眼望着这一张张绝望惊惧的脸。 “通知统战部的同事了吗?”楚斩雨的嗓子带着轻微的沙哑。 “直树和凯瑟琳正在赶过来。” “有人离开这片街道吗?” “我已经暂时接管了这里的智能警察,封锁了路段,没有人能出去。” 墨白看着明显躁动起来的人群,她和楚斩雨交换了个不安的眼神。楚斩雨掩嘴轻咳了两声,随后从衣服夹层里掏出自己的证件,以表明自己不是路过群众在多管闲事。 “统战部上校,楚斩雨。”楚斩雨扫了一眼人群,朗声道:“谁被刚才的怪物体液淋到或者被抓到了?或者有着较为近的接触的,请自动出列。” 人群忽然陷入了安静,人们不安地你推我搡,在片刻安静后再度恢复了混乱。 “恐怕要他们自己站出来很难。”墨白默默地想:“毕竟这样意味着被感染,也就是要么打抗体要么被枪毙。” 对于这些久居和平,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异体的居民来说,要他们承认自己被感染,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也是一件残忍的事。 她正这么想着,思绪却被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 “大哥哥……我……我好像……” 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挣开家人的手,跑到人群面前,她,浑身颤抖着,满脸湿渍,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女孩挽起袖子,露出小块腐烂的皮肤。 “利娜!!!不要!” 看到这一幕,女孩的妈妈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向前疾冲的动作被理智的人群拦住;她挣扎无果后,看着女儿的手腕,她忽然放弃了挣扎,顺势滑跪了下去,无力地倒在地面上。 楚斩雨心口一痛,下意识地想去摸抗体袋子,却发现自己没带。麻井直树他们应该带的有,但是这个女孩的情况,估计等不到注射她就会变异。 女孩母亲倒在地上,那绝望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楚斩雨的眼睛。 这个女孩约莫七八岁,穿着连衣裙,裙摆有棕熊和天鹅的图案。 楚斩雨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孩的裙摆,蹲下来帮她整理好领口,伸手擦去她脸上的异体毒液,动作轻柔地像是父亲在为上学前的孩子收拾着装。 “我……有点怕……” “你叫什么名字,勇敢的小家伙。”楚斩雨温声道:“利娜是你的小名吧。” 女孩颤抖着说:“艾……莉娜。” “艾莉娜,你很可爱。”说完这句话,他轻呼一口气,缓缓抬起枪口,按在她的太阳穴旁边。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对不起,艾莉娜。” 他合上眼睛,任凭枪声在耳边响起。 女孩小小的尸体倒了下去,墨白蹲下身看了一下:也许是她的脑部已经开始硬化的原因,子弹留在了她的体内,只有鲜血从单侧的漆黑弹孔里流出。 女孩的母亲像爬行动物一样挪移过来,慢慢地伸出手,想要将孩子瘦小的尸体抱在怀里。 墨白握住了她的手:“您不能碰她。” “女士……”楚斩雨发现和军委对线来去自如的自己,居然无法在这个失去的女儿的母亲面前说出任何话语。他强迫自己走近了一些,想告诉她“节哀”……这个时候也只能劝她节哀了。 他想:如果身上有抗体的话就好了。虽然三级抗体和二级抗体的成功概率很低,哪怕有千分之一,也要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稍后我们一定会对异体出现在城内这件事作报告……您的损失也会……,”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楚斩雨被打得偏向一边,嘴边溢出一缕血丝;这可能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被人打耳光,力道对他来说不能算大,却打得他耳边嗡嗡作响,许久没有回过神。 墨白见状立刻要拔出自己的配枪,被楚斩雨抬手制止了。 “让我和利娜安静一下好吗?”那个母亲平静地说道,眼泪顺着她脸上青春的皱纹流下来:“我不想看见你……你这个杀了我宝贝的……杀人犯……” 楚斩雨沉默良久:“抱歉。” “我不需要!请你走开好吗?”女人崩溃地大喊了一声:“杀了人还对人道歉!不是很可笑吗?军人先生?我的小利娜明天就要过她的九岁生日了!你知道吗?” “她还这么小啊……呜呜呜……” 她蜷缩着身子,在自己孩子小小的尸体旁边,低声啜泣起来。 “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我知道……这句话很没用,但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说这句话了。 楚斩雨的双拳握紧了,喉咙里像是塞满了酸涩的硬块,令他哽咽难以出声。 “您没有做错,已经出现感染症状的情况,无法及时注射抗体只能处死。”墨白对他说:“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她的负面情绪必须得到发泄。” 楚斩雨沉默着走开了;在众人之中,他的的目光忽然锁定了一个人:那个男人的目光闪躲,他苍白着脸色,收缩着手脚,不断地在往人群后面退去。 “站住。” 楚斩雨快走着拨开人群,扯住了那人的衣袖,那人发疯般地挥舞着双手双脚。 “这位先生,你被感染了。”楚斩雨拉开他的衣袖,露出手腕下面已经开始变形溃烂的皮肤:“你不能走。” “放开我!你这个杀人犯!”男人激烈地挣扎着,竟然流着涎水张开嘴,那架势,竟是想往楚斩雨手上咬一口。 楚斩雨哪能让他撕下来一块血肉,一个闪身躲开了。他看见男人那张嘴幅度怪异到扭曲,牙床上密布的黑色,忽然变得壮硕的胳膊,还有那明显变了的目光……那不是属于人类的眼神。 楚斩雨眼眸低垂:“他没救了。” 而且自己随身也没带抗体。 围观的人群也有不少注意到男人的异常,他们纷纷地向后退去。 “什么变异?我…我不就是…被淋了一下而已嘛……你不要……” 他的话音止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忽然变得高大的身体,借着较高的视角,他看清楚了周围的人们看着他恐惧的眼神。 而这个男人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被点燃了,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提过楚斩雨腰间的枪,指着楚斩雨骂道:“最安全的火星基地也能进来异体?这不是你们的失责吗?让这种怪物进来危害大家的安全,你们哪里有脸活着?要我死?你们先死!” 他拉出白丝的口涎滴在地上,腐蚀出阵阵浑浊的白烟;而他端着手枪的手也变了形,变成一个不知何物的扭曲状。 他再也端不住手枪,只得凭它啪嗒掉在地上,被楚斩雨捡起来别在腰间。 “我不可能……你们都要骗我……” 变成怪物的男人捂着脸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瞳孔不断地放大又缩小;楚斩雨脸上流露着平时内敛的怜悯:他看得出来,一种不知为何的感知,正在取代这个男人脑中名为人类的意识,把他变成一个与从前的自己迥然不同的存在。 变异速率太快了。 楚斩雨刚抬起梅菲斯特,就看见雪亮的刀光闪过,男人变异的身体被后面的武士刀切成两半。然后一张透明的网袋套过来,喷射的液体和残缺的肢块裹挟在一起。 一滴体液也没滴到火星的土地上。 随后就是哗哗的白雾扑面而来,照着人群一阵喷射。楚斩雨兜头挨了这一记喷射,他眯着眼睛在白雾朦胧里认出了来者。 “凯瑟琳,直树。”他轻声道。 麻井直树擦去刀尖上的血,另一只手把无害化溶剂背到身后,对着他点了点头。 “异体怎么会在火星基地里?”麻井直树看着那被燃烧成灰的异体:“听到消息,我真是吓了一跳,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军委那里已经知道了,现在这里要被封锁起来采证,应该还会成立专项调查组。” “我也不知道。”楚斩雨伸出两指,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楚老大,墨白,好久不见啊。”凯瑟琳·斯蒂芬收起密实的长网,冲着楚斩雨妩媚一笑;她面容俏丽娇媚,皮夹克下面是套着修身作战服的火辣身姿。 “……好久不见。” 他想对他们说的话,其实是“来的太晚了”,这时候楚斩雨瞥了一眼周遭的人群。比起安抚人群来看,倒显得消灭异体和感染体反倒是件简单的事了。 治安局拉起通电的封锁线,把现场重重包围起来,异体燃烧下的那片土地被画上白线,一群取证员对着这堆深绿色的灰尘拍个不停。 楚斩雨又叼起了水果烟,看着果香味的雾气,萦绕着自己沾满汗珠的白色鼻尖。 统战部干员大多数是沉默寡言之人,大家除了讨论工作和必要事务之外不会闲谈别的太多。而凯瑟琳·斯蒂芬是个例外。 “凯瑟琳,等会我们亲自去那位夫人的府上拜访。”楚斩雨借了一次性抹布,擦拭干净身上多余的腐蚀液:“论口舌为人方面,我不如你,在面见那位女士的时候,还得托你多照顾了。” “拜托我?”凯瑟琳挑了挑眉,伸手自然地勾了一下楚斩雨的下巴,动作之轻佻让一边的取证员红润了脸颊并移开视线:“好说啊,今晚发一张你的腹肌高清照来,记住要带着正脸的那种哦~只要答应今晚发一张,我就答应你去!” 楚斩雨:“……” 忘记说了,斯蒂芬女士不仅是统战部第一好事之徒,还是第一好色之徒。在她看来,末日当前,更是应该寻觅男色极尽享乐的时候,而楚斩雨楚上校,虽是高岭之花不可攀,但是凯瑟琳一直跃跃欲试,不间断地撩拨,在攀崖摘花这条道路上屡战屡败。 然而斯蒂芬女士,越挫越勇,相信自己必然有天能一亲芳泽。 “不行……”楚斩雨面色有点尴尬。 “衣服很不错嘛~”凯瑟琳扯了扯楚斩雨衣服上的黑色缎带:“我很喜欢哦。” 楚斩雨懒得再搭理这号脱线人物,他走到墨白身边,墨白正拈着一堆纸灰,面色严肃。 “怎么了?”楚斩雨看她那严厉的脸色,还以为有什么新发现。 “……”墨白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三张物资券…我还没来得及吃……” 楚斩雨这才想起来,花了他半年物资券那块鸡蛋煎饼……他也才尝了个味。 让那个异体被燃烧成灰,还是太便宜这个怪物了,楚斩雨不禁咬紧牙关。 “不过晚上去给那位失去女儿的琼斯太太做慰问…真的有必要吗?”凯瑟琳扶着自己的额头:“这年头试问,谁没有死过几个自己的至亲之人,凭什么要单独给她慰问?纯纯浪费公共资源~平常我们上前线,有时就是九死一生的,现在维护公众秩序,还平白无故地要挨上一巴掌……” “凯瑟琳。”楚斩雨冷淡地看向她:“说话不要太放肆,注意你的言辞。” 凯瑟琳赶紧举起手作投降姿势。 “毕竟上校在杀了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她还没有展现出变异的特征…在外人看来,就是杀了个正常人,去慰问一下,也算是上校的态度表示。” 墨白说完也有点头疼,要是她,根本不想承受一个丧子之人的怒火,只有楚斩雨会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凯瑟琳话糙理不糙,她也赞同凯瑟琳的说法。 “上校,我也这么认为。”麻井直树也接着话茬说道:“自从异潮爆发的‘大暴雨时代’以来,死在战场上的人那么多,比艾莲娜小姐死得更惨的也比比皆是,没必要为了她开特殊,就算舆论不好听又如何……” “毕竟您救的人…远比杀的人多,民众们迟早会明白这一点。”麻井直树望向楚斩雨,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楚斩雨苦笑着摆了摆手。 “我自己去就好。” …… “彼得雷拉,我上学去喽!” “利娜,说了多少遍…要叫妈妈!女儿不可以叫妈妈的名字!” “彼得雷拉,今天我考试得了满分哦,全班第一,老师还夸奖我了!” “彼得雷拉,我明天想吃生日蛋糕…” “好吧,利娜,妈妈明天想想办法…” 彼得雷拉·琼斯坐在那张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餐桌旁,桌子上,巴掌大的生日蛋糕上插着九支卡通蜡烛。 桌上散落着几本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童话书和彩色蜡笔,但那个活泼好奇、爱问为什么的小女孩再也不会回来。 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仿佛都在默默诉说着这个孩子陪伴着她的幸福时光,而如今这一切已成为刺痛心灵的回忆。 自从白天那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发生后,她的世界仿佛坍塌了。孩子的银铃般的笑声成了回响在她耳畔的幻觉,而在这个夜深人静之时,那声音便变得愈发清晰,让她辗转反侧,坐卧如针毡。 “老妈!” “老妈!” 彼得雷拉常常凝视着孩子的照片,眼中噙满泪水,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张稚嫩的笑脸,无尽的思念与痛楚如万蚁噬心。 日子还得继续,但她的生活已失去了往日的节奏。她茫然地回到家,完成家务,做饭、洗衣、打扫,但每一件事物都提醒着她孩子的存在。 小小的衣服和鞋子,婴儿时期咬过的奶嘴,画着升起太阳形状的口水巾,学龄时期写着“艾莉娜·琼斯”的作业本封面,牙齿咬过的铅笔,墙壁上,利娜随手的涂鸦…… 她的朋友们闻悲讯来访,对她竭尽安慰的话,对杀死利娜的上校军官则穷尽骂语,但这些温情无法填补她心中的空洞。 她礼貌空洞地微笑着,感谢他们的好意,然而当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的笑容也随之崩溃,被无尽的孤独和悲伤所吞噬。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被困在一个不再有孩子等待她归来的世界里。从前在月球基地的日子,再困难,她觉得有孩子相依为命,哪怕地狱,自己都能闯过去。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呆呆地坐在饭桌前,看着蜡烛慢慢地被融化掉,然后房间陷入沉默的黑暗。 在黑暗里,那从房梁上垂下的白色绳索圈是那么醒目。 在黑暗里,年轻母亲的泪水滑落。 不断的哐当的敲门声响起,她静静地向着那个绳索圈伸出手,没有去开门的意思。 敲门声停了,外面传来一个有点冷淡的男声,夹杂在人造雨的声音中显得有点遥远,“琼斯太太,我是统战部上校,楚斩雨。” “白天的事情非常抱歉。”楚斩雨浑身都被雨淋湿了,军帽捏在他的手心。 “我知道您不想见到我,那么我就在门外和您说好了。” “您知道吗?我看到您今天的样子,就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 楚斩雨漆黑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眼眸像是被水洗得分外干净。 “我的母亲有着非常孤单的童年;她从小就学识超群,因而被家族格外保护,一直没有机会接触到朋友,久而久之,她也不再相信世界上的任何感情,只有她的研究能吸引到她。” “但是这一切被我和我的父亲所改变了;她和我父亲偶然相识,相爱结婚,然后有了我。曾经孤单地呆在实验室里的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人:两个不会视她为工具的亲人。” “所以在我面临危难的时候,她奋不顾身地站出来保护了我……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楚斩雨脸上满是水渍,泪水和雨水,一起流入那因雨水而显得分外苍白的脖颈。 “然后她死了,和我的父亲一起,他们是为了我死的。” “她死的时候,我感觉天崩地裂,恨不得就地自杀。但是我知道我还不能死,我要背负着父母给我的生命,以及他们给予我的,在社会上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继续活下去。” “不是奄奄一息地苟延残喘,而是为了让更多像他们这样的人们,继续生存下去…而努力奋斗。”楚斩雨没有听见里面有什么回应,他继续说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您的原谅…毕竟,无论我站在怎样的立场上,我都是杀了您女儿的凶手。” “我是想告诉您,我很能体谅您失去孩子的痛苦,正如当年心智尚幼的我失去父母一样。” “逝者已逝,可是生者的生活还要继续。” 楚斩雨把蒙着雨衣的礼品放在门口。 “琼斯太太,活下去。”楚斩雨轻声道:“别做傻事,哪怕是为了自己死去的亲人。” “艾莉娜不会想看到妈妈自杀的……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一定希望妈妈活下去。” 屋内的女人似乎是终于忍不住,她无法抑制的哭声洞穿了铁门,冰凉的眼泪仿佛就贴在楚斩雨的耳边。 “你走吧。”屋内的女人哽咽着说。 “……” 楚斩雨不知道这番话有没有效果,他退后半步,左手捏着帽子,向着这座房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大雨瓢泼而下,楚斩雨伫立在雨幕中,如凝固的小小铁塔。 第30章 来自瞳孔的注视(5) 一直到天边显出鱼肚白,琼斯太太也没有走出门领受他的歉意。 整个晚上,楚斩雨注意着房间里的动静,确定里面只有彻夜不绝的哭泣声的时候,他终于转身离开了。 放下手的那一刻,肩膀传来无法忽视的酸意。楚斩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整个晚上都保持着敬礼的姿势;他揉着略显酸痛的肩膀臂膊,心情轻松之余又有点怅然。 对于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来说,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将她的女儿复活;甚至连尸体都要无害化处理,无法还给亲属。所以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法缓解她心中的悲痛。 了解到这一事实后,楚斩雨的心境反而平静了几分。 “还有施密德·沃尔夫先生的家属。” 楚斩雨本来已经做好了被这位先生的家里人痛骂的准备,结果他托墨白找人的时候,一经调查发现这位施密德先生竟然是迈耶·沃尔夫少校的弟弟,而迈耶·沃尔夫,已经在当初地面军队b区沦陷时,光荣战死了。 “我已经将昨天您委托我的,与那位老人家面容相似率达到70%的人,的罗列名单发到了您的终端。”墨白的声音透过通讯设备有些沙哑:“除了这位少校以外,施密德·沃尔夫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知道了。”楚斩雨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完这句话的。 他望着天边升起的太阳;那太阳光经过笼罩在火星基地上空的过滤层,已经变的和地球上十分相似了。 微凉的阳光抚摸着身心,让他有一种恍惚还在地球上的感觉。 “老大,你还是快点回来吧,杨中将知道基地生活区出现异体,气冲冲地来问责,发现你不在,现在冒火连天的。”凯瑟琳抢过通讯设备低声道:“我大气都不敢喘。” 杨树沛本来在办公室里安安稳稳,谁想到忽然接到紧急情报,说有异体在生活区走来走去,当场把他吓得从椅子上一落千丈,后背的疼痛现在都没缓过来。 然后麻井直树说异体已经被消灭了…,他松了一口气,刚要端起自己的茶杯…然后凯瑟琳又铁面无私地报告因为变异死了两个人…杨树沛的茶杯哐当一声摔到地上,如他四分五裂的心。 他突袭楚斩雨的办公室,在里面走来走去,大手挥舞怒火攻心,其他人都在一边作蜷缩状,躬着身子聆听暴风雨。等到楚斩雨走进门,他准备好的一腔怒骂正要朝着当事人一阵喷射,就看见了楚斩雨苍白的脸庞,和他通红的眼眶。 “这件事我负全责。”楚斩雨平静地说道:“是我的动作不及时,才让无辜的民众丢掉性命。” 他看着楚斩雨走上前来那摇摇欲坠的身形,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的这副弱柳扶风之态,甚为少见。 于是满腔怒骂只好缩回胃中,杨树沛轻咳两声:“也不算你负全责,毕竟谁也没想到火星基地这么安全的后方,居然有异体在游荡;生活区人太多了顾不过来也合情合理。” 旁边的凯瑟琳看出来了:其实只死了两个人,对杨中将来说算是好消息了,虽然严重但他也只需要写个报告。要是异体感染波及太多人,那可不是一个反省报告能解决的事,那是要革职提着脑袋去军事法庭的事。楚斩雨闯再大的祸,军委也不会杀他,最多降个职,毕竟楚斩雨在直线打击异潮方面,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 说起来,还得多亏了楚老大强悍如斯,居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干掉一个异体,他简直是超人。 杨中将其实也就是想找个人泄泄火压压惊,结果看到楚斩雨这虚弱的神态,他没能成功释放情绪;他狠狠地扫了一眼叼着根烟的凯瑟琳,劈手把烟夺了放自己嘴里。 味道居然还不错,杨树沛舒爽地吐了口烟圈。 凯瑟琳被这无妄之灾击垮了,不禁哀嚎:“长官…那是我吸过的…” “还没教训你俩。”杨树沛叼着烟,以班主任看倒数二名的残暴眼神注视着她和麻井直树:“要不是你们行动太慢,抗体没送到,至于死两个人嘛?” 凯瑟琳听着话,她瞬间不高兴了,站起来与中将试比高:“我们行军速度很快的!您也知道,从统战部到生活区这段路,主打一个又长又堵,我总不能用炮火把前面的车辆和行人都轰走吧?” 杨树沛想了想,即便是他驱车,路上的居民也未必会让道;这话说的也在理。 “我们也很难的好不好?我一开始吼的是‘抓小偷,让道啦!’没人理我,然后又喊的是‘救火啦!让道啦’您猜怎么着?还是没人给我们让路……最后我只好把直树举起来,怒吼一声‘抢救孕妇啦!让道啦!’这才逃出生天,赶往现场的。” 凯瑟琳摊手的姿势像个蛮不讲理的女土匪,杨树沛被她理直气壮的言辞气得头发倒竖,捏着半支烟,手抖不止。 “总之,所有人,给我写检查报告!楚斩雨和墨白三万字,你们写一万字!等其他人回来了,告诉他们写五千字的。”杨树沛不为凯瑟琳那痛苦的表情所动,冷酷地发号施令后扬长而去,留下凯瑟琳面容扭曲地捂着心口,缓缓倒下。 “我从小就最怕写检讨,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还是一万字的…我上学都没写过这么多的…我命休矣!” 楚斩雨忧伤地呆坐在座位上,他听见凯瑟琳的话,精神又飘到了另一个层面。 “要是斯通博士在这里的话…他俩肯定很聊得来……” 凯瑟琳和他这样在野外发现的实验体不同,就是是科研部培育中心造出来的人造战士,她来到统战部前应该就被消除了在培育中心的凄惨记忆。 这是为了巩固人造战士的忠诚。现在她拥有的记忆,包括在学校写检讨考试这些,都是系统植入进去的记忆板块。 我是父母亲生,她却是人为制造。 她相信自己就是作为普通人类,然后是因为体质特异才被选入统战部的;大多数干员也是和她一样的经历和认知。 楚斩雨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但是为了维护军队的稳定防止内乱,让这些赫柏计划的成功产品,能够为了“结束异潮,回到地球”这个共同目标而努力;他从未告诉过他们培育中心有关他们真实身世的情报,也没有在他们面前表露过异常。 军委剥夺了他们本应的人生,自己又何尝不是军委潜在的帮凶。 他漫无边际地想:等到战争结束,就把这一切都告诉大家吧。 和平的曙光照耀之际,人类的火种得以保存,但是自己的战友也需要知道真相。 到时候,他希望他们所有的怒气都朝着自己来,不要殃及没有战力的其他人。 虽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知道自己是培育中心制造的机器,知道自己的生死都是被人安排好的。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不会愤怒。所以他才一直隐瞒,至少现在不能告诉他们。 “老大?”凯瑟琳在他面前晃了晃自己的手指:“怎么还在发呆?哎呀别往心里去,你已经尽力了,尽力为之嘛你想想,人的力量都是有极限的。” 凯瑟琳笑眯眯地说“你这人啊,就是太善良,容易被人拿着骨头软的地方打;我猜你肯定要老老实实地把那三万字写完吧,我教你一个小秘诀。” “什么秘诀?”楚斩雨已经决心自己写检讨,但是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忍心打断她,任由她说下去。 凯瑟琳微微一笑:“江湖规矩,想要秘诀,拿东西来换。” 楚斩雨沉吟半晌:“好,今晚就给你发……你说的那什么腹肌照。” “记得要带上你的脸哦,表情要羞涩一点。”凯瑟琳见他如此上道,喜不自胜:“出了统战部大门往右转有个卖粗面包的店,里面有个老人家专门帮人代写,到时候你别穿着军服去,穿的休闲一点,付点钱让他帮你写,绝对比你本人写的生动活泼文采好!” 墨白低垂着头:“写检讨…还没有我平白无故少了三张物资券难过……我尝都没尝…上校好歹还浅尝一口。” “什么?三张物资券?你们好败家。”麻井直树惊了,这是省吃俭用的他不能理解的:“周围就那家‘the continental bistro’,战争年代买高档餐饮的货色。” 凯瑟琳的注意力也立刻被吸引了:“为什么想不开要去那种超出自己消费额度的地方?是对厨师班的烹饪实力有所怀疑?” “当时在讨论秘密的事情,想找个安静没人的地方,兜兜转转就发现那里人少…”楚斩雨现在想起来,感觉自己简直脑瘫,可不是因为贵所以人才少吗?估计店员接过六张物资券的时候内心正在嘲讽:这年头,这么极品的两个傻子可不多见了。 墨白脸色也白了:赔了物资券又搭上检讨,水逆年头都没这么背。 麻井直树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 “直树,怎么了?”楚斩雨问道。 麻井直树抱着他的刀思考:“你们没发现吗?中将刚刚只字不提‘基地里为什么会出现异体’,为什么?” “我在来的路上已经问过生活区的负责人,她说他们也不清楚。”楚斩雨又摸出水果烟含在嘴里:“也许是有隐性的感染体这混进了基地里……目前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 凯瑟琳惊讶地说道:“隐性感染体?这个概率也太低了吧?0.75%,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隐性感染体,意思是被感染了之后并不会立刻出现变异的特征,而是潜伏一段时间,然后在某个时刻突然爆发…一般来说这种可能在动物身上发生的更多。 “再低的概率也是概率,一旦发生,那就是百分之百的概率。” 话是这么说,楚斩雨也不太相信这个概率,吐出一口薄荷味的烟圈:“不过得看上面最终是怎么定义这个事情的,然后才到我们行事的回合;要真是把隐性感染体放进了火星基地,那基地检测部门该被问责了。” “虽说统战部一直以来有跨部门的威望,但是在不同的负责领域,还是不要越矩而行,免得节外生枝。” 楚斩雨说着说着就想起在治安局时,阿哈迈德那略带轻蔑的眼神:那是一个通晓世俗的大人对天真孩童的轻视;也正是认出了那眼神的含义,楚斩雨才决定不再在治安局浪费时间。 “但是那个异体应该是动物吧。”墨白回想了一下那个异体的大小:“很明显也是从节肢动物变异过来的拉莱耶……” “节肢动物无非蝎子蜈蚣蜘蛛……能把这一类东西带进火星基地里的人…” 火星基地里基本都是人类居住。自从二度异潮以来,大多数动物都被序神的权柄转变成异体;现在别说是见到狗狗猫猫这些的小动物,就连小昆虫之类的都很难得见到。 “是科研部的人?”麻井直树反应过来:“也就他们会把这类虫子带进来了。” “先等上面的安排吧。”楚斩雨站起身,他现在身心俱疲,只想回家休息一下,用婴儿般无忧无虑的睡眠来安抚自己。 告别了统战部的同事,楚斩雨走在居住区的路上,不知为何,他的左眼皮和右眼皮都一起跳起来。 左眼皮跳财,很好。 右眼皮跳……去他的封建迷信。 火星基地在清晨的微光中,渐渐睁开它惺忪的睡眼。 这座火星上的城市正在醒来。 街道上早起的晨跑者穿梭在树影婆娑的小径上,呼吸着空气制造机制造的新鲜凉爽的氧气。 街角的咖啡馆散发出咖啡豆烘焙的香气,吸引着路人驻足,透过半开的门缝,可以看到店内温馨的灯光和书架上的书籍,阳光穿过镂花的窗棂,洒在书的扉页上。 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多了起来,楚斩雨看了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车辆,不得不说凯瑟琳他们来的时候堵车难来是确有其事。 楚斩雨坐在悬浮车里,乘客们或低头看书,或戴上耳机听音乐。透过车辆的玻璃,能看到公园里的孩子们在沙坑边玩耍,老人们在长椅上聊天,街头艺人在广场上表演。 车内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举止低调的男人,注视着窗外的举动。 公园很适合野炊,等到薇儿回来之后,带她去体验一下野炊好了……楚斩雨揉着自己的眼皮:还在不停地跳动,看起来没有偃旗息鼓的架势。 以前听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以讹传讹,但是楚斩雨的心头现在也确实是轻松上笼着一层莫名其妙的阴翳,让他很难全身心放松。 总觉得有哪里自己还没有想到,大家似乎也忽略了这个问题。楚斩雨甩了甩头,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准备吩咐人工智能家居准备营养剂。 这时候通讯设备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楚斩雨低头瞄了一眼。 “墨白?” “上校,您得赶紧到居民区来,与我们会合,我把卫星定位发给您。” 楚斩雨心下一窒:“发生了什么?” “刚刚我查阅资料…”墨白的声音非常颤抖:“您知道吗?根据记载…隐性感染体出现的频率很低所以一直以来被人忽视。” “有什么事情直接说。”楚斩雨皱着眉。 “但是一旦出现隐性感染体,就算没有出现变异特征,也会传染给身边的生物……而且传染性非常强……传染的生物也很有可能会成为……”墨白一字一顿地说: “隐性感染体……” 楚斩雨沉默了。 “那岂不是…”墨白霎地咬住嘴唇。 他环视周围的人们,各忙其事,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他的话语卡在喉咙。 在和墨白的互相沉默之间,阵阵寒意从二人的心头漫了上来。 第31章 来自瞳孔的注视(6) 好像一阵不祥的风吹过,他本能地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冰冷。他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像是要跳出胸膛一样。呼吸急促而浅显,每一次吸气都似乎不足以填满肺部的空间,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压迫着他的胸腔。 此时身体比心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楚斩雨奔到司机旁边:“快,我要下车,快开车门,马上!” 司机不明所以,楚斩雨掏出自己的证件照往他眼前一亮,司机见了立刻肃然起敬,赶紧打开了车门,楚斩雨一跃而下,奋力拨开挡住他的人群,不知道闯了多少个禁行灯,留下车辆长鸣和一路骂声。 经过我旁边的这些人里,是否也存在着隐性的感染体?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将要变成一个丑陋的怪物? “军委知道吗?”楚斩雨一边跑一边说。 “我…打不到军委的通讯…一直处在挂断状态,但是委员会应该很快就会知道…已经先通知卫生部的检测所了,他们会告知军委。”墨白那边似乎也在狂奔,话语伴随着呼呼的风声:“他们联系质安部已经封锁了生活区和居民区,正在进行全员检测。” 虽说生活区和居民区就是平民活动的地方了,封锁这两个区倒也没什么问题,但是人流的去向毕竟是宏观数据无法掌控的。 “你告诉他们,恐怕这两个分区还不够…把封锁和追加的范围扩大;至于统战部的同志们,我让他们派人驻守巡逻,做好防护依户检查,尤其是外出活动比较频繁的人!”楚斩雨语气十分焦急:“然后正式出现变异症状的时间间隔多长?你有看过吗?” “因人而异。”墨白冷静地说:“一般来说,距离被感染到正式出现大面积感染迹象,长的就是两天,短的就是几分钟;那天的施密德·沃尔夫先生就是隐性感染体里,变异速度很快的那种,属于罕见情况。” 这么说变异速度还算比较慢的,但是这不能算一个好消息;毕竟这样感染体就更容易潜伏在人群中,等到被发现就太晚。 楚斩雨此时只庆幸人类向外的分泌物没有其他动物那么多且随便排放;生活垃圾和分泌物都是人工机械定期清理回收和清洁下水道的。不然要是感染体的分泌物在外面招摇过市,火星基地可能就要沦陷了。 “但是如果隐性感染体,感染初期出现小幅度的变异迹象,就像艾莉娜·琼斯小姐那样……那么抗体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了。” 所以,那天即使麻井直树和凯瑟琳及时赶到把抗体注射给艾莉娜,也无济于事,只会把死亡这一过程拉得更长罢了,而且会徒增琼斯太太内心的折磨。 “这个因为概率太小所以军队内部的教材一直没有提到……总之,我们在卫生部门口与您会合。” 墨白的语速飞快而咬字清晰,楚斩雨感觉自己头都要裂开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逼的他好像后腿上安装了马达,跑起来就像一头年轻的猎豹。 他们统战部全部干员必须都到齐,否则一旦出现变异体,那变异速率非常快,就是在一瞬间的事情;虽说卫生部和质安部应该都穿有防护服,但是他们毕竟对战异体怪物的经验没有集兵部和统战部的多。 而楚斩雨作为目前对异体细胞几乎零感染的人造战士,他必须最快的速度到场;想着楚斩雨就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回去,留在办公室凑合着睡好了。 在他跑到居民区外沿的时候,全副武装且荷枪实弹的士兵看了他的证件,让他进去。 楚斩雨擦了下额头的细汗,他刚刚一口气跑了三十几公里,要不是人造战士的体质,早就撑不住了,此时就连他也感到四肢有点泛酸;但是他来不及休息,忙不迭地去和卫生部大门口的其他干员集合。 凯瑟琳向他招手:“楚老大,这里!” “情况怎么样?”楚斩雨打量着他们严峻的神色,心中蒸腾着不好的预感。 麻井直树低声道:“……刚刚五分钟里,已经无害化处理了四十五个人了。” 楚斩雨心口一窒。 他看了看周围的士兵:“还有的人?” “按您的安排,我们统战部的士兵另一部分在在居民区,封锁不同小区,挨户排查,以免有漏网之鱼。”凯瑟琳也难得脸色难看:“刚刚一下子毙了太多人,我的手都快被枪震麻了。” “辛苦了各位。” 凯瑟琳摇头苦笑:“老大,真就和你说的一样,再小的概率也是概率,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谁能想到记载里居然说隐性感染体的传播方式是这样的?一个不留神就死一窝,好多都是一家人一家人的被枪毙。” “我去看看那些人。”楚斩雨拳头握紧又松开,随手招来一个士兵:“尸体被放在哪里?领我去看。” 他抬头才发现叫来的这个士兵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周昕安。 周昕看起来很惊喜地要开口说话,楚斩雨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以后再叙旧,带我去看。” 于是周昕安严肃地把他带到集中处理尸体的地方。楚斩雨忍着心痛去看那些被枪决的尸体:枪口的洞都被严密地封住了,不让任何血液和体液流淌出来;所有的尸体都被装在隔离袋里,运尸车缓缓地驶进,机械臂抬起一堆堆尸体。 现在负责处决和进行无害化处理的士兵们,每个人脸上都是麻木的神色。 “目前有出现感染症状扩散的到其他区域的情况吗?”楚斩雨问道。 “就目前来说,暂时还没有。”周昕安谨慎地回答:“现在被拉过来进行枪决的都是注射二级抗体和一级抗体后,依然出现扩散性感染迹象的…也就是说已经没救了。” “有用过三级抗体吗?” “上校,怎么可能用三级抗体?一是供应根本不够,二是大多数人承受不住。”周昕安有点懵,不知道为什么楚斩雨会问这个常识性问题。 楚斩雨又回头看向墨白:“墨白,军委那边知道了吗?” “杨中将快到了,摩根索主席……派出的新任助手正在乘坐专车赶来。”墨白停顿了一下;她对此并不意外,百姓生死存亡还没办法请动摩根索这位大佛。 楚斩雨释然了:不来倒更好,不然就摩根索主席那致力于将上流进行到底的架势,来这里只会徒增捣乱。 凯瑟琳甩了甩手腕,给枪支装上新的特制子弹,低声叫苦道:“没完没了,这还要到什么时候?” “我们该庆幸目前没有变异的。”麻井直树望着远处新一批被送过来的人,叹息道:“别叫苦连天的,我们动作快点。” 被押送过来的人面色惊恐,在集兵部的士兵手底下挣扎不断,楚斩雨一眼看见了为首的男人脸颊的头发被捋到一边,露出下面溃烂发紫的小伤口:那是隐性感染体的初步迹象。看样子应该是他用自己的头发盖住了伤口,想隐藏起来。 “隐性感染体,一旦有这种初步感染的迹象,抗体就不可能起效了。”墨白说道。 “……动作快点吧。”楚斩雨别开目光,对着凯瑟琳吩咐道。 “我没有感染!我没有感染!你们这是在杀人!”男人被拉到这个与人群隔离的地方,不顾一切地怒骂道:“一群杀人犯!离我远点!你们都该被异体咬死!” 士兵的枪柄抵在他后腰,狠狠往下一捣,男人顿时痛呼倒地。 凯瑟琳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手起枪落。麻井直树迅速地往头部套上无菌袋,把尸体递给负责搬运尸体的士兵,后者接过来走了,墨白在一旁扫描人脸记录信息。 “下一个。”凯瑟琳头也不抬地说道。 后面的少女捂着头瑟瑟发抖,整个人像虾仁一样蜷缩起来:“士兵大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求求你们放过我吧!呜呜呜呜……我不想死……” 她被士兵拉着走到凯瑟琳面前,她哭着一把拉住凯瑟琳的袖口,满面泪痕:“大姐姐…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求求你……我活到今天不容易,我们家就我一个人了求求你呜呜呜呜……” 其余的人也是凄凄惨惨地哀嚎一片,啜泣呻吟不绝于耳。而通过抗体成功抑制住感染的人们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眼中胆怯又透露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基地居然有异体…现在火星基地真的还安全吗?” “听说是隐性感染体?唉…我辛辛苦苦申请好几道,才从月球基地搬到火星基地里,不就是因为火星基地更安全吗?” “幸好我没事…” “被拉走的好可怜…” “这个时候就别可怜他们了,逃过一劫回去犒劳下自己吧…也得是咱们运气好啊,要怪只能怪他们倒霉了…” 凯瑟琳揉揉自己的耳根。 见了这幅令人怜悯的景象,凯瑟琳不为所动,她和楚斩雨那种和风细雨的性格不同,心里有同情但不多,毕竟这几年什么惨烈景象没见过。现在她只想快点处理干净这些危险的感染体,免得再扩散。 凯瑟琳虽然心里也很同情,可惜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一级抗体和二级抗体都没挨过去,确实只能说是很倒霉了。她也是个有同情心的人,可惜同情归同情,该办事的还是要按规矩来,不能因为你哭两声就给你放了。她抬起枪口按在女孩汗水淋漓的眉心。 枪声响起,这个时候集兵部的负责人过来了,和楚斩雨附耳说了几句:“楚上校,杜邦少校已经按您的意见,扩大了封锁范围;现在军区也在接受检查。” “有劳。”楚斩雨向他颔首致意,然后接过了凯瑟琳手中的枪:“我来吧,你歇会。” 刚才那一批被拉过来的人已经枪决完毕,被运尸车拉走集中处理。 “老大…”凯瑟琳瞧着他苍白的唇色:“你是不是不太好受,我记得你看不得这种场面,我比较心狠手辣,还是我来吧。” “没事。”楚斩雨勉强笑道:“怎么说我也是军人,不会在这种场面妇人之仁的。” 不过那边的人群里被拉过来处理的人比他想的少,楚斩雨不禁感叹:虽然自己和科研部关系僵硬,但是不得不说在抗击变异方面,这群学究对疫苗以及抗体的不断改进还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要没有抗体,碎尸场可能会爆满。 “来人了。”墨白提示道。 这回被拉出来的是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他的的胸口袒露着,露出一大片感染块面;楚斩雨只瞧了一眼:这个男孩子的变异速率是目前他看到人里,最严重的。 “就是你要杀了我?”小男孩被带过来,不卑不亢地站在他面前,眼神自带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好像站在他面前的几个军官都是垃圾:“可以杀我,但是我有条件。 楚斩雨手里的枪抬起来,手指已经摁在扳机上;看样子这个孩子就是最后一个了。他的神情难得温和不少: “听听你的条件。” “听……听好了!”男孩清了清嗓子,望着那黑洞洞的枪口,脸上的恐惧之色一闪而过;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强装着对死亡不害怕,是件很难的事情。 “首先!我没有让那边的叔叔阿姨给我打抗体,反正…我很清楚也活不长了,还不如省着点给需要的人。”男孩倔强地梗着脖子:“我为大家节省了抗体,所以我…要提个要求,你答应了我才让你杀。” 楚斩雨挑了挑眉:“是什么要求呢?” “中心医院…有个女孩在住院,她叫杨柳如,是我妹妹;看在我节省了一笔抗体的份上,我要你让医院削减我妹妹的医药费,因为我付不起。”男孩叉着腰看他:“看你的样子是这里的官吧?你能做到吧?” “我会尽我所能。”楚斩雨沉默一会后冲他点头:“不,我会帮你的妹妹。” 男孩看起来表情稍微放下心来,他挣开士兵的束缚,把额头贴到枪口上:“来,来吧!别…别磨磨唧唧的!” 他身体瘦弱,肌肉线条紧绷而颤抖着。 凯瑟琳打量着楚斩雨的脸色,知道头儿隐藏的圣母属性,或者说是悲天悯人的情怀又爬上了他的心头:“老大,你知不知道,‘慈不掌兵,善不当官’这个中国古话?” “知道。”楚斩雨面不改色地回应:“我只是答应他的条件,没说我不杀他。” 然后就是手起枪落血出,男孩的尸体被装进隔离袋里,和许多陌生人混在一起,被装上运尸车,驶向远方的碎尸场。 “我记得我在中心医院有三次免除大型医务费的机会。”楚斩雨低声对墨白道:“告诉他们,我要把其中一次给予那个叫杨柳如的女孩。” 此时居民区和生活区的居民已经被检测完毕,幸存下来的人们悻悻地离开,窃窃私语;墨白统计了数据;在这二百万人里,一共有三千多人没有扛过双重抗体的测验,而实际上感染的人数数不胜数。 杨树沛从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到这边;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杨树沛看到他的时候,有点遏制不住的惊讶。 墨白轻轻移开了目光。 楚斩雨对他敬礼,然后见到摩根索助理尾随他其后,双手插兜似漫步在贵族庭院。身上的衣服上印着边境检测部门的标志。 “辛苦辛苦。”杨树沛满头大汗地叉着腰:“老天的,真是搞鬼了,谁想得到隐性感染体还有这种特性?基地检测部门的有些孙子该挨枪子了!” 楚斩雨凄然地摇头,这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他虽然察觉到有可能是隐性感染体,但是完全不知道隐性感染体即便没有出现变异特征,也能感染身边的人。 但是,火星基地边境的检测部门,再从外吸纳居民进来的时候,他们对各类异体的了解最多,不可能忽略这个常人以为的低概率:0.75% 摩根索家的助理悠闲地品尝了一口身边的人递上来的咖啡:“依我们边境检测看啊,必须要找出是谁把隐性感染体引进来,不然这火星基地……” 还没等他再品味一口,楚斩雨就猛地抬手,打翻了他手里的咖啡;棕褐色的滚烫液体浇了他一头,像只泥水里打滚的野狗。 当他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是没有人能拦住的。这位自诩高贵的助理正要破口大骂,却正面迎上了楚斩雨冰冷锋锐的目光: “所以,基地检测部门对火星基地突然出现异体有什么说法吗?” 第32章 一道精致的灰(1) 杨树沛急促地呵斥了一声:“楚斩雨!你冷静点!” 楚斩雨恍若未闻,按他的本事,想制服这位上流人士,不比碾死一只蚂蚁困难:“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 备受威廉·摩根索器重信任的这位助理摘下眼镜,用纱巾轻轻擦拭着上面的棕褐色污渍;后面的人一脸惶恐地上来,忙不迭地为他递上干净整洁的衣服。 “您可是打碎了价值不菲的瓷器。”助理怜惜地看着肮脏地上的洁白碎片:“这可是主席他老人家的私藏品。” “是吗?您真有闲情逸致?看样子是要把上流进行到底?” 这位助理受过高等的贵族教育,他很清楚:所谓绅士,就是时刻保持着自己的风度,面对他人的挑衅不为所动;贵族不必与平民相提并论,更不必和这些举止粗野的军人斤斤计较。 “您还真是急性子啊。”助理重新戴上自己的眼镜:“行吧,我宽宏大量地原谅你失礼的行为,楚上校。” 楚斩雨望着这位助理那灰色的眼睛,像是已经腐烂的眼球;他现在在认真地考虑着当场把他的眼珠挖下来怎么样。 他舔了舔牙龈,尝到了一丝甜蜜的血腥味:要是能看看这个衣冠禽兽惊慌失措的表情,那个场面一定很有趣。 后面的人终于看不下去,走上来劝好:“楚上校,您还不认识这位吧,这位先生是鼎鼎有名的亚历山大·费迪南德·奥古斯都·蒙塔尔巴洛·德·科隆纳-阿尔特……他们家族是远近闻名,且从古地球时代就延续至今的高贵家族,很不容易。” “是啊,要不然怎么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呢?”楚斩雨戏谑道,满意地看着亚历山大的脸色不可遏制地漆黑一片。 “你!”亚历山大怒了。 “行了打住吧,别总是避重就轻的,这位血脉高贵的乌龟先生。” 楚斩雨微笑着握住亚历山大的手,暗暗地使了个巧劲:“今天你不能给我个合理的交代,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没想到他居然公然挑衅自己贵族的身份,亚历山大扭头对着他的亲卫团疾呼道:“helft mir doch! ihr verdammten idioten!” 亲卫团们纷纷躲开他的目光,向后整齐划一地退了一步。 “你那亲卫团就好似掏了瓤的南瓜一样,疲软无用,你不会觉得他们能挡住我吧?”楚斩雨加了点劲,这位贵族立刻面目狰狞。 亚历山大在他如铁铐般的五指里挣扎无果,最终丧气地败下阵来:“你这条疯狗!别总是动手动脚的!你要什么交代?” 楚斩雨心想这位上流人士终于不装了:“为什么火星基地会出现隐性感染体呢?” “我们哪里知道?而且一直以来,隐性感染体只在动物里出现的更多,人类一直就没有出现过隐性感染体!0.75%这个数据本来就很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是动物中的数据……下手轻点!” “我知道了,但这不是理由。”楚斩雨手上放松了一点:“军队的资料上确实没有记载关于隐性感染体的资料,但是这次我所见的,引发了此次感染骚乱的,应该就是在生活区的那头拉莱耶异体:以节肢动物为基底,发展而来的怪物。怎么解释这个?” “你想说,概率太低,所以你们没有连动物一起检测?” 之前墨白偶尔检测部门的遗落资料的,确实也第一次看到:隐性感染体多出现在动物间。这是因为变异最先从大脑开始,人类的大脑最发达,所以变异速率也最快,而其他动物则反之。 一般处理感染体的时候,以阻止其肢体复生和阻断行动力为主要;而在处理隐性异体的时候,也是以破坏大脑为首要,所以枪决就成了首选的手段。 “你们既然知道隐性感染体主要出现在动物体内。为什么会拉莱耶异体在火星基地出现?”楚斩雨字字如冰针,刺得人生疼:“是不是你们好逸恶劳,玩忽职守?” 本来他并不打算对检测部门的人恶语相向乃至于过分苛责;但是战时人命关天,不得已死了这么多人,任谁看了心不痛? 而站在沾满血污的大地上,这位官员不仅不闻不问生死疾苦,还戴上磨咖啡的设备,悠闲地品尝磨制咖啡,生怕彰显不了贵族风范……刚才丧命于此的可都尸骨未凉,说不定冤魂还在徘徊。 楚斩雨搭在扳机上的手指轻轻一动。 这个时候,杨树沛抬起手打了个手势,截断了楚斩雨的话音。 “我说句公道话,这位……呃……蒙塔尔巴洛先生。”杨树沛适时地接话,刚刚报出的名字太长篇大论,他也被这复古的贵族气息震慑了。 “等到我们把此次报告交上去,军委上面论责下来,检测部门才是会受到严厉的批斗的部门,即便您是摩根索部长的朋友。” “所以呢?”亚历山大怒气澎湃。 “所以我这个下属,做事是暴力了一些;但他其实也是为您着想,您现在多讲讲您知道的,配合我们集兵部和统战部的行动,报告交上去,于您也有利啊。” 他这番话说的扣住了亚历山大的心病,他神色稍缓:要不是为了减少他在检测部门的声望损失,他也不会此次亲自前来这个遍地飘感染体的地方。 “呵…我怎么知道?我是上面管事的人,下面怎么样我还真不清楚,有本事你去盘问下面的人!”亚历山大看着这个小白脸上校的神色不愉,更加恶火旁生:“……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总不能逼着我现场编故事吧?” 楚斩雨心想:从没见过承认自己尸位素餐事实这么爽快的人。 “好的。”楚斩雨松开了手,亚历山大立刻捂着手向后仰倒,手腕上赫然出现发紫的五道指痕。 亚历山大的身高只有一米六,身子短眼睛大,硕大的五官挤在巴掌大的娃娃脸上,气急败坏的样子好像一个暴怒的吉娃娃。 一边规规矩矩的凯瑟琳见状,没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忍俊不禁;同时她也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笑得过于放肆。 “你们统战部的干部对长官还真是尊敬啊。”亚历山大冷酷地看着楚斩雨,显然意有所指。 “嗯,他们不懂事,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一番。”楚斩雨笑着目送吉娃娃甩袖离去。 短短几分钟时间里,亚历山大的外号从落水狗变成了王八乌龟,再变成了吉娃娃。 “应付达官贵人不容易啊,就跟医生对付死者家属一样。”杨树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诶对了,我听人说你去看望昨天死者的家属了,没少挨骂吧?” “如果她骂我能让她松口气的话,我倒希望她说得更过分些;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方法缓解丧女的悲痛。”楚斩雨回忆起冒雨在门外站的一夜,不仅是为了给亲属一个交代,同时也是为了自己一个安心。 可惜这次死去的人太多,他不可能挨家挨户地查看,只能官方派人送上慰问品。但是再贵重的慰问品,恐怕都不能愈合生离死别的创伤。 “让我怎么说你啊?你真是做过了。”杨树沛语重心长,口气严厉:“这种告慰亲属的事情,让专门的人去就行,仅此一次!下次再私自去看,记你一次违纪。” 此时杜邦少校过来了,杨树沛训斥完他,走过去和杜邦少校攀谈起来。 楚斩雨被杨树沛的话这么一提醒:他想起了彼得格雷·琼斯,她是和艾莉娜一起的;按照以前的说法就算个密接。 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接引的人员带着杜邦来到他面前:殷勤地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统战部的楚上校。” 加布里埃尔·杜邦身为集兵部的少校,楚斩雨虽是统战部,但是按照军衔是他的长官;杜邦立正朝他敬礼。 “集兵部少校,加布里埃尔·杜邦!” “杜邦少校。”楚斩雨也礼貌地回礼;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少校似乎是草根出身,能活到现在且在军队身居高位实属不易。而且他在其身上感觉到了被磨砺出来的,属于军人的沉默坚韧。 “我和我的部下采取了您的建议。”杜邦打开少见的手绘地图:“我们在居民区和郊区,以及外沿军区,协助统战部的各位,以及检测部门,展开了全面细致的搜查……” “辛苦了。”楚斩雨说完发现杜邦少校的神情里藏着一丝诡异:“……怎么了?在这过程里出现什么异常?” 杜邦心想这位上校的观察还真是敏锐,自己以为很好的表情束缚被他一眼看破:“居民区32号分区的彼得格雷·琼斯,我们在她的居所内发现了尸体,以及沾着血的绳圈,经鉴定,指甲缝里的伤口与绳圈上的相符合,所以我们认为她是自杀身亡。” 随心一想的念头忽然成了现实,楚斩雨一时没能消化这个消息。 “死…死了?” 末世自杀,太正常不过,尽管很久之前就颁发了自杀重罪的法令,但是自杀行为仍然屡禁不止。从人口观来看,政府希望人口越多越好,可是从个体来看,维持生命的理念就是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当他们觉得自己走投无路时,自然就想终结生命。 命令普通人在心如死灰的时候,坚定信念活下来,也是一个残忍的要求。更何况琼斯太太的女儿是她最后的亲人,这无疑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斩雨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人之常情方面的天真:昨天晚上的恳切话语和雨夜,最终不过是讨个自己的心安,至于这位母亲,她赴死如归,去往彼岸和女儿相聚的意念已决,上帝都拦不住一个悲伤的母亲。 “好,我知道了…” 检测已经完成,居民们陆陆续续地回家,这里暂时没什么楚斩雨忙的事,他想起彼得格雷的死,他再和杜邦交代了几句话。 “虽然这样有些越矩,但是能否带我去看看琼斯太太的居所。”虽然自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总有种微妙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 每当他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有不妙的事情要发生了。 琼斯太太的尸体已经被回收,没能目睹她憔悴的遗容;在外人看来,楚斩雨似乎是很平静地看着地上被画出的白线。 “楚上校,您有什么发现吗?”带他到这里的士兵不熟悉他,看着他沉思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不方便宣之于口的问题,于是便上前:“这里没有外人。” 楚斩雨摇了摇头:“你先忙你的吧,我在这里转转,顺便看看这里。” 士兵向他鞠躬,然后退到一旁,但是眼神还谨慎地停留在他身上;楚斩雨心知他多少听过自己的真真假假的传闻,也懒得搭理他的目光。 桌子上摆着已经硬化了的小小蛋糕,这种奶油制品过夜没能吃完,口感就会变得生涩。 桌子上摆着凹凸不平的油性蜡笔,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作业本。 沾着血的白色绳圈悬挂在屋梁上,以及黑色的背景和刺目的煞白灯光。如鸟儿啄食白色的橡木,长喙在树干上遗留下的血。 距离他脚尖不远处,地上是白的人形。 空气里散发着略带腐烂的气味,丝丝血腥和变质奶油的酸涩混合在一起,地板上传来木质地板的浅淡清香;像一瓶五味杂陈的香水,它的尾调潜入人的鼻腔。 年轻的上校静静地想着:自己那天晚上,对她诉说的衷心话语,她听进去了多少呢?不过也是,别人再怎么讲述煽情的故事,在她的耳朵里也只是别人的感受。 不过若能使一颗心稍减哀伤…那么言语的力量,是否减少了她些许的痛苦? 楚斩雨不相信神明的存在;要真有天堂和神明,若是神爱世人,怎么没有来挽救苦命的圣灵。 但他此时希望真的有天堂这个地方,这样她就能如愿以偿地去和女儿团聚。 “你们一定会见面吧?” 而且是在更大更美好的地方。 楚斩雨忽然停下来脚步,他盯着地面上的某一处。 一颗浑圆的眼珠,在地面上注视。 楚斩雨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变得震惊,他走上前去想要捡起那颗眼珠。 握在手里的感觉颇为奇怪,这颗眼球被洗得干干净净,不带一丝血肉的沾染;捏在手里的感觉却像是富于弹性的塑胶,眼球在他的手里被搓圆揉扁。 “你来看看这个。”楚斩雨对自己身后的士兵说道。 士兵闻言端着枪走上前来。 “楚上校……” 憨厚的话语戛然而止,身后的影子映在地板上的形状忽然膨胀了一圈,像蠕虫那般抽动扭曲,伸展如树杈枝叶。 即使再是庙算无遗的人,也没料想到这般戏剧性的发展。更不必说,楚斩雨。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士兵,仅仅是和这颗诡异至极的眼球对视了一眼。 枪无声地落在地上。 细软的触须缓缓地挠着疙瘩般的肌肉块,粗大的血管轻轻鼓动着,颤抖着。 一个全新的,巨大的异体,就在楚斩雨身后缓缓成形了。 “你怎么……”楚斩雨看到了地上乍变的影子,凭空抽出一把长刀,扭过头来。 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了他。 …… “我为艾莉娜小姐的死感到难过。”金发的男人为花瓶换上新鲜的绣球花:“绣球花寓意着希望,为世人带来春天的遥望。” 已经被“确认死亡”的彼得格雷面容苍白地坐在那里,对于这个男人的话语,她做不出任何回应。 陌生的俊美男人出现,告诉他自己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几岁,俊俏而不女气,沉稳而风度翩翩。一个濒临绝望的女人,她忽然地相信了他。 “他杀了我的女儿。”她沉默很久之后才缓缓地说道:“我要他以死谢罪。” 那天晚上的军官在外面说了什么,她全然未能听见;在惨淡的死亡面前,一切都显得是为了推脱罪责而编织的借口。 “不必置气,夫人。”金发的男人恬淡地笑着,绅士地为这位已有岁月打磨痕迹的母亲倾倒一杯度数较低的酒:“这个世界既不美好,也不公正;更何况,杀害你女儿的凶手,那个年轻得过分的上校,是混在我们人类当中的真正的怪物。” 怪物? 她憎恨夺走女儿生命的人,但是若是剥离开负面的极端情绪,那个上校身上无疑具备了人类所梦寐以求的一切:标致到极致的五官,线条明晰而不显夸张的身体肌肉线条,冷淡锋锐又自带几分忧郁的奇特气质,末世身居高位,地位超然…… 即便她已经身为人母,但是她猜想:自己如果是在大街上无意间看到这个人,他那令人着迷的气质应该会在她的印象里停留许久。 可惜,再是如何展现自然造物神奇的美貌,在如今的她看来,都面目可憎到极致。 “当然是怪物。”男人温文尔雅地笑了。 “夫人,不知您是否听过……” “人们对于天使总是抱有美好的幻想,把一切人类所认为的最美好的意象加诸此身。” “然而圣经《旧约》里所记载的,真正的天使,却是极尽怪诞奇异之物……生着巨大的羽翼,长满恐怖的眼球。”男人像是随意聊天的口气:“天使模样唬人,实际上是为了恐吓妖魔,保护人间。” “但是恶魔才是披着华丽的皮囊。” 金发白肤的男人摘下头上的礼帽,向失落的母亲鞠躬,然后单膝跪下,握住她被泪水浸泡得白肿的手掌。 然后印下绅士的吻。 “因为要用美丽的外形蛊惑人心,引诱无知的人类向着深渊堕落,使各位的身体如灌铅般沉重,心灵变得麻木不堪。” “也许只有通过外形来博取人类的好感,才能稍微缓解一下异于常人的不安。” 男人站起身来:“恶魔如此,他亦是如此。” 第33章 一道精致的灰(2) 在看见身后异体的那一刻,楚斩雨承认自己的内心停顿了一下。 一个正常的大活人,一个健康结实,朝气蓬勃的成年士兵;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 如果在战场上或者身临险境的时候,楚斩雨会出乎寻常地灵敏,但是这个突发情况实在是太过突然;连一向敏锐的他也不由得愣了愣神。 所幸身体在大多数的时候,反应比心灵来得更快;楚斩雨自然而然地挥刀斩断了向他扑来的,长而柔软的粗壮肢块。 刀光微闪进肉块,锃亮的一道血箭笔直地溅到他的脸上。 楚斩雨微微撇过头,躲开了上方掉落下来的肉块。 切面露着狰狞白筋的块状物,像是有生命的那般呼吸着;楚斩雨在那一瞬意识到: 他是活的,它是活的。 在人造战士巅峰之作的手腕以及臂膊力量压迫下,异体似乎也残存着人类所有的恐惧意识。只见它伸展出的触手瞬间倒转了方向,在楚斩雨下一刀过来之前,它用这些新生的触手紧紧捂住了自己。 像一个害怕父母打骂的小孩子,蜷缩着身子以求保护自己。 硕大的眼球状物体,镶嵌在粗糙凸起的表皮上,随着起伏微微颤抖着。 楚斩雨的刀锋已经切入了它的顶端。 “上校?”门口传来愕然的声音。 是周昕安的声音。 他稍微缓了口气,起身踩住趴伏在地上的异体。这时候要是来的是个没来得及穿防护服,还是个非统战部的普通士兵……那可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 “不想死就别过来!”楚斩雨厉声喝道。 周昕安想要前进的步伐瞬间止住了。 楚斩雨用刀锋割入异体的身子,刀尖深深刺进地板:把这个庞大的家伙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嘎吱嘎吱的地板摩擦声,和令人牙酸的挣动。 他自己也浑身是血。 虽然周昕安是扛过三级抗体的士兵,不是等闲之辈,但是这个怪物,包括血液在内的体液分泌量太大了。楚斩雨也不确定周昕安离得太近会不会被感染。 “叫我们统战部的同事,带着无害化清洁剂过来。”楚斩雨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静静地发号施令。 地板被洇湿成焦黑色,深色的血汇成潺潺小溪,向门口绵延过去。 楚斩雨神色不虞:“没听见吗?” “是!”周昕安赶紧转身跑开。 他刚刚确实愣了一下:本来是杨中将吩咐他来询问楚上校,什么时候可以返回统战部…谁能想到打开门就看见这副景象。 尽管已经亲眼见过自己的朋友被怪物吞噬同化的噩梦景象,周昕安此时仍然从骨髓里泛起无法磨灭的惊恐,连楚斩雨严厉的命令都没能听清楚。 异体在他脚底下不断地挣扎,楚斩雨脚下使了点力,直接把异体从地板上踩得凹陷了下去;高帮鞋被白丝丝的血肉糊满,和桌子上那个变质的蛋糕倒是很像。 怎么会? 完全没有任何感染源? 只是走过来看了看我手里的这颗眼珠一样的东西……这颗眼珠有什么问题吗? 他把这个圆滚滚的珠子塞进了自己衣服内侧的夹包里。就在刚才他的手指触及这颗眼珠的时候,一种湿粘腻滑的感觉掠过肌肤,好像蜗牛在上面爬行留痕。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楚斩雨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再让这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毕竟隔着布料,贴着他的触感已经变得非常不妙,毛糙糙地刺抓着人。 楚斩雨将手伸进了异体那肥软的身躯,掏了几下,然后用力向外扯出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它布满灰白色的筋络,散发着微微的热气,在楚斩雨的手里化成了燃烧的灰尘。 异体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 短短几分钟里,一个鲜活的人类生命就此消失了。 只有旁边散落着的,被挣开的碎裂衣物,和掉落在地上的枪,枪上和衣服有他的军队代号编码:这是现场唯一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 周昕安跑的很快,统战部的士兵带着无害化处理剂赶来;楚斩雨用处理药剂把自己那身血淋淋的衣服洗了干净,湿漉漉的衣料贴着皮肤,他无端起了一股寒意。 士兵们看到室内的异体都傻了眼,随后他们听完楚斩雨避轻就重的讲述,都严肃了脸色。 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平白无故地变成异体。 隔着防护面罩,士兵们彼此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突然出现在火星基地的异体已经足够让人惊慌,他们又刚刚面对那拉走的一排排尸体,心中已是忐忑万分;楚斩雨的讲述,更是给这些生活在相对和平的火星基地的士兵心头蒙上一道阴影。 “所以附近…难道说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感染源吗?”麻井直树皱眉看着地上已经没有了生息的异体。 楚斩雨这才终于呼出心口那一团气;他下意识地向口袋内层伸手摸去。 这颗奇怪的眼珠。 然而他的手摸了个空,刚刚好好地待在那里的眼珠,现在那里已经不知去向;包里空空如也。 上校面对着这么多的士兵,他的神情忽然顿了顿,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僵硬。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楚斩雨摸了个空的感觉并不好受,为了让自己这个动作看起来正常一点,他掏出了一支水果烟别在胸口:“清理这里,动作麻利些,小心别沾上这个东西的体液。” 士兵们动作熟练地清理起来,楚斩雨则走到桌子旁边坐了下来,面对着蛋糕沉思。 在别人的眼里可能发觉不了楚斩雨的异常,但是麻井直树却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僵直;他走到楚斩雨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是什么?”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个屋子刚刚有人去世,集兵部也来过这里,按理说这里已经被封闭且清洁过了,不存在任何感染源;跟随着他来的士兵也是经过基因检测,没有被感染的。 楚斩雨心知瞒不过他,便压低了声音:“是一颗眼珠,刚刚它还在我的包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是看了一眼这东西,就被感染了。” “眼珠”的说法太过离奇,麻井直树打量着自己长官的脸色:如果是性格恶劣的军官,可能把开玩笑当成日常,但是楚斩雨显然不是那种类型。 他极少在严肃场合开玩笑。 但是眼珠这个说法未免太奇怪,即便是很熟悉楚斩雨的他,也觉得楚斩雨或许是看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麻井直树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扣着:“……奇怪,应该不可能是看了一眼就如何如何,被感染的前提是要和异体的分泌物,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接触。” “就算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分泌物构成的,或者被异体的分泌物碰过,但是那位士兵毕竟没有接触过。”他看向楚斩雨:“况且按照您的说法,碰过那个眼球的您还站在这里,没有出现变异感染,不是吗?” “我不能和正常人一概而论。”楚斩雨摆了摆手:“就算被注入异体的基底细胞,我也不会被感染;而且你要知道,跟着我来的那个小伙子,可是穿着防护服的。” 麻井直树也无话可说:“那就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无论是莫名其妙的感染源,还是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您所说的那个东西;稍后我会把这个奇怪的案例报上去,如果出现类同的事件的话,就立刻通知您,如何?” 楚斩雨点头。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遗憾。如果那颗眼珠还在的话…不过他反复在夹层里摸了好几次:那枚眼球确实是不在了。 难道是掉到哪里去了吗? 目光在屋子内巡梭,他并没有发现。 要不是那诡异的触感还留在胸口的皮肤上,楚斩雨都要怀疑这是因为自己过劳产生的幻觉了。 不过总而言之,这个家伙…没让它跑出去,也算是万幸。 现在检测完的人们可都陆陆续续地回家等官方通告了;要是让这个东西窜出去…外面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现在军人们聚集在这里,门外就有一群人被此吸引,对着这里指指点点了。 咔嗒轻响分走了麻井直树的注意力,士兵把写着编码的铭牌放在桌子上。 “bx” 几乎每个士兵都有这么一个独一无二个编码,这个编码会在他们执行任务死后,向其他人公布他们的名字。 只有士兵的亲朋好友才能通过编码得知他们的身份;使用如此私密的方式,也是为了防止真实伤亡数据引起公众恐慌。 楚斩雨碰了碰那铭牌上凸起的金属条,叹息道:“又有一个家庭要陷入悲伤了。” “这是很难避免的。”麻井直树忽然开口道:“大暴雨时代以来,很少有齐全齐美的家庭,生离死别是家常便饭,您本不必总是为了个体的士兵伤亡挂怀。” 战争年代,死亡遍地而行,如影随形。 那个凸起的金属条,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仅仅是一串编码,他们都不知道隐藏在这串数字背后的眼泪悲欢,可是对于他的家庭而言,是多大的折磨和痛苦,心灵的伤痕,经年累月都无法消除。 “直树,大暴雨时代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它让大部分失去生命,而是它让大部分人把‘失去生命’这件事看得习以为常。”楚斩雨把铭牌上的铁链系在自己身上。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楚斩雨低垂了眼睛。 他不能原谅现在这个无能为力却又罪孽深重的自己。 士兵们对异体进行的无害化处理已经接近尾声,楚斩雨起身离开桌子,麻井直树紧随其后。 “收拾完之后,就把这个大家伙运送到科研部去吧。”楚斩雨对周昕安吩咐道。 这个异体按照体积和完整度来看,算是目前比较合适的研究材料,估计科研部的某些研究员们会激动得上蹿下跳。 对了,科研部。 他想起了那个在科研部眼巴巴地等着他来接自己回家的少女。 按照约定时间还有两周左右,楚斩雨有些恍惚,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 时间还真是像蜗牛一样,它不顾旁人眼光,只管自己慢悠悠地前进。 先是突如其来出现在火星基地的异体,军委肯定会据此成立专项调查组,他多半也在调查组名单里;再者就是隐性感染体那边和检测部门的协同研究,再加上今天不知缘由的感染……这两周他估计忙的停不下来。 他打开个人终端一一设置待办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墨白给他发送来的名单。 是了,在异体出现在火星基地的时候,他正在和墨白讨论杀死安娜·马修之人,墨白根据他的描述回忆,整理了一份名单。 这两天事情太多,差点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楚斩雨在等待名单加载的时间里,一边在脑袋里复盘已得知的消息。 安娜·马修先前也是统战部的干员之一,实力非常强劲;然而她性格桀骜不服驯,楚斩雨总觉得她是个队伍里的隐患。 果不其然,后来她杀死队友,叛逃在外。先前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治安局认为她或许已经死在火星基地外的异潮里,楚斩雨觉得她叛逃出去,必然会给自己留一条活路,而不会白白地去送死。 后来不知哪里上传了了一条杀人视频,视频里的她自在地挥刀劈砍着一位科研部的研究员;楚斩雨看得出来,她在杳无音讯的这段时间里,在外甚为逍遥肆意,定是有人为她保驾护航,才能躲过天罗地网的搜查。 这个人,多半就在军委高层里。 “墨白也和我说过这个。”麻井直树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他的脚步:“能杀死安娜马修的绝非一个普通人,老妇人的外形,只是个幌子,应该是做了易容。毕竟老年人的外形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易容的技术再好,纰漏都瞒不过我的眼睛。”楚斩雨否决了易容矫饰的可能性:“你对她自燃有什么看法。” “体内也许安装了定时人体液弹…您可能不知道,有些家族的死士,就会在身体里安装这个,当他认为自己的存活有害于主人的利益时,就会启动这个自燃程序炸弹。”麻井直树脸上密布的红丝有点骇人:“幕后之人想要安娜·马修的命,而且要让所有知情人变成死人,彻底闭上嘴。” 死人的舌头,才不会泄露秘密。 楚斩雨有些惊讶:古地球时代的世袭家族习性竟然还能延续至今。 可惜背后不简单的隐情,随着安娜·马修的死,和一系列当事人的离奇死亡,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而且按照治安局模棱两可的态度,想要找出安娜马修死亡之谜,就更是不可追寻了。 这时候名单终于加载出来,足有几千号人;楚斩雨扫了一眼,瞬间被名单上第一个人吸引住了。 这个人,竟然和那天提着安娜·马修头颅老太太一模一样。 “我要提醒您一点:私自调查居民信息属于违纪。”麻井直树轻咳了一声。 “我这里只能看到她的长相,看不到具体信息的。”楚斩雨在屏幕上点了点,那个头像却并没有变成黑白色:“但是这位老人她还活着。” 为了方便管理,现在月球基地和火星基地里,每个居民出生都会被登记一枚生物材质的芯片,当居民死亡,生物芯片失活,这个人在军委信息库里的头像,会自动变成黑白色,非常方便军队统计死亡人数。 排除易容,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可能性有多少?楚斩雨说不出来。 他的大脑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也许是……克隆人,或者打印人。 楚斩雨很想调查一下这个老太太的身份,可惜他最多也就看看这个老太太的样子。墨白也是重视纪律的,不可能再让他看到更多的信息。 “安娜·马修死了,总归是件好事。况且这些都是治安局忙的事了,您接下来两周的工作想必会脱不开身。” “我当然知道。”楚斩雨苦笑着,即使心里有再多的困惑,也只能指望治安局的后续调查:“刚刚我已经被通知了五十多项待办工作,突发情况都是扎着堆来的。” “您辛苦,不过我还要再和您说一句题外话。”麻井直树神色更为严肃:“我不建议您继续那个实验体的收养条约。” 楚斩雨皱眉道:“为什么?” “我和您说过,我执行的秘密任务,如今任务已经圆满结束,可以在公开宣布之前,提前告知您调查的结果。” “您知道的,那个女性实验体被发现的实验室,的确是当年摩根索部长带头的‘造神计划’的遗留;而我和相关人员再次深入调查的时候,有了惊人的发现。” “很遗憾地告诉您:首先,这并不是摩根索部长第一次私自研究,他之前的实验体编号也是可以查询到的,但是她却查询不到。” “再其次,我们在那座小城市废墟里,发现诸多人类残肢,它们和您带走的小女孩一样,创面异常平整,绝不是异体撕咬造成的。一个切面平整还能算偶然,但是切面全部如此,那便是刻意为之了。” “用研究员的话来说:她认为是人为切割,是为了让里面的异体繁殖;我们也在那上面找到了同样不被记载在册的编号。” “也就是说,那里面的人类残肢,并不是求生无果的居民,而是被遗弃的,失败的实验体,这也就能解释先前斯通博士提出的的异常:这个时候,废墟里本就不该有人类的痕迹。” “我们调查防空洞下的骸骨和遗留物品,这些东西已经很有些年份。”麻井直树回忆着里面的场景:“设备也是很古老的款式,甚至都无法被墨白扫描,但是仍然能使用,这说明比我们想象的要古老的实验室,有人在长期定时地维护。” “而且那里那么多年,都没有再被测出异体的反应,为什么会在那天,那么碰巧就被我们探测到?我认为,是故意为之,就是要让我们因为异潮反应进入废墟,并且自然而然地带走那个实验体;而且她的存在时间比我们认为的,恐怕要长的多。” 虽然骨龄是16岁,但是能缩短延长骨龄的办法,在如今实在是太多了。 “然后呢。”楚斩雨的心胸震荡,但是语气却超乎寻常地冷静。 “然后我想告诉您的是:科研部奉军委之命监视这个女性实验体,那次在饭店的突然失控只是一个导火索和借口,她的可疑之处绝不只是您所知的那点,如果她发生任何事,您会第一个受到波及。” “一个可疑的实验体,控制不当,搞不好会成为下一个安娜·马修……” “够了。”楚斩雨冷淡地打断了他。 麻井直树没有像以前那样听命令:“即使以下犯上我也要说,因为我和您不止是上下属,还是您的战友兼朋友,我敬爱您,所以希望您可以为自己考虑。” “我不知道您是出于什么原因才答应军委的要求,她只是一个危险的实验体,应该永久交予科研部,不值得您去承担风险。” 楚斩雨心下酸楚,麻井直树说的这些,让那个在他眼前惊鸿一现的可怕数字“2600kw”又悄无声息地探出了头。 他敛了神色,拍了拍麻井直树的肩膀。 “你知道军委为什么要把她交给我吗?我一直以为是她和我有血缘关系,结果现在看来,或许基因相似什么都是假的,军委应该是认为如果她出事的话,我是唯一能有效阻止她的人。” 麻井直树点了点头:“我们都相信您。” “可是,她也相信我。”楚斩雨看向远方,那是培育中心所在的方向,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现在在做什么。 她白天肯定是接受各种试验,晚上则一个人待在又黑又冷的地方,趴在玻璃上眺望外面的世界;她说过的,世界不喜欢她,但是世界很温柔,所以没有关系。 看到她单纯得像只小猫的眼神,楚斩雨几乎无法直视她纯净的瞳孔;听迎着稚子的心灵微光,他感觉自己满身污垢。 一定是看到那天的雪,她才会觉得世界这么温柔。可世界对她的恶意,又岂止是“不喜欢她”这么简单。 “可能是我天生就无法辜负一个对我抱有期待眼神的人吧,所以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麻井直树沉默了一会:“不可以妇人之仁啊,上校。” 凭麻井直树对他的了解,楚斩雨性格外硬内软,有时候敏感多情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他出众的能力,军委不会让这样一个温柔的军人身居高位掌管军队。 “我不会的。” 楚斩雨仿佛看出下属的想法,只见他微笑着说:“如果她真的有一天严重危害社会到无可挽救的地步,我不会手软;但是在那一天之前,任何人都别想取她性命。如果有人对此有异议,随时欢迎来找我理论。” 第34章 一道精致的灰(3) 麻井直树点头,但是打心眼里并不相信楚斩雨的话。 现在他还能说出自己一定不会手软的誓言,可是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漫长的时间里,哪怕是养一只小狗都能养出难舍难分的情感脉络,更何况朝夕相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 自己这位长官性格又颇为细腻敏感,要真有那个时候,还很难说会如何。 “不过,军委既然愿意将她托付给您,想必是她身上有利用价值,这份利用价值足以让军委暂时忽视她的隐患。”麻井直树客观地结束了话题:“总之,我的忠告已经传达到,是否听取看您自己。” 楚斩雨神色有点冷。和麻井直树告别后,在去往统战部办公室的路上,他认真地在脑海里分析。 出于什么原因收养她?楚斩雨并不会因为同情心去领养孩子,不然这些年他的家里都能开起福利院了;最初让他坚定了收养她的想法的,就是她的面容。 他对于女性的美丽没有什么感触,起初被她的面容吸引,无非是和自己逝去的母亲的脸太相似。当失去原本拥有的东西时,想找个类似的放在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也能缓解经年折磨自己的孤独和忏悔。 不过现在楚斩雨的想法改变了,就算薇儿没有那张脸,也不会影响他对她的在意。 他喜欢看着薇儿的眼睛。 在炮火,血肉和叵测人心齐飞的战争年代,纯净的眼眸如岩中钻石一般难寻。 况且在他尚且弱小无知的时候,无数人在他危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为他而死;现在他有了守护的力量,自然希望用这份力量去保护自己可以保护的人。 无论薇儿有什么样的隐患,此时的她都只是一个心性洞明无瑕的普通女孩;只要她身上的隐患只是猜测而并未变为现实,就没有人可以对她执行制裁。 楚斩雨的想法很简单明了,他一直是个不工于心计和人情的人。 统战部里已经忙开了,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人:也是,最近太多的事都扎堆来,所有人都恨不能长出几十双手,把铺天盖地的活都揽过来一口气做完。 “上校。” 楚斩雨闻声抬眼望去。 部队给他新派的助理是个模样年轻的女孩,军衔是上尉,穿着新式的军服,手里拿着纸笔,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看起来保持这个姿势有一段时间了。 “军委就火星基地异体一事召开会议,目前已经结束。我来为您传递文件。” 楚斩雨压住了内心的讶异。 助理为他打开门,楚斩雨一眼就看见了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他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会议报告长话短说抓重点,我这会没太多时间看了,你口头说一下”楚斩雨拉开椅子坐下,抄起电子印章,用脚把房间内另一把椅子勾过来:“坐着说吧,在外面站这么久也挺累。” “好的。”上尉坐下来打开文件。 一边听着上尉的汇报,楚斩雨一边在文件上签字,盖上电子印章。根据这次会议报告,果不其然检测部门被大批特批,统战部倒是批评的其次。 “就火星基地出现异体一事,摩根索主席已决定成立专项调查组,所以您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女上尉合上文件,对他温婉一笑。 “我不在调查组里面?”楚斩雨文件也盖完了,他站起身去接了杯水,端给上尉。 “您确实不在名单里。”女上尉有些感动地接过来,讲了这么久,她确实口干舌燥:“谢谢您的水。” “只有合成饮用水,我这里没有咖啡招待你。”楚斩雨从她手里拿过文件翻阅起来:“我看看。” “饮用水就很好;据说在大暴雨时代起初的时候,因为异体分泌物的对水质的影响,地球上一度水资源非常短缺,那时候杀人放血的都有。”上尉有点抱怨地说:“现在基地建设越来越好,大家反而嫌弃合成水,觉得它工业质感太重。” “说明大家生活质量比以前好。”楚斩雨对上尉的小牢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文件上写着上尉艾达·米勒的名字,书写非常工整,内容明晰扼要。 趁着艾达喝水的时间,他仔细地看了看所记载内容。 翻到调查组名单那一页,楚斩雨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确实没有他的名字。 他记得上次麻井直树单独执行任务,对他也是保密。 “您不必挂怀的。”艾达看着他忽然沉默的样子,还以为他因为不能参与调查而感到失落,便出言安慰他:“也许军委只是看您劳累了,想让您多休息休息……” 她的话语随着楚斩雨越来越冷淡的神情销声匿迹。艾达尴尬地搓了搓自己的衣服,不知该说什么好。 把楚斩雨排除在外,还真是少见;这位上校,可是在抗击异体的战争里,战绩最为显着的。 “……没什么,就是有点担心调查人员的安全,毕竟这里面不仅没有我,甚至没有统战部的干员。”楚斩雨僵硬地提了一下嘴角,但那笑容的留痕非常浅淡。 艾达有点紧张:“上校。” “算了,既然军委也觉得没有我们没关系,那最近应该没有我什么事情了。”楚斩雨在她担忧的目光里,假装活动了一下肩颈:“正好我去和杨中将提一下我这么久以来没用过的假期。” 假期对楚斩雨来说是个罕见的东西,这些年他一直忙的前后跟贴后脚跟,起初统战部人不多,那会杨中将都没来直接负责。 除了在前线制作异体刺身,内部上上下下的事都要他来亲力亲为;忙来忙去就忘了自己可以申请假期这件事。 楚斩雨和艾达告别,到杨树沛那里领了假期批准,顺便收获了中年干部杨树沛夹杂着愤恨的慈爱关怀话语,令人暖心。 一出统战部的大门,楚斩雨那故作轻松的笑容就消失了。 上次麻井直树私下接令执行秘密任务,他不知情;再上次,隐性感染体会互相传染这件事,居然是墨白通知他的,虽然墨白给他的理由是军委通讯打不通,但是这个理由现在看来,并不成立。 毕竟,要是墨白这种直连军委总部的生物机械都连接不上,怕不是异体已经攻入摩根索部长的卧室了。 毫无疑问,墨白也在瞒着他;恐怕是军委让她不要通知楚斩雨,但是墨白最终不放心,还是告诉了自己,可惜理由编的很仓促。当时自己太着急,没注意到异常。 再者这次,居然直接把他开除在会议之外,内容也只能听转述;调查小组也没有他的事。 他握紧了拳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腕装式发信器。 无论是赝品还是形式的改变,也只是标志之物的变化。那场秘密的审判里,威廉·摩根索揭开了他的父母和真名,那几位对他的怀疑从那时开始就没有消失过;即便是这个发信器被取下,恐怕这种不信任还是会一直蔓延下去。 杨树沛…这个口口声声关心自己的,如父亲一般慈爱严厉的长辈,应该也只是把自己当成可以利用的工具。 从他让莎朵·伦斯刺探自己的时候,自己就该认识到这点:不该对上位者抱有幻想。 楚斩雨内心不抗拒成为人的工具和武器,如果这能让人类在和异体的战斗中占据更有利地位的话。 他担心的是不信任,如果他们不信任自己,甚至连成为武器的资格都没有。 人与人之间的偏见很难消除,就算再怎么证明自己的忠诚。现在,楚斩雨甚至怀疑,也许这种怀疑从很早就开始了,只是他情感迟钝,从未察觉到异常。 这是要把我隔离在关键事务之外了。 楚斩雨叹息一声。 “哟,这不是楚上校吗?” 一个讨人厌的声音响起来,让楚斩雨本不美好的心情更加烦躁。 今天杰里迈亚又换了一身新行头:深色调的面料在光线下透出暗色调的光泽,西装上衣的翻领处别致地缀着一颗漂亮的钻石,纤细的金色袖扣,衬着纯白色的衬衫,挺括的领口被柔软细腻的丝绸领带完美地点缀。 “我这身怎样?”这位贵族少爷敞开手,楚斩雨注意到他的领带下方还藏着一枚金色的怀表。 “这件衬衫是埃及棉的。”杰里迈亚不怀好意地掏出那只怀表,举到楚斩雨面前。 楚斩雨沉默地看着怀表滴滴答答,他一直不知道这些人在特殊年代,从哪里搞来的这些华贵布料。 “别挡我的路。”楚斩雨厌烦地挥手打开那只坏表:“知道吗?只有公孔雀才会到处炫耀自己华丽的尾羽,但是公孔雀的叫声是禽类里数一数二的难听;所以,别再用你那恶心的嗓音玷污我的耳朵了。” 杰里迈亚笑眯眯的:“可是公孔雀求偶时才会把尾巴张开。” 楚斩雨:“……” 杰里迈亚拦住他想要离开的脚步,语气很诚恳:“也许您会错意了,我是在向您表示我的爱意。” “你承认自己是公孔雀,那我说我是雌性螳螂,雌性螳螂要把自己的配偶吃掉。”楚斩雨伸手在杰里迈亚那价值不菲的衣袖上狠狠地揩了一下,娇贵的布料立刻留下一道印子。 “所以别挡我的路,我可比螳螂要凶残得多。”楚斩雨冷着脸:“还记不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再惹到我一次,我下一枪会打在你的脑门上。” 他顿了顿,发现自己这会没带枪。 只好改口道:“就算我手里没有枪,五秒之内就能让你命丧当场,想试试吗?让我们看看,是摩根索家的亲卫队来得快,还是我的动作更快?” 杰里迈亚把怀表塞回胸口下:“楚上校,您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火爆。” “让开,对你这种人,我向来如此。”楚斩雨真的不想再和他纠缠,自己不喜欢他的表情已经写在脸上,这人偏要来找虐受,也怪不得自己冒犯。 他绕开这只开屏的花孔雀。 “您准备回哪去?” “和你无关。”楚斩雨头也不回。 “我请您吃顿饭,如何?”杰里迈亚在他身后说道,语气奇怪地温吞: “也许我能让您重新加入这次调查组。” 楚斩雨的脚步停住了。 吃饭的地方又在那遭殃的the continental bistro,前几天才被异体攻击,这会被撞碎的玻璃已经被修复得完好如初,装上了新的雕花门面。 “就这些。”杰里迈亚把账单交给服务员,对她绅士一笑:“今天的发卡很可爱。” 服务员红着脸:“您也很帅气。” 楚斩雨坐下来就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头脑发烧要答应他这种饭局;看着少爷和服务员一副郎情妾意的架势,他就想用无害化处理剂洗洗眼睛。 服务员小脸通红地走开了,楚斩雨这才看着他:“你不能消停点?” “想点好的,至少我付钱,您这次不用再花三张物资券了。” 楚斩雨:“……” 他被戳到痛处,咬着牙心想:这家伙就趁钱,等会加餐时绝不会心慈手软,定叫他血本无归。 “记得上次我来这里,还是和一位叫做凯瑟琳·斯蒂芬的美丽女士,我和她度过了一个难舍难分的缠绵夜晚。”杰里迈亚打量着楚斩雨平坦的胸口:“虽然您不是值得我怜惜的女士,但是您的各方面令人沉醉。” 楚斩雨在思考送凯瑟琳去见马克思。 少爷端起小酒杯抿了一口:“所以性别就暂时不用卡那么死了。” 楚斩雨冷笑。 他端详着自己手边的小酒杯,金色的液体泛着深色的灯光;他忽然感觉自己此时的行为,颇有损廉洁清正之风。 但是他实在太想加入关于火星基地异体的调查组了,被他人刻意地信息封锁的感觉,对他这种习惯于掌控全局的人来说,极其难受。 听到杰里迈亚炸裂的发言,他一言不发,抬手叫来了服务员。 “我要加餐。”楚斩雨面不改色地指着菜单上,价格最开天辟地的那几个菜。 服务员认出了他,眼里感激闪烁:“是您啊!上次您帮了我们,这几个菜就送您吧!就当我们群众支持军队了。” 他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刚想答应,忽然想起这是杰里迈亚买单。 “不,按照这个原价来,或者你们想涨价也可以。”楚斩雨礼貌地笑着:“我们纪律良好,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一边说,他一边注意着杰里迈亚的脸色:要是这家伙露出一点临阵脱逃的征兆,他按也要把他按在这家店里。 可能是服务员没见过占便宜都不要的傻蛋,她一脸懵地站在原地。 杰里迈亚很大度地招手:“去吧。” 然后这两个人又没有话说了。楚斩雨一是不想听他的骚话,二是他的聊天内容匮乏,又不能和这厮聊军队,怕泄露机密;为了避免四目相对尴尬,他主动去书架上拿了本书,给杰里迈亚也带了一本《红与黑》。 他盯着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撰写的《红书》,大师的语言晦涩难懂,只好挑选里面的插画看。 五分钟后,菜上来了,楚斩雨合上书本,感觉灵魂得到了洗礼,整个人都重生了。 真不愧是心理分析大师啊! “您给我带《红与黑》,是在暗讽我是于连吗?”杰里迈亚淡淡地开了口。 “我无意冒犯,当然,你一定要对号入座也没办法。”楚斩雨盯着书上吉尔伽美什的画像:“毕竟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一时间,餐桌上战火欲发,那五分熟的牛排在这种气氛温度下,似乎也要熟透了。 许久不闻杰里迈亚的声音,剩下不寻常的沉默;楚斩雨在扳回一局的愉悦里生出一丝不安:难道戳到他什么痛处了? 他透过书页的间隙,想看看对面的脸色。 似乎是注意到楚斩雨的眼神,杰里迈亚撑着头笑了,把红与黑握在手里摇了两摇:“您怎么看待这本书里的男主角?” “我没看过。”楚斩雨实话实说,他确实没什么时间看流传至今的世界名着。 “多么可怜的人,长着一张如少女般清秀的脸,意志坚强,聪明能干……可惜像这样的人,也跨不过阶级的壁垒,最终只能在一堆女人里面打转。” 杰里迈亚似乎在自言自语:“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何止是一道鸿沟,那是天堑和板块之间的隔阂” “无论付出多少,无论怎么牺牲自己,想用自己的能力去改变这个世界,世界也不会因你而改变。” 楚斩雨嘴里嚼着肉,不明白这位不愁吃穿的少爷怎么忽然开始了抑郁:“阶级壁垒?你自己就是阶级的最高层了,再跨越就要摔下去了。” 杰里迈亚没有回答。 “行,那我们来谈谈帮我加入调查组这件事。” 这位忧郁的贵公子忽然又叹气。 “说实话,我办不到。”杰里迈亚忧伤地抚摸额头:“我父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就算是我,劝说他也只能起到劝说的作用,至于他听不听,就是看他了。” 楚斩雨咬牙切齿地咀嚼肉,假装自己正在啃食杰里迈亚的脸皮。 不该相信他的,楚斩雨默默地想道。 “我要去星际远征队了。” 楚斩雨的刀叉差点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 “您知道的,九死一生的队伍,也许这次分别之后,就是永别也说不定。”杰里迈亚耸了耸肩:“您吃吧,这桌都归您,我现在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情。” “我记得你母亲很疼爱你。”楚斩雨放下刀叉,颇为严肃地收敛语气:“恐怕不会同意。” “是啊,我自己执意要去,和她还大吵了一架,我父亲说就是因为她,我才会这么不中用;可是说到底,她不过也是个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罢了,我并不苛责她,甚至有点可怜她,被丈夫的独断专行困住终生。” “并不是每个母亲对孩子的爱都高明。” 杰里迈亚打开怀表,里面装着一张年轻女人的肖像:“愚蠢的男人们刚愎自用,掌握着这个社会的绝大多数资源,把女性看成一件宠物和商品,往往难以理解这点。” 楚斩雨感觉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在这张餐桌上变换了气质:从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富家纨绔,变成了一个有点愤世嫉俗的拥金者;这种变化和上次一样,令人不安,但愿是自己多愁善感的错觉。 “可能正因为我看透了男人的本质,所以对所有男人都提不起好感。” “你尊重女性的方式也包括无休止无差别的挑逗,让她们集体为你们家族传宗接代吗?那还真是挺别致的。” “您会有这种看法,说明我们的传媒业捕风捉影的能力很强。”杰里迈亚露出了楚斩雨所熟悉的不正经笑容:“不过有一说一,对于楚上校这种男性里的翘楚,真正的精英,我向来不这么想。” 楚斩雨发现那确实是自己多愁善感的错觉。 “我真是看不懂你。”楚斩雨抱臂向后仰靠在椅子的背毯上,似乎是羊毛的毛料,轻轻扫着他的脊背:“你总是随性而为,想什么是什么,那些女孩迷恋你这种特质吗?还是说,这是你们家族的看家本领?” “这只是我有的本事,我那便宜老爹可没有,他和我母亲的婚姻是一场灾难。”杰里迈亚朝他举了举杯,楚斩雨没有回应。 俊美上校扣在桌子上的手指微动。 “你知道军委的起源吗?”楚斩雨问道,他并不等待杰里迈亚的回答:“军事委员会的这几位成员,他们的先祖,是最早探索,主张在月球和火星上建立大规模生存基地的先驱者。” “其中,最初的杰克·摩根索,他建立了月球基地,的所作所为奠定了火星基地建设的基础,并且带头收编各国军队,统一指挥,推动了统战部的形成。” “我没有见过他,但是我的长辈和他曾共事过,告诉我这个人的事迹;这个世界上,可以以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界的人,不多;但是他就是那其中一个。” 楚斩雨的语气充斥着真挚的敬意:“我很尊敬他,但是他的后辈,可真是……” “太掉价了,是吗?”杰里迈亚叼着烟。 “是啊,很掉价。”楚斩雨目光巡视着对面人身上的衣服:“如果他老人家在世,一定会把你和你的父亲揪出来暴打一顿。” “哈哈,我想也是。” 杰里迈亚慢慢地抽着烟,楚斩雨一言不发地吃着饭,两人之间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饭局终了,杰里迈亚把钱和小费夹在账单里,服务员满心欢喜地接过来;他对着还在吃东西的楚斩雨笑了笑。 “您的饭量比我想的要大。” 楚斩雨腮帮鼓起,表情有点囧。 “别乱说,我只是不想浪费食物。”他擦了擦嘴边的食物残渣:“你什么时候去星际远征队?” 杰里迈亚:“明天早上。” 楚斩雨没说什么,他继续吃着东西,转眼间饭菜消失了一大半。 看着他,杰里迈亚也不打算再久留,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平安回来。” 那一瞬间,杰里迈亚还以为自己听力出现了幻觉;这句话能从楚斩雨的嘴里说出来,还是对着他,稀奇程度不亚于月食。 “明白。”杰里迈亚笑着朝他敬了个礼,扶着自己的帽檐,从饭店门口离开了。 第35章 一道精致的灰(4) 伊藤亚子在柜台后面悄悄地看着店里剩下的,这位气质出众的客人。 作为这家the continental bistro的服务员,伊藤亚子平日里除了端茶倒水,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可今天她忽然撑着头,目光注意着一个特定的方向。 “喂,亚子,你怎么老盯着他看?”刚刚和杰里迈亚打过招呼的服务员叫常丹怡,她面色绯红地瞅着楚斩雨:“他确实很好看,还救了我们,不过根据外表,我还是更喜欢刚走的那位,他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了。” “为什么?” “我喜欢阳刚气质点满的。”常丹怡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这位嘛,比刚走的那位美多了,不过这种俊美有点女人味,不太合我胃口。” “是吗?”伊藤亚子笑了笑,挽起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廓后,露出一圈洁白的脖颈。 从她们这里看去,楚斩雨基本吃完了桌子上的东西,他现在正和一盅汤面对面。 汤汁表面凝结成膜,已经没有了一丝热气。 “请问需要我们帮您热一下吗?”伊藤亚子温婉地走过来问道。 “不用了。”楚斩雨摇头。 伊藤亚子仍未离去,站在桌边看着他喝完了那一盅冰冷的汤。 “还有什么事?”楚斩雨吃完了饭,他脸上已经不复刚刚和杰里迈亚说话时的灵动,又变回了原来的冷淡疏离。 伊藤亚子对他友好地笑着。 “我的名字是伊藤亚子。”她微微调转了方向,让自己乌黑发丝遮掩下的雪白脖颈更为醒目:“很高兴认识您。” 她的皮肤光洁细腻,看不见一点毛孔和瘢痕,在灯光照映下更是乳白色果冻一般,几乎有种晶莹剔透的质感。橘黄色灯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像是民国时期一位优雅妇人。 常丹怡惊讶地捂住了嘴:好家伙,亚子的胆量也太大了,这位黑着脸的时候根本没人敢靠近吧?而自己同事居然鼓足勇气上去搭讪,或者明目张胆地魅惑更为准确。 “我知道了。” 楚斩雨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其他更为热络的表达;他在桌子上放了小费。 常丹怡目送这位美男子离去,开始怪罪起自己的朋友来:“你胆子也太大了吧?光明正大地去勾引啊?” “有什么问题。”伊藤亚子笑着放下头发:“喜欢上了就靠近他,不可以吗?难道和你一样,一直在搭讪的边缘?” “可是摩根索先生是多和善的人啊,这位脸色一沉,我都生怕他掏枪给你一下。” “他不会的。”伊藤亚子捶了一下闺蜜的肩膀:“一个救了我们的人,又怎么会是对无辜少女心狠手辣的人呢?” 街边比先前更为热闹,虽然这里不久前有异体环肆,但是现在又变成人来人往的热闹之地了,谁能想到这里曾溅上了不知多少的人类的血。 人们的遗忘速度比他想象的快多了。 楚斩雨正在走着,忽然一个红气球飘到了他的眼前,眼看着就要升入高空。 他抬手把气球的线捏在手心。 “大哥哥。” 一个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谢谢你抓住它,可以给我吗?” 楚斩雨蹲下来,把气球的绳子交到他手里:“下次可要拿稳了。” “嗯。”小男孩抱住气球,递给他笑容。 “去玩吧。”楚斩雨敲了敲男孩的后脑勺,看着他跑远了的身影。 结果还是没能进入调查组。 楚斩雨感觉自己被骗了,虽然白吃了一顿好像不亏;估计那家伙偷偷嘲笑自己。 高级菜肴的味道还萦绕在他的舌尖,反复提醒着他被戏耍了的事实。 只是刚刚那家伙周身的气质,忽然变得很忧伤,楚斩雨能感觉得到;他回味着刚才杰里迈亚的神情,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很有可能对自己还有未尽之言。 是在自己习惯性地说出那句“平安回来”后,他借余光捕捉到杰里迈亚那不可置信的一瞬失神,好像听见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然后他看见那桀骜的年轻人的肩颈动了动,楚斩雨确定他要转过头来对自己说什么;但最终杰里迈亚还是没有把真实想道明的情绪诉诸话语。 自己有他想得那么不堪吗?楚斩雨认为自己看不上他平日的风流韵事,但是他自愿加入危险至极的远征队,至少这份勇气是值得肯定的。所以楚斩雨就像叮嘱自己的士兵那样,自然而然地说出了那句“平安回来”。 楚斩雨自认为见识的人不少,这种性格还真是让他无言以对。 从见面时的出言不逊,多次挑衅却乐此不疲,再到后面递给自己的那个赝品的发信器,这一切都尽显他的随性而为;杰里迈亚这人似乎就是这样,对你恶言相向或者关怀备至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楚斩雨甩开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现在不是纠结杰里迈亚如何的时候。 突然出现在火星基地的异体,不明所以的变异……如果上面不能让他直接参与调查,他也可以试试在家里自行推理,把有可能的选项排列组合,再加以思考。 家里的人工智能家居根据他的要求,为他准备了纸和笔,以及小卡片和磁铁。 楚斩雨站在墙上挂着的小白板面前,笔在他的手指间来回打转。 首先思考的:为什么火星基地会出现异体? 楚斩雨在“隐性感染体”上画了个圈。 这一切都似乎可以归为隐性感染体太过少见,军队内资料很有限,就连自己都没见过,只是知道理论上有这个存在;隐性感染体的互相传染的隐蔽性,感染迹象的不明显性,感染速率的延后性…… 这些都不为军队人知;但是检测部门独立于科研部之外,单独接受军委管理,可以被称为火星基地壁垒的第一道防线,他们也是最了解感染渠道的人。 楚斩雨思忖着,抬手在“疏忽职守”上勾画了一笔。 自己不知道隐性感染体的详细,他们也不知道就有点滑稽了;检测部门里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精英,理论上来说,和治安局那帮混工资待遇的懒货可不一样。 但是想到亚历山大那扑面而来的“凡人你不配直视本尊”的高贵冷艳,楚斩雨觉得这点也有待商榷。 再其次,这个异体是从哪里来的? 那天的异体是隐性感染体,根据基底种类判定为拉莱耶,就是原先应为节肢动物。 拉莱耶? 楚斩雨忽然想到,自己在前往宇宙观测中心执行支援任务时,路过的那个城市废墟内部的异潮种类,也是拉莱耶。 拉莱耶在异体的种类里很少见。 楚斩雨心想:只是巧合吗? 根据麻井直树的消息:那天散落的人体并不是无辜群众,而是试验失败被抛弃的实验体。 按照他的话…那么,没有理由地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废墟里的异体,也有可能是由实验体变来的。因为是集中培育的实验体,所以才会集中地出现在那一块地方。 但是楚斩雨又想到另一点:为什么这些异体不从城里出去?明明离那里不远的地方就有宇宙观测中心,里面有那么多人。它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一样,不愿意离开。 吸引异体的东西。 此时房间里空无一人。 楚斩雨叫来人工智能家居,低声道:“检查一下房间内是否有监视器,或者类似于这类的东西。” 人工智能领了命令,沉寂了一会回答道:“没有。” 他放下心来。 “休眠十分钟。”楚斩雨命令道。 “好的。”人工智能适时地沉默了。 房间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楚斩雨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打开个人终端,调出了一份保密文件,保密到连人工智能也不能让它看到;楚斩雨的眼睛扫过层层文字和部门编码,以及最后自己的签名,楚斩雨心下了然。 早该设想一下的,吸引异体的,除了活体生物之外,果然只有……他想到那唯一的活物,也就是薇儿。 她一个人或许不足以有吸引所有异体驻足的脚步,可是如果她是那个东西? 然后楚斩雨很快又自我否定了这个存在:薇儿的气息太过无害。 要知道,当年在敦涅尔克上和第三支配者“蝴蝶”对峙的时候,楚斩雨只觉得它身上的气息微弱,但是绝对不能说是无害纯洁。 而且这么久以来,她表现出来的样子都很正常…除了那次失控。但是那次失控虽然看起来很恐怖,但是她的血并没有让在场的人变异,可见没什么问题。 可如果不是这个,又是什么? 也有可能在薇儿之外,那里存在一个自己不知道的支配者,也和对b区支援时,异体忽然强化以致伤亡惨重有关。 要推理的事情还有很多,楚斩雨却感觉思维有点不够用,他揉了揉有点胀痛的太阳穴,然后解除了人工智能的休眠。 “去给我泡一杯苦瓜汁。” 在中央区的这栋住宅里,楚斩雨上校的灯火彻夜未熄,而培育中心经过短暂的休假和娱乐之后,日常的调查研究又提上日程。 薇儿坐在台上,她扒着栏杆,望着台下熙熙攘攘的人。 他们身上的衣服。 有绿色的,像苹果的颜色。 有的是白色的,像奶油。 有的是蓝色的。 薇儿眼眸微动。 颜色像楚的眼睛。 想到这里,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 在薇儿打量着下面的人们的时候,下面的研究员也在对着她窃窃私语。 “这个孩子真美啊。” “确实好看,我猜她长大了会成为一个绝伦的金发女郎。”有人舔了舔嘴:“就像玛丽莲梦露那样,那是所有男人的梦。” “你这么想?” “她现在还太小了。”那人眯着眼睛,目光落在薇儿衣服下,在裸露出来的美丽细瘦的双腿上:“这种金发碧眼的女孩,要长大了才会变得有看头,现在没意思。” “是吗?我觉得小女孩也不错。”另一个人的声音插进来:“采摘青涩的果实,不觉得很刺激吗?看着她那张清纯的小脸上露出世俗的表情,很棒哦~” “虽然你的想法很bt,但是感觉好像有点向往。” 说话那几个人低声笑起来,笑声里面流淌着肮脏至极的欲望河流。 “听说领养她的是统战部那个怪物,楚斩雨;这么美的小女孩他也能坐怀不乱,不会是那方面不行吧?” “他看起来很强悍,应该不至于不行,不过他长的太好看了,有时简直像个女人,那方面不行也是有可能的。” 说着说着,他不禁有些惋惜:“说起来,楚斩雨要是个女的就好了,那他绝对是我晚上的做梦材料,可惜了那张脸。” 原先那个人补充道:“也有可能人家为人冰清玉洁,和我不一样,喜欢年龄大的,想等到养大了再那啥呢?要不我先……” “嘶……你这语气你想归想,不会真要行动吧?” “反正她以后还不是要和那个上校……哈哈,还不如先教导她。等到后面她的能力,搞不好会让那个上校都惊讶呢。” “我今晚就有点忍不住了好吧?这么一个尤物摆在面前谁受得了?”那个提议小女孩也不错的人嚷嚷:“瞒着陈组长就行,反正她也不会说太多话,没准发生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到时候舒服了没准还舍不得我。” “你今晚真要去啊?带我一个带我一个。”三个人一拍即合。 薇儿看着他们一阵阵发笑的样子,她也笑了;其实她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但是看到他们开心的笑容,仿佛是被那快乐所感染,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 话说今天没有人来给薇儿打针。 薇儿身上少了很多难看的针孔。 而且今天第一次看到有叔叔对着自己的脸笑起来呢,之前的叔叔都是一脸严肃的表情,让她感觉自己做错了事。 笑是开心的意思,不笑可能就是心里很难过;这是楚告诉她的。 楚就是一个不太爱笑的人,她看了楚板着脸的样子,也很难过;因为这样的话,楚心里就应该是很难过的。 为什么楚不和薇儿说自己的难过呢? 但是楚面对她却总是有淡淡的微笑,意思是楚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是开心的吧? 见到了久违的笑容,所以今天是很高兴的一天,她想到:叔叔们很开心,薇儿今天做的很好。 陈清野看见角落里三个人仿佛不怀好意般地窃笑,他黑着脸过来,一人给了一个暴栗:“笑什么笑?给我认真工作!” 那三个人赶紧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但是心里的想法一旦生起就很难消失。他们通过个人终端秘密联络,大致确定了今晚的计划。 一想到晚上可能发生的景象,他就激动得双手颤抖,以至于一个代码都打错了。 “你得帕金森了吗?”陈清野怒吼道。 无论你在培育中心做什么事,想避开陈清野的目光可不容易。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位年轻而脾气恶劣的组长,每天可是像鲨鱼一样在自己的领地上巡逻,无时无刻不紧盯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换了其他人,可能不会对手底下人的这种行为太过苛责,但是陈清野这人似乎对少女有种特殊的情结,而且他内心有着和外貌迥然不同的古板,看不得任何职责以外的玩乐。要是被他发现了这档子,果不堪设想。 按照往常他们不会去和陈清野作对,但是此时对于美色的垂涎三尺,驱使着他们脑袋里转腾着浑浊而复杂的思绪;三人通过三台个人终端的分工合作,竟然也想出了一个瞒天过海的损招。 陈清野哪里注意得到这三人的算盘,他走过来敲了敲实验台另一侧的边缘;不久后一个金色的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明亮的蓝眼睛看着他,看起来似乎比平时高兴一些。 \"陈叔叔。\" 陈清野很绷不住: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把其他二十几岁的人叫 xx 哥哥, xx 姐姐,唯独把自己叫叔叔,明明他自己也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 他向薇儿比了个手势。 而薇儿这段时间和他已经很熟悉了,一眼认出他的手势蕴含美的意义她乖乖地从金属栅栏间伸出一条洁白的胳膊。手背递到陈清野面前。 陈清野把注射器固定在她的手背上,表情仍然冷漠。 薇儿一直在看着他,等到注射完毕,她也没有看到这个陈叔叔的脸上,露出和刚才三个叔叔那样开心的笑容,不由得有点失望地垂下头。 夜幕很快降临,研究员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到自己的分配房间休息,偌大的观察室,只剩下薇儿在台子上走来走去。 先前有人提议把她关到实验舱里,结果没想到她在里面如被惹怒的大猩猩一样狂躁,打了十几针镇静剂都不管用;陈清野觉得她可能有幽闭恐惧症,就只好把她单独放在比较宽敞的观察台上,好有个活动空间。 她像一只灵敏的小猫一样,在各个角落里探出头,观察四周的动静;再确定确实没有人在这里了之后,她向金属栅栏伸出一只手。 薇儿拉开金属栅栏,金属条在她的手里松软得像手撕面包。她的身体如水蛇一般柔软,从缝隙里毫不费力地钻出来落到地上。 她先前试过很多遍,确定这个金属条可以被自己轻松地掰开;今天好不容易之前看守自己的那三个叔叔不见了,薇儿很高兴她找到了私自下来走动的机会。 实际上,如果白天那三个人看见这一幕,可能就会打消心里的想法。 她在每一个实验舱旁边都驻足停留片刻。隔着玻璃,她看见了许多没见过的东西:茫然地抱着大翅膀坐在舱内角落的女孩,有三只腿的少年,肥胖粗壮的巨婴,体型硕大的虫子静静地蜷缩着…… 薇儿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试验品,她的眼眸静静的,没有一丝情绪。 她准备再往前走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第36章 一道精致的灰(5) “薇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她认出来了,是负责看守她的那几个叔叔之一。她有点懊恼地垂下头,被发现了就不得不回到台子上去了。 “想出来玩。”她低声道:“一个人很孤单,想要和他们玩。” 薇儿指了指实验舱里的那些男孩女孩。 “大家都睡觉啦,没有人和你玩的。”男人循循善诱:“这样吧,你要实在想玩……” 从门后的阴影里走出来;薇儿看见他们脸上的压抑不住的笑容。 “好呀,谢谢叔叔。” 薇儿到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地方。 摆了很多不同颜色的瓶瓶罐罐,颜色各异的玻璃片互相折射出奇异的光,薇儿在弧形的玻璃片上看见了自己的脸。 她想停下来看看自己,但是被男人拉着往前走。 她的小手感受到了男人手心里汗津津的触感,湿漉滚烫地将她包裹;薇儿不舒服地挣动了一下,然后对上了男人灼热的眼神。 这是她第一次看不懂别人的眼神。 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好像都比她高大,她必须抬起头:他们都有开心的笑容,有忧伤的眼泪,有严肃的板着脸……从来没有什么比这个男人的眼神更让她本能地感到畏惧。 “我们就在这里玩吧。” 男人把她抱起来,她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灼热至极的温度,隔着厚厚的布料,她都感觉自己被烫了一下。 “谁先来?” “我吧,我提的主意,安眠药不是我提供的吗,功劳怎么也有我一份。” “你还有安眠药,不拿来给她用?” “木头有什么意思,要看的就是她的反应,我迫不及待了。” 薇儿被平放在地上,她看着叔叔横坐在她的身上,体重压得她有点抬不起头;背着头顶的灯光,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嘻嘻哈哈的笑声,和皮带哐当解开的声音;她歪过头,看见堆积在一旁的布料,男人漆黑的影子从裤子里站起身来。 她好心地提醒:“会感冒的。” 自己曾经光着腿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还被楚批评了;她很清晰地记得楚为数不多的黑脸场景,感到做错了什么的她,不安地揉搓着自己的衣服。 “冬天不穿好衣服,小心感冒。” 那时的薇儿把这个话牢记在心,直至现在; “哈哈,她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等会就知道了……我去这手感。” 女孩天真的神情极大地取悦了男人,他们围在她的身边,在她的身体上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然后她感觉腿间忽然一片冰凉,似乎是凉飕飕地暴露在外。 “这个游戏不好玩……”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瑟缩着想要把腿收起来,却被男人更用力地按住。 “叔叔?”她疑惑地歪着头。 她第一次这么不喜欢笑容。 她看着横坐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迫不及待地……软而灼热的肉感贴在了她的嘴上。 薇儿的眼睛睁大了。 “以后这个,要留给你最爱的人。” 她想起那时,楚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神色。 “不能随随便便亲别人的脸。” 她的手白瘦而小,看起来柔弱无比。 这颗柔弱的拳头,伴随着呼啸的风声,猛地直直挥向了男人。 这一拳速度快得几乎难以捕捉,犹如一颗炮弹射向了男人脆弱的身躯。 本来看到女孩的小小的拳头,他不屑一顾地笑了,当作颇有情趣的反抗。 然后他整个人斜斜地飞出去。 巨大的冲击瞬间到达男人的身体,他像被巨大的力量抓住,一阵剧烈的震荡传遍全身,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弯曲,双脚失去了平衡,离地几寸,火星重力似乎暂时失效。 他的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又像一颗失控的导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无助地向后飞去。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气息被一点点地挤压出喉咙,面部肌肉因痛苦而不自然地扭曲,腥甜的血气一股一股地充斥上喉咙。 他从墙上滑落下来,白色的墙壁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薇儿挣扎着坐起来。 另外一个人测了测他的鼻息, 他们惊恐地地跳起来叫喊: “死了!” “他死了!!” 他们不断地退后,看着薇儿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怪物;谁能想到,一个瘦弱的少女的身体里能爆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呢?要知道,这个男人的体重可足足有八九十公斤。 薇儿看着他们闪躲的身形,和惊恐地神情,她赶紧开口解释: “叔叔对不起,楚说过,我不能随随便便亲别人的脸。” 说完她便期待地看着他们,可是他们的惊恐并没有削减半分。 “你是个什么怪物?!” 薇儿面对他们的质问,显得有点局促。 本来叔叔说好的要和自己一起玩的,自己却搞成这样,叔叔不会再和自己玩了吧。想到这里,薇儿不禁很难过地垂下了头。 楚,这样做,对吗? 可是楚说过我不能随便亲别人的……可是怎样又算是随便亲别人呢?女孩的手指纠结在一起,她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不知说什么才好。 另外两个人还沉浸在惊恐里,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变。 死亡的阴影已经困住他们了。 斯通博士这天提了饮料和鸡肉块去和陈清野小酌两杯,叫了两个人帮忙提到陈组长办公室里。 晚上他和陈组长少年意气,不由得指点江山,讽刺批判时政,酒过三巡,小嘴一抿,肉香酒味满满,没想到陈组长不胜酒力,两杯过去就酣然入睡。 斯通正在嘲笑他,结果自己的眼皮也越来越重…… 几分钟后,两个人相拥而眠,都发出均匀不一致的鼾声。 再过了两分钟,斯通博士被人弄醒了。 “?楚斩雨?” 他怀疑自己还在梦里,不然楚斩雨的脸怎么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感觉自己的脸上传来一阵后知后觉的剧烈疼痛,斯通回忆了一下,勃然大怒。 玛德,我好像是被人一巴掌拍醒的! “你干嘛!没事怎么还打人脸呢?”斯通捂着自己的脸,严重怀疑已经肿了起来。 “我找你有急事,怎么叫你都不醒,只好采取一些比较过激的手段;放心,我力道比较合适,你脸上不会留痕迹。” 没想到楚斩雨面无愧色:“我想现在去看看薇儿,可以吗?” 他推理了半天还是不放心,决定借着观察孵化计划的由头,去培育中心亲眼看看薇儿的情况。 斯通瞬间酒醒了:“不行,规矩是规矩,你还有十天左右才能把她领回去,我遵守纪律,不会徇私枉法。” “好吧,那我去看看你们的群青ultramarine孵化计划,顺便路过瞅一眼。”楚斩雨端起他们桌子上的酒杯喝了一口:“酒不错。” 喝完楚斩雨就感觉有点头晕:“这酒……的劲这么大?” “这说明你喝酒不行。”斯通哼哼道。 楚斩雨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直接照自己的手腕来了一刀。 “卧槽!你又干嘛?!”斯通从未见过没事自残的人,不由得尖叫。 “保持清醒。”伤口很快愈合了,血都没来得及流出来,楚斩雨也被那一瞬间的疼痛刺激的精神振作:“呼……我刚刚差一点就要倒下去了。” 他接着说:“你们这酒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你刚刚不说酒不错吗?” “这么说吧,我喝50度的白酒也不会醉,脸都不会红。”楚斩雨端详了一下杯子里的酒:“虽然好喝,但你这就是普通的啤酒,怎么可能把我喝醉?” 斯通博士被这么一提醒也觉得不对劲:“对哦,我之前全都是千杯不醉的,五杯啤酒怎么可能把我放倒?” “你看。”楚斩雨指了指仍沉浸在婴儿般睡眠的陈清野:“以我刚刚听见的,你呼噜声分贝级别,陈组长平常就不可能睡这么沉,这酒里是不是有强力安眠药?” 虽然这话好像在骂他,斯通也如临大敌地回忆:“我想想,我去,我之前看这个酒瓶有个被开过,我以为是陈清野开的,我问他,他说不是,我还以为他在和我犟劲。” “问问就好了。”楚斩雨在陈清野身旁蹲下:“陈组长?醒醒。” 陈清野睡得很香甜,甚至还翻了个身。 “不应该啊,这家伙平时都是浅眠;之前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我下个楼梯都能把他惊醒。”斯通看见楚斩雨擦拭了一下手掌,赶紧出言阻止:“别别别打他脸,让我来!” 他转身在身后的杂物里翻找,最后举着一台录音机过来了。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陈清野的珍藏。如果这都叫不醒他,那么我严重怀疑他假性死亡了。” 他一脸肃穆地摁开播放键,瞬间,那属于萝莉的,软萌的,撒娇声音传遍了整个房间。 楚斩雨:“……” 在可爱萝莉的呼唤下,陈清野悠悠转醒呻吟道:“卡因老婆……” 想象中的可爱萝莉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面容严肃的大老爷们。 他捂着头坐起来:“什么情况?我睡着了?你敢动我老婆?你怎么在这?” 他指的是楚斩雨。 “先别问这个。清野,那个酒瓶到底是不是你开的。”斯通手里比划着:“就是我吃东西前,不是问过你酒瓶子吗?” 陈清野本来想说你犯什么病?但看他们的神色,颇为严肃,而且楚斩雨也不是会和斯通无理玩闹的人。他托腮回忆了一下,回答道:“喝之前,我没动过……不过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楚斩雨把酒盖子合上:“斯通博士,你现在最好回忆一下,有谁碰过这箱酒。” 他虽然喝酒不多,但是他的体质可以很好地帮他分解酒精,喝醉是不存在的事情;像刚刚那样,差一点就要倒下去睡着的感觉还从未有过。 “谁往你们的酒里放安眠药了?” 陈清野一下也听明白了。他基本上不怎么喝,但是五杯酒还真不至于把他喝醉到睡着,连这家伙的呼噜声都没把他吵醒…这安眠药定然不是普通的安眠药。 “我想起来了,我之前提着酒的时候,你们这有两个人,问我这是给谁的,我说是给你们陈组长的,然后他们特别主动地帮我提酒。” 斯通左拳击右掌心:“就陈清野在科研部那么糟的人气,都快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了,不可能有人愿意帮他的忙。” 陈清野黑着个脸:“是是是,比不上您老人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斯通打开门,就要去找那两个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还记得他们的样子?”楚斩雨跟在他身后问道。 “当然,丑的那么别致,想不记住都很难。敢暗算我!今天非要让他们跪下来叫爸爸!” 斯通转身冲陈清野喊到:“好像就是看着薇儿小姑娘的那三个人里的两个,我之前有印象。” 陈清野也皱着眉跟着:“我今天看他们三个老走神,也感觉有点不对劲。” 薇儿? 楚斩雨的心尖好像挂在了坚硬的倒钩上,随着对她的挂念被扯得越来越长,拉扯的痛感也越发明显。 他加快了脚步。 刚打开实验室的门,一阵扑面而来的恶臭就把斯通博士熏了个晕头转向。 “这什么味道!”斯通不堪重负地捂住鼻子;楚斩雨和陈清野对视一眼,和斯通不同,他们都对这个味道过分熟悉。 “博士,请退后。” 楚斩雨拉开斯通博士的手,实验室里的凄惨一幕展现在他们面前。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败的恶臭,令人作呕。四周散布着无数的异体的残枝断块,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面朝天,有的蜷缩成一团。血液汇聚成一条条深色的河流,流向四处。 实验室里装着的都是实验体,出现变异实在是太常见了…陈清野面色凝重:但是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大范围的变异?这些异体还都死了?自相残杀? 看到这一幕,楚斩雨的瞳孔骤然缩小,他不顾陈清野的阻拦,直接冲了进去。 “薇儿!!” 房间内空荡荡的,没有回音。 他向来是个理智冷静的人,可是在目睹这一刻的瞬间,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大厦轰然倒塌,一种剧毒一般的恐惧从黑暗中伸出利爪,摄住了他。 “薇儿…你…在吗?” 好像有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直直捅入心口,楚斩雨茫然地走在异体的尸块之间。 他知道自己按照常理,应该立刻退出这里,保护好当场的环境,把接下来的处理交给科研部的相关人员……不,为什么薇儿还没回应他的呼唤? 开玩笑的吧? 薇儿…不可能…我在想什么…快冷静下来…… 他巡视着地上的异体:是变异了吗?不…她的体质堪比人造战士……不可能这么被感染了的…那是被吃了吗? 这是有可能的,毕竟人造战士再强,也不可能在异体的肚子里还能生龙活虎。而薇儿如果没被感染…现在研究员按理都回去了…那她就是这里唯一的正常活物… 楚斩雨的目光在那一刻露出了触目惊心的残忍:如果薇儿是被这些怪物吃了的话…他就算挨个撕开,也要把她从这些怪物的身体里带出来。 他想起那女孩依偎着松软被子时的红润脸颊,他想起她拉着自己的手,问他各个不懂词语的含义;她像是婴儿蹒跚学步一样,开始重新学习生命。他想起那天外面是飘扬的大雪,薇儿在沾满水汽的玻璃上写下: “世界不喜欢我,但是世界很温柔。” “所以,世界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 傻瓜,世界哪里有我和你说的,和你看到的雪景那么温柔?我所描述的世界是假的,火星上的雪景是人造的。这个世界有时候荒谬得像个巨大的谎言,所有人都把它当成真实,乐此不疲地活在其中;有时候世界又的确很美好,但是对我们这些不被世界所喜欢的人,再美好又有什么关系? 《风雨哈佛路》说:“世界是虚无的,我们活在彼此的心中。”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你可以去看的样子,如果不带你走出去的话,你会以为这个世界就从家里到广场那么大。 楚斩雨很想自己欺骗自己,也许薇儿只是晕过去在哪个角落,没听见他的声音呢……但是异体又不是我们以为的黑熊那样,不捕食不活动的食物;而且数量这么巨大,又类似于自相残杀,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各个出口又被锁死了…… 他再张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得可怕。 “薇儿……回答我……回答我…你别吓我……别调皮了……回答我啊……求求你了…” 回应他的只有无穷的安静,他像被抛弃在荒野里的人那样无助地看向四周。 “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的…对不起……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求求你回应我……不…不能这么对我……不能这么对我的朋友……” 离别来的总是这么快,丝毫不顾人们的心情;在那一刻,楚斩雨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才不至于让自己承受接下来的一切。 老天爷…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什么…我珍惜的一切都被你夺走…现在这最后的朋友你也要拿走…为什么这些怪物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重来…为什么她这样无辜的人被埋葬!我饶不了你!我饶不了你…… 他的脚尖深深地碾进脚下异体的身躯,把它半边的身体踩踏成了一滩烂泥,红黑色的鲜血从拧紧的指缝里淌了出来。 他必须做些什么,发泄什么,才能让自己不至于疯掉。 陈清野沉默地拦住了斯通想要进去的想法:“别进去,小心被感染,我们这会都没穿防护服,只有他能进去……等我通知人,让他们带着防护器具过来。” 在楚斩雨快要绝望地跪在地上的时候,角落里的小小影子动了动。 “楚?” 这一声堪称天籁之音,鸣钟般敲打在他的头顶,楚斩雨好像圣徒听见了神明的纶音圣召,他猛地抬起头。 薇儿满身是血,犹豫地站在那里。 楚斩雨擦了擦眼睛:“薇儿?” 确实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孩,她似乎有点犹豫,没有一时间过来,身上的血脏兮兮的糊成一团。 薇儿又叫了一声:“楚。” 他这才破涕为笑地跑过去,蹲下身把她抱在怀里:“你吓死我了……知道吗!为什么不回应我?为什么不?” 刚刚还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瞬间滴落下来;薇儿感觉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块。 “对不起,因为,害怕。” 她小心翼翼地拎起自己边角上唯一干净的布料,擦拭着楚斩雨的眼泪。 “楚,不难过。” 楚斩雨笑着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下次听到我的声音,要记得回应我,知道吗?你真的把我吓坏了!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很少这样慌乱过……” 他用力地把女孩拥入怀中。感受着她活人的温度,皮肤不是死亡后的冷硬,而是活着的柔软,她呼出的气体也是温热而带着湿气的,心脏和脉搏也在有生机力地跳动着。 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刚刚失去挚爱般的痛苦绝望里回过神来。 薇儿感觉到楚斩雨浑身颤抖难以遏制,她看到自己身上的血,都弄到了楚斩雨一丝不染的常服上,有点难为情地想往后移去。 “别走。”楚斩雨哽咽地说道:“薇儿,跟我回去吧,我这次说什么也要带你走,不管怎么说我不合规制…那都不重要……我之前真是犯了病,才会把你留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她害怕,她害怕是正常的,谁能在见到那宛如地狱般的景象时冷静自若呢?楚斩雨知道自己对世界的描述,肯定已经和她看到的大相径庭。 之前他还在考虑被旁人捉住话柄,留下讨论争锋的余地问题;现在他只想把这些虚无的,体制内的东西都抛之脑后。 “薇儿,回家,我们回家。” 要回家了。 楚说,要带自己回家。 薇儿的眼睛亮起来。 “好。” 她又揩了揩楚斩雨沾满泪水的眼睛: “楚…不难过…” “我不会让自己不要哭,因为有些眼泪和难过是好的。”楚斩雨说完这句话,更加用力地把她抱紧了,薇儿靠在他炽热的怀抱里,那是一种像太阳一样的,温暖的感觉。 慢慢地,薇儿将自己的手,搭在楚斩雨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要回家了,开心。” 第37章 一道精致的灰(6) 培育中心的研究员每次晚上休息都兵荒马乱,有时候是晚上谁谁又有新发现了,有时候是实验室里的东西开始闹了 ,每次一个不吱声就是全员休想酣眠,而且每次的理由都千奇百怪;要是把这些日子晚上的突发事件排个队,估计能从北京排到东京。 记得有一次,有位兄台大晚上不睡觉补精神,大半晚上心血来潮,开始致力于研究不同的男式裤衩究竟能搭配出多少款式;为了让自己的研究更加有群体性,便把魔爪伸向了培育中心全体男员工的裤衩子。 一个在科学实验上格外专注的人,他做起别的事情来,行动力连上帝都拦不住。 几个晚上之间,所有男性朋友的裤衩纷纷失踪,弄的人心惶惶,大家都和自己的裤衩相拥而眠,生怕自己一不注意,明天只能光着腚招摇过市;以前不在意裤衩丢哪,角落里随便塞塞,现在大家都是要脸的人,坦不下脸裸奔,于是把裤子搂在怀里,那姿势,活像抱着自己十八代单传的亲儿子。 只听过变态偷女同胞裤衩的,现在居然有偷中老年男性的里裤的了,这是什么样的恶魔啊!已经男女老少不忌口了吗?后来被检举揭发的时候,大伙把从古到今的酷刑想了个遍也不足以平民愤。 哪位大哥拳拳对心,指天发誓自己绝对没有通过裤衩来达到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还声明自己是为了科学研究;可惜他态度虽然诚恳,事实也证明,大家的裤衩都完璧归赵,可见没有受到什么非人的蹂躏。 但就因为这点事,大家伙多少个晚上没睡好?知道睡眠对于搞科研的人有多么重要和不易吗?趁你病要你命,一纸铮铮请愿书,当天晚上,大兄弟连人带铺盖卷行李一起被投掷到培育中心外面。 围观的人都合掌为祈,额手相庆,官民同乐,其乐融融。 这是其中比较离谱的一次,大多数时候的突发事件是比较平和,看了不会大跌眼球,而且还能完事后睡个回笼觉的,前半段烦恼不影响后半段如婴儿般的睡眠。 这一次,培育中心的研究员们,从温暖的被窝里被扯出来,套上防护服,臊眉耷眼地集了合,看到眼前都一黑。 “呕呕呕呕……” 斯通博士弯着腰,表情痛苦,这一天的饭菜都随着“呕呕呕”涌了出来,远看还没发现什么,近看那血腥恶心得能吓哭军校生。 “斯通啊,你还是年轻了一些,等你到我这个年龄,奇形怪状的见多了,不仅不会上吐下泻,还能就着香香地吃三碗饭。”陈旭然拍着斯通的背部,脸上慈爱。 “想我当年,面对着三个月大婴儿尸体,蛆虫都爬到我袖子上了,我还能面不改色地吃两碗鸡杂拌饭,你的修为太浅!” “我…见的也多…但这么恶心的…呕…还是第一次见……呕呕呕……” 说话间,他又吐出一大口苦水。 “刚刚看你和她难舍难分的,就没好意思叫你。”陈清野面对一地脏污和美妙的气味,稳如泰山,不愧是拥有培育中心食物链顶端称号的男人。 薇儿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她比较怕人忽然多起来的环境,躲在楚斩雨的背后,手抓着他的衣服,偶尔把头探出来。 “刚刚确实冲动了。”楚斩雨眼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他擦了擦眼尾的泪。 陈清野微妙地笑了笑:“可能这就是关心则乱吧,人之常情,能理解。” 楚斩雨蹲下来,拿手指戳弄了一下地上软烂的肉,虽然都快碎成饺子馅了,根本看不出什么是什么,但是楚斩雨总觉得不对劲。 “你别直接拿手碰。”陈清野不悦:“这个还没被无害化处理过,仗着自己免疫感染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在感受这个触感,带了手套就感觉不出肉体组织之间的差异了。”楚斩雨皱着眉头:“我感觉这两块肉感和别的不一样。” “你还能摸出来?” “嗯,我见多了这种,碰到的也多,所以有时我只能感觉出细微的差别,尽管细微,但是确实存在。就好像经常烹饪肉食的家庭主妇,她稍微一摸就知道你这是鸡肉鸭肉还是牛肉。”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比喻很奇妙。” “没有人,谢谢夸奖。”楚斩雨头没抬,从侧面能看见一点隐晦的笑意。 “你看这里。”楚斩雨扯开灰白色的肌理层面,露出下面还未完全异化的血管来:“这个是人类由人类变异而来的。” “人类?不对,我走之前把门锁上了,基本上研究员都回去休息了,就算实验体们都失控,也不可能有人类的感染体。”陈清野顺手一摸口袋,面色大变:“我钥匙呢?” “看来是给你们下安眠药的人拿走的了。”楚斩雨说:“他们拿走你的钥匙,看来是想在寝眠的时候在实验室瞒着你做一些活动。”不过,就目前来看,有人死在这波小变异里了。 一般而言,培育中心晚上集中时间休息的时候,再检查完实验室里没有多余的人后,实验室会被陈清野用钥匙锁死。这个钥匙也只有陈清野有,这是大家皆知的事情。 陈清野脸色一黑:“胆子真不小,我知道那几个人是谁。” 他向身边的一个人打了声招呼:“去把特纳·埃文斯,利奥波德·理查森,汉弥敦·贝克这三个家伙给我叫过来,我有事要问他们。” 那人接了命令离开,楚斩雨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话语间意有所指:“发生了这样的事,恐怕培育中心不是最安全的观测收容地点吧。” 薇儿在培育中心的大众看来,是个很好看的实验体,而陈清野和他爷爷陈旭然都知道,薇儿只是暂时作为实验体被观察其危险性,以后的她可是要加入统战部,投身到抗击异潮的第一线去的,说她是重要前瞻战略资源也不为过。 “你想说什么?” “既然安全性也不是完全可以被保障。”楚斩雨站起身来,向旁边的人借了张擦手的一次性消毒毛巾:“所以我有理由向军委提出撤销‘薇儿.楚为期一个月的收容观察报告’,培育中心已经不适合她停留。” “我以为你是开玩笑,哄着她玩的。” “如果你更了解我,你就会知道我讨厌不分场合的玩笑话。”楚斩雨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又摸了摸薇儿小小的发旋:“但是我再也不想把她丢在这个又黑又冷,还危机四伏的地方了。我说到做到。” 薇儿的小脑袋在他手底下动了动,就像一只小猫下意识地追逐柔软舒心的抚摸。 楚斩雨把她背起来,让她的双脚远离那些怪物。 “飞高高喽!” 薇儿趴在他的肩头,高兴地东张西望。 看到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身影伫立在血肉交织的地狱绘卷里,好像误入了阿鼻地狱的天使;他感觉那个瘦小的身影是那么柔弱,如同南极冰封下摇摇欲落的苔花,又如狂风迭起之下的蒲公英。 只有在二人相拥的那一刻,楚斩雨才能感知到这是真实发生,而不是绝望关头濒死的幻觉,镜花水月。 他其实有点不为人知的小洁癖,不喜欢脏东西。但是他却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女孩拥入怀中,尽管她全身上下被血糊得脏兮兮,还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恶臭气味;纵然她的脸被模糊得难以辨认,但是楚斩雨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看了太多次她光着脚在地板上奔来跑去的样子,怎么会不熟悉她的一举一动。 楚斩雨是个缺爱的可怜人,在黑暗里,哪怕有人愿意给他一点点毫无杂质的纯净的爱,他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行,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没想到。”陈清野态度还算爽快:“之前答应,帮你照顾她的,是我失言了,那就由我向军委提出撤销的申请;要是你提交的话,他们多少以为你顾及私情。” 楚斩雨也没想到陈清野今天这么好说话:“那就太感谢你了。” 虽说薇儿的身体素质完全能成为人造战士,抗感染率和统战部干员差不多,但是让她毫无防备地落入这么一幅景象;陈清野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 “陈叔叔。”薇儿看着他,下巴掩藏在金色的发尾里。 “都要分别了……你这顽童,就不能叫我一声哥哥吗?”他看着薇儿”理应如此”的眼眸,里面没有一丝悔改之意,陈清野很是沧桑地想起了同为物理学家的一位前辈:马克斯·普朗克。据说他在学习物理前,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翩翩贵公子一枚,可惜…… 岁月尚且饶过人,物理是把杀猪刀。 他摸了摸自己的中分头和精心打理的刘海,这一切都是为了遮住他献身物理学,而从此突破天际的发际线,谁知这小女孩眼光竟然如此毒辣,直接识破了他的发型伪装,一声“陈叔叔”,让他好不狼狈。 “陈组!他们仨没来!”方才的人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房间和厨师班……到处都找不到人!个人终端也打不通!” “这个关头给我玩失踪?”陈清野第一想法就是这三个家伙果然有事在瞒着自己,白天都感觉快架不住狐狸尾巴了。他狞笑一声:“不要仅限于那几个地方,地毯式地给我找一下……敢拿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那人听了陈组长这口气,在心里为他们三个默哀;俗话道踢板不挑铁板踢,柿子要拿软的捏,这回拔了老虎触须,陈清野指不定怎么变着法子折腾他们。 “这么心虚?”楚斩雨挑了挑眉。 “是挺怂的三个,白天被我吼两嗓子不吭一声,原来好活搁这儿等着我。”陈清野冷酷地笑着,继续吩咐过来问事的人。 楚斩雨也笑笑:“是时候该管管你的人了。” 这时,一直不吭声的薇儿忽然戳了戳楚斩雨。 “怎么了?” “三个人……”薇儿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今天晚上,也有三个叔叔想和,薇儿一起玩……就是负责陪我的……叔叔们。” “想和你一起玩?” 楚斩雨皱起了眉:薇儿在看护她的这些人看来,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实验体,大晚上的一个个累成死狗,不想着回去赶紧睡觉要紧,居然有闲情和薇儿一起玩? “你们玩的什么?”楚斩雨沉声道。 薇儿敏锐地感觉到了楚斩雨语气的变化,她的声音更小了:“说不上来……不知道那是什么……不喜欢这样玩……” 她握住了楚斩雨的一线头发:“因为……叔叔忽然不……穿裤子,薇儿觉得叔叔们着凉……会感冒……而且,叔叔,坐在薇儿身上…很重……” 话音未落,楚斩雨就把她从背上放了下来,堪称一脸惊恐地把她转了个圈,确认身上没有什么痕迹之后,他稍稍放下心来,但还是问道:“你现在怎么样?身上疼不疼?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稚子少女不清楚,楚斩雨可清楚得很;什么和她一起玩……原来是色欲熏心。楚斩雨心底升起了一丝黑暗至极的念头:等到那三个人被找出来,他多少要用自己的手段让他们吃点苦头。 就算不用死亡或者其他刑罚,他也有很多种不被他人察觉的方法,可以让这三个好色之徒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等会还得拉她去做个妇科检查,要是那三个家伙做了更出格的事……楚斩雨很难想象自己遏制住不杀他们的情态。 “楚。”薇儿抬着头看他:“叔叔们,没有,弄疼,没有做什么……但是薇儿把叔叔打伤了。” “打伤?” “叔叔,流了很多血。”薇儿有点担忧地说:“薇儿要和叔叔道歉。” 差点忘了,薇儿可不是普通少女,她的力气之前大得楚斩雨都差点按不住,想来给他们一个教训叫他们不敢再犯,也是极好的。 楚斩雨当即就蹲下来揉揉她的鼓鼓的肉脸:“薇儿,你不必在意。” 这些人是罪有应得。 “要道歉。”薇儿认真地说:“之前道歉,还不够,叔叔们,不和薇儿玩。” 他很想和薇儿解释:他们三个不玩,不是因为道歉不好,恐怕是被她的怪力吓到了,毕竟谁能想象到,薇儿瘦瘦小小的一个小姑娘,力气可以那么大。 不过…… 他温柔地看着薇儿认真的神情:再怎么解释,她也没法理解这所谓的玩不是她想象的那个。不如就沿着她稚拙的思绪河岸摆渡,让她认为这是一次无伤大雅的玩耍,暂时抹除成年世界的污浊,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且让她相信“伤人是不对的”,以后也能防止她大力欺人。 “行,那等一会,叔叔们过来了,我们一起给他道歉,好不好?” “嗯。“薇儿理了理自己的裙摆,看来是想留给“叔叔们”一个好印象。 楚斩雨哭笑不得。 但是他又很快反应过来。 “等一下…你说他们三个晚上…在这里陪你玩?”楚斩雨心中冷光一闪。 薇儿点点头:“是的。” 这么说起来,这三个人凶多吉少了。 他们多半因为色欲熏心,迷倒陈清野,拿走钥匙,欲行不轨,没想到会赶上这么巧合的,实验室暴动。 楚斩雨在原地沉默片刻,仍然没有关于那三个人的消息传来。 许久,他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手持探照灯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隔间,提着灯的人睁大了眼睛。 白色的光亮,将墙壁上拖出长长一条的血痕照亮,那血痕尚有绯色,衬着白色的墙皮,像那男式衬衫上的,一抹象征艳遇的口红。 “这有个人终端!” 他们一一翻过来,查看上面的所属。 一个是特纳·埃文斯的 一个是利奥波德·理查森 一个是汉弥敦·贝克 微缩型的屏幕被修理员修好了,他们探头一齐望去上面的内容显示。 “所属者:特纳·埃文斯,属于人类的生命体征已消失,判定变异,请回收终端。” “所属者:利奥波德·理查森,属于人类的生命体征已消失,判定死亡,请回收终端。” “所属者:汉弥敦·贝克,属于人类的生命体征已消失,判定死亡,请回收终端。” 机械的女音说道,随后屏幕熄灭下去。 第38章 若忘记吾为何物(1) 楚斩雨本以为撤销申请会颇花些工夫,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负责组长陈清野代写的申请,居然在一天之后就给了他申请答复,通知她在一天之内把薇儿从培育中心带走,但是每天要如实记录她的生活状态,一有异常要立即上报。 对陈清野来说,虽然他觉得自己理亏在先,让这小女孩身处险境,但是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他觉得可以解除威胁。 在刚接手薇儿的时候,听说她在公共地点有了类似排异的失控反应,他内心是如临大敌的,连带着看楚斩雨也不顺眼。 但是通过这十来天的观察,他从每天的各项数据分析,感觉没有异常,而且薇儿的表现太无害太配合了:看得出来她很害怕拿着针筒和注射器的自己,但每次都乖乖配合,没事的时候就自己在台上溜达,偶尔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忙忙碌碌的人。 “陈叔叔再见。”薇儿依依不舍地和陈清野拥抱,然后对他鞠躬:“谢谢,陈叔叔,对薇儿的,照顾。” 他已经无心去纠结薇儿对自己的称呼,他看了看楚斩雨那张年轻而明丽的脸,决心把下一次基因修正时间提前一下。 “那我们就先走了。”楚斩雨拖着个大箱子,里面全是斯通和陈清野塞给他的东西。 斯通也很想再送送他们,奈何陈旭然那边催他催得紧,被人扯走了。 “这是我堂妹小时候的玩具,我自己也补了点!”斯通走之前伸着脖子嘱咐道:“对现在的她来说有点幼稚,对薇儿小妹妹刚刚好,物尽其用了,好好照顾她啊!” 薇儿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面,把大箱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看看,楚斩雨在后面帮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梳成三股麻花辫。 地球时代的塑胶芭比娃娃,绿色的可转动玻璃眼球,然后是有点旧,但是很完整的小火车,里面有个不小的袋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手制布偶,和可以用来弹的玻璃珠。 楚斩雨拿着发型打造指南,把她的头发分成三股挨个别好,然后再一条一条地扎起来;她的发质软而蓬松,色调在阳光照耀下金灿灿的,像上好的丝绸。 “喜欢吗?”楚斩雨看她好奇的样子,不由得一笑。 “喜欢。”薇儿把那个芭比娃娃抱在怀里,轻轻地触碰娃娃的眼球: “她的眼睛是,蓝色。” 她微微偏过头来一笑:“和楚的,眼睛,很像。” “你的眼睛也是蓝色的。”楚斩雨心中微微一动:薇儿总是能在这些小地方打动他。 “不。”薇儿认真起来:“我的,像天空,楚的,像大海,像深海。” “你还知道海的颜色和天空有什么不同?”楚斩雨开始编另一股辫子。 “嗯,书上,看到,有大海,天空的图片。”薇儿也轻轻地笑了:“大海颜色,更深一些,很神秘,很广阔。” 她忽然抱膝而坐:“想看看,真正的大海,和图片上,有什么,不一样。” 真正的大海吗? 自从大暴雨时代惨痛的移民史以来,火星基地和月球基地上,很多人都从来没有回到过地球,也不敢去了,所以只能在书本上看到大海。 地球还是那么美丽,甚至因为人类的离开,工业污染少了许多,可是地球上的那些除了人类以外的,和人类相伴千万年的动物,几乎都在外来不可知存在的感召下,变成了恐怖的怪物。 它们互相残食,不再以植物为食物来源,地球上的植物群体疯长,但是地球原本的生态链条已经完全被破坏了。现在很多在基地上的人,认为基地是安全的,不愿意再回到满布着怪物的地球。 甚至很多人认为没有必要再和异潮抗争了,直接在火星和月球上安居不可以吗? 但是楚斩雨作为内部人士,他看的很清楚:这些年,火星和月球两个基地上的生态系统维持再好,毕竟也只是模拟地球的环境。在基地之外,基本是人类不可踏足的禁区。 而随着人口增长,基地的现有载容量一定会难以为续,那么就涉及到基地扩建;基地扩建是一件极为辛苦而且伤亡率极高的事情;离开了基地,穿着已经比以前轻便很多的防护服,基地之外的火星,虽然都说它与地球如何如何相似,但到底和地球有着天差地别,稍不注意就会丧命。 平民安居乐业,而军人伤亡率极高,所以人口数量增长还算缓慢,但是随着基地的不断建设,军人的精英化,人口增长率一年比一年高,人地矛盾正在悄悄地探头。 其实这次火星基地出现异体,不也正说明了火星基地其实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安全吗? “楚?”薇儿看着他深思的神情:“你见过,真正的海吗?” “见过,他们很多人不知道,我之前在地球的英国所属地和中国所属地都待过一段时间。”楚斩雨回忆着自己看到的海:“它们都是临海的国家。” 他一下子抛出很多陌生的概念,看得出来,薇儿的脸色出现了明显的茫然。 “英国?中国?地球?是什么?” “嗯……这么说吧,英国和中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你看到的海洋上的两个国家,全称分别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中华人民共和国。” “王国?”薇儿开心起来:“这个,知道!书上,有一个王国,克里特。” “嗯,看来斯通哥哥给你的书,你有好好看过。” “地球呢?”薇儿问道:“见过足球,篮球,皮球……地球和它们一样吗?” “哈哈,足球篮球皮球都可以拿来踢着玩,可没有人能把地球踢起来玩啊。”楚斩雨为她天真的发言忍俊不禁:“地球很大很大,非常美丽壮观…和你说也说不清,等到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去。” 他把梳好的三股辫子放下来,薇儿摸着自己崭新的发型,从石墩子上跳起来,高兴地揪着头发转了个圈。 “亲眼看看地球是什么样子。” 楚斩雨一只手把地上的箱子抱起来,另一只手拉起薇儿的手:“海也在地球上。” “海洋的面积占到地球表面的很大一部分,所以地球看起来就是一颗蓝色的星球。”楚斩雨有些目眩神迷:“我第一眼,看见它,就觉得不可思议,是宇宙中的生命奇迹。” 薇儿指了指芭比娃娃的蓝色玻璃眼珠:“和这个一样吗?” “颜色上比这个更美。”楚斩雨看了看那洋娃娃的眼睛:空洞洞的蓝色,是玻璃雕琢的无机质感,说起来,和自己倒有点像。 海洋是不一样的,她是带着整个星球生命之力缓缓旋转的,奇迹的蓝色,白色的云丛纵横其间,点缀着大陆上的鱼虫鸟兽。 在宇宙里看,她是一颗深蓝的珍珠。 “你长大了就带你去看。” “我还,没有,长大吗?”薇儿蹦了一下,勉强够到楚斩雨的肩膀:“我已经很高了。” “你还没有完全长大,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能跳得更高,望得更远,跑得更快,能搬起很重的箱子。”楚斩雨心知长大并不是一件完全快乐的事,他迎着薇儿向往的目光:她的双眸闪闪发光,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期盼。 薇儿忽然松开了紧握着的手,蹦到离楚斩雨稍远一点的地方,踮起脚眺望着,现在已醒来的火星基地。 此时是凌晨五点,火星上迎来了日出,橙色的阳光在城市群落后面浅浅发亮;薇儿看着那被遮住的阳光,她的双眸里倒映出城市,太阳之影和金色湖水。 “薇儿确实,还不够。” “等你长大了,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遮住你视线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少。”楚斩雨看着她的眼睛说:“去其他地方,你会认识更多的人,交到更多的朋友。” “朋友是什么?” “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关心你的人,高兴的时候可以彼此分享,不高兴的时候可以互相抱头痛哭,当你作出离奇选择时,能够理解你的人,一路上将彼此拥护,彼此铭记,永远不抛弃不背叛彼此。” “想要朋友。”薇儿说。 “我就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第一个朋友,但是我不会是你唯一的朋友。长大以后,你会有更多的朋友,他们其中不乏有比我做得更好的人,更适合你的人。” 听了这话,薇儿忽然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灿烂地笑。 “傻乐什么?” “好想快点长大!”她高兴地拍了拍手,然后又把自己的手放回楚斩雨手里:“这样就有很多好朋友了。” 她的手心微凉而柔嫩,像初春时节,在寒风中初绽的花苞,稚嫩而未经风霜。 “不过,长大有时也伴随着痛苦,你会碰到很多你不开心的事,不能理解的事,可能还会被别人伤害,也有可能伤害别人……即便是朋友也有可能互相伤害。” 楚斩雨在她的手心里轻轻挠了挠,换来薇儿缩着身子咯咯地笑。 “要是这样的话,你还想长大吗?” 她的神情立刻变得有点茫然,楚斩雨明白这些成年世界的复杂,即便用再通俗质朴的语言,也难以让稚子心性的她理解这其中的含义所在。 “不懂也挺好的,一辈子不懂这些,也很不容易了,而且是一件好事。” 楚斩雨心想。 就这样,他一手抱着装满女孩喜欢的玩具箱子,另一只手拉着无比信任自己的女孩;他们回了家,回到了薇儿梦寐以求的,有着柔软床铺,奶油蛋糕和毛绒玩具的家。 他刚把箱子放在门口,薇儿鞋子都没换,就在屋子里跑开了;和初到这里时的胆怯羞涩不同,她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家。 楚斩雨在换鞋子,调试人工智能家居,他一转身薇儿不见了,便循着足迹找去。她自己把装满玩具的箱子拖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把它们摆放在床上。 然后她找到房间里的一把儿童剪刀,把桌子上的纸片剪碎,手指比划着形状,裁剪成模样大小差不多的小块。 她在房间里东摸西摸,居然翻出了胶水,在问过楚斩雨这个东西的用途后,她高高兴兴地把胶水涂抹在纸张的后面,借助粘性,让纸片贴在玩偶上。 “你想做什么?”楚斩雨在床边坐下来。 “取名字。”她叼着中性笔,手还不会把笔拿住,笔在她手里无助地打着转。 “我来吧,你说我写。”楚斩雨接过了纸和笔,接过了给玩具们取名字的重任。 “雅典娜。” 这是布偶熊的名字。 “赫卡忒。” 这是小火车的名字。 …… “西西弗斯。” 这是那个有着蓝色眼睛的芭比娃娃的名字。 “你都写的是故事里的人名。”楚斩雨没想到西西弗斯给薇儿留下的印象这么深刻:“不过西西弗斯似乎是个男的,可是这个娃娃可是和你一样的女孩子,不换一个?” 薇儿摇了摇头:“就要这个。” “好吧。”楚斩雨在纸片上写下了“西西弗斯”这个名字。 薇儿把它们都摆在床上,自己仰躺在被娃娃和玩具,毛绒和被毯枕头包裹的床上。 她仔细地看着纸条上的名字,高兴地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了。” “可是他们都不会说话啊,也不能听懂你在说什么。”楚斩雨拿起熊玩具,给她看里面填充的棉花:“它们只是玩具,你是人,我也是人,人和人才能做朋友。” “楚,我想学写字。”薇儿忽然转了个身,咕噜咕噜滚到他的腿边,把头挨在他的腿上,目光炯炯。 楚斩雨想起了那天他大扫除的时候,找出的那张,疑似是薇儿所作的画像,画的还是自己,上面还写着“我爱你”。 他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动过,那张画像应该还在原地。翻找了一下,楚斩雨把那张画像举到她面前。 “你这不是会写字吗?” 薇儿:“写的不好……” “我爱你……”楚斩雨低低地笑了:“从哪里看到的这句话?又是在书上?” “嗯。”薇儿乖巧地点头,碎发垂在额前,不敢去看那幅画:“写的不好。” “初学者能写成这样已经可以了。”楚斩雨再看了看那三个字:看得出来,其实当时薇儿在写这三个字的时候,下面有被多次擦拭的痕迹,可见写了很多遍。 不过,书是由成千上百个字组成的,为何她要写这三个字呢?楚斩雨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一个成熟女性或者怀春少女写这个给他,他会立刻领悟对方的用意,然后礼貌拒绝。 但是就薇儿这个几乎是小学生水平的认知,她写这个,估计是这句话被单拎出来,引起了她的注意。 “好啊,以后,我教你写字 。”楚斩雨把那张令薇儿尴尬不已的纸放到一边,掐了掐她的脸:“你是想学简单一点的英文字?还是复杂一点的中文字。” 他把自己的军官证掏出来,打开放在薇儿面前,上面有着楚斩雨和chu chopping rain的双语。 “上面这个是中文字,下面这个比较长的是英文字。” 其实他的英文名应该是chu zhanyu,但是在翻译的时候,人工智能倔强地翻译成了这个并打印在他的军官证上,现在一看,chopping rain还挺有诗意的。 想到这里,一个几乎没有被他怎么用过,被他遗弃在记忆深处的,他真实的英文名字,缓缓地浮现出来。 “fein roseberry(费因·罗斯伯里)” 薇儿指了指中文字:“这个。” 她看的那几本书就是中英双语的,不过因为中文字比起英文字体看起来要大不少,所以占据了书页字体面积大块。 “这说明你很有挑战性。”楚斩雨收起军官证,严肃道:“中文字可不是一般的难写,别的字是在写,中文字…拿你斯通哥哥的话来说,就好像在画画。” “中文字……就是,中国的字?” “嗯,不过准确的说,这个应该被称为汉字,占据中国大部分人数的民族使用的字体,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少数民族的字体,也被归为中国字。”楚斩雨笑了笑:“毕竟中国,是多民族团结;少数民族是中国人,他们的字自然也是中国字。” 薇儿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那我今天,先教你写你自己的名字的中文版。”楚斩雨拿笔在纸上写了“薇”“儿”这两个字,薇儿立刻趴在纸面前,睁大眼睛看着这两个字。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楚斩雨又写了几遍。薇儿一边看着,手指一边在另一个手心里动着,努力观察描摹。 “记住了吗?”楚斩雨把笔递给他:“我看看,你写的怎么样?” 薇儿握着笔刚要往下写,楚斩雨就握住她的手指,稍稍调整了她握笔的姿势:“写字的时候,握笔不能和握勺子一样。” 薇儿不好意思地埋头笑。 “好,就这个姿势,写吧。”楚斩雨撑着头看她。不得不说,薇儿拥有成为人造战士的资质,在她的学习能力上就能看得出来。 他不指望初学者就能把字写好,已经做好了慢慢教她的准备,反正领了假期有时间在家教人写字。 薇儿却写的还不错,模仿他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儿”还好,就是两笔,“薇”这个字可就复杂了,但是薇儿居然还是把它写出来了,不过两个字都向后仰去,作出一副不愿将身子拘泥于纸上的姿态。 薇儿把自己的作品交给他。 “很好。”楚斩雨不吝赞美:“第一次写字,就能写好这么复杂的字。” 薇儿睁大眼睛看他。 “薇儿好厉害。”楚斩雨在上面画了个笑脸,把纸还给她。 “想要写,楚的名字。”薇儿忽然说道:“刚刚,看到了,楚的名字,很长。” 她一直以来叫他“楚”,就是因为“楚斩雨”这个名字念起来不算顺口,只记住了第一个音,但是她知道楚的名字绝不是一个字。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可不好写。” “嗯嗯。”薇儿点头,把纸和笔塞回他手里:“不好写,但是薇儿会努力。” “行啊。” 楚斩雨又开始教她写他自己的名字。 看着薇儿微微鼓起的脸颊,认真地一笔一画去描写的姿态;他则撑着身子坐在她旁边,时不时矫正她握笔的姿势和笔画的顺序;薇儿也很听话,金色的发丝随着写字的动作,一耸一耸的。 她柔软的身体和自己挨着,将温度传递给他。 楚斩雨不禁有些恍神。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父亲临死前,曾经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他说: “费因,你一定要幸福。” 在父亲留给他的绝笔信里,他读着父亲的恳切话语,泪水夺眶而出;在没有人注视的孤独夜晚,他默念着这些文字,只有悲伤和永恒思念,在缓缓地流淌。 那是一个决心赴死之人的柔情。 “我从来不信上帝,但现在我把我,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之人的忠诚,都献给你;上帝,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那么请你听清我的祷告,使它变为现实。” “我楚瞻宇和拙荆泰勒·罗斯伯里之子,费因·罗斯伯里:这个眼眸和心灵都如海洋一般美好纯净的孩子。” “使他的灵魂终属于他自己,愿他走在自己所热爱的事业上,不为那宇宙的恶灵所驱使。” “愿他的前程光辉而闪耀。” “愿他找到一生的爱侣。” “愿他在尘世获得幸福。” “请你,让他如我希望的那样,再次作为一个人类,幸福地生活下去。” 他继承了父亲的遗志,为他未完成的事业奔走,但是这些年来,他的生活都委实不能称之为“幸福”……目睹流离失所,见证生离死别,自己在人类社会里生活下去的能力,是父母拼命换来的,他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要谨慎至极。 在体制内,楚斩雨也对日常诸事都感到力不从心,他其实秉性单纯不谙人事,想的也很简单,但人类社会复杂的可怕;在丧亲之痛里浮沉的同时,来自世界的恶意与压力让他曾经痛苦而又迷茫。 他像一个口渴太久的人,走在荒无人烟沙漠里,踽踽独行;而在今天,在这段时间里,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和他依偎在同一个屋檐下。她的笑容,她幼稚纯真的话,都让楚斩雨觉得: 他终于再次啜饮名为亲情的水。 它深植于血脉之中,与呼吸同频,与心跳共鸣;是母亲手中的温柔,父亲眼中的坚定,是兄弟姐妹间的笑语,是人类祖辈流传的智慧,是永燃的薪炎之火,是连接使命与未来的纽带。 不似花朵般绚烂夺目,却如绿叶般默默守护,在岁月的风中,它是那支不曾折断的枝,面对时间的锈蚀风霜和天地浩荡。 他曾经失掉,如今又找回。 想到这里,楚斩雨几乎要有泪水夺眶而出的冲动,如果父母在他的面前,他会多么激动地告诉他们。 “谢谢你,薇儿。” “嗯?”薇儿端详着她刚刚写好的字,闻声歪着头看他,样子真是够呆的。 “没什么。”楚斩雨浅笑着揉揉她的头:“写的很好,中午想吃什么?” 第39章 若忘记吾为何物(2) 薇儿在纸上画了蛋糕的形状,把纸拿给他看:“还想吃蛋糕,第一天的。” 他想起来了,她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确实吃的就是奶油蛋糕,不过十分简单。毕竟直到现在,奶油鸡蛋都算比较稀缺的资源,除非你上比较奢侈的店里去消费。 楚斩雨不是个讲究日常吃喝的人,在薇儿来之前,他一般都是拿着营养剂随便对付一日三餐。看着薇儿希望的眼神,他却摇了摇头:“光吃蛋糕身体不好,我们吃点别的。” 现在校官及其以上的军官,每个月都有额外的蔬菜肉食补贴,楚斩雨每次领了之后就把它们搁置在冻库里,自己只吃营养剂和厨师班伙食。现在家里多出一个人,这些肉食蔬菜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刚刚他就是在吩咐人工智能家居,让它从堆积起来的那些补贴里拿点出来;奈何他又忘了人工智能家居的更新版本,楚斩雨只好自己下厨。 现在也很少有人亲自下厨了,毕竟有人工智能代劳。楚斩雨在厨房里系上围裙,拧开阀门点火一气呵成,薇儿趴在灶台边看他。 楚斩雨把肉块洗干净,手里刀起刀落,切成稍微大一点的块,然后冷水下锅,他从灶台下面找出葱姜料酒,把肉焯出血沫,开锅把肉块洗干净备用。 接下来……楚斩雨参考着烹饪流程:少许花生油,放葱姜把肉炒香,两面至金黄,加一勺料酒去除肉的腥味。他还特意看了看料酒有没有过期,毕竟自己很久没回来过了。 一勺豆瓣酱,一勺甜面酱……姜和肉一起翻炒,浓浓的酱香味和肉被煮熟的气味混在一起。楚斩雨再往里面加水,让水没过肉,盖上盖子,把火候调试成大火。 “肉去哪里了?”薇儿东张西望。 “在这里面。”楚斩雨指了指锅:“一会它们还要到你的肚子里面去。” 大火炖开之后,考虑到薇儿爱吃蛋糕,有可能是喜欢软和甜的感觉;楚斩雨把冰糖放进去,转为中火。 再炖上几个小时,口感应该会变的软烂,不过他心里也不是很有底。 对于烹饪食物,他一直保持着朴素的观念:煮熟就能吃,反正肉也炖不烂,多炖一会也没什么事。楚斩雨一直以来,自己也没有动手做过饭,今天是头一回;做出来的东西应该能吃,但是想要这顿饭达到满汉全席的级别,那是不可能的。 他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 平时很活泼的薇儿,今天却意外地没有跑动,一直看着他在厨房里忙活,走到哪她跟到哪。贴心的人工智能已经让电饭煲煮起了米饭,薇儿的鼻尖动了动。 “我们等一会。”楚斩雨怕她因为好奇去玩阀门的火,拉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餐桌上放着之前就准备好的营养剂,楚斩雨习惯性地对准自己的肌肉注入进去。 这是他多少年来的习惯性动作,他却忘了现场还有一个人。 “楚?”薇儿疑惑地看着他。 在目光对视的那一瞬,楚斩雨便明白过来:他想起自己那次偷摸着来看她时,胳膊上的细密针孔;在被送往培育中心观察之前,她可能不知道针头,而现在她对这种注射器已经过于熟悉。 楚斩雨把废弃的针头丢到垃圾桶里。 “我们之前的那个小汤匙呢?”楚斩雨有意引开她的注意力,手指一弯,捏了个兔子耳朵的形状:“那只红眼睛的小兔子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在箱子里。”薇儿果然高高兴兴地跑进卧室,翻找了一会,她高举着那只小勺子,摇摇晃晃地跑过来。 “在这里,小兔子,很好。” 汤匙被保存得很好,连一丝刮擦的痕迹都看不见,看得出来她对这把钥匙的喜欢。她端到楚斩雨面前,好像在高高兴兴地炫耀自己的宝物。 当时走的匆忙,把这把汤匙塞到她的手里完全是无心之举。只是不得不把她一个人丢弃在那里,楚斩雨内心也极其酸辛,这是他为了缓解自己的心绪,而做出的下意识动作,没想到薇儿对这把勺子格外上心。 楚斩雨正要微笑,个人终端却扫兴地响了起来。 “我是楚斩雨。”他一秒转变成冷淡地语气:“请问您是哪位?” 薇儿被他忽然变化的语气吓了一跳,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她虽然心智幼稚,但是也能看得出来人的脸色。 “是我,陈清野。”陈组长那边的声音明显有点嘈杂:“小薇儿在你身边吧。” “是,怎么了?” “你走之前和我说过:负责看护她的那三个人对她有不轨之心,尝试对她实施侵犯,但是他们忘记了薇儿是实验体,力量超过普通人许多,薇儿在应激保护下,把其中一人打成重伤,据说是还流血了,是吗?” “是,这是她告诉我的。” 他明显感觉到陈清野的语气不太对劲,和今天早上送别时轻松的口吻不同,楚斩雨揉了揉薇儿的头发,递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然后再继续和陈清野对话。 “你们发现了什么。” “我们在一个盛放勃格良根毒细胞群试验剂的房间里,发现了那三个人的个人终端,其中有一个人被判定为变异,另外两个人判定为死亡。” “毒细胞群?在那个地方,动静太大,损毁试剂瓶的话,确实很容易引起变异。” “和薇儿所说的话一样,我们在那里也发现了她的贴身里裤,和墙上的血迹,可以证实他们把她带到这个比较危险所以人迹罕至的地方来,是想要实施侵犯,最终自食恶果。” “是这样没错。”楚斩雨心头不妙:“但为什么问起她?” 陈清野呼吸声有点粗重,话锋一转:“楚上校,你认为她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你在怀疑她?她的心智明明就是一个孩子,在我面前是没有人能伪装性格的。孩子说谎的可能性有多大?”楚斩雨不明所以:“还是说,你觉得我不可信?” “不,你会错意了。我相信你,也相信她;但是你要明晰一点,薇儿虽然是孩子心智,但是头脑却极为聪明,哪怕是孩子,在感觉到情势对自己不利的时候,也会撒谎来保护自己;我们很多人年幼的时候,不也会因为害怕父母责骂编织各种理由逃避吗?” 陈清野打断了楚斩雨想要回答的声音:“勃格良根毒细胞是提纯的物质,只要暴露在空气里,就会引发变异,请你注意我的话:他们的个人终端连接着生物芯片,个人终端对所属的当前状态判断不会有错。” “然而只有一个人被判定为变异,其他两个人则没有。我就奇怪了:这细胞感染的时候,莫非还挑三拣四的吗?” 楚斩雨沉默了。 “虽然他们自食恶果,我们这边,到底也要给出死亡判断,给他们的家属以赔偿和交代,但是我们在现场那些异体里,却并没有搜寻到他们的生物芯片,大门是锁死的,它们不可能逃出去。”陈清野看着不知因何而故障的监控画面,语气更加严肃:“疑点不止这些,说都说不完,我已经向军委申请调度,搜查生物芯片的取向。” “异体之间互相啃食是存在的,就像生物饿极了也会啃食同类一样。”陈清野向后一倒,语气稍微放缓了一点:“但是你没有想过吗?楚上校?为什么她毫发无伤呢?不要和我说伤口愈合的事,那些异体的身体里,没有发现人类的血。” 当时只有薇儿一个正常的存在可供感染,异体不可能在有她存在的情况下互相啃食;但事实上,就是这个情况,异体完全忽视了她的存在。当然也有一种可能:薇儿天赋异禀,徒手把这些怪物都撕开了。 终端两头的二人,都在心里否定了这个说法。 陈清野苦笑了一声:“你不会想说,她这样一个未经训练的孩子,能手无寸铁地无伤,还把所有异体打趴下吧?” 异体继承了生物的一些本能,它们攻击非感染的正常生物,要么是本能地捕食,要么是为了传递同化;如果是楚斩雨在面对这些异体的时候,可以做到无伤通关,但是薇儿……说的不好听,她现在只有身体素质像个人造战士,战斗技巧根本没有。 “这当然不可能……但是为什么?” “我也想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陈清野很疲惫地说道:“虽然还在调查,我可以肯定的事是,她一定向我们隐瞒了一些东西,或者是她无法具体阐述她所见的一切,毕竟她的表达能力就摆在那里。” 楚斩雨拳头握紧又松开,他沉声道:“她在我这里,有什么是我能帮到忙的。” 陈清野见他配合,心情稍好。 “你可以对她用一下测谎仪,就当成一个小玩具一样摆到她面前,她一定会很乐意和你玩这个真心话大冒险。”陈清野想了想,又冒着被楚斩雨痛骂的风险提议道:“甚至你可以找一下催眠师…就是那位李吾真女士,她的催眠技术很精湛。” “可以。”楚斩雨答道。 陈清野有些惊讶,本来丑话说完,他都做好了被楚斩雨拒绝的准备了,没想到楚斩雨答应的还挺爽快。 “我还以为你舍不得呢。” “这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楚斩雨并没有把内心所想如实相告,他宕开一笔:“李女士那边我会联系她,等我的消息。” 联络断了,楚斩雨久久地扶着额。 他一抬眼,看见了自己昨天晚上白板上写的对当下情况的分析。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薇儿确实有太多说不通的疑点;楚斩雨先前是被他人告知,现在的分析,所有疑点和矛头都指向她。 此时他的思绪异常的冷静。 楚斩雨在脑袋里面过了一遍和她相遇,所经历的一切。 “很少见的,军委派我前往执行支援任务……在前往宇宙观测中心的之前,我和其他人路过了地面一座废墟。” “当时在场的人有墨白,阿普林·斯通,麻井直树,杰里迈亚·摩根索,和我。” “按照计划本来应该直接前往宇宙观测中心,但是废墟里莫名地出现了大批异体,根据异体的活动习性和《受灾群众转移法则》,所以考虑到里面平民存活的可能性,我临时改变了计划,进入废墟寻找存活的平民。” “我本认为,能吸引来这样大批量的异体,存活的人绝对不会少,但是最终生命迹象,只指向了地下实验室里的薇儿。” “根据麻井直树参与的,向我隐瞒的秘密调查显示。那里的异体很有可能并不是被自然吸引的来,而是实验室失败变异的产物,和薇儿一样,都是未被登录在册的实验体:这一切建立在麻井直树没有对他有所隐瞒的情况上,当然,麻井直树这位老战友也欺瞒我的情况可以忽略不计。” 麻井直树对他能透露的信息已经很少了。他的父亲是个在东京独居的,十分虔诚的基督教徒,教导他的儿子们要诚实待人。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年来,麻井直树把过世父亲的教导奉为圭臬。 “那么,排除了威廉·摩根索,是什么人在那里,瞒着探测兵做这样的试验?” 想到这里,其实楚斩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能调度这样庞大的实验资源,只有可能是军委的那几位中的一位,而且这个试验,也许比摩根索部长的‘造神计划’更加不可告之于他人。 但是是哪位,他没有头绪,而且他也没有证据,向军委的各位主席提出控诉。 “然后对b区的支援任务,比我想象的要残酷许多;在这其中发现的疑点:b区的异体表现出了明显比以前强悍的综合适应力,只有可能是……” 有新的支配者出现了。 但是楚斩雨现在也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毕竟要真的有新的支配者出现了,那它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动静?也有可能是自己的了解局限了,真的就是原材料引起的变异? 说起来,那个突变的异体规模,的确局限在b区以内,算不得很大规模的变异;后来军委对此事的调查搁置,也从侧面证实了他在杞人忧天。 “然后我忽然被要求返回火星基地,返回后,我猝不及防地遭遇了身份的揭露,这一揭露,使得我在军委那里的信任下降,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早就知晓这一点,根据后来莎朵·伦斯告知我的,是杨树沛中将派她对我进行监督。” 不知是什么引起了杨中将的怀疑。 “再后来,杰里迈亚不知道出于什么奇怪的原因,愿意帮助我……算了,不能用逻辑思考这个家伙的所作所为。” “后来到了我再一次和她相见的时候,当时库鲁斯·阿勒告诉我:我和她的亲权基因达到一定数值,军委决定让她在成年之后参军,并希望我成为她的监护人。” 不过,他现在感觉,基因是否真的相似,还有待商榷;也有可能只是劝说他用心监护她,所打出的亲情牌。 “第三次见到她时,她的意识已经清醒,让我在意的有两点。” “第一点,她起初不敢和我对视,后来才逐渐放下警惕,和我亲近起来;第二点,她和我过世的母亲泰勒·罗斯伯里长的太像了,有可能是采集母亲基因的克隆人。” “这一点我也没法去证实,但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把她送到我面前来的军委,当真居心叵测。” 楚斩雨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再后来,带她出去的时候,在饭店里她忽然失控,我注意到了她那个可怕的数值:2600kw,但是,科研部测出来的又是正常数值。” 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在做什么? 稚拙的女孩啃起了盘子,啃盘子在实验体里不奇怪,而且消化能力比她还强的人造战士,多的是。 “在她的认知里,盘子是好吃的,所以想和我分享,但是她不小心划伤了我的脸,现在回想起来,感觉那时候伤口愈合速度似乎比平时慢一些?” 是因为我的血吗?楚斩雨心想。 但是我的血经过武器研发部测验,并没有直接感染的效力。 这条线也断了。 “随后她就留在那里接受监视,一直到昨天晚上,突然发生的小变异;我因为也怀疑她,想去亲自看看她,到了那里。” “昨天晚上,我因为太过震惊,以为她已经惨死在异体口中。发现她安好,一直到现在萦绕在心头的失而复得之喜干扰了我的的判断,所以我暂时忽略了陈清野所说的这些……” “比如,她为什么会活下来?” 楚斩雨的回忆完毕,他睁开眼,正好看到自己昨天晚上所写的分析;那一条条黑色的线伸向自己熟知的名字,像黑色的,细长的爪子,要倒拖着猎物坠入深渊。 可惜,他目前并没有查证疑点的手段。分析再多也只能浅尝辄止。 “楚?” 他低头,是薇儿在拉扯着他的衣角。 他长久的沉默让薇儿不安起来。 看着薇儿纯净的蓝色眼眸,那蓝色和自己的不一样,干净而美好。 “楚……”薇儿几乎要哭了起来,无论怎么拉扯他,他都没有动。她不知道为什么楚斩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回应自己的动作和呼唤。 楚斩雨嘴唇微动。 你到底是什么呢? 你真的在隐瞒什么? 又或者说你无法说出你所见的? 千言万语徘徊在心间,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楚斩雨蹲下来揉揉她的脑袋。 “怎么了?” 薇儿举起自己的小本子:上面是楚斩雨的名字:他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是她写字到现在,写的最好的一次。 “薇儿很厉害。” 他笑了,终究是把心头怀疑的冷水压回心底,不让他们出来张牙舞爪。 肉和饭都好了,薇儿拿着勺子大口吃饭,满嘴肉沫,油光嘴边锃亮;楚斩雨一边给她擦嘴,一边在李吾真那里预约了催眠。 也只有在她吃饭的时候,她才不会一直盯着楚斩雨的一举一动;才让楚斩雨找到机会和李吾真联系。 无他,他不想用那种拷问罪犯的方式来对待这个女孩,虽然她确实很奇怪,但是……楚斩雨并不想这样对她。而催眠更温和,对人体也没有什么伤害,就像是睡了一觉。 “慢点吃,这些都是你的。”楚斩雨帮她揩去嘴边上金色的油汁,薇儿咧着嘴傻乐。 他忽然想起来斯通化身感情抑郁青年时,对他说的“孩子也会长大”的一番理论。 “其实你根本就长不大吧。”楚斩雨在她的额头上碰了碰:“真的像只小猫。” 薇儿用脸颊上新溅上的油水回应他。 楚斩雨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手里的筷子和刀叉:他想要求证,但是他被隔绝在外,没有办法和途径。 而且……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了薇儿三股麻花辫上的蝴蝶结。 好像有一道惊雷在他脑袋里闪过。 对的,那时候,是那时候。 那时候我曾经…… 或许是为了缅怀生命的翩然逝去,他用自己的风衣包裹起小小的尸体,扎了一个女孩会喜欢的蝴蝶结。 “我在那里发现的女孩尸体……那个名为克莉丝·琼斯的女孩…” “她通过人体复原技术得出的身份,是真实的!她不是实验体,是活生生的人!” 楚斩雨立刻在个人终端里找到了瑞秋·勒布朗的联系方式。 “你好,勒布朗女士,我是楚斩雨。” 他决心再造访一次地球。 第40章 若忘记吾为何物(3) 在联络的时候,楚斩雨没想到瑞秋女士还记得他,而且字里行间语气相当热络。 “那就说定了时间。”楚斩雨关闭单独通话框口,又找出李吾真的联系框。 “李女士,想请您做个私人催眠测试。不知您是否有时间?” 在大多数人眼里,李吾真性格温柔体贴,说话轻声细语,像只无害的绵羊;楚斩雨以前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关于她不好的传闻,但也就当做没听见。 “当然可以。” 李吾真仍然是温温柔柔地和人交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楚斩雨自上次之后就不太喜欢她;你在面对有些人的时候,你再引以为傲的伪装,在她面前就是小孩子的把戏。 李吾真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在几个小时后,她坐在楚斩雨家里的沙发上端着茶杯喝茶的时候,这种不适感达到了顶峰。 “抱歉,家里没什么可以拿来招待您的。”楚斩雨客气地说:“听说您最近身体抱恙,还劳烦您,真是抱歉。” “没关系。”李吾真的脸颊被茶的热气蒸腾得有点发红,她笑容恬淡:“见您一面,足以胜过世间百般良药。” 楚斩雨准备好的客套话全部卡在了喉咙上,心里翻上来的,欲语还休的哽咽感,让他的表情不太好看。 “我并没有夸夸其词,或者故意说一些让您感到肉麻的话。”李吾真的声音温柔低沉,吐字呼气甚至有点蛊惑的意味,让楚斩雨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请您来,是想让您为她做一次催眠。”楚斩雨低声提醒她此行的目的。 “不必您提醒,我当然知道;但是我先前也说过,一个安全而顺利的隐秘催眠,最好等到这个孩子活泼的特性减弱,黑夜女神为她盖上困意的面纱……” 楚斩雨终于知道他的不适感来自于何处了:这女人说话感情充沛,十分有韵律感,自带一股神棍气息,感觉随时都要把她主的光辉播撒向四方。 “请用您的耳朵仔细倾听…那个孩子的房间里仍然发出玩具,被絮与身体碰撞的声音,我们还需等待。”李吾真仿佛看不见他脸上不愉的神色似的,自顾自地引开了话题:“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愿意为您提供一次免费的,自愿的服务。” “打发时间的话,您做什么都可以。” 楚斩雨放弃了与神棍正常交流的可能性,他自暴自弃地端起茶杯,猛地饮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任凭那高温的水舌啃噬过娇嫩的口腔黏膜。 然后感受它快速地愈合,但是连疼痛都没来得及细细品味,楚斩雨有些遗憾。 李吾真注意到他接近于自残的行为,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相由心生?我们眼下无事,我愿意为您分析您的外形,和您的命运,性格之间的关系……呵呵,不必露出困惑的表情,您可以把这当作娱乐,也可以认真地听,我们都只尽我们的能力。” “现在,请您和我对视。” 楚斩雨看着她:“您不会想催眠我吧?” 李吾真没有顺着他的话茬往下讲,她移开目光,盯着视线所及的某处:“首先是您的眉毛,温柔细长的柳眉。是很典型很适合男子的眉型。” “您的眼睛明亮,是美丽的深蓝色,在光照耀下还会呈现出矢车菊般的淡紫,睫毛细密而纤长,这双眼睛有着让所有人都过目不忘的资本,也包括我在内。” 楚斩雨发表不了什么意见;他也没想到,这女人会一进门就开始给他分析面相。 “内眼角朝下,外眼角朝上,同时眼珠是内藏的,不外露出来,是典型内双的眼睛形态。眼型中部大而圆润细长,眼尾则上挑而偏细长,有女子般的柔美之气。” “嗯,挺多人说我长得不够阳刚之气。”楚斩雨搭了一句算作敷衍,他在外貌鉴赏这方面没有任何涉猎,只能听神棍继续施法。 “在我看来,所谓阳刚之气,并不在于外形,而在于内心的责任和使命,若是徒有彪悍之姿却内心空虚的男人,也是会被我们女人所取笑甚之不齿的。” “嗯嗯……您说的很对。”楚斩雨望向薇儿的卧室,只期盼她能赶紧睡着,把折磨人的时间缩短一些。 像是发现了他的不在意,李吾真轻笑了一声,目光从他的眼睛移到了他的鼻梁。 “您的鼻子跟您的眼睛的柔美气质不同,像刀锋一样,鼻翼很小。” “我的鼻骨高,但是鼻子从前面看,却是平的,会给人带来点柔和感。” 李吾真在自己的鼻梁上比划了一下。 “而您的鼻子高而细挺,正面看颇有锋利之感,我觉得就是这里,使您的五官让人顿觉凌厉和冷峻,让您的整个面相虽有柔美感,但不至于女性化。” “但是嘴唇饱满丰润,形状又显得柔和,就中和了一点那种鼻梁所带来的锋利感,达到了一个平衡点。” 李吾真笑着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从面相上来看,您是个内心温柔坚韧的人,有时也许优柔寡断,但是在重要的事情面前,却是最可靠的。” 活了这么多年,楚斩雨也是头一回见到,鉴赏五官还能玩出花来的。 更不妙的是,伴随着李吾真那低沉轻柔得像是大提琴拉催眠曲的嗓音,楚斩雨一向清醒的头脑居然也有点昏沉,旁边要是有枕头,他倒头就能睡过去。 “就这样。”李吾真结束了她的神棍发言,重新戴上职业微笑。 “就这样?”楚斩雨有些疑惑。 “不然呢?难道您希望我再继续对您说些什么?”李吾真将手指轻轻地别在嘴边,眼里忽地透露出鹿一般的清润和狐狸似的狡黠:“我对您说的,都是肺腑之语。” 楚斩雨被她的眼神里赤裸裸的勾引吓得后退了一步,额头上顿时冷汗涔涔,心想李吾真那些香艳的秘闻定有一些是真实的。 “我们进去吧。”她嘴边露出一丝甘甜的微笑。 和她相比,伊藤亚子是明晃晃的勾引,而李女士是隐晦地勾人,又矜持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心被勾的痒乎乎的,但她好像又什么都没做,只是对谁都这样。楚斩雨虽然不太懂性吸引力,但是他看的很清楚:李吾真正在用看食谱的目光扫视他。 这目光像水一样柔和,让即将溺水的人毫无自知。李吾真拉开卧室的门,只见薇儿果然已经呼呼大睡,被子拱起高高的一团。她趴在枕头上,口水在枕巾上画了一幅湿漉漉的地图。 楚斩雨见了薇儿这副睡姿便安心了一些,抹消了刚刚李吾真忽然展露的魅惑之姿给他带来的惊吓。 李吾真在床边坐下:“睡的很香呢。接下来还请您协助我一下了。” “首先,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之外,不能再有其他声音出现。” “所以还请您务必保持安静。” 她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拈出一个精致的小布包,放在薇儿的鼻端,楚斩雨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 他用眼神询问李吾真:“这也不是传统的催眠…这道具没问题吗?会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李吾真摇头,双手在薇儿的头顶,后脑勺,太阳穴和下颔轻轻按揉着;手指围着眼圈慢慢地划动着。 然后她取下自己包里的丝巾,把薇儿暴露在外的脖颈围起来。 李吾真询问道:“她平时有什么喜欢的味道吗?” 楚斩雨想了想,去厨房把奶油酱拿了过来;李吾真接过来,挤了点在丝巾上。 薇儿在她的身侧转了个身,李吾真拍了拍她的脸颊:“薇儿,醒醒。” 薇儿在她的呼唤下半睁着眼。 楚斩雨这些年见过的神奇事件也不少了,今天旁观的这一幕属实刷新了他的唯物观;他看李吾真的眼神不自觉带了点敬畏。 “您可以问了,请语气尽可能舒缓,不要给予她压力。”李吾真从床边退开:“如果需要我避嫌的话,我可以在客厅等待,有需要您直接呼唤我就可以。” “那先请您出去吧。”楚斩雨冲她一点头:“接下来是我的事情。” 李吾真走出去轻轻合上了门。 楚斩雨坐在床边,和薇儿对视。 “薇儿?”他试着问了问。 女孩浑身抖了一下:“是我。” “昨天晚上,那三个叔叔是怎么死的?”楚斩雨沉声道:“……是你杀的吗?” 李吾真坐在客厅里,拿着上校刚刚喝过的茶水仔细打量:茶水已经凉透了,杯沿留着些许晶亮水渍。 那个男人,有很强的自残倾向,可能他自己也没注意到。 闺蜜的消息发过来:“成功了吗?” 李吾真回复道:“并没有,他的欲望不容易被调动,不过我喜欢。” “真是不解风情的男人啊。”闺蜜愤愤地感慨:“如果我是男的,看见你那么直白地表示,我也很难不变得禽兽起来啊。” “所以这就是他的不同了。”李吾真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什么错觉?” “我觉得,他看着我们的目光,和看着一块桌布,路边的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李吾真低低地说:“但愿只是我的错觉,我看不透他。” “就是个不懂风情的人嘛,让你说的那么复杂。”闺蜜不明所以,还在挑逗她:“难道说他对他收养的那个小姑娘情根深种了?不至于吧,跟她比,你才是sex的大美人。” 情根深种? 不,那不是男人看着自己心爱女人的眼神;李吾真默默地想道。 甚至不是看人的眼神。 这位上校总给她一种精神分裂的倾向,从行为上来看,他对薇儿关心备至,但是那双眼睛,看什么都冷淡漠然,就连她,刚刚都会不自觉地去回避他的眼神。 就像有个陌生的人,透过眼睛,冷淡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传递出来的是和眼睛的主人截然相反的情绪,令人无不毛骨悚然。 用她的话准确地概括,楚斩雨刚才看着少女薇儿的眼神,像是一个养宠物的人,因为宠物生病产生的不放心和焦虑。 “他是个像海妖雕像一般的男人啊。”李吾真回复消息:“我虽然喜欢他,但也只是停留在表面的外貌;而有些美丽的存在,天生就与情情爱爱绝缘。” “就这么放弃了?”闺蜜问道。 “嗯。”李吾真回复道:“罂粟花只能远而观之,靠近亵玩只会深陷其中而饱受其害,我喜欢的是我能控制主导的情爱,而不是被爱困住,被伤害。” “你说话正常点,工作的时候能不能不要那么神棍。”闺蜜抱怨:“其实你早该想到的,那么好看的男人没有对象,肯定是有原因的,性格使然嘛,谁希望男人对自己冷淡?没事,天下帅哥那么多。” 不是冷淡,而是空洞。 她研究人的心理,再隐秘的情绪都会在目光里被她察觉到。常人所不能发觉的异样,她能感知到。 李吾真出神地想到:那个被困在眼睛后面的,那个漠然的灵魂,好像才是他真正的模样;要装成和正常人无异的样子,这个好看的男人,平时一定非常辛苦。 卧室内,他觉得自己的口气已经足够温柔舒缓,得到的催眠却是索然无味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很大,很黑,很软的东西,从地上站起来了……” “地上都是红色的……” “有很难闻的味道…我不知道……” 楚斩雨问了半天,一无所获。 所有的回答都以“我不知道”“不清楚”“很害怕”或者是沉默告终。 楚斩雨不怀疑李吾真的催眠技术,眼看着薇儿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像就快从催眠里苏醒过来了。 他只好出去把李吾真叫进来。 “您还满意吗?” “您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也按照您说的来做了。”楚斩雨苦笑:“但是没得到谈话的结果,可能是我想多了。” 李吾真收拾着东西:“您如果不嫌麻烦,也可以用测谎仪得出她的答案,至少这样可以知道是真是假。” “我没有理由去借测谎仪。”楚斩雨叹气。借用设备要写理由,这个理由不能和外人说,而且他私人也不可能借到测谎仪。 李吾真好像看透了他内心担忧的事:“无妨,您找我的事情,我会守口如瓶。” “那就好。”楚斩雨有些庆幸,他实在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私自调查的痕迹。 告别了李吾真,薇儿已经在卧室里醒了过来;楚斩雨观察她的样子:看起来她确实没有在催眠里受到什么伤害,这才放下心来,着手准备去地球。 现在仍然有去往地球的运输舰,主要是运送物资和志愿者,军队,流放犯,以及在地球上有亲属的普通居民,不过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不会想离开安全的基地去地球。 楚斩雨和瑞秋约好的就是这一辆运输舰。在登上舰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位置是靠着窗子,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星空。 他旁边的位置空着,前面坐着一个闹嚷嚷的,满脸胡子的黑人老头,身形高大魁梧,一直在往嘴里塞着舰上免费提供的小零食,发出很大的咀嚼声。 两个孩子坐在他的脚下,和成堆的零食碎屑混在一起,被空气里浓重的烟味呛得直咳嗽,鼻涕眼泪糊在通红冻裂的脸上。 后面是浓妆艳抹的女孩,不断地朝空中吐出一圈又一圈烟沫,和楚斩雨目光偶尔碰上的时候,便递给他一个大胆勾引的眼神。 “可以不要抽烟吗?”楚斩雨和那个女孩商量:“这里有孩子。” “你亲我一口我就不抽了。”女孩笑嘻嘻地朝他喷了一口烟,楚斩雨皱着眉躲开了。 于是他只好给薇儿戴上口罩隔绝一下烟味,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薇儿趴在窗子上,望向漆黑浩瀚的星空。 这里社会百态,楚斩雨有点后悔了:不该带她来这里的。他打量薇儿的脸色,却发现她的面容十分平静,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星河流淌在她的眼眸。 楚斩雨本来没有带上她的打算,但是临走之前他扶着门框,看见了薇儿坐在地上,孤独地望着他;纠结再三还是把她带上了。 “楚上校?” 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他望了一眼:竟然是莎朵·伦斯。 “伦斯?好久不见。”楚斩雨刚想问她去地球做什么,然后注意到她一身黑衣,素面无妆,胸口的袋子里塞着白花。 莎朵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去地球,正是为了去拜访亲人。”莎朵抚弄了一下胸口的白花,温和地笑着:“今天是他们的忌日,我去陪陪他们。” “……节哀。”楚斩雨只能这么说,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其实没什么好哀伤的,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早就释怀了。”莎朵看向薇儿,和她打招呼:“薇儿?还记得我吗?” 薇儿闻声扭过头,脸上露出惊喜的样子:“莎朵姐姐!” 莎朵揉了揉她的头,招呼她过来坐在自己身上,薇儿却还是坐在楚斩雨的膝盖上,固执地摇头不肯过来。 “她还真黏你。”莎朵逗笑道。 楚斩雨手里摇晃着薇儿的辫子:“太黏人了,走哪去她都跟着。” “这个时候你也去地球?”她刻意地没问楚斩雨去地球做什么。 “嗯,和你一样,也算是探望人吧。” 薇儿扯了扯楚斩雨的衣领,示意他看外面。无垠的星空如同垂挂在黑暗宇宙里的画卷,繁星点点,缀满宝石,如黑暗的森林里飞舞的朵朵萤火。 她沉默地看了许久,然后指着某一处:“那是地球吗?” 地球蔚蓝色的浑圆身躯,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真如所言,就是一颗美丽的蓝色珍珠,悬浮在黑暗里。 楚斩雨也有些目眩神迷:无论看过多少次,他都会被这颗星球吸引。 它只是宇宙中万千星辰里的一颗,可是对于蒙昧初开的人类,它就是整个世界。 楚斩雨揉了揉她:“喜欢吗?” “喜欢。”薇儿低声道:“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更大,更美。” 薇儿在窗子上,用手指描摹着。 莎朵也和他们一起凝视着地球,透过舷窗,那星球在人类能及的视野里有些失真,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楚上校,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了……” 莎朵说话时的神情十分奇异,好像在讲述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 “地球这样的行星,是产生不了重元素的,我们身体里的铁,来自璀璨的超新星爆炸。血液里的锌,源自两次中子星对撞后喷射向宇宙的尘埃。” “而那微量的铜,更是需要见证一颗白矮星的死亡,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钴,也源自几十亿光年外的星云。” \"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对星空怀有好奇,是正常的。\" 莎朵用很轻巧的语调念着:“渴望见证星河大海的极限,因为……我们本就是星辰之子 。” 话语结束,她再度望向黑暗里悬浮的蓝色珍珠,它和浩瀚的苍穹相比,显得那么卑微渺小。 原初的人类,匍匐在地上仰望星空的时候,有曾想过自己身下这块养育了自己的土地,也只不过是浩瀚星河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吗? 也许我们终将走出地球,告别人类文明的摇篮,迎接来自未知的挑战。但是此刻诀别,还为时过早。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讲给我的了,似乎是曾经童年的小伙伴,不过如今估计也死在战火里了。”莎朵说:“但是这句话在我心里就停留了这么多年,很奇怪吧。” “很美的道理。”楚斩雨感叹道:“和你说这句话的,一定是个懂浪漫和爱的人。” “也许。”莎朵的目光似乎有些飘忽:“我出生在地球上一所孤儿院里。” “地球?”这年头,出生在地球上的新生儿可不多,楚斩雨也难免惊讶。 “一所籍籍无名的孤儿院,现在估计早就变成一片废墟了。那里被异潮吞噬了,我很肯定我就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人,因为我的父母派人接走了我。而其他没有亲人的,那些真正的孤儿,只能留在原地。” 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一间间小屋,摆放着简单的床铺和书桌。墙上挂着她和大家亲手绘制的画作,每一幅都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夜幕降临,躺在床上,听着讲述美好的故事,浪子之魂回归故乡。 “孤儿院的阿姨很喜欢讲故事,也许这句话就是我从她那里听到的。” 孤儿院的食堂则是年少时最喜欢的地方。每天,她都会在这里品尝简单的食物。食物并不丰盛也谈不上美味,但对于孤儿来说,能够吃饱就已经是一种幸福。 “我从未想过我其实是有父母的人,他们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忙着自己的宏图伟业,如果可以的话,我选择就和大家一起死去,这样短暂的生命里,就可以只记得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那是一段闲暇了无遗憾的时光。 莎朵胸口塞着的白花和黑色的丝巾相衬,显得格外肃穆庄严:“大家生前就是没什么人要的小孩子,死后也没人陪他们的话,一定会很孤独,所以我来了。” 在旁人看来,一向刚毅的女子,她的忧伤来得莫名其妙;连最亲近的人,她也不愿意将往事告知,现在却轻易地诉诸一个不算很熟悉的同事。 但是正在旁听的这个男人,他的生命里见过类似的人:他们不愿意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展现给亲近的人,只为了维护好端庄的姿态,让自己随时看起来都无懈可击。 莎朵恢复了沉默,她闭上眼睛,似乎进入了某种奇怪的状态,她的嘴里轻轻地念叨着,那像是一段诗,一段歌谣。 “i love, i live” “i was born in words” “gathering butterflies under the banners of the morning” “cultivate fruit” “i and the rain” “spend the night in the clouds” “and their bells, on the ocean” “i mand to the stars” “i berth in expectation” “i made myself king” “be king of the wind” 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轻巧的歌谣穿过嘈杂的你言我语,像隔着深深的海水沉落下来,又变得模糊不清,如颗粒状的温水流淌进人的耳朵。 他忽然意识到,身边的莎朵·伦斯比往常任何时候见到的她都要悲伤,这种悲伤是无法排解,也无法被劝慰的。她不需要同情,她需要理解。 楚斩雨沉默着,只是静静地扮演着一个倾听者的角色,他知道,此时无需多言。 第41章 若忘记吾为何物(4) “抱歉,和您说了些奇怪的话。”莎朵好像从沉浸的状态里苏醒过来,她轻声说道:“我本以为您是没有耐心听的。” 楚斩雨摇头:“谁都有难过的时候,悲伤是不需要理由的,倾诉也不需要理由。” “您总是说出让我意外的话。”莎朵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像是在叹息。 一时间气氛似乎有点微妙。虽然这不是莎朵第一次在他面前倾诉自己的过往,但是彼此分享秘密并没有让他们的距离变得更亲近,二人之间还是恰如其分的客气。 自己暗中调查他的事,虽然楚斩雨明面上没有给她太多难堪,但是要说心里毫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对他却有种莫名的信任感,明知道人的嘴巴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这种信任感究竟从何而来呢? 莎朵静静地想道。 他们性格上有相似的内敛,但是在不一样的地方却格外大相径庭;这种性格特质的差异会在人与人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壁垒。 楚斩雨偏过头望向地球,表情看起来有点冷淡。他显然不是喜欢闲聊的人,至少和自己,他不喜欢闲聊。 薇儿坐在他的膝盖上,双脚一搭一搭地晃荡着,无忧无虑。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情。”莎朵看向薇儿:“和她有些关系,应该告诉您。” “什么?”楚斩雨转过头来。 “那天在饭店,您和普林带着她去培育中心之后,我们在现场看到了……” 她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说起来有点荒谬,那竟然是…一颗眼珠,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视。” 她听见楚斩雨的声音明显有点颤抖:“你说什么?眼珠……” “嗯,确实是眼珠。” 又是这个,这到底是什么? 在楚斩雨的少年时代,他曾经沉迷于缉拿凶手的侦探小说,看着主人公推理出环环相扣的动机,最终将罪犯绳之以法;在这些剧情里,罪犯很多都对“在不同的案发现场留下一个相同的标记”这一行为悸动不已,而在警察和侦探看来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楚斩雨现在的心境和警察侦探类似。 “现在那颗眼珠在哪里?” “不见了。” “不见了?” “嗯,我们还没走近仔细看看,它就自己消失了,像烟尘一样消散。” 楚斩雨沉默了一下:“你看到了眼珠……现在身体没什么问题吧?” “呃……各项指标都挺好的。” 年轻上校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好似借助这个动作舒缓了全身的压力;他再度睁开眼时,眼里已经是沉郁的冷静。 “这样吗?”楚斩雨又注意到她话里的另一个点,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你说到了‘我们’?还有其他人看到眼珠?” “是啊,您忘了吗?在现场的还有摩根索少爷,也是他发现了眼珠,然后让我看的。”莎朵谨慎地答道:“摩根索少爷身体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您放心好了。” “我猜也没什么问题,前一阵子看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话是这么说,楚斩雨的心是彻底放了下来。 没人因此遭受无妄之灾,真是太好了。 那个变成异体的青年战士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 地上的一颗眼珠,又不是像地上的香蕉皮那样随处可见,它出现在那里一定会吸引人不自觉地去看,就像刻意设计好的陷阱。当时屋子内部已经被全面消过毒且作了封锁处理,不可能有感染源。 楚斩雨只能想到,在他招呼士兵前来看出现在现场的奇怪事物,士兵的目光投注在那不祥的眼球上时,变异的种子生根发芽。 他想不明白,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莎朵和摩根索没事呢?莎朵只是身体素质比较好的军人,并不是统战部的士兵或者赫柏计划的人造战士。 两颗眼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外形?大小?内部构造?伴随着思考,楚斩雨自然地托着腮抬起头,正好在如镜子一般的舷窗上看见自己的脸。 玻璃折射的作用下,显得他的眼睛露出些诡异的色调;而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唇边漾出一丝苦笑。 “琼斯太太屋子里的,那颗眼球,被我看过和触碰过。而在饭店时我急着去培育中心,没注意到那里的眼球。” 楚斩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是这样还是说不通,自己看过和碰过无数东西,这些年来也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而导致其他人变异,所以这个眼球本身也有问题。 可惜两个都已经消失殆尽,无从考证。 “原来您见过他,我还以为他会把这个事告诉您。”莎朵很惊讶:“看您的样子,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可能是他不相信我…不愿意说吧…”楚斩雨看着玻璃里映照出的,自己的脸。 无数人在他的面前或身后,赞扬过他外形的完美,夸奖他是凝结了女娲毕生精力的作品,集合了他父母的外形上的所有优点,值得献上人类能想到的所有溢美之词。 而他在凌晨或者傍晚,总能从无数个浮出虚空的幻影里,洞察见自己的这张脸。 不,那不是我。 他很想把手覆上这套完美无瑕的五官。若是能撕下这幅华丽的伪装,将身份交还给它们真正的主人……他一定会那么做的。 但是,他做不到。 胸前传来毛茸茸的感觉,他低头一看:薇儿已经靠在他身上睡着了,清浅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衣领。 他揉了揉这个无忧无虑的女孩的头。 “如果你是怪物…我又何尝不是怪物呢……”他的下巴轻轻挨在少女的头顶。 楚斩雨沉默地想道。 若忘记吾为何物,天命令其兹恶芽。 “我是无法被世界原谅的怪物,所以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让人看出一丝破绽,否则我将失去所有。” 楚斩雨在心里悄悄地念道,内心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伪装是一件极其疲劳的事,我经常力不从心而痛苦万分。” 欺骗自己和他人的命运,这是一场盛大的赌博,支撑着他还在这张赌桌上的,只有和那个人的约定,和自己必须背负的使命,而且他没有选择退出的权利,也不打算退出,这是只有一件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所以,我是多么希望这次私自调查后,我一无所获,因为我希望你是一个普通人。”他轻声道:“初见的时候你哭了,我真希望那是你一生里唯一的眼泪。” “不要过的和我一样。” 莎朵看着忽然变得沉默的上校,他的眼神里有着奇怪的,她看不懂的东西。 就像他刚刚说的:“谁都有难过的时候,悲伤是不需要理由的,倾诉也不需要理由。” 可是他并没有选择倾诉,倾诉明明会让人的情绪缓解,而他竟然选择了闭塞情绪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独自消化。 她认为自己的难过和悲伤已经足以让她滞涩困顿,但是楚斩雨没由来的沉默,她的直觉告诉她:与其说是悲伤导致的,不如说是无法言说的孤独。 只不过现在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那孤独是什么;因为楚斩雨不愿意告诉他们。 莎朵移开了视线。 在越来越嘈杂的环境里,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似乎之前的洽谈只是错觉。 宇宙观测中心在晨曦里迎来了新的一天。瑞秋·勒布朗与往日不同的新穿着,吸引了许多早八起来的人的疲惫目光。 “诶,瑞秋!穿这么好看!是去约会吧!”她的同事不怀好意地吹口哨。 “嗯啊…是约会……”瑞秋没好气地回喊了一句:“约的还是鲜肉帅哥,行不行?” “哟!” “别贫了你。”她系好自己的领带,急匆匆地向偏门口赶去。 在上面派来了新的专理人员之后,瑞秋·勒布朗从赶鸭子上架的生活里被解放出来,她好似死土萌芽,每一天都是晚睡晚起,过上了自己梦想里的生活。 然后今天自从接到楚斩雨的联络,她又不得不早上八点从床上挣扎起来,穿戴整齐地站在观测中心门口。 “勒布朗女士,好久不见。”楚斩雨温风和煦地伸出手和她握手。 瑞秋其实心里在狠狠地骂娘:要是可以的话,谁想让人夺走自己九点的睡眠,但表面上她还是很矜持礼貌地握手。 和莎朵分别之后,瑞秋带着他和薇儿到食堂坐下,点了几份饭菜。 “您的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好了不少。” 楚斩雨一边搭话,一边给薇儿布菜;离上一顿吃饭才过去没多久,她的胃口恢复如初,随着她腮帮子的不断耸动,楚斩雨感觉盘子里的肉和菜都在瑟瑟发抖。 真是个吃货变的。 “您也是,气色好了不少。”瑞秋笑道:“您私自来,所为何事呢?” “我之前…不是,是伦斯中校请支援部的两位士兵,在这里附近的山坡上挖了一座小坟。”楚斩雨问道:“那个小坟现在还在那里吗?没有被破坏吧?” “还在呢还在呢,不过您问起这个是为了什么?”瑞秋擦了擦嘴。 楚斩雨的话语在肚子里倒腾了几转,无论怎么更换措辞,都绕不开“我要开坟掘墓,看看里面的尸体”。 最后他只好说:“我想去探望一下。” 薇儿叼着骨头,自得地坐在那里摇头晃脑,楚斩雨和瑞秋聊的内容她听不懂,她只是歪着头看看楚斩雨,然后再把头转过去,然后又偏回来看他,就这样反反复复,最终她的目光都会落在楚斩雨身上。 “最近b区的情况如何?” “新的一批志愿者和地面部队,以及专家学者已经重新入住了,边防警戒设备也经过了最新修缮。驻区将领也更换了人。” 瑞秋一边回答,心里看不懂了;楚斩雨怎么说是统战部的上校,除了杨中将之外,他在统战部就是说一不二的人,更何况统战部是跨部门的存在。统战部的上校为什么要花费假期,大老远地从火星基地上跑过来打听消息,他自己的消息不够灵通么? 心里这么想着,但是瑞秋勒布朗女士可没敢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有些可能涉及到敏感的话题,最好还是烂在肚子里。 之后楚斩雨又问了几个自己关心的问题:比如在那次离开之后,宇宙观测中心的现状怎么样,异体有没有异动,瑞秋都如实回答……在结束了这顿饭食后,楚斩雨掏腰包付了款,瑞秋赶紧作拒绝状。 “我请的客哪有您付钱的道理……” “您还记得我在这里奉命处决叛将波洛德·波德韦夫吗?之后因为我自身的一些原因,可能给您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非常抱歉。”楚斩雨把饭钱和小费都夹在菜单里,递给柜台服务员:“也算是我的道歉吧。” “其实我都不记得了。” 瑞秋挠了挠手。 当时楚斩雨连开几枪,确实把她吓得不敢呼吸,甚至还倒退了几步,作为一个文职人员,她哪里见过这种血腥的场景;当时她确实好像听见波德韦夫说了什么,但是没听清楚。 其实更吓人的是楚斩雨的神情,过来问她“有没有听到什么”的样子,好像要择人而噬。 明明他的外形比自己年轻,但是自己在面对这个年轻上校的那一瞬间,竟然会被他身上的气势所压倒。 军队里的居高位者可能,确实不太一样吧。她望着楚斩雨和薇儿远去的身影想道。 不过那个女孩子,感觉在哪里见过。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在她的心头掠过,如小鸟的映在树杈上的倒影。 “我们要去哪里?” “跟我走就好了。” 薇儿在他前面踢踢踏踏地走着,楚斩雨把自己的帽子盖在她头上,较长的帽檐垂下来遮住了她半张脸,和睫毛一起,在洁白的脸上形成了一道灰色的影子。 “楚斩雨!”薇儿转过身来,忽然大声冲他喊了一句他的名字,然后咯咯笑着跑过来,喘着细细的气,把头探进他的怀里。 “怎么忽然这么叫?” “想试试。”薇儿的声音闷闷,她在衣料里探出头,小心地观察楚斩雨的表情,那眼神有点贼贼的:“你不喜欢吗?” “没有……” 她咬着下唇,似乎在思考什么。 看着她轻松的模样,楚斩雨有点惘然。 自己带着她来到地球,他满腹怀疑和思虑,而薇儿的神情却高高兴兴,好像楚斩雨带她到了一个巨大陌生的游乐园里,跟着他走的时候,她也没有丝毫犹豫和怀疑。 “该说你是小傻子,还是天真呢?”楚斩雨看着她头顶的发旋,被阳光照射得微微发亮:“算了,说这些,你也听不懂。” 薇儿疑惑地看他。 “真难以想象你长大的样子。”楚斩雨把她从怀里拉出来,然后他自己转了个身蹲下:“要不要上来?我背你?” “好!” 薇儿跳起来扑到他的背上,金色的发丝荡漾在楚斩雨的耳边。 “去看海。”薇儿认真地说。 “海?” “楚……不是说过海在地球上吗?想亲眼看看,和楚的眼睛颜色很像的,海,是什么样子的?和书上,有什么不一样?” 自己随口提到的一句话,她竟然像珍藏宝贝一样记了那么久。楚斩雨心中微动:“等我们去个地方,之后就带你去看海吧。” 薇儿趴在他的肩膀上,像只酒足饭饱的小猫,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个叔叔的肤色好黑。” “那是非裔,他们的皮肤就是这样的。” “非裔是什么?” “是生活在非洲大陆上人的后代,因为那里太阳很晒,所以他们皮肤是黑色的。” “非洲大陆是什么?” ……… 楚斩雨不禁觉得她比自己想的还要简单,之前不愿意听陈清野上测谎仪,就是因为他觉得这会给薇儿留下阴影……不过现在看来,估计要真的把那座大机器搬到薇儿面前,她估计真的会把它当成自己拿来的玩具,说不定还会绕着它打转,好奇地围观。 从窗外射进一串长长的阳光,太阳温柔地将目光投注在他们的身上。 影子斜斜,亦步亦趋。 克莉丝·琼斯,这是人体合成补完后得到的身份;那个被分尸的女孩的确就是这个名字。可惜楚斩雨最多只能看到名字,没有查阅到更多信息的权利。没有紧要事务和军委批准,他不能申请调用居民信息。 作为他发现的,可以被确认身份,应该并不是非法实验体的存在。 出于谨慎,楚斩雨想看看她肢体上有没有类似的实验编码东西。 毕竟如果真是满布实验体和变异体的存在,一个有确实身份登记在案的人,会在这里面就极不寻常。 楚斩雨在小坟包面前鞠了鞠躬。 “薇儿,学我的动作。” 薇儿也合起手掌,对木牌鞠躬行礼。 他碰了碰木牌上的名字,手指悬浮在半空。 “冒犯了。” 本来应该让你就此安息的,但是我有不得不调查的事情,所以只能先说一句冒犯了。楚斩雨如是想到,然后他蹲下来徒手挖起了这座坟包。 “楚在做什么?” “……” 埋得不算很严实,可见派去埋人的那两个家伙也没很用心地去做;他搬起土块的时候,特意地避开了上面生长的小花,花朵纤细的蕊芽在风中晃动着。 在他拨开最后上面的一层土的时候,他曾经的那件风衣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 楚斩雨的手按在上面,下面传来的是空荡荡的感觉。 不见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自己手的感觉。 他打开层层叠叠的风衣,里面空荡荡的,把风衣拎起来,下面也什么都没有。 就算腐烂,也会剩下骨头。但在楚斩雨面前的确是空荡荡的一片。 他卡顿的神经冷静了一下。 一般来说,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克莉丝的尸体早就腐烂了,应该没有人会动一座坟墓里形容狰狞的尸体。 那么,只有可能是被人先一步拿走了;刚刚不是很严实的土层也证明了这一点。 那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又出现了。 楚斩雨听到自己的骨骼关节发出咔吧的脆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被人刻意地引导着,一时的发现可能早就写在了某个人的剧本上。 不过,这个小家伙被拿走了,是否从侧面说明了自己的预料,又或者她身上确实有猫腻?知道这里埋着尸体的人,就那么几个,楚斩雨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他们的名字。 “楚。”薇儿小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没事。”楚斩雨对她摇摇头:“我们走吧,回我们刚刚来的地方。” 线索又断了,他边走边想,脸色显得很冷淡。 克莉丝·琼斯…… 他忽然想到之前在处理火星基地出现的异体突发事件时,不得已枪决了一个小女孩,她的名字是艾莉娜·琼斯,以及后来自杀的,她的母亲,彼得格雷·琼斯。 都是琼斯这个姓氏的。 姓琼斯的人很多,不在少数。楚斩雨感觉自己的神经有点敏感了,但最近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件,他不得不敏感。 只是巧合吗? 他在脑海里复盘了一下克莉丝和艾莉娜两位女孩的遗容,惊讶地发现,她们二者的五官竟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很多地方颇为相似。 楚斩雨真想去抽调一下信息,看看克莉丝和艾莉娜的dna相似度。 “接下来,想要知道更多的话……”他默默地看着走在自己前面,蹦蹦跳跳的薇儿。 只能去看看那个废墟了,也就是当初发现她的那个城市废墟;上次去的时候,因为他还身负任务,所以匆匆忙忙地搜索了一下存活生命就离开了。 这次他有充分的时间。 第42章 若忘记吾为何物(5) 楚斩雨有些庆幸自己在杨中将那里请了假,不然他绝对没有时间去关心这件事。 和他一样取得了假期的,还有凯瑟琳·斯蒂芬。此人凭借自己的不要脸和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混到了假期,过了一段没羞没臊的快乐生活。 她把艳遇所得的玫瑰花别在自己的衣领口,挺起胸口,骄傲地秀出自己睥睨众生的事业线,饱满修长的双腿和脖子上的口红。 她甩着手走过一个个柜台,和熬夜加班的同事们温馨问好,留下一地社畜怨气;大家纷纷在她走过后,在其背后投注目礼,恳切地希望她挨雷劈。 众人意欲枪毙的凯瑟琳此时稍微正色,在走廊尽头的门上敲了敲。 “请进。”属于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 她推开门,看见正襟危坐的少年人,不禁愕然道:“怎么是你?” “楚上校请假了。”麻井直树说道。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当初是谁和我说‘工作就是生命’来着,想不到业界劳模楚上校也有摸鱼堕落的时候,惜哉惜哉。”凯瑟琳啧啧地摸出烟来,袖口里荷尔蒙芬芳顿时洋洋洒洒。 麻井直树闻着那不正经的香水味,感觉一派严肃庄重的办公室都变成了什么情色交易的非法场所;他眉头一拧,斥责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你检点一些。”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鉴于对方是同事而非长官,凯瑟琳便放开了自己,更何况她是个连长官也敢于调戏的勇者。 “中国的古人,那什么道家代表告子说的:‘食色性也’。你看!古人先哲总结的经验,品鉴美食和美人是人的本性,不好色,人将不人也!”凯瑟琳吐了口烟圈,露出“这是大人之间的谈话”的眼神。 麻井直树没回应她,根本不会搭理这种没营养的话题。 “行吧,我找楚上校,你看到他人了吗?”凯瑟琳倍感无趣地叼着烟,还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上次被杨树沛劈手夺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有点ptsd了。 “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这可难办了。”凯瑟琳说:“我是有正事通知他的。” “你不会打通讯?” “不知道为什么打不通,难道是哪里信号不好?”凯瑟琳叉着腰,凑近悄咪咪地说:“有个女的在他家门口吊死了!” “吊死了?怎么回事?” “吊死不奇怪,这年头吊死都还算比较体面的死法了呢,比被异体咬死的好多了。”凯瑟琳抄起桌子上的笔比划了一下:“倒挂金钩那种吊死法。” “你能想象到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高高兴兴地梳着新发型出门,迎面撞见一具尸体的惊吓感吗?” “最重要的是,她怀里还抱着个死孩子,身上用血写了几个大字‘杀人偿命不得好死’,把周围的人吓够呛,太晦气了这。” “是闹事的还是别的什么?” “谁知道,那个孩子的的脸也是血肉模糊的,根本看不出是谁。正在做dna比对呢,现在她和她怀里的孩子的dna倒是已经查证出来了,结果都让我们不准说。” “你还是说了。”麻井直树的目光带着鄙夷:“我不会替你隐瞒的……所以……那个孩子的dna比对结果是什么?” “少年啊,就知道你有一颗八卦不甘寂寞的,躁动的心。”凯瑟琳摸摸他的圆脑袋,低声道:“我想想那个名字……好像叫彼得格雷和克莉丝来着,都姓琼斯。” 麻井直树心口一震。 彼得格雷·琼斯? 这个女人不是已经自杀死了吗? 他还看过现场尸体的照片,尸体已经被集中安葬了,总不能是死而复生从墓地里爬出来了。麻井直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都市鬼神之类的复仇的传说……况且再强的鬼神,选择来报复楚斩雨,那不是在找死么? 也有可能是假死,现在想搞到一套基因一模一样的尸体,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悄悄拨动了通讯,现在就想给楚斩雨发这个消息。可惜不知道楚斩雨那边出了什么状况,通讯始终断线没有信号。 麻井直树心中暗叫不好:通讯断线可不是件喜闻乐见的事。 “基因检测准确吗?”他不放心地问道。 “科研的含金量还是在的,不至于连基因”凯瑟琳瞅着他的脸色:“怎么啦?看你这样子,你认识?” 麻井直树没说出来:“没什么……不认识,应该是闹事的吧。” “唉,闹事不能活着闹吗?死了多不好,为什么要死呢?死就什么都没了啊。” “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如果是对于万念俱灰的人,死反而是解脱。” 凯瑟琳摇了摇头,对自杀这种行为不予肯定:“不过你说人生在世吧,本来苦短,现在就更苦短,所以才要及时行乐,万一哪天突然死了,结果还有想做没来得及做完的事,不是很亏吗?” 麻井直树还是没搭理她,他现在眼巴巴地盯着通讯终端的反应。 不过凯瑟琳向来是个擅长自娱自乐的人,哪怕你不回应她,她也会把你当成一个树洞,自顾自地倾泻情绪。 “还有啊,我个人觉得,如果我要死的话,我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吊死算了,吊死在别人家门口这种事,我还干不出来。”凯瑟琳忽然低低地笑了:“安安静静,漂漂亮亮地去死,不让自己的死给别人添烦恼……这就是我的生死观。” 麻井直树终于搭话了,他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平时有点看不上的,大大咧咧的女人,她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的,气质陌生得几乎让他颤抖。 他问:“凯瑟琳,你怕死吗?” 凯瑟琳和科研部的斯通博士有点像。在外人看来,都是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乐天派;但是二人身份的不同就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是一样的性格。 阿普林·斯通是年轻的科学家,如果有灾难来袭的话,他绝对是第一批被送走的人,他处在很好的保护下;而凯瑟琳可是统战部的现役军人兼干员,一有问题立刻要顶上,随时都在生死边缘徘徊。 他很想知道在这样朝不保夕的作战环境下,还能快乐享受生活的凯瑟琳内心世界。麻井直树是这么想的,他也这么问了。 女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像丛林里被年轻猛兽惊动的,一头正在溪边喝水的鹿。她的眼眸大而黝黑,麻井直树这才发现:其实她的眼睛里并没有那种性的诱惑。 她扔掉了自己的烟,把满头乱发扎起来放在脑后。麻井直树看着她的眼睛。 凯瑟琳噗嗤一声笑了。 她轻声道:“当然害怕啊。” “没想到。”麻井直树回答。 “但我更怕的是,我活着什么都做不了,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要做点什么,不然那不就和死人没区别了吗?这其中也包括在各类帅哥里广结良缘,嘿嘿嘿~” 凯瑟琳的忧郁之气一扫而光,潮水般退去,笑容下还是麻井直树熟悉的配方。 “直树,你怕不怕?”她像个知心姐姐那样拍了拍麻井直树的肩膀。 “我和你相反。”麻井直树也用很轻的语调说话:“我不害怕死,不过这样说有点不准确;应该说是我现在可以凭借意志,压制害怕死亡的本能,就像经过训练的老鼠,也会做出复杂的马戏动作一样。” “你看着年龄不大,说话倒是老气横秋的。”凯瑟琳不满地撇撇嘴:“跟楚上校一样,两位像老干部。” “我和他不一样。”麻井直树失笑道:“我内心还是会去规避死亡,这是生物的本能,但是他不会……” “要确切地形容一下的话…”麻井直树停顿了一两秒,谨慎地补充:“他内心对死亡甚至有种纯真的向往,我不好形容。” “真是变态啊。”凯瑟琳很震惊。 “所以他才强大,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强,我们其他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我很确信这一点。”麻井直树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通讯终端,上面仍然是一片空白。 他眉头紧皱。 在这个紧要关头,楚斩雨,失联了。 上次来到这片废墟时,它可谓废中之废,一片杳无人迹;如今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改头换面,周围都用电网密密麻麻地包起来,还有士兵巡逻站岗,像个严密不透风的壁垒;楚斩雨带着一个大活人偷偷摸进去,可是颇花了些手段。 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在地球私自调查这件事,所以刻意地避开了和士兵碰面。 这么严密的监视,看来chinaax00289里面确实隐瞒着军委不愿意让它为人所知的秘密。 不让我参与调查,我只好自行安排了。 “你待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走。”楚斩雨把薇儿安置在一处遗弃的小房子里,角落里开着野花,细碎的阳光从断裂的屋檐间漏下来落在地板上:“我很快就回来。” “嗯。”薇儿很乖地点头。 她一直都这么乖。 “别乱走。”他在薇儿的脑袋上拍了拍。 在外面仍然有士兵在来回巡逻,一个人潜入地下实验室,总比带着个人方便。 “什么人?” 士兵被树枝踩断的声音惊动,端起枪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没有回答。 声音是从墙后传来的。 他端着枪,慢慢地走近。 居然还配着枪,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让他们派人这么把守着。 楚斩雨屏息聆听着士兵走近的脚步声。 士兵转过墙来,他的身形比楚斩雨高大许多,所以他一瞬间只看到楚斩雨漆黑的发旋,和环抱于胸前的手臂。 “抱歉了。” 楚斩雨的速度非常快,他迅速地劈手,在这名士兵的后颈处猛击了一下。这名士兵来不及看见袭击自己的人是谁,支撑着身子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起身的时候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监控设施,几乎像蜂窝那样密集;不过他这里算是一个巧妙的监控视野盲区。 谨慎起见,楚斩雨沿着一道道断裂的墙边前行,他一面躬着身形,一面注意着周围的监控头,防范着他们随时转向自己这边。 同时避开多个摄像头并不容易,但是灵活如楚斩雨,还是做到了。 他轻松地在背后放倒门口把守的两个士兵,轻车熟路地向地下实验室走去。 “里面可能有人,我得谨慎一些。” 楚斩雨摸着黑,也不敢打开随身带着的照明设备,怕惊动可能下面存在的人。他尽可能放缓了脚步,像爪子上有肉垫的猫那样半步半移地前进。 结果等他走进实验室,里面却什么人都没有,一切都像上次刚刚来过一样,甚至连按钮转盘的位置都未移动过分毫。 居然没有人? 楚斩雨倒是不怕这里面是否蹊跷,这世上能威胁到他的蹊跷不多。 他环绕着走了一圈,这里确实只有当初装着薇儿的那个大型试验舱;这个实验舱应该是这里面款式最新的东西了。 根据麻井直树的话来看,自己看到的那些巨大的异体,应该都是实验体变异而来;而这座废墟里只有这一个实验室,却也只有这一个实验舱。 多个实验体的话,看之前的数量,这里至少有几百个实验舱才对。 先前薇儿作为这里唯一的活物,能被他们的生命探测仪探测到,自然也能被异体感觉到。按理说她早就该死于异潮,但实际上,薇儿就是活了下来,那些异体互相啃咬,也没有注意到她。 其实要检测自己的猜测,现在就可以使用一个很简单的验证方法,但是楚斩雨目前对这个猜测确认度不高,如果薇儿并不是他所想那样,那么自己冒然的举动会让她一生都饱受痛苦和折磨。 在离开废墟的时候,楚斩雨想起来了:带着薇儿,他们几个大活人,很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异体的干扰。他已经将这份异常写在报告上,不知道军委看进去了多少。 刚刚他进来的时候,确实发现了防空洞里,与之前相比的异样。 令人发怖的堆积人骨都被撤走了,管道内扫得干干净净;可见是有人来过这里,但是来过这里,怎么会不动这里的任何东西?又不是查案子需要保留案发现场。 换而言之,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个实验室…像是一块为他准备好的蛋糕,所以准备的人一口都没有咬,仿佛在说“你快来吃,我可是一下都没有碰呢~”仿佛是有人为他准备好了,等着他来这里调查似的。 刚刚的防守,也是外围严密,而破解内部构造监视,比他想象中要省时省力,那些士兵身上唯一有震慑力的只有枪支。 楚斩雨端详着周围的器物,在一圈扫视过后,他终于发现了新奇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 一个老式八音盒。 这就好像儿童风格的桌板上突然出现一本成人杂志那样显眼,楚斩雨不用回忆就知道,自己上次肯定没有见过它。 然而这个突兀起眼的玩意就那么摆在那里,好像一个明目张胆的陷阱。 楚斩雨的手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装填在其中的是惊吓礼物还是定时炸弹。 不过他最终还是拨动了一下按钮。断断续续的音频开始播放。 声音模糊不清,像一个声音哑了的醉汉在拼尽全力地歌唱,却嘶哑难听。 “将你……那被黑……夜抛……弃的……渴望自……由的……灵魂……交付于我,我高……捧……明灯……伫……立金……门……” 声音中断了一下。 楚斩雨屏息凝气地听着。 最后汇聚成一个成熟的男声。 他温柔地吐字道:“安东尼·布兰度,祝亲爱的费因·罗斯伯里少爷,生日快乐。” 第43章 若忘记吾为何物(6) “然后,安东尼·布兰度祝现在正在收听的罗斯伯里少爷,生日快乐。” 楚斩雨感觉自己被毒蛇蛰了一口。 不可能有这种事。 他微微收缩着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来自许多年前,触碰安东尼·布兰度尸体时,传来的冰冷僵硬的质感。 确认过的,他已经死透了。 一个亡灵,一个名为安东尼·布兰度的亡灵,在楚斩雨坚毅的内心飘荡,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些年来已经忘却了对他的恐惧,但现在全部都涌上了心头。 “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只不过是一个音频罢了…也许还是很多年前的…” “好久不见。” 一个温和的男声乍地扎入他的耳朵。 楚斩雨仿佛被雷击一般。 那声音是那么耳熟,他盯着地板,根本不敢抬起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你不想看看我吗?我们很久没见了。” 在很久之后,楚斩雨才抬起头。 安东尼·布兰度。 他几乎分不清究竟是不是自己恐惧至极产生的幻觉,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男人走过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悄悄地浮出了心波的水面。 楚斩雨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他想:我真的已经疯了吗? “你还是那么年轻,可是我已经老了。”金发的男人丝毫不顾楚斩雨冰冷的视线,他好像根本感觉不到楚斩雨凝为实质的杀意,走上前把收音机拿在手里把玩。 “安东尼。”楚斩雨声音嘶哑地说:“我是在梦里吗?我是不是在梦里?” 他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这感觉就好像在母亲逝世之后,他在晚上睡觉时,把堆积在一边的衣服看成坐在窗边的母亲,吓得他彻夜难眠。 这个时候,他真的希望自己是在幻觉里,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你不是死了吗?” 他不是死了吗? “但是我现在站在这里。” “不,你是假的…你已经被我删除,被这个世界删除,你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我一定是在梦里…” 如果这是梦的话,真是恐怖至极的噩梦啊,死去的人死而复生。 他依恋的全部离他而去了,他憎恨的,伤他至深的,全部不依不饶地依附在周身;即便耐心地一步一步地将它们请下楼,它们也终会回来找到你。 …… 前些年,重返军队的费因·罗斯伯里,改名为楚斩雨,楚上尉接手的第一个事件,就是处决重刑犯安东尼·布兰度。 他和卫兵持着枪步入狭窄的室内 曾经温热的血顺着被剖开的腹部,在地上流成长长的一线,彼时的楚斩雨,嫌恶地抬脚避开四处乱流的鲜血;他注视着地上冒着热气的鲜红肉沫,像注视一个血腥的梦。 没想到这个人,重伤身体里的血居然和常人一样是温热的。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男人是类似勾引夏娃吃下禁果的毒蛇。 蛇的血,应该是冰冷的才对。 在他拿着枪对准布兰度时,这个濒死的男人浑身是伤,形容狼狈不堪,楚斩雨从中汲取了复仇的怜悯和快意,他细细地看着他的每一处伤口的创面,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内心的不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已经奄奄一息,布兰度却发出了恐怖的狂笑,周围的士兵瞬间拔出了枪,防范着这名重犯的一举一动。 “长官……他很危险……” “没什么能伤到我。” 楚斩雨拉开保险栓。 “你们先退出去吧。” 他不需要问一个将死之人为何要笑,也许是疯了,也许是想动摇心神……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不愿意去深究,尝试研究疯子的行事逻辑,自己也会变成疯子。 “安东尼·布兰度。” “你觉得是我害了你们一家吗?”男人舔着自己沾满血的嘴唇,那里已经翻起来,露出狰狞的一卷卷肉皮层:“看你的样子,肯定是这么觉得的吧。”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楚斩雨不为所动,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听这个疯子说任何话。 “当然有遗言了,你想想,泰勒·罗斯伯里是举世瞩目的天才,但是在灾难面前,她也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女人,她是天才又怎样?她没有权力和力量,永远维护不了这个世界,也救不了自己的家人。” “对了,你既然想杀我,应该也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吧?扮演人类的游戏好玩吗?拯救世界的游戏好玩吗?要是你父母知道你是什么,估计会第一时间杀了你吧……不对……不对!不对!哈哈哈……” “应该是你窃取了人类的基因,占有了一个无辜父母爱情的结晶,说不定他们原本的孩子,已经被你杀了!” “反过来讲,如果你从来都没有出现,那么她应该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他戏谑地说道:“她和她丈夫,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生下了你啊。” 楚斩雨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安东尼带着鲜血和碎裂的牙齿抬起头,恐怖如魔鬼。 “心里是不是很难受?难受就对了,你再怎么难受,再怎么折磨我,你的父母,你的朋友,都不会再活过来了!你费尽心思地爬回人类社会,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慢慢地张开嘴。 “我可怜你啊……” 楚斩雨已经气得浑身颤抖,但是面容却冷静得可怕,他抽出自己腰间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卸了男人的下巴,拉出他的舌头……一阵刺痛传来,安东尼·布兰度的舌头被割下来,嘀嗒地掉在了地上。 有一句话他说得对,只有在对仇人的折磨里,他才能短暂地忘记日复一日的痛苦。 “你曾经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楚斩雨掐住他的脖子,忽地冷笑起来。 “而且你知道的,亲爱的老师,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孩子了;现在的我有千百种方式可以让你死的不痛快。” 楚斩雨将拿来瓶装的盐块封入伤口,手指在创面里搅拌着,刚凝固的血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对此时的楚斩雨而言,色泽和香味都如同被打翻的红酒。 “而我不介意将死亡的过程拉得更漫长,这样也许更有趣。” 和安东尼·布兰度这段师生经历,是楚斩雨一直以来讳莫如深的。他不和任何人提起,就像艺术家尽力掩饰完美雕像上的一道划痕一样。 谁能想到,敌人变成朋友,朋友变成敌人,都只需要一个瞬间呢?楚斩雨一直以来都尝试着理解人性的变化,他认为这样可以离大多数人更近。 如果不站在人类的角度,不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就不能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考虑,拯救他们也就无从谈起。 况且我发过誓的,我向那个人发过誓的,我要完成…… 完成地底下的他,和人世间的我,共同的愿望。 “费因,我们这代就这样了。” “你还年轻,有强大的力量。” “别做傻事,和你的同龄人一起,想出更好的办法,去改变这个世界。” “这里,交给我,相信我们。” “我来为你争取明天,哪怕是用生命。” 所以,楚斩雨才这么憎恨安东尼·布兰度,他的出现毁灭了一切,让牺牲者的死亡毫无意义;他是个用天使的羽翼包装自己外表的恶魔,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都在他掌控之中。 只有看到他凉透的尸体,楚斩雨才能倒吸着凉气,放下心来。 而在更久远的时候。 他更是一副和蔼面孔。 那时地球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青年时代的楚斩雨站在大雨里,任凭雨水把全身都打湿。 大雨瓢泼,天空仿佛被撕裂了一个巨口,无数密集的雨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雨势猛烈,打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瞬间又融合成一片片水洼,泛起层层涟漪。街道上,积水迅速上涨,漫过路边的台阶,清浊合流,污秽褪尽。 工作人员都是父母的同事,他们匆忙躲避,撑起特制的雨伞和隔水的雨衣,脚下的步伐加快,试图逃离这突如其来的暴雨。 现在的雨水里,不知道有什么构成物质,要是随便淋到,那可说不好。 风也随着雨势增强,翻卷、断裂。 树木和植被在狂风骤雨中摇曳生姿,叶片上的雨水如同珍珠般滚落,发出“沙沙”的响声。河流和小溪的水位急剧上升,浑浊的水流携带着泥沙,奔腾不息地向下游涌去。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湿气混合的清新气息,雷声隆隆,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整个阴沉的天空。 大雨瓢泼,如同天地间的洗礼。 “费因,怎么一个人站在那里?” 站在雨里的青年愣了愣,回头对着来者微笑:“安东尼,早上好啊。” “早上好。” 和他打招呼的男人叫安东尼·布兰度,是他的家庭教师,年轻而温和有礼。 “别站在那里淋雨了,小心着凉。”安东尼提着装有毛巾和干净衣服的篮子:“到屋里来,我给你擦一下身体。” 他乖乖地走进屋内,将双腿放在楼梯上,头发湿哒哒地搭在皮肤上,更衬得他的脸颊如同一团皎洁的新雪。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淋雨?” “不知道。” “总有个理由吧。” “理由?”他垂着头:“因为我想玩。” “你好不容易才把监视你的人引走,对吗?下次不要像这样乱跑。” 烤热的干毛巾轻轻擦拭楚斩雨的身体,包括裸露在外的小腿,胳膊,脖颈,双手,脚踝,额前的头发,安东尼将污垢和汗水一点点清除掉。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楚斩雨敏感的部位,以免引起不适。 他的动作轻柔而有力,手在青年的皮肤上轻轻滑过,他的手指在他的背部轻轻按摩,帮助放松肌肉,舒缓疲劳。 “安东尼,外面的雨好大。”楚斩雨握住了男人的一个手指,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这种感觉很孤独。” “我们这么多人陪着你,怎么会孤独呢?是因为艾伦没来找你玩吗?他跟着你妈妈学习,平时是很忙的。” “我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学校。” “抱歉,这个确实不知道具体时间。” 安东尼换了一张热毛巾擦拭青年湿漉的黑发,柔软厚实的一绺绺发丝在他的手指间灵活地穿行,另一只手揉捏着楚斩雨的脚掌心,完全没有任何死茧和粗皮的一对脚,拇指的形状仿佛都是雕刻好了的。 传来的触感非常细嫩和柔软,青年的脸颊微微泛着光,他看向雨幕的目光好奇又单纯,嘴唇带着浅淡的微笑,身上仿佛笼罩着圣衣般的微光。 这个近乎完美的青年靠在自己的身上,无论是谁看到这一幕,都恨不得时间就在此停滞,好以此感受这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光;正如总统听见世界第一性感女郎唱着生日快乐歌那样,浪漫激动不能自抑。 “没关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言为定。”楚斩雨低声道。 沉默了一会,安东尼自言自语般对他说道:“我觉得你母亲的研究没有什么意义。” “什么?” “你想啊,泰勒博士将宇宙群星当作敌人时,她就不可能赢了吧?” “你是认为我们没资格把宇宙当做敌人么?”楚斩雨的语气有点冷:“我们没必要觉得自己在宇宙面前有多卑微,群星的确硕大恐怖,但是他们不懂思考,也没有感情可言,这些人类特有的优势。” 浩瀚的苍穹下,我从不觉得自己卑微。 楚斩雨挣脱了他的怀抱,站起来靠在栏杆处,未干透的头发有些蓬松地支楞着。他歪着头,不满地看着安东尼。 “倘若会思考有感情的人类,占据的容器并非这脆弱如芦苇的肉体凡胎,那么爆发出来的力量,将足以使群星畏惧!” 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吼出来的声音,混着外面遥远的雨声,显得特别空灵震耳。 青年的眼眸如黑夜里的月亮,闪闪发光,让浑身漆黑的人,忍不住去追寻。 “正是因为星星没有思维,所以它永远不会输,没有输的概念。”安东尼不甘示弱般地笑着反对,他的笑容夹杂着对天真的怜悯。只是当时的楚斩雨不能读出他笑容里的别层含义。 “即便我们有能力将所有星星全部湮灭,我们在宇宙里高喊‘我们赢了!’可是那又如何?星星没有思维,也没有感情可言,失败是人类定义的概念,星星们却没有这样的概念,不是吗?” 看得出来,面对着自己最尊敬的老师驳斥自己敬爱的母亲,楚斩雨出现了一瞬间的恍然无措,但他很快恢复过来,决定用沉默以对。 楚斩雨背对着他,盯着铺天盖地的雨幕,把天地都墨染成画。 安东尼则继续为他擦拭着头发。 “擦完再睡觉吧,不然会感冒的。” “我不要你提醒。”楚斩雨的语气有些倔强,他拿过桶里的热毛巾,把自己的头发卷成一团,泄愤似的揉搓成一团一团的形状。 现在看来,他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切换两副面孔;那时的争论,或许正为后面的分道扬镳的决裂,作了铺垫。 回到当下,楚斩雨眼前一黑的感觉终于消失……而安东尼如同曾经那样,用手按摩着他的脖颈处。 “感觉好点了吗?”他很绅士地问道。 这种绅士和杰里迈亚的不一样,它出现在同性之间的问候上,而且动作奇怪得让楚斩雨不得不多想;他甩开安东尼的手,一脸嫌恶地往后退去。 “别拿你的脏手来碰我。”楚斩雨低声道:“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以为你很清楚。” 安东尼笑了笑。 第44章 未醒之梦(1) “这个地方,其实本来并不是防空洞,而是在地球上没能及时撤走的难民聚集所。当时他们也确实没办法逃出生天了:要么活活的饿死,要么被感染,被吃掉,无非这么几种死亡方式。” 安东尼似乎无视了楚斩雨冰冷噬人的眼神,好像他忽然有了闲心聊聊家常,口气也像在和邻居讨论天气。 “我这个人宅心仁厚,看不得他们这么痛苦地死去;既然难免一死,不如用自己所剩无多的生命,为科学做点贡献。”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不必多言,你难道没看见外面的残骸和异体么?那就是他们。感谢他们的牺牲,我得到了宝贵的研究资料。”他冲楚斩雨俏皮地眨眨眼,嘴角上扬的弧度尤为可恨。 忍无可忍,楚斩雨的拳风呼啸而至。 “你说,如果我再杀你一遍…你还能活得过来吗?”楚斩雨的语气并不愤恨,而是一种超乎的宁静,这往往是他最愤怒的的表现:“你玩的很开心啊……” 此时恐惧和憎恨压倒了一切,只有杀了这个人,再一次彻底地将他杀死,碾碎!才能湮灭这个徘徊在他心头的亡灵! “那让我也开心一下吧?” 如果杰里迈亚在旁边看的话,他就能知道一直以来,楚斩雨没有对他动过真格。 骨头和肉在拳头底下如棉花般碎开,鲜血从碎裂的五官骨骼里迸裂出来,溅了楚斩雨一身;浑身鲜血肯定会吓到薇儿,但是此时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双腿禁锢住安东尼的脖子,往下一拧:男人的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然后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软软地弯折了下去。 他不是愤怒,他是要立刻杀了这个人。 奇异的是,安东尼也没有反抗,或者他根本没办法反抗,来不及反应,楚斩雨的动作非常快,力道极大,身手敏捷,如正在狩猎的年轻猎豹。 “呼……呼……” 不是因为累,而是恐惧和激动。 楚斩雨跪在已经被打成粘稠的一滩的男人上面,不住地喘息着。他是军委培养的大杀器,半分钟内徒手打死一个人没有问题。 没有人成这样了还能活,楚斩雨和翻裂的眼珠对视了一会,颤抖着将手探到鼻尖。 没有呼吸了。 死了。 他浑身绷着的劲和气力一下子松了下来,以及充斥着胸肺脾腑的怒火乍然熄灭;楚斩雨像一个愤怒至极的气球,因为过于激动膨胀而在空中炸开,情绪散落在地上。 这时候,不知何处角落,发出沙沙声。 “真是令人惊讶。”那个声音说道:“我们都老了,变了,只有你还是那么年轻美丽,孔武有力。” 是安东尼·布兰度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楚斩雨的身体只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以手遮面,细密的汗珠瞬间将他的手掌心打湿。 “久别重逢,我以为我们的气氛会更愉快一些。”男人不无惋惜地说道:“听好了,fein,安东尼·布兰度本人,诚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楚斩雨神情恍惚:“那……这是谁?” “谁知道呢?”男人忍不住微笑了一声:“哈,我的宝贝,你又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楚斩雨伸手,果然摸到一层软软的脸皮,裹在那上面;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扯下来,然后看到下面那张年轻陌生的脸;看起来只有十几岁。 是啊,安东尼知道自己的实力,怎么可能单枪匹马,手无武器地来到自己面前。 这个人从不做无准备的事情。 “那么作为我们重逢作为见面礼,要请你在这里停留一会了。”安东尼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有点失真的模糊。 身后轰然作响,楚斩雨惊愕地转过身,只见自己进来实验室的那扇大门砰地落下,砸在地上扬起纷飞灰尘,如断头台的铡刀。 “三天后这扇门会自己打开,我们那时候再见吧。”男人挂断了通讯。 于是实验室里陷入了寂静。 “不……不!”楚斩雨立刻明白安东尼想做什么;他没办法杀了自己,把自己关在这里,一定是外面即将发生一些如果有他在,就可以避免的状况。然而自己被关在这里,完全无法干涉外面的一切。 如真若他所言,三天之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薇儿…… 薇儿还在等我…… 如果要赶紧出去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尽管这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 大门像是钢筋浇筑的,厚重如古老的石板,巍峨地阻断了他向外的路。 他站在门前,蓝色的眼眸瞬间变成了金色的复眼,覆盖了眼白;金色的细如蛛丝的纹路布满眼角和颧骨,要是叫他的同事们看了恐怕会直接把他击毙。 神明保佑,千万别让我失控… 楚斩雨想着,又有些仓皇自嘲。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他都能拦住,但要是他失控的话,人类就直接玩完了。 他的手按在坚实的大门上。 深吸一口气,楚斩雨心想:“棉花。” 坚硬的大门顷刻间泛出棉花般的灰白色,原本物质的结构塑造正在发生,一瞬间便软塌塌地倒了下来。 楚斩雨的脸从门后露出来。 金色的纹路已经覆盖了他整个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毫无血色,惨白如金纸。 外面果然有着异体的嚎叫声,但是完全没有人类的挣扎动静。楚斩雨的眼皮慢慢地张开到一个惊人的角度,此时他的眼睛过于明亮璀璨,不像是人类长出来的器官。 说到薇儿,她在废墟里等了很久也没有看到楚斩雨回来,她原本想主动出去找。看到外面巡逻的士兵,她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薇儿本能地感受到不善的气息。 又一想到楚斩雨的千叮咛万嘱咐,薇儿还是待在原地没有动弹。 阳光在地上蹦蹦跳跳,薇儿也跟着阳光一起;在布满灰尘的肮脏地板上,她小心地提着裙子边摆,蹦蹦跳跳。一有人经过,她就赶紧蹲下来,藏身在阴影角落里,等没有脚步声了,她又探出身子来。 玩的累了,她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画来:说来也奇怪,她明明没有接受过绘画的训练,但画起人像却十分熟练。 她先画了楚斩雨的大致轮廓,然后抠着自己的衣缝,仔细想了想,又在楚斩雨的旁边画了自己的脸大致模样。 作画工具和场地都非常简陋,如果在纸上画画,她会画的非常好。 做完这一切,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在阳光下挤了挤眼睛,眼眸晶莹,如天空的延展。 “楚和我。” 写完之后,她终于满意地笑了。 此时脚步声传来,她敏感地钻进晦暗处的杂物里,只余一双眼睛打量着来人。 来人金发白肤,身材高大魁梧,面容英俊,有一双碧色的眼睛,却没有被阳光照亮,配合着无表情的脸,更显阴沉。 她的小拳头握紧了。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男人发话了。 那双危险的碧色眼睛,望着角落里的躲起来的谨慎女孩,他想要努力地辨明,他曾在实验室里无数次观望过的蝴蝶的身影。 “不愿意吗?” 男人转身离开:“你会愿意的。” 许久后,薇儿从里面爬了出来。 她咬着自己的手指。 不认识那个人,但是听到他的脚步声,为什么自己下意识地害怕想要躲起来呢?听到他的声音,根本不敢动弹,好像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女孩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尊微雕。 “薇儿。”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惊喜想要地抬起头,却被更大的力度按住了头;楚斩雨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看到自己。 薇儿不舒服地挣扎着。 “别看我!你会死的!” 薇儿听到他严厉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是不同寻常的感受。她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肩膀,蜷缩起来抱住了膝盖。 楚斩雨轻声安慰着她,拍着她的后背,而在他的安抚下,少女瘦削的脊背反而越来越僵硬。换做平常,薇儿肯定会追问个不停,但此时她保持了缄默,在男人有力的臂膀间如逼真的挂件。 “抱歉…但是你如果看我的话,你真的会死的…我不开玩笑……” 楚斩雨抱着她走出废墟,扭身避开一只异体砸下来的触肢。 外面已经乱了套,虽然从安东尼发话到出来才过去几分钟。不知从哪来的异体尖啸着,人类士兵被感染,身体扭曲重组,变成人形异体多兹。 在楚斩雨金色的眼眸里,倒映出人间炼狱的景象。 薇儿灼热的泪滴打在楚斩雨的衣服上。 “别哭。”楚斩雨用头挨了挨她,嘴唇擦过她雪白的额面和几缕黑色的发丝。他拉开自己的外套,把薇儿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在黑暗和温暖里,薇儿眨了眨懵懂的泪眼,湿漉漉的睫毛扫过衬衣;这个男人的温度和心跳,穿过布料,将她重重包围。 “抓紧我。”楚斩雨只说了这一句话。 薇儿感觉到腥臭的血风掠过,耳边传来怪物的惨叫声,柔软的肉块有时会搭到男人的身上,但很快就被他利落地斩下。一直有有一只手拦在自己身前,无论怎么颠簸,动作开合再大,自己都稳稳地贴在他的身前。 与此同时,她在衣服下的黑暗里,看见有一道绿色的血混合着白色浆汁,像蜿蜒的毒虫从他的脸上流下来。 有几滴异体的血淌在薇儿脸上。 “楚……”薇儿小声地念了一句。 “不害怕。”楚斩雨的声音在头顶上方,他伸手拭去了血,然后蒙住薇儿的眼睛。 “楚……在保护我。” 好看的长相自从初见时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她和同龄的少女一样,即便未开智,也能对美好的异性有好感。 但是与其说薇儿喜欢他的长相,不如说长相只是一个加分项,是锦上添花的因素,而非决定性因素。 他的温柔能被薇儿全数感知,而他的冷厉只能窥见一点。 强大,勇敢,英俊,真诚…人类能想象到的品质集于这个人一身;当你对这个人产生迷恋的时候,就无关乎性别的选择,而是人类的本能对美好的追求。 薇儿不知道她对楚斩雨是什么样的存在,也说不清楚斩雨在自己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是她很想和他在一起。 她离开他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有事没事都在想象楚斩雨在做什么;而相聚的时候,楚斩雨每个动作的小细节都被她收入眼底,反复品味琢磨。 一直以来,她自然地接受着楚的照顾,但是此时,她的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这么一个念头…… “我也想保护楚。” 希望自己可以快快长大,力气变大了,身体变强壮了,就可以自己保护自己,楚就不用那么辛苦。 薇儿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去以后,她要吃很多很多东西,每天要跑跑跳跳,这样她应该就能很快地长高。 长高了,就长大了。 她缩紧身子,依偎在男人的身前。 “想……快些长大……” 薇儿闭上了眼睛。 原来这就是安东尼所说的。 不过就算楚斩雨真的被关上三天,这些异体,没有他,统战部应该也能处理。 楚斩雨踩在异体堆积起来的尸体上,看着钢筋铁泥下面,流出的深红色的血,他知道很多士兵,他是不会再见到了。 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了信号,和麻井直树取得了联系。 麻井直树刚要开口就被楚斩雨打断了。 “是我。”楚斩雨急切地说:“你先别说,我知道你很急,先听我说。” 麻井直树把“原本死了的人吊死在你家门口了长官”这句话默默地咽回去。 “什么事?” “是异潮……规模很大…”楚斩雨望着远处那片黑压压的影子,看了看头顶的探测设备:“我目测至少有四位数,城市里的探测器没有反应,总之,赶紧派人过来。” 麻井直树心口一跳:“你在哪里?发个定位过来。” 楚斩雨把自己的定位发送过去。 “这不是上次那个废墟吗?”凯瑟琳也收到了定位,她顷刻间穿好了作战服,打了一针生物机械芯片进去:“不要怕,楚老大,我们这就来支援你!” “在地球做什么?”麻井直树问道。 他们小跑着下楼,这时候大楼内的红灯已经拉响,统战部的士兵们和他们一起跑下楼梯;文职人员自动地让开一条小道,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眼神是瞻仰烈士的眼神。 “这个先不说,等事情解决了我再和你说;有异常立刻给我发消息。” 通讯挂断。 楚斩雨发觉怀里的薇儿许久未曾动过。 他瞬间慌了神。 虽然薇儿的体质不至于被感染,但是每个人毕竟身体细节不一样,有特异在所难免。他打开外套,薇儿紧闭着眼睛,身体上没有出现被感染的征兆。 “薇儿?薇儿?” 他拍了拍少女的面庞。 薇儿并没有因为他温和的呼唤清醒过来,她似乎是感知到楚斩雨手上沾着的血的冷意而轻微颤栗。 “还好吗?”他又问了一句。 这时候薇儿的头动了一下。 楚斩雨忽然注意到,刚刚触碰少女面容时,皮肤紧绷而且湿润,像是海豚。 细密的晶亮一闪而过,如蝴蝶翅膀。 “我……很……好。” 薇儿的声音像夹着石块,沙哑不清。 如果楚斩雨不是经过战斗和不可言说的透支的话,他对异常的的反应速度应该比现在更快……但是已经晚了。 下一刻,尖锐的触角穿透了楚斩雨的胸口,黑色的血从伤口里喷了出来。 一般来说,他的伤口愈合速度都很快,但是在触角离开他说的身体时,大洞一样的创面仍如坏了的阀门一样,不断地淌着血。 “薇儿……” 楚斩雨面色苍白,血色褪尽。 在他的目光里,薇儿那娇小的身躯里伸出了一对硕大无比的触角,然后那完美的娇躯像碎掉的拼图那样,从纷纷骨架上落下。 她的肉翅有着彩虹一般的色泽。 像一只绝美怪异的蝴蝶。 数年前,敦涅尔克上,那只从自己手里挣脱而出的,下落不明的第三支配者。 在女孩绝美的身躯里,在男人绝望的视线里,她显现出了恐怖的身形。 正如那悲惨的未醒之梦。 第45章 未醒之梦(2) 血液从身体里开闸似的不断往外涌出,好像一并带走了体力;无法自然愈合的伤口,失血过多,逼迫着楚斩雨向晕厥的深渊里快马加鞭。 那只形状怪异的硕大蝴蝶绽开肉翅。 “别走……” 回来…… 薇儿……回来…… 楚斩雨的眼皮不堪重负地合闭上。 在昏迷里他见到了沉重的黑暗,像在母亲腹中的婴儿一样,不安地浮沉起落。身下浓重的血腥味和土腥气深深包裹着他,他在朦胧的意识里缓步前行。 他走过漫长的铁廊。 走到尽头,是蜷缩在那里的第三支配者,它像一只巨大的,色彩怪异的肉质蝴蝶,美丽至极,也古怪至极。 “他在那里!” 匆匆来迟的麻井直树,站在地球的土地上,看着远处黑云般倾轧的异体。 凯瑟琳把楚斩雨从地上背起来,他腹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只是地上惊人的血量还是触目惊心。 在他的印象里,楚斩雨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他一直都是所向披靡。 他记起来他和楚斩雨初次见面的样子,也是他一次领兵打仗的时候;那时楚斩雨还是上尉,东亚人的面貌出现在军队里,那张白皙的面孔分外醒目。 西方人和东方人的白不一样,西方人的白是红里透白,而东方的白皮肤就纯粹是像玉石一般的白净;尽管楚斩雨的母亲是英籍俄裔,但是他整体还是看起来像五官立体的东方人。 他身形瘦高利落,和高大健壮的西方人比起来只能说中等身材。刚到军队历史里时,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下面的士兵就发出阵阵不怀好意的口哨声。 “长官!你那小脸蛋可真美!” “怎么当上尉的?和军委夫人睡了一觉吧!”起哄的笑声响起,楚斩雨恍若未闻。 他冷淡地说:“我是怎么成为上尉的,各位很快就会知道了。” 届时是少尉的麻井直树举起长枪管,为他助力,宣布听从他的安排。 不过,楚斩雨即便身为长官,似乎也没有理由阻止士兵某些行为,而战争年代,这几乎成为士兵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地球上的四十亿人口经过序神污染,都直接从地球上消失了,还有点的变成了无处不在的,游荡的怪物。 那时火星基地和月球基地还没有扩建,发现填充容量不够;于是为了让权贵们先去基地,原本在火星月球上的一部分人便回到了地球上。建立了对抗异潮的地面防线。 随着异潮白热化和基地扩建,没有战斗力的平民被批准运送到火星和月球上相对安全的地方;然而这让必须和异体作战的士兵们感到心理极度不平衡。 所以在撤离灾民的时候,有不少士兵从灾民里挑选出了长得好看的,肆意地享乐。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叫骂声,不眠不休的碰撞声,哭嚎和孩童的尖响彻整夜。 不听话的人就被他们玩够了之后枪毙。 她们的家人为了能够在军队的护送下平安地抵达基地,忍气吞声地埋着头;千百个冤魂在暗夜中哀叹着他们的宿命。 那时为首的白人男子叫安格斯。 在楚斩雨提着枪进门来的时候,他结束了一场欢乐的享受。受害者满身污渍,胸口已经看不见起伏了,小腿一片狼藉伤口,满布着黑红色的血污。 楚斩雨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长官也来吗?”安格斯挑了挑眉。 他把外套递给麻井直树,后者接过,端着枪支开安格斯壮硕的身体,将外套盖住了女童的身体,然后观察片刻。 他转过身,对楚斩雨摇了摇头。 楚斩雨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波动,他很冷静地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格斯笑了,目光扫了扫不远处惶恐的人群:“长官,你听说过弱肉强食吗?我们比这些猪猡强,他们有求于我们,总得付出点什么。用一个漂亮的女儿或者妻子,来换取全家的安定,不是很划算吗?” “我们的粮食都分给他们了!”有人也附和着抱怨道:“没得吃,只能把食欲转化为那方面,长官,你懂的!” 楚斩雨也和蔼地笑了一下:“怎么说呢,我确实不太懂。” 他把枪支插回绑在腰带上的枪袋里。 安格斯本来还兴冲冲地看着他的反应,想看看他会加入还是斥责或者放任;然后楚斩雨坚硬的军靴头子扬起,精准地踢中了安格斯的致命部位。 没有人能忍受那个地方的打击,安格斯也不例外;他捂着下面,像野猪一样嚎叫了一声,大块头倒在地上。 周围的人纷纷散开。 “因为我相信,你需要的不是我和你讲道理,你需要的是刻骨铭心的教训。”楚斩雨走过来,踩在他发紫的身体上:“正如你所言,如果是弱肉强食。” “我比你强,所以我要你死,你就要死在这里。”他漫不经心地把脸上的灰尘擦了一些,环视众人:“如果有意见的,欢迎你们找我面谈,我随时奉陪。” 安格斯满面怒火地想要爬起来,楚斩雨又是一脚飞过来,这一脚挨在安格斯的嘴唇边:满口碎裂的牙齿,混合着鲜血唾液一起横飞,他高挺的鼻梁软软地塌陷了下去。 “我数三秒,在这三秒内,我能让安格斯·劳伦斯在这里断气。”楚斩雨用脚尖碾了一下安格斯,对其他人说道:“因为我比他强,正所谓他说的弱肉强食,那么我现在想让他死,他就必须死。” “你没权力杀了我们!”终于有人忍不住怒吼,同类之间总是相互袒护的。 “抱歉,我有这个权利。”楚斩雨冷冷地和那人对视,目光刀子一样剜了一眼那人暴露的下身:“即便你们死在这里,我也可以在报告上随意做文章,让你们死于事故。” “所以……” 楚斩雨拔出了枪。 “从现在开始,谁让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我就杀了谁。” 一时间帐内鸦雀无声。 只有安格斯在婉转地痛呼,抽搐般挣扎,他用眼神向他的朋友求救,换来的是躲避的目光。 “安格斯·劳伦斯,这两天你玩得是最开心的吧,感觉像是皇帝开后宫一般的待遇,对吧?我很好奇哪些人是你的小伙伴……我不喜欢杀人,你看要不这样吧,你把他们都说出来,我就不杀你。” 安格斯挣扎着,眼珠子咕噜咕地转着:“我说……我说!别杀我!” “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楚斩雨蹲下来,把匕首浅浅钻进他的指甲缝里:“对了,不要尝试说谎,我会知道……你说错一个我就拔你一根指甲。” 安格斯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过。 “克林顿·伯尼……” 瘦弱的男人摇着头往后退去。 楚斩雨看着安格斯那双撒谎的眼睛,他叹息了一声,手起刀落。寒芒一闪,带血的完整指甲片飞落到地上。 他捞起安格斯口袋里的十字架,轻蔑地笑了:“劳伦斯,你可是基督教徒啊,不可以撒谎的啊,否则上帝会惩罚你。” 麻井直树抱起女孩的小小身体走到外面,把她放到了自己的帐篷里。她还活着,只是奄奄一息了,麻井直树松了口气。 十二个人排列在楚斩雨的面前,他冷淡地扫了他们一圈。神情沉着,似乎没有拿定主意怎么惩罚他们。 有不少人松了一口气,要是今晚就惩处了这些人,以后的日子就会轻松不少。 军靴点地的声音响起。 “有一部分军粮割给平民了,让大家挨了饿,我非常抱歉,为此,我愿意把我这三个月全部的口粮和补给送给大家。”楚斩雨知道自己不吃饭也不会饿出问题,他看着其余面容消瘦的士兵,和这十二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平时没少揩油水。 “这十二个人的口粮也全部给大家。”楚斩雨补充道:“当然,也不会饿着这几位,接下来我就请你们吃一道非同寻常的美食” 话音刚落,楚斩雨拔了枪。 安格斯的大腿上出现一个血洞,他身子微微一摇晃,便倒在了地上。 空气中有尿骚味渐渐弥漫开来。 “违反军人守则,影响行军纪律,顶撞领兵长官,危害人民利益。”楚斩雨把枪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枪口冒着呛鼻的烟。 “安格斯·劳伦斯,死有余辜。” “当然,我不是滥杀之人。”楚斩雨淡然道:“只是要警告你们,而不会让你们任何人死去,请各位见证一下我的惩戒。” 他拉起地上安格斯的身体,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里,把那个地方完整地割了下来。 安格斯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了,面对这样的侮辱和酷刑也只是在地上挣动了一下。 “大腿上的枪伤,也许能难以启齿的痛苦小一些。”楚斩雨将刀面上的血抹在他的脸上:“你似乎管不住这里,我来帮你。” 这时候麻井直树从外面走了进来。 “去把锅和生火的器材拿过来。”楚斩雨吩咐道:“还有调味用的剂料。” 少年模样的军人接了命令走出去,楚斩雨看了看其他人惶恐的脸:“不想留下来的其他人,在十秒之内离开。” 其他人赶紧爬起来作鸟兽散。 麻井直树把锅拉进来,在下面点燃柴火,竟然是起锅烧油的架势。 油锅嘟嘟地冒起了泡,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准备做什么了;他们真想落荒而逃,但是刚刚安格斯都被他两脚踢成残废了,最强的人都被这家伙收拾了,他们自然不必多说。 楚斩雨把手里的东西丢进油锅里,很快锅里散发出熟透的香气。 “有什么忌口的记得和我说。”楚斩雨甚至很贴心地问了他们喜欢的口味。 麻井直树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 烤熟了像是一截形状猎奇的烤肠,表面泛着令人垂涎欲滴的油光;楚斩雨用匕首,把烤肠切成一块一块地罗列在桌子上,像是在切广式香肠,又淋上孜然粉和盐味调料。 有人终于忍受不住,弯腰呕吐了出来。 “你们不是饿了吗。” 楚斩雨用盘子端到他们面前。 他们当然表示拒绝,毕竟这东西太恶心;楚斩雨就像是被激怒了的狼,不屑于伪装出和蔼可亲的外表,他把安格斯从地上扶起来,固定他的眼皮呈张开状,无法闭上。 其中安格斯的伙伴叫肯尼,楚斩雨强硬地把东西,塞进他的嘴里,他才感觉到这个东方人的力气比他们大得多。牙齿在陷入肉纤维那一刻,肯尼就把它吐了出来。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凡是与之触碰到的舌头和牙齿似乎麻木了。一瞬间他失去了对口腔内部的感知,也有可能大脑拒绝接收牙齿和舌头的反应。 上尉身上传来淡淡的火药味和血腥气。 “不吃,我就杀了你。”楚斩雨淡然道:“且绝不会让你死得痛快。” 麻井直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十二个人都接受了。至于安格斯·劳伦斯,他本来已经残废了,楚斩雨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还找到自己的高级医师给他治疗;除了身体少了一块,他基本没有什么异样,就是看到楚斩雨就会躲闪目光。 做完一切,他又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 “我做这些,是为了惩罚队伍里的负面分子,不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癖好;在我的领导下,你们必须知道:军队是为了保护人民而存在的,人们赋予你们开枪的权利,你们就要承担起守卫人们的使命。但是有些人却没有做到。” “当然,手下的人犯乱,我无论如何也难辞其咎。”楚斩雨静默片刻,他端起枪支,朝自己的手臂开了一枪,血流如注。 “对上尉楚斩雨的惩罚是:五个月内的口粮和尉官补给都分给大家,我拒绝食用,也请各位见证。” 士兵们蹲在地上,屏息凝神地望着他。 行军的时候,他果真没有吃任何东西。 人造战士的确不会饿死,但是饥饿感绝对是和常人无异的,五个月不吃东西,也不喝水,这几乎能折磨得人发疯。但是楚斩雨忍下来了,按照他的话来说,“忍受饥饿感也是对心性的磨练。” 麻井直树也以为那只是他随口一提。 再后来,安格斯和肯尼都死了。 他们被异体的强肢轰成了渣。 所有人都没想到,楚斩雨会亲自去收集他们的残肢断块,表情肃穆得好像是在信徒布教,毕竟当初惩罚他们的时候,楚斩雨是那么绝情冷漠。 “那一次我只是要给他们一个足够严厉的惩罚,以震慑不良风气和安抚平民;但是我并不希望任何人在异潮里死去。更何况,强健有力的兵源是稀缺的。” 楚斩雨对麻井直树说:“你有没有觉得我和他们说的一样,还挺圣母心的?我折磨他们,又为他们的死感到难过。” 不期待麻井直树的回答,他仰面躺在布满灰尘的地上,白皙的面容沾满血和灰。 “因为,有很多人因我而死。”仿佛是楚斩雨低声呢喃细语,旁人看来如幻听错觉。 “所以,我希望…我能保护大多数人…不希望任何人失去生命。因为生命背后是家庭的喜怒哀乐,就算他死有余辜,可一定会有人在他的葬礼上肝肠寸断。” 楚斩雨轻轻地说:“至少现在的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做不到。” “您太善良了。”麻井直树回答道。 “善良是缺点吗?” “当然不是,但是善良是弱点。” “也许吧。”楚斩雨没有说话的气力,所以声音虚浮:“我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人。” 那就是麻井直树对于楚斩雨最初的印象了;他最开始对这个和自己一样有着亚洲面孔的男人有几分亲近之感。而楚斩雨后来的言行举止已经深深打动他,让他确定这就是自己要追随着的人。 “他还没醒…” “不行…上点刺激药物吧…” “不能再睡下去了……” 药物作用下,在病床上的楚斩雨睁开眼睛;他挣扎着扯掉了手臂上的输液管,血液蛇一般蜿蜒流下。 他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抬手招呼战地护士:“给……我一支镇定剂,快……不要这个,要那支十五号镇定剂。” 十五号镇定剂的后遗症非常大,且对身体有着不可逆转的损伤,堪称一剂虎狼药。 但是楚斩雨顾不得那些了。 他必须恢复到可以战斗的状态里。 新型镇定剂的针管刺破皮肤,强力安抚的药剂弥漫进血管,将他波涛汹涌的情绪压成不惊不乍的平静冰面。 “现在什么情况?”他问道。 凯瑟琳刚放下电话,她不知如何向楚斩道出这个残忍的消息。 麻井直树深呼吸道:“薇儿已经被军委认定为曾经出现在敦涅尔克上的第三支配者,无条件击杀,批准。” “第三支配者正在前往地球上的集中供能塔,我们的信息干扰和牵制部队已经就位,杨中将指示全部干员预备出动。” 说完,他看向楚斩雨,他的神情似乎并不意外。后者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牵制部队已经先去了,你现在能参战吗?”凯瑟琳问道:“你看起来状态可不太好,一支镇定剂真的能……” “当然,不必多言。” 楚斩雨下了病床,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着,麻井直树把枪递给他,他接过来插进腰间皮带上,整装待发。 “我随时可以出发。” 第46章 未醒之梦(3) 通讯频道的特有耳机深深嵌入耳朵里,戴上这个耳机,在谈话的时候他就听不见外面其他多余的声音。 但是他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脑海里时而出现支配者庞大而狰狞的身躯,时而是女孩姣好的面容,像是沙子和海水浮浮沉沉,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交织错杂,如色调凌乱的调色盘。 那个声音对他说:无论是支配者的出现,还是别的什么,都在意料之中。 那么“薇儿”也是虚假的吗? 那个声音答道:这都是为了活下去啊。 你不知道吗?为了活下去,人类什么都做得出来。 记得吗?那些难民为了博取士兵的护送,把自己的妻女像娼妓一样卖到军队里忍受虐待,眼睁睁看着骨肉至亲的惨剧上演;就这样他们也能装作熟视无睹。 为了不被你枪毙杀死,他们也能吃下同类的血肉。 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人类编织出无数以假乱真的谎言,可以蒙住自己的眼睛耳朵装作瞎子聋子,丢掉良知扮演文明的野兽。 用柔软的外形,卑微的语言祈求强者的保护;然后又凭借着强者的庇佑,去欺凌比自己弱小的人,时刻防止着弱者的反扑和上位,弱小的人再把内心的邪恶毒液喷射在更弱小的事物身上。 所谓宇宙的文明,就是一场盛大的恃强凌弱。 文明是真正的世界之癌,智慧是生灵间游走的病毒;在作为蓝星文明代表的人类身上有这种丑陋的特质,也符合我们对于文明的判断。 在漆黑的黑暗里,似乎有谁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她的乖巧天真是表演,是害怕再次被你杀死,所做的伪装。” “表演……表演?” “当然,她的情绪不过是表演出来的,我们周围都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他们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演出来。 “蝴蝶”可以在你下杀手之前示弱卖惨,现在不过是换了一个和人类相近的皮囊而已;她知道的,这样的外表和言行举止,最能勾起你的恻隐之心,好得到苟活的机会。 从这个角度看,去杀死她,把她的血肉骨头,精神意志都碾成粉末;不是为了神明,道义和他人,就当是为了自己,受到欺骗的愤怒,如何? 用我们的愤怒,去把这个肮脏丑陋至极的世界,都燃烧殆尽。 丑陋的世界? 楚斩雨眨了眨眼。 “不,你错了。”楚斩雨自言自语,反驳自己内心的声音,像个小孩子跳起来反抗大人的斥责:“驱使这个世界向前进的,始终是人们的善意,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世界上真的全都是丑陋的人……” 那么不需要什么序神,异潮的文明早就不复存在了。 这世界上,的确有一些腐败的人,但是那就像一筐番茄里,总会有那么有一两颗腐烂的果实一样。 很正常的现象,不能因为这一两颗腐烂的存在,就以偏概全认为全部都是腐烂的,进而去厌恶所有;更何况,竭尽全力地活下去,本来就是生物的本能。 通讯频道里,联络员机械冰冷地报告着这半个小时内的人员伤亡,变异情况,一串串数字在屏幕上跃动,在楚斩雨蓝色的虹膜里轻轻扭曲着。 “仅仅是死去的人数,就已经达到五位数了,这还只是平民的伤亡。”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怎么能为了物似人形的恶魔,去辜负众人的信任呢?” “你看似孤身一人,但只要呼唤你的千军万马;它们都在等待你的杀意和决断,一声令下,就一拥而上把她撕成碎片。” 看看你乘坐的舰艇下方吧,那里已经尸山尸海,那么多人因她而死呢……骁勇善战的士兵被她变成了怪物,掉过头来撕咬他们曾经守护过的人。 她自己也说过的,这个温柔的世界不喜欢她,因为从来没有人期待她的诞生;事实也是如此,现在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她的死亡,而你正是被推举出来,执行死刑的人。 “我没有……选择的机会吗?” 楚斩雨幽深的内心不再传来空谷般的阵阵回响,他无法在其中再获得人生的答案。 但是很快他犹豫的心就冷淡了下来,也许得益于那支强力镇静剂,他心中再怎么波涛汹涌,脸上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漠然。 他在药物的影响下,把那个女孩的生命和其他人的安危拿到天秤上。 天秤很显然倾斜向另一方。 而且,这是由我的优柔寡断开启的悲剧,必须用她的死亡来告慰在天之灵。 那个女孩温柔天真的笑容,相比起亿万人的生死哀歌,还是显得太过渺小了;楚斩雨在敦涅尔克上已经心软犯过一次错误,他心知绝不能在这里被私情绊倒。 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 没有犹豫。 楚斩雨摇摇头:“我不会心慈手软,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人生怎么选,都有遗憾,可是更遗憾的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停止做出选择。 “你还好吧?老大?你要是难受,可以和我倒苦水,一会可就没时间唠嗑了。” 凯瑟琳的声音传来,打破了楚斩雨的自言自语和头脑风暴。 “没事。” 楚斩雨面无表情地敲了敲通讯盘:“斯蒂芬少校,请不要在特别通讯频道里,谈论除了任务之外的事情。” 虽然凯瑟琳知道是那支镇静剂的作用,此情此景也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做抱怨;平时的楚斩雨虽然不苟言笑,但是语气可没有这么冷漠。 “报告方位。” “目标正向3号集中供能塔移动,集兵部前锋部队出动,新型裂变核弹-c已就位。” 要是在平时不那么紧急的时候,凯瑟琳肯定要蹬鼻子上脸地公然调戏上司,在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再收手:主打一个反复横跳。 但是这次面对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第三支配者“蝴蝶”,纵使是她,手心也出了些汗;凯瑟琳蜷缩着手掌,在裤缝上擦了擦。 这可是硬货啊。 她忽然没由来地胡思乱想。 根据军委官方判多久能沟通,现在究竟出现了多少支配者,大多数军民是不得而知的。即便在统战部,也只有楚斩雨这样保密级别为最优先级的军人才知道。 别说她了,有时候连杨中将对内部消息的了解,都没他多。 这是出于避免民众恐慌的措施。 凯瑟琳把可拆卸装甲和便携式内能发射器组装好,背到背上;在这个小房间里,只有机械轻微碰撞和军靴后跟发出的咔嗒轻响,在寂静里显得分外明晰。 第三支配者,楚斩雨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起过;然而今天这一事实突兀地撞到众人面前……凯瑟琳默不作声地站在阴影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们沉默而压抑。 那么,究竟还有多少已经被发现的支配者呢?凯瑟琳扪心自问:她不相信序神之后没有其他支配者,很有可能和“蝴蝶”一样,被人类所知,但是被政府所隐藏。 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管它什么东西,来了就把它击倒。 凯瑟琳舔舔虎牙,露出一个狡黠而无所畏惧的笑容:“要真的横竖难逃一死,不如快快活活地疯一把,在战斗中壮烈成仁,怎么看,都比等死来得划算。” 年轻的女少校叉着腰,哼着小曲,丝毫不顾旁人暗中异样的窥视目光。 晦暗里,她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从地面上看,巨大的肉翅简直遮天蔽日,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神话里的鲲鹏展翅,想必也是类似的效果。 临危受命的莎朵·伦斯坐在地面支援部队的车辆上,举目远眺那极速划过的支配者:“蝴蝶”时而振翅滑翔,时而翩翩摇摆,灵活地躲避人类炮弹的攻击;新机上任的“群青”接连几发裂变炮弹落了空,通讯频道里传来飞行员的骂娘声。 隔着厚实的隔绝服,面罩边缘染上呼吸的白雾,她心里忽然异样。 “你们有没有觉得,它和别的异体不一样,好像没有很强的攻击欲望。”莎朵漂亮的翡翠色眼睛紧紧锁定那个棕褐色的庞然大物:“我们离它挺近的,但是它也没有下来攻击我们,不太正常。” 旁人有个心态不错的军官搭话道:“您还指望这怪物下来攻击我们?要那样,隔绝服恐怕起不了什么效果,我们都会被变成异体,好点就是被吃掉。” “也许吧,但在那之前我会先自杀。”莎朵语气有些冷漠,她不予理会这位军官,大眼睛里神采飞扬,大脑转动,自顾自地思考着:也许支配者有意识? 有意识就能试着沟通;她给楚斩雨发了一条简短的快讯,但是对方没有回复。 也是了,这回楚斩雨只会比她更忙碌,肯定顾不上看私人快讯。 “蝴蝶”忽然加快了速度,像是老鹰捕捉猎物那样俯冲下去,在地面上掀起带着灰尘的狂风,风里夹杂着腐烂的腥臭味。 然后它的肉翅下方伸出几条长长的鞭条似的东西,支撑着它的身形豁然大了一圈;地面支援部队还以为它要发起攻击了,立刻做出了防御架势。 莎朵逼自己睁着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暴雨攻势没有来到。 “看那大家伙。”身边军官提醒道。 “蝴蝶”静静地停在那里,莎朵取了微距望远镜来看,巨大的眼柄似乎清澈了许多,长长触角慢慢转动着,好像在寻找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莎朵一瞬间感觉这个怪物在看自己:偏天蓝色的眼柄动了动。 “支援部队暂时改为后撤态势,注意观察。”莎朵并没有因为这奇怪的熟悉感影响判断,她在通讯频道里说道。 要是换了有攻击装备的部队,这会已经开火了;但是支援部队是后勤资源和兵源保障,不能在异体面前当莽夫。 后撤距离是正确的,因为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炮火就如雨下,倾盆而来;要是他们刚刚还在原地,可能会被友军迎头痛击。 炮火在它身上掀起刺目的火花,它好像痛苦地挣扎着起身,然后离开了,挥动的双翅掀起来时的狂风;轰炸机队随之呼啸而去,统战部的作战舰艇紧随其后。 “真的就像是只蝴蝶一样。”莎朵在心里想到:“飞累了就休息一会,遇到危险就很快地逃走,和地球生物一样。” 车队在伤亡战区停下,莎朵从车上跳下来,身后的士兵推着补给车和钢制白布担架迅速上前,莎朵对他们点了点头,后退一步,把路让给士兵和伤员们。 她整个人被裹在隔离服中,心跳声显得格外沉重,在胸膛里上蹿下跳。 手臂,大腿,各种残肢断块散落在炮火硝烟中,有的静静躺在血泊之中,有的则支离破碎,被火烧成焦糖色。 有一处,皮肤和血肉模糊在一起,只剩下黑色的骨架挂在断裂的房梁上,衣物已经破烂不堪,有的甚至还能看到生前的身份标识,如发黑的军衔和勋章。 浑浊的液体拉成长线,在地面上砸落腐蚀出凹陷的坑,白烟袅袅升起。 被紧急撤离到地下防空洞的志愿民众大多安然无恙,他们顾不上生离死别,有不少人加入了支援部队的行列。 她正在和另一位军官商议时,裤脚被扯了一下;一旁的通讯员正要作呵斥状,却被莎朵用眼神制止了。 那是个小孩子,浑身脏兮兮的,只有一张小脸还算白净,一串冻鼻涕挂在人中上。 “你有什么事吗,小家伙?” 男孩执着地望着她,语出惊人:“妈妈,你看到爸爸了吗?” 莎朵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这位军官赶紧说道:“中校,这个孩子好像有精神疾病,我看他已经抓着好几个人叫爸爸妈妈,问自己的父母去哪里了……他的父母,应该也已经……” 在战区的小孩子,多半是父母都是现役军人,而且没有其他亲人,所以和父母一起来到地面战区生活的。 男孩见她没有回答,又重新问了一遍。 “妈妈,爸爸去哪里了?” 军官面露尴尬:正在商议后续作战,可不能让小孩子捣乱,正要挥手把他赶走。莎朵却拉住了小孩子的手,抬起头继续和军官商议后续安排。 安排完毕,通讯员应下声来,小跑着去接通军委的前线报道。 莎朵对这位军官拘谨地笑笑,拉着孩子走到了一处比较干净的地方。 他漆黑的手臂上有刚刚注射过抗体的针孔,小男孩神情茫然,眼睛却很亮。 “妈妈,我们去找爸爸吧。”孩子又说道:“你知道爸爸在哪里吗?” “他去天堂了。” 莎朵用消毒纸巾把他的脸擦干净,小孩子的手腕瘦的令人惊心,只有三指合拢那么宽,手指和手掌全是灰尘和伤痕。 “天堂是什么?”小孩子说道:“妈妈,爸爸为什么丢下我?” “天堂是一个很大的游乐园,里面有吃不完的零食,到处都是玩具。”莎朵安慰人情商不高,她在孩子的目光里绞尽脑汁:“这样吧,只要你活下去,听军人叔叔们的话,活下去,爸爸就会来找你。” 男孩张了张嘴,好像还想说什么,这时候负责撤离居民的支援部士兵礼貌地走过来,温和地拉着孩子的手离开了。 孩子看见陌生的高大男子拉着他的手,茫然地张着嘴叫:“爸爸?你来了……” 士兵朝莎朵敬了个礼,尴尬地笑着:“中校,这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莎朵温柔地笑着:“替我谢过那些自愿来帮忙的群众。” 莎朵望着孩子远去的身影,心下怆然:没了父母的保护,这么小的孩子,还得了精神病,他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根据初步统计,据守在这里的三万六千二百五十四名英勇士兵以及军官,没有一个人逃到安全的地下室,握着自己的武器,和突如其来的异潮,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刚刚“蝴蝶”掀起的狂风里,混合着士兵们的骨灰和腐烂的英魂热血;未尽的故事在空中翻飞,灼热的情感余温尚存。 莎朵望着满目疮痍的所见,她跪下来,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她不知道这样是否能让他们的灵魂安息,但是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然后她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先前的娇小白花,放在漆黑的房梁砖瓦间。 “愿死亡结束你们的痛苦,愿神明……指引你们前往天堂的路。” 如果真的有天堂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上帝,为什么他要看着我们经受这些苦难?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孩童,好像是为了死亡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莎朵站在冷风冷气里,白色的小花蜷缩着花瓣,在焦黑色的横梁间摇晃着身形。 不,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吸收这片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痛苦和悲伤,要把其转化为恐惧面前的决心和力量。 随即,她快步地走到通讯员身边去,屏声凝息地聆听着同步的前线报道。 “这里是支援部的莎朵·伦斯,已经到达地面直属战区a区,伤亡名单和资源总和已经发送,请下达下一步指令!” 第47章 未醒之梦(4) 杨树沛的通讯频道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他一一划过,目光最终停在了伤亡人数上面:因为事发太过突然,毫无预兆,地球上的战区还未做好准备,或者说根本来不及做准备;大部分的军人和平民都没能做好防护措施,结果可想而知。 只能进行极限撤退,辅助高压火力扫射。杨树沛很是心酸地给支援部队下发了几个军委亲戚的重点撤退名额。 “……”他向后躺去,觉得疲惫。 每一场战争都参杂着几个老头子政客之间的政治游戏,年轻人不过是被他们握在自己手里的棋子。他们从三维坍塌成了二维,从真正的人崩落成了冰冷的阵亡数字。 “楚斩雨?在吗?”他连接了通讯。 “我随时待命。”楚斩雨说。 “这次群青ultramarine将参与实战,很快交接的舰队就要到来……”杨树沛有些疲惫地说:“不管怎么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这次只是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 “我知道。”楚斩雨回答。 通讯断开,楚斩雨也沉默下来。 更早的时候,父母曾经带楚斩雨经常造访地球,那个时候楚斩雨才十二岁,被养在温室里,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 有一天,天上飞来了很多有着长条的怪物,滴着恶心的奇怪液体;士兵叔叔们拿着武器,坐着大飞船,在怪物们中间飞来飞去;有红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掉下来,掉到地上,让楚斩雨想起热气腾腾的猪肉汤。 他没哭也没笑,只是静静的看着。 那天,母亲哭着回了屋。 而楚斩雨跟着父亲走了好久,看了很久,一向坚毅的父亲眼睛双眼通红,眼泪顺着他那颇具男子汉气概的脸流下来,楚斩雨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哭。 等要回月球基地的时候,楚斩雨问母亲,为什么爸爸要哭,当时他没有得到答案;后来在回去的路上空闲时刻,母亲告诉楚斩雨答案。 “因为下面埋着的是我们的同胞,受苦的是我们的家人。” 年少的楚斩雨不解地问:“可是……我不认识他们?怎么能算是我的家人呢?对我来说,你们还活着就足够了。” 这时一向和蔼的父亲忽然转身掐住他的脸,眼神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楚斩雨被父亲前所未有的暴怒惊吓到了,坐在原地不敢动弹;母亲责备地拍打着父亲的手臂。最终,儿子懵懂稚嫩的目光让他冷静了下来。 楚瞻宇揉了揉他黑色的头顶。 “你会明白的,费因。”父亲喃喃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背负上和我一样的使命,那样太苦也太累;然而众人已将你推至台前。” “至少在那之前,你能过的幸福快乐;但是我要和你讲的,是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的故事,接下来的话,你要认真听;把这次谈话当成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课。” 父亲摸着胸口,摸着少将的军徽。 “我这个少将,可是来之不易啊。” 他坐下来搂着楚斩雨,和他说了很多战争时候的各种惨状,也有互帮互助的温暖故事。楚斩雨不太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也就是用心地记着。 父亲讲废墟底下握着铅笔的灰色小手,沾满凝固的鲜血,呈现衰败的棕褐色;他和同事把它从地下拉出来,却发现除了手之外,只剩下了坍塌的肉泥。 当时场景,根据父亲的描述就像是踏进了九重地狱一样,废墟里全是稀碎的内脏,残肢,惨白如牛奶四处乱淌的脑浆,还有很多黏在砖瓦上的碎肉,腐烂朽臭。 在挖一栋建筑废墟的时候挖到一家人,全都被压扁了,脑浆内脏散落在旁边,许多被救出来的人,和参与救援的人,他们后来回基地的时候就得了心病:一见到红色的辣椒,番茄或者豆腐类的食物就狂吐不止 战乱中,也有个把妻儿丢给怪物,自己逃进安全屋的男子,最终也难逃一死;父亲和同事在扒开他的残缺尸体时,却无法对这个自私的男人说出多少谴责之语。 乱世之下,众生皆苦。求生是人的本能,爱妻儿也是真实的,只是在危机时刻,求生的生物本能盖过了爱情罢了。 “人,很自私呢……”楚斩雨说:“爸爸你知道古代有个叫荀子的人吗?他说人性本恶,这么一看,果然是对的吧。” “去他的荀子,什么人性本恶。”楚瞻宇不屑地笑了:“要真是人性本恶,人类文明早就自取灭亡了,哪还需要什么外星文明,什么序神,什么天外支配者来祸害我们?” 他的胡茬粗硬而温暖:“费因,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个社会绝大多数都是本性善良淳朴的人们;不然怎么解释那么多志愿参军的?有法律来逼他们吗?” 楚斩雨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 然后父亲又说起了一件与之完全相反的事情,令他现在都记忆犹新。 “那天队伍里来了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说他叫梁虎承;然后我就激动了,我说小伙子你祖上是中国的吧!梁虎承也过来高兴地说:诶长官你也是中国人!我按祖上估计是广东的,你哪儿的?” “我说我的话,估计是东北的;我俩就这么聊起来了。老乡见老乡,聊的话就很多,关系就近;再加上这年轻人也吃苦耐劳,胆大心细,天天笑呵呵的,我也喜欢他,想着以后把他提携到身边当副官。” “梁虎承不知从哪听说我赏识他,有天在食堂他就敬礼给我,我问什么事;他就笑呵呵地说:长官,我谈恋爱了。” “我说谈个恋爱蛋大点事也和我汇报,我看你是闲得慌……哪儿的姑娘啊?他说他女朋友在地球战区上面当通讯员。我说那好,以后你俩结婚生孩子,我给你俩包红包,孩子的满月礼物我也随上,怎么样?” 楚瞻宇的眼中泪光闪烁:名为梁虎承的高大青年,挠着脑袋的姿态,似乎又在他眼前浮现,黑眼睛浮上了雾气。 楚斩雨对这个故事有点好奇了:”后来呢?那个大哥哥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吗? “没有……是后来出事了,我带着部队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擅自离队,我正要骂他;他就看见他跪在一处倒塌的房屋那里,哭得颠来倒去,捂着嘴尽力不发声。” 那时楚瞻宇不明所以,严厉地问道:“梁虎承!你在做什么!还不快归队!” 梁虎承用手捧起一只戴着红色手表的手,上面沾满泥土,眼泪滴到上面,显出原来的白色:这是一只女孩的手。 “长官……这是我女朋友……这是我女朋友……这是苏晴…” 梁虎承的女朋友就叫苏晴,前几个月他去地球的时候和她亲热了一番,后来就传来了怀孕的消息;一得到消息,梁虎承就把自己喜当爹的新闻传遍了全军。 楚瞻宇却有些忧愁:战火前线里诞生的孩子,真的可以平安长大吗? 梁虎承拍着胸膛说没事长官,我已经说服她生完孩子就到月球基地来;让孕妇在前线实在太危险了。楚瞻宇说你自己看着办,对上梁虎承似有暗示的眼神。 他把文件摔在桌子上,笑骂道:你给我出去!欺负我孩子没出生是吧?啊?给我跑五十圈,跑不完不许吃饭。梁虎承表情痛苦:长官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啊;其他士兵听说那个秀恩爱的家伙被罚了,纷纷上前来嘲笑,并监视他跑步。 此时楚瞻宇看着这一幕,有些心梗。 手腕上箍着的证件,上面有一张女孩的大头照和她的身份信息。 苏晴,地面对空特战a区,通讯员。 后来他们找到了苏晴留下来的最后一段通讯记录,梁虎承已经摇摇欲坠,战友们都劝他别听了,太刺激他的神经;楚瞻宇也觉得再让他听下去,可能会原地晕厥。 但是梁虎承执着地坚持要听。 “地球信号,战区定位,我是通讯员苏晴。”清朗的女声夹杂着疲惫,但是依旧清楚明亮。 “地面对空特战a区已经全部沦陷,只剩余一百四十九位平民在军队的掩护下进入防空洞,请后置支援部队前往第四号防空洞进行集中撤离;通讯结束。” 中间传来一阵沙沙声,似乎是信号不好,梁虎承屏息凝神地听着,战友们扶着他的的胳膊,防止他倒下去。 “……” “如果可以的话,请支援部队可以救下我……我不想我的爸妈失去他们的孩子,不想让我的孩子死去,她还太小,没有见识过这个世界,我不想让她出生没有母亲……不想让我的丈夫失去他的妻子。” “梁虎承,我非常爱他,他也非常爱我,我们彼此,胜过爱过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所以……我不想死……不想让他因为我的死而难过……不想放弃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所以我要坚强,坚强地等待着救援的到来,再疼,我也一定要忍住。” 通讯录音里传来怪物的咆哮声,和沙子哗哗落下的沙沙声,以及房梁砖块倒塌碎裂的恐怖声音。 “为了我深爱的和深爱我的每一个人,我要坚强。”苏晴的声音变得哽咽:“你们也是,无论如何都要坚强,不要在任何的困难面前被吓倒。” “可惜我是等不到救援了吧……那么请支援部队,请务必要救出防空洞里的人们……他们在等着各位。” 在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吱呀声里,苏晴最后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微弱。 “人类最终会胜利……” “虎哥……你一定要幸福……” 自此之后,没有声音。 再后来,梁虎承也死了,他死在撤离群众和物资的队伍里;他被感染的时候把最后一支抗体给了一个失去双亲的小孩子,凭借着最后一丝力气开枪杀了自己。 楚瞻宇记得他回首时,最后目睹梁虎承的样子:他浑身鲜血,平静地依靠在废墟上,眼神保持着人类的清醒和痛苦,直到最后一秒,他都没有放任自己去伤害同胞。 而现在,他有了妻子和儿子,如果当时的年轻人还在的话,估计会笑嘻嘻地跑上来说长官我家是闺女你家是儿子,要不我俩以后结个亲家什么的…… 实际上,楚瞻宇只能把这一切都讲给自己的儿子听。 “想想看吧!费因,这些人,这些高尚无比的人,他们虽然和我们素不相识,和我们也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们都是地球的孩子,大地的子女!”父亲激情澎湃地抱着他,低声道:“我们是为了同样一个美好的明天而奋斗!我们之间超越了血缘,我们是真正的亲人和同胞!” “我们的职责,就是守护人类,把侵害地球的异体都赶出去!” 把异体彻底驱除出这个世界。 楚斩雨低着头,嗫嚅道:“那……我要是变成了怪物,爸爸也会杀了我吗?” “老爸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楚瞻宇大笑起来,一把搂住一边的泰勒:“你妈妈最近在研究一种很了不得的药,要是成功的话,就算变成怪物,也能抢救过来了。” “泰勒女士真的能办到吗?”楚斩雨看了看刚从梦中醒来,睡的毫无形象的女教授,表示了深深的怀疑。 “当然了……你的爸爸妈妈…可都是很厉害的人物……”泰勒打了个哈欠,趴在楚瞻宇的肩膀上继续睡:她昨晚上五点才睡。 “听见了吗?”楚瞻宇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就算是哪天你真的变成了怪物,爸爸肯定会第一个杀了你……” “啊?!”楚斩雨被吓了一跳:“你是不是我亲生爸爸!” “废话,长这么帅的小孩,一看就是我的儿子。”楚瞻宇赶紧说:“你没听完我的话……但是在你变成怪物杀人之前,要是谁想害你,老爸会和他拼命到底!” 变成怪物之前,保护自己的亲人是感情使然,变成怪物之后,杀死变成怪物的她,是保护大多数,以及身处职责所必需的。 穿越时空的话语仿佛仍在耳边回响,楚斩雨睁开眼睛。交接的空艇靠拢所在楚斩雨舰艇,在剧烈的风声和螺旋声里,两艘舰艇的登机口咬合,在舱内伸出舷梯。 楚斩雨背好作战装备,登上交机口。 回首望去,原先的舰艇减速,飞快地向后撤去,载满武器的轻型舰艇跟在其后。 “老大老大!你来了!要不要喝点饮料压压惊!等会可就是苦战了……”凯瑟琳举着汽水跑到跟前:“杨老板特批下来,允许我们这个时候喝多点。” “工作记得称呼职务。”楚斩雨冷不丁地接过汽水:“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凯瑟琳嘿嘿一笑,又变得惆怅起来。 “唉……其实我心里有话想对大家说……”凯瑟琳忸怩诶摆着身子,如娇羞少女一般。 “你心里还有话?”麻井直树本来一直很紧张地思考对策和战术,奈何被这厮搅得思绪全无,干脆放弃思考,一会听墨白指挥得了;所以此时他搭了腔。 “什么话啊你,我看起来不像是一枚满怀青春心事的娇羞少女吗?” “嗯嗯嗯,所以少女你赶紧说。” “大家都知道,此次任务十分凶险,要是我不幸牺牲了……” “别说傻话。”楚斩雨喝了口汽水。 “这哪是傻话?福祸相依,万事难测;所以要是我不幸牺牲了,请各位统战部管理通讯和信息的同僚高抬贵手,请不要随意翻动我的浏览记录和我的个人库存,以免死节不保,损害我在部队中的形象。” “你还有形象?”麻井直树冷笑道,转身和墨白搭话:“墨白,听见没?她要是没了,把她的浏览记录和库存都公示于众。” 凯瑟琳尖叫起来:“老大,你管管他们!墨白听你的话!” 楚斩雨此时竟然露出罕见的笑意:“就按照直树说的做吧,我没意见。” 凯瑟琳愤怒地朝着麻井直树扑了上去。 听着身后的鸡飞狗跳,即便在抑制剂的作用下,楚斩雨也难掩笑意地背着手。 行驶的噪音被降到最低,空间的任何声音都清晰可闻;显示板上,标记为“蝴蝶”的红色光点不断地挪移,忽然停住了。 “还有多久到达目的地?”他问墨白。 “还有五个小时。”墨白答道:“我们暂时失去了对支配者的捕捉,应该是出于局部地区信号损毁,此时我们,也只能推测祂的大概前进路程。” “那好,我先去睡一会。”他似乎露出了罕见的疲态,不是形容上的憔悴,而是内心的过劳损;比起稍微放松下心情,他更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一人。 楚斩雨走时的模样很像是抑郁症患者去自杀的样子;他一拉开休息室的门,凯瑟琳忙不迭跟了上去:“那个那个,上校,长官,你要是心情不好,就和我们多说说吧,随便倒苦水,毕竟蝴蝶是……” 闻言楚斩雨蓦地回首,蓝色的眼珠亮的令人心惊;凯瑟琳赶紧闭上了嘴。 她很想安慰他一下,但是没办法。 “还有五个小时……” 上校轻轻地出了口气,闭上眼睛。 “我认识她,满打满算有五周时间。”楚斩雨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大……要不你哭一场吧……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看着他的样子,凯瑟琳也难过起来:人非草木,谁能遏制住自己将要手刃亲人的痛苦呢? “我不会哭的。”楚斩雨失笑道。 他指着墙上显示的时间。 “我们花了五周的时间相识相知,我告诉我自己;我将摆脱孤独的宿命……” 楚斩雨一字一句地说:“而现在,我告诉我自己:我必须在剩下来的五个小时里,彻底地忘记她这个人。” 凯瑟琳怔住了 。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薇儿·楚,只有第三支配者:蝴蝶;而我,是统战部上校楚斩雨,一级干员,科研部的集大成之作,目前为止最强的人类战士。” “……蝴蝶终将死于我们的手。” 楚斩雨动作急促地关上了门。 凯瑟琳劝说无果,只得返回。 五个小时后,扫地机器人摇摇晃晃地进了休息室,这座舱艇的战士,包括那个上校,已经全部离开,奔赴前线,去抗击支配者了。 它摇摇晃晃地来到床前。 床铺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头柜上是一支刚刚注射没太久的强效镇静剂;在和平年代是可以被划为毒品的存在,成瘾性很强,摄入剂量稍大,可以直接让人猝死,即便在军队医院都是按照“毫克”来发放的,这一管镇静剂却足足十五克。 被批准使用这个的人,一定是到了情绪无法靠自己压制的境地,才寻求这样危险的药物来处理自己。 机器人将针管收入回收舱,机械的身子转向床铺,被褥整齐。 床头是被泪水彻底浸湿的枕巾。 第48章 未醒之梦(5) 最终交接程序的胶囊舱还有十分钟就要降落到地面,最活泼的凯瑟琳也没了声响。在一片沉闷的寂静里,舱门被再度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乘着缓缓收缩进来的梯子,豹子般跃进了舱内。 众人定睛一看那身形分明是统战部最高负责人:中将杨树沛。 “没想到您也亲赴前线。” 看着一身作战服的杨树沛,凯瑟琳大呼小叫地跑过来。 杨树沛中将出生在中国战区的杭州,大概有四五百岁了,他自述童年被一度异潮的战火侵袭,能活到现在纯属命硬运气好。 在不熟悉他的人看来,他性格爽朗开放,温和大方,在军委里更像个和稀泥的好好先生;但是和他相处许久的楚斩雨知道:这个老人是依靠着内心复仇的火焰,才能支撑着走到这里。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杨树沛乐呵呵地念了一句中国的古诗,不经意地对上楚斩雨被药物处理过的漠然眼神。 “这次事关重大,再说我也不能在后台看着你们在前线拼搏厮杀,我却悠然自得地旁观。”杨树沛赶紧正色道:“平时开开玩笑,现在都严肃一点。” 凯瑟琳赶紧靠边站好,作温婉状态。 因为统战部对于军人着装和形象限制很宽松,在非正式场合只要不太奇葩即可,所有这老家伙以前总是穿着黑色系列的各类西装,有时也穿军礼服和制服;对于衣着他有一套自己的审美,凯瑟琳经常在私底下吐槽他是年迈的骚包。 这也是除了楚斩雨之外,所有人第一次看见他穿作战服:刮去了累赘的胡茬,再穿上笔挺的衣服,竟然瞬间年轻不少;楚斩雨的目光落到他腰间,裤腰带上插着两管将官才有的特发式手枪:一只用来战斗枪击,一只用来枪毙违抗命令的叛徒。 面对杨树沛这番话,楚斩雨笑笑,算是接受了这个充满人情味的借口,他面不改色地把载有新型生物适格芯片的针管,以及二级抗体递给杨树沛。 “心情不错?”杨树沛意外地挑眉问道。 “怎么可能?不过幸好有抑制剂。”楚斩雨摇了摇头,语气冷淡:“既然您来了,那么现在,统战部集中负责调度的是谁?” “乔治·伦斯。” 楚斩雨明显脸色奇怪,但还是平静地应下声来:“我知道了。” 杨树沛的基因修正次数不多,每次他都倔强地要求保留部分胡须和皱纹,像是要提醒自己是个暮年的老人。 “心老了,外表也没办法装年轻。”杨树沛把抗体和芯片都注射完毕,好似在感慨。 “蝴蝶,已经非常接近三号能量塔了。”墨白轻轻地说:“能量塔在地下,蝴蝶想要汲取能量,必要花费一番手脚。” 但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楚斩雨想道。 “缩短降落流程。”杨树沛知晓众人心中所想,上前按住墨白的肩膀:“无条件射杀准备程序,给予批准。” 一团团浅灰色的深重云层,飞快旋转挪移,合拢在远方的蓝色的海平面上,无云处阳光洒满了海面,倒映出青苍色,恍若天空的延展。 海边的天气如川剧变脸,阳光明媚和黑云腾席……干净的白转成浸染暗灰的黑,触手般向着整片天空蔓延。 海风急促摧山撼海,四面回响八方袭来。乌云如冬天的厚重棉絮,光线凹陷下去,世界陷入了某种古怪温暖的昏暗之中,显得格外寂静, 万物都昏昏欲睡;在这寂静里,战斗机呼呼的声音如天鼾般震耳。 不知名之叶哗哗作响;正值地球复苏之春,孱弱枝桠不堪风折,参天躯干藕断丝连,呓语乞讨上天亦无用。比如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令人胆战心惊。 蝴蝶若即若离地贴着海面,时振时翔。 巨大的阴影遮天蔽日,覆盖在上空,给蓝色海洋附上一层灰,暗沉的波光粼粼,荡漾晃悠的水波里,呈现出一种月光下才能有的,紫蓝色矢车菊色泽。 水里供起一个个布满凸起的鼓包,纹路漫不经心地湿透过它们的头顶。 地球上的海洋,远比书上的更震撼。 在它身后,是一连串的炮火,紧随在奇异的肉质尾巴后,拉曳出一长串橘红色的热浪,在暗空里像烟花一样炫目。 她意识混沌,感觉自己张开胳膊。 如乘着鸽子雪白的羽翼。 风声像是利箭嗖嗖在周身,白色的云朵像是漂浮在半透明蓝色里的奶油。她的视野里不断地浮现出一片规律涌动的蓝色,像是排列整齐竖线的蓝色虹膜。像是水晶球,像是天空,像是海洋。 关于一段海洋的记忆浮现。 薇儿,或者说是蝴蝶,她在此时忽然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她的全部来自于这段记忆的主人。 那是一个金发的女人。 她漫不经心地眯着眼睛,不知从何而来的淡色光,在她洁白的脸上轻盈地跃动。 仿佛上帝从天国投下的目光,在这张脸上怜爱地游离着,淡金色的睫毛,深蓝色的眼睛,深陷的锁骨,凹下去的阴影与肌肤相衬,几乎有种让人不敢正视的神采,如烈酒在杯壁上滑落的醇厚酒痕。 女人在记忆里的身形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豆丁点大的小女孩,苍白瘦弱,只有一张五官标致,神情倔强的脸,在人群里尤为醒目。 她穿着印有实验编码的白衣服,坐在钢铁的墙壁下,抱膝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在短暂的休息后,她被逮到实验室里,对着实验器材默默地操作……几个小时过去,她被允许喝两口水,吃点面包和蔬菜,然后继续做研究和实验。 日子就这样循环往复地过下去。 有一天,她看见了一个奇怪男孩。 他被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追逐着,他跑的很快,但是穿着黑衣服的人太高大强壮,瞬间就把他追上了;他们拿着锤子和长棍打他,嘴里叫喊着,她听不懂。 那男孩却哈哈大笑了。 之后,很快她又看见了那个家伙,他在喂墙角的老鼠,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稚嫩的脸上还有着滑稽的肿块和淤青。 这是快晚上,监视她的,穿着白大褂的人都走光了。女孩看着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蔬菜和点心还没吃完,于是站起来,到窗口边,邀请他到实验室坐一会。 “你是谁?”男孩头也不抬地问。 “我是泰勒·罗斯伯里。” 男孩把老鼠揣在自己的兜里,从窗口爬了上来,钻进她的小屋子里。 “吃东西吗?”她把小块的面包和蔬菜粥端到他面前:“你受伤了。” “谢谢。”他看起来饿了很久。 其实女孩也很喜欢墙角的老鼠一家,这年头,正常的动物不多了。她经常会丢点面包屑和蔬菜残渣到墙角下,看着老鼠来吃;但是最近老鼠都没怎么来找过她,显然是有新的人在投喂它们。 “原来是你搞的鬼。”她生气地说。 男孩哈哈大笑,揉了揉她的头发。 话是这么说,她把消毒液和治跌打的药都拿出来,料理他身上的伤口。 “你为什么帮我?”男孩疼的呲牙咧嘴。 “你这人真奇怪,你受伤了,治好你需要什么理由吗?”她把药收拢回药柜子。 “奇怪的是你啊。”男孩摇摇头。 “那天,为什么被打?” “老鼠爸爸家里又添新成员了,之前的量不够他养活一家人了。”男孩爽快地说:“我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他们,但还是不够;我看到那几个家伙有不少多余的,搜刮来的粮食,我就去偷了点。” 他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黑发:“结果那几个家伙看到我的长相,打得更起劲了;要我说不过如此,吃那么多东西,人高马大的,力气也就这样。” 女孩看着他的样子:“你是亚洲人?” “嗯,我出生在中国东北辽宁。”男孩吃完东西,往地上一躺:“你呢?” “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英国和荷兰混血,我的母亲是俄国和德国的混血,我算哪里的人?”女孩有些迷惘。 “混血儿啊,难怪你这么好看。”男孩看了看她:“……幸好有人保护你。” 那天晚上两个人就地域问题探讨了一番,也没能得出什么结论;她把自己的床清理了一下,请这个男孩和自己一起睡,她心想自己的态度很诚恳,男孩却还是不识好歹地跳出窗子走了。 “我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和你一起睡的,傻东西。”他从窗口跳了出去,抓住旁边的紧急救生杆,落到了地上。 第二次见面,约好一起喂老鼠。 男孩发现女孩拎着食物来看她,和她笑着打招呼说:“罗斯伯里小姐,好久不见。” 他居住的破败的角落空无一人,很难想象一个人要怎么在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居住环境里生存;她把食物放到地上,等候许久的老鼠家族激动地跑上前来。 “你没有住的地方吗?”她问。 “本来是有的,但是被赶出来了。”男孩耸了耸肩,为她腾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不过,我觉得比原来的好多了。” 她跪坐在地上,像一个气质高洁的公主,柔白色的膝盖沾染地上的土灰,居然磨破了一点口子;男孩好像忽然有点难为情,他撕下自己的衣服垫在女孩身下。 “太娇气了。”男孩很嫌弃一样地摇头。 有一天,空气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有的人疯狂地挥舞着锤子砸烂能看见的所有玻璃和车厢,还有的人高举着印着两个地址的票,争先恐后地涌上飞机。 有个身形肥胖的男人,他举着自己的着作书,牵着自己的孩子,大喊道我是xxx知名作家,我是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创造者和传承者,必须让我先走……… 然后他被绊倒了,压在黑嚷嚷的人群之下,黑红色的血从舷梯上流下来,把逃亡者的脚底染成褐色。 那里面也有他孩子的血,和被踩碎的肉。 陌生男人赤裸着身子穿过马路,不顾街道上人们惊愕的目光。 “你在做什么。”她拦住这个狂奔的人。 他对她说:“因为我要死了。” “为什么?你还活着。” “祈祷你们运气足够好,能抢到票吧,无知的小崽子们,搞不好今年我们都玩完;有什么想做的最好现在就做,省得死前有遗憾。”男人喃喃自语地推开她:“现在也只有祈祷了……上帝啊…请保佑我吧……” 在她的视野里,他赤条条的身躯挣扎着,如一条不断向着远方蠕动的肉色虫子。 大人们说,高高的楼要倒塌,灰蓝色的海浪要流进来了,红蓝色的火舌舔着灼热的气浪,空气变得扭曲;她站在断裂的高楼上,在热浪里,她的脸像是在公园里照着哈哈镜,弯着身子,脸部滑稽地颤动。 男孩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叼着烟,但没有点燃,像个大人一样发话了:“我们很快就要死了,很快。” 她望着朋友东方人的面孔,男孩俏皮地眨了眨眼:“我说的是,如果一直呆在这个死地方的,就会这样。” 在毫无指望的世界,那扇紧闭的铁门忽然打开了,风吹过她的耳边, 像一只轻快的,有着洁白羽毛的鸟儿。 这世界上所有关系的开始于何时,就连当事人也说不清。这段关系开始于一个雨夜,她身无长物地翻出实验室那高高的窗户,手里只有朋友的手。 小小的两道影子飞奔在夜里。 “离开了收容所,我们要去哪里呢?” “你知道吗,每个人都会死;只是早晚罢了,几岁死和几十岁死都一样。” 男孩说道,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你今年几岁?小怪物。” “六岁。\"她不高兴地回答,别开脸:“不许叫我小怪物。” “我听他们说,你已经会做奥数题了,别的像你这样的小孩子还在用手指算一加一,你不是小怪物是什么?” 男孩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她衣着单薄的身体上,不顾女孩怨怼的目光:“小怪物,你去过墙外吗?” “墙外?”她盯着眼前的墙壁。 从出生到现在,这间墙皮就是她记忆的起始,她和大多数人都一样,出生在这里,也将死亡在这里;不出去看一看,会以为世界就是家门口到灰色的墙壁这么远。 “我带你去看一个好地方,怎么样?” 这句话让她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穿过丛林和泥泞的长路,走到穿着白色大褂的人找不到的地方;头顶的树木参天,枝叶堆积在头顶密密匝匝,昏昏沉沉的阳光和云朵在头顶上不断掠过。 有时她也能听见荒废的路上传来播音声响,有个说话很难听的男人在里面破口大骂;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但是毫不回头地继续跟着男孩走。 男孩懂打猎的技巧,他带着她小心地绕过怪物丛生的地方,小小的两道影子在无人的地方穿梭;渴了,他过滤干净水给她喝,饿了,他把用匕首和机动枪抓到的动物剖开,查看里面是否有异变,然后再烤了,用刀子切开,露出熟透的切面。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带着她来到了一片碧蓝色的海水前,脚下是被月色染成银白的的沙子,双脚下面暖暖软软的。 她惊讶地望着这片蓝色的水域,迎着略带腥味的海风,她不自觉地张开手,任凭它们穿过自己的身躯。 在干净的星空下,璀璨群星汇聚下,他们坐在沙滩上,海水波光粼粼。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女孩在篝火上烤着野鱼,鱼肉散发出鲜美的气息:“据说在询问女士之前,要先说自己的名字。” “那还真不好意思了。”男孩躺在沙滩上,歪头看向燃烧的篝火。 火焰显得格外明亮。 他们沉默着,女孩把表皮焦黑的鱼递给他:“抱歉,没做过这种事情。” “其实还可以,外酥里嫩……呕……”男孩强撑着嘴巴的表情把她逗笑了。 “对不起啦。”但很快,她低着头说。 “没和你说我的名字,那是因为我没有名字。”男孩把吃了一半的鱼给她:“你给我点时间,我现在取一个吧。” 烤焦的鱼是深黑的颜色,她又想起了那个作家的孩子,她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年纪,面容羞怯。她的血肉把人们的鞋底染成焦褐色,可是大家都熟视无睹。 像他们这样子的孩子,就应该像她看过的,战争前的照片里那样:一群穿着校服的孩子沐浴在阳光下,早春的花芽,如丝的光,柳絮般飘落于他们的肩头。 怎么会突然像这样子离开,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口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捏住了。 “我想好了。” 男孩一个鲤鱼打挺,从沙滩上蹦了起来,跑到大海面前,跑到无垠的星空下面,他张开双臂,扯着嗓子呼喊了一声。 “我是楚瞻宇!!听见了吗?!” 他向她解释了自己名字的含义。 “我要成为瞻仰宇宙的男人,不止这样,我还要征服它,让宇宙为生命的奇迹所倾倒!让宇宙来瞻仰我。” “是吗?我的话,宇宙是我的敌人。”泰勒望着天空上的星辰:“楚瞻宇,你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吗?” “不知道。” “光是肉眼可见,就有6974颗。”泰勒压着眼睫,狠狠地咬了一口鱼肉:“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对我们充满恶意的星球,像晚上的野兽一样,蛰伏在黑暗里。” “你怎么会这么想?”这回轮到楚瞻宇惊讶了,他用手背碰了碰女孩雪白的额头:“这可不是一个小女孩应该说的话。” “我不是小女孩,你忘了吗?我是小怪物;而且是会让全世界大吃一惊的怪物。”泰勒站起来抓着楚瞻宇的肩膀,认真地指着夜空:“我也和你一样,想征服它。” 说着壮志凌云的话,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后背激烈地颤抖着。 “先养好身体吧。”楚瞻宇坏笑道:“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没办法做什么事。” 她心里默默地想道。 楚瞻宇,那么约好了,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士,我要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 “最伟大的科学家?” “对,甚至比爱因斯坦还要伟大。我不喜欢用理论去论证什么,那是哲学家的工作:他们总是以各种方式解释这个世界。”泰勒轻轻地说:“重要的是改变世界。” “我一定要健康起来,要让我的头脑和身体都变得很强壮;等到那之后,我们就一起拯救世界吧。” “拯救世界?”楚瞻宇笑起来,和她对拳:“这个我很有兴趣哦,罗斯伯里小姐。” 这些少年时零散而天马行空的奇想,勾勒出瑰丽无比的画卷,像是在地上捡起灵动的碎瓷片,拼凑出一件华美的花瓶。 在一个星空浩瀚的夜晚,他们在风中相遇了,像从笼子里飞出的海鸥,对着没见过的大海和世界大声呼喊,灵与肉仿佛都要溶入璀璨苍穹之间。他们像伊甸园内的亚当夏娃,天真地追逐着自由和爱,在自由和爱背后却亦有代价。 此时他们还太小了,只是空有理想,却不知今后应该怎样为理想奔走。 他们被不同的救援机救走,楚瞻宇摘下自己胸口的玉佛,那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泰勒也把一枚银质的十字架交到他手里,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以后记得来中国战区找我。” “愿上帝保佑你。” 泰勒小声地说道,随后便被救援人员拉开了;身形高大的男人冷漠地看了一眼楚瞻宇,后者只是付之一笑。 当记忆的指针转动过月球基地时,“蝴蝶”看到了一个黑发的男人,他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一对母子,他们举着纸飞机追着教堂前的鸽子。 蝴蝶看清楚了,那个少年的脸。 那竟然是少年时代的楚斩雨。 楚瞻宇正是他的父亲。 他是在一场白日的流星雨中与向他的妻子求的婚,那一天她因为突如其来的科研忙碌,没有立刻回答,匆忙之际只能回首递给他一个微笑。 然而她很快就让人告诉了他。 “那个,楚上校,请留步。” “什么事?”他回头看着司机。 “罗斯伯里小姐让我捎句话:她说,‘泰勒·罗斯伯里愿意’。” 记忆的水纹平淡了下来,男人那一瞬间的惊喜镂刻在心上,他的面容隐去,又陷入了黑沉沉的寂静里。 第49章 未醒之梦(6) 接下来的记忆,像盖在礼物上的幕布,为蝴蝶揭开了过去的序曲和现在的杀机。 “老约瑟死了,你知道吗?” 泰勒淡淡地抬起眼睛:“我知道了。” 好友看着她冷淡的眸子,确信自己咬到舌头时候的面部表情,都会比她听到父亲死亡消息时更丰富。 “那可是你亲生父亲……就算你不喜欢他,你不好奇他怎么死的吗?” “这种人迟早都会死,早晚罢了……我知道他已经死去,这就足够了。”她擦干净沾着食物残渣的嘴,端起盘子离开。 泰勒·罗斯伯里女士的坚毅冷艳、顽固聪颖是举目共瞩的,每个人都可能在花园,超市,人行道上看见她;她总是穿着普通的衬衫和长裤,眼睛永远直视着前方,步履匆匆。她那潇洒优雅的气度,一点也不逊色于那些银幕上曾经出现过的飘逸秀丽或者妩媚动人的倩影,或者说后者弗如远甚。 楚瞻宇与泰勒相识已久,他们在捅破窗户纸前,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友情与往来。和楚瞻宇结婚之后,她在他面前逐渐像变了个人,开始注重自己的梳妆打扮和衣着,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 两个人一直以来都没有孩子,泰勒怀疑地去做了身体测试,医生遗憾地说她这辈子都几乎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个消息无疑让泰勒如坠冰窟,楚瞻宇安慰她如果真的那么想要孩子,也可以通过基因合成手段。 基因合成,只需要取得基因样本提供双方的允可证就行了,现在出于安全的考虑,也很少有女性自体怀孕了。 但是泰勒在这方面有着不小的执着,她认为自己天性冷漠,如果自己怀孕产生孕体酮,她会对有孩子更多的关心;她提交了基因合成申请,但是内心对此仍然有着渴望。 来自她和丈夫的,两个人的基因,负责将它们合成的部门,最终派人送来了一个装在试管里的小小婴儿;泰勒看得出来,她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软软的金色头发。 “要是和你像就好了,她以后肯定是个聪明的大美人。”楚瞻宇没事就来看看试管里的孩子,每次来都带着他精心设计的名字;在审美这方面,夫妻二人各执一词。 有一天,楚瞻宇捧着一盆高大的蔷薇花走进来。 “泰勒,我想好了,我们的女儿,就叫薇儿丹蒂吧,北欧神话掌管命运的女神之一。”楚瞻宇说:“中文可以用薇儿这个名字,这株花是薇科植物,在她出生的那一天被培育出来的,我觉得和她很有缘分。” 场景变换,一间居家的房屋里,泰勒博士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其他人根本想象不到那终日握着试管和材料表的手,也有拿起锅铲和调羹的一天。 厨房对面的门开了,一个少年走了出来;他有着漆黑如鸦羽的头发,克莱因蓝的虹膜,集东西方五官之大成的俊美面容,这分明是年少时期的楚斩雨。 他穿着白色的衬衣和墨绿色的裤子,手臂上挂着军校生的校服外套,赤裸的胳膊上挂着学生监督会的臂环。 和成年相比,他的身形还很青涩,眉宇间,眼光里,还没有那种麻木味道很重的冷淡,五官和身条还没完全张开,气质和长相都更加雌雄莫辨一些。 “回来啦?”泰勒像小鸟一样蹦到桌边。 “是啊,今天上的课真无聊。”楚斩雨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拉开椅子坐到餐桌前,下意识看向空荡荡的屋子;那时他还没能像现在这样矫饰自己,笑容显然有些勉强。 “宝贝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老妈,你这话问的……约瑟爷爷和叔叔死了…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不管怎么说,家里都死人了不是吗?” 楚斩雨欲盖弥彰般地喝了口水,眼珠子转了转:“还有,我都十五岁了,别再叫我宝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妈宝男。” 年少时期的楚斩雨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生动极了,如动起来的油画雕塑,灵动隽秀。和现在的他比起来,气质天差地别,感觉就像是两个碰巧长得很像的陌生人。 “你就是妈宝男,怎么了?”泰勒不太高兴地叉着腰:“有妈妈把你当宝贝,你还不乐意了?跟你爸爸一个德行。” “打住打住,你怎么还带连坐制度?”楚斩雨和哄小姑娘似的摆摆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转移话题说:“对了,之前那个……我爸说过你搞过一个基因合成的胎儿来着,怎么不继续让她发育了?” 泰勒把菜端到桌子上,她解开围裙和头上的绑带,把一头金色的秀发利落地甩到脑后,坐在餐桌前和儿子吃饭。 那飘逸的金发柔顺光泽,犹如天使之翼在阳光照射下的水波里浮动,每一缕都像是流淌的柔软黄金;碎发垂在粉白色的额头和鬓角,衬着泉水般纯净的眼眸。 天蓝色的眼睛含着温柔澄澈的光亮,眼型圆而眼尾秀长,淡金色的睫毛像是细碎的金沙;她看着儿子,捧着脸微笑。 “这个嘛…很简单啊。”泰勒细声细气地夹着嗓子说:“怕你吃醋啊。” “你正常点。”楚斩雨无奈地皱眉。 “好吧,怎么说呢,我觉得孩子不必多,有一个就够了。” 泰勒认真地说:“要是在我生了你之后,又给你添了一个小妹妹,我们就要喜欢那个更小的孩子了,那样的话,爸爸妈妈不是很对不起你吗?然后你就会觉得‘啊啊爸爸妈妈也不过如此吗……我要毁灭世界了呜呜呜’,我觉得那样可不好。” 有很多泰勒博士的追求者,都对楚瞻宇感到愤恨不平,很有一些思想固执的人觉得这样一个可与玛丽莲梦露媲美的绝世美人,不该执着地嫁给一个在他们看来既不高大也不魁梧的东方男子。 她摇晃着杯子里的牛奶:“不过遵从你的意见,要是你很想要弟弟妹妹的话……我现在就去解冻她的培育进程,过不了多久我们家就要购置连衣裙了。” “算了吧。”楚斩雨一言难尽地摇头。 “看吧看吧,大的孩子都不想要爸爸妈妈生二胎的。”泰勒掐了掐他的脸:“你和妈妈装什么小大人?嗯?” “别掐我啦。”楚斩雨扒拉开她的手,却无意间碰到了她手指上的创可贴。 “怎么了?”他拿住那只受伤的手。 “刚刚切胡萝卜不小心割到手了,没事的,以后我多练练就好了。”泰勒把手背到身后,垂着头狡黠地笑了笑:“别告诉你爸爸,不然他又要笑话我笨手笨脚了,我……可不给他嘲笑我的机会。” 楚斩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感觉这对父母的心理年龄加起来不超过自己的年龄;作为家里最正常的人,他决定坐下来把饭吃完,一边听着泰勒女士的自言自语。 她总是这样,稍微闲下来,就在自己的那一方世界里打转,自己和自己玩的也很开心,除了她自己,她只有父亲这一个玩伴。 一起玩了这么多年,还像他们所说的当年初见那样,乐此不疲。 就连她爱的儿子,也不能完全走入她的内心;泰勒看出了儿子的不满,她嘟了嘟嘴:“我是个不服输的人啊……” “那孩子叫什么?她有名字吗,我记得老爸说过的,是个女孩对吧?” “她叫薇儿丹蒂·罗斯伯里,中文名叫楚薇儿。”泰勒指了指窗台上那盆蔷薇花。 薇儿丹蒂·罗斯伯里。 薇儿。 先前她仿佛落入深深的冷水里,黑暗和柔软裹住了她,周围空气的流动和变幻的景色都有自己合二为一,然后它们迅速塌陷。 像封闭的,冰冷的,狭隘的盒子,在其中的,是她空荡荡的思绪。 这种感觉近乎死亡,温暖,欢喜,恐惧,依恋……原本应该随着肉体的解析崩离而消失的情绪,以一种积累的方式保留了下来:好似把水蒸气冻结成冰块。 她闻到血的腥甜味,想要抬起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感觉自己进入了谁的肉体,这具被刺穿的肉体没有心跳和血液流动的活性,但是内里蕴藏着极其狰狞恐怖的黑影。使她不得不逃开,和人们恐惧奶油蛋糕下面忽然露出的白骨头一样。 不知从何处,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声。留给她思绪休息的地方逐渐狭窄,好像她一瞬间五感尽失,这种感觉虽然只有一瞬,但十分可怕。 一直到听见实验室试管碰撞的声音,隐藏在基因里的,那过去的记忆现身于浮光掠影,女人巧夺天工的脸,那独特的书卷气眼眸,像是刺开云翳的金光,她循着光亮朝尽头走去,用尽力气浮出水面。 表皮上传来尖锐的灼烧疼痛,她从回忆里唤醒;薇儿从支配者蝴蝶独特的的视角里,看到了楚斩雨冷漠的眼神。 那是屠夫看着待宰牲畜的眼神。 那眼神让她瑟缩了一下,但是她仍然本能地想要跑上前去抱住他,楚斩雨会和往常一样揉揉她的脑袋。 但是自己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上跃起,距离男人越来越远;薇儿想要伸出双手,却感觉自己被关在了狭小的的收纳盒里,只有一双眼睛能窥见外面的世界。 “我已经把追踪器打进它的身体里了。”楚斩雨一手扶着舱门的栏杆,摁着耳边的通讯,擦干净发信枪上沾到的污渍和浊液。 “多谢了,上校。”墨白看着屏幕上重新出现的标记红点,实时共享给全军上下。 “等一下后面的支援部队一起走。”楚斩雨闭着眼睛回复:“镇静剂的效果要过了。” 两次注射的间隔太短,药效维持的时间也会大大地缩短。楚斩雨已经向科研部提交了一级管制药物的使用申请,准备让支援部直接给他注射十五号镇静剂。 这是管控级别最高的镇静药,效果立竿见影且维持时间很久,危害可使人格解体和寿命缩减,尤其对神经系统伤害最为明显;基本上用过一次就很难戒掉了,战争以前以前这东西叫新型毒品博安克柏。 无形的枷锁套牢了他本就困顿的精神。郁结的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幽香,牵着微凉的遗愿和冷水一样的悲伤。她带来啃食天地的黑暗,浩荡潮水一般埋没生命,将世界变为一座巨大的坟墓。 楚斩雨不敢去设想“蝴蝶是否还保有薇儿的个人意识”,这种情况下,他必须采用一些不太合法的外部手段来控制自己。 走出沉冷漆黑的舱内空间,他眯眼望向从远处驶来的支援部队的车辆。 “我是统战部上校,楚斩雨。”他向支援部的官兵展示了自己的证件:“请求批准使用一级管制药物已经通过。” “这太冒险了,上校。” “无妨,挨过去戒断反应就行了。”楚斩雨挽起袖子,露出臂膊:“动作快。” 医疗兵取过一管上面贴着危险红色字迹的药瓶,里面深蓝色的液体荡漾。 注射完镇静药,楚斩雨的的神情显得麻木而冷淡,他扶着后颈,活动了一下脖子, 从支援部上来舱内的医疗兵,正拉着他的右手,帮他调试手腕上滴滴作响的定位器。 \"请您稍等。\" 医疗兵言辞礼貌,动作麻利飞快。 安装在臼齿里,和舌头下的定位器,埋在胸口的的人造心率检测杆,以及衣服上极大可能存在着的窃听器,数量不明确。 楚斩雨头一次明确地感受到军委对自己全身上下的监控,换了其他人,多少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是楚斩雨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任凭他们在自己身上摆弄器械。 “其实原本规定是:每次您出门都要进行这样严格的监控,但由于之前几次出外勤时间都过于紧急,没来得及作此准备,都只是靠着手腕上的发信器定位监视您。” “辛苦了。”楚斩雨点点头。 他眯着眼睛看往蝴蝶逃走的方向。 “感觉这次的比上次似乎奇怪很多。”楚斩雨跃上统战部的专用武装车辆,飞机呼啸着从头顶飞过,炮火像雨点一样轰隆隆地朝着蝴蝶涌过去;那个足足有两百米高的庞然大物躲避轰炸的动作堪称仓皇失措。 比之前他遇到的支配者“蝴蝶”,这次的蝴蝶更像个害怕挨打的孩子。 好像是眼前的怪物……在你眼里她想要你的命,但是她只想要爱你,拥抱你…也许那个穿过身体的触手,是她想要拥抱我?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只是扎了一下就离开了。 即便在药物的控制下,他的内心仍然也有着波动;尽管从外观看起来他冷漠滞涩。 像仙人掌一样,貌似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尖锐的刺,在她看来表达善意的行为却杀死了一个又一个人。 可能当她发现自己屠杀的时候,已经晚了,太多人早已在她的拥抱里死去... 如果她能做出表情,那她恐怕是呆在原地号啕大哭,因为自己,害死了别人。 楚斩雨组装好武器,镭射弹填充完毕,想到这里他不禁失笑。 “你在期待什么?” 别再去想了,别再抱有侥幸的心理,她不是什么人,就是一个需要被赶紧杀死的怪物而已。我如今的身份是军人,而她是无可救药的怪物,杀死她…… 是在正确不过的行为。 他熬过了那些煎熬,但是真正的煎熬竟然来自他的心底,忧郁造就了优柔寡断,反过来折磨自己;每一次犹豫都是对过去的否定,好像他在不断地轮回死去。 杀死无数自己,才得以至今;心灵死去多少次,人都不会死,只是会变得像机器。 不可以犹豫啊。 光滑如镜的枪身漆黑,照出楚斩雨的脸;他默念道:你已经今非昔比,变得比以前更强,你还在犹豫什么? 普通人当然可以躺下休息,可以害怕胆怯,可以感情用事,可以犹豫不前,因为他们的生命属于他们自己。 而楚斩雨的生命不属于他自己。 “是的,我没必要……” 他顿了一下,轻轻地说:“没必要为谁绊住脚步,我必须做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生命属于所有人,他一个不小心可能会让无数人因他丧命。 从前在敦涅尔克的教训还历历在目。 这只蝴蝶,他决不会再让它飞走。 车辆飞快地掠过土地,楚斩雨仰躺在放平的后座上,悬在头上的车顶被放下来,他沿着车的金属边框和备用轮胎抓上去。 他端着装备了瞄准镜的镭枪狙击式,蓝色的眼睛在镜里眨了眨,瞬间锁定了目标。 这镭射狙击式的后座力能把成年人冲飞出去几十米远,正常士兵根本无法使用;楚斩雨被那沉重得金属枪托抵着胸口,他听见自己透过硬化钢质传来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投放无害化处理剂的飞机迅速地跟上了“蝴蝶” “1,2,3,4。”通讯员报数,那声音穿过重重阻碍,显得有点失真,咬字模糊但是声音铿锵有力。 “5!” 霎时间,白灰色的粉末液体落下。 伴随着第五下心跳,楚斩雨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一发发安装了“群青”发射系统的镭射弹急速旋转着冲出枪口,楚斩雨的肩膀被枪顶得一耸一耸,他敏锐的视力在围绕着蝴蝶周身的粉尘和烟雾里,将每一发子弹都安排在自己最初的射击轨迹上。 这二十发镭射弹发射完毕,足以在它的表皮层上掏一个新鲜的肉洞出来。那就是飞机往里面填充处理药物的时机。 虽然不一定能瞬间威胁到它的生命,但是这一套流程下来,必然能减缓它的速度;加上炮火的侵袭和洗礼,一旦它落到地上或者更靠近地面,统战部的作战干员就有把握上去把它异化的脑仁掏出来。 从人类变化而来的异体通常很灵活,这曾经让人们颇为头疼,后来发现只要破坏或者失去原本的脑部,它们的行动就会变得格外笨拙缓慢。 如果脑仁已经异化得不成形状,那也有办法;根据科研部的研究,只要把异体切割成一万多块碎片,它就不能再重新恢复了。 楚斩雨单手握住重达七十公斤的重磁暴斩刀,眼里已经没有了犹疑的温情。 他是屠夫,冷酷地等待着牲畜落下。 在无数道杂糅的灯光照耀下,昏暗的天色隐隐闪烁着蝴蝶的身影,随着距离拉远,它成了一个朦胧的小点 蓝眼睛的少女在晨曦下微笑,她曾经踮着脚在男人耳边说“我想去看看真正的海是什么样子”,而她终于能够俯视海洋,能够不用踮着脚,却看见的是那个男人更加冷酷的蓝色眼眸。 梦,该醒了。 番外其一:为了金色的身影 这段故事发生在楚斩雨去地球的前一天晚上,卧室的门忽然嘎吱一声被打开了;刚刚准备睡觉的楚斩雨望去,原来是薇儿从睡梦里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怎么了?” “睡不着。”薇儿抱着书小跑过来。 “睡不着也要睡,明天我们要出门。”楚斩雨接过她手里的书,发现是一本故事书;他稍微翻了几页,觉得不太适合薇儿这个心理年龄段的孩子看。 “读睡前故事应该是不成了。”楚斩雨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 “你想听我以前的故事吗?” 薇儿点了点头。 于是楚斩雨讲起了他少年时代写诗作文被老师训斥的故事,发生在二度异潮前期。 那时的我还是个满怀心思的少年,被家人保护的很好,穿着像模像样的军校服,我托着腮望向窗外,世界是暗淡的灰,一潭死水,正在缓缓地沉入黑暗,总有一天,人类都将溺亡其中。 和平年代里就有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接连不断刷新我们的认知,这些罪恶和我们善良的天性同在,像是这个星球文明的特色,不得不品。 第一次大撤退战争,联合军政府还没有完全诞生,各国政府仍然保持独立,这使得在末世苟活下去也是极其困难,普通人似乎只有抛弃良心道德,才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不知道死亡和太阳哪个先来到。 我和很多少年的想法一样,虽然我们在暂时没什么作为,但是已经开始思考担忧人类存亡的大问题了。 不过思考归思考,我们只是感慨和抒发感想,至于应该怎么去改变世界,我的内心并没有一个完整可行的方案;所以这些都基本上都是停留在嘴边上的夸夸其谈。 在军校我的成绩很好,即便完全不参加训练也不会影响什么,导致我除了训练上课之外,成天无所事事。 天空更加的灰暗好像随时会塌陷下来,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无比的闷沉。 那一天交完作业后,我被我们的军校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人是生物啊,你知道什么叫做生物吗?生物就是要一刻不停地成长,你生命里的每时每秒都必须是充满意义的,否则你就不是生物了。” “老师,什么才叫生命的意义?” “你不知道?行吧,我问你,今年长高了多少? “五厘米”。 “非常棒!这五厘米不是为你自己长的,想想看,每个父母都希望有个高大帅气的孩子,社会需要身强体壮的人类;你这五厘米不仅仅让你的父母高兴,整个社会也为你这身高的成长有所益。” “可是……这不是我……自己长出来的吗?” “你这个人太利己主义了。” 我嗫嚅地不敢开口,这个严肃的名词让我害怕。 “什么叫做自己?难道你的意思是……你靠着光合作用和呼吸就能长到五厘米?可笑可笑,这五厘米可是鱼肉蔬菜蛋奶滋润下长出来的,是其他人劳动的结果!是整个社会赐予给你的恩情!” 老师扶了扶眼镜:“你要每时每刻怀着感恩之心,你要像车轮滚动向前那样一刻不停地上进,作为一个生物,你要把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与全世界,全人类的存亡联系起来,我们的社会是一个具有庞大生命力的生物体,你就要成为组成它的亿万个细胞里面最活跃的那一个。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写个作文,里面全是没有用的诗情画意!对未来的畅享呢?目标呢?计划呢?” 说完这一通长篇大论,她似乎也有些累了,坐下来缓缓地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茶水,发出很大的水渍声;多亏了她坐下让开了窗前的阻碍,我的注意力已经被窗外那道金色的身影所吸引。 那应该是一只鸟儿吧,身形敏捷迅疾,雪白的羽毛被夕阳染成金红色,正向着模糊的地平线飞快地滑去;我羡慕地望着那只自由的鸟儿,它的身上好像闪烁着永不褪色的光辉。 “看哪里?”老师重重地拍拍桌子。 我被她严厉的声音捉回了现实。 那道金色的身影远在天边,而我深陷这座名为办公室的牢笼,面对着老师,写意盆栽,一张木质的桌子,一堆高高的作业。 “你在东张西望什么呢?” 夕阳正在逝去,夜色正在填满天地,老师没有开灯,因此我看不见中年妇女满面的愁容,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怒气正像陈年酒那样发酵。 我感受到这是我万万不能保持沉默的时刻,在我天马行空的想象里,那个拿着重锤的人正漫步走向既定终点,准备敲响世纪末的末日之声。 我以为我会在一番乱想中说出多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但是实际上我嘴里吐出的话语,和我所期望的,简直是云泥之别。 最终我说:“我在看窗外,因为……外面的夕阳很美。” 老师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把我那篇诗情画意的作文塞到我手里,摆了摆手,说你走吧。 这样的语气的文字,我听过不止一次,他们的真实含义都隐藏在说话人的面部表情里,如果这时我在傻乎乎离开办公室之前,能转身看看老师的表情,我就能从那堆叠的皱纹和满脸的老斑里看出一句话: “我对你真的非常失望。” 我恐惧别人无奈的否定和叹息。 无论我再怎么努力,按照老师说的话那样,每一次都取得比之前更好的成绩,但是都会受到来自长辈和其他人的否定:不够好,还有进步空间,你看看别人,你比他们优秀所以就必须做的更好…… 在闲暇之余,我有时间胡思乱想,那些沉寂已久的古怪念头就会如干涸后的湿文字,再次显现出来。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 毕竟我的人生的每时每秒,并不是都有意义的啊,可是人的生命中本来有很多事情就是徒劳无功的。 我礼貌地向师长道别,掩上门,恍恍惚惚听见她悲伤的语音:夕阳好看有什么用呢,我的孩子?我们每天都可能看不见第二天的日出啊…… 后来我们真的看不见日出了,那么美丽的绯红被炮火和硝烟染成危险的深褐色,就像大地上永远也停不下来的献血横流,老师则死在了第二年的战火里。 第三年,我换了一个家庭教师。 第四年,我离开了地球,月球上的夜空是漆黑的,能看见刺目的白光,像一把锋锐的匕首直直地朝我刺过来,他们告诉我,那是太阳的光。 我低下头,在心里拒绝:这样的太阳,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这里没有迷人的地平线,奇幻变化的黄昏。 有很多人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你多幸运啊,你是军官弟子,优先被撤离的,那些普通的人,留在地球上的人,有多少人死了你知道吗?何不食肉糜…… 我不喜欢这里。 很多人诅咒着可怕的末世,一味强词夺理,胡乱叫喊着那廉价的自尊心;有的人跪下来祷告,也有的人趁火打劫。 人心的暗面像一口深井,我俯下身子想要看清楚,却在灰色的井水上看见了自己惶恐不安的倒影。 老师的死我没能想到,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教书人;没想到也有抱起炮火与敌人血拼的勇气吗? 听说老师的家人想要去地球上收集地球的遗物,虽然那里可能什么都没有了,看着他们凄苦的脸,我决定帮助他们去如今危险的地球,并且,只有军校经验的我瞒着父母,独自护送他们。 如今天空真是浑浊,云朵和我记忆里的天鹅绒相去甚远,它们非常难看,丑陋至极:像堆在一起的死鱼眼,像是流淌着眼泪的干枯河床,上面已经不再有着清澈河水流过。 焦黑的树枝冒着热气和灰色的烟,看来刚刚经历了一场苦战,老师的母亲已经八十二岁,我搀扶着她走在这片悲哀的土地上。 有湿润的液体落到我手上,我抬眼一看,泪水从这位老人的眼角皱纹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那天我听到她在吼你。” 老人抱着老师剩下来的一件焦黑的衣物,忽然对我发问。 “是啊……但是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那个,逝者已逝,您请节哀。”我有点慌乱,但是脑袋里却清晰地给出了此时应该说出的话;以往经验告诉我,在这种场合下,这样的话术永远都不会失误。 “你多大了,孩子?” “我十六岁。”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说了。 “我今年八十二岁,说不好听的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你的老师,我的女儿三十一岁,她死的很早,我早该知道的。” “我也很难过。”我立刻说道。 “是的,她死了……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切,每天,明天,下一周,下个月,今年,十年后,一百年以后……也就是在你一百一十六岁的时候,完全可能还在发生!” “我们未来的人们会和我们现在一样,做着一样的事,同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百年之后,像你这样十六岁的少年一样会懵懂无知,像她三十一岁这样的中年一样会成为战争无谓的牺牲品,像我这样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家伙们苟延残喘地借着政府的补贴,毫无意义,不甘心地死去。” 不知从哪来的力量,她猛地站起身子,几乎是怜爱地质问我了。 “事情有变得更好吗?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毫无用处!我八十二岁了如此,她三十一岁如此,你十六岁了还沉浸在被牺牲所编织出来的的美梦里,一心想着诗情画意!人类的未来在哪里?坐以待毙吗?没有人想过着这样疲于奔命的生活!” 我完全被这老人家愤怒的哭腔所震撼了,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应对,只能条件反射地点头又摇头。 “孩子,傻孩子,我说的不是让你去和她一样地牺牲,你可知道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不是个好办法?作为一个亚健康的普通老人,在战争年代,我的命是不如你值钱的!你不可以这样任性啊。” 我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在责怪我不顾生死出来护送他的行为,她继续悲哀地说道: “你和你那些同龄人有着相同的力量,你们得想出一个比送死更好的办法来……因为……因为……” 她坐在肮脏的地面上,浑浊的眼角,泪珠不断地往下掉。 “因为……我们,也就是你们的长辈,我们什么也没能做到……” 她擦干净眼角的泪水,露出手上狰狞的感染痕迹,虽然只是非常浅度的感染,皮肤也早就开始坏死溃烂,挂着一个又一个丑陋的洞穴。 我惊恐地往后退去:“这是什么时候?” “这次来我也没打算活下去,谁知天意弄人……别害怕,孩子,它们看不上我这衰老的身体,我只会难看地死去,不会变成怪物伤害到你。” 在弥留之际,她的语言又变得温和起来,像是病床前的老祖母对着自己的孩子留遗嘱:“快死之前,我想和你再说些话……” 她搂着衣服低语:“世界上……只有两种路:简单的路,和正确的路……没有错误的路,别去类似这种冒着危险的简单的路了……去充实自己,去保护自己,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珍惜你的光阴,每一秒都别浪费,然后去……正确的路吧。” 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头垂了下去……她死了,消失在风轻云淡里。 不是所有的路,都能有归途;在这个注定是悲剧的故事面前,浮起数不胜数的赴死之人,像血色冥河上飘着的尸块。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生命如此轻易地逝去,那么突然,我甚至都来不及收拾自己的情感,没空露出惊愕的眼神,也无力挽救她。 我和这具尸体待了一整夜,看着她慢慢变得僵硬冰冷,我也想了很多;这一晚上的自我反思,几乎推翻了先前那个我引以为傲的文艺青年的形象。 她说的对,未经思考的死亡是不值得的。我也再度回忆了老师生前给我上的最后一课:的确,为了使战争更早地结束,我必须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有意义,然后使更多的年轻的生命不必陷于战火中。 未来的事情,不要放弃,永远不要放弃,你知道的,你可以相信自己。 第二天我背着她的尸体,在云层散尽的晨曦里,我看见了一道漂亮的痕迹,一道金色的身影,正在向我飞过来:和当年我看到的那只鸟儿别无二致。 “那难道……是那只鸟又飞回来了?”听到这里,薇儿惊讶地叫了起来。 “当然不是了。” 楚斩雨轻轻地笑了,他拿着热乎乎的湿毛巾擦干净薇儿的脸颊。 “我所见到的,是被晨曦涂上了金色光芒的新型战斗机,看起来很像鸟儿的形状。”楚斩雨将拳头抵在胸口:“后来我参军了,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金色的身影。” “如果不参军,坚持写作的话,会过的比现在更好吗?书上说,军人是辛苦的。” “不会的,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那样选择,我那时的愿望早就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文学梦了,文学当然很好,但是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去保护其他人;再华丽的文字,也没办法变成剑和盾。” “楚没有考虑过自己吗?” “我自己一直都很幸福。在我看来,能够像我的前辈们那样,去保护比我们弱小的人,不让灾难熄灭人类的薪火,这是我身为军人,最幸福的事情。” 楚斩雨继续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悲惨的人,在怪物的袭击里目睹全家身亡的,在战争里颠沛流离身无定所的,家破人亡的,精神失常的,身体残废的……在灾难面前他们不能保全自己,断掉的手脚也不会像我一样长出来了。” “实际上我经历了友情和亲情,可是有些人,就连这基本的幸福也没有得到过。”楚斩雨摸着她的头说:“我已经足够幸运,没有必要过分爱怜自身。” 薇儿听完他的话,一知半解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想睡觉了,楚斩雨带她回到房间,看着她钻进被子里,离开卧室前,他还帮薇儿理了理被角,把边角布料塞进下面。 她又把头伸出来:“楚要爱自己。” 楚斩雨轻柔地和她告别,关上灯和门,留给这一方空间小小的寂静。 一场寒冷的雨曾经落入他的眼睛,世界便变得水雾弥漫,耀眼却没有温度的月亮,在夜空中湿透了洁白的面容。 二度异潮,继承了由“觉者”带来的一度异潮的一切特质,在这基础上,灾难升级,让世界宛如跌入真正的地狱。 楚斩雨走过走廊,站在一扇玻璃窗前。 二度异潮的场景,和人们想象的灾难片完全不一样,没有海啸火山地震,最初甚至也没有怪物出现,那一天很宁静;在事发之前,老年人躺在摇摇椅上享受阳光,孩子们在水泥地上追逐游戏。 那一天,全世界都下了一场轻柔的雨,沙沙声轻柔地缠绕在人们的耳边。 这场雨维持了两秒。 自那之后,二度异潮爆发了。 幸存的人们将二度异潮称为“暴雨纪”。 不会再有那样的雨月夜,以迷离的光在幽暗间穿梭,静谧辉色倾泻,宛如无缘由飘落的轻雨,朦胧中窥见天外飞来的影子:正在将整个世界吞没。 玻璃里映出了楚斩雨自己的样子。 这是一张无论做任何事都可以被原谅的脸,每当有人赞美他的长相时,楚斩雨总会格式化地笑笑,将惶恐藏在心底。 这张脸,这具身体,都是借贷。 自从注意到了身边在暗处阴冷凝视着的孤独,那就无法再自欺欺人假装没看见;自那之后,能自我拯救的只有他自己。 “晚安,薇儿。” 楚斩雨也悄悄地说,离开的步调,轻柔得像是一场毫无缘由的轻雨。 第50章 血落暗流之夜(1) “解离弹?” “没错,解离弹,你对这个不陌生吧。”杨树沛在通讯里说话:“这东西按理说要个漫长的批准手续,但是这次情况确实很紧急;所以走了个口头应允就行了。” 楚斩雨一边嗯着,一边划过毫无动静的通讯页面:“他们怎么还没来?” 杨树沛和墨白留在了机艇上,凯瑟琳,麻井直树,楚斩雨三个人到了地面上直接面对‘蝴蝶’,配合从月球基地赶来的另外两个统战部干员:奥萝拉和王胥。 这也是两个脱线角色,并且和凯瑟琳臭味相投,当年几人恨不得桃园三结义,于是小小一个统战部竟然同时拥有卧龙,凤雏与冢虎。要是他们这三个违法乱纪之徒都在火星基地,楚斩雨怕是会一夜白头。 实际上凯瑟琳自从和这俩厮分开以后,就一直不停地向上面打报告:觉得统战部这仅有的几个干员分开作战不利于团结和作战效率,应该都收拢到火星基地统一指挥……杨树沛已看出她的小九九,因此每次申请他都直接不给盖章,凯瑟琳屡战屡败。 先前楚斩雨收到了六百多份投诉信,打开一观,都是控诉统战部某女干员在外放浪形骸,严重影响了民众生活和军部形象;而这数量还是凯瑟琳,她在统战部本部高压监控下的罄竹难书之罪。 那两个家伙在月球基地,天高领导远,纪律想必磨损得很严重;要是和凯瑟琳加到一起,楚斩雨都不用处理别的事了,光看他们违纪记录就能看一天。 “王胥他们驾驶机位,这次你们只要把蝴蝶引到固定的发射地点范围就行了。” 回到当下情况,杨树沛也进入半静默期,和楚斩雨都是用信息来交流。 “这个对你们来说没什么难处。” “我知道了。”楚斩雨回复道。 一口气打出二十发子弹的镭射狙击枪,把蝴蝶巨大的肉体上硬生生戳出了一个不断蠕动的洞口,飞机对着那个露出来的洞口发射可以固定的药剂弹,弹药上有金属的锚钩着着陆点,里面装填有无害化处理剂。 这东西对异体的伤害,堪称在头顶开洞,往人体里面灌水银;虽然支配者的肉体机能比人类强大得多,但是这药弹炸开后,还是让它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多亏在场的人都戴着隔绝外部声音的微型耳麦,不然耳膜要齐刷刷破裂。 “批准投放隔离网,非统战部和集兵部队伍,仅限两分钟撤离到隔离网之外;再重复一遍,仅限两分钟撤离到隔离网之外。” 墨白平静地向着全军转达命令,现在只有她能说话,毕竟生物机械不会被感染。 架设隔离网的无数小型飞行器嗡嗡地从母机身上分离出来,按照指令飞往固定好的位置,在全部在到达之后,它们身上的红点会变成蓝色,一张蓝色的,泡泡一般柔韧的椭圆形隔膜展开。 这隔膜看起来很柔软,实际上能承受相当的压力,被大面积撞击后只会缓慢地向外扭曲变形,很难破裂。等到压力消失时,很快就会恢复成原本的形状。 “它的样子还真不对劲。” 凯瑟琳在味道很重的侵袭雾里咳嗽不断,拿余光瞥着蝴蝶仓皇无措的样子,一边腾出手对着悬浮输入框打字:“按理来说,它不应该先攻击我们这边暴露出来的人类吗?怎么跟个无头苍蝇,躲苍蝇拍似的。” 麻井直树则是意味深长地和楚斩雨对视了一眼,后者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不知道。” 楚斩雨摇了摇头,按着耳朵,在通讯频道里面补充:“支配者创造异体的方式不尽相同,请集兵部的各位做好防护措施:除此之外,尽可能用文字传播讯息,不要进行眼神交流,单位士兵之间间隔一米五以上。”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发送文字消息:“最后请全军务必注意一点:不要尝试和支配者的眼睛对视,不要让它认为你在看着它,保持冷静,听从调度。” 气氛陡然险恶起来,他这一连串的警示,无疑是套牢了众人心坎里的枷锁;心脏无法遏制地因为紧张颤动。寂静里,只有天空中遍布飞舞的舰队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蝴蝶时不时把身体向上探去;很显然,越是吵闹的东西越吸引它注意力。 “真是个人庞然大物。”有着奇异白发的驾驶员咬着烟,看着这个怪物畸形的身躯转动,就如同怪诞岩峰突然活了过来一样。 “看我把他轰成肉渣!”驾驶员同时操作好几个按钮也不手忙脚乱,眼睛灵敏至极地捕捉划过的层层数据。 “你是不可能把它轰成渣的,你稳重一点。”一旁的副驾驶扶了扶眼镜,点开了一个很久没用的通讯。 “我是王胥,请发送定位。” 楚斩雨很快就把定位发了过来。 “已经收到您的定位,我和卡塞斯这就赶过去。”这副驾驶座正是王胥,驾驶座上则是奥萝拉·卡塞斯,此时她兴致勃勃,好像血管里流淌的血都变成了红牛。 装备了群青系统的战斗机,如虎添翼,装备了充足弹药后存的战斗机,炮火像瀑布一样从洞口宣泄而出;即便蝴蝶躲避的动作灵活,也不可避免地挨上了不少发。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些火力和隔膜拦截似乎成功地阻拦了蝴蝶的动作。报告的即时高度在不断下降,楚斩雨跳下车。 虽然大多数火力压制只能起到减缓速度的作用,但是好歹是为前面撤离群众和物资的特别部队争取了宝贵时间;在人类眼中毁天灭地的火焰,也只是在它两百米高的身躯上爆出了一朵朵小烟花。 当然,再小的烟花,肯定也是会带来疼痛的,蝴蝶一边躲避着炮火,它一边持续不断地叫喊着,叫声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尖锐,像是女妖的哭嚎。 看起来像是发声器官的肉质囊块起伏着,一鼓一鼓,在众目睽睽里不断膨大。 一瞬间,“蝴蝶”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原本的躯壳里挣脱出来,那是一团柔软的浅褐色胶状物在空中翻滚,数对触须从它身上冒出,猩红的复眼睁开。 这团胶状物从中裂开,迸射出数道分泌物液柱,从下面抬起一道血盆大口,露出血红色的锋锐上颚和密密麻麻的下颚,还有极其类似人类的舌头和雪白的牙齿。 原生躯体凸起层叠的亚麻色硬化部位,之间疑似腹部的地方动了动,从中间骤然伸出几对长长的副肢,弯而尖锐如新月。 背后的肉翅褪去伤痕累累的皮,重新探出一对新生的有利虫翅,皎洁雪白如月下白石,虽然是新生的所以十分稚嫩,但是却光滑漂亮无比,在探照灯的追随下,“蝴蝶”新生的肉翅熠熠生辉,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在那些坚韧华美触肢的支撑下,它真的像水晶雕琢的蝴蝶。如果说之前的样子十分惊悚下饭,现在它蜕完皮的模样诡异中,却带着几分诡谲的绮丽。 “所有人,以最快速度撤离平民!未装备隔音设备的部队撤离到距‘蝴蝶’两百米之外的地方!”楚斩雨对着通讯频道发令:“不要被它吸引太多注意力!” “这家伙,怕是靠声音,扩散变异的。”麻井直树心想,指尖微动,指纹解锁他不离身的那把仿制武士刀。 原先祖传的刀早就在东京的大火里丢失了。这是麻井直树根据他记忆里的模样,请求科研部复现形状,实际上这是披着复古皮的高科技,硬度相当高。 “下令攻击它两侧的囊状物。”杨树沛指使墨白迅速发布全军命令。 蝴蝶看起来是头部的地方,两边已经肿起来高耸着的囊块,足有一百多米,这让它整个身子不堪重负,斜斜地向一边倒去。 即便如此,它也挥舞着身躯,不断地撞击隔膜,在它的冲击下,隔膜上的能量层立刻出现了令人不安的波纹。 “看我直接给你安排一发。”奥萝拉启动了发射程序:批准装填式解离弹。 果然应了楚斩雨的话,及时撤离的无装备部队收到的波及极小,不然,所有战斗人员都变成异体的画面太惨烈不敢想象。 “还是好奇怪。”凯瑟琳心想。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凯瑟琳感觉这个怪物像是不熟悉自己身体一样。 它的动作太笨拙了,比一般的异体还要不灵活,甚至对人类的攻击性不强;面对炮火的攻势,也只是一昧地躲和偶尔反击。 凯瑟琳低头瞅了一眼时间,要是按照这个进度,感觉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回去在员工食堂吃猪排饭了。 可是要是这样的话,这个“蝴蝶”岂不是有可能怀有所谓……的意识?她偷看了一眼楚斩雨,他面无表情,拳头却握紧了。 “发射程序已经预备…好的。”楚斩雨按着耳边的加密通讯轻声道:“三分钟后,统战部人员,所有士兵有序撤离。” 凯瑟琳忍不住又发了一条私人通讯过去:“老大,你真的不怀疑她还有意识吗?” 片刻后,楚斩雨回复了她。 “不要说题外话。” 支援部这边,撤离安顿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持续着;得亏蝴蝶的脚步被拖住,他们才能把周围的人都撤走。 虽然距离较远的战区异化程度较轻,可是秩序骤乱,建筑物和人员伤亡一点不少。莎朵揉着自己的眉心,站在满目疮痍里。 如星的弹孔,流淌出鲜红黎明。 士兵们在就地掩埋尸体。 事发突然,很多人没来得及穿上防护服,幸存下来的人并不多。 他们大多数人呆坐在暂时搭建起来的收容帐篷里,后援拉来食物,他们也只是呆滞地重复着往嘴里塞食物这个动作。 被撤走的大多是妇女和孩童,她们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血丝,像一个个脏兮兮的瓷娃娃脸上沾了一点血色胭脂。 “怎么回事?”莎朵问道。 “中校,很多人作为地面驻扎军队的成员……发生这种事,优先会让女性和老人孩子们先进安全防护区。”一旁的人恭敬地说:“您懂的,《玫瑰花宣言》” 自从大暴雨时代以来,女性的伤亡率和变异率就是男性的几倍,这让本不乐观的男女人口比例更加灾难。 虽然很久之前就有了基因合成技术,但是到现在也因为昂贵的价格而未能向社会大众普及,所以男女婚配结合仍然是增加人口病源的重要渠道。 而鉴于女性数量的缺失,军委甚至会直接把无所归属的女性平民当作资源统筹管理;根据士兵军功和居民履历,偶尔参考个人意愿,进行分配。 这种分配不是意味着给有功勋之人发配偶,这意味着这些女性成为公共资源。她们与每个男人生下孩子之后,就要被分配到另一个人身边,和他进行繁衍后代的任务。 分配意愿书被给予了一个漂亮的矫视:《玫瑰花宣言》,而所有自愿接受《玫瑰花宣言》的女性,可以优先被撤离到最安全的堡垒:火星基地。 莎朵自己身为女性,对这种分配政策颇为不满,但是许多人告诉她这就是现状:必须通过残忍的婚配制度来保证人口增长。 “这些无家可归的女人,她们的内心是充满秘密的,因为从今以后,关于爱情和婚姻的一切,永远只能活在她们的想象里。” 而在那些出生就处在火星基地的女性里,莎朵·伦斯是为数不多可以自由主宰自己性命的人:这缘于她是军委伦斯家的继承者,未来话事人。 “虽然我走到这一步,不完全靠家族……但是其中的缘由,却和我的血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走的路上,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为我铺路,生怕我摔了。” 莎朵记得,当她从那满是黑暗尘埃的深渊中,蜷缩角落里,她的记忆里没有天崩地裂的声响,有的只有那晃动的黑白画面,只有那条不断扩大,扩大的丑陋裂缝...只有那蔽日的漫天尘埃,呛得她喘不过气,只剩下黑夜中恐怖的寂静,冰盖一般。 在短暂的寂静后,她听到有女孩发出细弱的哭喊,呼唤母亲,她听到那黑暗中渐渐消逝的呜咽,她听到那泪水尘埃混合着的绝望悲泣……那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 当她睁开眼后,被人抱出废墟时,她在支援部人员的怀里艰难地回过头,看到了断肢残垣,看到了有活着的人躺在砖块下面,伸着手求救,可是支援人员充耳不闻。 “为什么优先救了我……” “因为你叫莎朵·伦斯,你是开拓外太空先驱之一,罗恩·伦斯的后代。”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伦斯小姐。 有哪里不一样呢?看见她抠开自己的血痂,一群人大呼小叫地围上来。 “你们看啊,我们流着的都是红色的血。”莎朵低着头小声说:“如果说我是高贵的孩子,我各方面应该很不一样吧。” 您可是罗恩·伦斯先生的后代,您和他长得多像啊!以后必然是人中翘楚,以后千万不要这样伤害自己了。 被说长的像一个自己没见过的男人,那时女孩子时代的莎朵并不高兴。 就这样,她一直走的很顺。 即便是执意参军,她也是被调入了最安全的支援部;她本来最想去的是正面一线战场的统战部,却被叔父阻止了她的申请。 “统战部的水实在太深了。”乔治·伦斯摇摇头说道:“你的心思简单,要真到里面去了,小丫头,小心被淹死。” 不过如今又不同了,她从一开始不愿意待在后方的怨愤,到现在的在其位尽其责。她想起当年优先救自己的人,决定要在支援部带头示范不被裙带关系影响救援的准则。 若非全军上下齐心合力,即便是天降神兵又如何?前线战士抛头颅洒热血临危不惧,后方支援也要做好,让前线能够无所顾忌地战斗。 莎朵没想到还有人在她面前提《玫瑰花宣言》,这真是…… 她满含嗔怒的眼神吓了那人一跳,那人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让这位大小姐不高兴了,只好露出百试不错的赔笑。 这时莎朵的通讯滴滴响了起来:这是一个特别的提示音,为了区别特定的人和其他人的来信,人们才会设定特别的提示音。 “斯通博士?” 她背着身子走到阴影处接通,毕竟有他人在场,莎朵对这位多年的老朋友换成了比较正式的称呼。 “统战部的通讯本部都没人接,私人通讯也没有一个能打通的。”斯通博士没有用嚷嚷着的快活语气,而是很是严肃地说话:“莎朵,能不能请你……” 莎朵听完他的通讯,神色更加严肃,立即答应下来:“我知道了,我这边立刻和统战部的杨中将联系。” 她身后的士兵们纷纷抬起头望向远处。 她没有注意到,他们都被远处天空中一道刺目的,冲天之势的金色光柱所吸引了目光:那金色气息温暖,仿佛是太阳穿过了云层,瞬间把整个天地都照耀得半透明。 那是什么?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内心都浮现出了同一个想法,看见了同一幅景观 他们都是普通人,曾经有着各不相同的人生,但是在看到这道光柱的那一刻,他们感觉宛如一人:像是全身被一团温暖的物质包裹住,微冷的柔软触感,牵引着不安的人类灵魂,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莎朵很快注意到了身后的异样,她转过身,瞳孔迅速地缩小,惊恐愕然。 张牙舞爪的异体尖啸着向她俯冲过来。 第51章 血落暗流之夜(2) “莎朵!!!” 通讯骤然断开,斯通最后听见的是中校那边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声。 “怎么了?”一边的同事问道。 “……莎朵·伦斯中校所在的支援部队遇到袭击!”斯通背后冷汗瞬间打湿了衣服,他迅速打开墙壁上一个转盘式拨号机。 “博士?你做什么?” “必须紧急联系前线!” 这个转盘式拨号机平时嵌在墙壁里,除非到了必须紧急连线其他部门的时候才会打开使用;这一发特殊通讯会在所有信息的前面,一定抵达该部门的领导人的个人通讯。 一阵断断续续的滴滴声中,只剩下了沙哑余音:“抱歉,统战部通讯频道目前已经中断,详细原因请待稍后说明……” 怎么会? 怎么会紧急通讯都打不进去? 莎朵那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斯通狠狠地捶了一下满座的仪表盘,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又冲到一旁的同事身边:“紧急查询执行任务成员的个人终端!上面是否有显示感染或者死亡?!” 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各式各样的异体拖着它们臃肿的躯体,向前前进。 莎朵感觉自己像是被车撞飞了出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脑袋里嗡嗡作响,唯一能感觉到的,是灼热的鲜血正从鼻子,耳朵,嘴边流出,整个脑袋里都充满了血腥粘稠的铁质味道。 “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完全……动弹不得了...” 异体似乎对这个基本失去生命体征的女人不感兴趣,它们摇晃着身子向那道还未完全消散光芒的光柱走去。 “我想起来了……我是被它们用硬化的胶状物贯穿了……难怪……我现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幸好有防护服……没有被体液感染……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可不想变成怪物去攻击自己的同胞。 莎朵本能地想站起来,但是她现在感觉自己好像是被装在真空塑料袋子里的一堆血肉,浑身都被打断打散,好像骨头也都碎成一块一块的了。 她嘴唇微微动了一下,额头上的血已经变得冰冷,淌到嘴边,像蜗牛爬过。 聪明如她,猜得出来自己现在还能抢救得过来…可是附近的其他队伍…现在是什么情况?就算他们到了……我早就变成一具冰凉难看的尸体了…… 莎朵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在她的左手边不远处就是特殊的信号枪,应该是飞出的时候和她一起落到这边来的;可以在上面输入完整的句式,再往空中开枪,空中就会出现由彩烟组成的,长达五分钟的句子。 只要能到那里…… 在上面只需要打上三个字母:sos,就会有人看到而且来救自己……那样…… “完了……我现在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么短的距离,对现在的她,都如跨越天堑那样困难。 “现在……离我被袭击过去了多久……最后一个和我通讯的……斯通……火星上有时差……他一定发觉我这边不对劲……应该已经通知所有部门了吧……” 通讯悬挂在她耳边,发出滴滴答答的断机声,心跳一样一下一下地砸在她的耳边。此时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但是莎朵的心里却浮现出了一个奇妙的疑问。 为什么士兵会变成异体?为什么我会没事?在那之前我做了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事情?莎朵奄奄一息地趴在原地,但是头脑却急速地运转起来。 对了……那时…我走到了角落里去,接了斯通的通讯……所以……所以…… 所以我没有看见…… 那个金色的光柱……… 一定是这个……他们都往空中看了…… 此时光柱其实还没有完全消散,在短暂的黯淡之后,居然有隐隐约约再度亮起的趋势,如果这样下去,会有更多支援部队会情不自主地去看这个天空中的发光物…… 莎朵把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到左手边,终于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支起松垮垮的左胳膊,胳膊如蚯蚓一般向那只枪慢慢地伸展过去;稍微一动就好像有电流在肺腑四肢间流过,引发她带着痛苦喘息的战栗。 我不想死…… 可是我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 避免更多的人也受到殃及…… 我一定要转达这个讯息……我一定要将这个可怕的事实...转达给战场的所有人……要不然……大家都会死…… 手指尖终于碰到了。 “………” “地球这样的行星是产生不了重元素的,你身体的铁来自璀璨的超新星爆炸。” “血液里的锌,源自两次中子星对撞后喷射向宇宙的尘埃。” “那微量的铜,更是需要见证一颗白矮星的死亡,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钴,也源自几十亿光年外的星云。” “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对星空怀有好奇,是正常的。” “渴望见证星河大海的极限,因为我们本就是星辰之子 。” 莎朵忽然想起,她的身影在变成异体的同伴面前是那么小,可以微乎不计。就好像人类在宇宙星辰面前,真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如果宇宙有意识的话,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把千万年来的人类文明彻底毁灭吧。 人类的生命有极限,文明也会走到终点,如果我们的结局注定是要在宇宙中消逝。那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还要进行所谓的抗争呢?莎朵忽然涌起生命中最后一丝脆弱。 我今天死在这里,会有人记得我曾经这样困难地挣扎过吗? 会有人知道我放弃了求生的机会去拯救那么多我不认识的人吗? 会有人在我的葬礼上哭吗? 神啊,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的牺牲,到底是无谓的临死反扑,还是说对人类胜利起到了一些作用呢? 她那枯木的眼眸中涌出了一滴眼泪。 异体的躯壳上尚存的那空洞无神的眼泡之间,她炙热的魂魄和鲜血狂飙的身体飞了出去,它们的眼神,冷漠得几乎像鲸鱼看着蚂蚁,目光甚至都没有为眼前这个渺小的生命荒诞而突兀的离去,而停留半晌。 而在前几秒,他们还都是平日里看见会互相热情打招呼的同伴。 曾经高傲倔强满怀蓬勃热血的少女,褪去稚嫩外皮,蜕变成肩上扛着压力的中校莎朵·伦斯,如今遍体鳞伤,即便是伸出手触碰枪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气力。 “don''t look at the light column” 莎朵支起唯一剩有力气的左手,把枪支直立起来,拇指抵在扳机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往旁边一摁。 “砰”的一声,这枚填装了莎朵·伦斯生前愿望的子弹飞射入空,而这耗费的力气让莎朵连睁开眼睛的能力都没有了,她的灵魂好似也跟着这颗子弹飞向了高空。 “请一定……要看到……把这个消息告诉更多的人……拜托了……” 终于,她倒了下去,成为了自己无数次想象中的烈火血雨残躯的一员。 不知道外界具体是什么情况,不知道其他人究竟能不能看到自己的死亡讯息。但是我已经竭尽所能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和上帝,那就请你…… 一定要让他们注意到。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那是什么?”楚斩雨注意到了远处空中升起的警示句式。 “不要看光柱……” 这是支援部的信号。 实际上,在巨大金色光柱出现时,楚斩雨感觉自己的全身被一阵强烈的海风吹拂过,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往下倒去,却一直没有触碰到地面,好像坠入深渊。 不能…… 但是这种冲击力不是人类凭借意志力就能抵抗住的,楚斩雨的眼皮慢慢地将要合上,他握住旁边尖锐的扶手处,把自己的手掌割得鲜血淋漓,猩红在手指尖汇聚成醒目的一滴,如水滴落入意识的湖面,掀起涟漪,没有让他彻底失去意识。 我不能…… 楚斩雨感觉自己脑海里,什么东西发出了清脆的破裂声。 “上校,醒醒。” 这一声彻底唤回了他。 他睁开眼睛,是麻井直树。 少年利落地割断附近的异体身躯,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楚斩雨直面着光柱,勉强站起来,颤抖着张开手掌,摁住自己的眉心。 他的人类基因编程芯片…… 竟然出现了碎裂的迹象…… 楚斩雨转身看向周围的人……不,应该说他目光所及之处有一部分人成了…… 异体。 一场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异变。 发生在了他的眼前,亦如多年前在敦涅尔克上,同样的与“蝴蝶”对峙。 “支援部队的总负责人莎朵·伦斯中校身亡,总部那边很快就会派遣新的负责人,其余的志愿部队按照墨白的指令,正在赶往各个需要支援的地区。” 莎朵·伦斯身亡。 他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我知道了。”楚斩雨很快点头:“对我们的指令现在是什么?” “您可能要近乎孤身面对‘蝴蝶’,集兵部会采用科研部最新研发的第十三号解离弹辅助您的行动。” 楚斩雨注意到他们身边的凯瑟琳只是昏了过去;以防万一,楚斩雨还是拔出了三级抗体给她注射。 刚刚光柱出现的时候,楚斩雨敢确定绝对有人抬头看了。 按照支援部的信号枪,看到了光柱就会发生不妙的事情:看来就是,只要看到了“蝴蝶”的光柱,人就会变成异体。 大概是因为刚刚不明光柱的出现,人工操作维持隔膜的人员必然受到了影响。“蝴蝶”趁此机会逃了出去,飞向三号能量塔。 “而这里则交给我,我会坚持到其他支援部队的到来。”麻井直树拼装好地上的武器,手里握着那把仿制式刀,眼神凛冽:“杨中将被紧急送往护理,我已经知会了墨白,她会带您提前去三号能量塔。” 天空中原先那艘舰艇正朝着他们这里的方向落下来。麻井直树看了楚斩雨一眼,说道:“别忘了您答应我什么,不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妇人之仁。” 楚斩雨从背包里掏出一管淡黄色液体。 “这是我的血清,如果万一,你可以给自己使用这个注射程序。” 楚斩雨也不多过问,他看清楚了麻井直树的意思,只是把注射管递到他的手里;后者冲他点了点头,随即立刻转身冲进了变异群里,伴随着剩余人的火力掩护。 空中部队有一部分一动不动地悬浮在空中,此时显然也已经陷入了混乱,他们在空中更容易看见光柱的醒目。 幸好每艘轰炸机上面都装备着失活应急程序:自动识别异体进行内部封锁绞杀,此时机组会调整为自动驾驶模式,否则会出现大规模坠机。 杨树沛只是把目光移向“蝴蝶”所发射的巨大刺目的光柱,就仿佛受到巨大冲击力一样昏迷过去,至今未醒;现在统战部将战场的总指挥权交由楚斩雨。 “墨白,杨中将情况如何?” “非常不好,他的身体各个脏器,皮肤,大脑都出现了坏死的症状。”墨白语气低沉:“他向军委提交的方案里,提到如果他杨树沛在战场上出现紧急情况,就把战场指挥权交给您。” “三号能量塔现在防守如何?” “能量塔的防护强化过后,也很难阻挡支配者的强烈进攻,而且根据刚才的情况来看,它转变异体的方式不在我们的记载中,如果再出现那个光柱,感染情况会变得很不妙,所以我向能量塔的所有人发布了紧急撤退令。” “如果能量塔没有人,异体可能会放弃那个目标,毕竟那里是目前地球人群最高度集中的地方。”楚斩雨说道。 “无须担心,我让他们在撤退前,在那里投放了他们所有人的生物信息剂;虽然说只是模拟,但是根据目前‘蝴蝶’”的行进方位,它显然被模拟信息迷惑了。” “动作快些。” 攥紧的拳头,指缝里淌出红色。 “墨白,这次我单兵作战,应该不会有其他部队跟随吧?” “不会。” “好的……” 楚斩雨的记忆落在了几十年的敦涅尔克。他无数次梦见那个熟悉的地方,一间有着一面玻璃墙的,钢筋铁铸的房间。 刚刚捕获的第三支配者“蝴蝶”就被关在这里面,领头的军官没有采取他的建议;这个怪物对军队起初表现出了很强的攻击性,楚斩雨本来也以为是场恶战。但是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就落入人类的包围网里。 也许是被这种弱小感迷惑了,那位少将认为虽然“蝴蝶”具备直接产生异体的能力,但是对人类的威胁性就目前看来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蝴蝶居然也很顺从地被人类关了起来。 在面对这个形似水晶蝴蝶的异体时,楚斩雨感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熟悉里还有些不明觉厉。 于是楚斩雨考虑再三,认为必须杀死这个支配者,否则后患无穷。 于是他轻松放倒了守卫的士兵,将他们的身体靠在墙壁上。 “抱歉了,先请你们睡一觉。” 楚斩雨那克莱因蓝的眼睛轻眯着望向房间,那里面听不见任何声音,安静得可怕。 但愿是隔音做的好。 这密不透风的隔离间走廊寒冷得可怕,楚斩雨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这两个士兵身上;看他们的样子还是新兵,毕竟老油条们都不愿意来做这种危险的看守任务。 楚斩雨觉得简直这群人简直胡闹。 外面的人们都很放松,毕竟擒获了这么大一个家伙,而且还几乎没有伤亡。回去邀功领赏不说,死里逃生也能回去吹上一波。 “不可能这样。” 一定有什么蹊跷。 他挽起袖口,走到隔离室门口。 门被打开了。 一座高高的阴影,如山峰一样耸立着,在他走进来之后,立刻胆怯地缩成一团。 室内昏暗几乎无光,率先进入他不甚清晰的视线的是耷拉着的肉须,蝴蝶的姿态让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蜷缩着的少女。 这个联想只持续了一两秒。 楚斩雨心神一动,“蝴蝶”颤抖起来,仿佛是要挣扎着起身,摇晃了好几下,她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二十几条束缚带捆着,口器里不断地发出爆鸣声。 “我以前……见过它吗?” 楚斩雨忽然这么想到。 “蝴蝶”疯狂震动的的身躯在听到他进来的声音后瞬间平静,楚斩雨看见它那不知道能否被称为头部的地方略微垂下,在一片朦胧黑暗里,楚斩雨借着窗外落来的微光,看清了它头部的两个淡灰色眼泡。 如果说这个“蝴蝶”是个人的话,那么它的眼神从楚斩雨进门那一秒就没有离开过他,但是和楚斩雨的眼神要直接碰上时,“蝴蝶”又急忙地躲开了。 眼泡一直沉默如同死物一般,但楚斩雨居然从中读出了恐惧。 \"你认识我。\" 楚斩雨简单地陈述完,不期待无法说话的怪物的回应;在这个私密的,临时架设起来的环境里,他们应该是来不及安装监控录影设备之类的东西。 “再见了。” 楚斩雨伸出手,他张开手掌,眼睛瞬间变成排异反应的金色。 “哥哥,不要杀我。” 这脆如银铃的女声,完全是人类少女的声音,饱含凄楚的情感,实在是太生动了,完全不像是模拟出来的,让楚斩雨的动也不可避免地停滞了一下。 如果自己当时动作快点,怎么会让它到现在来祸害?楚斩雨呵气如冰,喉咙漫上冷静的杀意,这是由他开启的,必须也是由他来亲手了解。 他最后望了一眼舰艇下面的满目狼藉,即便有火力支持和其他部队的参与,麻井直树作为统战部干员,一个人应付这种场面,也足够乏力。 希望凯瑟琳早点清醒过来,不然对麻井直树来说,压力太大了。 “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注视着屏幕上那个挪移的小点,指缝里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 第52章 血落暗流之夜(3) 楚斩雨在很多方面比其他高级军官更有人情味,这是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但是这所谓人情味,如今竟然成了制肘他的限制。 他抬起双手,鲜血淋漓。 身体上的伤口愈合很快。 “薇儿……” 痛楚像被慢慢烧开的一锅水,渐渐从身体四处蔓延上来了,楚斩雨后知后觉地察觉:连着几针的抑制剂,戒断反应开始了。 怎么在这个时候…… 他举刀抬腕划向饱受摧残的手腕,血沿肌理蜿蜒流下,很快又消失了。 仅仅一刀显然不行,伤口愈合太快了。 楚斩雨在角落里,把刀插进了自己的腹部,面无表情地插了个对穿,鲜红的刀尖从背后伸出,他再用固定绑带把刀子固定在在腹部,冰凉的疼痛如狂涛巨浪中挂在石头上的锚点,让他精神一振,不至于昏过去。 此时不可能再给他一针止痛剂,只能自己忍住不出声。 墨白已经开启了降落程序,她面容无异,看起来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楚斩雨正好也不想再给她添麻烦了。 那融化五脏六腑一样的蚀痛,像虫子一样在身体里钻来钻去,滚烫的泪水和汗水无法控制地溢出来,身体下意识的抽搐痉挛。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伤口愈合的强大排斥力几乎要把刀子强行挤出伤口,楚斩雨把束缚带收紧度调到最高一档,这才感觉好受了一点。 他忽然想起藤野诚三郎给他做的测试,那次的疼比起这次还要强烈的多,到了无法凭意志力忍住的地步;这么一想,还得多谢那个药,对比之下,忍耐力更强了。 如果凯瑟琳这样的显眼包在这里插科打诨就好了,她随便两句话就能让楚斩雨忍俊不禁,可惜不在这,对他而言,那好像也不是纯粹的快乐。 就像膝跳反应,碰一下就会笑,下意识的笑完之后就没有了。 他偶尔也想和别人交心,或者畅聊一下自己的感受,排解郁结的心绪;他为人敏感,对别人的情绪很在意,所以即便他内心再激动,表面上他也尽可能用最克制的措辞,使自己看起来不为所动。 其他人却误判了他的云淡风轻,故而时常顾左右而言他。 但是实际上内心是他日复一日凝结的压抑和痛苦,他沟通的欲望可以等同求救的信号,期望有人一眼看破他的脆弱。 大多数人却认为他的痛苦俗不可耐,俯仰皆是,人皆有之。 “我该叫你什么呢?‘蝴蝶’还是薇儿?” 以前他对于变异的队员士兵,自然而然地将变异体和他们人类的身份割离开,所以能毫不犹豫地对着那些变异的人动手;即便感伤和自责都是之后才会有的思绪。 可是如今,面对变成怪物的……不,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是支配者,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躲过了他敏锐的察觉。 面对这个伪装成无辜女孩接近自己的怪物,楚斩雨在理应果断,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薇儿的脸,即使“蝴蝶”丑陋的,面目可憎的形体和女孩的纯洁笑靥相去甚远。 他想起薇儿:想起玻璃上那张圆圆的脸,踮着脚尖眺望火星日出的她,埋头吃蛋糕把奶油弄得全身都是的样子。 在大雪纷飞的夜,她在玻璃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世界不喜欢我,但是世界很温柔。”在怀疑和互相猜忌的复杂旋涡里,却有人用那样澄澈的眼睛和楚斩雨对视,有人用那样纯洁的心灵和他接触。 嘲讽的是,现在想起薇儿,他的内心居然涌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暖意。 楚斩雨神经质般地提了一下嘴角。 “我真不该对谁抱有感情。” 早该知道的,孤独才会强大,如果我想要和谁建立羁绊,就要承担流泪的风险。 这个时候,墨白从操作台前转过身,正好看见楚斩雨神经质地用指甲抠着自己的脸,划出一道道狰狞的血痕又很快愈合,像从前那些毒瘾发作的人一样,他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颤抖如筛糠。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一向冷静的您不止一次地为了那个女孩情绪激动,甚至现在到了要连着注射几针抑制剂的地步。” 楚斩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嘴咬得鲜血淋漓,他嘴巴上的肉皮和唇瓣的肌肉纹理像花瓣那样开开合合,不断撕裂又快速愈合。 墨白握着一支细细的注射器走过来。 “这是吗啡,如果按照从前的用药标准,您很有可能因此染上毒瘾。”墨白用手拭去他额头上的汗,楚斩雨湿漉漉的额面在屏幕的蓝光下泛着光;她摁住楚斩雨颤抖不止的胳膊,将吗啡注入了肌肉。 “只有这一支了。” 墨白在屏幕上敲敲打打,楚斩雨在强力镇痛剂的作用下也稍微缓解了一些痛苦,身体里泛起一阵恍惚的酸软,乍一感受让人站不住脚。 他看着墨白将各个部门汇报上来的伤亡人数,最终汇聚成一个骇人的光屏数字。 “这么说起来对您可能有些残忍,但是在您进入统战部的那一刻开始,您作为人的生命就没有作为武器的生命值钱了……或者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 墨白此时看起来异于平时的平静:“然后,因为我们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您这样的人造战士,所以在一些关键时候,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您的身上……” 楚斩雨疲惫抬手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当然,在进入军队的时候我就有所觉悟……什么时候能到达三号能量塔?” “行进速度快,距离能量塔很近。”墨白立刻回答:“还有两分钟十五秒。” “好……”楚斩雨背对着她,身体又是猛地一颤,淡红色的冷汗瞬间布满全身,他的眼睛却像寒星一样明亮。 疼痛是缓解了,但是那种恨不得让人把手伸进骨头缝里抠的痒感依然像蚂蚁行军,遍布全身,幸好腹部那里的固定的刀子持续的疼痛像薄荷一样维持着清醒。 墨白轻声地念叨:“……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您的身上,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请不要过于逞强。” 楚斩雨没能听见她的低语。 墨白叹了口气, 三号能量塔是地球上规模最大的能量塔之一,供给了地面上那几个最重要军区和科研区的电能。 看起来“蝴蝶”成功被生物模拟信息迷惑了,它围绕着防护罩挪移旋转,不断地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击它,时而停下来打量,像是在研究怎么打开罐头。 两百多米的庞然大物,几乎和能量塔一样高,它的猛烈攻击虽然时常被空中的部队以火力打断,但是孜孜不倦地撞击下,防护罩上的气纹出现了较为剧烈的波动。 “上校,我将把您的实时位置与奥萝拉·卡塞斯共享,请您寻找合适的时机发送批准信号,她会立刻向‘蝴蝶’发射解离弹。届时请打开王胥中校发送到您个人终端的隔离程序,以避免被解离弹波及,此外,凯瑟琳少校已经脱离危险。” 幸好奥萝拉和王胥,凯瑟琳这些人都没事,这让楚斩雨欣慰了一些。 绳索和钢锚簌地,从舰艇上飞射出去,钢锚正好直直地深入“蝴蝶”的身体,这点疼痛对它来说简直不痛不痒。 它的表皮气味非常浓烈怪异,纵使闻过很多刺激性气体,楚斩雨飞身而上的时候,依旧被这气味冲得头皮发麻。 这个家伙的动作和反应速度比初见时灵敏了很多,解离弹发射之后,一定范围之内的机械设备会受到影响无法在运作;楚斩雨要做的就是找准“蝴蝶”在能量塔周围打转的时机,把解离弹发射造成的危害缩到最小。 与此同时,他的方位出现在奥萝拉的显示屏上,正朝着东北方向移动。 …… “影响修复怎样?” “马上就弄好了……” 杰里迈亚低调地站在一边,扶着帽子看向一片雪白的屏幕。 他所在的这支远征队发现了一艘在太空里漂流的飞船残骸,通过核对数据库,确认其是在外宇宙科研准备阶段意外失联的“伊甸之东”号探索飞船。 在将其仅剩的驾驶舱运回他们的飞船上后,技术人员对其进行了全方位检查。 在其内部发现一具男性遗骨,根据初步判断,遗骨为当年塔克斯小组成员之一的艾伦·布什内尔,技术人员进行了骨龄测定,他逝世时只有三十五岁。 除此之外,他们还在驾驶舱的舱体内发现大量手写的调查数据和宇宙勘测分析。 “伊甸之东”和科研部完全断开联系的原因还未能确定,但是科研部的人和集兵部的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半就是从前培育中心发生的那起不明事故。 被誉为暴雨时代以来“最优秀的一批科学家”的塔克斯小组在那次事故里死亡。具体原因和情况,军委至今未向公众揭露,半点风声都打听不出来。 “修好了!”队员叫起来。 大家都凑了过去。 原本沙沙的一片黑白里,出现了驾驶舱的主人为世界留下的最后的几段影像。 艾伦·布什内尔的身影出现在驾驶台前,只照出了他的上半身,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目光却意外的明亮。 大家都目不转睛,几乎是屏住呼吸地瞻仰着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天才少年,他留给世界最后的遗容。 他合上像是信件一类的东西,抬起头看了一眼人造的穹顶,在众目睽睽之下,艾伦·布什内尔来自百年前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都耳朵里,让许多人不禁有些恍然。 “致以不知道多少年后的各位,如果我这些音像,能够被你们接收到,说明人类文明应该还存在。” “如果你们已经解决了异潮,恢复了和平的话,就不必听我下面的见解,我欣慰地祝贺你们,延续了我们的文明。” “如果你们还没有解决异潮,那么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颠覆你们的认知,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 “首先是关于序神,我有别的思路。” “众所周知,只要是肉眼可见,确实存在的物质,按照地球一度异潮前期,也就是三战的文明水平,人类就能对它进行分析和概括;但是截止到我生活的年代,我们这一批最刻苦耐劳的科学家……在我所了解到的,对序神一无所知。” “就算有外来文明,或者外来陨石或者行星靠近,人类也应该能捕捉到地球,太阳系所发生的异变,进而作出防御机制。”艾伦诚恳地看着镜头,目光炯炯:“带来灾难的序神,这个怪物已经完全突破了我们想象中对于物质的认知。” “按照天外来物“觉者”的预言,‘序神’的确来到了地球,仅仅用了两秒,地球上四十亿的人死亡,荒谬的是;设备只能看见人们的身影忽然就消失在了原地。” “没有鲜血没有惨叫,没有遮天蔽日的黑云,7月15日这天,天气甚至非常晴朗,太阳懒洋洋地向地球撒下温暖的光。” “根据设备影像,在下午2点14分的时候,地球上所有的人在一秒之内,都神情平静地抬起头看向了天空,可是那里明明蔚蓝无云,没有任何值得他们注意的地方。” “下一秒,他们中大部分的人都消失了,像是游戏里一段编码构成的一个个npc,游戏数据被删除的同时消失。”艾伦停顿了一下,则轻轻地说道:“剩下那部分人,则扭曲了形体,迅速膨胀成让人不安的模样,变成了尖叫咆哮的怪物。 队员们的气氛沉重起来:实际上,不仅是人,动植物也是难以幸免。 二度异潮来临,大量地消耗了人多有生力量,在月球基地和火星基地的幸存人类开始了和异体艰苦卓绝的斗争。 艾伦在他们思考的时候,正好敲了敲桌子,就好像他知道此时看视频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思考一般。 “但是,我在反复思考以后,却想到一个一直以来被我们所忽略的一点。” “被冠以“神”的名号的序神,真是是冲着毁灭文明,毁灭人类来的话,怎么可能意识不到火星和月球上还有人类存活?” “我心想:如果说神制裁人类还有地域限制的话,那就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然而这种近乎无解能力的存在,我们也只能用“神”去描述它的存在。” 艾伦眼神微变,继续说道: “此时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序神’并不是为了毁灭人类文明,而是为了考验文明呢?这个想法太异想天开,我一时也感觉荒谬。” “但是在宇宙中漂流了这么久,实际上我已经见到了一些曾经被序神毁灭的文明星球,我对我的一些想法也越来越肯定了。” 他用绳索绑住自己的头发,露出汗涔涔的脖颈,汗水瞬间凝结成冰。 “接下来是我对目前主要面临问题的分析,我的时间不多,只能概括。” “首先,我认为异体并不是大众观念里的‘外来生物’,如果有科研部的人在看我的视频,应该知道它们的生物构造实际上大体是符合作为地球生物的标准的。” “那么,‘异体’究竟是什么?”艾伦沉吟了一会,好似在整理思路:“我认为异体是通过分析构建人类共同意识所得出的产物,是制造文明灾难的‘序神’认为最符合人类观念里的‘灾难’代表物。” “他……他在说什么?” 大家都震惊了,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这个天才忽然开始说他们听不懂的话。杰里迈亚轻咳了一声:“各位,我们先听完布什内尔先生的话如何?” “在序神灾害正式发生前,全球出现了异常现象:那就是全球下了一场维持了几秒的雨,这场雨无法用天气系统来解释……然后就是四十亿人的死去,异体大批次地出现,然后其实有一个被忽略的数据。” “你们现在去信息库里寻找当时出现异体的数量,会发现正好也是四十亿,和死去的人一模一样,这绝对不是一个巧合。” 艾伦的呼吸声有些沉重:“从当时地球上的录影设备能看出来:确实是剩余的人类变成了怪物,不是死去的人,但是这个数字太过于精妙。” “我在做调查的时候发现,一度异潮的异体和二度异潮的异体差别极大,一度异潮的异体构造和地球生物差别极大。”艾伦这个时候像是要缓解气氛一样笑了一下:“我有个朋友,无意间提起异体的样子非常像他看过的一部风靡全球的系列影片。” “他说的就是在1979年首播的电影《异形》,在二度异潮爆发前,这个主题已经出现了八百多部电视剧和影片以及动画,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人们都看过。” “二度异潮爆发前夕,世界人口分布也并不均匀,所以四十亿人死亡的分布比例也不一样,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艾伦补充道:“但是异体的出现并没有和人口挂钩,如果是人口,亚非拉地区的异体明明应该更多才对,但实际上是欧美地区的异体数量更多,和亚非拉地区形成了74:26的比例。” “而欧美地区,正好是这个风靡全球的灾难影片系列所大加宣传的地区。” 队员们听到这里,心脏都凉了半截;他们迫不及待想听艾伦下面的解说,可是视频到这里又断开了。 科研人员看了看:“得带回科研部,才能把这段影像完全地解锁。” 她说完话,神经质般地颤抖了一下,看向周围的人群:无论是杰里迈亚这样出身不凡的高官子弟,还是普通的修理人员,此时都无一例外地保持着胆战心惊的缄默。 “大家……说话啊……”她强笑着开了口:“怎么都……” 忽然有人抱着头蹲下来,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我要退出远征队!我要回去!我不要在这里了!你们都看到了吧,他死了!也许就是被那个‘序神’杀的也说不定……” 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按照他的话,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打败这些怪物……要真是由人类的思想构成的…那岂不是除非我们全部死光,这场灾难才能停止吗?”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他在崩溃般地颤抖和嚎叫后站起身,睁大眼睛瞪着每一个人脸上动摇的复杂神色。 “开玩笑的吧?怎么可能让我去接受一个……这样的存在…宇宙里真的有这样的怪物吗?究竟有多少?比这更可怕的东西还存在吗?数量又有多少?我们再怎么挣扎,感觉都是徒劳的啊各位。” 短短几秒间,他们脑海里浮现无数念头,像浪花一样转动,向岸边涌来。 如果我们走出太阳系,外面的世界对我们来说真的会更好吗?当初我们是为什么想要走出太阳系?是因为人口过多需要新的土地,我们也确信在太阳系里我们无敌。 可是,人类进化在外界,在我们所未能知道的外部世界看来,真的那么伟大吗?我们征服了食物链,摆脱了朝不保夕的流浪。高楼大厦,科技日新月异……真的有用吗? 很多科幻小说里,都把人类描写得悬崖临头却仍有一战之力:它们很强很强但是我们人类也有骄傲…不要小看了我们人类之间的羁绊啊!最后还是人类的文明会存活下来,但是目前来看,这一切几乎毫无希望。 最可怕的东西是未知。 人类对敌人一无所知,可是敌人却能轻易地把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杰里迈亚绕过沉默着的人,他戴着手套捡起地上散落的文件。 根据舱内仅存的生命维持系统和艾伦的遗骨保存情况,应该是宇宙辐射导致他的肌肉及器官都几近消亡。 而地上这些手写和打印的资料,应该是艾伦担心电子版文件会在宇宙漂流中损毁而准备的备用方案。 杰里迈亚忽然注意到:在“伊甸之东”彻底与科研部失去联系后,它的生命维持系统,包括氧气和食物淡水供给只能持续十年……艾伦·布什内尔身为塔克斯小组的一员,他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也就是说,艾伦在看得到的生命时限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在此期间,他一刻也没有停止地记录着自己的思考,履行他身为科学家的职责,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 这个生命维持系统暂停时间会维持两个小时,最后供给舱内的是氧气……所以艾伦·布什内尔,大概率是在身体极度缺氧的情况下痛苦地死去的。 第53章 血落暗流之夜(4) “你们这群可悲可怜的家伙。” 杰里迈亚蹲下身,捡起一张多年前的合照,在太空环境下竟然被保存的很好。 从左到右,依次是忧郁矮小的芝·柏德,高大魁梧的亚历山大德罗·贝尔蒙特,满面笑容的俊俏女孩安娜斯塔西亚·诺维科娃,她旁边是优雅抱臂的索菲亚·施密特,和仰面大笑的阿舍尔·奥康奈尔。 叉着腰的达里奥·冈萨雷斯,以及严肃阴沉,明显不适应摆姿势的镜头,还是挤出一丝笑意的温其玉。 最后是金发蓝眼,面容沉静的泰勒·罗斯伯里,她扎着马尾,素面无妆,身着简单的白色衬衣和米色长裤,双手插兜,下巴微微扬起。 杰里迈亚发誓他见到了这辈子最美的人,惊为天人或许有些夸张,但是对于泰勒博士的气度和风韵,他不愿意收回这个词。 当一个女人又美貌又智慧的时候,无论男女都无法拒绝她的芬芳。 而在风华绝代的泰勒博士身边,蹲着两个年轻人。 一个是艾伦·布什内尔,另一个则是杰里迈亚熟知的楚斩雨:他看起来非常年轻,是那种气质上的朝气蓬勃,咧着嘴笑,露出没心没肺的大牙,亲昵地搂着艾伦的肩膀。 这些优秀的年轻人,就是最初塔克斯小组的成员了 “把这些资料带回去。” 杰里迈亚起先收拾地上的纸资料,他注意到艾伦细心地给这些纸张都做了页脚编码,以方便来者查询整理资料的先后顺序,艾伦显然是个为人细心的人,他的草稿和演算痕迹都打得十分工整,不见潦草痕迹,像是专门写给其他人看的。 一个人在太空里等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些资料能不能被后来的人找到,在看得见尽头的生命里还一刻不停地工作,想发挥出最后的余热吗? “动作快些。” 他笑着帮助其他队员们将一大摞纸张装进特制的袋子里,那张合照被他擦拭干净,上面的科学家们笑容依旧。 但是活到现在的,也只有一个改头换面的楚斩雨了。 军委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隐藏自己的真实姓名,为什么听到自己真实身份被爆出来的那一刻如遭雷劈……所有的一切,这场灾难的真相,必须要从楚斩雨的嘴里得知,但是很明显,那个男人绝对不会说。 杰里迈亚想起了什么,他把那张合照也放了进去,拇指在科学家们的笑容上停留了片刻。 “好人就该被枪指着。”杰里迈亚笑着说:“这个世界,已经烂透了啊。” 凯瑟琳脖子上医疗针的痕迹未消,经过一场鏖战,她精力耗尽般地倒在支援部抬来的金属担架上。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累过。 “刚刚还以为会死。”凯瑟琳叹息。 “那时候在想什么?”麻井直树叼着暴力补充体力的营养剂,坐在另一个担架上。 凯瑟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麻井直树了然:以凯瑟琳的为人,多半在怀念她的前前前男朋友们;如果有一天她结婚请她的风流对象来吃席,估计能凑一屋斯巴达三百勇士。 无数忙碌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有集兵部的人,有统战部的同事,有科研部的前线,还有新的支援部负责人……麻井直树叼着营养剂的削瘦身影,像镂刻在玻璃板上的少年像,在凯瑟琳不甚清晰的目光里。 “什么都想啊,想我的猪排饭,想我没用完的代餐券,还有技术同僚们会不会对我的浏览记录开膛破肚……”凯瑟琳勉强坐起来,立刻被腹部的伤口撕扯得骤然沉默。 “你动作慢点,别大手大脚的,被异体反复撕裂的伤口愈合速度比较慢。”麻井直树看了一眼她慢慢渗出血的伤口,走下来帮她勒紧绷带,皱着眉:“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你这动两下容易把自己送归西。” “我以前找人看过手像,说我这人命硬,祸害遗千年嘛。”凯瑟琳显得无所谓,她伸手摸了摸麻井直树的头。 “干什么!” “怎么?不让摸?”凯瑟琳光着上半身,挂着个背心,撑着担架痞笑。 “我还是孩子。”麻井直树冷静地说。 “好吧。”凯瑟琳意犹未尽地收回手,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脸色大变:“坏了坏了,我怎么把这个事情给忘了!” 麻井直树立刻严肃:“什么事?!” “老大说好的,要给我拍他的含羞带泪的腹肌写真,我忘了,他没给我!”要不是身负重伤,凯瑟琳必然捶胸顿足。 “我还以为什么情况。”麻井直树坐了回去,思琢片刻,自责道:“我也真是的,为什么会指望你说正事呢。” “他他他他,亏我那么相信他,竟然搞缓兵之计,就算我忘了,他不能主动来找我吗?”凯瑟琳义愤填膺:“这哪是望之不似人,这是望之不拟人!” “我说,都半死不活了,就别老记着你那点爱好了。”麻井直树忍不住揶揄。 “之前我谋划过万一和平了,我们这些人该去干什么,异潮结束了,也不需要我们了。”凯瑟琳贼兮兮地嘿嘿笑:“以老大的长相,等到和平年代,不去拍电影可惜了,这么好的长相,就应该造福人民的眼睛。” 麻井直树不说话,看她自娱自乐。 “当明星的话,肯定要签公司,这里面水很深的,为了防止他在娱乐圈的大染缸里淹死,就该我这个社会阅历丰富的人出马,勉为其难担任他的经纪人好了。” 凯瑟琳人伤志不短,开始畅想美好未来:“等他人气爆棚,成了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那种球草时,写真照啊什么的,肯定会涨价,到时候拥有无数他私人照片的我,就可以凭此得到飞来横财,发家致富。” 听她越说越狂,丝毫不顾路人愕然的目光,麻井直树替她害臊,赶紧及时止损:“你快闭嘴吧,什么话都往外说。” “不行,嘴长我身上,死了我也得说完结尾语。”凯瑟琳向来我行我素,这会话茬子打开了根本关不上:“你想啊,他穿着军装叼着衬衣,露出腹肌的羞涩写真,到和平年代,还不得被人抢疯了。” 凯瑟琳深沉地结束道:“你以为我收集他照片是因为我好色吗?低俗!我这是未雨绸缪,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啊。” “好吧,我没想到您还有个富豪梦。”麻井直树被震慑,不自觉切换了敬语,他敬畏地提醒:“你要是在跟前和他说你的宏伟蓝图,他一定会绞尽脑汁把你开除。” “他没那职权,只有杨中将才能搞定我。”凯瑟琳哼哼道。 麻井直树笑了笑,面容忧虑:“可惜不知道楚上校现在怎么样了?要是碰到他都难以搞定的情况……” 楚斩雨感觉耳边狂风刀割般拉扯着皮肤,腹部的刀和一针吗啡让他的精神力鼓舞不少,在庞然的“蝴蝶”振翅翻飞的时候,他凭借着这股痛意睁大眼睛,注意着它的行动轨迹。 墨白新开了一个通讯频道,里面是墨白,王胥,奥罗拉还有他。 “老大,勤俭持家一些,新研制的信息素投放弹省着点用。” 奥罗拉说道:“不过这么想,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不能直接由空中部队定点投放吗?直接让老大上也太危险了,就算能者多劳,也不带这么造的,居然飞身肉搏支配者,万一命没了怎么办。” “既然……已经确定……让我上了!那就……没问题。” “老大你必须得活着回来啊,你想想这是人生阅历,老来谈资,等你老了,就能坐在摇椅上和那些愣头青讲自己过去的故事,和他们宣扬自己肉搏异体的丰功伟绩,他们不得崇拜死,我都不敢想你得多爽。” 楚斩雨没搭理她,因为他刚刚不小心呛进去了一口异体分泌的腐蚀液,这玩意流过喉咙的感觉好似硫酸,烧红的烙铁在嫩滑的口腔上慢慢擦过去,加上味道似香非臭,进口的瞬间整个鼻腔都灌满了这股诡异的气味,物理意义上的五味杂陈。 “蝴蝶”很明显也是察觉到背上贴着一个不速之客,它奋起翻动没把楚斩雨晃晕下去,于是开始自动分裂这块肌体,分裂速度非常快,必须找准时机及时投出钩锚抓住另一块肌体,这样不断往复,同时还要引导这个大家伙朝着适合的方向走。 奥萝拉已经给他发送了合适的发射位置,锚点在楚斩雨的努力下,深深地陷入了进去,上面还涂有刺激性液体,加上楚斩雨挂在“蝴蝶”身上,它非常想把他甩下去。 而无论是分裂的动作还是扭动,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它原本朝着能量塔防护罩行进的轨迹改变,更何况还有空中部队的火力支援。 楚斩雨身上携带的新型信息素投放弹比生物信息剂模拟强很多,个头很小且轻便,但是投掷出去炸开后,模拟的生物气息范围不仅大,而且可以维持很久。 这样的问题就在于不能随便乱投,必须抓准时机,如果投错方位,那么这个错误方位的信息素会对异体造成干扰。 当想要再次投掷信息弹的话,必须在正确方位投放两倍以上的信息弹才能让异体走向设计的发射路线;然而谁也不敢在可能出现意外的情况下打赌。 “那里如何?” 距离三号能量塔大概两百米处,是原三号能量塔的废墟,底下仍然埋藏着一些能源,想必加上信息弹,对“蝴蝶”是有不少吸引力的。 “好地方,就那里吧。” “确定这废墟里没人了?” 王胥不太放心地多嘴了一句。 “谁没事到旧基地去看啊,听说以前和平的时候,好多猎奇的博主会到旧房子里面作挑战。”奥罗拉倒是很放心:“现在战火纷飞的,视频博主都偃旗息鼓啦。” 在楚斩雨和空中部队的协同作战下,“蝴蝶”终于向后撤了一下,它愤怒地鼓起全身的肌肉,直至变成紫红色,然后它浑身类似毛孔的东西凹陷下去,张开成一个个黑洞,对着空中的飞行器喷射出无数道黄褐色的灼热液气。 飞行员也非等闲之辈,没有被这密恐的骇人场景吓一跳,飞快地闪开了。 持续不断的液体喷射,还是让空中部队的火力削弱了一些,毕竟这些腐蚀性液体一是损害机身,二是阻碍视线,在一片湿漉漉的烟雾缭绕里飞来闪去,根本看不清楚斩雨身上的闪光符号。 一阵乱轰重伤友军可不妙。 “玛德还有这招数,可恶的大虫子!”奥萝拉口吐芬芳,不断爆出名人名言,企图以脏话和毒液对轰,最后恋恋不舍地添了一句:“你全家都死了!” “异体没有家人,骂它小心把自己气爆。”王胥相对稳重一些,她扶着眼镜在通讯里询问楚斩雨的情况:“上校?上校?您还好吗?听到我的声音就回应一下。” 楚斩雨那边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只有液体噗嗤噗嗤喷出洞口的声音,就在两个人心脏悬到嗓子眼的时候,在听到楚斩雨用鼻音发出的一声嗯。 “还活着还活着。”奥罗拉如释重负。 毛孔张开速度快到楚斩雨也难以反应,更何况没有落脚的地方,他不可避免地被液体喷了一身,这股冲天的熏人气味夺走了所有细胞的注意力,楚斩雨只得苦笑:他难熬的戒断反应甚至都轻了不少。 “逼我出杀手锏!”奥萝拉怒了,她飞快地调取了另一屉导弹。 “这是什么?”王胥问道。 “秘密武器啊!”奥萝拉冷酷地微笑着:“没有科技与狠活,哪敢和异体杠,这些年我们人类也不是坐吃等死的。” 虽然自己平时老是嘲讽一下科研部如何如何,但不得不说,里面还是有很多做实事的,要是没有科技的进步,人类在异体面前真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液体流进他的眼睛,火烧火燎,楚斩雨在一片灰头土脸里哭笑不得。 奥萝拉戴上新的注视镜,镜片伸出几只柔软的金属触手,把她的半个头部包裹住。 “这是锁定人类生物气息的新镜片,我用这个找准老大的位置,避开那个位置打就行了,还有这几百发地狱犬导弹,老大你等着看烟花吧。”奥萝拉扭了扭肩膀,适应了一下她的新装备。 正好把这些导弹打进异体的大毛孔里,让它回想一下被人类支配的恐惧。 她启动了眼镜,可是按下发射钮手的动作却顿住了。 “怎么了?”楚斩雨在通讯频道里问道。 “我……” 奥萝拉再次启动了一下。 眼镜上面显示一片空白,异体身上没有捕捉到人类的生物信号。 这怎么可能? 奥罗拉心想:楚斩雨又没死,怎么可能?难道是仪器出问题了。 沉寂了一会,通讯频道里再次响起来楚斩雨的声音:“你此时不必要保护我,直接开炮就好,一切以消灭异体为先。” “可是……”奥萝拉迟疑着。 “这是命令。” “……了解。” 奥萝拉的视力超群,她驾驶着灵活地在焦臭的液雾里穿梭,漆黑的大洞倒还算明显,稍微拉近看,这些东西就像凹陷的藤壶一样有节奏地呼吸起伏,令人头皮发麻。 “蝴蝶”动的幅度不小,战斗机翻转的频繁程度,快把两位一声不吭的驾驶员脑浆摇匀了,在一阵天旋地转后,奥萝拉终于贴近了“蝴蝶”一些。 幸好装载刺激性填装料的地狱犬导弹搭配新款眼镜,还有追踪功能;奥萝拉虽然听见上司说不用管她,但她还是决定悠着来。 和奥萝拉说的一样,确实像色泽古怪的烟花一样,在支配者异体的黑洞上爆出朵朵刺目的金红色光。 地狱犬弹弹进洞,就好像手指抠挖伤口,这招不足以重伤支配者,但是确实让“蝴蝶”吃了点苦头,它似乎是很疲惫地收起了所有的黑色孔洞。 液雾逐渐散去,反应过来的空中部队的火力支援比之前还更猛烈,专门抓着“蝴蝶”未愈合的伤口攻击,对这些飞来飞去的战斗机,它仍然伸出长长的腹足去干扰。 这些腹足虽多且快,可惜动作比较笨重,“蝴蝶”没办法像章鱼那样快速地挥舞。 液雾在空气里也会有溶解和分散的副作用,到达空中部队的腐蚀性实际上已经被削弱,然而这些腹足可不一样,如果被打到,保守估计能把一架最新的战斗机拍碎。 飞行员们都心知肚明这一点,经历了战友们的大批离奇死亡后,他们来不及悲伤,好似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个共识:不把它打死也要把它打疼。 “我发现自从那个光柱之后,这个家伙的攻击欲望就强了不少。”奥萝拉振振有词:“好比玩游戏升级的时候,会碰到一个升级门槛,过了这个门槛之后,你的等级上限和武器装备都会突破一个度。” “这个时候严肃点。”墨白咳了一声。 两个小时后,“蝴蝶”身上好像月壤表面坑坑洼洼,此时距离选定的三号能量塔遗址已经只有十几米之遥。 “就是现在。” 楚斩雨顶着一头腐蚀液,快速地投出锚点勾住新分裂的皮肤,与此同时他丢出一颗新型信息素投放弹。 弹药在遗址上炸开,颜色非常绚丽。 在初次面对“蝴蝶”时,楚斩雨就发现它容易被移动的明显色块吸引,在后来的最高机密科研会议上时,楚斩雨着重说了几点关于“蝴蝶”的问题,这就是其中一点。 尽管当时科研部看起来不以为意,没想到他们都听进去了。 都说是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楚斩雨心想:我这对窗户也该擦一擦了。 “蝴蝶”已经到达了指定位置,它两百米的巨大身体立在那里,如果是手无寸铁的人,离了近看还真是遍体生寒。 “蝴蝶已经到达指定位置,距离三号能量塔两百五十二米。”楚斩雨说道:“能量塔固有防护罩功率目距是否可以承受解离弹冲击,请做出评估。” “目前功率正常。”墨白答道。 “批准发射。” 奥萝拉得了命令,不敢耽搁,迅速拨出那个写着高危的发射手动键。 王胥立刻把隔离程序发送给楚斩雨,他正着手打开终端进行保护,避免,连接着他身体的另一侧挂在墨白所在舰艇的钩锁也开始迅速地往回收拢,准备撤离。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蝴蝶”也忽然颇为安分地站在那里,抬起眼泡寻找着空气中属于人类的气息。 奥萝拉的手指搭在按键上,那一刻她的脑海里闪过很多想法。 最后一个停留在脑海里的是:我到底应不应该把未探测到楚斩雨人类信息的这个事情,如实告诉军委呢? 第54章 血落暗流之夜(5) 威廉步行至走廊尽头,一扇银灰色的铁门拦住了他的去路,荷枪实弹的士兵们脸色惨白,木然地站在门口。 走廊外歌剧的表演刚刚结束,观众们的掌声和议论声雷鸣般从墙外隐隐约约传来;门开了,面容冷淡的玛丽·伦斯走出来,对威廉缓缓下跪。 “何必行此大礼呢?”威廉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阔步走入门内。 身宽体胖的乔治·伦斯抽着烟,屋内白烟缭绕,远远望去反而像是山中雾气。 “你竟然没死啊。”威廉坐在一边的床上,自然而然地喝了桌上的酒。 “不怕我放毒吗?”乔治笑道。 “我死了,下一秒罗斯伯里儿子的刀就要到你头上了,那时可没人能搭救你。”威廉皱着眉笑:“我想不明白,布兰度先生,你这么谨慎的人,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自己的仇人面前晃呢?” “我并不谨慎,他也不是我的仇人。”乔治中年男人的嗓音忽然变得明朗:“杀了费因·罗斯伯里的父母的人,并不是我,何况我和他的身份都变了,现在他是楚斩雨。” 当着威廉·摩根索的面,乔治卸去了自己的伪装………金发碧眼的英俊男子穿着松垮垮的西装,将乔治囊肿的皮壳折叠起来放在另一边。 这一幕换了普通人可能早就吓昏过去,但是威廉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面不改色,饶有兴趣地观赏大变活人。 “你不会以为他的妇人之心对你也有用吧?忘了他折磨你的那痛苦的一个月了?” “他发狂,憎恨的样子在我看来是最吸引人的,看多少遍都不会腻,好比进化的过程,痛苦是必须的。” “所以是你复活了‘蝴蝶’,支配者在你看来恐怕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楚斩雨物理意义上活着,你就能站在世界的顶端。” “是我们,摩根索先生。”安东尼温和地笑着,矫正了他言语里的错误。 “我很好奇你到底做了多少他的复制品,实验室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人能满足你的要求,最终都变成了废墟里的骸骨。” 一边说着,威廉想从这个疯子脸上看出哪怕一点犹豫的神态,然而他失败了:“那么多可爱的孩子们,还没见识过这个世界,就被当做肥料杀掉,你在睡觉的时候,不怕被那些稚嫩的冤魂缠身?” “你会记得自己吃过多少片面包吗?我人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妄图以赝品充当正品,走了不知道多少弯路。”安东尼说道:“即便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胞妹,也不行。” “很庆幸我不是你的敌人。”威廉把烟头在桌子上碾灭:“但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我也这么认为。” “罢了,回顾杀业没有意思,开门见山吧,你找我来做什么?” “也许我想和你谈谈。” “我以为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当然有谈的必要,比如说,你们真的不打算利用序神的力量?” “人类当然会进化,但不是这样的方式;序神不是能利用的,小心骑虎难下。”威廉话语里带了点警告的意思。 “曾经的您无恶不作,现在的您反而良心回春了吗?”安东尼为他重新斟了一杯酒:“摩根索先生,忘了我们这群一丘之貉,是为了什么而合作吗?” 回忆着昨天和安东尼的谈话,威廉站在了军事医院门口。 杨树沛受到袭击,身负重伤,至今仍然昏迷不醒,如果他就此死去,统战部最高负责人会变成楚斩雨,他即便醒来,身体状况也一定会受到影响,到时候接过职务的也还是楚斩雨。 等此战结束后,楚斩雨也没理由推脱升衔为少将,然后正式扛大梁,身居更高位,远离前线。即便是那个死而复生的安东尼,想要对他动手,也要掂量掂量。 虽然他不觉得安东尼和楚斩雨正面对上有什么胜算,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同胞之间的算计,比异体灾变可怕得多,而楚斩雨显然不擅长这些。 “摩根索部长。” “摩根索部长。” 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们见到来者,纷纷让开路线,不少人拿偷瞥的目光打量这位传说中的“king of toilets” 只见来者打扮低调,他穿着黑色大衣,打着简单的领结,他走到重点病房门口,收拢一把黑伞,露珠般地雨水倾泻而下。 环绕着杨树沛的机器滴答作响,心率的红线轻微波折,已趋平稳。 无数软管插在他的身上,周围的汤锅和食材在金属板上摆得整整齐齐,那是为他醒来预备的伙食,给摩根索部长过目。 “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已经比之前好了。”医生眼含忧愁:“但是如果两天之内杨中将还不醒,情况就会变得很棘手了。” 两天。 “两天吗?我知道了。” 威廉·摩根索插兜站在病床旁,待了一会似乎就有离开的意思,临走之前他走回放着食物的盘子旁,冲着护理人员挤眉弄眼:“辛苦了两位,食物准备得不错。” 虽然一瞬间脑海闪过了许多想法,但在外人看来,奥萝拉的发呆只持续了一瞬间;她深吸了一口气,并无迟疑地摁下了发射批准键。 这种大型的特殊导弹发射,从命令下达到发射有两分钟的缓冲过程,她们所在战斗机的原生母机悬在队伍上空,底部的弹药舱已经迸发出如月亮的乳白色光晕,照得下方的土地也微微发亮,远方绵延不绝的戈壁山丘在这位飞行员眼里如海边细沙。 异体巨大的身躯很配合地停止了行动,各方人员眼睛也不敢眨,紧紧地盯着它的一举一动,“蝴蝶”缓慢恢复的肌体切层,像大理石一般光滑如镜面,时而轻微地颤抖,就能卷起一阵灼热的风浪,沙石奔走,像是在地上浮起了一层银白色的雾。 方才受到机体翻转眩晕影响,王胥又不如奥萝拉的抗晕眩能力,此时她的额头上贴了新的治疗电磁极,重新坐回副驾驶座。 “刚刚在想什么?” “啊?”奥萝拉一愣:“没,没想什么。” “你撒谎的样子真的很拙劣。”王胥一针见血。 奥萝拉闭着嘴不说话,冲她摇了摇头:“真的……没什么的。” 见她固执的模样,王胥不再追问,她看了一眼时间。 “老大,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 楚斩雨的话音略顿,他感觉身下的肤体温度似乎变得灼热,担心那道光柱又跑出来:“之前光柱有古怪,设置好发射程序,你们就别再看这个东西了。” “好的。”王胥应道。 在解离弹完成发射程序那一刻,弹药舱填装室出令人叹为观止,像是一只洁白的圆形虫子从浅灰的茧里扭动着抽出身子,羽化成蝶,然而光芒反而变得黯淡,色彩却逐渐浓烈成油画,几令不敢正视,只有空气的炽烈颤动,在彰示着这发炮弹的威力。 “老大,你怎么还没打开隔离程序?” 奥萝拉注意到一片空白的状态栏。 楚斩雨是第二次看到这个武器,脱离发射道的白色光团,颜色犹如实质,飞奔地朝他冲来。 该打开隔离程序了,这个本只需要动动手指的事情,楚斩雨却心生一瞬间的犹豫。 “这发炮弹的威力很强,如果真的能杀死“蝴蝶”的话……那我……” 那将是所有人真正的解脱。 空气中有一股远方传来的尸体的气味,身经百战的人对这种味道很熟悉,堆积成山的腐肉和血,混杂着无害化清洁剂的臭味。 仅仅这一场动荡,伤亡变异人数就已经是天文数字,更不用想,从二度异潮到现在,究竟死了多少人? 楚斩雨想不到,也不敢想。 异变带来的更严重的后果不是人的死亡,而是正常的动植物几乎消失,亿万年来形成的生态圈被破坏殆尽。 虽然人类保存了所有的生物基因样本,可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想要还原原本的草木虫鱼鸟兽,就好比试验田和热带雨林,地球终究是回不去了。 毁灭性的武器在楚斩雨的视野里尤为清晰,他能看清周边空气波动的每一个细节。 他扯了扯嘴角。 笑容充满了苦涩和自嘲。 被杀死? 不可能的,很多年前就证明了,物理意义上的武器没有任何作用,就算这发导弹蕴含比先前更多的技术含量,充其量也只能摧毁这具肉身罢了。 没有什么东西能杀死他,就连核武都做不到。 最终他还是决定顺从命令安排,千钧一发之际打开了隔离程序。 此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却袭击了他。 原本安静下来的“蝴蝶”忽然发了疯一样地往下沉落,连带着周围的土地也凹陷下去成为巨大的空洞;解离弹冲着空洞飞奔,电光火石之间,墨白迅速站起身,对着通讯厉声喊的声音几近撕裂:“上校!” 几个人同时目眦欲裂,夜色中,连接着楚斩雨的牵连锁不堪重负地断裂开,他不受控制地和怪物一同坠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电影里一格格停滞的慢镜头,在关心则乱的人眼里一帧一帧,分外清晰。 很快洞中光芒大作,那是解离弹命中目标后的光,照映得半边夜空恍若白昼。 几秒钟后地底传来低沉的轰鸣,覆盖在周围的土灰飞烟灭,在空中团成了朵朵金红色的沙石。 “……” 奥萝拉颤抖着给了自己一巴掌。 “没事,上校打开了隔离程序。”王胥皱着眉头,尝试联系楚斩雨:“上校?上校?您还好吗?听到请回复。” 对面是令人越发窒息的沉默。 “不可能的吧……” 由于牵连索断开,状态栏里,已经检测不到楚斩雨的任何讯息信号。 王胥尝试再次连接楚斩雨的个人终端。 但是失败了。 墨白坐在控制台前,机器在昏暗的环境里发出淡蓝荧光,不停地在她的虹膜上闪动;机体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声音,耳边只有机械轻微碰撞作响的咔擦声。 “地底……未检测到异体活动的迹象。” 听到这个消息,奥萝拉也没能开心起来,异体被消灭了是好事,可是楚斩雨去哪里了?如果楚斩雨死了,科研部和军委怕是要发疯。 尽管楚斩雨曾经身体被炸掉一半都还能复原,可是奥萝拉此时心脏却不安地震动起来,她摸了一把自己的白发,强颜欢笑:“都说话啊,老大那么厉害,而且还有隔离程序,不可能出事的。” 墨白头脑嗡嗡作响,许久她才反应过来,歪着头问机器:“人呢?不……抽调楚斩雨上校的生物痕迹……” 机器沉默。 墨白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查看所有机组的录像上,奥萝拉所在的战斗机,后视频里显示“蝴蝶”沉落的夜色中亮起一团银白色的光芒。随即一个几不可察的小点飞快地烟土里喷了出去——那是楚斩雨的个人终端,所有公民都安装了这个。 新时代的通讯设备和支付凭证,如果公民身亡,也能从个人终端里探查他生前的信息,有点类似于飞机上黑匣子的存在。 “回收楚斩雨上校的个人终端。”墨白心情稍微平稳了一些,沉声道:“现在由我暂时接替战场指挥权,通知支援部,对出现的不明空洞准备进行预知搜救。” 远处的凯瑟琳听到楚斩雨失踪人都傻了,半天没回过神来,麻井直树震惊之后,迅地背起装备跳上了行军车。 凯瑟琳不顾护士的大声呵斥,紧随其后,她跳动时牵扯了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这绷带质量不行。” “是你动作太大了。” 伤口一直没完没了地流血,行军车有备急时绷带,凯瑟琳举着新绷带,她扶着腰站起来扫视了一周。 “把那个给我。”凯瑟琳指了指订书机。 麻井直树打开看了看:“有针。” 凯瑟琳接过来,对准自己的横形伤口擦擦擦一阵咬合,然后她丢掉染血的绷带,重新绕了一圈,打了个粗糙的蝴蝶结。 “终于安分了。”凯瑟琳擦了擦满手血。 麻井直树问开车的士兵:“还要多久。” 异体基本上被清理干净,剩下的小型异体留给剩余的集兵部也能搞定,麻井直树最担心的是楚斩雨的生死。 “十五分钟。”士兵答道。 “这这这,应该没事。”凯瑟琳努了努嘴,强颜欢笑:“不是有那个隔离程序嘛。” 目前不知道他落到了多深的地底,个人终端被回收,无法和他取得联系,地底的氧气相当稀薄,如果坠得深了,指不定会不会吸入有毒气体。 “没事也可能变成有事。”麻井直树低声道:“无法联系的情况下,重伤的他要独自面对未知的情况,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凯瑟琳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苹果。 “别愁眉苦脸的了,你看看,这里有水果。为什么水果偏偏是苹果呢?苹果在中文里和‘平安’的‘平’这肯定不是巧合,说明老大肯定会平平安安……” 开车的士兵一言不发。 麻井直树淡淡地看了看她。 凯瑟琳本意是想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要太紧张,结果她越说越没底,肚子还开始咕咕直叫,恨不得吃了这个苹果充饥。但是她又想到“苹果”的“平安”含义,只好咬咬牙捧着果子,生怕坏了这个吉祥的征兆。 楚斩雨的个人终端损毁程度不高,回收后很快修复好了;根据终端保留的信息:楚斩雨的确开启了隔离程序,但是异体的突发躁动让他也没反应过来,在放手和抓住异体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强大的冲击力让楚斩雨和个人终端物理分离,所以和终端一起捞回来的还有一截下端被压得血肉模糊的上胳膊。 墨白打开急时录像。 急时录像是在持有者面临严重情况时,个人终端会自动打开录像。 胳膊断裂对楚斩雨来说算不得重伤,但是目前最严峻的情况,是未知。 “等等,刚刚那是?” 她重新播放了一遍录像。 “不可能……” 异体的行动,除了追逐人类和其他正常生命外,一般毫无道理可循。 在视频里,“蝴蝶”在创造出巨大塌陷空洞时,庞大的躯体以意想不到的灵敏翻过来,皮肉和腕足伸展开来,形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密实肉垫,完全盖住了楚斩雨的身形。 这样一来,解离弹的威力就会完全被“蝴蝶”挡住了,而碰撞时的光也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因而没有人能看到这一幕。 怎么看,怎么像是保护他。 墨白想起“蝴蝶”的身份。 支配者不会有同情心,可是要换成薇儿就不一样了,她不知道楚斩雨有隔离程序,这一发炮弹在她看来即是致命的存在,所以若是她保护了楚斩雨,也是正常的。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墨白咬着手指,震惊地想:“难道那个女孩,在完全突变异化之后,居然还存在自我意识吗?” 冷。 地底的空气不仅稀薄,还非常寒冷。 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腥味。 楚斩雨萎靡地靠在不知什么东西上面,他全身都是伤口,新生的鲜血流淌过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酥麻刺痛的感觉。 “我居然还活着。”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吗啡和抑制剂的效果已然过去,戒断效果扎着堆侵袭了他,感官上的知觉成倍增长,楚斩雨无法控制地低喘出声。 他的手指动了动。 感觉身下的触感,又像人一样软,又像异体一样僵硬粗糙,仔细地想,更像是新鲜的尸体。他被自己这个猜测吓了一跳。 他慢慢地动着,把塌陷了的左肩靠在这块柔软的东西上,等待骨折的左手恢复,感官恢复尖锐的痛苦宛如潮水,楚斩雨坐在那里,冷汗鲜血淋淋,几乎喘不过气。 刚动时肩膀被卡住了,他以为是地底岩石,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他才看清楚,那是自己肩膀上的翻卷出骨头渣和碎肉的伤口,竟然在严寒之下结冰了。 外面怎么样了…… 解离弹…… “蝴蝶”被消灭了吗? “蝴蝶……在哪里?” 他费劲地抬起豆腐脑一般软糯的头,勉强张望了一下四周。 身下的哪里是什么尸体,定睛一看,那分明是冷却而凝固的岩浆。 应该是解离弹的低温所致。 异体巨大的身体砸出了一个宽敞的空洞,楚斩雨依稀记得自己是从上面摔下来的,他支着头抬眼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在距离自己几步之遥,“蝴蝶”庞大的身躯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大概是因为解离弹,它的形体较之之前,缩小了不少。 它的表面,有一张人脸的五官。 是薇儿。 楚斩雨在下坠这个过程,武器基本上全部丢失,衣服全部磨破,如果他拿面镜子照一照,会发现自己可以去演鲁滨逊漂流记。 他支撑着手打肉丸一样酸痛的身体,一步一挪地来到“蝴蝶”面前,注视着那双熟悉的蓝眼睛,此刻正澄澈无比地望着他,似乎有些悲哀地眨动。 “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楚斩雨拔出腹部的刀。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武器。 他按住肉上的这张脸,毫无迟疑地将鲜红的刀子插进去。下方的淡红嘴巴受到压迫,啵的一声,像蚌壳一样张开,喷出炽热的血沫,把楚斩雨的胸膛染得更红。 在低温下,两个人的血都迅速凝结成冰,在楚斩雨的胸前凝固成了一套淡红色半透明胸甲。 他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在舔弄着自己的耳侧和脸颊,伸手一摸,才发现是一条完整的柔软腕足,从“蝴蝶”身上伸出,是湿热毛巾的触感。 它身上也没多少完整的部分了。 类似牙齿和肌肉的断块溅得到处都是,整个空洞几乎是黑红色的,还有残存的腐蚀性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有一滴液体砸落到楚斩雨脸上,留下一个微微凹陷的痕迹,被腕足轻柔地拭去。 这时他意识到,之所以看不见上面的空洞,是“蝴蝶”伸展的皮肉像一顶大鹏,完全挡住了上方。 如果不是有它挡着,空气温度只会更低,楚斩雨握着刀的手背上爆出一根青筋。 “对……对不起……” 是薇儿的声音。 伴随着腕足的舔舐,楚斩雨下坠时被擦没了的左耳完好无损地长了出来,像雨后白木断面上新生的一朵平菇菌子。 浑身剧痛让他意识模糊,声音和画面都要迟钝几秒才能被他感知到,视野充斥着鲜红与黑暗交相驳杂的色块。 用最大的力气按住,再握紧刀柄旋转两周,把脑部彻底搅碎破坏掉;楚斩雨闭上眼睛,感受到薇儿滚烫的眼泪落到他的手臂上,烫出一个又一个泡。 “说对不起没用了,我不会再被同情心支配。”楚斩雨不去看那双蓝眼睛,迫使自己专注盯着刀子:“无论你是人还是异体,今天你都必须死在这里。” 在敦涅尔刻,他因为忽然发出的声音恍惚,而错失了处理它的最佳时机。 站得越高,负责越多的人,越不能犯错,楚斩雨多年前犯了错,现在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让其他人为他的错误买单。 支配者的复生能力非常强,楚斩雨机械地重复着破坏脑部的动作,在部队找到他之前,他绝对不能放这个怪物逃脱。 “对不起……” 刀柄刺入又再次旋转。 “楚……” “对不起……” 微弱的女声随着楚斩雨每一次再度破坏重生的脑部,不断地响起。 “对不起……莎朵姐姐……” 蓝色的眼睛被血落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女孩瞳孔不断放大又缩小,糊满血的白色脸蛋像涂满奶油的红丝绒蛋糕。 “向……大家道歉……” “对不起……”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个动作,女孩开开合合的嘴也一直没有停下,她的牙齿已经全部碎了,舌头也溃烂成一团肉酱,所以道歉的声音微弱且断断续续。 楚斩雨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眼角殷红,挂着一滴眼泪,颤抖许久,终于坠落到地上,发出心碎般的破响。 第55章 血落暗流之夜(6) 这次异变来的突然,地球上几乎没有一片安全的地方,仓促情况下集结的地面驻军和一些未受过精密训练的预备部队伤亡惨重;楚斩雨上次到地球宇宙观测中心接取任务撤离科研人员,那时的情况已经很严峻,然而还只是一个军区。这次异变足足波及了三分之二个军区,在飞艇上遥望地面,说是硝烟四起也不为过。 关键是支援的工作中途还出了岔子。 支援部负责人伦斯中校在混乱中已经不幸身亡,支援部的工作也陷入了不小的混乱:平民里的老弱病残,面对异体的侵袭手无寸铁,安顿这些幸存下来的人,不仅是要拉来一大批救援物资和医疗设备,还要安慰他们直面家破人亡的悲痛。 所以平静下来的工作不可谓不困难。 凯瑟琳骨裂的胳膊没了战斗和赶路时荷尔蒙的加持,这会疼痛才袭击了她,她一只手扒着麻井直树的肩膀,另一只手拖着苹果,借着这根人形拐杖,斯蒂芬女士两步并作三步,一摇一摇地向前蹦;麻井直树看在病号的面子上忍气吞声。 “好久不见啊,凯瑟琳,你这造型很独特,要去印度当神吗?”奥萝拉看见红润的苹果眼前一亮:“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饿了,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 话音刚落,凯瑟琳手里的苹果空了。 咀嚼果实的汁水四溅,奥萝拉吭哧吭哧地埋头苦吃,一边还大力拍了拍凯瑟琳的肩膀:她忘了自己的怪力加持,重伤未愈的凯瑟琳险些被她卸了肩膀。 “吉祥的兆头被你吃了。”凯瑟琳怒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 “什么吉祥的兆头?”奥萝拉吐出被舌头和牙齿清理得很干净的果核,往凯瑟琳面前一亮:“等会还得下去把老大捞出来,趁机补充一下体力。” “瞎蹦哒和吵吵的都停一停啊,赶紧过来搭把手,说的就是你们。”沉默许久的王胥揉了揉自己劳损的腰肌,向他们招了招手。 相比于这俩脱线角色,王胥比较喜欢装大尾巴狼,平时戴副眼镜尽显优雅,在领导和外面的人面前作斯文状,此刻站在那里发号施令的样子极具欺骗性。 墨白暂时取代了杨树沛通讯四起的焦虑工作,到处都是联讯信号,数不清的问题堆到她面前,七嘴八舌的声音是个人听得都会烦躁;墨白的声音不疾不徐,年轻的女音很有安抚力,她一个接一个地回答来自集兵部,科研部,支援部,统战部和宪兵部的问题,以及来自军委高层的灵魂拷问。 “伤员必须赶紧撤离到安全地带,没有安全地带就人造一个防护罩,很难吗?分批送,不要图快一锅端。” “快速解析三号能量塔的内部情况,解离弹的干扰会随着时间延长而变强。” “伦斯中校的遗体已经被回收,根据她本人生前签署的捐赠协议,稍后会移交科研部作为实验材料,返回火星基地后召开悼念会。” “王胥,立刻组织一套救援方案,兼顾安全与效率。” “给火星本基地发送紧急调令,这不是申请,地球立刻需要一批训练有素的增援部队,医疗物资和设备也要最好的。” “各军清点伤亡人数,武器和现有物资,给一个大概数量。” “是集兵部的杜邦少校吗?幸会,叙旧的话回去再说吧;有劳你带人在不明黑洞区域做防护线,若出现异常,请立即发送讯号。” 偶尔活动一下肩颈,墨白都要感叹:幸好她的身体构造基本上已经是金属做的了,不然现在耳蜗都要换成备用的。 “据我对上校体质的了解,他此时应该还活着,然而在不明的情况下,他失联的时间越久就越危险,我们得赶快派人下去营救。”王胥按住眼镜腿,反射出精明的光:“更何况,‘蝴蝶’的情况如何,我们还不能确定。” 王胥人很年轻,按理说此时应该没有她的戏份,但是墨白要负责全场的调度:杨树沛和楚斩雨掉线了俩,这时候墨白以机械之身干了两个人的活,早已转轴不停。于是作为统战部所有干员里伤最轻,相对来说也靠得住的,她受命于危难之际,主持对楚斩雨的营救行动。 长长的链接索已经抛下了深不见底的黑洞,听不见触及底部的回响,幽深得让人胆寒。刚才历经鏖战的大多数人早已经精疲力尽,此时已经没有多少下去一探究竟的精力和勇气,面对深渊,有人面露怯色。 “我先下去探路。”王胥身先士卒地穿上防护服,面罩上的雾气一闪而过,她跳到绳子上,金属钩锁自动挂住了她的脊背:“刚刚清点好的人,跟上。” 也有人在纳闷:战争打到现在,本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士兵耽误全军的行程,他们现在的精力本该以安顿难民和无害化处理异体残躯为重心;但是军委要求楚斩雨活要见人,死要捞尸,态度很坚决。 只有墨白知道:对于军委和科研部来说,楚斩雨失踪才是最危险的情况,他作为活人和尸体的价值都难以估计。 王胥心里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她并没有对军委的决定做怀疑。 奥萝拉紧随她后,凯瑟琳在边缘跃跃欲试,被提着领子一把拉回地面,麻井直树揪着她,把这头神兽归位:“安分点吧你,有他们俩带头就够了。” 凯瑟琳捧着果核唉声叹气。 “好好的兆头让奥萝拉吃没了,我就知道她是个搅屎棍。” 麻井直树看了看这个忽然相信玄学的女子,便顺着她的话往下捋:“苹果的‘苹’和平安的‘平’是一个读音,那按这么说,‘果核’的谐音不就是‘果然和平’的‘果和’吗?” 这么一听,凯瑟琳喜上眉梢,赶紧把这光秃秃的果核放在车顶,像供舍利子一样供起来,心无烦恼地摇着花手去帮其他人看仪器去了。 被选出来的战士也穿上防护服,沿着链接绳子慢慢传送下去;制氧机巨大的扇叶深入,罩在空洞上方。根据地质探测,这个空洞很幸运地是直立性,正常情况下找到楚斩雨和“蝴蝶”比较容易。 支配者的活动轨迹已经消失了,但仍不确定它现在处于什么状态,要是到了下面发现它生机尚存……因此每个人身上也装备了轻式武器,一旦发现情况不对,优先带走楚斩雨为先,不和它硬拼。 “你的生命力真是顽强。” 恐怖的愈合力把坚韧的刀片勒断,清脆的金属声哐当。 楚斩雨把人脑从“蝴蝶”体内剥离出来,布满沟壑的脑仁被刀子无数次捅伤的缺口还在颤抖着想要聚拢,于是楚斩雨把脑仁串在了自己的手臂上,阻隔脑部恢复原状。而失去了指挥中心的“蝴蝶”躯体竟然开始慢慢地向他这里靠近,试图和分离的脑部合二为一。 他知道这时上面的人一定在想办法救他出来,说实在,待在原地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目睹此情此景,楚斩雨头也不回地迈步远离了这坨蠕动的肉。 站在结冰的石壁下,他抬起头目测距离,能感受到丝丝微风:应该是制氧机在发动,他本想抓着石壁上的凸起,尝试爬到更高的地方,可惜低温已经将这里变得如镜面一样光滑,根本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眼看着残躯像未蜕变的蝴蝶幼虫一样移动过来,楚斩雨调整了一下呼吸,检查着自己的身体恢复情况。 多处粉碎性骨折已经自愈差不多,只剩下愈合后的阵痛,不过那都不算什么;他思酌片刻,心里闪过一个飞快的念头。 “这里没有人……应该也没有监视器……” 楚斩雨拈了拈自己的手指,覆盖在上面的皮肤散落,露出下面淡红色的肌理,一团深蓝色的光晕像黑暗海底浮出的水母,照亮了楚斩雨毫无血色的面容和支配者巨大的身躯,石壁上折射出明镜般的光辉。 站在满地冰屑和鲜血里的楚斩雨,像从冰川里燃烧的火焰里探身。 明明镇静剂的效果已经过去,楚斩雨却意外地平静。他忽然没头脑地想到:如果“蝴蝶”和自己作战时,用的不是这个外形丑陋的怪物壳子,而是薇儿呢?面对着那个女孩,他真的能像现在这样果决吗? 直到最后一刻,“蝴蝶”的残躯似乎受到女孩残余灵魂的指引,伸出滴露粘液的皮肉,犹疑着拥抱了他,冰冷地拥他入怀,不知道是渴求这个男人身上唯一的温度,还是不由自主地害怕。 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隔着玻璃墙和她说悄悄话,不远处就是培育中心的晚宴,其他人在那里欢歌畅饮,载歌载舞。 楚斩雨从“蝴蝶”身体里抽出了一具赤裸的少女枯骨,这座庞然大物停止了运动,向后倒在了地上,发出怦然巨响。 下一秒,串在他胳膊上的大脑也落了下来,砸在地上飘落成灰。 他翻过这具骨头的背面。 最后一秒他还怀着侥幸之心,也许不是他想的那样而是另有原因,但是下一秒就看到了眼眶里隐约出来的,一颗完整的蓝色眼球,单拿出来看也很漂亮。 楚斩雨捂着眼睛,眼泪流了下来,在腮边凝结成冰块。 他把手指伸进去努力地想要把这个寄生虫挖出来,可是这东西比他想象得埋得深。然后,在楚斩雨触及它的瞬间,就融入进了他的皮肤,消失不见。 他很希望这东西在消失的时候能够发出不甘心地惨叫,可惜没有生命的东西给不了他任何反应。 倒在地上的支配者躯体,慢慢变得僵硬,楚斩雨再去触碰它的时候,体积小了许多,已经是和岩石类似的触感了。 他紧紧地拥抱着这具干枯的白骨,头骨上还能看见用刀捅出来的伤口,空洞的眼眶黑不见底,幽深地盯着他,安静地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她今天真乖。 楚斩雨沉默地想起卧室里那好几个大箱子,都是给她未来装行李准备的。 给她买的衣服,薇儿每次出门,都要站在镜子面前,认真地检查衣服上的脏污和褶皱,她像一个法官一样严肃地对待骨子里滋生出的爱美的天性。 板鞋,球鞋,花边凉鞋,各色的细丝袜子,hello kitty的发卡和绑头发的绳圈,桌子上是练习写字用的纸,写着“楚斩雨”字样的纸张,被她很宝贝地收好。 床上是她宝贝的小玩具们,她用书里的名字给每一个娃娃都起了名字,轻松熊坐在床头,每天晚上她抱着熊腿睡觉,口水把熊大腿的地方染成黑色。 还有他的一张画像,写着我爱你。 那其实是一个偷看的视角,以楚斩雨的敏锐程度,竟然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偷看的,他扯了扯嘴角:一直以来他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最近这段时间他最关心的人就是这个闯入他生命的女孩。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以为意的生命,原来也会被自己所关心的人,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视为重要之物。 她没上过画画班,怎么会画画呢?楚斩雨想不明白,不过身体里冰冷干枯的骸骨提醒着他,想明白了也无意义。 这世界上本来很多人的生命,就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所谓意义,只是社会赋予我们必须要走下去的责任而已。 “你知道吗?薇儿,其实我和你一样,从出生起就注定会给所有人带来悲剧,本该被所有人厌弃,是有人不愿意放弃我,我才得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楚斩雨轻轻地说,寒冷让他发颤:“我以为,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保护你不受伤害。” 在薇儿问他的时候,楚斩雨回答道:“能够保护比自己弱小的人,现在的我感到非常幸福。” 那天不知道是第几次说出违心的。 幸福吗? 我真的得到幸福了吗? 楚斩雨曾经无数次问自己,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他并没有追求幸福的本能,不如说他继承了父亲的愿望,愿望里有“希望他得到幸福”所以他才渴望保护他人的幸福。 “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也保护不了你,命运再一次捉弄了我,让爱我的都离我而去,我恨的和我羁绊极深。” “我也想成为某个人生命中无可替代的存在,那个人就是你,我想和你一起走下去,一起活着迎接未来……我想看你长大的样子,想见证你的一切,我不想和你刚刚建立联系就失去你了。” 自从第一次道过晚安之后,薇儿就把睡觉前道“晚安”和“明天见”当成每天必须的仪式,楚斩雨关上她的卧室门的时候,一个金色毛茸茸脑袋就会“忽”地从被子里冒出来,蓝眼睛弯弯的:“还没说晚安呢!” “晚安。” “还有明天见!” “好好好,晚安,薇儿,明天见。” “楚也晚安,明天见!” 缩进被子里的小小一团,那样子真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每次和她道别的时候,楚斩雨都会感觉一天的所有疲劳和繁琐都消失不见,脚步都轻快不少。 回忆起和她的初见,楚斩雨希望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眼泪。他真正难平之处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为支配者的消亡欢呼喝彩,只有他知道怪物死去的时候,一个普通的女孩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她甚至没有正式的名字和身份,在科研部记载里她仍然是实验体kj2045。从此的记载就只有“‘实验体kj2045’引发变异”,而薇儿的一颦一笑,鲜活的生命,只能永远埋葬在历史的烟尘里了。 没人知道她爱吃蛋糕,没人知道她在培育中心像温顺的兔子一样配合,没人知道她在玻璃上写下“喜欢这个不喜欢自己的世界”的话语,没人知道她给玩偶们取的名字,没人知道她认真学习写字和认字的表情…… 现在的感受,好像是他们所珍爱的某个家人和朋友死去了,恶魔占据了她的身体,顶着她的身份和面容在世间无恶不作。 最终他们杀死了恶魔,将它和原本是他们朋友的那具皮囊一同毁灭,终于,他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欢呼!万岁! 然而一想到恶魔的死是以一个好人为代价,这个好人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只能空虚地狂欢这悲哀的胜利,笑着笑着,就哭了,哭那些死去的人,哭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是你的家人,可是我也是军人,我要履行我的职责。”他更加紧地拥抱着她,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倾泻流下:“晚安,明天……见。” 冰雪的气息和血弥漫在他的鼻端,楚斩雨在困意里慢慢闭上眼睛。 在恍惚里,他仿佛回到培育中心门口,面对着蓝天草地,金发蓝眼的女孩藏在研究员的腿后,睁着眼睛胆怯而好奇地看着他。 他蹲下身子,女孩犹豫着向前跑了两步,她看起来是那么单薄瘦小,他拉住她的手,紧紧抱住她。 在人世间摸爬滚打,在幻觉中楚斩雨也将一句话视为真理:悲伤只是暂时,一切都会过去;他陷入温暖的黑暗里,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和薇儿共同生活的无忧之日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凌晨三点。 距离地面部队抵达几十公里深的空洞,确认支配者“蝴蝶”失去活动迹象,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小时;在此次战斗中丧生的士兵已经清点完毕,剩余和支援的军队一部分集合带着收集起来的“蝴蝶”躯体返回火星基地,另一部分留在地球上,继续观测突变情况。 楚斩雨身上有多处骨折的痕迹,肩膀在急速坠落的情况下被碾成了碎肉,只剩骨头支撑着,把昏迷的他捞上来的时候,救援人员都啧啧称奇。 从军委来的专用通讯员穿过忙碌的人群,消毒水味熏得他头昏脑胀。 前面忽然变得吵闹,围了一大群护士,通讯员整了整衣领和衬衫,清着嗓子走过去。人群中心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他惶恐不安地看向周围,仿佛在寻找什么,一个年轻的护士拿着消毒纱布上前,轻声细语地安慰他,可这加剧了他的状态。 在通讯员走近后,他听见了这个男人的喃喃自语,男人一把抓住护士洁白的袖子,失态般地呼喊起来:“她去哪里了?你们把她还给我好不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我不能再失去她了,我想起来了,她掉下去的时候,有一个动作是为了保护我,她那时候还有自我意识,对不对?对不对?” 护士耐心地说:“您戒断反应加重了,神志不清了。”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注射了一针松弛剂,让这个满身是伤的男人渐渐力竭昏睡了过去。 当时因为离得较远,通讯员不知道那就是他要找的楚斩雨,而且这个样子太像一个失去家人的普通男子的癫狂状,和他印象里的楚斩雨相去甚远。 于是他礼貌地向护士鞠躬,朗声道:“我要找楚斩雨上校询问他对实验体kj2045剩余躯体的分割争议,他人在哪里?” 第56章 冥河浮沉的先驱(1) 王胥的行李已经从月球基地打包运到火星基地的中央区,她和墨白一起住这间房子;凌晨五点,她披头散发地从卧室里飘出来,嘴里叼着早早准备好的面包,顶着木耳一般的眼袋。 “走吧,墨白,去部里当牛马,今晚能十点之前睡觉我就谢天谢地了。”王胥穿上临时准备的衬衣黑裤黑皮鞋,到了火星基地,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地把时髦的卷发剪成了规矩马尾,半永久妆容也卸载了,和不苟言笑的墨白一起穿上正装往外一迈,活像4s店的销售人员。 奥萝拉回基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活蹦乱跳,帮忙护送伤员回基地的时候,医生一眼看出她的异样,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了急救室。 不出医生所料,半个小时后,奥萝拉忽然吐血不止,很快陷入了昏迷;很多高强度撞击之后的伤员未必能第一时间感受到自己的伤势,放任他们若无其事会很危险。 麻井直树看守至今昏迷不醒的杨树沛去了,凯瑟琳和楚斩雨一个伤口大幅恶化,一个摔得半身不遂;唯二比较适合去部里处理工作的就只有墨白和王胥了。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王胥站在门口仰望统战部。 “什么?” “这种事情不可以让助理来处理吗?” “艾达·米勒的保密等级不够。”墨白言简意赅。 统战部指挥中心早已鸡飞狗跳,墨白打开上校办公室的门,只听见电脑滴滴答答响个不停——楚斩雨新的个人终端还没修复好,现在发给他的所有信息和文件都传到了办公室的电脑上,墨白一听这声音,额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嚯,一千四百二十五条信息,文件还没看。”王胥探头看屏幕。 “开始吧。”墨白摇着头说道。 大部分伤员被安置在了中心医院,走廊里护士推着小车走来走去,消毒水的气味随着衣袂起起落落散满每一个角落,在忙碌的白衣里,一个穿着军装的小伙子步履匆匆的样子显得格外醒目,他东张西望了一会,仔细辨认每一扇门上的门牌号。 “诶诶诶,你谁啊,小哥。”护士长叫住了提着果篮的周昕安:“这里可不是你能乱走的地方,知道吗?探望谁的话,把东西放在前台,之后会由护士专门送过去的。” 周昕安听了这话面红耳赤:“我是代表统战部全员向上校送慰问的……” “送慰问?想说什么话写在纸片上,伤员会看的。”护士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沓纸来,往周昕安眼前一亮:“快点离开吧,不要太耽误时间了。” 这时候病房里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护士长你让他进来!我正没人陪我说话。” 凯瑟琳伸着一只腿靠在高脚椅上,任治疗铁手处理她腹部那个被订书机啃食过的伤口,草率处理没轻没重,治疗仪做了一个无菌泡罩在伤口上,痒乎乎的感觉让不能挠伤口的凯瑟琳抓耳挠腮,碰巧周昕安提着果篮和保温桶进来了,凯瑟琳总算逮到人说话分散注意力。 楚斩雨面色比纸还苍白,看见周昕安进来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他睁开眼睛,对他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凯瑟琳和周昕安只有一面之缘,周昕安在女少校面前略显局促,时不时地看向医疗舱里的楚斩雨:他睁着眼睛,胸口几乎没有起伏,机械罩盖在他身体上方,形成一个无菌环境,以便处理他数不清的隐患伤口。 在凯瑟琳看来,虽然只见过一次,那次他们就交换了个眼神,话都没说一句,但是不影响她自来熟地谈天说地,病房内有除了她之外的第二个活物楚斩雨,不过楚斩雨喜欢有事没事呛她两下,还拆台,实在不是理想的聊天搭档。 多了一个大活人,凯瑟琳如拿到话筒的主持人,身心松弛地大聊特聊起来。 “哎呀太破费了,你说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她满面堆笑,像狼外婆一样和蔼可亲地招呼周昕安坐椅子上,这个小战士青涩年少的样子让她感觉凭空年轻十岁,要不是在场的还有护士长和楚斩雨盯着她,可能哈喇子都流到门口了。 她工作上接触的人,长相上有优势的寥寥几个:杨中将是上司,年龄太大且是有妇之夫,楚斩雨虽然单身也是上司,性格冰山不好攻略,麻井直树是个孩子,道德上过不去,墨白是生物机械,和她谈暧昧是鸡同鸭讲。奥罗拉和王胥和她也算的是一丘之貉,然而凯瑟琳自认为她是属于“审美”的高雅流派,其他两个就纯好色。 “其实这是大家的心意。”周昕安说道:“听说上校重伤,大家都很担心。” 水果这东西少见,一人一个月也就那几个,所以果篮是统战部的同事们一人一个水果凑出来的,保温桶里是紫菜汤加小馄饨,做的很清淡。 “这是不知道哪个人做的,让我一定要送到您……”周昕安说。 “尝出来了,应该是食堂打的。”楚斩雨掀开盖子尝了一口,平淡道。 周昕安一哽,他刚来统战部不久,不太熟悉食堂,所以未能发现其中玄机。 “不用那个表情,食堂也是拿钱换的,现在都忙没时间去做吃的,大家的心意我收下了。”楚斩雨靠在床头喝汤吃馄饨,一口一个,看起来味道不错。 “不对劲,明明我也身负重伤,怎么没人给我送吃的喝的?难道我在同事们眼里被讨厌了吗?”凯瑟琳挨个挨个扯起上面的纸条寄语,发现竟然没有一个果子是给她的,顿时悲从心来,将脖子抻成狐獴,小手不太干净地顺了几个芒果吃。 看见篮子里的火龙果和芒果,护士长的脸色风云变幻,但是病房内一片祥和其乐融融,她只好交代了几句用餐注意事项,背着手走出去了。 “您的身体怎么样了?”周昕安问道。 “挺好的,戒断反应有点难熬,有时候会出现情绪失控,但是身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过两天就能出院了,我不在的日子里要麻烦大家加班加点,麻烦你替我向大家感谢。”楚斩雨用调羹搅拌紫菜汤,热气蒸腾,凯瑟琳闻着那味道,眼神痒痒。 “想吃?”楚斩雨把保温桶一递。 “那倒没有,这两天在医院吃得快淡出鸟了,我想吃爆炒虾仁,大闸蟹这种,医院要是有点调料就好了。” “你就吃吧,伤口发炎和食品券亏空迟早教你做人。”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凯瑟琳哼哼道:“也不知道是谁,一顿饭就花了三张食品券。” 楚斩雨脸色一沉,色厉内荏道:“不许再提,家丑不可外扬。” 看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周昕安完全插不进去一句话,直到楚斩雨吃完了馄饨喝汤时,周昕安才继续问:“看您的样子,提前出院真的好吗?” “我的伤痊愈很快,得把好的医疗设备留给需要的人啊。”楚斩雨笑道:“虽然累了休息几天似乎也不错,不过现在各位都在自己的职位上忙碌,我也得赶紧回归工作。” 凯瑟琳心想小伙子你是不知道,本来楚斩雨今天就想出院,奈何戒断反应发作的时候他六亲不认,让医生护士们力争延后了他的出院时间。 由于病房不够,她被移到这里和楚斩雨一起住时,刚踏进门口,一个足有三十公斤重的金属柜子就飞了过来,要不是她身手敏捷,躲过了有楚斩雨力气加持的三十公斤,这会躺在医疗舱里的就该是她了。 住了一天后,凯瑟琳才察觉出医院的用心险恶。 楚上校就好像古地球时代嗑多了的瘾君子一样,一直在出现幻觉。一会抱着墙壁默默流泪哭泣,一会把床头柜当沙袋打,一会盘腿坐在地上发呆。第一天晚上,凯瑟琳好不容易睡着了,被一阵很有韵律的敲击声惊醒,睁眼一看,楚斩雨把自己的头不要命地往墙上撞,一边撞一边冷静地看她,整个房间红红白白,好像惊悚的凶杀现场。 为了防止他这样疯狂的行为,凯瑟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束缚带把他捆在了医疗舱里,然后护士们忧心忡忡地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换成硬化合金材料的,还细心地在锋利的边角处贴了一层软垫。 就这样凯瑟琳晚上还是没睡好,她感觉自己像陪护而不是一个需要细心照料的伤员,因为楚斩雨晚上不仅哭还尖叫,不仅说梦话还磨牙,烦不胜烦……直到昨天,楚斩雨那迷路的理性系统才回归身体,而且他断片了,丝毫不记得自己发了什么疯。 “这个床头柜的造型好别致啊。”周昕安看着床头柜,赞叹道。 前天它还是一个规整的长方体,硬是被楚师傅这双妙手反复捶打,最终搓成了一个光滑的圆锥,凯瑟琳心想。 “这抑制剂系列不是说进化到十五号了吗?副作用怎么还这么大?”楚斩雨揉着肩膀,即便休息这么久,他仍然感觉身体莫名其妙地酸软。 “我说了很多遍,我前两天一直在陪你搏斗,差点被你乱拳打死,你是一句话都不听啊。”凯瑟琳恨不得以头抢地耳,非常悲愤。 “有这种事?”楚斩雨犹疑不定。 凯瑟琳拿手指指着他:“你忘了!你全都忘了!” “十五号的话……这一号抑制效果起效非常快,但是它并不是十四号的升级版,而是一个浓缩简易版,会造成脑电波紊乱,精神萎靡,畏寒眩晕,食欲下降,麻木抽搐,关节剧痛……很多戒断后遗症,所以在战争里实际运用度不高。”抑制剂系列是支援部的物资之一,周昕安之前在支援部服役,对这个了解多,他找到了舒适的话题领域,赶紧站出来解释。 “知道的是抑制药物,不知道还以为你在说吸食可卡因后的症状。”凯瑟琳很惊讶。 “十五号本来就是镇静药,大多数镇静药都有强成瘾性,登录在册的是限制药物,未登录在册的叫违法毒品。”周昕安很严谨地说:“上校您注射了几支?” “四支十五号,一支十四号,还有一针吗啡。”楚斩雨毫不遮掩地回答。 周昕安:“……” 凯瑟琳:“……” 一阵沉默后,周昕安礼貌地站起来向他鞠躬:“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病房门重新合上。 吃完饭,楚斩雨的语速有些拖沓:“这两天辛苦你,回去请你吃饭。” “其实也不用,反正你请吃饭只会请我吃食堂……”凯瑟琳挠了挠下巴,纠结了一会,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他们把你捞出来的时候,那个被你抱在怀里的白骨……” “是她。” “老大你还好吧?” “不好也得好,又没有其他的镇静剂给我用了。”楚斩雨很轻松似的躺回医疗舱柔软的垫子:“人死了,只是回归大地而已,没什么,就算难过,也就难过一阵子罢了,难道我哭两声还能向老天爷兑换一张原地复活卡?” “唉,我也想不通,你说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支配者原来是可以扮成人类吗?扮还那么像,不过不是一般认为支配者没有思维的吗?” “你问那么多,我从哪里开始给你解答?”楚斩雨含笑:“不过支配者已经死了,诸位的流血牺牲总算没有白费,至于它有没有思维模式,科研部的人会告诉我们。” 科研部的人看到“蝴蝶”的残躯,应该会激动得停止呼吸,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捕获到如此大体积的支配者肉体组织,足够他们不眠不休地研究几个月不停。 楚斩雨想起一个人。 “凯瑟琳,伦斯中校的哀悼会是什么时候?” “后天吧,你出院正好能赶上;听说她是在最后一刻还想着要发射警示信号来减少伤亡,当时她都濒死了,居然还能这样。” “科研部那边知道消息了?” “那当然啊,就算信息迟缓,伦斯的遗体按照协议都运到科研部做研究了。” “我知道了。”楚斩雨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皮微阖。 “她这个人没有对象,也不爱交际,感觉朋友少的可怜,她的双亲也都去世了,乔治· 伦斯应该会假装哭两嗓子,我们和她也不太熟……想必也只能是一片默哀了。” 凯瑟琳说着说着忽然十分感慨:“这么一想,人这一生还挺难评的:小时候在爸妈家里住一会,结婚了和对象在家里住一会,老了在儿子家里住一会,然后就死了。” “你吃错药了?开始说这些。” “可能是芒果的副作用。”凯瑟琳继续说道:“就忽然感慨,其实我每次看到她也会很热情地打招呼,好像和她很熟似的,可是听到她死了,内心真的一点波动都没有,其他人和她也是这样的相处方式,仔细想想,大家好像都有点虚伪。” 楚斩雨搭话道:“大多数人自己都很难顾得上了,更没心思替别人哭丧,很正常。” “我也没对象,双亲没有,虽然很爱交际,不过我那些‘朋友’肯定不会因为我死了难过,他们只会好奇诶那个喝酒的美女今天怎么没来啊,然后有人就说她死了来不了啦,然后他们唉声叹气一会就把我忘了。”凯瑟琳又拿了一个芒果吃,满嘴黄汁:“虽然跟你说的一样,再怎么难过,确实没办法换一张复活卡,但是还是希望有人能为我哭一哭吧,不然显得好像我死了谁都不在意似的,人生活的有什么意思。” “别说傻话,要是你没了,我们都会为你哭的。” “我刚刚又改变主意了,你们不用在我的葬礼上哭哭啼啼的,我喜欢热闹;你们可以在我的墓前开个party什么,大家踩在我的坟墓上载歌载舞,到时候我的灵魂飞上半空,看你们在我的棺材上蹦来蹦去,哈哈大笑的样子。既然再怎么难过,凯瑟琳·斯蒂芬也不会复活了,那还不如办一场开心的葬礼,所有人都会因为这场特别的葬礼记住死者:也就是我。” 楚斩雨收敛了一直以来的微笑,他不小心咬到舌头,一口铁锈的血,如烧红的铁刀一路往下割,把微凉的身体烫开一条路。 “你死了我是笑不出来的,凯瑟琳。” “啊?我就说着玩玩,不是认真的,我这人福大命大,感觉能活到战争结束。”凯瑟琳搓着手,瞥了瞥楚斩雨的脸,或许是上司病弱的姿态壮了她的胆子,她摇头晃脑地在椅子上癫了一会,并不踌躇地开口说:“老大,你有没有想过战争结束去做什么?” “……我是军人,战争结束又不代表我退役。” “可是那个时候都没有异体了,我们这些人也没什么用了,统战部估计要解散;我当了这么久的兵,和平年代得试试别的职业。” “你想做什么?” 她打量了一会楚斩雨的脸色:“我想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大你想做什么?” “我对除了军队职务外的工作不了解。” “我觉得你可以去演电影当明星。”凯瑟琳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放出了自己的男神珍藏合集:“爱德华·弗朗,文森特·卡塞瑟……我觉得你长得特别像吉姆·罗斯·斯图尔特,第五行往左边数第四个,对对对,就是打电话那张图片。”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门忽然开了,麻井直树提着袋子走进来,嘴角的弧度比镭射枪还难压。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凯瑟琳什么话都和他讲,让他在老吃瘪的情况下找到了反将一军的机会,只见他把东西往圆锥形床头柜上一套,坐到椅子上。 下一秒,麻井直树打开个人终端,播放了一段录音: “该我这个社会阅历丰富的人出马,勉为其难担任他的经纪人好了…… “到时候拥有他无数私人照片的我,就可以凭此得到飞来横财,发家致富……” “叼着衬衣,露出腹肌的性感写真……” “他没那职权,只有杨中将才能搞定我……” 斯蒂芬女士的脸色雪上加霜,加冰雹,加火山,加地震,加台风,一时间赤橙黄绿异彩纷呈;她终于回味起麻井直树看着她口嗨时的微妙笑容,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对了,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由于杨中将身体抱恙,军委已经决定在一周后为楚斩雨上校举行授勋仪式,升衔为少将。” 麻井直树淡然不惊道:“以后他就能直接负责我们干员的去留,不需要再过问其他人的意见。” 第57章 冥河浮沉的先驱(2) 这番话如五雷轰顶,楚斩雨立刻坐起来:“杨中将的情况真的非常糟糕?” 在他的印象里,杨树沛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但每次都是有惊无险,久而久之,他都快忘了这个人不是人造人,而是一个普通人,他面对异体有感染的大风险,愈合能力也与常人无异。 麻井直树收起进门时微笑的姿态,神色凝重,就在两个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时,他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情况如何。” “什么意思?你不是在陪护吗?”凯瑟琳皱眉。 “说是陪护,但是我不被允许探视,这两天我一直都是坐在他的病房外面处理事情,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麻井直树说道:“不过根据外面的人员来往,我也能大概猜出杨中将的情况不容乐观……甚至有可能会死。” 两天前麻井直树来到杨树沛的病房门外,门口有两列穿着军用防护服的重兵把守,推着药车的护士和陪护的医生也都静默无声,走廊被醒目的红线划开隔离区。 他走到门口向士兵出示了自己的军官证。 “少校!”士兵立刻敬礼。 “我是接取上级命令来陪护杨中将的统战部士兵。”看他们纹丝不动的样子,麻井直树只好解释自己的来意,然而这些士兵仍然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他上前一步,打算直接打开门。 “咔哒”一声,两列士兵手里的枪竟然直接上了膛,走廊灯光惨淡,打在沉重的枪柄上反射出冰冷的光,不善的气息陡然森严,医护们悄悄后退了几步。 “什么意思?你们这是违抗军令?”麻井直树打开个人终端,给他们看上面的军令。 “少校,军令上写明是陪护,并没有允许您入室陪护。” 麻井直树差点被气笑了,他横竖一想,没心思和这群大兵扯纸面问题,走之前冷冷地扫视了他们一圈,他们手里的枪对统战部的干员构不成威胁,但是面对麻井直树时却毫不胆怯;第一次见到麻井直树的普通士兵都会被他奇怪的外观吓一跳。 虽然无法进入室内,但是陪护的任务已经下达,麻井直树只好坐在门外的金属长椅上用终端处理事情,在此期间他也没忘用余光打量病房门口的动静。 “我看到了vsse,用来维持生命体征的一款大型治疗仪器,费用大概是医疗舱后面加个两个零。” 麻井直树向他们回忆当时的场景,面色不愉:“护士把仪器推到红线外就退出去了,然后由士兵把它送进病房,我注意到离我较近的两个人一直在注意我,并有意识地挡住我可能看到房间内部的视角。” “后来我收到你即将升衔的消息。” 麻井直树说道:“你的个人终端还在修复,所以不知道。” 凯瑟琳手忙脚乱地打开个人终端,发现自己刚刚着迷于给楚斩雨看自己最为保守的库存,忘记注意邮箱新收到的消息:果然有这么一条。 “vsse……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楚斩雨心想:“那些人穿着防护服?可是医院明明是无菌环境,何必多此一举?红线……” 三个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直接目睹光柱的人,几乎都变成了异体,墨白说过,杨树沛也是直面光柱的人。 既然还在维持生命体征,说明没有完全变成异体,可是士兵穿着防护服又划分了特殊的隔离线和单独病房,这就能说明很多复杂的问题了。 楚斩雨有些恍惚。 杨树沛性格风趣,又很能洞察人心,调度人事,他就是那种生来就要领导他人的人;楚斩雨不评价他对自己究竟如何,只要听取他的安排就好了。 可是他从未认真地想过这个人会死。 起初知道杨树沛是个纯粹的普通人时,楚斩雨是很惊讶的,但很快就被他那种谈笑自如的风度吸引了,这种气势在军队里也是很少见的。 他之于统战部的人,就像遍布四方的土壤之于花草树木。只有在需要他的时候,人们才会格外注意他的状态,在其余的时间,楚斩雨也很清楚,有这么一个人在后方指挥安排,为他们的一切行动垫底,这种安全感奇妙地根植在心中。 楚斩雨自认为他做不到和杨树沛一样的事,可是担子居然这么快就要落到他身上了。 “升衔仪式和伦斯的哀悼会居然是同一天,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可真会挑日子。”凯瑟琳算了算时间,忍不住嚷嚷着抱怨。 “私下里发几句闷骚可以,别在外面口无遮拦。” “这我知道啦,这儿都是自己人我才这么说的,反正按照老大的功绩,早就该加入将官的行列了,到现在才升我觉得还晚了呢。” “杨中将这次即便保住性命,精力和体力也很难再恢复到从前,更何况上校挑大梁是早晚的事,应该是借着中将退居二线的契机趁机为他升衔,以后在别的部门做什么事情,也能减少很多程序和反对的杂音。”麻井直树转而微微鞠躬:“上校,先提前恭喜您。” 楚斩雨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应该高兴吗?” 凯瑟琳忽然面色大变。 她之前说过只有杨中将才能拿她有办法,现在和蔼可亲的杨中将退了,楚斩雨以后就是楚少将,还是统战部的第一负责人,以后收拾她的违法乱纪岂不是手到擒来?她没想到回旋镖这么快就砸到脸上,赶紧正襟危坐,感觉自己和老大之间很快要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军人是一份职业,是个军人都希望建功升衔,提高在军内的威望和待遇,听着同事的你一言我一语,楚斩雨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制定计划,可比执行计划困难的多。 谁不想拥有更多的权力?可是谁又能驾驭这份权力的沉重? 他胡思乱想,想做点事情分散注意力。 “你那袋子里是什么?”凯瑟琳探头探脑地看挂在圆锥上的袋子。 麻井直树打开袋子,里面的东西差点闪瞎凯瑟琳的双眼:油亮的去壳红虾和精装蟹肉装两罐子,一罐高能量蛋白粉,辅以浓缩蔬菜熬制的的肉汤密封在两个塑料碗里,竟然还有一瓶淡味啤酒和榨菜,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 “你疯啦?这东西要你垫上一年多的物资券吧?”凯瑟琳嘴上心疼麻井直树的钱,手却自动打开了装着虾和蟹肉的碗,拈起一只白白嫩嫩的虾仁往嘴里塞,好吃得眼冒金星。 “没关系,我去年的攥着没用,这次这么凶险,干脆请你们两个伤的最重的吃一顿好的,其他人也有,等你们出院了,我们几个干员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再去食堂搓饭吃。”麻井直树说道:“我现在觉得,生离死别,人皆有之,得趁着活着的时候多聚聚。” 此刻在凯瑟琳眼里,麻井直树一米七的身高忽然变得高大,要知道如今校官半年才五张物资券,等到下半年才能领新的;麻井直树此举岂止是壮士断腕,雪中送炭,往大点说,堪称有着扶危济困的赈灾之效。 楚斩雨的样子看起来也蛮感动:毕竟有人花三张物资券付了一顿没吃到嘴里的饭,看到有人愿慷慨解囊以解众困,一时间感慨万千。 “小心伤口发炎。”楚斩雨提醒某个饕餮。 “生离死别,人皆有之,趁还有命,及时行乐嘛,伤口发炎是明天的我要烦心的事,今天的我只需要开开心心地吃一顿就好了。”凯瑟琳埋头吃得很香,转眼就忘了麻井直树偷摸录音她黑历史的事情,化干戈为玉帛。 “你用物资券请大家吃饭,你自己行吗?”楚斩雨喝肉汤,看那味道很鲜美,不像是食堂大锅,像人亲手熬的,看了一眼麻井直树惯于握刀的手,没想到他还有这门手艺。 “我平时都是吃食堂和打营养剂,这些物资券也用不上。”麻井直树用热水烫了蛋白粉喝:“那肉汤和虾蟹是我在家弄的,味道还行吧?” “汤有点咸,肉比我上次吃的那家厨艺强,果然军队里只有最强的人才能拿铲子和锅。”楚斩雨笑道:“刚刚凯瑟琳和我说,战争结束后想做什么,依我看,直树你和平年代可以开个饭馆子,厨艺高超的美少年老板,肯定很有噱头。” 依稀记得楚斩雨讨厌无意义的闲聊,这番话不符合他的风格,故麻井直树不明所以,但也是顺着话茬往下接:“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厨艺一般。” “厨艺都是可以磨练的嘛。”凯瑟琳一抹油嘴,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聊天室:“等你当个几十年的老师傅,那都成了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了,这位老艺术家的学生啊,那是遍布世界各地,每个厨房里都流传着厨神的神话。” “说得好。”楚斩雨一边点头,一边附和道:“然后我去拍电影当明星,凯瑟琳当我的经纪人,我们给你的连锁店代言,互相促进。” 麻井直树一只手捂着脸,哭笑不得:“上校怎么你也和她一起胡闹?” “说两句话算什么胡闹啊?我再想想别的,墨白是生物机械,以后估计要可怜巴巴留在政府里上班,奥萝拉和我透露过她想当体育老师,在草坪上指挥学生跑来跑去。” 奥萝拉说的畅想来自于她看到的地球时代一个作业本封面,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泡在绿草如茵的运动场上,穿着紧身运动服的体育老师脖子上吹口哨跟在后面。 “王胥这厮我想想,她头脑精密,女狐狸精一个;她以前说过想去经商当女强人,成为掌握全球经济命脉的女总裁,全世界到处买房子,然后包养一航空母舰的小白脸。”凯瑟琳说着,手底下偷偷摸摸将一次性叉子伸向楚斩雨那份虾蟹:她刚刚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大快朵颐,眼下已经见底,只好眼馋楚斩雨手里那份。 “这么一说,那是在政界,商界,娱乐界,美食界,教育界我们都有人了,咱们这日子真是过得蒸蒸日上。”楚斩雨高深莫测地笑着,然后一叉子精准敲击在凯瑟琳伸向碗的手背上,疼得后者捂着爪子呲牙咧嘴地向后倒去。 “那么大一份还不够你吃的?”麻井直树对这种偷吃偷摸的行为表达了自己的不屑:“你常去的那家面包店替人代写检讨的大爷,他那圆润的体型还不够警醒你?” 楚斩雨也笑着揶揄道:“我说凯瑟琳,你那么喜欢广交善缘,要是身材体型走样,你在外面的飘飘彩旗,怕不是一夜之间都如鸟兽散。” “我不需要身材和体型,我靠灵魂和高尚的人格就能打动男的……可恶,你们两个那是什么表情?”凯瑟琳被他们似笑非笑的样子气得差点掀桌而起,毕生骂人的词汇在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地溜达过,在喉咙边上探头探脑,但是一想到眼前有个人过几天就要变成自己的大上司,只好忍一时,坐下来悻悻地吃东西。 房间内洋溢着轻松快乐的氛围,楚斩雨忍俊不禁一般地把头扭向另一边,其余二人看不见的角落里,他的脸色瞬间凝重。 杨中将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他现在是更接近异体还是人类?如果是前者我怎么和他交流?为什么不让负责陪护的直树进去?他们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对我屏蔽一些消息,还不算什么,可是如果连带着所有干员都是如此呢?这是否是军委对统战部信任度下降的信号?如果是,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他只能想到对薇儿……不,第三只支配者蝴蝶的处理上。 无论怎么看,这次突变都会和自己,和统战部扯上关系,可能等自己痊愈以后,就要被正式问责。如果要交代清楚薇儿和第三支配者的事情,那就不得不说出安东尼·布兰度活着这个关键所在。 矛盾的是,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安东尼还活着,他楚斩雨也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布兰度先生还活在人世上的实物证据;一想到这里楚斩雨追悔莫及,当时在地下实验室看到死去的安东尼死而复生时,他的震惊让他忘记了谨慎,要不然直接启动录音。 想起安东尼标志性的嘲讽笑,真想把他那副伪君子的嘴脸撕烂。 “你还真是了解我啊,安东尼,我没有准备也在你意料之中吧。” 楚斩雨沉默地想到:“和你这种败类中的败类,我已经没道理可讲,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不,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坏事做尽的人,是没资格痛快去死的,他必须经受能遭遇的一切苦难,在苦难中慢慢地煎熬,如青蛙睁着眼睛蹲在逐渐烧开的温水里,最后才能死。 走廊上“禁止通行”的绿牌在黑暗里闪着荧光,照出衣着上沾着些许血污和土渍的医生走过的身影,医生紧张地左顾右盼,在角落里望着门口的士兵。 高大的士兵们荷枪实弹,对比起来,穿着医生服的人虽然也较为强壮,但相比之下简直像个小不点,医生戴着通讯耳机,侧身听着病房内的动静。 “滴滴答答”的滚动声在走廊内显得格外清晰,士兵立刻被这动静吸引,他警觉地端着枪走过去,其余人立刻拿枪对准地上的不明物体,只见那是一个小玻璃球。 玻璃球停在他们脚下,转了两转,立刻爆发出半透明的烟雾,训练有素的士兵闻到这股味道,连一声呼救声没发出就倒下了,医生灵活地从角落里跃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梭在各个士兵倒下的身体间,让他们倒下的动静不至于太大。 医生到了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有点虚弱的男声:“进来。” 医生走进独立病房。 他是个金发碧眼的男性。 舱内的杨树沛费力地抬起眼睛:“确定摄像头拍到你的五官了吗?” “中将,我很确定。”男子抬起头,他长着一张和安东尼·布兰度一模一样的脸。 “苦了你这些年学习模仿他,就是等着他露出狐狸尾巴的这一天啊。” 杨树沛虚弱地冷笑:“他万万想不到你竟然还活着……他逃得了一时,以为逃得了一世吗……要你准备的东西,到手了吗?” “不负所托。”男子从怀里取出古早的小巧录音机,估计谁都不会想到用这么古董的东西去录音;他调低了音量,把录音机递到杨树沛面前。 “把全人类融为一体?很有创意的想法,可是我是和平主义者。” “和平从您的口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 “彼此彼此吧。” “请继续你的演讲,也许能说服我呢,” “很简单,人类要消灭人类的暴政。人与人之间没有正义可言,只要立场转换,正义立刻露出獠牙:譬如为了荒谬的理由发动战争,为了生产而污染赖以生存的家园……再这样下去,火星乃至太阳系所有的行星,但凡有一点生产价值,都会被贪婪的人类榨干净。” “话说得很漂亮,可是你别忘了,你也是邪恶人类中的一员哦。” “我已经不是人类了。” 年轻的男声继续说:“消除单体人类的独立思想,整合出一套每个人脑海里统一的观念,个体服从整体,这样就能无效化争端,况且人类可以借此获得无限的生命,濒死也能复活的强壮肉体……就算有人在这个过程里牺牲了,那也只是为科学的献身。” “你还真是疯子,可以换一种说话的语气吗?我有点讨厌了。” “与世人不同,自然会被认为是疯子,可如果计划成功了,谁还会在乎我是什么想法呢?人类不就是这样吗?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败者无权发言,只要听从胜利者的安排,日复一日地活着就好了,不过到时候,他们应该也没机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可是,那个脆弱的孩子为什么会引起你的注意呢?” “那个孩子并不脆弱,先生。”年轻的男声说道:“好比每一扇门都会配一把匹配的钥匙一样,这个孩子是我开启新纪元历史的钥匙。只要能善加利用其身上的契机,人类将不再羸弱,而将成为宇宙里强大又完全服从命令的高级集群文明,我们将如同一个巢穴里的蜂群一样紧密相依,密不可分。”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真是个疯狂大胆的想法。” “那么,为何不干一杯呢?” “干杯,敬你蜂窝一般的明天。” “哈哈哈,您的幽默感也上升了。” 杨树沛打了个手势,男子上前替他摘掉了耳机,杨树沛凝眸望着这张相似的脸,皮下却是截然不同的灵魂。 “维萨,辛苦你了。” “我做的这一切不只是杀了那个男人,也是为了偿还您的恩情。”名叫维萨的男子激动地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你和他唯一的相似点就是睚眦必报吧,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杨树沛露出了父亲般的微笑:“可惜我现在保重身体也没用了,已经是风中残烛,将息不息了。” “您不会死的。” “人都是要死的,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死。”杨树沛轻声道:“记住,我死后如果你觉得很多人都有嫌疑的话,统战部的楚斩雨,是你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维萨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转身打开门,顷刻间消失在了黑暗里。 “i love , i live ” “i was born in words ” “gathering butterflies under the banners of the morning ” “cultivate fruit ” “i and the rain ” “spend the night in the clouds ” “and their bells , on the ocean ” “i mand to the stars ” “i berth in expectation ” “i made myself king ” “be king of the wind ” 肿胀发紫的胳膊,黑色的血管蚯蚓一样蜿蜒,从腋窝卧行到泡芙一样的指尖,胳膊好似被雨水浸透的枯枝,高高低低地横在一侧;杨树沛看了看它们,然后顺势平躺在那里,嘴里念着遥远的诗句,脸上出现憧憬的神色,澄澈如稚子。 第58章 冥河浮沉的先驱(3) 在“蝴蝶”确认死亡的仅仅几个小时后,释放解离弹的三号能量塔供电区域,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气温骤降。 地球上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强烈的自然降水,地球气象局不敢疏忽,连忙做了此次暴雨数据的梳理和总结:一个小时的降雨量达到了201.9mm;单日降雨量550.2mm,三天的过程降雨量616.1mm。 雨势维持了三天,一共在这边区域降下了立方米的水量,相当于天上有人拿着盆子往下面倒了几百盆水,不过每个盆子里装的是一个西湖。 雨势结束后,重归三号能量塔的人员惊喜地发现附近异体活动相对较少的区域竟然自然生长出了少许植物,这可是二度异潮爆发以来头一回。 科研部闻讯赶紧派人去查看情况,确认无误后一刻也不停地把这片区域建设自然保护区一样围了起来,每日定时观察里面植物生长情况。 “那很好。”楚斩雨在办公室里穿衣服,一边听播报的消息,他眉头舒展了不少:这是他最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之一了。 昨天他刚出院,去科研部领取修好的个人终端后就直奔办公室。 “辛苦了辛苦了。”楚斩雨看着熊猫一般的王胥和略显疲色的墨白,连声道谢,和她们交接了自己的工作。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仅仅是今天,仅仅是他的公共通讯,就被几万条信息挤爆了,难怪王胥散发着女鬼缠身般的怨气;楚斩雨简单地批了几个“已阅”和附带建议后,忽地想起什么: “王胥,能麻烦你最后一件事吗?” 没有人回应,楚斩雨抬起头,只见王胥已经歪着头,把整张脸贴在墙上,眼镜不优雅地斜挂在苹果肌上,闭着眼睛发出惬意的呼吸声:竟然不顾姿态地站着睡着了。 “您要做什么?我代为效劳吧。”墨白走过来说,低声道:“人的力量是有极限的,就算是人造人,也不是超越人类的存在,做太久工作是会累的。” 楚斩雨看了看她疲惫的脸色:“算了,也不是什么特别紧急情况,我发个讯息就行;其实是我这两天没有个人终端,让人传消息习惯了,还没调整过来。” 墨白每天会收到来自各个部门的消息和工作,这两天又扛了一部分楚斩雨的工作,她只会比王胥更疲惫。 “明天是您的升衔仪式,军部大多数人都会在现场,媒体也会来,我建议您还是好好休息准备一下。” “也是伦斯的哀悼会……这个时间真的不改吗?”楚斩雨揉了揉她的太阳穴帮她放松:“那我现在以长官的身份命令你,坐到我对面那张沙发休息五个小时。” “我不需要休息。” 楚斩雨笑眯眯地说:“这是命令。” 墨白犹豫了一会:“好的。” “把你的工作发给我,我帮你处理。”楚斩雨按了按稍显酸痛的肩膀,微笑道:“你在我这里是人类,人类就要休息。” 办公室的沙发有点旧了,但是坐在上面的感觉蛮软,墨白设置的生物程序只会让她在晚上产生困感,因此白天时候无论她多疲劳,环境多适合睡眠,她都不会入睡。 墨白侧身躺在沙发上,把视线从天花板移到办公桌前的楚斩雨身上。 即便再累,楚斩雨脸上也从来没有狼狈的疲态,他站在那里,操纵屏幕上的光标,给那些需要签字的文件盖上电子印章,给需要答复的信息轻声录入语音,浏览这些天王胥墨白代为处理的信息。 “当时‘蝴蝶’的情况……” 楚斩雨一边听个人终端里的语音,一边走到墙边,动作轻缓地把王胥扶到另一端的沙发上躺下,然后他拿下挂架上的毯子盖在呼呼大睡的王胥身上。 作为生物机械,墨白是没有发呆这个功能的,非睡眠时间一定会思考或计算什么,她看着这一幕,脑袋里转腾着有史以来的伤亡人数和变异人数,结合这次的数据,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一个被冷落许久的问题。 “明明二度异潮后,所有存活的动物都变成了异体,地球上已经没有能够转变成异体的生物了,直到地球上出现驻扎的军队和科研编队,和部分居民。” 墨白心想:“如果未能完全阻挡异体袭击,当然会出现变异潮,可是我统计的时候,人类和动物,以及部分植物加起来的变异数量,和实际出现的异体数量对不上。” 多余的那些异体,是从哪里来的?难道说创造异体的基底原料,并不是动物吗? “都让你休息了,怎么还在思考问题?”楚斩雨的声音响起,墨白抬头,在他笑意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睡不了,自然脑袋里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而且我要提醒您,就算睡着,人的大脑也不会完全休息。” “我该去找科研部的人,让他们给你调整一下生理程序,固定在晚上产生睡觉的感觉,也太死板了。” “不推荐您那么做,如果没有这层程序限制,我可能随时随地都会罢工;调到白天进入睡眠更不可能,除非您想看到我在大众忙碌的白天忽然停摆的样子。” “说的也是。”楚斩雨笑了笑:“其实我只是想劝你们多休息一会,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忙碌……如果睡不着的话,你闭着眼睛休息一会也好。” 统战部所有人都很了解楚斩雨是个心软的人,如果不是他自身作为人造战士的素质过硬,有很强的战略意义,一定会被诟病。 “好。” 墨白一边想着,一边闭上了眼睛。 虽然没有睡着,但是她做了个梦。 梦到长满青苔的老旧轨道,除了这点绿色之外,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雪白荒原,灰色的天幕上飞横着一条醒目的红布条,很长很长,看不到布条的尽头。 刺耳的笛鸣声响起,拖着黑色的车体,和白色的蒸汽,从远方粘稠的湿雾里慢慢显出高大的身形,像一条蜈蚣缓缓驶入工厂。 从工厂冲出许多疯狂的人,他们赤裸着身体,开着吊机,举着砖头,手持铁棍和木棒,挥舞着长枪短枪,组成一道人墙,拦截想要从工厂侧门出来的西装人。 他们把尖锐或沉重的物体砸在那些西装人身上,砸在他们拉着的女人身上,砸在他们身边含着糖的小孩子身上,鲜血和尖叫几乎要撕穿每个人的耳膜。 满地尸体,满目狰狞,有的还在微微抽动,裸人们拿着大刀,喘着粗气分割肢体。有个女人看见她,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开口说了什么,墨白没有听清楚,也许是她的名字,但是口型显然不是“墨白”。 “……你不吃饭吗?”女人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里面装满不知来源的碎肉:“这是我刚刚摘的,很好吃哦。” 墨白想抓着她大声呵斥,但是梦里的她似乎变得很矮小,力气微弱,面对这样怪异的人只能害怕地摇头。 “我在等人。”她对梦里的女人说道:“我在找我的妹妹,你看到她了吗?” 楚斩雨听见这句呓语后愣了愣,他仔细看了墨白的脸许久,才确定她是在半梦不醒里说出的一句无意识梦话。 他紧绷的肩头猛然一松。 墨白有一段虚假的记忆,“墨白”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假的定义占据着她的头脑;虽然生物机械当然比人类聪明得多,但是就好比电脑,无法跳出制造者规定的框架,墨白也不会去思考自己的身份和过去。 吓得他以为墨白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少女浅眠时的眉心微蹙,没有血管润红的肤色像覆雪的冰块,她眼睫微颤,像把不规则的小扇,在眼睑上投下树荫般的阴影。 楚斩雨盯着她的眉眼许久。 由于没有第二条毯子,于是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因为即便是浅眠,不盖着被子,也会着凉吧。 科研部的导弹孵化计划已经到了尾声,先前在战场上用的还是实验阶段的半成品,就取得如此之功效,让组内的人员大喜过望,傍晚时分,累了一天的研究人员在食堂里办了个小型聚会,小作放松。 “陈组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在热热闹闹的人流里,陈清野坐在角落里竟然喝着矿泉水,吃着白馒头蘸辣椒酱,腾出另一只手翻看实验报告。斯通老远看见他,端着橙汁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向来是不喜欢这种聚会的。”陈清野冷冷地说。 “那你来干什么?我以为你终于意识到自己人缘差想要交际了。”斯通疑惑。 陈清野神秘一笑,指了指桌子上的馒头和辣酱,以及“免费自取”的字样。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陈清野如是说。 此时有一位好事之徒端着餐盘溜达了过来,是许久不见的安桂贤。 他探头看了看陈组长简约的用食,大为震惊:“吃这么点东西,是有什么心事吗?” “所以我体型好。”陈清野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安桂贤极力收缩的腹部赘肉:“像我们这种自律的人,时常提防着古地球时代的高胆固醇有关的连锁疾病,其中包括肥胖。” “什么世道,这年头,军官那边注重身形外表也就算了,为什么科研人员也有这些繁文缛节?”安桂贤自信地把餐盘往前一推:“我懂你的,老陈,你是不是因为网购太多了,导致没钱买全场打折的饭了。” “谣言。”陈清野讥讽地摇头。 “我买的多,请你们俩吃吧。”安桂贤眼睛在他:“唉……就我现在文职工作清闲工资高,两位劳苦功高,每天转轴,时常记不得我也是应该的。” “你到底要说什么?弯弯绕绕的,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斯通喝着橙汁。 “今天我生日啊,没一个人祝我生日快乐。”安桂贤沉痛地说:“别人不记得就算了,二位和我同住四年宿舍,我耳提面命四年生日送祝福,唱歌,然而你们竟然也忘了,终究是感情淡了,当年杏花微雨,你们说好的只会爱我一人……” 这话说得让斯通这个爱玩肉麻的人都觉得太肉麻了,赶紧连连摆手:“可以了可以了,知道你感情表达深厚,不必再深厚了,不然要酿出猪油了。” 安桂贤白了他一眼,然后捧着脸,略带娇羞地看着他,眼神中包含着尴尬,责备,和几分青涩的期待。斯通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某个女士的对视里得到这种,如今对上这双“含情目”,全身的鸡皮疙瘩肃然起立。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斯通毫无顾忌地敞开公鸭嗓,毫无技巧全是感情,好好的生日歌唱出了神明颂歌赞美诗的圣洁感;动静不小,一时间许多同事都转过头,用或责备或震惊的目光看他。 陈清野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动了几寸,假装自己是座位上摆放的一次性刀叉。 “不好听吗?”斯通觉得他们不像是欣赏的样子,至少看不出什么善意。 “可以了可以了,知道你感情表达深厚,不必再深厚了,不然要酿出猪油了。”安桂贤笑眯眯地说,一边将叉子伸向餐盘,却什么都没扎到,落了空。 餐盘里的萝卜,黄瓜,坚果,核桃,烤面包块,玉米粒,葡萄干,小鱼干和煎腿肉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留下的油诉说着它们曾来过这里,甚至连胡萝卜洋葱煮的高汤都见底了。 安桂贤:“?” 他手持珍藏许久的凯撒酱,此时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意。 斯通双手举起:“我什么都没吃。” 不显山不露水的陈清野扯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嘴边的油渍,企图抹杀犯罪证据,似乎是承受不住昔日同学炯炯的审视目光,他赶紧低下头专注地看报告。 “像我们这种自律的人?”安桂贤敲了敲光可鉴人多盘底:“说好的体型呢?” 陈清野轻咳:“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在聚会结束的时候,陈清野偷偷摸摸抄小道,却被满面和善的安桂贤逮了个正着;陈组长转身欲逃,可惜久坐实验室的文化人弊端,在重量级选手面前显露无疑。 安桂贤竟然使出了一招小裸绞,把一向威严的组长绊倒在地。 本来一开始还是同学之间开玩笑,然而日常撸铁且吨位沉重的老同学没收住力,差点把陈清野对折过来。 而这边的动静又吸引了一些科研部的其他人过来围观,其中就包括他组上的人……于是他们就看见陈清野眼镜腿独木难支的不堪模样,这让陈清野对安桂贤怒意大发; 如果说安桂贤让他大庭广众之下唱生日歌是要挽回同学间的面子,那他现在出手教训一番安桂贤是要找回组内的里子……陈清野怒目圆睁,直接脱了外衣,挽起袖子:“安桂贤,忍你很久了,你以为老子怕你?” 昔日老同学扭打在地,姗姗来迟的斯通赶紧介入拉架和稀泥: “不要打啦,你们不要再打啦!” 拉着拉着,双方互殴变成了三方乱殴,围观人也不敢多停留,生怕殃及池鱼。 一时间头破血流,鼻青脸肿,肆意地舞动肌肉,挥洒汗水;三个成年人仿佛一夜回春,变成了专科学校里那三个肆无忌惮的独高中生,将什么外人目光伦理道德都抛之脑后,边打边把高中时期欠对方多少钱都想起来了,可谓新仇旧恨一起算。 陈组长没有注意到,他的个人终端正在发出滴滴的响声和红光,这声响淹没在激烈的动静里无人听闻。 与此同时,楚斩雨皱着眉看向五次未接通的私人通讯:“墨白,现在科研部那边集会不是结束了吗?” “也许是陈组长比较忙,您可以试试拨打别的科研部成员。”墨白提议。 “现在他们组上阶段性成果已经出来,斯通倒确实暂时算闲散人士。”楚斩雨找到斯通的个人通讯频道:除了陈清野之外,他就只有斯通博士这一个科研部常备联系人。 一阵窒息的忙音。 在混战中,安桂贤的胳膊肘重重地敲到了斯通亮起的屏幕,替他接了通讯。 “安桂贤,我rnm!” 一句优美的国粹掷地有声,明晰嘹亮,楚斩雨还没来得及说话,如鲠在喉。 如死猪一般发出舒适鼾声的的王胥都睡死病中惊坐起:“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睡你的。”楚斩雨打了个手势,犹豫了一下才说:“斯通博士?” 这一声斯通博士,把混战的三人拉回了现实,他们像菌盖的孢子一样四散开,安桂贤和陈清野分别以“你死定了”和“改日再战决雌雄”的目光互相亲切问候。 斯通博士心道不好不好,家丑外扬了,他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衣领:“楚上校?诶,是我是我,刚刚那不是我,是外面有人在打架,有什么事?” “是关于伦斯中校遗体的事情。” 斯通面色微凝,之前嘻嘻哈哈的表情骤然消失,他肩膀失去支撑一般地松了一下,差点倒下去的身体被陈清野扶住了。 …… 他一直认为,人与人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有人生之书的话,他自认为自己和莎朵的名字已经被镌刻在上面了。 地球上,孤儿院老旧的诊所里,茶色卷发的女孩穿着红色的无袖衬衣,胳膊上绑着防止感染的绷带;男孩被护士安抚后,仍然对尖锐的针头害怕得大哭。 “别哭了。”护士阿姨有点抱怨地说道:“你一个男孩子,怎么比女生还爱哭。” 男孩听了这斥责,哭得更大声了。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走上来问道。 她脸上汗津津的,若雨后的一朵白牡丹,茶色的碎发微晃,如遇风的花蕊。 虽然年龄还小,五官略显青涩,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她长大成人后会有多惊人的美丽,就连男孩都隐约感觉到了。 “阿普林·斯通。”他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干净的女生,说话不禁怯场。 “我叫莎朵·安哈尔特。”在说话之际,护士长趁他分神之际一鼓作气把针头插了进去,他都没反应过来。 针头撤去,女孩迅速地递上一根消毒棉签,摁在小洞上,要他拿着不松手。 他坐在一边,看见孩子们排着队走进来,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挣扎了足足五分钟,大家都很安静,很配合,他忽然窘迫得难以遏制,单手搓着衣摆。 护士收拾完注射用的东西走了出去。 女孩坐在凳子上,开始拆开她的那份便当,看到她吃东西,斯通才想起来自己肚子饿了,而他因为打针耗费了太多时间,去食堂已经拿不到东西吃了。 看来要挨饿了。 他垂头丧气地想。 “这个给你吃。” 他抬起头,叫莎朵的那个女孩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是她的便当。 “我在这里帮忙做活,所以每天的饭会比大家多一点。”她把另一把勺子递给他:“我吃的不多,一起吃吧。” 就这样,他们坐在阳台上,分享一份盒饭里的咸豌豆,解冻后的腌红肠,涩甜的酸黄瓜和通心粉,风掀起打满补丁的窗帘,窗外的月光钻了进来。 在月光下,莎朵的锁骨显得格外明亮白皙,简直就像雕刻好的一对玉石一样,少年斯通边吃东西,边偷偷摸摸地看。 他想起今天和几个孩子玩堆硬币的游戏,莎朵锁骨里面小小的凹陷,感觉可以放好多硬币堆起来。 “好看吗?”莎朵忽然开口。 “好看。”斯通下意识地回答,赶紧改口道:“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笑了笑,看起来没有生气。 “我以后也想来这里帮忙……”斯通临走前和她说,目光躲闪。 “为什么?” “因为可以多吃点东西……我饭量大,平常的东西不够吃,每天都很饿。” 我想和她做朋友,但他出于羞涩不想这样直接说。 “你确定?很累的。” “我不怕累。” 但我怕针。 “那我去和阿姨们说,要是答应了,你以后就和我住在隔间里。”莎朵替他戴上帽子,她比他高一点,拉着他的手走到外面的花园里去了。 那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阿普林·斯通记住了她茶色的头发,翡翠一样的眼睛,和玉雕镂刻般的艺术品锁骨。 实验室,无影灯惨白的光晕,照着那对熟悉的,美玉似的锁骨,照得之间的小小凹陷,像是一轮明净的雨后水洼。 这对锁骨的主人被装在收纳袋里,她身上干涸的血迹和污渍已经被洗干净,此时袋子拉链拉到胸部上方,做缝合的研究员用心地使用了“v”形缝合,这样看起来女性的尸体要体面一些。 失去光泽的茶色卷发落花一样向后铺在实验台上,微睁着的翡翠色眼睛,因为瞳孔放大,看起来竟然是比活着的时候更富温柔的眸子;她五官标致,面容白皙温润,像是下班后靠在地铁栏杆上睡着的女孩。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因为打针哭闹的小孩子了,他是饱受赞美的科学家。在工作之余,他也思考过职业对自己平日里的意义,作出过很多大胆的设想。 这具尸体曾经是是他最爱的人里面唯一活下来的人,现在刺目地横陈到他面前;斯通以为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几乎无法接受地闭上眼睛。 “……她全权交给科研部处置她死后的遗体。”楚斩雨在通讯里说:“你可以用她的遗体做任何事。” “那个,她有留下什么话吗?”斯通听到自己喉咙在发声说话,但是他仿佛是飘在半空中的幽灵,注视下面的血肉之躯,一举一动都没有实感。 “我当时不在现场……” 楚斩雨的歉意很真实。 “我知道了。”斯通摇了摇头:“抱歉,问了傻问题,你忙你的吧。” 楚斩雨也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博士,节哀,人死无法复活。” 斯通站在台边,屹立许久。 真是的,他这几天一直在让自己在各种事情里忙起来,尽力不去想这件事,可是最终还是到了他的眼前。 “人死无法复活。” 此时,他曾经做过的大胆想法夹杂着悲伤的爱意一同翻涌上来,涨得他胸口生疼。 “未必。”他想道。 第59章 冥河浮沉的先驱(4) 他为莎朵盖上白布,关掉室内的灯,他缄默着走出实验室的大门,转身挂上锁,径直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房间内疏于收拾,几乎被他捣鼓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填满了,桌子上一盏自制灯不起眼地发着暗淡的光,酒瓶和烟头四散在角落,凌乱的被套堆在床脚,枕头的棉芯被砸得爆裂出来。斯通绕过这些东西,坐在床上唯一空出来的角落,伸手下意识地去摸烟,却被烟灰缸里未燃尽的烟把烧到了手。 他把烧伤的手指贴在床冰凉的铁杆上,闭上了眼睛。 一直到天亮,阿普林·斯通都保持着静坐的姿势,一丝一毫都没有移动过。 火星时间九点半,距离哀悼会还有两个小时,而场内不少人已经坐在铺着白布的餐桌上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等待开餐,军委的侍者端着镶嵌白花的托盘,穿梭在人群里,给没一张桌子放上餐前开胃菜,端着枪的卫兵们穿着清一色黑衣,胸戴白花,稍添一缕肃穆。 楚斩雨坐在角落里,他原本不想招人醒目,却有不少人主动找到了他,他不堪其扰地躲到了公厕旁边,靠打量人为培育的花朵树叶打发时间,等到正式开始再摸进去。 “楚上校。” 有人和他搭话,他抬起头,是加布里埃尔·杜邦。 “杜邦少校,好久不见。”楚斩雨赶紧笑道。 这位少校平日里繁忙,今天倒是难得地能放松一番:上午是莎朵的哀悼会,下午是楚斩雨的升衔仪式;然而一想到这两个事情撞到同一天,楚斩雨就头疼不已。 “没想到会在今天举办伦斯中校的哀悼会。”杜邦望了一眼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不是台上放着一尊漆黑的棺木,看起来会更像宴会。 “是啊,我也没想到。”楚斩雨这声叹气发自内心。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楚斩雨注意到杜邦的拳头时而松开时而握紧,有时候看一眼楼下,有时候眼睛在自己身上打转,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 “您有话直说。” 杜邦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之后,他从外衣夹层里掏出一张未开封的信,借着宽大外衣的阻隔,他悄无声息地把这封信塞到了楚斩雨手中。 “给我信的人,让您找个没人的地方看,看完即焚。” 杜邦匆匆忙忙地留下这句话,转身便离开了。 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事通知他不用终端通讯频道,却用这种被淘汰了不知多久的信件?楚斩雨用手指抚摸着上面的印漆,刚想走到厕所里去看看,此时杜邦少校去而复返。 “还有什么事吗?”楚斩雨把信件放在衣服贴着胸口的内袋里。 杜邦想了想说:“虽然这句话在现在这个场合不合时宜,但还是恭喜您升衔,下午我来不了仪式,只好在这里口头祝贺。” “谢谢。”楚斩雨失笑道。 鉴于伦斯中校的遗体已经被送往科研部做自由研究,所以用于葬礼的棺材里放着一件她生前穿过的军装代替尸体,这场葬礼规模不错,各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乔治·伦斯站在台上,以沉重的语气叙述侄女的生平,时不时拿出手帕擦拭眼角,看起来悲痛欲绝。 “今日各位聚在这里,是为了哀悼我们英勇的战士:莎朵·伦斯女士。” “距今大概500年前,不知名的力量就开始侵袭了我们的世界,已有超过现存人口七倍的人在灾变中失去生命……” “和许多在前线战斗的士兵一样,灾难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但是莎朵短暂的人生,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她濒死之际奋力传达的关键讯息,避免了许多人的伤亡,她悲壮的阵亡会激励着前线的所有人,砥砺大多数人奋而前行。作为她唯一亲人的我,尽管难掩悲伤,却也希望所有人都能够和她一样,竭尽所能地参与进这场战斗……” 他适时地停顿下来,扫视全场。 片刻后场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大家会意地鼓起掌来。 嘴里含着食物,腮帮子鼓鼓的人丢掉手里的骨头,用流着菜油的手鼓掌;有的人举着烟,拍手的动作过于仓促,不小心烧到了自己的手,疼的他们呲牙咧嘴;有的人闭目养神,被旁人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才如梦初醒,睁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鼓掌。 楚斩雨的目光则是落在了棺材的莎朵遗像上。很久之后,他才摇了摇头,也和大众一样,对乔治的政治作秀漫不经心地鼓起掌来。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一个人没来:科研部的阿普林·斯通。 但是他也来不及去思考其中缘由,因为下午三点,属于他楚斩雨的升衔仪式就开始了;这边哀悼会刚结束,他就茫然地被拉去了威廉·摩根索的办公室,幸好威廉本人不在,不然同时面对将官军礼服和威廉皮笑肉不笑的目光,他必然会如芒在背。 然而父亲不在,儿子却到了门口。 杰里迈亚很清楚地看到打开门看到自己的那瞬间,楚斩雨眼里浮起的是惊喜,但是很快又变成了不耐烦,这让杰里迈亚饶有兴趣。 “托您的福,安全地回来了。”杰里迈亚笑着:“倒是您,一段时间不见,果然要正式升为少将了吗?您应该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少将吧。” “不知道。”楚斩雨绕过他。 军礼服总体为黑色,大敞口人字翻领,腰带金属扣的衣服背面下摆采用开叉式结构,活动自如,盘花样式的少将礼服肩章,双花帽檐上是军部的三头鹰标志。 “您的衣服很合身。”杰里迈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说道。 仪式举办场地是军委用来展览重要事宜的正厅,是在火星基地初步建立时的第一批实用性建筑,以现在的目光来看有点旧了,但是内部容纳人数非常大,且经过紧急翻新后平添一股复古美感。大大小小的军官几乎都参加了此次升衔仪式,就连多年未出现在公众面前的阿登纳老元帅都一身正装,被人搀扶到前排坐下。 主席台上的指挥部都是正式庄重的黑色礼服,集兵部的是灰黄色军服,支援部的身穿淡绿棕色制服,袖管上点缀着红色长条,科研部的则是穿着清一色的白大褂,宪兵部一身素正白衣,不苟言笑,质安部穿着偏紫色的警服。 统战部也是头一次穿上了正式军礼服,凯瑟琳也是第一次知道统战部的军礼服是海蓝色的,她一改平日的吊儿郎当,把翘起的二郎腿收了起来,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像鱼儿穿行在荷叶里,摄影机此起彼伏地明暗,灯光一闪一闪地从每个角落倾泻下来,照得整个会场几乎没有黯淡的角落,被这种灯光无时无刻不追逐,一向喜爱热闹的奥萝拉也有种无处遁逃的尴尬。 顶上的大电视上播放着一段美食广告:身着厨师服和高高大白帽子的帅哥从香气浓郁的汤汁里面捞出金灿灿的酥脆肉排,奥萝拉只好专注地盯着电视,以缓解不适感。 小伤初愈的凯瑟琳捧着刚从食堂捞回来的猪排饭埋头苦干。 她忙活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吃,这会正饿得浑身发怵;虽然桌子上有不少好吃的,但是还没正式进入用餐的氛围,凯瑟琳就是变成饕餮也不敢轻举妄动;她这放荡不羁的行为万一被捕风捉影的媒体逮住,给新闻学魅力加工了可不好。 “不行不行,怎么我出去一两天,师傅的手艺还变差了呢?这猪排的油皮没炖入味,这米也有点夹生,这让我以后怎么出去宣扬咱们部优越的食堂待遇?” 四分之一身不遂的奥萝拉脑袋被圈环固定在脖子上,不能乱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凯瑟琳一边嫌弃,一边嫌弃地吃了一口肉,与电视上的广告打了一套组合技,对什么都正在恢复期,大多数东西吃不了的伤员来说妥妥酷刑。 “但愿我这一身伤势能唤醒你那残存的的友谊。” 奥萝拉一边想,一边向凯瑟琳行注目礼,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感。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凯瑟琳怕这家伙恢复后找她算账,于是见好就收地放下饭盒,目光精准地改换了话题,她压低声音说道:“来了来了!” 此时灯光骤暗,只留一束白光打在台下站起的男人身上,他转身向身后黑泱泱的人群脱帽致礼,然后才走上台去。 “怪了。”凯瑟琳低声道。 “哪里怪?”奥萝拉凑近了问。 “这将官的军礼服我看杨中将穿过好多次,从没觉得这衣服这么帅过。” 奥萝拉表示认同,她看着台上的楚斩雨,忽然问道:“说起来我一直有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叫上校老大?统战部的最高负责人不是杨中将吗?” “你不是也在叫?” “我那不是跟着你叫的吗?所以问你为什么。” “很简单,我要是管杨中将叫老大,那上校岂不是得被我叫老二了?老二听起来像在骂人,也不能叫老三,所以我直接叫他老大,省事。” 凯瑟琳看着台上的楚斩雨,补充道:“不过很快,老大就真的是统战部老大了。” “尊敬的各位,现在请把你们的目光集中到台上,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情感,欢迎我们在针对地球支配者的作战中的英雄!”笑容满面的女主持人向后退一步,扬手朗声说道:“统战部的楚斩雨上校……不,经过军委的审核,决定授予您人民英雄勋章,以及少将军衔!” 所有人全部起身,一起转向主席台,主席台上的委员们也纷纷起立,在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倾慕欣赏的目光里,楚斩雨身着一身漆黑的军装,胸前挂着一长串他之前得过的勋章,面无表情地登台了,主持人举着话筒殷勤地站到他身边。 “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楚斩雨少将孤身一人对抗穷凶极恶的支配者,最终将这一可怕的敌人斩杀,为战略和平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二度异潮开始以来前所未有的里程碑式战绩。不仅如此,根据个人终端的录像统计,楚少将孤身一人就斩杀了七千五百只异体……” 主持人声音洪亮,场内又是一阵激昂的掌声。 楚斩雨始终面无表情,堪称冷冷地扫视着下面的人,凡是被他不经意间看到的人,内心都会下意识地涌起一股冷意,同时心里也在纳闷:升衔是每个士兵梦寐以求的好事,可是这楚斩雨的眼神可谈不上多高兴。 “楚少将,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你此次作战的经验和感受吗,许多战士在战后对你的战绩都感到很好奇呢。”主持人把话筒举给他。 “硬要说的话,我没有什么感受。” 主持人:“?” 这和说好的稿子不一样,她没想到这个年轻上校不按套路出牌。 “因为我要纠正您的用词,‘斩杀’在我看来有失准确,应该说是惨胜。今天上午各位不少人想必参加了伦斯中校的哀悼会,但我想各位应该不知道吧;根据个人终端的录像统计,伦斯原本有用信号枪传递求救信号的机会,但是她却转而用信号枪向我军传达了重要信号。如果她不这样做,上午也没有哀悼会,可能……她如今正活着坐在这里吧。” 楚斩雨沉吟了一会,目光漆黑的人群里巡逻,好像在寻找原本该属于莎朵·伦斯的位置。 “‘孤身一人斩杀’?如果没有其他部门对我的倾力协助和鼎力支持,我一定没办法完成对‘蝴蝶’的最后收尾,甚至会变成它的食物。”楚斩雨不顾主持人有些焦急的神色,自顾自地说着话:“我只是做了收尾工作罢了,对于支配者的关键一击是由各部门共同完成的。我不知道是谁给您安排这样的说辞,为了塑造某个人的形象,就把那么多人的牺牲,那么多人的努力,在您的口中付之一炬。” “这些人是谁的丈夫,谁的儿子,谁的父亲?这些人是谁的妻子,谁的女儿,谁的母亲?您在说出刚才的话时,曾经想过这些吗?死者的价值是由生者赋予的,您方才的发言,否定了死去之人,他们牺牲的价值……这样我会觉得那些骨灰毫无意义。” 楚斩雨没有在意下面隐隐约约的骚动。 “所以,我没有什么感受,在这里向所有辛勤工作的人,努力战斗的人,恪尽职守的人,表达我最真挚的感谢,感谢各位对我的信任。”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疲惫劲都顺着毛孔散发出去了。 中心医院专门开设的疗养区,暮色微盖丛林,病房内的灯光如烛火一盏一盏亮起。 医生护士们沉默着让开道路,威廉提着手提箱,面带微笑,好像不是来探视病房,而是来参加宴会一样轻松愉快,见了他这副模样,本来缄口不言的众人纷纷交换各怀心思的眼神。 “主席!”卫兵端正地敬礼。 “辛苦了各位,杨中将今天的情况如何?”威廉笑道。 他会来到这里,就是听说把守独立病房的士兵受到了袭击,重病垂危的杨中将也有可能受到伤害,尽管医院方面称中将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作为军委主席,威廉还是要过来探视一二。 毕竟根据监控录像和杨中将口述,擅闯病房,投放污染物质的人,是多年前本该死透了的安东尼·布兰度。 杨中将刚说的时候没人相信,毕竟安东尼死的时候快被那时的楚斩雨切成臊子了,死得不能再死;结果一看监控,医生们纷纷沉默,因为那个金发碧眼,最近带着嘲讽式笑容的男人是如假包换的安东尼·布兰度。 医护人员你看我我看你,踌躇许久,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阐述目前的情况:杨树沛40%的身体部位发生了异变,从昨天半夜起就无法再使用常规的医疗舱。 为了防止意外,医院把这间病房全副武装起来:先是玻璃幕墙覆盖隔离,再是全机械化无菌操作护理,智能检测身体机能,声控可调节家具,整整一套先进的医疗系统,只围绕他一个人建设。 “昨天晚上中将就醒过来了,能看懂我们的动作和言语表达,也能进行简单的口头表达,看起来他的神智并未受到影响。” 年轻人说:“尽管有基因修正手术,但是中将毕竟已经年事已高,身体器官的衰老是无法避免的,我们推测他未能完全突变,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完全异变都在在年轻的人类和动植物出现,至于老人反而不会。” 中老年人出现部分异变,就算神智清晰,也难逃一死。 有人提议将异变的部位割掉以改善情况,但是人为割掉的部位复生能力极强。 更何况出现异变只是内部基因突变的外在表现形式,变异的新基因会和原本的基因像一对两眼发红的世仇,不死不休地互相缠斗厮杀抢夺地盘,一直到这具身体无法承受而死亡。 “你们尝试过无害化处理吗?” 威廉忽然问道。 年轻人的脸上出现了类似无语的表情,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使用无害化清洁剂或许能有效,但是杨树沛还是人,还是统战部的最高负责人,意义非凡,不能草率一点,根据使用条例,对神智清晰的非完全变异者不能无害化处理;所以医院的做法就是尽最大可能维持中将的生命,一直到他支撑不住死去。 “哈哈,开个玩笑,看你们都这么严肃,松和一下氛围嘛。”威廉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既然他能说会道,我可以进去探视吗?” “可以,但是请务必穿上特制的防护服。” 士兵接过护士递来的防护服,再把它拿给威廉,威廉走进无菌换衣室,片刻后,被裹得密不透风的军委主席走了出来,在士兵们的簇拥下走进了密不透风的房间。 心率监护仪的屏幕上凸起的红线,证明心脏正艰难地在职位上坚守,像欲断未断的琴弦,杨树沛目光茫然地盯着电视,完全没注意到病房里进来了不少人,雾气侵袭了他的视野,一滴晶莹的泪珠流下来,他把头缓缓地扭向另一边。 电视上刚刚结束楚斩雨升衔仪式的转播。 威廉也扭头看向杨树沛所看窗外的方向,夕阳绯红的侧脸在背光的黑云下下沉,像奔腾在在刀尖的血滴悬于天边,如竭尽的蜡烛一般燃烧融化。 火星落日本来是蓝色的,太阳光要到达地面必须穿过更多的,富含尘埃的低层大气才能抵达,因而地球的落日那种红光就会被散射掉,但可能是负责火星基地天幕建设的人比较认可红色的落日,所以做了一点调色,为缅怀地球的人们带来一点慰藉。 “杨,你认识我是谁吗?”威廉隔着玻璃幕墙,微微提高音量问道。 杨树沛听到动静,迟缓地扭过头,辨认了许久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可能是因为您戴着面罩,他看不清楚。”医生说。 “那我摘下来。”威廉作势要摘,主治医师和几个护士脸色大变,连忙一拥而上,把威廉身边围得水泄不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制止。 “好了好了,女士们先生们,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威廉笑起来。 “您别总是开这样的玩笑。”主治医师擦了擦满脑门的汗,感到很无奈。 杨树沛缓缓开口,声音活像信号延迟:“威廉·摩根索。” “很好,看来还认识我。”威廉打了个响指:“那么,现在我希望热心肠的医院人士能给我们这对老朋友一点叙旧和聊天的时间,可以吗?” 护士们如蒙大赦般地先后钻了出去,唯恐不能离这个家伙远一点;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本就一般,受不了此等玩笑话。威廉坐下来,隔着玻璃观察杨树沛的脸。 杨树沛不能说多英俊,因为五官每个单拿出来都很平庸,但是组合到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他有着亚洲人少见的高耸眉骨,较为扁平的眼窝轻松地落入眉骨笼罩下的阴影,青紫色的胡茬围着苍白厚实的嘴唇,深深的法令纹斜在两侧,衰老的脸上,每一条哀朽的皱纹都像接受狂风骤雨洗礼下的枯叶脉络,疼痛的汗水如高山上冰融急流,道道分明。 “老啦,不中用了。”杨树沛慢慢地说,语速像是2g网速下加载出来的游戏字幕,“要是换在我正常年轻的时候,可不能让那个家伙钻了空子。” “这话说得让我不高兴,你要是不中用,那我就该埋土里了。”威廉脸上还是半永久式的笑容,“而且再说了,就算是拿破仑也不得不服老吧。” 医生义愤填膺:“中将,对方是穷凶极恶的人类叛徒,您是保家卫国的战士,那家伙趁人之危,我等早晚必擒之。” 此时门被叩响,主治医师正好奇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杨树沛却心有灵犀地说道:“斩雨,进来吧。” 门开了,楚斩雨身上还穿着将官的军礼服,他提着装有慰问品的袋子,看见未在意料之中的威廉,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第60章 冥河浮沉的先驱(5) 先前楚斩雨住院的时候,颇过了两天舒适日子,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睡觉恢复体力,再没有什么其余的人来烦扰他,除了凯瑟琳对他颇有意见之外。 当然这并非他所愿,因为实际上楚斩雨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身体素质过硬,不需要休息,然而医生的态度也是过硬,认为休息不仅是恢复身体,也是缓解战争带来的精神疲劳,两句话就把不善口舌之争的楚斩雨呛得哑口无言。 他一直有军委架空统战部的忧虑,在个人终端修好后也没人问他各项事宜后,忙惯了的楚斩雨很空虚,在空虚里这种忧虑达到了巅峰值。 尽管理智告诉他消息大概都传到办公室电脑上了,个人终端空空荡荡很正常。 但是忙人一闲下来就容易乱想,楚斩雨也不例外。 凯瑟琳善解人意,不忍看他愁容满面,她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设想:可能是看在他是有点精神失常征兆病号的份上,残存的爱心占领高地,才驱使各路人马让他休养生息许久。 事实证明凯瑟琳料事如神,果不其然,在他出院的那一天,“楚斩雨出院”这个消息不知怎么地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那天,楚斩雨一边脱病服,一边不停地回复蜂拥而入的消息,个人终端的震动带着楚斩雨在后座上被动开启了共振模式。 在办公室处理消息的时候,楚斩雨果然接收到意料之中的讯息:有专门的调查人员要对他询问关于“蝴蝶”的情况,调查人员有两个,一个是科研部的,一个是政府官员。 当时墨白在沙发上浅眠,楚斩雨怕吵醒她,也担心被她听见内容,于是便戴上耳机,坐在桌前,正对视频里的两位衣冠楚楚的调查人员。 “楚斩雨上校,首先祝您身体康复,其次对打扰您的时间,我们致以诚挚的歉意,本次调查将针对您在对高位未知实验体kj2045,后被确认为第三支配者‘蝴蝶’的监护中,所出现的异常情况进行询问,请您如实回答。” “麻烦二位了。” 楚斩雨点了点头,“请问。” “kj2045在您的监护期间,是否有异常的表现?” “我曾带她出去在餐馆里用餐,在饭桌上她忽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出现抓挠身体的应激症状,同时身体多处溃烂出血,后来她被科研部监视,我暂时失去了监护权,如果军委需要那段时期的影像资料和实验资料,我想科研部培育中心应该会有。” “根据统战部麻井少校的口述,当时是您在科研部到来之前控制住她,那么请问您是否注意到其他人所注意不到的异常情况?” 楚斩雨沉默了一会。 “是的,异体出现在周围时,负熵能浓度会急剧升高,统战部的个人终端上会自动检测异常数值的能量,我当时看到的数字是2600kw。” “然而,这和培育中心的提供的官方数值不一样。” “是的。” 科研部的女调查员口气严肃:“知情慌报,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意味着什么,问题在我,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和惩罚。” 那位西装革履的政府官员也很难再维持原本礼貌的笑容:“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您选择不说出实情,是因为受到和kj2045相处的感情影响?” “是的,不可否认的有影响,但是更多是因为这个数值超出正常情况很多,我一时难以相信,和科研部技术重测的数值差异太大,再加上她平时没有什么攻击性的倾向,所以我当时认为我看错了。” 当然,如今看来,他并没看错。 “如果当时我看见的和科研部测出来的数值相差不大,我很乐意看见她的死亡。” 两位调查人员心照不宣地对视,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他们才继续说:“您曾经失去监护权,本来为期一个月,但是为什么您恢复监护她的时间提前了?” 楚斩雨斟酌了一下词句:“这是出于我对她安全的考量,因为当时有几个研究员意欲冒犯她,再加上当时实验室里的试验品出现规模变异的情况,我认为培育中心并不能像当初承诺的那样提供一个可靠的观测环境,所以我提出了提前结束观察。” “规模变异?” “如今关于规模变异的起因,我想应该是她当时就展现出了支配者的权能,只是我们……没一个人往那方面想,有我的过错。”楚斩雨如实回答,“关于具体情况,同样可以去培育中心咨询负责异样生命体观测的陈清野组长。” 问的时间没有持续太长,这两个人的态度也比楚斩雨估计的友善,基本没有咄咄逼人的态度。在结束的时候,女调查员让他写一份异常情况的报告,把他能想到的所有情况都写上去,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您怎么称呼?”楚斩雨关视频前问了女调查员的名字。 女调查员冷冷地说: “阿黛尔·霍夫曼。” “您可不可以在向科研部咨询情况的时候,帮我问问他们薇……kj2045的影像资料能否借给我,我想看看视频资料能不能分析出一些新东西。” 再后来就是伦斯的葬礼上,杜邦少校神神秘秘地塞给他一个信封,楚斩雨看了里面的内容;在升衔仪式结束后,他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这里。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楚斩雨也不是没见过千奇百怪的变异体征,还是被杨树沛此时的模样吓了一跳。 四肢已经完全膨胀浮肿起来,青紫色的血管鼓隆着,像蛛网一样密布在中将的每一寸皮肤上,看向楚斩雨的眼球微微向外凸起,巩膜上血丝如花苞的脉络清晰可见。 杨树沛的腹部大得好似怀胎九月,高高地耸起,在他这么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上显得尤为怪异,走近了看,甚至在肚皮表面不断地有无数极细的白色颗粒,轻微抖动,在场没一个人想去深究这是什么。 “这身衣服还挺合身。”威廉率先打破沉默,玩味地上下扫视了一转,换做平常,楚斩雨一定会因为这种目光感到浑身不自在,但他的注意力全然在杨树沛身上。 楚斩雨礼节性地称呼过房间里的人后,便一直盯着杨树沛畸形的身体,一直到杨树沛含混不清地笑道:“我又不是小姑娘,你这么含情脉脉看着我,我也不会脸红的。” 还能若无其事开玩笑,看起来情况,也许也没那么严重? 楚斩雨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哭笑不得。 他坐在探视位的椅子上,看到威廉和主治医师全副武装的防护装置,又看了看杨树沛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和他印象里模样差别过大,要接受这样的变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威廉拍了拍身子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去:“本来是想叙旧的,看样子他找你是有些话想说,我是个识趣的人,就不在这里当显眼的电灯泡了。” “您慢走。”楚斩雨求之不得,跟着主治医师把威廉送到了走廊尽头。 威廉胳膊上搭着一件旧外套,边角还有点皱巴巴的痕迹,楚斩雨时不时看他两眼,这和他印象里的摩根所部长风格不太一样。 但很快楚斩雨就弄明白了为什么威廉要脱下外套,一方面可能是捂热了,另一方面大概是……看见他外套脱下后,衬衣内里上精致的绣花时不时露出来,这个时候他也不忘贯彻到底的优雅。 这位主席只要看到一个长得还不错的人,眼神便会自然地在别人身上舔来舔去,好像谁在他面前都是身无寸缕,这是楚斩雨极其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的原因。 站在走廊出口,威廉问了他几句例行的客套话,楚斩雨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刚刚在台上说的话不错,我个人非常喜欢,如果以后有人拿这件事来批评你,随时可以到我这里来求救哦~”威廉忽然说道:“杨以后不在了,你向上救助的话,就只能找我,仔细想想,还挺新鲜的呢。” “?”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军委主席,楚斩雨大概会递给他一个礼貌不失挑衅的白眼。 鉴于威廉和摩根索夫人都是热爱四处播种的人中豪杰,堪称天造地设,所以某些八卦人士闲来无事,私下里会热议杰里迈亚到底是不是主席的亲生儿子。 也听过一些言语的楚斩雨心想,他现在可以告诉那些争论不休的人:他们绝对是亲父子,这随性而为的言行举止,那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绝对是根植在基因里的。 摩根索父子口吐惊言的时候不少,可是眼里的欣赏不似作假,楚斩雨怀疑自己是第一个看见主席如此真诚目光的人。 送走了这尊大佛,楚斩雨才回到病房,杨树沛如今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您……” 我该说什么? 您还好吗? 不能这么说,他看起来样子就不好,简直是没话找话,该说一些表示我关心的话。 说……我一直很担心您? 听起来感觉强调过头,有点虚伪。 一眨眼的时间里楚斩雨想了十几个回答:“您好好休息,那边的事情有我们。” “统战部我当然说信得过的,不然也不可能躺在这里当闲人,哈哈,对了,这将官的礼服穿着感觉怎么样?” 杨树沛大概是感觉到了他的无所适从,主动绕开话题松缓气氛。 “挺好的。” 新裁的礼服穿在身上,楚斩雨低头看着自己的全身,感觉在这么一套衣服的束缚下,手脚像是从什么地方找来重新装上的,陌生得可怕。 “您…不是找我来谈谈布兰度的事情吗?那个……死而复生的男人。”杨树沛避而不谈的样子,让楚斩雨又情不自禁地担心起里面有不为他知的隐情。 “哦哦哦,你看我这记性,说好聊正事,看到你一高兴就给忘了。” “行吧。”楚斩雨无奈。 在拿来视频带子后,主治医师受杨树沛的要求,离开了病房。 病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楚斩雨放了那段视频,楚斩雨看了十几遍,确信里面那个人就是安东尼·布兰度,对于这个被他切成几万片的仇人面孔,楚斩雨熟得不能再熟。 t台一样的走路姿势,自然抬起的下巴,悬于嘴角的轻浮笑意……考虑到全面情况,就算可能存在复制体,但是如今的技术,可能复制出一模一样的灵魂吗? “外貌的和感觉上都是他。” 楚斩雨说完又觉得奇怪:“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要动手,一定不会亲自前来。” “而且,不怕得罪您,如果真的是他来这里,我们最多只能做到给您收尸。” “那么你的想法是?”听到他这么说,杨树沛丝毫不恼。 “嗯……我感觉有点像刻意要暴露出来,做这副姿态给给谁看的感觉。”楚斩雨自己也不太信:那个家伙没必要,也没理由搞这些花架子。 杨树沛笑了笑:“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你想过没有?” “想过什么?” “你用了‘一定’这个词。”杨树沛的肩膀把脑袋捧起来放在机械手上,以让自己躺着更舒服,“你越是觉得你了解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便证明越不了解他,他刻意地拉开和你的距离,时刻提防着你靠近,毕竟人是可以为了博取人情利益而故作姿态的。” “可是要敞开心扉让另一个人住进来,让他对自己内心的装潢了如指掌,难如登天,甚至父母对孩子也做不到。” 在机械的托举辅助下,他艰难地转了个身,“嘎吱”的刺耳声响起,楚斩雨分不清那是金属摩擦还是骨骼扭曲的动静。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帮助他,却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住了。 杨树沛转向背对着他的一面,楚斩雨不知道他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所以想换换动作,还是不想看见他。 一想到可能的后者情况,楚斩雨几乎噤若寒蝉地反思自己这些日子来有哪些做的不好的事情,思来想去也只有支配者“蝴蝶”的处置问题上。 虽然他在名义上已经就要成为统战部第一负责人,可是曾经的负责人杨树沛毕竟还活着,调查相关事宜的人,说不定也为难过杨树沛,甚至有可能比自己的还严苛。 这样的身体情况,还要打起精神回答调查人员的咄咄相逼…… 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又给他人添麻烦了,明明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自以为可为诸事,却还是不得不亏欠别人许多。 除了这件事之外,楚斩雨颇冥思苦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一件被他忽略了的小事:,火星基地异体的报告还没交,事虽小,在病人心里累积起来,却会变得很严重。 “你是不是接受过间谍特工的训练?” 楚斩雨的思虑快要发散到另一个次元,被杨树沛突如其来的提问扯回现实。 “是的,训练过三年。” 杨树沛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楚斩雨也懒得再掰扯什么,坦坦荡荡地说了自己在地球读军校时的经历。 “检查一下,这间屋子里是否有监控、侦察、监听、窃听等设备。”杨树沛语气骤然严肃,“仔细,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听了这话,楚斩雨不问缘由,立刻伏低身子,像猫一样在房间四处探查起来。 30分钟过后,楚斩雨身上的衣服略沾灰渍,他走过来轻声道:“担保,没有发现。” “好,那我们可以敞开说话了,别一副严肃的样子啊,你就当临终的人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孩子聊聊天,陪陪我。” “临终……”楚斩雨还在说。 杨树沛很和蔼地说:“我身体的情况,我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虽然所有人都告诉我只要接受持续治疗,就能改善异变情况,真是服了他们。” “大家,也是为了您好。” 楚斩雨心里也难过,没人看到意气风发的杨树沛这个样子开心得起来。 “这些异体,可能是看不上老人这副垂垂老矣,遍体暗伤的身体吧,事到如今,能作为人类死去,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楚斩雨把手贴在玻璃上:“我以前一直以为您不会死的。” “你是怕我走了,你做不好吧。” “是的,我远没有那种带领众人的本事。”楚斩雨的语气倍感失落,“我还没有成长到独挑大梁,您却可能……” “不是可能,我是一定会死了,虽然做过很多次基因修正手术,可是手术到底是手术,器官和血管,肌肉骨骼衰老的速度只能被人为尽可能地延缓。”杨树沛的语气变得缓慢且温和,“据说经历五次基因手术以上的人,自然老死的速度会比常人快五倍。” “还有这种事。” “是啊,我已经做了六次基因修正了,随着年龄增长,想要通过修正手术保证年轻力壮,手术的间隙会越来越短,我就是这样,有一次因为太忙了,我甚至忘了及时去做手术。” “然后呢?” “然后那天的身体反应特别激烈,我在短短一天之内就从四十五岁老到了九十三岁左右,耳朵听不见,牙齿全掉光,眼睛也瞎了,一整个不良于行;硬要说起来也是运气好,要不是及时被人发现,我可能交代在那里了,哪还等得到今天?” 杨树沛自言自语:“相比之下,现在死得也算体面,至少我还是比较清醒,比起茫然地死去,我还是比较喜欢清晰认知到‘快死了’这个事实。” “清醒和茫然吗?但是人生无非也就是两种:痛苦或麻木,我觉得,因为不可抗力而老去,算不上不清醒的死。” 楚斩雨不明白为什么杨树沛和他扯了这么久的题外话,明明他们应该更着重讨论关于安东尼·布兰度的问题;这个家伙忽然明目张胆地出现,不避讳其他人,一定在下一盘足够大,足够他狂妄的大棋。 他觉得杨树沛欲言又止,好像藏着掖着什么不让他知道,不过纵使他心中有诸多疑问,眼下也不是应该追问的节骨眼。 “我们来聊聊天吧。” “诶?”楚斩雨睁大了眼睛。 第61章 冥河浮沉的先驱(6) 他没有体验过濒临死亡的绝境,但是他见过很多生离死别,人死之前无非是说些嘱咐和遗言,楚斩雨已经做好了接受他嘱咐的准备,没想到杨树沛却神色放松了不少,看样子是真的想和他聊聊天。 “您请说。” 他脸上被异变折磨的痛苦甚至都散去不少,楚斩雨重新坐了下来,隔着玻璃板和杨树沛对视,杨树沛看了看他蓝色的眼睛,忽然宕开一笔:“本来想聊天的,但是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了。” “我是在中国的双月湾和您第一次见面的。”楚斩雨想起来,接过他的话茬。 那时杨树沛还在地球的军区上,他带着人去救援探测地质水资源的科研人员。 尖细的咆哮声好像从每个孔洞里迸发出来一样,蜥蜴形状的异体群发出阵阵警告的低吼,腹部紧紧贴着地面,巨大坚硬的尾巴横扫过来,每一个都有风力发电机扇叶一般大,掀起的气浪堪比龙卷风,把运输车和轻点的物资几乎卷了进去。 “退让!不要到它的身边去!”杨树沛在面罩里大声喝道。 可是不是谁的反应速度都能及时反应过来,杨树沛不知道这个异体是不是又是进化的例子,反应速度和力量胜过所有他见过的异体。 仅剩的紧急防护冲击的安全舱被优先供给了科研人员,让他们抱着机密文件缩进去,杨树沛自己徒劳地戴着安全帽,有些人则被这副架势吓得动弹不得。 好消息是这种异体的感染分泌液少,坏消息是它们会制造小型龙卷风,而且用尾巴进行扫射攻击,尾巴足有十几吨重,挨一下就容易从三维变成二维。 要躲避有吸引力的气流,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束缚带把自己固定在岩石上,而要躲避它们的扫射攻击,人就不能固定在某个地方,必须跑起来,可是一旦移动就很容易被气流牵着走。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咔擦。” 杨树沛愣了一下。 因为他的眼前落下了一滴黑色血,和一些碎裂的皮肤组织,传到耳朵里的还有轻微的破裂声,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块沉重的尸体砸了下来,把他狠狠地拍在地上,杨树沛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感觉眼睛耳朵鼻子口腔里都咕嘟咕嘟地涌出了血腥味。 是刚刚和车一起被异体卷到天上去的驾驶员,在巨大的冲击下瞬间死亡,又从不知多高的高空再次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杨树沛身上。 “快走!” 杨树沛眼冒金星,但很快反应过来:搞不好很快那些物资和车也会摔下来,到那时砸死一片人不是开玩笑的,此刻绝对要不顾一切地离异体群远一点。 “中校!中校!那里有防空洞!” 这句喊话好似天籁,杨树沛在地上翻滚的间隙看见了队员所指的方向:在气流冲撞下,繁茂的草木被连根拔起,后面一个黑黢黢的防空洞出现在他们眼前。 一般来说,不能随意地进入未经探测异变的防空洞,但此刻情景过于凶险,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有生的力量;杨树沛立刻冲所有人下命令:“所有人,进入防空洞!” 那一刻活着的人都拔出自动瞄准钩绳,挂住防空洞口凹陷的部分,紧紧抓着绳子向洞口爬去,杨树沛第一个到达,在洞口的风洞效应格外明显,大风吹的他睁不开眼睛,上周留下的疤痕都被吹开,落下的血痂瞬间化成碎渣子远去。 大多数人被这绝望里的希望激起了最后一丝力气,都奋力到了洞口,为安全舱设置了跟随系统,科研人员也纷纷进来了。 在一个瘦小的女队员颤颤巍巍地跳到洞内时,一只巨大的,肿胀的粗壮前肢粗暴地戳进了洞口,没来得及往洞内继续撤的女队员顷刻间被撞飞几十米,骤然爆开的鲜血像过分艳丽的红花,她的下半身被碾成了肉泥,糊在墙壁和肢体上,喷得到处都是。 她剩余的上半身被拍在墙上,软趴趴的脖子弯折着,头部和肩膀一分为二,她这时眼睛还眨了眨,然后彻底断了气。 纵使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杨树沛,也被这血腥至极的一幕震撼得浑身发冷。 堵着洞口的异体离开了,转而是将硕大的绿黄色眼睛贴在洞口,不带感情地凝视着这群死里逃生的人类。 尽管知道这不过是以蜥蜴变异而来的,但是杨树沛和它对视的感觉,像是被远古的龙族沉静地注视着。 要是它一直待在洞口不走,一直堵着,这样下去,空气呼吸也迟早会出问题。 但是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转身往更深的下面走去,随行的科研人员在道路上留下记号笔印记,以便走到死胡同或者异体离开后,他们可以再走回来。 总算遇到比较好的情况,防空洞另一头是连接着外面的,杨树沛身先士卒地走出去探查情况,外面没有异体,而且距离c军区比之前还更近了一些;杨树沛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碧蓝碧蓝的海面衬托着碧蓝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如金色的眼粉,天空云朵纤长如白色的羽毛,海风轻轻吹过,像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滚动的细沙。 然而现在他们是没机会,也没心情去感受海风吹拂的舒适了,每个人的身子都被防护服笼罩得严严实实,隔绝在里面密不透风,因为海洋里也有异体,被异体污染的海水颜色虽然看起来无异,但是没人知道这吹过来的海风里面有着什么。 吸入污染气体导致的不完全异变,比突变还可怕,临死之前,人类要遭受巨大的折磨,这几乎能把人逼疯。 经历了刚才的苦战,他们损失了战友,损失了物资和车辆,只能背着东西步行,再美好的海景也没人有心思去看。 “杨中校,那里有人!” 有个人叫道。 杨树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那一瞬间他分不清走来的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从海水和泡沫里诞生的精灵。 那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实验服,基本上衣不蔽体,大片的皮肤暴露在海风和日光下,身后一串深棕色的脚印在太阳下熠熠发光,很快又被海水吞没。 他走近了一点,杨树沛才看见他的真容:长到拖地的黑发,本应该因久未打理而乱糟糟的,但是清汤挂面地披在脑后,看起来光滑乌黑,丝毫不显凌乱。 他那双因为血统复杂而显出特殊蓝色的眼睛,冲着他们眨了眨,随后眯起来,齐整的睫毛随之一颤,虹膜闪着水般的波光。 平坦的胸口和肌肉线条证明这是个男人,而他在观察为首者杨树沛的长相。 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他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这么出现了,随着他的走近,杨树沛和其他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你们…是军队?” 杨树沛发现他说的是中文,说的很迟缓但是发音清楚,甚至夹杂了一点很难察觉的中国东北地区的口音在里面。 “是的。”杨树沛扫视他的全身,随后注意到他脚踝处的编号:a0001。 “原来是个实验体。”有人在心里想着,大家不约而同放松下来。 只有知晓实验体内情的杨树沛面色再度凝重:据他所知,这个编号的实验体因为不稳定已经被无害化消除了,而且和眼前男人的形象可谓是相差甚远。 “我跟你们走。”男人说道。 杨树沛没说什么,在中途阴凉处休息的时候,让人拿来备用的防护服要给他穿上,男人却摇了摇头说不用:“你们留着吧,我用不到这个。” 队员们面面相觑。 “我是认真的,你们看我走这么久,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男人坐到一边,把头埋在臂膊里,只把眼睛留在外面,默默地看着其他人都一举一动,显得格外沉默冷淡,军区中有些胆子大点的女孩子和他搭话,他望着虚空中不可见的某一点,没有回应。 一支未点燃的烟举到男人面前,杨树沛让那些搭话的人都散开,他主动坐到男人身边,而这个奇怪的男人几不可察地往旁边又移动了一点,好像很排斥。 “怎么?看你这样子,是嫌弃我们身上的气味?”杨树沛打趣:“这也是没办法。” “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当然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接过那支烟,杨树沛把自己的打火机递给他,烟头发出燃烧的红光,一点白灰色的烟袅袅升起,“我只是在想事情。” “有什么心里不舒服的,抽了烟缓解一下,等我忙完事情,可以有心理咨询师专门听你倒苦水。”杨树沛也不恼他的态度,当时他也以为这人是经历了地球上的异潮,被惊吓到所以才这样。 男人吸了两口,平淡地称赞:“谢谢您的好意,烟不错。” “那是那是。”杨树沛把话题往轻松的上面绕,“平时有人压力大了,行军途中偶尔想违反纪律,都到我这来拿好烟;做事情做的好的,我也赏他好烟。” 男人看起来被他逗笑了,嘴边荡漾出一点吝啬的笑容,只是看起来尤为苦涩。 “您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哦?那看来我们有缘分,既然如此,那就当做是远别重逢,这样以后我们就更亲切和睦了。”杨树沛转过身去吐烟圈。 “好啊。” 男人轻轻地说。 他把抽尽了的烟紧紧攥在手里,未燃尽的火苗灼伤了他的掌心,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火烧火燎的刺痛,伤口就迅速地封闭愈合了;男人盯着自己光滑无痕的手掌,自嘲闭上眼睛,躺倒在身后的石头上。 杨树沛能感受到男人郁结的心绪,坐在他身边仿佛气温都低了几度,这其实是战争年代人的常态,男人这种疲惫麻木的神态,杨树沛见的多了。 不过……杨树沛又看了看男人脚踝处的编码,心中疑窦骤生 “你还真像个姑娘啊,要不是你这身高,这体型,这身材。” “是吗?都行吧。” “附近有看到什么异体吗?” “没看见,不知道。” “要吃点东西补充下体力吗?” “可以,看您的。” “身体需不需要治疗一下?” “都可以。” …… 杨树沛发现自己无论问什么,男人都显得兴致恹恹,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是“不知道”“都可以”“无所谓”“还行吧”“看您的”这种随口应付的话,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实验体,杨树沛想多打听下消息。 “算了,问什么都一问摇头三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你肯定不喜欢我们拿实验编号称呼你吧?” 男人停下了脚步。 “虽然叫我a0001我也不会生气……但是,我确实也该有个新名字。”男人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他沉思了一会。 “没想好?” ”不,我叫楚斩雨。” 石破天惊,斩雨无形。 “你这个名字起得好,很有中国的韵味,不过听起来,也像我知道的一个人。”杨树沛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名字,碍于太多人在场,他没说出来。 “那我们还真是有缘。”楚斩雨脸上浮起一个标准的微笑,只不过那微笑非常浅淡,“杨中校,我和你们走。” 于是楚斩雨跟着他们去了地球军区,他替后面的力气小点的士兵背着东西,炎炎烈日,汗珠瀑布一般滚滚而下,他走到杨树沛身边:“长官,能用一下您的刀吗?” 杨树沛拔出匕首递给他,楚斩雨把自己的长发一把挽起来,匕首横刀割断,断裂散开的黑发瞬间被忽然剧烈的海风刮走,如漆黑的蒲公英一样飞远。 “这样就省事多了。” 楚斩雨笑着说,杨树沛注意到他至少背了十个人的背包,大概有50斤到100斤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背上,但是楚斩雨的步伐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稳稳地跟着队伍,走路连气都没喘。 到达军区的时候,楚斩雨拆下行李,交还给他们原先的主人,军区有人拿水给他喝,他摆手拒绝,只是走到阴暗的角落里,似乎是不愿意别人投射过多的关注。 “藏在哪里都没有用,你说你,长这么帅还不让人看了?蓬头垢面的糙人里面混进来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人家少不得多看两眼的,刚刚有个小姑娘说要是能再看你几眼,今天中午就能多吃点东西。” 看他独自待在角落,杨树沛又走过来搭话,拍了拍他的肩膀,顺手把一个盒饭递给他:“吃吧,看你应该挺久没吃东西,等会我还得护送你和科研人员到火星基地的飞艇上面去。” “火星……基地?” “对啊,火星基地。”杨中校痞笑着拍了拍他露出来的脚踝,“虽然不知道你是哪来的,不过实验体都得乖乖地回火星基地去,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得去科研部报到登记,知道没?” “……我知道了。” 楚斩雨揭开饭盒,露出里面难得丰盛的菜肴,他举着筷子久久未动。 “杨中校,您吃的是这个吗?” “我们都吃这个,军民都一样。”杨树沛心虚地咳嗽两声,“别东问西问了,这年头有吃的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啊。” 说完话他背着手离开了。 楚斩雨没有吃,他合上盒饭,向人问了厨房在哪里,便端着盒饭向厨房走去。厨房里面的炊事员也是东方面孔,他正忙活着吃饭,见到生面孔进来,一时没反应过来。 “您吃的是什么?”楚斩雨问道。 他看向炊事员的不锈钢碗,里面是皱巴巴的豆子,空心菜和青色的玉米粒。 他把自己的饭盒打开放到炊事员面前:“为什么您和我吃的不一样?” “你谁啊?到我这来,而且瞧你说的,什么叫做‘为什么’,那好的东西肯定先留给伤员和没能力的人,我们没伤没病的,又是军人,吃差点又不会饿死。” 楚斩雨转身就走。 “诶诶诶,你去哪?不吃饭别浪费啊!” “您给谁都行,我不饿。” 杨树沛刚从治疗舱里挣扎着爬出来,带重伤走十几公里差点要了他的老命,此时正端着水煮白菜和玉米饼,鼓着腮帮子啃个不停,要说饿极了什么都吃,玉米饼馊了他都没尝出来,吃的津津有味。 “中校,外面有人要见您。” “谁啊。” “不认识,他说他叫楚斩雨。” 杨树沛:“哦,让他进来吧。” 门口的警卫员面色严峻地把楚斩雨请了进来,他看楚斩雨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债主找上门来了。 “吃完啦?坐啊。” 楚斩雨看了看他碗里清汤寡水的吃食:质问道:“杨中校,您为什么欺骗我?” “我哪里骗你了?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人可诚实了。” “您告诉我都吃一样的,可是您就吃这个?”楚斩雨没有坐下来,被碗里那干瘪的小白菜刺痛了眼眶,他面色毫无波澜,但是语气尖锐,明显是在苛责。 “你这就不懂了,我现在受了重伤,为了防止伤口消炎,吃点清淡的很正常。”杨树沛莫名心虚,赶紧打圆场。 “我已经看过炊事员吃的东西,他说是伤员和残疾人吃好的,和您说的明显对不上,那么您是把我当成伤员还是残疾人?怎么看,你现在都比我更像是伤员吧?” “我没把你当成残疾人和伤员,你初来乍到,那是对你的客气点。” “杨中校,但是您其实并不尊重我,不尊重谈什么客气呢?最关键的是,您也没理解我的意思,我说的‘我跟你们走’不是跟着你们,让你们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杨树沛静静地看着他:“那是什么呢?” 楚斩雨深吸一口气,眼眶有点红,他说道:“我想成为你们的一员,我想和您,和你们一样,成为穿着军装,保护他人的战士,所以,请不要把我当成特殊的人来对待,请让我和你们同行的这段时间里,享有和你们同样的待遇。” 杨树沛一边回忆,一边啧啧感叹,就是含混不清的声音比较费人耳朵,“说着我都有点怀念当时你比较刺头的时候了,气急了还敢直呼我大名,现在你还敢不敢了?” “那是不敢了,人都是要变的。”楚斩雨心情略微放下一点,“就像以前我最不愿意做违心的事情,结果现在撒谎都快成习惯了,官话说的也越来越顺口。” 杨树沛笑起来,不住地咳嗽,机械立刻智能地感应到他的身体需求,机械手变形成出水口,从旁边的架子上随机拿了一个水杯,迅速地倒了杯热水,与此同时他脑下枕着的软垫立刻缓缓升高,调整成一个适合喝水的姿势。 受肿胀的脖子影响,杨树沛肩膀以上的任何动作都会十分不便,就像现在的水杯凑到他嘴边,他的嘴巴里发出“呃呃啊啊”的奇怪咕噜声,像是嘴里有一窝活鱼在沸水里蹦跳,他半天没能张开嘴,楚斩雨的心立刻悬了起来,“中将,您怎么了?” “没……………………” “事……………”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杨树沛才颤颤巍巍地张开嘴巴,从苍白的两瓣嘴里,一朵黑木耳一般蜷曲萎缩发黑的舌头,慢慢地探出来,勉强够着杯子水面,一点一点地把水舔吸到自己嘴里,一缕缕浑浊的涎液从大张着的嘴巴边淌下来。 这副样子可谓毫无形象,舔水的样子比路边垃圾桶扒拉食物的狗都还要狼狈,楚斩雨心里塞满了酸涩的硬块,堵得他胸口闷闷的,“看您的样子,还是别说话了,我陪您在这里坐一会吧。”虽然他于私于公都非常想和杨树沛聊一下安东尼的事情。 第62章 致以百年孤独的你(1) 杨树沛当中校的时候还经常在前线,升为将官后基本就留在后方做指挥位了,另一方面是他在一次作战中受了不小的伤。 塔克斯研究基地先前因为异变被夷为平地了,然后火星基地上没有给人体实验准备的其他地方,毕竟这东西摆不上台面,只能找个隐蔽,方便又安全的地方。 科研部在地球上物色了一个偏远山区,搭建了个实验工厂,派了一群人在这里专门观察实验体的情况,楚斩雨则带兵保护这些科研人员的安全,在有好奇心重的士兵问起这地方是干什么的时候,楚斩雨三缄其口。 附近的异体已经被扫荡干净,周围也建立起来了高大的圆圈包围式隔离墙,头顶上精密合金铸成的铁丝网,防止有会飞的异体飞进来打个措手不及。 士兵住在第三层最靠近墙的地方,科研人员住在第二层,最里层是关着实验体的研究室,远远地望去像是一座石铸的高塔,阳光洒在上面有奇特的紫色光彩,还会不断地变换层次,看起来非常漂亮。 每天吃饭的时候,士兵们就会边吃饭边去边去看,楚斩雨讲了个童话故事,他开玩笑说你们再怎么看,都没有长发公主把头发甩下了当成梯子让你们爬的。 士兵们一脸茫然,楚斩雨后知后觉才想起月球基地和火星基地上出生长大的孩子,多半都没听过地球时代家喻户晓的《格林童话》,他不禁失落起来。 石塔全体由特殊材质的砖建成,其一是坚固,其二是可以在空中看,这塔子与周围的环境基本一致,减少异体探测,而在关押着实验体和研究员的中央地带,也有士兵驻扎,保护石塔内部和研究员的安全。 楚斩雨在地球上过了一段相对轻松的日子,不必对谁笑容满面,只要每天做好自己的份内工作就行了,这种轻松,久到他都快对墙内产生感情了。 直到有一天突发异变。 那天身为上校的杨树沛下来视察,晚上住在基地,凌晨时分他们被一阵尖锐的声音从床上拽起来,那声音之刺耳,好像有女鬼的指甲在毛玻璃上疯狂抓挠。 实验体不知怎么撞破了实验箱外壳,培养液和大群奇奇怪怪的东西一起钻到了外面,只是大部队稍微反应慢了一拍,研究所里已然化为炼狱。 此时漆黑的天边,镶嵌着一道浑浊的鱼肚白,像有人睁开眼睛,露出衰老的巩膜。 废弃的轨道没有积雪,黑土满布湿漉青苔,像一个黝黑汉子脸上的青色胡茬,石塔下挂着的“科研推动人类进步”的红色布条被腰斩,人血和兽血把它染得更红,只剩半边身子堪堪挂在塔边,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有不少实验体还保持着人形的姿态,被蒙在鼓里的驻扎士兵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枪,楚斩雨在扩音器里喝道:“优先救人,凡是在外面不受控制,鸣枪三声不听警告的实验体,统统无害化击毙!” 虽然杨树沛是上校,不过这里的带队人是楚斩雨,所以是他来施号发令。 “啧,与世隔绝的坏处就体现出来了。”楚斩雨看见增援的人居然是沿着那条将用能用的的轨道,坐着老火车过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回到几百年前,忍不住骂人。 无缘无故暴动的实验体赤裸着身体,爬上停着的吊机,有的举着砖头从上面扔下来,有的手持铁棍和木棒,挥舞着长枪短枪,像猿猴一样,跳下来组成一道人墙,怒吼着扑向还没来得及撤走的科研人员。 科研人员有不少携带着家眷来这里的,他们的妻子和孩子跟在他们身后,被这一幕刺激得惊声尖叫,哭喊和咆哮成为灾难的底色,不知是谁的血喷射得到处都是。 “我让你们开枪!你们手里拿着的是枪还是烧火棍?愣着做什么?”但很快,楚斩雨注意到有些人犹豫的原因:那些发狂的实验体里,很明显有个别正常的被裹挟在其间,和正常人一样瑟瑟发抖。 “我说了开枪,这些实验体的命哪有科研人员值钱?这么简单的道理,莫非需要我教你们吗?”楚斩雨很快说道,“不管是失控还是正常,只要挡着不走,格杀勿论!” 得了命令,士兵们提着无害化液剂和重枪口朝着大门一拥而入。 主控室的电源不知被谁切断,所幸总务舱内还有备用电源,楚斩雨打开备用电闸,巨大的屋内顿时倾满暗淡的光。 房屋里伫立连接天花板的高大机柜,每一个上面都有编号,自信听传出细微的轰鸣声,显得室内格外宁静,他们二人的脚步反而清晰,楚斩雨背着手,在各个机柜之间探查着,忽然转身:“谁?!!” 杨树沛抢先一步,虎跃而起,拔刀挡在他背后,只听哐当一声刀兵相争的巨响,杨树沛发出一声闷哼,甩开被血染红的右手,血迹滴滴答答地落了满地。 那偷袭的硕大黑影蜷缩在角落里,极速地发出抽气声,像是摩托引擎发动的动静,它力气之大之猛把全副武装的杨树沛瞬间顶翻在地,沿着边缘空缺的敌方快速地往下滚去,几乎快出残影。 楚斩雨根本来不及思考,他第一反应就是飞奔过去拉住杨树沛,这时候实验体也四肢并用地俯冲过来。 来不及了! 在他抓住杨树沛的瞬间,杨树沛的整个身子已经离开房屋,坠落距离目测有两百多米,要是就这么摔下去,杨树沛就算有十条命也早就没了。 楚斩雨心急如焚,用力过猛只堪堪抓住衣角,衣料拉扯到极致将断欲断,电光火石之间,身体反应比大脑反应更快。 他跟着杨树沛一起,从两百米高的石塔顶楼一跃而下,竭尽全力伸出手,护住杨树沛的后脑壳,然后在半空中用力将他扳向腹部朝上的姿势。 “嘭”的一声,两个大男人摔在地上的动静不小,溅落的灰尘扬起老高。 坠落带来的一时疼痛让楚斩雨迅速从短暂的晕眩里回过神来,抱着杨树沛滚向另一边,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实验体就掉了下来,它摔的也不轻,趴在那里不住呻吟。 “受伤了吗?”楚斩雨急切问道。 杨树沛:“我正想问你。” “没有,是这家伙的血。”杨树沛把军刀递给他,而面对暴动实验体,楚斩雨还没有询问伤口焦急,他拎起长长的军刀,抵在实验体表面,借着反光照亮了它奇怪的身体。 它勉强还保持着人样,但是脸上的五官融成一团,和脸不是一个维度的。 “是谁派你来的?”杨树沛拦住楚斩雨即将掏脑仁的动作,问道。 “您和它废话做什么?他差点杀了您。” “问情报啊,小伙子。”杨树沛哭笑不得,“你个杀神,杀红眼忘了重要的事了?” 那时杨树沛已经是上校,楚斩雨还是尉官,楚斩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仍然保持着举着军刀的姿势,只要这东西一动,他立刻表演一个手掏脑仁。 结果还没正式问,这东西就发了疯似的撞到了墙上,晕了过去,楚斩雨以为它在装死,连着捅了好几刀,然而它并没有痊愈,楚斩雨用军刀支着身子,把它半腐化的脑仁剖了出来。 “死了。”楚斩雨拿袖子擦了脸上的灰,把军刀还给杨树沛,杨树沛看了看他,“楚上尉,我命令你,现在立刻跑步去医务所报到,检查身体是否有问题。” “是!” 楚斩雨立刻向医务车跑去。 杨树沛想到这里,青黑畸形的嘴角漾出一丝笑,似乎病魔的折磨稍微散去。 在杨树沛讲述的时候,楚斩雨也不自禁地回味起初次和杨树沛见面的场景。 在初见后第二天,他就得到了一身临时的军服,抵达火星基地,之后他到科研部的培育中心待了几年后,统战部成立后,他正式成为了一名穿着军装的士兵。 刚和他们见面的时候,他满怀心思,茫然无措,没有任何测量方向的工具在手,只能凭着记忆辨认这里不是刚刚走过的路。 太阳像人的目光一样刺眼,脚下踩着每一粒沙子都像硬板板的鹅卵石,海水潮涨潮落时不时淹没过他的脚背,他那时想到:据说以前会有人提着小桶铲子在沙滩上收集被潮汐冲上岸的贝壳海螺,真想亲自体验一下那种和平的生活。 他漫无目的的心绪伴着无处可去的脚步,楚斩雨知道自己必须找到军队,他们一定会把自己收编进军队,但是走了这么久都没发现人类的痕迹,他甚至悲观地开始考虑如果外面的人已经灭亡了自己该怎么办。 若是除开安东尼的事情,楚斩雨其实是很乐意和杨树沛聊聊刚遇见时的感受。 但是杨树沛显然没办法说话了,舌头伸出来后因为过于肿胀也收不回去,像截泡发了的海带一样悬挂在外面。监护器也发出滴滴滴红光,那是警示人离开的意思,按照目前他躯体的反应,死后很有可能会炸开,玻璃是否能防住这炸开的冲击力也不好说。 杨树沛看着他的表情,他觉得楚斩雨的共情力很有意思:毕竟一般来说,别人身上再绝望的经历,那也是别人的,所以人很难做到切实的同情,而自己身上的痛苦再小再普通,那都是切肤之痛。 楚斩雨对别人的悲伤很敏感,会因此难受上一个月,一年的都是有的,杨树沛知道他有个小本子,上面记载着每一个他见过的人的名字,有人死了就把上面的人划掉,然后在一旁写上死因。 这种反复的过程实在是个折磨人的过程,但楚斩雨却对自己身上发生的痛苦视若无睹,似乎认为自己天生应该如此,不为自己感到悲伤。 从前杨树沛不理解他的想法,但是,现在随着调查,他隐约猜到了大胆的原因。 楚斩雨站起来,他向病床上那具失去生机的肉囊鞠躬行礼,准备转身,打开门走出去,像无数次曾经对不同的人这么做过一样,他现在只能让自己不要直面杨树沛的死亡,还是极其悲惨的死相。 纵使再美好的故事和感情,在特殊年代总感觉笼罩着阴霾,楚斩雨自然可以装作看不见,但阴霾不会就此消失。 于他,杨树沛出现和离开的时机都过于刻骨铭心,是他带着楚斩雨从尘土中站到人群里去,等到楚斩雨蒙尘扫净熠熠生辉时再回首,那个人却很快要消失了。 杨树沛爱开玩笑,乐观,也爱预料自己的后面会怎么样,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死去。 “够了……不能在想来想去了。” 这胡思乱想,多愁善感的性子还改了。 既然接过他的位子,就不要去想除了这份职位之外的其他事情,不要让其他的事情使自己心神激荡,影响正常工作。 人死了,不过是回归大地罢了。 薇儿是这样,杨中将也是这样。 没什么的…… 他刚要走的时候,却听见病床上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说话声;是杨树沛在非常缓慢地说,招呼他过来一些:“……等…下……” “您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楚斩雨转过身,俯下身子贴近玻璃幕板那个传声的设备,以好听清楚长辈最后的遗言。 “你是谁?”杨树沛问。 楚斩雨感觉异变可能引发了杨树沛的脑部疾病,怎么会没头脑地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失笑道:“我是楚斩雨啊,您糊涂了吗?” 虽然濒死,可是杨树沛的眼神很亮很清晰,简直如黑曜石一样闪亮。他嘴唇发抖,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慢慢地靠近传声设备,看起来是唯恐楚斩雨听不见他的声音。 “你…为什么会来到…呢?” 最后一个宾语只有楚斩雨听见。 这组起来的一句话,宛如当头一棒,重重地砸在了楚斩雨的脑门上,震得他心神巨震,和末日审判的号角那样洪亮骇人。 心里仿佛被个无形的大石压住,嘴巴不停的颤抖,脑子一片空白,似乎完全忘记了应该作何反应。 正中眉心的子弹是温柔的,楚斩雨此时就正眼睁睁地看着这颗温柔的子弹致命地朝自己飞来,打中了自捂得紧紧的,也万万不敢和任何人说的秘密。 楚斩雨愣愣地看着空中,双目毫无神采,在背着光的角度下漆黑如空洞,仿佛能吸纳一切,色泽好像灵魂被掏空;他的嘴唇蠕动了两下,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最终楚斩雨没有说话,然而他的恐惧和震惊已经把他出卖给了杨树沛,杨树沛了然地挤出一个笑容,像是听完了睡前童话故事结尾的孩子,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他死了。 楚斩雨被滴滴的声音惊动,他看着屏幕三道平平的红线,医生和护士捧着鲜花,以及守在外面的士兵沉默着走进来,他们没有带枪,为首的人也递给楚斩雨一束白花。 他捧着花,下意识地站在人群的外围,穿着白衣服的医护人员,黑衣服的士兵,被头顶柔和的光一照,虔诚的人们身上散发着一圈模模糊糊的光晕,像是透过淋满雨水的车窗,隔着往里面看,却看不真切。 楚斩雨很想逃出去,离开这里,逃到一个没人能发现的地方,把自己完全藏起来。 但是他做不到。 …… 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这时,他的情绪已然完全失控,晕眩的感觉笼罩了他的一切,他摸着扶手走下人来人往的楼梯,心跳和呼吸也仿佛消失了,周边变得寂静空荡,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窃窃私语,高声的呼唤和低低传来的啜泣,这一切都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他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街上,温暖到疼痛的阳光洒下来,穿过树叶和高楼的间隙,在街道上的人群间来回,载着客人的电车开了过来,穿着各种衣服的人,在他眼里像是不断抖动的驳杂色块。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在医院里了。 实际上,他思考不了任何事情,脑海里徘徊着一个名为绝望的幽灵: “完了,一切都完了。” 意外就是这样,像一场潜伏许久的大暴雨,每次出现都能精准地抓住你没带伞的时候倾盆而下,淋得你眼前发黑发湿,使你毕生都永久地处于暴雨所带来的潮湿里。 他仿佛狼狈地走在夜里,走在雨里;无边黑暗里,瓢泼大雨里,看不见任何东西,想要呼唤曾经干净清澈的河水,凌晨时分清脆的鸟鸣和一颗无瑕的心灵。 满载着乘客的车辆开了,楚斩雨愣愣地看着车辆远去,身后鸣笛声层层叠叠,他缄默着让开道路,如梦初醒,看着车流像河水流入干涸旱道一样四散开来,奔向远方。 “而每一次走向未来的步伐,都会在积水里溅起透湿裤脚的淤泥水花,将你的双腿和灵魂都如灌铅般沉重,麻木不堪。” 没人能逃出暴雨来临前的惴惴不安,楚斩雨也是,摆动双腿变成了一个机械的动作,楚斩雨现在是一辆设定好程序的战车,即便无人驾驶,也能准确地开向他该去的地方——统战部,他该去这里,不能独自躲起来放声哭骂,更不能逃走。 “无法舍弃的人,休想得到任何东西。” 他隐约想起这么一句话。 我已经舍弃了这么多东西,属于我的人和事好像迫不及待地离我而去,可是我在舍弃之后,到底有没有得到什么? 到了办公室,他之前拜托阿黛尔专员带话,科研部那边已经也已经把视频拷贝好,楚斩雨把处理好的纸面文件交给助理,这才过去没多久,助理胸口上已经别了祭奠杨树沛的白花。 终于有休息的时间,他去隔间里洗了一把脸,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电子钟表发出准时的滴答声。 “下午五点整!” 楚斩雨摸了摸钟表上的小鸟,把它塞回去,随后他穿上正装,戴好一杠一星有麦穗装饰的少将肩章,拿着刚刚批复的文件,走出了大门。 他此刻必须让自己忙起来,才能做到不胡思乱想,否则恐惧瞬间就会把他压垮。 第63章 致以百年孤独的你(2) 去的路上,楚斩雨闭着眼睛靠在车窗边上,他的身体仍然在不可控制地发抖,在办公室里还是维持着常态,一离开公众视线,慌张立刻原形毕露。 因为杨树沛那一问。 他从没想过,或者说他不敢想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他很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很想辩驳两句,可是震惊和惶恐已经出卖了他;在杨树沛断气的那一刻,楚斩雨承认,他的内心居然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庆幸。 因为这个秘密将随着杨树沛的死亡,而变得无从考证,可是楚斩雨也不敢肯定,是否只有杨树沛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楚斩雨也不敢想会有其他人,更多人知道当年的内情。 一个人排挤,十个人排挤你,那都算是霸凌,可是如果是全世界的人都讨厌你,憎恨你,想要将你排挤出去,那是正义。 一个坏人做了件好事,立刻会让大家觉得情有可原,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可是如果先入为主的好人印象,哪怕只是染上了一点不光彩的痕迹,立刻就会被口诛笔伐。 直到彻底地失去在社会上立足的资格。 沿路的车灯透过眼皮,让闭上眼睛的黑暗也透着蒙蒙亮,白透透的暖光,绞紧过度的手指稍一放松,久握的钝痛很快从手背爬上来,他举起手按揉着胸口,那里面有力恐慌地鼓动着。 快冷静下来。 没事的。 会没事的。 “没事的,想点好的,说不定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呢?要是都知道的话,早就把我抓起来了,不可能还给我升衔……对,就是这样,是我想多了。”楚斩雨强笑着,自言自语地掐着胸口的衣服,“别总把事情想那么悲观嘛,你这个人……” 话音骤然一顿。 楚斩雨发现这个时候自我安慰,就像给断了头的路易十六上麻醉针。 “冷静下来,求求你。” 楚斩雨对自己说。 实际上他也确实比想象的冷静,以前他以为自己被发现可能会发狂一头撞死。 看到与自己所在车辆擦肩而过的大车小车,楚斩雨甚至浮起了一个念头:如果我能够被车撞死,就不用面对这一切了……然而楚斩雨看见前面哼着小曲的司机好不快活的样子,觉得要死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我了断比较好,他死了不要紧,不能扯上别人。 想点别的事……分散注意力…… 这次文件相关的“群青”系列技术,会用在大型人形战斗兵器hme上,这些是是仿照异体的行动逻辑而设计的,是生物科技与电子机械精密合成的产物,不过和墨白一样,都仍然属于生命的范畴,只是可惜找不到特别合适的驾驶员,所以才没有大规模投入使用,此次改进之后应该能好不少。” “说到墨白这个人工智能,她原本是安装在机体上的,后来随着技术增进,她变得越来越智能,也更接近于人,于是军委就把她分离出来,单独作为人形电脑使用,接下来……呃呃呃……” 不行……断了……再想点别的…… 对了,安东尼·布兰度。 楚斩雨在地下实验室看见了他,原本烦心没有他还活着的证据,自说什么都没用,这下有了监控,表明这个人还活着,可谓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来枕头。 但是细想不太对劲,杨树沛已经是强弩之末,为什么安东尼要费心去攻击他?难不成是和他有什么私仇,他多活一秒都忍不了?可是按照杨树沛和他根本没什么接触。 那个男人,也不是会为了个人的喜怒哀乐去做事的,能吸引他的只有利益,杀了杨树沛除了暴露他自己所在之外,哪有什么好处?而且再说了,明知道有监控,行刺不知道避开吗?不是说安东尼这个人喜欢低调,而是此时张扬对他没好处。 虽说是行刺,可是就他观察,玻璃幕墙没有被破坏,杨树沛身上也没出现什么伤口,杨中将在说谎吗?可是没必要,就算是试探我的反应,他们也早就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了,安东尼和我母亲是师兄妹的关系,我和安东尼认识并不奇怪。 到底是什么呢? 楚斩雨对安东尼,不能说是完全的恨,毕竟还是有过温存无间的时候,可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看透了本质,仇恨就远远超过了爱,连带着曾经的记忆和感情都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想到这里,楚斩雨就不得不感叹命运对人的恶作剧。 命运,命运,让他想起一个小事。 很多年前,那时他还在地球,路过了一个小摊子,上面写的是塔罗牌算命,朋友觉得没意思,拉着他要走,然而楚斩雨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觉得好奇就去试。 朋友长叹一口气,也跟着他走上来。 摆摊的是一个老婆婆。 “这个怎么算?”他问。 “抽牌。”老婆婆干瘪地说,把牌洗了一下,以一种奇怪的顺序摆在桌子上。 “抽五张。”老婆婆说。 “直接说多少钱吧。”朋友不满。 “图的是缘分不是钱。”老婆婆似乎不太高兴,鼓着嘴骂道:“不想玩就走。” “好了好了,您二位都歇歇火气。”楚斩雨把抽到的五张卡盖着牌面递给她,老婆婆在桌子上一一揭开牌面。 其一为倒吊人,一个男人被倒吊着绑在树上,表情平和安静。 其二为恶魔,背景全黑,画着人形的,面目狰狞的公羊,长角长尾巴的亚当夏娃,倒立五芒星和左手向下的火炬。 其三为塔,牌面描绘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塔被闪电击毁了,两个人从坍塌中的塔上跌落到地面上。 其四为死神,骷髅头坐骑白马俯视地上的生灵,在他的手中高举一面绘着蔷薇十字会图腾的黑色旗帜。 其五为月亮,画着岸边的龙虾,未知方向的小径,右面是狗,左面是狼,远方是高耸的双塔和日蚀的月亮面孔。 “我这好还是不好?”楚斩雨看不懂这些牌的含义,有种不明觉厉的感觉。 老婆婆看了这些牌,她面色严峻,很严肃地讲解起了这些牌面的含义: “倒吊人,其意为怜悯和同情,自我牺牲,成全他人。” “恶魔,其意为罪恶,拥有诱惑的力量去行恶事。” “塔,要义是变化,你很可能遇到冲击内心深处,影响你整个价值观与信仰,从而失去安全感的变化。” “死神,意味着死亡,事物的终结和重生,若抽牌时,死神在倒吊人之后,那么这个人必定死亡,你恰巧是。” “月亮,意味迷惑,困顿,不安。” 最后她用非常空灵衰老的声音说道:“你将杀死最爱的人,被最信任的人欺骗,仇恨,孤独和痛苦将伴随你的一生,直到你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 “够了吧!” 朋友终于忍不住了,他绕过小摊桌子,从老人的膝盖上抽出一张小册子,不留情面地摔到桌子上,“算命?你就照着这个念?下一步是不是要赠送改名大礼包?啊?!” 老婆婆被揭穿了,老脸一时窘迫。 朋友又转过来骂楚斩雨:“也就你这个蠢货才会信这种玄乎的东西,要是翻几张牌就能算出未来的命,那我们也别奋斗了,都来抽几张牌岂不是就能预知未来?纯粹在这里浪费时间!” 说完朋友就拉着他走了,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楚斩雨在走出很远之后,才用力挣开他:“艾伦,你这么生气干什么?难不成你还信这个东西?” “我?我信个鬼,我是怕你相信!” 艾伦擦了一把脸,紧紧拉住楚斩雨的手,诚恳地说:“费因,你千万别信那神婆的话,我爱你,我们很多人都爱你,永远不会让你孤独度过一生的,那些什么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艾伦一反常态的情绪化给楚斩雨留下来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到现在都忘不了。 可是如今回想起抽到的牌,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张张应验了,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hme的研究也在培育中心的下方,保密工作做得严严实实,大部分科研部内部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项目,楚斩雨给负责人发了消息,很快有个穿着便服的人像是散步一样地经过他身边。 那人在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才低声问道:“是楚少将吗?” 这声楚少将,让楚斩雨有点恍惚,楚瞻宇死前就是少将军衔,如今别人也这么叫他,楚斩雨内心感慨万千。 他点了点头,心想这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夸张,生怕别人看出来。 “您请。” 那是一扇类似井盖的实心厚金属门,隐藏在层层水泥浇筑的钢板下方,看起来就是一片平整隐蔽的土地,拿枪拿炮拿炸药都没办法破开防御,只能通过身份验证。 负责人和楚斩雨在门口,替他加入了虹膜识别系统,以后来这里就不用引导了。 识别虹膜的微光熄灭,金属门打开一扇两米高的圆洞,袒露出漆黑隧道,像张开嘴露出的喉舌食道,负责人率先进入隧道,楚斩雨紧随其后。 这条新开凿的隧道内,边缘的小蓝灯为他们指引着方向,头顶还未接好的能源管道线路也时不时地闪着荧光,楚斩雨步行丈量着距离,要搭建这么一条完备且牢固的长隧道,要耗费的人力物力显然很高,可见军委对这下面东西的重视程度。 隧道走势缓慢地垂向下方,寒冷的岩石层里甚至能看见冻土和冰块,气温更加寒冷坚硬,虽然是楚斩雨这样的体质,也忍不住轻微地发着抖。 “是为了用地底天然的低温,保存珍稀金属的质量,防止变质。”负责人说道。 眼前出现了一扇门,颜色呈现新鲜的石灰色,在地底这样缺少氧气又湿润的地方,就观感而言,这门的质料有点过于新了。 “里面就是hme了。” 楚斩雨见到了一个约80m的大型人形机器,虽是金属,但是表面却不像是涂装的机械,而更像是人类的皮肤一样,柔软而富有伸缩性;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而负责人对这说法予以肯定。 “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真有创造性。”楚斩雨问道:“这些皮肤是嫁接上去的,还是自然长出来的?” 负责人看起来有点为难,看起来是对某个话题难以启齿,但是最终还是说出来了:“是自然长出来的。” “您也知道,能够存活到最后一步的人造战士迄今为止也只有目前这几个,其中折损了太多实验体,本来应该直接处理掉他们,不过考虑到物尽其用,就把他们的大脑拆除后,再与生物机械拼接而成的。” 负责人大概是想起了眼前这个人也是实验体,和他说这个话题,好比和老虎谈论虎皮大衣保暖的可行性。 “那么,按照你们的实验理论,如果我死了以后,是不是也可以被做成这样的机体?”楚斩雨丝毫不忌讳地问,坦荡荡的样子反而把负责人整不会了。 楚斩雨说:“我也签署过遗体捐赠协议,我死了的话,你们就可以把我拿去做研究了,我身体的构造,对于hme的改进一定会很有帮助。” 除此之外,科研部的培育中心从萎缩的躯壳里提取出了一块类似于宝石的东西,它只有巴掌那么大,在光下呈红色,看照片,楚斩雨也无法判断这是什么物质,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经过硬度测试和矿物质构成分析,已经初步确定这不是所谓宝石,虽然看着的确漂亮,从不同角度看,甚至能折射出不同层次的红色;它现在静静地悬浮在无氧舱里,像一块人造的心脏。 楚斩雨叼着卷纸的烟,靠在科研部外面大机箱上,闭眼感受由天幕系统调节过后的温暖阳光,蓝色的眼睛波光粼粼光影起伏,如真实的海。 他向半开着的实验舱内看去,那里面用机器保持着水分充足的环境,搭配不断冒出白汽的残躯,让楚斩雨联想到清晨的盐碱地,巨大的无影灯高悬在这副躯壳身上,映衬周遭的黑暗,像颗冷酷的月亮。 “我以为你不抽香烟。” 陈清野脱了防护服走过来和他搭话。 “我以前也抽,现在戒了之后,忽然特别想重温一下。”楚斩雨说。 “我看出来了,依你吐烟的样子,以前也是个老烟枪。” 楚斩雨笑了笑。 “抽烟都是为了排遣烦恼,我猜你是因为薇儿的事吧,说实话,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谁能想得到这种事,其实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陈清野想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但是他又感觉自己和楚斩雨的关系没到哥俩好那份上,于是又撤回了这个拍肩,掩饰尴尬地咳嗽两声,自然地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培育中心那里还有不少她用过的东西,当时有些比较有爱心的同事给她买了玩具和吃的,你要不要拿回去?” 话刚说完,陈清野就感觉自己又把天聊死了,逝者已矣,睹物思人,眼下说这话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他没想到的是,楚斩雨看起来很平和,好像一点也不为那个女孩子难过,只听他说道:“嗯,麻烦他们寄到我的住所来吧,不方便的话我可以让人拿回来。” 陈清野自认为很能看得懂别人的神色,依稀记得楚斩雨在培育中心抱着薇儿泪如雨下的样子,他那时就觉得这人是个性情中人,毕竟一般人不会和相处不到两个月的人感情这么深厚。 但是现在看来,他在这张脸上找不到任何因为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 “对了,斯通博士呢?”在陈清野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楚斩雨主动绕开话题,“可以近距离地研究支配者躯体,对他来说应该很新鲜,可是我刚刚没看到他。” 蝴蝶一战,死了不少人,不知道的看了这死亡数字,可能以为是存款,所以这些天各部门之间虽然不常往来,但是都相同地弥漫着伤感悼念的气息,以及停不下来的忙忙碌碌;很多时候,在路上碰到熟悉点的人,也就草草地点个头。 倒是科研部的画风和其他部门不太一样,因为在此次战争结束后,“蝴蝶”的残躯被运到火星,这让那些研究员激动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心甘情愿地熬夜加班,就算是不研究生物工程的研究员,也得专程过来绕路来看,恨不得整天呆这里。 在这个众人兴致勃勃的时刻,斯通博士却意外地不见踪影,楚斩雨问过负责“群青”的陈旭然老先生,得知斯通请了假,现在躲起来闭门不出。 “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伙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抑郁一会,不过像这次一样失踪这么久的还是很少见,要是以往,他十分钟内不说话,那是不可能的事。”陈清野说:“你问他做什么?” 楚斩雨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又低声道:“我想看看那块宝石,可以吗?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陈清野了然,他立刻让人开启藏于最深处的无氧舱房间,楚斩雨跟着引导员和陈清野步入室内,抬头望去,足足有五米高的室内除了电脑和主机之外别无他物,完全密封的无氧舱连接着地板和天花板。 红色的宝石悬浮在无害化溶剂里。 “它是活的。”陈清野说道。 “活的?” “对,它有生物反应,按照我的话来说,它是一颗正在形成的受精卵,很快就会发育成像胎儿一样的东西。”考虑到楚斩雨的情况,陈清野又补充说道:“不过,它应该不会变成薇儿,所以不要有期待。” “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那么既然是活的,没有办法消灭它吗?如果说是支配者,那可是很危险的。”楚斩雨皱眉。 “消灭不了,我们在确定它是活的东西之后,才用了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它都完好无损。”陈清野想到这里就变得有些苦恼,“如果不是它目前没有明显变化的话,我们肯定得想办法,比如把它丢到太阳系之外让它自生自灭什么的。” 陈清野正说着,楚斩雨望向宝石光滑坚硬的壳,表面突起的地方好似角质鳞片;可能是心理作用,他感觉里面的红色像血一样在慢慢地扭动,静静地旋转着,楚斩雨能想象到,在这个小小东西内部里充斥着血管,神经,和可以发育成柔软的肉的细胞。 楚斩雨从玻璃壁上窥见自己的影子,鬼使神差地提了个过分的要求:“可能有点冒昧,我想碰一下它。” 果然陈清野当即拒绝:“不行,别仗着自己感染率低就为所欲为。” 第64章 致以百年孤独的你(3) “好吧,的确很危险。” 楚斩雨漫不经心地应着,是缘于他的心根本在这里,他观察每个人的表情,看出他们是否知道当年真相的蛛丝马迹,自欺欺人地维持表面的平静。 陈清野面色无异,与他说话的语气和之前完全没区别,楚斩雨稍稍放下心来。 “至少,科研部没得到什么信息……也对,要是他们知道,哪怕只是怀疑,我就应该被软禁起来了才对。” 这种纠结的感觉是最缠人的,楚斩雨倒希望死到临头的绝望感来得更深刻一点,就好像他守着一只受了重伤,流血不止的小动物,死亡被拉扯到一个无限延长的难捱过程,而他得狠下心来,干净利落地拧断它的脖子,给它解脱才好。 二人走出门外,被天幕系统调节过的太阳光既不炽热过头,也不会毫无温度,一年到头都保持着十分舒适的温度,火星上原本苍白的天空,经由天幕之手,也常常和地球上的蓝天白云别无二致。 藤野诚三郎正弯着腰,给他养在观察室窗台上的盆栽浇水,见到楚斩雨走过来,立刻笑道:“少将,早上好啊。” “你也早上好。”楚斩雨和熟悉的人打完招呼,走到前面去又折返回来。 “我想给你拍张照片,可以吗?” 楚斩雨想起麻井直树上次在饭店的委托:请他下次见到藤野诚三郎时拍张照,然后带给他。眼下阳光明媚,花朵翩翩,藤野气色不错,拍照出来的效果一定很好看,虽然不明白楚斩雨要拿去做什么,藤野诚三郎也没有追问到底。 现在也很少有人养土培盆栽了,大多都是养在装满营养液的玻璃缸里,而藤野养的这几盆花花草草却都长在土里。 “请给我看一眼照片。” 藤野接过照片,仔细地看了看再还给他:“我想不论您是用作何等用途,这张照片都理应展现出我最好的样子,不然委托您拍照的对方,也许会以为您敷衍了事。” 楚斩雨原先想说“是你哥哥让我带张你的照片的”但是回想起他们俩兄弟间奇怪的氛围,藤野未必希望知道这张照片要用来做什么,所以他也就没有说。 没想到藤野诚三郎说道:“我猜您是要把这张照片带给兄长他吧。” 楚斩雨一时语噎。 “哈哈,这天底下会这么做的人,也只有那一个人,我不想见他,可是他却想看看我,殊不知我多么不愿意再看那张令人憎恶的脸,上次安排手术,我也没有和他见面,而是请的别人代班。” 藤野诚三郎谈论自己兄长的神情不像是聊起不太熟悉的亲人,更像是嘲讽不共戴天的世仇,眼尾向上勾起的弧度瞬间消失,每一条皱纹都冷沉下来,刚刚还十分温和的人消弭无踪。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我问过……麻井,他什么都不肯说。” “他当然不能说了,那是因为他良心过不去,害怕啊,害怕让你发现了他当年对您做过的事情,所以我讨厌他。” “他能对我做什么?” “不是对您做什么,是对您的家人做了什么。您也知道了,我和他都是在东京沦陷的时候被令尊搭救,我重伤痊愈,他有幸捡回一条命,也是他推荐我上的防卫科技大学,可以说没有令尊就没有今天的我们。” 藤野诚三郎冷冷地说:“可是他当年竟然背着我,主动向安东尼·布兰度提交了他对楚瞻宇偕其夫人泰勒·罗斯伯里的检举证据,我可以告诉您,令尊当年受千夫所指,也有他的一份力在,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去调查,和我说的绝对不会有差别。” 和藤野想的不一样,楚斩雨听完倒没什么特别激动的反应,他平淡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以为您会大怒之下把他开除了……看起来您果然还是料到他曾经做过什么事吗?”藤野诚三郎喃喃地说。 “不,我没想过他还做过这些事,但是你认为我应该对此做出何等反应呢?开除?回去大骂他一顿?他首先是统战部得力的战士,然后才到我的私人恩怨,就算我回去把他杀了又如何?我的父母也不会活过来,更何况一个优秀的战士:麻井直树。” “他可比死了的人用处大得多,何必为了死去的人和活着的战友过不去。”楚斩雨很平静地说道:“如果麻井在战场上违规违纪,临阵脱逃,我会发怒会申请革他的职,但是到目前为止,他都十分英勇且服从命令,就算要谴责什么,那也是放到很后面才会拿出来讨论的话题了。” “我没想到您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依您对父亲的敬爱,一定会大为光火。” “我不愤怒和我爱我的父母不冲突。” “好比我憎恨安东尼·布兰度,确实是因为他谋害了我的家人和朋友,但更多的是,他为了个人的理想,却要拉上那么多无辜的人的性命,所以我才恨他恨到要食其肉寝其皮的程度,如果单单只是谋害了我的父母朋友,我未必会像现在这样恨他。” “就是这样。”楚斩雨说道:“麻井当年也许做了对不起我,对不起他的事,可是这些年他的奉献和辛劳我也看在眼里,或者换句话说,我不相信那样一个坚定的战士,会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一样卑躬屈膝,我愿意相信他有不得已的原因。” 话音刚落,楚斩雨眼里露出一点促狭:“还是说……是你心里希望我知道了以后,回到统战部去为难他?毕竟现在的我和上次你提到他时不同,已经是能够革职的少将,所以你才会这么说,对不对?” 被人看穿了心事,藤野诚三郎只好尴尬地点了点头:“您说的没错。” “看来包括你在内的人,对我的误会都不小,我并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如果一个人对社会有贡献,我当然可以忽视掉他让我不满的地方,即便是杀父之仇那也是我个人的私怨,然而贡献可是遍及大多数人的。” 听了这番话,藤野诚三郎不知道说什么,楚斩雨话语间透露出的价值观令人震撼,他从前以为楚斩雨是个敏感而多情的温柔男子,可是如今看来,他是没有情绪的。 藤野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没有人能在杀父之仇面前保持漠不关心,而眼前的人做到了,他更倾向于楚斩雨早就知道麻井直树的事,只是在他这个当弟弟的人面前装装亲切和睦的样子。 但是楚斩雨和麻井直树,相处时候的氛围,也未免太过融洽了。 “您这次来科研部做什么?” “看一些项目,和kj2045支配者‘蝴蝶’躯体的处理情况,据说是陈组长他们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应该会给我们一个惊喜,这大概算是它唯一的用处了吧。”楚斩雨摸了摸三色堇的花瓣,很轻松地说道。 上次在培育中心的时候,他看见了楚斩雨抱着薇儿真情流露的画面,那应该是他为数不多情绪激动的时候,足见这个女孩对他的重要。 可是薇儿死后,从楚斩雨的脸上看不见一点感伤的情绪,语气中尽是发现新东西的愉快,据说“蝴蝶”还是楚斩雨亲手杀的。 温柔的太阳对这一簇簇三色堇恰到好处,娇不胜风的月白色花瓣尖端,盈满剔透光润的水珠,如青葱面孔上的泪痕。 楚斩雨:“好漂亮的花,我能不能买一盆?” “当然可以,改日我就让人送来。” “不不不,还是买吧,你把价钱发给我。”楚斩雨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记得上次你说的学校的孩子们,他们去地球参观的行程我已经申请好了,到时候会有专门的人保护他们的安全……然后,我会把我屋里,之前薇儿用过的东西捐给他们,现在薇儿死了,这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丢了也浪费。” “我以为您会留着做个念想。” “你如果也去看看‘蝴蝶’的战场,就知道我的心情了,我确实为她的死难过了一会,可是她一个人的死,着实没有那些死去的将士们值得可怜,虽然薇儿很可爱,也很爱我,我也爱她,可是爱是有底线的。” “再说了,什么念想不念想的,我要是思念她,就多来科研部参观一下她的遗体,不也挺好?”楚斩雨打趣地笑道:“莫非是嫌弃脏?那我让人把它们洗干净,消完毒,再送过来,确实都是好东西,虽然半新不旧的,可是质量确实不错。” “……好。” “东西到了我会联系你。”楚斩雨用个人终端处理完刚拍好的照片,对藤野礼貌一笑,然后跟着专门引导的人走了出去。 “这花不错啊,给我来一盆。”陈清野也走过来打量花骨朵。 “人家是买,你倒好,直接伸手要。” “都这么熟的同事了,送一送怎么了?”陈清野意有所指地抬下巴指了指,“走了?” “是啊,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他升衔。” “我也没恭喜,不过他应该也没注意到吧,可算走了,其实跟这种人处在一起其实挺累,他对所有人都只是恰到好处的好和热情而已,跟演戏似的,按不同的模板和每个人交往。”陈清野说道。 “不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这种,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人与人之间长久的相处最舒服的方式就是这样,有事可以商量帮助又能保持距离不越界。” 陈清野喝了口水洗漱,在机台前把手洗干净后,才趁着空闲走过来说:“你知道他做实验的事吗?” “什么实验?” “培育中心的抗体实验,本来是要拿克隆体做毒细胞试接种,这接种的基因对轰,给人带来的痛苦不比凌迟轻,那些克隆人好多受不了,跳进硫酸自生自灭了……你那是什么眼神?这实验又不是我在做,不用克隆人用什么,难道抓活人?” 陈清野撇了撇嘴,继续说道:“自从楚斩雨亲眼见过一回那些克隆人凄惨的样子,他就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所有毒细胞的试接种,根据我朋友的说法,在他身上一共注射了种毒细胞,涵盖了世界上多数由动物变异而来的细胞群落,三代抗体就是在他身上完成的。” 藤野诚三郎沉默了一会:“这些事情我从来不知道。” “不知道的人多,要不是那天醉酒,我也不知道;说是他每次注射的时候,都疼到自残撞墙,汗如雨下,本来我那朋友也以为他迟早会放弃,结果没想到他居然试完了几乎所有细胞。” 陈清野摇了摇头:“和这种自我奉献精神很强烈的人待在一起就是容易累,我都不好说,他这算是高尚还是病态了。” “形形色色的憎恶,爱和欲望,从他身上踏过去,他竟然一点也不感觉到疼痛?” 藤野诚三郎感觉楚斩雨一直按照世俗认为的准则行动,他被道德伦理本身所吸引,自发走向道德极端,自己整个奉献出去,完全超出了合理的程度。 其次,无论他的爱也好,恨也好,都不是发自内心的,而是认为应该如此:在某个时候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说怎样的话。 他的眼泪和笑容好像是存在两个色彩各异的罐子里存放起来,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用,他这么一想,远处正离开的人忽然就变得可怕了起来。 藤野诚三郎叹了口气,将窗台上两盆花摆到更高的架子上,让浇灌的水顺着花盆底下的小洞出来,再流到水桶里收集起来,他是个很节俭的人,这些水经过简单的过滤和沸腾,再放凉,第二天完全可以再喝。 他的手顿住了。 这里有着第三盆花,是一盆花瓣近乎黑色的非洲紫罗兰,昨晚上它隐身在夜色里,藤野忘了把它收回屋内,在外面风餐露宿一晚上的花,显然有点萎靡不振。 于是藤野叫来了自己年轻的助手,让他拿来纸和笔,以及快递包装盒。 “匿名送到麻井直树少校的住处。”藤野诚三郎吩咐道,一边想着:反正有三盆花,已经出去两盆,不如把剩下这盆也送了,“这花品相不好,所以我送给他不是我的好意。”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敦促助手好好写字,再拿来品质最好的营养液。 回到住处的楚斩雨联系了搬运公司,他背着一个巨大的收纳袋:里面是床沿着街边的黄砖路走走,这片军官住着的小区里有间小商店,兼职转运东西。 “请把这些东西寄到国防统立小学,寄件人的名字,就写‘统战部’吧。” 店员打开一看,里面装着折叠得很整齐的茸毛地毯,纱帘,桌布以及四件床单被套,还有用泡泡纸包起来的花瓶。 在楚斩雨身后跟着的的搬运小车上面还装着小摇篮,完整的一套木制家具,和一张形状可爱的圆形小床。 “这些东西都要送到那里去吗?” “是啊,我留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把它们捐给有需要的人。”楚斩雨笑道。 店员找来了足够大的几个包装盒,机械手将它们依次拎起;在机械的轰隆隆声中,楚斩雨闭上眼睛,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他从军服内层里取出一团纱布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打开纱布,里面包着的是一只红眼睛白兔耳朵的汤匙;打开纸,上面画着一个面容英俊,气质朦胧的男人,还有一句被摩擦得几乎看不清楚字迹的句子: “我爱你” 他抚摸了这两样东西许久,才连带着纱布汤匙和纸张一起递给店员:“把汤匙也寄给他们,至于这张纸……丢进回收站吧。” 高大的店员看都没看一眼,麻利地接过来,把汤匙随意丢进打包盒里,再把画着男人画像的纸揉成团,直接抬手丢进了不远处的碎纸机里;那碎纸机切碎纸张的声音很轻微,可在楚斩雨听来却几乎震耳欲聋。 “三分!”楚斩雨咬着后槽牙,下意识地打趣店员的投掷姿势,店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面对他的不捧场,楚斩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喉咙间酸楚的苦水一阵一阵往上涌,逼得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静静地咽下酸涩的硬块。 “永别了,farewell,薇儿。” 在他要走的时候,店员忽然说道:“楚少将,快中午了,留下来吃顿饭吧。” 这个点去总会有饭菜免费提供,所以楚斩雨没觉得意外,此时商店的桌子上摆着巧克力慕斯和牛奶饼干,他坐下后,店员指挥着机械手为他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一碗冒着热气的、有大块牛肉、浓缩紫菜、袖珍虾仁和溏心蛋搭配着猪骨汤的拉面,他尝了一口,有点意外地看了店员一眼:因为这正是他爱吃的口味,一点不差。 “有心了。”楚斩雨心里的怀疑已经被勾了起来,他反倒笑了一声,坦荡地拿着筷子吃了起来,样子还真像个下学后在路边摊用零花钱买面吃的大学生。 店员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两者之间,有种诡异的气氛在慢慢酝酿着,都在等着对方揭开心照不宣的气氛雾。 “啪”的一声,楚斩雨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再和店员对视时,眼里已经寒光毕露: “你是什么人?” 第65章 致以百年孤独的你(4) 店员面对他的质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擦着杯子,把它们一个一个放在架子上。 能谋害他的人不存在,楚斩雨不担心这一点,可是经历了杨树沛的临终,他对身边的所有变动都一惊一乍,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人,目光冷锐异常。 木质的香气混合着店内浓郁的香氛,奶油和糖块的味道,显得特别浓厚沉重,漆黑的桌子似乎有点泛着油光,头顶蜡黄色的大灯,店内的一切都有着老电影的色调,一边的播音机播放着老掉牙的腔调,把陈年老调唱给空荡荡的吧台。 店员对他的威胁目光视若无睹,一直到他忙完了擦拭杯子,清洗灶台,扫除地上的纸屑等一系列家务,关上店内的所有窗子,在门上挂上“已打烊”的牌子,这才坐到楚斩雨对面的位子上来。 “哼……初次见面,我叫维萨·杨。” 店员单刀直入,报出了自己的真名,然后他顺手扯下了脸上的仿真人皮面具,露出一张英俊的脸;见了这张脸,楚斩雨差点惊得原地起跳:分明是安东尼·布兰度。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店员的神色太过沉稳,绿色的虹膜里像蓄着冷光的一湾水,和他熟知的那张面孔差异甚远。 “维萨·杨?是个生名字。” “杨中将告诉我可以信任你,话不多说,跟我来,这是他要托我告诉你的事情。”维萨是个不喜欢弯弯绕绕的人,面对着楚斩雨不悦的脸,他也没打算多说两句活络一下感情距离。 “这要是安东尼的话…演技未免也太好了……不,那个人不会放过戏谑他人的机会,更不会在对他的过去心知肚明的我面前装模作样。”楚斩雨这么想着,一边跟了上去,不留痕迹地把服务生打扮的维萨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之前的店员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楚斩雨问:“别告诉我你把他杀了。”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少将,从一开始,在这里工作的人就是我;至于维萨·杨这个名字,作为中央区华盛顿街49号的住户,是真实的。” 维萨面无表情地打开柜台下面最后一个抽屉,用力往外一拉,竟然显现出一个幽深的黑洞,“只是贵为统战部高官的你,从来都不会关心没必要的人,所以你不知道,甚至今天才看出我的伪装。” 楚斩雨在华盛顿街这么久,虽然经常来这家装修别致的小店里来放松身心,吃点好吃的东西,但确他实从来没想过打听一下店内店员的名字,甚至他都没有正眼看过他。 “……我的注意力也是有限的。”楚斩雨语气低了不少,“抱歉。” “别废话了,进来吧。”维萨的态度很冷漠,似乎和楚斩雨多说一句话都嫌烦,但他这种态度反而打消了楚斩雨心中的警惕。 抽屉下连接着黑洞洞的螺旋楼梯,深不见底,下面的空间宽阔而黑暗,维萨手中拿着手电筒,电筒的光如落入深海的石子,眨眼间便被黑暗所吞没了。 维萨在前面带路,楚斩雨摸到了一边的金属扶手,在近处的灯光照射下能看见楼梯围着地基的柱子,完全盘踞向下,像一个银色的漩涡,随着走近更加清晰第浮现在黑暗里,而随着下降的过程,维萨一言不发。 楚斩雨的个人终端微微亮起,他惊讶地发现,不过才下了十层不到的楼梯,可是个人终端竟然已经接收不到任何信号了。 “这下面的构造比较特殊。”仿佛读懂他心中所想,维萨说道:“就算有人联系你,得到的不会是断开连接,而是没电关机。” “谢谢。”楚斩雨说道:“我对我刚刚的出言不逊感到抱歉,只是看到你这张脸,我很难消除生理性的反感,所以才失言的。” “如果我不接受你的道歉呢?” “……” “怎么?生气了?” “没有,你不愿意原谅我,是应该的。” 黑暗中,楚斩雨看不清维萨的脸,只听到他冷笑一声,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怜悯,“没关系,你用不着愧疚,因为我也生理性地很讨厌你。” 楚斩雨垂着眸子:“你以前见过我吗?” “你觉得呢?” “我确实见过和你长的一模一样的人,我是因为他才对你有反感的,并不是我讨厌你。”楚斩雨尽量诚恳地说道。 可是维萨完全不领情,他冷冷地说:“行了,我们相看两相厌,就别拿你的客气话往我身上套了,一副虚伪礼貌的样子只会让我更讨厌你。” “……我知道了。” 说完这话后,楚斩雨沉默不语。 被完全没印象的人讨厌,无疑给人心理上很大的压力,楚斩雨开始回忆过去的经历,如果是和安东尼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不可能没印象……那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和维萨说话语气,行为方式很像的人? 楚斩雨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他的注意力只会放在和军务有关的事情上,所以不会在意无关紧要的人,可是其他人却很容易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他回忆不起认识他的人,实在太正常。 “我就猜你已经忘了很多人,也忘了你曾经做过的事。”维萨说道:“看你回忆那么辛苦的样子,我来给你一点提示吧。” 楚斩雨抬起头。 维萨抬起手,将手腕上的tx3890展示给他,看着楚斩雨紧缩的瞳孔,他冷冷地说道:“如何?楚少将,想起来了吗?” …… 他没有名字,是石塔里的实验体,编号为tx3890,按照研究员的说法,他也不需要名字。 他和一个女孩,一起待在独立的培养舱里,每天都要遭受一遍注射针剂的疼痛。 机械臂从控制台边上取出不同颜色的针剂,金属探针深入针管,液面缓缓下降,吸饱了汁液的注射针管插进他的皮肤,之后便是持续至少三十分钟的折磨。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也没有能够看时间的工具,也没人教他计算时间的方法,但他越来越恐惧,每天都在思考怎么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他害怕看见穿着白色衣服,戴着面具的人。 他想到了挖地道。 他趁着每天白大褂们把他们放到外面溜达的时候,在没人的地方用手挖隧道,每天一点,每天一点。 有一天大厅里来了个高挑的男人,他穿的不是白大褂,所以他格外注意这个男人:他在看过打针的场景后,就经常来这里。 他偷偷摸摸地看到,这个男人被一群白大褂包围着,像猎人围住一只有珍贵皮毛的野兽,男人无所谓般地伸出胳膊,让红色的液体注入他的肌肉。 还未等片刻,男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压抑至极的尖叫,他抱着头蜷缩成一团,滚到地上,白大褂们拿着男人的配枪对准在地上不断翻滚尖嚎的他,面露警惕。 男孩清楚地看见,男人那张俊美的脸裂开一道有一道迸裂开的狰狞血口,血还没来及喷出来伤口就瞬间长好,然后又飞快地生出新的伤口,纵使这样,他一身绿军装也很快被染成了褐色。 在差不多一小时之后,男人终于安静下来,他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向一旁的人招了招手,白大褂们将枪还给他,手忙脚乱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而他已经大汗淋漓,面容苍白宛如死人。 他低垂这眼睛,忽然胸口一抖,仓促地看了旁人一眼,他就匆忙甩开他们的手,跑到了另一边。 他还未开口,一束束紫黑色的血瞬间从他的鼻子,嘴巴,耳朵里飞了出来,胸口也瞬间被强烈的血束冲破,冲击力甚至撞飞了纽扣,血在地板和天花板上形成一道道喷泉般的血痕,也滴滴答答地往下坠落。 “上尉!” “我没事……对不起啊,把你们的地板这些弄脏了,不过弄脏地板还是比衣服好洗的。”男人拒绝了白大褂们的搀扶,自己从地上勉强站起来,声音很温和,“以后可能要麻烦你们给我单独弄个观察室来……” 从那以后,大厅内负责他们的研究员明显变少了很多,而那个男人也没再来过了;男孩求之不得,赶紧着手向外通道的挖掘。 忽然有一天,大部分实验体陷入了狂躁中,尖叫声,枪声,轰鸣声像滚滚的天雷一样,好像有无数炮弹落在他的头上,透过木板的缝隙向上张望去,天空几乎已经被血染成了枫叶林。 “我害怕。” 黑白相间头发的女孩躲在他怀里,汗岑岑的小脸滚烫地贴着他的胸部,尽管天寒地冻,但是两个孩子彼此依偎着却不觉寒冷。 他摸了摸女孩的头:“不怕。” “上面在做什么?” “放烟花呢。”男孩亲了亲她。 沾满了血的零碎的电线和零件,顺着木板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下去;男孩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不让它们掉在木板上发出掉落的动静,不然上面的人会发现这下面还有空间,逃走的计划就不成功了。 广播里传来一个年轻冷漠的男声:“我让你们开枪!你们手里拿着的是枪还是烧火棍?愣着做什么……我说了开枪!这些实验体的命哪有科研人员值钱?这么简单的道理,莫非需要我教你们吗?不管是失控还是正常,只要挡着不走,格杀勿论!” 他听见了,是那天注射针剂的男人的声音,此刻冷如冰针。 格杀勿论…… 男孩的心里忽然恐慌不已,他看了看自己和妹妹已经变异的四肢,上面长满了鼓满粘液的凸起,他们反抗又异变的样子一定会被判定为失控的实验体。 来不及了。 必须现在,趁乱逃走吧,他们还没来得及清点实验体编号,一定能顺着这个地道逃走的;他拉着妹妹往地道爬去,地道里面又脏又臭,散发着一股难闻土壤酸臭的味道,妹妹不住地咳嗽。 “没事的,没事的……” 他替妹妹拍着后背:“很快就到了……” 地道尽头终于出现了亮光,男孩双手不住地颤抖着:那是自由! 渴望已久的自由啊! 只要从那里出去,就再也不用忍受着实验带来的痛苦,再也不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的内心激动不已,终于能得到自由了!他费尽心思挖的这条地道,终于派上了用场,他等着这一天已经太久。 那时,他感觉从此以后,自己的人生即将一帆风顺,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空气有些浑浊,少年却觉得美极了。 “小白,虽然都说外面很危险,但是我们两个在一起的话,冷也好,饿也罢,都算不了什么的。”男孩展开双臂,迎接着穿过袖口和衣领的微风,感觉畅快无比。 小白却没有回应他。 “小白?” 男孩疑惑地转过头。 一阵炽热的血雾从他身后扬起,然后一阵铺天盖地的无害化清洁剂的水汽掩盖了他,身后有人忽然重重地踩着他的背,将他压倒在地,坚硬的军靴后跟咯得他痛呼出声,然后一件厚实的军装盖在了他的身上,不让他被溅出来的血碰到。 有人拿起了他的手腕。 “tx3890,找到了。” 穿着绿色军装的男人一手持枪,一手拿刀,刀上一抹紫黑色的血污,他嫌弃般地把刀上的血抖落干净,然后头挨着对讲机说话:“嗯,没什么,两个实验体想跑出去而已,这会已经捉住了,不过有个已经变异了……您不用担心,我已经解决了。” 与此同时,一颗属于女孩的头颅从男人刀上慢慢地滑落下来,摔在男孩身边,这颗头颅有着黑白相间的头发。 那是小白。 “楚上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男人挪开了脚,不知是谁提起了少年的衣领,他被迫转了个身,看见了地上完全变异的躯体,切面还滋滋滋地冒着绿油。 男孩完全麻木了,他无法接受上一秒好端端的人,下一秒就凄惨地死在眼前。 在被人捆上绳子,带走的前一刻,他无意间瞥到上尉裤脚下隐约露出的编码,和他一样,只不过是a开头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他也是实验体…… 为什么他能自由…… 为什么实验体要伤害同为实验体的我们……他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土壤已经被暴走异体污染了,他们这样子跑进地道,那感染液气都弥漫整个地道了,没一个变异才怪,要是不自作聪明,没准还能活下去,不至于死这么惨。” 上尉走到另一边,他笑着和自己的上司打通讯:“哈哈,您想什么呢?当然没有挖出去咯,这两个小家伙,笨得很,挖没挖出门堂也就算了,居然挖到第二层士兵驻扎的地方了,我住的地方就在旁边,我正愁找不到他俩,结果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tx3890 “原来那时的孩子是你,你还活着。”楚斩雨回忆起来。 “我没死成,失望了?”维萨讥讽道。 “不,你能活下来,实在是太好了。”楚斩雨低声说道,没有看维萨的眼睛。 维萨被他的话几乎逗乐了:“不是,楚少将啊楚少将……这正人君子的面具戴久了,还真成你脸了?” 楚斩雨面对维萨堪称尖酸刻薄的讽刺,他的脸上看不到败露后的惊慌,也看不到尴尬,欣慰的神情在维萨看来不似作假。 “也许是吧……” 楚斩雨摸了摸自己的脸:“面具戴久了,也许真的成了我的脸了……” 他酸楚地笑了笑,手指勾住自己脸部的边缘地带,似乎要撕下这张脸皮一般。 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楚斩雨的眼前突然被一阵微弱的亮光惊得如梦初醒,只见那竟然是一堵墙,在地底反射出清幽的银光。 除了不知源何的换气扇嗡嗡声响,在走到墙前的路上只有寂静如死,维萨温柔了一点的声音响起,把沉吟许久的楚斩雨倒是吓了一跳,“到了。” “这里是什么?” “我没有身份认证,没进去过。” “你不是这里的主人吗?” “这里的身份认证只有杨树沛中将和你。”维萨走过来,抓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到测试仪器前,楚斩雨正不知如何是好,仪器上弹出一根细小的摄像头,快速地拍下了脸部信息,随后整堵墙发出滴的一声响。 维萨冷着脸,一把抓住楚斩雨后脑的头发,把他的下巴往上一抬。 这人的力气不小,刚刚楚斩雨感觉到了,他再度扫视了一圈维萨的全身,下意识地问道:“你是……安东尼的克隆体?不,你是采用了他基因的人造战士?” “bingo!” 维萨抱臂退到一旁,揉着自己拉他的手臂:刚刚他拖楚斩雨时,楚斩雨自然也条件反射地回拉,力气之大,好悬没把维萨自己肩膀卸了。 绿光过后,摄像头缩了回去,一只蛇形的探测器探出脑袋来,红光扫描过楚斩雨蓝色的虹膜,与其相连接的光电讯号一一比对,标志着机械中枢的按钮蓝光亮起,照得地底的楼梯空间如深海一样幽蓝。 维萨看了他一眼,让开几步,墙壁缓缓地移开,这么近的距离也听不见地动山摇的大动静,想必应该也不会惊扰到上面的人,楚斩雨微微放下心来。 墙壁洞开,里面别有洞天,不闻其景,先听其声,一阵哗哗的清脆水声流淌进他们两个人的耳朵里。 “走吧,进去看看他给你留了什么。”维萨率先走进去,在黑暗里他借着手电筒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景色,不由得发出阵阵惊呼。 楚斩雨夜视的视力不错,也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对他来说就是惊悚了。 手电筒单薄的光,照亮了巨大实验箱子里一张又一张脸,他们都有着混血儿的面容,乌木般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盒形的优美鼻梁,从左到右,他们面孔的年龄在慢慢增长,简直就像是看着一个婴孩长大成人的全过程,维萨也变得一言不发,他把手电筒递给了楚斩雨。 他们好像是误入地下神庙的盗墓贼,面对着一座座沐浴在喷泉里的大理石雕像,雕像描绘着同一个俊美的少年,呈现不同的人生阶段:有的单纯稚嫩,有的温柔妩媚,面若好女,有点身形褪去雌雄莫辨的青涩,抽条拔穗,已经长出男人的模样。 还是维萨率先打破了平静,他咳嗽了两声,故作轻松地说:“好眼熟的长相,会是谁呢?楚少将,你有什么头绪吗?” 楚斩雨没有理会维萨的插科打诨,他伸出手,抚摸着这巨大水箱的玻璃壁,眼里浮现出目眩神迷的神情,像是虔诚的修女看见了天国信仰的主的景象。 他的动作引起了里面的注意,不知多少个“克隆体?”的蓝色眼睛,同时看向楚斩雨这一边,然后他们全都动了起来,像鱼一样摆动着自己下半身子,尽力地贴到楚斩雨的身边,目不转睛地和他对视。 它们,亦或者是他们?脸苍白如尸体,可是苍白的皮肤却不见丝毫萎缩和变质的痕迹,有的眼含热泪,泪水消散在水中,有的好奇地张望,有的笑眯眯地弯着嘴角,尽管眼睛里看不见一点笑意。 维萨很快发现了这些东西不对劲的地方,靠近了才看清楚他们身体的异样。 比如距离楚斩雨最近的这一只,他的手被布满薄膜的蹼所代替,脖子上长出不断翕张的腮,从里面呼出一串串晶莹的气泡,简直像传说中美丽的鲛人,然而没有皮肤覆盖的腹部却破坏了这种观感,五脏六腑全都被一根根粗壮的肉管子连接着,心脏和肺叶还在不断地搏动着。 其余的也没好哪去,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畸形得污染眼球,要么干脆就只剩一个头过拖着一堆肉过来了,维萨在进来之前也万万没想到会是这副景象。 “我的老天爷。”维萨摇了摇头。 “你们真漂亮。”楚斩雨靠在玻璃壁上,对他们每一个人轻声说道:“费因。” “我还以为是他给你准备了什么惊喜,没想到是惊吓。”维萨一言难尽地说。 “是杨中将让你带我来这里的吗?”楚斩雨问道,维萨点了点头。 楚斩雨笑了: “不,杨,这确实是惊喜。” 楚斩雨低声说道,顺着墙壁拍了拍。 第66章 致以百年孤独的你(5) 维萨在水箱前说道:“很少有人能看到这么多自己还能保持平静的,我想你应该就是其中一个。” 楚斩雨轻轻地笑了笑。 他走到水箱下面,找到一个他无比熟悉的红色扳手按钮,楚斩雨蹲下身,将扳手向上正位。 随着“嗡”的一声,争相交错的森亮刀旋,从水箱的四面八方骤然刺出,瞬时将水里几十个克隆人切碎,血液像丝带一样在水里弥漫,几乎让水体呈现出丁香色。 维萨:“!?” 楚斩雨只觉得感觉全身如被燃烧的流弹击中,要不是忍受疼痛已经是家常便饭,他一定会不顾形象地惨叫;在维萨看不见的角落,他的五指用力箍紧,淡淡的血色从指缝渗了出来,随后他缓缓抬起手,舔去手掌伤口愈合后残留的血丝。 只是看着别人的血肉被划开,他却能切实地感觉到活剖的痛楚,好像刚刚被车碾过,虽然这疼痛持续了几秒就消失了,但还是让楚斩雨的额头和后背全是冷汗。 破碎的鼻子,半块耳朵,嘴唇上掉落的半透明的皮肤组织,纷纷扬扬地下落到水箱底部,然后水箱再度发出轻微的轰隆声,下方的板块翻转,另一面喷射出大量的白色气体:气态无害化液体。 “我们往里面走吧。”楚斩雨面色无异,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猜里面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绕过巨大的水箱,一边是一条幽暗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道椭圆形的铁门,楚斩雨看见门上的探测器,便把眼睛凑上去,门打开了,一股新鲜的微风吹来,有点沼泽地的潮湿,居然在地底有吹海风的感觉。 这里面果然还有东西。 维萨很配合地把手电筒递给楚斩雨,楚斩雨道过谢之后,谨慎地用光扫射着暗室内的景象,手电筒在昏暗环境里一点微弱的亮光,像深海孤独漂浮的水母。 眼前只有排列在两边的空荡荡的培养舱,里面是一些花草植物和胚胎;这样一成不变的景色持续了约莫一刻钟,一直到楚斩雨都开始频频回头探查路线是否变化,眼前终于出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 在一个巨大培养舱旁边,它泡在营养液里的错综繁杂的根部,正好巧妙地挡住了隐藏的拐角处,楚斩雨单手搬开培养舱,另一只手举着手电筒一照,眼前出现了他完全没想到的东西。 那竟然是一座沉银色的半扣状金属物。 “半成品的生物导弹。”维萨一眼认出:“金属结构材料应该是钛合金。” “生物导弹?” “就是以生物为原料发射的导弹。”维萨走到导弹面前,“你应该知道的。” 楚斩雨想了想说:“我只是听过,这个如果是生物导弹的话,还是第一次见。” 他是知道的,异体的组织细胞无论是否失去活性,充分燃烧后的温度可达六千摄氏度,不完全燃烧可产生的能量也非常可观,在如今煤炭资源和石油资源枯竭,可供选择的基本上只剩下清洁能源。 但是清洁能源发展至今,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弊端,如储备量不足、连续性不足、价格昂贵、废弃物处理等等,这些都没有煤炭和石油好用,更何况还是在火星月球上,很多清洁资源根本用不了。 所以在建立火星基地之初,寻找更适合的能源就成了关键,最后居然是通过把异体躯体当做燃料来使用,不仅发电量高而且残余物质只有燃烧后留下的灰质,这些灰质大部分经过加工处理,变成了无害化清洁剂的原料之一。 “登记在册是人造战士和实验体,已经已经出现变异症状的人类动物,他们经过充分燃烧,可以达到的温度和异体差不多。”楚斩雨心里默默地想着 ,“每年收回来的异体数量不多,那么维持着火星月球基地运转的,自然就只有……” 培育中心的实验体大概就是分为两种:基因合成的人造人,模板复刻的克隆人,能脱离实验体身份,以正常人类身份加入统战部的还不到十分之一。 而那些没脱离实验品身份,日复一日变得越来越虚弱的失败品去了哪里,现在想想,自然可知;楚斩雨内心并没有寒意,只有别无选择的无奈。 “为什么他要让我看这个?” 楚斩雨说的是杨树沛。 “我怎么知道?”维萨态度恶劣地说道:“这样吧,你可以早点死,这样就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去问他了。” “借你吉言,只希望能应了你的话就好了。”楚斩雨丝毫不生气,甚至还面如春风地微笑着回答:“只不过我现在死还不是时候,得等到一切结束,才能放心地去死。” 他的坦然让维萨无言以对。 手电筒柔和的白光继续指引着他们往前走去,随着越走越深,一间装备齐全的巨大实验室出现在他的面前。 楚斩雨顺手打开了房间内的灯。 实验室对于曾是实验体的二人都不陌生,但是这个实验室却显得别出心裁。 高吊环的金属墙壁边伫立着无数透明的收纳格子,每一个格子玻璃上都贴着卡通贴纸,甚至天花板以及墙壁都漆成了粉色和淡黄色,地板上铺着长毛的柔软地毯,墙角处堆着迷你版的可爱动物,维萨一眼认出那是许多年前流行的幼教读物里的插画。 头顶的人造光也像水波一样柔和的光彩,试瓶和针管上面贴着小猫小狗的画,安装有巨大显微镜的地台上,全部是拙劣而色彩丰富的涂鸦,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手笔。 活像一间幼儿园风格的实验室。 这间实验室内的东西保存的很完好,只是感觉不知道经历了多久的岁月,一切都难免陈旧,地台和毯子上都积了灰;维萨四处看了几眼,实在想不出谁会搞这些。 相反的是,楚斩雨轻车熟路地走到其中一个实验桌前,打开第二层抽屉,果然从里面找到了一张快要褪色的合照。 看见合照上的人的那一刻,楚斩雨忍耐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把合照挪到桌子上,扭开头,不让泪滴到照片上,那样的话,人就更看不清了。 维萨也走了过来,看到了这张照片。 从左往右起,第一个是身材瘦小干瘪的白发老人,她的表情是严肃,目光却有着长者的和蔼;第二个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蓄着黑森林一般的胡须,白大褂里袒露出来的胸膛上也长满熊一样的浓密毛发。 第三个是个微笑着的女孩子,身材丰满匀称,面容俊俏娇媚,挽着第四个女人的胳膊,女人抱着手臂,穿着米色的长裙和塞着肉色的丝巾,头偏向身边的女孩,目光专注地看着她的微笑。 第五个男人穿着花衬衫,笑的毫无形象,他身边的男人个子小点,有着红润饱满的苹果脸,叉着腰,自带微笑唇,看起来是随时有人请他吃饭的开心,而他身边的第七个男人虽然儒雅,但看起来就不太开心了。 他完全是一副“md老婆跟隔壁老王跑了,md女儿跟黄毛跑了,还有md这个b班要上的什么时候,我为什么不去死”的阴沉苦脸,乍一看像个中年loser,面对摄像头,也只有嘴边一点难以肉眼可见的笑,好像是觉得摄像师可怜,施舍给他的。 最后的女人梳着干脆利落的马尾,脸上不施脂粉,只穿着未经任何修饰的白色衬衣和米色长裤,双手插兜,下巴微微扬起,她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蓝色的眼睛却没看镜头,而是微微睁大,看向蹲着的两个少年。 在照片的右下角,有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地蹲在泰勒的脚边,一个在头顶把多余的头发梳成一个小揪揪,另一个少年黑发蓝眼,从外貌上,就能看出他和女人的血缘关系。 维萨不禁问:“这些人是……” “你不认识他们吗?”楚斩雨低声说。 “第一位是基因修正技术的开创者芝·柏德,瑞典人,她在五十七岁时荣获诺尔贝医学奖,生物物理双博士学位,拍摄这张照片时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任教。” “第二位亚历山大德罗·贝尔蒙特,英国人,他带领创立了科研部的雏形,毕生的贡献覆盖了文学,物理学,数学,天文学和自然哲学等多个领域。” “第三位是安娜斯塔西亚·诺维科娃,俄国人,空气动力学家,她最着名的贡献是对特制导弹和适变型战斗机的完成和升级。” “第四位是索菲亚·施密特,美国人,生物学家,完成了最初版的抗体和无害化清洁剂,以应变随时可能到来的小规模异潮。” ”第五位是阿舍尔·奥康奈尔,爱尔兰裔的德国人,农业科学家,生物学家,他是塔克斯小组的发起人,由他带领的粮食公司对合成动植物和冷链运输和速冻保鲜距离等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 “第六位是达里奥·冈萨雷斯,西班牙人,信息通讯方面的专家,我们现在使用的这版个人终端,就是经过他的改造升级后,最终完全替代了电脑和手机,还有身份证等一系列东西。” “第七位是温其玉,中国人,地质学家,物理学家,他带头的地质勘探队伍完成了对火星的考察,确定了建立基地的位置和大概划区,并为火星基地和月球基地设计了各不一样的天幕系统和内循环生态系统。” “最后这一位,是泰勒·罗斯伯里,英裔华籍,生物学家,物理学家,她是科研部培育中心第一位研究员,后来担任培育中心主任,系统化错熵增减理论的创始者,世界上第一个人造战士就诞生在她的手里。” “至于她身边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学生:艾伦·布什内尔,一个是她的儿子:全名叫费因·克利夫兰·罗斯伯里的人。” “那不就是你吗?” 维萨也知道他的身份,那场审判的结果不胫而走。而楚斩雨也不太在心里了,反正捅破的窗户纸也不是最关键的那一个,他也懒得管了,正所谓人的底线就是一次又一次不断地放低。 楚斩雨没有回答,他摇了摇头,对维萨说:“可以劳烦你暂时出去一下吗?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但是我想……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安静一下。” 维萨知道泰勒是楚斩雨的母亲,照片上这些人他多半也认识,说不定还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但是算算时间加上基因修正手术的有限次数,这些人应该早就去世了;楚斩雨触景生情,想要独处,倒也正常。 他走到了外面,继续打量那个导弹头。 楚斩雨独自站在实验台前。 这张照片放在这里也有百年时光了,要不是装在当时请人特制的玻璃框里,早就褪色腐朽得不成样子。 可以收集起来的遗物又多了一件。 距今百年前的那天,地球上明媚温暖的阳光,保存在时间的封印里,也已经被时间腐蚀得光芒黯淡,现在照片上泰勒的金发都有着淡淡的灰斑。 楚斩雨伸出手,触碰着他们每个人都面孔,动作轻柔,好像是生怕惊醒了那段回忆里的人;他吹去表面的积灰,仔细地观察他们或愁或笑,或苦或傲的模样。 “大家,好久不见,我现在这个样子,对你们来说,应该很陌生吧,毕竟你们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无聊的大人了,真羡慕你们啊,永远都那么年轻,那么勇敢,在照片里都能感受到你们的生命力。” “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好多你们都没能看过:从地球到月球,从月球再到火星,踏遍了能去的每一个地方。”楚斩雨小声地说道:“每一个地方不同又相似,不同的是地理与风情,相同的是一样的破败,终年被死亡和战争的阴影覆盖。” 他轻声道:“每一处破败的的残垣断壁,在我眼中都酷似你们的脸。” 昏暗寒冷的地底实验室里,已经长成大人的楚斩雨凝视着相框里鲜活的十张面孔。 这里面的八位科学家,都是大暴雨时代以来,人类中最疯狂,最顽皮,最异想天开去,最不可思议,最伟大的异类。 这些也都是他百年孤独里频频回味,却又不敢细想的人,也是无法公之于天下的孤寂里,唯一的念想。 “在你们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发誓,要实现你们的愿望,我要帮助我碰到的每一个人,永不撒谎,永不背叛,永远不伤害任何人,但是我并没有做到。” “好像活在这个世界上,越想做什么就越要往上走,越往上走,有意无意地都要伤害其他人,我标榜自己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是如今我的手上满是鲜血。” 楚斩雨在算命的老婆子那里玩塔罗牌抽卡游戏的时候,那座被闪电击中的高塔,象征着人生中意识形态的崩塌,是完全没有好意义的牌,后来的经历也印证了这一点。 如果将人之善恶比做海上冰山,上面是善,下面是恶,那么当善的一面高耸入云,恶的一面却只有海下的薄薄一层时,哪怕是蝴蝶在大西洋彼岸扇动翅膀掀起的一阵波浪,都会让整个冰山倾覆。 他也是那座冰山,善意的冰峰高耸入云,丝毫不见水面下的阴影,而当海上起了滔天巨浪,将他这座冰山倾覆颠倒后,他和身边的人才发现,隐藏在水下的冰山阴影,满是鱼腥味和血污,邪恶,巨大骇人。 “就像刚刚走掉的那个人,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实验体被我杀了,我在杀死他们的时候,冷酷果决得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因为当时我觉得他们在我眼里不是人,像过年摆席要宰杀的牲口。” “可是在维萨站到我面前来,向我阐述当年的经历时,我才忽然发觉当时我杀掉的是代替了正常人类死去的实验体,他们本来就是人类,我却剥夺了他们不知多少人的未来,他们应该像孩子一样正常的长大。” “我想做个手上不沾血的人,但是局势却把我推进了怪圈,若是对实验体仁慈,其他人类就会因为科技停滞而遭殃,可是我们杀掉的,其实也是拥有完整意识的人类。” “存活下来的成功实验体,也被洗掉在培育中心的痛苦记忆,安装上新的记忆模块,他们会对着我敬礼,对我微笑,和我交朋友,殊不知我内心满是惶恐。”楚斩雨眼睛通红,对着相框说道:“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个人的编号,在实验舱里饱受折磨的样子,和眼前的笑脸真是鲜明对比。” 曾经的他不懂善恶,因为那时候他还只是个被藏在温室里的孩子,稚嫩得像花骨朵一样。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通往天堂的道路,都是由人的恶意和鲜血铺成的,而且别无他法:无法选择自己的梦想,无法选择自己的性格,被命运的缰绳拉扯着往前走,不想摔得浑身是伤,就只能屈服命运。 “为了解决我的困惑,我看了很多名人的传记,看了很多关于心理学的论述。” 比如卡尔·马克思的书。 “马克思的整个思想体系为我打开了一扇窗,他少年时期写的这篇文章,激励我追求一个既有意义又充实的职业生涯,同时也提醒我要想法设法地在个人成长和为社会贡献之间寻求平衡,我很清楚,我现在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尽管做的不够好。” “我现在做的,也是为了实现你们的理想。”楚斩雨捧起相框,轻吻上面每个人的面孔,就像少年时期的轻吻礼一样。 “但是,这位伟大的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他可以回答我吗?他可以告诉我:我现在做的这一切是否正确呢?是否符合我想为你们没来得及实现的理想呢?” 第67章 致以百年孤独的你(6)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而工作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作出的牺牲。” “那时我们所享受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因为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悄然无声地存在下去,那些在和平年代沉睡的龙与虎,一定在我们的牺牲所带来的惊蛰里苏醒。” “就算肉体死亡,精神却不灭,它会永远存在,在看不见的地方发挥作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但是我所祈求的并不是热泪,而是我的骨灰能够替代这世界上所有人的死亡。”楚斩雨对着相框里的人说:“我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再失去和你们一样的人了。” 如果海水注定要上升,就让黑暗在雷鸣中裂开,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我宁愿这世界上所有的苦水都流入我的心里。 楚斩雨拿着相框,在这个实验室里慢慢地走动,这里的每一处痕迹和他百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他能准确无误地摸到每一个摆件:他最后一次在这里喝茶的杯子居然也摆在原处。 当时是什么光景呢?当时坐在我旁边的,和我一起聊天的长辈,插科打诨的朋友,有点唠叨的父母。 如何不是这张照片召唤回了久远的回忆,他甚至回忆不起每个人具体的样子。 他的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 曾经坐在实验台上,看母亲养的仓鼠夫妇抱在一起睡觉。 看温其玉叔叔和达里奥叔叔拌嘴吵架时,一个人面红耳赤,一个人边咳嗽边嘲讽。 看安娜姐姐吹肥皂水泡泡,看试管爆炸后她浑身漆黑地跑出来,一头红发被烫成朝天椒,嘴中吞云吐雾,和她最好的索菲亚都收拾东西退避三尺。 年龄最小的阿舍尔“一脸自愿”地给所有人买东西带饭。 亚历山大在墙上偷偷挖了地道,在圣诞节那天扮成圣诞老人吓唬楚斩雨,楚斩雨见惯了,波澜不惊,倒是把安娜吓得把手里的试管砸到亚历山大头上,于是两个黑色朝天椒你看我我看你,盛状空前。 芝·柏德不苟言笑,坐在那里独自沉思的时候,也会被后辈们的打闹嬉笑逗得微微扬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我看到了!笑了笑了!” “柏德博士笑了!” “我眼疾手快!已经拍下来了,以后教科书上用的就是我这张了!” 回到当下,楚斩雨在实验室里,蹲下身了来看堆在墙角陈旧的玩偶,很多布料纤维化的很严重,他拈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从地上提起来,翻过看它们的背后。 果然有他孩童时的字迹。 楚斩雨以为这间实验室早就被军委查封了,因为里面没有什么泄露机密的东西,他也让自己不太在意,没想到当时负责的杨树沛竟然完整地把实验室整个保留了下来。 “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这么一想,楚斩雨在实验室里转了几圈,果然在桌子上发现了一沓复印件的文件,黄色的文件袋上刻着军事政府临时委员会的三头鹰标志。 现在电子讯息发达,也很少有人用纸质资料了,除非是出于机密需要用纸质文件备份,他心觉这些不简单,手动拆开了它们。 “这……这些是?” 楚斩雨在看清楚上面的白纸黑字时,伤感的眼神瞬间转为愕然,进而不可思议地翻动起来: “在此之前,我已得知他的情况。” “已批准。” “报告有误,楚上校身体与其他干员无较大差异,愿以我的名义担保。” 白纸黑字,眼熟的字迹。 从军这些年,楚斩雨代为处决实验体不算什么,因为实验体失控很正常,而失控的实验体发起狂来和异体也没什么区别,杀了他们那是为了保护科研人员和普通人的安全,所以顶多从道德上说他两句残忍。 真正严重的是他鬼迷心窍地背着军委找人制造自己的克隆体,他对一些非研究性质的人体实验的支持,其中有不乏非常恶劣的心理实验,尽管楚斩雨自己是被实验的对象,可是要是军委想和他扯起皮来,从立场问题上就能把他拉下神坛。 最后,是一些关于对楚斩雨暗下调查的报告。里面着重描述了他的愈合再生能力,不吃不睡也能精神五个月之久,各项完全超出正常人类的身体数据。 上次在宇宙观测中心莎朵就是在监视他,她写的观察报告也位列其中。 每一份文件上,都补上杨树沛的批示和签字,他这么做,等同于把楚斩雨的事情都扛到自己肩上,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拿这些来说事,这些文件也完全可以让他们以为楚斩雨是奉令行事,或者杨树沛发令失误。 楚斩雨也奇怪过,他早年的犯下的错误和工作上的纰漏,这么久没有被翻出来……亏他还以为是自己运气比较好,原来是有人愿意冒着死节不保的风险,为他撑起一扇阻挡风雨的帐篷。 楚斩雨合上文件。 “要烟吗?”维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递给他一支烟。 “你怎么进来了?”楚斩雨接过来。 “这里又不是你家,我为什么不能进来。”维萨嘴里含着烟,“你说的‘待一会’,你的‘一会’原来指的是二十五分钟。” 楚斩雨心想:以前这里还真是我家。 但他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在附近找了找,摸出一个造型古早的打火机:“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维萨摁了一下,前辈的老东西竟然噌地冒出了火,实验室里空气潮湿,楚斩雨怕这火熄了,用手帮他捂着火。 “小心点,这东西可是能在和平年代放进博物馆的东西。”楚斩雨笑道:“你要是磕着碰着它,那都是后世的损失。” “心情变好了?”维萨看他一眼。 “是啊。”楚斩雨举着烟,在烟雾里他的身形的剪影显得格外朦胧,“我忽然想起,我和杨中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像现在这样给了我一支烟。” “哦。” “你和杨中将是怎么认识的?维萨·杨……应该是他给你起的名字。” “拜你所赐,自从我挖了地道后,忽然就很被那些人看重,在你撤走三个月以后,杨中将又来了石塔,我抱着他的腿不松手,死缠烂打,他就把我带走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医院的安东尼也是你假扮的了?” “没错,你脑袋反应还挺快;他当时还让我给他来了一针催化剂。” “那是当然,如果测试我的智商,保守估计也能到400吧。”楚斩雨看起来愉悦了不少,内心暗自思忖着。 催化剂会加重未完全变异体的衰变进程,而杨树沛这一招明显是自杀,估计安东尼也想不到,杨树沛会以死试计。 楚斩雨能感觉到杨树沛的用意,他应该是察觉到了军委内部的变化,但是他应该也不确定究竟是谁,只好通过找人假扮这件事,想让安东尼这个形象出现在大众眼前。 虽然这一招并非天衣无缝,可是只要让“安东尼袭击了他的病房”成为他死前发生的最后一件事,目的便已达到:一个中将的忽然受袭后的情况恶化,足以引发社会的警惕,军委一定会进行调查。 他前脚刚离开杨树沛的遗体,后脚到统战部,助理就已经别上白花,可见杨树沛应该让维萨和信任的媒体人在网络上散布了“安东尼·布兰度复活”这个消息。 那个男人看到消息,也无法做什么,因为他必须躲在暗处,无法自证,只能接受所谓身份暴露这个事实,能认出监控里安东尼是假的人,也只有楚斩雨,其他人根据外形和杨中将的死,一定会以为那就是真的。 更何况安东尼布局显然是想达成什么紧急的事,而在这铺天盖地的疑惑和警觉里,再精明的人都会露出马脚。 想到这里,楚斩雨吐出一口烟,不得不感叹杨树沛不愧是人中龙凤,心思缜密。 他曾经厌恶烟呛人的气味,长大之后却沉迷于烟草的气息。 吸入,鼻腔出淡淡的烟,像喝了二两清酒,那粮食和水果的味道绵柔醇香,干叶的清新好闻,冰凉清爽地渗透肺腑。 生命疲倦了以后,在一次又一次的吞云吐雾里燃烧,童年的纯真和善良,像烟尾亮着的点点火星消散。 痛苦的回忆炙烤身体,好像要把过去的生命燃烧殆尽,新的生命才能从余烬里抽根发芽,楚斩雨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飞快地从身体里抽离,向着远方消逝。 “你对安东尼·布兰度了解多少。” 维萨摇了摇头:“我只是看了很多关于他的影像,在这家店里一遍又一遍地学习研究他走路的姿势和表情。” 楚斩雨很认真地看着他:“你一定费了很多精力才能模仿到这种境界。” “你这不废话吗?”维萨冷笑。 “哈哈。”楚斩雨脸色慢慢严肃下来,“我想你们应该很多人不知道吧,在如今众所周知的觉者塔克斯,序神路西斐尔和蝴蝶薇儿丹蒂之间,其实还有一个被隐瞒很久的第四支配者。” 楚斩雨手肘撑在后台上,这里没有外人,他可以无拘无束地说出这句话:“我叫它:人之巅。” “什么?第四支配者?为什么要向群众和大多数军人都隐瞒这种事。” “因为怕引起恐慌,我可以说,第四支配者‘人之巅’就是从人类对序神的恐惧里诞生的;人体实验兴起,不止是为了培养抗击异潮的人形武器,不可告人的因素就是:因为敬畏,渴望序神的伟力。” 楚斩雨继续说道:“身体状态不稳定的实验体,他们拥有清醒意识的同时,身体内部构造很危险,和异体无限接近;但是人类的基因却无比顽强,即便异变细胞再多,实验体的人类基因都会永远存在。” “所以所有实验体,包括成功了的,几乎每天都要忍受基因对抗的剧痛,在这种剧痛里,有不少人会对正常人产生仇恨。” “也有一些人,会对正常人有着高高在上的心理;因为实验体的身体素质和头脑发育水平都远高于人类,他们会认为自己比普通人更适合做人。” “而几乎所有实验体,都具备的另一种情感,就是害怕,对序神的害怕和恐惧;因为序神是所有异变细胞的造物者,未走入人类社会的他们,一定会像圣女崇拜耶稣一样,迫不及待地要跪在它的脚下。” 楚斩雨面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峻:“实验体之间的身体构造基本一致,理论上可以进行融合,融合之后的结果……” “就是随着个体基数变大,排异反应大大缩小,变异特征更加明显,形成一个仇恨,蔑视着人类,崇拜序神力量,且各方面都非常庞大的一个集群意识支配者,我猜它还可以继续并入人类……而这就是安东尼所热衷的实验,他是全人类的敌人。” “你的意思是,只要条件稍微符合,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人之巅’的一部分?” “没错,只需要满足两个条件即可:其一:身体出现变异症状或者持有异变细胞,就算注射过抗体,异变细胞也会在人体内存活一段时间,其二:对序神怀着恐惧崇拜,而这一点,全人类都具备这个特质。” 说着说着,楚斩雨叹了一口气:“我想,之所以对外几乎保密,应该是怕加剧这种恐惧,搅动不必要的慌乱,我更怕,这个第四支配者,会给培育中心那些人一些不妙的启示,这不是军委想看到的。” “那第四支配者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楚斩雨说:“我当时折磨了他近三个月时间,用尽了我能想到的所有酷刑,但是直到他身上都没几块好肉了,他也没有和我说出任何消息,嘴巴还真严。” 维萨忽然古怪地笑了笑:“要是有人受不了战争的日子,自愿成为支配者的一部分,你该怎么办?要知道,我们社会里很有些乞求群体感的人在。” “人有权利作出选择,同样也有义务承担选择带来的后果。”楚斩雨不置可否地一笑,把抽尽的烟攥在手里,欣赏银粉般布满掌心的烟灰,“我不同情那些自甘堕落的人,在加入的那一刻,我就要他们死。” “你一点都不担心?那个家伙,根据你们的描述,应该是个极其会煽动情绪的野心家吧,到时候你也许会成为众矢之的,站在其他人的对立面,也说不定哦?” “安东尼不过一个极端罢了,充其量只是个恐怖分子,离野心家还差得远,世界需要鼓动情绪的人,但是道德和理念,应该通过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地传达给后人。” 楚斩雨轻蔑地笑了笑:“煽动情绪只需要一张嘴,就能够迷惑大多数只想过好日子的人,非常简单,而简单的道路往往都是错误的,所以我才说他不过如此。” “人性是自私的,但人是社会的动物,是社会要求人们为他人着想,所以我们也会憎恨自己的自私,但是自私永远存在;社会的弊病和所有人都挂钩,但出于自私,所有人都觉得是外界和他人造成的,所以会厌弃人生,厌恶一切,变得非常消极。” “在这种自我精神嘲弄,自我贬低盛行的时候,一定会有人想要利用这种情绪为自己谋利,安东尼就是这样的人,他非常擅长引导人思考自己的丑恶,甚至突破人该有的情感下限,我也是被他蛊惑的人之一。” “我本人一直认为“自私和善良不冲突”,这个世界需要自私,需要自我反思,但这并不意味着倡导丑恶,就是所谓的清醒成熟了,自暴自弃是人格上的自杀;他太擅长这种事,所以我绝对不能放过他。” “无论在何时,想要一意孤行地重新重塑全世界的观念和形态的人,最终都会自取灭亡,二战时期的德三就是很好的例子。” ”那个时候,全世界都互相攻伐,民不聊生,但是即便那样,世界也没有沦陷,更何况,安东尼·布兰度绝对比不上当时的战犯,所以维萨你说的情况一定不会发生。” 维萨忍不住鼓了鼓掌:“真是好口才啊楚少将,你这是要在和平年代,我直接举荐你为美国总统。” “那还是算了,我没有美国国籍。”无形之间,楚斩雨说话的幽默感也提升了。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我差点就对你改观了。” “那你也没真改观,说明我这口才也一般嘛,当什么美国总统啊。”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偏过头去笑起来,维萨不想在楚斩雨面前展示好意,而楚斩雨则是想看向空荡荡的地方,让自己从愤怒和冷漠里安静下来。 那张相框映入他的眼帘。 安东尼能趾高气昂地以为所有自私的人都是卑劣的,那是因为他站在山巅上,作为上位者,他需要人的自私,怯弱和从众,所以才会不断地强调这一点,想把所有人都拉入他的三观里。 而楚斩雨就在战场上,周边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散,俯仰呼吸之间,流淌的皆是最真实的喜怒哀乐,眼泪,笑容,算计,时时刻刻都在身边。 人固然自私,可是最耀眼的天狼星上尚有暗淡的光斑,而有些人却牢牢盯着这几块黯淡的地方,却对夜空中的光视而不见。 “你以为是我杀了你父亲吗?不不不,审判在场的每一个人,现在活着的每一个人类,都是害死你们全家,和塔克斯小组全员的罪魁祸首!” “末世的人们巴不得多看看别人的苦难,把一个高高在上的少将拉下神坛,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享受这种上下颠倒的快感;就算除开享乐的,也有看热闹的,也有装聋作哑的……你为什么不找他们报仇?” 这是当时安东尼讽刺他的话。 如今却难以触碰到他内心深处。 好比关于麻井直树恩将仇报这件事,楚斩雨不知道其他人或对此作何感想。 反正自己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刻,他没想到自己完全不意外。 人是生物,生物的人性是流动的,善也好,恶也罢,都要为了符合自身利益而转动,在合适的时候调整成适于自己的形态,麻井直树会这么做的原因,大概也是出自于某些自身的需要。 当然,还是找时间问问他吧,主要还是看他是否承认和对此事的态度。 楚斩雨可以接受一个和自己有私人恩怨的人并肩作战,但是他绝对不想和毫无悔改之心的卑劣小人说一句话。 一边想着,楚斩雨一边看向身边那源自百年前的合照,上面穿越时空的微笑,向忍受着百年孤独的他投来可亲的注视:他被人爱过,从今往后,也可以放手去爱别人。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把相框翻过来,在相片底册看到了艾伦·布什内尔抄写的一首小诗,作者是博尔赫斯。 早在梦魇,恐怖编出 神话或者宇宙起源学之前 早在时间铸成日子之前 海洋,终古常新的海洋,早已存在 海洋是谁,那狂暴古老的家伙是谁? 它侵蚀着陆地的支柱 是许多海洋中的一个 是深渊、光辉、偶然、和风 瞅着它的人将首次看见它 永远如此,基本的东西除了 留下惊奇之外,还有 美丽的傍晚、月亮、火焰和篝火。 楚斩雨看着,轻轻念出了声: “海洋是谁,我又是谁?” “我终将在末日后的那天得到解答。” 第一卷尾声:丧钟为谁而鸣 今天又有一场葬礼。 天幕非常应景地变成了阴沉沉的乌云景象,像一张沉思的脸,要是艳阳高照,倒显得与地上的悲伤不合气氛了。 楚斩雨穿着齐整的军礼服,面对着镜子打理身上的毛絮,身后的桌子上摆着的,是买来的两个白色花束,一个是他的,一个是维萨·杨托他买的。 维萨现在约等属于黑户,再加上他那张脸,楚斩雨也觉得他最好不要在公众面前晃来晃去,而维萨也想表达对杨中将的缅怀之情,故出此计。 杨树沛与莎朵的葬礼不同,虽然也是各界知名的人士基本都来了,但是少了很多吃酒凑热闹的面孔,所有人都是小声地说话,衬得中将夫人的极力压抑的啜泣,像一阵悲伤的风沙沙地吹过。 将军夫人,楚斩雨之前也见过,是个很和蔼的中年阿姨,留着一头短短的干练头发,说话嗓门和她丈夫一样高亢。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楚斩雨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朱珠;一身黑衣的朱珠被家人扶着,趴在棺木上哭得泣不成声,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无数送来的白花前,好像花也跟着她一起哭了。 杨树沛生前也签署了遗体的捐赠协议,所以放在这里的棺木里没有他的尸体,朱珠夫人把他生前最爱穿的衣服,鞋子,皮带,还有爱抽的烟和夸过的酒放在了里面,以及一个荷包,里面装着她和女儿的一缕头发。 楚斩雨还是第一次知道杨树沛有个女儿,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杨树沛从来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谈论过女儿相关的任何事情,更不用说什么接送孩子放学了;比起回家里去,杨树沛感觉更喜欢在统战部里转。 “女儿?我怎么完全没听他说过。” “我们姑娘叫杨朱桐,十九岁的时候当医疗兵,在地球上救灾去世了。”朱珠揩了揩眼泪,苦笑道:老天爷把我爸妈带走了,把我女儿带走了,现在连他也要带走……凭什么啊,我的人生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有这样的命运?” 楚斩雨心里抽痛着,他深深地朝着棺木和一边的女人鞠躬。 “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找我,我能帮上忙的,一定会帮。”楚斩雨对朱珠说,一边把手里的白花递给她,“杨中将对我的帮助匪浅,我发自内心底感谢他为我,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先生他,死前有和我说什么话吗?”朱珠抓着他的衣袖说。 杨树沛其实什么也没说,也许他想和自己的妻子说什么,但是身体已经不允许他了;他用尽最后的生命去和楚斩雨说话,只为了得到他毕生追求的那个答案,而楚斩雨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 “你……为什么会来到……呢”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从出生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我分不清,真的分不清,也不想再去分清楚了。走到现在,新生或者毁灭,选择其一,其余的道路便不复存在。 但是楚斩雨看着朱珠通红的,仿佛盛满水的眼睛,还是说了谎:“他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告诉您:照顾好自己,保护身体。” 朱珠一边点头,刚刚干涸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一边握着他的手道谢:“好的……没想到您和我先生走的那么近,他存的特别关心联系人里,也有你的名字。” 特别关心联系人,就好比楚斩雨先前和薇儿的关系,监护与被监护的关系;无论楚斩雨做出什么样的事,第一责任人永远是杨树沛。楚斩雨已经料到,但亲耳听到,内心还是起了一阵汹涌的波浪。 “是我受了他的照顾。”楚斩雨微笑道:“我向您,向所有人发誓,一定会斩下安东尼·布兰度的人头,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的代价。” 统战部所有人基本都来了,王胥在一边红着眼睛,凯瑟琳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食物,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麻井直树沉默地坐在桌前,奥萝拉不断地用手揩眼泪,面前已经堆了一用过擦眼泪的纸。 墨白正在棺材前,招呼楚斩雨过来。 “你在做什么?” “朱夫人说她把她和孩子的头发装进去一个荷包里了,我向她借了一个一样的荷包,想把我们所有干员的头发也装进去。”墨白的眼睛干巴巴的,“让他的亲人和朋友们,一起陪着他上路吧。” 她的手里也有一个小荷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剪刀。 “少将,借您一缕头发。” 墨白踮起脚,将楚斩雨脖颈后的几根头发剪下来,眼疾手快地抓在手里,装进荷包封好,然后把这个素净的荷包放进了棺材。 不远处的钟声悠然响起,所有坐着的人也和站着的人一样全体起立,集体默哀。 楚斩雨哀伤地看着眼前,他尽力节制自己的情绪,这不是他第一次参加葬礼,也绝对不是最后一次;他的心里装着足有几十亿人的坟场,任何人的死亡都是他的损失。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应该在每个人心中持久地回荡。 其实每个年代都有各自的性格特点,在生死关头,人性的每一个孔洞都被无比地放大,他看到人们为欲望而活,因欲望而死,在欲望中忍受折磨,在受尽折磨煎熬后死去;人类实在过于弱小。 战争年代,人命更是不值钱,人们竭尽全力逆流而上,却不断地被推回原地,终而复始,就和老师的母亲说的一样,再过去几百年,孩子到老人都会重复做一样的事情。 但是即便是一样的事情,也有人能把它做出不一样的光彩。 就好比在毁灭一切的恐怖年代,有的人弓着身子等待着风雪的过去,有的人弓着身子是为了保护他人不沦落于雪崩中,他们如时代凝结的精魄,从内部上升或陨落。 葬礼结束,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到工作的岗位上,楚斩雨想去集兵部找杜邦少校问个事,结果他人不在。 在出大门的时候,站在集兵部大楼前站夜岗的哨兵靠着墙睡着了,枪支落在脚边,哈喇子流了一肩膀。 楚斩雨看他穿的单薄,又睡得很香,于是把自己军礼服的外套脱下来给他盖上,然后回到了家里。 当然不是他图方便的那个隔间,上次杰里迈亚来的时候都没地方落脚;如今他也是将官中的一员了,要是威廉找他的时候,那场面就有点尴尬。 所以他还是回到了这座小楼。 先前凯瑟琳悄咪咪说过有人吊死在了他的门口,要是她的话怕鬼就不回去睡了,楚斩雨也有心调查一下这件事,但是一来二去的,就把这件事忘的差不多了,不过想想,应该也不是特别重要。 不久后杜邦就打了通讯给他,应该是有人告知他楚斩雨来过集兵部找他。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伦斯中校哀悼会上你在场吗?” “那天我工作忙,没时间来,下午您的升衔仪式我也没来。”杜邦很抱歉地说。 “没什么,没有怪你的意思……晚安,早点睡吧。”楚斩雨心中了然,揉了揉眼睛笑道:“我看你们门口的哨兵都睡着了,对了,明天记得派人把我外套送到统战部来,我怕那小伙子冷,给他盖上了。” 挂断通讯后,楚斩雨在家庭式电脑上看了下培育中心给出的视频资料,里面记录了薇儿在培育中心的日常。 日常倒看不出什么,无非该吃饭的时候就是给她注射营养剂以及一些镇定药物,闲着没事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在高高的平台上翻滚来翻滚去,把头靠在栏杆上,呆呆地看向下面忙碌的人群。 有时候她会看向玻璃外的风景,看着天上飞过的战斗机和运载机,有时候她的目光会落在大厅内的其他实验体身上;一般人看某个事物,往往都会带着某种情绪,但是她看什么,真的就只是看着。 楚斩雨看了很久,试图找到金发蓝眼的女孩和那个丑陋诡异的怪物哪怕一点点共通点,也许他都能稍微获得一点慰藉,可惜他并没有;和怪物一起死去的女孩直勾勾地望着正在发出光的摄像头,仿佛孤独过去的时空,隔着生和死的距离和他对视。 “蝴蝶”钻出她的身体,把她原有的形状顶得支离破碎的时候,楚斩雨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绝望,而几乎所有绝望都来自于无能狂怒,他曾经许诺说会永远是她的朋友,可是他的人生里,并没有保护她的选项。 “朋友是什么?” “就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关心你的人,高兴的时候可以彼此分享,不高兴的时候可以互相抱头痛哭。”他说:“当你作出离奇选择时,能够理解你的人,一路上将彼此拥护,彼此铭记,永远不抛弃不背叛彼此。” \"想要一个好朋友。\" \"我就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第一个朋友,但是我不会是你唯一的朋友。长大以后,你会有更多的朋友,他们其中不乏有比我做得更好的人,更适合你的人。\" 在那个朝日初升的早上,他再一次感觉到她是命运送给他的礼物,可是每一个出现在生命中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楚斩雨关闭了视频。 他沉默地走到卧室里,路过薇儿曾经住的房间时,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好像只要不看里面空荡荡的样子,就可以假装她只是在屋子里睡着了而已。 楚斩雨这间小楼的卧室装修很简单,符合他这个人一贯的作风。 简单的洗漱完之后,楚斩雨躺了下来,他的脑袋里转腾着各种想法。 到目前为止,应该已经能确定“蝴蝶”就是安东尼搞出来的幺蛾子,楚斩雨悲观地合理猜测这个人已经手里不止这两个支配者。 杀人如麻和老谋深算,一般人能占一个就已经很让社会头疼,然而安东尼这个人是两者皆具的双料特工,简直是个搅动历史风云的大祸害。 尽管在维萨面前那么说,楚斩雨在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能够煽动社会绝大多数情绪的,又怎么会是一个简单的人?楚斩雨心知安东尼不可能杀死自己,在这场对弈里安东尼一定会死于他手,可是楚斩雨要顾及的东西太多,做事情必然畏手畏脚。 而且这个人,最擅长拿别人在意的东西来威胁别人的软处;自从知道有“人之巅”这么个超越常理的东西存在,楚斩雨丝毫不怀疑他不会绑架全人类来作为筹码。 他正思考着,垫在枕头下面的手却忽然碰到了什么;楚斩雨摸了两下。 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里放过什么。 纸张打开的那一瞬间,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在他的眼睛里只有这张纸上东倒西歪的字迹,开头几个字倒写得非常工整。 “致亲爱的楚。” 楚斩雨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颤抖着手指,继续往下面看去。 “今天我学会了好多写字,所以我想写一封信,展示我的学习成果。” “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天都在算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还要多久才能再和你见面,那个大厅里的叔叔阿姨们,给我看了很多你的录像,你真的好厉害,好像再大的困难都不能把你拦住。” “穿白衣服的陈叔叔说,你不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因为你有很多事要做,他还说你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英雄很苦很累的,因为要保护大多数人,所以我渐渐明白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意识到,你不是我一个人的月亮,因为你在照亮的,不止我一个人;而我和你要保护的人比起来,很小很小,小到你在要做选择的时候,一定不会选我。” “我想,要是楚可以做我一个人的西西弗斯就好了,就像骑士守护着公主一样,其他人和楚都不认识,为什么楚要保护他们呢?反过来,他们应该也不会和我一样,这么喜欢你,时刻都想着你吧。” “但是我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你,喜欢楚保护别人的样子,如果楚为了我,抛弃了其他人的话,说不定我就没有那么喜欢你了,但是,我也想象不出我有一天会讨厌你。” “我喜欢你,你无论对谁都像对我一样好;叔叔们说我以后会参加军队,军队是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说军队就是你在的地方,那军队一定是一个好地方。” “等我长大以后,也要和楚一样变得强大,去保护那些需要保护的人;不过无论我长多大,楚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嘿嘿,所以不用担心我离开你。” “其实我也感觉到,那些叔叔阿姨,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所以我慢慢觉得,这个世界,世界上的其他人并不喜欢我,说我一点都不失望是假的,要是能喜欢我就好了。” “但是这个世界很温柔。” “所以世界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但是我很喜欢,有白白的雪,有蓝色的海洋,粉色的蛋糕,有你和人们的世界。” “好想快点长大!这张纸,楚看完的话,不要告诉我,藏起来,等我长大了再拿出来给我看;等我也到了和楚一样的25岁……不知道25岁的我,在做些什么呢?” “希望今天晚上,我就能做这样的梦。” 纸张下面不知道为什么皱巴巴的,楚斩雨摸了一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楚斩雨以为自己有先见之明地消除了一个消失了的人,她所留在世界上的一切痕迹,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好像这样就可以保持一副坦然的样子。 你说得对,命运,我不愿意在你,在任何人的面前,表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脆弱,因为我早已失去软弱的权利,袒护那个胆小的我的人已经全部逝去。 如今你看到了我的眼泪,满意了吗? 我都快忘记你了,为什么你还要活蹦乱跳地跑出来,在夜晚这个月最松弛的时候,提醒我你已经死去的事实呢?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安排的话,那他大概也要哭着大笑了。 在回忆中,她是一个变得苍白,遥不可及的一道剪影,时时刻刻随着心理之光的映照,在心底每个角落照出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阴影,宛如潮汐。 悲哀的海水如经年的泪水,在骨头里尖叫,哭着说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离开了。 此时的确也有泪水,顺着眼角流淌到枕巾,能看出他悲伤的踪迹,楚斩雨面无表情地流着眼泪,即便面对命运重压,即便在无人的夜晚,他也不会发出一声呜咽。 睡吧睡吧。 就这样把她留在记忆的深处,手握着打开记忆的钥匙,但是千万别轻易打开那扇门,当悲伤来临时,一定是成群结队的。 “楚斩雨,你要谨慎地生活,不要迷失在感情和外界的诱惑里,因为整个世界都在呼唤你的名字,你不需要回头,不需要缅怀过去,你无暇顾及,你往前走。” 最终,他幸运地陷入了孤独的沉眠,困意如黑暗,将他整口吞下,当他再度醒来时,一切都不会改变,不会回到往昔,也不会向前更进一步,而他将走入新的世界。 番外其二:请悄悄地将我遗忘 “你好,小家伙。” 我…… 我说不出话。 一颗悬浮在人造子宫中的受精卵,当然没有发声的器官,可是奇怪的是,我还未拥有形体时,思想却已率先诞生。 我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像委身在一个盒子里,本应该碰不到,听不到的,闻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可是我却清楚地收到了外界的讯息。 “不用回答,因为你没有出生哦。” 我知道,女人是在自言自语。 你……是谁? 如果我有嘴的话,此刻应该张了张嘴。 “我是你的妈妈。”女人小声地说:“我在想,要不要让你诞生呢?” 我想出来。 我心想。 “你叫薇儿丹蒂·罗斯伯里,中文名字的话,就和你爸爸说的一样,叫楚薇儿。”女人絮絮叨叨地说:“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薇儿……薇儿? 我感受到外面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女人的声音在有点远的地方重新响起:“老师怎么和我说你上课不认真,还在课上写诗作画的。” 一个年轻的少年声音伴随着关上门的动静:“不是我不想好好学习,可是学校里的课就那样,挺简单的,老师还没讲我就会了 ,越听越困。” 我感受到外面少年和女人的对话,它多么想张开嘴巴说话: 想要出去。 我要出去…我不要留在这里…… 那个女人几乎每天都会来到我身边,大多数时候女人沉默不语,我只能感受到呼吸声,玻璃器皿碰撞,发出玉石相击的清脆声,圆珠笔尖在纸张上移动的沙沙声。 我听不懂女人和其他人的对话内容,但是它喜欢女人轻巧略微沙哑的嗓音,像沙漠绿洲里一阵整齐的风,来自树叶摩擦。 我多么想大声说话:我是有思想的,我能听见你们的一举一动,可以把我从这个小地方放出来吗?我迫切地想看看这些不同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样子,自己又是什么样子? 所在之处皆是一片虚无,这种虚无常人无法想象,这不是黑暗,而是没有任何感觉,只能接受外界传来的信息;如果要形容的贴切一些,可以想象一下睡着的感觉。 活跃的意识,却被被困在这么一片狭小的空间里,我无疑是痛苦的。 自由就在一个奇妙的时刻来了,巨大的声音在我周围炸开,我流淌到地上,慢慢地感觉到有了柔软的躯体,我感觉到了地板的冰冷,空气的味道德流动。 我很高兴,不再是一片虚无了。 有人把我捡了起来,好像是很软,很粗糙的感觉,还很温暖;后来我知道那就是人的手掌,我以为是那个女人,可是却听见一个男声,我并不熟悉。 我想,我还缺少一双眼睛,我想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眼睛长出来的期间我经历了什么,那一段记录好像在我的思考里不见了,不过我的一切也说不上思考,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个声音嫌弃我,说我笨笨的,比复制品还要让人失望。 复制品是什么? 我不知道。 在眼睛眨开的时候,我看见了一片漆黑的宇宙,远处闪烁着来自几亿光年的恒星辉光,我不太确定,只能感觉我好像变得很大了,稍微一用力,我就可以到很高的地方。 我低下头,看见很多头发落在红褐色的土地上,以及一段一段白色的,像小虫子一样扭动,摇晃着,我忍不住观察起来。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累了,很快闭上了眼睛。 而经历了很多说不出来的事情后,我变成了我,在递来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我也见到了少年声音的主人。 莫名的恐惧袭击了我,我惊恐地大叫,挣扎,最后他拉着我的手,回到了家。 这个家很大很大,没有限制自己的格子,我奔跑着蹦到床上去,被子软软的,像阳光一样,天花板上有葡萄藤叶子。 第一次和他一起吃东西。 他看起来有点严肃,脸上没有笑容,时不时翻着手上的手环,我含着红兔子耳朵的小勺子,悄悄地看着他,好想和他说什么,可是虽然我知道什么是情绪,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只好摆弄蛋糕。 他沉思的时候,我透过蛋糕的缝隙,端详他洁白的脖颈和肩膀连接处上一个黑色的环子,数着他睫毛的根数,一边暗自担心他会发现我在偷摸着看他,到时候应该怎么回答呢?我不知道。 我像个小蟊贼,把他苍白的嘴唇,细挺的眉毛,投下阴影的高鼻,他蓝色的眼里面一颗小小的黑色瞳孔,都随着眨眼一闪一闪的,头发像乌鸦的羽毛,光泽柔亮,自然地搭在额前,太阳穴和颈后。 吃蛋糕吧。 感觉楚,不太开心。 他的名字后两个读音对我来说有点复杂,我最初只记得他姓氏的发音。 为什么之前不看我? 他浅笑,眉毛弯弯的,像一片黑色的柳叶,停在额头上。 之前很害怕。 为什么害怕我?他问。 不知道,我心想,也这么说了 那时究竟为什么会害怕呢?我怎么也想不通,我心里下意识地有个声音对我说:别,别知道,我害怕地打了个寒颤。 诶,楚,我为什么会害怕你呢? 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想着想着,又流回心里。 明明你是那么完美,像神一样温和,像神一样冷漠,平等地关心所有人,平等地谁也不爱;可是我想,如果有人期望你能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注视他,那一定和向上帝雕像跪拜的修女一样愚蠢。 即便脚下堆满贡品和香灰,和虔诚的信徒,神那石铸的面容依旧俊美,也依旧面无表情,只做该做的事,不会被任何打动。 我也想多和你说说话,本能地喜欢你,喜欢你身上白色,蓝色和黑色的组成,我在抱着童话书的晚上,我失眠了,你向我讲了你的过去。 我问你:如果不参军,坚持写作的话,会过的比现在更好吗?书上说,军人是辛苦的……军人当然很辛苦,辛苦也是不好的词,人应该规避辛苦。 你却笑着说不会的,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会那样选择,你说你的愿望早就不再是做个作家,文学当然很好,可是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你想去保护他人。 我问你,没有考虑过自己吗? 你说:我自己一直都很幸福啊,能够像我的前辈们那样,去保护比我们弱小的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你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悲惨的人,在怪物的袭击里目睹全家身亡的,在战争里颠沛流离身无定所的,家破人亡的,精神失常的,身体残废的…… 在灾难面前他们不能保全自己,断掉的手脚也不会像你一样长出来了。 你说,虽然你的亲情和友情只是一瞬间,可是有些人,就连这基本的幸福也没有得到过,你说你相比其他人,已经很幸运了,没有必要太怜惜自己。 但是其实我也不太懂,只是单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和画本上画的那些穿着校服的男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奔跑做操,阳光和花瓣一起落到你的肩膀上。 而且,悲惨应该也不是可以拿来比较的吧?为什么你会经历这样的事呢?知道你的曾经那么痛苦和纠结,我的心也疼起来了,还有一点生气,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很潇洒,不应该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可怜。 我又看向你的眼睛,眼睑是粉红色的,一根根黑色的睫毛密密匝匝地排列下面,是一颗又大又蓝的眼珠,像一颗美丽的果实,在红色的盒子里偶尔扭动一样,不断翕张着,好像是宇宙的呼吸。 我在暗夜里思索着你说过的话。 我想,人为什么要去帮助和自己无关的人呢?就算在他们面前流再多的血,他们也未必会记住你吧,我想了一会,忽然想起在我和你相见之前,也是和你无关的人。 我和许许多多的陌生人,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差一个相逢吧,想到这里我又失落又开心,失落是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和你有关,每一声哀弱的声音都会让你的心为之流泪,你的眼泪不专属于我一个人,我的确没什么特别的。 高兴,是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你都是一个人吗?我可以陪着你的,我可以和你一起在军队里,我可以陪你上下班,和你天天一起吃饭。 我可以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也去帮助比我弱小的人,这样帮助别人的路上,就又多一个人了,你也不会孤孤单单的;我懂那种感觉,因为我曾经一个人待在虚无里,孤独,真是太可怕了。 因为我曾经也是一个弱小的人。 这个漂亮的世界上,肯定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也有很多比我还要弱小的人,肯定有很多没有家人的,没有朋友的,没吃过蛋糕,也没吃过你做的饭的人。 虽然好像很多人也不太喜欢我,但是我可以像你一样,用自己的行动让别人喜欢我,一想到这里,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而且在你的人生里,一定很少有人像我一样,可以没有顾忌地关心你,我所以想到,我可以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和你说的一样……想要一个好朋友。 “楚,要爱自己。” 我对你说道。 那一刻,我确定我爱上了你。 喜欢我记得是个比较轻微的词吧,可以对很多人说,对很多东西说,可是爱就很重了,所以,我觉得我爱上了你。 后来,我又一次在飞在天上,长出翅膀的时候,我看到梦寐以求的海洋。 以及楚的过去。 而那时的你,和现在一样,背负着许多人的生死,在你存在的时间,不断地重复着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想做的事。 现在,你和少年时代更是不同,你不再是个衣食无忧的旁观者,你成为战争的亲历者,所以你才会在目睹人间惨剧的时候,触摸到如此真实的痛苦。 痛苦是一视同仁的,当然也有一天会降临到你的头上,直到把你推到死亡的边上。 楚…会死吗? 我不成形状的眼睛,看着你的眼睛,蓝色对蓝色,好像天空凝视海洋,那里面全是温热的,波光潋滟的眼泪。 你流泪的样子,其实特别好看,眼睛下面软乎乎,湿漉漉的,像红色的花瓣,但是我不想让你哭,在我的记忆里,你每次哭都是为了我。 你真的是在为我哭吗?还是因为失去太多朋友而难过呢?我不想知道,哪一个更多一点,因为未知可以让我尽情想象,假装自己在你这里可以超越任何人的位置。 这当然是假的,这我知道,如果你爱我超越任何人,那就不是你了,也不是我喜欢的你了,我真的很爱你。 我爱你,爱你的眼睛,爱你的鼻子耳朵,爱你的头发和白色的脖子,喜欢你身上的衣服,爱你的家,爱你的军队,我爱你的一切,我爱你这个人,只是因为你存在,所以才爱你。 比我的生命,比我的一切都要爱你。 无论你做什么,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像现在这样爱你,我好想说出来,大声地告诉你,我怕没有机会了。 我的嘴巴几乎没有了,眼睛也快看不见了,只剩下模糊的光感,头部一阵一阵的疼痛,我知道那是你在尝试杀死我,我的心和身体都在发疼,下意识地就想求救。 “救命……救命……” 想和先前的一样,向你求救吧。 我是这么想的,楚。 可是我最后没这么说,因为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一定会变成对你的诅咒,让我这个本就该死去的人烙印在你的记忆深处,让你不太自由的人生变得更加沉重。 因为你救不了我,也不能救。 我希望我的生和死都能给你带来快乐,而不是深重的痛苦,我是这样的爱着你,当然希望你可以过得更幸福满足一些,所以请悄悄地将我遗忘,把我抛弃在记忆的一角。 我会藏起来,不让你在回忆的时候忽然想起我,然后泛起一阵一阵的悲伤,我会躲起来,死后也注视着你,陪伴着你,我会在角落里看着你,很乖的。 “我相信你,相信你的爱。” 这是我最后唯一想说的话,我这么想着,一边渴望地向你伸出并不存在的手,所见的只有快速坍塌的虚无;其实我并不是想挽留你,只是想拉住你,因为好冷,你的身上都结霜了,衣服不足以避寒,你不嫌弃我的话,就拿我的身体盖着吧。 你以后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呢?我想着他们对你笑的样子,他们可以和你永远做朋友,你不用顾忌什么,真好。 我想,我并不是妒忌。 我只是希望,在我死之后,你遇到的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爱你,给你长久的陪伴和幸福;我爱你,希望你也能被人爱,就算这份爱不是我给的,那又怎么样呢? “楚,晚安!” “晚安,薇儿,明天见。” 而我已闭上双眼。 第70章 作品第一阶段访谈(可跳) 这里是吃饼干的鳜鱼! 现在第一卷:崩落纪已经结束了,开始对作者的一次访谈,针对读者们提出的各种问题,进行回答。 q是问题,a是回答 (主角篇!!) q:楚斩雨是什么mbti啊? a:我用他的性格行事方式测了一下,测出来是intj-a哦,不过他少年时期的性格测出来是infp小蝴蝶,生活把他的fp值都磨没了?(o???o)? q:主角楚斩雨的生日是哪一天?想用星座给他算算命。 a:楚斩雨在地球上出生的生日是11月15日,是天蝎座的。 q: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啊?为什么有两个名字? a:(尴尬)因为他爸爸是中国人,妈妈不是中国人嘛,不过后来她妈妈也加入中国国籍了。 q:薇儿死得这么快,我还以为她是女主角呢,以后还考虑有别的女角色来填补这个位置吗? a:我标签里有无女主,无后宫哦。 q:楚斩雨今年几岁了,一会说他二十几岁,一会说经历了百年时光的,感觉他的年龄好像很迷。 a:里面不是有个叫基因修正的东西吗?你就这么理解,他看起来二十几岁,实际上经历了百年时光。 (书名篇) q:作者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书名? a:其实是我当时不清楚咱们的取名风格,所以起了一个很简约的书名,看起来没什么特色,格外劝退读者 (灵感阐述篇) 我这篇小说的核心是恐惧和勇气。 人为什么会产生恐惧感呢?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人类大脑中的扣带回部分会触发“战或逃”的本能反应,使我们对未知事物产生紧张和恐慌感。这种反应是为了确保我们的生存,因为未知常与潜在的危险和不可预测的风险相伴。 举个例子。 当你一个人孤身走在漆黑的夜晚里,什么都看不见,人会本能地感到害怕,但是当有个熟悉的朋友陪在你身边,或许你打开了手电筒照亮了黑暗,这时候就会好不少。 或者说你一个人走在寂静无人的小路上,忽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是动物?是鬼?还是人? 它为什么会跟着你? 被追上会有什么后果? 恐惧源于对未知的不确定性,这是人的本能。人类习惯于稳定、可预测的环境,而未知打破了这种稳定。面对不确定的挑战,人们因无法预测和掌控结果而产生焦虑。 所以,我一直认为人之恐惧来源于未知,即便是很强大的事物,只要它能被人所了解,在压迫感这方面就会小上很多。 人会畏惧宇宙,就是因为我们不了解,不清楚宇宙深处有什么,所以才会害怕向外探索,不完全是因为自然生存因素。 人类文明已经站在了地球的巅峰,但是我们个体确实那么弱小,所以会害怕超自然无法理解的力量,各种鬼怪故事传说应运而生,我们再联想到的时候会不自主地害怕。 而当人类文明作为整体走出地球的时候,宇宙是一片黑暗幽深的密林,里面会有什么呢?我们在里面,又是什么位置? 我们在地球上的舒适日子过习惯了,不敢想象会经历来自更高维度的打击,那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未知的威胁会把我们带回弱肉强食的丛林时代。 恐惧,对未知的恐惧,这是其一。 勇气,就是克服恐惧。 在我们身为婴儿的时候,摇篮外面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是未知的,我们无法自主行走,但是每个看这本书的人,都学会了走路,走到了外面的世界,这要不断地克服一次又一次的挫伤和恐惧。 所以我觉得每个人都具备勇敢的潜质,有向未知的恐惧发起挑战的勇气。 就拿我自己来说,在我高考前一年的时候,每天都在焦虑,无数次在脑中模拟自己考差了的景象,可是真到了高考那一天反而比想象的要平静。 因为我知道我已经尽力了,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上吧,而在拿到语文卷子题目的那一刻,我扫了一眼题目,心中那种对不确定未来的恐惧,荡然无存。 所以你不是在害怕某个具体的事物,你是在害怕名为“恐惧”的这种情绪,正像美国总统罗斯福说的“我们所害怕的正是害怕本身。”单个的恐惧不会伴随你终身,随着你年龄的增长,不断地会有新的恐惧找上你。 克服恐惧就是要拿出勇气,勇气和个人才能无关,只关乎选择,只要有迈出那一步的决心,就能有选择未来的契机。 先描写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在恐惧之中,勇气终将克服恐惧;如果面对无法确定的未来,勇气是所有人最引以为豪的武器,人类的伟大就是勇气的伟大,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 (后续剧情安排) 第二卷相对第一卷来说可能就没有那么温馨日常,相对来说要沉重一点。 然后我会缩减每一章的字数,一章大概会在两千字到三千字间,每天更新会在两三章左右,也就是说我更新的总字数是不会变的,但是更新章节会更多,读起来也舒服。 第二卷是一个过渡卷,剧情的走向会发生巨大变化,可能和很多人猜测的不一样,希望有关注着这本书的朋友们轻喷。 虽然这本书目前非常冷,没什么人看,但是我还是把它当成我的一个爱好来做,毕竟这本书如果连作者的爱都没有了,还剩下什么呢?如果仅仅是把它当成商业作品,后期这本书一定会变得很烂。 那么《致蓝·崩落纪》到此就完结了,感谢所有关注着这本书,支持我的读者,后面有机会我会对前面写的不太好的剧情和描写作修改,尽善尽美,第二卷的名字叫《致蓝·毁坏纪》。 谢谢各位! 第71章 引子:合唱班 合唱班的一个孩子叫冬妮娅。 她是个温顺的好孩子,胆怯又沉默,所以在针管注入她的皮肤时候时,她只皱了皱眉,并不说话,疼得满身大汗也一声不吭,只有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 她很听话的。 在几分钟过后,她开始呕吐,吐出一些内脏细小的碎片,不住地呻吟起来,哀求般地跪在地上,裂开的皮肤里渗出鲜血。 她望着外面的人,手不断地抠着玻璃壁,留给她的只有越来越远的背影,她的生命力随着血和内脏一起流出体外,她趴在地上,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滩液体,目光落在手臂和腹部上弥漫的乌青淤血。 “真脏啊。” 外面有人说道。 她被丢到了密封的机器里,这里非常狭窄,像一个金属的四方形袋子;冬妮娅疲劳地靠在墙上,忽然她听见了轰隆隆,刺啦刺啦的声音,像一把开足马力的电锯自上而下,距离头顶越来越近。 这里的温度也越来越高,热的像是地狱,她的皮肤表面流着蒸包子一样的血汗。 “我要出去…我不要留在这里……” 在这三年内,她和很多同胞一样,尝试了无数次逃跑和出走,没有一次成功,这是一个相当漫长且折磨人的过程,即便她成功地逃出去了,估计也没办法融入社会,她会被通缉,然后再被送回这里,祈求自己能成为幸存下来的幸运儿。 想着,她哭嚎起来,伸出软面条般的胳膊,手不住地捶打厚实的金属墙壁。 “救命…呜呜救命……” 忽然声音停了,她眯着泪朦朦的眼睛,望向骤然安静的上面。 周围仍是一片漆黑。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那种焚烤的焦灼感慢慢不见了,咸咸的泪水滑落到下颌,勾的人痒乎乎的;眼睛酸胀痛涩的,止不住地淌出黏糊糊的水。 冬妮娅僵硬地动了一下肩膀,湿漉漉的衬衫箍着腰身,身上白色的实验服湿透了,勾勒出小蛇一样的细腰,偶尔颤动一下。 她感觉又冷又热,鸡皮疙瘩如鱼鳞密布,解开胸口的扣子,衣领松松垮垮地垂成v型,里面的光景柔滑洁白,起伏有致。 “冬妮娅。” 有人叫她。 她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停在上方,这些脸都没有眼睛,但是冬妮娅能感觉到他们在看着她,她害怕地发抖。 “一个人,很害怕吗?” “我……我不知道……”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你害怕了。” “我……害怕?”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你要死了。” “我…我没死啊……” “你你你要要要要死死死死死了了了这这这就就就是是是是你你你你的的的结结结结结局局局局我我我我我们们……” 他们的声音合而为一,缓慢悠长,富有韵律,像一首赞美生命的诗歌。 他们的面容干净整洁,无一他物,纯洁无瑕,像一张等待描绘的画布。 这几乎传教式的颂唱,像是教堂唱歌时才会有的韵调,但在短暂的对视里,冬妮娅目睹了上方所具备一切不可思议之处。 一种难以言说,但是真实存在的恐慌感攥住了冬妮娅的心脏:她感觉自己如果就此拒绝的话,会失去原本生还的机会,最后只能可怜兮兮地躺在坟墓里。 “那绝对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冬妮娅失控般地叫喊起来:“我宁可看遍这世间的沧海桑田,也不想接受这短暂的一生!我有太多想做的事情!绝对不能就在这个时候死去,我必须活下来,和大多数健康的人一样!” “宁愿看遍世间的沧海桑田?” 他们似乎咀嚼着这句话,一齐俯下脸,刹那间如鬼魅一般凑近了冬妮娅的身子,注视着这张满布病容,憔悴狼狈的稚气面孔。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他们温柔地说道:“凡事都有代价。”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哪怕只是活一百年,人类都会觉得枯燥乏味;年龄的拉长跟不上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亲朋好友故交零落。”男孩女孩的声音传来,她们都咯咯笑了一声,然后用很轻巧很柔美的声音,调起的很高,唱了起来: “一个小孩,一双手,十个小孩,手拉手,一二三四,大步走,风里走,雨里走,好朋友,不分手……” “他是谁?” “是你这位我们的大朋友!” 不同的语言响起来,他们用高音唱到: “cпrt, cпrt eжata, cпrt mышata” “快睡啊,快睡吧,刺猬玩偶~” “meдвeжata, meдвeжata n pe6rta” “小熊玩偶和人们~” “Вce, вce ychyлn дo pвeta” “所有的一切都在黎明前入睡~” “我不考虑未来的代价,我只考虑现在……我是普通人,我只想追求眼前的幸福。”冬妮娅哽咽地说,她紧紧地抓住了什么东西,语气决绝:“如果我真的可以摆脱死亡的话,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们先是安静,后都轻轻地微笑起来,他们听起来都很年轻,一起发声听起来像是爱乐之城里最青春,最稚嫩的一首歌。 他们停止了无休无止的歌唱,无数只手将她拥入怀中,无数张嘴唇贴在她的脸上,拭去冬妮娅·图曼诺娃眼角的泪痕。 “恭喜你呀,冬妮娅。” 热烈的鼓掌声在空间里响起。 一阵冰冷至极的柔软触感和全身紧密相接,灵魂感觉好似贴在冰面,冬妮娅被这寒冷的感觉所侵袭,灵魂似乎被实实在在地撕咬了一口,她竭尽全力向后仰倒,想要这种令人畏惧的异样感。 舌面轻轻滑过舌面,黑色的血液淌出来,温柔地融入了冬妮娅的嘴唇和牙齿,每一根毛窍……冬妮娅感觉这个空间正在向自己倾倒,和血水一起滑进了食道。刹那间,冬妮娅所有的感官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 冬妮娅那如小鹿一样湿润温柔的眼睛,与白瓷一般的皮肤交织出的堪称冷酷的黑白分明色彩,她身上畏惧的的气息、他微微卷曲的发丝掠过细弱颈脖处,残留冰冷的痒意……这一切都随着另一个强大的灵魂的进入,而变得模糊不清。 “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你不再是孤身一人。” “因为我们共用一颗心。” “冬妮娅,我们做好朋友吧。” 在一间房间里,天花板上是一张许多孩子的合照,合照里忽然出现了一张脸。 女孩笑容稚嫩天真,挤在一大堆玩具里面,身子娇小,眼睛直直地瞪着镜头,看起来傻乎乎的……冬妮娅活下来了,她再也不会消失,可惜她再也没办法用自己的五官感知世界。 “不过,那也没有关系。” 因为大家,是一体的。 …… “冬妮娅·图曼诺娃,可惜了,本来有机会的,谁知道这次过激反应这么重。”漂亮的女研究员摇了摇头,把那具碾成碎渣子的白段块状物拖了出来:被分解的很好。 “无所谓,反正还有别的。”陈清野耸了耸肩,他走到一边,继续翻看刚才叫《百年孤独》的一本书,轻声朗读起来: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当时,马孔多是个20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像史前的巨蛋。” 他看了一会,总结道:“写的什么东西,看不懂。” 女研究员去处理机器排出的剩余物时,陈清野忽然对她说:“对了组长,身体里的脂肪也跟往常一样,送到工厂去吗?” “对,和往常一样。” “我看她身上也没几两脂肪……而且过激反应这么严重,脂肪也没办法做成大众能用的制品。”女研究员挠了挠头,笑道:“要不然做成肥皂,送给统战部那些能用的干员?就算节日礼物了。” “好吧,我想想。”陈清野把书放到书架上,摸着自己的下巴思考,“有了……让机器做成肥皂,送到楚斩雨少将那里去吧。” 女研究员得了准许,跑到机器那里输入了一串指令代码。 “你叫什么名字。”陈清野眯起了眼睛,忽然问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生。” “我刚来不久,您不太认识我是正常的。”女研究员垂下眼睫毛笑了笑: “我叫阿黛尔·辛普森。” 第72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1) 惨白的手术灯照亮了他的眼睛。在没有麻药的作用下,大脑被切开了,露出淡粉色的褶皱皮层,罩在无菌手术泡里。 先前在地球时,楚斩雨的人类基因编程芯片居然出现了碎裂的痕迹,要知道这个东西,每个统战部干员每人一个,可以防止基因突变;毕竟现在有实验证明异体和原先的身体素质有关。 他专门的护理团队纷纷悲观地想到:要是楚斩雨这东西碎了,一不小心基因突变了,按照他为人时的身体状态,怕不是会变成新的支配者,也说不定。 楚斩雨一言不发地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倒映在他的虹膜里,眼睛亮得像蓝宝石。 几十条玻璃管子分别插入他的嘴巴和肌肉,往里面缓慢地注入镇静剂,凉而柔软的感觉传遍他的周身,他的心宁静了下来,一边打量着自己上方的复杂机械,此刻仿佛置身于机械王国。 机械眼凑近他的头部,伸出金属的优美肢体,器械的手指尖端附着这一块全新的芯片,在接触他的大脑时,带来阵阵凉意,像根根钢针撞入,这种疼痛足以让人昏过去。 幸好,疼痛对他来说司空见惯了,这种持续不断的锐疼反而让他愉悦地清醒着;一边的监视屏传来护理人员的慰问,问他是否需要镇痛的麻药,楚斩雨摇了摇头。 “不用了,这个手术需要我全程清醒着,我是知道的。” 这时门开了,护理人员手上拿着一片什么东西,脚步轻缓地走了过来;金属光滑如镜,严重的反光里楚斩雨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在口罩后面一动一动的嘴唇。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他看清了护理人员手中的是一张手帕。 “别看那里了。”护理人员将手帕轻柔地盖在楚斩雨的眼睛上,遮住了他透过金属反光打量自己脑内构造的目光。 “其实没必要啊……”楚斩雨笑了笑,稍微活动了一下被束缚带捆住的僵硬四肢。 护理人员却以为他是忍疼到浑身颤抖,她们不少人纷纷叹了口气,一个年纪稍小点的女孩对着传话筒说道:“我向您保证,很快就会过去的……” 如今战争过后,这几天各个葬礼和哀悼会就没停过。 “蝴蝶”给人带来的绝望虽然不似“序神”和“觉者”但也已经带来了不小的损失,把“支配者”这个概念摆到了许多生活在火星基地上,相对来说比较和平的人们面前。 而且,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即便“蝴蝶”的实力并不强,却也可以对人类造成如此大的损失;伤亡数据并未向公众公布,但是从前那种悲观伤感的社会氛围,又再次死灰复燃了,还隐有燎原之势。 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拼命努力赚取功绩点,为了到相对安全的月球基地去。 而月球基地上的人,拼命努力赚取功绩点,为了到最安全的火星基地去。 至于火星基地上的人也拼命地托关系,一掷千金买功绩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环境最优越最安全的火星;不过没有关系能托的人,就不得不到地球上的第一线去。 这样一个怪圈,循环起来让人绝望痛苦。支配者的强大,和最近连环杀人犯安东尼·布兰度重现人间的消息,让许多人忽然一夜之间意识到了这个怪圈的悲哀。 于是当楚斩雨坐在专车里,远远地望去时,就能看到一群人扛着旗子标语在喊口号,抗议基地流动的黑幕和暗箱操作。 “少将,要绕开这里走吗?”开车的士兵问道:“他们很吵。” “没关系,按照原来的路走吧。”楚斩雨合上脑部芯片的医疗报告和保养手册,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因为我也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抗议人员群情激奋,车辆开过通道的时候,为首者一眼认出了这是军部的车,也不知是谁喝了一声,一群人蜂拥而上,把车辆周围弄的水泄不通,车仿佛开进了沼泽地,寸步难行,士兵和助理面露难色。 “少将,这可怎么办?”助理瞄了一眼外面黑云似的人脸,“这没个半小时怕是动不了吧,再说了他们围着统战部的也没有用啊,真有本事,去围摩根索主席呗。” 士兵干脆熄了火:“少将,您要下去吗?这里根本开不走。” 楚斩雨揉着有点疼痛的太阳穴,漫不经心地说:“哪里开不走了?你看看,那人行道上不是很宽敞吗?” 助理表情尴尬中有点无语:“您认真的吗?人行道上面全是人。” 楚斩雨笑了笑:“这有什么问题?人的话,碾过去不就行了?” 话音刚落,楚斩雨感觉车内一片寂静,士兵和助理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他回味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说了什么:“你们……就当我开玩笑的。” 其他二人打量他的眼神,好似在怀疑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家伙是个冒牌货;楚斩雨哭笑不得地说:“算了,鸣笛开道吧。” 人群并不吃鸣笛开道这一码,大概是楚斩雨在高级军官里风评太好了,大家对他的人品都很自信,相信他绝对不会真开车撞人群,于是越发声势浩荡。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挟少将以令军委,想把楚斩雨单独扣起来似的;实际上,楚斩雨也确实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车外的吵闹声,显得车内更加宁静了。 “怎么办?” “……凉拌。” “等吧,等他们闹够了。” 楚斩雨甚是烦扰,在他们和人群都陷入胶着状态时,人群的吸引力却立刻被另一边吸引走了;助理艾达摘下墨镜,眼巴巴地望向另一头:“诶,是摩根索少爷!难怪他们都往他那去了。” “我们快走。”楚斩雨当机立断。 杰里迈亚又是一身新装扮,这回他的身后没有千娇百媚的高叉裙美女;他从车里站出来,向人群高高地招着手,像个巡球演出的大歌星。 而人们的态度也很热情,有点过于热情了,看他们的样子,恨不得把这个花枝招展的年轻人变成摸不着头脑的路易十六。 在经过杰里迈亚的车边时,楚斩雨忽然心有灵犀地望去,正好和杰里迈亚的余光对上,此人抓紧时间抛了个眼色给他。 “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和他爸一模一样。”楚斩雨默默想到,却忍俊不禁。 “少将你刚刚吓死我了。”年轻的女助理艾达蓦然回首,捂着心口说:“什么碾过去就行了?真是太可怕了。” “可能是我刚做完手术,头太疼了吧。”楚斩雨敷衍地笑道,内心却也有点不安困惑:我怎么会刚刚说出那么一番话?这简直不是我…… 这次集训在场的这一批人来自于不同部门的士兵,有统战部的,也有集兵部的。今天是固定的每月在模拟战术室集训的日子,而经历“蝴蝶”一战,各部都伤了元气,急需振奋精神,所以才请了楚斩雨来示范。 “五百三十二发,全中。” 同频耳机里传来观测人员不吝夸赞的声音:“不愧是楚少将,每次都这么精准,简直像一台手术那样精准啊!” “谬赞了,基本操作而已。”楚斩雨额头上已有了细汗,摘下瞄准镜,眼前的模拟景象瞬间消失,电子屏幕一闪一闪的。 下面观看的军队安静了片刻,随即黑压压的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欢呼;楚斩雨从高台上下来,接过助理拿着的外套勾在臂间,向那些满脸兴奋的士兵们卸帽微笑。 这是模拟各种射击环境的虚拟实验室,因为在抗击异潮第一线的时候也很需要各种射击武器的运用,同时也要求士兵操作炮弹瞄准程序指定的多加练习。 模拟的场景是十五处常见的作战环境,穿插的是各种灵活移动的异体,如今特制的枪支能够击穿它们的表面皮肤,只欠缺力量训练和精准度;而在模拟作战室里,场景和触感都足以以假乱真。 楚斩雨站在演讲台上,拿着昨晚上刚写好的稿子,一板一眼地念道: “大家在学校军训和部队日常授课,应该都知道,如何让异体失去行动能力;对于变异时间在24小时以内的人底异体,我们要破坏它尚未完全消溶的大脑,而异体的大脑在这段时间内,会在全身各处游走,这时候要熟练运用个人终端的探测能力。” “而对于非人底异体,将它分割至一万块以上就能使其失去活性。” “所以一般采用的是爆破式,我刚刚演示的是远程操作的镭射枪筒炮,在保障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我也推荐这种方法;每一次处理异体,都必须对当地的土壤和建筑进行全方位的无害化处理,因为受分泌液污染影响,土壤也有可能会导致人基因的突变,请各位在战场上务必牢记这一点……” 台下掌声不断,稿子一毕,楚斩雨接过集训负责人递来的剪刀,剪断了戴着红花的长条绳子,从台下立刻喷出“团结强军,风采集训”的烟花字眼,主席台上也纷纷起立,鼓掌,十分热闹。 楚斩雨沐浴在礼炮彩花里,说完了最后一句:“那么,我作为特别邀请评委,正式宣布,本次集训,现在开始!” 第73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2) 集训现场后台,凯瑟琳捂着自己昨晚饱受蹂躏的老腰,以一个极其不雅观的姿态横卧在观众台上,口中呻吟不断。 “呃啊,为什么……红酒开了都要先醒五分钟,我醒了却要立刻去上班?”凯瑟琳进入了每天固定一次的贤者模式,念念有词,“苍天啊,我想过一种不被电话和闹钟吵醒的生活。” 麻井直树对集训的画面显得比她有兴趣得多,目不转睛地跟着他们活动的轨迹,但是听了凯瑟琳快三十分钟的絮叨,头也开始疼了,效果快赶上西游记里的紧箍咒了。 “师傅莫念!”麻井直树很是无奈,“三十分钟了,再困都该醒了吧?” “不是我想这样,可是只有我的身体到了集训现场,可是我的灵魂还在床上沉睡,如今灵肉分离,我实在打不起一点精神。” 凯瑟琳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把固定在那里的塑胶凳子当成抱枕,侧身而眠:“老大说过中国文化‘此心安处是吾乡’我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暂时眠一眠。” “小心一会少将就来捉你。” “不可能,他这会应该忙的很,这会估计在和其他人推杯换盏,两个小时后才可能有机会回来逮住我的现行,此刻不睡更待何时?”凯瑟琳邪魅一笑,眼睛一闭。 楚斩雨提着酒瓶子走了上来,正好听见她目无领导的发言,于是便微笑着走了过来:“不用等两个小时后。” 凯瑟琳豁然开眼。 正好和楚斩雨眼对眼。 凯瑟琳:补豪! “早上好啊,凯瑟琳少校。”楚斩雨笑眯眯地看着她:“睡得好吗?” “老大,不要不要,你听我解释,我其实只想闭目养神一会,我舟车劳顿……”凯瑟琳眼珠子转得如算珠,在眼眶里骨碌作响,盯上了一边的麻井直树:“不信你问他!我是不是闭目养神?” 麻井直树背着手快速地移到了另一边,一脸与世无争:“我先走了。” 楚斩雨和蔼地在她身边坐下,把酒瓶子递给她:“要不要喝酒醒醒神?” “我腰疼,不太想喝东西……”凯瑟琳目移,慢吞吞地说。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还腰疼?” “咳咳咳……”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凯瑟琳紧张得不自觉地切换了敬语,“您一定要我详细地说一下的话,那我们之间还能是从前那样的关系吗?” 楚斩雨犀利的眼神在她的腰上剜了两下,凯瑟琳紧张得腰上的肉抖个不停,鼓着腮帮子说:“把话说到这份上,您应该懂得差不多了吧……” 只听楚斩雨冷不丁地说:“你腰受过伤,大晚上的别做力量训练了。” 凯瑟琳:“……” 她先前记得军委给楚斩雨统共分配过三次婚姻,三次告吹,每一次都是老婆忍不住成为墙外红杏,楚斩雨得知她们出轨也平静的很,因此凯瑟琳大胆揣测过楚斩雨可能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疾。 但是很快这个说法就被八卦队伍的墨白否决了,墨白质问他们:一个雄鹰般的男子,怎么可能有不举之症?多半是他那三个老婆,老是见不到他,所以最终情火烧身,给楚斩雨戴了三顶鲜艳的绿帽子。 凯瑟琳想想也是,但是这么一想,楚斩雨长年在外没空搭理家妻,怕不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很有可能…… 他完全不懂! 凯瑟琳严重怀疑这是先礼而后兵的套路,举个形象的例子,这个时候她在后台睡着,就好比观测学子高考现场监控的人呼呼大睡了一样严重,此时楚斩雨似是而非,要杀不杀的态度,她非常心慌。 然而她心慌早了,只听背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我正想找楚少将敬酒,结果你人在这里,可真是让我一阵好找。” 楚斩雨冷笑道:“哟,你又跑来了。” 来的人果然是杰里迈亚·摩根索。 凯瑟琳心中双手合十,把能想到的神,什么耶稣圣母玛利亚佛祖玉皇大帝梵天安拉真主都拜了一遍:求求让他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信女愿终身……荤素搭配…… 或许是东西方诸神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心不虔诚,杰里迈亚一下子就看到了她僵直的背影:“斯蒂芬女士,早上好啊。” 凯瑟琳一脸无欲无求:“初次见面,摩根索少爷,甚是幸会呢……” “什么初次见面?”杰里迈亚有点疑惑:“我们明明昨天晚上……” “凯瑟琳·斯蒂芬。”楚斩雨沉声道。 他叫她全名的时候,一般是要秋后问斩的节奏,凯瑟琳心中悲苦,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楚斩雨对下属有滤镜,单单凯瑟琳那暗示一下的话,楚斩雨没能get到其中的意思,但是如果加上杰里迈亚这个远近闻名的博爱人,他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本来前些天,我还在想你腰伤口怎么老是复发,还心疼你一阵,现在看来,你是不把我,也不把纪律放在眼里了。” 楚斩雨用酒瓶轻轻地敲打着她,伴随着凯瑟琳鼓点一般的心跳声:“看来我不必心疼你,我看你精力旺盛的用不完,我以前放着你不管,但现在不罚你,我以后就难管了……这样吧,你去陪底下的人集训,集训没结束前不准回来。” 集训时间会维持一个月。 “对了,要是让我知道你又在搞这些门堂,事不过三,我就送你去培育中心的配种所,让那里的驯兽师好好地给你上一课。”楚斩雨下了最后通牒。 听了这话,凯瑟琳两眼一抹黑。 听他这语气,这是要玩真的。 配种所顾名思义,就是动物和动物配种的地方……以前楚斩雨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现在一升衔,整个人都改吃荤了,以前那个任她调戏的年轻上校一去不复返了,这话堪称野蛮的威胁了。 “我给你三分钟,到下面的集训场地去报告,没准时到我就立马让人送你去和狮子老虎一起玩,它们肯定会很喜欢你的。”楚斩雨看着个人终端开始倒数:“180,179,178,177……” 凯瑟琳欲哭无泪地跑了。 在路过锃亮的玻璃杆时,她瞥了一眼玻璃上自己俏丽的鹅蛋脸,恶狠狠地心想:活该你没老婆,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这么凶啊,一点都不像我出发之前认识的那个人了。”杰里迈亚大大方方地在后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因为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楚斩雨说:“凯瑟琳这样在外面胡来玩惯了的人,我不把话说重,她绝对不会听的。” “她要是事过三了会怎么样?” “我终端里有配种所的通讯方式。”楚斩雨看起来不似口嗨开玩笑:“这是命令,她是统战部的人,也该懂点事了;至于别人在外面怎么乱来,我管不了。” 他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杰里迈亚脖子没擦干净的红唇印。 “说起来远征队发现了个有意思的好东西。”杰里迈亚提了提衣领,盖住昨晚上的快乐遗留痕迹,“是一艘重新漂泊回太阳系的飞船残骸‘伊甸之东’,而在里面留下诸多文件和一段视频的人……” 他比楚斩雨高半个头,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少将的神色:“叫艾伦·布什内尔。” 第74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3) 艾伦·布什内尔。 楚斩雨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名字了,从杰里迈亚的口中听到这话时,他的头脑甚至出现了一瞬的晕眩。 “艾伦……艾伦·布什内尔?”这个名字好似一把合适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套在楚斩雨心防上的锁,他一把拽住摩根索少爷的肩膀,揪着他的领子,忘记了要矜持,“在哪里!在哪里?带我去看?!” 此人的力气真不是盖的……杰里迈亚自认为经常锻炼,结果被他这么一拉扯,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脖子和肩膀连接处错位时,发出打嗝似的“嘎啦”声。 他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猜到这两人勾肩搭背的,关系肯定不简单,只是没想到楚斩雨反应这么大。 “伊甸之东”整截飞船都放在科研部,本来艾伦博士的视频里提到费因,科研部那边就该请人找楚斩雨过来了,但是自从这视频一运到火星上,进了科研部,视频就一片黑白沙沙声,怎么也打不开了。 “说了多少遍了。”安桂贤一身红色制服,像只烤好的龙虾一样卧在办公桌上,“真的是技术不足,不是科研部想瞒着您什么,您都是将官了……要不然您去看您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 要是换了别的部门,面对统战部少将未必敢这么大呼小叫地说话,但是目前科研部在各大部门里面就约等于家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军委秉持着苦谁不能苦科研部的准则,对科研部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遇上像陈清野这种特别有家庭背景,脾气特别高傲的学究,哪怕是有着“the king of toliet”名号的摩根索主席来溜达两转,也得看他眼色行事,一不留神就会被轰门外。 楚斩雨以各种方式摁动按钮,视频都没有再次亮起,他凝视着屏幕上自己苍白的脸:“对不起,我说话冲了点,我只是太想看看这位早逝的天才少年说了什么,只有视频有加密,他一定要告诉重要的事。” “好啦好啦,等这段信息加载出来我们会立刻通知您的好不好?别再拍录像机了,录像机也是一条生命啊;来来来,您实在想看,这里也有他手写的复印件。”安桂贤指了个摆放文件的书桌,眨眼间,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就是楚斩雨始终对科研部抱有一点偏见的原因了:气氛太傲太狂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有万夫难敌之威风,就算灭霸进来,还没打响指,都得先挨一巴掌。 桌子上文件堆的还算齐整,艾伦手写的稿子打印件被合拢,用夹子夹着放在一边;楚斩雨掀开一边纸的角,瞥见那熟悉的字迹,竟然有些不敢看。 杰里迈亚已经告诉过他艾伦生前,飞船生态系统的状况。 打印机坏了就写在a6纸上,a6纸没了就写在地上,墙上,一切可以被写上字迹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字迹,这些笔迹来自中性笔,油性粗笔,粉笔,钢笔,打字笔……甚至还很有一部分是用血写出来的。 沉默了一会,楚斩雨还是打开了艾伦留给世间最后的东西。 他的字迹有点潦草,只有写自己名字时会写得格外端庄周正,看到这个无比熟悉的小习惯时,楚斩雨不禁笑了;他一页一页翻着,一想到这些数据和推测都是艾伦和死神赛跑熬出来的,可称字字珠玑,楚斩雨就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生态自循环系统崩坏,粮食和水越来越少,饥饿感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飞船的隔离射线涂装也逐渐脱落,每呼吸一口氧气都是在透支剩下的时间。 艾伦一刻也不想停,在他生命已经清晰看到头的时候,他还在想应该做些什么,尽管他清楚自己永远无法活着回到地球,甚至他都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被人发现。 可他还是写下了这么多观测的数据,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最后是饿死的?渴死的?窒息而死的?还是受辐射死的?楚斩雨不知道,也没人能给他确切的答案,但不管哪一个死法都足够痛苦。 “我觉得您需要这个。”杰里迈亚递给他一张照片,楚斩雨看了一眼,竟然是和地下实验室抽屉里一模一样的合照。 这张照片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右下角边缘,属于费因的人像磨损很严重,是有人全部的目光都投注在这一个人身上,受不住经年的思念,所以不住摩挲的效果。 “我要感谢他们,没有给我展示你的尸骨,不然我可能会晕过去。”楚斩雨抚摸着那些古老的字迹,拿起这张和主人一起在宇宙中漂泊近百年的照片,上面死者笑靥依旧,他轻声道:“欢迎回来,艾伦,一个人在宇宙……很孤单吧。” 人固有一死,但他就是觉得像艾伦那样意气风发的人就该永远活着,无法想象有一天会他变成一堆腐朽的白骨,孤零零地漂流在太空里,而这一切都与楚斩雨有关。 “有烟吗?”楚斩雨问道。 “我这里没有水果烟。”杰里迈亚挑了挑眉,“只有男人抽的香烟。” “我不认为抽香烟是什么高质量男人的标配,那是你的价值观,给我来一根。” 科研部文件室内禁烟禁火禁喷雾,于是抽烟移步室外,楚斩雨站在台阶上,指间夹着一根他没见过的香烟,含在嘴里,微微弯下身,借着杰里迈亚的打火机点燃烟头。 “这烟抽起来的感觉怪怪的。”楚斩雨迷醉般地吐了口气,“比薄荷烟还凉。” “里面加了点好东西。”杰里迈亚甩着手抖落烟灰,“怎么样,还不错吧?” “确实。”闭上眼睛,他全身的肌肉绷着的一股劲,好像都跟着这口烟雾一起出去了,眼神变得迷离而扑朔,好像海上起了雾,遥远得看不清,“加了什么?” “helmatiflora,老兵油子的最爱。”杰里迈亚笑道:“我母亲是个法国人,法国人对美丽女人有种无法克制的渴望。” “你是在为自己博爱的行为找血缘上的传承吗?”楚斩雨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手术过后的疼痛似乎被缓解了些。 “可能吧。”杰里迈亚表情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您知道您在集兵部的外号吗?” “说。” “他们就这么叫你,叫您‘海尔马蒂芙萝’。” “哦?是吗?为什么呢?” “私下聊天的时候,有不少人说您是个披着男性皮囊的女人。” “我认为以貌取人局限。”楚斩雨被他这种说法逗笑了,“有机会的话,劳烦你请他们来统战部体验一下我的审讯技巧,到那时他们就会更了解我。” “您还会审讯?” “怎么?你想听我的审讯经验?” “就当陪您聊天,舒缓一下您的压力,也算是为我之前屡屡冒犯道个歉。” 楚斩雨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两天应该听过安东尼·布兰度的事了,我就讲讲关于他的事情。” “当年距离他被枪决还有五个月时间,但是军委要求从他口里审问出足够多的机密信息,不过这家伙非常倔强,吐真剂,致幻剂,甚至毒品都招呼上了,可谓用了十八般手段,也没能让他说一句话。” “我当时想到了苏联着名的睡眠剥夺实验,不过怕人道主义组织来碍事,我背着军委,仿照做了一个一样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密室,充足的食物和水,加入大量兴奋剂的神经气体,能够维持他的生理机能,也能让他一直保持着兴奋的状态,永远睡不着。” “人太久不睡,会说胡话吧?” “审讯的人都知道,宁可他疯了胡言乱语,也好过他一言不发;在第四天的时候他开始出现有妄想、幻觉,非常焦虑,然后我会在屏幕上用字幕问他问题,让他回答,说只要他回答,就放他自由。” “在第九天的时候他已经疯了,不断在密室内来回奔跑,发出像老鼠一样的尖叫,用鸡骨头把自己的脸撕碎。”楚斩雨淡淡地说道:“不过,我已经在这三天里,得到了所有我想要的情报。”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在十几天的时候,里面开始变得非常安静,根据氧容量机的读数,他应该在做非常剧烈的运动,但是一声不发。”楚斩雨笑着把烟抖灭:“我想起来那个实验的结尾,于是我让操作人员把房间内的神经气体关掉,换上新鲜空气。” 杰里迈亚惊讶于楚斩雨闲适自然的调笑态度,语气十分轻松,像在聊不错的天气。 “里面立刻响起了尖锐的哭声,他们都说比撒旦的笑声还要可怕,不过在我听来简直宛如天籁,我当时迫不及待地进去看,看到了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美丽景象。” 楚斩雨眯着眼睛微笑,回味着当时的场景:“那家伙开膛破肚,输水的口子被他抠下来了,水流满整个房间,形成一个可观的血池,他腐烂的胸肌和大腿肌在我脚下咯吱作响,我这辈子很少这么开心过;我赶紧叫了摄影的人过来,拍一张照片给我。” “只是可惜了。”楚斩雨有些遗憾,慢慢地说:“我还以为他能多坚持一会。” 话未说完,楚斩雨看见杰里迈亚按着帽子,礼貌地后退了一步。 “我是认为您抽烟的样子非常英俊的,说真的,您应该重新培养抽香烟的习惯,那水果烟有什么好抽。”杰里迈亚见好就收,拿了一包烟夹给他,“您要是觉得这包烟还不错,就送给您了。” 第75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4) 杰里迈亚撤退的步伐拦都拦不住,楚斩雨回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话的语气,自觉没有说什么比较过分的话,更何况安东尼·布兰度这种人间败类,对他用什么样的酷刑都不足以为过。 “不对,我还没问他,艾伦在视频里说了什么。”楚斩雨啧了一声。 这时个人终端又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楚斩雨把个人终端凑到耳边:“我是楚斩雨,您是哪位?” “我麻井直树,少将,集训这边出了大事!您快过来。”麻井直树那边传来一阵一阵的咆哮声,似乎还有口水滴落的拉丝声,“有人异变了。” 为什么集训现场会有异体?! 麻井直树挂断通讯,心随神至,迅速打手势让其他人退后,只见赤裸的人影速度极快,扭曲得几乎说不出形状,全身笼罩在一阵滚烫的白雾中,弥漫中一根尖锐的黑色柱状物飞速探出,霎时到了他的眼前。 麻井直树一脚把愣住的士兵踹飞十几米开外,五指瞬时收拢如鹰爪,拉住柱状物往自己身边扯过来,右手拔出插在地上的磁暴刀,眼疾手快地往肉体皮下移动的块状物横劈过去! 脑仁一跃而出,像个活的东西一样,在地上蹦蹦跳跳,麻井直树顺手抓过一边的无害化处理剂,对着那颗脑仁和地上的肉块一阵喷射,一时间白雾起得更高了。 “所有人往后退!”凯瑟琳捂着腰大声喝道:“说你呢!别看了!别看了!” 麻井直树隔着皮套捉住了地上的脑仁,那上面似乎每一根褶皱都像老树根一般缓缓地抽动,不断地更换着位置。 这一幕弄得见惯巨人观的麻井直树也觉得有点恶心,他将握着脑仁的手背到身后,调整了一下表情,对不知所措的集训士兵笑得像个阳光高中男生:“刚刚是为大家安排的临时模拟训练,各位表现的非常好。” 情急之下,得把局势稳住,不能让集训现场变成一团乱麻……不能让他们聚在一起,麻井直树心想,“为了奖励大家不懈的训练,现在我宣布,进入为期两个小时的休息期,各个队伍在领头人带领下,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希望楚斩雨能在两个小时之内赶过来。 楚斩雨跑步走进集训现场的时候,馆内安静得十分奇异,刚一进门,一股冷风划过耳边,如同女鬼在耳边吹气,楚斩雨竟然也不由自主地发了一下抖。 “怎么回事。” 麻井直树和凯瑟琳在空无一人后台等着他,见了他,两人对视一眼后,麻井直树把装在隔离瓶里的脑仁递给他。 过去没多久,这颗脑仁已经变成了岩浆一般的色泽,一张一缩的,不断从缝隙里喷出阵阵白气,好像要爆炸了一样,也正是因为看到这点,麻井直树临时做了紧急处理。 “它是活的。” “活的?” “我一剖出来,异体就失去了活性,但是它还活蹦乱跳的。” “通知卫生部门了吗?”楚斩雨腰间挂着配枪和特制中长枪,那是他刚刚申请下来的,方便一会处理感染规模出现的异体。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变异和变异症状,抗体接种的反应也还良好。” 楚斩雨心一下子松了:“没事啊,那就好那就好,不然等会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凯瑟琳疑惑地看了看它:“它这个样子……是不是要炸了?” 其他两人低头看去,只见那脑仁到了楚斩雨手上,瞬间变成了血红色,上面的血管脉络根根粗壮凸起,它淹没在灼热的白汽里,连带着整个瓶子温度都高得不可思议。 被凯瑟琳一提醒,楚斩雨才发现自己两只袖子都被瓶子的高温溶化了,手臂上的翻卷起来的肉都快熟了。 沉默了一会。 “快跑!!!” 楚斩雨大声喊道,转身就往相反的方向,往大门口飞速跑去,身后传来凯瑟哀嚎的声音:“我说怎么有股烤肉味!” 麻井直树骂道:“什么时候了?你踏马的不能少贫嘴两句吗?” 一排栏杆拦在眼前,楚斩雨飞身而上,抱着瓶子,从三楼直接跳到一楼,这个时候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远远地看去,一团橙红色的人形火焰,飞快地向门外巨大宽阔的空地掠过去。 已经由带队的训练员打了通讯给灭火队,在窗口的人都一脸震惊地拥到窗前。 “嘭”的一声,袖珍版的红色小蘑菇云腾空而起,瞬间照亮了建筑外层。 楚斩雨不顾浑身燃烧又长好的那种痛痒交织的诡异感受,他感觉到玻璃瓶的外部已经融化,而这颗奇怪的脑仁正挣扎着扭动,想从他的怀里跑出去。 这颗脑仁力气非常大,楚斩雨居然还摁不动它,情急之下,楚斩雨直接张开嘴咬了上去,硬生生撕下了一块肉。 在火焰掩护之下,没人看见楚斩雨几口把这颗脑仁吞进了肚子里;他眯缝着眼睛,看见那肉的断截面上,居然长着一张又一张闭着眼睛的,孩子的脸。 他们安静地沉睡着,和楚斩雨对视时,慢慢睁开了眼睛,无数张小小的嘴巴张着说了句什么,楚斩雨神色一怔。 来不及思考,他喉头一动,最后一口肉也钻进了食道里,这时候灭火队的警铃声响起,冰凉的水对着楚斩雨就是一通浇盖。 本来灭火队如临大敌,老远就看见一朵橙色蘑菇云在那cosy朝阳yn云朵,还以为是什么危险化学物质,结果水灭火尽,浑身湿透的楚斩雨狼狈地坐在地上,一脸无辜地看着全副武装的灭火队。 “啊,不用了不用了,他看起来没事没事。”麻井直树挂断了科研部的通讯,一脸疲劳地靠在了椅子上。 凯瑟琳嘿嘿一笑:“我就说,你那是瞎操心,上次少将被腰斩了还能长回来,区区身上着个火算什么。” …… 卧室房间的大门关上,一身白大褂的斯通沉默地走回自己的私人实验室。 一个人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回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头顶上高悬的红色走廊交错相织,和螺旋式的电梯通道,是仿照人体的毛细血管和dna螺旋的艺术设计。 实验室的门开了。 在无菌的超低温保鲜环境下,手术台上的莎朵·伦斯面如生者,头发依旧顺滑,皮肤更加白皙,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批准使用的文书已经下来,斯通搬了张椅子,坐在手术台前,小心地握住莎朵僵硬冰冷的手,上面残留着血干涸后被擦拭过的淡褐色痕迹。 他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他第一次看梦中情人的裸体居然是在这种场景下;斯通比起刚开始,心情已经好了不少,他把剩余的所有精力都投在了莎朵遗体身上。 一边想着,斯通的目光落在实验室里刚刚传送过来的一颗紫红色的肉质宝石上。 第76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5) 斯通博士趴在她身边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人声已然消失不见,只有如雷鸣鼓声的心跳轰在耳边,握在手里的手被他的汗水弄的又冷又湿。 他沉默地端详了一会她,慢慢地凑到她的脸上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吻下去。 这时天已经黑的差不多了,火星上的黑夜经过天幕系统调节,变得和地球上毫无差别,只有那一轮月亮圆的不似真实。 心脏重重地砸在胸口,让他有点晕眩,站起来的时候不自主地抖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这是过于疲劳,导致久睡过后的低血压。 扶着手术台边缘喘息了一会,他替莎朵把被子拉到肩膀,瞥了一眼她大开胸口里袒露的齿轮机械,冷冷地闪着似明似暗的光。 他踮着脚,充满偷感地准备溜达到自己私人蓄酒处腐败一下:现在酒比较奢侈,这些都是他经年累月的收藏品,大家平时借酒都约暗号找他,他自己也只敢偷摸着喝。 科研部好似他老家,每一个地方都了如指掌,现在这么悄悄地摸过去,只是不想让人发现他一个人在这里对着莎朵的尸体发……幸好中途没人发现。 他三步并作两步,以青蛙蹦荷叶的步伐,挪到了一个拐角,拔出其中的一块砖,葡萄酒修长的瓶颈露了出来,他变戏法似的从腰后提出一个试管。 这周纪委忽然大病发作,临时抽查违禁物品,斯通得到情报,率先转移了酒瓶子的方位,但是他顾头不顾尾,忘了还留在原处的大杯小杯;等他想起来,夹着尾巴找回去的时候,连一片玻璃渣都没搜罗出来。 所以试管只是权宜之计,斯通靠在墙边,扒开瓶塞,手指夹着试管,红色的液体晃晃悠悠,被窗外的月光一照,折射不同层次的光,硬是喝出了罗曼尼·康帝的质感。 却不料此时门忽然洞开,不知是谁,走路的时候还带着叮叮哐哐的动静,斯通心中警铃大作,连忙爬进了一边的柜子里。 从缝隙里看,那个人正举着个人终端,频频点头,一边说话:“他没烧坏就好,嗯嗯,没事就行,那我有事忙,先挂了。” 嘶,这不是陈清野吗? 他来这里做什么? 斯通疑惑地看着他的行动,只见这人径直走到拐角处,看到被拔出来的砖“咦”了一声,与此同时,斯通看清楚了他手上拿着的高脚杯,上面还有他的独家涂鸦。 纪委收走的酒杯子,居然被陈清野滥用职权,趁机中饱私囊! “毛贼!”斯通人赃俱获,差点把酒瓶子当成手榴弹投出去,怒目圆睁,“你你你!为什么我的杯子在你的手里,我现在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什么合理的解释?问就是我太想进步了。”陈清野一见是熟人,整个人神经都松松垮垮的,顺势坐在了实验台上,“这不巧了?我姐姐陈蓼艺是纪委主席。” 斯通:“……” 难怪陈清野那一屋子的娃娃珍藏毫发无伤,一向自居清正廉洁的纪委,居然也干出这等勾当,真是世风日下。 “别拿你那眼神看着我,有我在你还能看到你的违禁品,没我在,你就去粉碎厂找他们吧。”陈清野把另一个高脚杯递给他,“来来来,物归原主。” 有一成语道:“借花献佛”,按照陈清野这逻辑,斯通的后花园都寸草不生了,更何况刚刚他那样子,明显是来偷酒喝的。 斯通抻着脸,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薅了我的羊毛还说给我做毛衣?今天这顿打你是必然要挨了。” “停停停,君子动口不动手,打不过你。”陈清野正色道:“其实我早就想还给你了,但是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候,今天相逢就是缘,不如你拿回去好了。” 此人死性不改,斯通博士气沉丹田,把在大学时学的散打统统回忆起来,刚作出势头,这时门又开了。 两个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瞬间直了,默契地把高脚杯都别到身后。 “嘿!你们俩藏在这偷杯摸酒的,竟然不带上我。”安桂贤推开了门,表情谄媚,“见者有份见者有份,给我也来一口。” 见到是他,这两人提起来的心都放下去了,斯通甩给他之前的试管:“没杯子给你用,先拿着,要挑就没有。” 安桂贤喜不自胜。 “你跑资料室来做什么?”陈清野问。 “你们自己看。”安桂贤把手里的文件扔到桌子上,“别往外传啊,你们可以看。” “文件送科研部来做什么?”陈清野拿起那叠纸,随手翻来两页,可是才看了几眼,表情就逐渐凝固。 这是火星基地出现异体的调查。 第一页是培育中心实验体失踪的事件。 失踪实验体名字叫冬妮娅·图曼诺娃。 “你的地盘?听过这事吗?” “所有排异过激反应过重的实验体,都一概粉碎化处理的。”陈清野说:“死的那么多实验体怎么说也有几百万了,你当我是电脑?每个名字都记得住?” 冬妮娅的编号是hl,在一次细胞实验中排异反应过重,皮肤表面出现了融化凝固的不可逆现象,理所应当地被送入粉碎处理。 陈清野是这么记得的……脂肪做的肥皂现在怕是还摆在楚斩雨的家里。 “脑部碎片未找到,怎么?你们培育中心处理实验体还专门留个大脑作纪念?” “去去去,明显是有问题,继续往下看。”陈清野又往后翻了一下。 对脑部的寻找也只有短短几行字,简单说就是调查了,如查,在追溯来龙去脉的时候,发现一切程序都是严谨合理的,不存在任何可以人为操作的空间。 反倒是参与调查的人,晚上回去经常做噩梦,甚至有几个人精神失常,从高楼上跳下去摔死了的都有,活着的人闭口不提此事,宁可降职丢工作也不参与调查了。 “怪了。” “更怪的是,军委上面说,绝对不能让那位楚斩雨楚少将知道这件事,一句话都不能提。”安桂贤戳了戳斯通博士,“老陈的保密我相信,你和楚斩雨走的近,可千万别嘴瓢说漏一嘴。” “说漏嘴会怎么样?”陈清野问道。 “上军事法庭。”安桂贤小声说:“我可没开玩笑,今天他来科研部都吓我一跳,还以为谁口风不严泄密了。” “这确实怪了,楚斩雨的保密等级比我都高三个度,和军委员会那些人一样,有什么事是不能让他知道的?”陈清野来了点兴趣,“这总不能是他干的吧,自找苦吃?” “谁知道。”安桂贤撇嘴,“我也是撩闲做事情的,上面怎么吩咐,就这么做呗。” 趁他们说话,斯通争着翻了一页,是唯一一个幸存下来,且神智清晰的人的自述:她叫阿黛尔·辛普森。据她描述,在走访的过程中,第一天大家还是好好的。 第二天感觉大家情绪明显不太对,第三天就有人开始说悲观的话题,比如宇宙的起源,生命为何而存在的奇怪问题。 “等一下。” 陈清野按住了他的手,眼睛精明地眯起来:“这个人我认识,有点印象。” 第77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6) “你们认识?”斯通看了看照片,上面是一个黑发蓝眼的年轻女子,气质忧郁温婉,长的非常惊艳,过目不忘。 “长成这样,我想忘了她也难。”陈清野冷笑道:“这不巧了吗?我记得这个社会名字叫冬妮娅·图曼诺娃的实验体被处理的时候,是她提议把剩余脂肪提取出来做肥皂,送给统战部的干员的。” “那你听了?” “嗯。”陈清野点了点头,“她当时提出这个问题太奇怪,我本来想拒绝她。” “?为什么没拒绝?” “说来话长,我觉得她进科研部太顺了,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和问题,我本来以为她和我一样,家里有什么背景;后来我托人查了一下,她的生平履历很简单,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学历。” “可是当我想要查证这些的真实性的时候,却屡屡碰壁。” 听到这里,其余两人的心都沉了一沉:陈清野祖上和摩根索主席是一起来火星开垦荒地的战友,现在更是到处都是他们家的人,只要陈清野想,所有宅男的浏览器记录都能在大屏上循环播放。 “所以这个人不简单,所以我那天特意答应她,想看看她搞什么幺蛾子。” “那么,肥皂送给谁了?” “楚斩雨。”陈清野干脆地说道,“迄今为止,所有人造战士里,他的综合素质是最强的,就算身体被砍成两半,也能以肉眼难以捕捉到的速度复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生命,所以我才送他了。” “这还有她的笔录和记载。”安桂贤翻到最后三页,陈清野轻声读了出来: “路边一个卖制成水果的老奶奶,说她见过会飞的婴儿,我心想,婴儿怎么会飞呢?在房间整理信息的时候,我们的同伴霍普金斯忽然咆哮起来。 “他抓起插在西瓜上的水果刀,用力捅进了自己的胸口,像解冻骨头那样大力劈砍起来……他像熊一样高大,我们没人敢近身阻止他这样疯狂的行为,等到救护车接走他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的笑声就像撒旦一样,我的老天爷啊,有时候脑子能记住声音感觉也挺无力的,我们当然也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可是更可怕的景象还在等着我,那个家伙不断地撞墙,将尖尖的手指插入自己的太阳穴,像搅动奶油那样把脑浆摇了出来。我心想,他一定是异变了,可是他经过检测,并没有感染,为什么?” 安桂贤:“这个比喻,勾的我刚刚花券买了个小蛋糕,这会肚子里有点不舒服。” 陈清野不屑一顾地插嘴:“这才哪到哪,想锻炼自己来培育中心和我待会,晚上抱着长蛆的尸体你都能睡着。”斯通捂头:“你俩别互怼了,继续看呗。” 陈清野继续念道:“不苟言笑的他忽然开始笑了,令人心中发毛,他的嘴里发出‘嘶嘶嘶’的声音,一边胸腔不断地起伏震动,嘴里不断地流着淡淡的血,一边像快要死的老鼠那样尖叫起来:那应该是尖叫,我感觉更像笑,请原谅我使用这样的措辞。”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我真的被吓掉了,捂着脑袋不住地后退。” “后来我们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在特殊病房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后,他开始出现了局部变异,身上扭曲成我说不出来的情况,诡异的是,只有他的脑袋保持着原本的样子,配上他畸形的下半身,比弗兰肯斯坦还要不忍直视。” “我们的医护人员和军队很快控制住了他,找了半天,刀子插进了他的脑仁,他的行动变得缓慢了,而当我们正要把这关键的一团肉掏出来时。” “霍普金斯说话了。”阿黛尔以一种惊恐的文笔写道:“他用泡泡糖一样的舌尖卷着黑色的牙齿,对我们说:‘继续切吧’。” 看文件的三人都由衷地感受到了这种纸面上的惊惧,仿佛身处彼岸。 “像是受到什么不明感召一样,我自动跑过去,颤抖着问他:‘为什么呢?霍普金斯先生?’霍普金斯看了我们在场所有人一眼,平静地说道:‘我必须保持清醒。’” “‘我看见它了。’说完这句话,霍普金斯就死去了,而我的身体无法停止那种颤抖,因为在听到他的时候,我好像被鲸鱼的尾巴卷起来抛上高空又掉进海底,太可怕了,我被恐惧感,敬畏感深深地‘支配’了。” “自那之后,我也被噩梦折磨不断。”阿黛尔如此写到:“我没办法进行精密的科研工作,所以调职去了文档管理。” “除此之外,关于火星基地是否存在异体,我们都认为科研部的实验体泄露可能性虽然小,但不等于没有,可惜我们并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没能为调查竭尽一份力,我感到非常抱歉,为那些死去的人。” 到这里就结束了。 “啧。”安桂贤不舒服地耸着肩膀,“我们开了灯聊吧,我心里毛毛的。” 斯通小跑着过去开了灯。 有了灯光的安慰,众人也放心了不少,陈清野看着笔录,从小到大看过的东西方恐怖片全部都想起来了。 “感觉不像是撒谎。”斯通说。 “确实,可是要知道,最妙的不是满口胡话,而是九真一假。”陈清野捏了捏自己的高脚杯,“……我回去调查一下。” 嘴上这么说着,陈清野却打算按兵不动;这个女人信息的确有可能是假的,逻辑并不是完全无懈可击,而查什么东西都会留下痕迹,如果他真的按捺不住去查了,说不定会遂了谁的意。 不如改天直接去拜访她,再完美的人,在撒谎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会露出破绽,陈清野相信自己有那个本事看出来。 “还有这个,所有记载的,大脑不明去处的实验体,基本上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安桂贤补充了一句,他现在感觉这试管的红酒越看越像血,刚刚挑起的饮酒兴致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实验体大多数都是小孩子。”陈清野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试管酒,目光一直牢牢地黏在文件的黑纸白字上。 “因为小孩子发育中的体质很适合做不同阶段的适应性实验,效果很好,而且心理状态弱,更容易管教,体积也比较小,回收处理耗费的燃料少……总之百利无一害,而且一群孩子,无论死的活的,看着也顺眼。”陈清野冷淡地说。 这第二位自杀的人,根据阿黛尔对他死前情况的描述,这人是自己爬到医院来的,戴着黑眼镜,路人都以为他是丢了盲杖的瞎子,不少人想帮助他扶起来,但是他却自顾自地继续在路上爬行。 这人骨瘦如柴,形销骨立,是那种医生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给他下绝症通知书的体貌;护士们把他扶进急救室,他却一直在哭泣,像个幼儿一样擦着无法自抑的鼻涕眼泪,裤子上也屎尿横流。 阿黛尔记载的内容里,值班的护士本以为这病人也许是受了什么惊吓,毕竟身体检查过后并无大碍。 可是在为他擦拭周身的时候,护士摘掉了他的眼镜,这一摘,连带着露出一对红黑色的圆圆窟窿,碎肉交横,干瘪的细碎玻璃体堆在他的眼眶上,悬挂在他手指缝间。 护士见过不少骇人的伤势,她这只手摸过了太多的冰冷脉搏,早已是修为高深,可她见了这对空荡迷茫的眼睛,居然前所未有地害怕起来。 “等一下。”陈清野扳过安桂贤的手指,将他们的目光都引到了肖像照片上,“这个女人,她长得像你我都认识的一个人。” 斯通也觉得这女人有些说不出的眼熟,他用手掌盖住肖像上卷曲的额发和长长的披发,只留下五官供他们审视。 “卧槽……”安桂贤忍不住骂了一句,“这踏马不是……” 阿黛尔那冷峻昳丽的面容,明显具有混血气质的丹凤眼和盒形鼻,再把那丰腴的女性柔美换成强硬一点的男性轮廓,这分明就是统战部那位楚斩雨,楚少将。 第78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7) “嘶,长得像吧,以前不是说每个人在世上都会有个和你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吗?”安桂贤率先反应过来,破脑袋想了个破主意,“也有可能她在招兵宣传上,看楚斩雨长得不错,心血来潮整容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些年医美行业很是发达,但陈清野不信,“我看不出她脸上动过刀子的痕迹。” “你这意思是,她……是基因克隆人啊?”安桂贤不敢相信地问道。 陈清野没回答,只是边翻着边冲他挑了挑眉毛,眉毛说:“这么简单的问题好意思来问我,不敢相信我大学和你一个宿舍。” “清野说的没错,当相似的例子反复出现的时候,就不得不警惕了。”斯通把红酒一饮而尽,用手指戳着肖像照,“你可能不知道,之前楚斩雨收养了一个小妹妹,那个小妹妹也是实验体。” “当时说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现在想想,那个女孩把金发忽略掉,和他长得也挺像的,简直像一个妈生的。”斯通摸着自己脑袋,“那楚斩雨也不是大众脸长相。” 陈清野忽然抬起头:“小贤。” 安桂贤浑身一激灵,上次陈清野叫他“小贤”还是在大学宿舍里,一般来说,这个称呼代表他对你有所需求。 他立刻竖起耳朵,果然陈清野下一句话说:“要不然你先回去睡会吧,这天色也不早了,你工作多,小心明天睡在工位上。” “你俩不困?”安桂贤手指他和斯通。 “他是白天睡了快一天,我是昼伏夜出的性子,不怕这个。”陈清野跟被人夺舍了似的,温柔地说,“去吧,小贤子,晚上做个好梦哦。” 窗外丝丝冷风,感觉室内气温都下降了几度,安桂贤听出来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我看不惯你这个蠢货很久了快滚快滚,接下来的话题是属于我和他两个聪明人的哈哈哈哈哈哈。 斯通以往和他站在同一战线,如今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革命了:“去吧去吧,不用太担心我们。” “nnd没人担心你们!”安桂贤悲愤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大晚上,独处一室的,单独背开我,要搞什么风情月意?” 陈清野神色微变,不吃他这一套,直接站起来挥手赶他走:“所以快回去吧,按你的道理,你在留着这里就是男上加男了,三个人的夜晚是比较拥挤的。” 安桂贤恶狠狠地迈着步子,强迫自愿地被推出了门外,嘴里芬芳难掩,科研部土皇帝陈清野,手动给他捂了嘴:“贤妃,不要怕寂寞,朕明晚上再翻你的牌子。” 陈清野关了门,走过来坐下,并没急着和斯通说话,斯通正在奇怪,许久后,却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抱怨:“偷偷摸摸的聊什么,不想告诉我就算了,我才不稀罕你们聊什么。”随后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陈清野这才开了贵口。 “这家伙,真的是,他是最没资格说我们容易走漏风声的,就他那大嘴巴,晚上我都不敢和他睡太死,生怕明天我晚上说的梦话就走入千家万户了。”陈清野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高脚杯,“给我再来一杯助助神。” “来嘞,您慢用。”斯通把最后一滴酒倒完,酒液重新斟满了两个杯子。 “要是有下酒菜就好了,早知道该在来之前,带几袋炒花生来下酒喝。”斯通忽然想起自己还有食品物资券能用。 “别贫了,让你留下来和我正事。”陈清野贴在他的耳边说道,“奥普拉,我怀疑科研部里有危险的人。” “什么危险的人?你是说违规实验体的事?这里面人为操作的空间也太小了。” “对,无论是样本克隆人,还是基因合成人造人,每一个都有编号设计,都会明确地记入档案中,多一个少一个都会引起纪委的警觉,再加上基本上机械自动化流程,可操作空间确实很小。” 自从人体实验被默认允许后,科研部研究抗体和各类武器,以及生产人造战士算官方头上,可是这开了头之后,许多人暗地里也动了歪心思。 除了统战部那几个成功的人造战士,人造人是没有法律和人权保障的,就算哪天军方想练习一下士兵的枪术,把这些实验体拉出来杀着玩都行;更不必说,人造人身上的可谋取的利益有多少。 过去的时候,白血病,这些疑难杂症还需要寻找匹配的骨髓和器官,还得度过漫长的排异观察期,现在有钱的人只需要雇培育中心的人和机器,在自家后院就能生产一大批克隆人和合成人,这些人的器官随便用,而且还能拿到黑色市场上去卖一大笔钱。 先前在整理实验体信息,把薇儿录入的时候,陈清野没发现任何一个实验体去向不明:大多数死了,身体各部分回收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成功活下来加入统战部,成为直属的干员。 私人实验体为了掩人耳目,也会在他们身上刻一个编号,楚斩雨脚腕处是a0001,不符合培育中心的编号规则,应该就是不明何来的私人实验体,据此陈清野对他一直有怀疑,奈何军委却一直在各方面保他。 现在接连出现两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一个已经被确认为支配者,另一个则疑点重重……在这张脸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安桂贤所说的“绝对不能告诉他”,是因为这复制品的可能,还是别的原因? “我不喜欢楚斩雨的为人,和他接触不多;我那天看你和他在外面一起乘风说话,你觉得他有什么问题吗?” “他?”斯通把脑子里的回忆捋出来想了想,“人挺好的,就是有时候性格感觉怪怪的,具体怪在哪里,说不出来。” “这种性格最麻烦。”陈清野忽然嘲讽起来,“楚斩雨和军委大概属于各自有各自的把柄,军委需要这么个乖巧听话的工具,楚斩雨身世有争议,也需要军委保护他,他则压制一些威胁到军委的因素。” 陈清野家里手眼通天,他知道很多不为人所知的事。 比如统战部曾经很多和楚斩雨并肩作战好几年的干员,在失控后都是楚斩雨杀的,那动作堪称干净利落,手起刀落,比杀鸡宰猪还利索,神情也没太大波动。 危险的干员失控后就变成了危险的实验体,确实也该及时处理。 只是楚斩雨平时对现在他那些战友都表现的情深义重,不禁让陈清野感觉一阵恶寒,养只猫十几年都有感情,更何况出生入死的战友,在杀死他们的时候,这人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吗? 但是…陈清野心理学造诣也很高,他看得出来,楚斩雨对朋友的感情深厚也不像是假的,但动起手来毫不留情,也不是假的。 也许这人有双重人格也说不定。 “他身世?他不是人造人吗?” “从地球回到火星的时候,我听说他被军委拉去做了个秘密审问,出来的时候他脖子上就带了那个黑项圈;我姐说,楚斩雨并非凭空制造,而是楚瞻宇少将和泰勒·罗斯伯里博士所生。” “但是传闻中说的是,这两位唯一的孩子叫费因吧,费因不是死在了塔克斯基地的巨大爆炸中吗?而且他脚上有编号诶。” “编号也可以自己刻,不过断定他是人造人的是他异乎所有人的体质,要知道那二位都是普通人,生不出一个这么逆天的孩子。”陈清野抿了一口酒,“我一直以为他是费因·罗斯伯里的克隆改造人。” 那两个人都是人中翘楚,不排除这种可能:有人会觉得他们的孩子有不同于常人之处,就私下做了一个克隆人来。 “不过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陈清野说,“这个说法有点侮辱前辈。” “什么可能。” “我们都知道,泰勒·罗斯伯里是人造人流水线工程的开创者,那你说,有没有可能,她的儿子就是她第一个作品,也是最完美,最成功的作品呢?”陈清野很阴谋论地压低了声音,“毕竟研究科学到最高地,就容易丧失人性了。” 斯通听他说话,听得背后一阵凉意:“你这说法很危险,虎毒不食子。” “这只是一个猜测。” “那和你说的危险人物关系在哪里?” “那我们就先这么假设,楚斩雨就是我说的那样,他本来是个正常人,结果被自己的父母改造了,再生能力能变得这么强悍,这个过程肯定很折磨,他肯定要遭受着巨大的心理生理双重压力。” 陈清野在斯通震惊的目光里继续发表他的设想:“到现在又被军委给予重任,在培育中心动不动还被拉去配种配药的,他没疯都算他心理素质顽强。” “他应该也知道,只要有别的人能够和他差不多,他肩上的担子就能轻一些;所以他完全有可能去造些自己的克隆人,指望能从里面找出替代自己的人;而军委为了保他,也替他遮盖此事。” “打住打住,别说了别说了,我脑子要冒烟了。”斯通听得脸上红温了,“你的意思是,他和军委狼狈为奸啊。” “那倒不是,他和军委各取所需罢了。我只是觉得他这人心里太能藏事了,我既怀疑他,又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信任。”陈清野把酒喝干,扣在手背上。 斯通看了看窗外虚拟的月亮。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假的,但是都心甘情愿地像在地球上一样欣赏这幅景色;他瞥过眼,发现陈清野也在看:“你是不是和我一样,觉得人都很会欺骗自己?” “不,我在算中秋节的日子,有点想吃月饼了。”陈清野伸了个懒腰,“要知道,五仁蛋黄月饼,配上红酒,那是别有滋味。” 第79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8) 淡黄色的月亮的确像个月饼。 “所以如果说楚斩雨有问题的话,科研部里肯定有和他里应外合的人。” 陈清野这么说着,心里已经算好了主意,请楚斩雨来培育中心坐会聊聊天。 “你怀疑科研部有危险的人,那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事?你不怕我就是吗?”斯通也喝完了自己的酒,问道。 听完这话,陈清野笑了笑,斯通发誓这是他有史以来看见他最真心的笑: “你和桂贤都是我的朋友,我们是大学的同学,又认识这么多年,我如果连你们都不相信,我又去相信谁呢?”陈清野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你睡不着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吃点东西。” 他轻声道:“有人告诉我,你这几天在伦斯中校那里会待很久。” 斯通脑袋里一片空白。 这时候门轻轻地响了一声,一个熟悉的头伸了进来。 “吃夜宵吗?” 陈清野挽起袖子,从那砖块里面又捞了几个酒瓶子出来:“走啊,去我房间里喝,贤子你那箱被没收了的啤酒在我那。” 安桂贤:“……” 斯通伸出双手,像指挥拔河比赛的人:“别打起来,有事好商量。” 安桂贤白了陈清野一眼:“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和你们这种小人斤斤计较。”陈清野不怒反笑:“哦,那你这能撑三条船啊,还真是个啤酒肚。” 要不是怕惊动警报灯,两人差点打起来,斯通无奈地继续使出和稀泥绝招,双手置于胸前做防御姿态,避免像上次一样被误伤了,深深地感觉这俩人幼稚,加起来心理年龄不超过四岁。 “什么吃的,我看看。” 陈清野掀开安桂贤偷摸端来的冒着热气的锅,里面烧着滚烫的红汤。 填着切成方块的龙虾和螃蟹,长叶生菜,番茄,紫甘蓝,黄瓜,条形鸡胸肉,凤尾鱼,手磨面条和烤好的面包块混合。 搭配上由橄榄油,柠檬汁,酿造蛋黄酱,胡椒粉,些许芥末和盐调和成的酱汁,再撒上一些干酪,被香辣调料一烫,发出顶鲜美的味道。 配上啤酒,这感觉简直难以言说。 “那天晚上打包回来放冰箱的龙虾螃蟹,刚刚加热了一下,想到你俩聊这么久没吃东西,又有酒喝,就来问你们吃不吃。” “哪有不吃的道理。” 陈清野低头蛮力掰开蟹壳,橙红色的蟹壳呻吟一声,乖乖地露出满黄满膏,肉上边还浮着一层橙黄色的油花,用勺子一挑,再抿着嘴嘬上一口蟹黄,尝一口紧致白嫩的蟹肉,啤酒冰镇得恰到好处。 斯通看着安桂贤和陈清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闲事,红汤被加热得不断翻滚出呛鼻辛辣的滚烫白汽,刺激得他几乎要掉下灼热的眼泪来,他埋着头吃饭,假装自己沉浸在美食之中,放纵心事发酵。 旁边伸来一只手指,轻轻地揩去了斯通眼角的泪水,然后,陈清野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哭吧,你还有我们。” 听到这一句话,斯通一直以来强撑的笑容垮了下去,他颤抖着耸动肩膀,被眼泪和辣椒弄得满脸通红;陈清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看起来像在给他顺气,实为安慰。 “来啊来啊,干一杯,啤酒还得冰镇的,夜宵就得龙虾螃蟹!”安桂贤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三个杯子在空中碰撞,金色的酒液荡漾,斯通也红着眼睛笑。 夜,还很长。 ……(手动分割线) 消防大队嘟嘟嘟地开走了,楚斩雨打开淋浴间的门,将沾满渣滓的浴袍甩在墙的挂钩上,冰冷的水温打在他的身上,许久,才浇灭了被火烧后高得不可思议的体温。 一片朦胧水雾里,模糊了玻璃墙壁上的影子,温热的水汽慢慢地充斥着整个淋浴间,集训重新开始的热闹声,也透过细小的水流,在耳朵肩颈间穿行。 情急之下,生吃了一个脑子,吃完的时候,从肚子里反上来的味道,弄得楚斩雨这几天都不想看见任何肉类了。 咬下去露出来的肉截面上全是小小的人脸,每次回忆好似老牛反刍。 楚斩雨忍不住拍了几下脑袋,想把这段不好的记忆倒出去。 凸起焦黑的肉卷皮还真散发出一股烤肉的味道,楚斩雨闻着都有点饿了, 凯瑟琳溜达到浴室,想借着楚斩雨心思懈怠的时候卖乖讨巧,好获得集训刑期缩短;一走到里面,哗啦哗啦的水声,在寂静空间里偶尔一两下的急促气音,和啪嗒作响的水渍声。 她知道那是脚踩在地毯上的动静。 隔着毛玻璃,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模糊人影,此情此景,好似看福利图上的满屏马赛克,浮想联翩又扫人兴致。 凯瑟琳咽了口口水,可能是浴室气息太过放松,她也跟着放松,脑袋里已经脑补出香津凉汗浓滑,如美酒甘露在白雪上流淌的景致,她都能自动补上整齐的八块腹肌。 想的太久,楚斩雨围着浴袍走出来,抱臂在她面前站了半天,凯瑟琳都没能从自嗨里回过神来,傻愣愣地盯着楚斩雨的滴水的一对锁骨看。 “好看吗?”楚斩雨温柔地问。 “好……好看…真白啊……” 她虽然擅长脑补,但是楚斩雨本人直接到身前的冲击力太大,凯瑟琳宕机,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这是第一次,再来一次我就让配种所给你准备东西了。”楚斩雨冷着横了她一眼,“谁让你跑到男浴室来的?” 凯瑟琳:“啊……啊?” 楚斩雨把工装外套盖在湿漉漉的头发上:“还在这待着?还不快滚出去?!” 凯瑟琳如梦初醒,赶紧抱头鼠窜。 离开浴室,楚斩雨换了身新衣服,坐在休息室里,刚刚那一阵火没伤到他身子,但是把他衣服烧成了渣子堆在身上。 再赤裸裸地被水一浇,活像一颗新鲜捞出锅的荷叶蛋。 “来来来,鸡汤来喽。” 凯瑟琳身着围裙,主动抢夺了厨师师傅的餐车,推着它一路向前。 “老大,你说你,饿急了还吃上烤脑花了,那么多人看着你,还以为我们统战部亏待你的伙食似的。”凯瑟琳殷勤地在碗边包了一圈冰块垫过的抹布,“来来来,喝点鸡汤补补身子。” “诶诶别来这套啊,马上下去继续给我坚持集训。”楚斩雨看破她关切背后的奴颜媚骨,“你不就是想卖乖不去了吗?怎么的,打不过被他们痛殴了一顿?” “嘿,怎么可能,我凯瑟琳向来战无不胜。”凯瑟琳弯着身子,尝试蒙混过关,“我说实话,我刚才是想趁你比较放松的时候,求你怜香惜玉,不要让我跟着他们集训一个月,我会累死的。” “你是哪门子的香?哪门子的玉?嗯?我说过什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楚斩雨用调羹搅了一下汤,吃了块煮的很软烂的鸡肉,把那生脑花都怪味去了一点。 “人做什么要有个度,要适可而止,你又不是兔子,一年四季都在发情期,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任性都有人在帮你跑前跑后,本来统战部管理纪律就松散,你再这么闹,叫别人怎么看待我们。” “我等会就让人把投诉你的邮件拿给你,好好地读一下。”楚斩雨越想越气,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妙招:“不行,你这么玩下去,也不是事情,得找个人管你。” 凯瑟琳挨骂挨惯了,知道他这次积攒的怨气爆发了,也不嬉皮笑脸,可楚斩雨下一句话直接让她如遭雷劈: “这样,我做媒,给你挑一个如意郎君,你们择个良辰吉日,直接结婚吧。” 第80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9) 楚斩雨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妙。 以前这厮老喜欢用恋爱自由和你情我愿来占据高地,等让她结了婚有丈夫了,她再在外面广结孽缘,楚斩雨直接用道德对她开一枪。 都说男人成了家之后,就稳重成熟了,楚斩雨心想对女人来说也是同理。 “那种事情不要啊~” 厚脸皮,防御堆满的凯瑟琳从没想过,短短一句话,能破了她这么多年的防,“我渴望自由,不想被束缚住~” 楚斩雨看她一脸委屈,气笑了:“渴望自由?我看是军委给你自由过了火,我早就该找个能管住你的人了。” 不过这样的人还真不好找。 凯瑟琳从体力和肌肉密度上就能胜过一大帮男性,要是找个普通的男性,就算性格强势点,也容易在发生争执的时候被凯瑟琳失手打成一级伤残,反倒祸害了人家。 这时候楚斩雨从鸡汤的倒面上窥见了自己,一拍桌子,眼神都亮了起来: “算了,不给你找媒招婿了。” 凯瑟琳充满希望地抬起头。 “你直接和我结婚吧。” 楚斩雨口吐惊人言,把凯瑟琳惊得下眼眶子都快翻过来了,她挖了挖耳朵确定自己没有幻听。 与凯瑟琳不同,他没感觉到有任何不适,只是觉得既然凯瑟琳喜欢自己的长相和身体,他对凯瑟琳性格印象也不错,凯瑟琳也需要他改正缺点,为什么不能结婚呢?等凯瑟琳改的差不多,离了就好了。 用这个来吓吓她,也不错。 凯瑟琳观察他的面部表情,看起来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楚斩雨端着空了的鸡汤碗走了出去:“你打不过我,我又是你的上司,平时作风也能管得住你,你敢在外面胡闹一次,我就打一次,直到把你打服为止,就这么办。” “我错了!我错了老大!不不不!尊敬仁爱的楚少将!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从此天下美人皆为庸脂俗粉!红颜白骨!求求你了!不要这么对我哇呜呜~” 凯瑟琳连滚带爬地蹿过去,抓着他的裤脚求饶,“不要包办婚姻,求你了呜呜呜……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 “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不愿意?我也很喜欢你。”楚斩雨平静地说,“如果婚后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告诉我,我会考虑改正的,不会让你太烦恼。” “你…喜欢我?”凯瑟琳一时语噎。 “是啊,我们当朋友这么多年了,我肯定喜欢你,这很奇怪?你应该也不讨厌我,既然这样,结婚很正常吧。”楚斩雨说这话的语气非常轻描淡写,好像在讨论天气。 “不是不是…老大,我觉得你理解的喜欢,和我想要的喜欢不是一个东西。”凯瑟琳双手来回比划,“结婚的喜欢,是更深层次的喜欢,不是朋友那种。” 这回轮到楚斩雨听不懂了:“我之前看见有认识一周的人就结婚了的,我们都认识十几年了,结婚感情基础怎么想,都比大多数人的喜欢层次深。” 正好军委那边也时不时派人来问他的家里问题,弄的他有点烦了,这回正好借着和凯瑟琳结婚的事堵住军委的嘴,强力纠正凯瑟琳的同时,还能借机敲打一下奥萝拉和王胥这两个不安分的,真是一举多得。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凯瑟琳快要抓狂了。 是,她是馋楚斩雨身子,喜欢他的气质和样子,这位少将所有都是她喜欢的风格,这种喜欢有一部分是“得不到的在骚动”。 可是她怎么都不想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就好像没哪个宅男能接受和立牌少女过一辈子不近任何女色的生活。 以前她不知道为什么楚斩雨三人老婆都出轨了,现在有点理解她们了。 从楚斩雨多次对婚姻关系发表的惊世骇俗言论,就能看得出来他对这种浪漫的感情也是私事公办,可是哪个人能接受的了另一半像完成任务一样地对待自己。 “行了,我知道你这个人一向是把发誓当饭吃的。”楚斩雨把她从地上提起来,放在椅子上,看她绝望的样子,以为她是嫌结婚手续麻烦:“这事你不用太上心,等我把集训的事忙完,就可以去领结婚证了。” 凯瑟琳眼泪哗哗往下掉,真的很想摔死:“这婚必须要结吗,不结行不行啊?” “你发过太多次誓,在我这里已经没有公信力了,我也不太舍得把你丢到配种所里去吓唬你;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我都是和你结婚的最佳人选。” 凯瑟琳真想扒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还是不是人脑了:“哪里是了?!我真的不喜欢你啊,对你不是情侣的喜欢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她没忍住,直接嚎啕大哭起来,楚斩雨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没有任何不良癖好,每天会按时回家,只要你别做以前那些混蛋事,我会对你很好的。” 留下这么一句话,楚斩雨看了她一眼,吩咐她哭两分钟就得了,快点下去继续集训。没人能理解凯瑟琳此时深深的绝望,一旦楚斩雨提交了结婚的申请,以他的身份,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结婚的话,怎么说也要培养一会感情,以恋人的身份相处一段时间吧……楚斩雨给她的感觉就像花钱雇来的丈夫,她相信楚斩雨哪里都会做的很好,可是没有爱。 凯瑟琳很是悲苦,虽然嫁给这么个美男子,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了他的便宜,可是楚斩雨此刻对结婚态度太轻了,纯粹就是完成任务,可她是个大活人。 她扒拉着个人终端,用袖子擦干净眼泪鼻涕,把除了楚斩雨之外的其他几个干员拉了一个群,发送了一条群发消息: “老大说要让我和他结婚,求怎么说服他改变主意,在线等,挺急的。” 很快就有一堆消息冒了出来。 “恭喜恭喜,好福气啊,你结婚了,孩子满月了,记得叫我。”这是闲人王胥发来的,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生两个孩子吧,正好一个孩子跟你姓,一个和他姓。” “恭喜你个鬼,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他!”凯瑟琳对着个人终端怒骂道,“可恶的混蛋!” “为什么?你去各大部门暗中查访一下,有多少男女同事对老大芳心暗许,别人想要这福气还没有嘞。”奥萝拉也蹦蹦跳跳地参与进来,“你信不信一结婚,能从违禁物品检查里找到一大堆给你扎小人的。” 墨白发现了华点,严谨地问道:“少将不是喜欢谈论感情问题的人,怎么会突然说要和你结婚,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了。” 凯瑟琳不知道该怎么说,麻井直树在语音里咳了两嗓子,慢悠悠地道来了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情全经过,言语之详细形象,众人听完都恍然大悟。 麻井直树评价:“造的孽太多,回旋镖打到脸上,这回你可算是踢到铁板了。” “赵子龙浑身是胆,你浑身都是赵子龙,那摩根索少爷这么帅?值得你冒天下之大不韪?”王胥的关注点很奇葩,觉得楚斩雨结婚后,应该就不会管她了,算盘打得滋滋响,“啧,等你们结婚了,我得去看看他啥样,正好替你接盘。” 奥萝拉被逗得直笑。 凯瑟琳恨铁不成钢:“我认真和你们诉苦,你们一直在笑,就没停过!” 麻井直树清冷的少年音传来: “要我说的话,你就此改了吧,趁着他目前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你多做些实事,别去到处猎艳了,不像个样子。” “他不是不爱开玩笑的吗?我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没下定决心。”凯瑟琳饱受打击,很是沮丧,蔫头耷脑地向集训现场走去,道心破碎。 “我比你更了解他,他想下定决心做什么事,不会事前通知你。”麻井直树淡淡地说,“当然,他就算结婚,也绝不会给你一点浪漫和爱,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楚斩雨确实听不懂凯瑟琳扯的爱和感情,对他来说,结婚是手段,婚后生活是任务和对家庭的责任,只要两个人做好丈夫和妻子该做的事情,就不要考虑别的了。 和麻井直树说的也一样,他的确没打算真让凯瑟琳嫁给他,如果凯瑟琳改过自新了,他就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第81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10) 只是楚斩雨也没想到,和自己结婚,居然比配种所还恐怖。 他对着镜子刷着牙,白白的一圈泡沫沾了满嘴,镜中的人有双颜色惊叹的蓝眼睛:像古老冰层,贝加尔湖,知更鸟蛋。 “我这样,应该不算难看吧。”楚斩雨自言自语,一边捋起额前的头发,单独再在水龙头下面洗一遍。 没了头发的遮掩,露出额头与发际线连接处,蜘蛛丝一般密集的亮金色肉质裂纹,像熟透的石榴那样爆出凸起的缝隙。 每个统战部干员身上多少都会有点外在的特异之处:他是额尖的异变,麻井直树是浑身清晰可见的血丝纹路,奥萝拉是橡皮泥一样的蛇形白发,王胥是天生高度近视,必须戴特制的眼镜,否则五米开外人畜不分。 只有凯瑟琳看不出什么,楚斩雨现在想了想:她也许是有自己都不清楚的性瘾,所以才会这么如饥似渴的。 正想着,个人终端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楚斩雨瞄见是谁,歪着头接了通讯:“陈清野组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上次被蝴蝶带进深洞,在坠落过程中,楚斩雨的腕带式发信器已经被碾成粉了。 后来又是一系列事情接连不断地袭来,忙的忘乎所以,也没人提醒他去科研部领新的发信器;如今陈清野问过来,楚斩雨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科研部。 “您真有设计师的天赋。” “谬赞,本质上是一样的,只不过考虑到你的感受,做了点装饰。” 陈清野帮他在脖颈后扣好颈带,金属片咔嚓一声合抱于颈,完美贴合皮肤。 其他人如果不靠近了看,还以为楚斩雨戴了条晶莹漂亮的红宝石金项链,实际上金项链是镀着合成颜料的铝合金项圈,红宝石是被装在菱形容器里的半流状抗体。 全感监视器藏在红宝石后面,这东西不需要充电,也关不掉,只要监视器后面的人想看,楚斩雨晚上洗澡的场景都能尽收眼底;陈清野多少觉得过分,楚斩雨倒是对发信器的新形象接受度良好。 他准备离开科研部的时候,陈清野边收拾东西,一边叫住了他:“你忙吗?” ”挺忙的,军委集训。” “哦,那耽误你一段时间。”陈清野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和你聊点事情。” 在冰冷的手术桌上躺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孩子,和其他实验体一样穿着统一的白衣服,脚上印着编号,浑身插着管子,在丛丛机器包围中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饱受折磨的他,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周围的人。 陈清野过来打开了墙上一个红色的按钮,楚斩雨坐在孩子对面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那孩子从没见过他,害怕中掺杂了点对他是谁的好奇,隔着一面玻璃墙,楚斩雨也静静地看着他。 “你让我来,就是看这个?” “不想看也可以,我得先做完这一件事,然后才到我单独请你的时候。” 然后陈清野对话筒说道:“开始吧。” 外面圆形的金属大门打开,带着防毒面具和隔离服的研究人员走了进来,其中手臂上带着红十字白色臂章的主刀人对陈清野鞠躬,陈清野看也没看他。 “第一道程序,确定心率血压和内脏愈合情况,注意保护颈椎,避免额外结构损伤。”陈清野说道,端起自己那杯咖啡喝了一口,“啧,我让他们别放方糖和植脂末。” “没关系,甜咖啡也别有滋味。”楚斩雨笑道,里面忽然传来的动静又吸引了他。 第二道程序的药检出了点小差池,实验体挣扎得越来越剧烈,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哭嚎,像只被剖开肚子的小鹿。 “没想到竟然有抗药性。”楚斩雨随口说了一句,“得上麻醉了,不然按不住。” 男孩奋力地抓着脖子的束缚环,主刀人赶紧让人传递来强力麻醉剂,布满寒气的针尖瞬间靠近细嫩的脖子,他本能地感觉到锐气的靠近,却只能摇着头,鼻涕眼泪沾了满脸,新来的研究员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 随着麻醉剂的重新推入,实验体变得温顺起来,反抗也停止了。 “第三道程序,检测在麻醉效果下重度伤口的愈合能力。”陈清野坐了下来,换了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呼地吹散漂浮的热汽 这时研究员们都默契地关上门走了出去,机械代替了人工,头顶上的灯忽然变了形状,伸下来的机械臂宛如章鱼博士的触手,泛着蛇鳞般的冷光。 几百枚尖锐细小的锯齿嗡嗡地转动起来,男孩在这种动静下睁开眼睛,还来不及反应上面是什么,锯齿变形成一朵金属的刺莲,一把将男孩连根拔起。 力气之大,紧密连接的管子也纷纷剥落下来,扯断了脖子上面的软金属束缚带。 少年被越勒越紧,发出窒息的嘶哑咆哮,另一把电锯闪着光从天花板上从天而降,噗嗤一声侧颈爆开,鲜血如喷泉般飙射出来,喷满了整面玻璃墙。 与此同时,其他金属臂向外一掰,男孩的四肢瞬间折断,稀烂的骨头碎片从乳白色的肌肉层里蹦出来。 男孩袒露出来的锁骨在机器的不断施加的重力压迫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哎呀哎呀哟哟哟”声,他翻出的眼白下面露出紫色和红色,黄色的脓液混合物,断了的舌头挂在牙缝间,发不出一点呻吟。 无数朵鲜血从坑坑洼洼的撕咬状伤口里,像机枪一样弹了出来,把楚斩雨他们面前的玻璃屏都染红了。 “有点过了吧,这么重的伤。”楚斩雨指了指里面的场景笑道,“你以为都是我啊?小心一会死了。” “死就死呗,虽然会很可惜,但是科学进步,要造出更优秀的人造人,不得不牺牲这些可怜的小家伙,我们培育中心总不能去找抓普通人来做实验吧?” 陈清野满不在意地掰着手指,“而且再说了,我已经很人道,这麻醉剂是我特批的,要是没有,我保证你今晚做梦都是他尖叫的声音,怎么说都聊胜于无。” 清洁毛刷降下来,一点一点地刷去那粘稠亮眼的血,如抹去红油漆。 面对这一幕短暂而血腥的哑剧,楚斩雨低头喝咖啡,避开了男孩看向这边的眼睛。 陈清野估摸着他的麻醉效果要过了,对话筒里说话,吩咐助手再去取一支镇静剂来备用,以免男孩醒过来大哭大叫,吵得上面的人睡不着觉。 但是在伤口愈合的中间,少年的眼睛回到眼眶里,瞳孔却逐渐放大,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没有再醒过来。 楚斩雨轻轻地说:“他死了。”陈清野又啧了一声:“这是我寄予厚望的一个,怎么没熬过去。” “还有吗?”楚斩雨摇晃着空空的咖啡杯,“工作做完就直入正题吧。” “行。”陈清野打了个响指:“跟我来吧,顺便请你吃点东西。” 男孩身上的衣服被脱了下来,当作裹尸布一样把他一包,装在小推车里面推出去了;在许多人窃窃杂杂的交谈声里,没人注意到,男孩的头部慢慢地张开了一个小孔。 第82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11) 小孔越张越大,张到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男孩松散破碎的尸体一晃一晃,在头部巨大的扩张力下,不堪重负地整个向外分裂成两半:“噗滋!!” 在吵闹的走廊里,并没有人听到。 一点布满褶皱的粉色,慢慢地探了出来,像一只刚出生婴儿的手。 …… 我是谁? 这是哪里?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男孩在一片巨大的耳鸣声中,被药物麻醉后的精神慢慢清醒了过来。 剧烈的阵痛不断地敲击着男孩的脑壳,疼得像是有人强硬地把他的灵魂拽出了躯体,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感觉浑身都是冷汗,直到他断了的鼻子长好,嗅觉捕捉到空气中浓重血腥味的那一刻。 他才知道自己躺在血泊之中。 耳边是金属器具嗡嗡嗡的巨响,在靠近的那一瞬把他的耳膜震碎。 他无数次想昏迷过去,又无数次被疼痛唤醒,温热的血液离他而去,在失血过度的寒冷中,他断裂的四肢连颤抖都做不到了。 “救……救命……” 他说不出话,因为舌头断掉了,只能发出“嘶嘶”的喉咙震动。 坐在玻璃幕墙后有两个人,一个悠然自得地看着他被困在这间小小地方,另一个人则端起杯子,朦胧的热汽遮住了他往这里看的目光,蓝眼睛里似乎有怜悯和自责一闪而过,消失得很快,没谁能捕捉到。 “我在哪里见过他吗?”这是消失在男孩头脑中最后一个念头,相比起另外一个人,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让他害怕,又忍不住想要离他更近一些。 也许是他的眼睛吧。 真好看。 男孩头啪嗒地歪向一边,在自愈过程太慢导致失血太多,回天乏术。 “他死了。”蓝眼睛的男人叹了口气。 男孩被包在衣服里的时候几乎体无完肤,遍体鳞伤,浑身皮开肉绽,层层伤口重叠堆垒,没来得及愈合的肉红色里翻卷着惨白,被红黑色的血痂覆盖。 随着小推车一路上的不断颠簸,他的痂皮一点一点地掉落,发出轻微的动静,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祝你生日快乐~” 走廊忽然有铃铛声响起,似乎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在唱歌,还有赤裸脚板在地板砖上蹦蹦跳跳的拍打声 这时候男孩逝去的意识,仿佛被注入了一管强心剂,他骤然醒了过来,眼前仍是什么都看不见,没有黑暗,唯有虚无。 “祝你生日快乐~” 女孩的声音和脚步声又近了一点。 那声音真美,像一只小鸟在枝头。 你是谁? 男孩好想张开嘴,好想和她说话,但是他却发不出声音,好像一瞬间忘记了应当怎样用嘴巴说话。 “说呀~” 女孩这次仿佛贴着他的耳边说话,他都能感觉到冰凉的香气打在皮肤上。 “说出来,你想说什么?”女孩软软的嘴唇贴着他冰凉的脸,“说呀,说出来…” “我就和你一起玩好不好?” 男孩以世界上最凄惨的方式死去,形体残破不堪,女孩揭开了他的眼皮,露出下面像鹅卵石一样的玻璃体。 男孩看到她的皮肤粉白,带着几缕血丝,像夹竹桃寒风中的花瓣。 “我想……和你一起……” “一起什么呀?” “说呀,说出来呀~”女孩咯咯地笑了,手指贴在他断了的舌头上,在断面上轻轻地打着转,一阵痒意传来。 舌头完好无损地出现了。 男孩怯懦地说:“我…想和你一起玩……”他不擅长拒绝别人,也不擅长拒绝递到眼前可以拒绝孤独的机会。 女孩拉起他的手,两个人在黑暗的走廊路一路奔跑,远处“安全通道”的绿灯一闪一闪的,银色的地板折射出女孩摇曳的黑发。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流淌出橙子汁一样温暖的光,他在她的带领下走了进去。 一扇嵌满奶油和水果块的蛋糕放在桌子上,上面插着七支蜡烛,光就来自于它们,旁边摆着小姜人的曲奇饼干,软松鲜嫩的芒果班戟,男孩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今天是你的生日!” 女孩拉着他在桌子旁边坐下。 男孩都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一天,不过既然她说是,那就是吧。 闻着蛋糕和食物的香气,他饥肠辘辘,几乎要落下泪来,吃惯了营养剂的他,手里被塞了刀叉都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此时女孩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身上白色的遮体物像蝉蜕一般滑落下来,露出下面并不比衣服色泽差多少的肤白,柔软的黑发披在肩上,落在一对可爱蹦跳的红眼白兔前面,一摇一摇,发出簌簌的脆响。 在蜡烛的光下,如流动的黑金色流沙。 男孩咽了咽口水,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灵,他都饿了起来。 温暖的光下,她的身体犹如夕阳下帕特农神庙的镀金女神像。 “吹蜡烛吧!” 女孩紧紧地贴着他,他这时低头才发现自己也如同刚出生的赤子模样,来去生死无牵挂,他们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互相执着彼此的手。 男孩红着脸嘟起嘴巴,“呼”的一声。 蜡烛灭了。 一切陷入了泥沼般的黑暗。 他再次看不见任何东西。 女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裹尸布一样将他重重包围: “那么,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 “拉勾吧!” 他化为白骨的手向前伸去,他在虚无中无法确定前方是否能拉住那只像奶油一样洁白,香甜,柔软的小手,他只是觉得那里有什么招呼着他走上前去。 白骨颤抖着,所触及到的只有柔软的黑暗,这柔软握了一下他的手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男孩两只眼睛只剩下流不出血的空洞,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他骨裂的伤口流着恶臭的,脏污的,不可描述的脓液;男孩只有一截完好的舌头,搭在光秃秃的牙床上,像段被压扁的草莓。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女孩又唱了起来。 “你在哪里啊?” 男孩声音嘶哑地问道。 “拉勾吧!拉勾吧?拉勾吧!” 骨头向着无尽的远方伸去,拉长成蛛丝般的白色细丝。 我是谁?你是谁?今天是谁?不不不,今天是哪一天?我的生日是什么?我的生日在哪一天?你是谁?他,她,它,它们你们,都是什么?都是谁?还有,我在哪里?我为什么在那里?我不可以在那里的那里吗?哪里的哪里不可以在我的那里吗? 他向着无尽的黑暗走过去,“安全通道”的绿光越来越近,有好像越来越远,走着走着就,他就摔倒在地,骷髅头上满头是血,他有时候昏迷不醒,有时候能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踩着一路鲜血慢慢走。 那扇熟悉的房间的门再次向他洞开,蛋糕的奶油和水果,鸡蛋和面粉,新鲜的奶油一起发出顶鲜美的味道。 里面似乎有很多影子在不停地扭动,男孩有时觉得他们像难以言说的鬼影,有时候觉得他们像是准备晚饭的亲人。 “你来啦……好孩子……” 一个老人和蔼地说。 “他来啦!一起玩,” 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叫道。 “蛋糕做好了!”成年男人抬起头。 “欢迎你呀!” 浑身洁白无瑕的女孩蹦到面前,一个高大的成年人端来了刚刚的蛋糕。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男孩再次吹灭了蜡烛,这一次房间没有陷入黑暗,彩炮和礼花炸开,无数彩带从天而落,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 他们纷纷伸出手,整齐地笑了: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男孩满嘴奶油,傻傻地笑了,他伸出红润皮肤的手掌,举起软软的小拇指。 “不许变~一百年~拉勾~上吊~” 机械手臂将裹尸布包着的男孩丢进处理器,“咔擦咔擦”分解的声音像是大口咀嚼;研究员拍了拍手,把小推车往边上一放。 待他转过身时,却看见一颗脑袋。 上吊在房梁上,这颗脑袋的脸闭目微笑,像做了美梦的少年,脖子断面里没有血,肉白得像过期奶油,脑洞大开,里面空空如也,一片虚无。 “啊啊啊啊啊啊!”研究员吓得尖叫起来,惨叫声传遍了整个走廊。 第83章 没有硝烟的日子(12) “随便坐,把这里当成你家里一样。” 陈清野让人送了一把黑黝黝的莲花铁壶上来,一并还有印着丹顶鹤的碗和茶粉,一把长柄木勺和茶匙,以及垫着茶杯的帛巾;他拉开茶几上的大理石盖子,下面居然有一方电炭火炉和锅架。 “条件有限,只能先用茶粉招待你了。”陈清野说道,掀开壶盖,把书桌上的一大杯水倒进壶里,单手提着茶壶放到电炉上。 楚斩雨发现自己融入不进这些作风优雅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他怎么也算社会生活水平比较高的人,但是他在饮食方面却十分粗糙,和杰里迈亚,陈清野这些官n代比起来简直是是原始人。 壶中的水咕噜作响,小茶嘴喷出烟雾。 “你这地方挺好啊。”楚斩雨进门那一刻起就环视了所处的房间。 书桌上只有三排按照大小厚薄排列的书,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夹着一支笔,以方便主人随时取用。 一座老式收音机放在酱紫色的书桌上,这东西就算放在异潮爆发前也是稀罕物,连接着人工搭的网线,正在同步军队广播的节目,传来徐徐的女声: “亲爱的观众,军队广播提醒您,这是人类扎根于火星基地的第156年。” “自人类诞生以来四百多万年来,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我们无所不能,我们坚信我们是被神选中的种族,从而骄矜高傲;一直到真正的神降临,我们才知道,‘神爱世人’只是人类的幻想。” “昔日的故乡化为焦土,我们付出一切,才在环境严峻的异星上谋得一片生存之地,而地球上我们英勇的同胞还在和穷凶极恶的怪物相抗争……” 水沸腾了,陈清野从腰间取出一张隔热纱布,提起大铁壶,把依旧咕嘟冒泡的茶水分别倒进两个茶碗里,再用大木勺舀出两均份的翠绿色茶粉,放入茶碗。 “这东西看起来也挺有年头。”楚斩雨看着茶壶上的莲花,不同的角度看去居然呈现不同的颜色和样式。 “这茶壶以前放在大英博物馆,后来国家政府基本都取消了,英国最后的维吉尔政府签署了《文物归还令》,这东西和大多数中国文物一起回中国了。” “你把文物当家具用?” 陈清野挑眉笑道:“茶具放着不用,就是折辱它的价值,何况大英博物馆不过是一个放赃物的地方,我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用一下老祖宗的东西怎么了?” 先前有人说科研部虚假的部长:乔治·伦斯,真实的科研部部长:陈清野;上次乔治溜达来科研部,其他人恭恭敬敬,他还得求陈清野正眼瞧他。 不过虽然是很大的关系户,陈清野倒不像杰里迈亚那样惹人口诛笔伐,只是脾气差点;你但凡和他见过一面,要他帮忙只需和他说一声,只要不是违法犯罪的,水里火里他不含糊,都热心地帮忙。 “我家里有关系是这样的,习惯就好。”陈清野把茶碗和垫子推给楚斩雨,寒暄两句,坐在楚斩雨对面,看着对面那双毫无杂质的眼睛,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了。 如今楚斩雨就坐在他面前,他的长相的确比方正阳刚要柔和秀气,但这种模样和气质既能吸引女性的好感,也不会阴柔得引起男性反感,不会把他和女性联系起来。 这张脸和阿黛尔相似度有多少呢? 这么说吧,如果楚斩雨戴上假发,再用化妆品把脸上偏向硬朗的男性线条柔滑一点,那就和阿黛尔一模一样。 那份文件里说不能告诉楚斩雨,但是光询问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应该是可以的。 “你知道阿黛尔·辛普森吗?”陈清野问道,一只手用茶匙搅拌着茶。 “挺耳熟的名字。”楚斩雨回答。 陈清野把照片交给他,楚斩雨接过来看了一眼:“很漂亮的姑娘,如果我见过的话,应该不至于忘记。” 楚斩雨的表情很自然。 陈清野斟酌一二,正准备再接着旁敲侧击地问他时,却被走廊外边一阵鬼哭狼嚎的尖叫声打断了。 “吵什么吵?!”他拉开房间的门,向下面呵斥道:“不知道有客人吗?” 一个满身是血的研究员迈着快捷的小步子冲上来,口齿不清道:“有人发疯了!” “什么情况?”楚斩雨把开水烫的茶一饮而尽,也走到门口,“怎么伤这么重?” “不是我的血,是唐尼专员的!他正在自残,我们根本拦不住!”女研究员很狼狈,用手指指了指下面,“他就像得了狂犬病一样,不分差别地攻击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现在大家都躲起来了。” 二人这时才意识到外面除了嚎叫声,实在过于安静,陈清野转身回去穿隔离服,楚斩雨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有没有人受伤?” 女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带我们去。”陈清野转眼间就穿好了防护服,楚斩雨象征性地戴了个隔离面罩,跟上女研究员的步伐,向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走廊尽头,一个人,或者说,不知道是不是能被称为“人”的人型生物,挨着“安全通道”的绿色标志不断地打滚,用长长的指甲抠挖着自己的太阳穴,周围到处都是血。 依照这个出血量,这个人怎么可能还活着?楚斩雨眼眸一凝,抬手拦住其他二人跟上来的步子,他摘下面罩丢在地上,随手抄起一边的消防锤,向着那人慢慢地走去。 暂时先用人称呼他吧,这个人不断地挖着自己的身体部位,另一只手拿着不知从哪来的水果刀,像解冻骨头一样不断地刮着大腿,肉下面已经露出森森的白骨,血混合着汗水流到楚斩雨的脚下。 “这位先生,你还好吗?” 楚斩雨不确定地问 首先要确认他是否怀有人的神志,在变异之前,生物会变得极其狂躁或者极其安静,认知明显会出现问题。 男人久久没有回答。 楚斩雨浑身的骨头发出轻微的脆响,在看不到的地方,骨块之间紧密收拢了,这是他的备战状态,这时他的肌体反应力,平衡度和柔韧性会达到一个巅峰值;依他的力气,他完全有把握把异体打成两截。 不过这里人太多了,要是在这里忽然蹦出一个变异的实验体……楚斩雨在想回去给军委申请在科研部,尤其是培育中心增加常驻特种军队来保护科研人员设备的安全。 在紧张的对峙中,男人扭曲的身体终于动了起来,他四肢都被自己折断了,只能像蛆虫一样在地上缓缓前行。 “救命……救命……” 陈清野有点紧张,说道:“楚斩雨!” “没事的。”楚斩雨摇了摇头,蹲下身子来看这个男人,这么一看,感觉到更像是精神病发作,那就好办,“你现在感觉如何?” 男人伸出断肢,抱住了楚斩雨的手臂,他晦涩的眸子闪着迷恋的光,破破烂烂的嘴唇不住地亲吻着楚斩雨的指骨,脏污的口涎都沾到了楚斩雨的军礼服上,陈清野作为洁癖不忍心看。 “他应该没事。”楚斩雨说道,摸了摸他的脑袋和脸颊,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等他反应过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 他咳嗽两声,正要站起来时,男人口中立刻发出被抛弃小兽般的悲鸣:“求您,求您救救我,救命,救命,我好痛……” “我知道了,会有人来治疗你的。”楚斩雨使劲把胳膊拔出来,和陈清野点头说没事:“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行吧。”陈清野放松了些,“我说你,什么世面没见过,还能被吓到?” 男人哭泣的样子实在太狼狈,太可怜,楚斩雨看着,心里恻隐之心又发了,他知道精神病患者都很凄惨,于是他再次蹲下身子,隔着皮手套再次揉了揉他的眉心:“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他把这人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忽然发现这人是刚刚给实验体男孩收尸,推着小推车的那个研究员。 楚斩雨内心浮起一丝诡异的危机感。下一秒,男人啜泣着,嘴巴忽然张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口咬断了楚斩雨的左手! 第84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1) 这截苍白遒劲,骨节分明的手被男人咬在口中,好似饿了几十年的流浪狗得到一块上等鲜美肘子,男人没有咀嚼的动作,毫无形象地将这只手叼起来吞下去。 脖子鼓起一只手的轮廓,男人顶着鼓鼓囊囊的一团,一脸餍足躺倒在地。 “没事吧?”陈清野一个箭步冲过去拉起他,看到他被咬断的创面已经快速地长好了一只全新的手,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可也在此时,陈清野敏锐地察觉楚斩雨的表情很不好看,和以往不一样,他没有立刻立刻起身,就算被拉起来,也完全是顺着陈清野的动作站起来的。 楚斩雨微微用力,挣开了陈清野的手,他转过头来看着陈组长。 “快走……” 他的眼睛变成了金色,金色里面无数完整的小小眼睛,长好的手臂手掌连接处也呈现出带青的污黑,血管根根暴凸,陈清野惊讶地看着他,惊得忘了后退。 楚斩雨悲哀地望着他:“算我求你了,陈组长,你快走……快走!!”后半句声音骤然撕裂,陈清野被他的怒音惊动。 他看见楚斩雨的脸色白的可怕,此人本来皮肤就像瓷器一样白,现在更是惨如金纸,血色尽失,相反的是嘴唇和眼眶泛着不正常的血红,下面还一动一动的,仿佛红色的虫子要从里面钻出来一般。 “你的情况不对劲,我怎么能走?”陈清野伸手要帮他把脖子上的红宝石打开,那里面半流动的是浓缩抗体。 此时楚斩雨闭着眼睛抓住他的手,这时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嘶哑,他一字一句地说:“陈清野,如果你再不走,我就杀了你!” 陈清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见后面扑通一声,他回过头,看见刚刚陪他们来的那个女研究员已经倒在了地上,手里握着两颗眼珠和一节舌头,额头至少几厘米深的伤口血流到空洞的眼眶里,乍一看竟然像是流出了红色的泪。 “她死了。” 楚斩雨依旧闭着眼睛,用自己的手一边捂上了陈清野的眼睛:“别看她了。” 说完他又说:“也别看我。” 他单手拧开脖子上的红宝石,倒出其中一块的半流状液体在手里。 “你能用三级抗体吗?” 陈清野不明所以:“可以。” 楚斩雨将他的面罩掀开,自己咬破指尖,吮了一口血,再把抗体喝掉和血一起含在嘴里,喂给了陈清野。 “到底…怎么了?” 楚斩雨沉默着,他的呼吸声非常轻微,捂着他眼睛的力度丝毫不放松。 陈清野忽然感觉到周边的温度正在疯狂下降,转眼间已经降到了防护服无法隔绝的气温,冻得他牙缝咯吱发抖;一件加绒的厚实外套顺着面罩的缝隙塞了进来。 “裹着。”楚斩雨说道。 “你要我走?到底怎么了?” “现在不用了。”楚斩雨低声道:“现在,我们也走不了了。” 陈清野震惊不已。 “睁眼吧,陈组长,我们闭着眼虽然可以抵御一会,但是这样是走不出去的。” 楚斩雨放开了捂着他眼睛的手。 陈清野缓过劲来,才慢慢睁开眼睛,那一瞬他感到无比的眩晕。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间图书馆,他记得这是他大学时常常待着复习的地方。 “楚斩雨!你人呢?”陈清野到处都看不到楚斩雨的身影,心中顿时毛骨悚然;幸好下一秒楚斩雨就出现在他的身后。 “你看到了什么?” 楚斩雨早有预料地问道。 “图书馆。”陈清野诚实地回答。 “这样啊。”楚斩雨袖子擦了擦脸,“三级抗体持续时间是二十四小时,我们得在你的抗体失效之前离开这里,回到现实。” “你的意思,这里不是现实?” 楚斩雨摇了摇头,拉住他的左手:“陈组长,从现在开始,你要记住,只有拉住你左边手的人,才是我,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谁在说话,都不要理会他,她,它。” 陈清野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楚斩雨点了点头:“我们边走边说。” 图书馆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记得自己在这里复习那无数个煎熬的夜晚,困的睡着,睡着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耳边的扫地声和上课铃声响起:熬穿了。 那年特招题还特别难,陈清野瞒着寝室连考三次都没过,反倒是他曾经不太瞧得起的斯通一次过,急得陈清野烦躁不已,每天恨不得和题目书本合而为一。 后来干脆摆烂,和室友们去月球基地玩了一个月,回来考试比前三次加起来考得还高,给一向勤奋刻苦的陈清野整无语了。 “这里应该是人心智的投射,过的顺利的人会看到最不想看到的回忆,至于过的极差的人会看到最美好真实的幻想。”楚斩雨拉着他,直直地向着一面装满书的书柜子走过去,眼看着就要撞上了。 陈清野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跟着我走。”楚斩雨头也不回地说:“别把任何挡在你眼前的墙壁,人和书柜,任何东西当成真实的,不然你就中了计。” 陈清野已经准备好了被撞得头破血流,可是他直接穿过了书柜。 周围忽然多了很多人,他认出那都是曾经的同学,甚至还有斯通和安桂贤抱着书跑过来,拍他的肩膀,拉住他的右手。 “书呆子,去吃饭吧。” “别学了,考试前更要好好放松,走吧走吧,今天我请你们吃好吃的!” 安桂贤拉着他就要往反方向跑,看着那张熟悉傻缺的脸,陈清野刚要说什么,被楚斩雨一声怒喝喊醒了神:“陈组长你不想死的话,别理会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东西!” 陈清野发了半天抖,哆嗦着转过头,张开嘴似乎想问什么,却被楚斩雨用冰针般的力度了:“别说话,跟着我走。” 安桂贤和斯通追着他,问他为什么走了 安桂贤低声下气地和他道歉,问他是不是因为昨晚上打架的事和他们怄气了,贱兮兮地道歉“陈老板,你就饶过我这一回吧!以后我肯定改!肯定改!” 斯通也笑哈哈地附和:“哎呀,他什么尿性你还不知道,大人不计小人过,走嘛走嘛,让他买单给你道歉,小贤子,愿不愿意啊?”安桂贤捏着鼻子说:“嗻~” 太真实了。 如果这是投影,太真实了。 陈清野干脆茫然地不看他们,只看着眼前的楚斩雨,此时楚斩雨却又说:“也别一直看我,我不确定会变成什么样子,看你的前面,跟着我的力气走就好。” 陈清野轻声道:“你看到的景象是什么?”楚斩雨思考了一会回答说: “雪山。” “你应该是人生过的不太顺意的人吧,没想到你美好的记忆在雪山。”陈清野必须和楚斩雨说话,才能分散另外两个熟悉之人喋喋不休的聊天,否则他害怕自己会下意识地回答他们。 “老陈――” 老陈――――” 熟悉的声音,从没有哪一刻这样让他感到胆寒……呼唤声停了,图书馆里的人全部僵住不动,随即纷纷化作雪白猩红的肉和血飞溅开,有的打着旋飞到了他的身上。 陈清野惊得要后退,惊得要叫出来,楚斩雨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立刻转身抱住他,把他的眼睛,嘴巴,耳朵全部捂住。 “陈组长,你忘了我说的话了吗?”楚斩雨颤抖着声音,“所有都是假的,不要理。” 陈清野被现在的情况弄得也神经兮兮的,他有点哽咽,还有点愤怒地问道:“那我怎么确定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万一你也是假的呢?我分不清,我真的分不清啊……” 楚斩雨没有回答,只是立刻更加捂紧他嘴巴,用非常神奇的语调说了一句:“因为我是最客观的存在,不为任何所改变,也不为任何东西所了解,所看见。” 陈清野感觉自己身边这个人换了个人一样,他还是长那样,可是气质和说话语调总感觉变得不一样,自己对他依旧是那种一模一样的,没由来的信任。 “你吃错药了?”陈清野疑惑 ,“我真是听不懂你说的话了。” “确定自己身边是真是假很简单;这些根据记忆心智复现的异体,你一定会对他们的言行举止有熟悉感。”楚斩雨指了指自己,“它们不会像我一样,说你不理解的话,就像刚才。” 第85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2) “你看到的景象和我不一样,居然还能有这样及时的反应?”陈清野甚为惊讶,“真了不起,不愧是培育中心的大成之作。” 楚斩雨依旧闭着眼睛,放开了对陈清野的束缚,他笑了笑:“我们走吧,别管任何地上的血,直接走过去。” 陈清野看来,这地上的血真是惨不忍睹,按理说血不会炸成如此恶心夸张的模样,根据楚斩雨的话,就是想让他对此感到惊恐和害怕,幸好陈清野见过的巨人观比较多,否则还真扛不住这绞肉机的场面。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这里地上有血?”陈清野忽然发现了什么,顿时警觉起来,“你看得到我这边的景象?” “不,我看不到,我能看到你身上有喷溅状的血,所以你所处的地面身上应该也有血。”楚斩雨没有回头,从侧面看,能看出他依旧闭着眼睛。 “你闭着眼睛怎么看我。” 陈清野质疑。 “……好吧,其实我是闻到血腥味了。”楚斩雨无奈地笑了笑,“你这追根问底的精神真让我害怕,我们出去以后,我一五一十地给你解答所有的疑惑。” 陈清野心想你既然是闻到血腥味了,又为什么要撒谎;但是眼前确实是先回到现实更要紧……想着想着,陈清野又问道:“我们现在在现实里是什么情况?两个人呆呆和两具尸体一起站在那里不成?” “不。” 楚斩雨握着他手的力度渐渐收紧了很多:“我们应该还坐在你的房间里,至于科研部其他人有没有发现我们,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我没办法保证在它身体里和在我们身体里是不是一样的时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陈清野不确定地问:“我想想……难道说是那个女人,我印象里不认识她,不应该啊。” “没错。”楚斩雨冷声道,“要是真有什么异变,依科研部的全方位无害化封锁,根本不可能变得这么安静,也轮不到来通知我们;我想,应该在我们听到女人尖叫声的那一刻,就变成它的一部分了。” “你说的它,究竟是什么?”陈清野被这种似有非有,似无非无的诡异也快弄得神经兮兮了,他不断地撞向又穿过一扇又一扇的书柜,“啧,真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们找到那对男孩女孩就好了,就是死在我们眼前的那两个人。”楚斩雨一边说,一边在背后比了个“4”的手势。 “四……” 陈清野眯着眼睛想了想,一股彻骨的寒意涌上了心头:“这不可能……”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虽然我们只是从那个人那里得知它的概念。” 楚斩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们交流间不能说出它的名字,它的心智像小孩子,听不懂我们的对话,但是他们知道自己的名字 “而我想找到它,想从他,他们的口中得到我想要的。”楚斩雨说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可要是真是它,那就完了,我们中招的时候,说不准有多少人,和我们一样,可是他们身边不一定有一个知情的你。” “所以我们得快点出去,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外面的人。” 和楚斩雨一样,陈清野的肩膀上感觉多了一副重担,明明他一直以来都自认为是个自私的人,但是一想到外面那些家伙有危险,他的心里居然比担心自己还要焦急。 奥普拉……小贤子……我们“科研部三毒瘤”说好的要祸害遗千年,未经我允许,你们俩可千万别死了,不然我真的不原谅你们,答应我好吗…… 陈清野忧心忡忡,恨不得撕开眼前的一切冲出去,又烦躁不已,心里把能想到的东西都骂了一遍,但是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憋着一股火憋得快要走火入魔。 “现在它已经知道你不会把眼前的东西当真了,现在应该会不断地重复一样的景观,可能到后面还会增加撞到墙的痛感和皮开肉绽,总之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对它的幻觉有所反应。” 楚斩雨说着,一边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依旧是奇异瑰丽的金色,里面无数双眼睛和楚斩雨一起好奇地打量着陈清野,它们和他一样古怪又具吸引力。 “你现在看我吧,我和你说会话,分散一下彼此的注意力。” “这持续的景观要到什么时候?” “它不会喜欢看毫无反应的你和我,我猜他过一会就会主动来找我们。”楚斩雨淡淡地说,走得离陈清野近了一些。 陈清野发现自己看不见楚斩雨身上有任何变化,自己身上有刚才沾到的血,但是楚斩雨脚上,身上都没有任何雪花。 陈清野低声问道,语调放得很温和:“你看到的不是雪山,对吗?” 楚斩雨没有回答他,把话题转向了另一边:“它的创造者认为,人没有好坏善恶之分,坏人一再堕落,好人被逼上绝路,都是因为人与人的经历塑造了不同的立场和心境,阻碍了人和人真正的连接。” “它的构成者,几乎都是实验体和对生活完全失望了的人类,这些人身上,几乎都有或轻或重的精神疾病。” “它起自大脑的疾病,疾病来源于人心灵的变异,这种变异比异体还要可怕,它催生了抑郁症,杀人狂,反社会……等一系列千万年都无法消除的病结。” “那么,人的心灵为什么会变异呢?”楚斩雨问道:“陈组长,我听说你也是心理学和表情学的专家,可以请你解答一下吗?” “从遗传学来讲,如果有家族精神病史,可能会导致子代携带部分相关基因,导致子代出现精神障碍。” 陈清野再次撞到墙上然后穿过去,这次他感觉到了一点疼痛:“从生物学来讲,那就是神经发育异常、神经内分泌异常,都可能会引起精神障碍,精神疾病很多与多巴胺、五羟色胺、谷氨酸、去甲肾上腺素等多种神经递质有关。” “当然生活事件等因素,也可能与精神病的发作有关,患上疾病的患者可能是受到了非常大的精神创伤引起疾病的,如父母离异、亲人死亡、事业失败等重大变故。”陈清野顺着他的话往下讲。 “我倒觉得,人的一切烦恼,都可以解释为无能狂怒,对自己的怜悯厌弃,对他人和社会的仇恨妒忌,对权利财富的望不可及……但是这是这个世界的原因。” “这个世界又有什么错?”楚斩雨露出了一点哀伤又嘲讽的神色,“他人和世界,都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啊。” “人类是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 “我们每个人,在诞生于母亲羊水之中,身体和心灵都是赤裸干净的无暇之人。”楚斩雨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陈清野说话。 “可是谁能在几十年后,和曾经的自己相差不大?世界塑造了我们,如果生来就是要让我们经受这些苦难,又为什么要让我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陈清野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让我听听你的高见。” 楚斩雨停下了脚步。 陈清野却也发现前面不断重复的书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干净的实验室。 “因为你们走出了弱肉强食的丛林,你们本该像这个星球上的大多数动物一样,但是你们觉醒了文明,才给了你们痛苦,正如孕妇生产前的阵痛。” “这种疼痛,也许是即将诞生新生命的黎明黑暗,也有可能会胎死腹中,一尸两命。”楚斩雨非常温柔地说:“而担当了孕妇的是这颗星球,腹中的胎儿是人类文明;如若处理不当,你们就一起走向死亡。” “因为别人和自己的自私,人才会痛苦,但是人生来自私,因为你们是动物,动物都会趋利避害,为自己谋得更好的生存环境,反过来讲,也是占据其他动物的资源,资源是有限的。” “所以,你们创造出的文明也一定是自私的。想想看吧,人为什么会保护濒危动物,因为生物多样性会影响到人类文明的延续,难道你们真的以为,会有人把动物当成自己的家人一样爱护吗?” “文明的自私是相同的,人的自私却各有强弱和不同,越强的人,他的自私一定会逼迫他人压抑自私本性让路于他。” “但是自私的本性再压抑都不会就此消失,他们的自私被压抑过后,反而会杀死自己,所以只能发泄到更弱的人身上。” “如此一来,不断循环,永无休止之日,强者压迫弱者,弱者屈服于弱者,又欺负更弱者,最弱的人走投无路报复社会,或者自杀,又或者像你们一样,像小动物一样,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随着楚斩雨的话音,实验室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女孩,脸上印着编号。 “我说的对吗?冬妮娅?” 楚斩雨蹲了下来,温柔地看着她。 第86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3) 白衣女孩手里抱着一个小皮球,茫然地看着他们:“我不是冬妮娅。” “你胸口的牌子上写着。” 冬妮娅·图曼诺娃。 一个曾经死去的的实验体,这个名字来源于她的复制样本,一个女科学家。 楚斩雨拉着陈清野,走到了她的面前,也让陈清野和他一样蹲在女孩的面前,这样身高的拉近,可以缓解这个年纪的不安感。 “和我玩。” 冬妮娅举起了皮球。 这个女孩子可谓是非常漂亮可爱,虽说实验体没有长的不好看的,但是她的眼神太纯洁,像只好奇的猫,透亮清澈,像一汪幽深的水,在上面照自己的人都自惭形秽。 陈清野心想:死透了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毕竟楚斩雨说过不要理会任何东西,他只好目视前方,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没有人和我玩吗?”冬妮娅瞪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瞳孔瞬间死相的放大。 “好啊,我们玩什么呢?”楚斩雨接过了她的皮球,拍了拍她的脑袋。 “不要拍我,拍皮球。”冬妮娅示范了一下动作,“像这样,手一上一下。” 和孩童的身形不一样的是,冬妮娅的腰肢极细,胸部却高高地耸立,在楚斩雨这个蹲着的角度都能看到她柔软神秘的凹陷一线天和两侧饱满的山峰,清纯平添性感,在她这个年纪显得有点诡异。 这个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孩子在寻觅玩伴,陈清野也不敢丝毫放松。 “冬妮娅好厉害。”楚斩雨不吝夸奖,“我喜欢冬妮娅,你真的很可爱。” 女孩也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看起来一点也不诡异:“楚斩雨大哥哥,我也很喜欢你,留下来陪我吧。” “好啊,我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楚斩雨就这么水灵灵地答应了。 这时楚斩雨已经和冬妮娅混熟了,她张开双手,楚斩雨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紧紧地搂住楚斩雨的脖子,转过身的时候,她却好像完全没看到陈清野。 “我们去哪里?” “去找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我们一起玩。”冬妮娅指了指一个方向,“一起玩,拉勾勾好吗?” 她伸出一根小手指。 “好啊。”楚斩雨也伸出手指拉住了她。 “要发誓,我说完,楚斩雨大哥哥重复一遍。”冬妮娅像个小大人,一本正经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楚斩雨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真实的眼神,看起来有点疏离,冬妮娅伸手碰了碰:“好看。” 接下来,她做了一个在场两人都没想到的动作:踮起脚尖,挨上了他粉白色的嘴唇,楚斩雨意外地并不反抗,脸上却露出了不知是冷漠还是厌恶的表情。 冬妮娅伸出圆润粉红的舌尖,碰了碰他的唇珠和缝隙:“一起玩吧。” “好啊。”楚斩雨顺从地张开了,“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对。” “既然你喜欢,你可以放手去做。” 冬妮娅的动作是激烈的,富有探索性,不得不夹杂着气音和砸砸的水渍声,楚斩雨却很冷漠地微微垂首看她,像看着无理取闹的熊孩子。 冬妮娅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仿佛一切理所当然……漫长的“玩”忽然结束,一条淡红色的半透明丝线悬挂在二者之间。 “痛。”冬妮娅面无表情地说;楚斩雨张开嘴,吐出一截鲜血淋漓的舌头断面:“就像高度腐烂的鱼肉一样,真难吃。” 血从冬妮娅的嘴里溢出来,过了一小会,被蛮力咬断的舌头才长好。 还没等她发脾气,楚斩雨先发制人地说:“我们是好朋友,你的舌头这么难吃,你不应该对我这个好朋友道歉吗?” 这招很管用,冬妮娅愣了愣,她低下头,小声说道:“对不起,冬妮娅把自己的眼睛送给你好不好,不要离开我。” “我要你的眼睛做什么?” “楚斩雨可以把它们摆起来放在房间里,也可以做成耳环,很好看。” “不用,我们是朋友嘛,朋友怎么忍心看朋友受伤呢?” 陈清野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见楚斩雨飞快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跑!随便往哪个方向跑都行!回去后记得保护好自己!” “那你呢!”陈清野惊声道。 “我会活着回来的。”楚斩雨伸出手,那只手在陈清野眼里,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异形状,这只手的主人,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陈清野的腹部。 陈清野感觉自己被一座卡车顶飞了出去,目光不断向后远逝,楚斩雨和冬妮娅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身体的失重感也越来越强,像是从火星堕落到了外太空。 “我可是科研部集大成之作,在我的用处耗尽之前,我是不会擅自死的。”楚斩雨的声音非常遥远地传来,听起来有点失真。 用处? 是了,如果不是因为楚斩雨太成功了,没有一个实验体能比得上他,军委和大多数人都不会因此高看他一眼,他会这么认为,也是理所应当。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没有摆脱实验题的思维。 陈清野对他的不信任,在楚斩雨把生的机会让给他时烟消云散,明明以楚斩雨的实力,他更有机会逃走,何至于留下来应付这个险象环生的环境? “听好了楚斩雨……” 陈清野咬着牙:“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救你出来,不是因为你很有用,而是我陈清野,从来不想欠你这个烂好人的人情!” 一阵铺天盖地的黑暗之后,他的眼前慢慢地亮了起来,重量感也回到了身体。 他还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手里端着茶杯,茶里的水已经凉透了,也立刻感觉到手臂酸痛不已,看来是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 原本该坐在对面的楚斩雨却不见了。 怎么会? 他本以为自己醒来看见的应该是睡着的楚斩雨,结果他原地直接消失了?陈清野不敢耽搁,他立刻穿上防护服,冲出去的时候和斯通博士撞了个满怀。 “跑什么跑?急着投胎啊你。”斯通骂骂咧咧地说,陈清野忘了放下茶杯,此时茶水打湿了斯通新买的衣服,上面一片水痕。 “楚斩雨呢?”陈清野厉声问道,结果斯通一脸疑惑,陈清野急得干脆懒得理他,直接飞快跑下楼,直奔监控室,调取自己房间的录像。 没有。 没有人进出他的房间。 在监控录像里,他就像往常一样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让人送茶壶茶杯茶粉上来品茶,结果监控里也显示茶杯只有一个。 我明明有两个! 当时和我一起喝茶的还有一个人! 陈清野不死心地查了所有的监控,结果一个月内,先别说他的房间,所有监控里,科研部每一个角落里,都没有出现楚斩雨的影子。 他承认自己从没这么慌过,他慌慌张张地翻找着通讯频道,在将官那一栏,也没有找到楚斩雨,然后他又赶紧联系了楚斩雨的战友麻井直树,问他消息。 “你们长官呢?” 麻井直树也是很疑惑:“你说的是哪个长官?杨中将吗?他去世了。” “混蛋,我说的不是,我问的是,你们统战部楚少将楚斩雨,他在哪里?我要和他联系!”陈清野气得拍桌子,把监控室的人吓一跳,赶紧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对面沉吟了一会,才缓慢而疑惑地开了口,这一开口,把他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楚斩雨……是谁?” 第87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4) 陈清野差点一拳把屏幕捶碎。 怎么可能?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不见了? 他根本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 麻井直树听见这边的动静,连忙问出了什么事,陈清野喘着粗气说没事,不顾对面的继续追问,一边挂断了通讯。 “呼……”他的肩膀无力地垮了下去,瘫坐在了地上。 长这么大,陈清野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最终一定会拿捏在手里,他觉得自己就是拿破仑“我的字典里没有失败这个词。” 人们只看见拿破仑高呼,却不知道他身后还跟着无数兵,此时的陈清野,看起来也只是被囚禁圣赫勒拿岛的波拿巴,孤立无援;所有人都忘记了,他却还记得。 我该怎么办? 陈清野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在无数惊呼声中倒了下去,有人叫他的名字,有人伸手想要扶起他,这些都变得越来越远,他最终闭上了眼睛,再次坠入了黑暗之中。 楚斩雨则孤独地行走在捉摸不定的虚无中,这是一片没有色彩,没有形状,感受不到任何事物的虚无。 在陈清野离开之后,冬妮娅就消失在了他的眼前,而他五感顿失。 太安静了太空荡了,什么都没有;哪怕是棉絮一般的黑暗呢,实际上也没有。 不知过去了多久,眼前终于明亮了起来:雪山之巅仿佛被一层神秘的面纱轻轻覆盖。天空中的星星稀疏颗粒。 它们的光芒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几点亮晶晶的玻璃渣屑掉入浓稠的一幕墨汁。 弯弯的新月悬挂在天边,是一轮泛着惨淡银光的微霞,雪山披上了朦胧泪眼一般的银色斗篷。 蓝眼睛的男人,眯着眼睛打量晴朗无垠的蓝天,和白雪皑皑的山峰雪顶,变异的飞鸟振动,在天起舞,滑翔出一道道优美的痕迹,留下尖锐的阵阵鸣叫声。 “还敢跑!” 粗鲁的男声响起。 楚斩雨凝眸望去。 一个高大的壮汉大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一把拎起一个女孩的衣领子,把她夹在自己胳膊里,男人强壮的臂膊压得女孩喘不过气来,汗臭和酒臭味熏得女孩晕头转向,捂着嘴呛咳起来。 女孩脸上全是被泪水糊成一片的灰和血,尽管筋疲力尽,那刻被抛弃在雪原里死亡的恐惧,冲昏了她的头脑。 “救命啊!救命啊!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女孩感觉自己的肋骨都快要被勒断了,她的脸色从紫红色变成惨白色,依旧奋力地尖叫着,挥舞着手臂。 同姓的男人摇了摇头:“诺顿,别让她乱叫,小心闹出大动静,担待不起。” 于是诺顿熊掌般硕大的手掌,对着女孩的脸左右开弓:“puppy bitch!老子叫你叫,叫你叫!”鼻血和鼻涕混合着生理性泪水哗哗地流了满脸,脸颊直接被扇破了一个洞,血和肉翻卷出来。 女孩不敢挣扎了,只是默默地哭泣着。 眼泪洗去了她脏兮兮的脸,显现出原本清秀的模样,加上哭叫和饱受折磨的瘦弱身躯,竟然显得分外可怜可爱,刚刚粗鲁无比的男人,见了这么一副模样,竟然忍不住舔了舔嘴角:“这小丫头……” 接下来的场面,楚斩雨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感受完的,如果可以,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一切,但是那细弱如雏鹿一样的声音,却依旧缠绕在他的耳边。 女孩的鲜嫩在咿咿呀呀的叫声中流逝,楚斩雨看见被拉到肩膀的白色衣服下露出的点点红,像难以言说的乌青。 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她不知今天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在实验花圃,在走廊的角落,在专员们的房间里,在部长们车辆的后备箱里,有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孩子蜷缩着一身红点,不知所措地看着身上发生的一切。 实验体的男女比例是2:8,话只要说到这份上,对此了解较多的人,就明白在隐藏在这个比例后面的情况。 实验体的女孩大多数年幼而漂亮,像朵小白花一样精致又柔软,只要别太过分,她们面对无法理解的行为,很少反抗。 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每天集中吃晚饭后,会有那么几个小时能聚到一起说几句话,女孩们手拉手在一起玩,她们中有不少人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高兴的时候,她们把肥肥的肚子靠在一起,比划哪个的肚子形状更好看,更大。 可能是因为无知,所以才能规避痛苦。 但是人不会一直无知,总有一天他们会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千万年来人类进化的本能催使一些的她们本能地反抗这样的行为。 这样不行啊。 做的太过火了吧你们。 实验体可不允许有后代啊。 没关系,出了意外的话,弄掉就好了,对不对,冬妮娅?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好朋友?” “对啊……朋友,好朋友,你会原谅好朋友的对吧。”研究员温和地说。 冬妮娅嘴唇颤抖,下意识地想拒绝,可是她不知道这种抵触的感情从何而来,不过身体拖着太大的赘肉,的确是行动不便。 对,冬妮娅这孩子最乖了。 坏孩子不听话要被惩罚。 乖孩子要得到奖励。 “谢谢。”她小声说道,接过叔叔阿姨们手里粉色的玩具,套在头上,听玩具嗡嗡嗡是振动声,围着她的人笑了,冬妮娅也笑了,转动着可爱的眼珠,打量他们。 “太太太太太阳阳阳阳阳阳下下下下下下山山山山山明明明明明明早早早早早早依依依依依依旧旧旧旧旧旧爬爬爬爬爬爬上上上上上上来来来来来~” “花花花花花儿儿儿儿儿谢谢谢谢谢了了了了了明明明明明明年年年年年年还还还还还是是是是是一一一一一样样样样样地地地地地开开开开开~” “美美美美美丽丽丽丽丽小小小小小鸟鸟鸟鸟鸟一一一一一去去去去去无无无无无影影影影影踪踪踪踪踪~” “我我我我我的的的的的青青青青青春春春春春小小小小小鸟鸟鸟鸟鸟一一一一一样样样样样不不不不不回回回回回来来来来来~” 叔叔阿姨,你们有听到唱歌的声音吗。 什么啊? 就是感觉很多和我这个年纪一样大的小孩子一起唱歌的样子,很好听。 “应该是幻听了吧,冬妮娅,该去心理医生那里做单人引导了。”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低笑起来,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冬妮娅蹦蹦跳跳地跟着去了心理辅导室,那里的老爷爷很和蔼,每次都会拿好吃的糖果给她,每次吃完她都会很好地睡上一觉。 她坐在床上,低头看自己像个泡芙一样地小肚子,她伸出手,把肚子肉捏成一个夹心小饼干,一个老妖婆,一个肉夹馍,这时冬妮娅感觉有点疼,她松开了手。 楚斩雨已经不忍再看。 他可以假装不知道培育中心有这么多藏污纳垢的阴暗角落,可以假装不知道有那么多仍是孩子就要成为孩子的小小母亲,可以假装不知道很多东西。 但是假装,不代表不存在。 要知道,哪怕是上学考砸,朋友绝交,父母拌嘴,考试失利,婚姻平淡,工作碰壁,孩子叛逆……这样最庸俗最普通的人生,这些孩子也没有能力去经历。 但是直至今刻,楚斩雨内心五味杂陈,看起来泰然自若的模样终于激怒了他们,孩子们的眼睛纯粹的黑色,像一片落下的黑色帷幕,显示着一场闹剧的落幕。 “你们还有什么好玩的吗?可以尽情地拿出来和我分享。”楚斩雨收起对它们的怜悯,认清楚眼前的你不过是怪物,他微笑着,“毕竟,我们是好朋友啊,对不对?” 第88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5) 局部的第四支配者“人之巅”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当然,这一些应该只是它的幼年部分,“人之巅”是覆盖全年龄阶段的。 楚斩雨的目光扫过围着自己的一大圈孩子,他们,不,应该说是它们,它们面容各异,穿着一样的衣服。 每个人脚下都有一具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而它们都跪坐在尸体旁边,抱着尸体的上半身,轻轻地唱着歌,每个人脸上都有着超越它们外在年纪的慈爱。 和他见过无数的横尸现场不同,这里的露天坟场堪称干净整洁,摆放很有艺术品味,这么多孩童和死尸搂抱着,像一座座《哀悼基督》的雕像。 当然,仔细观察这些尸体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尽管数量少,但是没有一具是完好的,基本上都有先天或后天的畸形。 有些尸体内部像被勺子掏空了,如一张张扁平的煎饼摊在那里,没有谁的骨头是无缺损的,有的连根折断,有的被磨成细粉,和奶粉一样托在孩子们手中。 腐烂的绿黄色脂肪粒,膨胀到不可思议宽厚度的血管,在尸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成群结伴地破体而流出,像一颗颗累赘的海胆,又像被顶破的蝉蜕表面。 但是,所有尸体的头部都是完整且没有任何腐烂痕迹的,除了冬妮娅抱着的那个,开了个洞,那里面没有大脑,只有空荡荡的一片:和他想的倒是一模一样。 “直到现在,你们都还想和我一起玩,舍不得我离开这里吗?”楚斩雨问道。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答道:“没错!” “可是我不想和你们一起玩了。” 楚斩雨笑着看向角落里的冬妮娅,一字一句地说话,这样好让他们都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因为,我只想和这个叫冬妮娅·图曼诺娃的孩子一起玩,她才是我的朋友,因为我只和她一个人拉过勾。” 在他说出那句“我只是冬妮娅的朋友”后,传达到每个人的意识里,会下意识地认为冬妮娅背叛了他们,这个背叛的念头可能是一瞬间,也不是人人都有。 “人之巅”以极端的朋友群体为引导,集体的认知会吞没个性,因此一旦有人有了一个想法,其他人会立刻感知到,于是朋友间也会更容易达成共识。 楚斩雨之所以说自己是冬妮娅的朋友,因为他有把握不会被同化。 这个孩子长相和名字来看,她的基因来源是那位身患渐冻症的女科学家,当年他把自己的肉烤了喂给本来的科学家冬妮娅。 这样一来,她的复制品,也有一部分来自他的细胞;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局面:从生物上来讲,他和冬妮娅在这里是一体的,心理上来说,楚斩雨心理素质比较强,不认为自己能从他们这里获得友谊。 两者相加,楚斩雨卡在了外来者和同化者这两个之间,一个微妙的点上。 加上他先前又意外地吃掉了冬妮娅的脑子,这应该是唯独她会出现在楚斩雨面前的原因:脑部是承载人思维的工具,大脑在另一个有完整意识的人身体里,难免会对“人之巅”的稳定造成影响。 这话落地,孩子们纷纷看向冬妮娅的方向,眼睛睁得更大了,冬妮娅忽然浑身颤抖,如同被判了死刑一般。 下一秒,她的胸口仿佛被无数只手穿过,出现了一个血红的大洞,没有鲜血流出来,冬妮娅尖叫着倒了下来。 她那副美丽的外皮,血管,肌肉,正在迅速消失,露出下面洁白的骨头,骨头边缘也开始出现边缘化的消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冬妮娅蹲下来嚎啕大哭,她四肢并用地向其他人爬去,扯住每一个人的衣角,每一个孩子都冷冷地看着她: “你的样子好丑陋。” “你竟然背着我们交朋友。” “我讨厌你,冬妮娅。” “你为什么不去死?” “真是个浪荡的坏孩子。” 冬妮娅听着这些厌恶之词,只能不断地摇头哭泣:“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一张张同样幼嫩而鲜活的面容从地上站起来,它们抱起自己的尸体转身离去,冬妮娅趴在原地,不断地哭着。 “不要…不要…不要抛弃我……我会乖乖的……我不要一个人……我想和大家在一起……呜呜呜……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冬妮娅哀求的声音像一只垂死的小鹿,哪怕撒旦听了都会心软:“我们是朋友啊……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是好多好多好朋友……呜呜呜呜……我不想一个人……” 童稚的无数道身影隐入了黑暗,楚斩雨感觉自己能感受到身体的重量了,他猜想,自己应该很快就会回到现实了。 冬妮娅已经化作了一具白骨,茫然地坐在那里,她不说话,也没有反应。 “想知道为什么我能借你朋友们的手杀了你吗?”楚斩雨笑着说,“因为你是一个人啊,冬妮娅,你没有朋友的。” 许久后,她才动了动骨头:“我,不是一个人,我明明,有这么多朋友。” 楚斩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们只是一群情感上的乌合之众,谈不上朋友,把你们联系在一起的是孤独至极的极端化情绪,而不是爱和理解。” “什么是爱和理解?”白骨问道,空洞的风从她的身体里吹过,骨头猎猎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掉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没有了友情和朋友们的支持,她无法再保持活着时的样子。 “爱一个人,理解一个人,是可以为了他让步而改变的,但是你们这里看似是朋友,却连一点异样的声音都容不下。”楚斩雨的眼睛变回了正常的蓝色,“你从内心,难道也认为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冬妮娅忽然冷笑起来。 “我真讨厌你,明明你和我们一样,为什么你就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你就可以有朋友?可以吃到好吃的?”冬妮娅轻轻地说,“我为什么就要永久地待在格子里?没有人回答我,没有人看我?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呢?” 她白骨的眼眶直直地盯着楚斩雨,想要从他的眼里找到一丝一毫的动摇之心,但是她空手而归;楚斩雨海洋一样的蓝眼睛里,只有嘲讽的怜悯。 “其实,你们的悲剧真的让我很难过,为了满足这个世界上其他人更好地生活,所以不得不牺牲你们的快乐;而我能在社会上生活,那是因为我很有用,比你们所有人都有用,社会需要我。” “你也觉得,我们个人的悲欢喜怒就比不上社会大爱大义吗?”冬妮娅说。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因为社会的大爱大义,就是很多人的悲欢喜怒构成的。”楚斩雨垂眸看他,看无理取闹的孩子,“外面有人,因为你们的无理取闹,死掉了哦,请问,他们难道就该死吗?” 周围慢慢显现出了科研部的景象,楚斩雨站在原先的地方,脚边和墙边,各自躺着一具新鲜的尸体,是一个女研究员,和那个推着车走的男研究员唐尼。 他之前就注意到唐尼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这是订婚的象征。 “可是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呜呜呜,他们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活下去,我想和见过的那些人一样活下去,我不想每天担惊受怕,不知道太阳和死亡哪个先到来,明明我,也是人类啊……” 楚斩雨蹲下来,看着这具满目疮痍,爬满蛆虫的朽骨,凄惨可怜;冬妮娅无声地流着眼泪:“你不是说过的吗?如果我们生来就是要受苦的话……为什么要让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呢?” 第89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6) 她没有眼珠的眼睛盯着楚斩雨,恨意也几乎要变成刀子,似乎要看看这张巧舌如簧的嘴巴还能吐出什么狡辩之词。 “我不知道。”楚斩雨静静地看着她。 这个万万没意想到的答案,让冬妮娅肩膀耸动,放声大笑起来,在白骨雕铸的脸上看不见她的表情,那笑声依旧悲怆而愤恨,临死之际的每一句话都如毒蛇唾液,浸染着多年来的仇怨: “我不怕天灾,因为异体没有杀死我,可是明明是身为我同胞的那些人类却做到了,我讨厌人,讨厌小动物,讨厌我自己,讨厌这个世界,讨厌所有东西,远比灾难更可怕,这个世界本来就该彻底毁灭掉!” “我的结局就是在受尽痛苦后不为人知地死掉,比牲畜和奴隶还要可悲,我讨厌这样,我讨厌这样悲伤地活着,我讨厌这样绝望地活着,活着只会比死亡更可怕!” 楚斩雨低头看她:“可是你还是选择了加入它们,因为你还是想活着;你并不是向往死亡,只是不想再经历痛苦。” “那你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一样,协助他们伤害我!你难道看不到我们都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吗?凭什么要用我们的牺牲去换别人?他们死了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死在这里那两个人,不知道杀了多少和我一样的孩子,他们本就该死!你为什么要救那些这折磨我们,剥夺了我们人生所有可能性的坏人?凭什么?凭什么?” 看着这么一具白骨趴在地上绝望地痛哭,不顾形象地怒骂——她也没什么形象了;离开了群体的支持和信任,她无法再维持死前最美的那一刻。 “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亏欠曾经你们,但是不会有人对现在的你们感到歉意。”他摸上了边缘焦黑青污的白骨头盖,感受着这具尸骨的悲鸣,楚斩雨的声音有着极其含蓄的颤抖: “我说了,我从来不认为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就连死亡都不能完全结束我的痛苦,因为我也从未得到幸福。”楚斩雨说道:“我这个人说过很多谎话,但这句话是真的。” 冬妮娅却恶意地笑起来:“是吗?可是我也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楚斩雨依旧很平静,这个世界上少有能把他的内心完全动摇的存在;冬妮娅细细打量着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吊着最后一口气也想看到他崩溃的样子。 “在经历了父母的死亡和亲朋好友的离世后,你从发射舱里走出来,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尝试了无数次方法,想要将自己的生命和你带来的恶果一起终结。” “但是你做不到,因为你没有死的能力,而且他们每个人死前都对你说了那句诅咒一般的话语……” “活下去。” 金发蓝眼的女人就算奄奄一息,躺在残垣断壁和熊熊烈火之间,她的眼睛却还是那么明亮,那只握着笔在纸上写下无数宝贵记录的手指,被碾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你这个骗子,大骗子,明明你们早就知道,我不是你们的孩子,还和我玩过家家的爸爸妈妈游戏,你们乐在其中,但是我已经玩腻了。” 男人矜傲地回头看她,眼中没有一点情绪,没有幸灾乐祸,更没有仇恨,他只是这么看着她,这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他抬起脚,用力踩在了女人的脸上。 女人那惊艳的五官像不堪重负的水泥地一样塌陷了下去,胸脯也不再起伏。 他看了看她,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他的脚踝却被拉住了,低头一看,是女人张开嘴咬住了他脚上的皮肤。 “不是的……费因……我从来没想过要骗你……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当个普通的孩子……过着普通的人生……” 女人含糊地说道,破碎的眼角滚下泪来:“我是真心…想要成为你的妈妈……” “我这个人这辈子说过很多谎言,可是我爱你,是真的。” 竟然还活着吗? 是什么支撑着她还能活到现在呢? 男人沉默地思考了一下。 “你一定要活下去啊……真的好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样子……一定会成为非常优秀的人吧……” “就当是为了我好吗?活下去。” 在女孩诅咒般的怨怼里,楚斩雨也自嘲地笑了:“是啊,她都快死了,为什么要对我说出‘活下去’这种残酷的话呢?” 楚斩雨在排异期的前几年是强烈的窒息感和浑身要炸开的胀痛感,皮肤随时都会裂开流血,而且因为强悍的自愈能力,深可见骨的伤口刚裂开又长好,长好又裂开。 他经常想一死了之,但是想死都死不了,伤害自己除了让自己更疼,也没办法摆脱日复一日的疼痛。 当然,所有事物经历久了,都会变成一种习惯,楚斩雨不例外,疼痛也不例外。 他现在已经很熟悉疼痛了。 冬妮娅手脚并用地爬到他面前,小声地说,说出的却是极其恶毒的语言: 不是因为自愈能力你才死不了的。 而是那些被你杀死的人,都是为了你而死的,他们为了救你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一切,却被你这个他们保护的孩子所终结。 对,他们是救了你,可是他们却都死了,在你心里挖了一个永远无法填上的空洞,留下了不敢去深究的遗憾,无论怎么去弥补那个空洞,都是无济于事,而且越是想着弥补,就越是精疲力尽。 所以,你才舍己为人地去帮助那些你并不熟悉的人,把自己弄得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狼狈可怜,看看你脖子上的项圈吧,到头来,你还要被他们指指点点,还要承受那么多的非议和指责。 “说够了吗?”楚斩雨面若无波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冷漠的表情比暴怒更加可怕。 “怎么?这就受不了啦?”冬妮娅痴痴的笑着:“你过得好惨,我可怜你啊……” 楚斩雨拳头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但是,我却并不可怜你。” “你在我面前慷慨悲歌,自哀自怜,还妄图把我拉到和你一样的立场上,但是你根本不配被怜悯,也不配得到怜悯,你,你们在肆无忌惮夺走他人生命的时候,你们早就不无辜了,我不同情任何手上沾血的人。” “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看冬妮娅的样子是想反驳什么,楚斩雨却抢先冷笑道:“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因为我会以最惨烈的方式离开这个人世。” “对于你们认识的世界,所谓这个世界烂透了,是因为你们的世界丑陋,难道因为自己的被风吹雨淋过,就想把别人的伞全部扯烂吗?你以为你的人生这么凄惨是别人的原因?我告诉你好了,像你们这样的乌合之众,死了也只是活该。” “这个世界上不止你们这群人担惊受怕过日子,可是只有你们会抱作一团,肆无忌惮地伤害其他人,你们还沾沾自喜,以为人多声音大,自以为看透了这个世界的真理……和你所恨的那些人不过是一样的。” “不过也是把自己的欲望强加到无关的人身上,就你们这样的负面情绪结合体,也好意思自称家人和朋友,也好意思叫‘人之巅’?” 冬妮娅身上的骨灰一层一层地往下掉落,她说出了最后一句刻骨铭心的诅咒:“我相信……这个世界终究会毁灭的……我希望你真能活下去……去替我见证人类毁灭的那一天……我相信……” 随着白骨最后一缕骨灰消散在空气中,楚斩雨将目光移到旁边的两具尸首上。 这对一男一女都非常年轻,一个男人手指上戴着婚戒,女人胸口上一枚坠链,打开盖子,上面是一个年轻男人和她抱着孩子的微笑模样,楚斩雨将他们圆睁着的眼睛合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90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7) 上方的巨型钟表显示过去了半个小时。 他捧起了地上那堆小小的骨灰。 冬妮娅从未进入过人类社会,不过是一个对社会认知尚不清楚的懵懂少女,仇恨也只会显得单纯而野蛮;刚才那番抽丝剥茧的怨怼,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有人在操作她? “人之巅”这东西太不可捉摸,楚斩雨以前和它接触过一回,但是始终不知道它位于哪里;如今这次接触,让他明确了第四支配者的组成来源。 确实是对社会和世界彻底失望了的人类,其他人只要存有一点对未来的期望,就不可能真正融入这个怪物身体里。 但是这种集群的意识,不可能没有主要控制,不然只会是一盘散沙,不足以形成支配者的能力……想着想着,楚斩雨内心逐渐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冬妮娅对这个世界的诅咒让他也心惊胆战,因为如果这个世界毫无缺点,他听了这话只会一笑而过,但是这个世界的确遍布死亡和恶意,冬妮娅只是沙海一粟。 在她长大以后,逐渐意识到自己经历过什么后,当她回想起自己经受过的侮辱和践踏时候,活着和死亡无非是形式的差别。 这个世界上有英雄,也有小人,更多的是普通人,凡人的邪和善都强得不可想象。 拿科研部,尤其是培育中心举例,为什么他们做的是造福全人类的事,却阴暗地践踏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 明明他们深知自己的敌人是谁,为什么要对这些无辜的孩子施以恶心的行为? 楚斩雨从未经历过无法反抗的暴力,正常人看到他都是或欣赏或崇敬,心有不快也只能暗地里指责他,所以他很难站在那些真正孤立无援的人角度去看待他们。 为什么实验体以女性居多?起初他以为是女性实验接受度比男性更好?实际上有一部分是满足某些人见不得光的阴暗欲望。 楚斩雨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对科研部的总体印象并不好,尽管他们做了很多研究成果,内部的鱼龙混杂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部分研究员打量那些温顺,娇弱的,懵懂无知的女孩,像是鬃狗围着新鲜血肉的尸体打转,不是以同为“人”平等的目光看待她们,而是看着可以随意调度的物件。 尽管明文规定不允许用作除研究之外的用途,可是有利益就会有犯罪,这些无知又娇嫩漂亮的实验体男孩女孩们,每一块血肉,每一块器官,他们都恨不得榨干最后一滴油水,才能让他们死去。 不是没人想过查一查,只是这里面涉及的人太多,牵扯的关系也复杂,水太深,这要是查起来得没完没了,一个不小心,还容易把科研部从上到下的人拉出去枪毙一遍。 看到那么多实验体经受生不如死的折磨,外表再镇定,楚斩雨内心何尝不是心如刀割,只是现在异体也在进化和更新,所以抗体等药物的升级换代实验,人造战士的流水线量产计划,一刻也不能停。 冬妮娅声嘶力竭地问他为什么,凭什么的时候,楚斩雨没有什么答案;赫柏计划带来的人体实验,既不完美,也无道理,但是是目前最高效率的方式。 几乎全人类都不知道,文明的火种延续至今,三大基地是建立在无数还没活明白就死去的孩子尸骨上的。 “我深爱的这个伟大的世界,却如同游戏一样荒谬啊。” 他松开手,凭依骨灰消散在空气中,他张了张手指,似乎要挽留残存着她气息的最后一缕悲风:如泡沫一般消散的天真少女,是这个世界辜负了你,我会永远把你留在记忆的深处,愿你和无数的孩子一样安息。 楚斩雨推开科研部监控室的大门后,原本不记得他的大家忽然感觉脑海里又想起了这么个人一样,纷纷上前恭敬地和他打招呼;楚斩雨看着他们迷惑的神色,问道“你们有看到陈清野陈组长吗?” “他刚刚来过这里,忽然要查监控。” “现在人呢?” “不知怎么就晕倒,然后送到医务室去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身体没问题就好,楚斩雨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去医务室看看他,走到门口时,他察觉到了一直停留在身上的异样目光。 “你们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监控室的人扶了扶眼镜,面露尴尬,勉强遮掩起没收好的眼神,“就是感觉好像是平生第一次看见您一样。” 他现在感觉自己明明知道楚斩雨这么个人,也有对他的记忆,但是在印象里本来应该非常熟悉的记忆,竟然有些陌生和新奇,就连那张脸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楚斩雨一晒。 陈清野突然昏倒迄今未醒,医疗室里的医护人员忙得跟前赶后,论焦急程度,只有当年马皇后病重时被朱元璋九族剥离术缠绕的太医们能与之媲美。 别说你是什么统战部少将,哪怕是军委的负责人们全部到场,也别想进来凑热闹添乱子,楚斩雨只好退而求其次,直奔长椅而去。 心系老友安危的斯通也被轰了出去,蹲在外面的长椅上抓耳挠腮,看着他们忙来忙去的样子,心里很是火热,也想助他们一臂之力,奈何他的专业不对口,徒帮倒忙。 “斯通博士?” 楚斩雨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斯通睁着眼睛扫了他一圈,那目光有些奇异,和监控室那时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怎么感觉我今天才认识你一样。”斯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楚斩雨眉头轻皱,这是第二次有人这么说他了。 “说不出来,硬要我形容的话,就像我失忆后吃药恢复记忆想起了你这么个人一样。”斯通绞尽脑汁地形容着,“就是我今天看到你,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楚斩雨一言不发地给统战部打了个通讯,发现竟然没接通,显示的是空白频道。 奇了怪了。 他想了想,心里那种诡异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楚斩雨斟酌一二,告诉医护人员陈组长醒了之后请务必告诉他,他决定先回统战部看看情况,半个小时只是看起来短。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今天科研部吵闹声和安静对比鲜明,更甚往日。 门口打着瞌睡的看门人七老八十,站在门口的哨兵见楚斩雨边穿外套边走过来,赶紧上前想摇醒那看门人,楚斩雨却按住了他们的手,放缓步子走了过去。 他都生怕自己哪步踏重了,一不小心把这位老人踏走了。 “找人换了这位老人吧。”楚斩雨认出他们身上是统战部士兵的衣服,便吩咐下去,“哪有一把年纪还在门口看门的。” “是……陈旭然老教授。”哨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看我们站岗太累,非要替我们看会门,让我们歇去。” 结果自己睡着了。 楚斩雨上前看了两眼 “他让你们歇着,你们就真歇了?你们俩的上头负责人哪位?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他来我办公室喝杯好茶。”楚斩雨眯着眼睛打量他们,给后者扫得满头大汗。 “这…这老人家犟起劲来……” 他们看到这位年轻的楚少将目光飞快地扫过他们铭牌上的军号,笑眯眯地解释自己只是开个玩笑,然后转身走了,外面等候许久的车里钻出助理,为他打开车门。 临走之前,楚少将还摇下车窗,摘下帽子对他们打了个招呼,看起来心情不错。 那一刻,两位士兵的眼前瞬间浮现各大带头人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单杠双杠负重跑五千米的雄伟英姿,以及“各位尊敬的领导,各部门的战友,以及不同单位的先生女士们,在这个没有鲜花与荣誉,只有我们无尽悔恨和泪水的舞台上……” 他俩演讲稿怎么写都快想好了,这时旁边一个人捅了捅另外一个人的胳肢窝。 “别影响我,我在想怎么回去忏悔。” “不是不是,你看那陈教授,是不是睡的有点太久了,都过去十五个小时了。”士兵有些奇怪地说道:“该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 他们忽然同时背着枪冲了过去。 第91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8) 坐在车上,楚斩雨敏锐地感觉到开车的班队士兵时不时往他这里扫两眼,他掩嘴轻咳了一声:“好好开车。” 士兵面色难掩尴尬,楚斩雨想起之前的事,便问他:“你是不是看见我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确实,今天感觉好像是第一次看见您一样。”心事被一语道破,士兵嘿嘿笑着挠了挠脑袋,助理也附和道:“对吧对吧?我也有这种感觉。” “这样啊。”楚斩雨点点头,随后看向车窗外,“我知道了。” 今天天幕系统设置的天气不错,远眺能看到根部深埋地底的风力发电器不停转动的扇叶,把阳光阴影折射成一缕一缕的;微风携手花香,楚斩雨打开天窗,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微甜的空气,目光被抗议声吸引。 沿路上仍然有不少抗议的民众,举着大喇叭喊着整齐的口号,写有“self-interest or our future?”的标语牌,戴着同样标语帽子的小孩子站在一旁发送传单;持有器械的警察端正地站在道路两旁,对抗议的民众的指指点点视若无睹。 为了能更快地赶到统战部,士兵特意绕了远路,和抗议大军擦肩而过,助理艾达松了劲头,探了探头:“真能闹啊这些人。” “希望他们闹够了就行,别太过火,不然得采取点镇压措施了。”楚斩雨漫不经心地撑着头,“本来事情就多,我可不想再看到出什么不必要的乱子。” “不过功绩点评选制度,确实有些黑幕吧……”助理嘀嘀咕咕地小声说,“好多有关系的人,天天什么都不做……倒是把别人的功劳抢占了。” “慎言。”楚斩雨笑道,艾达赶紧呸呸呸地拍嘴:“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如果军委那边请我们统战部处理,您会出面吗?”士兵似是无意地问道。 “当然会,如果真能闹到那种不可收场的地步,自然也要使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无论如何要维持社会的稳定。”楚斩雨一边回答他,一边靠在车窗上,听着外面那些人的口号和利益诉求。 “唉,可是黑幕……”助理喃喃道。 “在合适的时候,政府会解决的。”楚斩雨安抚性地说道:“人们当然要相信政府会惩治腐败,想想那曾经如日中天的安东尼,现在也和丧家之犬一样,不敢露头了。” 而且再说了,反抗政府,本来不就是很愚蠢的行为吗?楚斩雨想不明白。 眼下正是不分彼此,要倾力团结的时候,本来来自异潮的威胁就很让人头疼了,倒底有什么生活上的委屈不能忍一忍,挑在这个节骨眼搞内乱,搞抗议?执意要和军政府对抗到底的人非蠢即坏,和异潮一样都是他楚斩雨要打击的对象。 统战部。 模拟的雀鸟声咕啾清脆,开朗的阳光穿过窗帘,楚斩雨眯了眯眼睛,空气中的灰尘在阳光下纤毫毕现,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助理把文件包递给他后走了出去。 早早得到消息的凯瑟琳本想逃之夭夭,不成想刚穿好衣服装备,楚斩雨这么快就回来了,麻井直树走得老远,不打算帮她救场;而面对楚斩雨质问的严厉眼神,凯瑟琳满腹的草稿都消失无踪,只剩下滑跪一句:“老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懒的!” 楚斩雨并未看她,直接绕过这么大个人,走到办公桌前。 新雪般的文件压着下面略微泛黄的备用纸张,助理贴心地早已泡好的茶在阳光下袅袅升起雾气,几乎有种禅意。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和往常一样不顾水的温度,一瞬间烫出满嘴血泡都察觉不到。 “刚刚给科研部通讯,但是一直联系不到您,科研部也没人接通通讯。” 麻井直树给给他看了自己终端上面的频道拨打记录,“我本想去科研部找您,没想到您先回来了。” 他说的是女人死而复生,在楚斩雨家门口上吊的事情,楚斩雨点了点头:“我在科研部那边出了点突发情况,三言两语说不完,稍后我会建立一个工作频道。” 第四支配者的事情,他不方便在这里说,办公室不是讨论工作的地方。 他瞥了一眼在门口局促不安的凯瑟琳:“怎么了,斯蒂芬少校,站在原地,是要我护送你去集训中心,还是民政局?” 这时楚斩雨在桌子上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大带盖瓷碗,里面空空如也,上面有红色的鲤鱼印花;他单手拿起来看了看,感觉像是那种煲汤用的:“这是什么?” 麻井直树干咳两声:“咳咳……或许是支援部那边看您工作辛苦,特意送来的……碗,很有艺术价值。” “看我辛苦,不如送碗滋补的汤给我,艺术价值又不能变成饭吃。”楚斩雨随口一说,麻井直树在背后给同事比划一番。 凯瑟琳满头大汗,赶紧转身就跑。 图书馆。 一排排整齐的书排列在实木书架上,小说区有《战争与和平》《茶花女》《牛虻》《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爱看的理论专区有《自然的魔法》《汤川秀树合集》《几何概论》《昆虫记》《果核里的宇宙》……书架零落错杂,有的久无人看,积满灰尘,日光下布,如冷冽的目光。 眼前又出现了图书馆。 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 陈清野不知道自己能否在没有其他人帮助下走出这里;楚斩雨先前已经告诉他,不要把任何事情当成真的,至少表面上不能露出破绽,自顾自地往前走就好。 一想到这里,陈清野麻木向前走的时候,每穿过一排书架,都会感觉书页和书架之间的缝隙里有一双偷窥的眼睛,在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的行踪,目送他远去。 这种感觉简直让人头皮发麻,就连素来镇定的他,也几乎要拼尽全力才能不露出崩溃的表情。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人生中可以被称之为害怕和恐怖的存在,居然是在图书馆没日没夜复习的时候,陈清野胡思乱想:他人生走的太顺了,痛苦都乏有可陈。 到底还要循环到什么时候,陈清野看了很久一成不变的景象,他也一成不变地走着,一次又一次把眼前的墙当做不存在,一次又一次撞了上去,而且每一次撞,他都能感觉到疼疼疼。 他想起和楚斩雨分别时的场景,他们碰到的是个实验体小女孩的模样,而自己如今是把持实验体程序的组长,它们若是怀着报复的心思来,自己的确是首当其冲的人选。 在他眼里,实验体就是实验体,好比以前用小白鼠试药的科学家不至于想和小白鼠发生什么,陈清野就是这样。 以至于他第一次偶然发现有人在做一些实验之外的事情时,大发雷霆,不顾有人在旁边阻拦和求情,冲上去就是啪啪两个耳光,打得那人敢怒不敢言。 他扒了那人的白大褂,把孩子一裹,放在推车的担架上抬走了;实验体破碎的哭泣声间断地响起,陈清野忽然发现这是个男孩子,他有点意外,不过想到有些人只是出于发泄,也就不意外了。 男孩想哭不敢哭大声的啜泣,让陈清野烦不胜烦,主要来自他对手下人的不满:有空闲时间不去整理研究数据,有时间在这里搞没必要的事情。 “别哭了。”陈清野冷冷地说道,不顾男孩颤抖的痉挛,推车的护架升起,男孩被机械臂丢到了实验舱的平台上。 他临走的时候,和男孩对视了一眼,男孩纯真漂亮的眼睛,像一只柔弱聪慧的小猫,滴滴答答地落下珍珠般的眼泪;他是条任人揉圆搓扁的小生命,任何人都会在欺凌他身上找到稀缺的支配感。 陈清野深知不能对他们怀有什么同情心,不然呆在这培育中心无异于阿鼻地狱,可是那孩子看着他的眼神太纯净,一点被人世污染的杂质都看不见。 他走出去很远,又带着人转了回来。 让人拿了一份涂满芝士和奶酪的双层面包给他,这对于终日困在实验舱里的笼中鸟来说,是从未见过的美食。 陈清野戴着防护装备将手伸进实验舱内,面包放在他戴着的手套的手上。 男孩脖子上拴着束缚链,四肢并用地爬过来,舌尖擦过柔软的奶酪,眼睛像风中烛火一样亮起来。 “谢……谢……”男孩口齿不清地说道,似乎是害怕被嫌弃,吃完面包后,还仔细舔干净了手套上面所有的食物残渣,讨好地望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陈清野本来冷硬的心动了一下。 三天过后,陈清野从手下人那里得知了那孩子的死讯。 没能承受住下一轮药物的实验,排异反应太严重,活生生疼死了的;之前那个被陈清野揍过的男人小声说:早知道死这么快,那天该多玩耍一会的。 陈清野把那人扇得满嘴血沫,他一脚踩在了那人引以为傲的裤裆上,冷漠地宣布了判决:我在科研部,我在培育中心,不需要小头控制大头的败类,你得罪了我,陈家不会让你有机会在任何地方任职的。 “现在立刻收拾东西,给我滚蛋!” 当时的阿黛尔凑过来劝道:太过火了吧,一个实验体而已。 “不止是实验体,他所折射出来的,是一个人,一群人阴暗的欲望。” 陈清野低声道:我希望科研部能真正成为推动人类向前进步的光明之地,我知道我们踩着无数孩子的尸骨,但是至少让他们的骨灰有些意义,不要再给他们添加除了实验之外的伤害了。 目前的痛苦,已经足够了。 阿黛尔笑道: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您也救了很多人,功过相抵。 陈清野苦笑着摇了摇头:账不是这么算的,而我早就做好被钉在人类科学史耻辱柱上的准备了要论迹不论心,抛开科技进步不谈,可我们的确满手鲜血。 第92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9) 如果真的是那些死去的孩子想要报复他,陈清野无话可说。 但是还不能死,因为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几份文件的署名还没有完成。 “你看到了吗?那个站在角落里,对对对,一脸自大,用鼻孔看人的那个家伙,他叫陈清野,要是和他混好关系,你以后在火星基地就不用愁了。” 陈清野当然听得见这些窃窃私语,对他的背后腹诽也基本上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有不少意气风发的人外面风光,在他面前也得赔笑脸,送东西,说好听的话,求他一个应允承诺,哪怕是被他呵斥一声,也好过和他完全没交际。 “无所谓。” 把他当成纨绔子弟也好,当成敲门砖和门槛也罢,只要别影响纪律,别舞到他面前,陈清野都装作没看见:这个世界需要偶尔的装聋作哑。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家世和特权,吃不惯食堂的时候,会让家里随便叫个人送名贵的吃食过来,花钱当着所有人的面也大手大脚。无论是真才实学,还是投胎的这身buff陈清野都不忌讳。 他只关心自己的研究。 异常生物研究所,与武器研究所等科研部其他特殊研究机构合并为培育中心,陈清野在读书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来这里做合成人的研究。 和其他被蒙在鼓里,平民出身的研究员不一样,陈清野很清楚培育中心里面培育的是什么:进了培育中心的大门,就得把自己的良心,道德,三观收捡好,等到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这么多年,陈清野也早已不是当年踌躇满志的少年,良好的出身让他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迎接无数人的阿谀奉承,经历了时间里的大大小小,他自认为被岁月打磨得自私而刻薄,别人是死是活和他没关系。 他第一天进培育中心的时候,在家里人的陪伴下,到了一片专门给实验图放风的玫瑰花圃,就好比农场主也需要偶尔把牛羊放到草坪上遛一遛,不然会出心理问题。 如今他都记得,金色的阳光像果汁一样在鲜红的花瓣,翠绿欲滴的叶子和黑沃的土壤间流淌,无数穿着白色衣服的小孩子在里面跑来跑去,他们每个人都长着天真纯美的面容,蹦蹦跳跳的,如一群误入人间的小天使,在神的后花园里嬉戏玩耍。 有孩子发现了他这张陌生的脸,把落下的玫瑰花做成花环捧给这位年轻的生物学博士,陈清野有些局促地接过来戴在头上。 “谢谢……” “好高好高!” 他们一蹦一蹦,踮起脚伸出手,比划着自己和陈清野的身高差距,好奇地打量陈清野金色的袖扣和领带上精巧的花纹,那眼神真的是未经社会污染的纯粹,像只动物。 但是,陈清野知道,他们不是小天使,顶多算笼中鸟,大多数都活不到和自己等高的身高;陪他的前辈们刚刚把一群孩子送入分解机,如今却能对着同样年纪的孩子们笑,像真正和蔼的长者,他心想:在看过他们之后,我也能做到这样吗? “难道没有人试过配种繁育吗?既然有成功的实验体,为什么不让他们彼此之间互相配种量产人造战士呢?” “你能想到的,前辈们也都能想到,你看我们培育中心也有配种所,就是用来做这个的……统战部楚斩雨知道吗?那个最成功的人造战士,我们不止一次地用过他的基因细胞,但是制造出来的永远都是活不下去的畸形怪物,其他人也是。” “如果能够依靠配种的话就好了,怎么看都胜过现在这样的大屠杀,在人类历史上,没有人体实验是被允许的。”陈清野说道,手里握着的金属易拉罐爆开了口子。 至少能减轻一些痛苦吧。 “可惜没有如果,赫柏计划就是最好的 最有效率的,我们追求最有效的结果,不能光顾着过程的人道。” “你也知道泰勒·罗斯伯里博士,赫柏计划:流水线生产人造人,就是在她的手里诞生的,你能说她是个没感情的杀人狂吗?当然不是,只是这是最好的结果。” 陈清野补充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坏的结果。” 他侧身看向那些玩耍的孩子。 “而且更何况,我们现在每个人都离不开这个计划的副产物了,包括卫生部的抗体和生物机械,变形金属的运用这些。” “清野,我希望你能想明白一件事:你来这里要做什么?我们培育中心和历史上那些人体实验完全不同,我们的出发点是为了所有人,为了科技的进步,为了全人类的未来,总要有人做出牺牲的。” 科技推动人类进步。 “虽然我知道是实验体,但是面对着和自己有着相同五官和身体的他们……”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前辈亦有所指地说,“我们都不是杀人狂,听见孩子们的惨叫,看见他们的死相,绝对不会感到快乐,只会无奈,但是不得不这么做,除非有谁能研究出更好的方法来。” “其实我的父亲有幸和罗斯伯里博士说过话,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士。”前辈忽然感慨起来,“如果人类再写一本科学历史的话,她必须和爱因斯坦,爱迪生,牛顿这些人并列。” “她说了什么?” 前辈说,他的父亲一直以来,都对理工类的女性抱有性别上的偏见,认为女性不应该这么投入地参与科研工作,她们的长处是照顾家务和料理伤员。 他有一天参加座谈会的时候,来的人基本上都齐了,只有泰勒·罗斯伯里没来,全场几千号人等她等了半个小时,她才姗姗来迟,而且进场就坐的时候,就和回自己家吃饭一样,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抱歉的意思。 父亲心想:真是个傲慢无礼的女人。 泰勒快步穿过众人的席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将满头金发甩到胸前,袒露出白皙的脖颈,无数人在她坐下的那一刻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她微眯着眼睛。 尽管非常漂亮,足以震惊所有人的眼球,淡妆也难掩久熬夜后的疲倦憔悴。 从他这里看,只能看见一道侧着的剪影,脸部线条极其流丽,再加上众人轻身细语,议论纷纷,让他不禁想到神庙里一座供人参观的垂眸女神像。 但是无法否认,在和泰勒目光相接那一刻,他被无关性别的一种磁吸力一样地东西吸引了:那就是她的眼神,像一把裹在天鹅绒里的匕首,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心胸。 所有和她对视的人,即便衣冠楚楚,也依旧感觉自己在裸奔,你的任何心思无论是龌龊的还是善意的,都无法瞒过她。 美貌离群的女人总会被好事之徒咬舌根说是狐媚混乱的,父亲却觉得她像冰原之上的一头孤狼,是个catherine the great(俄罗斯叶卡捷琳娜大帝) 这种想法很快在之后的一次寒暄中得到了证实:散会后,泰勒独自在大厅的阳台上眺望远方,父亲大着胆子上前和她攀谈起来:刚刚所有人都在等您,您应该道个歉,或者表达一下不好意思。 泰勒直视他的眼睛:那么请问,是我要求你们等我这么久的吗,我向谁道歉?等待的麻烦,是你们自找的。 不是谁都能像她那样倨傲,这种不分旁人的倨傲来自她绝对的学术成就;仅仅聊了几句,父亲就很强烈地感觉到她并非哗众取众,也没有强烈的表现欲,只是随心自然罢了,和她聊天受益匪浅,且相处愉快。 “我们都说您很厉害,现在社会舆论把您捧得很高,您不担心被超过吗?” “为什么要使用‘超过’这个词语?” 她身上出了层薄汗,眼尾一缕彩妆湿润了,变成白上压着的一道橙红,手拨弄着金发婆娑,简直如夕阳下的流沙。 “担心什么呢?做好自己的事就好,说不定在你我聊天的时候比这里所有人都还要强的天才,就已经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了。” 泰勒似乎轻轻地笑了,转瞬即逝。 第93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10) 做自己的事就好。 但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科学推动人类进步的脚印,绝对不会是拿人命来填,不是我们选择了杀戮,而是杀戮选择了我们。 在培育中心,陈清野第一次发现死是件义无反顾的庄重之事。 他看着他们从小婴儿被快速催生成熟为孩童,从单纯开朗变成抑郁胆小,状若疯癫,从幼儿园到精神病院,几乎无缝切换。 譬如清晨时分,雾气笼罩着精心培育的玫瑰花圃,孩子蜷缩在花树下,她迷蒙着双眼,眼睛上覆盖着动物一样的稚嫩蓝膜,一只被机器模拟出来的,浑身绒毛的3d小鸟,双翼振动,轻巧地落在指尖。 她弯身坐起来,用嫩生的指尖拨弄着它松软的羽毛,小心地触碰它小巧的额头。 它是这里所有的孩子熟悉的朋友。 早上好呀,小鸟,你开心? 不开心?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 为什么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 为什么…… 开心…… …… 小鸟没有配置语音系统,只会叽叽喳喳地叫着,女孩耐心地问了半天,也没能得到它的答复,只有徒劳的啾啾声。 她松开手,忽然紧紧勒住小鸟细弱的脖子,小鸟顿时发出尖叫,淡黄色的喙颤抖,里面不断淌出鲜血。 我问!你难道没有听见吗? 开心?!不开心?! 为什么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女孩忽然激动起来。 她发狂般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头发一瞬间飞速长长,像河水,铺得满地都是;小鸟的尸体落在地上,女孩跪下来,捧着这具身体,发了会呆,又哭了起来。 “救命!救命!我的朋友!” 她轻轻拍打着小鸟的脑袋: 快醒醒呀,对不起,我不该生气的,对不起,我只是想你一起玩而已,不要闭着眼睛不理我呜呜呜…… 大门洞开,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一脸严肃地冲了进来,为首的男人穿着军装,拿着一把奇怪的东西朝她指了一下。 诶? 怎么了? 脑袋,凉凉的。 她晃了晃身子。 力气好像都不见了。 有点困。 “变异了。” 男人冷漠地看了她。 “真是麻烦。” 女孩倒在了地上。 她无力睁开的眼睛,眼皮慢慢合上了,和小鸟紧闭的眼睛相对。 那时陈清野看了一眼: 它们靠的那么近。 像两个相拥而眠的孩子。 没有记忆模块和认知模块装填,女孩认知中的一切都是凭借自己的理解。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知道闭上眼睛除了睡着之外还有死亡这个意思,不知道鸟没办法和人一样说话,她只是以为小鸟在和她赌气不说话,尽管身体能长到二十多岁,她的内心住着三四岁的孩子。 在实验体孩子们的全部记忆里,所有人一起住在一个有着无数白色格子的白色房子上,白色房子外面是蓝色的天空和红色的花,孩子们之间是家人和朋友,研究员们是白色的大朋友和家长。 “一个小孩,一双手,十个小孩,手拉手,一二三四,大步走,风里走,雨里走,好朋友,不分手……” “他是谁?” “是你这位……我们的大朋友!” 不同的语言响起来,高音唱到: “cпrt, cпrt eжata, cпrt mышata” “快睡啊,快睡吧,刺猬玩偶~” “meдвeжata, meдвeжata n pe6rta” “小熊玩偶和人们~” “Вce, вce ychyлn дo pвeta” “所有的一切都在黎明前入睡~” 他们信任彼此,毫不怀疑地看着格子外面成年人们,即便被弄疼了,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只觉得疼,疼得哭出声。 他额头上的血流到眼睛里,陈清野依稀看见无数张没有牙齿的嘴巴一开一闭,在问他为什么,凭什么,质问他: 凭什么伤害我? 为什么伤害我? 凭什么孤立我? 为什么孤立我? 凭什么抛弃我? 为什么抛弃我? 凭什么杀了我? 为什么杀了我? 你们是谁? 我们又是谁? 你们不是人类吗? 我们不是人类吗? 人类凭什么伤害人类? 人类为什么伤害人类? 人类凭什么孤立人类? 人类为什么孤立人类? 人类凭什么抛弃人类? 人类为什么抛弃人类? 人类凭什么杀了人类? 人类为什么杀了人类? 啊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啊…… 真是过分啊,真是过分啊…… 我什么都没见过…… 没见过…… 我们见过玫瑰花! 玫瑰花是红色的! 笨蛋! 外面的玫瑰花是假的! 是他们造出来专门给我们看的! 骗子! 大骗子!一群大骗子! 骗子要我们死,怎么办,怎么办? 他们要我们死! 不可能! 我不想死! 让他们死! 对对对,让他们死,我要到外面去! 我不要留在这里! 我们不要留在这里! 我要出去! 我们要出去! 它们变得开心了,但是开心里,是不疯魔不成活;它们找不到自己身上犯了什么错,当然本来也不是他们的错导致有了这个下场;它们不再温顺了,它们要和正常人一样吃东西,交朋友,吃掉朋友,不愿意和他们做朋友的人就吃掉。 人的情绪一上来,自己都很难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更何况他们是它们,现在的思维怕是什么都感觉不到,只会跟着大部队随波逐流,生不出一点违抗的心思,虽然麻木,但是不得不说,活比以前轻松。 它们,还是他们,竟然有点舍不得玫瑰花……陈清野心思复杂。 为了走出这里,他没有去管额头上的伤口,一次又一次直直地走着,一次又一次撞上墙壁然后头破血流,一次又一次穿过墙壁,又一次地看到和之前毫无区别的景象。 血液已经淌得全身都是,陈清野依稀发现那种熟悉的重力正在慢慢恢复到他身体里,书架,天花板,地板,窗户,夕阳的质感越来越虚假,像是真人行走在拙劣的油画里,完全不一样的维度。 外面过去了多久,为什么他们会忘记楚斩雨这个人,他们也会忘记我吗,如果真的被忘记了,我该做什么? 陈清野身边没有一个人,他只记得楚斩雨的嘱托,在孤独一人的时候想要躲开刻意的干扰,就得逼着他自己去想别的事情。 他看见风灌进白大褂的长袖,像颗泡芙一样鼓胀起来,手腕上的皮肤忽然开始出现瓷器一般的裂痕,像瓦片一样层层脱落。 这是幻觉,陈清野知道的。 因为经过解离塔无害化处理的实验体,基本上都经历过这种感觉,看起来,他们是想要我也亲自感受一下。 但是。 并不是我选择了杀戮,而是杀戮选择了我,并不是你们选择了死亡,而是在你们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在死神的掌心。 我不能说不同情你们的遭遇,那是假话,但是我也只能同情,而且为了自己好过,我还必须收起这份同情心;用冷漠的假面看着你们,我波澜不惊的的眼睛,反映的,其实并不是我的内心。 血和眼泪模糊了一切,好像层层晶莹剔透的羽毛,厚重地覆盖在眼前,陈清野心想:哪里来的眼泪呢?难道说是我哭了吗?怎么可能呢? 他也不敢去摸着试试,他不敢有任何反应,怕走不出这里。 “你不孤独吗?” “你想交真心的朋友吗。” 永远不背叛,永远不抛弃彼此。 陈清野忽然知道为什么“人之巅”里面都是以朋友相称,为什么他们渴望交朋友,哪怕只是以个朋友的名号接受存在。 培育中心有着全火星基地最高的建筑:那座能源分解塔,如果从这座塔上看下面,就好像屹立在珠穆朗玛峰眺望成都平原。 从方位来看,科研部也位于火星基地的核心建设区,这里有着最丰沛的物资补给和能源供给,这里是最具智慧和真理的进步之所,无数人向往的科学圣地。 埋藏着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野兽。 “原来你们是因为害怕孤独,才联系在一起的,在这个世界中心,彼此取暖,尝试呼唤传说中的爱和关怀吗?”他心里想到。 但是很可惜,我并不是缺乏朋友的人;陈清野看着前方,那里是它们为他设置的斯通和安桂贤,很真实,但终归是假的。 你们想出去,我也要出去。 对不起,我也不想留在这里。 因为外面真正的朋友在等着我。 这时,陈清野注意到,图书馆的窗外变成了夕阳,照常倾斜下去,天边一片血红,刚刚明明还是晴朗的蓝天。 一成不变的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 “人之巅”将要离开了。 第94章 追忆似水年华(1) 原来是这样,本来死去的人却意外地出现在了我的门口。 楚斩雨整理了一下前因后果,问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她被发现的时候,是不是大脑缺失了一部分。” “是的,法医尸检她的死因,并不是窒息而亡。”麻井直树低声道,“而且她的身体出现了很明显的变异征兆,头部大脑组织缺失了87%。”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吗?” “她头上有一个拇指大的洞。”麻井直树犹豫了一下,又详细地形容了一下,“不太像是机器和金属切割出来的,总之形状不太规整,倒是……像溃烂的口子。” 但说是变异腐烂,又不太像。 毕竟哪有这么深的孔洞。 “我知道了。”楚斩雨心下了然,手指间夹着钢笔旋转,他沉思了一会问道,“你没回答完我的问题,她叫什么名字?” “彼得雷拉·琼斯。”麻井直树有点无奈,“您还亲自去看过她。 楚斩雨笑着点头,目光在他少年的脸上巡逻了两遍,说道: “人是很容易健忘的。” 他忽然站起来,把窗帘拉上,关了屋内的灯,顿时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麻井直树白色皮肤上的血丝在黑暗里像树叶上一条条红色的脉络,很是清晰。 “对于那些不重要的人,很容易淹没在不断更新的记忆里,但是有些事情,这辈子都忘不了。”楚斩雨坐回椅子上,在黑暗里麻井直树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尤其是自己做过的错事。” 少将没有继续说话,麻井直树在这种不该出现的平静里察觉到了什么,他的心慢慢地沉了下来,他微微抬起头,想要在熟悉的脸上找到一丝责问来临前的风暴。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依稀能看见,楚斩雨只是看着他,很平静。 他下意识地半跪下来。 “为什么要跪?” “……” 时间似乎在悄悄地流逝,麻井直树不知何时已然出了一身冷汗,谁都看得出来,楚斩雨明显有事要问他,却把他一个人丢在旁边不管,这样的冷落,会让麻井直树没头脑地乱想起来。 相较于他的不安,楚斩雨镇静自若地喝着茶,看样子还有点悠闲。 一茶终了,麻井直树背上已经像煨了一层冰,楚斩雨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依旧是聊天似的口气:“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 “身上还疼吗?”楚斩雨伸手撩开他的额发,抚摸着和他一样的排异留下的皲裂痕迹,只不过是红色的,像未愈合的伤口。 “比以前好多了。” “一切没问题,那就好。”楚斩雨向后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臂,看着天花板。 麻井直树忐忑地问:“您想问我什么?” 楚斩雨没直接回答,反过来问他:“你觉得我现在想问你什么?如果你一切都没问题,为什么现在会这么紧张呢?” “……” “你最近和你弟弟还联系吗?” “培育中心送了一盆花来,上面没有署名,应该是他送的,也只有他会送这个。” “上次答应你的,见到他给他拍张照。”楚斩雨从怀里拿出一张打印好的照片,上面是花朵盆栽和端着浇壶的中年男人,麻井直树接过来,看了许久,眼里露出一点怀念。 “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兄弟一场,为什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说来话长。” “藤野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楚斩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果然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惊慌神色。 “看来他说的是真的了。” 楚斩雨俯下身子看他,两个人挨得极近,麻井直树低着头,看不见楚斩雨,但是却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落在自己的额头上,又湿又冷。 “直树,我这么相信你,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嗯?你说呢?” 我该怎么说。 麻井直树嘴唇微颤。 他的目光移到楚斩雨的脖子上。 依稀记得,他第一次看见楚斩雨的时候,他和身边那些人高马大的白种人士兵比起来,骨架和身高都要小上一圈。 和现在不同,看起来还有点新兵稚嫩的人居然做了军官,他听到那些士兵私下恶意地里讨论他相较来说细白的脖子,拧断估计不需要花多大的力气。 现在,已经成为少将的楚斩雨坐在他的面前,并没有和初见时说什么威胁服众的话,仅仅是感受他的眼神落在身上,麻井直树就已经紧张得浑身发抖。 窗帘被拉开了,阳光倾泻进来。 麻井直树抬起头。 “现在给你五分钟组织一下语言,把你做过的所有对不起我的事整理一下。”楚斩雨起身走到饮水器前,回来的时候,端了一杯茶给他,“别忽略了重点,我说的是所有事情,别让我发现你语言里的漏洞。” 一杯热乎乎的茶,麻井直树跪得冰冷麻木的手几乎接不住,站起来的时候他差点倒下去,楚斩雨扶住他,让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笑道:“怎么?那么多异体都没能让你手软,在我面前害怕成这个样子?这样子,简直不像我认识的你。” 麻井直树的面容笼罩在茶的青烟里,他虽是少年之身,身上却总是带着岁月打磨过后的稳重,他的眉目,五官,说实话并不惊艳,但是又很耐看。 他像一座摆放在展台上的雕像,走近看才发现造物主在他的身上镂刻了很多不细究发现不了的沧桑细节。 阳光折叠少年的侧影,落在地上却是一个老者的轮廓,时间能为他的肉身按下衰老的暂停键,却不能让他的心也青春永驻。 人人都说他麻井直树是个清秀的少年,没人知道这个清秀的皮囊里装着一个最年轻的老者,最年迈的少年。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事到如今,纸是包不住火的,我都会告诉您,请让我慢慢地想一想,这样我会说的更清楚,更有条理,您听起来也方便一些。” 这看破红尘的温柔调子不是他平常说话的调子,好像一茶之间,从《拯救大兵瑞恩》的军事频道调到了《没有伞的孩子要在雨中奔跑》的情感频道。 看他的反应人楚斩雨心里有了些底子,但是也不由得心惊:这一句话好似把麻井直树打回原形,他不再是统战部得力的士兵了,如果不看身上的作战服,会把他认成一个走丢了家长的无措孩子。 麻井直树看向窗外虚假的阳光。 他像一把快被风吹断的武士刀,在这间办公室里,再次处在快要被粉碎的人生边缘,只需一口气,他就会彻底毁掉。 “准备好了吗?”楚斩雨问道。 “是啊,准备好了,把这些年来的事情,我会全部告诉您,包括我是谁,或者说我是什么。”麻井直树闭上了眼睛。 第95章 追忆似水年华(2) 我原名叫藤野拓真。 9月17日,我出生在日本东京。 接生的大夫把我从破碎的羊水里抱出来时,听着我的哭泣声,百无聊赖的他忽然惊讶地说道:你们看这个孩子,背上居然有着红色的奇妙纹路;大人们纷纷围了过来,惊讶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末世战乱,无依无靠的人们把我视作神明之子,只是因为我身上的奇观;我有时候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不是其他人呢?为什么这种奇怪的样子会出现在我的身上,如果我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孩子诞生,是不是就不会经历以后的一切? 我的家人把我放在高高的礼台上,尚且是个婴儿的我,身上裹着厚重的礼服和礼冠,东倒西歪的模样,那些来祭拜我的大人们竟然会对着我憨态可掬的模样低声祈祷,我想想那场景就觉得滑稽到了极点。 父母做神徒打扮,笑呵呵地在门口收钱,赚得盆满钵满,家里甚至换了房子。 于是,自我诞生那一刻起,就是为了实现父母赚钱的愿望,他人渴望幸福的愿望,而没有满足自己想法的权利。 人生而自由,但是我不被当做人看,我是神的孩子,不自由的人认为只要对着我祈愿,就能得到神的回应。 随着我年岁增长,变成了一个半大的孩子,父母也从来没教过我读书认字,只教我回复信徒的话术。 我在十岁之前,都是懵懂无知的状态:我是什么,世界是什么,他们在说什么,我要做什么……这些本应该在少年时代就定好答案的问题,我统统都不知道,也没思考过,我开始乐见其成地接受他们的祭拜,我坐在高台上,垂眸看着下面恭敬的人群…… 只要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食烟火的样子,就能赚好多好多钱,吃好多好吃的贡品,这样的生活,无忧无虑,简直不要太快乐。 直到那一天。 真正的神降临,将所有人造的伪神传说碾碎,人们才方知,神爱世人,不过是弱小如蝼蚁对强大者的幻想。 伴随着我的胡编乱造的身世,看似无可替代的高贵身份,都在这场空前的浩劫里化为灰烬;从前被人看作信仰和希望,信仰的高塔倒塌之际,我才知道信仰有多脆弱。 那些祭拜我的人怒气冲冲地砍死了我的父母,把我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丢出了家门;一夜之间,我从被崇拜,被敬仰的神之子,变成了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月球基地上,我又冷又饿,他们被我的父母所欺骗,所以没人愿意收留我们。 冷了我就钻进茅草堆里,饿了我就寻找别人吃剩的菜和米,实验室附近有很多虫卵,我偷偷摸摸地去抓了一些来吃;虽然这些东西和我之前的吃穿用度大不相同,但是总归我还是活了下来。 从众星捧月到猪狗不如,但是我还是活下来了,不是吗? 我心想:这茫茫世界,容得下那么多人,也容得下我,没关系的,就算什么都不是,能多活一天,也已经很棒啦;走一步算一步嘛,实在不行,死半路呗……我一边安慰自己,酸楚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那么多和我一样的小孩都有爸妈,为什么我没有爸妈,他们把我爸妈杀了,可是我爸妈也该死,他们太贪财了。 不对,他们不该死,爸爸妈妈,我们是你们的孩子啊,你们还没有把我们养大成人,还没有履行过父母的义务,我没有上过学谈过恋爱,什么都没有过,你们尽管混账,可是也是我为数不多拥的东西。 你们什么都没为我做,怎么能这么死了呢?给我活过来啊,混蛋,要不是你们,我怎么可能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 还有诚三郎,他七个月大,吃不了这些,必须喝母乳,但是奶粉是稀罕的东西,我也找不到合适的,愿意喂奶的乳母。 我心想:要不然杀了他吧,反正他还这么小,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正好我肚子也很饿,我看了看他圆润肥嫩的婴儿肌,舔了舔嘴巴,匕首在他脸上拍了两下。 他好像感应到我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对了,我做不到一击毙命,他肯定会因为疼大哭,要是被发现了,我说不定会比死还惨,我收回了匕首,抱着他在草料堆里睡着了,他小小的身体也有些温度。 我把手指割开,把我的血滴给他喝,他小口小口地吮吸着,虽然比不上奶水,但是我这血里应该也有营养……喂,这里可没有消毒剂,你自求多福吧,可千万别感染细菌死了,我絮絮叨叨地抱怨。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梦到那些人拿着刀子追杀我,满身冷汗地惊醒,现实却比梦境里还要寒冷,只有他紧紧地抱着他的小被子,依偎在我的胸口,像一个小炉子。 我说你才会挑地方睡觉嘞,他似乎感应到我的话一样,居然不好意思地咯咯笑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样子别提多可爱了:我掐了掐他的脸,他像只小猫一样挣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从前的我还沉浸在神之子的余韵里,很少拿正眼瞧过这个和我血脉相连的弟弟,所以之前的我从来没有体验到为人兄长的幸福,之前的我真可怜,都不知道诚三郎原来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呀。 我说诚三郎,是谁有你这么可爱的弟弟呀?是我呀,是你的哥哥藤野拓真! 大概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和诚三郎一起长大,许多人在序神降临里九族诛尽,相比之下,我真是个幸运儿,还能有一个亲人。 这唯一的亲人,我必须好好保护:既然幸运地活下来了,那么再次作为一个幸运儿一样活下去吧,诚三郎。 于是我每天都是到处找吃的,捡一切能吃的东西,然后每天分三顿给他喂血喝。 等他再大了点,我心想,这么一直也不是个喂法,于是我开始到处找事做,替别人跑腿,端盘子,送报纸,搬东西……真是见鬼,谁让我之前几乎没做过任何体力活,我甚至不会绑鞋带,社会工作简直是屡屡碰壁,到处挨骂挨嫌弃。 我有时候做累了,一个人回我们待的那个小角落时,坐下来看他。 忍不住就会回想我那荒诞的童年时代:明明是我的父母想借着我的外表敛财,为什么他们不能放过我呢?而且明明他们当时拜我拜得也很开心,为什么要迁怒于我们? 我想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到他一岁生日,竟然就这么水灵灵地长大了,除了看起来有点瘦弱,他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而且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我省吃俭用买了一个不到巴掌大的婴幼儿奶瓶,然后终于有钱买奶粉给他喝了;听到他奶声奶气地叫我“哥哥,哥哥”一瞬间,我觉得我这些日子来受的苦,受的委屈,在这一声脆生生的哥哥面前,都不算什么。 只要我还有他,他还有我,无论是饿也好,冷也罢,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我脱下我的外套,把他抱在怀里,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和我脸上的烟灰混在一起,弄成个大花脸。 诚三郎看着我的样子,没心没肺地咯咯大笑,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我又气又好笑:你以为我愿意把自己弄成这样?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那时,我觉得我们的人生即将走入正轨,未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怕了。 第96章 追忆似水年华(3) 我二十五岁那年,诚三郎七岁。 听到他从栏杆上摔下来的消息时,我正放下我背上几十斤的塑料袋;福利院的老师用医院的号码给我打来通讯。 他说:拓真,你弟弟确诊为渐冻症。 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时,脑子宕机了一下,这三个字在我的嘴巴牙齿之间倒腾过来倒腾过去;像三颗流弹,一颗打在我的心上,一颗打在诚三郎的健康上,一颗打在我们未来生活的预料上。 等我反应过来时,也不知怎么地就已经到了医院,我身上全是汗,应该是跑过来的;医生同情地看着我,我拿着笔,想在上面签字,手滑得怎么都握不住,是因为汗,更是因为上面代表钱的一排数字。 我没有户口,也没有签订医疗保险。 太贵了,我就算把自己全身拆了买个十几遍,也不可能支付得起。 治吗? 医生问道。 我看着病床上的诚三郎,他的皮肤比纸还要白,我听见我自己说:治啊,不治的话,我看着他死吗? 借了张布,擦干我净自己干活脏兮兮的手,再拉住他的小手,我几乎感受不到脉搏和心跳,赶紧去试他的鼻息;片刻后,才放下心来,我茫然地看着他,眼前一片模糊。 诚三郎,我好不容易把你养活,眼看着你就要长大了,就要和别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了,为什么又碰上这样的事呢?都说风水轮流转,好事坏事,不应该换着来吗?为什么老天爷把所有的苦都要丢到我这里? 治吗?当然可以治,我可以一辈子都拼命工作,去换一笔我几辈子都还不完的贷款,去治一个归根结底要死的人。 我的人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啊,诚三郎,我也有想要实现的梦想啊。 我想开个饭馆,娶个女人,有一笔小钱,能够自给自足的生活;可是如果我要救你,我这辈子,就全完了,搭上我一条破命,你横竖都要死,只不过早晚,我也会一直活得猪狗不如,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 我不想这样啊。 这时诚三郎醒了过来,他看着我发红发洪水的眼睛,说哥哥,我好难受,好晕,好想吐,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准乱说话,你就低血压了而已,等会就回去上课,听见没有? 哦哦。 我一边呵斥他,一边抱着他,偏着头无声地哭着,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可是他是我弟啊,我的亲弟弟,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人了,要是连他都没有了,我赚再多的钱,过再好的日子,没个交心的兄弟,有什么用呢? 从银行回去的时候,我手里攥着那张检查单子,感觉手里拿着一个定时炸弹。 老天爷要是真的恨我,杀了我吧,让一辆车把我撞死,撞死了的话,我也不用承担这些了,痛快的死总好过痛苦的活;曾经幻想的干净房屋,红烛之夜,自足薪水,此刻都离我非常遥远。 我要把我的一切都投入这个无底洞去,而且在你死后,我仍然要维持着一刻不停地还债;小时候我以血作奶,喂给你喝,长大了我得变成块肉,给你当活祭品。 诚三郎,你知道吗? 这么一想,我几乎要恨他,恨他把我拖入这么个无底洞,过了一会我不争气地又哭了,毕竟那时的我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仔细想想,我没错,我弟也没错,只是我们命不好,活该遭罪罢了。 总之,我带着一个孩子艰难地生活着,他的年纪足以当我的儿子,一个人况且难以温饱,更别说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还是张嘴要饭伸手要衣的绝症患者,我像个怀胎十月的孕妇那样举步维艰,没人扶着,看不清脚下的路,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十几份零工里来回转轴。 从前我工作,总觉得越努力越有盼头,没有的东西,迟早都能通过自己的手得到,而自那之后的我,只有深深的绝望,每天看到车辆都在想,要上撞上去死了就好了。 但是我死了,诚三郎怎么办?他还那么小,渐冻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加重,把他变成一个不良于行的病孩子,也没人会愿意收养这么一个吸钱吸血的孩子。 “我小时候给你喂血,是因为没奶粉,你个坏家伙,我可没让你长大真变成吸血鬼啊,你想活吗,我不想这样活着。” 算咯算咯,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死半路……人过了一辈子苦日子,在要死不活的时候,都能想出诙谐的主意来安慰自己。 诚三郎九岁那年,因为我们功劳点,绩点不够,离开了相对安全的月球基地,到了地球的东京战区。 我找到我们童年的旧居,它里面值钱的全被邻居们拿光了,只剩一具空壳。 于是我便带着诚三郎回到了童年的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当年放在家里的台子,那时我还是神的孩子,下面有无数信徒,而我如今满身债务,面容苍老,身体瘦弱劳损不堪,要是我父母的鬼魂游荡至此,怕是也认不出这是他们二十七岁的儿子吧,我想着想着,睡着了。 他在第二天中午醒来后,发现双腿忽然不能动了,这时他才明白我一直瞒着他的是什么,我抱着他哭,他哭着骂我,打我,骂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 我说:我不想让你害怕。 他哭了:我讨厌你!你走开!我不要看你!我要死了呜呜呜呜……我不想死…… 其实我能理解,的最活蹦乱跳的年纪遇上了最无能为力的疾病,别人都在地上像欢脱的小动物一样,他只能锁在轮椅上看着外面,吃喝拉撒都要有人无微不至地照顾,是个人都要发疯。 本来乖巧懂事的诚三郎变得性情阴郁孤僻,动不动就乱发脾气,把手边能碰到的所有东西砸出去。 包括我攒钱给他买的生日蛋糕。 刚刚还完这个月贷款的我,一时也分不清我更可怜,还是他更可怜。 在上厕所的时候,他摔倒了,把头摔进了马桶里,还没等我去扶他,他忽然崩溃了,发狂一样地哭闹。 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腿,拿刀子去剁,去砍,说他不想活了,不要这双腿;我夺下刀,他又开始打我,一不小心,刀子直直地戳穿透了我的肺叶,血迸溅而出。 我当时心想:我终于要死了吗? “哥!哥!” 诚三郎看着我倒下去的身影,和他从未见过的出血量,他害怕地大叫起来,想要去抓住我,可是僵硬的双腿怎么都动不起来;看着我的脸色逐渐苍白,我的弟弟终于感受到了将要失去依靠的恐惧。 屋漏偏逢连夜雨,巨大规模的异体群当时还袭击了我们的所在战区。 我听到外面怪物的喊叫声,招呼他过来,轻声道:这下真的要死了诚三郎;我也活不了你也活不了。 对不起啊,我不是一个好哥哥,如果不是爸妈死了的话,我可能还以为我是神的儿子,从来都没怎么注意过你,也没什么别的能力,到现在,我觉得我受苦也是应该的,这是我和爸妈当年欺骗穷人的下场,我要用一辈子去偿还受骗者的怒火。 但是,诚三郎,你是无辜的,你不该和我过一样的生活。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除了吃苦就是吃苦,我有时会想,要是我更有能力一点就好了,要是我没这么废物,你肯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小时候吃好喝好,营养均衡,也许就不至于得绝症了,就可以跑跑跳跳,就可以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着。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诚三郎当时趴在我旁边,也哭了,他用手指头勾住我的衣服,压低声音,生怕把怪物引进来:“哥我不要你死,要死就我死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的,我死了的话,哥哥就不用这么痛苦了,一直以来都怪我,对不起,都怪我……” 不怪你啊,诚三郎。 我们只是太弱小了,两张吃不饱饭的小嘴,连反抗的声音都不大。 这个世界受苦的人太多了,呻吟声此起彼伏,吵吵嚷嚷,所以救苦救难的神,他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第97章 追忆似水年华(4) 我那时确实已经准备好死了,但是命运馈赠我的第一份礼物,居然在那时送达了我的身边;没错,少将,我遇到了您的父母。 异体被倾泻的炮火淹没,一个戴着护目镜的军装男人从飞机上跳下来,探头探脑地站在被轰成渣的异体旁边:“喂,有活人吗?别真死了,活着就回我一声!” 诚三郎如蒙大赦,立刻叫起来:这里有人!有两个人!快来救我哥哥! 救援队来到了我的身边,却告知我已经没救了,现在只是弥留之刻;巨大的出血量,异体体液的污染和我长久以来的忽视身体健康,让我的情况变得前所未有严峻。 医生冲着我直摇头,诚三郎急得嚎啕大哭,他抱住军装男人的大腿: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救救他吧,我有绝症治不好的,先救我哥哥…… 医生摇头:你哥的情况比绝症还恐怖,你渐冻症情况好的话,活到七老八十都没问题,但是你哥活不过明天。 诚三郎绝望地啜泣起来:我不要哥哥死,我不要啊,一直以来都是我再给他添麻烦,为什么死的是哥哥不是我呢? 他在我身边趴下来,抱住我的头:哥哥,你说好的,说好的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你不可以死,不能食言,你说谎骗我的话,我就一辈子不原谅你…… 那男人看着我俩沉思了一会,然后凑到我身边:“喂,小伙子,想不想活命?我这儿有个活命的办法,就是可能比较痛苦……看你愿不愿意活了。” 其实求死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心愿,在我想死的时候,死亡迟迟不来,现在我不太想死,想一直好好地照顾诚三郎到老死的时候,死亡又亲自找到了我。 诚三郎啜泣声像风一样不断地刮着我的耳朵,刮着我的心口,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抹去他的鼻涕眼泪,像无数次我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怎么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以为你能长大一点呢。 他抱住我的手:哥我不要你死。 我想了想,是啊,我还不能失去他;我曾经有多么嫌弃他拖油瓶,现在就有多舍不得他,相依为命的漫长岁月,我们就像是鱼和水,没了水的鱼活不了,没了鱼的水也只是一潭死水。 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让他以后的岁月都一个人,就算要看着他死,我也要陪在他的尸体旁边。 诚三郎是个爱热闹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实在是太难过了。 “我答应你,无论是什么办法,我都要活下来,我要不计一切地活下来。”我低声对那个男人说道,每说一句话,生命的泉流就仿佛跟着出气声一起流出体外。 少将,借此,我认识了您的父母。 带救援队来东京的男人,自我介绍叫楚瞻宇,上校军衔,来自东亚所属中国战区;要帮助我活下来的是他的妻子,泰勒·罗斯伯里博士,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有种被美貌扼住呼吸的震惊。 实在是太美了,完全可以用天人之姿来形容,我连呼吸都不敢出重,生怕那呼气声把自己身体里的污秽玷染了她。 她大方地告诉我,她要执行一个名为“赫柏计划”的人体实验项目。 “本来不该拿你这样的伤员做实验的,不过既然你特别想活,那只有这一个办法。如果你能挺过去。”女博士一边替我盖上管子,戴好辅助呼吸机,一边戴无菌手套吃一块火腿三明治,“你会变成我们的作品。” 看你的样子,过去过得很糟糕吧,如果你运气好,能挺过去活下来的话,我保证,你和你弟弟的人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女人的声音轻柔低沉,迷茫中听来有种蛊惑的意味,但是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时,我却看到了怜悯。 疼,浑身都疼,感觉身体里每个细胞都要撕裂开般地痛,犹如利剑穿身。 的确很不好熬,她无数次警告过我,我不会得到任何兴奋性的药物,但是绝对不可以晕过去,晕过去的话,就前功尽弃了。 充满谎言的荒诞童年,颠沛流离的少年时代,劳累不堪的社畜青年……,细细想来,真如一场梦一般。 那时我将近三十岁,您的父母,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碰到在高尚方面如此门当户对的夫妻,也是唯一担得起我贵人的人,没有他们,就没有如今的我。 “实验很成功。” 泰勒博士凑近看了看我,手里还有一块三明治,她的嘴巴上还沾着面包碎屑。 我看着她,想要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哑巴了,不对,那种感觉不是嗓子哑了或者发不出声,而是脑子好像找不到嘴的方位一样;捕捉到我茫然的表情,她笑着问我:“你想不想看看现在你的样子?” 我点了点头。 “可能有点吓人,要做好心理准备哦。”她把镜子端到我的眼前。 我看到了自己新生后的模样:我只是一个人形的肉块,本该是头部的地方,只长出了一对耳朵和一只眼睛,还有一只眼睛只长出了轮廓;嘴巴,鼻子,眉毛,头发都还没来得及长出来,还要再等等。 泰勒说道:为了恭喜你成为我的第一个作品,等你嘴巴长出来后,我会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和你的弟弟一起。 对了,诚三郎。 “他现在很安全,和我先生在一起。”泰勒用消毒纸巾擦拭着我身上的每一寸新生的皮肤,时不时发出赞叹声,像艺术家打磨雕像一样,那目光简直像在看情人。 “渐冻症怎么说呢,基因问题,到现在都只有不断吃药来延缓死亡;不过既然你活下来了,你弟弟也不是没有救。” 她的意思是,用我体内新生的干细胞,为我弟弟做基因修正手术,能够从根本上阻断渐冻症的症状。 听到这里,我别提多高兴了,虽然她提醒我有失败的风险,但是一想到诚三郎有机会和正常人一样活下去,我就觉得之前所有的苦都不算什么。 但是,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嘴巴长好之后,我第一次问道。 做实验积累经验和数据罢了,别以为我发了善心在可怜你们,我没那么多情。 她冷漠地说:我可从来没保证你们能活下来,就算你们死在我手上,也没人会追究我的杀人责任,只会归位实验事故。 但是我知道,冷漠的人,是不会昨晚上大半夜过来看实验体被子盖好没有的。 我不禁笑了:这个看起来高不可攀的冷美人,也有这么一面,倒冲淡了那种美貌带来的疏离感;我更喜欢她了。 “对了,还有你的新名字。”她把一个人终端交给我,“你原来的名字我给改了,藤野拓真毕竟是居民,以后要是有人查出来我拿活人而不是专用实验体做实验,多少有人要说我。” 所以,我要和你约法三章。 “您请说。”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是在发布对你的要求,所以不高兴给我忍着,因为我不喜欢看别人黑着脸。 第一,你记住,对外说你是基因合成的人造人,麻井直树,这个名字是你的创造者,也就是我,给你起的。 第二,你的身份是凭空制造的实验体,所以你不能和你弟弟见面,因为实验体没有兄弟姐妹,你们走在路上碰到,不能以兄弟相称,你的弟弟以后也不能叫你的真名……至少公共场合不要,实在不行就小声点。 第三章呢?我问道:这才两章。 泰勒咬了一口三明治,腮帮微微鼓起,说: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再告诉你,总之不要到处乱跑,不要乱说过,要乖。 麻井直树……我看着这个陌生的铭牌。 这个名字的主人,原来是我的同事,一个和你长的还有几分像的日本宅男,前几天他去世了;希望你赶紧习惯你的新名字。 泰勒淡淡地说道,她的悲伤很内敛。 过了几天后她丈夫也来看望我,楚瞻宇是个大大咧咧的男人,但我看得出来,他性格粗中有细,不至于过分热情。 那天晚上,他和我聊了聊我以前的经历,以往我对讲述童年是讳莫如深的,但也许是苦尽甘来,死里逃生带来的幸福感,让我第一次觉得可以说出来,我也憋了太久。 作为一个和我过去无关的人,楚瞻宇先生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讲完了后,我打量他的脸上有没有鄙夷的神色,幸好没有,我松了口气。 他很感兴趣地靠过来:“诶,你背上真的有那种纹路吗,方不方便脱下来给我看看?”我很遗憾地告诉他:新生的皮肤上没有,而他看到的我现在全身的红色纹路,是身体血丝浮于表面,是显性排异反应。 他看起来比我还遗憾。 真是个奇怪的好人。 我问他:您见得多,比我懂,您说,为什么他们要迁怒于我和我弟弟呢?明明我当时只是个孩子,没有选择的权利啊,就算我确实伤害了他们,他们教训完我父母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这么排挤,欺负我? 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我第一次毫无负担死和别人说的时候,童年的委屈感酸楚地往上涌动;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能义正言辞地斥责我的邻里们,这样我会好过,会得到一些慰藉。 你是日本人,应该对中国文化了解一点吧,他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人未至绝境,终不信神佛。 “那些被骗的人只是需要一个发泄口,而你和你的弟弟,他们也清楚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可是道理谁不懂?这个世界要是所有人都讲道理,那成天堂了。” 楚瞻宇哈哈笑道,拍着我的肩膀:日本的小兄弟,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真的新生了,以前的事情,就放一边吧。 “以前的事情,怎么放到一边呢?” 他笑道:向前看。 第98章 追忆似水年华(5) 该怎么往前看呢。 我的目光看向前方,还未留下我脚印的路,通往未知的风景;我告诉楚瞻宇:我觉得我的过去是一只饿极了的食腐秃鹫,而我是一具尸体,过去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即便我不注意它,可是它盘旋在我头上的阴影却笼罩着我,不让一丝阳光照进来,楚上校,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虽然比喻有点文艺,但还算贴切,我这么和你说吧,你就不要老是回想过去发生了什么,你想想,无论你再怎么难过,过去也不会变啊,你的未来却变了。 他说的是对的。 我的过去依旧充斥着荒谬,悲惨和迷惘,像一道丑陋的疤痕横在我的脸上,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它慢慢长好,尽力去忽视长好了之后留下的浅浅痕迹。 楚少将,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从前的我会那么悲惨,现在我想明白了,大概是透支了我青年时的所有运气,才能在现在碰到你们吧。 可别这么说,你的幸运是你的。 可是我真的觉得,你们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和我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和楚瞻宇的交谈中,我得知他们还有个和诚三郎年纪相仿的儿子,全名叫费因·克利夫兰·罗斯伯里。 没想到您会让儿子和妻子姓。 他的表情有点难堪,我看出来了,那不是不好意思,而是更深层次的感情,是我不该涉足的地方,于是我及时地收住了好奇心,怕自己问太多叨扰他们。 很快,我就见到他们的儿子,虽然只是匆匆一眼,我能看出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少年,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在性征未发育的这个时候,真的是雌雄莫辨。 他们一家人都是整洁的,高雅的,相处非常自然和谐,我不禁有些羡慕。 为什么别的孩子就可以分配到这么好的父母,而我却出生在那样奇怪的环境里,如果我能有一对善良的双亲,我的人生或许会变得完全不同吧。 后来,我本来就戏剧化的人生更戏剧化;老天爷百忙之中,看我过的顺了一些,又匆匆忙忙地给我补上一笔错愕的突变,以表示他要和我纠缠到底的天命。 几个月后,我身上所有的该有的都长好了,我站在全身镜里打量焕然一新的自己,左看右看,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我感觉自己变年轻了一些。 应该是错觉,毕竟这种基因实验我感觉就像是内部整容一样,人会变得更有精气神也正常,但是泰勒博士之前和我说,要每天报告身体情况,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不可以隐瞒,所以我告诉了她。 “我感觉我年轻了一点。” 她看着我,用手掐了掐我的脸和身体各处,忽然脸色微变,赶紧拉着我进了实验室;咔嚓咔嚓声过后,打字机吐出分析报告,她神色复杂地跟我说:直树,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是什么呢?” “你的身体正在逆生长。” 经过她简单地解释,我看懂了上面复杂的专用名词:按理说,人体的细胞器官会随着年岁增加而老化,但是我却出现了截然相反的身体情况。 别的人会老去死亡,而我会越活越年轻,现在的我是奔三的壮年,过一段时间,可能就是青年,然后变成少年,儿童……我问泰勒博士:然后我会变成一个受精卵,最终消失?她按着我的手:别太紧张。 “这个过程不会很快,因为你是实验体,不再是普通人,实验体的身体老化会比正常人慢上几倍,相对的,你的年轻速度也会比我们按照正常人推论的慢几倍。” 这样啊。 我的心沉甸甸的。 我也不知道你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为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先例……她轻声道:对不起啊,直树,我没能完全治好你。 没关系的,能活着就很好了。 活着。 从前的我巴不得自己早点死,真快死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甘心:我才二十几岁,我还什么都没体验过,我怎么能这么死去?何况,这个世界上还有不想要我死的人在,我问泰勒:诚三郎的手术还好吗。 “他恢复的很好,一醒来又要找你。” “我真的很想见见他。” “不行的。” “真的,一点都不可以放松吗?” “你怕是不知道吧。”泰勒戳了戳我的胸口:你和一个很强很可怕的异体合二为一了,至少十年之内都必须要定时吃药来维持人类的清醒,你现在的身体,和其他人类接触,是可以把他们感染成异体的。 我打了个冷战:您之前没有告诉我。 对啊,我要是告诉你,你还会答应当我的小白鼠吗?不过别太担心,你乖乖地按照我的步骤来,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我们这边也有专门人员,可以第一时间击毙你,不会让你出去大肆破坏的。 我身体里住着一个异体? 什么样的异体呢? 泰勒悄悄地告诉我:我说出来你别害怕哦,地球上最大规模的福利院,里面一整片区域的孩子都变成了异体,但是他们居然是一起变成了同一个异体,简直不可思议。 她兴致勃勃地说,捕获了它之后,我发现它很温顺很安静,没有一点对人的攻击性,像死了一样,和人体细胞的相性也很好;而它呢,现在就在你身体里。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 不自觉地抚摸着胸口,这副并不强壮的身体里竟然住着一个怪物;我说不出在听到那一刻是什么感觉,两个重磅的消息砸到我身上,我一时忘了该如何反应,泰勒走了很久,我还沉浸在惊愕里。 我想活下来,只是想活下来。 仅此而已。 只是求生的念头,就阻断了我人生中那么多的可能性:逆生长,半人类半异体,这些原先我想都不会想的事情一股脑地挤入我的生命里,我的生命轨迹,被彻底改变了。 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没人知道。 我坐在手术台上,天花板和地板像雪和冰一样亮,我遍体生寒;在得到麻井直树这个名字之后,藤野拓真的人生就好像结束了,我早该知道的。 可是它实际上并没有结束,甚至才刚开始,那种感觉很难言说。 我追求的仅仅是大多数人生来就有的,只是活下去的空间,我却为了最基础的生命需求,支付了我整个人生;我得到了生命,却失去了原本的自己。 这时候我身旁的个人终端忽然响了起来,滴滴答答。 我低头一看,居然是诚三郎打来的。 看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我的手悬在通讯页面的上方,却迟迟没有任何按下去:我是实验体麻井直树,而诚三郎的哥哥是藤野拓真,为了不给泰勒博士他们添麻烦,我不能在不确定他那边什么情况下联系。 我一直盯到通讯自然挂断。 铃声停了,整个实验台变得格外安静,我躺在这张曾经溅满我鲜血的实验台上,回想着这几个月来,这二十几年来的经历,我足足体验了几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早已疲惫至极,此时我只想睡一觉。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这时通讯终端又轻微地响了一声,我眯着眼睛看过去:是一条私发短信。 “哥哥,生日快乐。”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咬着牙低声啜泣起来: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是恨命运的无常,而靠着我唯一血脉相连之人的爱,我足以对抗命运给予我的所有痛苦。 “诚三郎,你这个……傻瓜……” 是的,事到如今,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既然我活下来了,就不吝啬再把自己的生命放上满是筹码的赌桌;命运,你还有什么招数,都尽管使出来吧。 第99章 追忆似水年华(6) 泰勒的确瞒着我,在做实验前没有告知我全部的实情,我对她却生不出一点怨怼;毕竟比起正常人活着如此简单,我活着已经拼尽全力,她救了我。 如果说让我最不得意的事情,那就是我很久没有和诚三郎见面了。 在我恳切的请求下,泰勒博士终于松了口,她答应我每周可以偷偷地去看他。 还专门让他丈夫百忙之中替我拍摄我弟弟的照片,要知道上校是很忙的。 按她的话说,她把我当小白鼠。 但是我想,没有哪个科学家,会关心小白鼠的心理健康。 我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里,用毫不在意的目光看着诚三郎一点一点长大,没有诊断单,我也能看见生命力正在这具衰弱的身体里发芽,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相依为命的哥哥忽然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不知道收养他的那户人家是怎么和他解释的:实验体这事不可能向公众公开。 要是诚三郎再小一点就好了,海马体会帮他抹除我的存在,他不会时时牵挂着一个许久不回来的人。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现在的家很大很宽敞,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 这让我稍稍放心了一些;本来我很担心收养的人家会因为他不是亲生的孩子,宠爱自己的孩子,而轻视他或者欺负他,要是那样我恨不得杀了他们。 我向你保证,这个世界上,再没人能像以前那样对我们指手画脚。 有时候他会下意识地看向我这边,像在寻找什么,我会在他发现之前赶紧躲起来,他没找到什么,抱着足球,眼神落寞起来,孤独地一个人走回家。 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诚三郎也长大了,以后会长成高大强壮的男人,可是他的哥哥会变得越来越年轻。 下一次见面,我这张奇怪年轻的脸,对他来说,会不会有点陌生呢? 我默默地目送他远去,直到确定了他安全回到家之后,才像个间谍一样回到实验所,躲开所有的摄像头和目光。 对不起啊诚三郎,我食言了。 说好的永远陪着你不分开,现在不得不让你一个人长大,就算你受了委屈,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立刻赶到你身边了,这样的我,恐怕你是不会原谅我的吧? 我的愿望……只是你活下来,活下来就好了,即便遗憾也已经足够了。 有一回在实验室碰上了楚瞻宇。 “你收拾干净以后,是个帅哥嘛,要是我儿子以后能长的和你一样就好了。”楚瞻宇给我带了三明治,一边打趣道。 那也是我这么久以来,再一次吃到这么干净整洁的食物,想到上一次吃的这么好还是在孩童时代作为神之子的我,我的脸不禁羞得通红:“但是,你们真的不介意我吗?以前有那么多人因为我家财散尽。”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泰勒轻轻地说,像一阵香风,“你只是个孩子。” 我又哭了。 少将,您的母亲泰勒博士,真是个温柔人,您的父亲也是个大好人。 我的生父是个瘾君子,打架斗殴,我的母亲游手好闲,在生我的前一秒还在牌桌上赌博,他们俩欠下了一大笔债务。 却因为我的诞生,而想出供奉神这个歪主意,去哄骗比那些他们更穷更可怜,几乎走到绝望的人,摇身一变有了钱。 许多人多一生都因为信奉我,沉浸在父母精心编织的谎言里,茫然地家财散尽,人生糟糕透顶;在我父母被杀之后,包括我邻里在内的大多数人都说我像我的父母一样卑劣,恶心,真不愧是他们的孩子。 我到处赔笑脸,抢着做最脏最累的活,拼命地想证明自己不像他们,在我想为了求生杀掉自己的骨肉兄弟时,我又觉得自己很像他们,干脆不去想,只是为了活而活。 孩子时的我,被辱骂殴打太久,以人为镜,觉得自己就和其他人说的一样是个糟糕的人,但是我并不肮脏,肮脏是因为照出我面容的镜子上布满污垢。 我永远都无法摆脱曾经让我羞愧难当的历史,不过没关系。 耳旁的风很凉爽,嘴里的三明治吃起来一股浓郁的芝士味。 所有帮助过我的好心人,以及不再担心衣食住行,不再看人脸色过日子的我,和摆脱病魔健康成长的弟弟诚三郎……一切都在变得好起来,经历了颠沛流离的时光,现在的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楚瞻宇笑道,你能这么想,就是最好的了,这说明你思想上开朗了,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你已经和过去的你不一样了。 他问我:你知道海子吗? 我摇了摇头:很惭愧,我基本上没读过书,没有一国的文字我能熟练书写,哪怕是日语的片假名和平假名。 楚瞻宇在被军队的人叫走之前,送了我这本诗集,这是他私印的,质量略粗糙。 “以前我日子过得也挺郁闷,跟只老鼠似的被人追着打骂,那会就是看这书挺过去的。”楚瞻宇笑眯眯地说,“我现在把它给你,藤野君,祝你和我一样,忘掉以前的不愉快,做一个幸福的人。” 我翻开第一页: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是的,我是为了体验幸福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我心想:自脱离母体那一刻开始,我和诚三郎都是世界上独立的个体,基因的罪恶不会遗传给我们。 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在前段最难熬的排异期过去后,我终于可以比较随意地走动,后来我进了军队,一开始跟着普通的士兵一起最基本的训练。 我问楚瞻宇,这样不太公平吧,我不是普通人类,身体素质堪比动物,和一般的士兵一起训练?楚瞻宇嘿嘿笑:就是要让你给他们一点压力,不然有些人觉得自己强的不行,没事训练就摸鱼。 累了摸摸鱼,无伤大雅 楚瞻宇说:“训练摸鱼,实战丧命。” 从前我是手无寸铁的凡人,面对生活和异潮的压力都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 但是如今的我,有些异体快捷的行动在我眼里就像是慢动作,我受伤的地方很快就会长好,也不会因为接触感染:各方面的压力都在离我越来越远。 和我这个半文盲不同,诚三郎的学习据说很好,四年级就能把高中的教材学得七八成;我父亲的毒瘾没影响到他的智商,真是谢天谢地。 我在行军床上半梦半醒之间,被一阵急促的拍肩声响起,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原来是战友说我的通讯终端响了。 我虽然从来没有回复过诚三郎的通讯和短信,他还是坚持有什么事就发条信息给我;我披着被子爬起来,点开那条通讯。 “哥哥,我考上大学了。” 伴着这条消息的,是一张录取通知书。 怎么了怎么了,麻井? 战友称我这个陌生的姓氏,他看我捂着嘴浑身颤抖,以为我生病了。 是的,我生病了,一种名为相思的疾病,哪怕是看见骨肉兄弟的名字,我都能回味一天,更不用说这个从未预料过的好消息,从天而降我面前。 人生如梦亦如歌,就如那是似水的年华般稍纵即逝,没有一点留恋。 第100章 追忆似水年华(7) 生活中就像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幸运,从天而降的馅饼,无端的幸运,更像阴谋,陷阱的开始。 自我参军到现在,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更像个听从命令的士兵,不太懂上面的一些纠缠,只知道军委和楚瞻宇少将的关系不太好,在我看来就是想方设法地为难他。 但我没想到,会牵扯到我的身上。 “你不叫麻井直树,你叫藤野拓真,是吗?”金发碧眼的男人,风度翩翩地拦住我的去路,我惊惧地看着这个一眼识破我身份的家伙,转身要夺路而逃。 “藤野君……” 男人在路灯下的黑暗笑:你跑得了,你的好弟弟跑得了吗? 这一下好比抓住软肋七寸,再凶恶的蛇都无力反抗,我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走了回来,充满敌意地低吼:不管你是谁,别动他,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现在想来,应当是我那时的态度让他更加确定了我的弱点,没办法,人是感情的动物,感情所驱使的时候总是很冲动。 “别怕别怕,看来是我吓到你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摘下帽子,“那么,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东尼·布兰度,是军委特聘的军事科技顾问,我想请你帮个忙。” 原来是我在电视上见到的发言人。 我再次看了看他,这个男人很英俊,长着一个希腊式的优美下巴和一对含情脉脉的绿眼睛,他看起来像个注重形象的年轻政客,我是最不擅长应付这种人的。 为什么他会知道我过去的名字? “你的过去,可是很精彩呢。” 安东尼向我出示了一堆照片,我发现那居然是我和诚三郎小时候在家里的照片,照片里的我戴着高高的“神冠”面前堆着纸票和各色供品,衣衫褴褛的人们虔诚地跪在脚下,我的冷汗一瞬全出。 “你们兄弟感情这么好,你也也不想看到你的弟弟出什么事情吧?” “你要我做什么?”我攥紧了拳头。 “也没什么,就是想请你提供通讯资料和口录:证明你是被楚瞻宇夫妇强迫做人体实验的口供,我这边的技术人员,会对通讯资料做一点小小的修改。” 做不到。 不可能。 他们是救了我的人。 可是眼前的男人来势汹汹,他代表了政府和军委,用强权要求我,他还给我播放了一段视频,诚三郎坐在图书馆看书,一颗红点在他的脑袋上移来移去:如果我不答应,下一秒我弟弟的脑袋就会开花。 我掂量着男人的身形,我可以很轻松地把他和他带着的这一屋子人都打得头破血流,可是我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埋伏的狙击手子弹的速度。 “然后呢?”楚斩雨平静地问道。 然后? 我屈服了。 我按照他的要求,录制了一段影像和口述,和当年完全相反的事实,以及他还提出要抽取我一整管脑髓液作为证据……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离开那间录音室的。 那天夜色很沉,月球基地上的夜晚经过天幕系统处理依旧黑的像沼泽,我穿着件白色的便式军装,像漂泊在墓地的瘦长鬼影。 最初我得救的时候,楚瞻宇告诉我:人要向前看,我想起我童年时代的荒谬,在心里暗自告诉自己:从今以后,我要做个诚实的人,再也不说谎了。 到现在,我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做出当初的决定?为什么会背叛拯救自己的人?他们岂止是拯救了我,那是改变了我整个人生,堪比我再世父母的人。 我走出很远,背上的冷汗都干透了,衣服像沉重的枷项一样压在背上。 这时我侥幸心理又开始作祟了,尽管我知道我背叛的后果,我心里居然在想:也许只是常见的权力斗争,不会出大事……比起出事,我更害怕的是,这对善心的夫妇和诚三郎知道做了什么。 任何人知道我有这份心思,无论起因是什么,都会把我骂个无地自容;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安稳的日子,不敢再回到被千夫所指的恐怖境地里去了。 所以我没有和任何人说。 一直到楚瞻宇少将的审判现场,放出我的录像和口供时,当时冒失冲到现场,想要为救命恩人出口气的诚三郎正好也在那,尽管楚瞻宇对他基本上没印象了。 诚三郎看到了视频里的我满嘴谎言,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楚瞻宇当然也看到了,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对我笑了笑,像个无奈地看着孩子打翻牛奶的父亲——我宁可他在现场骂我一顿。 之后的事情,就是楚瞻宇被判死刑,然后塔克斯基地突发爆炸,泰勒博士身亡,连带着他们的儿子凶多吉少,楚瞻宇少将被即刻送往事发地点……他死了。 连一块尸骨都没能找到。 没人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诚三郎不顾一切地找到我,他揪着我的领子破口大骂,和我直接打了起来。 一个青年男孩子的拳头和他的眼泪,雨点般打在我的身上,他脸上的眼睛哭了,我的心里的眼睛也泪流不止。 我忍着痛,眼睛泛红地看着他。 “诚三郎……我……” “别那么叫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才没有你这样的兄弟,果然,他们说的是对的,你和爸妈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他们的种!你走开!滚啊!!!” 他是个稳重单纯的孩子,我头一次看到他这么愤怒的模样。 当晚他就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拒绝我的包括薪水学费在内的所有帮助。 我和他单方面失去了联系,连他的养父母也找不到他。 我和爸妈像吗? 或许吧。 我或许真的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这么说,无疑是扎在了我心最柔软的一块肉上,被最爱的人这样辱骂,比万箭穿心还要痛苦。 但是就算让我重新选择一遍,我还是会选诚三郎……他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我,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有多重要,值得我拿自己几十辈的命去换。 诚三郎,你知道吗?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唯一能证明我是藤野拓真的存在,在最狼狈的岁月里,幼小的你就像快溺死的我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让我在最苦最难最屈辱的时候提醒我自己:家里有人需要我,有个孩子等着我回去,在这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故事里,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是啊,我知道要记得别人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当初早就想死了,想要活下去,只是因为唯一的弟弟罢了。 如果我坚决不说,我真的很怕诚三郎你有个三长两短,或者丢掉性命,那时我真的会绝望,会疯掉,一定会自杀。 我对他的爱早已到了偏执的地步,用兄弟之情来形容都有点轻了;他就是我活着的一切,如果他死了,我的人生也没有意义,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之后,我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那个空白的通讯,听了无数次未知的忙音,托了无数人去寻找他的消息,只要能找到他,就能在很多地方给予他帮助。 被大学辞退的他,躲在一家咖啡馆打工,我看到他身形憔悴,每天朝九晚五的样子,心想我从没让他吃过这样的苦,恨不得马上把他带走。 但是如果我出面了,他说不定就又会消失不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是在和我赌气,是真的想和我断绝所有关系。 好吧。 诚三郎,如果和我老死不相往来,是你的心愿,那就这样吧,毕竟从小到大,你的愿望我没有一个不满足的,包括让我活着这件事,我也做到了。 我偷偷找到管辖当地的长官,每个月给他一笔丰厚的钱,让他尽量不明显地关照他,尤其是别让某些社会群体找上他的麻烦,而我自己则完全隐身于幕后。 我成宿成宿地做噩梦,梦到楚氏夫妇死亡的面庞,他们哭着问我为什么背叛他们,梦到愤怒不已的诚三郎,他问我为什么要当白眼狼,我本来就很衰弱的神经,被这些噩梦弄得更加疲惫不堪。 负罪感日夜无休地缠着我,我甚至开始出现幻觉,分不清现实和臆想。 你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工作,科研部的人和我说:你需要休息。 休息。 对。 休息,我想好好睡一觉。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装在冰柜里的身体在低温里陷入了长达近百年的休眠。 冰天雪地之间,只觉得过去的往事,就像在狂风里消逝却又不断涌来的阵阵飞雪,每一朵雪花都能把我逼入雪崩的绝境。 第101章 追忆似水年华(8) “这就是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麻井直树红着眼睛说,“但是我并不后悔,背叛您父母这件事,只能被称为遗憾。” 麻井直树宁愿楚斩雨听完后打他一顿,或者骂他一顿,但是,就和他的父亲一样,他笑了笑:“如果生死都不够,在你看来,什么才有资格成为后悔?” 他是第一次把自己的一生都倒出来,把自己的心肝脾肺都挖出来给别人看,这对麻井直树这样的人来说好似裸奔,他羞愧地摇了摇头:“令尊令堂的死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我愿意把我的命赔给您。” 他和世界上其他人不一样,从出生到现在都满身污秽,尚存的良知为他拷上枷锁,麻井直树活在自我鞭挞的愧疚里,在见到楚斩雨那一刻开始,这种愧疚便如烈日灼心。 而且他没有崇高的理想,加入军队战斗只是为了向军委不断地证明价值,让他能够作为人造战士活下去。 军人对楚斩雨来说是一份崇高的职业,而对麻井直树只是唯一谋生的手段,他能预料到楚斩雨接下来肯定会斥责他,麻井直树看着他走过来,闭上了眼睛。 “别这么紧张,直树,我们是朋友,我不会因为死去的人为难你的。” 楚斩雨替麻井直树整理了一下衣襟,眼睛和嘴像分属于两张不同的脸,眼睛里看不到一点笑意,连惯有的柔和也只是浮于表面:他生气了,但没有发作。 “我对不起您和您的父母。” “我知道。”楚斩雨很轻松地接话。 看他这副样子,要是有旁听的人,估计还以为楚斩雨被麻井直树的悲惨童年打动了,而麻井直树熟悉他:楚斩雨绝对不会被戴罪之人的眼泪所打动,他反而会觉得你受这么多苦真是活该。 他本来都准备好挨骂挨打了。 “我母亲在你身体里,融合为一的特殊异体,她当时有说过是什么吗?” 麻井直树立刻从这句话的语气里捕获出这才是楚斩雨真正关心的话题: “我不知道。” “……” 沉默了一会,楚斩雨当即说:“好了,直树,从现在开始,你就待在我的办公室,哪里都不准去,除了我之外的终端通讯一概不准接收,直到我让你可以出来。” 麻井直树一愣。 “我会替你排掉所有任务和军方委托,接下来你唯一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楚斩雨冷声道:“这是命令,我是在通知你,你没有拒绝的权利,拒绝就是违抗军令。” “好的。” 楚斩雨对着镜子穿好衣服,看样子是准备出去了,麻井直树盘腿坐在地上。 刚刚说了那么多快要忘记的事,他此刻精神有点恍惚,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说出来了,还是当着楚斩雨的面。 要是给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排个序,楚斩雨要是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比起现在波澜不惊的样子,麻井直树真的希望楚斩雨不要保持着温和,最好勃然大怒,把他摁在地上打一顿。 甚至打死都没关系,作为背叛者的他得到惩罚,心里多少会好受点。 但是楚斩雨没有。 这就是朋友吗? 平常的时候,过去的记忆也经常像咕嘟嘟的水泡一样浮起来袭击麻井直树,比如暴躁的父亲,贪婪的母亲,愤怒的邻里,羸弱不堪的弟弟,记忆或好或坏,都是他曾经来过这世上的证明。 但是活着和死去的人都都离开了他,他又变成一个人……麻井直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凯瑟琳贱兮兮的笑容,他也笑了一下: 要知道他这辈子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好吧,也不绝对,从来只与生死结伴的他,如今却有了这么多可信赖的朋友。 可是他这么一想,不甘心:父母的暴毙,弟弟的疏远,连正常人类的身份都丢失,必须要靠着战斗来维持社会生活的资格,不然就会重新变成在“战斗方面”不合格的实验体,会进入复审程序。 “在以前的我,恐怕做梦都没想到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不过幸好一直以来他在战场上都是合格的,靠着军衔的补贴,现在可比以前过得舒坦多了,再也不用被债务和排异期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现在也很好吧。 “我隔间里有冰箱,里面我记得有保险的营养剂,记得在饭店给自己注射一针。”楚斩雨去而复返,把一瓶冰冻的果汁罐头贴在他的脸上:“我要走了,待在这里。” “您慢走。” “嗯。”楚斩雨笑着点了点头,下一秒拳头直接朝着麻井直树的脸冲过去,这一拳毫无征兆,且完全没收力。 作为公认最成功的人造战士,楚斩雨的力气自然不是盖的,麻井直树脸上整个五官都被这一拳打得塌陷了下去;崩裂的面部肌肉瞬间断成一截一截的,紫红的血,白油油的脑浆,黑的破裂眼珠一起往外流。 “本来刚才就想打你一顿的,但是刚刚你都准备好了的样子,这一拳下去怕是不能让你长记性,现在正好打你个猝不及防。” 楚斩雨用牙齿撕开手掌,把手心黑色的血倒进在麻井直树破碎的五官上,看着伤口很快愈合如初,嘴里说道:“把命赔给我?直树,你以为你的命值多少钱?” 他的眼角有很难发现的红:“就算我杀了你,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我这一拳,打得是那个撒谎背叛的罪人,在这之后,直树,我要你再向我发誓,向你的长官,所背叛的夫妇的…儿子发誓。” “发誓……什么……” “发誓你再也不说谎了,我想看到一个诚实的战士,背叛对现在的你是可怕的,你知道吗?”楚斩雨动作轻柔地拭去他脸上剩余的残血,想了想说道:“你发誓:如果再撒谎背叛我们……你就不得好死。” 这一拳的确让麻井直树负罪感轻了不少,有良心的罪人被受害者宽恕,他们的内心本就是痛苦的。 麻井直树少年的脸庞在楚斩雨的手心里动了动,他喃喃地说:“我发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要我再次背叛你们,比不得好死还要难受。” “我拒绝忘记发生过的事,但是我选择原谅,我原谅的是我现在的战友麻井直树,你是一名重要的现役军人,就算你的亲人死在你的面前,你也必须先去完成你该做的事情,不该你做的事,碰都别碰。” 他继续说道:“在你心中,你的兄弟是最重要的,你为了能让他活下来,什么都愿意做?如果有人拿着他的命逼你盗取军事机密,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 “……” “怎么不说话?是这样吗?以往会为了亲人头脑发昏做错事的士兵,我一般会劝他离开军队,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我不知道……” “直树,你必须明白:我就是在逼你,之前是谁劝我不要妇人之仁的,还记得吗?今天我也拿你的话来要求你。” 楚斩雨替他拧开了果汁罐头,又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耳朵,“我认识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向我证明了很多;我需要你好好活着,去做你该做的事,发挥你该有的价值,那时你的生命才配衡量。” 麻井直树看着他的脸,因为经常看到楚斩雨为每一个逝去的人真心实意地悲伤,所以他觉得楚斩雨优柔寡断,现在细想,楚斩雨才是他们六个人里最冷漠的,无论谁惨死在他面前,都不能使他的内心丝毫动摇。 “谢谢您。”麻井直树低着头说。 “趁没事休息一下吧。”楚斩雨摸摸他毛茸茸的满头黑发,“刚刚我说话比较重,但都是真心话,不过你要往心里去,也没关系,只要做你该做的事就好。” “……”麻井直树点了点头。 门外的走廊静悄悄的,从地板下面听见细碎的吵嚷声,楚斩雨关上了门,顺便用指纹反锁:除他之外,没人能强硬破门而入。 罪人? 背叛者? 等候已久的艾达迎了上来,楚斩雨习惯性地对她展露礼貌的微笑,心却随着每一步沉了下去,擂鼓一样砸得心中砰砰作响。 罪人。 背叛者。 楚斩雨想着这些,内心愈发苦涩,他抬起头,四周都是看见他,或鞠躬或行礼的人,如今他满腹的推断十分关键,说出来足以吓倒一大片人。 他能相信谁?谁又会相信他?贸然说出去,是擒贼先擒王?还是打草惊蛇? 第102章 今夜钟声为我而鸣(1) “不是,我说你们两个。” 快要看不下去的王胥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两个人频出的虎狼之词,在通讯频道里呵斥道:“一个人在火星,一个人在太空飘着,却聊着长官还能不能人道这件事,这么远的距离,都不能阻隔你们carnality的心?” “那话怎么说来着?”凯瑟琳在集训的模拟镜头里一枪放倒好几个异体,吹了口冒烟的枪头说道:“正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啊。” 事情要追溯到凯瑟琳火速返回集训场地这时说起。 就算是模拟镜头,她和正常身体素质的士兵比赛集训,这好比一条腿的博尔特和没了轮椅的霍金,凯瑟琳最多是没场地发挥身形不能利索,其他士兵和她一对比,都显得瘫痪数年了似的。 这才一会过去,最强的那几个兵也被打得士气全无,蔫头耷脑,直想收拾东西回寝室,管理集训队员的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道这集训是来鼓舞人气不是来消磨斗志的,她便找到凯瑟琳,单独开了一个训练室刷集训分数,求她在公共比赛里收了神通。 这人一闲下来,就容易乱想。 凯瑟琳在严谨地思考和楚斩雨结婚;是的,她从一开始的鬼哭狼嚎,到现在认真琢磨结婚后的各项事宜,向所有人展现了什么叫做底线就是用来打破的。 一个人思考终身大事,总是不太得劲,凯瑟琳想想也是,在私人频道里找到两位知心好友和猎艳同伴,租了个通用频道,热热闹闹地策划起来。 实际上只有奥萝拉在空间站游手好闲,正好和她聊这没营养的话题,从孩子和谁姓到谁主外谁主内才会更幸福,然而越是研究,情况越是不乐观。 根据奥萝拉依靠甜美外表和一头不羁的白色秀发,御男多年,经验丰富,她深刻分析了楚斩雨的言行举止,最终看出了少将身上具备深厚的渣男潜质。 “这种男的最危险了,他们渣而不自知,仗靓行凶,无意之中伤害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求爱少女;和你这种资深海王在一起,他迟早会发现自己具备这种能力。”奥萝拉说这话时,面色严峻,宛如在思考宇宙存亡:“闷骚配真骚,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这局势于我不利,看他的样子多半要霸王硬上弓,敢问该如何破局啊?”凯瑟琳洗耳恭听,“我对付渣男对付的少,这才向你取经,快指点我一二。” “你昨晚不是刚和那摩根索少爷共度春宵吗,就算少将有可能是花心大王,那位怎么说也是花心上帝啊,你boss都打过了,还问我新手村怎么出?”奥萝拉笑眯眯地说。 “别乱说,其实我和他没啥的,气氛还没热起来就刹车了。” “刹车?他不行啊?这下真是人不可貌相了。”王胥插嘴进来说。 “他没啥,就是我忽然不想了。”凯瑟琳有点不好意思。 “不对啊,都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哦…我看你就是身子虚了,吃点好的多睡会补补身子吧,虽然我们身体素质天生就异于常人,但是也不要太爱奖励自己。”奥萝拉咳嗽两声,“该休息还是休息。” “你们俩,你你你,哎呀,我跟你们说不明白当时的场景,就是我忽然不想了,感觉他跟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就没感觉了。”凯瑟琳颇有种百口莫辩的窘迫。 “虚了就是虚了,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奥萝拉笑道:“都知根知底了,你肚子里那二两墨水我还能不清楚吗?好了,让我们把话题回到老大身上。” 闷骚,指外表沉默冷淡,内心情深义重,奥萝拉这么一想,感觉也不太对:楚斩雨是对他人外表客客气气,内心可有可无的,和闷骚有亿点差距。 她尝试模拟少将热情娇羞的模样,却感觉自己想象力贫瘠,怎么都想象不出来:“我感觉他真不是谈恋爱的人,天知道他前三任分配的结婚对象怎么坚持几个月的。” “爱情关系,无非就是情和爱,心灵上要有情和爱,身体上更要有情和爱,柏拉图恋爱谈不久的,我个人觉得那是希腊年代的糟粕,该人人得而诛之。” 凯瑟琳补充道:“老话说,相由心生,好看的长相会生出好看的心情,我相信看他看久了,也能生出真爱,至于为什么她们嫁了老大这么靓仔的人还能馋外面的……” “总不能家暴吧,老大家暴,那不是家暴,那得改名叫‘行李箱里的妻子’秒变凶杀案了,而且他很有自制力,不会和普通人对打,一个肘击就能让大多数人老实。” “长相好看,品行端正的男人,竟然三度遭到背叛,只有一个原因。”凯瑟琳眸中智慧的光一闪,“他不行。” 这话说出来三个人一起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他这方面冷淡,但是真枪实弹地干的话,我觉得他肯定很勇猛,雄鹰般的男人怎么可能有不行的地方。”奥萝拉头摇得像拨浪鼓。 然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王胥听着他们从饮食习惯分析到面部五官气理,口若悬河,给她们一盆瓜子,绝对能出一本世纪名作《辩男经》 “看看你们现在的嘴脸,老大面前唯唯诺诺,老大背后重口出击。”王胥赶紧和他们撇清关系,作出洁身自好的模样,“这像是两个未婚女子该聊的话题吗?真是太放浪了,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们。” “未婚女子就要聊这个。”奥罗拉哼哼道:“反正也没人敢实操,我们发挥主观能动性,还不能在幻想的海洋里遨游吗?” “哎呀!” 凯瑟琳忽然怪叫一声。 “我忽然想起,我还没拍老大的羞涩腹肌照,这下亏了,他现在升官成少将我怎么拍啊,口嗨两句他都要手撕了我的架势,拍照还不得把我做成刺身。” 凯瑟琳非常惋惜,靠着机器,悲从中来,沉浸在幻想的海洋里遨游太久,又没注意到身后大开的房门和骤然安静的兵群。 门口的楚斩雨嗤笑一声,收敛动静地走上前,拍了拍凯瑟琳的肩膀。 “哎呀,别烦我别烦我,没了我你们不会自己互相比吗,我这在想事呢。”凯瑟琳不耐烦地连连挥手。 “哦?什么事啊?说来我也听听?”楚斩雨微笑着询问,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刚刚奥萝拉想象不到楚斩雨含情脉脉的样子,现在她在另一头听到这么多情温柔的语调了,却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挂了通讯,夹着尾巴找事做去了。 “哎呀,烦不烦啊你们,都说了不关你们的事,去练你们的。”凯瑟琳猛回头看身后的人,一下子僵住了,无数神明从她脑海里奔驰而过,最终汇聚成简简单单两个字: 丸辣! 这时王胥都已经跑了,短暂的通讯频道就此解散,刚刚热火朝天的研究小组顿时各奔东西,其他两人抱头鼠窜,在心里为凯瑟琳祈祷,希望她还能留个全尸。 第103章 今夜钟声为我而鸣(2) 这不聊还好,一聊瞬间让楚斩雨把她们平时聊天的几个小频道,哦,应该说是犯罪窝点一网打尽。 只听楚斩雨和蔼地冷笑,王胥因为见好就收而逃过一劫,然后他把参加全程集训的美好机会交给了奥萝拉,让她立刻从空间站回来做牛做马,至于屡教不改的凯瑟琳。 打印机吐出一张张违纪通报单子,白花花地落到地上。 凯瑟琳面色沉痛地挨个挨个捡起来,抬头挺胸站在集训场地的高台上,一边接受下面士兵各色的目光打量,一边吐字清晰且大声朗读上面的内容: “统战部特派干员,凯瑟琳·斯蒂芬少校,在‘sugar kitty’里与一名四十十岁的中年男子发生不正当关系……” 下面几万人时不时盯着她,把她念的内容听的一清二楚,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传来,凯瑟琳欲哭无泪:她的火星基地择偶系统,看来自今日起就要欠费了。 收拾了这三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楚斩雨找到墨白,让她跟自己联系军部高层,建立一个工作频道,到目前来说,也只有生物机械的人工智能可以信任了。 与“蝴蝶”一战过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就连维萨在便利店里,都能感觉到自军队由上而下的凝重气氛。 骤雨初歇,太阳随了淡白的稀疏的清光爬上阴沉的天空里去,而天的晕红潜溶在远山的后面。 远处青葱的人造山景,影影绰绰参差披拂的云气蓬勃盘桓其间,如一幅古色古香的山水墨画,砖瓦楼房,草木原野,都洇染在水雾里混沌一片,朦胧摇曳。 “杨先生,这里有您的信。” “我知道了,放在那里吧。” 送信的人应了一声,把信件放在了邮筒上,骑着小黄车扬长而去,维萨收拾柜台,把下面的隐秘空间封锁起来,走出去把“正在经营中……”的牌子换成“打烊”。 他抽空去拜访了杨树沛的坟墓。 灰色的墓碑和白色的遗照伫立在小雨中,维萨手捧白菊,掏出怀里的一方软巾,擦干净上面雨水溅上的污泥。 轻薄的雾气笼罩着森森青松,维萨脸上还戴着仿真度极高的人皮面具,依旧穿着店里白色衬衫和牛仔裤,和英烈陵园里其他严装素衣是比起来格外突兀。 虽然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到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来,但是他生命里的恩人去世,维萨觉得,怎么样都该前来祭拜。 “这位先生请留步。” 他正准备走的时候,忽然被人叫住了,维萨回过头,发现那是个年轻的褐发男子,身上穿的很讲究,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这人身上散发着维萨非常不喜欢的气质,他尽可能保持礼貌,没好气地说:“叫住我有何贵干?” “您也认识这个人吗?”男人问道。 “不认识,就和我不认识你一样。”维萨扫了他一眼,“你是谁?” “哦,失敬失敬,我确实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才对,我叫杰里迈亚·摩根索。” 维萨这才想起来,换了个目光扫视他:“原来是威廉主席的贵子,没想到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也能和达官贵人搭上话了。” 然而这人忽然沉默地站在那里,盯着墓碑上的名字,维萨叫了他两声,这富二代都没应声,就和傻了似的。 莫不是在存心捉弄我……维萨懒得再理他,转身就走。 “怎么感觉雨越来越大了?” 雨点又湿又重,维萨用手背挡着眼睛上面,就算这样也依旧看不清楚,眼前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听见的全是哗哗的,咕噜噜的水声,像置身于瀑布中。 他点开个人终端,他依稀记得天气预报说的是小雨渐停,却发现防水程度极高的屏幕上漆黑一片,无论怎么点都点不开。 维萨·杨的鬓角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打湿了眉发,闻见身上潮湿的雨水味,都是热腾腾的,恍惚以为是汗和呼气的水汽。 衣衫早已浸得深透,贴在肤上,潮湿热浪里钻来一阵凉气,如冰冷的蝮蛇般,往衣袖里钻,狂风吹着口哨猎猎作响。 这时候,天色如浓墨倾注般几乎要地阴沉下来,没有月明,铺满了一层闪烁的星芒碎钻,为漆黑,如碧紫般浓重的夜色镶上了宝蓝的温柔底色,维萨抬头看它们,个个都像炯炯有神的眼睛一样,很明亮。 他才发觉到不对劲,呼吸出气声和黏湿的土腥味揉在一起,显得特别浓厚沉重。 头顶密匝匝的松树树冠缝隙偶尔漏下几点星光,斑斑点点地落在地上,形成明暗交错的斑驳块状,树林振翅般滑动一下,色块也随之涌动起来,如在山石缝中涌动的暗河,雨点声堪称盛夏蝉鸣的嘈杂。 “这是……这是!” 那一刻他的心脏忽然揪了一下,雨点忽然像铅球一样沉重,维萨感觉自己背上绝对被砸出了散弹扫射过的深坑。 一瞬间身体拉响了濒危的警报,五脏六腑都在告急报警,维萨半跪在满地雨水里。 个人终端依旧是漆黑一片,他联系不到任何人,鲜红色的雨和血从他伤痕累累的头上掉落了下来,从被雨水洗得像是镜子的墓碑上,他看见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这时远方忽然响起了阵阵钟声。 “叮……铛……” 是教堂的钟声吗? 是有人要结婚了吗? 维萨的思维像是网络卡顿一样,他本该思考此时的景象是为何,但是他做不到,整个人跪坐在雨水洼地的旋涡中,思维进入了茫然和空洞的旋涡里,什么都想不了。 还是说……葬礼…… 有人要死了呢? 钟声,雨声,如重锤,一下一下砸在脑门上,维萨的意识忽然回了笼,他甩掉满头鲜血和雨水,在挣扎着站起来那一瞬,咸湿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向外涌去。 鲜血淋漓的睫毛刺如钢针,扎的眼睛生疼,雨水像碎玻璃落入他的眼睛。 他休息了片刻后,知道必须从这种离奇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面容空白,身形模糊,存在感却极强的人站在不远处,眼睛似睁似闭。 走得近了些,他发现这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下意识就要露出震惊的表情,思考仿佛又一次被按下了暂停键。 维萨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什么会忽然下起瓢泼大雨?为什么雨点会变得和铅球一样沉重?这里是哪里?是否安全?接下来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该怎样去做?要见什么人?这个是如何……身边全是雨水声,他睁大了眼睛。 窒息感阵阵冲击着心胸,维萨颤颤巍巍地举起被雨水洞穿成蜂窝一般的血手;久违的恐惧破体而出,像从喉肉里拽出一根旧年的锐利鱼骨,这个动作就让他疼得咬牙切齿,随着而来的还有童年时代的黑暗。 “维萨!你醒醒!” 便利店里,楚斩雨后背抵着门,双手箍紧忽然维萨的脖子,防止他疯狂杀人。 用力过猛,深红的勒痕发出不堪重负的噗嗤一声,瞬间变成了鲜红的断面! 血像颜料一样喷了楚斩雨满身,伤口也立刻开始愈合,楚斩雨骂了一声,干脆把十指插进了伤口里,像和面那样不断搅动着红红白白是碎肉和骨头渣。 “你再不醒过来,真的要死了……” 雨点森寒如注,急如鼓点,维萨感觉耳畔的雨声更像凌乱呼吸声,像不安喘息的人,心脏的搏动随着窒息感却越来越激烈。 “别忘了,你叫维萨·杨!!!” 第104章 今夜钟声为我而鸣(3) 楚斩雨情急之下,扒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尽管知道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见。 脖子出血的时候,这人自残的速度慢了不少,看来精神还没脱离身体之前,他还是能感应到物理伤害的。 可是眼下要怎么办?楚斩雨眼尖地注意到维萨的脖子上居然出现了初步的变异征兆:那是一片骇人的污黑。 他用膝盖撬开维萨的嘴,咬开自己的手腕,把漆黑的动脉血灌进去,指望自己的血能延缓一下人造战士的变异:好比相父诸葛亮之于后主刘禅,对楚斩雨来说,维萨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必须破坏他的身体,让其保持清醒。 如果太使劲,维萨多半要惨死在他手下,可是如果不这样,维萨还是要死……相比之下,作为人类死去,怎么看都比变成怪物强,楚斩雨心一横,当即举起手刀,准备给维萨脑袋开瓢,把脑部彻底破坏掉。 “少将!别冲动!” “这不是冲动,要是他变异了,宁可给他个痛快,也不能让他变异。” 受伤的孩子敏锐地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害怕地蜷成一团,小声啜泣,手脚并用地爬到安全点的地方,坐在角落里,左顾右盼,清了清嗓子,然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幸好这时,维萨的忽然睁开眼,楚斩雨和其他人登时松了口气。 楚斩雨坐在地上靠着墙,带着枪的军人纷纷放下了枪,放下了餐刀,放下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砖头,放下了向女士们节的高跟鞋,刚刚紧张到极致,终于偃旗息鼓。 维萨幽幽转醒,发现店内一片狼藉。 锅碗瓢盆,勺子筷子叉子刀子,能碎的都碎了一地,调料和包装袋飞得到处都是,地上全是碎弹壳和玻璃渣,血滴滴答答地四处滴落,活像被红漆重新粉刷了一遍。 还有几个受惊的客人,弱小无助地瘫坐在角落的桌椅旁边,满脸的震惊写着“我们急需心理治疗师会所月卡” 刚刚楚斩雨一嗓子如洪钟,震耳发聩,把维萨一下拉回了现实。 坐在原地好一阵,他才发现没有在雨地里,也没有和自己长的一样的人,他甚至都没离开店里,他面前是如释重负的楚斩雨,手边一个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小孩,小孩张着大嘴哭成个蛤蟆,脖子上一道见血的深深牙印,再深点就能看见骨头了。 “丧尸附体了你?”楚斩雨擦了擦脸上的血,先把孩子抱起来,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医用纱布和急救酒精替他把脖子包起来。 维萨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刚刚是想去咬那孩子的脖子,所幸楚斩雨正好推开门,看到这一幕及时关门阻拦他,不然大街上容易死伤无数,第二天就会有好事之徒的媒体宣传“丧尸异潮爆发”的离谱新闻了。 内行人才知道,如果面临的不是异潮是丧尸,那简直不要太好办。 “你还好吧?”楚斩雨安抚完客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低声问他:“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维萨摇了摇头,眼神朦胧,一脸茫然。 其实楚斩雨心里门清维萨这是遭遇了什么,他的内心变得更加凝重,但是他还是问问,不然他确定不了眼前是异体还是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满手黑血。 “放心,那是我的血。”楚斩雨说。 店内七八个军人狼狈地坐在边上给自己打抗体,身体上都有轻重不一的伤口,明显是和失控的维萨鏖战了一番,正常军人哪里打得过人造战士,楚斩雨中途加入,又怕把维萨两下打死,只能收着力。 纠缠了有好一会。 一个女人言语不清地念叨着:“……我只是简单来吃个饭,怎么遇上枪战了……知道的以为是火星基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穿回几百年前的美国了……” 维萨头脑酸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刚挺直腰背,脚下就滑了一下,险些再次摔倒,楚斩雨伸手一捞,把他摆正在吧台椅子上,用手试了试他的体温:“没事就好。” “你怎么……在这里?” “有事找你,正好碰上你忽然发病。”楚斩雨下巴上还在滴血,他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差点喜提无害化处理死刑套餐,改天记得请我喝酒。” “别贫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来你是他。” 楚斩雨转身对那几个军人打扮的人说了什么,他们点了点头,敬了个礼再走出去,他又从钱夹里掏出几张大额是通行钞票:“我是他朋友,他这老毛病了,这点小钱就算赔精神损失费和医疗费了, “请各位不要把今天看到的事说出去。”他一边说,一边眼疾手快地捉住一个女孩偷拍的手,三下五除二地永久消除了所有拍到的照片和视频,“感谢合作。” 解决完群众的事情,楚斩雨故作轻松的表情消失了,他又变成了维萨熟悉的楚斩雨,冷峻严肃,形态规整。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应该是碰到第四支配者了。”楚斩雨开门见山地说,走到吧台边,来杯酒醒醒神,没有的话,给我倒杯果汁也行。” “支配者……你说的是…上次的你提过的‘人之巅’?可你怎么确定?”维萨推了一瓶烈度很高的白酒给他。 “我吃过第四支配者的亏,所以能认出来合并前夕的症状。”楚斩雨咬开瓶盖,把那750毫升的76度老白干一饮而尽。 “合并……” 到现在,维萨感觉那哗哗的雨声都还在耳边 “我曾经和它融为一体。”楚斩雨简短地说,“每时每刻都会有同伴被它丢弃,每时每刻又有人加入进来,如今的情况,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如今什么情况?” “我等会借你这里开个工作通讯视频,届时会把军委高层的人都拉进来。”楚斩雨说道:“我要把军委里的内鬼找出来,我需要你的帮助,维萨。” “可是我怎么帮你。” 楚斩雨打开个人终端:“你在它身体里,有没有看到除你之外的谁?你发现异常前见到最后的景象是什么?” 没想到刚刚竟然在支配者的身体里吗?维萨心想:不过楚斩雨对异体和支配者的了解度会不会太高了一点。 “我看到了杰里迈亚·摩根索。” 第105章 今夜钟声为我而鸣(4) “杰里迈亚·摩根索?”楚斩雨本来脑海里排列了一堆人选,他正满腹阴谋论的时候,没想到给他说了一个万没想到的人。 怎么可能是他?怎么能是他呢? 杰里迈亚还活着,既不是实验体更不是生活困难心里有疾病的那一批人,他怎么可能成为‘人之巅’的一部分,这个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候。 楚斩雨第一反应就是维萨在说谎。 但是维萨看起来不是跑火车的人,再说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撒谎也不会这么选择,楚斩雨审视着他的眼睛:“你确定你看到的是他吗?重述一下当时的场景。” “好。” 墨白穿着黑皮夹外套和黑色软铠的作战服,坐在椅子上,轻抚太阳穴,关掉自己的人脸识别系统,平静地看向桌子两边坐着的人,会议室里嗡嗡作响,抬头一看,是排毒和净化仪正在卯足马力地运作。 裹在防护目镜里的几十双眼睛如盯着大号污染源一样盯着墨白,她感觉很不自然,敲了敲桌面:“各位,我应该是不会变异成异体了,身体都是仿真人体组织构成,有必要把我当成病原体来防备吗?” 墨白按照军委的要求,来试坐人形作战兵器hme,同时顺便帮楚斩雨调查一下科研部内部的某些情况。 她嘴巴一开一闭间,各位老少齐聚一堂的学究们不约而同地连带着椅子往后撤了好几步,好像墨白的嘴巴是毒气室的注气孔,喷出的都是高浓度的二氧化硫一般。 “先生们,这样是否有些太过了?” 话音刚落,只见他们又往后撤退了两步,得亏是会议室够宽敞,不然房间稍微不经移,这些人迟早得怼进墙里去。 墨白和他们大眼瞪小眼一阵,她放弃了和他们用嘴部器官发声交流,改为在屏幕上投放ppt,再熟练运用语音转文字技术,这才得以勉为其难地把会开下去。 给她乘坐的这台mhe被取名叫叫伊米尔,这个名字出自北欧神话,他的另一个名字是“奥尔盖尔米尔”。 在北欧神话中,伊米尔是最初的巨人,所有巨人的祖先;在金伦加鸿沟,雾国尼福尔海姆的冰雪和火焰国穆斯贝尔海姆的火焰相互交错引起的巨大烟雾中,混进了埃利伐加尔的河水,据说其中一条河水有毒。 在这样的环境中,诞生了巨人的祖先伊米尔;这台mhe高达80m,重达1200吨,取始祖巨人的名字,倒也贴切。 “先生们,难道我们真的要这么用手语和语音转文字交流吗?是否太慢了,会议讨论应该以效率为先,过度的安全意识和洁癖我认为为了集体利益,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墨白在ppt上打出一排字。 下面立刻有人把终端上的字也投到ppt上面:“我们有洁癖的人都是收到科研部这个大家庭的尊重的,我们也习惯不使用嘴巴喉舌来交流,这样可以避免飞沫传播各种疾病,要知道在基因异变中,分泌液是很重要的一环;您是人造战士,说不好听些是人形有意识的异体,为了防止我们被您的飞沫误伤变成打打杀杀的大肉块,这是无奈之举,我们是科学家,是人类文明的火种,您可以死,我们绝对要作为人活下去……” “好了好了,我非常理解。”墨白赶紧打字说道,同时内心泛起一股悲伤的无力感。 说实话,她以前还觉得科研部是智慧和真理的汇聚之所,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楚斩雨不乐意待见科研部大多数人。 这回亲自来了,才知道走进科研部好比闯荡精神病院,全是神经病,温和的神经病,新颖的神经病,显性隐性的神经病,这帮神经病手拉手组合起来的国家部门,名字是科研部,花名是异端收容所。 记得科研部成立的初心还是搞搞理论研究,比如序神和觉者是什么这些比较高深的问题,然而现在盛行实用之风,奇葩物种也多了起来,从前高雅的象牙塔,到现在,四处都暗暗透出一股城乡结合部的朴实感。 虽然科研部也是军委所管辖的直属部门,可就像楚斩雨说的那样,里面混的好的人基本祖上都有点小基业,有自傲自矜的风骨,加上军委拨款特别优待,把这帮人宠成了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老爷们。 一百斤的体重,九十几斤的反骨,平时看起来很是老实巴交,对军委表面上也是乖巧懂事,作贤妻良母小媳妇状,然后军委的盖在桌上的指纹尚有余温时,背地里把军委的太奶到爱车都问候了一遍。 楚斩雨不喜欢科研部的人,还有一层原因:说的好听叫明哲保身,说的不好听叫做二五仔临阵脱逃。 以前楚斩雨就很悲观地打了个好笑的例子:要是外星人承诺给她们更好的科研环境,更好的研究资料,第二天科研部就得原地解散转投敌人的怀抱。 打又不能打教训,骂不能骂痛快,科研部的这行径,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楚斩雨看了,可不得气得急火攻心;墨白甚至认为,以楚斩雨的脾气,从来没和科研部的人白过脸讲话,对待谁都风细雨,真乃容人之量。 而眼里能容下沙漠的墨白看他们的行为艺术,也很难绷得住。 “这样吧,我不说话,您几位说话总可以,我听完用ppt回复你们,可以吧?”墨白干脆打字说:“我保证,以后我们统战部的干员一定少来,尽我们所能地减少对贵部空气的污染。” “感谢您的配合,墨白少校。”一名戴着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研究员起身,他自称叫卡尔玛,卡尔玛说,“首先我来给各位展示一番‘蝴蝶核心’的生长过程。” 由于那块紫红色宝石是从‘蝴蝶’残躯里面发现的,所以科研部管它叫“蝴蝶核心(butterfly core)” 随着室内光线骤暗,一块红色宝石躺在洁白的平台上,除了着实漂亮光鲜之外,和真的宝石几乎看不出什么差距。 “这是它初期,也就是它返回火星基地时,刚被取出来的样子。”卡尔玛摁动遥控器按钮,另外一段视频又出现了。 墨白猛地瞪大了眼睛。 它从一开始的心脏模样,变成了一个凹凸不平的样子,随着视频进度条和时间进度条的一起前进,宝石在墨白越发强烈的不安感里,终于变成了一个蜷缩状的婴孩形象。 “它在复活?蝴蝶在复活?”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卡尔玛说,“但是这里面和之前那个具备个人认知的实验体不一样,它最多只是一具图有外表的空壳,但是它这次疑似复活,也给了我们新的设计灵感。”卡尔玛说道。 “恕我直言,我以为发现了支配者复活迹象的话,应该快点把这危险物品处理掉才对,各位竟然想着物尽其用。”墨白看着他们,“真是艺高人胆大。” “胆大才能艺高,中国人不是有个思想家,叫啥来着,不管了,那就孔子说的‘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与其害怕的团团转,还不如想想怎么利用它。”卡尔玛抬起如深冬富士山的头顶,秀出他下巴上的一颗痣和痣上的毛来。 “我感觉更像玩物丧志,要是出了问题,第一个遭殃的可是科研部。” “这点完全不用担心,因为我们已经得到军委的审批,要在科研部和统战部,集兵部之间分别各修一条无障碍通道的隧道,到时候我们这边无论是上演釜山行还异形,亦或者三人行,都可以和你们荣辱与共,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可是这样就没办法尽我们所能地减少对您这里空气的污染了,隧道内空气也是流通的吧,我怕玷污了你们的鼻毛。”墨白微笑着说,“在你们看来,这是约等于和一群异体处在一起,我说的对不对?” 第106章 今夜钟声为我而鸣(5) “您竟然考虑得如此周密详细,真是太感动了,不过等您过来时,我们也会穿好防护服的和消杀程序的。”卡尔玛义正言辞。 “我也很感动,不过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墨白赶紧写字:“它还有多久孵化?” “内部的生命活动剧烈程度的确在越来越高。”卡尔玛调高了视频的声音,不用细听也能听到视频里面很规整的心跳声,“但是和生物的孵化规律不一样,它的进程没有规律,时快时慢。” “意思是就算它忽然孵化突袭,也没办法?”他们略显亢奋的神色让墨白不太放心,感觉这帮人拿到蝴蝶核心好比本·拉登拿到了无限手套。 “我们没有把握,不过就算它突然孵化出来并具备强烈的攻击性的话,以我们科研部的安全设备,也能把他困住至少……”卡尔玛副主任想了想,“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足够我们所有人撤离以及你们到达。” 墨白想起楚斩雨,便写道:“里面的东西孵化出来的话,还会是之前那个实验体……还会是那个女孩子吗?” “不是,经我们对里面未成形的胎儿检测过后,认为它的人类性别是男性。” 卡尔玛扼腕叹息,“我们又失去了一位美少女,统战部能够派出您这样一位美丽的少校,而不是那位让我们不太看得顺眼的男性少将,大大地鼓舞了我们的士气。” “我们会议的主题是hme,卡尔玛先生在这里却播放蝴蝶核心的视频,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墨白装没听见他的话。 “物尽其用,当然不是说要把它当个孩子似的养大,我们身边的同事都认为养孩子是个抓脑壳的事。”卡尔玛说,“既然这危险度很高的怪物不会变成二八少女,那就不必手下留情,可以拿来做hme的驱动能源。” 这话让墨白又看了看室内的人,琢磨了他们言语中对美少女的迷恋,又打量了一下自己:虽然已经里外不是人,但面对着一屋子大龄单身技术宅,墨白感觉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人形电脑天使心”的存在。 她矜持地后退了几毫米,摸了摸自己插在背后的手枪,写道:“请您细讲一下。” “我的舌头有点累了,该劳逸结合了。”卡尔玛说完顺势坐下,另一位研究员霍然起身,此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由烤鸡腿,卷饼,巧克力糖,水果切片……等一系列食物组成的项链,他歪过头就能准确地咬住烤鸡腿正滋滋流油的金黄外皮。 “这位研究,您这身装扮会让我以为您是从食堂后厨逃出来的精神病人。” 听到她的揶揄,研究员横眉侧目,举止中竟有王霸之气,只听他说:“我叫赖麒允,中国人,古人云: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我等天才虽然智慧超群,但是也是血肉之身,必须时时刻刻吃东西,才能维持对宇宙哲学的不断思考,您是仿真机械,不能理解我们正常人类的饥饿是正常的。” “我虽然是生物机械,根据我的认知模块,没有哪个人类会这么做。”墨白费了很大劲才压住颤抖的嘴角,“那请您为我解释一下蝴蝶核心作为hme的驱动……” 这位赖先生像课堂上抢答老师问题的三好学生,举起手,油光满面地说道:“其实很简单,我以为不需要解释。” “嗯嗯嗯,我天性愚笨,一无所知,还望博闻强识的大科学家开悟我一下。” 对墨白面无表情的贬低捧高,赖麒允很是受用:“hme也是生物仿真器械的一种,但是先进程度又不如您,您可以通过像人类一样进食来续航,但是hem像汽车火车飞机,需要燃烧能源,我们又不可能给它修建加油站,如果使用常规能源,不足以支撑它强大的运行功率,想想看吧,您要是在驾驶过程中它忽然半路坠机……” “以它的重量,就算有十个我,也得报废了。”墨白强颜欢笑:“所以解决方案?” “解决方案就是这块核心。”赖麒允话音刚落,他忽然又坐了下去,慢条斯理地捧着自己的项链啃了一口,“说话真是太费神了,我的嗓子饿了。” “……” “该你了。”赖麒允肘了肘另一边的圣诞树……没错,就是圣诞树,上面还挂满了彩灯和小礼物,头顶甚至一颗金色的大星星;墨白以为那是之前圣诞节没收完的装置。 然后圣诞树的枝叶微微晃动,下面伸出一双腿,就这么草木繁茂地站起来了。 “您好,我是高桥树,很高兴见到您。”圣诞树说道,他每说一个字,身上的树枝和叶子就会哗哗晃动,要是闭上眼睛,光听声音,还以为自己在原始丛林里。 “诸君,我有一个问题,圣诞节明明是基督教徒的节日,在座各位应该找不出一个虔诚的信徒,为什么宁愿做树不做人呢,这位高先生?”墨白看圣诞树身上大概是脸的方位,听他的发音方式大概是中国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树是人?这个世界上有柳树,桃树,松树,很多树,还有我,高桥树。”圣诞树忽然悲从中来,嘤嘤地哭泣起来,“我恨你,我恨你,你竟然说我是人,可我明明是一棵树啊!难道我连真实的身份,都不可以拥有吗?!!!” 然后圣诞树百草丛生地跑了出去。 “……下一位,不管什么,你们总要把该解释的都解释完。”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位面容稳重的中年男性站了起来,看他五官端正和蔼,墨白松了口气,总算碰到正常人了。 “大姐姐~”刚松完的气倒流回来,墨白被吓得冷汗涔涔,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 这句甜美得好似七八岁小姑娘的嗲音传到墨白耳朵里,和憨厚黑壮的外形对比太过惨烈,她第一次这么希望自己是个聋哑人:“算我求您了,好好说话。” “人家是好好说话了呀!为什么凶人家!”大汉哭哭啼啼地说,面对墨白薄怒的俏脸,他的腮帮可疑地红了。 老舍说过:少女的脸红胜过世间一切情话,墨白感觉自己的手快要控制不住可变形金属,真想用坦克炮对着他的肥脸来一发。 不过这目测三百斤的体量,往那一横,虎式坦克和他比起来都算吨位尚轻。 “不劳驾您这座大佛了……”墨白表情很麻木,她可算知道楚斩雨之前三天两头往科研部为什么一脸生无可恋了,敢情见的都是这种牛鬼蛇神。 “各位,各位祖宗,各路神仙,我就想要一位外表正常,言语清晰的研究员,愿意一口气和我讲完hme和核心,就这么难吗?”墨白打字写道,气愤的力道差点把键盘的26字母键摁成月球表面。 经过他们互相协商,你推我让了半天,终于有个人站了出来,这位头发很长很浓密,应该是全场唯一一个女孩,墨白正在高兴居然有个女孩在场。 然后随着女孩的缓慢起身,墨白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原来“她”是个做了隆胸手术的老年男人,而且穿着裙子…… “果然是这样。” 墨白麻木地想道。 她扶额揉脸,感觉自己如同一名越战老兵,在亚热带雨林里遭受无处不在的蚊虫叮咬。且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见怪不怪了。 环视四周,其实就神经的初见端倪,细看这些人的衣服穿着,奇怪的面部表情都能窥见一斑,是她先给科研部加了一层滤镜,不然也不至于心灵暴击。 偌大一个会议室,竟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仙之人兮列如麻,类人群星闪耀时;相比之下,口出名人名言的卡尔玛主任,真是个理性逻辑思维优越的正常人。 墨白欲哭无泪地写字,让他们各自写一份简要报告,然后由她取精华去其糟粕,整理hme和蝴蝶核心的关系,这才如释重负,勉强维持人类形态从会议室里出来了。 一出来她就和楚斩雨打通讯,一阵抱怨,楚斩雨则安慰道:“没关系,墨白,你有这份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第107章 今夜钟声为我而鸣(6) 楚斩雨挂断通讯,不禁笑道:“和那群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的人相处一室,真是难为墨白了。”他请维萨搬了一张白板子过来垫在自己背后充当背景板,他不想让军委看出自己在便利店这种地方。 和维萨聊了他见到的景象,楚斩雨还没来得及对莫名其妙的暴雨发表看法,这时墨白为他预约的会议视频就滴滴地响起了准备铃声,楚斩雨赶紧匆忙地整理了一下衣服,面对终端投屏视频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维萨一言不发地坐在吧台后,看着楚斩雨脱掉外套,再不断调整姿势角度,把衣服上所有沾满血迹的地方处在视频盲区。 “各位主席兼部长,我是楚斩雨。”楚斩雨先站起来向他们鞠躬,“我想就墨白少校通知中就第四支配者的问题展开报告,征询各位各部门的意见,是否要将第四支配者的消息公之于众。” “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呢?”杜波依斯须发皆白,面目和蔼,温和地问道。 “不瞒各位,我在科研部领取新的发信器,不知怎么就落入了第四支配者的身体里,和上次我遭遇它的景象很类似。” 楚斩雨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发信器,这东西在记载了‘人之巅’体内景象,离开它身体的那一刻开始就损坏了,“我担心如果不让民众加以防范,会造成更不好的结果。” “当时根据布兰度的逼供口供,我们本该已经消灭了它,但现在看来并没有。”楚斩雨说道:“面对一个未知的敌人,把它的情报瞒着大多数人,被动会更显得被动,这样下去,五年之内必有大战。” “楚少将,其他人不明白‘人之巅’的问题,你怎么能不明白,这个支配者是由人的恐惧连结起来的,若是此时把隐藏许久的支配者情报告诉民众……” 乔治·伦斯捋着克隆鹦鹉的鸟毛,“你也先别说五年之内我们和异体必有大战,要是这句话说出去,挑起恐慌了,五个月之内政府和人民必有一战。” 这个消息捂得太久了,大多数人连最弱的第三支配者蝴蝶都没见过,更何况人之巅和蝴蝶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支配者:蝴蝶虽然破坏力恐怖,可是人之巅乃是无形中杀人的存在,要是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根本找不着的敌人,能够想到人们的绝望。 “但是我们必须采取措施,我的确和异常生物研究的陈清野组长一起遭遇了‘人之巅’,我捡回一条命,陈组长至今未醒。” “那你是怎么捡回一条命的呢?”一向不爱说话的叶甫盖尼娅慢悠悠地询问。 “‘人之巅’初次袭击的研究人员住宿楼里,我当时本以为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活下来的不是人,让我注意的是有人活着: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 “回去我就在思考为什么大人们都死了,婴儿却能活下来。” “在后来人之巅的几次袭击中,我发现婴孩都活了下来,婴儿和大人的区别在于大人是有心智的,婴儿则没有,人之巅无法根据经历捏出属于他们的幻境坟墓。” “继续说。” “所以,我推断,想要克服人之巅的同化,就是要让自己的心灵和婴儿一样,空无一物;我正是依靠着这个办法,在它身体的环境里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就能离开它。” “科研部已经出现了受害者。”楚斩雨说:“如果不告诉他们它的存在,遇到‘人之巅’时大多数人一定会觉得荒乱,一旦和它的思维同频,就出不来了。 “所以只要告诉群众这个方法,我们就能有效抵御‘人之巅’带来的危害,我觉得这样的话,群众至少不会太恐慌。” 几位主席都阴沉着脸,看起来不太赞成,只有乔治·伦斯笑着点了点头:“我看有点道理,一直瞒着,他们也早会知道,不如告诉群众比较好。” “谢谢您。”楚斩雨坦率地看着乔治。 有了乔治带头,其他几位主席也交换了几句彼此的看法;楚斩雨挨个扫过他们的脸色,忐忑不安之间,他们最终同意了楚斩雨的说法,把第四支配者‘人之巅’的存在告诉众人,楚斩雨勾了勾嘴角:“好的。” “既然谈拢了,各位就散会吧,稍后军委办公室拟好草案,会择日公示出来的。”楚斩雨听完补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话,请尽快,这件事上,我必须请示过您各位。” 之后屏幕纷纷熄灭,楚斩雨垂着眸子,只有威廉·摩根索的窗口仍然在他的眼睛里亮着蓝色的光;威廉的声音响起:“楚少将,我看你的样子,还有什么话要说?” “摩根索部长,如果我们统战部和‘人之巅’正面对抗的话,可不可以只让我出场作战,让除我之外的其他人退出作战?”楚斩雨低声问道,言语很轻很薄。 “为什么?” 楚斩雨闭上了眼睛。 从前,有两只老鼠,它们是好朋友,一只老鼠居住在乡下,另一只住在城里。 很多年以后,乡下老鼠碰到了城里老鼠,乡下老鼠说:你一定要来我乡下的家看看;于是,城里老鼠就去了。 乡下老鼠把城里老鼠领到了它的家,用它所有的美食来招待客人。 城里老鼠却说:这饭菜太简陋了,而且你为什么要住在地洞里呢?你应该搬家到城里。你能住上石头造的漂亮房子,还能吃上美味佳肴。 你应该去看看我在城里的家。 在麻井直树眼里,他和楚斩雨,好比乡下老鼠和城里的老鼠。 和麻井直树相比,楚斩雨的童年真是说一句贵公子的奢华生活也不为过,那是一段众星捧月,无忧无虑的悠闲日子。 他在听到麻井直树的童年时,再次感叹人的一生可以恶毒到什么程度,毕竟到现在为止,楚斩雨还没有遭遇过让他完全无力反抗的境地,他也想象不出来一无所有,街边乞讨,负债累累的日子。 麻井直树也想象不出来,家境富裕,父母都是优秀的上流阶级且感情和睦,不用背负任何东西的日子。 “我愿意把命赔给您。” “我没有上过学谈过恋爱,什么都没有过,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和他的生命。” …… “直树,其实我也没有上过学。” 我只草草地跟着家教学了点字,军校也基本没什么能教我的。 但是我的前半生,比你的好多了。 你的人生是那么悲惨荒谬,如今你已经快要一无所有,唯独和亲人一起活下去的希望支撑着你,我多想给你一点活着的温暖,哪怕一点也好啊。 楚斩雨的脑海里迅速闪过麻井直树,凯瑟琳,王胥,奥萝拉,墨白这些人的脸,他们是陪伴他最久的战友;他原本把自己和其他人造战士都当成军犬,用废了就丢掉,可是日久见人心,他们早就是朋友了。 朋友。 一个对他来说从未期待过的词语。 科研部那两个无辜死去的研究员,让楚斩雨忽然想起即便自己能保全性命,可是其他人却很弱小,和这么强大的“人之巅”硬碰硬,说不准除了他之外的人都会死。 我曾经杀了很多统战部的干员,如今我已经不想再看见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不想看他们在支配者的感召下变异,不想看他们死无全尸,不想看他们鲜活的面孔变成尸体般的苍白;和这些家伙时而打闹,时而严肃处罚,时而和睦无间,时而调侃开玩笑,我要怎么去面对他们的尸体呢? “我怕了。” 楚斩雨眼中泪光闪烁。 第108章 今夜钟声为我而鸣(7) 虽然墨白先前和楚斩雨小发牢骚,然而该开的会还是得开完,毕竟征用这间会议室的时间是两个小时半,提前从里面出来要额外付钱,而现在才过去半小时不到。 墨白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满面笑容地重新回到比战场还严峻的会议室。 要冷静,冷静,我什么世面没见过……又是一个难熬的两个小时。 她想起楚斩雨的嘱托,使命感涌上心头,把这群行为艺术家扫了一遍。 什么跨性别者,圣诞树,美食项链法器……好像置身于一群大奇葩里面,装着的都是一群不可直视之物。 她心里忽然感觉这些人压根不想来开会,估计是故意打扮成这些屑样的;为了熬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于是她心平气和地在ppt上打字写道:“有没有谁有推荐的电影之类的,我们一起看电影吧。” 众人如潮水般涌动起来,刚刚难以为继的会议气氛忽然活了,纷纷争先恐后发言;墨白有点想看《泰坦尼克号》,但是赖先生认为现在本来就末日生死攸关还看末日片,纯纯给自己找不痛快。 经过短暂的协商,大家一致决定看《三傻大闹宝莱坞》里面的主人公是天才,和科研部这些天才们也有共通性。 他们看的正热闹,墨白却悄悄抄后门躲到了走廊外面,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一字一句地给帮楚斩雨修改安东尼的追加悬赏令。 改完之后,她坐在椅子上,透过半边透明的栏杆,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心想安东尼是否有可能藏在这些人中。 想着想着,她伸了个懒腰,自从微调了系统设置,她在白天偶尔也会感到一种没由来的疲倦;墨白又回到了会议室里,坐到后排,脱下外套盖在身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她又做梦了。 又是那个无数遍的,奇怪的梦。 那是一个充满水汽的夜晚,大雨把一切都模糊成斑驳的色块。 像一部画质失真的老电影。 雨中飘摇的房屋也看不清,泥土的腥湿味和生产的血腥味,孕妇痛楚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掀开地狱的篇章。 男人略带失望地产婆手里抱起一个满身血红的女婴,妻子奄奄一息地闭着眼睛;他看都没看一眼她快要死掉的模样,心里只有对没儿子满满的失望。 他安慰自己:没啥的,女孩也挺好的,她妈妈是个美女,她的女儿也不会差到哪去,长大后说不定会被有钱有势的人看上,到时候他这个爹也能跟着飞黄腾达——不过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女儿还有待争议。 他的妻子是个非常漂亮的交际花,温顺的外表下的心却并不温顺,自他们结婚那一刻开始,她的婚内出轨就没有停过,抽烟喝酒,跳舞化妆,聚众吸食药物。 这一切,男人都看在眼里,他本想去举报,可是心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她那些“朋友”给她的礼物,也足够家里过一段生活了,所以他就装作没看到。 这场难产让妻子失了元气,从前那个花枝招展的漂亮女人,只剩下满脸苍白的病气,变成了家里的累赘,在男人满怀期待中,这个女人有一天终于不小心被车撞死,当成就咽气了。 真好,还省了一笔医药费。 男人想道。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给予希望的这个女儿,居然是个先天智力衰弱。 她三岁了,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每天只会傻笑,连口水都不知道咽,再美的长相也被这低下的智力整得像只有几分姿色的猴子,他对照顾傻孩子一点经验都没有。 又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男人带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离开,女孩醒过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她和承重墙了。 傻女孩就这样变成了孤儿,饿了就在地里找别人吃剩的饭菜吃,渴了就去用手舀洼地里,稻田里的水喝。 她没有地方住,只能躲在有屋檐的小角落里睡觉,虽然有很多人看到她都会给她拿点东西吃,给她买两件蔽身的衣服穿,但是没有人愿意收留这个傻孩子。 这样的孩子,就算长得很可爱,养在家里也只是沉重的负担。 后来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把家里以前小鸡小狗住的棚子收拾了一下,装了床和板子,还有回收来的被子,给她做了个简单的家;她虽然傻乎乎的,可是也感觉出这人在帮她,她抱住好心人的腿,咯咯笑起来。 好景不长,可能是因为沾了不干净的水和食物,加上先天基因残疾,女孩忽然开始呕吐,每天胃疼,她疼得一直哭,可是脸上还是那副铁打不打的笑容,只有眼泪从她的双眼里流出来。 邻里的人凑了钱,带她去看病,结果下来了,是胃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了,不仅如此,她还患有艾滋病,这就是她身上出现那么多溃烂,甚至影响长相的原因。 大家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到处寻找这个女孩的父亲。 此时在政府任职的男人被发现了,他已经有了新家庭,有了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他祈求邻里们不要把他不管女儿的事情说出去,这样会影响他来之不易的工作和婚姻。 “只要你养好女儿,我们就不会。” 男人让人把傻女孩洗干净,怕被老婆发现,把她运到了他另一个秘密的地方。 看着女孩一边傻笑一边涕泪横流的样子,他还是不太满意:这个糟糕的女孩是他人生中的污点,和他精英的人生实在是不太般配:原先他还指望她能给他升官发财。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也活不太长了,等她癌症发作死了,随便找个殡仪馆公墓把她烧了埋了就完事,也算对得起她了。 毕竟要是没自己这个她的亲爹,她本该烂死在街头。 男人这么想着,一边不太放心,又语重心长地对女孩说:不是我不想对你好,都是你那死鬼老娘害的,把你生成个智障,早点死了,对你还是好事,等到下面去了可别身死心不死地找我索命。 女孩傻傻地笑着,抱住男人的腿,大声叫道:“爸爸!是爸爸回来了!” 鼻涕眼泪口水蹭到了男人精心打理的裤子上,男人像躲避瘟疫一样蹦到了一边,然后女孩的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你知道这裤子有多贵吗?死丫头!” 他转身就走。 女孩坐在装满食物的小盆子旁边。 脖子上拴着防止她乱跑引人注目的铁链子,为了防止她乱叫被人发现,男人私底下找了人,把她弄成了个哑巴,她连哭都不会发出声音。 女孩看不见爸爸的身影,她“啊啊啊”地叫了几声,俯着身子,趴下吃了一口食物,慢慢爬到门边,想要触碰那个在门口换鞋子裤子的男人,但是坚硬的链子把她扯得摔了一跤,头上磕出了血,血流到嘴巴里。 她舔了一口,笑了,血是甜的。 每天她都在等待爸爸来找她,虽然爸爸每天只会在她的身边停留一会。 可是她很高兴。 她也看出来了,爸爸不太喜欢她靠近,所以她只在很远的地方。 每天基本上都是趴在饭盆旁边睡觉,醒了就吃几口,吃完又睡觉,想上厕所的话,铁链子的距离正好够她移动到蹲厕。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有一天爸爸来看的时候,很高兴,和爸爸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她给了女孩几颗很可爱的。 然后他们就出去了。 吃东西会让她的肚子很难受,但是她从来没见过糖果,还是吃完了,糖和血一样甜,连沾在手指上的那点甜渣子也吮完了。 这时男人带着那个白大褂的人又走了进来,她看着这个陌生白大褂,她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很和蔼很温柔。 她伸出手摸了摸这人的衣角,白大褂也很疼惜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带来自带的丝巾,擦干净她脸上的食物渣滓。 然后白大褂给她打了一针药。 随着药水慢慢推进身体里,女孩忽然感觉肚子分外疼,她脸上的笑终于维持不住,她一边哭,一边把吃过的肉,菜,水果,蛋奶,糖,血,和部分内脏碎片吐了出来。 “啊……啊……啊……” 她无声地哭泣着,哑了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白大褂温和地亲了亲她的脸蛋:“不疼啊不疼啊,忍一忍就过去了。” “爸……爸……” 肚子疼得要裂开了一样。 她趴在地上,用力伸手向那个男人,努力地想要爬到他的身边。 看着男人神情复杂的脸,她抱住男人锃亮的皮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爸……爸……你……回来啦……” “疼……糖……真好吃……” 男人咬了咬牙,转身走了出去,他的身影在女孩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迅速坍塌,变成一片没有色彩的虚无。 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孩被白大褂抱起来,白大褂坐进了车里,她的父亲手里攥着一把光鲜的钞票,恭敬地送他们离开。 听着他们轰隆作响的马达,男人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个……” “你还有什么事吗?”白大褂的女博士冷漠地问道:“我的时间很宝贵。” “亲子鉴定……” 金发蓝眼的漂亮女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她是你亲生女儿。” 男人数着钞票的手顿住了。 “你不是说过无论是不是亲生的都给我们吗?你不会想说你反悔了吧?”女人关上车窗,女人女孩两张漂亮的脸,带有致命异性吸引力的脸消失在车窗后。 车子很快地开了出去,男人猛然醒悟,他追在车子后面,大声地哀嚎,求她把女儿还给他,女人只是从后视镜里冷冷地看了一眼,像打量一只蚂蚁。 “博士?”司机不太放心。 “开点车载音乐吧,除一下噪音。”女人伸了个懒腰,像抱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抱着怀里这具小小的尸体。 “睡吧,小可怜,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你会有一个全新的人生。”女人轻声道,不久后她的呼吸声轻轻喷洒在女孩僵硬冰冷的脸颊侧,她也睡着了。 这时,墨白醒了过来。 她每次做这个梦做到一半就醒了。 对于这个梦,她醒过来记不清里面具体的情节,但是开头结尾都记得很清楚,所以她觉得应该是同一个梦。 她很想回忆起完整的过程,但没有一次成功过;有一次她在修养时,出于兴趣,告诉了楚斩雨自己做的奇怪的梦。 楚斩雨却一脸神色复杂。 “有些梦,回忆不起来,也无所谓吧?”他支起嘴角,笑了笑,“反正又不是现实,回忆它干嘛?” 墨白点了点头,看向窗外,这是地球上的瓢泼大雨,火星上很少有这种模拟降水;人为种植的树木竞失葱茂,似步入深冬一般惭愧凋敝,她看着那模糊的风雨飘摇,总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手动分割线)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楚少将,不是和你说过吗,培养人造战士,就是像培育‘军犬’一样,军犬不是人类,如果不派上用场的话,就得不到狗粮了。” “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 从再次睁开眼那天起,楚斩雨就是地狱里的人了,原先他的梦想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可是到如今他孤身一人,已经没有可以保护的对象。 他以为会成为他家人的薇儿,最终也离开了他;大概也是一场捉弄他的骗局,让他狼狈不堪,丑态百出。 “活下去。” 活着的人必须活下去,带着死者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冰箱里还放着的半块蛋糕,玩具上亲手写的名字,洗衣机里她的衣服旋转着,微风轻轻地吹着小号,什么都还在那里,却感觉什么都没有了,想把自己的心胸肺腑都扒开,无声的酸楚让他想要蜷缩起身体,无声地哭泣起来。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现在这些朋友;楚斩雨很清楚友谊是没办法把他从这个地狱里救出来的。 可是在听到麻井直树毫无光彩的前半生,沧桑过后墨白细声细气的小情绪,那三个家伙的口无遮拦,他忽然是那么想要保护他们,拼了命也想。 “我觉得,能保证让他们活下去,就是我目前唯一能做到的事了。”楚斩雨低声道:“我确实不想再看人死了。” 听了这么一番充满人情味的话,威廉很意外地扫视着他的脸:楚斩雨黑发白肤,克莱因蓝的眼睛,除开目光,五官没有攻击性,看起来就像只温顺的布偶猫。 “一会我请你吃顿饭。”威廉留下这句话,视频也挂断了,然后终端咔地一声退出了视频会议,同时预约餐厅的讯息也发到了他的终端上:这是要找他单独聊的意思。 维萨在旁边等了一会才上来询问他:“怎么样?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楚斩雨摇了摇头,对维萨说:“我把家里的钥匙给你,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吧,你这里应该已经不安全了。”维萨正想问为什么,楚斩雨却“我们不必多言此事”的表情,把智能钥匙交到了他手里。 曾经的楚斩雨是被军委养大的,长大了又为现在的军委奔前赶后,而军委的人显然不能胜任父母的职位,他们给一个孩子的爱精打细算,不多不少,刚刚好。 没有把他爱成一个健康乐观的孩子,也没有伤害他到极其憎恨人类和政府,正好卡在这个边上。 以至于他对政府忠诚到有点愚忠的程度,当然也能看到军委内部某些不可思议的腐败;他对军委颇有微词,但是非常维护军委,不容许任何人冒犯现有政府的威严,不愿意看到民间有反对政府的声音。 在这一点上,威廉对他比较了解,十分放心他这个人的性子,就算人民和政府必有一战,楚斩雨肯定会帮政府压制反抗,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比社会秩序稳定更重要的。 “就算是布偶猫,也是一只可爱的,听话的,关键时候又能看家护院的布偶猫。”威廉如此说道。 第109章 今夜钟声为我而鸣(8) 出发的时候,夜色已经踏着轻快的步伐快要赶来了。 天边的最后一缕余晖穿过钢铁水泥铸成的森林枝叶间,好像在一幅白洁无瑕的幕布上,忽然调制了一抹极淡极浅的黛影。 天幕系统改造颜色过后,金红色的太阳像戴着一条耗牛毛做的围脖,慢慢沉在乌黑的云朵下面,不住地向着地面并不存在的地平线坠落……地平线是地球独有的美景。 随着白日沉睡,路灯纷纷亮起,人造的清辉洒向人流如河流的大地,街上逐渐嘈杂起来,各色声音争先恐后奔跑在夜里。 圆圆的街灯如白色的丸子沉浮在湖水里,满池银辉如白蛇晶亮的鳞片,蜿蜒迤逦,渐次明亮熄灭。 背后统战部三座并列大楼,中高周低,顶部都戴着明显标识的嘹亮灯光,像座熊熊燃烧枝形蜡烛,蜡烛成灰泪始干,泪水似的光不断掉落。 远处传来钟声,悠扬沉重。 士兵心想:是有人要结婚吗?不,也有可能是葬礼吧,这么沉重的声音。 少将楚斩雨抬头看着太阳,看着夜色下的城市,这个替他打开车门的士兵停住了脚步,也在背后看他。 虽然他看起来那么沉默冷淡,可是没人能拒绝他的美好,这和性别无关,就像人都会欣赏做工良好的瓷器。 如冰如水的男人,阳光在他蓝色的虹膜和黑色的瞳孔里折射出宁静的海,从某个角度看,竟然是紫蓝色的,像矢车菊的花瓣在夜里静静地开放。 “少将,我送您去吧。”他恭敬地说道。 “谢谢你,本来非工作出行不该劳烦你的。”楚斩雨把一沓钱递给他。 “这……这不用吧……” “收下吧,没有谁该给谁无偿劳动的。”楚斩雨低声道,“一点烟钱。” 一路上,隐约的钟声不断。 威廉·摩根索住的地方人尽皆知,位于一条死胡同里,黑色的铁槛门像荷枪实弹的强盗,手握重兵拦在要路上。 摩根索家的风景的确很不错,和伦斯部长那种暴发户式,惹人不适的傲慢奢侈不一样,这里像个安了房子的小花园,未经修剪的树丛灌木肆意疯长,翠绿爬山虎把屋子的半边身子都抱住。 斑驳光斑游走,与树叶一起哗哗抖动,像春天伫立枝头的几只小蜂鸟,正在炫耀自己的羽毛;除了屋内传出几声说话声之外,周遭静悄悄的。 黄绿色的树丛被阳光一照,像烤熟了的花椰菜,流动的都是鲜美可口的油脂。 楚斩雨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快,全身血液像山洪一样汩汩流淌;他小心地走上了布满青苔和淡黄色小花的台阶,脚步放的很轻,生怕踩到它们。 敲了两下门,一个看起来很和蔼的阿姨给他开了门;他其实有点惊讶,本以为威廉约饭局,必然是什么高端场所,他忧心忡忡地出发之前,特意换了特别正式的军礼服。 结果没想到真的是在他家里吃饭。 “你说你这孩子,来就来吧,还带这些东西,多客气啊是不是?”威廉的妻子叫安洁莉娜,是个胖乎乎的漂亮阿姨,给他开门的时候穿着围裙,模样太和蔼,楚斩雨一时没认出来这是那个脾气不太好的贵妇。 她一边婉拒,一边不由分说地接过他手里提着的礼物,转身回屋料理她的金针菇滑蛋肉去了;楚斩雨进门的时候,面对着这一桌子菜略显窘迫地扯了扯衣领。 安洁莉娜似乎是考虑到他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做了几道中餐小菜:什么狮子头,红烧肉,炖猪蹄,鱼香肉丝,西红柿炒鸡蛋,水煮白菜和肉丸子。 如此家常的气氛让楚斩雨坐如针毡,他整了整衣服,坐到桌旁,自然地把屋内的设施和人都看了一遍:杰里迈亚不在。 依照杰里迈亚的说法,他的父母是政治联姻没有感情,然而眼下看来……这个样子要是演的,那这二位也是能拿奥斯卡小金人的程度了。 “来,不要客气,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威廉像个厚道的长辈,亲热地拉着他,给他倒了一杯中国白酒二锅头,自己则啜饮一口红的。 楚斩雨又看了看他,发现这位统战部部长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担忧之色,仿佛视频会议里讲的不是支配者而是晚上的菜谱。 “部长,我希望能够立刻采取戒严措施,第四支配者可和‘蝴蝶’不一样,根据这几次和最近来看,它无处不在,谁都能中招,包括您我。”楚斩雨刻意压低了语气,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你看你,又急,不是?欲速则不达,你看我都这么轻松,你急什么?”威廉满不在乎地吃饭,他一个祖上美国的人,吃中国饭也吃得津津有味,筷子也用得很熟练。 “部长……” “好啦好啦,没什么可着急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这顿饭好好地吃完;你能想到的事情,你以为军委会想不到你那?” 楚斩雨很是无语,他怎么能不急,这就好比忠臣看着沉迷于身色犬马的皇帝,抬着棺材板来进谏,这时敌军的刀兵相接声都能听见了,火烧眉毛之际,皇帝却浑然不惧,说爱卿不要急,朕另有高招。 然后高招是携后宫投降。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怎么吃得下……我脑袋里全是支配者的事情,慢一秒我就着急。”楚斩雨以手遮面,面对一桌热腾腾的饭食欲全无,思绪从地下室到科研部,再从科研部到便利店,他现在呼吸都感觉有支配者潜伏着,要给毫无防备的人们予以痛击。 看他这副慌张样,威廉却很岁月静好地吃吃喝喝,还顺手塞了一块金灿灿的炒馍片到楚斩雨手里。 楚斩雨心思不在这上面,手居然开始自动掰馍,手法之娴熟,让威廉主席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没想到楚斩雨力气虽大,对力量的控制精准到了这种程度,连陕西羊肉泡馍馆的技艺都能悉数掌握,以他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也能去当个掰馍传人了。 一餐既毕,安洁莉娜把锅碗瓢盆都抱去洗碗机里,然后很快退出了房间,把说话的空间留给这两个人。 “你说你,我以为我以后再也没机会给你做心理工作了。”威廉翘着二郎腿,用牙签剔着牙,用沾满食物的牙签往他脸上指了指,“这是最后一次。” “因为他们是你的朋友,所以不想让他们死亡,珍惜朋友的人是善良的人,我很敬佩善良的人,毕竟世界对善良太残忍了;所以至极至善之人,同样必然是最残忍的人,他要比这个世界更残忍。” “您是在说我?” “没错,我觉得你是个善良的人,但是也是个残忍到毫无人性的人;善良亦同残酷,冷漠即是强大。” 楚斩雨心想:他应该是在说我对之前那些人造战士的斩杀,的确,我在杀他们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起他们刚才是我的战友,只记得他们现在是必须铲除的怪物,所以动作都非常干净利落。 威廉说:“所以我希望你能记住,你是政府的军人,你并不需要没必要的怜悯,只需要取得战斗的胜利就好,换句话说,只要能制胜,什么手段不能用呢?” “……” “话说‘军犬’这提法还是我给你说的,还记得我怎么描述军犬的吗?” “记得;人类的军队会培养军犬,是因为军犬具备人类所不具备的嗅觉,听觉等感官条件,能够更好的执行任务,如果人类自身就具备狗的一些能力的话,也不需要军犬了。”楚斩雨立刻重复当时威廉的话。 其实在回忆的时候,他的心中有不太舒服的感觉,因为他们其实都是独立的人,不该被当作一个用之即弃的物品看待:理性上知道,但是情感上又很难跳出理性的框架。 “为了能够胜利,谁的生命都可以舍弃掉,我以为你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威廉很意外地提高了音调,“‘人之巅’把你吓破胆了?才让你说出这种小孩的话来?没事的时候自己反思一下吧,你是个大人了。” “我已经知道我一直以来我都在给各位添麻烦。”楚斩雨想起地下室里杨树沛为他收集的证据,不由得百感交集。 外面的灯光像月亮一样惨白,被屋内的微光蒸得红艳艳的,鼎沸人声从不远处的大街上升起,和阳光不同,这些声音无法被繁茂是草木所遮蔽,坐在屋内也依然听得见那些愤慨的呼喊声,要把天地都震碎一般。 威廉在骂娘声里很淡定地抽着烟:有脸皮讲面子的人是当不了军委最高领导的。 楚斩雨四下看着,腹中料理思绪和应该怎样说话才好。 房间里的灯是温暖的橙黄色,果汁一样的颜色,桌布也是布满小碎花的白布,地毯很柔软,踩在脚下啪叽啪叽,威廉部长也一改以前流里流气的样子,今天的言行举止都改头换面,格外正经。 看得出来这是刻意调整设计过的,楚斩雨心知肚明,但也的确从设计的环境里得到了些许慰藉,他揉了揉疲惫的面容,正视着威廉的眼睛:“我可以相信您吗?” “你这不废话?要是你觉得连最顶头上司的话都是骗你的,那你也别在军委里混了,干脆明天就去辞职好了。” 因为威廉平时给上下的人感觉就是很不着调,因为过于不着调,所以楚斩雨对他反倒有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哈哈,说的也是。” “好了,给你的心理辅导到此为止,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就和我说,这里没有外人。”威廉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所有的事情……我先从在宇宙观测中心那里说起吧。” “你说。 “我收到护送任务,在前往宇宙观测中心和支援部队接头的路上,我和墨白,麻井直树,科研部的斯通博士以及令郎,在一处城市废墟里判断可能居民生存的痕迹;经过一番搜索后,我们在一个地下实验室里发现了一个女孩,也就是后来的第三支配者。” “等一下,我有一个问题。”威廉抬手打断他的话音,“为什么认为那里有居民生存?你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因为里面的异体数量众多,已经触发了红色警报,您也知道,异体不会在没有人类活动的地方聚集。” “但是呢,现在看来,根据我们的调查报告,那里面你发现的残存尸骨,都是没有身份认证的,都是非法实验体。” “不,不都是,里面有个小姑娘,她有身份的,还原技术显示她的名字叫克莉丝·琼斯。”楚斩雨的指骨轻微响了一声,“这么多未查证身份的人里面,忽然冒出一个有身份的人出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你调查的结果是什么?” “……后来发生太多事情了,我一直没时间去调查,不过有件事的确让我觉得在意,虽说可能是我想多了,可是不能排除所有的可能性。” “那是什么呢。” “火星基地上出现异体之后,有一串链式反应般的事件,但是在击杀那个异体后,有个小姑娘不幸成为了感染体,她的母亲情绪很激动,对我们的工作极不配合。”楚斩雨说,“然后她吊死在了家中,尸体被火化了,可是后来她的尸体又出现在我的家门口,还写着‘杀人偿命’这个字幅。” “冲你来的呀,小伙子。” “尸检过后,她的死因却并不是上吊造成的窒息而亡,头部有一个溃烂的小孔,脑部组织缺少了87%,身体也出现了明显的变异状况,应该是克隆人。” “这和你前面说的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个女人叫彼得雷拉·琼斯,她怀里抱着的孩子不是她的女儿,基因显示是克莉丝·琼斯,而这个名字,本该属于我当时在现场发现的尸骨,恰巧我埋在地球上的克莉丝遗骨也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是不见了,万一已经彻底腐化了找不着了呢?” “因为我用的是我的风衣包裹的她的尸体,就算腐化,我的风衣是特质材料,不可能跟着一起不见踪迹。”楚斩雨现在想想,幸好当时做了比较人性化的处理,“有人知道我的行踪,知道我要调查什么,所以才能在我来之前,把这具尸骨带走……” “这就是你不相信我的原因?” “是啊,因为能掌握我的行动,只有军委的您几位了。”楚斩雨垂眸思考,无意识地手托着下巴,“那个死去的女孩不知所踪,很关键,必须找到她才行。” 威廉却笑着接话,让楚斩雨愣了一下:“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与其说有人掌握了你的行踪,不如说这个人很了解你,你下一步会做什么,都在他意料之内,一举一动都被他牵着走。” 第110章 今夜钟声为我而鸣(9) “可能吧,不过让我继续和您说后面发生的事;在护送b区救援之后不久,我就被紧急传唤……嗯,后面的事您也知道。”楚斩雨避开了彼此都知道的话题,以免陷入尴尬,“之后我依照军委的命令,收养了废墟里发现的实验体,她则改名为薇儿。” “是乔治下的命令。”威廉说道。 这种信息交换让楚斩雨很受用,他一开始对掏心掏肺的交流是抗拒的,因为他平时都会为了藏事而习惯地撒点小谎;现在他觉得面对面和威廉这么说,能够慢慢补上彼此知晓讯息的漏洞。 “薇儿和我生活了一段时间,在带她去饭店的时候,她忽然就应激了,整个人发狂了一样地挣扎。” 楚斩雨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实话,就像威廉说的,如果他都是内鬼的话,楚斩雨也不用再挣扎了。 “我要告诉您,我确实感觉自己看到的是2600kw,但是因为这个数据太离谱了,所以我以为我看错了,把260kw看多了一个0,陈组长当时测出来的结果和我说的也不一样。”楚斩雨说。 “你真的是因为这个数据不对吗?发自内心地说,你应该是害怕她被处死吧?”威廉两句话就把他心上的遮羞布撕了个干净,楚斩雨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是的,我害怕我说出去之后,她会被杀死。” 威廉轻笑了一声:“楚斩雨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但是,如果陈组长测出来和我看到的一样的话,我是绝不可能隐瞒的……就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我才存了点侥幸心理……现在想想,如果她当时就死了的话,应该也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了吧。” 他从来没拥有过什么,她几乎是可以成为他生命里独特存在的人,楚斩雨想起她狼吞虎咽的吃着蛋糕的样子,但看那副景象,真是可爱极了;但一想到她的身上承载着无数条战士逝去的生命,楚斩雨就心中发寒,继而是说不尽的酸楚。 威廉没有继续追问他,绕开这段感伤的话题:“你为什么会带她去饭店?” “因为……” 楚斩雨回忆当时的情景,忽然愣住了。 对啊,当时是杰里迈亚说的他有餐厅的代餐券,要凑够七个人才能用,加上当时有斯通博士和伦斯中校,气氛不错,他也想带薇儿吃点好吃的,所以就去了。 现在想想,杰里迈亚一个富家少爷,为什么会用上代餐券这种东西?以他的生活环境,根本就不可能想到这一点吧? 再加上他问维萨在“人之巅”里看见了什么,维萨回答的也是看到了杰里迈亚……这家伙不仅说话让人糟心,出现的次数虽不多,可是每一次出现都有事情发生。 还有…… 当时发现薇儿的那个地下室,也是他先到那里的,莫非是他在引导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有吗? 楚斩雨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很多画面: “你原来那个就留在我这里,以后那边检测的就是我的数据;等到风险期过后,军委里就没有人能强迫你带这个了……”在秘密传唤后的赝品发信器是杰里迈亚给的。 还有呢? “我请您吃顿饭,如何?也许我能重新让您加入这次调查组。” 他发现自己被排斥在调查任务之外时,也是杰里迈亚很凑巧地找到了他,向焦灼的楚斩雨抛出橄榄枝,语气也奇怪地温吞。 …… “说起来远征队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好东西,是一艘重新漂泊回太阳系的飞船残骸‘伊甸之东’,而在里面留下诸多文件和一段视频的人,叫艾伦·布什内尔。” 这个名字,就能让楚斩雨丢砖弃瓦。 在他翻看艾伦的笔记时,褐色头发的青年笑着将一张照片举到他身边: “我觉得也许您需要这个。” 在重新回顾这段记忆时,楚斩雨才惊觉,当时他本该留在集训现场继续观看,是杰里迈亚主动提出了艾伦的名字,这才让自己不顾一切地想要去科研部。 之后?之后就忽然出现了异体,幸好麻井直树和凯瑟琳眼疾手快,没有让事态扩大化;然后是那颗奇怪的脑仁,像炸药一样膨胀,最终升温,爆裂,燃烧,楚斩雨相信,如果不是因为他把这个东西吃了下去,它一定会逃走,或者干脆炸开。 炸开之后,会有什么结果呢?他不清楚这东西的用途,但想必不会是什么好结果……说不定会让整个集训现场的士兵感染成异体也说不准。 诸如此类,楚斩雨越想越惊心:杰里迈亚……他,到底是谁?他要做什么? 这简直不能细想,如果杰里迈亚……这个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提防过,从内心甚瞧不起的人有什么事情…… 不…… 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的獠牙,从长满鬃须的兽嘴边探了出来,在夜色里更加雪亮,如一把缠绕妖魂的古刀。 “说起来,我最近好久没看到杰里了,也是奇了怪了,到哪都找不到他。”威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看似无意地说。 楚斩雨惊愕地抬起头看他。 “想到什么了?”威廉笑笑。 他看着威廉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是没带关羽的刘备远赴鸿门宴,孙权刀都擦得光如明镜了,他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就算接到消息后,关二爷千里走单骑,赶到现场也只能捧个骨灰盒回去。 “是他吗……是你吗?”楚斩雨完全呆住了,愣愣地问道,“不,怎么能呢?怎么可以呢?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威廉看楚斩雨好像完全陷入了茫然和呆滞的状态,问他什么话,他也只是摇着头,偶尔喉咙里哽咽两声,重复着那句:“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楚斩雨!”威廉走过来,把他的脸捧起来,才发现自己手底下这张苍白的脸上密布冷汗,“回神了,小伙子。” “呼……呼……我没事……” 仔细看,楚斩雨的瞳孔甚至有濒死放大的样子,威廉掐了掐他的人中,笑道:“你要是再这样,我怀疑你要昏厥过去,只好勉为其难给你做人工呼吸了,反正你这么帅的男孩子,也在我的菜谱里。” 这话效果立竿见影,楚斩雨立马回过神来,整个人都坐直了,目光中带着些许惊恐和难以置信:“您……” “回神了?回神就好,放心,虽然你这位军人很有几分姿色,可惜我牙口不好,还是喜欢乖巧没有攻击性的。”威廉放开他,坐回原来的位置,“既然回神了,来讲讲吧,你都发现什么了。” 这时安洁莉娜·摩根索敲了敲门:“威廉先生?你要吃水果吗?新鲜的培育水果哦~”威廉也敲敲桌子作为回应:“正好想吃了,如果有位身材姣好的漂亮美女能把它端进来放在我的面前,我就更想吃了。” 要把时间跨度挺大的一段事情叙述清楚,还是要颇花些功夫的,楚斩雨因此沉思了一会,看这对中年夫妇打情骂俏的模样,他有时也挺羡慕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人的。 当然,世界上除了傻子和婴儿之外,没有无忧无虑的人,如果你觉得谁过的没烦恼,说明你并不了解这个人。 眼前的景象,和杰里迈亚说的“父母的婚姻是一场灾难”显然不符合,他为什么要说谎?他心乱如麻,因为嫌疑忽然落到了一个楚斩雨毫无心理防备的人身上。 杰里迈亚这个人可恶吗?可恶,他太轻佻了,他父亲乍一看还是老来风流,这儿子更是不遑多让,他们俩都太不着调,楚斩雨在怀疑的时候,也很自然地没注意他们。 纵然杰里迈亚轻佻重欲,但是他这个人还远远没到楚斩雨的憎恨线上,所以他一忍再忍,摩根索少爷这个身份不会把他逼得忍无可忍,可是倘若他做了那些事呢? 如今一回想,细思极恐,楚斩雨要不是碍着对面坐着杰里迈亚的亲爹和整理思绪,现在他就想抄起枪去亲自去把这家伙逮捕归案,要是情况属实的话,甭管什么我有隐情我本意并非如此,先喂几颗子弹再说。 这么长的时间轴,他现在才意识到。 听完楚斩雨的讲述,威廉像把玩子弹一样弹着手里的水晶紫葡萄,一边摸着下巴沉思起来,为了缓解内心的压力,楚斩雨也拈了一个葡萄放在嘴里,内心依旧无比沉重。 “还想吃点什么?我让后厨给你做。”这时安洁莉娜用围裙擦着手,打开门又走了进来,白白胖胖,笑眯眯地样子,真的很像一个被养的很好的雪媚娘。 临走之前,楚斩雨手里被塞了一大堆吃的喝的,鼓鼓囊囊地走出了大门,等在门口百无聊赖的士兵瞪直了眼睛,说是谈事怎么跟从姥姥家回来似的,大包小包提了满手。 “你要吗?送你点?”楚斩雨说。 士兵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想到会被这样对待,楚斩雨心想:他们夫妻俩完全把我当成客人对待了,本来我感觉就是赴龙潭虎穴的,想着想着,他握紧了手中的蛇皮袋:杰里迈亚,你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第111章 今夜钟声为我而鸣(10) 麻井直树在办公室里醒来。 手腕上被指纹手铐锁着,上面一根铁链子,铁链的另一端连在楚斩雨的手上,他穿着作战服,也戴着手铐。 “您回来了。” “看你睡的挺香,就没叫醒你。”楚斩雨一边系袖口扣子一边说,锁链子扯得哗哗作响,麻井直树不太舒服地动了动,所幸链子虽然坚固,但是很长,可供活动范围很大。 “这是什么?”麻井直树抬起手,牵扯锁链发出阵阵声音,一脸愕然。 “为了防止你出意外,特意弄的链子,以后你去哪都和我一路吧;按理说人和异体是不可能融合在一起的。”楚斩雨说,“我特意让墨白调了你的身体报告,你的身体状态却很稳定,甚至比我还好。” 这话有点夸张了,用通俗的话说,就好比把人和观赏鱼简单地缝到一起,最后变成一条真正的美人鱼一样。 楚斩雨穿完军礼服,又过来查看麻井直树脸上微微肿起的伤口,过了这么一会还能看出点印子,不知道多久才能消。 他往肿的那个地方吹了口气,然后轻按了一下问道:“现在还疼吗?” “还好。”麻井直树低头说:“您太客气了,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其实没什么的,以麻井直树的身体素质,这种未伤及根骨的小伤就算留下痕迹,也不会怎么样。 “说起来我也好奇,为什么你明知我是谁,却还选择和我多接触。”楚斩雨似是无意地说了一句,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走吧,我们去科研部看hme装置。” 麻井直树用余光掠向楚斩雨。 替他们开车的还是楚斩雨最爱用的那个小士兵,脑子活络,说话又痛快,满面红光,看着就很有精气神,是楚斩雨最中意的那一类士兵,先不说能力,就单论精神面貌,谁也不喜欢僵尸似的人在面前晃。 楚斩雨坐在他旁边,眼神看向窗外,这次小士兵依旧选了绕开抗议人群的路,而楚少将凝眸远眺游行示威的众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不满。”麻井直树也看了看那些抗议的人,楚斩雨说:“但愿他们安分一点,不要把事情闹太大。” 他的话语让麻井直树觉察出了一丝敷衍,这时楚斩雨从后排座椅底下拿出了一个医疗箱,里面装着必要的医疗物品,比如绷带,跌打药水什么的。 “忍一下,肯定比较疼。”楚斩雨用纱布蘸了酒精,抹干净小刀,镊子夹着吸饱碘酒的棉球,在肿块的地方擦了擦。 麻井直树眨了眨眼。 顷刻间楚斩雨已经近了身前,用镊子夹住肿块,然后再用小刀在肿块凸起的地方切开一个香菇十字的口子,一按,一挑,一股青黑色的脓水噌地淌了出来。 等到污黑的脓血流尽,再用纱布缠上,贴在伤口处,楚斩雨又吹了吹那块地方,疼痛中凉丝丝的:“好了。” 感觉很难形容,楚斩雨的动作很小心,动作很精准,精准到像是在急救训练里给练习用的假人包扎。 丝毫不错。 他就是这样的人。 蓝色眼眸里的漠然时常会让其他人觉得这个人虚情假意,因为这种不客气的眼神和楚斩雨的表露出来的情绪很割裂,更让人觉得是拙劣的弄虚作假。 但实际上,楚斩雨并不是虚伪,他只是按照社交法则,社交法则上说的应该怎样对人,他就怎样对人,好像规矩是死的,人也是死的,包括对他自己。 极高的痊愈力给了他放肆践踏自己身体的空间,身体对他来说不是唯一的灵魂居所,而是一间其貌不扬的租屋。 对这间屋子,他不打算维护,不打算保养,破了坏了也不去维修,他知道它会自动长好,别人的茅屋为秋风所破,他就拆下自己屋子里的建材拿去给别人用。 前排和后座的隔离屏幕忽然升了起来,在后排形成了一个较为密闭的隔离空间,是楚斩雨按动了座位旁的升降按钮。 “直树,希望你能记得我说的什么。”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楚斩雨忽然又说道,“对于军人来说,完成任务,服从命令,比什么都重要,保护亲人是人之常情,但军人要守护的东西,较于人之常情更为重要。” “我会的。” “觉得我在道德绑架你吗?没错,我就在用道德绑架你,用军人的道德绑架;我本来不该拿这种基本的军人道德纪律要求你,因为我以为你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如果你不是军人,不是统战部军人,我不会对你说这些话。”楚斩雨低声道:“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加入统战部,并不是为了什么理想信念,很多可能就是为了好的待遇,这不奇怪。” 麻井直树继续听着。 “其实我也很不喜欢牺牲一切的英雄主义,和职业挂上钩,职业就该是职业本身,人们不能要求特定的某些人群必须舍小家为大家,可是军人是不一样的。” “少将,其实,我也想过的,如果要让人在要抢救的民众和垂死的亲人之间非得选一个的话,我想您肯定会选择民众吧,可是我不知道我会选哪个?诚三郎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兄弟这么简单。” 麻井直树也很小声地说道:“他就像我我活着的意义,就像耶稣之于基督徒,我可以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但是我无法接受他不存在,从我的内心自私点说,需要我救的那些人,就像社会强加给我的高帽子一样,他们对我来说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但是你要知道,我的父亲楚瞻宇当时救你们的时候,你们两个人,对他来说也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楚斩雨似乎是觉得自己说话有点不近人情,他轻轻握住了麻井直树的手,“我希望你能尽快想明白。” 此时他也距离楚斩雨很近,从这个角度看去,楚斩雨的皮肤光滑白皙宛如稚子,一点旧年的伤疤都看不见。 这位年轻的长官,怎么看都和他的母亲长得更像,尽管泰勒也是麻井直树的救命恩人,但他私心希望能从楚斩雨的脸上五官里找到一点和楚瞻宇相似的痕迹。 因为他到现在也忘不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凌晨,天边显现出鱼肚白,倒塌的钢筋横梁里陈列着断手断脚,地面上垒了几厘米厚的血液,刺鼻得像红锅汤底。 而那个中国男人蹲在废墟旁,把他们兄弟俩背着带出来,领着一群人组织撤离,不顾污渍地到处寻找可能生还的人时。 那会麻井直树眼皮都掀不开了,耳边只有诚三郎急切的呼喊,和逐渐黑下来的视野里,男人的背影,就像一道喷薄的红日。 现在他又感觉出楚斩雨和他的父亲虽然外形上只有三分像。 但是灵魂的底色实在是太像了。 为何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他想起楚斩雨问他:“你刚刚问我:为什么明知您是被我背叛了的恩人之子,却还一点都不避讳和您来往?” “那是为什么呢?”楚斩雨问道。 “其实答案很简单啊,因为我很愧疚,一直都愧疚,令尊令堂的死成为我心中亘古的阴影,我恨当时没有别的选择给我,我宁愿把我的命赔给您,虽然您说我的命不值几分钱。” “一个背叛者的命,当然不值几分钱,白送给我都不要,可是一个忠诚于政府和人民的战士,他的生命可是高贵无比。”楚斩雨说着不禁笑了,“你怎么还在想自己的命的价值,命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麻井直树心想:我只是过不了我心里的坎罢了,他这时发现楚斩雨穿着格外正式的军礼服,像是出席什么正式场合。 “刚刚我去了部长家里。”楚斩雨言简意赅解释道,“现在又要去科研部,懒得换衣服,就先这样吧。” 说到换衣服,麻井直树的表情突然变得很麻木:难道说楚斩雨回家睡觉的时候,自己也要跟着去吗?感觉有点冒昧。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锁链,尝试发力勒了一下,发现竟然没办法弄断,这金属材料,怕不是用美国队长的盾牌做的。 仿佛是看出他的内心所想,楚斩雨说:“放心吧,我让人在卧室里把你的床都铺好了,你不用担心没地方睡。” 麻井直树:“……” 戴着食物法器的赖先生坐在观测室的转椅上,面色凝重,身上散发出烤肉,洋葱,奶酪,混合起来发酵后的味道,让人敬而远之,墨白猝不及防被这味道袭击了一下,识趣地关闭了嗅觉系统。 赶到现场的斯通博士也是一脸严肃。 “怎么样?调试好了吗?” 墨白矜持地问道。 她不能不矜持,在这波群魔乱舞的人里面,就算凯瑟琳这样的头号女流氓来了也会被衬得像黄花大闺女。 已经变成半个婴孩形的蝴蝶核心镶嵌在hme巨大的机身背后,如人身上的一颗红色肉芽或者红痣;墨白很担心这东西会忽然变成支配者出来大搞破坏,况且还被安装驾驶员在背后,如果支配者在这个位置醒来,那就是呈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格局。 “大可不必担心!”斯通博士说,hme的驱动核心键位是他搞出来的。 虽然和斯通不算很熟,但是起码认识,此人虽然很自来熟,但是和一边的赖先生相比,实在是太碳基生物了,墨白头一回看个不相熟的人这么亲切。 只见赖先生身着一身铠甲……没错,就是铠甲,很中世纪的那种铠甲,腰边横着一把佩剑,往那一站,如同冥府降魔主,真是地下太岁神,更要命的是…… 赖麒允大口吃完三明治,一双油手在自己的黑色长筒丝袜上擦了擦。 没错,是那种黑丝长袜,他还穿着一对黑色的直筒长靴,秀出一双布满腿毛的粗壮大腿,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地抖动。 周遭人看他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束,眉毛都皱得能夹死蚊子,赖先生品味独到,不以为然: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这石头正在孵化。”赖麒允说,“但愿它能变成之前那个可爱的小美女,诞生的时候说不定会是未着片缕的诱人模样。”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投来担忧的眼神,都非常发愁科研部的外部形象。 “第一次和支配者这么近,距离近得快并肩作战了,有点不适应。”即便隔着战斗服,墨白的后背也能很清晰地碰到蝴蝶核心不平的棱角,但是并不硌人,反而有种奇异的柔软,如躺在美人的怀里。 当然,这东西不会变成身材火热的靓女,只会发育成面目可憎的怪物。 拍摄专门纪录片的摄影团队已经就位,一架小巧的微型拍摄机飞来。 早已知晓内幕的科研部许多男士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工作,正衣冠而长身而立,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齐刷刷地将自己最英俊不凡的一面展示给了镜头。 墨白:“?” 这是在做什么? 蹲在前面调试机器的斯通博士嘀嘀咕咕地说:“希望这次纪录片能让该结婚的大家找到媳妇……毕竟我们工作比较保密,没什么机会能接触正常的女孩。” “其实我觉得你们找不到对象和曝光率没什么关系。”墨白努着嘴看向一边自我感受良好的赖麒允:不知道这样的奇葩在科研部里还有多少。 然而此时此刻,忽然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墨白眼前。 只见一身纯黑色笔挺将官军礼服,胸配银色绶带、脚蹬硬壳高帮直筒军靴的统战部年轻少将楚斩雨走了进来;这身军服裁剪得当,将他身形衬托得像个军服模特,补个妆换个灯光就能拉去时尚杂志当封面了。 被打理过的黑色头发在实验灯光下这么一照,像某种名贵鸟儿的羽毛,冰蓝色的眼睛如知更鸟蛋,像那颗价值1.1亿的亚洲蓝美人,不,要比起来,他的眼睛更像是价值连城的宝石,蓝美人反而成了赝品。 麻井直树穿着简单的作战服,上次这衣服被撕成两半,他干脆将计就计,把这衣服改成了日本羽织的形状,再加上腰间那把刀酷似武士刀,活脱脱一个如竹节一般遒劲清幽的和风美少年。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进来。 一进门楚斩雨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敌意,这种敌意上次感觉到还是在和异潮对峙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调试的怎么样了?” “好得很呐。”赖麒允干巴巴地说,这人生来讨厌比他高的,和比他帅的,比他有社会地位的,楚斩雨一进门就连犯三条,已经位列赖先生“不共戴天仇敌”的榜二,榜一是远近闻名坏脾气的陈清野组长。 “已经可以了。”斯通捏着通讯话筒,对驾驶舱里的墨白说道,“启动吧。” 得知调试完毕,墨白将整个身体融入驾驶舱内,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站起来的模样;紧接着hme初号机发出非常清脆的一声轰鸣,像是清晨的鸟叫,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它整个魁梧的身躯慢慢站了起来。 “非常好!”无视楚斩雨,赖麒允大声叫道,“现在开始尝试行走,奔跑和起飞!!” hme的所有动作都和驾驶员的脑内活动相联系,这时候绝不能想除了动作之外别的事情,不然肯定会闹出问题:比如要是在驾驶的时候忽然回忆起昨晚上和老婆一起含情脉脉的细节…… 第112章 灵魂积木(1) “哥……” 他翻了个身。 “哥哥……” “安静点,诚三郎,我白天已经很累了。”一再无视都没停下的呼唤,藤野拓真只好坐起来,“该睡觉时不睡觉,你到底要做什么?” 诚三郎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看手里那堆被他擦得很干净的小块,藤野拓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直到低血糖带来的久躺眩晕感完全消失后,他才看清了这些东西。 “这是…积木?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些东西?没偷没抢吧?” “没有。”他胆怯地说,“是福利院的老师拿给我的,夸我聪明懂事。” “哦,这样啊,睡吧。” 藤野拓真又倒了下去,睡在并不柔软的床上,弟弟时轻时重的呼吸声,衣料的沙沙摩擦声,这些细小的动静在寂静的夜晚无限放大,像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那样刺耳,和身上的劣质奶粉味让他的心情有点烦躁。 “哥哥……你能帮我……” 他的哥哥,藤野拓真,也就是未改名前的麻井直树愤而起身,一拍床板:“你大晚上不睡觉,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我白天已经很累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 弟弟的眼睛里立刻涌出了泪水,他原本不争气地看着这个不省心的小拖油瓶。可是骨肉相连的兄弟一旦泣不成声的时候,他的心又立刻软了,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他。 “别哭了,哭什么。” 他擦去这个家伙的眼泪:“真难看。” 每当藤野拓真想要对弟弟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就时常会告诉自己:我绝对不能做一个恃强凌弱的人。 为什么我不敢对成年人发怒,不敢在领导面前有半点不恭,只敢对我的幼小的弟弟任性妄为呢?明明其他人也有让我不快的时候,难道是因为我的弟弟弱小,无法反抗我,就对他随意发脾气吗? “我不做我父母那样的人。” 麻井直树说道。 我的父母是底层普通人,他们这一辈子都被权力压迫,憎恨权力又渴望权力。 而成为孩子的家长,是他们人生中仅有的一次可以对他人发号施令,掌控他人的命运的机会,且合乎法律道德。 永远不会受到谴责。 “我的人生就是被他们的支配欲和利益熏心毁掉的;作为兄长,监护人和家长,不能让诚三郎和我过一样的生活。” 于是当时的藤野拓真耐着性子问他有什么要求,诚三郎怯懦地请他帮自己对照图纸搭积木,把一堆积木推到了床边。 这丁点大的事…… 但是自己的家人,怎么也只能宠着,麻井直树按照图纸上房子的样子,花了半个小时,才把这座由无数块积木组成,甚至运用了卯榫技术的房子搭起来。 “你那时候的儿童益智玩具这么益智啊。”卧推完三百磅杠铃的的凯瑟琳,脖子上挂着汗珠和毛巾,坐在他的对面。 “是啊。” 诚三郎围着那个积木房子转了好几圈。 “这下好了吧?还不快睡觉,明天你可是要上课的,要是期末考试不过关,小心我教训你。”藤野拓真收拾着想睡了,在积木别墅的巨大阴影下闭上眼睛。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诚三郎趴到了他的一边,伸出手抱住他哥哥伤痕累累的腰。 “我长大了,也要买这么大的房子,里面一间给我住,剩下的都留给哥哥和嫂子,还有哥哥未来的孩子的。”他嘀嘀咕咕地在背后说道,特别小声,自己都底气不足。 藤野拓真不禁失笑,他翻过身来,把比他小了一号的诚三郎抱在怀里,下巴蹭了蹭他的脑袋:“别说傻话了,睡觉。” 听他讲了这段经历,凯瑟琳泪眼婆娑,母爱大发地咆哮起来:“真是人情冷暖!要是我那时能碰到你们,我非得为你们可怜的两兄弟散尽家财不可……” “都过去啦其实,现在我们不也活得好好的吗?”麻井直树扯出一张湿巾纸丢给她,“汗喷我脸上了,注意形象。” “你这人太鸡毛,不足以谋大事。”凯瑟琳接过来,眼光猥琐地看着链接着他和楚斩雨的铁链子以及配套手铐。 “啧啧啧,你们俩竟然玩这么火热的y,昨晚上我都看见你进他家里一晚上没出来,现在你身体还好吗?” “心yellow的人看什么都yellow,我最近身体不好,这是为了能更好地随时照看我。”麻井直树为了向凯瑟琳这样培育中心出来的人造战士保密,不能说是自己身体里有异体,只好扯了不自圆其说的谎。 之前她和她的两位战友共进退,探讨为什么楚斩雨三段婚姻屡屡碰壁,合理的结果都被否决,直至今日看到楚斩雨如此对待麻井直树,凯瑟琳才恍然大悟:破案了!原来老大是个深藏不露还吃窝边草的gay! “照看?戴着手铐照看?戴着情比金坚的链子照看?在家照看呐?好好好~这么玩是吧?”凯瑟琳一脸和蔼的笑容。 “懒得和你说,随便你怎么想。”麻井直树才不陷入自证陷阱,瞅了一眼挂钟,继续保持倒立的姿势直到满三个小时,“在天台上读违纪报告社死的痛这么快就没了?我看你还是去配种所比较好。” “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那…你们都这个关系了…能不能帮我劝劝他不结婚的事情…三个人的关系有点拥挤啊……” 凯瑟琳压低了声音,贼眉鼠眼地瞥了瞥在另一边打通讯的楚斩雨,估摸着这距离应该什么都听不见。 “都说了不是,你非得往那方面想。” “难道是东亚大区和北美大区的风俗习惯不同?我记得我们那里很少管戴着铁链手铐还住一屋的人叫正常上下属的,一般来说都是有着特殊爱好的上下家属。” 在凯瑟琳人为植入的记忆里,她祖上就是北美的,麻井直树已经懒得再搭理她,直接一个翻身下来走到楚斩雨旁边席地坐下。 “真是夫唱夫随啊。”凯瑟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形影不离的模样,脑内已经自动补上了两小时起步的影片;影片两位主人公不为所动,她倒给自己整了个脸红心跳,捂着腮帮子跑到外面去了。 楚斩雨在和威廉私人通讯。 果不其然,杰里迈亚人直接失踪了,在哪都不找不到他,所有监控扒出来,翻天覆地捋了一遍,只在科研部东南方向的一个小巷口发现他飘扬的风衣和不羁的褐发。 最糟糕的幻想成真,楚斩雨内心堪称悲怆,恨不得立马贴通缉告示,然后全城搜捕,所以他虽然听得见凯瑟琳的胡言乱语,但是没心情去管。 反正这厮最近也老实了,只敢嘴上撒泼,不敢真枪实弹,楚斩雨干脆随她去。 结果威廉却一点都不急,好像失踪的不是他亲儿子,还说古人云“欲速则不达”。 他甚至给统战部六个干员强制性放了个假,让他们找个地方放松玩一下。 此时楚斩雨又感受到了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无力感,摩根索部长这份对灾难视而不见的松弛感但凡要是能拿出来和全人类分享。 那现在花式自杀率和结婚生子率都能分别下降和上升几十个百分点。 一番争执无果后,楚斩雨也只能听从上级的安排,伴随着通讯滴滴答答的忙音声,他向六个人群发了威廉的指示以及“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的消息,决定当成认真执行任务,征集意愿。 “有假放!好耶,那我就不参与集训了啊,不是我不爱集训,主要是身为军人要服从上面的命令,对吧?”奥萝拉率先发言。 “我觉得可以去吃顿饭。”墨白的消息也很快就来了,“我知道一家店,物美价廉,也不需要物资券。” 王胥也说:“哦哦我知道,就是上次你和老大被坑了三张物资券还没吃着的事吧,感觉要成墨白你这辈子的阴影了。” 现在一看到去饭馆吃饭,楚斩雨就头疼,于是纠正道:“是去玩,不是去吃饭。” 凯瑟琳也悄悄冒了头:“找玩的地方,找我啊!我玩的可多了。” “细说一下怎么个多法?” “正经的地方。”楚斩雨又补了一句。 凯瑟琳一下子就没声了。 看着群里不知道拐到哪个方向去的聊天,楚斩雨深深地觉得摩根索部长的脑子让驴踢了,才会做出让这么多人一起玩的决定,没个十年脑血栓干不出来。 可惜只能服从命令,就算军委让他和麻井直树现在就结婚,楚斩雨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他扯了扯链子,吸引回麻井直树的注意力:“别人我都不担心,你必须时时刻刻跟着我,知道没?” “您有通知过培育中心那边吗?” “培育中心那边通讯打得很卡,我干脆找的科研部本部的研究员,之前也是在培育中心工作过的一位女士,她帮你检查身体,过两天才有时间。”楚斩雨说,“叫阿黛尔·辛普森,到时把人的名字记住。” 麻井直树点了点头,然后又说:“其实如果说去玩的地方,又不至于离统战部太远的话,我倒有一个好选择。” “说来听听。”楚斩雨关了健身室的门,坐到转椅上泡了两杯茶喝。 “距离培育中心和统战部之间,有座比较冷门的小山花园,有人造的雪景和小桥流水,很好看,但是因为地方偏僻点,所以人少,也适合我们出去。”麻井直树打开全息地图,在上面指出了花园所在方位。 把这个方位分享到群里后,众人都开始了对这个花园的评头论足,好像一个个都化身旅游攻略达人。 尤其是凯瑟琳王胥奥萝拉这f3,这三号人在外必不可少的元素就是赏美和撩汉,麻井直树也很清楚这点,专门挑的人迹罕至之地,让她们的眼睛没有发挥的余地。 “我发现我们统战部干员有个怪地方,男的都很保守,女的都比较浪……浪漫,这和世俗对男女的性格划分差别比较大。”墨白语音点评这三个点评小花园的人。 “浪什么?虽然你极力压低了声音,然而我还是听见了原本位于浪漫这个词语上的言语,那是你的真实想法;墨白你竟然这么看待我们,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做朋友?” 王胥很严肃地说道:“什么浪里个浪,我们明明是勇于开拓好吧?” “老大和直树桑哪里保守了?他们俩都内部消化了,还不准我们用眼神探索人体之美吗?真是世风日下,一点都不平等!”凯瑟琳很愤慨地抨击,奥萝拉一旁捧场。 “本来我没打算选这的,但是看你们这三个家伙都这么失望,看来不得不这了。” 楚斩雨看不下去,下场发了最后通牒,“好了,不要争了,就这里了,明天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我家门口集合,不准迟到。” 群里顿时哀鸿遍野:“补药啊!” “这些不省心的家伙,简直不像我们的战友,像三个捣蛋鬼妹妹一样。”楚斩雨叹了口气,事情已经说到位,他关上了通讯,把另一杯温了的茶端给麻井直树。 看着他喝茶的样子,楚斩雨忽然问他:“我听说日本的茶道文化很发达是吗?” “其实日本的煎茶道,中国台湾地区的泡茶道都来源于中国广东潮州的工夫茶。”麻井直树在茶水袅袅热气里说道,“而且我觉得形式太复杂繁琐了,说不上发达,不过……我确实也经历过。” 看他一直心事重重,楚斩雨也有意让他打起精神,所以主动问他家乡比较美好的事;麻井直树放下茶杯,眼前似乎出现了当时的场景: 主人跪坐等候,身穿朴素和服,谈吐文雅的女茶师礼貌地走上前来,带着家里的客人走过一段长长的花草树木和小桥流水区,人与天地自然合一,摒心中凡尘擢杂念。 而茶室门外一处水缸,一长柄的水瓢盛水,徐徐洗手漱口,如此身心洁净。 前胸衣襟一枚干净绢巾,腰带上别一把小折扇,静心入茶室:四时风光屏,榻榻米,床间,客,点前,炉踏,壁龛,地炉,各式木窗,水屋里的风炉﹑茶釜﹑水注﹑白炭,苦抹茶前的甜点心…… 林林总总花下来,可达几个小时。 “真没什么意思的,我们家这种看似高雅的社交,还不是掩藏着肮脏的利益交换。”麻井直树苦笑道,“茶道社交给我唯一的收获就是学会了唯一的一首歌。” “什么歌?”楚斩雨问道。 他隐约看见孩提时代的自己,穿着神明的白衣,坐在月光下的江岸上唱歌。 水纹悠悠,波光粼粼,夜色如水温柔,独身一人的月夜下,硝烟和血的味道遥不可及,手里拿着信徒们送来的笛子,凑在嘴边唱响那首歌曲: 无法舍弃的 是那遥远的梦 因而背井离乡 和煦的春光荡漾在 小小的车站里 离别也罢 悲伤也罢 有什么比憧憬更加诱人 与寂寞相依 独自一人默默启程 即将出发的 列车的窗边 且仅注视着 慢慢掠过的 窗外的景色 有着樱吹雪的 故乡的天空 湛蓝的 让人悲伤的 清澈的 让人心痛 谁能想到在战火纷飞的童年时代,在荒谬的,自欺欺人的信仰和亲情里,他能回忆起的,居然不是热血澎湃的战歌,而是新芽初霁,哀柔浸骨的浅唱低吟。 “这首歌,叫《故乡》” 第113章 灵魂积木(2) 虽然统战部那三号人物表面上都对这个玩的地方感到不满,但是内心都在暗戳戳地为即将到来的一天假期忙碌起来,该收拾头发的收拾头发,该买衣服的买衣服,在外面玩也不能齐刷刷穿一身军装或作战服出去,不然也太显眼了。 知道要放一天假,楚斩雨唯一想的是在今天多处理一点事情,把该签的文件都签了,其他几个人已经提前从岗位上溜了:毕竟大领导都发话了,提前走很合理吧? “老大,你别穿你那衣柜里的衣服了,那都是啥呀,审美太复古了,好歹穿个年轻的衣服;我已经帮你选了一套,过后送你家里去哈。”终端消息直响,智能系统直接帮他把消息读了出来。 “是谁?”麻井直树问。 “想都不用去,这么无聊的事,肯定是凯瑟琳那家伙。”他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是那个熟悉的名字在跳动。 “你快来我这里试试尺寸,到时候穿不上我可不管啊。”凯瑟琳急得在一边大吼。 真有闲情啊这些家伙。 但是距离上次和威廉见面谈话,的确过去了一段时间,提心吊胆了这么久,什么都没发生,说好的把该告诉的事情告诉民众,到现在也没消息,楚斩雨心中五味杂陈,如看着一栋烂尾楼的建筑设计师。 刚刚通讯里他有诘问之意,奈何摩根索部长忽悠人的本事已炼至臻化境界,无论楚斩雨怎么重复最初的话题,他都能绕到别的地方去,聊了五个小时没完没了,以楚斩雨举手投降告终。 凯瑟琳对于服饰具有独到的见解,按她的话来说,要取决于她对于人体构造的不懈研磨,楚斩雨把能做的事都做完,蔫皮耷脑地拉着麻井直树从办公室里出来。 四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女子站在距离统战部几百米远的车站门口等他。 乍一眼还没认出来,楚斩雨定睛一看,才发现统战部这几位奇女子大变样: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复吴下阿蒙。 奥萝拉穿着爱心印花衬衫和阔腿短牛仔裤,王胥身上是铅笔裙,凯瑟琳中长款西装外套白卫衣,下面穿着爸爸裤,墨镜一戴,小麦色的皮肤裹在黑色的衣服下,站姿不羁,活像个出街的女大哥。 墨白穿的是最简单的,她穿着领口有蕾丝花边的衬衫,外面套着杏黄色的无袖毛衣,搭配黑色长裤,梳着朴素的马尾,看起来就像个温柔文雅的女学生。 “幸好你们没弄什么奇装异服。”楚斩雨放了点心,和她们一起坐进租来的车内,私人出行,就不挪用公车和士兵了,持有a级驾驶证的王胥款款鞠身:“乐意效劳。” “穿衣也是要搭配审美的好不好,我在老大你心里的形象就如此不堪吗?”她伸手扒拉了一下楚斩雨柔软的黑色行政夹克和白衬衫,有点不满地嘟囔起来,“怎么不穿我给你精心挑选的那套?” “你还好意思说。”楚斩雨冷笑一声,手指直戳她的脑门,“穿那身出去,我可以直接去牛郎店就业了,有伤风化。” “老大你这老古董居然知道牛郎店?” 在前面坐着的奥萝拉吃了一惊,“这就像在灵隐寺的得道高僧脸上看到‘世俗欲孽’那样令人恐惧啊。” “老大就算我们不是在单位上相见而是在牛郎店里见面,我也会打花票支持你的业绩,让你成为头牌牛郎的!”凯瑟琳见缝插针地表忠心,表情阿谀。 今天没有工作,也没有社交事务,是完全属于他们的一天,看着大家日常的装扮,楚斩雨有点恍惚,感觉他们不是六个科技研发的人造战士,像六个和平年代的大学生放假了结伴出来玩一样。 就连麻井直树都换了一身很正常的兜帽卫衣和棉裤,和墨白两人的样子可以打印出来贴在学校“三好学生”表彰墙上。 “没事,那身链子破洞黑丝皮衣可以拿去你之前在红灯区的彩妆tony,也不算浪费。”麻井直树好像得了不怼凯瑟琳就不会说话的病,专门在楚斩雨面前挑起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凯瑟琳只感觉交友不慎,现在就是非常后悔,把自己的艳遇告诉不值得信任的人,这两天她拼命表现,好不容易楚斩雨好久没提结婚的事,陈年旧账又被好同事翻出来。 她瞬间红温:“没礼貌的家伙~我忍你很久了,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可恶,你爸爸妈妈没教你做人吗?” 此话刚出,麻井直树沉默地笑着,凯瑟琳这才意识到说错话,赶紧捂住嘴。 “怎么啦?”坐在前排驾驶座的奥萝拉好奇地探头,“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麻井直树垂眸笑道,“大家好不容易轻轻松松地聚一回,再去买点吃吧,我看那袋子里的估计不够,还有买点打包袋,那地方没垃圾桶,不能把垃圾留在公共场合。” 奥萝拉缩回了脑袋:“那等会去买吧。” “对不起啊,直树。”看得出来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凯瑟琳偷摸过来对他小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一会请你喝东西。” 麻井直树摇了摇头:“没关系。” 楚斩雨却敲了下凯瑟琳的脑袋:“什么彩妆tony啊?说来听听?” “那都是好久之前的情债了……”凯瑟琳抱头,讨好地看着他,“老大我觉得你今天特别英俊帅气,这衣服只有你这样身材的人才能穿,很有东西方结合的韵味……” 王胥一边开车一边哈哈大笑:“诶!我记得有人刚刚偷摸和我说‘你看老大今天穿得跟刚从坟里掘出来一样’的?” 被情同手足的猎艳伙伴背叛,凯瑟琳一时间失道寡助,叫屈道:“我不知道啊!” “不过,我这样真的穿的很老气吗,这是别人送我的衣服,我一次都没穿过。”楚斩雨有点失望地翻了翻衣服,还没等众人回答,他就从兜里翻出了上一版发行的钞票,纸页边缘泛着能进博物馆的苍老之色。 “……” 楚斩雨干咳一声:“其实我也早就忘了这是什么时候的衣服了。” “少将,不是我说您的话,您又不缺钱,干嘛不多添置几件衣服?”王胥换了个档,导航仪盘上滴滴作响。 “走进买衣服的店,总感觉那些衣服长得都一模一样,而且衣服完整保暖不就行了吗?我真不太懂衣服的款式。”楚斩雨摊了摊手,“能穿就行。” 没想到他的穿衣观念如此朴素,凯瑟琳连忙拿薯片袋子把奥萝拉的头当木鱼敲打:“出来吧!时尚达人!” 木鱼奥萝拉挺胸睥睨,显然,她在衣服选择这方面上有独到的审美。 楚斩雨觉得,男装也不像女装,就是外套裤子内衣秋裤,女装的裙子好像都有好几种长度的,更别说袖子和领口,设计更是天花乱坠,男装没什么好审美的。 “窄了!路走窄了!”奥萝拉如拨浪鼓般摇着头,对着他的身材指指点点,“人要衣装马要鞍,老大你空有一副男模的底子,却在衣着上面糟践自己,我看了心痛啊。” “请开始你的表演。”凯瑟琳鼓掌。 窗外的车辆飞逝而过,如漆黑的工蚁秩序井然又忙忙碌碌地过活着。 麻井直树靠着车窗边,他旁边坐着楚斩雨,对面坐着凯瑟琳,凯瑟琳黑色的长发丝丝缕缕,时不时扫过他身边的空气,是黄瓜味薯片的气味。 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楚斩雨说。 服从政府,保护人民,是一个军人必须做到的事情,不然还不如辞职,干员的位置没资格坐,有的是人后来顶上。 但是麻井直树明白,自己只是想活下去才加入军队的,活下去的欲望没有错,如果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的话…… “我应该不会参军吧。” 毕竟太危险了,随时都可能死。 我并不想守护除了家人之外的他人。 当然,参军除了是活下去的门路之外,也是他发泄情绪的桥梁。 当年弟弟的那句气话对他并不是没有影响:人渣的父母果然只会生出糟糕的孩子,然而他无法忘记那些被欺骗的穷人,自己身上每一滴血都是肮脏不堪的。 唯有把无处安放的情感矛头转向毁了这一切的异体,感受怪物畸形的肢体在刀下四分五裂,血如雨下,别无他法,这样他才会感觉自己那份不知何托的生命有了安全感。 但是即便是这样,“藤野拓真”这个名字背后的肮脏还是如附骨之蛆一样缠绕着他,那些人憎恨的,唾弃的眼神在每一个夜晚都会变成噩梦的不速之客,让孤独的他大汗淋漓地惊醒,久久不能入睡。 “花里胡哨的,我看现代人都被消费主义绑架了,才会注意这些身外之物,穿的干净,大方,整洁,不就好了吗?” 对于奥萝拉一丝不苟的严谨服装理论,楚斩雨点评道:“年轻人,应该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努力中去,我是努力从尉官一步步走到将官的行列的,就算我穿这样,你看外面的人谁敢说我穿得落后?” 奥萝拉哑口无言。 此时车内如充满活力的红细胞,不知自己寿命短暂,丰沛的精气神让这里像燃烧的一团火,温度刚刚好,足够温暖人心,又不至于让他靠得太近被高温灼伤。 这时他又想起在“蝴蝶”一战的时候,为什么他会那么拼命?为什么他会看到那些死去的人,受伤的人心中悲哀呢? “上车这么久一句话不说,我看统战部第一冰山的外号该颁给你才对。”凯瑟琳弹了下麻井直树的脑门,“小小年纪怎么看起来一把年纪的?” “我没意见。”楚斩雨笑着说。 “就是就是,谁不知道我们老大是暖男,很暖的好吧?冰山男简直是谬传和邪教。”奥萝拉翘着两只不同颜色袜子的脚,大声咀嚼着火锅味薯片。 “直树桑,你要是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后视镜里王胥漂亮的眼睛眨了眨,“这车里都是咱们自己人。” 墨白也微微侧过头,担忧地看着他。 “我没事。” 除了相依为命的诚三郎以外,他又有了很多朋友,这是他从未想过的。 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给小时候的诚三郎搭积木的场景,想起他说的“要买一个这样的房子”现在他早就住进这么大的小别墅了,可是当年幼稚地许诺的孩子不在了。 诚三郎是他驳杂的人生扉页上第一笔鲜艳,在周遭的黑里面格外醒目,他固执地守着这唯一的亮色,而如今他的人生,又多了这么多其他人画上的颜色。 一笔又一笔,终究会覆盖原来难看的色彩,原来那个满身污垢的罪人“藤野拓真”,迟早会被英勇无畏的战士“麻井直树”取代。 “你不是说我说话让你不高兴吗?我干脆不说了,免得有人心灵脆弱,又急不是?”麻井直树故作轻松地说道。 “我说的是气话嘛!” 凯瑟琳捶了他一拳。 有说有笑间,王胥幽幽地说道:“您各位忠实的司机王胥已抵达目的地,总路程14公里,计价表68元……” “好膨胀的价格,看来我们是坐到黑出租了。”凯瑟琳一胳膊把她勾下驾驶座,“看出来你缺钱了,后面姐姐我打赏点红包给你,看谁也没欠着你不是?”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楚斩雨下了车,忽然随口念了一句。 “这题我会,上一句是不是‘紫禁仙舆诘旦来,青旗遥倚望春台。’”同为中国人的王胥在凯瑟琳的腱子肉臂弯里艰难死抬起头抢答道,“那个唐代宋之问的古诗。” 楚斩雨看了看她,微妙地笑道:“你知道吗王胥,统战部三巨头里我最喜欢和你这样的文化人说话了。” 王胥骄傲地抬了抬头。 “……冰雪世界?” 墨白轻轻念出了这个地方的名字,目光落到门口卡通的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画像上。 “是不是来错地方了?”眼前这一幅幼儿园风格的公园,显然和他们不在一个画风,楚斩雨转身问王胥。 “导航指的就是这。”奥萝拉端来地图,只给他看,“你看你看。” 还真是这。 “这就是你说的有小山和人造雪景的冷门公园?”楚斩雨问麻井直树,一边不确定地围着大灰狼和小红帽的可爱雕像转圈。 “是啊。” 麻井直树指了指一边灰色的鬼屋山洞:“您看,灰色小山。” 他又指了指地上满地的白色塑料雪晶:“您看,人造雪景。” 楚斩雨忽然感觉有点悲哀:一群成年人年龄都不小了,长这么大竟然没一个人了解过儿童公园;以他们的年龄,要想进入这个地方游玩,至少得携带一个自己一般年龄的人类幼崽。 他正在打退堂鼓,然而此时已经下午了,要是再找合适的地方,这一天的时间都没了。于是楚斩雨腆着脸,在众人看烈士的目光中,他走到了昏昏欲睡的看门大爷那,买了四张成人票和两张儿童票。 “你那俩不是成年人吗?”大爷眼尖,用烧了半截的烟指了指麻井直树和墨白。 楚斩雨不动声色地把双手放在他俩的肩膀上往下压了压:“他们不像孩子吗?” 墨白立刻乖巧地夹着嗓子,声音甜得能从牙缝里抠出一串糖葫芦:“爷爷好~” 麻井直树:“……” 实际年龄能当这位大爷的大爷的他,不是很忍得下脸装孙子。 “这孩子天生聋哑人,您体谅一下。”楚斩雨用一种普度众生的圣母语气说,“他特别想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 大爷看着麻井直树那倔强中透露出一丝清冷破碎感的模样,震声道:“这什么世道!进去吧进去吧~给孩子多买点吃的。” 过了一会,走到上坡的小路上。 麻井直树先破了功笑了起来。 然后其他人都憋不住笑。 凯瑟琳笑得前仰后合:“墨白墨白,那个,你能重复一下那个吗?” “哪个啊?”墨白还在苦苦憋笑。 “‘爷爷好~’啊~”凯瑟琳躺在石头上,笑得马甲线都疼了,“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听到你发出这种声音。” 楚斩雨也微笑着说:“我现在觉得队伍里有几个矮个子还是很重要的,但凡您二位有一个高点的,就得多出一张票钱。” 银白的阳光洒在地上,不远处传来几个孩子的嬉笑打闹声,玉兰花香弥散,织香成柔软的网,把所有都罩在里面,树林里的薄雾像棉絮一样滚上来,湿漉漉地沾了满脸。 透过叶缝看去,大马路上耀眼的路灯,隔着看显得惨淡苍白,在浓雾里更是睡眼迷离,阴暗湿凉,凯瑟琳鞋子上踢踢踏踏的硬跟敲击着地板砖,和吃东西聊天的声音。 很寂静。 “唉,忘带播音机出来了。”奥萝拉忽然叹气,“没有音乐,感觉没有。” “我来吧。” 麻井直树笑着说,“我是人形乐器啊。” 在这方小山上,他忽然以折叶代笛,轻轻地吹着小调,停不下来的点点雨滴,布满青苔的黑色石砖,低矮的天花板散发木质的郁香,一切都融在他的且歌且唱里: 热恋过但又破灭了 无法入睡入眠的度日 透过公寓的玻璃窗 仰望到的夜空星辰 如果在这座城市里追梦 那就要变得强大一些 否则就将在岁月的流逝中 沉沦为伍 开始躁动的 清晨的街角 即使在人群中被埋没 也要抬头仰望天空 一曲终了,麻井直树唱歌像奏响绝弦的诗,眼中的光晦暗不清,他生锈的灵魂仿佛还停留在他描述的那个滞湿的雨季。 “我想回到那个无法回到的故乡去,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麻井直树望着天幕系统模拟出来的蓝天,自言自语道,“尽管我的故乡上承载了全部我的痛苦回忆,可是那里的蓝天真的很漂亮,就像这歌里的一样。” “会有机会的。”楚斩雨说。 看着他们,麻井直树忽然觉得岁月静好,战火和硝烟离他非常遥远,和朋友待在一起,耳畔是孩子们的欢笑声,仿佛这世间永远美好,也没有生离死别。 第114章 灵魂积木(3) 麻井直树站起来走到山顶,佝偻下身子坐下来,好似整片天空都压在他的身上。 温顺的微风如成群结队的灰色候鸟,掠过花瓣和树叶,发丝和耳朵边,他站在高高的地上,居高临下看下面的车流和人流,都像是玩具的模型。 “其实我也有一个愿望,你们估计都猜不到。”凯瑟琳盘腿席地而坐,把买的东西铺在地上,俨然像个兜售瓜子汽水的小贩。 “买一航母的帅哥?”麻井直树随口说,他还记得在重症病房她里对未来的畅想。 “低俗!那不是王总的梦想吗?” “我可没说过啊,这位女施主不要随意辱人清白。”王胥连忙口是心非地拱手,要换在往日她肯定爽快承认自己的不轨之心,然而如今被楚斩雨似笑非笑地盯着,凯瑟琳吃堑在前,她万不敢再犯。 “看不出来你除了撩汉之外还有别的志向。”奥罗拉上下打量她,目光新奇,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都说日久见人心,没想到共处这么久也没人能看破内心,凯瑟琳神情很悲痛:“你们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难道不像一个身怀梦想的大好青年吗?” “那好吧大好青年,你有什么梦想。” 从刚才开始,楚斩雨就发现凯瑟琳的眼睛时不时贼贼地看自己,说一句话,看一次他脸色,此刻更是欲言又止;他大概能猜到凯瑟琳想说什么,叹了口气走开了。 他走到麻井直树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想什么?” “少将,你说,我们真能回去吗?” 回家,这个话题现在太沉重,想起就像有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上,在人命如朝露的后异潮时代,更是奢侈。 “战争结束了就能。”楚斩雨低声道。 “什么时候战争才能结束呢?”麻井直树抬头看着这片漂亮而陌生的天空,身畔是人造树林,茂盛而规整,“我快记不起家乡的样子了,快忘了在地球上是什么感觉。” “之前您让我留在宇宙观测中心断后,我在那里碰到一个兵,他像我现在这样,也坐在被炮火轰秃了一寸的山头上。” 那是个很特别的士兵,瘦小而其貌不扬,按理说这样的人麻井直树不会多看一眼,因为太常见了。 麻井直树问他:你在做什么? 那士兵摘下帽子,朝他敬礼鞠躬,说道:长官,我在尝试回忆。 回忆?这里不是你该发呆的时候,你是哪个队伍的?快回到岗位上去。 长官,我就想在这坐会。 士兵撩起他脏兮兮的裤腿,麻井直树看见他已经变成青黑色的大腿,腰部也完全黑了,溃烂了,露出里面黄褐色肌肉组织砌起来的伤口,脓液钻出来,落在石头地上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像王水腐蚀羊毛地毯。 他说:幸好我的身体突变反应比较慢,我的队长已经给我打了慢性安乐死的药,大概十五分钟我就会死掉的,请您允许我在这里,我的尸体不会污染土地的。 可是你在回忆什么?这里只不过是一片被轰炸过的废墟,有什么好回忆的呢? 士兵和他隔着一段距离,质朴地笑了,他用完好无缺的小手指比划着说:我在想在书上看到的地方,现在地球上没了的地方。 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伦敦的大本钟,美国的自由女神像,印度泰姬陵,日本富士山,埃及金字塔,俄罗斯莫斯科红场,中国的万里长城,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意大利的比萨斜塔,德国勃兰登堡门,土耳其圣索菲亚大教堂,缅甸仰光大金塔,柬埔寨吴哥窟,希腊帕特农神庙…… 没了,都没了。 自人类历史以来,文明变成这样的遗迹多的是,麻井直树不以为意。 他呆呆地说:长官,您看,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动物死得死,植物长不好,人类建筑连块砖都没剩下,这还是地球吗?您说我们有必要为了这么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的一个地球,拼了命想回去吗? 话音刚落,士兵的头便重重地垂了下来,麻井直树为他合上死不瞑目的眼皮,扭头看见墙上挂着的3f字条,也是军委鼓舞士气的口号“fight for future” 麻井直树承认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地球可以从异体手里夺回来,可是没有了植物怎么办?没有了动物怎么办?整个生态圈都消失了,这个地球已经完全变样子了,这么一片荒凉之地,真的值得我们这些想要返乡的人为之而战吗? “fight for future……为了未来而奋斗么?我们熟知的地球早就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而我们在火星和月球上已经倒腾太久,如果不是教科书还在强调,好多人都会认为自己是月球人或火星人,而不是地球人。” “只是一点小牢骚,您别往心里去。”麻井直树把头埋在臂弯里,“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火星上留太久的,这里说到底不适合人类居住,还是得回到埋葬着我们祖先血肉的地球去……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楚斩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睛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像块构造驳杂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射的色彩没有一道是完全相同的,麻井直树被他的目光惊到了。 他的眼睛在眉毛下熠熠生辉,如荆棘丛里的一丛山火,目光里铺满了血,仿佛垂死之兽的眼眸,隐约渗出不可见的苦寒。 然后下一个动作更让人意想不到,只见楚斩雨伸出手,紧紧拥抱着他,湿湿的水落下来,他们像亲兄弟那样搂着:“我发誓的,你们一定会回到家乡。” 那一瞬麻井直树无法确定楚斩雨是否在流泪,也许是树叶上的露珠掉在了头上,而且楚斩雨的胸口几乎听不到心跳,耳畔传来的轻微风声,恍惚觉得是他的呼吸。 一声大喝打断了两人之间有点古怪的气氛,凯瑟琳叉着腰大声叫道:“那边两位美男子,你们好像有点火热啊!我们再不吭声,怕是你们俩要负距离接触了吧,光天化日,让人看着了,怕是有伤风化啊。” 闻声,楚斩雨迅速地放开了抱住他的动作,似乎这只是个下意识的失态,麻井直树也敏锐地捕捉到他极快用手擦了一下脸,接着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回话:“还有吃的没?别告诉我被你们这群饕餮造完了。” “哪里哪里,留着呢,这不是怕饿着您老人家吗,免得您又和上次一样吃烤脑花。”凯瑟琳把一袋夹心小面包丢过去。 “什么?烤脑花?!将官的伙食这么好的吗?”王胥露出了幽怨的表情,“我们还在为物资券发愁,快被逼成素食主义者了,上头竟然能开这么华丽的小灶?” “你和她说是怎么回事。”楚斩雨懒得解释,抓起袋子暴力撕开,张嘴就是半个面包,残忍地撕扯起来。 “此脑花非彼脑花。”凯瑟琳用了较为委婉的语言给她解释了那天集训的场景,王胥听完后看楚斩雨的眼神中都带了几分怜爱:没想到少将能饿成汉尼拔。 这种特别轻松完全不聊工作的场合不多,楚斩雨又不是很爱嘚啵的人,但是放任她们聊天怕听到一些脏人耳膜的东西;于是他很自然地又聊起了工作。 人之巅的事情,还是告诉干员们为妙。 “都别贫了,我现在用终端给你们群发消息,在公共频道里聊正事。”楚斩雨说。 “好不容易休假诶,我不要工作呀。”奥萝拉看他本性暴露,忍不住哀嚎。 “打住,是非常严肃的事,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公共场合,我就不会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使用通讯设备来交流。” 楚斩雨冷声道:“我本来不想我们打扰来之不易的休息,但是我认为事到如今,有些事,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半夜10点。 蛋糕店的外卖员的车子刚离开,麻井直树道过谢后,坐在桌前写他的信。 屋内只有他和楚斩雨两个人,维萨鉴于不想直接和统战部其他干员见面,已经把钥匙还给了他,依旧待在便利店里,他的理由是如果有人盯上了他,那么作为店员忽然离开便利店,在旁人看来会很不自然。 麻井直树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写一封邮件发到藤野诚三郎的个人终端上。 尽管这边显示诚三郎从来没有看过。 一次都没有。 正如多年前由于保密不能和他沟通的自己一样,只是颠倒了过来,感觉恍若隔世。 但是至少诚三郎无法拒收这些信件。 于是麻井直树也把写家书这件事当作每天必须做的事,因为麻井直树的紧急联络人根据要求填的是楚斩雨:干员阵亡的消息必须是他们的直属长官第一个知道。 哪天自己死了,断了信,诚三郎就能立刻知道他挺讨厌的这个哥哥已经不在了。 他写信就像写日记流水账,估计诚三郎不爱看,毕竟写的都是些无聊又琐碎的事,就像他这个无聊的人一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平凡的一天讲得更有趣。 笔尖沙沙声和虚拟键盘声滴答作响,扣在手臂上的个人终端不断地传来消息提示,白天的那群人正在里面吵吵嚷嚷:他很少用人声鼎沸来形容一台通讯设备。 凯瑟琳:“不行,我脑子还是很混乱,什么第四支配者,老大,你老实说,是不是还有第五第六第七支配者,干脆别藏着掖着,一口气给我们都说完吧。” 这时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的楚斩雨一边穿上浴袍,一边回了条消息:“要是忽然发现不对,你们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此时夜色已经渐深了,身后铁链声忽然响起来,麻井直树抬起头,是楚斩雨给他端了一杯热牛奶过来放在桌上:“天色不早了,喝杯热牛奶,早点睡觉吧。” 虽然楚斩雨知道麻井直树不是孩子,但是他的外表还是时常让他的关爱之心作祟。 “我还不困。” “好,给你留了门,早点来睡吧。” 楚斩雨走到了卧室,门虚虚掩着,一道铁链穿过门缝,连接着他这一头。 给他铺的床就在楚斩雨房间……里的床的另一边,因为除了薇儿那间屋子,没有别的客房,而薇儿那房间里秃得像样板房。 麻井直树晚上做噩梦,大汗淋漓地惊醒,呆坐良久,这时楚斩雨也会立刻醒过来,然后把他和被子一起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睡觉。 这个很母性的动作,楚斩雨做起来非常自然,纯粹像亲人一样。 没有凯瑟琳脑补的什么暧昧情节,毕竟以斯蒂芬女士的经历而言,她的大脑只能把拥抱和不可言说的颜色联系在一起。 想着,麻井直树不禁苦笑了一下,端起那杯牛奶,温热地捧在手里,温度恰到好处,既不会烫手,也不会有股凉意,是略高于体温二三十度的温度;喝完之后,有股淡淡的甜味,应该是非常罕见的蜂蜜。 时针跳了十二下,十二点了。 麻井直树把桌子收拾好,脱了外套,也走到卧室里,穿着里衣躺下,黑暗中,身旁的楚斩雨伸手替他提了提被角,把他的腋窝用被子遮好:“我看你今天心情不怎么好。” “没有的事。” “我看得出来谁在撒谎,你是骗不了我的。”楚斩雨说道,“你在生我的气?” “不是,我是在和自己过不去。” “当事人的后代都不和你计较了,你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睡吧。”也许是因为困倦,楚斩雨的声音格外轻柔,像层黑暗的轻纱,慢慢地落下来。 过了很久楚斩雨都没说话,麻井直树猜他大概是睡着了,片刻后,楚斩雨转了个身,头慢慢地贴住他的背,无意识地呢喃。 他这才松了口气,调低了个人终端的亮度,反过来又察看睡前写的信,想了想,又修改了几处地方,才发出去: 亲爱的诚三郎 见字如晤。 如果我有天信件没有准时到达,那就是我不在了,希望你不要太难过,当然,不难过是最好的。 军队集训平安无事地结束了,我现在每天都挺好的,除了日常训练和视察队伍之外,就是普通的一些事务,挺驳杂的。 和你细说的话,你应该也没耐心听吧,你一直都不爱听这些没完没了的话。 很快就要进入火星的夏天了,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怀念地球上的夏天,人造的树木和天幕系统调节下的太阳,还是太虚假了,你说我们有生之年还能回去吗? 那盆小花是你送来的吧,虽然刚来的时候蔫耷耷的,不过营养液很好用,现在它又开了几朵花,瘦小苍白。 希望你能多注意身体,科研部里熬夜的人应该蛮多的,你不要学他们,每天定时睡觉,毕竟科研研究到底是身外之物,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一和你说话,我就像个老妈妈一样唠唠叨叨,希望你不要烦哥哥。 今天我和统战部的战友们出去玩了,吃了自热饭和薯片,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零食,感觉到社会发展的真快,感觉已经把我这个念旧的人抛在身后了。 在公园里,我们还帮一个小朋友堆了积木,看着那座积木城堡,我忽然想到你小时候说过的话,要买一个这么大的房子,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个志向高远的孩子。 而且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放松地玩,还教他们唱了我们最喜欢的那首《故乡》 就是谷村新乡和加山雄三的那首,我记得是我们凑钱一起看的碟片。 就这些开心的事情,我想把所有快乐的,值得高兴的事都告诉你,希望你也能开开心心一整天,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做一个永远快乐,无忧无虑的大孩子。 爱你的哥哥 藤野拓真 第115章 陌生女人的来信(1) 一具异体的残骸保守估计也在五千公斤,真是个庞然大物,这样的庞然大物在战场过后就有血淋淋的成千上万条。 体表覆盖着一层白霜:那是无害化清洁剂,会在异体的表面形成一层保护膜。 像杰西卡这样的普通人即便不作全套防护,也不必担心会因为沾到异体分泌液而基因突变。 异体在二十四小时内就逐渐会变得像岩石那样僵硬衰败,拿钢锯也未必能把它完好地整块分开。 所以像杰西卡他们这样的所属科研部的卫生部门人员得尽快把它们塞进冰箱,因为科研部的实验室研究不了石头, 这些怪物的肌肉,应该说是肌肉的部分极其不合地球生物构造工学,很难想象这样的身体组成,是如何支撑它们这样巨大的身体毫不笨重还灵活敏捷的。 这就是科研部那群疯子想探究的东西,杰西卡只庆幸他只是卫生部一个普通人,理解不了天才们的世界。 最让人感到不适的,无非是那些以人类为基底的异体了,在切割开他们滑腻的,软塌塌是肌肉层时,经常能看到尸体在排气的同时,原先是胸口的位置像呼吸一样起伏着,而且偶尔还会在异体身上找到五官。 异体的体积和重量太大,生搬上运输舰太耗费人机成本,所以他们专业分尸的工作才兴起:穿好简单轻便的防护服,先画好分割线,再用精密度极高的手术电锯切割,最后用铁线捆绑不同的肉块,按照大小分装。 杰西卡等级不够,所以没机会解构那些分割等级高的异体,他也不理解为什么同事们围着那么肮脏丑陋的东西惊叹。 卫生部里绩点高的人,会有机会调入科研部工作,杰西卡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卫生部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不需要很高的技术水平,只需要他善后就好,很舒服的生活,虽然脏点臭点。 而且闲暇时间也很多,一个不小心就能给自己放假,每逢无事可做的时候,杰西卡坐在茶角里,拿着一杯特调的咖啡和深棕褐色的滚烫可可,在热气袅袅里思考人生,以及偶尔倾听旁边人的聊天。 和很多技术人员一样,他也没有结婚,身高只有一米六八的他,在相亲市场上着实陷入了尴尬的处境。 因此颇有怀才不遇之叹,叹息女人只看重外表,看不见他这颗金子般的心灵。 一边时不时扫着那些被长裤和黑丝白丝肉丝包裹着的白腿,起起落落的长裙短裙,花骨朵般稚嫩的面容,脑内浮现出她们环绕身侧,为自己争风吃醋的美妙场景。 今天他照例来到茶角喝咖啡和热可可,离他几张桌子远的地方坐着几个年轻的女人,尽管他尽力屏住呼吸,那芬芳的香氛和妆粉的磁性味道不远不近地潜入他每个毛孔,如狐妖的魅惑吐息,搅得坐立难安。 他敞开大腿,油光水滑的裤裆绷得紧紧的,往靠墙的桌内又坐了坐。 这时杰西卡忽然被一道目光击中了,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果然那边有一个女人看着他这边,这里没有别的男人,她直勾勾地盯着他,是的,杰西卡确定这位精致如艺术品的美人在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时,上下的头都抬了起来。 “这位先生,我可以请您喝一杯咖啡吗?”黑发蓝眼的女人穿着一身白裙,款款地附身,轻柔地贴耳问道,“我看到您坐在这里,觉得很亲切。” 他心想:真是女中豪杰,才能认出被困在这具矮小身体里的男中豪杰。 杰西卡确信这就是他的真命天女,对丈夫不讲究外表,追求高贵品质,对生活不追求物质,而更看重感情,他发誓会给她一个完美的婚姻生活,甚至可以让孩子和她姓。 “先生?”女人又问道。 “当然可以,女士。”杰西卡露出他自认为恰到好处的绅士笑容,“您的慷慨就和您的美丽一样让人甘拜下风。” “您可真会说话。”女人买了咖啡端到他面前,然后坐下来,大方地伸出手,“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阿黛尔·辛普森。” 他听过这个名字,顿时眼前一亮,只从别人那里听过的一个漂亮的女孩,她正是他和同事们都非常中意的那种家里无兄弟,只有姐姐妹妹,且家境殷实的女孩。 因为要是知道女孩的家里还有个除了父亲之外年轻力壮的男性家人,他就会本能地感到不太舒服,好像被猛虎毒蛇守护着的苹果,又好像是被他人尝过的湖水。 如今本人居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您好您好,我是杰西卡·梅林。” “杰西卡·梅林……好的,我知道了。”阿黛尔垂眸一笑,又看了看他,脸上浮出淡淡的红晕,像朵玫瑰花不胜春风的娇羞,他难耐地动了动身子,感觉这杯普普通通的咖啡较于往日更加醇厚可口。 两个人相对而坐,杰西卡正想着该说什么才能从口头交流变成另一层面的口头交流,这时不远处的一声炸裂般的巨响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循声望去,却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幻听了? 不至于吧? 那里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油渍鸡窝头的男人,穿着洗都洗不出来是脏兮白大褂痴痴地笑着,摇摇晃晃地朝他走了过来。 他不悦地想要站起来走开,这人一看就是个疯子,他匆忙地递给阿黛尔一张自己的名片,但是阿黛尔却没有动,她目送着杰西卡远去的背影,猎物在瞳孔中锁定。 她把杰西卡的名片塞到男人黝黑的手里,男人把名片翻了过来,原本空白的名片背面,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句话: “将我们的生命,智慧,灵魂,凡间之物具备的所有一切献给序神路西斐尔,祂是宇宙的奥义,世界的真理,众神之神,统治一切至高无上的尊者。” 阿黛尔轻轻地念了出来,歪着头仔细地扫过每一个字印在纸上的字迹,她好像是被这个样子逗笑了,捂着嘴轻轻笑起来。 夜晚广场灯光大作,宛如一条明亮鲜艳的火舌舔舐着空中,不断抖动着,甩出晶亮的,雀跃的火星,散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仿佛惊惶熄灭的烛光迎着突如其来的寒风,四下流淌着,无声消散了所有的燃烬灰尘。 听到身边逐渐传来沉稳的呼吸声后,楚斩雨在黑暗中骤然睁开了眼。 他支起身子,凑近了些听,确定麻井直树已经睡着后,他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去,把卧室的门掩了,走到客厅里去。 “维萨,是我,楚斩雨,请你现在来我这里。”楚斩雨对个人终端说,“我要看到你本人来我这里。” 第116章 陌生女人的来信(2) 深夜,中央区别墅群的24小时便利店的灯忽然熄了,一个阴影骑着小车开了出来。 这种小车在前异潮时代广泛地用于四处奔波的小摊,除了车辆必须的构造外,锅碗瓢盆,炉灶筷勺和米面蔬肉应有尽有地装了一车,下面的抽屉里放着几把塑料凳子。 等找到合适做生意的地方,开车的师傅就停下车子,把合拢的桌板打开,做好的饭放在延伸出来的桌板上,客人坐在凳子上,师傅在车上烹饪料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没想到你真和做生意似的。”楚斩雨坐在沙发上,这个距离正好不会扯动铁链以惊醒麻井直树,“车都开我家里来了。” “你得知道我表面上得维持这间便利店的生意。”维萨身上还围着围裙,手上带着袖套,脖子上搭着条毛巾,像个真正的服务生兼店员,极有烟火气,再加上那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大隐隐于市。 受过特工式训练的楚斩雨也承认:如果不是维萨在店里故意露出破绽让他察觉,他绝对不会注意到这个人的异常。 “要吃点夜宵吗?”维萨问。 “吃面就行,随便放什么调料和配料。” 楚斩雨还穿着浴袍,和维萨隔着一段距离,不太高兴地问道:“送信人找到了吗?” 根据维萨那天回忆,他应该是在听到送信的人离开之后,然后瞬间陷入了“人之巅”制造的幻觉里,楚斩雨要他找到那封信。 “送信人没找到,那车牌号的主人,车被盗了,查监控也没找到那车的下落。” 维萨把未拆开的一封信丢到茶几上,“现在只有这信了。” “这年头谁没事用纸写信,还专门送来,都有个人终端,除非有人不想让收信人得知自己的身份,信件也可疑。”楚斩雨哗哗地抖开信纸,“我倒要看看。” “吃不吃辣?”维萨被车自带的帘子罩着,捞出面问道。 “我说了随便,以我的体质,你还怕辣着我不成?”楚斩雨随口答道,他的心思压根不能在“吃不吃辣”这问题上。 “这里还有别人吧,你不怕被听见,是你说的真正要做的事,谁都不能泄密,所以要隐藏我的身份的。”维萨看向卧室内。 “我在每天定量的牛奶里加了足量不伤身的安眠药,够他一觉睡到凌晨八点。” 一碗汤呈血红色的面端了上来,楚斩雨面不改色地连汤带面吞了,几乎没怎么嚼;维萨不确定地看了看只剩半罐的布莱尔辣酱,嘴角微微抽动。 “是谁写的。” “没有署名,但可能是个女的。”楚斩雨舔了舔红润的嘴,把信纸铺在茶几上,指向字旁边的一道浅黑,“这个颜色和摸起来的手感,很像女孩用的眉笔。” “你还知道眉笔的手感和颜色?” “我说过的,我和统战部其他人不一样,他们是作战化训练,而我受过的是特工式的训练,讲究全面精通。” “写信的人如果不想让我知道她的身份,又为什么要在信纸上留下这种女性的特征?这明明是多此一举。” “就算写信的人写下名字,你也未必有渠道能找到她,现在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但是我却能轻松找到一个人。”楚斩雨冷笑道,“这封信不是给你,是给我的。”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维萨用毛巾擦干净手上的水,凑近了看,发现这封信上的字虽然娟秀,但是仔细看才能看出来是打印的;内容大概是宣传什么天使教会,有点类似那种群发消息的广告模式。 “可是这信是送到我这里的,你怎么能凭借这两句就断定是给你的信?” “这位……嗯,就假定是女士吧,这位女士要是为了宣传,大可以群发消息,那不更快?花点钱,花不了多少。” 楚斩雨一行一行扫过上面的内容,这封信没有贴邮票,上面也没有地址,没有任何寄信人的信息。 “但是她却选择了费劲地专门打印出来,要是这么搞宣传,可得把钱都亏光,唯一的目的就是怕被收信人发现;她知道收信的人可以凭借名字和笔迹找到她,而放眼这整个军委,保密程度高到可以调查居民信息的只有几个,我是几个人之一。” 其他几个人是各位军委部门的最高部长,也就是各位主席,这种不明所以的信件要是被送去肯定会被清理掉。 维萨忽然也想通了。 如果说这封信就是他陷入人之巅的东西,送信人知道,那就会出现两种情况。 一.自己没能走出来,在军人这么集中的地方变成异体,肯定会引起统战部楚斩雨的重视,毕竟前些日子刚发现过火星基地异体,统战部本来就草木皆兵。 在制服他之后 ,在异体现场有优先指挥权的楚斩雨肯定会到便利店查看一番,这时就会发现这与时代不相符合的一封信。 二.就像现在,成功离开了,他差点留在那里,是楚斩雨把控制住他,强行唤醒了他,然后他们一起讨论问题,发现寻找寄信人无果后,最后还是会回到这封信上。 所以,即便这信上写的不是楚斩雨的地址,兜兜转转还是会到楚斩雨手里。 所以楚斩雨话里的意思是,这根本不是什么以信件分发出去的广告,而是一封专门冲他来的炸弹。 只是要让他接收到这封信就足够了。 “怕被你发现,那这眉笔的女性化痕迹是怎么回事,不管是刻意画的还是不小心画的,都太不合理。”维萨又说。 刻意画的?这就和隐藏身份信息的猜测不符合,不小心画的?能够这么精细地安排计划的人,怎么可能忽视掉明显的划痕。 “其实我感觉到了一种挑衅,这个人在以一种我非常讨厌的方式挑战我。”楚斩雨向后靠在沙发上,动作虽然懒洋洋的,但是整个人都冷肃起来,如名刀出鞘。 他从信封里又拿出了一张信,这是一种复合纸,就好比纸中的俄罗斯套娃,拆开还有一层,而且外面摸着完全感觉不到,比较灵敏的人也只会觉得这纸稍微有点重。 维萨接过来,念了一遍:“将我们的生命,智慧,灵魂,凡间之物具备的所有一切献给序神路西斐尔,祂是宇宙的奥义,世界的真理,众神之神,统治一切至高无上的尊者……这什么破玩意?” “我想起来了,这个天使教,信仰的是序神。”楚斩雨表情有点奇怪地说,“‘天使教会’这个名字似乎是因为‘路西斐尔’就取自于堕落天使路西法,他曾经是六翼天使。” “信仰序神?没东西信仰了吗?耶稣基督安拉真主释迦摩尼毗湿奴都好,信序神?经过这些教徒的族谱同意了吗?这和信撒旦教有什么区别?”维萨忍不住吐槽。 “路西斐尔还真的是因失败堕落成撒旦的,在《失乐园》中提出过,在《神曲》中也有一笔描述,因此,地狱君主是路西法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而路西法不等于撒旦,但常把他当做撒旦的代名词。” 楚斩雨神情反而变得很淡:“信仰这东西,不好说,可能是因为人都慕强吧。” 第117章 陌生女人的来信(3) “还吃吗?”维萨摇晃着车,哗哗作响,说真的,他已经完全融入了便利店老板的这个潜伏身份,那热衷招呼顾客用餐的模样让楚斩雨看了十分扎眼。 “这个时候就别打断我思绪了。”他的顾客心情不好,朝卧室门里看了一眼,压低嗓子,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如果我不给你做饭吃,那就除了我在和你私下交流事情之外,没什么能解释便利店店员为什么大半夜停在少将门口这么久。”维萨自然地摊开煎饼,“要吃什么。” 楚斩雨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随口说:“栗子布丁,小块牛胸肉,加黄油蔬菜炖煮而成的浓汤,谢谢。” 他仔细地看了看这信的内容。 “亲爱的先生,能占用一下您的时间吗?我们想给您讲一讲我们的信标,灯塔和救世主:伟大的序神路西斐尔。” 楚斩雨才念了第一句,自己忍不住气笑了:“真是一群生命力顽强的神经病。” 他又看了看,后面的内容倒没什么,就是传教的无病呻吟而已,这让他有点失望:还以为有什么写给他的内容。 “专门给我的话,应该内容里有什么想让我看到的才对,但这看起来完全是宣传教会的广告。”楚斩雨说。 “天使教会信序神,这不妥妥邪教吗?” “正常人谁信这个,没散播开来造成恶劣影响的都不算邪教,虽然邪门了点,但只能算小众信仰。”楚斩雨想得头有点疼,把信纸丢在桌子上,揉了揉太阳穴,“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这信我得好好想想。” “对了,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你是知道我和那位布兰度先生长得一模一样的;杨中将曾经让我背了一份稿子,然后假扮成安东尼的样子去和威廉·摩根索交谈,试探一下他这个人的倾向。” 他说着,把吃的和一份录音带放到桌子上:“这是我和他的通话内容,你如果怀疑摩根索的话,可以听一下。” 维萨骑着小车走后,楚斩雨戴着耳机回到床上,把汤和布丁丢进保险箱,心里百感交集,琢磨着要不然去看看这什么天使教会;一想到他们居然信仰序神,楚斩雨心里有种奇异又复杂的感觉。 信仰序神…… 以前只是听说有这么个东西…… 没想到真的见到了。 信点什么不好……非要信我……我们四十亿亲人的生命……被其夺走的序神。 那天我没来的话,说不定维萨就已经……说到火星上的异体,真该死,军委为什么不让我参与调查,也不告诉我一点点信息,这种信息闭锁不对等的感觉糟糕透了。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有人掌握了你的行踪,而是有人太了解你,对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了如指掌呢?” 楚斩雨躺在床上,黑暗中他眼神晦暗。 很了解他的人死了个七零八落,死无葬身之地,威廉这么提示他,他只能想到一个人;如此看来,安东尼是有着不被发现的底气,那天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他面前,底气大概就是他能够在不同的人间穿越。 打碎了的脸下面出现另一张脸,这并不是易容,不可能模拟出一模一样的气质灵魂;他大胆地如此设想,虽说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但是没关系,等他捉拿到他,在杀死他之前问出来就知道了。 仅仅只是了解我,不可能完全预判到我的行动,他表面的身份,一定是军委位高权重的人;想着想着,楚斩雨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乔治·伦斯。 不了解内情的以为摩根索部长是军委的头,实际上乔治·伦斯是科研部的部长,他才是现在的话事人,很多事情,威廉会干脆推给乔治来做,自己当个甩手掌柜。 他比较怀疑的一个重要之处:那就是当初杨中将在战场不能后方指挥,统战部的临时全程指挥居然变成了乔治,应该是威廉才对,怎么看都轮不到他。 这都不是越俎代庖,这就好比秦国打过来了,本来廉颇守的好好的,结果八竿子打不着的赵括自我感觉良好,战时换将,和秦国猛将白起硬碰硬。 “现在的情况就是我对军委掏心掏肺,军委防我又要用我,两边都不好受。”楚斩雨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他干脆坐起来吃了半瓶安眠药,这才慢慢地闭上眼睛。 科研部的陈清野和陈旭然这对爷孙几乎是手挽手地躺在并拢的两张床上,医护人员的目光严峻,气氛像沼泽一样沉重起来。 “他们已经昏迷不醒五周了。”一个人说道,“但是脑部并没有失活。” “当然不是植物人了,世界上睡觉最长的人是生活在英国的一位普通公民,他叫塞谬尔·希尔顿,他的睡眠时间最长达到了17个星期,这么一看,要是再过十二周的话,我们在诊断为植物人症状后还能提一个吉尼斯纪录。”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中心医院来的主治医师几周之间苍老了二十岁,现在很忧虑。 只要一想到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陈澈和税务局局长张妤彤是陈清野的亲生父母,她感觉自己是治疗马皇后的太医。 此时皇后奄奄一息,试过的药快赶上神农尝百草却毫无作用,而且还时不时会收到身后穿着龙袍的皇帝秋后问斩的目光。 斯通和安桂贤基本上每天都到这里,哪怕里面水泄不通不让进去,只是让他们站在门外等候一会,这俩人依旧把这当成了每天的打卡任务一样,从未缺漏。 “你说要是老陈一直醒不过来怎么办?” 斯通:“这我哪知道?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晕这么久,好像是在监控室里,他忽然要调监控,调完之后他打了个通讯,然后问楚斩雨在哪里,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就一下子急火攻心晕过去了。” “怕不是对面骂他了。” “可是按统战部的说法,他们根本没接到陈清野的通讯,那位叫麻井直树的少校倒是主动打过通讯,但是没有打通。” 斯通到现在依旧很疑惑:“你要说楚斩雨,他就更怪了,监控里显示他一个人在一男一女中间站了一会,然后那两人忽然就暴毙了,楚斩雨就和原地发呆似的。” 安桂贤一时语塞。 “在楚斩雨走后,门口的士兵也发现陈旭然很久没醒了,这才把他也送过来。”斯通挠了挠自己这颗聪明的大脑瓜,有点理不清其中的复杂关系,因为说起来前言不搭后语,感觉都不像这么短时间内发生的事。 “那个楚斩雨,到底是谁啊?”安桂贤对这个名字出现频率高的少将一直很感兴趣。 “我也不太清楚,老陈说他是科研部培育中心的集大成之作,最强的人造战士,还说他比起人类来说更像异体。” 斯通这个时候其实也觉得楚斩雨很危险:“一般来说负熵超过50%,人就更接近于异体,不过据说楚斩雨的数值已经超过了表盘能测试出来的数据一大截。” “按这个说法,那他就不太像是用异体的基因培育人造战士,而是把一个异体变成了人一样啊。”安桂贤舔了舔嘴角,“那感觉这家伙跟核武器一样危险,军委居然让他一路高升直至少将?” “现在的技术有可能把死人复活,但是无论如何,异体是不可能变成人的;虽然他很危险,但是身体又很稳定,不需要服药……别看我了,别的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是培育中心的人,你不如等老陈醒过来问他去。”斯通叹了口气。 “诶,这是你新的个人终端吗?挺新潮的啊。”安桂贤发现斯通的个人终端外面变成了银灰色,跟高达装甲换涂装一样,时髦酷炫,“你的审美也是提高了。” “可能吧……”斯通把戴着个人终端的手背到了背后,手指微动,在安桂贤注意不到的地方,他屏声静气,从腰间轻轻地夹出了一块极小的违规芯片。 第118章 开篇:序神之卵(1) “松弛感拿出来,这位师傅,你是否记得你是在切肉,而不是在分尸。”凯瑟琳充满忧愁地抽了一口廉价的烟,自下而上睥睨着他,“你看起来更像一个杀人狂。” 话音刚落,她手里合金的铲子“啪”的一声落下来,咔嚓插在地上的男人身边,锋利的边缘撕裂了他的衣服,男人唔唔尖叫,惊恐得晕了过去。 麻井直树手持菜刀,把大腿骨和菜板一起砸得哐当作响,一边不善地看着地上的这邪教神棍,看那眼神,似乎是希望此人和大腿骨一起碎裂。 认真卖力的样子不足为奇,凯瑟琳发现他解冻的手法很娴熟,一看就是千锤百炼过的,不禁啧啧称叹:“我看你有大厨之姿!” “你这不废话?我一个人带个孩子生活那么多年,不会做饭怎么办。”麻井直树踢了两脚地上的男人,拔出枪在他的裆部按了按,“再装死,小心断子绝孙。” 装晕的男人被经验丰富的军人一眼看破,听到如此可怕的威胁,犹豫了片刻,看着他颤抖的瞳孔,凯瑟琳冷酷地微笑,哼哼着把未熄的烟头摁在他脸上,厉声问道:“你滴!什么地干活?” “你讲的什么鸟话……他の人はどこですか?”麻井直树翻了一下这人的衣服,发现这人名字是日本人,叫加藤浩二,于是便换成了日语和他说话,男人听到熟悉的语言,脸色稍缓,不安地看着他们。 “我大哥问你话呢!” 凯瑟琳飞起一脚。 “轻点!”麻井直树急忙叫道。 他反应太晚,凯瑟琳的高跟鞋已经精准命中了这个人的下巴,倒飞出去几十米开外,一路噗噗喷血;麻井直树大惊,顾不上骂她,赶紧跑过去查看情况。 虽然口吐血沫,裸露在皮肉外的下巴骨软塌塌地耷拉着,他探了探鼻息:还好,勉强保持着人类形态活下来了。 “路西斐尔大人是不会放过你们这些杀害弱小者的人的。”后面忽然有人说道。 原本里面穿金戴银的三十几个信徒,现在衣衫褴褛,捆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身的赃物被扒得一干二净,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地,在和平年代,都能开个周大生珠宝店。 凯瑟琳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抽出插在腰带里的手枪,对着说话的人脑袋就是一枪,一旋火热的气流掠过,精准地擦过她的头发,在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一个弹孔。 吹了吹枪口,凯瑟琳露出一个能让幼儿园小朋友齐声哭起来的恐怖笑容:“你们给我安分点,不然我不介意把你们一起塞进那个十平方米的集装箱里带走。” 害怕的信徒们赶紧点头如捣蒜。 为什么他们俩会跑到这个废弃的工厂里面,来和一群跳来跳去的神棍们打交道,这还要追溯到前两天。 楚斩雨实在放心不下那个天使教会,觉得能信灭世主的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白天夜里都想着,牵肠挂肚。 这事本来轮不到统战部,但是楚斩雨打听了一下这个天使教会,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在被军委遗忘的角落里居然生长着这么一株罂粟花,而且因为偏僻,民风变得很淳朴,当地都是另类君子,动手不动口的,甚至具备了一定武装力量。 他担心集兵部处理不好,便让凯瑟琳和麻井直树带几个人去搜查一下,特意嘱咐他们要带好长枪短炮,但是不要打草惊蛇。 原意本来也是钓一下鱼,试试水的深浅,没想到钓了条鲨鱼,捅了老窝。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去的时候,特意打扮成普通市民,手里提着干活的工具,一问起驻扎窝点,当地人立刻眼泪止不住,握着他们的手,好似被地主压迫的农民看到解放军一样激动:“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仔细一番调查,原来这帮人趁着天高皇帝远,在此鱼肉百姓,弄了片民不聊生的小天地,在里面为非作歹,税都要到五十年后了;凯瑟琳一听那还得了,整个人都红了,在其他人的指引下赶往一处小厂。 没想到一进小工厂,刚刚痛哭流涕的百姓原形毕露,纷纷掏出百般兵器。 居然还有人掏出了管制枪支,拼装起来要对着她轰,凯瑟琳大惊,但是很快她就从细节认出这些人怕是不会用枪。 被一块砖头砸到脑袋血流不止的凯瑟琳顿时狞笑一声,从腰间亮出真枪实弹。 “你以为我们怕你吗?伟大的序神路西斐尔,祂至高无上的伟力会保佑我们,此时我们是刀枪不入的!”为首者抬头挺胸。 “哇!我太害怕了!让我看看你们的神能不能防子弹吧。”凯瑟琳听见这人居然还在对着为首的中年男人的手发送了一颗特制花生米,男人痛呼一声,跪倒在地。 “还有谁要试试防弹吗?今天的子弹是无限量供应的哦。”凯瑟琳抹了抹愈合伤口上的残血,把这群神棍撕了的心都有了。 众人知道踢到铁板了,顿时抱头认栽。 麻井直树匆匆赶来,见到一地被捆起来像货物一样摆放在角落的人,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查。 这周围不少人家徒四壁,这些人家里倒是白玉为床金做马,这辈子没戴过真首饰的凯瑟琳摸着那成色极好的珍珠项链,嘴角抽搐,骂道:“真是一群刁民!” “我觉得不止这些人。” “不会吧,人已经很多了。” “根据宣发力度,肯定不止这些人,而且再说了,一个邪教能盘踞在这里这么久不引起政府重视的,多半和这片的区政府里应外合,估计是知道有人要来,提前望见风声跑了。”麻井直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信徒: “少将说了的,审问,都揪出来。”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把为首的这人单独提出来,盘问他们还有哪些人,加藤浩二支支吾吾,说什么都词不达意。 这时麻井直树看见那信徒里面居然有个奸杀二十个女婴的逃犯木村一郎,于是把那人揪过来问话;结果此人还很嚣张,麻井直树冷笑一声,六十斤的磁暴刀,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両脚です。 木村一郎变成了木村0.5郎,惨叫声哀转久绝,工厂外被很贴心地盖上了隔音布。 然后麻井直树把这两根圆柱放到案板上,看到一旁有简单的烹饪设备,会想起楚斩雨对上一个这种人的惩罚,便抄起菜刀,哐哐哐地砍起来,要做顿好吃的给他。 本以为这厮是个心理素质强的人,结果木村0.5郎吓晕了过去,他们只好再次盘起为首者,手段用尽,没啥进展。 “我劝你不要尝试撒谎。”麻井直树蹲下来说,用枪口抬起加藤浩二的脸,“你知道上一个在我面前撒谎的人怎么样了吗?” “他的五根肋骨被全部敲碎,膝盖剥皮取肉,鼻子割得只剩半截,下巴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麻井直树摸摸他抖个不停的眼睛,再用手枪敲了敲他的那里,“眼睛挖出来,当对铃铛挂在这。” 加藤浩二欲哭无泪:这些人不应该是军方吗?残暴得看着跟日本黑道似的,不,日本黑道被他们衬得也像碳基生物了。 在好朋友木村0.5郎的冲击下,他一咬牙,只好向这个同乡的日本少年招了,哀泣地祈祷起来:“希望序神大人能够原谅……” “再说话,我就把你的舌头割掉。”麻井直树烦不胜烦,抬起脚把军靴用力踩进这老神棍的嘴里,“少废话,知道吗?” 第119章 开篇:序神之卵(2) “我看他想说了,你先把脚拔出来。”凯瑟琳看那人嘴巴被撑成个河豚,善心忽然发作,拉了拉麻井直树的衣角,“别,别不学好,别和老大净学些不好的,他以前特工训练,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你能是吗?” 麻井直树把布满口水的鞋子抽出来,凯瑟琳擦了把脸,准备唱红脸,她蹲下来,温柔地看着他,伸出手擦去加藤浩二脸上的血污,捧住他受伤的面颊。 她听说日本人都有美少女情结,什么萝莉啊,三无啊,御姐什么,凯瑟琳觉得自己也算顶级美女,想想三十六计里还剩美人计没用过,就尝试以色服人看看。 加藤浩二目光闪动:“您……” 她忍着恶心深呼吸一声,把眼前这个脸和心灵都一样崎岖的男人,想象成亨利·卡维尔,才柔声道:“加藤先生,说真话真的有那么困难吗?只要您愿意说……” 看到加藤脸上浮起了红晕,麻井直树对三十六计又高看一眼:不得不说,英雄易过千夫守,难过美人关,诚不欺后人也。 加藤浩二的脸从白变红,从红变青,内心经历了痛苦矛盾的挣扎,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在美人和神明面前,就像鱼和熊掌不能兼而得之一样,凯瑟琳看了他半天,手都有点酸了,心中腹诽:这狗东西还挺虔诚。 “说出来吧,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我这……是对神明的背叛啊……”加藤浩二痛苦地叫道,“神会惩罚我的。” 在一边围观的一个印度人士兵库纳勒受不了了,上前给了他一巴掌:“您和这家伙客气什么?家里一看就是烧杀抢掠后的,你这狗东西竟然如此歹毒,你的心都能毒死恒河里的寄生虫了。” 两位少校也没制止他,库纳勒说完又是啪啪两巴掌,才解气地离开。 麻井直树抱臂,也冷冷地道:“你身为一个地球人,信序神,这和中国人去拜臭名昭着的靖国神社有什么区别?虽然这供奉战犯的鬼社已经被战火烧成灰了。” 加藤浩二是个思想很封建的日本人,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麻井直树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木村0.5郎的一部分,丢出来自己的大杀器:“你再和我们拖延时间,我就送你去监狱里坐坐,让里面的大哥们招待你。” 军委管辖下的监狱可是个磨人性子的好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更是不乏一些变态无赖,像他们这种身形瘦弱的人进去,不仅会被群殴,还会被“三姐妹”问候。 最终求生欲望还是战胜了信仰,加藤浩二结结巴巴地说道:“名单在……里面……” “在哪里?” 似乎是难以启齿,加藤浩二用手比划了一下,指了指下方,凯瑟琳一脸疑惑,同为男性的麻井直树倒是领悟,他走到后面去,拽掉这家伙的牛仔裤。 “……” “……”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麻井直树面色无异,忽然问道:“你是gay?” “嗯。”加藤浩二面色红润,还有点羞涩,随着动作忍不住轻轻哼唱起来,“其实我是0~一直想找个匹配的1~~” 艹,凯瑟琳忽然明白这厮刚刚被捧着脸时的红晕,原来不是冲她来的。 她探头看了看,不屑地说道:“和你朋友的一样,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看等你到了监狱里都没人愿意碰你这摊烂肉,这也只能甩起来起个造型上的作用。” 她一边恶狠狠地说,一边在心里赞叹麻井直树的敬业精神。 毕竟不是谁都有那种毅力光着手在臭哄哄的直肠里面翻找东西的……在麻井直树面色如常地提出一团湿漉漉,沾满可疑棕褐色软块的硬纸团时,凯瑟琳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我必须赞助一瓶洗手液。” “我也赞助科研部最新研发的洗手液。” 在接到凯瑟琳的通讯后,楚斩雨坐在隔离间里,哭笑不得地捂着脸:“等会我必须在本部最恪尽职守名单上第一个填上直树的名字,你们这趟真是遭了大罪了。” 楚斩雨向来是不吝自己行动的,但是奈何成了将官之后,他越来越忙,很多大事小事都要他到场,他能想起来这件事就不错了,亲自跑一趟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两天还恰好赶上了他的排异期,身体日常的疼痛加剧了几倍,必须待在科研部观察身体情况;不过楚斩雨心想,来都来了,不如顺便试试四级抗体的初版。 胳膊上布满了还未成愈合的针孔,此时他金色的眼睛完全打开,眼睛周围也和里面一样,裂开无数小而纤长的金色眼睛,看起来着实妖异怖人。 他问道:“名单上的字还能看清吗?” “能。”麻井直树庆幸这家伙没吃进去,不然就得划开胃袋搜寻了。 “按照上面找,必须都给我捉起来,真是无法无天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以为政府不存在是吧?” 楚斩雨也很重视这个邪教问题,因为现在很多人没经历过那个绝望的二度异潮初期,那真是跳楼的跳楼,自焚的自焚,现在真是时代变了,居然还把杀害自己同胞的序神当成信仰来崇拜。 “那个杀人狂,木村一郎死了。” “死得好啊,可惜脏了你的手了,事后我会和最高法院解释是他自己不小心掉进切面包的机器里的,你不用担心。” “在这些人住的地方发现不少…字面意思上金银珠宝,这些怎么处理?” “按规矩来,先给治安局当物证……” 楚斩雨话一顿。 这个邪教能发展这么久不被察觉,治安局的饭桶们肯定在搅浑水。 刚刚他就致电治安局,询问相关事宜,治安局意料之中地开始撒泼打滚,装疯卖傻耍无赖,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楚斩雨把铁证如山的调查摔到他们个人终端里,这些人又变身成奥楚蔑洛夫,痛心疾首地表示一定配合审判。 他想起上次在治安局受的气,就那些吃公粮领俸禄的草包,按照他们“清正廉洁”的风气,必然要把这些东西批判性使用了。 “算了算了,直接把这些物证和书面资料都扭送纪委陈蓼艺女士那里吧。”楚斩雨说,“把人都抓齐了和我说一声。” 个人终端通讯挂断,麻井直树翻了一下字稍微有点不清楚的名单,这名单看起来倒像是打印出来的点名册,数了一下,这一张居然足足有几千人。 “还有的呢?” 他问地上奄奄一息的加藤。 “……也在他们里面……” 加藤浩二声音细若蚊呐,被百般摧折的脊梁骨彻底直不起来了。 就知道会是这样。 “库纳勒,你叫外面几个吃苦耐劳的人进来一起翻肠子。” 麻井直树这回戴了手套和口罩。 凯瑟琳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后退,将工厂内的众人护至身前,麻井直树瞥了她一眼,笑道:“英雄可不能临阵脱逃啊。” “我第一次这么不想当英雄。”凯瑟琳认了命,如丧考妣地接过手套口罩。 第120章 开篇:序神之卵(3) 其实加藤浩二是个不太走运的幼教老师,梦想是能成为桃李满天下的优秀教师,他在学校里时本来混得风生水起,有机会进入国防大学教书。 按理来说邪门歪道和他这样的有为青年应该没有关系,可惜花花世界迷人眼,随着本事的增长,加藤浩二看着那些生活金贵的同龄人,越来越不满足于仅仅当一个普通的老师了,毕竟老师无论在一流大学教书还是在乡下都很难大富大贵。 不过这时候他还没有打歪心思,然而应聘的时候因为略显蹩脚的语音,被国防大学彻底淘汰,这让他的生活陷入了意想不到的漩涡里,从装潢良好的独栋屋子搬走,住进了这边偏僻的青年公寓,每天和一些庸俗又无聊的市民待在一起,听着楼上楼下大妈的鸡毛蒜皮,感到人生快要结束了。 在外人眼里,加藤浩二的确也是个中年失意的loser形象,这种人太多太常见,不足为奇;直到后来他忽然发了,赚了钱娶了漂亮的妻子,家里的家具也翻新了,大家才对他高看一眼:以为他是发了邪财。 今天沉眠的人们被一阵不远不近的喧哗声惊醒,之间加藤浩二家里那扇厚实的防盗门被一群穿着黑衣服的汉子踢开,老婆孩子抱在一起不敢说话,领居们也不敢吭声。 “哟,装修还挺好啊。”一个高挑漂亮的女人走了进来,在屋内简单转了两圈,他身后是耷拉着脑袋的加藤浩二先生本人。 满屋子奇奇怪怪的雕像和画像,还有珍珠宝石和项链,女人揪着他的耳朵,走到这些东西前面,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 “这是什么东西哦啊?” “这些是路西斐尔大人……” 话音未落,这个看起来很漂亮很文弱的女人一巴掌打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他的两个孩子被吓得呜呜大哭起来。 “不哭不哭啊,小朋友们。”这高高瘦瘦的女人正是凯瑟琳,她草率地安慰了一下在场的未成年人,然后向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把家里这些赃物都给我拿走!” 这伙黑衣人来势汹汹,胆子最大的人也只敢探出脑袋胆怯地打量女人外套下遒劲隆勃的肌肉和行走时如猎豹一般的矫健身形。 衣服上看不出他们是做什么的,不过看这副恶狠狠的派头,众人也只能面面相觑,没人敢和这些身强力壮的不速之客打交道。 “这里面的油水还真不少。”有个男孩穿着类似羽织的衣服走了进来,拿刀柄戳了戳加藤浩二的下巴,“你平时日子过得挺滋润吧?我都还没见过这些好东西。” 加藤浩二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这种胆小敷衍的态度显然让这一男一女十分不爽。 同时对这一男一女不爽的还有自己的好朋友木村一郎,因为这些人作风太过野蛮,刚开始他们会里的人都以为是哪里的黑帮跑出来了,还想着火拼一下。 直到看到女人衣服内里的双头鹰,以及她汩汩流血的伤口和被激怒的眼神。 他这才知道踢到铁板了。 然后出言不逊,且具备万恶不赦前科的木村一郎已经变成了木村0.5郎,而他被折腾得奄奄一息,这对男女还兴致勃勃地围着他,有说有笑,言谈中颇有些围炉夜话的意思,而倒霉的加藤浩二是那个炉。 联络视频里的那个男人似乎是这两个人的上级军官,同样穿黑色长风衣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他,他倒是加藤浩二很向往的那种男性形象。 黑发蓝眼的男人,他的模样有点失血过多后的惨白,但是依旧俊美无铸,风度不减,有忽明忽暗的打光设备罩着他,让他那双深邃而空洞的蓝眼睛更加醒目。 “按你们的来就好。”那个男人只是简单地扫了他一眼,就暂时挂断了通讯。 少年思索了一下,对女人使了个眼色。 “好嘞!”女人嘿嘿一笑,伸手拽掉他的鞋袜,手里捏着长满毛的黑色仪器开关,“开怀大笑吧,这位先生,在你说出情报之前,鸟儿的羽毛是不会停下的哟!” 浑身的骨骼和五脏六腑好像都被脚底的痒痒意撼动得天翻地覆,加藤浩二在一阵令人绝望的痒痒挠里欲哭欲笑,牙根发酸,颤抖不止,那个叫凯瑟琳的女人还把他捆起来了,不让他挠痒以缓解。 但他想起有人告诉他的嘱托,如果泄密的话,会受到审判,没说是什么审判,但加藤浩二还是从中品出了些不明觉厉的意味。 “温馨提示,据说这种刑法有活活笑死的,我们不是杀人狂,听到你的惨叫声也不会觉得愉悦的,所以最好换一种我们彼此都更喜欢的方式来相处。”少年说。 他本来觉得还是闭嘴为妙,干脆晕了过去,然而在绝后的威胁还是睁开了眼睛。 少年翻了翻他的衣领,发现他是日本人:轻蔑地念出了他的过往生平。 “加藤浩二先生,毕业于溯水高中,在,你原本是个很有前途的师范生,可惜没能在一流的大学任职,不仅如此,因为一些比较原始的冲动,你还被吊销了教师资格证,彻底没了经济来源。” “但是你却在前些日子忽然赚了些钱,三天前有五百七十二万汇入了你的银行账户,这么看的话,应该是挺多钱的,我很好奇,是哪里来的?”少年看完个人终端,很和蔼地说,“那么,和你说家乡话,你会觉得轻松点吗?他の人はどこですか?” 这个奇怪的少年居然是日本人! 老乡见老乡,背后开两枪,木村0.5郎还躺在不远处,另外0.5郎在菜板和菜刀之间菱哐哐作响呢,加藤浩二是绝对不敢靠着同国之人什么情谊攀关系的。 他发呆的片刻,女人已经忍无可忍,对他使出了一招传说中雷欧的简化版飞踢,把他径直发送出去了几十米远。 少年赶过来看他的情况,在他的耳边说:“我劝你不要尝试撒谎,你知道上一个在我面前撒谎的人怎么样了吗?” 完了,要死了。 加藤浩二模糊而绝望地心想。 他并不是序神信仰者,他只是在生活很失意的时候发疯,心想自己过得不好不如让全世界毁灭好了,这时候他就会想到倾覆了半个人类文明的序神路西斐尔。 对这个大概不是生物的序神,加藤浩二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和喜好,他窝在家里没事画画的时候,就把这个无所不能的怪物想象成那种外表冰山冷酷,内心又有点小女人的的超能御姐美少女。 本来一开始是自嗨,结果他画的这些画居然被很多真正的序神信仰者收藏了。 他只是小聪明,想捞点钱,假装会员享受一下,谁能想到会招来这群比虎豹还要严厉威严的军人呢?尤其是那个漂亮的女人,在加藤浩二刻板的印象里,女人不应该都是娇弱需要保护的吗? 片刻后。 “我真的要受不了了,我为为人类牺牲奉献捐躯的觉悟还没到这一层。” 凯瑟琳负责了女性的搜身工作,而名单碎片灾难性地被她们藏在了另一个地方,也是因为这一点,麻井直树才让她这个全场唯一的女性成员担当大任。 她沉默地摇晃着手;尽管有手套保护,然而她仍然连连叹息,“真的不能把专业的一些设备拿过来使用吗?” “本来字就有点不清楚了,还使用专业设备,你是生怕能看清上面是吧?你忍忍,很快就过去了。”麻井直树利落地从一个后鞘里拔出纸团,无他,惟手熟尔。 有个小孩子趁着个子小,想从一个狗洞里跑出去通风报信,麻井直树布满倒刺的军靴狠狠踩住他的衣角,像提个篮子一样把他体提回原来的位置。 麻井直树对孩子还有些怜悯之心,毕竟年龄小,不像心智成熟的大人一样,就算被邪教荼毒了心灵,以后也能及时矫正回来;便任凭男孩在他手里打滚,最终用一颗糖果制止了他的又哭又闹。 “可恶,我新提的鞋啊~还有我刚到货的袜子!都是你们这群神棍害的!” 凯瑟琳一脚踢在一个信徒的腹部,“你那委屈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我还没嫌弃你们嘞,和你们这些贵物接触,我回去都得拿消毒水和香菜净化心灵!” “好了凯瑟琳,你回去赞助我洗手液,我回去赞助你一双一模一样的新鞋子和消毒水。”麻井直树无奈地说。 “我感觉这里是一个大型的牲畜养殖场,而我们是一群给得了胃病的牛羊马问诊的兽医。”凯瑟琳的袖子无可避免地湿透了,散发着一股发酵过后的味道,“嘿,我能申请做枪决这些家伙的处刑官吗?” “快别贫嘴了你,早点做完早点结束。”麻井直树头疼万分,又给她拿了个袖套。 第121章 开篇:序神之卵(4) 大概过去了几分钟后,所有人身上的名单都被清点完毕,在做过简单的清洁之后,麻井直树把它们挨个挨个拍给了楚斩雨,让他简单过目一下。 先前楚斩雨在和他们的消息里面,聊到这个旮旯角落还是偏向于开玩笑,结果拿到名单之后一看都有点傻眼。 嚯,还真是些牛头马面的东西,要么是招摇撞骗的无业游民,要么是逍遥法外的连环杀手,每一个都是能枪毙三分钟的存在,麻井直树心想:等一会全都揪起来的话,警察十年之内的业绩算是满了。 虽然这些人都死不足惜,但他们不能随便处理,必须扭送法院,单单一个木村一郎,楚斩雨还能搪塞过去,但是这么多人,总不能说都是切面包的机器划的。 “我记住了。”楚斩雨在终端的悬浮屏上大致扫了一眼,“按你的来办,把这些邪教信徒都抓起来,该交的交给陈女士。” “知道。”麻井直树说。 通讯挂断,他看了一眼加藤浩二,用脚尖戳了戳他的脖子:“现在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不知道你想不想要。” “乐意效劳!”加藤浩二一脸谄媚。 “带我去找管理你们的头,别告诉我你们没有领头的人。”麻井直树冷冷地看着他,尽可能好声好气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你们愿意好好配合,你们可以向法院申请减刑。” 这时库纳勒在凯瑟琳的眼神示意下,忍气吞声地上来给这个家伙包扎伤口。 “当然,你要是特别想去监狱里面体会一下打成一片的淳朴民风,那就当我们没说过。”凯瑟琳舔了舔虎牙,不怀好意地说。 “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我不要进监狱啊!”木村0.5郎的半个身子还横在一边,死不瞑目地看着他;加藤浩二被这两个恐怖分子吓怕了,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抱住凯瑟琳的裤脚,涕泪俱下。 “别煽情,也别卖惨,想活命就赶紧带我们去,你最好赶紧联系其他人,不然要是有埋伏,就拿你当防御盾牌。”麻井直树让人把这帮衣衫褴褛的神棍装上车,在瑟瑟发抖的加藤浩二引导下,开去另一个方向。 凯瑟琳还贴心地把木村0.5郎分装进的此人卫衣的兜帽里,慈爱地微笑说:“想撒谎就摸摸你的后脑勺。” 这边打通讯的楚斩雨一直拒绝麻井直树视频联系,主要是他现在模样不太雅观。 人造战士是经过实验严苛筛选,基因优中选优、充足的药物供应和定期体检保证了强大的个体,严苛的选拔和训练培养能顶着火和枪声冲上去的战斗机器,再配上装备保护,强大的医疗以及战力支援,和人类驯养牧羊犬警犬可以说是很像了。 “您的愈合能力比上一次更强了。”有人问道,“您现在感觉如何。” “还行,比我第一次排异好多了,现在放血放得甚至有点舒服。” 楚斩雨话里的轻松不是强颜欢笑,持续不断,没完没了的疼,还不如像现在这样给个痛快,“作为人类来讲,我必须向每个人推荐放血疗法,” 他的瞳孔和虹膜一起变成纯金色,里面睁眼睛,外面也裂开小而细长的金色眼睛,这种裂缝几乎布满了他的上半张脸,显得妖异又绮丽,这是他独特的排异反应,除去伤口的话,这一幕还算赏心悦目。 机器适时地向他脸上喷雾洗掉遮蔽视线的血,楚斩雨手上还拿着一碗面,堪称岁月静好,引得外面的研究人员啧啧称奇。 “我和科研部提交过的,对第四支配者的非潜在威胁,现在难道各位束手无策吗?”楚斩雨嘴里嚼着面汤上浮着的碎蛋花,面汤被完全染红。 “作为最了解异体的科研部,我们当然应该作出相应备案。”一个人解答了他的疑惑,“您可以现在就看看终身教授阿尔伯特,他发给您的绝密文件,验证码是‘xamdsjhetkopwssykjymwsplyghbjy且’且阅后即销毁。” 说完这一长段密码,研究员都有点气喘,心想不愧是绝密文件,验证码足足有50位,他担心楚斩雨没记住,刚想在重复一遍时,教授就已经撤回了验证码消息。 “好的我记住了,谢谢。”楚斩雨说。 阿尔伯特是个科学家里的老古董和活化石,他对于这些研究员来说,就好比牛顿,爱迪生,爱因斯坦,霍金这些人在普通物理学家内心的定位。 对于阿尔伯特,楚斩雨也有所耳闻;他放下面碗,在水雾和血气交织的幕帘里打开个人终端,果然有一份新文件传给了他。 输入五十位验证码后,一份底色呈黑红,字迹却反常地呈深黑色,盖着象征意义双头鹰印章文件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管是密码的长度复杂度,还是这常人难以分辨的颜色搭配,都是为统战部的干员准备的,也是一道验证身份的锁。 “尊敬的各位,按照楚斩雨少将的保密等级,我芬尼·阿尔伯特将此份绝密档案仅仅交予他查看权而无保存权。” 楚斩雨看到一半很是沉默。 原来科研部早就分析了当年安东尼的口供,找到了孕育人之巅的地方,把支配者的胎儿封锁在了培育中心的下层地带,正在研究孵化后如何利用它的办法。 偶尔出现像楚斩雨阐述的那些现象是正常的,尤其是科研部附近地带;但是一直以来,除了上次束缚装置断线时,对公寓楼袭击之外,对社会造成的伤亡并不大。 “为什么不告诉我……” 楚斩雨一直都以为安东尼的口供没有让军委找到人之巅的所在地。 按理说,本来他该松一口气,可是看完他心里只有无限的憋闷,那他这两天提心吊胆觉都睡不着算什么? 蓄意轰拳打在棉花上。 信任从来都是双向的,明明他的保密级别这么高,他们却还在各种事情上瞒着自己,难怪威廉·摩根索一脸无所谓的轻松模样;闹了半天,原来只有他在庸人自扰。 “罢了罢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楚斩雨把自己的意见补充在文件的后面,比如应该加强束缚装置之类,然后他还汇报了几桩科研部所谓“伤亡并不大”的事件,强调装置维护的重要性,否则就是草菅人命。 最后他表达了一下想看看人之巅胚胎的意愿,随后删除了频道,顶着浑身的皮开肉绽,捧着自己的汤面碗吃起来。 还没吃到一半,麻井直树的通讯又打了过来,滴滴答答地,很是着急。 “什么事?” 对面是凯瑟琳仓惶的声音:“真是鸡飞狗跳啊……少将。”说着说着,她再次感到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板子。 本来看加藤浩二这软骨头的模样,二位专业人士都做了错误判断,以偏概全,以为这什么会里面的人都是一群打着旗号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却万万没想到这里面的水深,居然远超他们想象。 待他们赶到加藤口中所谓总部——一个废弃地下停车场时,现场的景象着实让这些见过不少大场面的军人都瞠目结舌。 停车场下一片光亮,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待扑灭后,里面没有找到一个活人。 清点了一下人数,一个不差,看来加藤浩二的确没说谎。 至于这里面大多数人的死因都不是被烟雾呛死或者被烧死,而是砍头。 每个死者都保持着跪立的姿势,黑暗里双手合十,他们像在向谁祈祷,他们的头颅都摆在距离膝盖大概十五厘米的地方,排列得比做操走方队还要整齐。 在场所有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死者都穿着完整的制服军装,头颅上也戴着帽子,燃烧物已经找到,是一堆杂物,从外观上来看,很像是快递包装遗弃后的盒子。 “这些燃烧物很新鲜,不会是这个废弃许久的停车场的。”一个士兵尽力缓和着内心的惊悚之感,快步走上前对麻井直树汇报说,麻井直树也点了点头,认可他的言外之意:“这绝不是集体自焚,设计感太强了。” ”这是一场挑衅。” 楚斩雨收到凯瑟琳的消息和现场照片,他立刻吩咐墨白调查这些衣服上的号码。 这些人的面容未损毁,当然不是在役军人,可是军服编号和做工细节,完全能和很多已经战死沙场的士兵对上号。 这让楚斩雨面容凝重地放下了手里的面碗:不可能的,这些人战死时很多是七零八落的,根本无法保全军服的完整。 凯瑟琳摸着自己聪明的脑瓜,随口说道:“其实也有可能是仿制的啦。” “……我一般不和草履虫讨论这种问题。”麻井直树看她傻不拉叽的样子,很是忧愁,“像你这种智商的家伙,就算放在古代,也只能当个步兵跑跑。” 要想仿制一套一模一样的官方军服,难度不比制作复现两片完全一致的树叶简单,职业服装有专门生产的规定流程,不是哪个阿猫阿狗随便找个服装作坊能造出来的。 凯瑟琳一窘:“我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副景象,讲真,脑子有点宕机了。” “麻井少校!”忽然有人惊叫起来。 “大惊小怪的什么事?”麻井直树朝声音来源的士兵那里走过去,顿时又看到一幕让他呼吸几乎停滞的恐怖画面: 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加藤浩二,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死了,脖子上横着一道致命的深刻刀伤,脑袋软软地垂了下来,耳朵里淌出鲜血,已然断气。 说时迟那时快,麻井直树立刻拔出刀,厉声喝道:“什么人?!”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树林般的尸体群,带来阵阵的血气。 这么多训练有素士兵的的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这么悄无声息地就被杀了?动作还这么干净利落? 丰沛的血气吹乱麻井直树长长的风衣和碎发,地下室内空气死寂,犹如沉铅,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混在一起,显得这里更加安宁,刀锋上折射出士兵惊惶的脸。 这时消息的提示音响起,麻井直树低头看了一眼,是楚斩雨的消息:“既然人都死了,那就回来吧,别在那里留太久。” 不管怎么说,此处情景太过诡异;麻井直树打了个手势,让凯瑟琳带着其他人慢慢撤出去,他跟在队伍后面垫后,留一撮人看守这里保护完整不受破坏。 “麻井少校?我们该走了。” 他还在看那些遗体,它们坐落在这地下室无垠的灰沉沉里,顶端的血红在这片灰里,像柴灰余烬里的点点火星。 “嗯?”他回过神来,“我们走吧。” 他看向一个角落…… 可能是因为太紧张。 他总感觉好像有一些人动了动。 第122章 开篇:序神之卵(5) “少将,您看到了什么。” 来到宴会的宾客坐在铺了白布和红花的圆桌旁,圆桌上写着四个喜字。 桌面上只有一个盘子。 盘子里装着一个穿着洛丽塔公主裙的布偶娃娃,然后穿着白大褂的小丑走上前来,端着盖有银色盖子的大盘子。 他头上戴着厨师帽,用手里的电锯打开布偶玩具,然后他打开银色盖子:里面装着五脏六腑和像旧衣服褶皱的一团淡粉色;他用放在一旁的勺子,将这些东西放进布偶的身体部位里,再用头发做的针线缝起来。 淡颜色的奶油像眼泪一样从布偶的眼眶里流出来,然后宾客们纷纷鼓起掌来:“恭喜恭喜,恭喜您二位喜得贵子!” 无数雨点从地面的每一个人里倒流向虚无的天空里,那是吞噬隔绝一切物质的黑洞,一切都在一场短暂而温柔的雨里尽数消弭,这场雨不像台风气流那样咄咄逼人,还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潮湿的寒意弥漫在缝隙里,逆流的雨水洗掉了一切可见生命痕迹的色彩,世界在一刹那变成了黑白,如一幅随笔素描,凋零生命的危命之雨吐息着一滚滚浓稠血液的滞涩感,所有人看向高空…… 祂降临了。 一架高耸的黑色支架包裹着里面的人,类似天文望远镜的东西里伸出无数条细细的带针软管插进楚斩雨的头部,紧贴着他的大脑,他闭着眼睛,聆听研究人员的指示。 几乎所有现役士兵都要进行定时心理测试和抽查心理测试,每支分队都会配备一位职业心理咨询员,像楚斩雨这样备受重视的高危士兵,拿在军委手里,就像放在家里的核武器,每时每刻都得做好安全措施。 因此,心理检测暗示就成了楚斩雨的例行检查;而现在包裹着他的这台仪器,是将脑电波投放在特定的暗示场景下,根据被测试者描述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来判定他有没有出现需要矫正的心理问题。 “……秋天的风吹过丰收的麦田,有折断的麦穗和光秃秃的麦茬,衣衫褴褛的微笑稻草人,穿着格子衫的农民伯伯,还有三瓣嘴一动一动的小兔子。” 楚斩雨当然没有说到自己看到的景象,测谎仪也全无反应,因为说谎已经是楚斩雨的家常便饭,不会因此心跳加速。 “您好好休息。”研究人员临走时说。 楚斩雨笑了笑:“其实无所谓,你们才更需要好好休息,我是政府信任的工具,所有政府部门,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我,没必要对我倾注太多不必要的关心。” 这天中午,游手好闲的凯瑟琳抱着献殷勤的心思提着慰问物资来到科研部特设隔离间里,坐在塑料椅子上看望他。 排异期结束后的楚斩雨在床上睡着了,闭上眼睛时他的脸没有一点攻击性,褪去了凌厉锋锐,柔化一下轮廓就是睡美人。 凯瑟琳趴在床边,看他的眼睫毛在阳光中细密如帘,研究人员在的时候,数他的睫毛根数……离开后,她一脸肃穆地慢慢掀开被子和睡衣,掏出个人终端里的摄像功能。 精准地拍下了楚斩雨连人带完整腹肌的照片,六块腹肌分明地镶嵌在被流畅的肌肉包裹的肢体上……凯瑟琳的眼泪从嘴角走了出来,要不是怕惊醒他,真想感受一下厚重结实的感觉。 捶打了一番自己略微酸软的,凯瑟琳一边欣赏着腹肌的靓照,一边注意到楚斩雨手臂上的肌肉微微动了一下,看样子是要醒了,她赶紧关掉面板,端坐在一边,严肃的表情毫无破绽。 被她数完了的细密睫毛抖了抖,楚斩雨悠悠转醒,睁开一双虹膜瞳孔都呈现纯金色的眼睛看着她,这可把凯瑟琳吓得不轻。 “老大,你怎么睡觉不摘美瞳啊,眼睛不得疼死?”虽然被这瞳色短暂地惊讶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反应过来。 “美瞳……啊,对,我忘摘美瞳了……”楚斩雨撑着手臂坐起来,总感觉腹部有点凉凉的,好像没被被子盖过。 “咳咳,吃饭啵?”凯瑟琳心虚道。 楚斩雨每逢排异期都兵荒马乱,这时全身如同填满易燃气体的气球放在火上烤,如头皮屑一般哗哗地脱落,有点像蛇蜕皮,此时是他最虚弱的时候:简单地来说就是易困疲倦,视力减弱,食欲下降等。 科研部给楚斩雨又添了几百号药物,加上楚斩雨家里现在没吃完的药,可以开个大药店,他开着车把这一厢瓶瓶罐罐以及若干针头拉回去时,研究人员如贾母搀着体弱多病的孙女林黛玉一般,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目光里充满了慈爱。 统战部小食堂。 小食堂是专门给他们六个开的小食堂,其他人不能进来,这给了凯瑟琳错觉。她曾无数次抱怨为什么开小灶的味道和外面的没啥区别,唯一的好处就是抢座位很方便。 楚斩雨,麻井直树和墨白这三个通晓内情的知道这是为了方便投放药物在干员的食物里,这样即使其他三个人从来都没有去过科研部检查身体,也能保持摄入药物。 今天她又坐在食堂里,对着碗里的食物面露难色:“我在这里吃了这么多年了,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猪蹄子真难吃,能不能更新一下食谱啊?” “虽说有肉吃就不错了,但是我感觉可以测试一下这猪蹄的莫氏硬度了,前些天我拿刀都切不开它。”楚斩雨剔着牙说道,一边看着她剩下的鸭脖,“这么多没吃掉,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别说了,我现在看到和脖子有关的东就眼前一黑,只是习惯性地拿了鸭脖。”凯瑟琳一边说一边上下扫视着楚斩雨的脖子,“只要看到脖子上没有相应的脑袋,可怕。” “那张照片我看了,还好,倒也不是很吓人。”楚斩雨想了想说。 “呃啊,我的成年阴影,照片不足以拍出亲临现场的震撼。这么多年来,见过这么多尸体了,什么样子什么死法我没见过,可是那个场景太惊悚了,就好像误入了什么邪恶祭祀仪式。”凯瑟琳一回来就开始不停地嚷嚷诉苦,“我感觉我的灵魂都在颤抖。” “据说那帮活着的神棍知道此事似乎并不意外,他们都说背叛者会受到惩罚,看来该启动一下审问程序了。”楚斩雨碗里放着清一色素食:玉米粒西兰花胡萝卜紫甘蓝黄瓜泥,面容严肃地把自己的碗推给她换鸭脖,却遭到了凯瑟琳的嫌弃。 “不要不要,什么年代了,虽说现在食物紧缺,可是不能饿着咱们军人吧,你看谁像老大你这样天天吃草料的。”凯瑟琳撇撇嘴,此人竟然有挑食的毛病。 第123章 开篇:序神之卵(6) “一看你就是没过过苦日子,像想起我当时哪有你现在这种条件。”楚斩雨调试了一些个人终端,“鸭脖子的事我们稍后再说吧,现在跟我去治安局看一下那些信徒。” “老大你对这个邪教还挺关心的。”凯瑟琳口嫌体正直地叼着鸭脖,手里还攥着一袋爆米花,跟在他身后,“我以为这种社会问题肯定是治安局来管,等会他们不会说我们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吧?” “这个邪教能发展出这么多虔诚的信徒,这么久还不被发现,治安局责无旁贷,我还没说他们失职渎职的问题,得了便宜就少作点妖,他们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楚斩雨也不能和她说调查这个教会的起因是一封古怪的信。 他本以为和异体有关系,结果在统战部的人刚出发没多久科研部就告诉他“其实我们早就把这个什么第四支配者找到了只是没有告诉你哟~”,着实恶心了楚斩雨一把。 就连陈清野和陈旭然这俩爷孙也不久后就醒过来了,他更无话可说,因为维萨是个不能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人。 他是那个男人的复制品。 初次见面,就在他们在地下室的交谈中,楚斩雨看完屋内一些资料,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对那个男人有什么印象吗?” “哪个男人?” “作为你身体基因来源的那个男人。”楚斩雨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世界的妖魔,人类的犹大,安东尼·布兰度。” “当然很了解,我这么多年来都在兢兢业业扮演着他,看所有他仅存的视频,模仿他的声音,他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维萨倒显得很豁达,“如果以后要给这个超级大坏蛋拍个纪录片,我可以完美出演。” 维萨告诉他,杨树沛要他假扮成布兰度,在社会里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就是因为安东尼这个人极其狡猾,为了打击人类个措手不及,他绝对不会在谁面前轻易现身。 但是复制品的存在是安东尼绝对不会想到的;而如今幸存的维萨,只要他以和安东尼一模一样的形象出现,一定会引起全社会的厌恨和政府的警觉。 社会和一个活人一样,一旦感觉到了危险因素,其他人就很难趁虚而入。 杨树沛就和有所预料到一样,让安东尼的样子再次出现,也让没有实证的楚斩雨成功地签上了安东尼红色通缉令的名字。 “那个混账东西,肯定也会发觉有人在冒充他,他会想法设法把这个人找出来的。”楚斩雨心想:我必须保住维萨·杨。 那天事发突然,看那几位军人的神色,应该是没看出维萨的问题,由于被楚斩雨挡着污黑异变前兆的部分,使得他当时的样子更像是癫痫发作,所以其他几位军人才没有说什么,而楚斩雨铁定心要保维萨。 维萨手里有很多杨树沛留下来的珍贵资料,没人知道这个和蔼可亲,心思缜密的老人暗地里收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情报,因为他不相信政府,怀疑政府的纯洁。 而他最信任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被他亲手秘密养大的孩子。 “不。”维萨却否定他的说法,“杨中将并不相信我,他最信任的人是你,毫不夸张地说,你在他眼里如亲生儿子。” “就这样把你的过往向我全盘托出?那你相信我吗?”楚斩雨问。 “我除了相信你,别无选择。” 不过维萨嘴上说信任他,但实际上也只说了一点事情,其他的秘密,楚斩雨挖空心思旁敲侧击才能稍微猜出一点点来。 治安局。 王胥重新戴上眼镜,弱势的目光经过矫正后,严肃地扫视着这群打扮各异的神棍们,神棍们赤条条地抱头蹲下,身上的赃物衣服被扣留得没有几件,幸好王胥和麻井直树发善心,给他们一人留了一条裤衩。 被连续多次抨击信仰,赤裸裸的神棍们脸红脖子粗,像一群秃毛火鸡。 “这都是什么事啊?邪教需要军队来处理吗?”王胥在询问的过程中,发现这些人油盐不进,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很意外他们的信仰竟然如此真挚。 “这就得问治安局局长,为什么这个邪教能发展到此等地步了。” 之前用眼神睥睨楚斩雨的阿哈迈德在一边端茶倒水赔笑,麻井直树看他前踞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以前无论是捣乱抢劫零元购,还是坑蒙拐骗混街头,只要不捅出大篓子来,阿哈迈德领导下的治安局都是两眼一闭躺平,那些小混混交点保护费就糊弄过去了。 可是阿哈迈德自己都想不到:当初一个小小的,不到三十个人的什么天使教会,在他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会发展成几十万人的规模,信仰还如此洗脑邪门。 而且里面的人不仅聚是为祸一方,而且个个单领出来,要么背着几条人命,要么背着几吨人民币,都是忠贞政府不奸诈,得一便可失天下。 目前这证据还暂时握在楚斩雨手里的,要是楚斩雨心胸狭隘,回想起上次这人在自己面前的摆谱,把他的斑斑劣迹都告上到检察院和最高法院的话,阿哈迈德就算有九条命也得被枪毙得欠费停机了。 以前他有多摆烂,多看不起楚斩雨,现在就有多低声下气。 毕竟命受制于人,他恨不得追着楚斩雨的鞋底舔;连统战部的少校,他的下属,阿哈迈德先生也是拿出了哄情人的耐心和温柔,他这位人间油物弄得王胥浑身不自在,连连摆手:“您可消停会吧!” 局长搅局也就算了,王胥作为思维能力相当不错的人,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和这群嗷嗷叫的无毛猩猩们交流。 因为无论你问什么,他们都会充满敌视地叫嚣,平等地攻击所有人,然后被痛殴过他们的麻井直树一横眼安静一会,随即就问什么都不开腔了,只嘴里念念有词:“序神路西斐尔大人会永远保佑我们……” 难怪凯瑟琳临阵脱逃了,待了才五分钟,她就由衷地同情起同行的警察来,他们见多了社会的奇葩,早已麻木。 在鉴赏人类多样性这方面,他们统战部的精英也自愧不如。 楚斩雨得知交流无果,在被王胥询问是否要上吐真剂或拷问手段时,深思熟虑后,他还是不准备那样做。 一是统战部的军队抓邪教信徒本来有点越俎代庖,这其中缘由,只有楚斩雨知道,而且他不方便向外说,为了逼供用药物刺激,肯定有人会找话说。 二来是这些人虽然都是能被枪毙三分钟的罪犯,但是心理体质上都是普通人,统战部的拷打手段会把他们逼得崩溃。 “算了,你让他们都离开,我来了之后,亲自会会他们。”楚斩雨说。 第124章 开篇:序神之卵(7) 自从异潮时代降临以来,地球上的天气就变得有些无常。 比如现在,明明是秋夏相连的时候,飞雪却如团团白色的火焰,盘桓在橱窗破碎的大街小巷里,陈旧的明星海报发馊发黄,甜美娇妍的笑容都显得扭曲而惊悚起来。 陈清野在屋檐下慢慢地向前走着。 他看到一个瘦长苍白的鬼影飘荡在玻璃渣和骨灰堆积的地面上,原来是穿着病号服的人摇摇晃晃地走着。 终于看到一个相对来说正常的人,疲惫无比的陈清野却不敢上前搭话,他至今还在消化陈旭然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爷爷被小孩子们逗得咯咯直笑,而陈清野出于自保要无视他们的原因,没有出声阻止眼神逐渐茫然的陈旭然被孩子拉走。 然后,陈清野无法形容自己在那群游街的小孩里看到幼儿时期的陈旭然是什么心情:他小小的身子还穿着死前的白大褂,眼神空洞地抓着前一个人的肩膀,跟着他们在茫茫无垠的雪地里前行。 他死了,所以才会变成它的一部分。 一生要强的陈清野很少遭遇过这种心灵身体双重打击的时候:刚走出一个幻境,又进入了另一个幻境里。 他孤身一人,走在绝不能漏出破绽,人之巅所创造的,宛若真实的幻境里,抵抗外界干扰就快耗尽他全部的精力了,而且他还很困,可是他不敢睡觉,怕睡着了会有无法控制的事情发生,所以他只能走。 在那个人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偏过一点视线给他。 “神说我们会死。” 他能感觉到,在他视若无睹地与男人分开后,身后突然传来了这一句话,然后是咔咔作响的分割声,像狗啃食骨头;陈清野想都不用想背后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雪花温柔地飘落着,陈清野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冷得瑟瑟发抖。 他想对冷的幻境出现被冻到的感觉,应该也是“对不真实之物作出反应”他只能尽力控制自己,强迫自己不要筛糠一般抖动。 “早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该多穿几件衣服的。”他的嘴唇早已冻得青紫,浑身白如金纸,比陈年寒冰还要冷,常态情况下他早就死了,可是他还活着,因此陈清野更加确信自己是留在了幻境里。 好冷…… 好饿…… 好困…… 到底还要多久…… 才能离开这里…… 外面的爷爷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那么,接下来该往哪走呢?” (这是第一日) 1——向南 2——向北 3——向东或向西 (没有指南针,你如何判断南北?) 最后一个浮现在他脑海里的选项是: 4——向下走 (作为尸体被埋葬在土里) “什么是向下走?” “到岩石圈里玩玩。” 陈清野的理智告诉了他答案。 “那好吧,等我做完一切再玩,向南。” 南方按理说比较暖和。 于是陈清野很快走到了南方。 日期:12月25日(真的是12月25日吗,你真的确定是这个日期吗?) 环境:人烟稀少(真的人烟稀少吗?你只是看不到一个活着行走的人。) 天气:小雪(……) 唯一可见的就是插在稻田里的培养皿,里面装满了快要孵化的胎儿,陈清野看得出来,这些培养皿并不严谨,至少在无菌这方面做的并不好,因为每个培养皿顶端都开了个小口,这样空气会进来的。 他没有思考为什么培养皿会插在本该培育水稻的水田里。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这是第二日) 1——……???@djshhdusujsos  2——向北走。(……) 3——向东或向西。(……) 4——向下走。(……) “向东走。” 于是陈清野(?)走到了东边。 日期:12月26日(真的是12月26日吗,你真的确定是这个日期吗?) 环境:鸟语花香(明明现在早就没有小鸟了,鸟的叫声是从哪里来的呢?) 天气:晴朗(天上没有太阳。) 东边的天上是陆地,长满了花草树木,鱼虫鸟兽在其中奔走,地面则是一汪清澈的湖水,能够在上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这里很漂亮,但也很潮湿。 (为什么很潮湿呢?) 他不想在这里了。 他没有思考为什么天与地会倒转过来。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1——??? (@djshhdusujsoshelpme)  2——向北走。(咕……咕) 3——向西走。(呱…呱…) 4——向下走。(嘻嘻……) (向南走的选项消失了) “向西走。” 于是陈清野(?)走到了西边。 (这是第三日) 日期:12月27日(真的是12月27日吗,你真的确定是这个日期吗?) 环境:无法判断(警告!警告!错误!前方高能!非战斗人员请迅速撤离!) 天气:黑夜。(……dark) 西边黑色的土壤肥沃,还有潺潺的白色溪流,黄色的花草植物,是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尽管这里没有人,很安静。 这里的小溪很清澈,干净可见河底鹅卵石,没有水草,被银灰色的鱼填满了。 鱼互相拥挤推搡着挤在一起,挨得越来越紧,缝隙逐渐萎缩,最终不堪重负地在河里炸开了鱼被压力爆出的鱼肉浆。 很腥的空气。 (只是因为鱼肉带来的腥味吗?) 这时陈清野(?)发现河边坐着一个垂钓的白骨似乎有些奇怪,他往前走了走,发现骨头缝隙里塞满了破碎的鱼骨和水草,眼眶里嵌着的是两颗鹅卵石。 很无聊的人。 (人长成这样,也很有趣,不是吗?) 不想留在这里了。 “那么接下来去哪里呢?” 1——??? (@djshhdusujsoshelpmenonononononononononono……finishi)  2——向北走。(呜……呜呜…) 4——向下走。(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向北走。” 于是陈清野(???)走到了北方。 (第四日:世界的尽头。) 日期:12月25日(真的是12月25日吗,你真的确定是这个日期吗?和前面的日期是否不同或有重合之处呢?) 环境:人烟稀少(真的人烟稀少吗?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活着行走的人?) 天气:小雪(啦啦啦啦啦啦……) 这里没什么东西。 唯一可见的就是插在稻田里的培养皿,里面装满了站起来的婴儿,陈清野看得出来,这些培养皿对他们来说不合适,至少在无菌这方面做的并不好,因为他们每个顶端都开了个小口,这样空气会进来的。 他没有思考为什么婴儿该站在培养皿里,为什么会插在本该培育水稻的水田里。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1——??? (@djshhdusujsoshelpmenonononononononononono……finishi)  4——向下走。(咕咕……呱呱……哈哈……呜呜呜……嘿……嘻嘻……) “向下走。”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 …… …… 陈清野在屋檐下慢慢地向前走着。 他看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摇摇晃晃地走着,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瘦长苍白的鬼影飘荡在玻璃渣和骨灰堆积的地面上, 第125章 开篇:序神之卵(8) 他跪在道路中央,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为何沦落至此,结冰的眼泪在脸上爆开一朵刺骨的雪花,寒气刺骨。 陈清野心想:完了。 寒冷冻结了一切,他几乎不知道怎么思考了,这个温度,他早不该有流动的血液。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从脚底升至头顶的痒意,像筑巢的红火蚁爬到身上。 周围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海,灰色的街道,灰色的自己,这里好像很大又好像很小,他的脚底沉重如铅;眼前的一切如运动中的肌肉,不断地突出,膨胀,有节奏地跳动,看似是街道,实则是内腔。 陈清野慢慢抬起头。 手掌撑着的水泥地变得粘稠起来,逐渐变成了柔软的嫰红无需细看还能看见血液在其中奔波,伸展出条索状的纤维结构,看不见尽头的街道在陈清野的视野里两边靠拢,哐嚓哐嚓地渐次咬合。 刚刚闻到的腥味也像黑暗的潮水一样蜂拥而至,像厚密严实的脂肪胶,把嗅觉冻得严严实实,陈清野知道自己该逃走,可是他真的站不起来了。 太饿了,太冷了,也太困了。 “()……()……()……()……()……()………” 在整条街道合拢旳趋势快要蔓延到他这里时,他在肉里看到了自己死亡的脸。 不知是谁在呼唤着他,遥远的绝响像隔着一层水面那样模糊不清,陈清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在黑暗里,他的视觉被夺去,却看见了另一幅景象。 黑暗是由无数个细小的字组合在一起的一片历史残卷,深海般的信息量像秦始皇陵里的水银一样灌入,不知自己是何物的陈清野被一瞬间骨肉迸裂的疼痛占据了他一切能够思考的能力,温暖的心脏跳动声回响在耳边,啪嗒啪嗒……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 “…………” 【0,1】 【1,1】 【1,2】 “………” “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尔 亻” “女” “子。” “……” (沟通无效) (语言模板分析中……) ……… ………………………??!! “时间:前寒武纪46~5.42亿年前。” “事件:在38亿年前,蓝星上开始有细菌出现,隐宇宙。” (已摘录) “时间:寒武纪,5.42~4.88亿年前。” “事件:名为三叶虫的生物出现,生命大爆发,头等感觉性器官和腿等功能器官出现,生命变得更加复杂,蓝星由隐宇宙向显宇宙过渡,此时是生物大爆发的时代。” (已摘录) “时间:奥陶纪,4.88~4.44亿年前。” (备注:第一次生物大灭绝事件) “这颗星球上,一半以上的物种在此次事件杳无踪迹,据现行文明推测一是气候变冷,二是小行星撞击地球,三是某超新星的伽马射线破坏了臭氧层。” (已摘录) “时间:志留纪,4.44~4.16亿年前。” “事件:海百合出现,蓝星从初次的生物大灭绝中缓过神来,被破坏的陆生生物蕨类出现,植物类从海洋走上陆地,就我看来,赛过人类历史的诺曼底登陆。” (已摘录) “时间:泥盆纪,4.16~3.59亿年前。” (备注:第二次生物大灭绝事件。) “事件:邓氏鱼出现,凶猛巨大的捕食者称霸海洋,脊椎动物大爆发,海洋动物开始登陆,在泥盆纪晚期,发生了第二次生物大灭绝事件,大约共计75%的生物种类灭绝,海洋生物82%灭绝。” “据现行文明认为:此次事件导致的主要原因总结是,300多亿立方千米的岩浆、忽冷忽热的极端气候,以及数百万年的长夜、大量有毒气体、缺氧的海水和冰期,层层相叠,构成了巨大的灾难。” (已摘录) “事件:石炭纪,3.59~2.99亿年前。” “蓝星一半的煤炭都是这个时候形成的,石炭纪时期空气中的氧含量很高,整片的大陆,被厚密的植被覆盖,空气中的氧含量45%,是现在的两倍,名为蜻蜓的虫类,它的翼展能达到100厘米,蜘蛛,蚂蚁,蜈蚣,蝎子,毛虫等体型也十分巨大。” (已摘录) “事件:二叠纪,2.99~2.51亿年前。” (备注:第三次生物大灭绝事件。) “这时名为恐龙的远古生物尚未出现,仍是哺乳动物的天下,二叠纪晚期发生了第三次生物大灭绝事件,是蓝星现在已知历史最严重的一次物种灭绝事件,绝大多数的物种在此次事件中彻底灭绝,包括最原始的生命三叶虫和海蝎。” “西伯利亚暗色岩事件,一万亿立方千米的融化玄武岩,从地下喷涌而出。” “数十条长度超过1000千米,宽数百米的裂缝,出现在了西伯利亚的地面上,开始喷发岩浆,像人类的血一样滚烫。” “全球平均温度,从灾难发生前的16摄氏度,在数百年间迅速升高至40摄氏度,再到70摄氏度。这摧毁了剩余的大部分植物,使得饥荒更加严重。” “大气中的含氧量已经下降到10%以下,二氧化硫却上升至6%,二氧化碳高达10%。连续数万年的酸雨的泛滥使植物锐减,土壤酸化。” (已摘录) “蓝星经历了四十万年的寂静长夜。” “时间:三叠纪,2.51~2亿年前。” (备注:第四次生物大灭绝事件。) “恐龙出现,艾雷拉龙,连接在一起的地区大陆,仍是昆虫的天下,以第三次生物大灭绝事件开始,以第四次生物灭绝事件告终,有22%的物种灭绝。” (已摘录) 时间:侏罗纪,2~1.45亿年前。 “恐龙开始,最早的鸟类始祖鸟开始出现,原本连在一起的土地分裂成两个大陆,气候温和,而侏罗纪中期以后,恐龙开始繁荣昌盛,此后统治地球1.5亿年。” 时间:白垩纪,1.45~0.65亿年前。 (备注:第五次生物大灭绝事件,蓝星的霸主,恐龙灭绝。) “此时植被茂密,最早的哺乳动物出现,恐龙统治大陆,沧龙统治海洋,翼龙统治天空,海洋的沧龙长度可达15m。” “白垩纪的氧含量是现在的1.5倍,二氧化碳是工业时代的6倍。第五次生物大灭绝事件,恐龙彻底灭绝,据目前文明观测,哺乳动物成为最大的获益者。” “时间:古近纪,6500~2300万年前。” “事件:最早的灵长类曙猿出现,大陆继续漂移,澳大利亚和南极大陆分开,向北漂移。气候温和,哺乳动物的时代。” “时间:新近纪,2300万年。” “现今统治蓝星的文明主体:人类,其祖先类人猿开始出现,哺乳动物和被子植物高速发展的时代,人类如侏罗纪的恐龙一样,在这个并不显眼的星球上崛起。” ……… ……… “我相信人类的结局也会和白垩纪的恐龙一样,因为就我看来,他们太孱弱,应该不会比恐龙更长久。” “但是孱弱的同时,他们也很强大。” “()()……你很少会对文明有兴趣。”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我想看看,强大和孱弱,到最后,谁能占上风。”那个声音的声音低了下去,像一阵远逝的风。” 世界安静了。 陈清野感觉头疼欲裂。 这些字浮动着,每念一句,它们就更融入眼前的黑暗里,变成虚无的一部分;祂兢兢业业做着收集和摘录,为每一座文明的尸骸制作墓碑上鲜丽的遗照,为每一处死亡的文明废墟搭建全面的标本。 “寒武纪……冷…”那个声音轻轻地说,“这里的雪……应该更大一些……” “无论如何,我该去看。” …… …………… ! ………!………!………! 沙漠,金色,一望无垠。 翠绿色的手掌上生出淡金色的倒刺,生着山脉一样的背峰的骆驼,骆驼粗糙的嘴里嚼着,驼峰之间坐着只有头顶和脸上有黑色毛的猿猴,祂知道这就是人类。 “人类……” 人类…… 我需要知道更多……… “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喧哗的骚动,卑微充满恭敬,祂看见无数穿着衣服的人来来往往,对着高处另一个黄衣服,戴着高帽的人跪拜;有时候又是狼烟四起,战火如血炽热,宫殿倾倒,人们仓皇奔逃,新的王朝诞生了。 敲山震虎,兵临城下,红歌起落,灯火萎靡……挑着担的,拿着折扇,四人抬架,招摇过市,吃喝玩乐的人声、香料和辣椒,玫瑰和紫茉莉的香气汩汩,隐约呢喃耳语如稚子,病入膏肓卧病在床的老人…………这些景象不断闪现,无论如何,这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都被看见了。 “新的报纸!新报出来了!” 孩童奔跑,纸张上印着大头照,黑色的文字细如蚊子,长衫短衫,路上风尘仆仆,举着写满字的旗帜,言语慷慨激昂,那么多人,很年轻,一起大声喊起来……穿着绿色军装的人插着枪,从无数人的尸体上踩过去,把烟头和头皮屑抖落在沾满血泪,死不瞑目的眼睛上,冒着白烟的枪眼上。 杀红了眼的人们抄起枪,拿起长矛,短刀,锄子,菜刀,木棍,甚至一颗石头,飞奔向那些穿着军装,抽着烟的人……天边升起一颗饱满的红星,朝日如露喷薄汹涌,机械的轰鸣声,锤子,锄头和镰刀,螺丝刀,电钻,作响,车轮滚滚向前,轰隆隆了。 祂看着,读着,听着,旁观。 他看着他们,读着他们又更快地忘,听着他们,旁观着他们。 他? 不,祂。 祂……祂?? 是!……(-)、←、)+·%)、)【【*)←【·*-?……!。”】】】?) ……… 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该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去思考这样的问题,他只需要存在就好,为了存在而存在,为了更好地存在而存在所以绝不会消失。 一直到世界再次浓缩成一枚静止的果核,祂也会跟着睡去,直到果核发芽——宇宙大爆炸,再醒来。 没有载体,无需被看见,无需被记住。 不为人所见,难道就不存在? 就算没有名字,没有生命,没有意识,没有模样,找不到一片能看清自己的镜子,难道就会失去什么吗? 祂只存在着,祂就是存在本身。 存在,一刻不停地存在,不会停下地存在,除了存在在这世界上,还能做什么? 祂看着星球爆炸后的星尘,读着残存的的纸张,扉页已经燃烧,听着陨落那一瞬拼尽全力所发出的血泪呜咽,旁观着秩序的起落,把秩序变成无序,这就是祂。 “我是()()?” 人类的历史。 写在断裂的女神像哀伤垂泪的眼角;写在战士的眼睛和敌人的耳朵一起埋葬在故乡的土地上,暗红的血渗入地表,肥沃的土地来年长出高大威武的庄稼上;写在被烟草尼古丁染黑的肺叶上;写在试管瓶里救人一命的抗癌研发药物液体里。 写在新婚之妇挑起的红盖头下娇羞如水如花的笑靥上;写在伏尔加河上纤夫干裂打柳的老茧上;写在忧心忡忡的作家,他垂灯夜读时唇上那一横漆黑的胡须上;写在插在刚杀过人的炮口的玫瑰花上;写在用小车拉着的钞票和一袋小米上。 看到盛世繁华清明,小民犹藏万钱,也看到走在前面的人手里抱着公鸡,年轻的新娘子呜咽和公鸡拜堂,躺在一具尸骨旁。 看到镶满宝石的蛇形金色项链被摔碎在地,屠戮的热血染红了夕阳,也看到华服白发的神之代言人高高的冠冕黯淡无光,国家的主人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这段故事有相聚有离别,有爱慕有深仇,有善良有极恶,有纯真有驳杂,祂在天上看,地上读,水里听。 “原来…这样??” ………… ……… “滴。” ………… …… … ………… …… … 陈清野低头一看: 积雪已经没过了大腿。 等一下。 我的名字是……陈清野…… 我不该在这里! 我得出去! 他豁然站起身,用力撕开眼前的一切,黑暗裂开了一条缝隙,外面并不是光亮,而是一片纯白,白茫茫真干净。 “……” “人类……人类………” “蓝星……只要知道是蓝色的星……” “就足够我捕捉其位置……” 蓝星=地球。 如一颗蓝色的珍珠浮在黑暗里。 一声重重的心跳砸在陈清野的耳边。 咕叽…… 羊水破了。 应该是即将分娩的孕妇,陈清野听到了她阵阵低呼,应该是强忍着痛;这个世界变得颠簸起来,如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 刚刚有多寒冷,现在就有多温暖柔软。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墙壁,街道,穿着病号服的人,统统消失不见,洁白的骨头包围着红色抖动的肉,一场分娩即将开始! 第126章 开篇:序神之卵(9) 那些星球上,早已死去的文明和他们孩子的残骸胆怯地看向这边,看向无善无恶却意外赐他们死亡的东西,祂是一个震撼寰宇的概念,令智慧生灵闻风丧胆的存在。 伸手摸不着,睁大眼睛看不见。 在听晓了祂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文明就注定要走向毁灭,让过度发展的文明,被他们自己的腐朽绊倒在地,使他们作过的孽,终将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来,而祂将化身敲响丧钟之神,亲自为他们送葬。 如今,祂将要以生命的方式降生于世。 鲜活的胎儿在母亲的腹腔中欣然震动,头顶稀疏的胎毛,竭力地想用祂认为错谬的生命之眼去看看这个世界,而不是作为一台没有意识没有情绪的机器去摘录。 阵痛,阵痛。 裂开的口子豁然迸大,羊水汩汩喷发,一个淡肉色的长条状物体探了出来,如蜕皮的幼虫伸出它新生的触角。 初次接触到成分复杂甚至有点难闻的空气时,祂的内心第一次产生了好奇的情绪,像无数个被祂毁掉的生灵一样, 伟力的神明,汇聚了数不胜数文明世界的哀哭,咀嚼了那么多悲伤的故事,却风过湖面不留痕,凝聚成,挤压着整个痛苦的骨盆,孕妇的尖叫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啼哭。 “祂降临了。” 祂本像一颗黑暗里永不熄灭的恒星。 智慧生命所具备的衰老病死,饥饿奔波,或悲叹,或苦笑,似喜乐,似哀伤,不过都是物质承载的局限,而祂视这些于鲸鱼和蚂蚁;祂是智慧的,强大的,圆满的,无限的,可是祂仍有着一件东西:渴望。 “那些智慧生灵……” 智慧……意味着纷争…… 纷争会带来不该有的死 只有消灭所有拥有智慧的生命 这个宇宙才会重新变得安宁 “没有智慧,生命才能纯洁无瑕。” “无论文明再怎么强大,最终都会灭亡,都要走向虚无……从一开始…这些生命产生智慧,就毫无意义” 但是,真的如此吗? 祂不会思索,只会按照自己该做的事去做,因为这是祂的职责,生来就如此。 但是祂还有渴望 渴望另一种身份。 于是,浩瀚星河送来稚子般的神明,祂被陌生的渴望驱使着,自愿品尝所谓的获得了快乐,喜悦和爱,也得到了仓惶,悲苦,恐惧,自愿暂时抛弃曾经的全知全能。 所以,出生吧。 以生命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 整个世界都会向你敞开心扉。 “他们叫我什么?” (语言模块生成,具备初等意识) “好像是个很有趣的名字。” (那是什么呢?) 祂沉吟许久,这颗星球上的雨水涂满了玻璃,模糊了窗外的灯火,窗外的灯火却无法模糊镜中祂的面容。 火光在祂的脸上像夜晚石缝里的暗流,潺潺而过,使其明暗时变,贝加尔湖冰盖般的眼瞳和一瞬的烟花重叠,从未如此清亮,变成沉夜间飞落的萤火虫,妖冶美丽。 “序神:路西斐尔。” “(辶(文)木)羊啊”另一个声音说,“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我取名字。” “觉者。” “真不错。” “以后我们就用这个名字彼此称呼,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了。”祂说。 (以后,这就是我的名字了。) ……… 陈清野像雕像一般在原地站立,他不敢相信自己感受到的一切。 他竟然知晓了序神为何会来到地球。 不知有谁轻轻叹息了一声,陈清野在一片空白里发了会呆,忽然福至心灵。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本是个严谨的人,做任何事都要讲依据,但是此刻他没有任何依据,纯粹靠着作为智慧生灵的本能,凭直觉他就认为这是离开的方法。 明明饿了那么久,很久没睡觉,他应该浑身无力才对,事实上他兴奋得像打了两斤鸡血,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 这里似乎是没有时间流动的,也谈不上有空间的起伏,比最光滑的湖面还要平整,而且看不到边,虽然那声音已经消逝,陈清野依然能准确地判断出祂的方向。 他似乎是跑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呼吸的时间,在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不同:白色的茫茫开始有了轮廓变化,起伏有致,陈清野认出那是融化在一片白里的山水湖泊,而且随着他的跑近,正变得越来越明晰。 花花的麋鹿站在湖边饮水,蓝色的蜂鸟哼哼吟唱,本该是怕人的动物却一点都不畏惧他,有几只陈清野只在画本里见过的喜鹊跟着他的步子振翅飞翔。 陈清野几乎要流泪了。 山脉,河流,丘陵,大海,沙漠,戈壁,冰原,峡湾,飞禽,走兽,花朵,树叶,高楼大厦,名胜古迹。 街边的小摊小贩,喝令秩序的警察,为升学率发愁的老师,在角落里亲吻的青涩情侣,家长里短偶尔拌嘴的老夫老妻,躺在草坪上晒着太阳的,软软的小猫,那是未被天幕系统调节过的,温柔地洒落下来的,真正的,地球上的太阳光! 这是地球啊! 这是无数人所熟悉的地球啊! 陈清野从未见过和平年代,但他看到这些温馨家常的景象便觉得没由来的亲近,太美了,太繁华了,美得他难以置信。 在战火,怪物和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浸泡得太久了,多少人不知道和平的美景,这是世界真正的样子,他本不应该大惊小怪。 但是他该离开了。 他知道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无论如何,直觉引导着他,朝着远处一个黯淡的光点飞奔而去,他穿过高山平原,踩着云朵和香风前进,他看见了,那是一扇门。 人类的双腿,将带他回到人类的世界里去,陈清野认出来了,那是他办公室的大门,上面挂着一个美少女的玩偶,上面看不到一丝陈年旧日的灰尘,还停留在被自己刚收拾完的整洁漂亮。 希望这次能真正离开这里,别醒过来的时候又是一副奇怪的样子了。 “我会拿走你的一部分。” “记住我,对你不是什么好事。” 陈清野以为自己幻听了。 因为那是他的声音,可是说这话的肯定不是他,甚至都不是人。 虽然这里很美,如果他停下脚步的话,这个栩栩如生的地球肯定也会为他停留,但是陈清野知道自己不能留在这里,他是负责人造战士制造的组长,外面还有很多需要他处理的事,首先他就必须出去,把他所经历的一切告诉外面的人。 “这一次,让我回去吧。”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记忆里无比熟悉的这扇门,外面的白光亮得刺眼,新鲜的空气注入他的鼻腔,重力回到他的身体。 厕所的门开了,陈清野走了出来。 “陈组长?”他面前出现的是一个男人,他在洗手间刚清洁完手,血和残留的肉丝不断绵延而下,转入水池里。 这个男人的身躯像竹子一样挺直板正,鸦羽般的浓密黑发挠过额前和太阳穴,皮肤和五官比亚洲人更苍白和深邃,一双漂亮蓝色的眼睛看着他。 “楚斩雨……”他反应了很久,才叫出了这个男人的名字,“不对,我怎么在这?我刚刚不是在科研部吗?”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你不是本来就该在科研部吗?这里可是治安局……” 说着楚斩雨还上下打量他,思索着科研部年轻新秀会出现在处理邪教神棍的治安局厕所里的可能性。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楚斩雨无奈地拨通了个人终端,本想叫科研部的人把陈清野领回去,没想到这时个人终端也震动起来。 他低头一看,眼瞳剧缩。 “异常生物研究小组组长,陈清野博士,于刚才14时27分突发脑梗,身亡。” 第127章 开篇:序神之卵(10) 死了? 虽然陈清野脑梗发作死亡很突然,但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又是谁? 楚斩雨瞬间掏出了制暴枪,上前一步反扣了陈清野的手,一肘把他撞到了墙上;与此同时40公斤的重型枪哐当一声上了膛,人被这东西的子弹挨上,都不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问题,那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问题。 其实这一肘还算比较轻柔的控制力道,但是体质比较虚的陈清野还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在头晕目眩里真切地感受了为什么他们都说楚斩雨不愧为统战部第一牲口。 楚斩雨翻他的衣服,四处搜寻着克隆编码,然而一无所获,没有编码,他心下一沉:不好,还是个非法的克隆体。 这时陈清野也感觉出自己身体处在一个极其脆弱柔软的状态,磕一下碰一下都要散架似的,吃了楚斩雨这温柔的一下,他感觉自己看见了若隐若现的太奶: “完了,好不容易出来,要被这家伙没大没小的一脚蹬得归西了。” “不对……” 楚斩雨看他这个严重的反应,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是什么危险的非法克隆体,毕竟克隆体身体素质很强悍,这个很明显是个普通的人类。 “不好。”他赶紧收枪松手,忙不迭地蹲下仔细地看他,“你……是…陈清野?!” 除了克隆体之外,这个世界上,可能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而且关键是这人还穿着科研部专有的白大褂。 “……”陈清野满嘴是血,根本说不出话,楚斩雨咬了咬牙,尽管他满腹怀疑,但是眼前的“陈清野”奄奄一息,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了,他赶紧致电120。 凯瑟琳在外面哐哐敲门:“老大老大?过去三十分钟了!你淹死在水池里了?那种事情不要啊,还活着吗?活着就嗯一声。” “嗯你个头!”楚斩雨不敢随便搬动他,吩咐外面的凯瑟琳说,“跟着刑警大队一起来的法医还在吗?” “老大你受伤了?可是法医不是看死人的吗?”凯瑟琳很疑惑。 “别啰嗦,快去把他叫来!”楚斩雨啧了一声,试探了一下“陈清野”的鼻息,“再不抢救一下,真要轮到法医出场了。” 法医来了之后非常沉默,他以为是在治安局里发生了什么命案需要侦查,结果是少将一脸尴尬地站在一个要死不死的人身边。 虽然法医是和死者打交道的,他简单地看了一下:这个重伤的严重程度…得是背着沉重的马桶,然后站在隔间宽度约为一厘米的板子上一跃而下,才能伤成这样。 “他情况……” 法医扶了扶眼镜:“总之120三分钟之内再不来,就该轮到我上班了,现在最好别搬动他,等救护车来。” 其实放眼整个洗手间,持枪还一脸复杂的楚斩雨就是明晃晃的嫌疑人,但是法医知道这个人身份复杂,不了解情况他也不方便说什么,除非这位先生幸存下来要起诉他。 幸好附近的120急救车在话音刚落就赶到,陈清野逃过一死,楚斩雨也上了车。 在此之前,他们好端端地在治安局里和神棍们对峙,这些人信仰灭自己族谱的邪神,还挺有荣誉感,刑警检查了缴获的枪支,都是一些退役的真枪,这东西民间根本搞不到,那么谁给他们的就很耐人寻味。 阿哈迈德见了更加垂头丧气:邪教+非法集资+众多逃逸罪犯,还要加个非法持械,这么多debuff重在一起。 他眼前一黑:早知道就不摸鱼偷懒受贿了,这下好了,全完了,搞不好会被花式枪毙,膝下七代都别想考学当官了。 “意外收获太多了。”王胥说,“这群人真是猪油蒙了心,嘴比蚌壳还硬。” 趁着警察在外面,楚斩雨让凯瑟琳把木村0.5郎请出来,让他待在与神棍们一板之隔的桌子上,和神棍们含情脉脉地对视。 “看到这位了吗?” 他挑了挑眉,据刚刚钓话,这位木村0.5郎还是木村一郎的时候,在女信徒里颇有人气,“你们要是再三缄其口,嗓子哑了,要律师来了才能好的话……” 他拍了拍此人圆浑的天菩萨,朝麻井直树喊话道:“直树,凯瑟琳,踢足球吗?” “好啊好啊!”凯瑟琳拿起了桌子上的木村0.5郎,回头冲他们一笑。 麻井直树叹了口气:“来吧。” 然后信徒们纷纷傻眼,看着昔日同伴在两个人的脚之间飞来飞去,旋转不已;楚斩雨继续说道:“你们的嗓子再哑一会,我就不确定你们过一个是坐着,还是飞起来了,你们也不想和他一样吧。” 沉默良久,一个戴着伊丽莎白圈的小男孩被推了出来,这孩子一脸叛逆地说:“都是我们自己造的,你爱信不信,如果我们这里有一个死去,序神大人一定会惩罚你们,让你们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不该给他们机会的。 楚斩雨差点被气笑了,他很麻木地想:不该礼貌的,这些人本来都是罪犯,就连眼前这个小孩……嗯,十四岁那年把自己亲生父母杀了,这根本就是一群恶魔。 “王胥,和外面的刑警大队队长说,拷问刑讯吧,这些人本来就该死透了,既然不愿意配合,那就没必要讲客气了。”楚斩雨对王胥说,他打开铁门走了出去,径直进了洗手间,清理手上的血污渍。 然后就在这时,他看见陈清野忽然打开其中一扇厕所的门走了出来,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官方消息说陈清野死了,可是眼前这个人既然不是克隆体,那为什么和陈清野长得一模一样? 思来想去,楚斩雨还是觉得这事更蹊跷,这边神棍有王胥,不太担心。 报告里说了胚胎被军委收录了,科研部附近会发生一些和人之巅胚胎引发的一些事情是正常的,本来这事该告一段落。 他没放弃调查的主要原因,就是维萨那天陷入幻境,便利店可离科研部有一段距离,他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这事没那么简单。 更何况这个教会扒出来的东西还不少。 现在陈清野躺在病床上,面如金纸,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他,嘴巴一开一合。 “你是要说话吗?楚斩雨贴近了他的嘴,听见陈清野费劲地说着:“纸……写字……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第128章 复活的死亡讯息 “拿纸,拿纸过来。”楚斩雨请来护士,连忙把一卷卫生纸凑到陈清野脸上。 “不……不要这个……”陈清野艰难地说,喉咙里风箱似的作响,“那种能写字……的纸纸纸纸纸……还有笔笔笔……” 气血不足的喉腔,说话自带美式高音的韵律感回响,陈清野怨念深重地感受着自己这副比尸体多口气的身子。 他瘦弱的手指好似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只见他缓缓夹起中性笔,在楚斩雨紧张的目光里,在纸上写出了一排鬼画符,抽象程度和甲骨文有得一拼。 “不管你是谁,你先休息吧,现在你没法说话,写字更不方便……唉,总之是我的问题,伤着你了,你要是想起诉的话,这里是我的军队编号。” 他把自己的军官证双手奉上,陈清野不住摇头:“我真的……是陈清野……” 楚斩雨这会cpu也烧了,因为现在陈清野博士处在一个生死量子叠加状态,死了又好像没死,活着又好像没活完全。 群发通知里说陈清野死了,他低头看了看个人终端,讣告都发出来了,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现在楚斩雨还没来得及悲伤,“陈清野”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 而且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什么牛鬼蛇神都挤到他身边来,楚斩雨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被各种事情充斥着,他承认自己刚才确实操之过急,先入为主了,这一肘子好悬没给陈清野一下肘到异世界去。 “你说你是陈清野,好,那我问你,你高中室友是哪三个人?” “安桂贤…阿普林·斯通……” 科研部的人名并不广为人知,他这么快回答出来,楚斩雨还是不太放心,又重复问道:“……你真的是吗?” 陈清野再也憋不住情绪了,他医学奇迹般地翻身坐起,咬着牙怒吼道:“我真服了,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活着出来!先挨你一拳,差点被打死不说,还在这里怀疑我的身份……咳咳咳咳咳……” 他这一坐,动作太猛牵动滞留针,差点把自己静脉扯出来,外面的护士听到他要把肺吐出来的咳嗽声后,立刻鱼贯而入,护士长用眼神警示楚斩雨不要激动患者的心情。 片刻后,陈清野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楚斩雨替他削着苹果,简单地和陈清野说了现在的状况:“科研部那边宣布了你的死讯,你又活生生地跑出来,我肯定会觉得是科研部那个死的人是陈清野,以为你是冒牌货,实在是对不住。” 说不出话的陈清野怒视着他。 “我在纸上写字,说话费劲你就用手语,我看得懂。”楚斩雨接管了中性笔和纸张,在上面刷刷写下一排字: “你是陈清野吗?” 陈清野有气无力地点头冷笑:“没完没了了是吧?我说了很多遍了……”说完他又咳嗽起来,楚斩雨赶紧给他端茶倒水,又写道:“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治安局的厕所里?” 陈清野伸出右手小指在太阳穴处点了几下,楚斩雨勾掉这个问题:“好吧。” 一阵刷刷声后。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吗?” 陈清野的神情立马有点激动,他双手并用地做了一系列动作,若有旁观者,会觉得这段手语之长,慢到一个世纪过去一般。 楚斩雨的表情逐渐凝重。 “你需要我告诉科研部你没死吗?” 陈清野点了点头。 “好的。”楚斩雨翻找着通讯录,他没有保存陈清野家人的联系方式,不过斯通博士和陈清野关系那么铁还是昔日室友,告诉他也无妨,然而一阵滴滴声过去后,斯通博士始终没有接通这则通讯。 “可能在忙。”楚斩雨问他,“你记得你家人的通讯方式吗?”陈清野点了点头,手势比了一长串数字给他。 楚斩雨拨通这个号码对应的通讯,那边是陈蓼艺女士,也就是陈清野的姐姐接通了,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哽咽:“您是?” “这里是中心医院,您的弟弟陈清野正在我们这里的人手上,人还活着。” 陈家,陈蓼艺看着场地里披麻戴孝的人,和中央摆好的棺木和灵位遗像,听着这么一个重磅消息,擦干泪水连忙问道:“这位先生,您在开玩笑吧?” “您可以听听他的声音。”楚斩雨把医院的公共终端接口递到陈清野嘴边。 “姐……是我……” 他可以想象到现在家里哭天喊地的场景,对面的亲姐姐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沉默也是意料之中。 刚处理完丧事,哭完一轮的陈蓼艺观赏了一场大变活人,她以为这是什么恶作剧,又问了几个家里比较私密的问题,比如爸爸的私房钱藏在哪,老妈年轻时交过几个男朋友,上周家里打牌谁输了五百……陈清野面色铁青地一一回答,楚斩雨听着别人的家中溴事,双手抱臂抬头望天。 “这用鼻子看人的欠揍语气,绝对不可能是恶作剧!如假包换的欧豆豆啊!”她第一次知道假消息后这么高兴。 经历了一番严苛的拷问后,陈蓼艺心中的阴云一扫而空,连忙让陈清野挨个和家中泪痕发白的老小通话,陈家太爷受不了这刺激,兴奋地晕了过去,被救护车拉到中心医院抢救,然后和陈清野住到了一个病房。 老人家喜不自胜,乐滋滋地瞧着玄孙身上每一块地方,看着看着眼泪又哗哗往下掉,他本以为自己的大孙子过度科研工作,英年早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科研部领导都骂了一遍。 听完后,陈清野整个人都麻了,回去还得为那些被无差别扫射的朋友们道歉。 楚斩雨不想打扰这对爷孙团聚,他走到了外面,他穿的普通,又站得偏僻,没人会注意到角落里沉思的他。 “为什么我看到这个陈清野的时候,科研部那边就立刻宣布了陈清野的死亡?刚刚我对了一下时间,分秒不差。” “而且,为什么是脑梗?陈清野这么年轻而且身体健康,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作息也很健康。”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在集训中心时那颗逃跑的脑仁,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和脑子沾点关系。 科研部的通讯还是接不通,换了好几个人都拨不通,不知道在干什么。 而且,科研部发布的死亡讯息,不可能有假,一定是生理上认证了陈清野死亡,甚至陈家的棺材里还摆着他的尸体。 但是眼前这个陈清野显然是真的,更何况没人会认错自己的骨肉血亲。 那躺在棺材里的人,是谁? 他又重新用公共终端联系了陈蓼艺,对面一阵欢声笑语,他斟酌了一些词句低声说:“无意打扰死而复生的喜悦,但是可以现在请您开棺验尸吗?既然您的弟弟还活着,那死掉的这个人是谁?” 陈蓼艺也从亲人复活的狂喜里,被这话浇了盆冷水,理智下来:明明棺材里那个人的样子,也是陈清野啊? 难道是克隆人不成? 这事太诡异了,怎么想都有问题,就在得知弟弟死亡的今天上午,她还亲自跑去科研部给他送家里厨子做的糖醋熏酒味猪蹄和鱼肉鸡蛋饼,和他聊了下家里的事,要是克隆人,肯定说话会对不上号。 然而当时的陈清野,看不出任何异常。 在征得父亲同意以后,陈蓼艺和验尸师一起上前打开了这口棺材,这时家里的人都结伴驱车到中心医院去看陈清野,没人考虑到这棺材的蹊跷。 “这……这是!!” 她惊呼出声。 棺材内只剩下一具早已腐化的骨骸,骨架很小,看起来是个孩童的尸体。 孩子的骨指尖端沾满了血,在棺材右侧歪歪扭扭地写道:“圣诞之日已至,信徒,幸存者,容器完备,我们是迷途的,沉默地羔羊,将于此恭候序神路西斐尔的诞生。” 第129章 愿您的国度降临(1) 满地皑皑,如白色的火焰。 流浪汉穿着堪能蔽身的棉袄,陈旧得包浆,再过些日子可以送进民俗博物馆。 听到年轻女子的脚步声,他抬起了自己这张不再年轻的脸。 上面只有一只眼睛,左额头一边高一边低,中间像被人打了一拳,深深地凹进去,他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很小的孔洞,嘴巴高高地弯折,爆出了满口狰狞的龅牙,涎水不断地从歪嘴边流出。 他的样子实在寒碜了些,扭曲的五官所以走到哪都遭人排挤,所以一直找不到工作,幸好得到这位面善心善的女子救济,只要帮她和她疑似情夫的男人之间传递情书,就可以得到一份价值不菲的报酬。 因为信件上暧昧的蕾丝装饰和娟秀谨慎的词句,他才如此认为,而且一位女子悄悄地和一个男人私信往来,除了违背道德的情爱,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吗? 女子十分谨慎,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每次会面的地点十分生僻就连熟知军区构造的流浪汉都不熟悉,这样唯恐被发现的程度,上次看到还是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 “这是你的报酬,拿好了。” 他惨白色的四根指头颤颤巍巍地接过女人递来的纸封,悄悄地看了她一眼:黑发如瀑,蓝眸似冰如雪,混血儿的五官冷峻而明艳,像朵雪中孤高的梅花。 女子太过秀丽疏冷,让人不自觉就生出自卑感,流浪汉下意识地和她拉开了距离,只敢偷偷地看她,打量她那张冰淬的面容,生怕自己身上食物腐烂的味道熏到这位绝世佳人,让她对自己冷言冷语。 “传话的人说,您之前安插的那些人已经被处理干净了,但是其他剩余的人却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带走了,信子说:看样子像是收高利贷的的黑社会。” 女人沉默不语,带着戒指的手在提着的袋子里翻找着什么。 虽然他和这位姑娘素不相识,到现在他都没问过她的芳名,但她却格外温柔可亲,出手慷慨阔绰,还会询问他这个无关紧要之人:“您方便吗?身体是否安康?” 他认为,这位陌生的姑娘不仅长相惊为天人,而且言谈优雅,气度幽冷,看起来必然是善心的大家小姐,在外幽会却这么警觉,他都有点怜爱这对小情侣了,不被世俗所容的爱情多半要陷入失败。 然后,他的身子晃了晃,颓然倒在地上,鼻孔处的弹洞在雪地上晕开一大片血。 “再见。”女人轻声道,手里的枪口隐隐冒出火药燃烧后的缕缕白烟。 她踏过流浪汉的尸体。 这是一间地下高大的图书馆,书本没有一本蒙尘,排列整齐,在暗淡的灯下,像一个个铁面无私,漠然俯视凡人的神像,书架巨人般耸立,几乎有城市钢铁森林的感觉,走在里面感受到的唯有金属和知识的重量,人快要喘不过气。 “主人。”女人恭敬地唤了一声。 有了这些书,房间宽阔却并不空荡,中央摆着一张暖白色的圆桌,铺着小熊维尼的桌布,上面摆着饼干和水果,一摞书。 金发碧眼的男人坐在桌旁,听见她的声音,抬首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手中的钢笔搁置在一边,“阿黛尔。” “主人……抱歉……”黑暗里,阿黛尔羞得脸色绯红,脸颊隐隐发热。 “抱歉什么呢?”男人面如冠玉,一手背后,一手端于身前,谦谦君子。 “加藤浩二那里的人应该是被军方带走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阿黛尔低着头站在他身边,头都不敢抬,低声道,“从军方那里捞人可不容易。” “没关系,我们的演员已经就位,接下来就是我们两个导演的事了,难道说阿黛尔你没有拍好这场电影的自信吗?” 他亲吻了一下阿黛尔洁白的额头和碎发,揉了揉她嫩柔的脸颊,室内唯一的光源从头顶倾泻而下,让男人的眸子格外明亮,如含着一汪月下的湖水,柔和多情,嘴角噙着一抹含蓄矜持的笑容。 和他对视时就有一种喝酒似的醉醺感,好像他有种天生能让女子为他沦陷的能力。 “主人……”阿黛尔鼓起勇气,满含期待地和他的目光对视,却仍然发现,他不过是透过自己的脸,看向另一个相似的模样,“安东尼……我……” “你叫我什么?” 男人柔柔地笑着,抚摸着她天鹅一样修长柔软的脖颈,下一秒,猛地掐住了阿黛尔细弱的脖子,阿黛尔痛苦地呻吟起来。 “主……人……” “对,这样才对。”他松开了手,回到桌边,继续翻看着刚才他看的书。 阿黛尔跪坐在地上,从恐怖的窒息感里慢慢地回过神来,她摸着自己这张秀美无比的脸,惆怅,又不甘和痛恨。 没有谁喜欢心爱的男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却在别人的身上。 “安东尼……”她只敢在心里叫这个名字,因为她很清楚,无论是吻也好,温柔的问候也罢,不过是主人对宠物的嘉奖,而绝非情人之间的互相宠爱。 “阿黛尔,你要吃点东西吗?”安东尼又恢复了原来的温文尔雅,他仍然没有正视阿黛尔哪怕一眼,确实就像呼唤一只在冬天里寻觅住处的小猫,“无论是小熊饼干,还是切好的水果,对女孩子来说,都是非常好的东西,过来和我一起吃吧,亲爱的。” 安东尼的嗓音柔婉得像水洼,但是绝不娘气,而是有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仪和重量,他绿色的眸子清澈,一瞬间好似锁定猎物的猎鹰般一样,幽暗中,他冰冷的眸光一闪而过,阿黛尔战战兢兢地坐到他的身边,犹豫了许久,才吃了一块饼干。 没毒。 她心里想到,不禁有点高兴,像个在幼儿园里受了老师表扬的小孩子,笑容收都收不住,钦慕羡艳地看着他,心想:“为什么您不看看我呢?我真就不如他吗?” 但是她知道,足够了,不能再得寸进尺了,在那个男人死亡之前,他在安东尼心里的地位是无法被替代的,如果她再表露出自己上位的野心,不仅会被杀掉,也许连宠物都做不成。 “愿您的国度降临。”她非常小声地说道,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相对而坐,房间里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如一座死墓。 第130章 愿您的国度降临(2) 中心医院里,惊叫声四处响起。 “啊啊啊啊!!!” “快跑!快跑!” 楚斩雨飞快地蹲下来,徒手劈开地上那几个已经明显变异,肉体在地上不断发出咯吱声的人的头颅,把里面完全突变的组织一拳捣碎,然后掏出重型制暴枪,对着飞驰而去的异体尚存的足踝开了几枪。 异体颠簸着在地上移动,这几枪当然不可能把它给放倒,但是速度慢了不少。 其余围观的人纷纷躲进了房间,楚斩雨也来不及去检查他们其中是否有漏网之鱼的感染者,现在他必须即刻拦住四处攻击人的异体,不然医院诸多病人,后果不堪设想。 事情起因是陈家一大帮子人前来探望死而复生的陈清野,其中也包括他爷爷陈旭然,然而陈清野一见了他就脸色大变,厉声质问他是谁,大家也很惊讶。 然后陈旭然张开嘴巴,很像一个吃饱了打嗝的动作,大家都以为他要反驳。 然而一个小孩从里面钻了出来,钻出来之后,原先陈旭然的身体迅速腐败成了一堆碎沙,像是在一瞬间经历了尸体百年在地下的分解过程,逃出去的小孩不走寻常路,另辟蹊径地扒开毛孔,鸠占鹊巢了外面一个探病家属的身体。 当然被他据为己有的这个女人也没救了,哗啦啦地膨胀成了一团肥腻腻的肉块,在地上肥软而高速地移动起来,还不断向四周发射着分泌液。 幸好护士反应及时,立刻启动了应急程序,在外面发愣发傻的人全部被机械手收入病房中,而机器判定为被分泌液碰到的人则被留在了外面。 陈清野隔着病房呼唤楚斩雨,说他祖父变异了,楚斩雨看见这突发情况,又听见陈清野的话音,他立刻发送了红色一级戒备和集兵令,然后单枪匹马地追了上去。 他的身影迅雷一般看不清,像猎豹,但是猎豹无法维持这样高速地奔跑这么久。 他的骨头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嘎吱作响声,骨头之间的缝隙悄无声息地合拢了。 此时他不仅快速而且身体柔韧度极高,异体变成一滩液体飞快地从半扇的门缝里钻了出去,楚斩雨一个侧身翻,一刹那身子变得像纸一样薄而软,从里面钻了出去。 楚斩雨连连开枪,迅速命中其中几只已被感染的人的脑袋,避开四溅的血花,被染红的天花板上不断滴落着血,很快楚斩雨身上也通红一片,异体狂怒般地低吼。 他的人体感应精锐的像是开足马力的机器,每一处重量压在地板上的啪嗒声,物体高速移动的梭梭风声,心跳和脉搏,血管鼓动和说话的声音,在他耳里都无处遁逃。 异体极其高大柔软,像个陀螺一样不断滚滚向前,还携带了几个已经突变的人一起向前,楚斩雨穷追不舍,为了节省子弹,他追赶中随手抄起的椅子板凳,经过力量加持,比炸弹也差不了多少,瞬间在异体身上砸出了一个个滴着血的空洞! 异体硕大的眼柄缓缓转至身后,看着这个飞速奔跑的人类,眼中残留着一丝惊恐,不可置信,它们不是猎人吗?为何在他面前,像几个手足无措的猎物? “绝不能让它们离开医院。” 这一路上除了尸体没有障碍物,楚斩雨毫无顾忌,撕开了自己狰狞的爪牙。 他跳起来抓住天花板上的排排吊灯,在空中不断换手着前进,然后倒挂金钩地用脚勾住吊灯线,在半空中翻转三百六十度同时反手掏枪,脚踩在天花板上,划出一个弧光饱满的扇形:他脚下发力,把自己猛地弹了出去,死死踩在了最初那个异体的背上。 他满意地听到前方一声巨响,最后一道隔离墙铁幕在重重砸下,彻底隔绝了异体向外逃窜危害外面的唯一通道。 “干得好啊,我看你们往哪跑!” 似乎是感觉到退无可退,异体迅速变形,肥大的身躯隆膨起来,果冻似的向下凹陷,把他吞了进去,氧气忽然消失的窒息感只让楚斩雨的动作停了一下。 无法发射趁手的枪和子弹,楚斩雨握拳,把自己的胸膛砸得一片血淋塌陷,然后迅速抽出了两条肋骨,爆发出蓄意的狠厉,把骨头当作刀剑一样往上一顶。 他眨了眨眼,看到了几乎透明的肢体间狡猾变换位置的脑部,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力刺向了那个位置。 自己重伤的胸口在一瞬的疼痛后就完好如初,而异体的关键部位被捣碎,它在原地挣扎了一会,摇摇晃晃地分解开来。 斜方突然扑过来几道沉重的黑影,楚斩雨灵敏地跳出划开,让它们扑了个空;他以每秒四十米的速度持续了十几分钟的奔跑,风像利刀一样割着他的脸,此刻听力稍微有点迟钝,但是不影响反应速度。 一个异体的尸体,剩下五个异体加在一起,把这走廊几乎挤满了。 可是千万不要认为这会让它们的行动变得迟钝,因为高大肥软的同时,它们的身体也可以发生微小的变形。 楚斩雨眼睛湿湿的,他以为自己在流泪,结果是刚刚被压爆的眼珠残余的血被新生的眼珠挤压了出来。 “嗤……终于来了。” 如果这些异体神志尚存,就能看到这个男人的眼眸中,倒映出正在向这里飞快靠近的……金属网捧着的水幕倾泻而下。 他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带着巨量分解腐蚀液的金属网,裹挟着滋滋作响的高压电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的刺鼻白雾遮盖了所有的视线;一阵呛咳声后,凯瑟琳从异体稀碎的身体上跳了下来。 “老大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凯瑟琳看他坐下来靠在墙边,一脸感慨,“刚刚我以为你肯定已经葬身它腹,我是怀着满腔为你报仇雪恨的怒火和陷阱一起下来的。” “好了好了,知道你盼着我死了。”楚斩雨的痛觉神经刚跑完全程,他脱下鞋子,看向从深可见骨变成血肉模糊的脚底伤口,和凯瑟琳竖起两根手指头,“这是第二次。” “什么第二次?” “第二次在火星基地上发现异体,这次死的人还比上次多,别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回去我们都得写检讨。”楚斩雨拎着鞋子站起来,脚踩着外围管道走下去,准备找医院里的当事人问个清楚。 凯瑟琳和前来收集异体残块和拍照记录的人员寒暄唠嗑了两句,也扒着外围管道走了上去,紧跟在楚斩雨身后。 “治安局那边还有人吗?” “那哪能呢?整治神棍,怎么看都没有异体忽然暴起严重吧。”凯瑟琳说,“奥萝拉有事暂回月球一趟,墨白在科研部一时半会赶不过来。” “现在,你试试联系墨白。” 凯瑟琳很听话地照做,可是这一次不同于往时,墨白意外地没有接通。 墨白实际上没有个人终端,所有通讯都会接到她的身体上,不是能用“正在忙没时间接听”来解释的。 普通人戴着个人终端收到通讯没时间接好比没空洗家里的脏袜子,但是墨白通讯接不通,就好比辣椒水进眼睛不眨一样,这种情况是很难想象的。 凯瑟琳不死心地又重拨了一遍,依旧无法接通:“她……她怎么可能呢?墨白……” 这不是第一次科研部联系不上了。 科研部,又是科研部。 “科研部……培育中心那边,怕是出事了。”楚斩雨回头对她说,“我们必须立刻去科研部,一刻也耽搁不得!” 第131章 愿您的国度降临(3) 陈清野心想:原来是这样。 家里的人都在震惊老爷子的暴毙,有人反应过来后互相抱着哭泣起来,陈清野刚刚虽然也被大变活孩吓得不轻,不过他事先知道陈旭然已经死了,倒不意外。 他活着出来之后,外面那个替代自己身份的冒牌货相应死去,如果他死在了里面,应该也会和爷爷一样,完全被一个小怪物模仿出相似的皮囊然后死去。 他把自己的发现发给了楚斩雨,提醒他可能有冒充成人类的异体。 人之巅,冒充成人类。 楚斩雨找不到科研部的人,无论是距离科研部还是培育中心,中心医院和它们都相距甚远,不符合“因为支配者胚胎,所以科研部附近偶尔会出现异常情况”。 不过虽说通讯频道联系不上,但是申请参观胚胎的文件倒是很快被通过了,楚斩雨提示他们该修修信号塔了,人工智能冷淡地回复了一下,然后就挂机不回应了。 总的来说,科研部和培育中心都还是处于各方都联系不上他们的状态。 迄今为止,陷入人之巅的,要么是科研部的研究员,尤其是培育中心的,要么是实验体……楚斩雨把着方向盘,耳朵里塞着通讯耳塞,目光时不时扫过车后交头接耳的凯瑟琳和麻井直树。 凯瑟琳这厮,吃一堑不长一智,总以为耳塞和距离能够阻隔楚斩雨的听力,此刻正在后面肆无忌惮地大聊特聊,麻井直树闭着眼睛,表情很麻木。 “爱恋啦!真是新的东西有新气象,刚刚我看到刚刚来得几个集兵部里的生面孔,那小模样贼哇塞!我的春心好荡漾,快荡漾出大海啸了。” 凯瑟琳捂着胸口说,“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我品鉴各路美人,我身经百战,本来以为自己不会被这种清粥小菜型的美男子打动,我还是低估自己了。” “你哪天不是三十米海啸……花心就直说,还搞这么文艺。” “诶!你们怎么都不懂,这不是花心。” “这不是花心是什么?” “花心太肤浅了,众所周知,古希腊哲学家克拉底鲁说过:人无法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流随时都在变化,我就是那条河流,每一天的我都是不一样的,甚至前一秒和后一秒的我都是不一样的。” 虽然凯瑟琳流连花丛,可是她很爱读书,平时还是个文艺女青年,她在社交平台上开的小号叫“茶落尘烟”,经常在里面发表一些情感语录:比如“你是自由,风都无法将你挽留,我却妄想将你收藏”这种麻井直树看了脚指抠地的句子。 凯瑟琳绘声绘色:“所以说我真心地爱着我生命里遇到的每一位优秀男士,可是我无法阻止自己每一秒不断变得不一样。” “我受不了你了,你们浪……浪漫的人都玩这么花吗?”麻井直树不堪忍受地摇开车窗,感觉车内的空气都被她这番诡辩而变得油腻起来,连车载香氛好像都变成了牛郎标配东方皮革花香调的气味。 刚刚下楼时,她和几个帅气清秀的新兵碰了个面,立刻见色起意。 抬手散了马尾,撩起满头秀发,另一只手自然地拽掉了上衣的几颗扣子,露出作战背心遮掩下依旧傲人的事业线和腹部的马甲线,外套搭在肩上,勾勒得肌肉清晰。 她对着那几个新兵蛋子邪魅一笑,把人家小伙子吓得不轻,红着脸同手同脚地跑开了;凯瑟琳散发魅力,以为没被看到,实际上楚斩雨余光一瞥,那是尽收眼底。 “回来你就和我去民政局一趟。”楚斩雨挑着她发言的空隙说道,严严实实地把她下一句话堵在了喉咙上,凯瑟琳顿时如被扎破的气球蔫了下去。 她一再声称,自己只是体表温度过高加上最近太劳累后缓解肌肉劳损的伸展运动,毫无不轨之心,还用个人终端出示了自己发烧和肌肉劳损的医疗证明。 然而较真的麻井直树当场拆她的台,直接拨通了这上面主治医师的通讯,凯瑟琳如临大敌,医生通讯里立刻检举揭发她当时没病找病的癫状,还口无遮拦地说自己这是“用来应付脾气不好的领导”的免死金牌。 楚斩雨听完后她牛头不对马嘴的解释,似笑非笑,免死金牌已经变成了催命符。 “我是通知你,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楚斩雨又补了一刀,“就算你不去,民政局也可以用两个人的身份证明结婚。” 前些年为了鼓励生育,不仅宣布刻意堕胎违法,而且大大简化了结婚和离婚的程序,可是凯瑟琳一想到这就欲哭无泪:要是和普通人结婚倒无所谓。 然而和楚斩雨结婚的话,按照政府对将官的婚姻优待政策,除非楚斩雨主动提出离婚,不然凯瑟琳这辈子都别想离了。 楚斩雨感觉自己现在状态很割裂,一方面他在为科研部存在的异常担忧不已,一方面耳朵里除了科研部公共频道通讯的忙音之外,还有凯瑟琳喋喋不休的御男心经。 “我也真是服了。” 他好似是一个工资拖欠不发的上班族父亲,听见不知世事的孩子们无忧无虑嘻嘻哈哈,内心无比复杂,还要装出强颜欢笑的样子,不要过于严肃吓到他们。 “这次可能会很危险。”楚斩雨思考了一下这俩人的靠谱度,说,“直树一会和我进去,凯瑟琳你守在外面。” 他主要还是担心凯瑟琳看到不该看的,毕竟人造战士一直以来都对她保密,她也以为所有人都是那种天生身体素质极高才被选进统战部的。 麻井直树应下声来,凯瑟琳倒是求之不得;她不适应那种学术氛围很浓厚的环境,虽然没去过科研部,但是一脑补什么科研,什么培育啊,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一堆穿着白大褂和口罩的古稀老头,高大威严,硕大的鼻孔里喷出药水味的阵阵阴风。 到了科研部门口,凯瑟琳按照约定,和一波人马待在车里等他们,另一拨人守在门口,楚斩雨摇了摇门口的门铃向里面示意有来者,然后麻井直树拔出了刀,警惕地望着,做好一群异体冲出来的准备。 门开了。 门口的士兵为他们打开大门,楚斩雨按着腰间的枪示以笑容,麻井直树看到那两人神色无异,不再草木皆兵,只是手依旧暗暗地把在刀柄上。 他向这两个士兵递交了军官证和被通过的参观文件,这回轮值的士兵已经不是上次楚斩雨离开时的那两个,初次见到楚斩雨这位颇有名气的军官,看起来也很热情。 步入大厅中,窗几地板明净,随处可见裹挟着文件的研究员走来走去,有的推着装满药水试管的小推车,车上拴着每个房间的铃铛,铃铛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一楼的大厅并没有凯瑟琳以为的药水味和消毒水,而是一种常来这里的人都很熟悉的香味,细闻的话就知道这是专用清洗剂的水果味,最近最流行的是橙子和哈密瓜。 透明的十七座螺旋式电梯,像血管那样起起落落,连接着不同部门,研究室和查验所,刚刚待过的中心医院和科研部比起来,较之乡村诊所和一线市医院更加惨烈。 “不好,刚刚新的基因培养皿失败了,应该是混进了杂质,混蛋,我们科研部不应该出这种奇葩错误,人呢?人呢?把科室的负责人给我捉过来,我要狠狠地拷打他!”眼镜片比酒瓶底还厚的老人,气呼呼带着一批人冲进电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天幕!天幕系统!上面又出了三百个个红色高危程度的漏洞标注,我这里才二十个人,这二十个人里还有八个在协助月球基地那边完善光照风力系统。”一个懊恼的女人从电梯上一跃而下,抓着人力调度的主任的衣领子,“我非常需要人手!” “什么意思?今天不是说好的休息吗?怎么又要去修复了?”人力调度主任的眼镜架歪斜着,非常为难地说道:“天幕系统的专员本来就很忙,十几年没有休假了,今天好不容易休息,要是紧急召唤,说不定会引发严重后果,五年之内和我们必有一战。” “你和他们是不是都听不懂人话?”女人怒吼道:“现在老百姓就因为各种事情哇哇抗议,要是天幕系统还出了漏子,氧气净化供给稍微罢会工,你也别说什么五年了,五个月之内百姓和政府必有一战!” “那还是你急一点。” 主任擦了擦汗,叫手底下的人屁颠屁颠跑去通知人了,转眼间,一群服装各异的人端着长长连接线条的操作终端,低着头接受女人的怒气输出: “要不是我没有三头六臂,我还需要你们这些只盯着薪水的人做事吗?我一个人就能抵上你们一群了!真是见鬼了,这套天幕系统的价值把你们九族拆开卖了都抵不上,要是出了三长两短,你们不得和我一起上军事法庭吃几吨子弹啊!” 女人张开血盆大口怒骂,一顿输出,唾沫星子如细细小雨。 “就算紧急加班没钱挣又怎么样?我这么多年来可没休过一天假!你们手上这套系统可是关乎全人类的存亡,能不能稍微上点心?笑什么笑?说的就是你!” 咧着大牙笑的小伙子头戴草帽,脚踏人字拖,腰间横着一把鱼竿鱼粮,一看就是钓鱼归来,她怒不可遏地翻起旧账:“钓钓钓!每次你旷工都是在钓鱼!但凡你能把钓鱼的心思拿出千分之一来对待工作,你早就坐上我拿办公室的交椅了!” 虽然知道上面的人想让你无偿工作,都会上价值观,话里话外正能量灌输,然而小伙子不敢怒不敢言,左顾右盼,梗着脖子说道:“我就打工的,你别想感动我。” 又有一拨人穿着与众不同的黑衣跑了进来,他们是科研部的纠察队,专门整治那些纪律不端正的人,他们公主抱着一个哭得昏天黑地的男人,男人目测身高有两米三。 “那边怎么了?那人哭成那样。” “我知道我知道,这瓜就大了,想吃瓜的上交三张物资券!” “三张物资券太过分了!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一张物资券还勉强凑合。” “好吧一张就一张。” 那人收了费,坐下来和一众吃瓜群众娓娓道来,群众吃着瓜子洗耳恭听。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老兄叫亚特伍德,和他妻子大学就认识了,两人外在是模范夫妻,但是实际上他老婆在外面有个喜欢的人,然后他后来就发现了迹象,但是没抓到现行;不过也没差别了,因为哪个贤妻良母会在情人节去别人家里过夜。” “惨啊。”群众不胜唏嘘,“这事放谁身上都得哭,换我我也哭。” “诶,先别急,还有高手。”那人笑了笑,继续说,“然后这哥们不好意思当面问她,但是就越想越憋屈,为了报复他不忠诚的老婆,他就和很仰慕自己的女徒弟在一起了,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快说!我们不猜!” “那天他忘了通知出差的消息,他那个女学生去家里找他,正好碰到他老婆和那个人咳咳咳咳……然后,他的女学生就对那人也一见钟情,不可自拔,紧接着两个人的游戏就变成了三个人五个小时的斗地主。” “啊!真是震撼我全家的年度大瓜。” “最魔幻的来了,这大哥们去质问他老婆背叛他的时候,他老婆说她是怀疑他和他那个女弟子有什么,为了报复他不忠诚的行为,所以才当了出墙红杏。” 众人都沉默了。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嘞?”有人问出了关键问题。 “很简单,因为亚特伍德是我师兄,他的老婆玛利亚是我前女友。”那人谈及过往有些悲愤,还有些复仇的快感和幸灾乐祸。 这些窃窃私语和各处的动静都躲不过楚斩雨的耳朵,楚斩雨一不小心听了一场伦理大剧,他挺希望自己暂时没有听力的。 接引他们的人很快到来,前前后后地簇拥着他们,楚斩雨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身上巡梭着,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麻井直树也没有看到什么值得注意到东西。 第132章 愿您的国度降临(4) 为首的女士很年轻很漂亮,脸上化着淡淡的妆,蓝色的大眼睛随着睫毛一闪一闪的,她大方地率先伸出手说:“楚少将,久仰久仰,我是阿黛尔·辛普森,之前和您有过一面之缘。” 麻井直树也听过这个名字,他看了看这个女人,总感觉她有点脸熟。 科研部里正常女性不多,辛普森女士算其中一个:她发丝柔顺,外套和长裤都平整洁净,不见一丝褶皱,领口塞着白色的丝巾,里面露出一点红色的衬衫颜色,再令人赏心悦目不过的职场女性形象。 “我是被临时拉来的,本来是负责整理文书工作的人,所以一会到了那地方,会有专门的人员领你们下去。”阿黛尔笑道。 她扫了两眼连在两人之间的链子:楚斩雨不放心科研部内里,又重新把这条链子手铐找来了,毕竟麻井直树说过他身体里有异体,虽说真实性有待考证。 外来的人越往里走,就越觉得科研部的装修是全火星基地最尊贵最讲究的地盘,就连乔治·伦斯的战时豪宅和科研部一比,也显得像个土味的暴发户。 高耸半透明的穹顶,上面光亮的电子屏,实时分析着关键天幕系统的健康状况,在夜晚的时候,地板蓝光粼粼,简直如海。 外面能看见盘旋着的四维投影,投影由科研部及培育中心所有工作人员的名字组成,像行星恒星组成的绚烂银河,在头顶上缓缓流动,璀璨的微光不断变幻,整个科研部笼罩在果冻般的柔光里。 每块银白色的墙壁,都是独立整块切开的合金材料,造价极贵且有着亲肤质感,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厅地板,铺着大理石砖,清晰地倒映出挑着小型货件的无人机,匆忙的研究员和推车的影子。 外面有一道单独列出来,不在交通系统内部,而直达培育中心的短途列车线。 和阿黛尔说的一样,她就是出来跑个过场,等到楚斩雨听到真正等在那里的人说话时,瞬间松了口气,是认识的人。 阿普林·斯通挠着头走上前来,照例查看了他们的保密证书:第四支配者存在的消息并不在所谓绝密档案里,然而这个胚胎却实打实不能随便告诉外人。 斯通也是受命于危难之际,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藏在科研部底下,被临时抓来导航,然后被科普这重磅消息时也是懵的。 昨天时的斯通博士:“不对啊,我保密程度不才c级吗?这可是s级的绝密档案,怎么登月跨秘了?” “我刚刚申请给你改到s级了。”老师陈旭然高深莫测地摸着胡须说道,斯通在心里腹诽:不是该陈清野去吗?他是负责异常生物研究小组的组长诶! 斯通还没见过这个东西,他穿着一身严实的防护服,把全身裹得只看见一双眼睛。 他在此之前也没见过这个未知胚胎长什么样,说实话他比楚斩雨紧张多了,越不知道越爱脑补,前三分钟他的想象里还没有进化出三头六臂和无数触手吸盘,现在死到临头,只希望这个胚胎长得不要太恶心。 “楚少将,麻井少校,好久不见。”斯通顶着一双晚上连续熬夜到五点的黑眼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除了他之外还有不少一脸严肃的中年研究员,正投来不满的目光。 “这个保密协议上说……算了,几百条我不想念你们也不想听,简单地说就是,不能把这里看到的所有东西透露出去。” “我保密级别是a,能进去看吗?”麻井直树问道,他内心对里面的东西莫名有点抵触:不过谁会对支配者特别向往呢? “没事没事,b级以上的都能看。”斯通老不正经的一个人,保密级别升到s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身负重任,天下大事一下子落到了他的肩膀上,说话也一改初见时的咋咋呼呼,一夜之间从男孩变成了男人。 一群人带着他们进去,骤然黑下来的环境,麻井直树的视力依旧能看清两旁竖着等人高的巨型试管和里面陈列着的休眠虫卵:由各大虫类变异而来的异体叫拉莱耶,很多拉莱耶身体里会留存着尚为虫时的卵,这些卵被科研部收集起来进行研究。 走近点看,还能看见里面卵衣里面裹着的幼童,楚斩雨知道那是科研部尝试把人类和比较温和的异体进行融合,突破残忍的流水线筛选……不过看起来似乎是不太成功,这些孩子顶多是畸形儿。 这时麻井直树忽然感觉楚斩雨拉住了他的手,链子太长,中间还隔着好几个人,他拉住麻井直树的手,把他拉得离自己更近。 “按照陈清野博士在信息里的说法,最坏的情况就是科研部所有人都被异体取而代之,而且在外还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是在问出‘你是谁?’之后,代替陈旭然的异体才现了原形,还顺便感染了几个人。”楚斩雨手里捏着一撮其中一人掉下来的头发。 尽管这里没有其他人,所有人都很安静,但是目前的情况太严峻,除了内部比较相信的这几个人,他们谁也没法信,连交流都不说话,只采用信息发送的方式,还特意把屏幕调得非常暗淡。 “可是,也不能排除那被感染的几个人本来就是被替代的人。”麻井直树在个人终端里写道,“问题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人之巅这种能力发动的条件是什么,信息差太大了,我们非常被动。” “以我目前看到的,条件应该是科研部的研究员及其家属,和实验体。”楚斩雨把头发捏了捏,感受它的构造和质地,“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是潜在的危险。” 他在麻井直树的手心里写道,“如果我发疯,你立刻杀了我。” “您对我也是。”麻井直树轻声道。 远处亮起一阵乳白色的亮光,第四支配者:人之巅的胚胎,终于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没有斯通博士脑补的那些奇怪模样,它就是很纯粹的像一个被羊水包裹着的婴儿,在目光注视中,偶尔会颤动一下。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清它脸上有完整清晰的五官,不同于刚出生浑身皱巴巴像小猴子一样的新生儿,这个“婴儿”通体洁白,头顶有一些稀疏的黑色胎毛,蜷缩在一个巨大的收纳舱里,大眼睛微微闭着,嘴唇淡粉色,看起来小小的,很柔嫩。 和来看它的这一批人隔着荆棘一般密的装备和电线,而在这里工作,操纵各类仪器的竟然是一些小孩子,仔细看他们的身上都有编码。 实验体,不过好像又不是普通的实验体,看起来眼神太呆板空洞了,楚斩雨脱口而出:“仿生机器人?” “少将好眼力。”一个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说道,“没错,人在这么安静这么与世隔绝的地方工作,肯定精神会出问题,所以我们才用机器人。” “能再走近点看吗?”楚斩雨问道:“离得这么远,只能看个大概轮廓。” “您说笑了,本来这东西在我们手里研究就如火中取栗,我们自己人都不敢离支配者太近,虽然它看起来像个普通婴儿。” “我一直想问是怎么判断它是支配者的,这小东西…挺大的小东西,看起来就是个极巨化婴儿嘛,远看还挺可爱的,我还以为会是有人脸的章鱼嘞。”斯通博士蹲在一边看了这个婴儿半天,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心里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庆幸。 这也是楚斩雨想问的,他升级了一下问题:“既然看起来像个普通婴儿,各位是在哪里发现它的,又是怎么把它转移到这里,判断它就是第四支配者呢?”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那个中年人看向它,“其实它被发现的地点,就是科研部。” 第133章 愿您的国度降临(5) “这个事您是知道的,邦妮·布兰度。” 楚斩雨想起来了。 …… 在刑讯安东尼·布兰度的时候,楚斩雨掺杂的个人恩怨极大,这个温尔尔雅的年轻人,好像变成了一个屠戮不死不休的愉悦犯,在得到了全部消息后,神志不清,濒临崩溃的安东尼被折磨至死。 所以政府和科研部决定瞒着他,分析了安东尼的供词:他说话条理既不清晰,专家们费了老大劲才解构出他想表达的意思。 安东尼瞒着所有人,娶了一个半变异的女实验体,惊世骇俗程度,不比一个人和一只羊结婚差;他的说法是,他对人造支配者的研究就在已经怀孕的妻子身上。 但他的妻子去向不明,于是政府又以“斩草除根”的表面说法,让楚斩雨去调查这个女人的下落,就算不是支配者,逃亡在外的实验体绝对不能流入社会。 楚斩雨没花多大劲,因为她就在科研部,这个女人应该是太饿了,不然也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那么多人眼前。 在科研部聚会的夜晚,谈笑风生的推杯换盏外面,她像一只被拍死在玻璃上的蚊子,吸饱了血而腹部鼓起,但是全身除了腹部又很干瘪,枯枝似的双腿在风中晃晃悠悠,很快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力。 不知是因为她久未做基因修正手术,还是被肚子里的孩子吸干了养分,总之她年迈衰老得可怕,骷髅披个人皮都比她强些。 这个衰老的女人,呆呆地趴在玻璃上,昏花的老眼睛里闪着懵懂好奇的光。 要是在妙龄少女眼里看到这种神采,人们会觉得怜爱,然而在一个老骷髅眼里看到,只会让他们感到头皮发麻,年龄是最好的照妖镜和滤镜。 楚斩雨当时也在那里,尽管她如此衰老,经验丰富的他还是认出了她就是邦妮·布兰度,他让大家稍安勿躁。 然后带着人追了上去。 枪声不断响起。 “别跑!!!” 楚斩雨一枪打中了她的右脚。 “再敢跑,我就杀了你!!” 邦妮衰朽的老体摇晃着逃跑,所有人都能看出她已经没有反抗社会的力量了,但楚斩雨代表政府的意志,当局依旧不惜用最野蛮的武力来捉拿她。 如躲避猎枪的兔子,她仓惶地奔跑着,凭借着实验体仅存的速度和灵敏,在夜色里,楚斩雨他们竟然跟丢了。 其他人气急败坏,楚斩雨想了想,让他们埋伏在周围,他自己单独带了枪,朝她最后消失的地方慢慢地走过去。 邦妮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垃圾桶,她踮着脚,婴儿一样纤细的手翻找着,找到了啃剩的鸡腿骨和被擦干净的奶酪。 老女人慢慢地缩进了垃圾桶,盖上盖子,她崎岖干巴的牙齿咀嚼的时候会发出很大的咯吱声,她知道有人在追她,虽然不知道是为何,本能的恐惧驱使着她不要发出哪怕一点点声音,攥着食物等他们离开再吃。 而楚斩雨也早就来到了这垃圾场附近,垃圾场的巨型挖机发出轰鸣声,不断地回收着厨余垃圾,而邦妮并不知情她快被卷起来放进分解机里搅碎了。 “她在看宴会的食物,她应该很饿才对,所以是有可能在这里的。”楚斩雨担心一群人又把她吓跑,所以孤身前来。 他看着臭气熏垃圾堆,心想她要躲最可能躲垃圾桶,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她挖出一个毫无痕迹的洞来。 而垃圾桶目测有几千个。 他把脚下的瓦楞纸板踩出轻微的响声,鹰隼一般的蓝眼睛扫视全场,不放过任何一个垃圾桶细微的动静;他憎恨安东尼,恨到他对有关一切都生出虐杀的想法。 但是现在这个老女人身上说不定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关键是上面的人,命令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带活着的她回来。 幸好邦妮并没有特工的潜伏能力,随着楚斩雨时不时弄出令人害怕的动静,难熬的僵持让邦妮最终还是憋不住气。 她想透过桶盖和桶身的缝隙看看,缝隙却瞬间出现了楚斩雨的眼睛,冷漠地,捕猎式的兴奋地打量着她,邦妮被吓呆了。 他揪着领子,一把将她拽了出来砸在地上,邦妮发出痛苦的哭泣尖叫,手指在楚斩雨的脸上挠出长长一道。 “你也别怨我,要怨,就怨你命不好,遇人不淑,嫁了个恶魔吧。” 楚斩雨看向她的肚子,心想没出生的孩子没有人权,实验体的孩子也没有人权。 邦妮看着他,眼睛里又惧又怕。 一发子弹不足以让实验体死去。 楚斩雨心想着。 他拔出枪,对邦妮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对她的腹部开了一枪:毕竟是那个恶魔的孩子,人类和实验体结合只会生出畸形智障的小怪物,最好也别留在这个世界上。 剧烈的疼痛袭击了邦妮,她捂着肚子大哭起来,眼泪鼻涕顺着皱纹流了满胸口,脏兮兮的裤子上除了食物残渣满是血污。 看着这一幕,楚斩雨竟有些可怜她。 他给发了信息,说是找到了她,然后看着他们把女人捆绑起来,随后按捺不住内心的厌弃,打了报告回了统战部。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楚斩雨问道。 后面? 她抱住了一个士兵的腿,讨好地笑。 “安东尼……安东尼?安东尼!你回来啦!今天煮了土豆焗豆子……你喜欢吗……喜欢的话……可以夸夸我吗?” “你看……我有了我们的孩子……你可以对我…多笑笑吗…我喜欢你……” “这个老女人好像刺激过大,出现幻觉了。”他们盯着被抱住大腿的士兵,他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安东尼也是金发碧眼。 邦妮咧开了嘴,满口稀疏的牙齿让她曾经的笑靥不复少女时代的美丽;但是无论是年轻还是老年,名为“爱情”的提线依旧缠绕着她,让她变成一个看到和他相关的,就会手舞足蹈,歌颂真爱的提线木偶,甚至丈夫已经死去,都无法使其彻底消失。 楚斩雨力道过重,在把她摔到地上的那一刻,她嘴里没吃完的鸡骨头也直直地戳破了她的脸颊,鸡骨头伸出来,血流不止。 “不管怎么说,你丈夫的问题不能怪你,你也是个苦命的人啊。”金发士兵有些不忍,掏出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污渍,帮她用衣服盖住了她血污的窟窿。 “安东尼!你终于来看我了!” 邦妮嘟囔着亲吻,然后她弯弯的眼睛里流出血一样的眼泪,然后无声地抽搐起来,骨关节不停发出叮叮当当的摩擦声。 她盯着所有士兵的眼睛,说道: “愿您的国度降临。” 士兵们嬉闹的说话声停了,空气像一块凝结的猪油滞涩,只有远处歌舞升平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犹如另一个世界。 他们放下了武器,跟着邦妮,在这流满鲜血和甘油的土地上行走,邦妮漆黑裸露的的干跛双足因为飞快移动,被石子和易拉罐锋利的边缘划拉得鲜血淋漓,黑中刺目。 她盘腿坐下,生出了一个婴儿,那婴儿皮肤粉白,头顶有着稀疏的黑色胎毛。 “愿您的国度降临。”她又说道。 前来寻找久不归队士兵的支援人员看着眼前的一幕,惊恐地睁大眼睛。 一群士兵变成了异体,它们簇拥着一个巨大的婴儿,缓缓地朝他们转了过来。 第134章 愿您的国度降临(6) 完整的,洁白的婴孩,足足有等成人高,它被裹在羊水里,那模样让人想起一只卧在母亲身旁的幼鹿。 像雨后耕地一样湿润的雪白色腹部,松软的毛发,清润的,大大的眼睛,像被洗过一样,它吮吸着不知什么,看向他们。 此时局部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人们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异体伸出畸形的手臂,把新生儿托举向灰色的天空,雨声连绵,更显万籁俱寂,夜色缄默。 为首的人揉了揉眼睛。 是的,这只新生的幼鹿,嘴里咀嚼着 长长的,那像是风干腊肉一样的东西,就是死去多时的母鹿,母鹿平静而幸福地随着幼鹿的牙齿咀嚼,而上上下下移动。 她的脸上带着筋疲力尽之后虚弱的,幸福的微笑;造了生命的生命,她的全部,都在与自己血脉相连之人的唇齿间辗转留香。 他们看着这一切,腹部无法遏制反胃和恶心,好像有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握住了他们灼热的胃袋,可是却迟迟无法将目光移开。 到了关键的话茬,中年人的话音却点到为止,楚斩雨问道:“后来呢?” “那些支援的人突变了,后来我们发现所有人靠近它都会变成异体,最后用强制的药物让它陷入了休眠,再用机器搬运的方式把它运回了科研部地下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说。 “您贵姓?”楚斩雨盯着他的眼睛。 “梅林。” “那么,梅林先生,这种东西怎么想都应该快点摧毁吧?你们竟然还把它放在人群如此密集的科研部的底下,而且就提供给我的文件来看,维护它的装置并不完全稳固,是吗?”楚斩雨质问道。 “这个啊……”男人想了想,“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 他摊开手:“该怎么办才好呢?” “您什么意思?” “如果要把一个海洋的水倒进一根试管里,无论如何海洋都不可能久留在这里,迟早要化为吞噬天地的浪潮,将这个世界彻底淹没。”梅林上前一步,竟然伸手托住了他的脸颊,轻轻地抚摸着,“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只有把问题本身释放出来。” 楚斩雨对上他的眼睛,竟然有点恍惚。 “少将,不要看!!!” 还未等他说话张嘴,麻井直树已经飞身而起,砍断了这个人的脖子,鲜血打着旋飞出去,浇了楚斩雨和麻井直树全身都是。 包围着他们的所有人,包括没了头的梅林纷纷从兜里掏出枪支,举枪便射,楚斩雨也瞬间反应过来,一肘把麻井直树压低,这一方房间里弹光闪烁,斯通博士嚎叫起来。 “……” 说时迟那时快,楚斩雨伸手扯过斯通,把他垫在自己身后,一个强力的扫堂腿把周边所有的人全部放倒,飞快地夺了所有人都枪支,他看见那些机器人也转了过来,他边往后退边厉声大喊:“跑!快跑!!” 麻井直树背起傻愣愣的斯通博士,链子飞快拉动出刺耳的声音,楚斩雨一眼瞅见他们来时的路已经完全被卵衣孩子全部堵死。 他赶紧打断支撑天花板的横梁,扑朔朔的灰尘和石头如鹅毛大雪,把怪物全部堵在后面,“嘭”的一声,门在身后关上了。 斯通博士电动丰唇在风中凌乱,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迅速过,好像坐在一辆性能极好的越野摩托一样,麻井直树稳稳地拖着他的身子,然而百米走廊瞬间到头。 “这边。”楚斩雨一脚蹬开一块掩饰性的石头,露出绿色的安全通道标识。 斯通博士欲哭无泪:“这什么情况啊!怎么忽然就开枪了!!”麻井直树干脆把他抱住,一手捂住他的嘴巴。 通道上倒挂着钟乳石一样地无数试管,里面淡绿色的溶液滴滴答答地落着,楚斩雨脱下自己长长的风衣外套,兜头盖住了麻井直树和斯通,溶液落下来,在他的身上瞬间烫出无数个烧焦又迅速愈合的洞。 “唔唔唔……”斯通博士惊恐不已。 楚斩雨倒着跑还跑在前面,他拉着他们擦着液体的边过,他拔出麻井直树腰间的刀,横刀一劈。 其他两个人这才发现头顶的天花板正在不断地下降,而地面在不断地上升,上升,上下呈合拢之势,远处那代表着外面空间的小小的光点,正在越来越小。 麻井直树在心底骂了娘。 然而这时楚斩雨却忽然停了下来。 “别走了。”楚斩雨拉住了麻井直树,“再往前走,我们都会变成它的一部分。” “人之巅么?”麻井直树放下斯通说。 “不是。”楚斩雨说,“那只是个被造出来的怪物,我现在觉得把它称为支配者,是我们有失考虑。”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回去找它。” 斯通博士一下跳起来,“不是?逃还不逃,居然还要回去找他们?” “听我的。”楚斩雨摸了一下墙壁,他用个人终端的屏幕光照了一下,他们这才发现墙壁变得像人的皮肤那样淡粉而娇嫩,表面还能看到血管慢慢搏动,流淌。 “我不听我不听!” 斯通已经被吓傻了,他站起来拍拍裤子就要往那个小光点那里走去。 …… “回来吧,这里是你永远的家。” “每个人都怀念童年,怀念无忧无虑,待在母亲的身体里,什么都不必思考,因为母亲的思想就是你的思想,蜷缩在羊水里,如被人从冰水里捞起来,放在暖和的被子里一样,营养会从脐带滑到我们的身体里。” “尽管过于亲密无间,你甚至无法动弹,但那又如何?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无论你是卓有成就的社会精英,还是人见人恨的渣滓,她都会包容你。” “羊水里的黑暗,第一次让人感到心安,因为这里是母亲的身体,她孕育明亮的眼睛,深爱着孩子血色的肌肤。” 这是谁? 斯通隐隐约约地问道:“诶,你们有没有听见一个人在耳边说话啊?” “咔擦。” 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嘿,那个家伙,不准动。 啊? 啊什么啊?你家里人没告诉过你,未经允许,别乱动别人的东西吗? 对不起。 男孩走过来收拾东西。 这是你做的游戏吗? 是啊,怎么了?想嘲笑我? 另一个男孩鼓起勇气说:不是的,我觉得你做的游戏很好玩,很有创意,我从来没玩过这么好玩的游戏,讲真。 那是你根本没玩过游戏吧。 啊……是的…… 没见识的小子,我叫艾伦·布什内尔,你要是还想玩我更好玩的游戏的话,就来芝·柏德博士那里找我,当然你要是没兴趣 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男孩背着电脑离开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问那个黑头发的男孩。 “我叫费因·克利夫兰·罗斯伯里。” 罗斯伯里……他念叨着这个姓氏,说好的,我知道了费因,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他还没走出去几步就尖叫了一声。 刹那间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楚斩雨撑在他身体上方,鲜血从他的脑袋里不断地渗出来――一根血管洞穿了他的头部。 血管的位置动了动,从里面分出不少毛细血管,紧紧地贴在楚斩雨的咽喉上,血管里细密的森森白牙挑出了楚斩雨的一根血管,一块肉被活生生撕了下来。 “都说了……别动……” 楚斩雨深吸一口气,伸手把那根有成人腰粗的管子拦腰砍断,他依旧撑在上方,替斯通挡住了绝大多数的异体分泌液。 第135章 愿您的国度降临(7) 他也注意到,几乎是在他们停下来的瞬间,不停滴落的溶液就消失了,再往头顶上看的时候,那些倒挂着的试管也不见了。 “对…对不起。” “没什么,你没受伤吧?”楚斩雨用指腹擦去脖子上的血,目光四处巡逻他的全身,伸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还行……” 斯通惊疑不定地慢慢站起,刚刚他的心率跟点了炮仗一样,浑身的冷汗把衣服滋润得像是从洗衣机里捞出来的一样。 楚斩雨背着斯通,把他从头到尾用衣服盖的严严实实,他们按照他说的回去看看;斯通趴在他的背上感觉有点惭愧:要是自己不在这里的话,他们完全不用顾虑自己的。 不过楚斩雨似乎很熟悉这里,居然连安全通道在哪都知道,他便问道:“楚少将,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话音一出,楚斩雨脚步一顿。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居然知道安全通道……” “我没来过这里。” 楚斩雨很快说。 回到刚刚对着他开枪的房间,原来安稳坐落在那里的胚胎,科研部的怪人,机械人,卵衣孩子,此刻都已经不翼而飞。 “你们看这里的墙壁。” 麻井直树打开探照灯,照亮了肉粉色的柔软墙壁,摸上去的确有生物皮肤的感觉。 “很像婴儿。”遗落的弹壳在他们脚边打转,楚斩雨捡起完全被打空的弹匣说,“墙壁刚刚不是这样的。” “那些人呢?”斯通东张西望。 “不知道,先看看能不能离开这里吧……但愿不是我想的最坏的情况。”后一句话他压低了声音说的,然后楚斩雨从抽屉柜子里找到了不少抗体,他打开检查了一下里面,才把它们递给其余二人。 沿着原来的路上去,是一截长长的楼梯,像条蛇一样盘旋而上,和他们来时确实不太一样了,昏暗且狭窄,三个男人并列走都嫌窄,也不知道是哪位天才设计的,后异潮时代居然还有这么原始的楼梯。 而且楼梯间还弥漫着一股食物发酵后的怪味,不香不臭,闻着难受。 “没有信号。” 麻井直树指着个人终端说。 然而楼梯的每一层都没有门,斯通心想要是有门,他俩也能蛮力砸开,三个人走了快一个小时才找到一扇有门的地方。 门上有密码锁。 麻井直树刚想暴力破坏,楚斩雨却阻止了他:“现在形势不明,还是低调为妙。” 可惜墨白不在,不然就能直接破译接管了,现在没信号也联系不到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他转头看向斯通:“博士,你知道怎么开这把锁吗?” 斯通看起来犹豫了一刹那,他低着头打开自己的个人终端,楚斩雨发现他这个终端是银灰色的,很奇特。 屏幕投影出一个半透明的女形,一个听起来有点耳熟的女声问道:“斯通博士,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前方距我一米处有一处五级密码锁,破译时间需要多久?” “五分钟,请稍后。” 麻井直树惊讶于斯通居然有这样的装置系统,应该是他个人研究的,楚斩雨却忽然回忆起了这个女声的主人,再看向斯通时的眼神已经变了:复杂而哀怜。 随后屏幕的光芒黯淡下去,数据的微光密密麻麻地闪动起来,楚斩雨抱臂四处观察着这周边环境:墙壁是肉粉色,楼梯和扶手都是非常坚硬的白色,走在里面的感觉非常温暖,空气湿度也很高。 这里…果然像生物的体内。 “好了。” 大门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虽然头顶的备用光照依旧很昏暗,但是几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因为走进去一看,两边是在熟悉不过的用合金玻璃幕墙隔开的一排排实验室;但是本该忙碌的实验室却一个人都没有,整个走廊上能看见的只有他们映在玻璃上的倒影。 刚刚如此热闹的科研部,居然一下空荡了,熙熙攘攘的吵嚷声依稀犹存在楚斩雨的耳边,他面色凝重地走在队伍最后。 这个环境把斯通这辈子看过的所有鬼片都唤起来了,他本来就害怕,现在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阴森的气氛加持,恐惧感变成了双倍,他絮叨着尝试和他们聊天来缓解内心的不安感:“这个地方有点像那个电影《寂静岭》关怪物的地方,你们俩有人看过吗?虽然现在灾难电影不是很卖座了。” “没看过。” “等出去以后我把碟片寄给你们,真的特别好看,不看就亏了。” “……” “呃呃……对了,今年选美比赛,冠军那个女的,我觉得长得一般,脸上全是雀斑,虽然清秀肯定清秀吧,但是选美第一还是有点离谱了,刚刚和我们碰面的那个女士都比她漂亮,虽然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说起来她和你长得……” “博士,我们安静点吧。” 楚斩雨感觉自己耳朵里好像塞了一对蜂窝嗡嗡作响,一路就没安静过,闭上眼睛,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初去宇宙观测中心的路上,再一次回想起了被话唠支配的恐惧。 他忍不住对斯通博士又高看一眼,在现在如此怪异恐怖的环境里,他和麻井直树的警惕都拉到最高点,生怕从上面地方忽然冒出面目狰狞的怪物,打他们个猝不及防,而他却还能若无其事地聊天。 其实斯通被自己吓了一跳。 等一下。 阿黛尔·辛普森。 这个名字,这张脸。 他见过的! 还记得去偷酒喝那会,他和安桂贤陈清野一起看的火星基地异体调查报告,里面有她的调查笔录,陈清野当时说这个女人颇有可疑之处,给斯通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她和楚斩雨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他的额角一阵抽搐。 说起来他也觉得奇怪,就算专职接待的人没时间,也轮不到她,怎么会让管理文书的人来接待楚斩雨。 一个非常可疑的女人,出现在了如此怪异环境里,显然不是巧合,但是我,要告诉楚斩雨吗?可是火星基地异体研究报告……安桂贤说过不能泄密,绝对不能让楚斩雨知道,泄密要上军事法庭的。 “那里有人。” 麻井直树停在一群人身边。 这些人直直地躺在走廊上,都穿着实验服,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斯通认出了面罩下属于自己熟人的脸,顿时笑容满面,摇着手刚想上去把它们唤醒:“嘿,阿比盖尔,你怎么在这儿,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别靠近他们。”楚斩雨蹲下来,并不用身体去触碰,他看了看这些人,“还活着,不过是不是人就不知道了,毕竟刚刚有异体变成人的先例,当务之急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也不能把他们丢在这里不管。” 不知道多久才能离开这里,如果这些人是人,醒来后长久吃不到东西的话……楚斩雨挽起袖子,把刀还给麻井直树。 “砍吧。”楚斩雨说。 斯通博士震惊地看着麻井直树抬刀,完整地砍下了楚斩雨的双臂。 砍断的地方瞬间就长好了,血都没来得及流出来,不知道愈合过程有没有维持一秒;就这样他们重复了两次后,四根手臂落在地上,楚斩雨接过刀把手掌的地方抹去,再细细切开取出骨头。 然后麻井直树把随身携带的塑料袋子,以及刚刚从实验室里顺来的保鲜膜递给他。 楚斩雨把处理好的手臂用医用保鲜膜裹好,装进袋子,掏出油性笔在上面写上“食品级物资,若有需要可随便取用,危险,不要随便乱跑”的字,还留了火种在旁边。 “这样应该就没事了。”楚斩雨拍了拍手,把手掌捡起来装进口袋,“要是我们在里面耽搁太久,这些就是我们的备用了。” 麻井直树点了点头:“再下次我来吧,也不能完全靠你的。” 然而斯通已经被他们惊呆了,目光在他们两人和地上徘徊,实在忍不住: “你们在干什么?啊?” 第136章 愿您的国度降临(8) “准备食材啊。” 麻井直树说道。 斯通沉默地看着这两个人,好像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什么不适,搞得他好像是个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人似的。 楚斩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露出了那种“事实就是如此我们不必再讨论”的表情,看得斯通牙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把他看傻子的五官表情摁下去。 “这里应该有备用的防护服。”楚斩雨打开其中一扇玻璃门,果然柜子里有他想要的东西,“我们两个不需要,倒是你,博士,保险起见,你还是穿上吧。” 他向外望去,走廊里面除了他们之外三个人和躺在地上的乌泱泱一大片人之外,再无其它动静,偶尔会传来一丝咕噜的声音,像是有谁在咀嚼和吞咽。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脑袋完全懵了,这里到底是不是科研部?” 斯通按他说的把自己裹在厚实的防护服里,感觉自己像一桶捂在被子里的沙丁鱼罐头,走廊里原本闷热的空气越发热了。 麻井直树虽然没说话,但是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也不清楚现在情况,只是按照楚斩雨的命令来行事。 “我想找个有信号的地方,向外面传递信息,这件事……说来话长。”楚斩雨拿过麻井直树的刀,他忽然又走到地上一个孩子的身边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斯通这才看到,角落处的这个小孩居然没有穿防护服,只穿着简单的短袖短裤。 然后楚斩雨掏出刀,在这个孩子的眼窝处又深又狠地捅了一记,稠腻的鲜血慢慢地流出来,昏迷的小孩却并没有挣扎,楚斩雨把他抱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嘴唇安抚地碰了碰他的伤口。 他含住伤口,吮吸着流出来的血,这个动作看起来完全是下意识的,麻井直树很吃惊,也不由自主地看着他。 随着这个孩子脑部的血流干净,他原本瘦巴巴的身体却不断地伸长拉宽,头发变得稀疏苍白,全身也开始出现密布的褶皱和老年斑——斯通的眼睛睁大了,因为躺在这里的这个人,竟然是他的老师陈旭然。 “刚刚的出血量,流出来的有三斤左右,这是人类不可能承担的。”楚斩雨捧着老教授衰亡的脑袋,摘下衣架上的白大褂,轻轻地盖在他的尸体上。 “方才在中心医院,来探望陈清野的‘陈旭然’是异体化身而成的人类,而原本在这个身份上的人类却早已被它同化死亡。” “我很难和你们解释这一切,而且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必须向外传递信息,我很肯定科研部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消息闭塞的铁塔。”楚斩雨舔干净嘴边的血,“墨白,她现在在科研部,只是不知道在哪里。” “墨白应该在试驾hme。” “我还记得去那里的路。”楚斩雨说,“总之这一路上,只要看到小孩子,就别轻举妄动地靠近。” 一路环境昏暗,出于谨慎他们看到墙壁上的灯光开口也不敢去动。 换做平常他们可能放松一些,但是身边还有着斯通博士这么一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和异体赛跑大概率要输的文弱科学家。 于是他们都用个人终端自带的照明探路,照明的灯光面及范围有限,却也照出了沿途躺着卧着站着的许多孩子。 黑暗中,三点幽幽漏着的光亮石沉大海,几乎起不到什么安慰感,不过以楚斩雨的视力,在黑暗里他依旧能看清楚: 身边倒着的几乎全是孩子,而碰巧的是,都摆放在道路两侧,多余的堆叠起来,不会阻挡从这里经过的人,而它们的面目已经腐烂得一片模糊,像肉色的一团马赛克。 麻井直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目光四处搜罗寻找着,希望自己不要看见自己所熟悉的那张幼小的脸。 斯通咬着牙齿,抓着连接着他俩的链子;他的冷汗从刚才开始就没停过;他是个灾难片爱好者,觉得那些大战丧尸和怪物的主角很帅,可是他从没打算自己现实中参与进去,而且就目前看来,他大概不是无所不能的男主角,而是随时会赔命的路人炮灰。 他们屏息凝神,走到走廊尽头转弯,才知道他们站在了大厅第五层的环形步行梯上,微弱的灯光向下坠落,黯淡的大厅像只野兽的血盆大口吞噬萤火。 “地上有脚印。”麻井直树说。 地上的确有印子,很大的凹进去的一块,因为太大遍布整个大厅,所以第一眼没看出来这是个脚掌印,脚印之深,像是虫子从苹果钻出来的洞口那样深。 “下去看看吧。”楚斩雨提议道。 越往下走,能看见的孩子就越来越多,他们定格静止的姿态也各异不同:有的呆坐眺望,有的垂眸沉思,有的呼呼大睡,有的追逐嬉戏,有的泪流满面……仿佛他们走入了一座大型孩童艺术蜡像馆。 但是在这种闷热的空气里,却并没有闻到那种腐败后的臭味,反而是一种古怪奇异的香气,非常黏稠馥郁,像水果和花。 他们沿着楼梯走下去,站到这个深印,应该说是很深的洞穴边上,然而黑压压的一片沙漠也看不见,幸好斯通博士在附近发现了一个散光手电筒,楚斩雨接过来往下打光,他们都纷纷伸头向下看去。 那是一张婴儿的脸,平静地沉眠在黑暗里,嘴角带着一抹似悲似喜的笑容。 至于洞穴周围,也已经全是尸体了。 这些尸体看起来都是孩子,楚斩雨拿刀割了其中一个的眼窝,放血,一气呵成,和陈旭然一样,她也慢慢地变成了大人:黑色的头发和粉白色的肌肤,眼睫下一点海水的蓝色,让其他人都认出了她的身份。 麻井直树和斯通纷纷面露震惊,楚斩雨倒是早在意料之内,露出一点苦笑的意味来,波澜不惊地说道:“这位是我们刚刚都见过的那位阿黛尔·辛普森女士。” “……!?” “看来真正的她已经死了。” 斯通啪地打了自己一下,搞学问这么多年,第一次对唯物主义产生了怀疑。 “博士,科研部一共有多少人呢?” “我想想,好像是十三万四千五百六十七个人吧……培育中心那边就不太清楚了。”斯通没事的时候,经常会抬头数实时系统的状态显示,数上面的人名,久而久之,就记住了这个数字。 “在经过的地方我做了标记,按照标记,我们已经把科研部走了一转,而我刚刚一直在数我们沿途上的尸体。”楚斩雨说道,“目前,我数到的尸体数量为十二万四千四百六十五人。” 斯通:“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科研部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楚斩雨指了指洞穴里那张婴儿粉嫩的脸,“那些看似是人类的同事,实际上是异体的一部分。” “人类?异体怎么可能取代人类呢?不是说异体不可能有自己的思想的吗?” “那么,如果是克隆呢?” 楚斩雨说,“就像赫柏计划里批量生产的克隆人那样,支配者完全地在身体里克隆一个人出来,这个由异体克隆的人类,和原主从外貌和心灵都一模一样,原主死去后,它就能完全占据这个身份。” “等一下,你说在身体里?!”陈清野看向科研部里,现在那肉粉色的柔软墙壁,思维忽然发散到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维度。 “我知道了!现代克隆人需要完全配对合适机械系统构建的流水线生产,而人体中也有干细胞,主要来源于生物体内的干细胞,以及人工诱导的干细胞,干细胞具有自我更新能力,多向分化潜能,以及未分化或低分化等生物学特性,在分化上分为多能性、专能性和单能性干细胞……” 他忽然明白了楚斩雨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就是,科研部已经是它的身体了?而我们这些研究人员,就是身体里的干细胞,通过干细胞,它能够不断地制造细胞,和克隆复制有很像的地方。” 楚斩雨却问了他另一个问题,“在所谓‘陈清野’死前,你和陈清野说话时,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和他平时一模一样。” 陈清野是塔克斯小组现任组长,负责人造战士生产的赫柏计划。 人之巅。 人造的支配者。 楚斩雨心想,这就是以克隆体为主要存在的实验体,组成的支配者,它对科研部所有人的报复,也许是也想让这些研究员也感受一下被困着,生命无法自主的感受吧。 第137章 愿您的国度降临(9) 老旧的铁门哐当一声砸到墙上,楚斩雨的军靴上顿时满是灰尘,他们的鼻子都猝不及防地被一股久经发酵的发霉味偷袭了,脑子里仿佛进了蜂窝,嗡嗡作响。 楚斩雨举着手电,把兜里装着的手掏出来分给他们捂鼻子,看着血糊糊的断面,斯通博士立刻坚决拒绝了他的好意。 “这里的路是通向培育中心的铁道。”麻井直树手里是一张斯通博士刚画好的地图。 楚斩雨打开手电,把漆黑的台阶照得透亮,角落堆积着灰尘,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十分整洁干净的科研部,现在看起来却像废弃了十几年无人清扫一般。 走到哪里都找不到通讯设备,信号也发不出去,能想到的出去的办法就是坐培育中心和科研部之间的露天铁道。 这条地道整体走势朝下,和之前的楼梯一样窄得吓人,感觉得屏住呼吸走,幸好不长,走了大概十分钟,斯通就看见尽头出现了他记忆里熟悉的地方……但是是一扇非常古典老式的木门。 “我们现在所处位置距离地面应该有八十米,等到了铁道上,露天环境下应该能收到信号。”斯通博士说道。 但是现在环境诡异,斯通说着,内心忽然很没把握这扇门打开之后会是什么。 而楚斩雨手里拿着刚刚顺来的一把匕首,用刀尖撬开了上面和科研部环境极不相符的一把铁锁,一看就很有年头。 然后他还没来得及打开木门,就听见一声尖叫,黑影窜出,不知什么东西一把撞开了门,以楚斩雨感受到的力道,至少是一头崽子被猎人夺走的母熊。 他眨了眨眼睛,然而什么都没看见。 倒是麻井直树和斯通都对他猛然后退面露疑惑,于是楚斩雨说:“刚刚有个东西撞了我一下,你们没看到吗?。” “少将,在我看来,是您自己开的门。” 楚斩雨正欲回答,这时非常应景地响起了啼哭的声音,尖细且刺耳,好像有人拿着绣花针在耳膜上滑来滑去的。 “呜呜………呜呜呜………” 听起来很像是风刮过,然而这种情况下,谁也说不准是什么,只是光听到就感觉骨头里冒出了千万只蚂蚁一样,毛骨悚然,这声音让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站在原地沉默片刻,过了一会,楚斩雨摇了摇头:“走吧。” “呜……呜呜呜……” 斯通博士半只脚跨进了木门,这时麻井直树猛然回头看向他的身后,他没有听错,啼哭声这次近在身边。 “趴下!”楚斩雨大声喊道。 他拿过麻井直树的制暴刀,和那迅速逼近的白影骤然对上,细长如药针的喙状物洞穿了坚挺的刀面,楚斩雨干脆把刀背在身后,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它。 要是常人,这和绝对已经变成碎片了,幸好楚斩雨并不是常人。 这个喙状物,不是什么鸟类,而是一个形状极其扭曲的孩子,他像一柄软剑一样,刚刚直直地冲着斯通博士的脑子飞来。 “呜呜呜呜……” 异体被楚斩雨攥成拳头握在手中,它的身体的确柔软得不可思议,让楚斩雨联想到橡皮泥和果冻,而伴着汁水飞溅的清脆爆裂声,这个穿着白衣服的小怪物发出一声急促的哀嚎后,在楚斩雨手中被扯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麻井直树非常迅速地抱住斯通,把他拖回了木门内,斯通最后一眼看到门外的景象,那竟然是一张张死白衰弱的面孔,形成一堵人墙,把出口牢牢地堵住了。 “你们看上面。”楚斩雨抬头看着天花板,拎着满手血肉说道。 刚刚丢掉的散光手电筒在地上咕噜噜打了个转,再被异体的血一浸,被染成血色的人造光照亮了天花板上几乎看不见的景象。 本该是金属材料的银灰色天花板,此刻却完全是一片破败的古旧木板,横着蛛网和灰垢,和门外一样的面容密密匝匝地挤满了整个天花板,而且随着他们的走动,这些面庞还会跟着一起移动,苍白稚嫩的脸颊反射着屠刀饱满的雪亮。 这一幕,十分安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吗,救命啊,来人啊!!” 这个声音,是安桂贤! 斯通顾不得被吓到的惊慌,连忙站起来,向声音的来源地跑去,一下子挣扎的力气之大,甚至麻井直树手抖了没按住他。 “博士!!小心危险!” 麻井直树喊道。 “算了,跟上去看看。” 这是担心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到处乱跑徒增变故,而且通往外面的这扇门看起来也是出不去了,毕竟还要带着斯通这个大活人。 爬上楼梯,果然能看到大厅里一个穿着白大褂和防护服的人,他已经尖叫得晕了过去,此时正半卧在斯通博士的怀抱里,看起来弱不禁风如姣花照水。 “小贤子,小贤子你醒醒啊,小贤子!”现在晕过去指不定永远都醒不过来,斯通急得噼里啪啦打他的脸。 这时他才明白当时楚斩雨有急事要唤醒他时为什么要扇巴掌了:人急到一定程度,那真是八般武器齐上阵。 “这又是谁的部将。” 麻井直树不认识这人。 “这位…是博士的朋友。”楚斩雨蹲下来示意斯通放开手,得确认一下这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异体,然后他抻开安桂贤的眼皮,用光照他的瞳孔,瞳孔缩小了。 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这时周围一片静寂,呜呜的啼哭声显得分外清晰,这种声音太能唤醒人原始的恐惧,连麻井直树都眉头紧皱着。 楚斩雨嘴里咬着三十公斤的散光手电筒,把手指比在嘴边,让他们噤声。 “……” 一直到那让人头皮发麻的啼哭声消逝无痕,然后又过去几分钟,楚斩雨这才冲他们点了点头:“安全了,但是最好还是别说话,我建议用个人终端交流。” 散光灯照眼睛的刺激让安桂贤身子抖了抖,目光里慢慢有了聚焦,在看到眼前的都是自己认识的正常人时,这个八尺男儿竟然眼含泪光,抽泣一声,泪如雨下了。 “wtmd……第一次看你这么顺眼过。”安桂贤扒着斯通的衣服,颤抖地大哭起来。 这时麻井直树忽然又警觉地看向一道忽然出现的身影,但是在看清楚那一刹那,浑身战前绷紧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 桌板明净的房间里,一台和电视有异曲同工之处的视频播放器停在桌板上;饱受惊吓的安桂贤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泡面,心满意足地坐在角落里,熟食和熟人已经抚慰了他被巨人观恐吓到的心灵。 虽然不知为何,但是自从到这里之后,即便大声说话,也的确没有人脸跟踪了。 “少将,所有能出去的通路口,已经完全被合金门封锁上了,我无法获取他们的权限证书,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在去宇宙观测中心的路上。” 她说的是发现薇儿的废墟。 刚刚忽然出现的身影就是墨白,看到她,楚斩雨有种劫后逢生的庆幸感,他现在有点疑神疑鬼,看什么都觉得可能是异体假扮的,但是机器人不存在感染的可能。 而且在没有网络支持的情况下,墨白还能帮他们稍微捕捉到一点若有若无的信号,这时楚斩雨正踮着脚站在通风口扇上,把个人终端瞄着扇叶,屏幕上偶尔会显示出可怜的一点信号,他每打一个字就断一会。 但是对楚斩雨来说,已经足够。 麻井直树把这间实验室里的紧急治疗仪推到安桂贤和斯通身边,他们是普通人,刚刚又跑又跳又撞的,指不定出点不易察觉的内伤,现在他们肯定得带着他俩,要是半路上内伤发作,根本找不着地方救命。 斯通谦让了下楚斩雨,建议他先扫描一下他刚刚脖子那里骇人的伤口,他刚刚可是被血管整个穿了过去,堪堪挂在肩膀上那种,楚斩雨要了摇头:“现在我最要紧的,是必须向外界传达情况。” 第138章 愿您的国度降临(10)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确安全了,食物和水,以及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无疑让所有人都安分下来。 “他刚刚是真厉害啊,被那个奇奇怪怪的血管穿破脖子居然能自动把快掉下去的脑袋扶回来。”斯通博士的目光还在楚斩雨的脖子上来回徘徊,像在打量一段钢材。 “我记得有一次在战场上他被一根钢筋掉下来腰斩了,但是也是一下子就长好了,一点也看不出原先断裂的痕迹,甚至血都没流出来多少。”麻井直树说道。 “真是个怪人。”安桂贤咕噜噜地喝泡面,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泡面的,也是神人了,难怪能和斯通博士当生死之交的朋友。 “和我聊聊统战部呗,反正没事。” 怪人? 可是统战部的六个干员,谁又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呢?那是经过实验的层层淬炼,我们几乎抛弃了人类的身份,才取得了超越人类的力量。 他心中一动,忽然诉说起来。 斯通博士,我不介意告诉您,统战部就像我新的家庭一样,在你们科研部看来,我们可能只是一群成功的实验体罢了,但对我来说,这群怪人就是我的家人,尽管像我这样的人,从不奢求他人的善意。 你说我是日本武士世家? 看来您听了不少有趣的论调呢。 别看我时时刻刻带着把刀,您恐怕也以为我这是武士刀吧?其实真正的武士刀很脆的,战场上和人火拼都容易碎,这只是把制暴刀罢了,所以我没有那种传言里的刀术,和异体战斗,什么花架子都不管用。 而性格上来说,我是个寡言少语内心戏很多人,没什么意思,就不自我介绍了。 至于其他人,委婉点说,凯瑟琳喜欢结交一些英俊的男性,您再帅一点就进入她的食谱了,不不不,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她倒不是嫖娼,只是很喜欢一夜夫妻,不然少将早就把她丢到配种所去了,不可能在这和她雷声大雨点小。 墨白和我一样,生活也很简单,不过想想生物机械也不会有太多生活娱乐,大部分时间她都很随和,像个普通的女高中生一样,只有她偶尔流露出来的……那种遵守人机认知模块而闹出的幽默感经常弄得所有人都哭笑不得,不过我很喜欢她。 奥萝拉长得很可爱,很漂亮,您要是看到她,绝对会被她那种甜美纯洁的邻家女孩模样吸引,不过是个路怒症,开车的时候一旦堵车,就会把前面司机的族谱梳理一遍,开战斗机也会这样骂骂咧咧,也不管异体并没有族谱和爹娘可以供她辱骂。 所以一般需要王胥这种以“你好我好大家好”为人生准则的和稀泥专业户和她结伴出行,不然我真担心我们统战部的外部形象,毕竟在前线的出镜率还是蛮高的。 …… 至于少将他,我感觉我从来没有看懂过他,他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又残忍得可怕,是的,我用残忍这个词来形容他,如果他忠诚的对象换成德三那样的政府,后果不堪设想;我想也许是他童年时代受到的训练和教育,多少对他产生了负面的影响。 他经常让我联想到他的母亲泰勒,不止是外貌上,两个人气质也很像。 我曾经有幸见过她,其实我有一段时间也思考过她在科学上是否有自己的私心,或者受到其他人干脆说她就是个做人体实验的疯子的影响。 在她死后清算财产时,人们发现她在银行里的存款甚至不到三万,我听到这个消息是很震惊的,因为明明她那么慷慨解囊地救济福利院和孤儿院,身边的人囊中羞涩时她也会真情相助,这样一个人怎可能是个几乎没有存款,接近赤贫的人呢? 大概是出事的前一天,麻井直树深知他们大概率要分道扬镳,不安回荡在他的心胸里;泰勒博士走在去拯救他人的路上,可是那时的麻井直树只想救自己和他的弟弟,此刻如果泰勒发现他的异样并询问的话,麻井直树说不定会瞬间破防道出真相。 但是泰勒没有,麻井直树站起身,握着枪离开了,金属碰撞门框的声音让独坐发呆的泰勒转过头来,惊讶地注视着他。 她说:我还有事要做,你去忙你的嘛。 她明显不太好意思,应该是心意不在这上面,因此连一贯无所谓的语气都带上了斟酌,麻井直树感觉自己内心的那个名为亲情至上的雕像快要破碎了,他的心砰砰直跳,他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他说:那么我走了,下次见。 她说:嗯,下次见 女人向他点头致意,笑了笑。 那天麻井直树也见到了楚斩雨的父亲楚瞻宇,话说这俩人的中文名字是真像。 楚瞻宇向来行事不羁,他披着外套,袒露出宽阔坚实的胸脯,他有些疲惫地坐在吧台上,胡茬一个月没有刮过,此刻显得他有些老态了,反而陌生起来。 他的手边是一杯在这个年代格外珍贵的调酒,醇厚的酒痕,一看就是好酒,楚瞻宇却把这杯酒推给了他喝,麻井直树不解,他笑着挠了挠头,说自己最近养生了,保护身体,必须和烟酒这些都分手。 麻井直树接过来喝了一口。 楚瞻宇喝着矿泉水也不亦乐乎。 听说您的朋友陈清野博士,是现在塔克斯小组的组长,曾经的塔克斯小组,和统战部一样也是一群怪人。 但是怪人和普通人的也并无不同,而和他们来往,也十分轻松惬意,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并不需要走什么流程手续,只需要向他们表示你愿意加入的决心便好。 每个年代都有自己的英雄,人们总说哪个年代是英雄的年代,可是是年代塑造了英雄,而不是英雄创造了年代,我不知道我们和塔克斯小组相比,究竟算不算英雄………凯瑟琳之前开玩笑说,问异潮如果结束的话,她会不会被后人记住。 其实不会的。 她不知道人造战士这段为了存活而不得不创造杀戮的血腥历史一定会被隐藏,就算被爆出来,也只会被钉在人类的耻辱柱上。 这时楚斩雨却说一定会的。 凯瑟琳喜滋滋地说:希望后人把我战斗时的英姿描写得帅一点,最好还能附上我的美照,这样以后年轻的小伙子被咱的美貌惊艳,也只能感叹这样的美女他们却碰不到,因为那会我都已经化成灰啦!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我不禁失笑。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博士,楚斩雨的手里有一个记载着所有死去军人的名字的记事簿,像词典一样厚厚的一本……一旦有人死去,他就会在上面写上名字,死亡时间,因何死亡,点名册上活着的人死去,也会被他划去,直到上面一个人都没有为止。 所以,我们都是怪人,而我们这些怪人都很清楚,未来将付出什么代价。 …… 而刹那间空间化作齑粉。 这时麻井直树的身躯颤抖,猛得睁开眼来,他睁眼的那一瞬间,和倒吊在天花板上的楚斩雨的面孔相对。 他双眼紧闭,身上满是半透明的血皮,又像蛋液又像蛛网,像一张血红色的婚纱盖在他身上,连接着每一根毛孔。 他的神色,和光洁的身体,也如孩童一般天真、单纯,整洁,他安静地倒吊着,半边脸颊布满了金色的眼珠裂缝,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里面像有千万个人在挣扎一般。 科研部外。 “怎么这么久不出来。”凯瑟琳坐在高高的车盖上,忧郁地抽了口烟,“在商讨什么国家大事和宇宙存亡吗?我看这科研部看起来井井有条的,也不像是出事的地方啊。” 第139章 阿弥壳断层之怪(1) 都说人没事的时候喜欢幻想,楚斩雨说 他出来之后就带她去民政局扯证,凯瑟琳在长痛和短痛之间选择了非常痛。 她甚至开始想入非非,眼巴巴地希望科研部里忽然冒出算命的玄学大师,劝诫他俩结婚风水不好,说自己命里克夫,好让楚斩雨知难而退。 她跟个二流子似的外套捆在腰间,随着身体的的动作而不断变动的蓬勃肌肉线条,再配上她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和点缀在眼角 处的几点雀斑,乍一看有点像男生;有不少路过的女人也会向她投来欣赏的目光。 凯瑟琳挺了挺胸膛,从车盖上蹦下来,在镜子里打量自己这张漂亮的脸,心里暗骂楚斩雨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我这脸,这身段,这么善解人意的性格,花心的说法多难听啊,我这纯纯是为了广大单身男青年的幸福而努力奋斗。” 一边的士兵听她这番暴论,只好装聋作哑,庆幸自己各方面比较平庸,入不了这位大佛的眼;虽然女性太柔弱了不好,但是就凭凯瑟琳这种能徒手拍碎人天灵盖的身体强度,普通男性也怕她一不高兴辣手摧花。 “这横看竖看起来,真没啥问题啊。”凯瑟琳肘了肘一旁的士兵,“你说呢?” 士兵还没说话,她就自言自语道:“算了,我直接联系他吧,看起来没事直接退了吧,一群人待在统战部门口也挺挡路的。” 他们穿的都是便装,开的也不是军用车辆,停在门口也不是很引人注意,可是这么一大群身材结实高大的人停留时间久了,总会引起个别人的注意。 “虽然很想再散发一会魅力,但是晚上才是我的表演时间。”凯瑟琳拨弄着个人终端,然而一直没人接通,“又不接通讯,在里面干嘛呢?” 她发了短信:“在干嘛?” 幸好楚斩雨对面很快回了消息,虽然略显敷衍:“我去吃饭了。” 原来在吃饭,这么一想,凯瑟琳也有点饥肠辘辘,看着这段对话,这让她想起了以前讲的屌丝和女神的经典对话:比如搭讪时费尽心思想了半天话题,然后女神忽然撂下一句“我去吃饭了”或者“我去洗澡了”然后屌丝满怀期待地等她回来继续聊,但实际上女神不会再回复他了,这就是一个摆脱的理由,说好听点就是给你找个台阶下。 不是,我在想什么? 凯瑟琳一拍脑门,她想了想,又问楚斩雨:“里面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的话我带着人撤了,外面看起来也没什么。” 但是楚斩雨回复道:“不,你进来问他们我在哪里,来他们说的地方找我吧,我有事要和你交代。” 一说交代,凯瑟琳脑袋里只能浮出几个字:去民政局扯证结婚。 顿时天都塌了。 病急乱投医,她扯着一边的士兵说道:“快给我支个招,要是有人逼你相亲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让人知难而退。” “这这这……”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啊,说好的我们统战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王牌中的王牌呢?”凯瑟琳睥睨着他。 士兵看起来很为难,他三十二岁,光棍至今,是一名忠实的去死去死团成员,在军中常自号无所不懂,可相亲咨询太超出他的业务范围,他也犯了难:“少校,我们是军队的专业人士,不是结婚访谈节目。” “完了完了。”凯瑟琳急得原地打转,“这可完了……我不想结婚啊!!” 她现在也是非常后悔,楚斩雨给过她不止三次机会,她却没有好好珍惜,把他为数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然而人生没有后悔药,人生却可以急中生智。 这时她瞄到一个推着蛋糕车的经过,于是凯瑟琳灵感忽至,她算了算楚斩雨的生日,发现今年11月11日,正好撞上了为期一周的大阅军,作为少将的楚斩雨肯定转轴不过来,生日自然顾不上,虽说他往常也基本不记得自己生日。 机会这不就来了嘛! 虽然楚斩雨不过生日,但是每个人内心对生日蛋糕都会有一点向往的。 有个心理论据:比如这里有a和b两个人,如果a在b的心中印象足够坏,而a又忽然做出了b比较喜欢的行为,就会让b觉得a有可取之处,对她的缺点就不会太追究。 她赶紧叫住蛋糕车,让他加紧做个蛋糕提在手里,然后深呼吸一口气,面带崇敬的微笑,提着蛋糕走进了科研部。 血。 一滴,两滴。 麻井直树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刚刚他还和楚斩雨以及斯通博士一起惊险无比地行动,可是一转眼,却看到了这番景象。 他微微侧过身,发现自己手脚倒还是能动弹,短暂的视野发黑后,他看见楚斩雨不是倒吊着的,而是头向下地被泡在巨大的实验舱里,舱壁是半透明的奶白色,而楚斩雨身上那层红色的“蛛网”仔细一看是从他身体里衍生出来的。 “你醒了?” 一个女声传来。 抬起头望去,一个穿着白外套的女人站在实验舱前,话是对他说的,但她却看向的是楚斩雨,那种痴迷的目光病态而扭曲,麻井直树认出了她:“阿黛尔·辛普森……” “记性还不错哦,谢谢你还记得我,作为奖励,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阿黛尔其中一只蓝色的眼睛俏皮地眨了眨,手里拿着楚斩雨的个人终端。 麻井直树左手扶着墙半跪在地,脊背微微佝偻着,如箭在弦上的满月之弓,右手执刀,漆黑的眼里闪着森冷的光。 “别那么凶嘛。”阿黛尔在实验舱上敲了敲说道:“大家都是朋友。” “我可不是你的朋友。”麻井直树质问道:“你是谁?” “这算问题吗?” “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就杀了你。” “哎呀好可怕啊。”阿黛尔甚至主动把胸口凑到他的刀口上,“你当然可以杀了这个叫阿黛尔的人啊,可是她死了关我什么事呢?对吧?” 她轻轻地说:“就算你把我切割成几万块,死得也只是这个叫阿黛尔·辛普森的研究员罢了,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你是……异体?”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恕我不回答。”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支注射器,动作非常快,就连麻井直树的视力都没能看清楚,针头刺破肌肉发出轻微的“呲啦”声。 一种剧烈的疼痛瞬间袭击了麻井直树,仿佛有人把他的胸膛直接撕裂开来,然后把他的五脏六腑捣得一团糟,那感觉好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他甚至忘记了惨叫。 浑身的肌肉不断痉挛着,腮边生理性的泪水被阿黛尔轻柔地拂去,“不痛不痛哦。” 情急之中,麻井直树像溺水的人抱紧浮木一样,抓住了阿黛尔的胳膊,这力道直接勒断了她的手臂,然而阿黛尔一言不发,硬生生忍下来,只是垂眸看着他。 “你们的意志力真的很强,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是释放剂,能让你们脑袋里那个芯片在两小时内完全失灵,我很期待失灵之后你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要是变成新的支配者的话,就能看到你们和人类自相残杀了。”阿黛尔揉了揉他的头发。 “楚斩雨少将好像有什么身体保护机制一样,变异变到一半他就下意识地自杀了,不过当然没成功,但是他像休眠了一样停止了所有生理活动,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所以只好把他泡在释放剂里咯。” 说着她也佩服这些统战部的干员。 因为释放剂成瘾性很大,如果不去意志力抵抗的话,它顶多就会让你痒得厉害,可是要是去抵抗的话,就比戒毒还难熬;而这种药对于这些身体更接近于异体的人造战士来说,就像沙漠里几个月没吃饭的人面前摆着一桌国宴一样。 “我也很好奇是什么让你们这么坚持。” 冷汗和泪水齐刷刷地落下,面对敌人不该怯弱的这一丝理智勉强吊着他的意志,让他没有发出一声哀嚎,麻井直树下意识地看着实验舱里楚斩雨的脸,和他离得是如此之近,而阿黛尔除了个别轮廓柔和之外,恍惚间他们的脸完全可以重合到一起。 “为什么要帮助他们呢?明明你们都被科研部那些变态折磨过,到底是为什么要保护那些伤害你们的人呢?” “你到底是……” “我应该是阿黛尔·辛普森。”她微笑着说,“不过没关系,等你变成支配者之后,也想不起来你是谁,我是谁啦。” 第140章 阿弥壳断层之怪(2) 释放剂… 支配者…… 她到底在说什么? 麻井直树费劲地呼吸着,疼痛占据了神经系统能感受到的一切,四肢百骸好像有压路机碾过去一样,但就算如此,他也不会把身子蜷缩起来缓解疼痛,因为止痛起效微乎其微,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在这个很明显是敌人的面前展现哪怕一点屈服。 他在泰勒手底下那十年,因为积极配合用药和术后治疗,所以即便在和异体基因融合程度如此高的情况下,他和楚斩雨也不一样,很少感受到排异的疼痛。 无论是在异体和感染者尸骸遍布的战场上,还是接受常规体检,他都没有任何异常;然而这次好像是攒了这么多年的排异疼痛,在几十秒内排山倒海地袭来,在这种疼痛面前,麻井直树发觉从前属实高估了自己的忍痛能力,硬要形容一下的话,就像有无数只蚂蚁钻进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一样。 “趁着你现在还知道自己是谁,我和你聊聊天吧,唉,其实我本来想聊天的对象是楚少将的,结果他一点情面都不给我,毫不犹豫地自杀了,到现在都不愿意醒过来。” 阿黛尔断掉的手臂慢慢长好了,痊愈速度很慢,麻井直树看了她一会,忽然反应过来:“你是人造战士…你不是异体?” “bingo?” 她打了个响指,侧身坐在实验舱伸展出来的平台上,撑着脸看他。 “我们很快就会是了。”她说,“你想听我聊什么吗?算了,看你的样子,估计也说不出话了,就让我来和你聊聊吧。” 随着她轻巧的话音落下,窃窃私语的谈话声,骨关节扭动开合的杂音所发出的响动,瞬间占据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嘻嘻哈哈的,怨声载道的,叽叽咕咕的,愤慨不已的,威严冷漠的,幸灾乐祸的,阴阳怪气的……阿黛尔的倩影逐渐消失隐去,很快这个“小小的”房间的全貌展露在了麻井直树的眼前: 高大宽敞手术台占据了本该是演员表演的舞台的地方,一个个实验舱也放在本该是观众席座位的位置,每一个实验舱里装着的不是多半是幼儿的实验体,而竟然是一个个泡在液体里的研究员。 那些孩子一样的实验体,则穿着不合身的白大褂,高高地坐在实验舱的上面。 实验体和研究员,两个身份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骤然颠倒了过来。 这时麻井直树浑身的剧痛却忽然消失了,他却依旧被拷在椅子上一样无法动弹,环视四周他现在坐的地方,是观众席的第一排,是一把椅子。 “喂!那个家伙,你凭什么做的比我高!”有个孩子软软地向麻井直树骂道,麻井直树没有回答,谁知道和他们搭话的结果是什么,所以他保持着缄默,在四周下意识地去寻找楚斩雨的身影。 他很快就看到了。 楚斩雨所在的实验舱被摆在很高的地方,处于一块巨型钟表的指盘中央,如一块镶嵌在表盘上的璀璨宝石。 这时宽阔的手术台忽然亮了起来,穿着白大褂的阿黛尔推着一个狼狈的男人走了上来,麻井直树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阿普林·斯通博士吗? 他想喊出声,但是却好像忘记了该如何说话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为什么是他,那个姓陈的男人到哪里去了!” “我们的计划不是要消灭全人类吗?为什么在这么一个过家家的小地方,处决这么一个小小的人类?为什么?!” “说实话,我都习惯了,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嘴上说要干大事,要毁灭全人类,说到底还不是只会做点偷鸡摸狗的小事情。” “就是就是,这才杀了十几万人而已。” “十几万人……呜呜呜……他们死掉以后,他们的家人肯定会很难过吧……为了不让他们太难过,我们把他们的父母子女和所有家人也抓来一起杀掉,好不好!” “杀掉?可是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自然死亡吧。” “你根本一点都不懂,要是被我们抓到,我们可以选择让他们慢慢地死去啊,是不是?这样多好,造过孽的人,他和他的家人没资格安静地死去,必须受尽折磨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不是吗?” “呜呜呜……好残忍…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趴在他们的尸体边上号啕大哭的。” 阿黛尔打了个响指:“好啦好啦,怎么又吵起来了?我们可是好朋友,大家的意见我们都会考虑的。” 下面观众席安静了一会。 “那位姓陈的先生,他没资格做我们的好朋友,所以我找来了他的朋友当‘小羊’。”阿黛尔揪掉斯通博士脸上戴着的眼镜,“现在投票决定,‘小羊’的处置办法。” 她身后的大屏幕亮起。 1.首先切断“小羊”的肢体,然后割断其喉咙,将小羊的身体部位逐一切割。 2.将的“小羊”腰部斩断,使其在极度痛苦中缓慢死亡。 3.将“小羊”的四肢,头部分别绑在五辆车上,然后驱使车向不同方向拉扯,从而将“小羊”撕裂为五块。 4.一种是从脊椎下刀,将背部皮肤分成两半,像蝙蝠展翅一样撕开;另一种是从“小羊”的头部开始,最终将其皮肤剥离。 5.通过绳索或其他工具勒紧“小羊”的颈部,使其窒息死亡。 6.使用针或尖锐物体刺入“小羊”。 很快全场响起了咯吱咯吱的笑声和嗓音稚嫩的讨论声,他们的身高虽然杂乱却并不令人感到厌烦和嘈杂,音律的起伏像是有节奏和安排好的一样,如合唱班朗诵诗歌。 “5太便宜这家伙了吧,划掉!” “6不错诶,可是该选择什么样的针和尖锐物体了,用火烧过的应该很不错。” “我觉得还是注射比较好,无论是切还是砍,‘小羊’会因为痛觉保护机制和失血过多晕过去吧,晕过去的话,岂不是就不能像我们期待的那样了?” “可以用兴奋剂啊,兴奋剂的话,他就不会因为疼痛而晕过去了吧。” “好残忍啊呜呜呜……”一个女孩啜泣着,在六个选项上都划了勾。 “你为什么又在哭?你以为大家会同情你吗?你这个懦弱的胆小鬼!”有个男孩忽然发怒了,他小跑着过来往女孩布满泪水的的脸上狠狠打了一拳。 而女孩仿佛也被这一拳给激怒了,她面目瞬间狰狞起来,抓着男孩的脸在他的脖子上咬出一个硕大的血洞。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打起来!打起来!” “前排兜售瓜子汽水,看戏看戏。” 他们的注意力又瞬间被忽然发生的骚乱所吸引,很多孩子随便勾划了几笔投票单,就乐呵呵地跑过去坐下围观,有的不小心被牵扯其中,也被激怒,瞬间打成一片。 “怎么又打起来了呢?我们可是好朋友啊,不过朋友嘛,朋友之间互相攻伐其实也很正常。”阿黛尔笑着说:“不过要我说的话,还是用绳索勒紧最好。” 这时麻井直树注意到实验舱里的楚斩雨,他因为芯片逐渐失效而过度生长的白骨,已经扎穿了他的整个身体: 背部伸出二十几只七长八短的骨手,左眼旁也长出如单片镜框那样的傍生骨骼,遍布他全身金色裂痕纹路,像阳光穿透的岩石缝隙,里面不断滴落着迸裂而出的血,把舱内液体染得浑浊不清。 这时,他被疼痛震得发麻的脑神经这才渐渐回过神来,慢慢地意识到正在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把人变成支配者……这个女人在开玩笑吗?就算他们感染了,也只可能会变成异体,只不过会因为身体强度,感染突变而成的异体会格外强大罢了。 从这间屋子唯一的窗户看去,外面的天上似乎正飘着细细的雨,在耳畔传来的声音更接近于嘶哑的呼唤。 第141章 阿弥壳断层之怪(3) 斯通非常麻木地站在上面,一动也不敢动,刚刚他还从一场古怪的梦里醒来,一打开门就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他挖掘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发现没见过这里。 然后他就忽然被一群小孩子抬到了舞台边上,靠近了他才发现这不是舞台,这是个很像舞台的实验台,配备的消毒切割探照等道具应有尽有。 他不明所以地被一个女人扯到台上,那女人的手比放在冰箱里的铁还冷还硬,站在台上后,下面还有一群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兴致勃勃地讨论他的死法。 这明显诡异的环境,斯通心里本该非常慌张,但实际上他现在的感受更像是忽然困意席卷,整个人都软乎乎的像泡在沐浴露的温水里,浑身的骨头如被抽出来一样;他低着头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 随着一张张红色的选票背诵上来,大屏幕上那几个选项不断地闪动,那些吵架的,打架的,看戏的,发呆的孩子忽然都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大屏幕。 麻井直树看到那上面却黑了下去,阿黛尔的食指靠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在宣布处刑结果之前,我们先看一场约定俗成的电影,大家请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整个大房间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麻井直树睁大了眼睛,但是即便是他的视力,也难以看清黑暗中这间房子的构造是怎样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的。 房间有了微弱的灯光,一块投影的白幕垂落下来,一排排铺着软垫子的椅子上,都编着号,若细心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都是实验体的编码,麻井直树手里忽然多了一张电影票,他低头一看,电影票上写着的电影名字是《阿弥壳断层之怪》 昏暗的电影院人影幢幢,感觉后面所有的的观众都拼命地互相挤着,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却依旧吵个不停。 他们,不,它们吵架不像是要争出谁对谁错,更不是把道理越辩越明,而纯粹的就是发泄情绪,这些情绪像一锅沸腾油花乱溅的大杂脍,争先恐后地把耳之所听占得满满当当,麻井直树头一回有一窝马蜂住进脑子里的感觉。 一声巨大的破裂声传来,像在深水里扔了颗炸弹,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麻井直树抬起头,看见楚斩雨位于高处的培育舱,已经被过度生长的肢体和骨骼完全挣破了,血红色的肉爆出来瞬间爬满了整个天花板,里面伸出白色的骨骼,几乎代替了横梁和支撑铁架。 而楚斩雨的身形已经看不见了。 麻井直树心中大惊:以培养舱的硬度,这等于是里面炸开了一颗对空导弹,很有可能楚斩雨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那么那个阿黛尔说的话就是真的。 楚斩雨真的…感染变异了? “如果我发疯的话,你就杀了我。” “你对我也是。” 但是… 但是…… 依稀记得刚刚自己还在和楚斩雨以及斯通博士,在地下看支配者胚胎。 然后被追杀,追杀完后整个科研部又呈现出诡异的景象,他们想出去又不能出。 然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时,麻井直树在此刻又猛然睁开眼,又看到截然不同的惊悚景象。 直到眼前的场景又变成这样:从观众席和实验台,变成了一个看起来很正常的电影院,如果不是一边茫然的斯通博士的话,他肯定会以为自己又从一个梦中梦醒过来: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突发情况,他只是独自在电影院等开幕时因为无聊睡着了 他现在快有点分不清真和假,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 想到这里,麻井直树不禁有些迷惘,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他无法动弹,只好牙齿用力咬碎了自己的舌尖,一瞬的痛楚让他清醒过来自己不在梦里。 从进了科研部开始,本该安排好的一切都完全乱了套。 到底他是处在现实中?还是在幻境里? 如果是现实,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是真的吗? 如果是幻境,到底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胡思乱想间,电影屏幕已经亮了起来,站在台上的阿黛尔依旧笑容灿烂,但是台下的孩子们忽然安静,刚刚打架的那一群人也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像是在恐惧什么。 麻井直树正盘算着该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可是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被吸引了。 电影是无声的手绘黑白动画,还是火柴人,字幕也很小,和二战后那些特效作画炫彩到极致的各类动画比起来可以说是毫无特点,电影院里座无虚席,静悄悄的。 一个小小的火柴人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几笔勾勒出来的小猫。 下方开始有字幕出现: “我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这政府安排的一间免费提供的员工公寓里。” “爸爸妈妈都很受器重。” “可是虽然如此,但是爸爸妈妈还是没有钱,一年里能吃肉的机会都很少很少。” “幸好一起住在公寓里的叔叔阿姨都很友善,看在我长身体的份上,他们经常会给我奇特味道的糖果和肉吃。” “虽然拮据,但是我们家养了一只小猫,然后小猫一岁的时候,它死了。”火柴人简单的五官抽动了一下,几颗圆形的眼泪出现在它的脸上,看起来应该是哭了。 “它的尸体在夏天发烂发臭了,那味道很难闻,于是我提着它的尸体,准备把它丢到垃圾桶里去,可是爸爸妈妈却说小动物也是一条生命,应该被埋在土里安葬。” “我看到楼下的花园里有棵大树,于是我带着它来到树下,但是树根旁的泥土太硬了,我的手抠得鲜血淋漓,也没能挖出一个人合适的洞。” “然后我只好把小猫丢在了地上,可是在我准备转身走的时候,我看到一群蚂蚁围绕着猫的尸体,啃食着它,似乎还想把它搬到蚁穴里去当备用食物,我忽然内心迸发出某种冷漠的愤怒。” 火柴人的嘴巴张开了。 “于是我蹲下来,驱赶走蚂蚁,掏出剪刀剪断了猫尸的脖子,四肢,爪子和尾巴,剖开它小小的肚子,看见里面袖珍的脏器,我心中忽然泛起一种怜爱的感觉。” 火柴人的细手伸出去,捧起小猫,嘴巴一开一闭,一张一合,一笔勾勒出的脖子竟然能看出喉头轻微一动的吞咽动作。 仔细看的话,能看出火柴人的线条精细了不少,背景的花草楼房也开始有了细节。 “所以,我把它吃掉了。” 正常人应该是是不会吃这个东西的吧,他心里想到:以为自己会有那种吞咽的不适感,撕裂感,也有可能会恶心得吐出来。 于是他又害怕又有点说不出的期待地等到第二天,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平常能吃到的猪肉粉条,鸭脖鸡架比起来,不过是一团生的死肉和一团加了香料后的煮熟的死肉罢了。 麻井直树终于知道这火柴人电影的吸引人之处在哪里了,因为每跳出一句字幕,这个火柴人的形象就会变得更清晰更接近现实比例,到现在他已经能看出火柴人应该是个黑色头发的男孩子。 “不对,我在干什么?” 当务之急得查看楚斩雨的情况才对。 他目光瞬间清明,回过神来。 然而这一回过神来不得了。 环视四周一看,天花板上柔韧延展的肉体组织和瓷器般洁白坚硬的骨骼已经快要充斥着整个房间了:伸展开来的骨骼像一根根大理石承重柱一般直立在电影院之间,有的还扎穿了不少观影的小孩子。 小孩子吃痛,却被一旁的同伴用手捂住嘴巴,不让他叫出来,整个电影院弥漫着泪水和血水的怪异气息。 第142章 阿弥壳断层之怪(4) 这一幕凄惨够怪异,明明周围遍布被骨骼洞穿的孩子,它们的同伴们却依旧依偎在彼此的身边,任凭蔓越莓酱般的血汩汩地流淌出来,浸润满身,连惊惶都不曾发出。 麻井直树眼睁睁看着全场都被这种怪异的肉和骨头包起来,他倒不在乎这些小怪物会怎么样,他只想快点挣脱出去把斯通博士给救出来,再察看一下楚斩雨的情况…… 因为他再抬眼的时候,断头台都搬上来了,斯通博士已经被几个不知什么时候跑上去的小孩子给驾到上面去了,他正趴在上面无力哀嚎:“冤枉啊冤枉啊,我这辈子没杀过人没图过钱,好吧,小时候偷吃了我同桌饭盒里的一块肉,不要杀我啊啊啊!!!” 他被摁在台子上不断翻滚,死到临头博士先生突然神力附体,几个小孩竟然摁不住他,又叫了几个人上来帮忙。 本来惊悚诡异的氛围被他这一通搅和,弄的像杀猪现场,麻井直树焦虑中生出了一丝诡异的荒谬感,又急又好笑。 刚刚消失了一会的阿黛尔又重新出现在了表演台上,这次她换了一身白大褂。 “各位朋友们,今日我们相聚于此,是为了宣布人类的罪行,他们已经无权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面一瞬间众说纷纭的声音安静了下来。 “从我们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忍受着药物刺激,愈合测试这些讲给普通人听都骇人听闻的实验,他们很多人,还趁着我们懵懂无知,弱小无力的时候肆意伤害我们,用他们卑劣的欲望染指我们的纯真。” 屏幕上的电影还在放着:麻井直树看着屏幕里那个没有五官的少年,少年伫立在公园旁,似乎是感受到了屏幕外的目光,他转过身,黑白分明的天空被羽毛撕裂,变成乌鸦和鸽子,展翅飞向少年的手里,笔绘的眼珠子圆溜溜的,喙啄着他手里的面包。 “那些痛苦的日子,一天都不会忘。” 少年扒开面包的塑料袋子,蹲下来把面包屑洒在地上,小鸟们低垂着圆滚滚的小脑袋啄着,他犹豫着伸出手,慢慢地抚弄着它们头顶的柔软的绒毛,温热的鸟头在他手掌心一晃一晃地蹭着。 他虽然没有五官,但是麻井直树却觉得他似乎是笑了,不存在的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的注视,手指勾着小鸟的下巴。 “之前我在许多人中做了调查,问他们:如果博物馆起了大火,你们是救里面的一只猫还是名画?他们的回答无一例外。” “他们说:如果是一个人和一幅画,我当然会救人,但是你说的是一只猫和一副画,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畜生的性命牺牲掉人类的瑰宝?我救画。” “所以,无论他们口口声声说生命多么可贵,该如何保护生态圈,可是实际上是因为哪怕一个物种不复存在后,都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罢了。” 阿黛尔说,“他们是这个宇宙里最自私,最丑陋的东西,他们保护的生命是人类的生命,可是地球上就算把所有人类都彻底灭绝,这个星球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下面的孩子们大声说道:“没错!!” “越爱做坏事的人,就越喜欢为自己找借口,打着进步科学的名号,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着,践踏着我们的自尊,难道我们的生命不是生命吗?他们自以为是的英雄之举,却带给了我们如此深重的痛苦。” “这就是人类至上主义,为了能让人类生活得更好,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阿黛尔继续说道,“我们将把所有人类都驱逐出去,直到地球上一个也不剩。” 她拍了拍手:“开始吧!” 孩子们也拍了拍手,场内响起经久不息的鼓掌声,如感谢演出落幕。 下面摆放着的诸多实验舱忽然齐刷刷地被打开,里面关着的男性研究员在溢出去的高压水流刺激下醒了过来,他们看起来完全是蒙的,对自己浑身湿透的模样和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小孩子明显是没反应过来。 “今天选到的是……蜗牛。”阿黛尔从投票箱里拿出一张印着蜗牛图案的卡片出来,把上面的图案展示给他们看。 孩子们欢呼一声。 很快那些研究员也欢呼一声。 但是他们的脸上却是毫不匹配的惊恐感,麻井直树坐在前排,亲眼看见他们的身体表面的水分越来越多。 肉眼可见,他们就连动一下都能看到水汽在升腾,表面的鸡皮疙瘩变成了十分柔软的光滑颗粒,而且他们的动作也十分缓慢,看起来就像拍摄镜头被按下了卡帧一般。 他们的背部开始出现漩涡的图案,旋涡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迅速蓬勃生长,背部的皮肤被撞破,一个个棕黑色的圆壳从里面冒了出来,而他们的双腿也开始不分彼此,那是慢慢地融合到了一起。 五官融化在皮肤里,而里面的眼珠从眼眶里延伸出去,开始拉长变细,最终变成一对柔软的,可缩短拉长的触角……在短短不到三十秒的时间,这些人竟然全部变成了蜗牛,麻井直树坐在座位上,已经惊呆了。 然而过了几秒后,随着阿黛尔的一声口哨,蜗牛们纷纷扭动着身子,触角挨到了一起,从它们身上残留的一些人类五官的痕迹,还依稀能看出他们狰狞痛苦的表情。 很明显,这些人的自我认知并没有随着身体的变化而变成蜗牛的意识,他们仍然保存着完整的人类意识。 在孩子们的群情激奋之下,唯独的两个正常人看着这些蜗牛开始互相靠近。 看到这一幕,斯通博士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刚刚挣扎的劲全都泄了,现在,他连救命都不敢喊了,生怕激怒他们,把自己也变成蜗牛,对比起来,砍头还算比较温柔;他不敢置信地说道:“这些蜗牛在繁衍……” 按理说,蜗牛这个物种是雌雄同体,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很正常,但是眼下,斯通博士内心只有恶心和胆寒。 “对于人类来说的话,我还是更喜欢用‘羊’来称呼你们,其实你们是多么弱小的东西,被狼追着,被鞭子打,被牧羊犬咬,就只会咩咩叫,带头的羊走哪你们去哪,可是对内部,但凡出现一只和你们颜色稍微不一样的,你们就会想法设法地踩死它。” 她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不经意般地抬头看向整个身体已经完全消失在失序扩张的骨肉里的楚斩雨,“你也这么觉得,对吗?我看到了你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洗脑术,才能让你对人类如此忠诚,始终如一。” 这时断头台的锯子也开始慢慢地往下掉落,斯通博士不妙地发现,它们似乎不打算像处死路易十六那样给他个痛快,而是打算像锯木那样把他的脖子慢慢地锯断。 “对不起,不能如你所愿了哟。”阿黛尔看出了他的想法,轻轻地说道。 锯子的声音越来愈近,将斯通博士恐惧的情绪唤回了笼中,他脑子里把所有的神都拜了一遍,不顾形象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喊大叫起来:“救命!救命!救命啊!!” 麻井直树看着眼前这一幕幕比地狱还要荒诞猎奇的景象,他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整个人带着座椅站了起来。 “刚刚牙齿能动,能咬碎舌尖,恰恰提醒我一件事,我并不是完全不能动。”他脱掉外套,将外套裹着的椅子摔向了不断滚动着六对刀锋的断头台! 第143章 阿弥壳断层之怪(5) 阿黛尔看起来有些惊讶。 没想到他这个力气不小,木制的断头台一劈为两半,六对刀锋打着旋飞了出去,阿黛尔为了躲避刀锋而不得不后退了好几步,这给了麻井直树救援的可乘之机。 旋转的刀片从中拦断了一堆小孩,血柱噗噗地在他背后迸射出来。 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 麻井直树抢先一步跃上台,将回旋镖似的刀锋稳稳地接在手里,顺势扑倒麻井直树,将他护在身下。 “博士,您没事吧?” 斯通惊魂未定,“你……你怎么在这。” 他后脖子上的肉已经完全被刀锋撕裂开,袒露的动脉血管,像一朵缓缓开放的海棠花,花汁一样的血染红了麻井直树半边的脸颊,衬得他皮肤更是冰白。 他这种受了重伤的人本不该如此大幅度地搬动,但眼下情况紧急别无他法。 “你先走。” 麻井直树把他往怀里一抱,迅速跳下台阶,往房间里唯一可见的门跑去,斯通艰难地回过头,但是意外地是:阿黛尔和那些古怪的孩子都没有追上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他们……” 科研博士的话音卡在嘴边戛然而止,因为麻井直树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别说话。”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时该怎么办,从刚才起他的脑子就一团乱,说实话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里?幻境里?还是在现实里,但是无论是在哪里,优先把没有反抗能力的群众撤到安全地带,才是最重要的。 至少要让他离开这里。 与此同时“铛!”一声重响,几百个小孩被甩到墙上,落地的瞬间便化为齑粉,并不嘹亮的脆响断断续续地响起:那是骨头被硬生生掰断的声音。 麻井直树惊讶地回过头看去,他看了许久才发现那竟然是楚斩雨,光是背影就给人极大的安全感,之所以感到陌生,大概是他背部赤裸的肌肉上伤口鲜血不断,还驮着一大把还再不断往外延伸的白骨和血肉,那些骨肉仿佛有自我意识般地起伏着。 楚斩雨手里扛着从实验舱里临时取出来的支架金属长条,穿过几百个小孩的锁骨和肩胛骨,像挑担一样把站在前面的小怪物们都挑了起来,银白色的金属上黑色脑袋不断涌动,像爬满了密密匝匝的蚂蚁。 “楚斩雨!”麻井直树惊喜地叫了一声,他劫后逢生的喜悦让他忘记了惯用尊称,听到他的呼唤,楚斩雨也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表情看起来似乎有点意外。 然而这一眼,让麻井直树刚刚放松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了,而且慢慢冷了下去。 在背着光的情况下的,楚斩雨周身都很暗淡,他的眼睛却很亮很特别,瞳孔较之以往放大了一圈,蓝色的虹膜里套着金色的圆环,看起来一丝情感都没有,看向他的目光里,也看不出认识他的痕迹。 而原本只存在于他额头一线的金色裂纹,已经蔓延得全身都是,如浮出水面的鱼嘴,一张一合地扭动,连他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出现了被扭曲的掉帧感。 除了阿黛尔之外,其他的小孩子一看到他便害怕地往后退去,刚刚还十分嚣张跋扈的孩子,因为过于恐惧甚至不敢惊动他,只敢慢慢地从舞台边缘离开。 他差点忘了:站在那里的楚斩雨,还是不是人类,还有待商榷。 斯通博士唔唔挣扎着,他也意识到了这点,连呼吸都不发出,手上力道却丁点不放松,阿黛尔似乎笑着说了什么,半晌间,听见楚斩雨冷淡地说道:“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不是你说了算的。” “好啊,不过我相信你会回来再找我的。”阿黛尔拍了拍手,墙壁上微微裂开了一扇门,所有的喧哗和骚动全部消失,鼓掌声和影像停在半空,头顶的天花板像剥开的橘子皮那样缓缓裂开……椅子,实验舱,手术台,屏幕,轰然倒塌消散。 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静谧而整洁的走廊,透过走廊的玻璃屏幕,看见里面排列着的玻璃试管和冰森仪器。 楚斩雨进了其中一扇门,稍后套了件衣服从里面走了出来,径直朝他们走过来,“直树,把刀给我用一下。” 麻井直树把沾满污血的手在衣服上揩了揩,再把那血迹斑斑的制暴刀递给他;楚斩雨接过来,另一只手把身后拖着的长长的累赘肉和骨勉强挽起来,跟锯木似的,才把它们彻底砍断,落在地上还发出不小的动静。 除此之外,四周仍是一片寂静,不见人气,斯通博士看着眼前变得逐渐熟悉的一幕,受伤的身体和嘴唇不住地发着抖,欲言又止,楚斩雨对他们摇了摇头,用唇语说道:“它们还没离开这里。” “……” 死里逃生后的斯通肾上腺激素支撑了他一会,这会后颈伤口的醍醐味跟只盘踞在背后的蝎子,慢慢地挠了上来。 楚斩雨还背着一个医疗箱,沉默地蹲在一边,替他做着简单的止血包扎,手法简单粗暴地撒上碘伏粒,吐出叼着的匕首,在酒精里泡了泡,然后割断了两边发黑的烂肉。 这割断的剧痛让斯通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楚斩雨眼尖手快地轻轻捏住他的腮帮,不让他吞咽舌根以至窒息。 他趴在地上,蹲在另一边的麻井直树手里接过抗体,往他伤口旁的皮肤里注射进去,然后轻轻地把绽开的肉皮合拢归位,消毒棉和实验纱布在脖子上绕了几大圈。 感觉到周边的气息消失,楚斩雨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又往他脖子上套了一个固定塑料圈,“还好吗?” 斯通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总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如果他们真的能离开这里呢?” 除了剩余的孩子,如今消散的剧场内,孤零零地只留下遍地蜗牛,触角交织在一起,他们不甘心地问道;阿黛尔欣赏了一会它们残留的五官狰狞的表情,然后朱唇微抿起,向着广袤无垠的空洞侧耳倾听,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可喜的声音: “嘘,你们听。” ……… “啊啊啊~啊啊啊~敢问路在何方~” “路在脚下~” 一曲罢了,凯瑟琳打了个哈欠:“我真是服了,这是迷宫吧。” 凯瑟琳之前完全没来过科研部,进去以后瞬间被里面横七竖八的道路扶梯迷花了眼,提着蛋糕到处按照楚斩雨个人终端上的地方问路,结果越绕越晕,感觉自己硬生生把科研部的地板都磨秃了几寸。 “计谋计谋,如果能让人看出这是个计,是个圈套,那它就已经失败了。” 阿黛尔轻轻地抓住自己的脸颊,全身将整片肌肤摘取了下来,露出里面男性的真容:翠绿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打着鬈,他有一个希腊式的古典下巴,无论谁看了都会惊呼一声美男子。 他的手按在其中一个男孩的脑袋上轻语道:“真正的计谋是,他明知是计,明知是陷阱,但他必须中计,必须往陷阱里跳,心甘情愿地吃亏受气。” “内心的道德和良知,原本就是无用之物,将其存于内心的人们,是崇高的殉道者;他们终将会被良知和道德绊倒在地,看似是敌人杀死了他们,实则是他们自己选择了为了他人而舍弃生命。” “我想,他们即便中计,也都是聪明人,必定能在濒死的那一刻意识到计谋的陷阱位于何处,但无论重来多少次,他们都逃不出这等计谋。” 安东尼·布兰度整了整工整的衣袖和花纹边的领子,看向手中那百年前心上人所赠予他的回绝信,他轻嗅着纸页上面那久经不衰的残香,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 “这名为道德的牢笼,是由水晶,棉花,蜂蜜,巧克力做成的,却牢不可破,比世界上任何钢铁牢笼,都更加难以挣脱。” 番外其三:请杀死那只知更鸟 住在柏林的安东尼等待了许久,才从送信人那里拿到了那个女人的信件,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拆信的动作不要显得太渴望而失措。 信件上是一排排娟秀潇洒的字迹: “尊敬的安东尼·布兰度先生。” “这里是泰勒·罗斯伯里,首先我要感谢您的厚爱,如此赏识看得起我,像我这样傲慢的人怎敢担当得起您的爱慕,仔细想想,也许是我不识好歹呢。” “看了您的信件,我更加确信拒绝您的追求,转而和楚瞻宇在一起,是我这辈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您认为,是因为为少女时代的痛苦,我才对优秀强大的男性有天然的畏惧,但并不是这样的。” “您会这么说,无非觉得是我没有长成您期待的样子,但是又觉得这个想法不足以和您高大的人设相匹配,所以找的借口罢了;在您看来:女孩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出路,就是做一个美丽的小傻瓜。” “在您这位成功人士眼里,对妻子的定义是长相漂亮可爱,在您有需求的时候温柔顺从,相夫教子,任劳任怨,最好还有一点愚蠢和娇弱,恕我直言,您想找的应该不是妻子,而是一个买来的女奴隶。” “至于其他符合这点的异性,其实您早就见过了,那就是把您抚养大的母亲,但是您却亲手哄骗杀了她,不是吗?为了所谓爱情就牺牲家人的男人,哪怕是太阳神阿波罗降世,我也绝对看不起。” “当然,要论看不起,怎么想都是只有您看不起我的份,我哪敢看不起您呢?对于您的爱慕,我还真是受宠若惊;然而说实话,我讨厌您,非常讨厌,大概就是对那种下水道的耗子一样的讨厌吧。” “上次和性别学家亚度尼斯女士聊天时,她很有兴趣地和我分享了为什么女性对女同性恋接受度还不错,但是男性会恐惧厌恶男同性恋。” “因为男性在社会上带有性别意味的审视,原本就是充满了攻击性,侵略性。” “一个女人,她可以漂亮,但不能所有人都觉得她漂亮,不然就是不老实。” “一个女人可以漂亮,但是如果不能服务于你,在你看来,那就是不识货。” “您对我的审视,就是这样,对不对?” “一般来说异性恋里,处在这种被审视地位的是女性,但是在男同性恋里,完全可能有一方男性忽然从猎人变成了猎物,从审视者变成了被审视者,所以会感到不适。” “所以您看,男人们自己都清楚他们的凝视带有侵略性,也不喜欢这种被凝视的感觉,更何况我是一个生理上十分虚弱,面对稍微强悍一点,都无法反抗的女性呢?” “从我出生到现在,一直以来都忍耐着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冒犯,这种冒犯来自于我的父亲,祖父,侄子,兄长,同事,上级,学生……” “当然,其中也包括您。” “你们想象着把我拥入怀中的感觉,认为只要从身体上,就能让我像只被驯化的知更鸟一样,待在笼子里为你们歌唱。” “您说您快要忍不住对我的相思之情了,但我对你们的恨可是忍耐得也够久了,如今我身体虚弱,要不停地服用几百种药物,而这一切,都拜你们所赐。” “记得大小约瑟这对父子,在我十岁时,他们忍不住了,就开始垂涎三尺,心痒难耐;小时候的我不仅是个孩子,还是个孤儿,不得不用智商和美貌依附于罗斯伯里家族,可谓忍气吞声,受尽了他们的欺负。” “他们为了得到我,甚至计算过我的生理周期,把我关在屋子里不准我购买避孕的药物,还做了万全的准备防止我自杀,在第十八个生日时,我在厕所里,看着验孕棒上面的杠,知道他们终于得逞了。” “您恐怕以为我会气急败坏吧,可是我没有,如果是其他姑娘的话,一定会因为廉洁的丢失而难过不已,甚至要死要活,但是我心里只有荒谬感,像看着一群发情的动物乱蹦乱跳,不小心刮伤了我。”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种虚弱的身体素质,我生育的风险必然很大,堕胎流产的风险更大,但是我知道我必须活下来,不能因为被狗咬了就放弃自己;所以我安安静静地吃药养胎,变得很温顺,他们也很高兴,以为我终于看清现实了。” “在小约瑟和他的正室夫人结婚那天,我送了他们一个小礼物。” “我生产时除了累到筋疲力尽,还算顺利,都说孕体酮会让孕妇对胎儿产生母爱,他们一定对这点深信不疑。” “可是我还是杀了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用剪刀剖开了他的心脏,然后把他装进了我准备的婚礼蛋糕里,约瑟在切蛋糕端给他的夫人,夫人却咬到一块肉时,这位尊贵的夫人脸上的表情,别提多精彩了。” “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被所谓的母爱支配而选择留下这个有违人伦的种子,他一定会饱受摧残,一来我不会爱他,二来他没有父亲,因为我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与其让他痛苦地活着,不如让他在感受到痛苦之前就死去,而且,谁也别想控制我。” “说到这里,我的话已经很明白了,我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妻子预备役,您一直以来妄图塑造我,进而控制我,这让我对您的好感荡然无存,更让我看清了您。” “您看似俊美高雅,温柔体贴,实际上是一个自私自利,无所不用其极,内心毫无信仰道德,毫无社会责任的人,您从未真心对待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把你养大的那对父母也是如此。” “您和我最讨厌的那些人一样,庸俗卑劣,可憎可恨,您和其他人心甘情愿豪掷千金得到我的一个吻。” “但是我的丈夫,那个被你们看不起的男人却不花分文地走进了我的内心。” “他从未看不起自己,也从未看不起任何人,在我心里,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英俊最优秀的男人,你们这些人都是烂人,全部加起来都无法和他相比。” “哦对了,您还问了他对我做了什么,能让我如此干脆地嫁给他。” “因为首先,他是一个勇敢忠诚的战士,一个幽默风趣的家伙,一个和我有着相同理想的人,一个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信任他的同伴;我欣赏他,爱慕他,希望能和他共同生活,共同进步。” “我曾和他讲述过我怀孕的经历,但他看向我的眼神,不是那种看脏东西的厌弃,也没有看着可怜人的怜悯。” “他只是很纯粹地看着我,听我讲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能这么轻松地说出来,看来你已经走出来了,我为你感到高兴,这一切都过去了,无论怎样,以后的每天,都是新的生活。” “没错,就是这样,他知道我不需要他的救赎和怜惜;他知道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是一个女人,我首先是他的朋友,然后才是他的妻子,我首先是一个卓有贡献的科学家,然后才是他儿子的母亲。” “他知道他可以陪伴在我的身边,却无法彻底拥有我这个人;我们之间没有征服和怜悯,只有理解和尊重。” “yours,tyler rothbury.” 下面还有一句男人嬉笑似的笔迹:“惦记泰勒博士的家伙,消停点吧,你给泰勒写的信,比我未来儿子买奶粉用的小票还多了;泰勒博士的工作是很忙碌的,没空搭理你,而且就算是想请她喝咖啡的追求者,也能绕地球三周了,你以为你算老几啊?” 这是一个已婚女人对追求者言辞嘲讽冷漠的回绝信,下面附加着那个中国男人胜利者一般的讥讽,即便是透过信件,都能看到这对新婚夫妇嬉笑打骂的姿态。 安东尼握在手里看了又看,眼里却慢慢流露出求而不得的欣赏,以及对这段婚姻那种狼虎一样嗜血的冷漠狠厉: “是吗?” 第144章 阿弥壳断层之怪(6) 斯通博士被扶到一个熟悉的实验室里,看着楚斩雨拿出防护服递给他……这个地方 ,这个动作,他在梦里也见过。 “暂时安全了。”麻井直树拉下一边手按式的电箱阀门,蓝色的电流滋啦啦脆响,头顶暖白色的光慢慢亮起来,不会让处在昏暗状况下的人被光刺到眼睛。 楚斩雨插兜站在一旁,他放大了一点的金色瞳孔和蓝色虹膜,还有身上数不清的金色裂痕,即便衣服遮挡,脸上还是能看到不少,像一只只眼睛在缓慢地眨动。 他这副样子,着实让和他同行的两个人放不下心来,虽然先前楚斩雨的态度没有发生变化,性格上看起来还是个人类。 实验室里停着的医疗胶囊舱和治疗仪被他们翻了出来,斯通躺在里面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们,经历了刚刚的险境,他唯恐这两人决定把他丢下。 不约而同地沉默着,麻井直树也迟迟没有说话,胶着的气氛凝滞在三人之间。 “能不能带我……” 斯通开口嗫嚅地说了几个字,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止住了嘴。 他们两个人都是可以赤手空拳逃命的人,如果不是要顾及着他,恐怕也没这么多顾虑,说不定早就出去了,是他一直在给他们添麻烦,已经帮的足够多了,他们没有理由再带着自己这么个累赘了。 而麻井直树的目光则更加复杂。 “咔哒”一声,楚斩雨解开了连接着自己和麻井直树的链子,把自己这一端连到斯通的手腕上。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想问我,请容我休息一下,整理脑内的思绪,这样我回答你们的问题时会更加清晰有条理,你们也更容易听懂。”楚斩雨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天花板,许久说道:“直树,你负责带着斯通博士离开这里。” “那么其他人呢?”麻井直树问道,“我们刚刚不是看到很多人躺在地上……” “那些人已经没救了。”楚斩雨沉沉地说道,“在这里待的太久,会被消化掉。” “它?消化?”斯通博士惊得坐起来,又被被金属线一把扯到了后面。 “我想想该从何说起吧。”楚斩雨抚弄着自己手掌金色的裂痕,他现在的眼睛非常像镂金的蓝宝石工艺品,非常漂亮。 但是如麻井直树所想:一点感情都没有,对视哪怕只是一瞬间,都感觉是某种物体装成人类,所以他内心不能说没有怀疑。 “你们觉得我们现在在哪里。” “科研部。”斯通即答。 “我们在‘人之巅’的身体里。” 楚斩雨说,“至于你们会看到似曾相识的场景,会感觉到和之前所经历的不一样,那是因为身体里的一切都是时时刻刻在流动在变换的,刚刚我们是不小心走入了它的血管,而血管里的血液每时每刻都在变。” 虽然很震惊,他一提出来,斯通开始往那方面想,想起当时跑进安全通道的场景:“原来那里真是血管。” “早该想到的。”麻井直树苦笑道:“我现在都快分不清真假了。” “那并不是虚假的幻觉,而是我们经历真实的事情,是因为血管随时都在变化,所以我们会遇到处于其他部位的人,比如墨白,安桂贤这些人,但是一不小心,又会立刻散开来,受到其他人的操控也是如此。” 楚斩雨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斯通,“博士,您要做好心理准备,您的朋友安桂贤,有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一句话让斯通博士原本浑浑噩噩的脑袋又清醒了不少,浑身热腾腾的血忽然地冷了下来,他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人之巅,它很接近人类,它充当人类,作为自己身体的主人,但是也不可能精准把握自己身体里所有异常。” “而你们看到的那些孩子,就是构成人之巅身体的细胞,它们会检举身体里的异类,交由身体的防卫系统处理掉。” “还记得在那个忽然出现的安全房间吗,为什么会有那个房间呢?明明危机四伏,不是吗?在场的人,我,你,直树,墨白,还有你的朋友安桂贤。” “我和直树确定自己不是异体,墨白是生物机械,您也不是异体,只有安桂贤,我们不知道他的任何情况;而已经知道这些小孩子外表的异体,会伪装成正常人类。” 不需要他再解释,斯通已经明白了一切,只需要细想一下就知道了,他颤抖着说道:“可是我是从床上醒过来的……之前的这一切,难道不是梦吗?怎么能不是梦呢?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 “那就是你在身体的物质交换里正好被传送到你的房间里了。”楚斩雨看着他濒临崩溃的表情于心不忍,但他必须要这样解释,在下一次交换之前,让他们意识到当下事态和严重程度。 “您还回忆得起刚刚那个把你按到断头台边上的男孩吗?有没有觉得他很眼熟。”楚斩雨垂眸道,不愿看斯通博士身子抖了一下,一瞬间恍惚而茫然的神情。 那个…那个孩子的面容,这么一想,确实有些熟悉,他和陈清野,安桂贤是同学,彼此再熟悉不过;在他的回忆里,那个欢呼着把他的头按到砍刀下的孩子,的确和少年时代的安桂贤有七成相似。 “至于我被挂在实验舱里,其实我也细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应该是我和直树与安桂贤的位置调换了。” “现在科研部到底是什么情况。” “已经很严重了,科研部的所有建筑设施,大部分研究员和实验体,已经变成‘人之巅’的一部分,其他人融入这其中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楚斩雨低声道,“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告诉你们这一切,想办法离开这里,把这里的异常告诉外人。” 麻井直树目光凝重:“还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科研部……绝对不能失陷,这里有着全火星基地的能源总枢纽,天幕系统,制氧程序,要是被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楚斩雨也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我只希望外面要是没事的话,凯瑟琳能够发觉我们太久没出来,会汇报给军委…但愿某些摸鱼的部门能做些实事吧。” 墨白完全和他们失联,个人终端失去信号,没有ai地图指引,在不断变化的,迷宫一般的科研部内部,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 “您作为少将,每天都要收取一堆信息,如果那些部门看到您反常地久久不处理,肯定会到处找您…这么一算,也许他们能够知道科研部的事情。” 麻井直树提醒他,但是这个说法被楚斩雨否决了,“我有助理,你忘了吗?如果我太久没处理信息的话,这些信息会被她处理,机密信息会自动传给墨白,墨白联系不上它们就会传给奥萝拉和王胥。” 然而麻井直树敏锐地发觉楚斩雨有意地忽略了自己的变异情况:现在的楚斩雨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而他却回避了麻井直树疑惑的目光,笑着安慰他道:“释放剂是假的,别太担心,没有这种东西,没有的…” “而且,在那时,陈清野博士和我接触到‘人之巅’,也就是我给你们的嘱托情况:约等于和某个人说话,只要不回应他就不会受到这个人的影响。” 楚斩雨把自己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递给麻井直树,“然而在人之巅身体内部却不一样,你必须带着斯通博士赶快离开,告诉外界,否则我们都会变成它的一部分。” 三人之间的气氛更严重。 斯通博士是想起了人类变成蜗牛的惨状,更可怕的是那些人的思想并没一起变成蜗牛,这太突破下限了;他没有经历过直面异体的情况,而‘人之巅’的感染方式并不详细,还完全突破常规理解。 “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 第145章 阿弥壳断层之怪(7) 楚斩雨忽然说:“要来了。” “什么?” “直树,我请求你们,无论如何都请活着出去,把这里的消息告诉其他人;这是我的恳求,请把这当作我的遗愿来办。” 医疗舱的程序执行完毕,完好无损的斯通博士被自动弹了出来,楚斩雨干脆利落地卸了身上携带的所有东西,什么干粮饼干,匕首短刀,枪支和无害化清洁剂,都让他装进桌子上的一个背包里,塞给麻井直树。 “那你自己呢?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它们需要一个更值得追杀的对象,我和异体更接近,更符合它们异化人类的标准……我不想让你们死。” 一直被保护着的斯通再也忍不住了,他指了指自己的个人终端,“其实,我这上面,有一个人工智能,待会可以唤醒她来帮我们指路,虽然比不上墨白……” 他挠了挠头:“解屏密码是。” 楚斩雨露出一点欣慰的苦笑。 “我相信你们能离开这里,你们也相信我,只要相信我就好,我会活着出来,和你们重聚的。”他甚至掏出残破外套里的那对手掌和火种,递给麻井直树:“省着点用。” 他们还没来得及追问,楚斩雨就推开门走了出去,回首望了他们一眼,眼里蕴藏了太多的情绪,像幅被油墨胡乱的彩画,眼前的一切也像墨汁掺进水一样。 变得模糊不清。 玻璃幕墙上如水雾朦胧,楚斩雨的身影在走廊里渐渐远去,二人耳边都响起了嘈杂的雨声,目光所及倏而变幻,时而是昏暗的长廊拉长,飞速远去,时而是天台上微光粼粼,岁月静好。 斯通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拉长成了一串,恍惚中,隐约感觉到麻井直树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博士!” 周身的空气如发酵的橙子皮,恐惧又恍惚的年轻学者一改往日的聒噪,他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一样,麻井直树甚至能听见他牙齿咯咯打颤的动静。 但他的声音里却无恐惧:困…… 麻井直树的脊背上装满了东西,温暖而挺拔,即便咯也咯得像按摩一般,在极度荒诞恐惧的环境里,斯通博士发现自己竟然感觉到了荒诞而真实的困意。 但他万万不敢闭上眼睛,唯有保持清醒和握住他的手,才能在绝境里找到一点破局的可能:他们答应过楚斩雨的。 所以他只好逼自己,假装眼皮之间撑着议会的承重柱,坚决不能闭上。 然而在真实和虚假,梦境和现实之间,他隐约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朦胧的睡眼里瞧见金发的女人身无所系地爬到满是血污的床头,颤抖着抱起那个新生的婴儿,婴儿安安静静地啜泣。 这一切变幻的场景,在每一次他眨眼时都会变化一次,恐惧和平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内心,斯通博士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一个矛盾体。 麻井直树在他耳边不断喊话,他困倦的眼睛眯着睁着,拼了命想看清身边的景象:世界起源于一片纯真的黑,漆黑的山体,蓬勃的岩浆如骤然破碎的动脉血,迸裂而出,瞬间充斥着,照亮了一切,滚烫的水饱含盐分,在洼地里不断翻滚冒泡,它要在千万年后才能彻底变得清澈温凉。 然后水诞生于天地之间了。 淅淅沥沥的雨。 “博士……” 寒冷温柔的雪。 坚不可摧的冰。 “博士!快醒醒!” 悄无声息的霜。 “斯通博士……” 雨水,冰雪,寒霜,冰雹,它如婴儿的肌肤一样稚嫩,又是坚韧不可磨灭的流体,它是所有的摇篮,它不能像锐器重物那样猛然砸落,置人于死地,但是却可以让人溺毙其中,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斯通博士………你醒………” 水诞生在世界爆炸的火焰里,它是宇宙的孩子,是生命的母亲,它如无色的血液,从天上掉下来,如奶色的橘络,从地里钻出来,它的血管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片宇宙,每个星球上的土地。 “水。” 麻井直树听见趴在自己肩头的斯通博士口齿不清地呢喃了一句。 “博士?你终于醒了……” 他把斯通从背上放下来,发现没有水袋,只好割开自己手腕上的的动脉,把血倒进斯通干裂起皮嘴里。 这一幕让他觉得有点熟悉,毕竟小时候他也这么喂过诚三郎。 那时他抱着还是婴儿的诚三郎,蜷缩在茅草堆里,又冷又饿,人生中再难遇到那样饥寒交迫的绝望处境,现在就算四处露着诡异,也远不及当时孩童面对世界的无力,现在他们俩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强者。 虽然诚三郎很久没给过他好脸色,但是一想到他,麻井直树心中便泛起了无限的勇意;为了能和他早日和好,一起活着迎接未来,就算楚斩雨不嘱托,麻井直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求生的希望。 “按情况来看,诚三郎现如今应该在培育中心,那里应该没事……” 然而麻井直树发现自己根本不敢设想培育中心出事的情况,一旦涉及到唯一的亲人,他就有种手忙脚乱的前兆,于是他赶紧在思绪扩展之前掐断了念头。 “博士?你还好吗?” 他听见斯通的声音喃喃道:“水。” 然而斯通却是闭着眼睛和嘴巴。 “博士?” 恐惧爬上了麻井直树的喉咙,他舌根上像塞着鱼刺和柠檬块,犹豫了许久,才伸出手碰了碰斯通的鼻息和脸颊。 人有呼吸,脸颊温热。 可是到如今。 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吗? “不行,我不能这么想了。”麻井直树舔了舔自己的血,一把抱起斯通博士,就算怀里是个死人,或者是个异体还是别的什么怪物,他也得一起离开这里。 即便情况不明,也不能放着斯通不管。 从这里往上看,能看见上面排列着的楼层,大厅内悬浮的文字缓缓旋转着,除了比以往阴森点似乎也没别的异样之处。 当然,还要除了地上这些尸体。 虽然尸横遍野,可是地上却有一股反常的,令人发醉发昏的香味。 每一具跪在那里的尸体表皮都白皙饱满,像吹足了气的氢气球鼓胀着,个个挺着啤酒肚,只有微光的情况下,也能看到他们表情安详,双手合十放在胸口,头部放在离膝盖十五厘米左右的位置。 这和死在地下停车场的邪教神棍们是同样的景象,定有蹊跷之处。 当然麻井直树也没时间停下来细看了,他戳了戳斯通博士手上的个人终端,说道:“。” 终端屏幕微亮,一个女人的身形投射在空气中,麻井直树这么一看,总感觉女人隐约可见的那茶色头发和绿色眼睛似曾相识。 “这里是莎朵·伦斯,请问有何指示?” 莎朵·伦斯? 听到这个名字,麻井直树便明白了一切,一个男人以死去的女人作为人工智能的形象,这其中寄托的哀思不由分说。 “去科研部大厅。” 女人眼中光影流动。 片刻后说道:“已为你开启局部导航,因无信号,所以私人网络的搭设所需费用,会从您的账户余额中扣除。” 这个居然还能开法律未经允许的黑网,换做平常他肯定警告,但眼下别无他法。 对不住了,这一通走完,博士的钱包怕是要大瘦身;麻井直树有点心虚地想:但愿斯通博士比较节俭,账户里的余额比较宽松,不然他得拿自己的钱去补了。 第146章 阿弥壳断层之怪(8) “前方200m右转,在道路尽头左转再右转进入偏路,在偏路尽头选择从左至右第三条分叉路口,然后在分岔路口尽头向左转,进入分流电梯。” “我以前来这里可从没觉得这里的路有这么复杂。”麻井直树看向ai引导出的虚拟地图,他第一次发现这里弯弯绕绕得活像个迷宫;大约到了第二楼的位置,麻井直树还是担心斯通的情况,于是停下来。 “博士。” 麻井直树使劲摇了摇他的肩膀,掐他的胳肢窝,但是斯通就和睡死了一样怎么摆弄都没动静,而且,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斯通比先前抱着的时候重了一点。 在如此严峻不明的情况下,沉睡显然不是一件好事,麻井直树看似镇定,但是长久无人说话的孤独,还是让他一直以来无视的恐惧,悄然浮出了水面。 他侧身看向下方,已经能看到大厅的地面,那个巨大的空洞里袒露着婴儿粉白色的头部和稀疏的淡黑色胎毛,以及稚嫩的脸上那一抹恬静慈悲的笑意。 楚斩雨瞒着他们的感染情况。 “没有什么释放剂。” 可是他的样子…… 仅从他的外表来看,也许他的感染已经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才自暴自弃地选择放弃挣扎,这个想法刚冒出来,麻井直树却觉得楚斩雨不是那样的人。 只能相信他的说法。 如果把科研部当成一个身体的话,唯儿能从身体离开的通道就是“嘴巴”和“排泄口”,他们是从大厅正门进来的,麻井直树想试试在这里能不能出去,若是“嘴巴”没办法,那就试试“排泄口”。 哪里会是排泄口呢? 根据等量代换成人的身体结构,麻井直树立刻就想到了和代表“嘴巴”的大门相对的——通往培育中心的独轨铁路,想必那里极有可能是在人之巅身体内部充当“排泄口”的地方,下一次物质交换不知道何时才会发生,而斯通又昏迷不醒,必须抓紧时间了。 于是他脱下外套,将外套勒成一根绳子,把斯通和自己缠在一起,一手抱着他,一手撑着栏杆,估量了一下从这里到地面的距离:大概四十米,不是很高。 于是麻井直树抱着斯通一跃而下,直直地落到大厅的地板上。 而脚底的触感是软软的,他讶异地抬起脚板,发现刚刚来这里时的尸首像被泡在水里一样,高度腐烂且发烂发白,从上往下看,的确会感觉尸体和地板已经融为一体。 和方才看到的一样,这里没有腐败的腥臭味,反而有股十分馥郁的香气,很难形容这是什么香,只是本能地感觉这股味道令人亲近,不会招惹厌恶罢了。 他仔细端详了一些地面,发现地面水渍渍的,隔着手套摸了下这些晶莹剔透的液体,一挽起来就像荷叶上的清晨露珠清脆滑落,但是捻在指尖,用指腹细细摩擦时,又感觉像猪油一样十分粘稠。 麻井直树走到大厅前,掀起帘子,深呼吸一口,使出蛮力拉了一下门框和把手:和他预料的一样,咬合得十分牢固。 他只好打开ai地图指引,打算离开大厅去独轨铁路,看看能否去培育中心。 在经过那个空洞时,麻井直树条件反射地看了它一眼:这东西当然有古怪,但是他感觉那里跟有块磁铁似的一直吸引着他的目光;然而这一看,麻井直树却睁大了双眼。 这个沉在洞底的,奇怪的婴儿,它的头部上升了一点,因为它的头顶露出了边缘更多的胎毛,整个头部看起来也更圆浑了,脸颊较之以前更加柔软稚嫩。 麻井直树活像被蛇蜇了的人,浑身发冷地停在洞边,打量着周边的一切,脚下像吊了个铅球一样,沉甸甸地移不开脚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正在慢慢上升的孩童。 尽管每次上升都可能只有几毫米的距离,待它完全露出地面还要很一段时间,可是周围的地面随着它的变化,正在出现令人不安的裂缝,水和血从里面不断地溢出来,洞穴像张吃饭的嘴巴,幅度极小地颤抖着。 他终于想起来了。 颤抖的地面和幽深的凹陷,受到挤压不断往外探出的孩子,此情此景分明像极了产妇分娩时盆腔和待产的婴儿。 一旦细究,这诡异的一幕当然更加诡异,内心叫嚣着赶紧离开这里,可是麻井直树就是难以移动分毫,如穿上一件领口越收越紧的毛衣,环境所带来的窒息感让他近乎濒死般挣扎起来。 他感觉像有一个活的东西,它钻进了自己的嘴巴,身体娇嫩地掠过自己的鼻腔,咽喉,食管,被揉搓成一团的骨骼,以及皮肤上所特有的细小突起——鸡皮疙瘩。 堵在他细窄的肺泡内,堵在他熙熙攘攘的胸腔里,又闷又堵,麻井直树难受得恨不得每个毛孔都打开,来代替呼吸。 为了拜托这种窒息感,麻井直树竭尽全力地拼命往下咽去,而它为了不被吞噬,指尖和手掌攀附着他的食道黏膜,捏住过路的每一个器官:这种身体感觉几乎超脱生死,简直是前所未有。 最后它败下阵来,松松垮垮地掉到了胃袋里,发出一声闷响。 久未进食的消化系统,饥饿感瞬间消失,而这对于它来说是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尽管有危险的胃酸和消化液。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麻井直树扑通一声地跪坐在地上,耳畔嘈杂地轰鸣。 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那东西在胃部,慢慢地抻开自己被揉搓的身体,每一处神经末梢都和这具身体的血管脉络相连,甚至没轻没重地戳弄着脏器凸出的柔软棱角。 “够了!” 麻井直树咬着牙弹出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腹部,瞬间的疼痛让他从很魔怔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他不顾一切地抱着斯通迅速离开这里,再也不敢回头哪怕看一眼。 ai的提示音冷淡地响起:“您已偏离既定航线,找到一条其他通往目的地的线路,请问是否要开启新的导航。” 麻井直树冷汗涔涔地说:“开。” 跟与人类少女几乎无差别的墨白比起来,这个ai机械得多,更像传统观念里的机器人;以前有人质疑过人工智能过度发展是否会威胁到人类,还拿墨白举例。 墨白对此言此举评价为少看点好莱坞,什么《银翼杀手》都是好莱坞搞的影片。 “铛!” 不知何处传来的钟声。 现在,麻井直树真希望眼前这个以活人为样板的ai有了自我意识,和他聊两句也好,他现在已经陷入了一种无法遏制的恐慌里,他的眼光下意识地巡梭着,寻找适合自己躲起来,钻进去的洞。 “铛!铛!!” 不知何处传来的钟声。 只要躲起来,躲起来一切都会没事的。 在这种急促恐慌的心情里,他反而稍微放慢了脚步:不行,我到底在想什么?越到危急的关头,越该沉着冷静才对。 这简直不是我。 怀中斯通博士的呼吸声依旧匀停。 他检查了一下斯通的身体状况,还是很稳定,稳定得都有点不像话了,麻井直树开始思考这个人其实是异体变的可能性,毕竟确实重了一点,不是吗? 可是若是异体,没必要装睡到现在。 “博士,我求求你,能不能醒过来。” 麻井直树几乎是祈求地说了。 和“蝴蝶”那次完全不一样,“蝴蝶”的身形虽然高达两百米,十分硕大恐怖,可是他知道他的身边有值得信赖的队友,有趁手便捷的武器,即便生死一瞬间也明明白白的,哪像现在这样,被困在一个不清不楚的地方,甚至连同伴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铛!” “铛!铛!!” “铛!铛!!铛!!!” 急促的钟声。 如同神明指引,麻井直树注意到了悬浮在自己影子上方的一道影子。 他抬起头。 一根绳子拴在天花板上,套着一个女人的脖子,女人紫黑的唇边溢着鲜血,在空中无风地轻轻晃悠,像个晴天娃娃。 而这个女人的脸,他再熟悉不过。 凯瑟琳,死了。 第148章 阿弥壳断层之怪(9) 楚斩雨手握自己的肋骨,从黑影丛生的走廊里走了出来;骨头的一端被他用牙齿磨得极其尖锐,像那些远赴战场的带刀武者一样,他目光冰森,脚踏鲜血和尸体。 从刚才离开实验室的第一秒,他的后背就自动撕开了一道口子,白衣服披着红色的后背,如雪白的妆容上一道口红。 他回头望了一眼。 他们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除了觉者和序神之外,其他的支配者都可以看做仿制品,也就是能力很强很特殊的异体,真正的支配者降临,人类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好比鲸鱼和蚂蚁。” 所以也好办很多。 摧毁脑部或者控制中枢。 按常理说,既然科研部已经成为异体的身体,那么按理说,只要摧毁科研部的总控制室就可以了,安东尼也是这么表示的。 但是不可能。 这就是其狡猾之处。 之前楚斩雨就在想,如果说人之巅的异化有特定的对象:实验体和研究员的话,明明培育中心更具备这两种要素,然而人之巅却挑选了研究偏向保守传统的科研部。 为什么? 因为科研部很重要。 如果想消灭“人之巅”的话,就要摧毁总控制室,这样,“人之巅”倒确实没了,就是那什么氧气供给,天幕系统,能源总枢纽都会一起罢工,整个火星基地能死一大片人。 但是不摧毁总控制室,“人之巅”迟早会离开这里,蔓延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楚斩雨也知道另一点。 “人之巅”较于“蝴蝶”来说,它的攻击太有条理和指向性,以异体的智商做不到这些,就算它们人多势众;所以只要杀了指挥他们的安东尼,想必能让其内部乱成一团。 可是他只能杀死安东尼的这层女人皮,杀了这层伪装还有另一层,而且被杀的这个女人会真正地死去。 现在就面临着一个问题:安东尼·布兰度的本体在哪里,楚斩雨很悲观地猜测也许根本不在科研部内,而他必须离开科研部,才能击杀他。 关键是现在根本离不开科研部,而自己的身体情况也不容乐观,而安东尼……那个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就目前来看,“人之巅”的感染方式太便捷,他甚至不清楚安东尼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这个局的,他对自己了如指掌,而自己对他的本性却一无所知,有心机的人只会让他人看到他想让们看到的。 楚斩雨手撑着玻璃壁,心里缓缓地浮起一个想法,那是他讳莫如深的东西。 “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退路。” 这个想法刚出来,楚斩雨就坚决否决了自己的内心:不不不,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呢?人生就像打牌,没出到无牌可出,不要轻易甩出手里的大小王当炸弹。 只有到退无可退的境地才行。 释放剂当然没有这东西,安东尼给他们注射的是人类基因细胞溶剂,麻井直树应该是疼了一下,楚斩雨的排异就比较严重了,他醒过来看到自己这副光景都被吓一跳。 他边走边沉思着。 路边站着的孩子雕塑在他经过的地方都活了,它们纷纷抬起头望去,只见楚斩雨的骨刀横劈,他们的头颅软软地吊在脖子脖子上,白骨上沾满了血,沿着血光往上,楚斩雨金色的瞳孔在蓝色的虹膜里亮得惊人。 考虑到这些小怪物可能与研究员以及实验体的性命相连,楚斩雨没有下狠手,不然现在该一地头了。 似乎是感觉到这个人不好惹,它们没有蜂拥而上,而是簇拥在一起,用一种年糕似的目光打量他,很粘稠很天真。 楚斩雨同时也在打量着他们。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什么人?” 一个黑影骤然出现在拐角口,看起来身强力壮,似乎是怀有绝技。 楚斩雨拔骨刀就竖砍过去,结果来人竟然有子弹,那人快速拔枪就射,一发打中楚斩雨的手腕,一发废了他手里的肋骨;那人怒吼,听声音是个女人,“哪来的小兔崽崽敢招惹你姑奶奶?给我滚!!!” 子弹对楚斩雨毫无用处,就这说话开枪的功夫,楚斩雨已经飞身到了女人身前,狠狠一拳砸在了女人的颈椎骨处,女人闷哼一声倒了下去,似乎是意外他的身手,从鼻腔里冷笑了一声。 女人也瞬间就从地上翻身起来,避免自己倒在地上陷入被动的环境,还顺便往楚斩雨的腹部狠踹了一脚,但楚斩雨的力气也不是盖的,闪避这带着横风的一脚,一个翻身背靠肘击在女人的背侧。 一句优美的祖宗问候刚从女人嘴里冒出个音节,看样子都蓄好力准备喷楚斩雨一脸毒液,突然感觉压在自己背上的重力骤然被撤去,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身手还行,平常人挨了我这两下肯定起不来了。” 趴在地上的凯瑟琳气瞬间泄了,无语凝噎:“认出来了你还打?我现在非常痛。” “我这不是怕你是冒充的吗?靠统战部祖传格斗术辨认一下。”楚斩雨又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她,这浪里白条的性格也是万里挑一,绝无可能复制,“说好的在外面等着,怎么违抗军令私自进来了?” “哪有人能冒充我?这话说的,而且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凯瑟琳缓了老半天才从地上站起来,被摧残的老腰发出破风箱的嘎吱声,她目光幽怨,但是很快又泪眼婆娑,一把抱住楚斩雨。 “呜呜呜呜……老大!我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你!”凯瑟琳搂着他,眼疾手快地在他腰际线那揩了下油,楚斩雨顿时无语,都什么时候了,她还不忘这点爱好。 楚斩雨对特别吵闹的人一向很闹心,不愿意和他们掰扯,但是他现在看到凯瑟琳咋咋乎乎的模样,竟也有欣慰之情;她跟朵烟花似的,把楚斩雨的思绪炸得一团乱,但是他很喜欢这种乱法。 “哇,老大你都不知道,我看到好多匪夷所思的东西,比鬼屋还逼真。” “都是和支配者打过架的人害怕鬼屋?” “这两个不一样嘛,鬼屋那是超自然力量,人类无法理解的玄幻现象,支配者虽然很恐怖,可是它不会半夜立我床头。”凯瑟琳拉着他的胳膊,“老大我看到你真的是……你就像照进我生命里的一束光!” 他们俩并肩而行,两边的小怪物看起来有所忌惮,只是偷偷地看着他们。 被这么多小东西围观着他们大聊特聊,楚斩雨浑身不自然,倒不是这里有什么不能高谈阔论的规则怪谈,就是感觉如此严肃的氛围下其乐融融有点走错片场的即视感,似乎不太合适。 但是他一个人走完全是去抗伤害,给直树他们争取时间的,就好比游戏里pve,身为玩家的你必须攻击那个具有嘲讽性质的随从,凯瑟琳的出现让他意想不到。 让凯瑟琳跟着自己也不是,赶她走更不合适,思来想去,还不如多个人,虽说这家伙没事脱线,但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也算多个人多出份力吧。 “先别嚷嚷了,外面现在什么情况?”听了一会后,楚斩雨感觉她在没话找话地聊,有点蹬鼻子上脸了,于是便打断她。 “没什么情况啊,晴空万里,和睦相处,就是你让我进来,找我有事,我不认识这的路,那地图太复杂我也看不懂,就被指路后弯弯绕绕地到这里了,但是科研部怎么有这么阴森恐怖的地方哇啊。” 凯瑟琳踢开地上的一具尸体。 “但是我记得没通知你进来。” “虽然现在个人终端接收不到信号,没法给你看你亲手发的信息,但是我拿我后半辈子的幸福生活做保证,我绝对没有撒谎,真的是你让我进来有事和我说的。”凯瑟琳抓过他的手腕,“你自己看呗。” 然而楚斩雨的手腕上空荡荡的,个人终端不知去向。 第148章 阿弥壳断层之怪(10) “哇。” 回想起现役军人弄丢个人终端的后果,凯瑟琳呆了一下说,“这这这……老大你要上军事法庭了。” 要不是凯瑟琳提醒,楚斩雨都不会反应过来自己手腕上少了这么个东西,人在同时思考很多事情的时候,往往会忽略掉一些。 “你还记得个人终端上面,我给你发了什么消息吗?”楚斩雨问道。 “就是我问你要是没问题的话我能不能带人撤了,然后你回答说让我进来,问科研部的人你在哪,来他们说的地方找你,你说有要事和我交代,我……还以为是谈结婚的事呢……还给你买了蛋糕想讨好你……”凯瑟琳话语间念念不忘被民政局支配的恐惧。 多半在安东尼那人手上。 “有人要引你进来。”楚斩雨当即反应过来,“你得离开这里,不能和我走在一起。” “等等等……那个,能不能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为啥有人要引我进来?”凯瑟琳搓着手,汗水在掌心的脉络里反光。 自从她转过一个路口,就好像进了传说中的鬼打墙一样,怎么都绕不到该去的地方,而且一路上只看到死人和偶尔活动的雕塑,好几个吓得她连蛋糕都甩出去了。 当楚斩雨熟悉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凯瑟琳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如深陷缅甸腰子场诈骗团伙里的苦命人看到本国官兵,劫后余生,此时她牢牢箍着楚斩雨的胳膊,除非楚斩雨壁虎似的自断双臂,否则绝不放开这根救命稻草。 考虑到凯瑟琳与人造战士不相匹配的脑神经反应速度,楚斩雨思考了一下,尽可能删繁就简地把进入科研部的全过程告诉了她,其中含蓄地省去了人造战士等保密信息:而在得知外面没什么异样的时候,楚斩雨先是放心,但很快眉头紧蹙。 也许只是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实则已经内部大乱,当然,也有可能是“人之巅”目前没有办法移动,只能局限在科研部的位置,这种情况是当今最好的,细想也合理。 毕竟“人之巅”这种精神层面上和人类对波的少见异体,要是还能四处移动感染人类,那和觉者以及序神也没差哪去,人类还玩个什么,直接举手投降好了。 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人之巅”的本尊什么样,按照安东尼故意透露的信息,“人之巅”的本体应该也和人类似。 楚斩雨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深坑里的巨型婴儿,和先前中年人说过的那个“他们怎么确定这是‘人之巅’胚胎”答案相符合,不过嘛……前面那段楚斩雨亲身经历,不会有假,后面那个真实性就难说了。 但是破局的关键,或许就在它身上。 “人之巅”把楚斩雨搞得疑神疑鬼,他有心让凯瑟琳去和直树一起找出口,没必要和自己一起在这扛伤,但是他根本不知道直树在哪里,而凯瑟琳呢,她整理下现在的情况后,神色大变,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如此危急,老大你不能丢下我呀,虽说你是来吸引火力的,但是毕竟多个人多份力,而且再说了,你就不需要有个人陪你说话唠唠嗑吗靓仔?一个人走在这鬼屋似的地方,连句人声都听不见多可怕。” 凯瑟琳的心态很奇怪,异体什么的,再下头再凶残,就算是那种看了会几天吃不下饭的撕裂,她都无所谓,甚至乐在其中。 可是到了这种解释了也很难听懂的鬼打墙,自带一股咸湿阴森之气,退缩的心瞬间占领了她的心灵高地。 尤其是知道他们的位置会不断变化的时候,凯瑟琳握着楚斩雨右手的力度自觉地收紧了,恨不得变成他腿上的一个挂件。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活宝跳出来,加入严肃的范围里,让楚斩雨还是松快了不少,仿佛她的到来,把自己肩膀上的担子卸了一半下来扛到她身上。 一路上到处都是偷袭的陷阱,一不注意就会致命:玻璃墙忽然倒塌,楚斩雨拉着凯瑟琳灵活地避开无数飞袭而来的碎玻璃。 平常别说是碎玻璃,拿把沙漠之鹰或者马克沁对着他们轰击,他们俩也未必会留下伤口,可是这里一切都透露着不妙的迹象。 事实证明楚斩雨的思虑没有错,那些玻璃渣被压到的活雕塑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很快被吸纳进去,身体变得透明剔透,最终它们演变成了新的玻璃壁幕,代替原本。 又或者是头顶忽然掉下来一串分泌出来的血渍,这时需要分辨率极强地用刀劈开或着躲开;又或者是地面突然张开一个大嘴巴,稍有不慎就掉下去了。 这些情况在去大厅的路上可谓层出不穷,走两步就会碰到这种情况;凯瑟琳带的有两把刀和一把枪,分了一把给楚斩雨,枪的子弹只剩三发,得省着用。 如此凶险的环境也没能熄灭究极话唠嘚啵的功夫,凯瑟琳在一边喋喋不休,虽然楚斩雨基本不搭理她,听到什么就敷衍地点点头,嗯两声,权当应付了。 “那些雕塑到底是什么……我的妈呀,刚刚他是不是看我了,这些都是小孩子诶~不会都是活的小孩子吧?卧槽那不能,科研部藏这么多小孩干嘛?哦哦我知道了,是研究员的孩子对吧。” 凯瑟琳左顾右盼,一边灵活地蹲下,躲避忽然从淡粉色柔软墙壁上张开的嘴巴;嘴巴的软齿不甘心地伸出几米长,让楚斩雨一刀砍断,它似乎是哀鸣一声缩回去了。 到目前为止,楚斩雨也总结出了一点规律:人之巅把科研部占为肉身,把这里的一切都当做内脏和肌体层来看,异化的方式是吞噬,他们现在等同于外来物质走在人的皮肤上,皮肤裂开的伤口会把他们吸收。 “那我们现在去哪?” “去科研部大厅。” “老大你认识这里的路?” “不认识。” “……” “但是我可以找人问路。”楚斩雨看了看一边的活小孩雕塑,握着刀过去,拉住其中一个小孩的手,强硬地要把它拉出同伴身边;这是他上次从冬妮娅那得到的经验:单个组成异体的细胞离开躯体就活不了。 男孩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和高压锅开了一个动静。 “你也不想死掉吧?不想离开就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才能……”楚斩雨回忆了一下大厅深坑和正门的位置关系,于是便说,“我怎么才能到嘴巴那里?” 小孩害怕又憎恶地看着他,楚斩雨和他对视几秒钟,把刀架到了它的脖子上,小孩仍是一副宁死不屈的倔强感。 于是楚斩雨思酌再三,把刀从脖子慢慢地往下移动,锁骨,胸膛,腹部……最终停在了某个位置,这人类孩子似的小怪物脸色一僵,不安地晃了一下。 “别乱动,误伤可就不好了。”楚斩雨持续地拍拍它那里,男孩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要,不要带我走,我和,我和你们说。”大概五分钟过去后,男孩终于松懈下劲来,探头在楚斩雨耳边说了几句话。 “谢谢。” 楚斩雨向它微微颔首,拉着凯瑟琳头也不回地走了,在他们离开的一瞬间,男孩身后的墙壁迅速裂开一个大洞,男孩还未发出一声挣扎,就消失在了那里面。 几秒后,一个和先前那个差不多一模一样的男孩回到了上一个原先的方位,若不是眼下多了三点痣,看起来就并无区别了。 “他们……” 凯瑟琳回过头,看着消失的一幕。 “是它们;凯瑟琳,它们只是一群失去人性的怪物,没必要怜悯它们,在选择沉沦的那一刻,就失去被人共情的资格了。” 楚斩雨目光闪烁的说:“果然是制造细胞一般,时时刻刻清除身体里的异常细胞,我们如癌细胞一般,帮助我们就好比变成癌细胞,会在一瞬间——” 谈话间,脚下裂开一个直径十米的深洞,楚斩雨拉着凯瑟琳的手,两人迅速掠过上方,同时他抱住凯瑟琳的后背,躲过了墙壁上弹出的坚韧软牙。 “变成在‘人之巅’看来,和我们同样的癌细胞,癌细胞,自然会被强力的免疫系统消灭掉,然后再制造出同样职位的细胞。” 第149章 地下室手记(1) 危机四伏的通道里行走奔跑,活生生玩成了现实中的扫雷跑酷游戏,他们像两只暴雨池塘里随着雨声鼓点,从一个荷叶跳到另一个荷叶的青蛙。 “虽然一开始有点好玩,但是就在刚才我的胳膊和我说它有一点栓栓的,问我什么时候能歇一下……少将,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像热带雨林里荡秋千的猴子。” 凯瑟琳跟着楚斩雨,伸手抓住走廊的吊灯把手,灵活地跃过一个个弯曲下去的地板空洞,他们身后那些扭曲的,破碎的形状不甘心地抽搐片刻,波动几分恢复了原样。 “还有力气唠嗑讲废话,我看你也也没累到哪里去。”楚斩雨双脚稳稳地落在栏杆上,手借着上面的管道用力,往下面已经能看到大厅里的景象。 他跳了下去。 隔着军靴也能感受到地板上软软的触感,像踩着一层厚实的面包屑,又很像涨潮时候,海滩边溺亡身毙的鱼尸堆积在脚下;这时凯瑟琳也顺着一边蹦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看见眼底相同的疑惑。 “感觉我好像跳到一个人身上了一样。”凯瑟琳在地上走来走去,描述了一下脚底诡异的感受,“很软,但是没什么弹性。” 楚斩雨避开时时刻刻出现在脚底的黑洞和会倒塌的墙壁,走到大门前拉了一下,但以他的力气,门把却纹丝不动。 “这儿是大厅吧,我刚刚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到处都是人,结果现在居然变成这么阴间的环境。”凯瑟琳用脚踏了踏地面,软乎乎的,立刻在地上形成一个脚印,她鼻尖微动,“话说这里的空气闻起来好香啊。” “确实。” 如果闭上眼睛的话,会感觉自己如同走在一片香气过于浓郁的花园里,楚斩雨半蹲下来俯视坑里那个婴儿,它圆浑的头颅像轮饱满的月亮,眼皮微微睁开。 “总感觉和之前相比,它似乎上涨了不少,是我看错了吗?” 楚斩雨眼神丈量着此处的位置:宽阔的凹陷,松软地面间微微露出的裂缝,而且随着时间,裂缝还在慢慢地伸缩扩大,他伸手摸了一下地面,竟然摸了一手掌松软的肉泥;再回想之前此处的景象,他心中浮起一个大胆的想法,凑到鼻端闻了闻。 凯瑟琳猫在一边不敢看,反正楚斩雨也没叫她去,她干脆在后割断处理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一簇簇攻击性的小东西,避免它们打扰到楚斩雨专心致志和大头婴儿眼神交流。 随着她的走动,时不时有阵阵水声在她的步伐间滋滋作响,楚斩雨这才意识到这个空间不仅有一股非常浓郁的香味,而且水汽过于充足了,也很温暖,呼吸一口,感觉空气的水都能把肺泡堵得严严实实。 “这是在湿润环境里高度腐烂的人类尸体。”楚斩雨心想,“总有种即视感……” 到底是什么呢? “老大?老大?” 见他沉思,凯瑟琳见缝插针地鼓动他放弃结婚这个狂妄决定,她咳了两嗓子,循循善诱道,“老大,你现在还想着扯证的事吗?我现在已经老实很多了。 “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真的不想结婚,不不不不……不是说我不喜欢你,我可喜欢你了…”凯瑟琳急中生智说道,“你看,我俩结婚,结婚肯定得有夫妻之实啊,有夫妻之实了,是不是就有可能造人出来,你看我这样子,像是为人父母的表率吗?当然老大我还是相信你能当个好父亲……” 对啊,造人。 楚斩雨要感谢凯瑟琳喜欢念叨的性格,他恍然大悟,眼前这一切,不正像一个天造地设的分娩吗?而他们处在这里,就像位于人体构造的盆腔一般。 “谢谢你,凯瑟琳,能把枪给我吗……”楚斩雨话音未落,只见下方的婴儿突然露出一个类似要哭泣的表情,它咧开了嘴,嘴角因伤心而抽搐着,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着,张开的嘴里弹出一根锋利的舌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楚斩雨也没能及时作出反应,他闪躲不及,被倒钩似的舌头勾住了身子。 “唔……” 它将他一整个扯进了张开的嘴巴里,同时软组织捂住楚斩雨的眼睛嘴巴耳朵,身体被捆住,楚斩雨来不及发出一个求救的信号,就消失在了原地。 “我感觉到这之后攻击我们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这算是一件好事,对吧?”凯瑟琳把枪丢了过去,偏过头问他,“老大?” “老大?” 原本该在那里的楚斩雨凭空蒸发了。 凯瑟琳呆呆地环视四周。 “老大???” 她走了好几步,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慌张的情绪骤然爬上了她的心头。 下一秒。 大厅内的墙壁骤然向里收缩,凹陷的空洞发出阵阵啼哭声,深坑像张溺水的嘴巴,艰难地张合呼吸起来,在那么一瞬间泵出了一个婴孩温柔的笑脸。 空气中那种文馥郁倦怠的温热湿润骤然撤去,地面开始大幅度地摇晃起来,凯瑟琳一下子摔倒在地,头撞破一个大洞,鲜血夺眶而出,她颤颤巍巍地扶着墙爬起来。 脚下的湿软犹如石砖青苔,一次又一次将她绊倒在地,只有双手攀附着墙才能双脚垂直于地面,虽然空气变得冷漠,但是硌在手心的墙壁却十分温热,如孩子滚烫的体温,细细感受,似乎还能聆听到它强而有力的脉搏,在发出生命的搏动。 凯瑟琳揩了一把墙壁,墙壁那种淡粉的肉色更加明显,深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血液在其中穿梭无间。 也就在这时,一声沉重的呼吸声传来。 “铛!” “铛!铛!!” “铛!铛!!铛!!!” 地面好似不堪忍受一般,浑身都在抽搐,那些扭曲的脆弱的坚韧的一切都随着一起弯折,噗呲噗呲地轰然破碎;构筑墙壁和地板的建筑材料像匍匐在地的爬虫抬起头,纷纷挣扎着向笑脸爬去。 深坑扩大,圆形挺出一个凸状。 泥黄色的泪水滚滚而来,淹没了所见的一切,兜头兜脸地浇了凯瑟琳一身。 寂静的哀泣回响在大厅内,像是从很远的海底传来的塞壬之歌,凯瑟琳被震得发麻,忘记了要逃跑,手脚皆颤地趴在原处。 她喃喃自语道:“老大?你还在吗?” 此时,像有什么神明指引一般,凯瑟琳抬起头向上看去,一根从天而降的红色勒绳旋转着甩了下来,那样子很像是变色龙捕食时用的舌头,长而鲜滑,在空气中划出勾勒的一道清晰痕迹。 紧接着她感觉自己好像缩得很小很小,似乎是变成了一个犯错的小孩,被人揪着领子提了起来,窒息感让她一瞬间说不出话。 她被迫低下头,看见了下方从坑洞里爬出的那个怪物,究竟是何等模样。 它露出来的身体像一只有壳海螺,里面袒露着的软体向外分裂出七只淡粉色的触须,而软体表面有着像大脑皮层纹路一样的褶皱,这些褶皱弯弯绕绕交织在一起,最终拼成了一张属于孩子的,温柔慈悲的笑脸。 而就在这螺壳软体的下方,有着一个红色的,类似于灌满水的吹涨气球一样的囊状物,表层贴着无数张狰狞的痛苦的人面。 而把她勾到半空的,正是其中一只触须,凯瑟琳的脖颈发出一声爆裂的脆响,但她却不觉得多痛,只是恍惚地“啊”了一声。 缕缕生命逝去的血丝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如一个被榨干的柠檬。 这时她又看见了。 下方麻井直树难以置信的脸庞。 第150章 地下室手记(2) “直树……?” 她说完这句话,绳子在头顶晃了晃,束缚她脖颈的力道松开了,她和自己的头一前一后地掉了下来。 麻井直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她们。 凯瑟琳一米八一的身高,70公斤的体重,落在麻井直树胳膊里时却轻柔如一片掉落的羽毛,扫过他的身前。 “直树……?” 她的嘴巴张开些许,是在说话。 “你……在这里……啊……” 他的目光扫过凯瑟琳的头部和身体,发现她脖颈的断面和肩膀之间被一条将断欲断的细细触须连接着,正在慢慢地将分离的身体连接,而她头部以下的部分,从肩膀开始,变异的污黑膨胀开始覆盖她的周身。 麻井直树当机立断,打开了楚斩雨之前给自己的项链,里面只剩下一盒三级抗体溶液,他想都没想就拧开倒进了凯瑟琳嘴里。 “………” 凯瑟琳乖乖地张着嘴。 “没事的,会没事的……没事——” 但是抗体下去,感染依旧在蔓延,刺目地映在麻井直树的眼睛里。 “……” 她的脸上出现茫然的神情,对上麻井直树震惊的眼神,后知后觉的危机感突然袭击了她,她的嘴巴张开,一股污黑的血呛咳了出来,然后她再也咳不出什么了。 “那个我们…快走吧……危险……刚刚好可怕啊……得赶快离开……怪物……” 麻井直树愣愣地看她,似乎是惊呆了。 “你怎么……不说话……” 和危机感一起来的还有迟来的疼痛,一起袭击了她,凯瑟琳痛苦地流下了眼泪,细线将她和自己的身体慢慢收拢。 “我……我怎么了吗?” “你变异了。” 麻井直树伸手拽住了那根细线,他已经看出来了,一旦这两根细线收拢,将她和自己的身体合二为一,那么她将很快变异成新的异体,且根据她的身体来看,她变异成的异体一定非常强大。 “变……异?” 她重复地念着这个词语,似乎是不明白这个熟悉的词语在此时陌生的含义。 “那……我们不走吗?很危险……” “嗯……走走走走吧……” 麻井直树的声音已经颤抖起来,一滴蓄在眼角的泪水,从他血红色的眼眶里滚落而下,凯瑟琳想要伸出手去擦掉他的眼泪,却发现自己找不着手臂似的。 “你怎么哭了?”凯瑟茫然地问道。 “……” “走吧?” “嗯……走吧……”麻井直树费劲半天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反手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匕首,就要切断这根细线,然而在刀尖刺入细线的那一刻,凯瑟琳忽然迸发出尖锐的哭泣和惨叫。 “痛,好痛……好痛!!” 凯瑟琳泪流满面,一颗头颅痛苦地剧烈翻滚起来,不断地在他怀里挣扎,捶打着麻井直树的心胸和臂弯——从他的角度看,简直像在卑微地磕头祈求神明的祝福一样。 这一瞬间刺痛了麻井直树的眼睛,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无论是谁在他眼前变异,他都会干净利落地摧毁他。 可是凯瑟琳明明是人造战士,他从未设想过她有一天会如此不堪地卡在变异的边缘,这张绝望饮泣的脸在他怀里不断挣动,像是只被掐住脖子的棕色小兔。 “不要杀我……好痛啊…痛…痛痛……求求你了……不要杀我……” 麻井直树眼含热泪地说:“你已经变异了,不杀你,会有更多人死的,我要赶在你杀人之前把你杀掉……” “别……别开玩笑了……老大他…不是说过的吗……咱们是不会变异的……天生体质异于常人好吧……你这语气……说得……好像我真的……要死了一样……” “而且再说了……我运气……不是一直很好的吗?死不死的……不可能的事,对吧?不可能的……对,就是这样……” 她也挤出一个微笑,试图在麻井直树脸上寻找到一点开玩笑的痕迹;然而这个少年和他们的长官楚斩雨一样并不喜欢开玩笑;二人对视的短短几秒,定格在麻井直树眼底,就像一幅鸦雀无声的血腥默剧。 “……你……不是开玩笑…的吗?” 凯瑟琳轻声道。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了。 “玩笑?” 麻井直树似血的眼泪滴到她脸上。 我多希望,这只是个玩笑。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我生来是追求幸福而不是被灾难肆虐的,我希望我能喜欢我自己,也能让别人喜欢我;可是我恨自己,我真的恨自己,我恨自己的弱小。 因为弱小,我无力反抗,任何一点困难都可以变成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弱小,我只能看着想要保护的一切在我面前濒临破碎,而我除了愤世嫉俗和绝望哭泣,什么都做不到。 我恨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为什么老天要总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为什么? 最开始是等待诚三郎慢性死亡,除了借钱拖延病症别无它法,后来债务被楚氏夫妇一笔还清,可是我又为了亲情叛变了恩情。 到如今我效忠于恩人之子,有你们一群相知相交的朋友,明明我已经不再孤独,也不再弱小了,不是吗? 可是每当我稍微变强了一点,立刻就会有更强的灾难出现,把我又一次击倒,像现在,我只能看着凯瑟琳死在我眼前。 我这样弱小的人,活在这个强大的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意义? 往昔种种,掠过眼前,终究散如云烟。 “笨蛋……你这个笨蛋……”麻井直树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泪水涟涟地大声吼道,“凯瑟琳!你这个笨蛋!大笨蛋!!” 他眼中泪光一闪,手中刀光一闪,连接着变异身体和凯瑟琳头颅的那根细线,和他飞溅出去的眼泪一起,被彻底斩断! 与此同时他紧紧地抱住了凯瑟琳的头。 然后,一切都恢复了安静。 凯瑟琳感觉自己在麻井直树的怀里越来越困,在刚才极致的剧痛后反而是一阵困倦的疲惫,她的头轻轻地蹭着麻井直树。 “我才不是笨蛋……困……” 这一刀仿佛耗尽了麻井直树所有的力气,仿佛灵魂都和这一滴眼泪一起散去,他甚至提不起说话的劲: “你就是笨蛋……睡吧……” 凯瑟琳不服气地说:“你才是……” 她忽然想起了被自己丢出去的蛋糕,那是买给楚斩雨的,还挺贵的,有点可惜。 虽然只是个借口,但是像楚斩雨那种基本上没过过生日的人,收到蛋糕应该会很高兴的……他应该也爱吃甜的吧,据说比较辛苦的人都喜欢甜食… 不过,也没什么人会自找苦吃。 欠奥萝拉的二十五块钱,等这次行动完成,得回去还给她,不然她该发飙了……还有答应要给王胥的……老大的腹肌照片……嘿嘿,他应该没发现吧……要是发现就完蛋了…那就真得结婚去了…… 不过结婚…倒也没什么吧…… 她花钱买了只培育的小狗,算算时间,小狗和买的狗粮,抓板和狗窝应该已经到家里了……还要再买只公狗,给它们办场婚礼,然后生一窝小狗崽,看它们在家里跑,一定不把它们的孩子送人,把一对父母的孩子送给他们不认识的人,太残忍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行动真是太累了,太累了,累到她一闭眼就想睡过去……仔细想想,从没这么又累又困过……回去以后一定要吃顿好的犒劳自己。 吃点什么好呢,反正先排除食堂,那肘子是真吃不下了……不如叫上大家一起去吃顿火锅吧,上次都没去成……我记得老大是中国国籍的……他应该很愿意吃火锅…… 那就这么定了。 她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在细线彻底断开的那一刻,头部又抖了一下。 悬浮在他们头顶的触须已经消失了,可能是因为他们太过弱小,不足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麻井直树神色灰败地抱着凯瑟琳的头,感受着那熟悉的体温慢慢地逝去。 “我怎么……这么冷啊?好冷啊……天幕系统坏了吗?暖气呢……”凯瑟琳无力地咬着他松开的衣袖,“我好冷……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 “不会的,凯瑟琳,我会在这里陪你的,不会让你孤单的。”麻井直树哽咽难抑,用力地把她抱得更紧了。 “好啊好啊。” 凯瑟琳傻乎乎地笑了笑。 然后点了点头。 她眼睛里的光消失了。 沉默许久。 “再见。”麻井直树说。 第151章 地下室手记(3) 光照亮了这一方土地。 麻井直树忽然发现科研部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只是依旧昏暗,似乎有一片漆黑的雾穿行在其之间,每层楼那些走廊上的灯,远远地看去,像一簇簇墓地中的鬼火,又像是待燃的火种。 有电了? 这时他看了眼自己的个人终端,惊喜地发现有了微薄的信号,这点信号不足以向外界联系,可是接收短距离的信号锚位置是完全足够的。 他抱着凯瑟琳的头,把她轻轻地放到了兜帽里,手里拿着匕首,再取下她身体腰间的刀和枪支,打开一看,弹匣存量并不多。 “凯瑟琳,再见……”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堪称遮天蔽日的异体,和它对比起来,自己简直就像一只在人类脚底打转的蚂蚁。 “也许很快就要见面了,也说不定。” 他抹去眼泪,开始理智地思考起来:平日作战的时候,也有相关技术人员和装备配合,但是现在他几乎处在孤立无援的环境,就算现在上去火拼,也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之前来过科研部不少次,这里驻扎的部队都是精兵强将,现在自然是指望不上,但他还依稀记得装备分布的位置,趁着现在有时间可以快速去取。 他身边还有斯通博士,不能把他丢在这么危险的环境里……要暂时离开这里又得标记它的位置,现在楚斩雨也不知道在哪。 于是麻井直树拔出枪支。 用随身携带的信号锚,替换了其中一颗子弹,一只手抱起斯通博士,一只手单手裸眼瞄准,淡淡的火药味弥散在空气中,“啪叽” 一声,信号锚在空气中甩出长长的弧线,牢牢地箍在螺状的支配者身上。 这点小痛对于它来说比挠痒还轻,麻井直树确信他不会注意到自己,于是快速地抱着斯通博士撤到了另一条走廊里,眼睛盯着个人终端上那个亮起的白点。 这时他也看到了时间,按照个人终端上面的话,距离他们进入科研部,仅仅只过去了四个小时而已;麻井直树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他以为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个月了,这说明他的时间观念变得模糊。 螺状支配者发出长长的呼啸声,听起来很像是风的呼喊,它扭动着身子,巨大的,完整的身体正在不断地从深坑里蓬勃而出。 楚斩雨说过的,科研部已经成为支配者身体的一部分,那些活跃在表面的研究员,大概率也是异体变化而来。这么大的个东西不停地挣动,把地面震得好似跷跷板,他很留意外面是否能感受到科研部里的动静,进而察觉到异常。 他的担心是对的,下一秒地板的抖动就不止是跷跷板了,而是如埋藏极浅的地震波直冲而上,地面凹陷破碎的气流如一把祖传的妖刀,直接斩断了支撑科研部总楼的天花板支架,整栋建筑似是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地面原有的裂痕绽放开来,钢筋混凝土结构伴着灰尘,水滴,热风席卷而来。 麻井直树蓦地睁大眼睛。 这座建筑正在倒塌! 他知道自己此刻绝不是身处幻境中。 因为在它呼啸起来的时候,周遭环境突然大亮,在奔跑去武器库的过程里,麻井直树听见了大厅内外来人群发出的尖叫 看见了他们争先恐后往外跑,却因为大门堵死无法逃生,而那些披着人皮的研究员转头跑向支配者,带着幸福的微笑,和它紧紧相拥,进而你我如一。 他还能在将要破碎的细小裂缝听见外面逐渐嘈杂起来的叫卖声,车辆的喇叭声,人群浩荡的步履,现在偏过头去能通过半透明的墙壁看见外面车水马龙的景象。 而他途经的小路上,原本驻守在道路两旁的士兵都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他,朝他挤出一个很标准的笑容。 他们身体上可见的变异乌黑。 麻井直树被它们拦住去路,忍无可忍地开枪,朝他们皮肤下游走的大脑连开三枪,至于剩余的,他灵活地躲过他们的动作,从无数双张着的嘴和尖锐的牙之间滑过去。 要么用手从中剥开天灵盖,一巴掌敲碎,要么手肘勒住脖子让它们短暂窒息,然后膝盖抽击他们的膝跳,以让它们短暂失去行动力,摧毁分布在这些部位的脑部,同时他还要防范它们感染到怀里的斯通博士。 这过程不可谓不艰辛,而且斯通博士平日里生活还不错,把自己养得骨肉匀亭,这时麻井直树第一次感觉怀里的质量如此沉重;他一脚踢飞滚过来的士兵尸体,嘴里咬着匕首,一只手拧开了墙壁上的隐藏砖块,颜色较淡的那块砖往后移去,带着整面墙一起往后坠陷,显现出里面的枪兵冷光熠熠。 这个武器分区部署在科研部大厅,这里距离支配者非常之近,堪称琳琅满目,对麻井直树来说,这大概是唯一的好消息。 除了常规防身和制暴刀具之外,还有各类单发式手枪,腐蚀性的镭射枪弹,新一代冲锋步枪以及轻量化狙击步枪,白钢色的响尾蛇手枪,以及数挺加德纳海豹重机枪锃然发亮,银灰色的挺括炮口宛如月华。 有些走投无路或者一脸茫然的人注意到了一个少年模样的士兵打开了武器库,部分受过训练的官兵猫着腰,灵活地绕开如发电扇叶般的触须,一个翻滚绕了过来。 “几位怎么称呼?”麻井直树问道,他们认出了对面是个少校,立刻敬礼报告。 “集兵部,吕婉君。” “集兵部,本杰明·克拉克。” “支援部,洛塔尔·魏森贝格。” …… 陆陆续续几十个人报上名来。 “现在没时间解释了,各位都是现役军人,请竭力保护这里的其他人安全离开。”麻井直树挑起一对肩扛式对空打击炮和一挂填弹,腰间还串了两对老式枪,以免炸膛, 他庆幸科研部的学究们虽然平时用不到这些器械,但是保养得好,现在就能用。 “大门堵死了,根本打不开!”洛塔尔大声道:“我是志愿部的,长官,应该带他们去哪里撤走,他们乱成一锅粥了!” “这时候走电梯井太危险,只有通风口,让他们顺着通风口的梯子往上离开,注意不要让他们踩到电线!”麻井直树塞给他一挺枪,“就交给你了!去吧!” 洛塔尔端着个大喇叭大声喊着那些已经呆了的非军队民众,让他们跟着自己走;麻井直树把目光转向两个集兵部的士兵,示意他们穿上钩锚锁衣,这种衣服以便士兵在较为高大的异体身上快速移动,和楚斩雨先前在“蝴蝶”身上腾转挪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军委的支援部队到达前,不能让它离开这里,去人群广布的地方大肆破坏。” 麻井直树说着,取出一枚小型的定时微缩炸弹,埋在自己胸口处,“受伤的人类更容易吸引到异体,我是统战部的,你们比我更容易受伤感染,所以我会用这个让自己不断流血,用血肉暴露的气息吸引它,以保护你们,请不要怕,拼上一切。” 他们有人勉强笑了笑,“不会怕的。” 现在看来,外面的情况并无异常,看来维持基地生存的各大系统并未能崩坏,可是,谁知道这是不是暂时的呢? 微缩炸弹,这种炸弹可以在几个小时之内接连不断地造成危害度并不高的小伤口,本是用来检测实验体的愈合能力的,麻井直树也没想到能用在此处。 他蹲下来,将一发腐蚀性的镭射弹发射了出去,‘人之巅’螺壳以外的软体部分却十分有弹性,将硕大的子弹瞬间弹了出去,砸到了天花板上,造价极高的天花板显然价值其质,建筑队没有偷工减料,这样都还稳如老狗,一点破碎都看不到。 蕴藏在弹内的无害化清洁剂挥发在空气中,形成了一片浓浓的白雾,似是真的让支配者的动作放缓了一点,随着民众跟着洛塔尔一起撤往一旁的通风口,麻井直树一咬牙,启动了胸口的微缩炸弹。 属于人类生命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中,“人之巅”缓缓地转过了身子。 第152章 地下室手记(4) 在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黑暗里,阿普林·斯通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开始他的视野因为不习惯黑暗而十分模糊,随着那层盖在视野上的黑网撤去,他慢慢地撑着地,扶着头从地上坐了起来。 “唔,这里是哪里?” “斯通博士,你终于醒了。”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眼前竟然是去而复返的楚斩雨:他浑身湿透了,鬓发湿漉漉地贴在冰白的脸颊上,再被他用手背捋去,蓝色虹膜里的金色瞳孔依旧亮得惊人。 “楚斩雨?你怎么在这?你不是从走廊出去了吗?不对,这里是哪里?我怎么在这?”这一坐起来让他十分难受,浑身的骨头仿佛被拆过重新拼上似的。 “我和你们说过科研部内随时会变换位置。”楚斩雨拉起他的手腕,上面刻着一道狰狞血痕,那是手铐过于拉扯被硬生生勒断在皮肤上留下的痕迹,斯通有点回忆不起来之前的事,但是肯定的是他和麻井直树分开了,那少年要是找不着他,不得记得打转。 “直树他……应该能处理好他能做到的事情……”楚斩雨把他扶起来,斯通这才发现他们处在一个很像地下室的地方:四处陈列着培育舱,一眼望去是各种说不出形状的东西,很像是那种不同生物嫁接来的的产物;一只留着一头少女般棕褐色秀发的德牧犬慢慢地爬过来,亲昵地用头拱了拱他们。 培育舱里的……应该能称之为生物的东西,都静静地蜷缩在角落里,难以形容是死是活,身上的皮肤找不到一块没有溃烂的地方,眼睛像一颗颗嵌进去的石头。 见到房间里多了两个陌生人,他们也依旧没有反应,眼皮偶尔眨一下,胸膛微乎其微的起伏证明他们都是活的。 “这里是哪儿啊?”斯通怪叫一声。 楚斩雨走到其中一个培育舱前,上面的名字写着“彼得雷拉·琼斯”。 “这个人我认识,她就是火星异体基地事件里最初被确认的两位感染者的亲人,她一度被认为是在家中自杀,二度被确认死在我的家门口,而现在……” 他的话音减缓,斯通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培育舱内,只见里面是两个完全融合在一起的人,从正面看是母亲中年妇女的体态和身姿,从后面看,早就死去的女儿却成为了她的后背,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 她的脚底印着科研部的实验体编码。 “这,这不对吧?这里到底是哪里啊?”斯通被眼前的这一串号码深深震惊了,而个人终端上显示他们位于科研部极深的地下。 “不可能的,这是复制品吧,她不可能是居民的。”斯通很快反应过来,“我知道了,肯定是她以前自愿捐过卵细胞什么的,或者是她的克隆人吧……” 他说话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彼得雷拉实在是太普通的一个中年妇女,不是基因库里收藏的那些历史名人,科研部复制她也实在是没有必要;楚斩雨的目光落在她尸体的脖颈处:那里很明显有先前上吊,而变得颜色极深而无法消除的污黑勒痕。 科研部里的确有狂热气氛,很多实验做得极其恶劣;但是没有谁会在克隆体上添加这种毫无必要的痕迹,而这一点证明这个被变成怪物的女人,并不是克隆体。 而是受到人权保护的法律公民。 俗话道,当你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你的房间里已经有一窝蟑螂了。 相比于斯通的震惊和不停自言自语以说服自己,楚斩雨沉默着;他看了看周围:他们所处的房间其实并不大,除了数不胜数的培育舱外,就只剩下角落里靠着墙壁的一张桌子,看起来相当陈旧。 在这个遍布最新款培育舱的房间里,忽然出现这么陈旧的老桌子,就好比一水儿牛仔辣妹里出现一个汉服少女,自然会吸引人的目光,于是他走了过去。 桌子上放着一个笔筒,一排书,一支老式钢笔,上面积满了灰尘;现在也很少有人用钢笔写字了,所以这东西确实看起来就很老,楚斩雨拿起它,拧开笔盖,看见里面一张被攥起来的一张纸条。 他打开满是褶皱的纸张。 只见上面写着,“我希望第一个打开这张纸条的,是善良有良知的人类同胞。” 然后下一排字写着:“请拉开桌子。” 斯通赶紧走上前去搬开了碍事的桌子,他轻手轻脚的,生怕把这陈年老物件磕着碰着,就他对这桌子粗略的年代考量,这要是放到博物馆里,得值多少money啊。 桌子被拉开后,上面露出一个看起来很像是密码箱外层的铁皮。 铁皮上有一张纸,写着一排数字。 “这…这是这个的解锁密码吧。”斯通按照上面的数字输入密码,咔哒一声,铁皮打开了,写着密码的纸张迅速燃烧成灰。 楚斩雨注意到:虽然桌子上满是灰尘,然而这个看起来年代同样古老的铁皮箱外面却十分干净,像有人每天擦拭保养一般。 铁皮箱里是一个软皮笔记本,斯通把它拿了出来,轻轻吹去上面落满的灰尘;在他抖落抖落的时候,其中一张扉页里夹着的照片飞落在地,被楚斩雨捡起来。 上面是最初的塔克斯小组的合照,只不过这张上面,没有楚斩雨和艾伦的影子;他看出来了,这应该是筹备成立时拍的。 他自然地翻过照片的背面。 背面用工整的钢笔字迹写着一句话: “致我亲爱的人类同胞” “——罪人,芝·柏德。” 楚斩雨瞳孔一缩,问正在看本子的斯通博士:“本子里写的什么内容。” “我的天啊,我居然能捡到基因修正手术的创始人,柏德女士的手记本,这这这……我能出去以后把它带走珍藏在我身边吗?”斯通博士一看到上面写着的名字就大呼小叫起来,甚至冲淡了他一瞬间的恐惧。 无他,基因修正手术乃是这位女士毕生的发明,可以说是改变了人类生命的进程,把人类七八十年的寿命延长了几百年,让人类彻底挣脱了寿命短暂的束缚,而且相应诞生的一系列药物,让许多顽疾得到了救治,其中包括艾滋病,渐冻症,阿尔茨海默病。 不怪斯通这么兴奋,这和物理学家得到爱因斯坦的手稿本一样,没有那个科学家能在这么一个名字面前保持冷静。 “博士,我很懂你的心情,但是我们能不能先打开看一下,她留给人类同胞的是什么。”楚斩雨很是无奈地摁住理工男上下翻飞的肩膀,率先伸手翻开了第一页。 …… 若是多年以后,无论面对什么人,我,芝·柏德都会回想起母亲带我去见识人造人实验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基地外延的溪流澄如泪水,花朵的芬芳馥郁在空气中,在基地听着母亲导师的谆谆教诲,我却只看到满基地晃动的,被西装包裹着的,属于野蛮动物的腿。 我要告诉在读的你们,在这个世界上,你们能见到的80%的异体起源,都来自于我们塔克斯小组的实验室里,而并不是完全是序神的手笔。 这一段历史本该被永远埋葬,只是身为罪魁祸首的我,实在是无法接受自己就这样成为历史上完完全全伟大的科学家;所以我选择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 三战白热化时期,我的父母受命于世界上主要大国的军商联合体,在火星的地下设置了私密的研究所:其目的是制造出择优进化的药物,能够经受住这种药物的人类能够成功存活下来,反之,未能成功的则死亡。 他们对在战火中贫穷无比的人们开出了一笔在穷人眼里看来是高价钱,实际上只是蝇头小利的资金,让他们去火星开荒。 实际上是秘密运输他们到火星上做非法的人体实验,后来这个小小的研究所里所有的研究资料就是塔克斯小组的启动理论,这里最终演变成了如今的火星基地的雏形。 据我不完全统计,被偷运至火星做人体研究,变成怪物凄惨死去,最后变成笔记本里一段冰冷数据的贫民,高达两千七百万人;因为很多人是未被计入的黑户,实际数字只会比这个大得多。 实验当然没有出什么结果,我的父母被雇佣他们的人秘密处决,剩余资料落到了我的手里,而我则被命令继续研究。 我想你们都认为是因为觉者的通讯和一度异潮吧,在课本和后代相传的历史里,觉者的到来为我们传递了不少先前我们闻所未闻的技术,使我们的科学突飞猛进,这其中包括我研究的基因修正手术。 但是实际上,基因修正手术和后来一些涉及到人类进化的,基本是在火星上那个血腥的研究所里诞生出来的。 觉者并没有传授所谓的什么知识,这只是高层的杜撰,我们人类从未和觉者及序神有过任何正常进行的通话。 会这么说,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些太过超出的技术,究竟是在哪里发明的?所以才拿天外来物的到来当借口。 一度异潮结束了三战,当时热火朝天的的富商政要们也大多被清算,我本以为这肮脏血腥的历史,可以就此告一段落。 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塔克斯小组是我奉命建立,也是最先提起的,它由世界各国卓有成就的科学家们组成,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都认为自己承担着拯救人类的使命。 但是这个组织,归到我手里,最终研究的东西,实际上是如何打造生产不同种类不同规模异体的流水线。 很离谱,对吗? 人类为什么要生产这种怪物? 对于三战后元气大伤的各国,两次异潮是场不小的灾难,毫无征兆,四处爆发的变异,打击了许多国家原有的社会秩序制度,旧的势力倒台,那些手里掌握着军工的世界社会名流迅速崛起,篡夺了权力;这些名门贵族的后代,成立了人类联合军政府。 尤其是二度异潮,杀死了当时地球上的一半人类,而其余的动物和人类变异成异体,整个生态圈濒临破碎,使得地球无法像以前那样居住。 在乱世中成立的联合军政府,最初的确对安稳人心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而权力会走向腐败,是因为它维持一种不变的形态实在太久。 虽然保持民主,可是军政府的各部门,却居然保持着那种恶臭无比的世袭制度,世家子弟仗着自己出身无所不为,凭着祖宗的功绩和背景,他们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还能过着相当不错的生活。 可怜朝不保夕的人们,生死都顾不上,害怕异体,害怕灾难,害怕神形不知的序神,自然也无暇顾及制度问题。 军政府成立来自于异潮,可是异潮那些异体随着人类的不断进攻,终归在慢慢减少,如果按照这个进度,再过几十年,人类就能把地球上的异体全部消灭。 那样异潮就结束了。 这不是军政府想看到的。 异潮如果结束,社会形态多半会发生变化,存在世袭现象的军政府无法再存在,这必然会损害他们好不容易稳固下来的利益,那些财政上的贪污,私底下的奢靡,必然会被新的力量所清算。 他们认为,只要异潮不结束,异体持续不断地出现,军政府就能变得更加稳定,而且前线对士兵和武器的需求巨大,也会加强这些人的力量,使他们在军火交易和人头买卖中赚取骇人的经济利润。 所以,异体开始源源不断地从科研部,开始运往地球;我想,到你们那时,科研部的科学家们也应该依然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是为了全人类的共同利益不得不进步,但实际上,他们都无形之中成为了刽子手。 至于泰勒·罗斯伯里的人造战士流水线概念,只是它的副产品,支持生产异体的高层们,本来不需要这个的。 然而二度异潮之后,出生了很多和她的儿子一样,生来身体素质就异于常人的婴儿,政府认为他们是新人类,将他们看作人类向前迈步,向前进化的契机。 解决了其他社会上的特权,接下来他们也想像三战时期的那些人一样,追求永恒的生命和青春,无坚不摧的肉身;所以火星上被搁置的人体实验又开始了。 我经常在想,如果敌人真的是那些没有意识的无脑怪物,该有多好。 但是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来自内部,他们有历史,文明,智慧,还掌握着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匹敌的权力;在这个权力的旋涡里,任何身处其中的人都将被扭曲成怪物。 我猜你们想问我,问我为什么会参与这样的事,但我不是被逼迫的。 因为年轻时的我就是既得利益者中的一个,我当时嫁给了摩根索家的大少爷,尽管外在节俭,但是日子过得非常滋润……我也不想看到异潮结束,那样的话,我以及我的孩子就可能要面对革命,可能就无法享受得之不易的特权了。 而写这些,可能是因为我年龄大了,快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是个完全的罪人,我不是什么改变了人类历史的大英雄;如果重来一遍我一定要杀死当时的我自己,可是历史没有如果,我害了那些跟随我,崇拜我的年轻人,也害了所有人。 请看到我这个笔记本的人,无论如何也要把我做的错事告诉世人,把我这个人,完全地钉在耻辱柱上。 第153章 地下室手记(5) 斯通从一开始的兴奋到后面的沉默,才读了几页,他手脚却俱已冰凉。 “继续翻吧。” 楚斩雨极力控制下的冷漠声音,将他唤了回来,然而斯通手指都在颤抖。 他咽了口口水,翻开了另一页;是她随手记下的日记,有些文字很稚嫩,像少女的思绪,有些则透着看尽世事的老成,字里行间行走着疲惫发霉的中年人。 她的文笔竟然很不错,寥寥几句话就勾勒出场景,百年后的人们站在这里也能感受到文字的力量,想象出当时的模样: 那时她四岁。 “我开动了!” “谢谢妈妈!” 母亲戴尔菲娜以前和一个中国的老师学过中国饭的做法,而且一直都很好;那天中午,她们家吃的是菠菜汁胡萝卜炒饭,一盘生菜和辣味大鸡腿,粉蒸排骨,爆炒猪耳朵,青椒炒茄子,黑芝麻和流心煎蛋。 “笨蛋格里芬,动作快点!” 吃完了饭,芝·柏德抓着妈妈的后衣摆,站在门口穿好她的小皮靴,格里芬连忙穿上外套和围巾跟了出来。 格里芬是她的哥哥,因母亲的要求,他很少有出门的机会,就连学习都是在家里拿着打印的芝的卷子和课本来学习。 这次格里芬百般恳请才得到外出的机会,他们今天要去基地看人造人实验报告。 但是年少时的她和兄长显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芝聚精会神地向哥哥描述她偶然瞥到的场景,“格里芬,你说那个又像狗又像人的怪物到底是什么啊?” “我觉得像奥特曼里的怪兽。”格里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故作严肃地说,“每个动画里都会有那种科学基地,专门研究怪兽的,我们以后就是哦。” “格里芬,你说的没错。” 他们的妈妈戴尔菲娜弯腰,正了正格里芬脖子上为打闹而歪扭的围巾,“说了多少遍,什么时候都要戴好围巾。” “天气又不冷,干嘛总要戴这个?”格里芬咕咕囔囔地抱怨起来,不过还是乖乖地任凭妈妈摆布。 芝在日记里写道: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母亲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但是,那一天,我很快就知道了,未来世界的真相。 芝和格里芬拉着手跟在母亲的身后,戴尔菲娜自进入基地的那一刻开始就忽然变得异常沉默,显得身后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像她养的两只小鸡。 母亲跟着一堆人进了基地实验室,他们因为是孩子,所以特许进入参观;里面的人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让他们大开眼界,脚底的玻璃居然还是由飞艇舰板改造而成的,上面刻着看不懂的军用代码。 “哇,你看那个显微镜,好大好高啊。” “海王星车模型,我可以摸一下吗?” “我已经决定了,等我长大以后,我要和妈妈一样做个科学家,报效人类,促进地球文明的发展,征战宇宙。”格里芬义正辞严,站到高他一个脑袋的台阶上,像个要发布就职宣言的总统,实际上他说的话全是从妈妈的《科学家守则》里背下来的。 “哎呀我觉得不太行,就你的笨脑子,怎么可能和妈妈一样呢?上次数学你才考了80分,我可是拿了满分,说老实话吧,这段话背了多久啊?”芝在台阶下扯着他的围巾当跳绳的绳子甩着玩。 “什么话?可恶你那是什么眼神?好吧,那你做基地的科学家,我体育比较好,我来做打击怪兽保卫地球的驾驶员。” “有奥特曼就行了,要你做什么啊?” 格里芬一边说,一边手里不停比划,“你没认真看!每次奥特曼出现时,都会有飞行机轰炸怪兽,所以我还是有用武之地的;而且再说了,万一我天姿卓绝,被奥特曼选为人间体呢了。” 他越说越高兴,站在台阶上手舞足蹈起来,一边的行人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纷纷投来无奈的目光:那是年长者对年幼者不讲道理的溺爱。 “怪兽来了,我就‘啪’地一声,掏出变声器,大喊一声我的名号。”格里芬抬起左手,做了个飞天的动作,“然后我就这样变身成光之巨人,飞上天空打倒怪兽……” 芝玩笑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腿,没想到金鸡独立姿势的格里芬一个不小心,从台阶上一个没站稳摔了下来,和芝一前一后地摔作一团;他的额角被台阶的凸起磕破了,鲜血汩汩而出,流到了妹妹的嘴里。 挣扎中,原本围在格里芬脖子上的围巾,也悄然飘落在地;有小孩子摔出血,周围路过有空的大人连忙把他们扶起来。 “没事吧,孩子?” 警察掏出自己口袋里的创口贴,刚要给格里芬贴上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到了格里芬那失去了围巾遮掩,露出的脖子上:那里有着一个打印出来的编号:a0001。 “谢谢叔叔……”格里芬把创口贴拿在手里,可是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反应,警察立刻反手将他双手扣在背后,一脚将他蹬倒在地,芝被这一幕吓得蜷缩在角落。 高大的警察掏出插在腰间的枪和对讲机,同时拉响了警报,“报告报告,a区实验室外廊上,发现失踪实验体a0001,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一群手持防爆盾的黑衣武警感觉是从墙壁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样,齐刷刷的脚步声,无数人交织在一起的怒骂声,警棍和防爆盾将刚刚站起来的格里芬瞬间撩倒在地;格里芬头上的血越流越多,他大声哭起来,朝着芝这里挣扎着伸出了手。 “芝……救命……” 此时有一个人得到了传话机里上级的指示,拔出一支特制的枪支,是很好看的淡银色,朝着格里芬的额头开枪! 漆黑的血洞里渗出一丝丝白色脑浆,格里芬的头有气无力地摔倒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人这么快死在自己眼前,芝什么都做不了,说不出一句话,即使是面对格里芬的求救,她所能做的也只有害怕地往后退……一直到撞上了一双腿;她转过头来,看见了面色铁青的母亲。 仿佛找到了倚仗,芝抱住戴尔菲娜的脚哭起来,手指着那里的方向:“妈妈!格里芬,格里芬他……他被坏人……妈妈……快去打败那些坏人……” 戴尔菲娜看着提着格里芬尸体,向她逐步逼近的武警,她神经质地扯了扯嘴角,忽然揪起芝的领子,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你这个小贱人!!” 芝被扇懵了,紧接着戴尔菲娜尖锐的高跟鞋,也是一脚窝在了她的肚子上,“谁让你这么干的?谁让你把实验体放出来的?!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与其说是她被激怒,不如说是她那时在绝望中不甘心发出的阵阵低吼声,如一头年老体衰的母豹,被磨牙嗜血的豺狗团团包围住;芝在茫然后也嚎啕大哭起来,戴尔菲娜又是一巴掌把她一颗门牙扇飞了出去。 “我叫你哭!我叫你哭!!” 在旁人无人敢上前阻止的殴打里,芝逐渐变为了逆来顺受的啜泣。 “还敢哭吗?” 芝被她提到半空,愣愣地摇了摇头;她浑身的骨头都像变成了粉蒸排骨一样。 “我问你话呢!!小贱人!说啊!!”戴尔菲娜似乎是急了,她掐住了芝细弱白皙的小脖子,指甲片深深地凹陷进了皮肤。 而芝在窒息感里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她的瞳孔甚至都有放大的迹象。 “对不起……” 芝嘴角流出鲜红色的血。 “我错了……对不起……” 她把芝丢到那些武警和领导面前,犹豫了一瞬说道:“去,给大家磕头认错,有多少个人你磕多少个头。” 那天她面对的有一百多号人。 “我的额头因为那天的磕头,而落下了无法消除的疤痕;在我的母亲对我的殴打中,我的一只手臂和腿骨骨折,肋骨断了两条,一只耳朵永远失聪,左眼弱视。” “但是我最忘不了的,还是和我一起长大,做了四年亲人的哥哥格里芬,竟然是妈妈出于想要儿子从基地偷偷带回来的实验体;而他的死亡,是那么突然,而其他人的反应,比一个花瓶打碎,还要习以为常。” “似乎死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街边一只人见人嫌的下水道老鼠。” “格里芬之死,对我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人们常说,小时候的记忆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忘却,可是格里芬断气时的绝望表情,和他额头上的那个枪眼,却一直停留在我的心中,无法抹去。” “十四年后,我来到密封的病房里。” “母亲积劳成疾,戴着呼吸机,面容平静地望向我;她快死了,在她被秘密处决前,我从我的丈夫那里争取到了最后一次探望她的机会,只能在里面待十分钟。” 芝仔细地打量着这张衰弱苍白的脸,这才发现不知从何开始,她印象里漂亮聪明的母亲已经变得如此不堪;然而自四岁那时开始,她暴力的形象就时刻存在于她的心胸,日日夜夜。 “……芝?” 她未预料到自己的女儿会出现在这里。 芝对她微笑,然后把预先买好的花圈和白菊,以及悼词放到了她的枕边,这一举动无疑是激怒了她,芝看着她敢怒无法言的模样,内心涌起复仇的快意。 “我就是想告诉她:你在我眼里,不,在所有人眼里,也就是个死人了。” 面对戴尔菲娜眼里快要喷出来的委屈和怒火,芝则是坐下来单方面聊了聊最近发生的事;最近国际上又发生了哪些大事,关于她的婚姻和孩子,她最近在做的科研项目……只有最后一个让戴尔菲娜眼里的情绪变为好奇和憧憬。 直到临死前,她竟然都忍不住地向往着科学,芝的内心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她那双孩子一般澄澈的眼睛,芝掏出唯一一张格里芬的照片,那是他婴儿时期的照片。 “呐,妈妈,为什么那天我的哥哥格里芬会被杀掉呢?” 第155章 地下室手记(6) 戴尔菲娜的嘴如紧闭的蚌壳。 “这里是个好位置,从窗户外面能看到河湖和花园,还有一群拿着枪和裹尸袋的士兵:这些人在十分钟之后都将为你服务。”芝抚摸着她脸上每一条衰老的皱纹,感觉到母亲的脸皮在手掌下不停地发抖。 “我听说北极有一种鸟儿,在死亡之前的叫声会尤其悲惨;人应该也不比它们差吧,母亲,这些年来你睡得着觉吗?我反正是一刻也没有忘记他。”芝说道,“格里芬死去的鲜血,会永远缠绕着你,哪怕你死。” “因为我怕了。” 戴尔菲娜浑浊的眼泪挂在眼角。 “我害怕让他们知道是我……” “我问的不是这个。” 芝轻轻地捧住了她的脸,“妈妈,为什么那天我的哥哥会被杀掉?为什么呢?” “他根本不是你的哥哥……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你不能把他就这么忘了?为什么?芝,为什么这么久你还记得,那时你才四岁而已,为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 “……” “确定要一言不发吗?妈妈你可以一死了之,可是您和克鲁格先生的儿子,我就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了;我看过了,是个很可爱的小帅哥,他也很喜欢我,管我叫姐姐。” 戴尔菲娜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那眼神和看仇人也无异;芝百感交集地和她对视,她也难以想象,自己身体里一半的血竟然来自这个自私又懦弱的女人,世界还真是奇妙。 “为什么,妈妈,那一天,为什么我的哥哥会被杀掉?”她拥抱了这个快要死的女人,戴尔菲娜碰到了她腰间的配枪。 “因为我……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无法再忍受什么?” “我无法再忍受把实验的刀子对准和我们的孩子长的一样的实验体。”戴尔菲娜低声道,“在抚养他之前来我一直被噩梦惊醒,只有偷偷地带走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我才能心里好过点。” “那么,为什么需要人造人呢?” “收集数据……为了拯救世界……” 芝也轻轻地说:“原来是为了拯救世界吗?那还真是无可奈何呢。” 她拥抱着他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放松,枪支贴着戴尔菲娜太久,已经近乎捂热了,恍惚间有种子弹上膛而灼热枪管的错觉。 “妈妈,其实我也已经理解你了。战场上死掉几亿人才能换来和平,实验室里死几亿人,换来科学的进步,想必也很正常,因为只有科技的不断发展,我们才有抗衡外来者的力量。” 芝继续说道:“你们本该是象牙塔里前途大好的青年,但为了拯救世界,不得不成为杀戮者,小时候的我不懂,长大后的我才明白你做的一切……辛苦了,妈妈。” 戴尔菲娜僵硬地挺直身体,在死前享受着女儿十几年后迟来的温情。 “我记得格里芬小时候的梦想,他想做个奥特曼,在大家需要危险的时候变身拯救世界。”芝在她耳边很轻很柔地说,“这么看来,他和妈妈你,真的很像呢,可能这就是母子之间的精神联系吧。”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芝。”戴尔菲娜靠在她的肩头,忽然大哭起来。 “当初募集实验人选的时候,我是因为那些人开的报酬很高,所以才去做违反伦理的实验的;还因为我太想获得成就了,只要这件事不被曝光,我会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我想流芳百世,被人尊重。” 戴尔菲娜哽咽地呜呜出声,鼻涕和泪水混在一起,在芝的肩头浸湿了一幅小型地图,“偷偷收养格里芬,是因为我害怕了,不保护他,也是因为我害怕了;仅此而已,是我害他被杀掉的!” “原来是这样吗?妈妈,你终于肯说实话了。”芝擦去她满脸的泪水,“我以为你是不喜欢我,所以才想要个男孩呢。” 戴尔菲娜顿住了。 “看来是我说对了?” 在日记本里,芝·柏德写道:“这时外面的士兵进来了,告诉我时间已到,而戴尔菲娜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一切;我早料到她会这样,所以起身离开。” “她忽然大声喊道:芝,你又有什么清高的?你不过是个小孩子,你根本不懂大人世界的艰辛!我这一切都是迫于世事无奈而为之,等你长大了,就成了我……” 芝·柏德不屑地想到:我已经十八岁了,长得比她还要高,怎么不算大人了?而且就算是要从小孩子变成大人,我也会变成比她厉害得多的大人。 她甩了甩头。 坐上摩根索家的汽车离开了这里。 离开之前,她隐约听见和枪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句拖着尾音的:“芝……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心想:妈妈,若不是你把童年的我扔在地上,我又怎会扔下你? 在她有利用价值之前,那么多人保护她吹捧她,可一旦她失去了价值,立刻就像一张旧衣服一样扔到一边;戴尔菲娜虽然才华横溢,可是说到底,她只是个棋子。 要想不被任何人所害。 就必须做那个下棋的人才行。 当然。 女人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但是,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若干年后。 上午九点五十四分,议长竞选人芝·柏德·摩根索获得了科学家的“人类英雄勋章”,而后的下午四点,她在自家的别墅里发表了她的最终竞选讲话和执政理念: “距离觉者和序神降临,我们中的许多人,一直都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我作为军队的第一夫人,希望能够入住公民大会,这并不是出于掌权的私心,而是我对人民负有责任,我想要站到更高的位置上,让自己的才能得到更大的发挥。” “我这辈子做过那么多科学研究,我认为这就是我拯救世界的道路,科学家,也是我的梦想;可是我发现科学虽然极度发达,政治却极端腐败,所以我站出来了。” “卡尔·马克思曾经说过,如果我们选择了能够造福更多人的职业,我们的辛劳所创造的幸福将属于千万人,而公民大会的议长就属于这样的职业。” “说实话,我很希望现任议长,您能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可是你不是,再放任你为祸百姓,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所以我站出来了。” “我不喜欢政治,我想做个无忧无虑的科学家,但是我听到了你们在呼唤我,在呼唤一位肯为你们办实事的议长;所以哪怕我受到那么多死亡威胁,我也不会退缩。” …… 次日,临时军政府,总办公楼前。 一堆膀大腰圆的保镖在威利·伦斯身边围成黑压压的一片,为他保驾护航,艰难地在一众记者里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各大报纸各大媒体为了得到头版头条,都如狼似虎地举着话筒,巴不得以话筒为杠杆,撬开秘书长密不透风的嘴巴:“您已经向公民大会递交了选票是真的吗?” “您对获胜有多少把握呢?” “据说您和芝·柏德·摩根索不合……” “之前您说过公民大会一直对军事委员会不满,意思是在您的任期间会缩减军事委员会的权力,是真的吗?” 威利:“你们要知道这是战争,为了维护内部稳定,我们可以包括采取任何手段,甚至不排除刑事诉讼和刺杀吓唬某些人。” 记者闻到了八卦的气息,连忙问道:“意思是您会派人刺杀柏德女士吗?” 眼看这些口无遮拦的记者越说越离谱,威利恨不得让身边带枪侍卫给他们一人一发花生米,把这里碾成人体千层酥,他忍无可忍地对着最近的一个记者怒吼道: “在天灾面前讨论政治戏码是可耻的,我本人也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为了一起活着迎接未来,我们必须团结起来,那些造谣污蔑军队和政府的谣言,必将在我们牢不可破的联盟面前不攻自破——”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记者没抢到想象中的重磅新闻,像群蚊子围着他打转:“我们这里有当初您对军事委员会不满发言的存档报道,您现在否认,是否说明您的战场倾向已经发生了改变……” 威利脸色黑如锅底,他闷着头往前走,保镖们像护崽的母狼把他团团围在他们组成的包围圈里,摄影机咔咔作响,把威利烦躁厌恨的面容收入镜头;单凭这个表情,着名太阳报的记者也能杜撰出一份文章出来。 “这帮狗娘养的媒体……连他们都能在主楼前面大喊大叫了,我迟早要让宪兵队把他们枪毙了几个玩玩。”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威利回到自己车上,喝了杯水,内心火突突地往外喷射。 “我记得有人说过,这个世界上捕捉新闻的记者,可是末日里最顽强的兵种;他们会为了扒出女明星的绯闻在垃圾桶里寻找她买的内衣牌子。”驾驶座忽然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威利吓得把手里的酒杯打碎在地,定睛一看才认出了这个人: “怎么会是你?!” “啊,我看您的保镖很累,顺便让他休息了一下;瞧您那副紧张得样子,莫非堂堂秘书长,害怕我一介妇人吗?” 芝·柏德拍了拍副驾驶座陷入昏迷的士兵,微笑道:“我来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为您带来什么。” 她的声音既柔且魅,威利紧张地吞咽着口水,目光所及之处,那些保镖却都和没看见这边的景象一样,悠然自得。 他这个生性多疑,留在身边的保镖都是亲信中的亲信,可是摩根索夫人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的车里;尽管她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但是她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也没带任何保护措施,似乎是笃定了威利不敢拿她怎么样,威利的后槽牙咬紧了。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不欢迎您,就是前面忽然换了个人,您说这谁不被吓到。”威利再怎么恼火,只能内心憋着,嘴上客客气气地说道:“您这是为了选票而来?我保证会成功,绝不让军方失望。” 芝笑了笑,不接受他的阿谀奉承,转过话头说道:“场面话我们都少说吧,卡尔已经回来了,他会参与下次竞选,关于选举到一半就放弃主动让位的事,考虑好了吗?伦斯秘书长,哦不,应该是伦斯议长了。” “您可真会说话,这选票结果未定,你我皆是黑马……”竞争对手是个女人还是让威利心悦了不少,历史上就鲜有女性领导人能赛过男性的,他绅士地鞠了个躬。 他眼珠子在心里转了两转,亲吻着柏德夫人无名指上的宝石戒指,“非常感谢您对我选举的退让,按照计划我会担任为期四年的议长,替军方补齐财政的空缺;但是还有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我眼前:我并不能保证我会在和您之间的比拼里获胜。” “没关系,我毕竟是替卡尔试水的,如果大会不同意我,那也只能说明军方入驻政府,的确招致众多非议,不可取罢了。” 芝轻声道:“若是我获胜,我也不会亏待您,但目前就民调看来,提前恭喜您了,伦斯议长。” 这话是个吹捧话,但是威利对竞争对手的恭维也还受用,但是表面上他依旧要做出一副谦逊的模样,他故作为难道:“话可不能说太早太好了,民调什么时候准确过?就算我竞选成功,拿到议长的权力,也是在明年一月份,可是财政审查十二月就要开始;实在不是我不想帮忙,而是规矩在这里。” 他又对芝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军方内部,还是要多多整顿一下贪污腐败问题才是,不能每次只抓几个小官就完事了,一次哄骗还行,同样的招数用多了……你把他们当畜牲都行,别把他们当傻子看。” 芝抿着红酒,嘴边微微露出一点酒醺的笑意来,那模样真是非常迷人;威利看着有点心痒痒,凑近了问道:“不知夫人今晚可否有空去我那里坐坐,我们一起喝点酒吃点东西,商讨一下人类未来大计?” 第156章 地下室手记(7) 新历265年7月24日,即将就任议长的威利·伦斯在自己家中,被藏匿于家中的极端恐怖分子袭击,身亡。 半夜一点,芝从自家的府邸走出,披着一件嵌了红边的外套,衣领有些散乱,脸上有醉酒过后一般的微红,还略微有些气喘;她冲前来接她的女仆摆摆手说道:“没事,有人刺杀,身上沾到的不是我的血。” 女仆一脸慌乱地上来,她摸了摸这个年轻孩子的头,“去吧,去给我拿件新的衣服来,发信函给卡尔,他明天要启程回来,告诉他我请他在我们结婚的地方吃饭。” 不久后,兼任药物局局长和公民大会议长的芝·柏德一时风光无两,她也一直感觉到,如今就是她渴望已久的生活:普通老百姓崇拜她,官员和同事敬畏她,丈夫和她相敬如宾,孩子对她百依百顺。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 一直到她遇见了那个俄国的女孩:这个女孩在后来改名为熟知的泰勒·罗斯伯里。 原名为伊莎贝拉·亚力山德罗娃,看她的少女以前的人生经历:她在8个月时就能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16个月时就能准确地阅读用中俄双语写的国际新闻报。 4岁到6岁,她自己就写了两本书,自学了解剖理论学和微积分;7岁时收到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能熟练地使用和书写拉丁语,希腊语,法语,中文等九种语言。 10岁时在世界大学荣誉殿堂,她向来自世界一千名最优秀的大学生讲述了她对戴尔菲娜数学公式谬误纠正,并成为那年的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幅传世名画:她坐在金色的笼子里,穿着羽毛一样装饰的衣服,抱膝蜷缩在她监护人约瑟·罗斯伯里先生的怀里,冷漠地看着镜头。 有人说她的智商有190,也有人说是290,可能是因为太聪明,这个女孩对外表现得几乎无法和他人交流;14岁时她完成了制作了核聚变反应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袭击了芝,她犹豫再三,决定亲自去看看她。 芝到她那个围墙保留区的时候,伊莎贝拉正在吃饭,芝试着和她打招呼,她却毫无反应,只用手指握住她的手和她点点头;在临走的时候,伊莎贝拉忽然把一张纸塞到了她的手里:那是她为芝随手画的素描画,惟妙惟肖,乍一看还以为是张黑白照片。 “从我知道她开始,我一直都不喜欢她;因为见到她,我才知道什么是天才和凡人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一直到我在这个昏暗的地下室里写回忆,我都没有超越过她,就算让我活下去,我也做不到。” 从小到大,芝都被人认为是天才,长大以后也无人质疑这点,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愿意支持她,站到她身后来。 她喜欢聪明的孩子,可是这个孩子,不能太聪明,尤其是不能比她还聪明,不能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聪明。 如果说芝是出生在罗马的孩子,那伊莎贝拉就是罗马本身;如果放任她成长,直到做出比自己还要杰出的成就,曾经支持她崇拜她的那些人,说不定会全部倒向她;等到那时,自己和戴尔菲娜有什么区别。 也许自己做过的事都会被翻出来的。 “为了争取达官贵人的支持,我什么没做过?我这辈子出卖父母,出轨丈夫,谋害朋友,把自己最漂亮的小女儿alisa送给首富当宠物,alisa经过三年的调教,现在自我认知已经是条小狗了,见到我这个母亲,也只会讨好地摇自己安装上去的尾巴。” “我会扫清在我面前的一切阻碍。” 芝回想着伊莎贝拉那漂亮的脸颊,她忽然冒出了一个妙点子,她花钱让人把伊莎贝拉的脸庞图片发到了一个黑色网站上;过了今天,就会有数不清的长着她的脸的女孩视频出现在这个网站上,尽管真假难辨,但是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人易辨真假呢? “伊丽莎,那些好这一口的老白男们,最喜欢你这种金发蓝眼的小姑娘了。”芝轻声道,“很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黛西说的一句话:一个女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出路,就是做一个美丽的小傻瓜。” 斯通翻页的指肚一直在发抖,还冒冷汗:这感觉就好像你从小听到大的英雄史诗某一天忽然得知这是部虚构出来的,真实发生的不过是一群凡人的勾心斗角。 楚斩雨清浅的呼吸声打在他耳边,斯通博士忽然问道:“少将,你说我们还有机会穿越回原来的世界吗?” “继续看吧。”楚斩雨摇了摇头。 外人从她的笔调里能看出来,芝执着于争权夺利,这让她除了科学家之外,还有了第二层身份,那就是政客和商人。 伊莎贝拉7岁时研发的抗癌药,她没有保留专利,所以直到死前都过着相对清贫简朴的生活;但是芝的思维显然不一样,如果她的科学技术不能为她带来实际性的利益,她就不会去研究,更不关心。 芝根据父母遗留下来的数据资料而开发的基因修正手术,光这一项的七年个人专利,就让她几乎成为了世界上的顶级富豪。 有了钱就可以投身政治。 投身政治就能赚更多的钱。 有了钱,就能掌握这世界上的一切。 比如,在伊莎贝拉荣获一系列奖章和荣誉后,芝就有点坐不住了,她打算曝光伊莎贝拉在罗斯伯里家的一些遭遇和视频。 “虽然时代在进步,人们对于女性从事男人主要统治的领域已经不以为奇,但这等艳照门事件必然影响她在民间的风评;再加上那帮心高气傲的男人,本来无法容忍自己屈居于一个女性之下,要是再让媒体知道她未婚先孕,怀有乱伦的种子的话……” 芝那时心想到:“那就有好戏看了。” 只不过当时的芝万万没想到,十八岁的伊莎贝拉,当时已经正式改名为泰勒的女孩,居然能亲手杀死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芝只好曝光了她亲手杀子的事,然而泰勒却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是否会在民间变化,她干脆一纸上诉罗斯伯里家到法庭,控诉他们在童年时期对自己的残忍迫害。 “最终泰勒获赔两千万,不过她并未发觉这其中有我的手笔……也许,聪明如你,早就发觉了我对你的厌恶,对吧?泰勒,就和我母亲当年讨厌更聪明的我一样,身为天才的我,更讨厌着真正天才的你啊。” “为什么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我,还要诞生一个你呢?” 她将税后的钱一分为二,一部分捐给了国际难民救助会,一部分留下给自己实验室的研究当作启动资金,最后用于改善她自己生活的,只有很少很少。 “其实我第一次感到恼羞成怒,就是在她身上,应该是我难以理解的气质;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完全不顾自己利益,心甘情愿地忍受单调乏味的生活?” “帮助别人?有什么用处?为了博取民众的感情吗?民众的感情,我只有在争取选票的时候才想起来,因为平时他们都一文不值;感情能变成我午餐上的红酒牛排吗?能变成我的高档床垫和骨瓷餐盘,能变成我住的高档别墅和豪宅吗?” “至于科学家的良知?良知和道德值几文钱?但是钱绝对能够换来权力,权力就能换来这个张牙舞爪的世界在我面前俯首称臣,温文尔雅,谦谦君子。” 他们翻过一页页芝·柏德的手写,每翻过一页,这个人那点美好的印象就在他们的心里崩塌一点点;就连楚斩雨也感到呼吸困难,如果不是熟悉这位前辈的字迹,再加上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芝竟然是这么一个接近疯狂的人。 “她并不是良心发现。”楚斩雨对斯通博士说道,“她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才悔悟的,但这是在她生命的末尾;而只有死亡才能将她和她最爱的权力相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