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太师陈云甫》 第一章:天界寺内一小僧 这是一面有些浑浊的铜镜。破破烂烂的,周身满是岁月的斑驳痕迹。 看得出来,这面铜镜的岁数已经很大了,当然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镜中倒映出来的人。 很模糊。 因为镜子的原因,倒映出来的人像并不清晰,可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简单的轮廓。 光头、细皮嫩肉、清秀。 照镜子的,是一个十二三岁许的孩子。 一张满是惊愕乃至于有些惊恐的脸。 陈云甫对着镜子不停的摸‘自己’的脸,应是自己的,但陈云甫却可以很肯定的说,这绝不是自己的脸。 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年男人,凭什么拥有一张童颜。 更何况,自己的头发呢? 伸手去摸,谢天谢地还有些青茬,看来是刚刚剃了没多久。 定定的对着铜镜发了许久的呆,陈云甫总算是回过了神,也算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如何。 他穿越了! 从二十一世纪自己那间单位房穿越到了这里。 而这里是。 闭上眼,狠狠压榨着眼下这幅身体不大的小脑袋,才勉强算是挤出自己想要获悉的情报。 这里是应天府金陵城天界寺。 而时间。 洪武十五年! 作为一个水平还算不错的明史爱好者,一个经常在单位里和领导同事探讨经制政治的人民公仆,陈云甫太清楚洪武十五年这五个字中代表着什么。 这是新兴初建的大明王朝! 这是传奇一帝朱元璋登基在位的第十五年! 啊,这可真是。 太糟糕了! 陈云甫确实热爱研究明史,跟明朝有关的史书他看了不下十本,《大明王朝1566》这部堪称古代政治历史大剧他更是刷了有五六遍。 但,爱明史不代表他爱大明王朝啊。 就算他爱大明王朝,也不代表他愿意放弃前世的一切,来到这个时空真个生活。 因为自己所在的这个时间点,可实在是太糟糕了。 因为就是在这一年,大明发生了一件直接影响全天下人的惊天大事。 朱元璋的发妻,大明的马皇后殡天! 后者的去世对前者的影响和冲击毫无疑问是巨大的。 无须去在乎到底是马皇后的死亦或者是朱标的死哪个影响更加巨大,可以基本明确的地方就是两者都对朱元璋起到了影响。 因为他俩是剑鞘,老朱是宝剑啊。 没了剑鞘,宝剑就要问世。 而宝剑一旦问世,则必要见血! 不过谢天谢地,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孩子。 或许这个年代已经不叫孩子了。 看看铜镜里的自己,陈云甫长松了一口气。 自己不是官、不是吏也不是士绅商人,他只是一个舞勺之年的孩子,更安全的一点。 还是个僧人! 现在自己待的这个地方叫天界寺,坐落在金陵城内,不远处就是大名鼎鼎的朝天宫。 说起来,这具身体和他陈云甫确实有缘。 一样姓陈,但没有名字,家人都唤小名狗蛋。 而且狗蛋的过往可比陈云甫前世要艰难的多。 打小父母双亡,跟着瘸腿的叔父一家过日,后来叔父家实在是养不起这狗蛋,就送到了这天界寺,被寺庙里的僧人好心收留了下来,后来因聪慧过人,得这天界寺主持宗远大师的青睐,收为徒弟。 赐了法号‘道明’。 做和尚好啊,尤其是做大明的和尚那更是好的不得了。 这一年,朱元璋还没有下旨重建他曾经待过的皇觉寺,天界寺,是大明当之无愧的佛法圣地,总领天下寺庙事务。 每年来天界寺烧香拜佛、诵经论道者无计其数,达官显贵更是如过江之鲫,纷杳而来。 便是朱元璋的圣旨,天界寺都裱存了数道。 这是什么。 这都是安身立命甚至将来飞黄腾达的资本啊。 “看来可以过上一段安稳日子了。” 记忆中的自己这位道明和尚没有太多需要做的事情,重活力活也轮不到一个小沙弥。 每日就是参加早课,背诵佛经即可。 其他的时间锻炼身体、读书识字,甚至也可以在几位师哥的带领下离开寺庙,化缘宏法的同时逛一逛这大明国都金陵城。 宗远大师还是比较疼呵陈云甫这么位小徒弟的。 不过在轻松之余,陈云甫又发起了呆。 只不过这次发呆,是发生在如厕之后。 痛快的小解一番之后,陈云甫想到了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 自己总不能一辈子就真当个和尚吧。 不能娶妻、不能生子。 从此成为一个没有阉割的太监。 不要怪陈云甫是个俗人,他是一个心理健康的男人。 偶尔还有点大男子主义的那种男人。 因此陈云甫怎么可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太监? “诵经礼佛,日复一日年复年年?” 陈云甫打了个哆嗦。 “要是一直过着这种日子,就算活到一百岁又如何,这不纯纯生不如死吗。” 得道高僧佛心坚定可以看破红尘,但他陈云甫可没有这么坚定的佛心,因此,他是绝受不了这种折磨的。 哪怕是想都不敢想啊。 “不行,将来得找个由头还俗,嗯,就等朱老四打完靖难之后,开启永乐盛世我就还俗。” 陈云甫给自己理弄着人生规划,突听门外有人叠指轻扣。 “噔、噔噔。” “小师叔,您在吗。” 门外有僧人喊话,让陈云甫惊醒。 得益于宗远大师的辈分尊崇,陈云甫可是占了这个道明法号的便宜,寺庙中很多年轻的僧人都比他陈云甫还小一辈。 “来了来了。” 陈云甫从凳子上起身,快步走向房门处,拉开。 门外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僧人。 记忆中,法号叫庆池。 “怎么了?” 陈云甫一开口,多少还是有些前世的影响在,但偏偏说出来的话却是细声慢气,因此庆池很难听出什么端倪来。 恭恭敬敬的执了一礼,庆池说道。 “今日寺内新到了一僧人,不仅精通佛法,更懂五行八卦、易经堪舆之术,长老夸为天人,特命全寺宗、道字辈师叔、祖同去金刚殿听讲。” “那么厉害?” 陈云甫略微吃了一惊,跟在庆池的身后向着金刚殿位置走去,也是下意识的便随口问了一句。 “来人叫什么名字啊。” “法号道衍,尘名的话,好像、好像叫姚广孝。” 庆池还在念叨着,却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陈云甫已是原地站住,目瞪口呆。 第二章:姚广孝 这位道衍和尚究竟何许人,能使得陈云甫只闻其名便惊愕失神。 只因这姚广孝属实是明初一大奇人。 朱老四造反第一功臣、屠龙术集大成者、永乐大典总编修、功成身退当国公。 死后还能谥恭靖,以文臣的身份入大明祖庙,是大明王朝第一人。 关于姚广孝如何无须过多介绍,即使是对明史相对陌生的人也会对这个名字有或多或少的熟悉,谁让这个黑衣和尚已经和永乐大帝绑在了一起。 这么一位主,竟然到了天界寺? 陈云甫实想不起这姚广孝和天界寺有什么关联,虽说了解明史,但也不至如了解到每一个名人在发家做大事前的人生详细履历。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这姚广孝是朱老四的首席幕僚。 “他不在北京待着给朱老四出谋划策,来南京做什么。” 这年头北京应该叫顺天府北平城,陈云甫是后来者,心里自是如此之想。 带着疑惑,陈云甫跟着庆池穿廊过院的向着金刚宝殿方向移动。 天界寺极大,已经超出了人们对寻常寺庙的理解。 如是二人自后院走向前院,中间要经过的钟山馆就有东西两廊三十余间屋舍并带着一个巨大的果木园林。 靠着脑海中的记忆,陈云甫知道这所谓的钟山馆是一个什么所在。 就是大明朝此时的‘外交使馆区’。 钟山馆每一间屋舍外都挂有牌子,牌子上是一个个不同的国家名。 强大的明王朝龙踞虎盘,外来朝贡的藩国使节每年络绎不绝,这些人来到南京之后,就会被礼部的官员引领着落跸天界寺,学习朝见时的礼仪和一些基本的汉语,这个期间,会被强制要求住在天界寺内。 朱元璋的脾气不算好,而且对外夷绝谈不上宽仁,还做吴王割据的时候,攻略福建、两广期间,前前后后可是屠了十几万天方人,比起忽必烈来也不遑多让。 杀名之盛,威震西东。 就在过这钟山馆的过程中,陈云甫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国家名字。 帖木儿汗国。 看来,此时的跛狼心里对老朱也犯嘀咕啊。 走过使馆区,就到了天界寺的核心殿宇区,金刚宝殿坐于此,气派恢弘,此刻已是聚集僧人无数,陈云甫看的真着,在殿外,走动者中还有不少的宫中之人。 有御前司内监宦,也有亲军都尉府的禁军。 前者就是太监,后者嘛,就是锦衣卫的前身。 亲军都尉府管着皇宫大内的禁军,还有一个掌管皇帝出巡的仪鸾司,两者合并,就成了锦衣卫。 老朱对天界寺情有独钟,基本上每个月都会车巡一次,所以这里索性就留了一个安保班子负责迎候接待。 所以天界寺不单单像一个传统的寺庙,还沾了一些衙门的官气。 谁让金刚宝殿偏处那间不大的连廊屋舍还挂着一块僧录司的牌匾。 僧录司隶属于礼部,总管天下寺庙,负责僧人的僧碟核发和管理,是正六品的架构,他的署理衙门就设在这天界寺。 是名副其实的中央部委直管机构。 金刚宝殿外挂了不少名画和诗匾,陈云甫进门时看到的,是原翰林国史编修高启的一首《寓天界寺》。 “雨过帝城头,香凝佛界幽。果园春乳雀,花殿午鸣鸠。万履随钟集,千灯入镜流。禅居容旅迹,不觉久淹留。” 可以说看到现在来总结一下,天界寺名为天下寺庙之首,这佛法还未见多显,倒是官气、诗气、雅气很是浓郁。 进得了金刚殿,陈云甫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这具身体的师父,赐自己法号道明的宗远大师。 顺带着也看到了在这满殿数百名高僧中唯一一个穿黑色僧袍,格格不入的一位另类僧人。 不消多问。 这位应该就是后世所谓的黑衣宰相,姚广孝了。 法号道衍。 嗯,和陈云甫一个辈分。 一想到这层辈分关系,陈云甫心里就乐开了花。 这是师哥啊,那得多亲多近,最好能认作好大哥才好呢。 抱上这条粗腿,自己就能顺顺利利活一个永乐朝了。 庆池冲着宗远见了礼。 “主持,都到齐了。” 宗远颔首,摆手的功夫,有小沙弥敲了钟,钟声恢弘厚重,起到了控场静心的作用,陈云甫也暂时按捺下心中所有的杂乱思绪,站进队列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静声下来。 整间大殿内,便只剩下宗远一人的声音。 “道衍游历天下一十七载,遍通三教术,今游归载,还望宏我佛法。” 说着话,宗远更是双手合十冲着这姚广孝浅见一礼。 后者不敢尊大,躬身还礼,口称长老言重。 礼罢,又面向殿中众僧施礼。 陈云甫也跟着大家伙还礼,只是一双眼没少好奇的打量着这姚广孝。 看的一阵呲牙。 这姚广孝长得,就不像个好人呐。 可不是吗,一个没毛的脑袋上长着双三角眼,如老虎一般,如不是一身僧袍,脑门上烫着戒,倒是颇多像一个凶巴巴的黑社会金牌打手。 而且眸光流转之间,偶有凶煞之气流露。 陈云甫估摸着,这个世道,姚广孝能游历天下一十七年之久,恐怕没少玩佛也有火的把戏。 换言之,双手怕是沾了不少鲜血狰狞啊。 是个狠人。 就在陈云甫暗中打量揣摩着姚广孝的时候,后者也敏锐的注意到了陈云甫的目光,不过他倒是没有什么反应,继续口诵佛经禅理,讲的很是投入,让殿中百名僧人无不听的着迷。 这可是真本事啊。 一堂诵讲持续了足足近一个时辰方止,殿中众人这才大梦一觉间苏醒过来,纷纷向着道衍见礼,直呼受益匪浅。 便是宗远大师也是惊叹。 ‘道衍讲法可谓是鞭辟入里,受教了。’ 姚广孝轻声不敢当,作揖之际侧目去看陈云甫的方向,浅笑。 “长老,不知那位小友是?” 宗远看而生笑。 “此为老衲幼徒,法号道明。” “法号明?” 陈云甫是道字辈,全号道明,可不就是单名一个明字吗。 这也就是朱元璋偏宠,不然避讳之下,哪能赐这个字。 姚广孝嘴角噙着笑,就在刚才诵读佛法的过程中,他可是察觉的清楚。 这个叫道明的小师弟,前前后后打量了自己不下三十眼。 这也引起了姚广孝的注意和兴趣。 “长老,小僧与道明师弟似有一段缘分,暂住期间,不知......” 宗远一点即透,当下颔首笑言。 “那就委屈道衍暂住道明那里如何。” 两人一说一聊,算是给姚广孝找了个住处,倒是把陈云甫听的直眨眼。 怎么着,自己这是和姚广孝成室友了? 真是打瞌睡就来了枕头! 第三章:不似佛家子弟 “道明师弟。” “见过师兄。” 从金刚宝殿出来,陈云甫就做了姚广孝的向导,两人见面一番问礼后,陈云甫就缄了口,硬着头皮站在后者的面前,忍受着来自那双三角眼的审视。 “师弟似乎对某颇多兴趣啊。” “师兄气宇恢弘,师弟初观惊为天人,故多瞻视几眼,失礼。” 拍马屁的话陈云甫是张口就来,与姚广孝这种不得了的人物对话,初始不知深浅,开口还是说些好听话来的心里踏实。 熟不曾想,姚广孝听了这话未见多喜,反言道。 “师弟此话,可不似佛家子弟所言。” 好歹也是道字辈,张嘴就是马屁连篇,成何体统。 佛内之人便是互相夸捧,也不能如陈云甫这般说的如此肉麻直白啊。 所以一听陈云甫这话,姚广孝就微微皱眉,已是心中不喜了。 这道明还就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你要说两人见面,口出狂言轻妄,姚广孝都不会往心里去,只当是少年姿态,但这么肉麻的马屁话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 难免也太功利,让人生厌了些许。 察言观色的技能陈云甫可谓是入木三分,慢说僧人,就是寻常官僚也难比,虽然姚广孝脸上不带太多,但眼波流转间透露出来的态度已经可以得窥内心,故而顿时一凛。 这是恶了姚广孝啊。 得补救。 咋补救呢。 现在当面认错口称受教显然是下下计,就算过了面上这关,人姚广孝心里也铁定给自己打了个不好的印象烙印,后面可就不带自己玩了。 所以。 陈云甫面上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冲姚广孝微微一躬。 “师兄可也不似佛教子弟啊。” 这话说的姚广孝先是一怔,蓦然大笑出声。 其实陈云甫这话说的模棱两可,他也不知道姚广孝是个干啥的,但想想,一个和尚放着佛祖不礼、僧书不读,跑去撺掇朱棣造反,正经僧人谁干这事啊。 却不曾想这话恰巧就说到了此刻姚广孝的心坎里。 因为就在前不久,刚入南直隶的姚广孝在丹徒山观景,即兴赋了一首诗。 “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萧梁帝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同行的师叔辈宗泐法师就大怒,斥责道:“这岂是一个佛教子弟应该说的话!” 怒罢,两人不欢而散。 未曾想今时今日,姚广孝竟又在这天界寺偶遇一小僧,再听此言。 “你说某不似佛教子弟,某又似何?” 姚广孝越过陈云甫这位向导,反客为主的逛起天界寺来,后者反成小厮,亦步亦趋的跟随其后,边走边言。 “师兄学究天人、精通三教,乾坤卦术了然于心,五行阴阳尽握于手,可谓远超武侯,如只诵经礼佛,何须学此。” 人家姚广孝精通什么,陈云甫当然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些话不过是之前庆池来请他的时候,出自宗远之口,到了陈云甫这里添油加醋,锦上添花而已。 同样是在拍马屁,此时此刻姚广孝就听的心中喜悦许多,颇为受用。 因为他和陈云甫是一路人。 大家都不是佛教子弟嘛。 “你可懂某学之缘何?” “小僧不懂。” 就算知道陈云甫也不敢说,故而装傻。 “汝可懂天象?” “才疏学浅,不敢涉猎天地之术。” 姚广孝顿步,侧目视向皇宫方位:“那就随某好生学些时间吧。” 陈云甫先是谢礼,道了句多谢师兄,而后随其目光之处惊鸿一瞥,顿时惊出冷汗。 那里,是皇宫吧? 怎么着,这姚广孝察觉天象,难不成就能看出马皇后快薨天了? 有没有那么神奇。 对鬼神学说这种封建迷信,陈云甫心里那是一点都不信的,可现在看姚广孝这状态,难不成真有两把刷子在手。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陈云甫尽着一名向导的职责,对寺内各处殿宇进行了详细介绍,不过对这些佛家圣地姚广孝都不甚上心,反而是在一处馆舍外停下脚步。 这里挂着一副匾。 上书‘元史馆’三个大字。 新朝编修旧朝史这是改朝换代的惯例,大明建国自然要修元史,而翰林院编修元史的地方,就在这天界寺。 而这元史馆第一任编修,就是大名鼎鼎的开国六国公之一的李善长。 只不过迄今十五年过去,元史早就编修好,元史馆也就自然没落下来,平素里只有寥寥几名史官在此看护,此刻都坐在馆外凉亭处品茶交谈,好不惬意。 看到陈云甫两人,亦是侧目。 其中有一人认出了陈云甫,还笑言打了声招呼。 “道明小法师来了,快来一叙。” “小僧见过几位学官。” 看出姚广孝似有逗留之意,陈云甫便上前打了招呼,顺带着也就把姚广孝引了过来做一番介绍:“这位是道衍师兄,刚从外游历而来。” 姚广孝合十见礼,此刻已是谦虚的很。 “贫僧道衍,见过诸位。” “道衍法师一看就是大家啊。” 之前和陈云甫打招呼,名叫卓翱的史官夸耀了一句,感觉姚广孝气度斐然,由衷赞叹。 “不知道衍法师对史学可有研究。” 史官嘛,能聊的当然是史学,他们可对佛祖不感兴趣。 姚广孝仍是浅笑。 “粗通皮毛,不敢妄谈。” 一听这话,卓翱连带着几人都来了兴致。 当着史官的面敢说粗通,那就是相当精通了。 不然一般人早就露怯不敢接话了。 “快坐快坐,与我等探讨一二。” 姚广孝做了下来,陈云甫倒是没坐,老实的站在姚广孝身后,倒像是成了后者带着的小徒弟。 其实这姚广孝今年都快五十的人了,陈云甫这岁数就算做他徒弟也算是占了便宜。 只是辈分相同罢了,陈云甫可不会真个拿辈分来与姚广孝平辈相交。 “这天界寺曾为前朝文宗潜邸,后改为龙翔集庆寺,可以说,既为宏法之地,也为潜龙在渊之所,见证了不少历史更迭啊。” 卓翱开了话头,先是点评了一番天界寺的前世今生,又话言道。 “我等奉命编修元史,也是赖得此处多有前朝故事书籍,方便了许多啊。” 以元史开话头,这是打算考校一番姚广孝的元史文化底蕴了。 倒也是讲究,没聊太远。 看来也是担心姚广孝毕竟只是一个僧人,聊近一点的还能懂些,聊远了,卓翱怕姚广孝露怯尴尬。 姚广孝可是人精,心里一点即明,遂将此话接了过去。 “没错,这龙翔集庆寺的第一任主持,还是个天竺人,准确来说,是图格鲁克国使团的副使。” 卓翱挑了眉头。 他原是想聊的元史,却没想姚广孝顺着他话茬倒是小露一手。 这姚广孝,竟然连外国史都了解。 而且能知道这段典故,那一定是把元史咂摸透了才能知晓。 小看这个僧人了。 第四章:老朱来了 僧录司给姚广孝重新核发了一份僧碟,有了这道僧碟,姚广孝便算是在天界寺有名有份的住了下来。 而这一住,就足足是一个多月。 和陈云甫一间厢房。 两个一老一少,岁数相差悬殊却又同辈之人就这么成了室友,倒也成了天界寺内一段谈资。 不过陈云甫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变化。 他每天该做的事情还是那些,就算多了些许和姚广孝学习的时光。 学的都是些易经和阴阳学术。 说实话,陈云甫是一点天赋都没有。 才教了一个多月,姚广孝就看了出来。 这咋教也教不上道啊。 “小僧愚昧,让师兄劳心失望了。” 陈云甫老实的站着认错,可怜巴巴,心里其实仍旧不已为然。 学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难不成真能看透未来,话说回来,就算能看透又如何。 这天底下,又有谁敢说比他陈云甫看的更透。 他都知道朱元璋啥时候驾崩! 还知道靖难之役。 那又怎么样。 不照样得老实的看着这个国家或者说这方天地按照既定的历史轨迹向前走吗。 他又不是朱元璋,哪里有资格去改变。 真要跑到朱元璋面前说,马皇后和太子朱标即将前后薨天,要不了话音落下,整个天界寺上下连根草都活不下来。 佛祖的金身要是能动,都得连夜买张站票跑路。 姚广孝刚打算再说两句,猛听到屋外脚步声急促,遂缄口。 “道衍师叔、道明师叔。” 是庆池的声音。 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这声音很是急促。 陈云甫转身去开门,刚打算问出缘由,就看到庆池一脸的喜色。 “两位师叔快快整理一二,出寺候驾。” 一句候驾,什么都已说明白。 洪武大帝,朱元璋来了! 姚广孝还好些,脸上虽也掠过三分紧张亢奋之色,但很快就褪去,忙去打水准备净面,倒是陈云甫,虽初来乍到之时就想过自己此生有可能会见一次老朱同志,却没想过这天来的那么早又那么突然。 不免激动的腿弯子都有些抽筋。 这可是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实现开局一个碗、通关一个国的人物。 传奇两个字那是绝对配得上。 至于其他方面牛不牛,陈云甫暂时还没见到人,不做评价,安心等着。 两人收拾一新后离开屋,汇入到如织的人潮中。 此时此刻,整个天界寺所有人都从各自居住的地方中出来,包括钟山馆的各国使节。 寺门大开着,几个宗字辈的大师站在迎候的最前列,到底是得道高僧,看看人家这些位宗字辈的大师,一个个风轻云淡的样子,似乎早已是司空见惯。 也是,这天界寺朱元璋经常来,频繁时一月都会来一次,似乎也确实没有什么好激动的地方。 就是见个面而已,老朱又不会和大家伙聊天。 整个天界寺上下,够资格能和老朱说上话的,也就宗远这位主持一个人。 至于其他人,也就远远看着而已。 陈云甫顶着日头站了得有将近一个时辰,这六月三伏的天好悬没给他晒中暑,环顾四周,很多小岁数的僧人与他一样,都是满脸的苦涩,反倒是如姚广孝这般上了岁数的处之泰然。 迎御驾嘛,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当陈云甫不知啥时候才能熬出头时,就听得耳边几道炮响,继后便是越加清晰的脚步踏地声,目光尽出,数杆大纛旗的穗蕙冒了头。 来了! 一马当先完全展露出来的是大约四五十名英武不凡的大汉将军,个个胸宽背阔、甲胄森严,看的陈云甫心生敬意。 这么热的天,咋能受得了。 就冲这份能吃苦的精神,哪怕是封建朝代的军人,都该受到尊敬啊。 继骑手之后,便是浩荡荡的中军,一辆通体丹朱色、由六马并驱拉动的车辂缓缓驶来,周遭,簇拥着宫娥、内宦和仪鸾司禁军组成的队伍。 再两侧,便是亲军都督府约五百人的队伍。 按照陈云甫脑子里的记忆,这次朱元璋来的规模,算是‘轻车简从’了。 天子仪仗,宫人三千、禁军两万算是正常配置。 几百人的队伍,不是轻车简从是什么。 宗远第一个弯下腰。 “阿弥陀佛,恭迎陛下,圣躬安。” 随着宗远一声唱,陈云甫这才大梦初醒,忙跟着所有人一起见礼。 沾了自身僧人身份的光,鞠躬即可。 不似那些使臣、宫人禁军还需下跪叩首。 天子驾辂缓缓而停,一名太监站了出来。 “免礼平身,皇爷请宗远大师随驾,余者散了吧。” 白等半天,连个面都看不到。 陈云甫咂咂嘴,有些失落,不过想想倒也释然。 要是那么好见到,难免也太不拿皇帝当回事了。 民间坊传,看圣颜一眼能多活三年。 虽然是扯淡了一点,但也能看出古代人对皇帝或者说君权的崇奉。 没看到被点了名的宗远此刻也无法继续淡定。 “诸位各去忙碌、道诚,速速准备斋饭。” “饭就不必了。” 那名大太监又说了一句:“皇爷此来只为礼佛,礼毕便要回宫。” 陈云甫跳了一下眉头,心里陡然想到一件事。 这可是皇帝,天底下最忙的人了,放着一大堆国家大事不处理,大老远从皇宫跑过来就为了礼佛? 非要找个原因出来的话,只能说明一件事。 会不会是,那位母仪天下的马皇后,快不行了? 虽然对马皇后在历史上的具体薨天时间陈云甫记不清楚,只知道是今年,也就是洪武十五年,但他这具身体里并没有任何过于国丧的记忆,便说明此时马皇后显然还在世。 最多是凤体已经很差了。 结合今日朱元璋跑来礼佛降香,看来是想求个心安。 念及此,陈云甫难免有些心事忡忡,这幅神情自然是难逃身边姚广孝的一双辣眼。 “道明,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 对这话,姚广孝显然是不信,不过他没有深问,只是仰头,自顾自念叨了一句。 “一切皆有定数,善哉、善哉。” 第五章:真是神人? 陈云甫心里的猜想一点都不假,就在朱元璋来天界寺礼佛之后的一个半月,一旨讣告就传遍了整个金陵城、应天府、南直隶、全天下。 洪武皇帝元后、大明六宫之主薨天了! 天界寺上下瞬间挂满了孝,就连一向特立独行的姚广孝也脱下那一身黑袍,转而披麻戴孝起来。 可见这位奇人不仅识阴阳、懂天数,也很会做人嘛。 陈云甫还以为姚广孝会继续穿着一身黑念佛诵经呢。 正自胡思乱想的时候,大雄宝殿外走进几个宦官,亦是一身的孝,神情悲戚伤痛不已。 “宗远大师,皇爷有旨,诏天界寺选些佛法精湛的大师入宫,为先皇后诵经守灵。” 宗远跪在蒲团上念叨了两声善哉,而后便应了下来。 “国丧当前,老衲就不留几位了。” “不必,天界寺至诚至孝,为先皇后诵经超度,咱家都看在眼里,回宫必报呈皇爷,想必皇爷知道后,圣心也会宽慰许多。” 几个太监传了话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宗远又念了一遍超度经,这才站起身环顾殿内,最后将目光留在了姚广孝的身上。 “道衍,你的佛法最是精湛,此次入宫为坤极守灵超度,便由你选人去吧。” 姚广孝闭着双目默默点头应下,什么也没有多说。 直等到宗远等几个宗字辈的离开之后才睁眼,瞥了下身边的陈云甫。 “道明,这次你跟着我同去吧。” 陈云甫的太阳穴猛然跳了一下。 给马皇后守灵? 那岂不是必然能见到朱元璋了。 不止。 朱标、朱棣,那可都能看到了。 现在才是洪武十五年,开国元勋多着呢,说不准还能见到那位大明早期伪战神蓝玉呢。 为什么说伪战神,因为真战神的话。 李景隆:没错,正是在下! 皮一下很开心的陈云甫冲姚广孝道了声是,而后脑子里猛然一炸。 等等! 看着一身披麻戴孝、默念超度经的姚广孝,陈云甫才突然想到一件事。 这姚广孝之前云游天下十七年之久,怎么偏生这个时候来到了天界寺,还就那么巧,才在天界寺混熟脸面,马皇后就薨天而去? 难道这家伙,真能看破天机,断定今年马皇后会死不成! 所以他在这个时候来到天界寺,就很有可能入宫去顺道着结识朱棣! 如是这般,那也太可怕了吧。 陈云甫是一点也不信的,可现在他有点紧张。 万一是真的,那姚广孝会不会也能看出他是个掉包货? “应该不能这么玄幻吧。” 心里念叨着,陈云甫跪在姚广孝身后默念佛经,可心里却是一点都没法安定。 人力能算到那么多吗。 姚广孝怎么就断定马皇后会薨天,而后又凭什么敢断定他会被选中进入皇宫为马皇后守灵超度,继而遇到朱棣呢? 这根本不现实。 一堂经念完,姚广孝也就起了身,点了陈云甫的名字向厢房位置走去,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等过了钟山馆之后才开口。 “道明,可知我缘何要你同去皇宫,为先皇后诵经守灵?” 陈云甫斟酌着语言,犹豫了许久后还是说了句不知。 “因为你我是一类人。”姚广孝老神在在的走着,双目似闭非闭,也不怕老眼昏花一头撞上柱子,嘴里念叨着。 “我云游多年,遍访名川大山高人,有一老者说我除了不适合当和尚,什么都做得,此番在这见了你,这句话便也送给你了。” 除了不适合当和尚,什么都做得。 这话出姚广孝的口,份量可是重的很。 陈云甫细琢磨一番之后,便陡然激动起来。 “皇宫是淬龙灵渊、更是生死劫地,那里走一遭,人就能化龙。” 关上门来,无非师兄弟两人,姚广孝说起话来那简直是没遛,什么狂言都敢往外吐。 “我看的出来,你不想当和尚,所以我带着你一起去,至于能取得什么样的造化,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陈云甫本是开心的紧,听到这话后,心里还是猛打一个哆嗦。 这怎么听起来,搞得好像要死人一样。 也是,如今国丧期间,薨天的又是马皇后,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朱元璋的心情定是极其恶劣的,万一出了幺蛾子,城门失火之下,他们这批去给马皇后守灵的,估摸着也别想活着出皇宫了。 “师兄,既然皇宫险恶之地,您又为何还要去走一遭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 打量姚广孝两眼,陈云甫打算套一下话。 顺道着试探一下前者是不是真能窥探天机,奔着朱棣而来。 “我这一生所学,总得有个施展抱负的地方吧。”姚广孝品茶一笑,泰然自若:“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这话说的模棱,陈云甫也泛起迷糊来。 难不成这姚广孝本身来金陵的奔头,只是打算得到朱元璋的赏识? 换言之,此时的他压根都还不认识朱棣? 还没等陈云甫再开口,姚广孝已经摆了手。 “你去长老那道个别吧,此一去,祸福难料。” 陈云甫点点头,索性也就缄口,起身推门离开。 合上房门的时候,陈云甫才皱起眉头。 看着宗远大师所住之处的位置,迟疑踱步。 要不要跟姚广孝走这一遭呢? 和老姚同志认识的这两个多月光景,陈云甫打心里确实惊叹前者的才华,而且也开始信一些阴阳学术,连这种人物都说此去皇宫生死难料,那自己有必要跟着冒这个险吗? “这些个老油子,说话一个比一个难捉摸。” 细想想之前姚广孝说的话,看似说了不少,真琢磨起来又好似啥都没说,起码他陈云甫想获悉的消息那是一点都没打探到。 到底是不是去等朱棣的。 如果是,那这趟去皇宫一点危险都没有。 陈云甫也就踏实下来,安心抱着姚广孝的大腿混下去。 凭借这层关系,想着靖难之后,姚广孝和朱棣的感情,他陈云甫混个封疆大吏、部院大臣还不跟玩一样。 再怎么,起点都得比三杨高吧。 等到宣德朝,那估摸着能混个首辅大臣? 满腹心事的陈云甫就这么走着,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宗远大师的门外,还没等他叩门,门已从里面打开来。 宗远的脸进入到陈云甫眼帘中。 吓得后者瞬间惊醒。 “徒儿参见师父。” “是道明啊。”宗远深邃的眸子投在陈云甫身上,注视了一阵后也没有让身,看来并不打算让陈云甫进屋。 “你的来意我已猜到,去吧,做你想做的事,小庙不尊大佛,矮舍不用栋梁,善哉善哉。” 说完话就又将门关上,也是不给陈云甫一点说话的机会。 好嘛,这俩老头,一个比一个神乎。 就不知道他们俩,到底是真高人还是装神棍。 陈云甫下意识习惯摸了下下巴,光滑的颔下摸起来还有些不适应。 直到现在陈云甫都没有想明白。 他姚广孝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呢。 第六章:朱标 为皇后诵经守灵毫无疑问是大事,也是万万不能耽搁的首要之事,故而当差事交代下来之后,陈云甫只是简单收拾了几件法器后,就跟着姚广孝以及其他几位师兄弟踏上了入宫的路。 此一路去,福祸难料。 出了天界寺,映入到陈云甫眼帘里的,便是全城戴孝的金陵,大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家家户户基本都是门窗紧闭,到处都是一片愁云惨淡的萧条,除了巡城净街的衙门士卒,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 连紧挨着朝天宫不远的军器监、兵仗局都停了。 国丧期间不能有声响。 反正天界寺今早就没敢敲钟。 看着眼前悲云密布的金陵,陈云甫心里叹了口气,也为朱元璋感到一些难过。 老朱不容易啊。 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失去了两位至亲。 就在几个月前,也就是自己穿越来之前不久,大明嫡长孙朱雄英才刚刚早夭,这才多久啊,马皇后也薨天了。 向着皇宫的方向走,陈云甫渐渐的看到了更多人。 大多和他们一行一样,披麻穿孝,内套罗衫,看样子,是京中官员。 街道上,往来奔走着很多胥吏,拎着帛书神色匆匆,而后张贴在城中各处的告示栏上。 陈云甫凑过去瞥了一眼,知悉了大概的意思。 虽是国丧,百官军民身上所穿孝服三日即除,不可妨政事朝务,另禁嫁娶一月即可。 这已很是开明了。 陈云甫还以为痛失挚爱的洪武皇帝会任性一回呢,没想过仅以如此行事来悼念亡后。 不过在过了西长安门进入皇城后,皇榜上贴那一道出自朱元璋亲笔所写的诏书,还是让陈云甫看出了朱元璋对马皇后缅怀与眷恋。 “诏皇后马氏:亘古帝王之兴,淑德之配;能共致忧勤于政治者,鲜开泰寰宇福被苍生。 惟后与朕,起自寒微,忧勤相济,越自扰攘之际,以迄于今三十有一年。 家范宫闱,母仪天下。相我治道,成我后人。 淑德之至,无以加矣。 朕意数年之后,吾儿为帝,当与后归老寿宫,抚诸孙于膝下,以享天下养。 何期一疾弗瘳,遽然崩逝,使朕哀号,不胜痛悼。 虽然有生必有死,天道之常。后虽崩逝,而后之德不泯。 者存谨遵古谥法,册谥皇后曰孝慈,于戏公议所在,朕不敢私,惟灵其鉴之。” 从这封诏书能看出的不仅只是朱元璋对马皇后的爱,也写出了对皇长子朱标的爱。 也难怪后世会说,朱标要是造反,朱元璋甚至都巴不得把锦衣卫都赶到朱标那里帮自己的好大儿。 原来,此刻的朱元璋甚至都已经有过禅位的打算了。 踏足入皇宫,陈云甫收拾好自己的满腔心事,同着姚广孝等师兄,跟在一名内宦的身后,小心翼翼、蹑足轻踪的向着马皇后停灵的几筵殿而去。 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出什么叫外松内紧。 先前出了天界寺,哪怕直到进皇宫的时候,陈云甫这一行人都没有遭受到什么过于严苛的盘查,然而到了几筵殿,还没进去呢,就被一群内监带在殿外一处小屋里给扒了个精光。 一群和尚被一群太监扒光衣服,想想,也没什么丢人的哈。 大家反正都用不到。 就是陈云甫臊的厉害,他总感觉自己被那个老太监给调戏了,但却找不到证据。 检查完之后这才放行,算是从偏殿的位置引着进了正殿。 正殿里面早已装饰成一片白,白布裹满了整个殿,十几个幡无声的摇曳着,显得如此凄凉。 正殿中停放着一尊上好楠木雕琢而成的灵柩,而在灵柩的西侧则摆放着八个蒲团,这是为陈云甫他们一行人准备的。 而灵柩前正对面的便是殿宇正门,两者之间是空空如也的一条过道,走道两侧摆了数百个蒲团,看来,是给前来吊唁守灵的朝臣们所准备。 哭灵三日,意味着百官们也得和陈云甫一样,在这里跪三天。 三日后去丧服,这些百官们就可以离开灵堂继续去处理他们各自的政务了,这几筵殿就会迎来第二批奔丧之人。 也就是分封边疆各地的诸王。 陈云甫也就简单打量几眼后便不再多看,老老实实挑一个看起来舒适点的蒲团跪下,拿出携带的木鱼,闭目轻敲起来。 一边敲一边诵经。 马皇后停灵一共七天,七日后起灵柩葬入孝陵。 这个时候陈云甫才算想起来一件事,那就是百官缘何还没到? 马皇后是凌晨丑时走的,现在都已经快到申时了,足足一天的时间,他们天界寺来超度的僧人都来了,没道理守在近前的朝中百官一个不到吧。 就算百官不到,那太子朱标呢? 这几筵殿里停灵,身为马皇后嫡长子的朱标怎么说都得在这守灵吧。 太子不在、百官不在,这事就很好想了,必然是朝中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导致他们被束缚住,以至于为马皇后守灵这种事都暂时被耽搁住。 一直等到殿外天色都擦了黑,陈云甫的耳边才响起脚步声和哭号声,没敢转头去看,只是用余光去扫,陈云甫看到的,是几个男性。 当先一人年约三十岁左右,瘦高个,颔下留着短须,因为身上穿了一身孝,无法透过穿着来判断身份,但入殿时宫人喊得那声太子还是入了陈云甫的耳。 朱标可算是来了。 跟在这朱标的身后还有几个半大不大的少年郎,陈云甫估摸着,应该都是朱元璋膝下尚年幼的其他儿子。 朱标入殿之时已经哭的泣不成声,才跨进殿内就跪在地上,一路膝行上前,未及灵柩已经哭到近乎昏厥,那头砸在地上咚咚响,看的陈云甫都替他疼的紧。 “母后~母后啊!” “太子殿下节哀。” 有几个太监守在灵柩左右两侧前,看到朱标这般也是上前来劝,掺起哭到如断了脊梁般无法站立的朱标,伺候着安抚着。 “太子殿下务必要保重身体啊,您要是再伤着了心怀,天下可怎么办啊。” 有老太监劝着,自己却也跟着扑簌簌的直掉眼泪。 朱标没理,只是一个劲的哭着,哭到深处还会猛咳几声,以袖遮面,再放下时,袖口处竟染了点点梅花血迹。 太子咳血了。 这一下,几筵殿里更乱了。 陈云甫还在敲着木鱼,而姚广孝的手却停了。 第七章:几筵殿里的见闻 几筵殿里,朱标这一咳血可是不得了,几个太监慌的手忙脚乱,却不是给朱标寻太医,而是先引到偏殿去换一身新的孝服。 “百官马上就要到了,让他们看到,会乱想的。” “为了社稷江山,太子殿下,奴婢求您万望要保重金体啊。” 老太监都急哭了,一个劲哀求朱标不要再哭。 “皇爷把自己锁在了坤宁宫里不露面,咱大明朝里里外外可都全靠您了。” 这句话算是解了陈云甫心里的疑惑,怪不得到直到现在才看到朱标过来,感情朱元璋悲伤过度把自己锁了起来。 这皇后薨天的大事,京里京外得多少章程需要安排,朱标当然得亲自坐镇和百官商议,哪还有工夫来守灵。 这一天能安排完已算是快了。 朱标总算是收住了声,失魂落魄的跟着几个太监去换衣服,而后就双目无神的跪在当首的一块蒲团上,望着马皇后的灵柩发呆。 陈云甫偷摸着扫了好几眼,心里叹了口气。 母子情深,看的出来这下可是把朱标伤的够狠了。 想想几个月前长子朱雄英才刚刚夭亡,现在又死了亲娘,年纪轻轻的心神就受到重创,好好颐养还好,再折腾,也就难怪盛年而卒。 朱标啊朱标,确实是没几年活头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几筵殿,大概这就是在京的勋贵和朝臣了。 也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这群人一到,陈云甫口里的经可就念的不算痛快,耳边充满了各种嚎啕大哭之声。 那个悲戚劲,可比朱标哭的还要厉害,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他们这些人的亲娘死了呢。 所以说,真假。 陈云甫就不信,马皇后常年身居深宫,这些外臣能有几个见到凤容当面,更遑论什么感情了。 偏偏人家不仅能哭出来,还哭的情深意切、哭的撕心裂肺。 这群朝臣不哭还罢,一哭又勾起了朱标的心伤,才算稳住神的朱标又被气氛带的滔滔泪下,泣不成声来。 “母后、母后,咳咳咳咳!” 朱标的状态差到极点,看的陈云甫都是心头惊跳个不停,手里的木鱼便不自然敲急了几下。 节奏的变化引起了姚广孝注意,微微偏头小声说了一句。 “心何乱矣?” “太子......” 姚广孝手也顿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击打起来,节奏适中正常,丝毫无乱。只是微闭双眼,默默作声道:“心脉已衰、恶气盈关,运不长矣。” 这话说的可就太吓人了,陈云甫瞠目结舌,不可思议。 万想不到姚广孝这识人面向的功夫那么可怕,就靠着一眼便看出朱标命不长远? 暗吞一口口水,陈云甫继续小声说道。 “那,师兄,您既然慧眼如炬一眼识出,要不要上禀?” 受后世一些交流的影响,陈云甫自然也聊过类似‘如果朱标不死,大明朝会如何如何云云’之类的话题,所以内心也存了三分保全朱标性命的想法。 不过说完这句话之后,陈云甫又有些后悔。 朱标的长子朱雄英已经夭亡,现在麾下长子是朱允炆,如果朱标真活了下去成为大明太宗皇帝,百年之后,皇位必然是朱允炆的。 就那个干啥啥不成的建文帝,又能比土木堡战神、叫门皇帝好到哪里去。 再说了,朱标活下去,姚广孝还有什么前途,那他陈云甫又有什么前途。 自己不过一小沙弥,有什么资格操大明太子的心。 管的忒宽了些。 陈云甫还在念叨自己的不是,耳边姚广孝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咱们是念经的僧人,不是悬壶的大夫,皇宫有御医呢,术业有专攻,治病救人,御医们可比我姚某人厉害多了。” 陈云甫眉心一跳。 是啊,皇宫里太医院汇聚着几百号天下顶级的圣手,连姚广孝都能看出来的病症,这群医科圣手能看不出来? 他们是不说、还是不想说? 阴谋论要不得,反正陈云甫只是稍一瞎想,就把自己惊得满身冷汗,一个劲的念叨。 皇宫太可怕,还是寺庙好。 几筵殿里的哭号之声一直持续到了近亥时方止,期间五军都督府的一些开国勋贵也都来了,哭号三通之后便离开,并没有和百官一样留下守灵,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咱们也去偏殿歇息吧。” 这时候姚广孝止住了手里的木鱼,冲陈云甫点点头便起身。 后者微微一怔。 “师兄,可以吗?” “难道你觉得你能在这连跪七天七夜不成?”姚广孝说道:“留道直他们四人在这里守夜诵经即可,咱们明早辰时更替他们。” 守灵也得分出个白夜班来才是,不然铁打的金刚也不可能连跪七天。 没看到半个时辰前,朱标就被几个太监搀扶离开了。 只是百官还没散去。 起身的陈云甫看了一眼,就赶忙跟上姚广孝。 “别管那群百官,他们才不舍得走呢,跪的时间越长,越显出他们忠心。” 别说朝廷只规定三日,就是真跪七天,京中官员也多的是孝子贤孙愿意来跪着。 哪怕活活跪死又何妨。 真要是给皇后守灵跪死了,可比在任上鞠躬尽瘁而亡要体面的多。 干国家的工作还提心吊胆怕被朱元璋拉走点天灯,比起来,守灵多舒服。 活下去加官进爵,跪死了封妻荫子。 “能当官的都是人精,哪个看不出皇上对先皇后的深情,承天门里那道圣旨岂是白贴的。” 姚广孝在前面走,陈云甫跟在后面一个劲点头。 这话说的属实没毛病。 谁都能小瞧,独不能小瞧做官的人。 尤其是在古代这种君王独裁政治背景下做到三品衔以上的官僚。 这些人或许专业技能比不上后世随便一个科长、处长,但揣摩上意的脑子,啧啧,完全不是一个层面。 “那师兄以后想做官吗?” 陈云甫屁颠颠的跟着,假装不经意的接住这句话茬。 姚广孝抚髯一笑,摇头。 “我乃闲云野鹤之人,权位与我何有哉,阿弥陀佛。” 第八章:灵前凶险 转天一早到辰时,陈云甫就跟着姚广孝来到几筵殿接班,他到的时候,朱标已经来过了,身边还跪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 一样的披麻戴孝,跪在朱标身边极不安分。 嘴里不停的叫苦‘爹爹,腿跪麻了。’ 朱标的儿子,那岂不就是后世那位建文帝朱允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朱允炆,陈云甫莫名有种亲切感。 咳咳,自己这具原身体总不会是朱元璋当年犯下的错误吧。 收住胡思乱想的心,陈云甫老老实实敲着木鱼,不管这几筵殿里一茬茬赶来哭灵吊唁的臣子王侯。 这才只是守灵的第二天,时间长着呢。 只是还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朱老四,让陈云甫心里稍有些掂想。 真想赶紧看看那位永乐大帝的风采。 三天的时间过得飞快,百官们都去了丧服开始重归政务,陈云甫都没等到,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不过时间倒也不算是浪费,起码这三天还是让陈云甫留意到一些史实和后世电视剧的差异。 比如说,此刻的金陵城中,还没有大家耳熟能详的三个臭皮匠。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都还没当官呢,自然也没资格来这几筵殿为马皇后守灵。 此时此刻能来的,还是李善长、汤和这种开国功勋。 又等了几日,七天守灵之日都已经满了,陈云甫也没能等到那位朱老四,心灰意懒之下只当是等不到了,没曾想在最后一日等到了一道朱元璋的圣旨。 圣旨的内容是停灵从七天改成十五天。 十五天期满之后,改日移月,再行起灵出殡。 这下好了,又得多跪八天。 陈云甫倒是无所谓,老实听话呗,胳膊哪能拗过大腿,何况跟朱元璋比起来,自己充其量也就是胳膊上的一根毫毛,除了服从还能干啥。 人家姚广孝五十岁的老头不还天天跪的支棱,自己怕什么。 没曾想这才刚刚加了日子的第八天午时堪过,殿外响起了一声令人心碎的哭号。 “母后、儿子来晚了!” “呜呜呜呜!母后!母后!痛煞儿了!” 来人二十多岁的年华,很是年轻,身形魁梧有力,陈云甫估摸着能有个一米八出头,肩宽背厚,就是脸型有些不健康的瘦削,加之风尘仆仆蓬头垢面,显得稍有些狼狈憔悴。 这是? 陈云甫心里跳了一下,继而就又听此人不住的嚎啕。 “母后,去岁儿臣给您问安,您还凤体康泰,缘何短短一年,您就宾天而去了,呜呜呜呜!您还说想要养两只海东青,儿即在漠北取了大捷,授命女真部为您捉来了,可是您却不在了,母后、母后啊!” 漠北。 女真。 朱棣! 这个时候,陈云甫再听不出来此人的身份,那可真算是瞎了心。 这就是后世那位被草原人尊崇为圣人可汗,威被遐荒的永乐大帝? 看起来也没什么异人之像嘛。 跟寻常青年差不多,顶多便是身上有几分军阵主帅的锐气,而拥有这种势的人,这七天陈云甫见得多了。 二十多岁的朱棣气势再如何盛足,也不可能比汤和更甚吧。 所以这第一面的感觉,陈云甫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所谓扑面而来的帝王霸气。 不经意错神看了一眼姚广孝,发现后者依旧神色如常的敲着木鱼、口诵佛经,从头至尾节奏丝毫未乱,这个发现也让陈云甫心中更加疑惑。 那就是此时此刻的姚广孝,到底和朱棣认不认识。 那不知道哪段野史上记载的,所谓姚广孝一见朱棣,就巴巴凑上去送一顶白帽子的故事,或许也是杜撰的? 嘿,这倒是好玩了。 姚广孝不可能是穿越者,而且也绝不可能神乎其神的只凭借一面之缘,就断定朱棣的面相能成为帝王。 若说只看此时之面相,那朱棣拍马也赶不上朱标啊。 “四弟,别哭了,你越哭,孤的心里越痛。” 这时候,早已哭到没有泪水的朱标开了口,有他发话,朱棣还是要听的。 “大哥,臣弟心里疼啊,疼的我恨不得以刃开胸。” 啧啧,这话让朱老四说的,真倒牙。 陈云甫腹诽着,正打算找姚广孝先聊两句,看看后者对朱棣的第一感觉,没曾想殿中倒先传出声音。 “燕王来的很快啊。” “可不说,燕王远在漠北征战,竟然是九边受封诸王中第一个赶来的,孝心真可谓日月可鉴。” 说这些话的人叫王范,官职是大理寺卿。 守灵八天,就是靠听,陈云甫也听出了这些大臣们各自的官职。 此刻朱棣尚沉浸在悲痛之中,闻言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只一个劲的泣声道:“孤与母后情深似海,思及母后养育之恩,便更是肝肠寸断,如今母后仙逝,孤痛急矣,母后啊!” 言罢,又是嚎啕大哭。 王范未有吭声,一旁的监察御史李尚文站了出来。 “朝廷的治丧文书七天前才刚由通政司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发出,燕王就在几千里之外的漠北收到了,可真是快。” 朱棣脸上的悲痛之色瞬间去了七八,几番吞咽口水却无言以对,那边王范又补了一刀。 “是啊是啊,诸王中,燕王的仁孝之心真可谓领先诸王。” 话至此,已是极其诛心,朱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 估计连他自己都没考虑到,仓促来金陵吊孝,本是打算表现一番,结果这下可好,反落下一身的嫌疑。 皇后薨天的第一天,朝廷还没拟好报丧的文书呢,连朱标都没时间来守灵,陪着朝中百官在奉天殿里耽误了整整一日。 那是谁报的信呢。 而且整个金陵都被封锁了,信又是怎么报出去的? 这都不能去推敲,一推敲,很容易吓死人。 “孤、孤现在心乱如麻,听不懂两位堂官在说什么。” 朱棣以头抢地,索性埋起脑袋装鸵鸟,不去搭理。 可王范和李尚文却还是不依不饶的阴阳怪气。 “够了!” 朱标猛然喝了一句,只见这位大明的太子凝紧眉关,煞气陡生。 “母后灵前,焉由得你们在这里废话连篇,通通给本宫滚出去!” 王李二人张口结舌,眼见朱标怒不可遏也不敢违逆,灰溜溜拱手后转身离开。 “多谢大哥。” 朱棣感恩戴德仰头,满脸泪水。 “唉。” 几筵殿内,朱标幽幽一叹。 第九章:来自朱元璋的召见 有了朱标的救场,朱棣算是逃过一劫,后面几天的时间里也没有再受到什么骚扰,加上各地镇守戍边的藩王也都陆续赶到,朝中的矛头自然也就不会只对着他一人。 这些天,陈云甫可谓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姚广孝,也没发现后者有接近朱棣的打算,这个发现不仅让陈云甫大为困惑。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的穿越起到了蝴蝶效应? 不会吧,那万一要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把自己给害惨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陈云甫心里当然清楚,如果没有姚广孝,就凭自己,这辈子想进朱老四的眼那都是不现实的。 自己只是一个啥也不是的小和尚,人家已经是勇冠三军、征战沙场的燕王了。 至于说不跟朱棣跟朱标? 后者那就更看不上了,开玩笑,朱标身边都是什么人物。 太子少师是李善长,太子少傅是徐达。 文武两套中央班子都被朱元璋给安排到了朱标身边,人家朱标就是随手从詹事府拎出一个挂职的人才,都能让朱棣眼红。 压根就不是一个等量级。 如此一想,陈云甫似乎明白为什么姚广孝投朱棣而不是投朱标了。 恐怕不是因为看出朱标有早夭之相,而是人家朱标压根就看不上他姚广孝。 什么精通三教、乾坤易理的那有什么用。 人朱标是太子,直眉瞪眼大大方方就是奔着皇位去的,需要人才也是文能治国、武能安邦那种,可不需要神棍。 十五天的守灵期结束,谢天谢地,这一次朱元璋没有下旨继续加时间,百十名宦官进入到几筵殿内开始进行收拾,准备起灵发送的工作,陈云甫等赶来诵经守灵的僧人也就到了要卷铺盖离开的时候。 一个太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太监陈云甫有过一面之缘,就是之前朱元璋车巡天界寺时,站出来喊话的那位。 “几位大师,皇爷有请。” 简简单单一句,让陈云甫几人心里都猛打一个哆嗦,便是姚广孝,脸上都露出三分紧张神色。 朱元璋召见? 是福还是祸呢。 谁也说不准。 就怕是老朱心情不好,把大家伙喊过去来一句‘你们跟皇后同行,替朕再送一程。’ 那就完犊子了。 此时此刻,谁也没有行将要见到皇帝的喜悦,有的,只是对人生未知的恐惧。 无人例外。 陈云甫屏住呼吸,已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同着这太监身后小心翼翼向着坤宁宫的位置走,直至踏入满是白布包裹的坤宁宫。 宫殿中很冷,倒不是因为天气,而是一种因为少了人气而特有的冷清。 就好比咱们居住的房子,有人居住和无人居住的便会有明显差异。 而这个差异之处,就是人的气。 不过此时陈云甫倒是没有多少心情去感受宫中的气氛,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殿中一个男人的背影上。 男人背对着他们,面朝墙壁,那里悬挂着一副画像,画像是一个女人,落款处写了一行小字。 孝慈皇后秀英像。 这是马皇后的画像,那画前这个男人,就只能是大明的开国帝王,朱元璋了。 “皇爷,人都来了。” 引路的太监小心翼翼凑上去,在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处跪下禀报。 其身后,包括姚广孝在内的陈云甫八个僧人无不是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异响。 身影缓缓转过,一个苍老的、威严的男人脸庞逐渐清晰。 这一刻,陈云甫悬着的心反而放了下来。 他还以为朱元璋长了野史民间流传的那张奇丑无比的脸呢。 瞎扯,明明长得很帅好不好。 脸旁稍显圆润,算是比较富态的那种脸型,可能是因为近半个月食寐不香的原因,颧骨和双腮有些消瘦,影响了一定的颜值,但总体仍旧过得去。 想想也是,起家之初的朱元璋啥也不是,若再生的丑陋,郭子兴堂堂一介地方军阀统帅,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养女嫁给朱元璋。 人郭子兴见到朱元璋第一面,夸的可是‘此子容貌甚伟、绝非常人’。 就算夸张些,朱元璋不是顶级大帅哥,也不能够是恶毒流传那副画像般丑陋。 再说从基因学的角度来看,朱棣、朱瞻基长得都还不错,老八同志能丑到哪里去。 那为什么说一见到朱元璋长相,陈云甫悬着的心就放下了呢。 一句话,相由心生。 后世流传的丑照,朱元璋给人一种一眼看过去就阴损、毒辣、恐怖的感觉,而眼前的朱元璋看起来,除去那特有的帝王威严之外,并没有让人望而生畏,反因其脸上留存的疲惫、悲伤而让人有种共鸣之情。 这样的人,焉为嗜杀之人?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抛掉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陈云甫同姚广孝等人双手合十,作揖见礼。 “几位大师都来了,宝祥,给几位大师看座。” 朱元璋挥挥手,先前那太监便诶了一声,偏殿处守着几排内宦已是闻声而动,搬过来八张椅子。 “谢陛下。” 谢罢恩,几人落下屁股,但也是坐的小心谨慎,尤其是陈云甫,更完全是习惯性的只敢落下半个屁股,上半身更是前倾出来,一副随时应话的姿态。 这个表现自然落进了朱元璋的眼中,让其来了兴趣。 “哦?还有位小大师?” 陈云甫闻言起身,恭声回应:“小僧道明,参见陛下圣躬安。” “道明。” 这个法号朱元璋念叨了好几声,直把陈云甫都给念叨的紧张起来,还当是犯了忌讳,又听朱元璋开口。 “好啊,道明是个好名字,理不道不明嘛,天下什么事要是都道明了,也就没那么多纷扰误解了。” 唤作宝祥的太监搀着朱元璋落座,嘴里搭着一句,“皇爷说的极是。” 陈云甫本以为朱元璋还会同自己说两句,没想到后者已经看向了姚广孝。 “朕听宗远大师说,你叫道衍,佛法很是精湛,这十五日,有劳大师为皇后诵经了。” 姚广孝亦站起身作揖。 “皇后仙灵在世之时,慈悲之心兼济天下,万物生灵无不沐皇后恩德,此一去,为国母守灵为人子之本分,贫僧虽是佛家子弟,也常常铭恩于五内,不敢当陛下之言。” “好一句为人子的本分。”朱元璋语气低沉的顺下一句来,又转话音:“那朕的儿子们呢,他们这些天守灵,守的还本分吗。” 姚广孝一时结舌,不敢应话。 第十章:背刺 朱元璋的话让坤宁宫里稍微有些紧张。 好端端的,皇帝怎么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什么叫‘朕的儿子可还安分’? 这个问题你就算是想问,不也应该问问在几筵殿里守灵的朝堂百官吗,问陈云甫这些个和尚干什么。 所以说这话题又回归到了那两个字上。 安分! 几筵殿里,只有陈云甫他们这几个和尚是最‘安分’的,这个问题要是问其他人,朱元璋还能得到最中肯的答案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朝堂之上政党林立,各有各的派系立场,一开口,多多少少带着一些攻讦诬陷的味道,哪里有陈云甫这群和尚说的话可信。 姚广孝双手合十,小心谨慎的应上一句。 “回陛下,皇子们个个恭孝,这都是陛下和先皇后教育之功。” “他们孝不孝顺,朕看的见。”朱元璋加重了一下语气:“朕想知道的,是他们安不安分。” 见姚广孝不接话,朱元璋自己点了名。 “比如说,朕家里的老四。” 陈云甫吓得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来。 不用猜,一定是之前王范和李尚文其中一位找朱元璋打的小报告。 这俩人是恨朱棣不死啊。 “朕听说,朕这个儿子差点哭死在了皇后灵前,有这回事吗。” “回陛下的话,燕王殿下仁孝至诚,难得更有一颗赤子之心,令人动容。” “是啊,是啊。”朱元璋不置可否的念叨了一句:“朕那么多儿子守边,独他第一个从边疆赶回来,朕很欣慰啊。” 姚广孝的脑门上见了汗,他可是个人精,要是到现在还听不出来朱元璋在一个劲的点他,那真是白白学了纵横术,可就算听的明白,眼下依旧要把这个糊涂装下去。 “先皇后与燕王,母子虽隔万里之遥,却依旧魂魄相应心心相合,才让贫僧见识到了何谓天人感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朱元璋不说话了,静静的看着姚广孝,许久后才带着些许不屑的呵笑一声。 “这半个月,有劳几位大师了,可有什么想要的尽可以说,朕无不允下。” 姚广孝一揖到底,恭敬顺从:“能为皇后仙灵诵守,是贫僧等人的福分,不敢言求。” “朕金口玉言,说了要赏,就必须赏。” 这下姚广孝不敢坚持,只得开口道:“既如此,贫僧求陛下赏一些佛经吧。” “好,朕准了。” 朱元璋点点头,目光又看向了陈云甫,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小大师,你呢。” “啊?”陈云甫有些惊讶,没想到朱元璋会问自己,当下就有些手足无措的紧张,不知道该要什么。 “你要不说的话,那朕就替你拿主意了。” 朱元璋看着陈云甫,就想到了自己当初少年时当和尚的日子,所以很是亲切。 “小僧有。” 陈云甫自己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胆子,可能是朱元璋脸上那和煦的微笑给了他勇气,当下一秃噜嘴就开了口。 “说吧,朕都允。” 看着朱元璋威严却不失和善的脸庞,那眼角处依旧残余的悲痛和苍老,陈云甫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几筵殿里几次吐血的朱标。 等将来朱标盛年而卒,眼前这个光复河山的男人,还要承受一次失去至亲的痛苦。 心念至此,陈云甫看了一眼姚广孝,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跪在地上顿首。 “小僧知道皇上爷爷与先皇后情深似海,如今娘娘仙灵远去,皇上一定是天下最痛苦的人,可皇上您身系江山社稷,这半个月,太子殿下痛断肝肠,几次呕血,所以小僧只求皇上您和太子能够节哀,如此,小僧愿回天界寺为娘娘诵经一世。” 这话一说,坤宁宫里便安静下来。 朱元璋脸庞抽动了一下,一双睥睨八荒的眸子中闪烁着波动。 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罕见的动容了。 “你要为皇后,一世诵经?” “是。” 陈云甫硬着头皮,语气虔诚而恭顺:“小僧愿意。” 一边站着的姚广孝眼角抽跳,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瞥了一下跪在地上的陈云甫。 朱元璋沉默了一阵,而后才开口道。 “难得你年纪轻轻,竟然能有这份孝心,朕允了,你就留在皇宫,替皇后诵经吧。” 陈云甫激动叩首道:“小僧领旨。” 叩罢起身,低着脑袋站回到姚广孝身后。 “行了,都退下吧,宝祥,你带这位道明小法师去静心堂。” 那宝祥太监闻言不由的面露惊容,不可置信看了一眼陈云甫。 马皇后生前崇佛的事全天下都知道,所以皇宫里自然有专门为马皇后准备的礼佛祠堂,这静心堂便是了。 现在,朱元璋竟然将这静心堂留给了陈云甫,看来,刚才陈云甫的一番话属实是感动了朱元璋。 可能更重要的一点原因,还是因为陈云甫之前提到了朱标。 太子的身体情况很不理想啊。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更加重要。 这个时候你朱元璋不能只去关心已经仙逝的马皇后,也得去关心一下朱标的情况了。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说出这样的话,怎能不让朱元璋动容。 更何况,陈云甫说了一句愿意用一世时间来为马皇后诵经。 朱元璋当然知道这种话水分很大,但换谁来听也感动啊。 受伤的男人和受伤的女人一样,都是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也最容易被人利用感情来攻破并取得信任。 宝祥送着陈云甫等人离开,在乾清门的位置,姚广孝站住了身子,看了一眼陈云甫,又看了看那位宝祥太监。 后者倒是讲究的紧,往偏处走了几步,给陈云甫两人留了一个说话的空间。 “师弟,你怎敢留在这皇宫啊。” 姚广孝压着声音,很是忧心的说道:“这里危险的狠呐。” 陈云甫低眉顺眼,但嘴里可没怂。 “师兄既然也知道皇宫危险,那又为什么要替燕王说话。” 此时此刻,陈云甫已经可以笃定的说一句,姚广孝一定与朱棣早就相识! 云游十七载期间,姚广孝必然去过北平,他和朱棣早就认识了。 所以,一切原本迷雾中的事情就变得清晰起来。 姚广孝压根不可能是神仙,他怎么也算不出来马皇后即将仙逝的事情,之所以来的那么巧合,是因为金陵有人通风报信。 比如说,御医! 御医必然知道马皇后的凤体情况,所以提前通知到了朱棣那,而后姚广孝就回来金陵,进了天界寺。 马皇后生前最崇佛教,尤爱来天界寺,如今她身体不好,奄奄一息,朱元璋就必然会来一趟天界寺礼佛,祈个心安。 而马皇后去世,天界寺就会失宠,宗远这个人精哪里还敢亲自来守灵,在朱元璋面前招惹不痛快。 那么,外地云游回来的姚广孝就会被选中成为前去皇宫的代表。 有姚广孝来诵经守灵,还怕不能近距离的观察到朝中动向吗。 灵前百态,哪一个人不都暴露在姚广孝的眼中。 病体孱弱的太子朱标就是姚广孝唯一重视的目标。 与其说姚广孝是一个精通阴阳的神棍,倒不如说他是一个阴谋诡算的政治家。 这一切,早都在他和朱棣的谋算中了。 而他陈云甫,其实就是姚广孝带来皇宫的一个‘工具人’而已。 想想,无论是谁,哪怕是朱元璋,当看到陈云甫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被分散些许注意力。 怎么还有一个小和尚? 尤其是朱元璋,洪武大帝小时候就是和尚,见到陈云甫哪能不额外关注一下。 这一分散注意力,姚广孝就变的不那么受人关注了。 姚广孝拿陈云甫当孩子,可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算到,后者除了身体是个孩子,心智可已经快四十了。 机关打磨几十年,这半个月有些东西早都想透了。 所以陈云甫才会在刚才铤而走险,提出要为马皇后诵经一世的请求。 都是抱大腿,姚广孝也好、朱棣也罢,这俩人谁的大腿能有洪武大帝朱元璋的粗! 这毫无疑问是一次豪赌,如果没有打动朱元璋,那可就玩脱了。 姚广孝眯起眼睛,还在装糊涂。 “道明,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年纪尚小,还是要多读些佛经修身才是。” “师兄教诲,师弟一定谨记于心。” 低眉顺眼的陈云甫应了一声,说出来的话,可是极其老实本分。 姚广孝不复多言,甩袖带着其他几位师弟离开。 留下陈云甫一个人站在被白布层层包裹的乾清门处。 早秋的风吹过,宝祥走了过来。 “道明小大师,跟咱家走吧。” 第十一章:蝴蝶效应 皇宫的一切对于陈云甫来说都是极其新鲜的。 两世为人,陈云甫都从未有进过皇宫,哪怕是前世,他也未曾有机会到故宫参观过。 后世的皇宫,更多起到的只是华夏璀璨文明中的一个文化符号,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人心向往之的实际价值。 可在这个时空显然不是如此。 皇宫,是中国中央政权的唯一核心,是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一个国家所有领域的中枢神经。 能够影响天下乃至大明周边国家命运存亡的政策、律法、战争命令都出自于这里。 都出自于那个名叫朱元璋男人的口中。 大明孝慈皇后葬入了孝陵,皇宫里铺天盖地的孝也被去下,一切重归原样。 正如朱元璋刚刚下的那道诏书。 “自后崩逝已十有五日,虽哀恸无穷,而天下事重不敢久旷不治。” 再如何难受,朱元璋也该收拾心情,整理山河日月了。 云南还未平定,傅友德和沐英还在云南打仗,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缅怀亡妻。 自然更不可能有时间,来记起陈云甫这么一个小和尚。 占地足有将近一百一十万平方的金陵皇宫,多出陈云甫这么一个小不点,如同汪洋大海中多了一个小虾米而已,谁也不会察觉。 陈云甫,老老实实、舒舒服服的搬进了他的新家。 静心堂。 “皇宫是比天界寺舒服啊。” 美美睡醒,陈云甫睁开眼就能看到屋子里伺候着的几名宫娥,这些宫娥都是生前伺候马皇后的宫女,现在都被朱元璋留给他了。 宝祥说过,要不是他陈云甫来了,这些宫女的下场,只会是殉葬。 整个皇宫,所有有关于马皇后的记忆,都会被朱元璋封存起来。 无论是物还是,人! “小大师,你醒了。” 宫女玲儿端来了洗脸水,还煞有其事的准备给陈云甫更衣,吓得陈云甫慌忙摆手。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和尚到底不是太监,和尚只是不想近女色,而不代表不能近女色。 这和太监是两码事。 陈云甫心里明白的紧,自己留在这皇宫只是替马皇后诵经的,不代表来享福当纨绔。 他要是真敢舒舒服服,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宫女的伺候,估摸着就得被老朱同志拉去点天灯。 想想都疼的陈云甫一阵尿急。 所以,还是老实点好。 “以后除了送饭菜之外,不许再进这静心堂。” 陈云甫很严肃的冲玲儿和其他几名宫女说道:“小僧要为皇后仙灵诵经,若是你们如此唐突,冲了皇后仙灵,小僧可就要报禀治你们的罪。” 玲儿和其他几名宫女都吓得花容失色,慌忙跪伏在地口呼大师饶命。 陈云甫也不想唱黑脸吓唬人,可眼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能继续黑着脸喝斥。 “包括这打水洗漱的事,以后小僧自会去做,用不到你们,都记住了吗。” “是。” “行了,出去吧。” 陈云甫挥手,赶走屋内的几名宫娥,而后便起身迅速穿戴整齐,洗漱一番后找出一本佛经,走进正院祠堂。 这里供奉着一尊四臂观音佛像。 四臂观音佛又称正法明如来,也就是大家口中经常说起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慈与悲便是四臂观音佛的佛理,也是马皇后生前一直恪守的崇高的为人品德。 “让尼嘎就暂毕当怎吉......” 拗口又别扭的四臂观音佛修法从陈云甫口中诵读而出,转瞬间,整个祠堂内便只剩下经文之声,一切纷扰杂思都被清扫而空。 祠堂外,站定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恰是太子朱标。 今天有大朝会,议西南军务,朱标不去参加朝会,怎么会来到这静心堂。 在朱标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陈云甫的老熟人,正是那名名叫宝祥的大太监。 “我母后生前的祠堂,怎么还会有人诵经?” “回殿下,是一个法号道明的小和尚。”宝祥如实回禀道:“这位道明和尚向皇爷求了恩,要为皇后诵经一世。” “诵经一世?”朱标愣了一下,而后呵出一句:“倒是有心了。” 言罢便转身又道。 “那就让他在这里读一辈子经书吧,咱们去上朝。” 宝祥拦了一句。 “太子,皇爷交代了下来,今年剩下的日子里不许您参加任何朝会,也不许去东阁坐宫。” 朱标抬起的脚悬在了半空,皱眉不满。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不知,奴婢只是传达皇爷的原话,皇爷还说了,您想做什么都行,独不可离开金陵、不可署理政务,皇爷还说,每隔一旬,您都必须要去一次太医院。” “胡扯!” 朱标一挑眉头,有些恼意:“本宫正直盛年,先前只因是哀痛过甚,气血攻心而已,缘何可因本宫偶有微恙而荒搁政事,父皇断不会下次命令。” “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骗殿下您啊。” 宝祥赶忙自证清白言道:“此事确凿无疑。” “本宫这就去寻父皇,看看是不是真的。” 朱标兀自不信,拔腿就走,那宝祥急的跺脚,瞥一眼陈云甫所在的经堂,慌忙转身跟上朱标。 就在两人走了之后没多久,经文声戛然而止,陈云甫开门走了出来。 刚才两人在院子里的话,一字不落全进了陈云甫的耳朵眼里。 连陈云甫自己都没想到,自己随口大胆说的一番话,竟然推动朱元璋给朱标下了限足令! 连定期体验都给整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要是让朱老四知道,会不会气的弄死自己? “管他呢。” 陈云甫嘟哝一声,能抱朱元璋的大腿,谁会去选朱棣? 要是朱标真能多活些年,也未尝不见得是件好事。 再说了,就冲朱标跟马皇后那份深厚的母子之情,自己如今为马皇后诵经一世,怎么也算是在朱标心里留下了三分好印象。 皇帝太子两条大腿,抱起来不比朱老四这个瘸腿藩王舒服的多。 除非历史不可更逆。 “走一步看一步吧。” 再眺望一眼,陈云甫折身关上门户,继续诵经。 第十二章:草民领旨谢恩! 在皇宫里彻底住下来的陈云甫反倒是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每天除了必不可少的佛堂诵经之外,就只剩下读书和做一些简单的健身。 比如说挑个水、跑个步什么的。 皇宫多好啊,什么都不缺。 这日子过的倒是真惬意。 陈云甫想着,要是能这么一直过个七八年的倒也不错,每曾想,还没到过年呢,他的平淡日子就被打破。 “祥总管,您怎么来了。” 诵读完早经,陈云甫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就看到了那位御前司的总管太监宝祥,很是讶然。 不过很快陈云甫的注意力就被宝祥身后的一个男人吸引走了目光。 这个男人陈云甫是认识的,之前的日子里见过好几面,叫做毛骧,是亲军都督府的指挥佥事,三十岁许的年纪,长得很是英武不凡。 之所以让陈云甫动容,是因为今天毛骧的穿着。 两只活灵活现的类蟒大鱼自其腰而起,直至过肩,很是神气。 飞鱼服、锦衣卫! 历史上这个著名的集侦讯、谍报、卧底与一身的超级特务机关,终究还是诞生了吗。 很快,陈云甫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宝祥是朱元璋的御前大总管,而这毛骧是以前的亲军指挥,这俩人都到了,那必然说明一件事。 朱元璋来了! 果然,耳边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响,院外,人影绰绰逐渐清晰,朱元璋的身影和面容映入眼帘。 见君立拜,陈云甫一点犹豫都不敢有就趴下了身子。 “小僧见过陛下,吾皇圣躬安。” “当着佛祖的面你对朕行此大礼,不怕佛生气吗。” 朱元璋踏过门槛进入到佛堂,正和佛龛中的观世音菩萨面对面,而这句话也传进了跪在其脚边的陈云甫耳中。 陈云甫恭恭敬敬在地上叩了一记响头后说道。 “大士慈悲有言,具献供之,不加其饱,具不供之,不加其饿。若辍供具饭以饿殍,则功德胜之十倍。 陛下重开日月,光复华夏,生救汉民数千万于水火炼狱之中,功德之厚足胜大士千万倍不止,恩泽之深加于千万代,小僧所跪者非君王之威权,乃真佛祖之霞光。” 一番应答说的那宝祥都连连挑眉,心中暗道一声彩。 好一个道明小和尚,这马屁话说的,比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也不遑多让了。 果然,朱元璋闻言大喜,放声而笑。 “哈哈哈哈,好你个小僧人,夸的朕心花怒放之余竟还有些惭愧了,起来吧。” “谢陛下。” 陈云甫松了口气,连忙爬起。 没想到这朱元璋还有三分妇人性格,竟然跟佛祖整风吃醋,还好自己回答的足够得体,看来是加了分。 “陛下上座,小僧去倒茶。” “不用,让宝祥去,你陪朕坐一会。” 看的出来朱元璋是真的开心,赐了陈云甫与他同坐的殊荣,激动的陈云甫手足无措。 便是两世为人,这和君王单独同坐交谈的待遇也是第一遭,焉有不激动的道理。 宝祥倒了两杯茶奉上,陈云甫欠起屁股微微躬身致谢,而后就字斟句酌的小心请示道:“陛下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时间巡幸来此。” “朕想皇后了。” 简单的五个字,听的陈云甫心里一阵发颤。 朱元璋这样的男人,也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流露出如此脆弱的感情状态吗。 会的,事实就是如此。 马皇后仙逝之后,朱元璋再无立后,以李淑妃摄六宫事,也就在上个月,李淑妃也去世了,但她的死并没有引起任何的朝野波澜。 朱元璋甚至没有让朝中为其服孝。 天下的女人,除了马皇后,恐怕就是亲闺女,都不值得朱元璋如此。 “小大师,你说皇后死了之后,魂会去哪呢。” “当然是天宫了。” 陈云甫硬着头皮准备去编一个神话故事出来,结果还没顺着话说下去,就被朱元璋打断。 “行了,别拿这话逗朕的闷子,哪有什么天宫地狱,骗骗凡夫俗子还则罢了,在朕这莫说此言,难不成你忘了,朕也当过和尚。” 这话陈云甫不敢接。 老朱做和尚的往事,除了他自己敢说,全天下谁也不敢提。 “你是缘何做的和尚啊。” “回陛下话,小僧入天界寺前,家境贫寒,父母早亡,养不活。” 朱元璋没说话,只是眼神里又掠过一丝波动,将话题重新转了回去。 “若是真有天宫地府,有六道轮回,那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不公呢。”朱元璋说起神鬼来那是百无禁忌:“朕起自寒微,没读过儒典、没看过兵书,二十多岁前连字都不识,不照样靠着自己推翻了那看似强大的暴元,赶走了作威作福上百年的蒙古草莽。 朕这一生,只信自己不信神佛。” “吾皇万岁!”陈云甫秃噜一下就趴到地上,连连口呼万岁:“陛下说的极是,若无陛下,便是真有漫天神佛降世,又焉能拯救天下苍生黎庶。 唯有陛下可以凝万民、具苍生,重开日月天。” “日月为明,好一句重开日月天。” 朱元璋道了声不错,看向陈云甫的眼神中更加三分满意,遂亲自伸手扶起了陈云甫。 “你读过书?” “寥寥些许。” “读书好,汝尚年幼,自当多读诗书勉励己身。”朱元璋点点头表示赞许,又留了一句教诲,激动的陈云甫连连点头。 “好了,朕得走了。” 朱元璋喝罢一盏茶后便起身,并未打算多待,只是临走时又四下环顾了一圈佛堂,深邃的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思恋之情。 “总都会过去的,生老病死乃世间常事,勿动心神,你还年轻,又兼得聪明机灵,无须真个在此诵经一世,那才是荒废可惜,若是皇后在天之灵看到,以她的慈悲也会不忍的。” 眼看朱元璋迈步就要走,陈云甫急急喊了一声。 “敢问陛下,太子殿下近来身体可都还好。” 门槛处,朱元璋的身影顿住。 足有一阵后才开口。 “天冷了,留发吧,暖和。” 说完,迈步便走。 身背后,陈云甫激动到周身战栗,大呼出声。 “草民领旨谢恩!” 第十三章:大明的政治风口 “你要还俗?” 天界寺内,宗远大师再次见到了自己膝下这个最幼小,法号叫做道明的徒儿。 “是的,师父对徒儿的养育之恩,徒儿今生今世永不敢忘。” 陈云甫跪直了身子,目视宗远情真意切的叩下三记响头。 而同样在这里的,还有姚广孝这么位黑衣和尚。 姚广孝什么都没有说,面上的神情更是丝毫无变,仿佛一切早有预料一般。 其实从那日在乾清门一别时,姚广孝就已经看明白了。 自己这位道明小师弟,可不是个孩子,精明着呢。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既然你一心要还俗,那为师便允了你。” “多谢恩师。” 宗远叹了口气后站起身,以手抚摸着陈云甫长出寸寸青茬的脑袋,说道:“你一直也没有个名字,今日为师就为你取个名字,你有鸿鹄之志,鹏程万里的志向,就取个云字,女以珺字为美缀,男以甫字为美缀,就叫云甫如何。” 陈云甫眨眨眼,万没想到竟然如此之巧合,他还当自己要改名呢。 宗远大师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可谓再生父母,真要给自己改名字那也是天经地义,说什么自己也不能有反对意见。 只是没想到,天下的事无巧不成书,改来改去,宗远还是给自己取了陈云甫这么个名字。 “徒儿叩谢恩师赐名。” 陈云甫再次叩首后站起,不再行佛礼而是做揖道:“徒儿便是还了俗,终身不敢忘记恩师教诲,定记得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日后要做一个于国于民有用之人。” “那就好。”宗远老怀甚慰的颔首,而后又言语问道:“那你这还了俗,怕是无法再去皇宫住了吧,身上可有盘缠?” “陛下赐了些许。” 陈云甫冲着皇宫的方位拱了拱手:“还恩赏徒儿一处宅子。” 皇帝赐给陈云甫一处宅子? 姚广孝总算是罕见的动了容,眼神中掠过一丝不可置信。 那朱元璋什么人,说不好听点,有点小气。 之前诸王奔丧回京,言道边塞苦寒,朱元璋竟然只是赐给几个戍边王子百锭宝钞、少许丝绸。 可谓是抠门到家。 而今,竟然在寸土寸金的金陵城,赐给陈云甫一处宅子? 这他娘是什么规格的圣眷。 马皇后! 只能是因为马皇后这一个原因! 陈云甫在静心堂为马皇后诵了半年的经,朱元璋就赐给前者一处宅子作为回报。 这就是爱屋及乌。 “那就好,那为师就放心了。” 宗远倒是不像姚广孝那般想的多,知道陈云甫有地方住就成,又叮嘱两句后便离开,留下陈云甫和姚广孝两人独处。 “恭喜师弟了。” 姚广孝呵呵一笑,双手合十于胸前唱了一声阿弥陀佛:“师弟年纪轻轻,就能入得圣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贫僧替师弟感到由衷的开心,善哉善哉。” “师兄言重。”陈云甫只当是听不懂,装起糊涂来说道:“陛下教诲,让我多多读书,好做对国家有用之材。” 姚广孝的眸子很是深邃,言道:“师弟,你虽然年纪浅,但是机灵敏锐,师兄很担心你误入歧途啊。” 这句话简单翻译一下,就是‘寺庙外的世界水很深,你还年轻把握不住’。 陈云甫嘴角噙着一抹笑。 怎么着,你这是打算改名叫姚长江? “师兄叮嘱,必谨记于心。” 姚广孝也知道,自己的话陈云甫够呛能听进去,当下也不再多说,本打算转身离开,后又顿住脚步,侧首说了一句。 “贫僧今晚要去见个人,同往否?” “师兄要见谁?” 说这话的时候,陈云甫心里已经大概有了一个猜测,但还是问了出来。 “见了你就知道了。” “好。” 目送走姚广孝,陈云甫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他在这天界寺的东西不多,虽然前身住了很多年,但说起私人物品来还真没几件。 和尚嘛,又不蓄金银,最多就是一些个木制的手工件和一些佛家法器什么的。 都好收拾。 踏出门的陈云甫见到了小师侄庆池。 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陈云甫和这庆池的关系都算不错,六七年的时间也攒下了一份感情。 “师叔。” 见到陈云甫走出来,庆池上前踏了一步,语气中颇多不舍之意:“您要还俗了?” “对,还俗了。”陈云甫冲庆池笑笑:“所以你以后不用喊我师叔,叫我云甫就行。” 庆池言道:“师叔为什么一定要还俗呢,难道寺内不好吗。” “寺内当然好。”陈云甫环顾四周,颇多感慨道:“咱们天界寺是天下佛门圣地,也是这苍穹之下难得的一片净土,在这里不愁吃不愁喝,每日只需要诵经礼佛,便可超然于物外,不受红尘之苦,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 “那师叔为何还要还俗。” “因为这天下,不该只有天界寺一方净土。” 陈云甫笑笑,如此言道:“咱们待在这寺庙之内做着世外高人,又怎知世间疾苦几何呢,避世只言假修行,救苦方为真菩萨。 庆池,你也识字读书,你可知道,仅凭识字这一点,你已经超过世间千万众生了,别把自己浪费在青灯古佛上,踏出去,你也可以救苦救难。” 在宫中半年,陈云甫别的没感觉,就知道一点。 现在这个时间段下的大明王朝,正值风口! 后世有句话,风口处,猪都能上天。 而今的大明就是这样。 是一个施展人生抱负最好的机会。 因为国家一穷二白,除了文盲啥都没有! 大明的户部尚书曾泰,在半年前还只是一个区区秀才! 陈云甫不知道以朱元璋的身份怎么会认识一个小秀才,但现实就是那么玄幻神奇,曾泰素以贤名闻达于金陵,传啊传的就进了朱元璋耳朵里。 朱元璋召见了曾泰御前答话,转过头就下了一道诏书。 曾泰摇身一变,直接做了正二品的户部尚书,成了大明这个国家的财政部长! 简直就是离谱。 最有竞争力的户部左侍郎郭桓反倒没能进步。 曾泰是推动陈云甫下定决心要追求进步的重要原因。 现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出人头地简直不要太容易。 他又为马皇后守了半年的灵,在朱元璋心里是有加分印象的。 这都不去主动把握,那可真是白瞎了前世十几年历练。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第十四章:陈云甫的新家 朱元璋赐下来的宅子位于金陵城的中心区域,毗邻西长安街的里仁街。 这里北接成贤、紧挨鼓楼,是除却长安街之外,金陵城最好的地势了。 因此,里仁街住满了公侯将相、达官显贵,从街头到巷尾数上一圈来,恐怕也就陈云甫眼下这么一位白丁。 “好大的宅子。” 陈云甫仰头,由衷的发出一声赞叹。 来前心里也不是没有想过,怎么说也是朱元璋赐下来的宅子,其规格必然不会小,但陈云甫还是在见到的第一面时被震撼了一下。 太大了些。 光正门就足足有两丈见宽,左右陈列的石狮子更是比此时十三岁半的陈云甫还要高出将近两个头,这场面岂是一个阔字能言。 非要找出一个美中不足的地方,便是这门头已经破损的极其严重,两只石狮子身上的落灰也非常严重,门户已经腐败不堪,看来,已是很久没人住过。 陈云甫走上前去尝试着推门,发现大门自内上了门闩,当即微微蹙眉。 难不成这宅子里还有人? 如是想着,陈云甫扭头看了一眼门房的位置,迈步过去敲了敲。 “有人吗?” 门房内无人回应,陈云甫只好走到窗户的位置往里窥视,见门房中一张桌几上还摆放着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心中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还真有人。 确定此处还有守宅的人后,陈云甫便不再着急,挟着行囊走到不远处的一家酒肆歇脚,顺带着俯瞰即将成为自己新家的宅子。 就这么等了能有半个多时辰,陈云甫总算是见到了一个四十岁许的中年男人拎着两包东西走到宅子近前,并打开了紧锁的门房。 “小二结账。” 陈云甫喊了一声,二楼楼梯处守着的小二就跑了过来。 “这位公子,您就点了壶热水,一叠点心,承惠,三十文即可。” 明初的物价还是高,陈云甫不敢确定,这是大环境如此,还是说只是金陵作为首都才这般贵。 他点了一壶白水,最多也不过三两文,而一叠糕点,却足足要去二十几文钱。 简单做个换算,就相当于后世跑到一家蛋糕店,要上一份糯米酥,二十多块钱。 贵自然是贵了一点,不过好在还可以接受。 陈云甫手伸进行李里摸索一番,最后拿出一张宝钞来。 铜钱这东西陈云甫还真没有,朱元璋赐给他的只有这个所谓的大明通行宝钞。 这东西就相当于此时大明的钞票,是洪武八年时由户部核定印发。 此时大明宝钞的货币购买力还很坚挺,直到永乐朝朱老四为了五次北伐大肆印发时才贬值,等到了土木之变后,大明宝钞才彻底沦为一堆废纸。 看到陈云甫出手就是一张千文面额的宝钞,小二脸上更加恭顺,弯着腰双手接过,道了句公子稍等后就急匆匆转身离开。 不多时捧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放着厚厚十几摞铜钱。 “一共找您九百七十文,您点点?” 陈云甫哪还有工夫去查验,想着这天子脚下这店家小二也不敢欺瞒自己,便伸手将面前的铜板悉数倒进自己的行囊中,而后便下楼离开,奔着新家赶去。 这次再去,先前见到的那个男人已经在门房内了,看到陈云甫便走出来问了一句。 “这位公子找谁?” “我叫陈云甫,这是我的户牒和早前僧道司核发的僧牒,还有这个,是御前司发的房契,这处宅子现在算是属于我了。” 陈云甫一股脑把包裹里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都给掏了出来,而后便直视这名男子。 听到眼前这位小公子竟然是新东家,男人的脸上露出三分惊意,恭恭敬敬的伸出双手接过开始查验,片刻后递回,同时作揖道。 “在下姓吴,是应天府户曹的一名小吏,这里之前是原吏部侍郎闫逆讳文的宅子,闫逆坐胡逆惟庸案并罪抄家,这里就荒搁了下来,直至今日。 在下奉命在这里守着,不使遭窃贼毁坏,一等就是三年多,可算是盼来了新东家。” 原吏部侍郎的家? 陈云甫愕然,心里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处宅子为什么那么豪阔了。 乖乖,大官啊。 吏部侍郎,从二品,啧啧。 厉害,属实厉害。 自己算是捡了一个大漏子,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感谢朱元璋同志的慷慨。 这么大的一处宅子要是拿到牙市上去卖,按着金陵这寸土寸金的地价,估摸怎么也得上千两银子吧。 没说的,讲究! 开心归开心,陈云甫也不敢得意忘形,冲着这吴姓男子作揖还了一礼:“原是吴、吴大叔。” 原谅陈云甫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一介胥吏身份的老吴,胥吏相当于只是衙门的临时工,总不能唤作堂官或大人,便只能以年龄相称,唤一句大叔。 饶是如此,也把这老吴吓的不清,连呼不敢当。 “如公子看得起在下,唤在下一声老吴即可。” 开玩笑,陈云甫手里拿着御前司赐发的房契,说明是皇帝老子点头赏下来的,自己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哥,恐怕不知是哪家不得了的公侯子弟。 这句大叔,哪里敢当,又哪里当的起。 “陈公子请,让在下来为您介绍一二。” “有劳了。” 陈云甫点点头,跟在这老吴身后进了宅子。 宅府内并没有什么内有乾坤的新奇戏码,三年多未曾有人居住,这座曾经必然也门庭若市的闫府早就已经破败不堪,处处都是灰尘,连廊檐角等处更是结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加上多年无人居住的冷清,整出宅子显得很是阴冷,让人不适。 “无人打扫,显得很是难堪,还望陈公子见谅。” “无妨。” 陈云甫倒是不甚在意,这处宅子虽然显得杂乱、肮脏了些,但建筑整体并没有什么损伤影响,稍微收拾一番完全可以住人。 严格说起来,这也算是一座上千平的四合院,如果不是穿越,自己前世就算奋斗几辈子也别想能有朝一日住进这种地方啊。 人贵知足,陈云甫已经很满意了。 “老吴啊,能不能请你帮我寻些家丁来,帮着拾掇整理一番。” “在下马上去办。” 老吴哪里会有二话,当即就应了下来,还没等他转身去落实,大门外停下了几架马车。 陈云甫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宫里来的马车。 只见其中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宦人,几步走到近前来冲陈云甫微微拱手。 “道明小大师,奴婢奉大总管的命,给您送人来了。” “送人?什么人?” 陈云甫一时没有听明白,直等到那几架马车上下了十几名宫娥后才恍然大悟。 这些宫娥不都是早前时候马皇后的宫女吗? 小太监拉着陈云甫走到一边,趴在耳畔小声道。 “大总管担心皇爷睹及这些人又会想到先皇后而感伤,也怕害了这些人的性命,索性就都给您送过来伺候着,您就留着吧。” 陈云甫连声感谢,而其后的老吴更是眼都看的直了。 心中一个劲的想,这陈云甫哪里是什么王公子弟,怕不是出宫的皇子吧。 赐宫女伺候,这是多大的圣眷? 小太监任务完成,转身回了宫,陈云甫才一收脸上激动,眼神在这些宫女身上掠过。 那宝祥考虑的倒是周到的很。 只怕,还有第三点那小太监未曾说起。 便是这十几个宫女之中,也有‘锦衣卫’吧。 不过陈云甫依旧很开心,他也确实值得开心。 这些宫女是什么? 是圣眷的具象化! 这是一笔多么丰厚的政治资本。 陈云甫不仅要留下来,还得大张旗鼓的招摇过市,要让这里仁街住下的王公权贵们全都知道才行。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面对宝祥送来的这份大礼,陈云甫可不能眼睁睁的给浪费掉。 第十五章:来自大明燕王的风投 新家的收拾工作因为有了老吴的帮忙继而变得容易许多。 老吴是土生土长的金陵本地人,对金陵可谓是极其熟悉,也很快帮陈云甫从集市上雇佣了十几名短工。 雇佣、短工。 这是两个很关键的词,记下来,不考。 明朝是有奴籍的,这一条政策有受诟病的地方,因为宋朝没有奴籍。 当然宋朝关于官、贵、显、富等家族私蓄奴仆的行为视而不见,但立了块牌坊,也就是主客户制度。 等到了元朝时,蒙古人蓄奴的习俗导致奴籍重新出现,而明承元制,亦保留了这一备受诟病和后现代文明所不许的政策。 既然明朝有奴籍,为什么老吴这里是雇佣短工而不是直接买奴。 原因就出在了洪武五年朱元璋的一道诏书上。 “势弱力孤和贫不能存者不可投庶民之家为奴。”、“诏书到日,即放为良,违者依律认罪,没其家人口,分给功臣为奴驱使。” 这两句话串到一起的意思简明重点,就是说非官身之家不可养奴。 阶级性就在这里凸显出来了。 陈云甫不是官,他当然没有资格在家中养奴,所以只能雇佣一群人以短工的名义入宅。 连家丁都不可以称。 因为家丁这个词一样带有明显的主仆意味,是有传统大家长制度下压迫与被压迫阶级性质的。 而短工就不会出现这种感觉。 陈云甫只是东家,与受雇佣者之间是平等地位。 好比所谓的个体工商户与员工之间的关系。 后者领工资上班,干的不开心转头就可以辞职。 不存在哪一方强迫领导另一方的羁留关系。 而对于诏书前自愿卖身于富产阶级的妻女奴婢,朱元璋的指示是‘官为赎买’,意思就是由官府出面将其买下,改放为良。 不过考虑到明前期空印案及郭桓案的巨大影响和对地方地主、豪强、富产阶级的毁灭冲击,官府自行花钱赎买的可能性估计够呛。 扯远了,说回正题。 老吴给陈云甫雇了十几名短工后即告辞离开,现在这处曾经的闫府已经变成了陈宅,重新迎来了第二位东家,他这个应天府户曹守宅人的职责即宣告结束,该回衙门复命了。 总不可能留下来做陈云甫的管家。 即便他自己愿意,陈云甫也不可能更不敢认下。 好歹人家老吴也是衙门里吃饭的,便是个胥吏也不能在他一个平头百姓家里供职,那他陈云甫实在是太不知尊卑好歹。 好在有玲儿她们这些个曾经的宫女在。 玲儿是马皇后近前时候的女官,出自尚宫局,正儿八经的搞内务一把好手,人尽其才,陈云甫就把家里的事都交给了她。 至于自己。 姚广孝寻来了,要带他去吃饭,顺便见个人。 至于大晚上的见谁,这个问题似乎大家都心照不宣。 望月楼上听云阁,陈云甫和姚广孝在这里坐了大概一刻钟,便听得门外脚步声响,由远及近后门被推开,一个自己心中早已有所猜想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大明燕王,朱棣来了! “参见燕王。”姚广孝起身,率先开口见礼。 朱棣一脸的和煦微笑,在这京城中安生了半年时光,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煞气也褪去了许多。 “道衍大师无须多礼,快坐。” 说着话,朱棣的眼光却投到了姚广孝身后的陈云甫身上。 “王爷,这位之前是贫僧的师弟,法号道明,而今还了俗,姓陈讳云甫。” 姚广孝闪开半个身子,把陈云甫介绍给了朱棣。 而陈云甫也不含糊,更不敢随意打量朱棣,直接撩袍屈膝下拜。 “草民陈云甫,参见燕王殿下,王爷千岁。” 他现在是平民又无官身,不再是天界寺的和尚,见到朱棣这么位藩王,当然得行拜礼,哪里敢随意作揖了事。 不过他这一拜也没拜下去,离着地面还有几寸呢就被朱棣双手抬住。 “道明小大师就不要如此多礼了,你为母后诵经半载,冲这一点,孤便欠你一份人情啊。” 二十啷当岁的朱棣很是客气,加上他那英武不凡的长相容貌、贵为燕王的身份,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亲切,可陈云甫却不敢太过受用。 因为朱棣是一味权力的毒药,不能轻易去碰啊。 而且姚广孝带自己来见朱棣还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呢。 果然,陈云甫顺势起身,谢过朱棣,身旁的姚广孝就开了口。 “燕王可知,我这师弟现在已经还了俗。” “哦?”朱棣佯做刚刚知晓姿态,遽尔喜道:“好事,好事。云甫小友长得一表人才,又兼得聪慧机敏,做和尚确实是屈才了,还俗是好事,小友若是无有去处,不如待月后随孤一道去北平如何?” 这算是来自永乐大帝的橄榄枝吗? 陈云甫有些不可思议,自己也不像人家曾泰那样贤名远播,何德何能配得上朱棣出面相邀? 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这一点,陈云甫一直都牢牢记在心里。 于是当下便开口道:“燕王有所不知,草民眼下已经在金陵安了家,打算工读诗书,以参加明年的科举。” 遭到拒绝,朱棣并无生气之意,依旧含笑点头。 “好好好,参加科举出仕入第,为国效力是好事,那孤就提前预祝小友鹿鸣高中,三甲折桂。” 言罢,朱棣拍了拍手,门外守着的几名亲兵推门走了进来。 两两一组各自抬着口箱子。 箱子很沉,落在地上的时候发出闷响,看来内里份量极足。 朱棣也不含糊,直接将这两口箱子打开。 霎时间,璀璨的珠光宝气折的陈云甫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满满两箱子的珠宝和金银! “金陵不比他处,花钱的地方多,孤久在北地,物产贫瘠也没有什么能拿出手当见面礼的,好在当年帮朝鲜赶走了蒙古人,收缴了不少金银俗物,孤也用不上,就赠与云甫小友你了,以为科举资助。” 古代最早的政治献金就是这科举资助。 地方上若是哪家有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入京科举的时候都不会缺钱,地方豪族富贾往往会排队送钱,名为资助科举盘缠,实际上就是政治献金。 可政治献金都是最底层商人所用的手段,毕竟士农工商,而朱棣身为大明权位最重的藩王,怎么可能向陈云甫送钱? 换言之,陈云甫凭什么? 这只能说明一点,此时此刻的朱棣已经开始布局金陵了。 而能够从朱元璋那里获赠房产的陈云甫,就成了朱棣的目标。 朱标身体不好的风声一传开,必然掀起四方云动。 要么怎么说,太子为国本呢。 太子有恙,国家动荡。 第十六章:回绝 必须要承认,朱棣的‘礼贤下士’在这个时空是极其可贵的一种个人魅力。 与朱棣的身份比起来,陈云甫算个什么? 一个刚刚还俗的小和尚而已,充其量不过是因为替先皇后诵经守灵而入了朱元璋的心,也就仅此而已了。 真不见的能有什么所谓的前途。 即便是有,谁又敢说未来如何。 可即使如此,朱棣也是毫不吝啬的挥手就洒出两大箱金银珠宝,而比这些金银更加宝贵的,还是朱棣的姿态和心意。 试想想,封建王朝的背景下,一个权位最盛的藩王向一个还不知未来如何的少年主动抛出橄榄枝,换谁能不为所动? 实事求是来说,如果陈云甫不是一个穿越者,此时此刻早都已经拜倒在地,哭着喊着表示要为朱棣肝脑涂地。 难为也就难为在这一点上,偏生他陈云甫就是一个穿越者。 他太清楚朱棣的未来了。 二十年后的永乐大帝! 无限光辉璀璨的前途已开始向陈云甫招手。 收下这笔钱,拜朱棣为主,二十年、三十年后,大明的政坛之上就必然会有他陈云甫一席之地。 一展人身报负的大好机会唾手可得。 可是陈云甫却不敢也不能同意! 为什么? 因为朱元璋! 陈云甫是如何还俗的,是因为那句话。 “敢问陛下,太子殿下身体近来可都还好。” 在朱元璋的生命中,毫无疑问只有两个人最为重要,一个便是已经薨天的马皇后,另一个只会是太子朱标。 陈云甫最大的幸运就在这一点上。 他不仅为马皇后诵经半年,又时刻提醒着朱元璋要关切太子的身体,这般才打动了朱元璋。 当朱元璋金口玉言钦点他陈云甫还俗并恩赐下宅子留其居住的那一刻开始,老朱心里已经有陈云甫这么一号人了,陈云甫再傻也知道,即使他再拉胯,将来也一定会出现在洪武朝的政堂之上。 何况他陈云甫一不傻,二不拉胯。 放着朱元璋的大腿不去抱,抱朱棣的? 脑子瓦特了吧。 当然可能会有人说,这也不冲突啊。 洪武大帝固然是千古一帝,但早晚会死,继续领导大明的不还是永乐帝朱棣吗。 这么说确实没错,可有一点别忘了。 朱元璋可从没拿朱棣当过自己的接班人! 他更没有上帝视角。 老朱现在眼里的唯一接班人只有一个朱标,你说陈云甫在这种情况下,还敢去接触朱棣吗? 这要是让朱元璋知道了,该怎么想。 好嘛,朕对你那么恩宠,打算培养你给标儿做臣子,你倒好,跑去跟老四混? 朱元璋不会杀朱老四,那毕竟是他亲儿子,但杀陈云甫还不是随手的事。 所以,即使陈云甫明知道朱棣是未来的永乐,他都不能跟也不敢跟了。 此时此刻的他,必须是坚定且不可动摇的嫡长派。 “燕王殿下如此厚恩,草民哪里受得起,便是粉身碎骨也偿报不起。” 陈云甫趴在地上,谢绝了这笔来自朱棣的风投:“草民尚且年幼,暂无甚用度之处,加之陛下也赐些许钱财,果腹已是足够,燕王之情,草民铭感五内,终身不敢相忘。” 情,心领了;钱,不敢要。 朱棣听出了陈云甫话里的意思,脸上终闪过一丝愠怒,冷哼一声。 “不识好歹的东西,既如此,滚吧。” “草民告退。” 陈云甫恭恭敬敬在地上叩了一记响头,起身又冲着姚广孝作揖行礼。 “师兄,师弟先告辞了。” 姚广孝呵呵一笑,道了声阿弥陀佛。 “师弟既有大志,那师兄便祝你顺心如意。” 等到陈云甫走后,朱棣才不爽的一拍桌子:“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此时此刻,姚广孝脸上的慈善之色也是一去无踪,冷声道:“燕王缘何不杀了他,就说他冲撞了您,料想杀了,也没人会说殿下什么。” 朱棣有些惊诧的看向姚广孝,未曾想到姚广孝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那陈云甫不是姚广孝的师弟吗? “此子非常人,殿下切莫看他年幼,可机敏聪慧,是个人才。” 有的话姚广孝不说,可朱棣能听懂。 人才,既然不能为己所用,就该除掉! 朱棣脸上神情变幻,随后才不屑一笑。 “便是再如何了不得的人才,终究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孤要是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日后还怎么容得这天下。 宫中的御医说,大哥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而二哥的正妻是蒙古人、三哥又性格乖戾残暴,如果大哥真无人君之命,太子之位必是孤的。” 姚广孝心里叹气,朱棣自负了。 一粒沙子进到鞋里都会硌脚,何况一个敌人。 “贫僧只知天道、不管人心,燕王乃天命所归,有帝王气数,这江山跑不掉。” 姚广孝开口捧了朱棣一句,惹得后者哈哈大笑。 此时的朱棣从未想过要反,姚广孝也未曾想过要劝朱棣谋反,两人都是觉得,如果朱标真要是身体扛不住了,那朱棣只要足够优秀,应该会成为新太子。 父传子家天下嘛,难不成这皇位朱元璋还能传给朱允炆这孙子? 这里朱棣还想着做太子的好事,那边出了望月楼的陈云甫已是一身冷汗。 他刚才是生生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啊。 正面拒绝朱棣,万一朱老四恼羞成怒,着人把他一刀砍了,那可真是有冤无处说。 “姚广孝这老和尚也没安什么好心啊。” 回到家里,陈云甫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望着明月便发起呆来。 但凡姚广孝要是早说他与朱棣有旧,那陈云甫说什么也不会这么急火火的上赶着在朱元璋面前表现。 老老实实跟着姚广孝后面不也就成了四爷党。 洪武十六年了啊。 满打满算还有十五个年头可以留给自己去奋斗。 “自己能改变历史吗?” 陈云甫甩甩脑袋,把这种明显超出自己眼下实际情况的人生规划给抛掉,转身挑出本论语来看。 就算自己想要改变历史,眼下也得先考一个功名。 毕竟明年就要恢复科举制度了。 第十七章:友邻无白丁 洪武六年,因鉴于科举效果并不理想,朱元璋下诏取消科举制度,改开历史倒车使用举荐制,结果发现朝堂之上很快派系林立、党争不断。 胡惟庸恨不得把自己老家的狗都推荐到宫里当看门犬。 于是在胡惟庸案之后,朱元璋重新下诏礼部,要求礼部再次勘核科举相应章程,并定于洪武十七年恢复科举制。 而明初时的科举,严格来说还不是八股文,形式上更贴近南宋科举的经义。 也就是说,还没有完全的沦落为束缚思想及思考能力的畸形科举。 也是因为科举制度的暂时性取消,曾泰才能以一介秀才身份直接做到户部尚书的大位之上。 当然话又说回来,皇帝想要提拔谁,和有没有科举制度倒也没什么关系。 “如果朱老大能一把将我提拔到内阁首辅的位置上,倒是好了。” 陈云甫傻呵呵的做着春秋大梦,反正也知道不可能实现,眼下更没有内阁,他这纯就是闲的慌。 实是自从出了宫,他就彻底闲了下来,整日无所事事,除了闷在这家中读书,就没了旁的事情。 至于像一些穿越的前辈学习,捣鼓出一些小玩意卖钱? 这个想法只在陈云甫脑子里闪过就被直接扼杀掉。 开玩笑,这个时代背景下,做官才是唯一的出路。 更何况朱元璋那道禁商的诏书还悬在天下人头上呢。 “对不事生产者,皆可捕杀之。” 朱元璋对商人有很大偏见,他陈云甫放着光明未来不去争取,转行经商来开罪朱元璋? 这不纯纯有那大病。 不敢‘胡作非为’的陈云甫踏实下来,每日只安心读书,直到一日玲儿来说,门外有客。 有客? 陈云甫眨眨眼,自己有哪门子的客。 带着疑惑,陈云甫一路行至大门处,便看到一个十七八岁年华的书生站着,手上还拎着两盒桂春坊的点心。 “兄台是?” 陈云甫不认识,遂开口问了一句。 来人含笑作揖道:“鄙人姓钱,单名易,就住在隔壁,家父上有下差,忝为国子监生员。” 一如之前所说,这里仁街住满了达官显贵,他陈云甫现在住的更是前吏部侍郎闫文的府邸,那自然而然,周邻也都是显赫。 国子监生员钱有差,这是个什么级别的官? 陈云甫搞不懂,不过是官就得重视,眼前这钱易就是官二代。 赶忙作揖还礼道:“原是钱兄台当面,快请进。” 这钱易也不客套,拎着点心就走了进来。 “初次拜访,也无甚给陈贤弟带的,便自家中取了两盒点心,还望贤弟不要见怪。” “来就来,钱兄还带甚东西。” 嘴上说着客气,那边玲儿已经熟稔的上前来将点心接过。 钱易很是打量了玲儿两眼,眼里带着惊叹。 随后便很快收回目光,转而同陈云甫入内,边走边说道。 “前些日就听说有一位道明大师搬到这里来住,家父平素里亦好佛法,便想着前来拜访,只是碍于公务缠身无法动行,便委我来替。” “钱生员实在太客气了。” 陈云甫连道不敢当,谦辞道:“初来乍到,本该是小弟我去拜会才是,只是小弟一介白身,不敢扰生员耳。” “诶,贤弟此言差矣,大家都是邻居,如何因官白之身为阻。” 这钱易倒是个自来熟,一口一个贤弟叫的好生热情熟络,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钱易和陈云甫多年交情呢。 不过对钱易说的话,陈云甫是一个字都欠奉能信。 什么素好佛法,想来拜会,还不是看那日御前司大张旗鼓送来十几个宫女,心里便长了草。 陈云甫的身份并不难打听,钱家久住此地,必然和之前守门的老吴相熟,随便托人到应天府里一问,便也就知道他陈云甫的来头了。 天界寺还俗的和尚,法号道明,俗名陈云甫。 这宅子是皇帝亲赏下来的,包括那些个宫女。 这些消息稍微消化三分,周边的邻居们可就坐不住了。 好家伙,这是来了位简在帝心的宠生啊。 政客就是投机客,知晓了陈云甫的来龙去脉后,钱易就行动起来。 这不,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先来试试水。 将钱易请进正堂,两人分宾主落座,自有婢女斟添茶水侍奉,陈云甫就开口言道。 “小弟初来乍到,在这里可谓是两眼一抹黑,钱兄今日能来,可一定要留下来吃顿便饭,也好让小弟我多些时间向兄台您请教一二。” “应该的、应该的。” 钱易做的打算就是留下来吃饭,现在一听陈云甫主动开口相邀,脸上便笑开了花。 俩人也算是一拍即合了。 钱易想着留下来试探一下陈云甫的底,陈云甫又何尝不是想借钱易的口来探探这周边友邻的情况。 “玲儿姐,让厨房准备晚膳吧。” 陈云甫刚交代一声,那边一个在门房待着的短工走了过来,言及又来了客。 还来? 钱易微微皱了下眉,但又不好拦着不让陈云甫去见,索性便起身道了声:“吾与贤弟同去。” 这次来的也是个年轻的书生。 叫邵子恒。 和钱易一样,这邵子恒也带着一份见面礼,来到就自报家门。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邵质的儿子。 好家伙,都是官二代。 陈云甫眨眨眼,这算什么,儿子外交吗? 当爹的一个没有露面,倒是把自己的儿子都派了过来。 不过想想也确实在理,哪怕这些人再如何惦记陈云甫的圣眷加身,毕竟陈云甫还只是一介白身,他们好歹官袍罗衫,哪能纡尊降贵亲自来拜访。 挑个岁数相近、身份相同的儿子最是贴合。 这下晚饭变成了三个人。 “两位兄台,小弟岁浅不便饮酒,还望见谅。” 喝酒是不可能喝酒的,十三四岁的年纪,喝酒多伤身体啊。 陈云甫这个东家不愿喝,这来串门的钱易、邵子恒两人也不好意思喝,索性三人就简单吃了一顿便饭,吃完后两人就联袂起身告辞。 今天主要是来认个脸熟,能见到正主就算是目的实现,也没什么需要耽搁久留的必要。 不过临走前,那钱易还是拉住陈云甫的衣角,做了个眼色。 后者不明就里,跟着钱易走前几步,诧异问道:“钱兄有何指教?” “贤弟打算参加明年的科举?” “对啊。” “何糊涂哉?”钱易哎呀一声,直呼不必:“参加科举便是中了进士,一样要到国子监读书留任,如今家父正在国子监就职,何不让家父替贤弟保荐,便可直入国子监,岂不就可以省了科举的流程。” 参加科举多难啊,还不敢保证一定能考上,还是举荐省心。 趁着现在国朝还没有正式恢复科举制,赶在这举荐制存在的最后一春搭上个末班车,将来的前途也就算是稳了。 不过陈云甫还是眯起了眼。 哪有这种好事。 就算有,凭什么人家钱易那么好心。 这其中必有缘由。 第十八章:山头政治的特点 根据陈云甫前世的经验来说,当一件好事突然找到你的时候,那么你一定要在心里多问自己几遍为什么。 凭什么好事找你而不是找张三、找李四? 凭你长得帅?凭你吃的多还是凭你不爱洗脚?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陈云甫今天才跟钱易认识,别说感情,就连基本的交情都还没有呢,人家哪那么好心就要拉他陈云甫入朝从政。 想及此,陈云甫便含笑看向钱易。 “钱兄有话可直说无妨,无功不受禄,在下安敢受令尊举荐大恩。” 钱易哎呀一声,嗔怪道:“你看,贤弟想多了不是,只是为兄今日与贤弟相识一场,顿觉得贤弟你虽年幼却有大才,不忍明珠蒙尘而已。” 好家伙,你钱易算个什么身份,倒是说出了这般惜才的话。 若是唤作一个真无甚经验的孩子,听到钱易这般掏心掏肺,又兼最后被吹捧一句怕也就晕了七分,可陈云甫恰恰相反,钱易越如此他便越害怕,当下一口回绝。 “钱兄,您与令尊厚爱小弟心领,可保荐国子监一事在下不敢生受,夜深了,钱兄早些休息,在下不送。” 钱易还想再说什么,就见陈云甫拱手作揖,表了逐客的姿态,便也不好死皮赖脸,只能摇头叹气着离开。 他这一走,那边一直还在门房畔逗留张望的邵子恒就冒了过来。 “云甫,这钱易寻你话及何事。” “无他,说要保荐我入国子监读书。” 这种事还是说出来的好,省的别人瞎想,怀疑他陈云甫初来乍到就和友邻有什么不三不四的联系。 邵子恒哦了一声,摇头撇嘴:“这钱易,忒不安好心。” “看来子恒兄也遇到过?”陈云甫瞬间察觉出此话意味,一拍脑门顿是明悟:“我明白了。” 邵子恒本还打算说道两句,见状愣住。 “云甫明白什么了?” “哈哈,我还想他钱易到底抱的什么打算,感情是一个不学无术、净想着不劳而获之人。” 陈云甫摇头无奈一笑:“子恒兄容某一猜,这钱易眼下也还没有功名,也想着直入国子监,但他爹身为国子监生员不好意思举贤自己的儿子,就想着曲线保儿,先把咱们送进国子监,再经咱们的口来举荐他儿子。 这样一来,朝中谁也挑不得理。” 此时此刻,陈云甫已经全然明白,这不就是明后期众正盈朝玩的套路吗。 东林一党亲如一家,大家排队上位,互捧互荐,逐渐把持朝政。 举荐制度坏就坏在这里。 钱有差先举荐邵子恒、陈云甫这样的人入朝,而后投桃报李,两人再举荐钱易入朝。 这叫什么,这叫政治资源互通、政治红利共享。 你好我好大家好。 除了朝廷不好、国家不好、老百姓不好,谁都好! 加上陈云甫是什么身份,在钱有差心里面想的,陈云甫那是朱老大的宠生,他儿子钱易保陈云甫入国子监,国子监上下还有人敢挑刺不成? 同情同理,陈云甫再和邵子恒一开口保荐钱易,那国子监同样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一个是朱老大恩宠之人,一个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儿子,他俩保的人谁敢拒绝,谁心里都会有忧虑。 这就起到了互为引保的作用,大家抱团取暖共攫好处,继而随着各自权力根脚的延伸和源源不断后补梯队新人入朝形成党派山头。 这般伎俩,陈云甫若是看不透,那可真是白瞎前世从那十几年的政。 邵子恒眉头一挑,颇多不可思议的看向陈云甫。 这钱易上下活动的撺掇,其中深意还是自家老爹邵质开口道破,没想到在陈云甫这,竟也能一眼看穿。 这是一个十四岁孩子该有的能耐? 果然,现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就是一个废物。 当下邵子恒拱了拱手,赞叹:“云甫果真洞若观火,为兄钦佩。” “子恒兄言重了,子恒兄您既然也回绝了那钱易,说明子恒兄也看破了这般伎俩。” “不敢不敢。”邵子恒忙挥手:“云甫如是这般夸,为兄的脸可是真挂不住,还是我父亲点拨的,不然恐怕我就真着了他钱易的道。” 说着便告辞道:“时间不早了,云甫留步早些休息,邵某告退。” “子恒兄慢走。” 目送走那邵子恒,陈云甫转过身跨了宅门,心里一劲的想着。 这邵家人倒是很有节气,无什么官僚习性和作风。 那邵质身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级别放到后世可是副部级的高官,毕竟最高检副检察长啊。 这样的级别、这般显要的权位上,想着捧他邵家人脚丫的马屁之徒绝不再少数,可这邵质就是这般有气节,谁保荐他儿子都不接受。 想入朝为官,等明年自己考。 咱凭本事来做,考不上活该。 就冲这一点,就配的上都察院的身份。 若不然,连堂堂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也是个同流合污之徒,那么此时此刻洪武朝的政治风气得坏到什么样子。 陈云甫庆幸自己没有轻信那钱易,不然真要是被举荐入了国子监,那对以后的发展恐怕会起到一些消极的负面影响。 “还是老老实实看书,安安心心备考。” 回到书房中,陈云甫看了眼墙上自己草制的那份日历簿,上面写着一行大字。 “距离科举开科还剩266天。” 看着,陈云甫笑了出来。 这种氛围,仿佛梦回前世备战国考一般。 争取早日上岸! 第十九章:邵柠 陈云甫的生活又一次重归平静,但比起一开始时的那种,多了三分烟火气。 比方说,偶尔会来串门的邵子恒。 “子恒兄来了,快请进。” 陈云甫做了一揖,招呼道。 不想邵子恒摆了摆手,反而邀请陈云甫来:“云甫,家父今日五十大寿在家中摆了陋席,请周遭友邻喝杯薄酒,家父托我来问你可有时间。” 这可真是没曾想到的事情,陈云甫先是一愣,而后赶忙道喜。 “那当然要去,子恒兄且先回府,容小弟换身衣服,略备薄礼。” 真说起来,这还是他陈云甫来到这大明朝趋近一年第一次出门拜访他人,却是很值得重视。 话说,这也就是邵子恒相邀,若是那钱易,陈云甫恐怕依旧不会愿意去见。 有的人值得交际、有的人不可接触。 换身素衫,陈云甫找到玲儿,请教应该带些什么礼物。 这具身体虽然给他留了记忆,但也是在天界寺做和尚的经验,化缘诵经是一把好手,这登门拜访可就是一窍不通了。 而且明朝官宦家庭之间的互相拜会,礼物如何得体,他陈云甫一样不懂。 这事只得玲儿来教。 “公子尚且年幼,若礼物过于贵重反显得市侩,且那位邵御史又供职于都察院,寿礼贵重也未必敢受,既如此,公子何不带上两本自己抄录的佛经。 一来那邵御史五十大寿,此物倒也与今日之喜相得益彰,二来点到为止,也不招人眼目。” 不愧是尚宫局调教出来的女官,考虑的确实得体。 陈云甫自己抄写的佛经,虽不贵重但却极显心意,用来送给一个过寿的都察院御史,无处可挑理。 当然,这种礼物要是放到后世,那就是宣扬迷信。 玲儿为陈云甫挑了一款亮色的丝绦搭配上,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今日那邵御史寿喜之日,公子若是穿的太过素净前去反而不美,可公子屈为白身又不可着丝绸锦袍,便束条明亮的丝绦缀个喜吧。” “玲儿姐考虑的真是周到。”陈云甫由衷赞叹了一句,末了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神经搭错,说道:“谁要是娶了玲儿姐,可是享了几辈子的福分。” 这句玩笑扔到后世、写到纸上,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偏生到了这里惹了麻烦。 那玲儿又羞又惊,连道公子失言。 “奴婢长于宫闱,成于尚宫,皇后仙逝本应殉葬,幸遇公子才得以活命,今又得公子收留残躯,生生死死都当侍奉于公子近前,岂敢背离做那不忠不义之人。” 陈云甫蹙了下眉头。 什么叫本应殉葬,该说不说,这殉葬的法理就是一条罪大恶极的弊政。 眼前这玲儿是个人,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畜生,生前尽职尽责的伺候着,死后还要去陪葬。 还有天理吗。 “你没有家人吗?” 玲儿脸上闪过一丝回忆、一分哀伤。 “有。” “多久没回家了?” “十三年了吧。” 陈云甫的眼角就抽了一下,这玲儿也就二十岁许的芳华,竟然十三年没有回家,那岂不是说七八岁的光景就入了宫。 “奴婢家中有两个哥哥,父母养育不易,时逢当初尚宫局采买宫人,就把奴卖给了尚宫局,这样奴的家人能活下来,奴婢也能活下来。” 陈云甫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拿起桌上整理好的佛经走出门。 能说什么呢,可怜玲儿的身世还是去安慰她受伤的心灵? 世道如此,不是他陈云甫有资格改变的。 起码,现在不配。 邵府离着不远,陈云甫走了不足一刻钟功夫便到,他到的时候,邵府府前已是摩肩接踵,一波波的客人在府门前攀谈着联袂入府,门房口几个小厮下人忙里忙外招呼,那邵子恒也在。 看到陈云甫来了,邵子恒迎前两步。 “云甫来了,为兄引你进去。” 说着话,又哦了一声想起一事来,先领着陈云甫到那门房处,招呼了下人一声。 “记一下,这位公子姓陈,名云甫,是我的好友。” 下人诶了一声,连忙挥毫在一本用来登记来访贵客名册的簿子上记下。 陈云甫完全是下意识瞄了一眼,也就这一眼,瞳孔便收缩住。 ‘户部左侍郎,郭桓’ 简简单单七个字、一个人名而已,却让陈云甫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明初四大案之一好像就有一个郭桓案吧? 这郭桓案的具体情况陈云甫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料想既然能和胡蓝大案并列,必是极其了不得的大案要案。 想不到这个时间点,郭桓案还没有案发。 这不完犊子,邵质过寿,郭桓竟然能来,他俩不会有什么私交吧。 陈云甫一时开始瞎想起来,那边邵子恒见陈云甫不动弹,也是纳闷道:“云甫怎得了?” “啊。”陈云甫恍神,连忙应道:“只是见到尊府上如此多显贵宾朋,一时间有些惊到了,小弟区区白身,哪里敢列席参加,还是将子恒兄将寿礼转送令尊吧。” “哎呀,无妨无妨。” 邵子恒一把攥住陈云甫的手腕就往府中进,边走边怪责道:“云甫莫不是觉得我邵家人都是嫌贫爱贵的狭隘之人?今日我父亲过寿,遍请友邻,只是因为咱们这里仁街住下的多是显赫才搞得往来皆官宦。 其实白身之客亦有数十,你陈云甫乃我之友,这无颜参加谈何说起。” 末了,又小声言道:“那钱易也来了,所以云甫可不能走,你若是走了,又要留为兄独自应付,不好不好。” 可怜陈云甫十四岁的小身板,哪里是邵子恒的对手,只能任由着拉进这邵府之中。 邵府同样很大,虽不比陈云甫现在住下的宅第,但容个百十名宾客亦是绰绰有余,这邵子恒拉着陈云甫走的偏厅别院入了后宅。 “我父亲此刻在正堂和御史余敏、丁廷以及几部侍郎正在话事,寿宴就设在后院,这长辈谈话咱们也不凑不上,便到后院等着吃饭即可。” 正说着,穿廊过户的转角,一个小丫头冲了出来,正好陈云甫撞了一个满怀,随后便哎呦一声退上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陈云甫也被顶到了胸口,亦是闷哼一声,疼的以手抚胸,但见是个丫头,也不好着恼,刚打算上前去拉一把,就听那邵子恒喝斥了一句。 “妹妹怎得如此无礼,今日父亲大寿之日,宾客云来,你怎可以擅离闺房到处乱跑,让人看到,岂不言我邵家没有礼数!” 那丫头本就吃痛,这又挨了训,顿时嘴角一瞥就要委屈掉泪,陈云甫到底是前世记忆站了绝大多数,就拦了一句。 “子恒兄莫恼,今日尊府好日子,就别要训妹了。” 那丫头抬头看了眼陈云甫,爬起身也不道谢也不见礼,一扭头,跑了。 “嘿,这妮子!”邵子恒气的不轻,不过当着陈云甫也不好多说,只能作揖:“家妹无知无礼,有不对的地方,我这个做兄长的代其告罪。” “无妨无妨。” 陈云甫连连摆手,笑呵呵的说道:“令妹天真活泼,岂可怪之。” 邵子恒扭头看了一眼小丫头消失的方向,又回过来看看陈云甫,一笑。 “家妹单名一个柠,正是豆蔻年华,是顽劣了些。” 我刚才问岁数了吗? 陈云甫眨了几下眼。 第二十章:他郭桓蹦跶不了多久! 邵家此次寿宴的规模还是相当大的,光陈云甫现场看到的留宴者便有上百人之巨,要知道,还有更多人自觉身份不够,只是送了寿礼后便告辞离开。 上百人,足足在邵家的后宅院子里摆下了十几桌。 陈云甫自然是和邵子恒、钱易这些个年轻才俊们坐在一起,同桌的,基本都是官二代。 而最受人追捧的也是坐在上首位,被人众星捧月的当属户部侍郎郭桓的公子郭睦。 户部侍郎相当于财政部副部长,要是放后世,也就跟邵质平级。 但在这,郭桓是实打实的从二品,而邵质只是从三品,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何况两级。 到了三品这个级别,每提拔一级,那权力的增幅可不是一丁半点。 所以郭睦的傲和横是发自骨子里的。 谁让全场他爹最大。 “瞧他那个鼻孔朝天的德性。” 邵子恒这个少东家都看不下去了,酒才喝三杯便不愿再饮,小声冲陈云甫直言倒胃口。 而那钱易却像个狗腿子一般话里话外捧着郭睦,一脸的谄媚。 “别看他现在横,还能蹦跶多久?” 虽然不记得郭桓案之后,郭桓是否被族诛,但郭桓本身铁定是死翘翘了,那么这郭睦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邵子恒眼神里浮出三分惊骇和不信。 “这可是户部左侍郎的公子,他爹在朝中树大根深,如何会倒。” 陈云甫自不可能说他这是先知先觉,其实就算没有这先知先觉,陈云甫一样敢笃定郭桓会倒。 这不算多高深的政治嗅觉。 “别忘了朝中那位曾部堂。” 陈云甫轻轻一笑,多的话没有再说便埋头吃饭。 那郭睦再如何骄横与他又有何关系,填饱肚子才是正事。 邵子恒困惑挠头,搞不明白陈云甫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但见陈云甫不愿意说也不好在这种场合追问下去,只得暂时压下心中不解,安心吃饭。 寿宴结束之后,邵子恒一直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一一将宾客送完,以至于忙的都没想起来问陈云甫之前话里的意思。 等到送走陈云甫之后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哎呀一声。 “恒儿。” 正自懊恼的时候,耳边响起了自家老爹的声音,邵子恒扭头一看,恰看到自家老爹正陪着那郭桓从书房一路相送而来,连忙肃立作揖。 “小侄见过郭侍郎、父亲大人。” “诶,世侄怎么如此外道,唤我一声叔叔便是。” 郭桓笑眯眯冲邵子恒说道一句,而后便谓身边的邵质言道。 “邵兄留步,郭某告辞。” 邵质嘴里说着好,脚下还是将那郭桓一路送出府,又束手站在府门前,直等到郭桓上了马车后才转身回家。 “我儿想什么呢。” 邵质看了一眼兀自还在沉思中的邵子恒,便闲言一句。 后者拱手,如实答道:“之前酒席宴上,那郭睦颇为骄横,儿心中不忿,便和那陈云甫闲白几句。” “陈云甫?哦,那个刚刚搬来的还俗小和尚。” “没错。” 邵质有些不满的皱眉:“人家是否骄横谦虚,哪里容得你多加口舌,忘了为父教诲吗,不要做那妄评风议之人。” 看来,邵家的礼数教养确实上佳,背后评人长短的事为邵质所不喜。 邵子恒连忙认错。 “那陈云甫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郭睦蹦跶不了多久了。” 邵质迈出的脚顿时悬在了半空之上,复踏下,面色稍凝。 “呵,区区一黄口小儿,倒是口出狂言无忌。” 邵子恒跟在自己老爹近前,亦步亦趋。 “爹,儿也是觉得他此言太过危言,那郭侍郎在朝中树大根深,供职户部足有十五年之久,于江南七省户司衙曹都有交情,怎么可能说倒就倒,可那陈云甫又说了一句。” “说什么了?” “他说,别忘了朝中那位曾部堂。” 这一刻,邵质的脸终于变了色,显得很是严肃。 “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爹。”邵子恒不明白老爹怎么突然这么严肃,有些惧怕,更是老实答应。 “这小子不得了啊。” 邵质连连惊叹,对陈云甫赞不绝口,反倒是把邵子恒听得发毛。 “爹,难道让他说中了不成,那郭侍郎真的要倒了?” 末了,邵子恒追问道:“可是凭什么啊,父亲您供职于都察院,莫不是收到了什么针对那郭侍郎的弹劾?” “弹劾倒是还没有。” 父子俩进了书房,邵质开口替邵子恒解了惑。 “你还小,又不谙政治,没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倒也属正常,只是为父没有想到,那陈云甫比你还小个几岁,竟然看得那么真着。” 又赞叹了两句后,邵质才言道。 “你可知咱们朝中那位户部尚书曾部堂是什么出身。” 邵子恒眨眨眼,应道:“听爹说,入朝前,曾部堂只是一秀才,素以贤名闻于金陵,受荐入宫对答于御前,陛下审喜其才,擢为户部尚书。” “所以,你还不懂吗。” 邵质叹出口气,为自己儿子的愚钝而感到略有失望。 “去岁,户部尚书一职空缺,那郭桓在户部任职长达十五年,可谓对户部一应工作了熟于心,于情于理都该是进这一步,可陛下竟然从民间选了曾泰。 莫说什么素以贤名闻达于金陵,这金陵城中有贤名者何止千百人,怎么就选了曾泰公呢。 那是因为陛下不在乎选的是曾泰还是张泰、李泰,在乎的是需要一个人的出现来拦住郭桓。” 当朱元璋选了曾泰来出任户部尚书时,其本身的行为就已经释放了一个很明确的政治信号,那便是他对郭桓很不满意! 或许,朱元璋已经听到了某些针对郭桓的风言风语,可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已才只能暂时不动,可是,也不打算对郭桓再行提拔了。 当皇帝对一个大臣不满意的时候,聪明的早该跑路。 皇帝想找罪证还怕找不到,再不济不还有一个莫须有吗。 邵子恒眼里露出恍然之色,而后又困惑起来。 “父亲的意思是,郭桓真的危险了?” “嗯。” “那此事既然连爹都觉察到了,那郭桓又岂会没有察觉,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致仕还乡是吧?”邵质呵笑一声:“正如你所说,郭桓在朝中树大根深,所以想急流勇退也不那么容易。” “既如此,父亲您又缘何还与那郭桓走近。” “说你糊涂你是真愚昧。” 邵质不满的皱眉,喝斥教育道:“为父身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若我此时此刻连最基本的人情往来都刻意疏远,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大家同朝为官,面上怎么都得应付着,也算是宽宽他郭桓的心,让他觉得,此时此刻依旧高枕无忧。” 不让子弹飞一会,又怎么去抓郭桓的把柄呢。 或许郭桓从曾泰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有所警觉,但只要都察院、大理寺这边没有露出什么风声,加上郭桓背后的利益纠葛,郭桓便仍会心存侥幸。 “挑了曾泰公这么一位无有从政经验来做户部尚书,户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差事不还得郭桓来做,做的多错的就多,容易露出破绽的地方也多,所以,朝中那位曾部堂多重要。” 邵质仰首,啧啧称奇。 “不得了,此子不得了啊。” 第二十一章:入都察院 “这话真是那小子说的?” 东阁,朱元璋高坐金案后批着奏本,身前十步外,站着毕恭毕敬的邵质。 后者当然不是为了一个陈云甫就专门来向朱元璋汇报,若只是如此,朱元璋也不会召见他。 今天邵质来,主要说的还是都察院的事。 “回陛下,这话是那陈云甫说给臣儿子的,臣也是知晓后转述而已。” 朱元璋放下了笔,抬头,一向严肃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三分微笑。 “不错,这小家伙果然没让朕看走眼,机灵敏捷,难得的是脑子还很灵光,练个几年会是个好苗子。” 邵质听的心头一阵哆嗦。 自己当了几十年官,可还从来没从这位洪武大帝口中听他夸过人。 这个叫陈云甫的小家伙了不得、不得了哇。 看到朱元璋心情似乎很不错,邵质也就敢顺话附和上几句,熟料朱元璋话头一转并不多提。 “说说正事吧,都察院那现在有什么进展吗。” 邵质慌忙一躬到地,大声回道:“禀陛下,余敏、丁廷两位御史已经查证了一部分关于郭桓会同地方贪赃的线索,不过地方上阻力颇大,很多细节上证据还没法确凿的固定下来。” 顿了顿,邵质又硬着头皮说道:“另外,自中枢到地方,或多或少都有人在插手,浙江翁俊博案拖到了现在一年多都还没什么进展,刑部抓了几个嫌犯,但好像也不太怎么上心。” 朱元璋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你想跟朕说,那郭桓背后很可能牵扯了很多人是吗。” 邵质连吞了几口口水,紧张的话都开始哆嗦起来。 “陛、陛下,去年翁俊博一案案发,牵涉出地方布政使司、府、县三级向户部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税款账目的账册可能存在提前加印的情况。 此事兹事体大,如果确凿的话,那么臣甚至有理由怀疑,户部会同地方各有司衙门的核数完全是人为篡改,中央几个国库度支仓的入数,可能连实数的一半都不到。” “够了,够了。” “陛下...” “朕说够了!” 刚还一脸平静的朱元璋陡然如同一只暴怒的雄师怒吼,吓得邵质直接跪下,额头贴于京砖上,汗水汇成一滩。 “他们是想毁了朕的大明吗,他们配吗!” 朱元璋的右手发力,生生将攥着的朱批掰断。 “查,给朕查下去,一定要查出个水落石出!” 邵质一头砸下,大声应道:“陛下放心,臣一定查实、查透!” 说罢,爬起身,躬着腰向后退步。 待退到门槛处的位置时,邵质刚刚转身,就听到身背后又响起了朱元璋的声音。 “让那个陈云甫跟你去都察院,做一个刀笔吏吧,跟着你学些东西。” 邵质惊愕扭头。 “朕为什么废科举,就是因为科举让朕太失望了,它替朕,替这个国家,选出的人伤透了朕的心! 现在朕只信自己,朕不会看错人的。”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邵质再拜,三呼万岁后离开。 此时此刻的他早已汗透重襟。 可是皇宫外的风一吹,踩在长安街上,邵质又瞬间清醒过来。 刚才皇帝说什么,让那陈云甫入都察院做刀笔吏? 虽然说在古代,官吏之间犹如云泥之别,吏在官面前,跟狗没什么区别,允打允骂,但到底是吃皇粮的。 更何况陈云甫这个刀笔吏能是一般的吏目吗。 皇帝钦点入都察院的! 往大了说,这都是钦差之臣啊。 冲这,自己说什么也得见一见那陈云甫了。 念及此,回到府上的邵质便唤来了邵子恒,说道:“你去寻那陈云甫,就以那日他送的两本佛经为由,请他来家吃顿便饭,感谢一二。” 后者眨眨眼,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老实应下,拔腿就跑了出去。 “感谢?” 陈云甫接到邀请的时候一样是没明白,狐疑着看向面前的邵子恒说道:“子恒兄也太客气了,御史堂官五十喜寿,我这个做子侄的聊表心意本属分内,何况我与子恒兄您也算是相见恨晚的好友,大可不必。” “诶,这是我爹的意思。” 邵子恒是个淳朴的人,一张口就把老底都给露了出来,这下可把陈云甫给整的更迷糊了。 邵质见自己干嘛? 一个堂堂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哪来那么多时间见自己这么一个孩子。 压下心中的困惑,陈云甫换了身行头,跟着那邵子恒向邵府而去。 倒是在路上的时候,陈云甫试探着打听了一嘴。 “令尊今日见了谁吗。” “那我哪知道,我爹一大早就去上朝了。” 上朝能见谁,除了。 朱元璋! 陈云甫抽了一下鼻子,不会吧,难不成老朱当着那邵质的面说起自己什么了。 亦或者,有什么话打算让邵质来传达。 想想都震惊的陈云甫不敢再多嘴乱问,跟着入了邵府,一路径直到书房。 邵子恒叠指轻扣。 “爹?” “进来吧。” 推开门,邵子恒先进去,身子站在门槛边作揖。 “爹,孩儿来了。” 这个时候陈云甫才跨过门槛进到书房内,冲着那邵质一揖到底。 “在下陈云甫,参见御史堂官。” 实话实说,按照洪武四年礼部定的国礼,陈云甫这种一介白身之人见到邵质是要行拜礼的。 不过呢陈云甫之前是和尚,做揖礼习惯了,而邵质呢,也不会和陈云甫见这个怪。 他现在没心情斤斤计较礼节微末。 正事要紧。 “你就是陈云甫?呵呵,果然是少年才俊,来坐。” “谢御史堂官。” 陈云甫的回答中规中矩,到让邵质反而不愿。 “你与恒儿是好友,再呼官职反显见外,便呼老夫一声叔父亦无不可。” 这邵质那么客气? 陈云甫也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既然人家邵质都不拿架子,他当然也不像一口一个官职的唤着,当下就顺了一句。 “那在下就斗胆了,侄儿见过叔父。” “哈哈,好。” 邵质眼里全是笑意,支使邵子恒出去通知备膳,便开门见山道。 “明日随老夫入都察院,给你寻了份差事。” 陈云甫眼都直了。 第二十二章:刀笔小吏 刀笔吏,简单翻译就是文书、一般科员、领导随身秘书等职务的集合体。 日常负责的工作包括帮领导跑腿、给领导拎包、为领导润笔,偶尔还要替领导骂人。 嗯,明初的文人一般不动手,但是会对喷。 朱元璋定了个规矩,叫做言官不会因言获罪,然后又颁了一条政策允许大臣之间互相攻讦,即使是捕风捉影也不会反坐。 所以,大臣们之间有不对付的经常性会在奉天殿上演互怼戏码。 金殿再怎么骂也不过瘾,那怎么办,出了皇宫接着骂。 这时候一般就是领导身边带着的随扈,也就是刀笔吏该上场的时候了。 朝堂上对喷那是没有脏字的,扯来扯去一狠不过是一句无耻之徒,可出了皇宫,小吏之间的对骂那就没必要要脸了。 喷呗。 最好给对面骂死才好呢。 反正骂死了又不犯罪,你心里没鬼挨两句骂何至如气死? 言论大环境如此。 十二科道言官哪一个不配几个刀笔吏在身边。 除了帮助自己收集政敌的罪证之外,就是负责在外面捕风捉影散布谣言。 一群不上台面的东西。 所以一听邵质说带自己去都察院做刀笔吏,陈云甫心里是拒绝的。 做这行没什么前途啊。 他想的是明年参加科举,若是能过,进了国子监将来的前途还是挺光明的。 就算不下放地方为官,好歹熬个几年资历也能在中枢混个一官半职。 前世的经验告诉陈云甫,中央机关待着最舒服,因为级别提的快。 你在地方当官,顶天三品的建制,混多少年能混到一省布政,封疆大吏? 可是在这金陵城,三品? 那不遍地都是。 现在倒好,科举没戏了,跑去都察院干个一般科员? 不对,准确来说明朝的胥吏连科员都不算。 科员好歹还是国家正式公务员,胥吏就是一临时工,再难听点说,朝廷的狗腿子,披着身皂衣皮唬唬老百姓还成。 他陈云甫又不会抢甘蔗的技能,干这玩意做甚。 可邵质接下来一句话让陈云甫瞬间老实下来。 “这不是老夫的意思,是陛下的钦谕。” 老朱让自己干的? 陈云甫哪里还能又意见,直接起身,冲着皇宫方向就拜了下去。 “下吏领旨谢恩。” 从小僧到草民再到下吏,陈云甫改口改的可谓是极致丝滑。 改完口之后,陈云甫再起身时就很快进入了角色。 “叔父,侄儿年轻懵懂,很多事怕做不好给您添乱子啊。” “你就不要谦虚了。”邵质呵呵一笑,考校道:“你可知,陛下为何要钦谕你入都察院,还让老夫来带。” 陈云甫不假思索的说道:“郭桓!” 有的事并不复杂,那天邵质大寿,他陈云甫才秃噜嘴和邵子恒说了郭桓必倒,后脚邵质就跑到朱元璋那面了圣,虽然不知道说的啥,但朱元璋既然钦谕自己入都察院,很大可能性上就是因为自己那天说的话。 所以,必是郭桓案没跑了。 邵质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惊叹,反笑道:“胡说八道,郭侍郎勠力报国,尽忠职守,我都察院查他作甚。” 这一刻陈云甫也笑笑,口称知错。 “叔父教训的极是,侄儿失言。” “行了,不要胡思乱想,等吃了饭后便回去早些歇着吧,明日一早随老夫去都察院上职。” “是。” 一顿饭吃在陈云甫的口中也是如同嚼蜡,他现在整个脑子乱的厉害。 明初四大案之一的郭桓案自己竟然成了参与者? 而且看现在这个情况,自己很有可能成为郭桓案的办案人员之一。 乖乖,玩大了。 转天一早,陈云甫就跟着邵质去了都察院,不过邵质只是把陈云甫往都察院里一扔,交给了一位叫做时溥的司务官,而后转头就进了宫。 大明的都察院有两个办公驻地,一个在皇宫内,洪武十五年之前叫做御史台。 一个在长安街上,毗邻刑部,这里才是正儿八经的都察院办公区。 皇宫内的都察院是都察院领导们工作的地方,只有监察御史级以上并十二省科道御史能够进入。 至于这皇宫外的都察院就只保留下下属机构。 比如经历司、司务厅、照磨所、司狱司。 另外,都察院是一个非常头重脚轻的单位,头部级别很高。 左右都御史都是正二品,这在大明官场上算是一个另类。 及下的副都御史、佥都御史、监察御史、十二省科道监察御史依次为正三、从三、正四、正五品。 这些位御史级领导一共多少人呢,就眼下陈云甫进入的时间来说,一共有九十七人。 可设在皇宫外的都察院行政机关留下的就全都是小虾米了。 管事的经历司经历只是一个正六品。 手下面有两个副职、一堆小吏。 什么是经历司,经历司就相当于都察院办公厅,负责行政、文书、承转、都察院内公务等职责。 而看名字像是负责这一职责的司务厅实际上反而是都察院自己内部专属的内务处。 其一把手司务官,只是一个从九品的芝麻绿豆官。 另外的照磨所就是档案室,负责已经核定过案卷的保管工作。 最后一个司狱司,这可不是什么管监狱的机构,而是一个用工和培训机关。 刑部也有一个司狱司,那个才是正儿八经管监狱的机构,而都察院这个司狱司干嘛呢,是给刑部的司狱司训练、管理狱卒的。 换句话说,刑部管监狱,都察院管狱卒。 为啥要把这点权力给划分的这么细,就是担心一点。 如果刑部有官员横行不法、腐败堕落,将某一重大案件嫌疑人害死在大狱中怎么办? 这是出过教训的。 所以朱元璋在元朝司狱司的基础上,又在都察院设了一个司狱司。 两法司各管各的,互不干涉。 刑部只有办案过程中的侦讯权,没有直接接触到犯人的权力。 以上四个就是都察院下属的主要机构了。 加一起有品轶官身的拢共只有十一个中下级领导,和头部的九十七为高级领导简直是相差甚远,不过似陈云甫这般的小吏倒是足有两百多。 “十一个领导岗位,二百多科员,这竞争压力够大的。” 换了一身皂衣,陈云甫看着铜镜内的自己,乐了出来。 甭管是官还是吏,自己总算是又一步迈进了仕途。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 第二十三章:明俸 就在陈云甫对这都察院一切都好奇的同时,那司务官时溥也在好奇陈云甫。 这位,也未免太年轻了吧。 能有个十五、六岁? 这位跟邵御史得是多近的关系啊,才能这么小的岁数送进都察院来。 虽然说就是一个刀笔小吏,不入流的身份,但不还有那么句话吗,叫做宰相门前七品官。 同样是吏,都察院的吏和地方县衙的吏哪能是一个级别。 都察院作为大明中央机关之一,署理天下一应官员的弹劾、检举、稽核工作,与吏部一并行使京察权,是名副其实的国家实权机关,却仅仅只有两百多名吏。 这和六部、大理寺可谓是天差地别。 六部中最轻松的礼部,都有上千名吏。 毕竟清吏司是最需要用人手的部门。 时溥没有主动去打探陈云甫的底子,他就是一个从九品的司务官,在京城这地界和平头老百姓没区别,天子脚下世家无数,哪家的公子都得罪不起。 总之心里只要记住这陈云甫也是他惹不起的主就成。 反正都察院两百多个小吏中有一大半是关系户,也不差多这一个两个了。 “咱们都察院呢,地方大但事少,你来到之后也不用担心,真有个什么不懂的,问邵御史即可。” 时溥带着陈云甫简单认识了一下这都察院的布局,又逛了一遍内院,也就是宿舍区。 “平日里要是累了乏了,可以在这休息,不过咱们都察院除了办案子的时候,这内院基本没人住。” 时溥笑了笑,说道:“毕竟都是京城人士,下了值还是家里睡着舒服。” 念叨了这一句之后,时溥又顺口问了陈云甫一句:“云甫住在哪?” “里仁街北三甲。” 时溥抽了下嘴角,呵呵干笑两声:“好地势、好地势。” 里仁街北三甲,邵御史家不就住在那,东西首尾住下的貌似就没有一府是小于四品的吧。 脑子里疯狂运转着,时溥联想到京中几个姓陈的显贵。 “时司务,下吏我应该到哪里去报道?” 陈云甫说的有些拗口,他不太明白在明朝的时候,报道这个词的意思应该怎么表达,索性就直接拿来用。 “哪里都不用去。” 时溥倒是能听明白,直接给了答复:“平时呢经历司就最忙,照磨司就最闲,不过咱们都察院的胥吏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咱们具体的工作干的其实并不多,主要还是待命。” “待命,待谁的命?”陈云甫眨眨眼,一时难悟。 “御史堂官们的命呗。” 时溥言道:“不过说是这么说,基本上你是遇不到几次的,御史们哪有功夫来咱们这发号施令,别看御史堂官们是咱们都察院的上司,其实这地方他们不怎么来。 真有什么事,也是葛经历带着卷宗入宫呈禀,我在这干了十几年,就见过一任都御史大人,现在咱们头上这位左都御史詹徽公,我可都还没见过呢。” 都察院,这么闲的吗。 陈云甫眨眨眼,有些不可思议。 这么一说,这都察院岂不成个清水衙门了。 不对,准确来说,清水衙门的是都察‘外’院。 皇宫里的那个都察‘内’院可不是什么清水衙门,而是实打实的权力机关。 这时候陈云甫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把都察院给误会了。 潜意识里,陈云甫总是把都察院和后世的检察院联系到一起,以为都察院要行使的实际职责很多,但现在看来,都察院唯一行使的职责恐怕不是对天下官员的监督职能,而是单纯作为一种党争的武器而已。 这个外院受理来自各省地方的弹劾检举,然后经历司将这些弹劾收集起来送进位于皇宫的内院,交到那一群高高在上的监察御史手中。 至于这些御史拿到之后,会如何向各自背后更大的党派魁首汇报,有或者如何进行党同伐异的攻讦争斗,那就和他们这个外院没有任何关系了。 因为都察院本身并不具备侦办案件的权力。 都察院能拿到手里的只能叫线索,线索只有经过侦查和事实验证后才能叫证据,查证权在刑部呢。 御史们捕风捉影,刑部的司官跑断两腿,朝堂打成一片,皇帝从中取利,平衡各方的同时稳定统治结构。 这大概,就是都察院本身存在的唯一价值了。 想到如此,陈云甫满腔的斗志稍稍有些退却,他兴致勃勃而来,还以为能参与到即将发生的郭桓案中呢,可如今一看,这郭桓案和他怕是没什么关系了。 除非,都察院拥有独立的侦讯权和自己的一套侦讯班底! 可这种事也就只能想想了,陈云甫自己都摇头。 此事和邵质说可没用,别说邵质了,就算和那位未曾蒙面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说也办不成。 除了朱元璋。 陈云甫可没那么不知好歹。 还是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份内事吧。 别看都察院闲的生疯,但薪俸却是不低。 “年俸二十两,其中十两给的是现钱,十两拿实物折抵。” 听到这个数值,陈云甫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么多?” 明朝的官员俸禄情况一直为后世人所诟病,因为觉得实在是太少了。 比如最低的从九品官员,每个月只能领取五石大米或选择年俸二十八两。 但真的低吗。 先不说明初的物价贵贱,先说五石米的月俸。 明朝一旦约合九十四点四公斤,五石便是九百四十斤重。 如果这个从九品的官员是一家五口的情况下,那么每个月能吃掉两百斤米吗,就算能,余下的七百多斤完全可以拿到市场变现。 这便可以卖得二两余银子。 冯梦龙在《儒林外史》中写了一个桥段,范进的岳父胡屠户一日可卖一头猪,赚一钱银子。 一头猪便按百十来斤来算,才只够胡屠户赚一钱银子。 那这头猪多少钱? 按照《宛署杂记》的记载,一头猪仅一两六钱银子。 一两六钱的总价,胡屠户仅赚一钱,算是极良心的商贩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一头猪才一两六钱。 一个从九品的官员一家五口,一天便是吃两斤肉,一个月也不吃完一头猪! 换言之,顿顿有肉。 而牛羊肉的价格比之猪肉还要便宜三成! 因为明朝的卫生环境并不理想,猪的养殖是有一定困难的,而牛羊则不然,一个是大明早期拥有自己的牧场(漠南卫),二一个则是草原的互贸。 一个从九品的官员仅凭合法薪俸就可以实现顿顿有肉的生活。 另外像布匹、丝绸的价格也并不高。 一匹布不过三钱,一匹丝绸不过五两。 官员的春夏秋冬四季各有两套服装,官服和便服都由朝廷采买。 那么官员只需要给家里人置办衣服也就够了。 只是为什么明朝的俸禄给人一种极低的错觉,因为我们做了物价的跨时空换算。 我们计算到的是一石粮食拿到后世来卖才不过三百余元。 五石粮食的月俸那就只有一千七八的样子。 怎么活啊。 人情往来、逢年过节这些开支多大。 官员不得养几个偏房吗。 不得偶尔学个外语吗。 不得顿顿大鱼大肉,再叫几个歌舞妓听听曲吗。 啥家庭这么造? 你拿一千七八放到二十一世纪,那明朝官员真可怜,贪污确实有理。 可考虑到明朝的物价水平、生产条件和精神供应,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已经活得很滋润了。 只是人心是无度的。 我是官了,我凭什么一家五口。 凭什么一顿只吃四个菜。 偶尔去喝个花酒听听曲不犯罪吧。 我总得给自己买几身苏绣、蜀绣的大牌吧。 逢年过节给媳妇小妾丈母娘啥的买两件首饰不过分吧。 这么一想心里就长了草,再看看手里那点可怜的月俸,可不就是升起一种朝廷抠门的感觉。 人要是贪,怎么都贪。 二十一世纪官员那点工资够去潇洒吗,够打高尔夫吗,也不够啊,那他们贪污合理吗。 显然不合理! 老朱在洪武六年、洪武二十八年两次调整官员的俸禄,已经按照比正常家庭生活所需花销的两倍以上来制定了。 是古代官员本身的思想他带有一定的封建官僚习气。 不愿意活的只比普通百姓好。 官才是人,民只是草芥。 必须得有悬殊的生活差距才能体现出来。 在十四世纪的背景下,能仅凭合法收入就能实现一家五口顿顿吃大肉,这日子怎么想也够资格说一声幸福了。 又想养小妾,又想学外语,末了骂朝廷抠门,说是老朱逼他们贪污,多少有点不要脸了。 若要是替明朝的官员鸣不平,就没必要对现实的贪官咬牙切齿了。 就这么简单。 三观要正,思想要纯! 陈云甫一听年俸二十两,那脸上笑的,比花都灿烂。 第二十四章:明政一二事 都察院的一切对陈云甫来说都是新鲜的,但新鲜劲总有结束的时候,陈云甫又闲了下来。 谁让自己待的这个都察院实在是没什么正经事。 时溥给陈云甫安排进了照磨所,也就是档案室,一个全都察院上下最闲、最闲的单位。 每天的工作简单来说就只有喝茶看报纸。 明初有邸报,但不会抄送到都察院,陈云甫能看的其实就是一摞摞早都落灰的档案而已。 比如,轰动全大明的胡惟庸案! 也叫淮西案。 胡惟庸是淮西勋贵集团的代言人,旗帜性人物,他的落马可不仅仅只是自己一家满门诛绝,连带着沾亲带故、门生旧吏、老家亲随可杀可不杀的全死的干净。 可惜他老家的土狗,这辈子是没机会入宫当看门犬了。 胡惟庸案的卷宗特别多,多到足足放满了两间屋子,除了编写胡惟庸本人的罪状之外,更多的还是那趋近两万人的涉案人员。 怎么杀了那么多人。 陈云甫看的心惊肉跳。 卷宗里给胡惟庸定的是谋逆大罪,诛了九族,可胡惟庸九族加一起才寥寥两百余人,这一案波及的可是足足两万多人,难不成两万多人全打算造朱元璋的反? 卷宗太多,疑点也就越多,反正陈云甫是看的不甚明白。 不明白也懒得问,整个照磨司拢共才十五六个人,完后一把手照磨还回老家丁忧去了,这里最大的就是一正九品品轶的检校。 检校也姓陈,和陈云甫五百年前估摸着能是一家,叫新立,今年快奔四十的人了。 小四十岁,正九品,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在检察院待了十几天,陈云甫心里对明朝的官职制度也算有了基本认识,简单做了一个换算。 一品大臣就是国家级。 二品三品呢就是高官。 四品五品司局级。 六品七品县处级。 八品科级。 九品股级。 不过还是有一些出入的地方。 比如地方布政使司的参政。 参政行使布政使司副职权力,但级别只是四品,而且明初还将一些府、县分为上、中、下三级。 户口多的为上级,户口寡的为下级。 不同级别的府县其一把手的品轶也不同。 最悬殊的时候甚至能差出两品来。 比如最早的凤阳知府,朱元璋大手一挥就是个正四品的冠戴,而偏远如两广一带,很多知府才不过从六、正七。 这几乎已经是计划单列市和县级市的差距了。 除了行政编制紊乱以外,大明最要命的还是没有一个中央级机关! 所谓的中央级机关简单来说就是缺少一个类似内阁的中央政府。 胡惟庸案之后,朱元璋顺手就裁汰掉了中书省,那这就造成了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地方的政务该向哪里汇报? 通政使司吗。 通政使司本身的职责类似于中央办公厅和国务办公厅的二合一,他并不具备直接批复、指示省府县三级司衙的权力,所以,地方的事一股脑全要送给朱元璋来办。 这便有了那句‘事无巨细、悉至御前’的说法,造就了朱元璋加班狂魔的形象。 最忙时,朱元璋一天三朝,早朝、午朝和晚朝,三朝结束之后,朱元璋又要处理来自全国各地的奏本。 涉及政、军、刑案等多领域。 上到一省赈灾减税,下到一个县出个影响力巨大的凶杀案,朱元璋都要亲自批复乃至下诏。 这些案子的卷宗可都在照磨司里存着呢,就陈云甫自己翻看到的都已有十余起。 老朱也是够累的。 也因此,便有了最初的内阁雏形。 洪武十五年也就是陈云甫穿越来明的去年,朱元璋下诏设立殿阁大学士。 而之前引荐他陈云甫入都察院的邵质,就是洪武朝第一批大学士。 去年,邵质是华盖殿大学士,翰林学士宋讷为文渊阁大学士,殿前检讨吴伯宗为武英殿大学士,典籍吴沈为东阁大学士。 不过此时所谓的大学士可还没到宣德朝时那般柄权辅国的地步,他们只是作为朱元璋的秘书存在。 大学士的品轶也只有正五品。 这些位大学士品轶低、无实权,说起来就好似陈云甫一般,是朱元璋身边的刀笔小吏。 帮着替老朱看看各地的奏本,挑其中紧要处以笔墨勾出,这样朱元璋就不用费心费力看长篇累牍的废话了。 谁让地方官员给皇帝写的本子废话太多。 三百字的正事前起码先写五千字的请安,五千字的马屁话啊,还不带重样的,这得多大能耐。 “我要是皇帝,非把这些个写废话的都革职不可。” 陈云甫撇嘴,如是想着。 一道题本写上万字?还是拿毛笔写的繁体字,多大功夫。 他陈云甫抱着键盘写小说一天都码不到日更上万。 “咣~申正,一刻!” 窗外响了报更的声音,陈云甫挥去脑子里的胡思杂想,开始收拾起面前的卷宗。 到点下班。 “陈检校,下吏告辞。” 走到正对门的位置,陈云甫冲那检校陈新立做揖礼别,却被后者喊住。 “云甫且慢。” 说着话,陈新立站起身,面带微笑邀请道:“今晚老夫设宴,咱们照磨司一起吃顿便饭如何?” 这算是单位团建吗。 陈云甫眨眨眼,又不好拒绝,便作揖应下。 “劳检校破费了,下吏遵命。” 管他是不是团建呢,反正老子没钱,一年就那二十两的年俸,可别指望我掏。 第二十四章:团建 团建的地方被陈新立挑在了鼓楼脚下一处酒楼,稍有些远,陈云甫走到地方的时候脚都酸了。 好在一想到等下就能吃上一顿大鱼大肉,陈云甫马上就疲态尽去。 跟在那陈新立的身后噔噔噔就上了二楼雅间。 说是雅间,倒不像咱们熟知的那种一进门花团锦簇,完后还有一张巨大无比的圆桌。 这房间里放下的,是整整三张八仙桌成品字形摆放。 明朝可不习惯圆桌子。 或者说中国的官场文化就不能容许圆桌的存在。 圆桌文化是什么,平等,中国官场的文化要是玩平等,那就乱套了。 他一定得有上首位和下手位。 比如这三张八仙桌为什么要呈品字形,因为居中且正对着门的那一桌就是主桌。 完后正对着门的那个位置就是上首位,也就是陈新立要坐的地方。 如此一目了然的安排多省事。 陈云甫没想往主桌的位置去凑热闹,但却被陈新立喊住了。 “云甫,过来坐这。” 一屋子除了陈云甫之外可还有十几个皂吏呢,此刻都看了眼陈云甫,有的呢是陈新立的近人,此刻已经在主桌上坐了下来,这些人倒是淡然,可还有那没上桌想上桌的就不甚开心了。 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凭什么? 陈云甫不愿也不想沾这个麻烦,办公室政治说难听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但这东西恶心人却是实打实的。 作为一个浸淫仕途政治十几年的半老油子,陈云甫当然不想掺和这种无趣的争斗,但事推到了眼前他也没法躲。 作揖。 “谢检校。” 领导让坐咱就坐,说别的也没用。 就这么,顶着背后十几双刀子般的目光,陈云甫一脸淡然的就坐了下来。 不过坐虽然是坐了,陈云甫还是先把话讲道。 “检校,下吏不过是初来乍到的后生小辈,坐在这实在是如坐针毡,不胜惶恐啊。” “云甫太自谦了。”陈新立呵呵笑着摆手:“你可是咱们照磨司乃至都察院最年轻的后生,莫看现在屈为皂吏,他日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 皂吏又如何,十四岁能进都察院这种衙门当皂吏,要说身背后没几分能量,陈新立这地道的金陵人可是不信。 “来来来,咱们饮酒。” 一个叫丁季童的懒得听陈新立夸赞陈云甫,就张罗着拿来几壶酒,让陈云甫没想到的地方是这丁季童拿来酒之后,竟然是先给自己斟满后才去给陈新立添杯。 这一下陈新立的眉头可就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 多多少少是有点不知尊卑了。 不过陈新立并没有说什么,陈云甫想着,可能是这丁季童背后也有些能量吧。 不然一个吏敢不给官面子?打你都是轻的! 正揣测着,那丁季童已经悬着酒杯到了陈云甫这,陈云甫慌忙伸手轻遮,口中告罪道。 “小弟岁浅,不便饮酒。” “十四,还小?” 丁季童斜着眼看向陈云甫,玩味道:“哪儿小啊。” 我怀疑你是在开我的车。 陈云甫心中很不爽,便也扎了一句:“志小,怕饮了酒后狂妄,分不清尊卑。” 果然,这话一出陈新立就接了茬。 “呵呵,云甫你这可不行,年轻人当志存高远,这一点,你要像季童好生学习。” 看人家丁季童志多大,还没喝酒呢就已经分不清尊卑了。 “是是是,检校教诲,下吏谨记,日后一定要向丁兄好生学习,待学得志存高远后,当请丁兄痛饮。” 两人一唱一和,刺的丁季童面色难堪,当下便说道:“孩子也确实不该喝酒。” 他这是揪着陈云甫的年纪不打算放了。 陈云甫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丁季童,不过料想哪里都有这种生活不如意到处撒泼的人,便也就懒得搭理他,总之把酒躲掉就成。 等到大家面前的酒杯都添满了酒水之后,那陈新立才开口,提了杯子。 “来,咱们这第一杯,辛苦大家今年一年的操劳。” 陈云甫眼角直抽抽。 照磨司操劳个屁,怎么意思,上班看报纸把眼看近视了也算工伤呗。 其他人倒是没甚脸红的,一个个还装模作样来了句应该的。 陈云甫喝茶都觉得烫嘴。 一杯酒水下肚,却也没人动筷,因为那陈新立又提了第二杯。 “咱们这第二杯呢,敬的是远在边疆的咱大明健儿,大家也都知道,辽东又起了战火,这杯酒呢就算是预祝我大明儿郎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这杯酒可算是有点价值了。 放了杯子,这次陈新立倒没继续喝,而是动了筷子压一口酒气。 他一动筷,大家伙可算是能动筷了,一时间,雅间内满是筷子碰击磁盘之音。 菜也吃得、酒也喝得,陈新立总算是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怎么说今晚这一餐也得大几两雪花银,不把正事给说了,钱岂不是白白花出去。 “今日请了大家伙来,是咱们照磨司有件事我觉得得跟各位说一声。” 放下筷子,陈新立开口言道:“就是咱们的吴照磨这不是回乡丁忧去了吗,眼瞅着这守制期满就该回来了,结果就在不久前,吴照磨染了痢疾,虽不致命可一年半载的怕也是回来不了,所以葛经历就在前两天入宫呈文书的时候和詹御史禀报了此事。 葛经历示下,让我陈某人出任替照磨一职。” 众人闻言,无不怔住。 而陈云甫因为干了这多半个月的时间,也知道这所谓的替是什么个意思。 替照磨就是代照磨。 虽说明朝没有什么所谓的组织考察期,但除了皇帝钦谕和吏部选官,一般副职再接替正职的时候都会加个替字。 干个仨月俩月,吏部的正式任命就会下来,到时候就可以把替字拿掉了,而吏部除非特别讨厌某个官员,否则轻易是不会挑这种毛病导致替字不给去的。 所以说,陈新立这是要升官了。 大家伙都还在消化这个消息,顺便组织一下该说哪些恭贺的话语,又听到陈新立发声。 “此番老夫出任替照磨,这检校的位置便空了下来,大家也都知道,我朝已经十二年无有科举了,国子监里的备选又大多心高气傲,看不上检校这一区区的九品芝麻,所以秉着选贤与能,葛经历让咱们照磨司自己推荐一个人选上去。” 推官? 推官! 大家伙心里都是一惊,只有那丁季童此刻脸色差到了极点。 这下完犊子了! 第二十五章:都没安好心 当陈新立说要出照磨司要推官的时候,有一说一,陈云甫有一点心动,但仅仅一点就转瞬即逝。 前世从政的经验时刻在提醒着陈云甫,不该自己惦记的东西别去惦记,空费心力后只会是一场空。 这是他陈云甫能惦记的吗。 检校再是芝麻绿豆官,那也是个官。 自己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才刚刚进都察院,连都察院里面有多少间屋舍都还记不清楚呢,还想当官? 那可真是官迷心窍了。 退一步来说,就算他陈云甫去找邵质,人家邵质也给面子愿意让他陈云甫进这一步也不见得是好事。 等啥时候朱元璋想起他陈云甫了,问一句‘小家伙最近干啥呢’。 完后宝祥那老太监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让老朱怎么想。 这孩子打小就是个官迷啊,还走关系走到邵质那伸手要官? 这不是贪恋权力是什么。 那要是将来身居高位岂不是第二个胡惟庸了。 不行! 其实到了此时此刻,陈新立组织这场饭局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 索贿! 跟照磨司所有皂吏通个气,告诉大家他要升职,空出了一个检校的位置,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位置还是推荐的。 推荐权在谁手里? 当然是他陈新立了。 其他人都是一介皂吏白身,有个屁的推荐权。 大明可没有所谓的人民选举一说。 绕来绕去到最后,还得看他陈新立找葛思道说什么。 哦对,葛思道就是经历司的经历,他们这都察‘外’院的一把手。 御史们都是大领导,可没功夫来顾暇区区一个九品的检校。 只要葛思道点了头,那群御史们谁还有闲心来争究这事。 “就不知道这陈新立打算要多少了。” 陈云甫心里叹了口气,都察院就是反腐的,你倒好,也腐败。 可那又如何,人家陈新立从头到尾都没开口说过一句索贿的话,他说的话就是写到纸上,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你说这是索贿,心得多脏啊。 至于弦外之音能不能听出来,那就看在座众人的悟性了。 反正今天这屋子里的没有傻子,大家伙除了恭喜陈新立一番,没有少脑子的直眉瞪眼说要给陈新立送礼。 “云甫,你虽然年幼但更当勉励之,要以甘罗、周郎为榜样啊。” 好嘛,这陈新立见陈云甫无动于衷,为了点醒后者,连甘罗周瑜都搬了出来。 这俩人一个十二做秦国上卿(宰相)一个二十六岁做东吴大都督,都是少年得志的典范。 现在倒好,被陈新立拉出来做一个照磨司检校的对比,也是够糟践的。 陈云甫当然能听得懂陈新立话外之意,但还是装傻道:“是,下吏谨记,日后一定按照两位先贤为榜样,日夜苦读努力精进。” 这孩子咋一点都不懂事呢。 陈新立心里叹了口气,你好歹也是住在里仁街北三甲的公子哥,没吃过猪肉总得见过猪跑吧,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大人说话呢。 “嗯,那就好,不过除了要用功读书之外,还是应多听长者之言方可少走弯路,你日后也要多聆听令尊的教诲。” 老话说得好,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陈新立才不管陈云甫是不是在装睡,既然叫不醒,那就去找没睡的。 你陈云甫不明白那就回家告诉你家家大人去,你家主事的老头子能听明白。 但他哪里知道陈云甫就是个孤儿,邵质可不会把陈云甫之前做和尚的事广而告之。 哪有那么闲得慌。 除了住在陈云甫家附近的邻居知道,外旁人也就一个邵质了。 至于诸如陈新立、时溥这样的。 呵,北三甲他们住不进去。 这个时候基本没有陈云甫说话的空当了,因为整间屋子都被众人的恭贺声所淹没。 又尤属之前的丁季童最为活跃。 这家伙拎着酒壶都站到陈新立侧后去了。 “陈检校,哦不对,陈照磨。” “老夫还只是个替,吏部的任命还没传达呢。” “您老在咱们照磨司那就是擎天白玉柱,吴照磨丁忧回乡,照磨司上上下下都仰赖着您才能有条不紊,吏部又怎么会驳了命呢。” 丁季童躬着腰倒着酒,嘴里跟上了劲一样说个不停:“正巧了下吏的叔叔就在吏部述职,叔父大人平日里很关心下吏在照磨司的工作,不止一次的说过要让下吏以您为榜样努力自勉。” 果然,怪不得这丁季童那么嚣张,身背后的能量很足啊。 陈新立别过头,一脸的灿烂笑容:“季童言过了,老夫不过是做了份内之事罢了,吏部的上官自有考量,咱们依令听命也就是了。” 对俩人的交流陈云甫只当看不见,踏踏实实的埋头吃饭,身边一位叫高直的同僚此时捅咕了陈云甫一下。 八仙桌之所以叫八仙桌,就是因为一面可以坐两个人,四个面正好八人。 除了陈新立自己一个人独占一面之外,其他三面都是各坐两人,这高直就坐在陈云甫身侧。 “高兄?” 陈云甫疑惑扭头,便听那高直小声言道。 “云甫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陈云甫只装听不懂的反问。 那高直就呵呵一笑眯起眼来说道:“哦是吗,不过云甫你初来乍到可能不太熟悉那丁季童,他啊,可是个麻烦的主。” 陈云甫没搭话,只是默默的举起杯子放到嘴边。 高直的意思很容易分辨,就是想说丁季童不是什么好人,你陈云甫要是有能量的话可以去争取一下,不想争取最好也别让丁季童干。 不让丁季童干让谁干,你高直吗? 看来,高直身后的能量应该是比不上丁季童的,所以才想拉他陈云甫做个帮手。 想让我给你当枪,想的美。 这无趣且幼稚的办公室政治啊。 第二十六章:近墨者黑 自打陈云甫进了都察院之后,邵质就没有再过问过陈云甫,一直等了能有十几天,邵子恒才借着夜色敲开了陈云甫的家门和他说,邵质要见他。 “叔父传见,可是有所示下?” 陈云甫作揖鞠躬,问道缘由,直起腰的时候顺道偷瞄一下邵质的面色。 半个多月没见,邵质憔悴了不少,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态。 “云甫来了,坐吧。” 邵质以帕遮嘴咳了两声,招手。 “你来都察院也有些日子了,感觉怎么样。” “托叔父的福,都好。”陈云甫给邵质添了茶后才落座,对答道:“就是太闲了一些,整日无所事事。” 邵质就笑了起来,一根手指虚点了前者几下:“你倒是实诚。 老夫要是能像你这般无所事事那就真是天下大同了。” 陈云甫屏气,谨慎言道:“观叔父神态,这段时间朝中怕是事不少吧。” “不说这个。”邵质摆手不愿多谈,直接将话题又转回到陈云甫身上:“说说你吧,老夫听葛思道说照磨司的那个检校陈新立做了替照磨,空出一个检校的位置,是吗。” “是。” 邵质便看向陈云甫说了句:“这次推官,是个难得的机会,进这一步就从吏摇身一变成了官,要不要老夫和那葛思道交代一声。” “不敢劳叔父。”陈云甫连忙起身作揖:“侄儿才疏学浅又兼得初出茅庐,能入都察院学习已是蒙了圣上如天之恩、叔父照拂之情,不敢生此非分之想。” 邵质没说话,静静的看着陈云甫,片刻后才嗯出一声。 “你能不为名利所动老夫很欣慰,不错,你毕竟还小,若是真进了这一步必然太过招眼,木秀于林可是官场大忌。” “是,侄儿谨记。” 就算没有邵质的告诫,陈云甫也没打算走这一步,诚如邵质说的那般。 木秀于林确实是官场大忌。 太招眼政敌就多,明枪暗箭也会变多,到时候还不把陈云甫整的心力交瘁。 留在邵家吃罢晚饭陈云甫才告辞离开,结果到家门口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没想到的人。 高直。 “高兄怎得寻来了?” 陈云甫心里有些不满,可又不好发作,随意拱了下手。 那高直一看到陈云甫眼里就冒出了神采,两步迎上热络道:“云甫兄可真是深藏不露啊,未敢想原来云甫兄早前是天界寺的大师,失敬失敬。” 陈云甫的身份都察院里没多少人知道,但这北三甲一条街基本都清楚,高直来这里打听自然是一问一个准。 这个发现可把高直给吓住了。 大家还在议论陈云甫背后是哪家的大臣,感情人家背后站着的,是洪武皇帝这尊当世神佛! 就冲替马皇后诵经守灵半年这一件事的圣恩,就够他陈云甫吃一辈子了。 这要是让陈新立知道了,还不巴巴上赶着将那检校的位置送到陈云甫面前? “高兄深夜来此候我,就是为了说这事?” 陈云甫皱起眉头,心中对这高直很是生厌。 “嘿嘿,云甫兄。”高直腆着脸一口一个云甫兄喊着,也不嫌磕碜:“这天降了温,咱们不如入府叙话?” “小弟一介皂吏白身,哪里来的府?” 陈云甫挑出高直的语病,毫不客气的说道:“明日一早还要当值,高兄还是请回吧。” 被下了逐客令,那高直的脸色多少是有些难看,但又不敢发作,便自顾自将肚里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云甫兄有所不知,今天晚上,咱们那位陈新立陈照磨可是去了丁季童府上,丁季童的父亲毕竟是翰林学士,叔父又是吏部验封郎中,可以说陈新立脑袋上那个替字能不能拿掉,丁季童的家里是能使上力的。” 陈云甫越听越皱眉,干脆停下脚来斜了高直一眼。 “高兄想说什么就请直说,小弟实在是听不甚懂。” 高直算是看了出来,要么就是陈云甫确实不打算进这一步,要么就是没拿他高直当朋友所以不打算透露实情。 当下便一咬牙,左右张望几眼后打袍袖里吐出一叠宝钞来。 “高某家里不才,在这金陵城中开了几家酒楼,略有薄产,云甫兄不嫌弃的话还请笑纳。” 陈云甫猛然伸出手一把攥住高直拿钱的手,怒了。 “大明律,贪污受贿五十两以上者剥皮实草,亏得你高直还在都察院司差,若不是看在我二人同僚一场的面子,我非将你送官法办不可!” 高直亦没想到陈云甫竟然那么大恼怒,也是吓得不清,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听陈云甫喝骂一声。 “滚!” 说完将高直一推,转身快步小跑入了家。 家中短工门房将大门关上后,陈云甫才长松一口气,擦去额头汗水,暗骂一声王八蛋。 这高直真不是个东西! 满脑子的蝇营狗苟,真糟践他那个名字。 直? 路子都弯到行贿上了。 “真是一入仕途,便近墨者黑矣!” 陈云甫重重叹了一口气。 第二十七章:朱标要来视察工作 高直的事算得上给陈云甫提了一个醒。 “群众中间也有坏人啊。” 别看都是皂吏,能在天子脚下年纪轻轻入都察院当皂吏的,身后多多少少都有几分能量,高直算不上官宦子弟,可家里开了几家酒楼便算得上是颇有家私。 自古官商勾结之事已不新鲜,有了钱,总会有些官员架不住腐蚀下水的,所以高直才能有一身都察院皂吏的皮裹在身上。 一觉睡醒,陈云甫下床穿衣,玲儿已经备好了洗漱皂衣,不过当眼神扫过墙上挂着的年历时,陈云甫停住了。 “玲儿姐。” 玲儿推门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憔悴,眼眶红红的看似刚刚哭过一般。 “将我之前那身僧衣取来。” “公子?” 陈云甫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念道:“今日是孝慈皇后仙逝的忌日,让我诵两遍佛经念个心安。”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的功夫,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玲儿也没想到陈云甫竟然会记得这日子,感动的扑簌簌又掉起泪珠来,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取了僧衣来。 家里有一间祠堂,上一任东主家的祖祠,陈云甫搬来后这祖祠被改成了生祠。 祠堂中央供奉着两块祠牌。 一道上书‘慈悲普世,孝慈皇后仙德不泯。’ 另一道写的是‘救苦救难,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换上僧衣,陈云甫跪在蒲团上开始念起佛经来,如此两遍后方才起身。 祠堂外的玲儿捧着衣服迎进来,小声说道:“公子,您上值的时间要晚了。” “无妨。” 回首又作揖道了声阿弥陀佛后,陈云甫才引着玲儿离开祠堂,门外左右把守着两个之前的宫女忙将门掩上。 “通知下去,今天家里不许吃肉,咱家门头上也要挂一层白布。” “是。” 交代完了这些事之后,陈云甫才带着满腹心事来到都察院上值,还没等进正门呢就看到时溥带着一群皂吏在大门外忙的热火朝天。 高悬的都察院匾额也被擦的锃亮。 “这是?” 陈云甫不明就里,但左右看看大家都忙的够呛,估计也没功夫搭理自己,就只好带着疑惑走进都察院,迎面正好撞上一脸神色匆匆的陈新立。 后者看到陈云甫也没说什么,只是急声道了句:“怎么才来,走,先跟我回照磨司。” “诶。” 陈云甫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听话照做,跟在那陈新立身后三步并两步就进了照磨司,路上打探了一句,陈新立便只说了句。 “老夫也不知,等葛经历来吧。” 葛思道? 陈云甫哦了一声,抬腿迈步打算回自己的办公位继续喝茶看报纸,身后被人叫住。 “陈云甫。” 回头,陈云甫一皱眉。 喊住自己的不是别人,恰是那丁季童。 此时此刻的丁季童一脸的傲然,抬着下巴仰着鼻孔,那副神态何止是志得意满,简直堪称鸡犬升天。 都不用别人说,光看丁季童这操性,陈云甫心里就跟明镜一样。 还能是啥,铁定是昨晚陈新立许他好事了呗。 “丁兄有事?” 丁季童仰着下巴,口气那叫一个盛气凌人:“丁兄也是你叫的?哦也是,你今天上值迟了两刻钟,陈照磨今天一早就宣布了任命,由我出任替检校一职。” “知道了。”看着丁季童小人得志的模样,陈云甫一阵倒胃口,点点头就没打算继续搭理他,结果又被丁季童喊住。 “本检校让你走了吗?” “怎么,丁检校还有事?” 陈云甫忍着气。 “下一次,本检校不希望再看到你迟到,该几时上值就几时上值,明白吗。” 丁季童揪着陈云甫这次迟到的事做起了文章,一句不饶的说道:“这次念你岁数小,本检校大人大量也就既往不咎了。” 陈云甫气乐了,也懒得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的原因,扭头就走。 压根没有解释的必要,区区一个丁季童还不值得他搬出马皇后来搪。 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陈云甫随手拿起桌上头天没有看完的一份卷宗,一旁名叫赵乾的同僚凑了半个脑袋过来。 “挨了训?” “害,也就说了两句。” 赵乾扭头看了一眼那丁季童的位置撇嘴:“瞧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真是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什么东西。” 陈云甫笑笑,不以为然道:“也不全是,我要不迟到,他说不得什么,不谈他了,说说看今天怎么回事,咱都察院怎得忙成这样子。” “我也不清楚。”赵乾摇摇头,他本身在都察院就属于比较罕见的那种皂吏,即无关系、无背景、无家世的三无人员,都察院有什么大事发生他自然是不清楚。 打听不到什么消息的陈云甫也就没有再问,却见陈新立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葛经历来了。” 闻听此话,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就看门槛处光线一暗,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穿六品官戴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 来人正事这都察院经历司经历葛思道。 “下吏参见经历。” 众人面朝葛思道作揖下腰,那葛思道倒是和煦,招手道了句免礼,紧跟着就直入正题。 “今天本官来是为说一件大事,明日下午未正一刻,太子殿下驾跸都察院,届时詹御史等都会来,咱们得抓紧时间把咱们这里里外外打扫出来,司务厅人手不够,内务方面就交给你们照磨所了,陈照磨。” “下官在。” “记住,一定要打扫的干干净净,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你给我盯住,明日要是殿下靴面上落一粒灰,本官都得罢了你的职。” 陈新立一挺胸膛打起包票来:“请经历放心,下官省得,一定不会出现纰漏。” “好,那就这样,大家辛苦一日,今晚就留在这加加工。” 葛思道交代完差事也不多待,转身便走。 太子朱标要来,他们这都察院上下要忙的事海了去,光迎候的差事就够他葛思道头疼了。 葛思道一走,照磨所上下众人对视,无不看出彼此眼中的激动之情,除了陈云甫。 不就是太子吗,之前有半年经常见。 第二十八章:横空出世的豆腐块 知道朱标要来视察的消息后,都察院上下忙成了一团。 陈新立挑了几个人跟他去收拾卷宗档案,他们要将十几间卷宗室里的卷宗全部取出来,然后把存放卷宗的架子全给清洗擦拭一遍,工程量可谓极其浩大。 至于内务方面的工作交给那丁季童来负责。 这下好了,丁季童手里攥着安排工作的权力,腰板挺得更是直溜。 一双招子睥睨着整间屋,扫过来瞥过去,最终定在了陈云甫这。 “陈云甫。” 被点了名字,陈云甫也不好装耳聋,只能站出来应上一声。 “下吏在。” “内务嘛就交给你了,把咱们后院屋舍的床褥都给收拾整齐,还有那个谁,赵乾是吧,你和陈云甫一起,把地扫了、桌子擦了。” 陈云甫闻言一怔,愕然的看向丁季童,身边的赵乾已是直接开了口。 “检校,后院可是足足七十多间屋舍啊,我们两个人做?” 七十多间屋子、一百多张床,让陈云甫和赵乾两个人干,这不是坑人是什么。 听到质问,那丁季童顿时拉了脸色,不满的哼出一声。 “怎么?不愿意干?不愿意干那就别干,收拾东西滚蛋!” 这丁季童可真是没白瞎了他头上那个替检校的头衔,这吏部验封司的正式文书还没下呢,他就已经开始以官自居了。 赵乾被训斥憋了一口气,还打算再说被陈云甫伸手拉住。 吏就是吏,官就是官。 要是赵乾真敢以皂吏之身当场顶撞上司,不仅要被开除,还得掌嘴十下,犯不上。 虽然被拦了下来,可转过头去到后院,赵乾还是倒起苦水来。 “云甫,那丁季童忒不是个玩意了,这后院七十八间厢房,就让咱们两个人来做,怕是干到明天太子殿下来都做不完。” “谁说的?”陈云甫带头迈步跨进东首第一间,看着屋内不算凌乱但也谈不上整洁的摆设,轻轻笑道:“只要干就能干完,抱怨是没用的,来吧。” 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现在是那丁季童话事,照做便是。 “任何时候都别明着和领导对着干,落不得什么好。”陈云甫一边收拾一边念叨道:“咱们皂吏之身就敢跟官对着干,那等咱们当了官,岂不是更目无尊上? 大家的眼都看着呢,保不齐就有那嘴坏的到陈照磨那打咱们的小报告,到时候照磨司咱们还能待下去吗。” 赵乾眨眨眼,有些泛迷糊:“领导、小报告?这是什么意思。” 陈云甫笑笑,知是这些个新词赵乾不理解,但也顾不上解释,埋头干起活来。 不过叠被褥的时候,陈云甫停了下手。 “怎么了?” 赵乾端着一盆水,吭哧吭哧的擦着桌子,忙的一头大汗,眼见陈云甫不动便问了一句。 “这被子叠的不好看。” 陈云甫指着床上松松垮垮的被子,微微皱眉后一笑:“其实只要咱们能把手里的工作干好,你眼里的苦差事随时可能变成香饽饽。” 说着话,便在赵乾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将刚叠起来的被子重新摊开。 “你这是作甚。” 赵乾更困惑了:“这好不容易叠的被子咋还要重新叠。” 陈云甫没回他,从屋子里取了一个板凳,开始压被,一遍又一遍。 直等到被子里的棉絮压到平整后,陈云甫又跑出门,不多时取了几张桑皮纸来。 赵乾只是看着,眼里全是困惑和不解,搞不明白陈云甫为什么要把一个叠被子整的这么复杂。 要按照陈云甫这么干,这差事啥时候能干完。 可当陈云甫第二次开始叠被子之后,赵乾惊愕的长大嘴巴。 只见原本还松松垮垮的被子此刻竟然被叠成了。 豆腐? 虽然还是有着些许蓬松,但,已经非常有型了。 “嗯,还是差点意思。” 看着眼前的豆腐块,陈云甫有些不满的皱起眉头,自己这叠豆腐块的技能还是当年上大学军训时学的,当时自己可还拿过内务标兵的荣誉呢,十几年不干了,手艺多少有些生疏。 “熟能生巧,多干些便是。” 陈云甫扭头看向惊愕的赵乾,晃了晃手:“发什么呆啊,干活。” “不是,这,这。”赵乾指着被子表情像是见了鬼一般:“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被子还能被叠成豆腐的形状? 看这棱角、看这四四方方的面,也太、太美观了。 此时此刻赵乾突然明白过来陈云甫刚才那句话是个什么意思了。 只要用心干,你以为的苦差事很可能成为香饽饽。 “咱们把活干好、干细了,明天太子殿下一看,说不准心情一好夸两句,就够咱们吃一辈子的。” 陈云甫埋头叠好第二床被,直起腰擦擦脑门子上的细汗,咧嘴一笑。 “丁季童不是难为咱们吗,让他难为去吧,咱们踏实住干好工作就成。” “那万一明天太子殿下不来后院咋办?” 赵乾嘟囔一声:“那这活岂不是白干了。” 陈云甫叹了口气,这赵乾的思想也太消极了些。 “咱们只管努力,剩下的嘛,交给天意吧。” 搞定了一间屋,陈云甫也不歇气,直奔下一间而去。 七十多间屋内,哪有时间在这里和赵乾耽误。 就这么,陈云甫挥汗如雨的一间间屋、一张张床的忙活,这叠豆腐块的技能也自然是越加熟稔,等到了后面三十间时,那叠出来的被子已经和记忆中自己在部队看到的相差不多。 差距肯定是有,但总体上已经给到人一种极其舒适的观感体验。 看看天色,已是到了入夜,陈云甫跑进厨房拿了几个馒头一叠咸菜,唤着赵乾两人寻了一间还没来得及打扫的房间便对付起来。 “吃完饭就睡觉,明早继续。” 啃着馒头,陈云甫含糊不清的说道:“明早我还得把东首头前那十几间屋再重新翻一遍。” 后面的被子越叠越好,头前的被子陈云甫可就不满意了,打算返工。 一听还要返工,赵乾的脸色更苦。 “啊?还要返工?” “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好。”陈云甫闷声道:“我这不是较劲,而是不希望浪费任何一次机会,你想想,太子驾跸这种事,你一辈子又能遇到几次。” 有的时候机会来了,抓不住可能是能力问题,但不去抓眼睁睁看着机会流逝,那陈云甫无法忍受。 无论是今生做吏还是前世从政,这都是陈云甫的为人准则。 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 人活着,总得有价值! 第二十九章:被吓住的丁季童 朱标的视察如约而至,不过陈云甫并没有见到。 在朱标来到的前一个时辰,他们这些个胥吏就全部被勒令回家了。 是的,回家。 整个都察‘外’院两百多名皂吏无一例外,全部被清场。 这种情况陈云甫表示十分理解。 太子的安危重于泰山,当然不能留着他们这些个皂吏现场待着,万一要暗藏歹人哪可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你看我就说吧,白忙。” 赵乾出了门就开始嘟囔,陈云甫却只是笑笑,不以为然道:“怎么能叫白忙呢,咱们人虽然离开了,但咱们干的事不是留在那呢吗,事实是不会跑掉的。” 见赵乾还打算说些什么,陈云甫拍了拍前者的肩头:“行了,咱俩也累了一天多,到我那,我请你吃饭。” 七十多间屋子的工作,陈云甫因为忙着叠被子,其他的活可都被赵乾主动给揽了过去,这份情陈云甫记着呢。 听到陈云甫要请吃饭,赵乾就很开心,什么烦闷都被抛到了脑后。 这倒是个心里不放事的主。 俩人是一身轻松,而此时的都察院内却是里外紧张的厉害。 朱标来了之后只是把都察院简单看了一遍,便打算离开,一旁陪同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随口说了一句。 “殿下要不在咱们都察院吃顿便饭?” 朱标是未正一刻来的,逛了一个时辰也就到了申正一刻,算算相当于下午的四点十五分,能再过半个时辰,确实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 朱标顿足,略作思考便点头给了詹徽这个面子:“既然詹师开了口,本宫就陪詹师您喝一杯。” 这里朱标称呼詹徽一声詹师是因为詹徽不仅仅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他还挂着一个不得了的头衔。 太子少保! 所以詹徽的官轶是从一品而不是正二品,属于大明朝此时实打实的中央级大员。 詹徽见朱标这么赏面,脸上亦是笑开了花,连声道:“那就太子殿下暂入后院歇脚,思道,你去膳房吩咐一声备宴。” 陪在一大群御史后面的葛思道赶忙领命,这边朱标就在詹徽并一大群都察院御史的陪同下进了后院。 这一进后院的厢房,朱标自然也就看到了床上那静静码放着的‘豆腐块’被子。 仅一眼,朱标就喜欢上了。 “不错。” 轻开金口,朱标道了声赞,很是满意的偏首同詹徽夸道:“都察院在内务这方面属实是下了心,毫无惫懒之态,做的很好。” 干净整洁的屋舍、漂亮美观的豆腐块都在朱标这里加了形象分,詹徽看着也是高兴。 “谁叠的?” 朱标随口一问,这问题就被身边陪驾的太监嚷了出去。 “太子有话,被子是谁叠的?” 嗓音尖锐明亮,清晰的传到守在房门外的一众官员耳中,陈新立慌忙拉了一把身旁的丁季童。 “被子是谁叠的?” “是...”丁季童也没想到只不过叠个被子而已,竟然还能入了太子的眼,便觉恨得牙痒痒,可又不敢明着撒谎,只能生闷气般的说道:“是陈云甫。” 陈新立可没功夫关心丁季童的心情,马上扯着嗓子喊道:“回太子殿下话,是我们照磨司的一名皂吏,叫陈云甫。” 屋子内的朱标自然也听到了,微微颔首。 “把那陈云甫叫来。” 詹徽有些微惊:“殿下,不过是叠个被子而已,区区一个皂吏岂配让您亲自接见。” “詹师不觉得这被子叠的确实很美观整洁吗,孤想看看是怎么叠的,等到了宫中,让尚宫局也这般教给宫里人。” 詹徽点点头,让人出去交代一声。 跑腿寻人的差事自然是落到了丁季童脑袋上,这家伙纵然是心里一千个不愿意也只能照做。 丁季童虽然知道陈云甫是住在里仁街北三甲,但具体哪里还真不清楚,只得打听。 熟料才问的第一家,那门房便说道。 “你问的可是那道明小大师,他就住在这十七号,你从这一直往里走有一家陈宅便是了。” 说到十七号的时候丁季童就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细想想猛然睁大眼。 那不是前吏部侍郎闫文的府邸吗? 丁季童的叔父就在吏部当差,父亲在做翰林学士之前也在吏部当差,所以丁季童早前听家里人说起过。 北三甲十七号。 好家伙的,这闫文的府邸怎么到了陈云甫那。 丁季童乱想着,突然回过神来。 “你刚才说什么,道明小大师?” “对啊,你不知道?”这门房上下打量了丁季童一眼,诧异道:“你不说你是他都察院的同僚吗,这都不知道?” “这个,呵。”丁季童尴尬道:“我也是刚到的都察院。” “怪不得。”门房哦了一声不疑有他,竹筒倒豆子般就把陈云甫的底全给抖楞出来:“这位可是不简单,你莫见他年龄小,还俗之前可是天界寺道字辈的大师,孝慈皇后仙逝,入宫守灵的人中就有这位小大师,后来更是在宫里替孝慈皇后诵守整整半年,这宅子,可是当今陛下钦赐下来的。” 末了又咂咂嘴言道:“不仅仅是宅子,还赐下了十几个宫女,嘿,这些个宫女个顶个长得都跟仙女一样,我听说,之前可都是伺候先皇后的,尚宫局从小教给出来的。” 丁季童不吭声了,整个人几乎傻眼。 想过陈云甫有背景,他娘的谁想过那么大! 皇帝赐宅子、赐宫女? 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多少有点得罪陈云甫了? 第三十章:来自朱标的肯定 站在陈云甫的家门口,丁季童强压下心头的惊惧,深吸一口气走到门房外敲了门。 虽然他现在很不想面对陈云甫,但朱标的差事还压在脑袋上呢,不见也不行了。 门房听说丁季童是带着太子之命来的,哪里敢耽搁,直接开门就把丁季童放了进去。 这个功夫,陈云甫正和赵乾在正堂里闲叙呢。 “丁检校怎么来了?” 丁季童此时此刻也顾不上端他昨日的架子了,神色焦急的说道:“云甫...” “别,丁检校,咱俩之间什么时候那么熟了?” 在自己家里,陈云甫哪里还用的着给丁季童面子,直接把话头拦住:“您还是呼下吏的全名吧,您呼着痛快下吏听着也舒坦,云甫?下吏不敢受啊。” “都自己人,云甫何必如此见外。” 这丁季童也是个没脸没皮的主,腆着脸说道:“咱就别计较这生分的称呼了,太子殿下在都察院呢,点名要见你。” 朱标要见自己? 陈云甫先是一愣,而后马上起身,确实也顾不得和这丁季童再打岔,拔腿就往外走。 “赵兄若是等不及,先行回去,容云甫失陪了。” 那赵乾看的眼羡,但也知晓这功轮不到自己,便道了声云甫自便,而后眼巴巴看着陈云甫两人离去。 去往都察院的路上,丁季童还想着和陈云甫聊几句闲白将误会去掉,谁知道陈云甫根本没功夫搭理他,一路小跑着就冲进了都察院。 得亏住在里仁街,离着西长安街不远,陈云甫后背才出一层细汗的功夫就到了地方。 几名锦衣卫拦下陈云甫打算搜身,结果被喝住。 “大胆,这位你们也敢拦?” 陈云甫踮脚瞧了一眼乐了。 喝住几位锦衣卫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搬家那天给自己送婢女的小太监吉祥。 几名锦衣卫放下了阻拦的手臂,而跟在陈云甫后面跑来的丁季童则因为这句话吓得腿软。 这位陈云甫可真是不同一般啊。 见太子连搜身都不用? “小大师,太子殿下等您呢。” 吉祥把陈云甫接了进来,小声道:“好像是为了那被子的事,太子夸这被子叠的好,用了心。” “多谢公公。” 陈云甫知道这是吉祥给自己透气呢,当下道了声谢后便匆匆进入后院。 屋子进不去,门口的人实在是太多,陈云甫就只好跪在门外面唱了一声。 “下吏陈云甫奉命参见太子殿下。” 屋内,朱标与詹徽对坐饮茶,听到声偏首。 “让他进来吧。” 得了准,陈云甫这便起身收拾一番,入室去见朱标。 两人一对面,朱标倒是先乐了。 “原来是你。” 早前陈云甫在皇宫里住那半年,可还没有陈云甫这个名字,一直用的都是法号道明。 而还俗之后,宗远大师给陈云甫取了现在这个名字,并入了都察院,可这事朱标不知道。 朱元璋倒是知道,但没给朱标说。 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 陈云甫取个名字而已,哪里还用得上路人皆知。 又或者说,哪里配得上路人皆知。 所以朱标一见到这陈云甫就是之前在皇宫里的道明,顿生了些许熟络的亲切感。 “太子殿下这是,认识?” 詹徽有些不可思议,十分认真的打量了陈云甫几眼。 “詹师可能不太清楚,这位在还俗之前的法号叫做道明,早前在宫中为我母后诵守,半年前我父皇钦准了咱们这位道明小大师还俗。” 朱标笑着解释,而后冲陈云甫招手:“来,坐吧。” 后者紧张作揖。 “下吏不敢。” “怎么,这还了俗倒是对孤的话不甚听了?”朱标开了句玩笑,把陈云甫吓得够呛,连忙谢恩落座。 “这就对了嘛。” 朱标一指面前的床榻,温声道:“孤听说,这被子是你叠的?” “回殿下话,是。” “叠的不错。”朱标啧啧称奇道:“尚宫局里那么多宫娥宦人,可从来没说能把被子叠成这个样,新奇、好看,你演示一番让孤见识下,吉祥。” “奴婢在。” “你也好好看着学,等回了宫,教教尚宫局。” “诶。” 有了朱标的命,陈云甫当然是老实照做,现场演示了一番这豆腐块是如何叠出来的,看的朱标点头。 陈云甫直起腰呼了口气,余光便看到另一侧的吉祥。 这一看可把陈云甫吓了一跳。 因为那吉祥竟然只是看了一遍,就照猫画虎也叠了一个出来,而且看起来似乎比他陈云甫的还工整? 这是什么样的学习模仿能力。 果然,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能人。 自己当初军训跟着教官学半天,人家吉祥看一遍就能融会贯通,这也太打击人了。 “孤还以为多难呢。” 朱标轻笑一声,颔首道:“既然也不算甚难,那就这般,吉祥,回宫之后你告诉尚宫局,以后宫里的被子就这么叠,不然松松垮垮的像什么样子。” 皇宫里叠豆腐块? 陈云甫嘴角抽了一下。 这算什么,军中绿花开到皇宫了? 不过也从朱标这句话里,陈云甫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那就是朱标在大明此时此刻的权势也太大了些。 尚宫局是后宫六局之首,归御前司直辖,负责皇帝、皇后和整个后宫一应内务,朱标竟然能吩咐尚宫局如何做事? 他能指挥动尚宫局就必然也能指挥动尚膳局。 岂不是说,朱元璋天天吃什么他朱标也能管? 乖乖! 怪不得人家都说朱标是历史最有权力的太子,这么看来可是一点都不虚。 老朱连把自己身边的事都交给朱标去负责了,还怕朱标造反抢皇位吗。 朱元璋:想当皇帝跟爹说,爹明天就下诏退位。 李二长按屏幕后选择不感兴趣,并在随后点了举报。 朱标又同陈云甫白话几句,一太监走了进来。 “殿下,晚膳备好了,请您移驾。” 陈云甫明眼,立马站起身道:“下吏告退。” 对此朱标倒是没拦,也不会留陈云甫一道用膳。 等到陈云甫离开后,詹徽才笑呵呵开口道。 “下官实未想到,殿下竟然还和这陈云甫有如此缘分。” “嗯。”朱标起身,随口说了一句:“这位道明小大师还不错,真个说起来,孤还少他一份人情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詹徽也只是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是记下了陈云甫。 第三十一章:突如其来的擢升 随着朱标的视察结束,都察院又回归了平静。 大家伙该喝茶的喝茶,该看报的看报,屋子里的香炉掉在地上都没人去捡。 后院里陈云甫亲手叠出的那些个豆腐块甚至落了灰依旧没有破坏过。 就这么波澜无惊的过了两个月。 吏部选封司来了一名员外郎,带着吏部加印的正式文书。 葛思道陪着一同到照磨所,召集了所有人宣布吏部任命。 提前得知消息的陈新立容光焕发,一大早就把照磨所上下十几人都召集起来,将整个照磨所里外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那掉在地上的香炉也重新捡起来擦拭一新。 一向安静的屋舍内多了些许嘈杂,赵乾也凑到了陈云甫身边嘀咕着。 “看丁季童那德行,都快得意忘形了。” 之前只是替检校,虽然俸禄上领的是正九品的官俸,但身份说到底还是个皂吏。如今吏部的任命一到那就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在封建王朝的背景下,这就是生命的升华,是生命的跃迁! 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那是要开祖祠,请进中门上香的。 陈云甫笑笑没说什么,对丁季童的状态他也能理解,毕竟提拔嘛,放在自己前世身上,不也一样有过一段时间激动的得意忘形。 人,都会有一个飘的过程,而后也会有一个落的过程,这就叫打磨。 葛思道清了清嗓子,环顾整间屋子后朗声道:“诸位,下面咱们恭请吏部的周员外宣读吏部任命。”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而陈新立和丁季童两人则激动的满面红光,翘首以盼。 终于,在众人的等候下,吏部官员展开了任命公文。 “.....故兹任命,陈云甫为照磨所照磨,陈新立升任经历司都事,赵乾为照磨所检校。吏部,洪武十六年十月十九。(吏部尚书李信印)。” 本来还昏昏欲睡的一众皂吏瞬间就醒了神,不可思议的长大嘴巴。 什么情况? 就连陈云甫自己都傻了,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自己怎么就跃过检校的位置成为照磨。 而陈新立和丁季童两人亦是在惊愕之后呈现出恍如天地悬差的神情。 前者是惊愕之后大喜过望。 本来陈新立只想过做照磨所的一把手也就行了,结果摇身一变做了经历司的都事(正七品),虽然在经历司只能算副职,可级别上去了。 而那丁季童则是惊愕之后彻底绝望,甚至有一种世界末日般的崩塌之感。 到手的官身怎么就没了! 而最惊喜的,毫无疑问是赵乾。 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 莫名其妙自己就做了正九品的检校,这上哪说理去。 葛思道一脸的微笑,显然这个结果他早就知道。 要说这任命一点都不突兀,早在两个月前葛思道就已经知道了。 事还得从当初朱标视察时说起。 那日朱标起身,随口说了一句:“这位道明小大师还不错,真个说起来,孤还少他一份人情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詹徽就把这话记下了。 晚宴结束之后,詹徽陪同朱标离开,就在都察院的门口,詹徽对葛思道交代道。 “连太子殿下都说他欠那陈云甫一个人情,咱们都察院可不能让陈云甫再屈做一介小吏吧。” 葛思道一点即透,马上言道:“下官这便让那陈云甫出任替检校一职。” “太子开了金口才擢一个正九品?”詹徽皱眉,有些不满葛思道的应对,遂摆手:“行了,这事老夫差人去吏部打招呼吧。” 葛思道唯唯诺诺,心里便是如明镜一般。 检校的位置詹徽觉得太小拿不出手,那只能是照磨了。 可现在的替照磨是陈新立,陈新立本身就是照磨所的副职,按照吏部的选官流程,在原照磨缺职的情况暂时出替是附和章程的。 这个时候也不好把陈新立撵走,让陈云甫直接出任替照磨。 既然如此詹徽就只能亲自出面找吏部打招呼,把陈新立调离好给陈云甫腾位置。 至于更高的品轶?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混个正八品的照磨知足吧,总不能让他当正六品的经历。 那也太轻蔑朝廷了。 “老夫替太子爷把这份情给还了。” 詹徽抖抖官袍,迈步上轿,身背后的葛思道一揖到底。 心里直呼姜还是老的辣。 这情朱标还了吗? 别忘了詹徽可是太子少保。 太子的事当然得詹徽来办。 所以詹徽帮忙还这份情,而这份情又转嫁到了詹徽这里。 谁说到了从一品就升无可升,太子少保再升一级可不就该是太子太保了? 到那个时候才是真个位极人臣。 “陈照磨,还不来领印绶?” 葛思道笑眯眯的看着陈云甫,开口打破了照磨所内死一般的寂静。 而后者这才回过神来,吞下一口口水上前,从葛思道的手中接过照磨所的官印,而后又接过那道吏部的任命公文。 再转身,皂吏陈云甫便成了都察院照磨。 大明政坛,冉冉升起了一颗新星。 第三十二章:空印案! 陈云甫摇身一变成为照磨所照磨的消息引起了都察院的轰动,也引起了自己所居住处北三甲的轰动。 邵质派了邵子恒连夜就把陈云甫给请进了自己家。 请! 现在由不得邵质不多想。 难不成是朱元璋的收益? 可是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做朝廷命官,这简直是太胡闹了。 陈云甫的突然擢升虽然远远比不上曾泰一步登天成为户部尚书,但两者不是一码事啊。 曾泰只是被选出来当泥胎菩萨糊弄郭桓的,又不负责户部具体事宜,说难听点就是个摆设。 而陈云甫这个照磨所照磨却是实打实要干事的。 是,照磨所就是档案室,没什么正事干,可没事干不代表不重要。 都察院的档案室里存了大明朝从开国到今十六年所有的大案要案,万一丢了一份重要机密卷宗,那都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 而他邵质眼下一直在跟踪督办的浙江翁俊博一案,很多重要卷宗也都在照磨所里封存着呢! “贤侄啊,你得跟老夫透个底,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质坐不住,所以开门见山就问了陈云甫。 后者也不藏掖,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侄儿觉得,应该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听到这事扯到了朱标身上,邵质那就更泛迷糊了,陈云甫的突然擢升和朱标又有什么关系。 那日朱标视察都察院邵质并没有陪同,他忙着在刑部督办翁俊博的案子呢。 这案子办了快一年半还没个实质进展,邵质都快被熬干了心血。 “那日太子殿下来到都察院视察......” 陈云甫据实相告,将当时朱标来到都察院所发生的事都说给了邵质知道,最后才总结了一句。 “大概就是这样,可侄儿自己也弄不明白,不过只是叠个被子而已,就能提拔侄儿越过检校直接做照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朝廷、这官场也太儿戏了。 陈云甫自己都不信也觉得太过于匪夷所思。 听明白前因后果之后的邵质也一样皱起了眉头。 和陈云甫一样,他也听的一头雾水,许久后才斟酌开口。 “可以肯定和叠被子没有关系,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叔父觉得,会是因为什么呢。” “老夫也不知道。”邵质很干脆的摊手,不懂就是不懂,只能说上位者的脑回路他实在是摸不透。 陈云甫叹了口气,他还指望邵质能帮自己分析一下呢。 想不通就不想,无须浪费心力,陈云甫念叨了一句。 “罢了,反正升官也是一件好事。” 邵质乐出了声。 “你这说的倒是实情,人家都盼着禄位高升,你倒好连升四级竟然还摇头叹气,若是传将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骂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笑了笑,陈云甫也不再纠结这事,转而和邵质聊起别的来。 “你现在既然做了照磨,那有些事也确实可以和你说了。” 邵质拧着眉关,颇为疲惫的叹气道:“最近老夫一直在刑部忙着督办浙江翁俊博案,难啊。” “叔父说的翁俊博,是不是前浙江布政使司右参议?” “没错。” 陈云甫点点头言道:“侄儿在都察院照磨所也算干了半年多光景,对此案有些了解,但并不算深,只听说那翁俊博和地方府县司衙、粮长勾结贪污粮赋。” “嗯,没错。此案之所以案发,还是浙江省道粮长严震直举报的。” 邵质捏了捏眉心,神态憔悴:“每年收粮赋时,地方府县的户曹会先将粮赋押解入布政使司的粮仓,彼时由布政使司专员会同省道粮长一起核数。 数无误,则加印留存,待全省的数全部收齐后再押送入京、入国库。若数有差,则哪个府缺了数就有哪个府的粮长来承担缺额,总之,送进国库的数一定是准确无误的。 地方行省压赋税入中央国库,户部下属的各省清吏司度支郎中会进行核数,无误则加印入库,有误则由各省道粮长承担缺额。 这便是粮长制和户部每年核数的章程。 但从前几年严震直刚刚上任浙江省道粮长开始,浙江就出了一件怪事。 严震直上禀,说在浙江,每年两税收赋子的时候,各府州县竟然无一处缺粮!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后来严震直派人留意了一下,发现,各府县户曹的官员会在收两税之前提前一个月或半个月拿着交税的空白公文入布政使司等着。 而这些公文竟然全部提前加盖了地方府、州、县的大印! 如此,无论到了多少的粮赋,他们就在公文上填多少数,而作为督管粮道的右参议翁俊博则直接加印照单全收。 各府、州、县往杭州运多少,浙江省道就往中央运多少,严震直怀疑,地方侵吞了大量的粮赋,于是在洪武十五年初,我都察院会同刑部抓捕了翁俊博,可惜,直到现在案子都无有进展。” 邵质还在介绍着翁俊博案的情况,而坐在他对面的陈云甫却觉得脑袋都炸了。 空印案! 这不就是空印案吗! 洪武四大案,分别是胡惟庸案(淮西案)、空印案、郭桓案以及蓝玉案。 这四起大案经后世考证,最少杀了十万人! 要知道,这十万人可不是战乱中冤死的百姓、大头兵,而是正儿八经的权贵、地主、豪强等掌控生产资料和文化知识的有产阶级。 以至于四大案结束后,自洪武二十六年起一直到洪武三十一年,大明王朝的朝堂之上,六部空其三,三法司空其二。 中央五寺(大理寺、太常寺、鸿胪寺、太仆寺、光禄寺)凑在一起都找不到一百个干部,一度连年无人主政。 仅朱元璋一人就提拔数名白身来充任六部九卿的职务。(如洪武二十八年礼部尚书郑沂) 而四大案中,独空印案有所争议。 一说空印案案发于洪武九年,一说空印案案发于洪武十五年。 现在迷雾澄清了。 洪武十五年! 浙江翁俊博案就是空印案的导火索! 是了,是了。 陈云甫全都明白了,先是空印案的案发,而后才顺藤摸瓜揪出了户部侍郎郭桓这个大腐败份子。 空印案和郭桓案,从根上就是一起案件! 第三十四章:开国勋贵 邵质还在侃侃而谈,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而坐的陈云甫已是完全心不在焉,直等到说至口渴方才停下,看了眼陈云甫,轻唤两声。 “贤侄、贤侄?” “啊。” 陈云甫猛然惊醒,忙应道:“叔父。” “想什么呢。” “侄儿刚才一时走了神,请叔父原谅。” 邵质眉头微皱,长辈在这说话呢,晚辈却跑神,这可不是什么有礼貌的表现,不过邵质还是言道。 “你对这翁俊博一案有什么想法吗?” 陈云甫道:“叔父,在侄儿看来,翁俊博一案只怕不是个案,很可能是一起大案、窝案,浙江的粮赋能够一连几年都在户部过库,稽核无误,侄儿怀疑在户部,只怕也有官员和这翁俊博沆瀣一气啊。” “所以你怀疑......” “郭桓!”陈云甫笃定道:“这些年,户部一直都是由郭桓主管,而郭桓本身就是从清吏司度支郎的身份一步步升迁上来的,他如果和地方勾结串通,完全可以做到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顿了顿,陈云甫又说道:“叔父,这起案件若是想破,只能从翁俊博身上寻找突破口。” “老夫又何尝不知,可是,难啊。”邵质叹了口气,情绪低迷道:“可是那翁俊博一口咬死,所有的事都是他一人做的,浙江被贪墨的粮赋都被他私扣下,留给他弟弟翁维在浙江兜售。” “那翁维。” “死了!” 邵质低垂眼皮:“翁俊博前脚被抓,翁维后脚就被人发现在钱塘江里,溺水而死。” 杀人灭口! 死无对证! 陈云甫叹了口气:“所以说,只要翁俊博死不吐口,那这件案子就永远都破不了。” “对。”邵质喝下一口茶,长出一口郁气:“老夫本来打算对那翁俊博上大刑,可是你也知道,审讯权在刑部,刑部跟咱们都察院打马虎眼呢,每次都说上了大刑,可那翁俊博还是如此回答,没办法。” 陈云甫欠着身子给邵质添上杯热茶,小心翼翼的试探道:“那叔父可曾想过,将那翁俊博弄到咱们都察院里进行审讯?” “胡闹。”邵质斥了一句:“这是逾权,我都察院没有弄权之辈。” 这邵质,怎的还是块顽石。 陈云甫心里叹一口气,如此的话,那翁俊博永远都无法招供。 “行了,今日就到这吧,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是你正式上任的第一天,莫要迟到了让人风言。” “是,侄儿告辞。” 陈云甫作揖后离开,走出邵府,看着依旧热闹的里仁街,心中一时思绪万千。 也没有什么睡意,陈云甫便打算找一家茶楼买两份点心回家,未曾想遇到了钱易。 “云甫老弟。”钱易一看到陈云甫就热情的迎了上来。 “钱兄。” 陈云甫拱手见礼,那钱易就口称惶恐:“云甫如今已是朝廷命官,某还只是一介白身,可不敢生受此礼。” “下了值,哪还有什么朝廷命官一说。” 陈云甫随口应付一句,便打算抓紧买了点心离开,又被那钱易缠住。 “陈兄且慢,某正好与几位友人约着在这四季坊吃烤鸭,陈兄若是得闲,不若一道吃点。” 说着话,钱易又怕陈云甫拒绝,便介绍道:“这几位府上可都是朝廷大员,对云甫你日后仕途也是大有裨益。” 陈云甫本打算拒绝,话到嘴边却转了口风,应了下来。 “好。” 钱易便大喜,头前引路带着陈云甫去那四季坊。 对钱易这人,陈云甫心里确实不喜,也不愿过多接触,之所以同意,是陈云甫从那钱易的态度里察觉出了些许不对。 怎么感觉这钱易好像是有意在这等他似的。 四季坊在南街,钱易想去的话完全可以从自家走巷子直接过去,何必再从这邵质家门口绕一圈,多费脚力。 正是因为这疑惑,陈云甫才转口和钱易同去。 此刻的四季坊内食客已经不多,两人一到就径直上了二楼雅间,推门入进,已有数名青年在此等着了。 “钱兄来了,快来就坐。” 有一儒生热情招呼,同时亦看向陈云甫,问道:“这位是?” “这位大家可得容钱某隆重介绍一下。”钱易挺起胸膛,似乎介绍陈云甫对他而言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般。 “陈云甫,和我钱某人同住在咱们北三甲,大家可莫要看云甫老弟年轻,但咱们可都比不上,云甫老弟如今已经在都察院任职。” “任职?呵,做个皂吏吧。” 有一人脸带傲意不屑一顾。 “李兄可是猜错了,云甫老弟如今乃是都察院照磨所的照磨,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屋内众人一听此话都大吃一惊,不可思议的打量起陈云甫来。 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郎,竟然都已经做到了正八品的朝廷命官? 只有先前那位面带不屑的李姓青年依旧不以为然。 “照磨,嗯,也算不错了。” 钱易陪着笑笑,生怕陈云甫不快,便赶忙介绍道:“云甫,这位李兄乃是咱们太仆寺丞李公存义的公子。” 陈云甫初听还算淡然,可脑子转了一下这李存义的名字后,顿时悚然。 太仆寺丞李存义这个名头不算多唬人,可李存义的亲哥哥大明朝就没有不认识的。 韩国公李善长! 而陈云甫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曾在照磨所里看过这李存义有关案宗。 李存义的长子李佑是胡惟庸的女婿! 胡惟庸案发后被连累斩首。 那么眼前这位,就只能是李存义膝下唯一的独子,李奕。 好家伙。 陈云甫心里惊叹,这才是大明朝最顶级那一批的官二代。 不对,官二代这个词都不够资格。 应该是勋二代才对。 今晚这顿饭,规格很高啊。 第三十五章:幕 继这李奕之后,钱易又将屋内其他几位都做了一一介绍,也让陈云甫切实感受到,为什么钱易会说,这些人的府上对他陈云甫的仕途会大有裨益了。 吏部的、户部的、刑部的、大理寺的、太仆寺的。 三部两寺的要员之子可谓是都来了。 这也让陈云甫对钱易有了新的认知。 能组织这么一个局,钱易也不简单啊。 一个国子监官员的儿子竟然能有这么大能量。 不过想想陈云甫也就释然,国子监拥有全国最高学府兼教育管理最高机构的双重性质,那自然是最容易培养出门生的显位,钱易的父亲钱有差和朝廷大员关系密切也是正常。 “见过几位兄台。” 陈云甫在钱易的介绍下一一与这些人见礼,除了那李奕,其他几人都还是很客气的回礼,亦是热情攀谈。 毕竟他们也只是家里老爹牛气,而陈云甫可是凭自己。 十四岁的正八品官身,放眼大明朝开国十六年,还是头一位。 大家伙都落了座,那钱易便跑出去招呼上酒菜,还主动替陈云甫解围道:“云甫老弟岁浅,不便饮酒,今日就由我钱某人代劳。” 陈云甫心里对钱易稍微多了些好感。 酒虽然躲了过去,可随着饭局的进行,一个名叫伍峥的又提议要吟诗作赋,这一样让陈云甫头疼不已。 吟诗作赋? 这谁会啊! 你要说穿越到汉朝,陈云甫还能剽窃几首唐诗宋词,可这都到大明朝了,还剽窃个屁。 现代诗陈云甫倒是也记着不少,甚至可以说将一本《伟人诗词》背的滚瓜烂熟,但陈云甫可没那脸皮剽窃。 所以,坐蜡吧。 “几位见谅,小弟早前一直在天界寺出家,若说佛经宏法还算略知一二,这吟诗作赋就实无颜面班门弄斧了。” 陈云甫告罪一圈,直道惭愧。 “哦?云甫之前竟然是出家人?”伍峥一挑眉毛,面上更是不可思议。 本以为陈云甫应该也是权贵子弟,谁曾想竟然是和尚。 一个小和尚还了俗,还能做正八品的都察院照磨,那可更是不得了。 李奕总算是正眼打量了陈云甫一番,心中若有所思。 “既然云甫不精于诗词,那咱们今日就只当是一顿便饭,就不搞那些虚的了。”钱易即时开口,得到了众人的附议。 这一刻,陈云甫心里对屋中几人好感又添三分。 这些个二代看来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具是写刻薄骄横之人。 相反,还都很晓人情。 “那就多谢几位兄长高抬贵手了。” 陈云甫拱手道谢,言道:“小弟惭愧,扰了几位兄长的雅性,他日当劳烦钱兄代引,由小弟做东请几位兄长吃顿便饭。” “好好好,那便这么说定了。” 几人都含笑应下,而后便转了话题聊些风花雪月之事。 一场饭吃的很是轻松,陈云甫早前怀疑的、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出现,亦是心情舒畅的很。 直吃到亥时末,明月高悬之际,这顿饭才算结束,几人喝的稍带醉意,那伍峥嘿嘿一笑,提议道:“要不咱们去那揽月楼再喝一场?” 陈云甫初时还不甚明白,但看到钱易等几人都一脸的暧昧笑意,心里便明悟过来。 估计这揽月楼应是金陵城中一风化场所。 你们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云甫不如同去?”钱易把住陈云甫的手腕,嬉笑道:“公务冗沉,颇费心力,何不寻乐一番。” “别别别。”陈云甫忙将手抽出来,连连摇头道:“明日还需一早上值,几位兄长自便。” 钱易又劝了几遍,陈云甫都咬口不愿,最后还是那伍峥说道:“既然云甫不愿,那也不好强求,时间已晚,云甫也早些回家休息吧。” “小弟告辞。” 陈云甫落荒而逃,身后几人爽朗一笑。 等到陈云甫的背影完全消失后,那伍峥脸上的笑容顿去,变的阴郁起来。 “这陈云甫酒不吃、妓不嫖,只怕也不爱金银钱财,钱兄,咱们能把他拿下吗。” “那翁俊博在浙江到底还牵扯了哪些人,案宗全在照磨所里,不把他拉下水,咱们永远不知道案件的情况。” 刑部侍郎杨汝贤长子杨杰冷声道:“再不抓紧将尾巴扫干净,就该出事了。” “这事由不得他。” 李奕终是开了口,脸寒的可怕:“若是不从,就除掉他。” 这一句话惊到了钱易,忙开口道:“李兄,这陈云甫可是......” “我知道,早前替先皇后守灵的那个小和尚嘛。” 李奕整了整襟口,迈步前行,言道:“除掉一个小小的照磨多的是手段,刺杀?咱们还没到那一步呢。” 几人对视俱都点头。 夜色愈浓,萧瑟的秋风开始呼啸。 亦在这一夜,一名小太监自皇宫而出,敲开了邵质府上大门。 “邵御史,皇爷召见!” 第三十六章:君与臣 东阁外,邵质撩袍拜倒。 “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邵质奉旨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口中念着诣词,邵质就把脑袋贴在京砖上,只是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殿中。 深夜里的东阁摇曳着暗淡的烛光,显得如此冷清和幽森。 耳畔脚步声响起,邵质看到了一双出自尚衣局的内监靴,随后便是总管太监宝祥的声音。 “邵御史请进来吧,皇爷等你多时了。” 邵质这才掐着袍摆起身,跟在宝祥的身后躬腰猫步,蹑足轻踪进入内阁。 东阁是太子朱标的办公之地,这么多年来朱元璋从不来此,而自打去年马皇后薨天之后,朝中百官也不知道是出自什么原因,朱标的坐宫理政之权就被朱元璋剥夺,自然,朱元璋也就干脆搬到了这里办公。 之所以不在奉天殿,完全是因为节俭。 奉天殿太大,冬天烧的木炭、夏天用的冰鉴都需大量,朱元璋舍不得。 而乾清宫又属后宫,离着承天门太远,有什么事难免会拖沓时间,所以综合考虑,东阁最是适合。 殿中的光线稍有些暗,邵质看不太清金案后朱元璋的神情,因此心中更加惴惴,宝祥搬来把椅子请邵质落座,邵质也只敢小心翼翼落下小半拉屁股。 就在这紧张的等待中,大殿内响起了朱元璋的声音。 “浙江的案子,办的怎么样了?” 一提到翁俊博案,邵质的脑门上就渗出了汗水,欠起身子,一迭声的请罪。 “臣万死,尚、尚无进展。” “快两年了吧。”朱元璋的语气中已无任何耐心,且有怒火在强抑着:“昨日,御前司又收到了一封来自严震直的密信,信中,严震直说浙江最近短短半个月的时间,竟然有十几名官员、商人陆续莫名横死。 卿和朕说说,这算怎么回事。” 虽然朱元璋的语气并不严厉,说出来的话也没有明确的批评,但邵质还是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顿首。 “臣、臣有辜圣恩,臣该死!” “朕没功夫关心你该不该死。”朱元璋直接开口打断了邵质的话:“告诉朕,为什么一直办不好。” 此时此刻,邵质也顾不上别的了,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刑部一直推诿,导致案子压到了今时今日都无法取得实质进展。” 邵质不是一个喜欢找客观原因的人,也不是喜欢在别人背后扯老婆舌的小人,但此刻面对朱元璋那已经开始升腾的杀意,邵质不得不把责任甩出去。 他得为自己一大家子考虑。 “刑部。” 朱元璋呼出一口气,道:“明日你就去刑部任右侍郎,给朕专门督办翁俊博案,朕调茹太素去都察院接你的班。” 跪在地上的邵质有些不可思议的抬起头。 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位置上调任刑部右侍郎,这可是升官,但虽然是升官,邵质心里却没有任何的开心,相反,更加恐惧。 他知道,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机会了。 案子再办不好,那么等待他的唯一结果只剩下死路一条。 “茹太素之前一直在浙江做左参政,浙江的情况他最是熟悉,有他去都察院和你协同办案,朕想,该能办好了。” 邵质一头砸在地上,大声应道。 “请陛下放心,如果臣不能在一个月内撬开翁俊博的嘴,臣便以死谢罪。” “去吧。” 朱元璋叹了口气,挥手。 “臣告退。” 都没敢起身,膝行在地上跪退几步后,邵质才爬起来,一路退到殿外方敢转身离开。 直等到邵质的身影已完全被夜色吞没,朱元璋才恍然哎呀一声,蹙起眉头嘀咕一句‘竟忘了。’ 守在近前的宝祥只在脑子里略作思忖,便马上接话道。 “皇爷可是想问那邵御史道明小大师的近况。” “嗯。” “也怪奴婢混账,忙忘了头,竟然未来得及和皇爷您禀报,今日一早,那道明小大师已经被吏部任命为都察院照磨所照磨了。” “什么?” 朱元璋先是一愣,而后顿时拧眉愠怒:“胡闹!” 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做官不是胡闹是什么? 想着,朱元璋便出言喝斥道:“是那陈云甫惦记的,还是那邵质投朕所好私自授受的?还有吏部怎么敢下这般公文,全是胡闹!” 朱元璋是越想越恼火,这宝祥连忙解释道。 “皇爷,这事和道明小大师以及邵御史还真没有什么关系,是太子爷。” “标儿?”朱元璋怒火顿去,只是更加疑惑。 陈云甫做官和朱标有什么关系。 宝祥不敢兜圈子,就把所有情况一五一十全给说了出来。 “这些事,吉祥那小崽子当日陪着太子爷去都察院时全都记在心里呢,回来后就和奴婢说了,不过奴婢想着不过是让尚宫局学着叠个被子而已,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没和皇爷您说。 却没想太子爷随口说的话就让詹少保记在了心里,还专门去到吏部尚书李部堂那通了气,这才有今日道明大师出任照磨一事。” 解释明白后,宝祥偷瞄了一下朱元璋的脸色,小声试探道:“既然皇爷不喜,那奴婢马上命人去到吏部知会一声?” “不用了。” 朱元璋起身,迈步就走,不过脸上已无了任何恼怒神情,轻松道:“既然是标儿开的口,那就让他做着吧,不过区区一个照磨而已。” 这般态度和初时可谓是天壤之别。 那宝祥跟在身后笑。 可不是吗,不过就是区区一个照磨而已。 由着朱标乐意,给个经历、御史做做又如何。 “咱这大明朝,早晚都是留给标儿的。” 朱元璋一说起朱标来就一脸的自豪和满意,又看向宝祥,询问道:“对了,标儿的身体最近怎么样了。” “太医院回了话,太子爷现在金体好着呢。” 宝祥一脸带着喜色:“这都是蒙了祖宗的洪福庇佑,太子爷金体康泰,那就是国家社稷的福气,奴婢给皇爷道喜。” “好好好。” 一直脸上都个小模样的朱元璋总算是乐了出来,连道了几声好。 “标儿的身体既然无虞,那过些日子咱就搬,把这东阁还给他。” “奴婢记下了。” 东阁的烛光灭了,邵府里却挑了灯。 这一夜,邵质再无睡意。 第三十七章:打击报复 邵质调任刑部右侍郎的事,陈云甫还是第二天到照磨所上值时才知道的。 初听便是一惊。 心里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冲翁俊博案子去的。 至于邵质一走,接班来的茹太素,陈云甫对这个名字也算熟悉。 无论是前世看史书还是今生在都察院里坐班,这位茹御史的名字都不止一次看到过。 而历史上有一段趣闻,这位茹太素也是主角。 说茹太素给朱元璋写奏本,洋洋洒洒上万字,中书侍郎王敏读给朱元璋听,结果听了一万六千五百字全是废话,便命人去把茹太素打了一顿。 而在都察院系统内,茹太素也算是老资历了。 洪武三年茹太素便出任都察院监察御史,后下放四川任按察使,后升刑部侍郎,也就是因为那次废话奏本一事被贬黜浙江任左参政,兜兜转转再回到京城述职,没想到这次竟接了邵质的班,重回都察院任右佥都御史。 纵看茹太素仕途半生,基本算得上是政法口的老干部了。 “堂官,您的茶。” 陈云甫还在想着邵质此次转任刑部的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回过神一看,是丁季童。 此时此刻的丁季童哪里还有当初做试检校时的倨傲,整个人脸上堆满了谄媚和惊惧。 能不惊惧吗。 如今的陈云甫已是照磨所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而他梦醒之后,还只是一个寻常皂吏,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 如果陈云甫记仇,把他革出都察院,那么他丁季童此生再想入仕,就只能通过明年科举一条路了。 而科举? 自家人知自家事,丁季童深知自己这辈子也没机会靠正大光明的路子考过去。 不学无术二十多年了,再去读书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现在丁季童只盼着能把陈云甫熬走,他看的出来,陈云甫背景通天,不可能在照磨所待一辈子,最多两三年镀完金就会调离,到那时他背靠家族在吏部的关系,根本不怕没有机会。 “谢谢。” 陈云甫捧起茶碗喝了一口,又诧异的冲面前的丁季童说道:“怎么,你还有事?” “那个...”丁季童迟疑着、唯唯诺诺了片刻才言道:“堂官,之前下吏多有冒犯,还望您不要介意。” “我...”陈云甫才开口,而后笑了起来:“本官怎么会介意呢,正巧,守卷宗房的老李头岁数也大了,卷宗房十几间大屋,上万件卷宗也守不过来,本官打算调你去卷宗房锻炼锻炼,你把咱们这屋里打扫出来就去找老李头报道吧,把他调回来。” 丁季童顿时睁大了眼。 之前说过,照磨所的工作性质就是都察院档案室,看管档案的,而像陈云甫他们工作的这间屋子就相当于办公室。 档案都存在哪呢,就是陈云甫口中的卷宗房。 卷宗房有十几间大屋,存放着上万件卷宗,看守卷宗房是照磨所唯一一个又苦又累的岗位。 也是都察院为数不多长年累月没法回家,要住在都察院的岗位。 因为得守好啊。 丢一份卷宗,按照都察院的章程,照磨也就是陈云甫会被免职,而守卷宗的那位,流放! 若是丢的大案、要案,那更完犊子,直接拉出去砍头。 陈云甫口中的老李头是如赵乾一般的三无人员,从有都察院开始,十几年来一直看守卷宗房,卷宗房都成了他的家。 每天就在卷宗房门口坐着,看书晒太阳,有人来卷宗房借阅卷宗,老李头就做个登记。 工作性质倒是有些像图书馆管理员。 而等到下值前,老李头还会按照登记的信息将这些卷宗要回来,如果卷宗是被御史、刑部、大理寺等上级调走做办案之用,老李头还要将相关情况禀报到照磨这里。 照磨会转报经历司经历,到期还是要差人跑腿把卷宗要回来的。 现在陈云甫让丁季童去守卷宗房,也就怪不得后者傻眼。 这算什么,发配边疆吗。 到了卷宗房,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家啊。 一想到家里的美娇娘,刚搞上手的俊丫鬟,丁季童就苦了脸。 “堂官。” “能干就干,不能干...”陈云甫脸上依旧带着笑,就是语气逐渐冷漠许多:“就滚蛋!” 丁季童没辙了,哪怕心里再是恨的咬牙切齿,此时此刻也得硬着头皮应下这份差事。 “是,下吏遵命。” 一扭头,丁季童差点甩出两滴眼泪来。 也是该着,怎么就让陈云甫上了位呢。 坐在离陈云甫位置不远的赵乾憋着笑,赶等到丁季童离开,马上跑到陈云甫这说道:“堂官,您这一手安排的妙啊。” 想着早前两个月里丁季童的猖狂骄横,此时此刻,赵乾就觉得心里一口恶气是出的干干净净。 “那丁季童就是活该。” 陈云甫看了眼赵乾,轻咳一声。 “什么活该?本官将他调去卷宗房,也是为了加强卷宗房的看守和管理工作。” “对对对。”赵乾马上改口,就是脸上的笑咋看都那么得意。 其实又何止他得意,陈云甫心里一样痛快。 虽然这么做有打击报复的嫌疑,但那又如何。 他陈云甫又不是软柿子,他现在掌了权,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更让人笑话。 混官场,太软反而是一件坏事。 上级和同僚都会觉得你不行。 软蛋还配做官? 端着茶碗,陈云甫身子向后一靠,鼻子里哼着小调,闭目养神的好不悠哉。 嗯,总算是找到一点熟悉的感觉了。 还是做官舒服! 第三十八章:男女大防 虽然从皂吏变成了照磨,不过陈云甫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每天依旧是三点一线。 上值、下班、回家、串门。 邵子恒这小子也不知道咋想的,基本天天来找陈云甫,反正陈云甫也是一个人独居,邵子恒就以此为借口,邀请陈云甫到他家里吃饭。 不过这大半个月,陈云甫却连邵质一面都没见到过。 “我爹他现在都住在刑部了。” 面对陈云甫的好奇,邵子恒也很无奈:“别说你了,就连我这个亲儿子也都大半个月没见过他。” 住在刑部? 陈云甫心里嘀咕两遍,看来压力很大啊。 “不提他,今日难得云甫你休值,咱们得好好逛逛金陵城。” 邵子恒喊来了府里的管家,张罗着要出府逛逛,陈云甫看他兴致颇浓,也不好拒绝。 两人收拾了一些盘缠,多穿上一身冬衣,刚打算迈步动行,身背后响了道女声。 “哥,我也要去。” 回头看,是邵子恒的妹妹邵柠。 “不行。”邵子恒本脸拒绝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跑到大街上抛头露面的成什么样子,还有,你今天的乐理课温习完了吗。” 别看陈云甫天天来这邵府串门,还真没怎么见过邵宁。 谁让他来的时间多是晚上,便是偶尔白天来,也见不到。 邵柠当的上一句官宦千金,且邵家的家教又严苛的很,导致邵柠基本每天的生活都是待在她那专属的小院里学琴棋书画、女红刺绣。 “我都快要憋疯了。”邵柠跑过来看了一眼陈云甫,而后就拉住邵子恒的袖口一通摇,可怜巴巴的说道:“哥,好不容易爹爹不在家,你就放我一天吧。” “不行!” 邵子恒断然拒绝,摇头道:“这要是让友邻看到,岂不笑话我邵家毫无家教礼数?” 明代,男女大防的观念已经极其重,远不如南宋前那般开明,故而对邵子恒来说,他邵家好歹也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官宦门第,自家的闺女跑出去抛头露面,那岂不是奇耻大辱? 这年头的女性,最光荣的时刻就是将自己的名字刻在通渠大道上那块贞洁牌坊上。 可见只要防的好,就能上达天听、铭记府志、感动全国。 见自家老哥拒绝的坚决,邵柠没了办法,只能委屈巴巴的转身,那副楚楚可怜的娇俏模样很是让人心生怜爱。 陈云甫遂轻咳一声。 “邵兄,令妹毕竟还是个孩子,这孩提心性至纯至真乃是天性,只囿于红瓦白墙之中,久恐泯灭,不若就放令妹一天逛一逛吧。” 那邵柠顿时转身,看向陈云甫的眼里满是感激之情,可她也知道这事陈云甫说了也不算,遂又可怜巴巴看向邵子恒。 邵子恒沉着脸,轻咳两声。 “既然云甫开了口,那便好吧。” 见邵子恒允了,邵柠顿时欢呼雀跃,其得意忘形的模样又招来邵子恒一通喝斥:“还不回屋换一身男装出来。” “诶,谢谢哥。”邵柠连忙应下,欲走又停下,冲陈云甫道谢:“谢谢公子。” 道罢了谢,这才一路小跑着回闺阁换衣服。 “一个姑娘家的到处乱跑,成何体统。” 邵子恒又念叨了两声失礼,转头却见陈云甫冲自己微笑。 那笑容,充满了玩味。 “云甫?” “邵兄明明极疼爱令妹,缘何要将此功嫁在陈某身上呢。” 陈云甫笑言:“这可不够坦荡,有失邵兄君子之风啊。” 邵子恒眨眨眼,困惑道:“云甫所言,兄不懂。” “今日若是没有小弟,邵兄想必也会带着令妹出府游玩吧。” “怎会。”邵子恒摇头不承认。 “那为何,邵兄会知道令妹的闺房之中有男装。” “呃、这。”邵子恒眼珠一转道:“我说了吗,啊,我的意思是让柠儿找管家要一身。” “尊府内可没有哪个家丁的衣服是令妹这岁数可以穿的。” “以前留的,没舍得扔。” 陈云甫便笑笑,又指着邵柠离开的方向说道:“小弟两次见令妹,性格皆风风火火健步如飞,可见没有缠足。” 缠足这个陋习起自北宋,兴于南宋、蒙元,至明清时盛极。 而缠足的起因于兴盛无外乎四点。 审美方面的要求、男女大防制度、宋明理学的推动、处女嗜好的促进。 其实说到底,无外乎还是那一句男女大防。 这个男女大防不单单只是一句男女授受不亲就能简单概括的。 女子的贞洁格外重要,尤其是在男人眼中。 女性自幼缠足,导致长大后足部畸形,无法进行跑、蹦、跳,只能‘莲步轻移’,这便从根本上抹去了因为剧烈运动而使***提前破损的可能。 如不然,女子骑马、蹦跳都会有可能导致破掉那层膜,出嫁时就必然被误以为荡妇。 轻则遗臭乡里,重则投河自尽。 于是这便可以看出来,所谓的男女大防,不是出于对女性的尊重和保护,本质上仅是将女**物化,当作男性大家长的私有物。 是打着伦理的旗号而形成的一种残酷且强制性的冷暴力。 至于所谓的‘男女大防乃夏夷之防,破则夏变夷,神州陆沉、国毁家亡’说法,那更是太监们开会,无稽之谈。 女人破层***,中国就亡国了? 当然,这里不是说提倡女人可以淫荡,而是没必要将正常的伦理、两性关系畸形化、扭曲化。 如《国风·郑风》篇中的《山有扶苏》,通篇内容就只是写了一个女子在会面情郎时的一种欢愉心情和对情郎的俏骂。 谈恋爱嘛,两口子在一起嬉笑俏皮很正常,如此简单易懂的情歌,反映着当时的社会风气和后现代也没有什么两样。 结果到了明清时期,整篇《郑风》就被打上了靡靡之音的标签,而后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大批专家,给《郑风》又上了一个新词。 “淫奔之诗”。 人小姑娘唱着歌、见个心上人,咋就成了荡妇呢。 鲁迅:“下雨了’。 专家:这简单的三个字,我们看到的是封建时代铁幕下人民苦不堪言、卖儿卖女易子相食等惨状。 鲁迅:“真的下雨了。” 专家:“我不听我不听。” 两性关系被一朝又一朝的‘专家’们上了枷锁,戴德一本《大戴礼记》在《仪礼注疏-丧服》的基础上写下了七去之条,等到宋元明清,一大群专家们欢呼着奉为金科玉律,至此,世俗伦理对女性的束缚达到巅峰。 扯得有些远,话回正题。 两性之防本来是不严的,只是经过一代代所谓大儒(专家教授)的层层加码后逐渐畸形而已。 如今陈云甫看到邵柠并未裹足,便谓邵子恒说了。 后者挠头。 “我妹自幼怕疼,缠足之时大哭不止,母亲观之落泪,遂劝阻下来。” 在明朝这个时代背景下,一个女人能劝住邵质不给闺女缠足,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邵质在私下里并不如他表面上那般顽固。 邵家的家庭礼法可以窥见三分。 陈云甫冲邵子恒拱手道:“邵兄明明有爱妹之心,却假小弟之口来为令妹开脱,将此功嫁于弟,弟甚惶恐。” 后者左右张望两眼,笑言道。 “就知道你向来机敏,骗不住。” 陈云甫撇了下嘴。 如此看来,这邵子恒是想做自己的大舅哥啊。 第三十九章:惊魂一刻 这还是陈云甫今世第一次逛金陵。 虽然记忆中这具身体曾经游玩过几次,可自打穿越来这之后,陈云甫却是一次都没有。 要么待在皇宫、要么待在家。 等现在到都察院工作之后,那便更是三点一线,难得轻松了。 今天也算是沾了邵子恒的光,在这金陵城到处看。 和印象中的南京完全不同,陈云甫回忆一下脑海中的夫子庙,再看看眼么前的国子监,实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国子监就是南京夫子庙的前身,宋朝时也称作孔庙。 这里同样是大明应天府学的教育用地。 国子监是大明教育管理机构,应天府学是大明最高学府,因此可以毫不夸张的说,眼下的国子监便是大明朝文化的至高殿堂。 不过陈云甫也只是看了几眼,就转身和邵子恒兄妹俩继续逛街。 他一个学渣,就别惦记这了。 “哎呦。” 正逛着呢,邵子恒突然痛哼一声,吸引了陈云甫和邵柠的注意,就看到邵子恒捂着肚子弯腰:“为兄腹痛如绞,急需更衣,失陪了。” 更衣,这里就是代指上厕所的意思。 而大家所熟知的出恭,然陈云甫在此时并不见有人用。 相传出恭一词起自元明时期的科举,说科举科场内考生如内急,需领一块出恭入敬牌方能离场上厕所,如厕后再凭此牌回到考场,于是才有了出恭一词代指上厕所。 据《大明会典》卷二百二十考,洪武二十年,上裁,也就是朱元璋亲自颁定的规矩里,才有给考生一块出恭入敬牌子的首例。 而且不仅仅是科举,国子监应天府学的每一个班级都会发一块出恭入敬牌,由各班直日生掌管(值日生一词的出处,明代是‘直’,看《大明会典》这意思,也算是班干部。) 在校学生如需离校、归校皆需凭此牌方可,如果有藏匿或不凭牌子就逃课的,一律痛决,也就是狠狠的打一顿棍杖。 眼下才洪武十六年,科举都还没恢复呢,为解考生之急才诞生的出恭入敬牌自然也没有, 出恭一词眼下或许已有,但绝对尚未普及开来,这里邵子恒急着要上厕所,便以更衣代替。 陈云甫只来得及问上一句:“我们在哪里等。” 那邵子恒就已经跑的没了踪迹,远远飘来一道声音。 “云甫无须等我,待傍晚街头酒家见。” 这下,陈云甫再傻也知道邵子恒存的什么主意了,这不是给自己制造二人世界呢吗。 侧首看看邵柠,过见小丫头也是一脸的踌躇,不知道此时是该继续留在这街上逛下去还是回家。 “咳。” 陈云甫轻咳一声,也是纠结道:“那个,要不再逛逛?” 邵柠还在犹豫,陈云甫已经一指远处:“走,咱们买糖人去。” 便也不再给邵柠考虑的机会,迈步便走,那邵柠没了办法,恨恨的冲邵子恒离开方向跺了一脚,转身便小跑着跟上陈云甫。 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还是跟紧点心里踏实。 感受着身背后的脚步和若隐若现的香气,陈云甫背对着邵柠,嘴角就咧开了笑。 来到糖人摊面前,陈云甫看向架子上琳琅满目挂着的糖人,问道邵柠:“看看,喜欢哪个。” 后者便一指架子上的玉兔。 “老丈,多少钱。” “这位公子给十文钱即可。” 老头取下糖人,径直递给了邵柠,还夸了一句:“这位小姐长得可真谓天姿国色,老朽走南闯北几十年,还没见过哩。” 本都已伸手去取糖人的邵柠愣住了,眨巴眨巴眼说道:“老丈,您认错了吧。” 老头子笑笑,马上改口道:“对对对,瞧老朽这双招子也是瞎了眼,错把英雄汉认成了女裙钗。” 他是这般说词,可谁都知道他是认了出来。 虽然邵柠穿了一身男装,又把发髻改成束冠,不过一张俊俏的鹅蛋脸、精致的五官却是做不得假,所谓变装,也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陈云甫把钱递过去,压着嗓子在邵柠耳边说道。 “英雄汉可不吃糖人,更不会喜欢小兔子。” 热气打在邵柠的耳根,如此亲昵的举动把邵柠臊红了脸,啐了一口。 “轻浮。” 啐罢,拔腿就走。 陈云甫站在原地傻乐,瞅着邵柠快要走远才忙拔腿追赶。 “邵兄,等等我。” 他这纯是逗邵柠,后者又哪里听不出这揶揄之意,便走的更快三分。 陈云甫只好再加快三分脚步。 大概也是少年性子,邵柠一看陈云甫在后面紧随,便就起了玩闹之心,便快走为小跑,实是不打算让陈云甫追上。 两人就这般的你追我赶,奔跑在金陵城的大街上。 有一阵后,那邵柠终是累了,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陈云甫站在不远处玩笑。 “邵兄,你这体魄可是不行,离着英雄汉还相差甚远呢。” 邵柠喘了一阵,低头一看手里的糖人,瘪了嘴。 “糖人都跑掉了。”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邵柠手里的糖人在奔跑中掉了下去,此刻手里攥着的,仅剩一根光溜溜的竹签。 陈云甫伸出双手在邵柠面前晃了一下,而后便从身后变戏法般又拿出一个糖人。 一个一模一样的玉兔。 “呀!”邵柠眨眼,惊喜道:“你哪来的?” 陈云甫笑笑,冲邵柠招手:“来我就告诉你。” 许是想到了之前陈云甫那逾矩的亲昵,邵柠脸又红起来。 “不去。” “那我就自己吃了。”陈云甫拿起糖人作势要往嘴里塞,瞅着邵柠苦脸,面上就浮了笑。 可很快,陈云甫脸上的笑意便顿去,转而变为惊恐。 只见自邵柠的背后,数名顶盔掼驾的骑手正在踏街狂奔,沿途所有贩夫走卒无不吓得四散奔逃。 邵柠看到陈云甫发愣自己也是愣住,随后也听到了背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转首,吓住。 眼看着奔骑越来越近,邵柠陡觉得腰间被人搂住,随后便被挟着滚到地上。 一双惊呆的大眼,几乎近在咫尺的看着马蹄踏过。 地上的玉兔糖被踩得粉粉碎。 第四十章:历史的大幕缓缓拉开 “堂官、堂官。” 陈云甫还在闭目,被这一声呼喊吵醒,抬起惺忪的睡眼。 是面色匆匆的赵乾。 昨日休值本是打算逛一逛这金陵城,结果倒了大霉,遇到城中纵马的混账,为了救邵柠把胳膊都给蹭破了几层皮。 疼的一晚没睡好。 还好,也算是英雄救美。 想到昨晚上在邵家,那邵柠给自己上药时泪眼涟涟的样子,陈云甫觉得自己还能伤的再重一点。 顶得住! “堂官。” 见陈云甫还在发愣,赵乾赶忙伸手在陈云甫面前晃晃,急声道:“右佥都御史茹御史来了,点了名要见您,现在正在经历司等您呢。” 这下陈云甫总算是回过了神,连忙起身整理衣袍官帽。 确定没有问题后,拔腿便走。 心里一个劲的纳闷,茹太素来做什么,还点了自己的将。 赶等进了经历司的屋,陈云甫便看到葛思道敬陪下首,上首位坐着一个年逾六旬的干巴老头。 想必,这便是那茹太素了。 当下忙作揖见礼。 “下官陈云甫见过茹御史、葛经历。” 屋中正在交谈的两人缄了口,齐齐望向陈云甫,葛思道就笑着招手。 “云甫快来。” 陈云甫再揖谢礼,迈步走到葛思道身旁肃立着。 “你就是陈云甫?” 茹太素上下打量了陈云甫两眼,微微皱眉。 这也太年轻了吧。 这皱眉的神情自然被陈云甫看在眼里,当下心里就是一跳。 这新来的上司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吧。 拱手。 “下官正是。” 茹太素就站起身,不冷不热的说道:“既是你,那便随老夫走一道。” 你这莫名其妙的,老子跟你上哪去? 虽然心中更加困惑,可面上陈云甫还是老老实实道了声诺,只说要回照磨所交代一二,又被那茹太素挥手拒绝。 “老夫年轻时就在照磨所里司职过,那里没什么要交代的,让检校看着便是,你速速与老夫去刑部一趟。” 本来听前半段的时候陈云甫心里还多少带点不忿,可听到后面就顾不上生气了,而是呀然。 刑部? 脑子飞快运转,陈云甫便想到了大概。 等随着茹太素出离都察院,进入到茹太素的马车内,陈云甫就试探着开口道:“茹御史,此去刑部,是不是为了翁俊博的案子?” 茹太素那古井无波的老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丝波动。 “哦?你怎知晓的。” 见自己猜对了,陈云甫总算是多了三分底气,开口言道。 “茹御史来之前,邵侍郎一直都忙着浙江翁俊博一案,如今邵侍郎转任刑部,而您又来了都察院,那么下官想,为的还是翁俊博案,所以才敢斗胆猜测。” 见陈云甫猜了出来,茹太素便颔首,总算是对前者有了一分满意。 没看出来,这小子虽然年幼,但还是有三分机灵劲的。 “你猜的不错,邵侍郎这大半个月一直在日夜加点审讯翁俊博,案子已经有了突破的眉目,所以邵侍郎和老夫说及,从咱们都察院去些人配合着再审一次。” 从都察院调人去刑部审翁俊博? 只听这话,陈云甫心里就瞬间明白。 邵质看来是对刑部上下已完全的不信任了。 同时,陈云甫也明白为什么会点自己的将。 一旦案件真能有所突破,那么这份证供必然要迅速送进都察院照磨所保护起来。 当然,也可能翁俊博抖出来的料更猛,那就不需要送照磨所,直接送皇宫大内了。 就这般,一路上思绪万千的陈云甫跟着茹太素到了位于城西的刑部大牢,牢狱外,陈云甫看到七八个身穿都察院服饰的皂吏已经候着了。 还有一个着的是正五品御史袍戴。 “这位是浙江道监察御史余文新。” 茹太素做了简单介绍,陈云甫自是作揖见礼一番。 “不要多礼了,茹御史,咱们速速进去吧。” 这余文新顾不上叙俗礼,茹太素一到便催着往大牢里进。 “走吧。” 茹太素、陈云甫两人跟着进了大牢,十几名都察院的皂吏也是紧随其后,一直将三人护送进了最内里的一间牢房后方止住脚步,但也并未离开,而是留在了牢房外把守着。 这还是陈云甫第一次见到古代监狱。 可能是因为被关押者翁俊博的重要性很大,所以这间牢房和电视剧里的形象有些出入。 整体采光很好,面积也宽敞,除了一张床外,竟然还摆了一张桌子、一张条案,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一个刑具架、一个老虎凳。 此时此刻,老虎凳上正坐着一位,耷拉着脑袋,身上、腿上到处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口。 一看便是用荆条抽出来的,翻着发黑的血肉,散发着令陈云甫隐隐有些作呕的臭味。 想必,这个受刑者便是本案的主角,翁俊博了。 而在条案之后,居中坐着的便是邵质。 只是大半个月未见,邵质哪里还有早前的形象。 整个人精神同样萎靡,头发、胡子都一绺绺的黏连在一起,脸颊更加消瘦,且可能是因为长期在这牢里的原因,浑身上下多了许多阴戾之气。 “邵侍郎,我们到了。” 余文新打了声招呼,那邵质便扭头看了看陈云甫等三人,开口。 “坐吧,咱们开始。” 声音非常干哑,刺的人耳膜很不舒服。 “云甫。”邵质又言道:“今日,你来做文书,务必要一字不落的全部记下来。” 陈云甫忙应声:“是,侍郎放心,下官一定不敢有误。” 说罢,坐到条案一旁的矮桌后,铺纸提笔,静静候着。 如此,负责翁俊博一案的四人审讯组便算是正式成型。 主审官:刑部右侍郎邵质。 陪审官: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茹太素、浙江道监察御史余文新。 文书:都察院照磨所照磨陈云甫。 一名狱卒走了进来,将一桶凉水泼在了翁俊博的头上,霎时间,这个一直低垂着脑袋的伤痕累累的嫌犯苏醒过来。 “翁俊博!” 邵质一拍惊堂,厉喝一声:“今日,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了!” 陈云甫屏住呼吸,同样目不转睛的看向牢房中那个幽幽苏醒的男人。 他知道,随着翁俊博的苏醒,洪武王朝的瑰丽画卷已经撕开一角! 第四十一章:歇斯底里 刑部大牢,翁俊博睁开了眼。 继而被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疼痛所吞噬。 “痛煞我也~” 发出几声呻吟,这翁俊博猛的咳嗽几声,鼻腔中呛出血来,其容貌之惨,恍如厉鬼。 牢房中除了邵质,其余三人包括陈云甫在内都面露不适之色。 “翁俊博。” 邵质开口,声音冷如冰石:“负隅顽抗是毫无意义的,招了就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我招、我招。”翁俊博惨然一笑,言道:“都是浙江左参政喻金闾指使的。” 陈云甫赶忙将这个名字记下来,心里还想着看来这上大刑果然有用,翁俊博这不就招了吗。 拔出萝卜带出泥,有了第一个被供出来的,还怕不能一点点将所有嫌犯都抓出来? “喻金闾?” 案首之上的邵质却冷哼一声,随后更怒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攻讦陷害忠良?” 坐在邵质身旁的余文新亦言道:“老夫奉旨入京之前,喻藩台已经升任浙江右布政使了,喻藩台在浙江为官多年,官声素来清正有口皆碑,你如是想泼脏水,也该挑个合适之人。” “没错。”茹太素亦附言道:“老夫之前在浙江担任左参政之时,喻公为右参政,我俩共事数载,喻公为人清正廉洁,岂是你这等不法之辈可以诬陷的。” “既然几位上官都以他喻金闾为善,那罪下没什么好说的了。” 翁俊博惨笑一声,努力的仰起脖子说道:“来,请斩我首。” “嘭!” 邵质猛然一拍桌子,怒了:“翁俊博!” “你知不知道,就在上月,浙江一共有十七名官员、粮长、商贾死于非命,就在去年你被抓的第二天,你的亲弟弟就被人暗害溺死在了钱塘江之中! 为什么那么多人莫名冤死,就是因为你! 你如果还是不将幕后黑手供出来,就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继续枉死下去。” “我招了,你们不信而已。”翁俊博不置可否的说道。 “姑且就算那喻金闾真个是枉法之辈,就凭他一个浙江右布政使,哪里有能耐在户部清吏司过数,你的背后还有谁!” 翁俊博抬抬眼皮,沉默不理。 见翁俊博铁了心是不打算交代问题,邵质终于忍无可忍,喝道。 “来人!” 几名狱卒推门走了进来。 “继续用刑!” 听到用刑两字,那翁俊博的脸上浮现几分恐惧,可他还是咬着腮帮子并未求饶。 邵质带头走了出去,陈云甫等三人连忙跟上。 用刑,想想都难以入目,还是不看的省心。 牢房外,四人碰了头。 邵质哑着嗓音道:“几位,翁俊博之言可信否?” 连续用了十几天的大刑,那翁俊博才开口,供出了浙江右布政使喻金闾,说不准真的很有可能。 翁俊博的案子到今时今日都已经快两年了,总算是在连日的大刑伺候下供出了第一条大鱼,虽然在内心中,邵质三人都相信喻金闾干不出这种事来,但也何尝不也存了查一查的想法。 万一真的是呢。 三人相望对视,正打算表态,陈云甫却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三位堂官,下官有话要说。” “嗯?”听到陈云甫开口,邵质顿时皱了一下眉头。 这是什么案子,哪里轮得到陈云甫一个小小的照磨插话。 不过邵质虽然憋了下来,可一旁的余文新却没那么好心态,直接喝斥。 “一个小小的照磨,来此不过是行文书之责,哪里轮得到你说话,速速退下!” 翁俊博的案子给三人的压力实在太大,办不好可是要砍头的,所以脾气自然也都极差。 得亏还是邵质护了一句。 “说吧。” “是。” 陈云甫瞥了那余文新一眼,开口说道:“三位堂官,刚才那翁俊博招供之时意识似醒未醒,说的原话是,浙江左参政喻金闾。” 三人愣住,邵质猛然一拍脑门。 “是矣!他说的是浙江左参政喻金闾,而喻公是去年年底才由右参政接了茹御史之位升任的左参政,而这翁俊博,是去年初就被抓进了刑部大牢,他怎么知道喻公做了左参政!” 翁俊博连日承受酷刑,意识早就模糊,昏睡之际被一盆冷水交醒,说的话哪里还来得及过脑,完全是随口之言。 他去年被抓的时候,喻金闾还在做右参政,他便是要说,也应该说的是右参政而不该是左参政。 有人一直在给翁俊博通风报信! 邵质待不住了,拔腿进入牢房,陈云甫三人连忙跟上。 “说,谁给你通风报信!”邵质将审讯堂供展开在翁俊博的面前,怒喝道:“你怎么知道喻公做了左参政。” 那翁俊博先是一愣,随后面色亦是骤变,随后强行压回平静,装傻充愣道:“有吗?罪下不记得了,啊,可能说错了吧。” “你还敢嘴硬,说,刑部里,谁是你的同党!” “罪下听不懂!” 翁俊博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说什么也不承认,邵质气的跺脚癫狂,抓着翁俊博的衣襟一顿狂喷:“王八蛋,你要害死多少人才满意,你为什么就是不说,为什么!” 案子迟迟不破,邵家一家老小的命就都悬着。 这就是地狱天堂一线之隔,成则升官发财、败则全家遭殃。 而此时此刻的邵质根本不在乎升官发财,他只想保自己一家老小的命。 “邵侍郎,冷静、冷静。” 茹太素来劝,被邵质一把甩开,歇斯底里的吼着。 “你让我如何冷静,我一家老小的命都押上了。” 看到邵质如此癫狂失态,陈云甫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拉住邵质的手腕,同时转头看向翁俊博,沉声道。 “你虽然身在大牢之中,却有人在时刻和你通风报信,所以外界的情况你了如指掌,你不说,我想也是有原因的。 你是为了你家里人才咬口不说的是吧,朝廷和浙江当局到今时今日都没找到你的家人,在谁手里?” 外界的风既然可以传到翁俊博这里,那么一切都很好解释。 翁俊博的家人被抓、藏匿起来了,而且这个事翁俊博也知道,有人时刻在警告着牢里的翁俊博。 翁俊博只是惨笑一声,依旧沉默。 邵质颓然的松开手。 是啊,他在乎一家老小的命,翁俊博自然也在乎一家老小的命。 此案已是无解。 蓦然,邵质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来人,去请胡师傅来一趟。” 几名狱卒愣住,而后面露惊惧之色。 茹太素、余文新两人更是相劝道:“不可、万万不可啊。” 那刑架之上的翁俊博总算是变了脸,双目圆睁战栗不已。 陈云甫一脸的茫然,那什么胡师傅,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名字能把在场之人吓成这样。 第四十二章:陈云甫的建议 等陈云甫弄明白那位胡师傅的身份后,可算是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那么惊惧了,别说他们,就陈云甫弄明白后自己也哆嗦腿。 胡师傅的大名叫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很小的时候就入了刑部。 而他学的专业绝对令人毛骨悚然。 凌迟! 没错,胡师傅就是眼下大明王朝的首席行刑官。 代表着大明刑罚领域的天花板,类似于正高级技术人员。 凌迟这种高难度刑罚可不是一般人想学就能学的,按照江湖武侠小说里的说法,这门手艺,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 这门技术不好学,这个岗位他也不好干。 什么样的人才会被皇帝定凌迟? 谋逆、罪大恶极? 无论犯的什么罪,但有一点是必然,被凌迟的这个人一定是一个能把皇帝气到好悬背过去的混账。 皇帝得把犯人恨到什么地步才会下旨凌迟。 如此说来,行刑官这个岗位哪里是好做的。 皇帝下旨五千刀,行刑官要是三千刀就把犯人弄死,那行刑官就会被皇帝迁怒砍头。 因此,别看做刑部的主刑官每天无所事事,不用工作,到月领朝廷俸禄(相当于国家特殊津贴),但真来活的时候,一不小心都容易把命搭进去。 当然这胡师傅也不是全年无所事事,偶尔他也会在刑部教一些刑罚手段,自己也钻研钻研别的一些简单刑罚。 比如剐刑、剥皮、抽筋之类。 至于挖眼、拔舌、开膛破腹什么的那就更是信手拈来了。 丝毫不夸张的说,只要跟折腾人体有关的刑罚,胡师傅就是一部移动的百科全书。 现在翁俊博的拒不配合,已经将邵质逼到了悬崖边上,他没办法了。 既然酷刑都没用,那就让翁俊博体验一下生命不可承受之痛吧! 而茹太素和余文新之所以不同意,就是因为这样很容易将翁俊博折磨死,而一旦翁俊博死了,那这起案子也就彻底成了无头悬案,朱元璋一怒之下,他们仨同样是死路一条。 “进也是死、退也是死,没得选了!” 邵质红着眼,死死盯着翁俊博的双眼,一字一顿的切齿道:“老夫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招还是不招,再不说,老夫便要你生不如死。” 翁俊博嘴唇开始疯狂哆嗦起来,继而亦是歇斯底里的癫狂:“我死了,你们都得死,要给我陪葬,哈哈哈哈,来吧!来吧!” 全都疯了。 邵质红着眼就要下令,陈云甫连忙将邵质拉出牢房,苦劝道:“叔父,事犹可为、事犹可为啊。” 哪能由着邵质的性子这么玩,真把翁俊博玩死了,陈云甫害怕自己也会受到牵连,故而苦苦相劝。 “那翁俊博之所以不招,显然是为了其一家老小顾虑,咱们只要能把他的家人找到,还怕他翁俊博不招吗。” 找到翁俊博的家人? 邵质顿时冷笑起来:“如果能找到,便早找到了。” “咱们可以这样。”陈云甫凑到邵质耳朵边低语一阵,直把邵质都听的愣住。 “可行?” “哎呀,事到如今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若这都找不到,那咱们就告诉翁俊博,他家里人早被暗害了。” 邵质思忖片刻,咬牙跺脚道:“罢,就按你说的办,我这就入宫面圣,禀报此事。” 陈云甫作揖:“叔父且去。” “若此事办妥,贤侄,你便是老夫一家子的大恩人啊。” 这话说的,陈云甫腹诽。 冲你闺女咱俩也是一家子。 要不去再看看邵柠? 正想着呢,身背后的茹太素和余文新走了出来,陈云甫便冲茹太素拱手道:“茹御史,如无事的话下官先告退?” “去吧。” 茹太素忙着和余文新交流,自然也顾不上陈云甫,挥手。 等到陈云甫离开之后,那余文新叹了口气谓茹太素言道:“此番浙江出了那么大的事,下官担心,就算案子破了,咱们二人也得吃挂落啊。” 他们俩,一个是浙江道监察御史,一个是前浙江左参政,可都在浙江任职。 而且还都认识这翁俊博。 “吃不吃挂落的,老夫倒是不怕。”茹太素摇头:“老夫这一生起起落落也是看的开,大不了这官不做便是。 只是老夫担心,这件案子会殃及忠良。 如果户部真有人和浙江当地勾结侵吞国库,那户部这位恐怕就不只是和浙江一个省有龌龊,福建呢、四川呢、湖广、江西又如何? 万一是中枢腐烂带着地方一道上下其手,那户部的背后必然还有更大的黑手,案子可就更大、更可怕了。” 余文新抽了口子冷气,左右张望后小声道:“您的意思是,此案有可能变成第二起淮西案?” “因胡逆案而受到株连者数逾万人,淮西一批的开国元勋几乎累亡,这次翁俊博之案,单独看似乎只是小案,但深挖之后会变成什么样,谁还能说的准呢。” 茹太素幽幽一叹,愁绪万千:“国朝已无良才,科举又未重开,民盼治世、国盼贤良,不能再枉开杀戮了啊。” 两人心情都很沉重,相伴离开时再无多言。 而另一边的邵质此刻已经到了皇宫,在许久的等待中见到了朱元璋。 后者知道今天邵质要审讯翁俊博,因此一见面便开门见山道:“审的如何了。” 邵质哪敢隐瞒,实话实讲道:“臣无能,还是没能撬开翁俊博的嘴。” 说完便把头往地上一顿,等着朱元璋发火。 熟料朱元璋仿佛早已知道一般,语气里无丝毫怒气。 “既然没办好,那就做你该做的事去吧。” 邵质的额下顿时被汗水浸满。 什么是该做的事? 自尽! 邵质咬牙,大声道:“臣虽然没能撬开翁俊博的嘴,但陈云甫提出了一个想法,或可试试。” 此时此刻邵质也顾不上什么御前之礼,大声将陈云甫的想法说了出来。 “陈云甫提出,希望陛下下一道圣旨去浙江,就言翁俊博贪赃粮赋,罪大恶极,业已凌迟,诛三族,任何敢包庇窝藏其家眷者并罪夷族!” 朱元璋眯起眼睛,许久后才开口。 “聪明倒是聪明,呵。” 声落,朱元璋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让宋讷拟旨吧。” 身背后,邵质大呼。 “臣,谢恩!” 第四十三章:君子之风 邵府书房内,陈云甫面带尴尬的和邵质对面而坐。 而邵质的脸上则带着郁闷和愠怒。 两人都没想到的事。 从刑部大牢出来之后,陈云甫先是回了趟照磨所,将翁俊博的口供封存,而后坐到下班便匆匆忙到了邵府,想着带邵柠出去吃烤鸭。 小丫头哪里愿意,说什么也不给陈云甫这个机会,结果陈云甫就耍起了无赖,嚷嚷胳膊疼。 邵柠哪碰过这种无赖,只能求助邵子恒,后者属实是讲究,陈云甫这边眼色一到马上点头同意。 这还说啥,邵柠换了衣服,带着羞赧和对游玩的期待和陈云甫出了家门。 结果就能和刚从皇宫回来的邵质撞了个面对面。 当场差点把邵质气的脑溢血。 好家伙,自己在刑部住了不到一个月,自家闺女这就要被人拐走了? “马上给老夫滚回祠堂面壁去!” 邵质是个谦和君子,不便冲陈云甫这么位客人兼同僚发火,自然是只能喝骂邵柠。 小丫头吓得花容失色,委屈巴巴的扭头照做,只是临去前不忘狠狠剜上陈云甫一眼。 对此,陈云甫只能给到一个抱歉的眼神。 扭回头再看邵质,尴尬的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跟老夫进书房。” “诶。” 低头,如鹌鹑一般老实的跟在邵质身后进了书房,便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书房内的尴尬持续了很长一阵子,陈云甫实在是被邵质看的受不了,硬着头皮先开口说道。 “叔父今日怎么得闲回来了。” “怎么,闲老夫碍事了?”邵质冷哼一声:“老夫再不回来,我邵家的颜面怕是就要臭大街了。” 话说的虽难听,不过也能理解邵质此刻的心情,陈云甫唯唯诺诺不敢还嘴,只是讪笑两声。 晓得邵质心情不好,自己留着也是碍眼碍心,赶忙起身道:“那个叔父忙着,贤侄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你能有什么事,坐下。” 邵质直接拆穿了陈云甫想要偷遛的打算,毫不客气的说道:“你都有功夫带我闺女去吃烤鸭,没时间和老夫聊聊?” 正嘟囔着呢,邵子恒拎着一水壶推门走了进来,也是一脸的讪笑:“那个爹,我来给您添茶。” 一看到邵子恒,邵质那就更来气了,自己不在家,本指望邵子恒能守好家宅,也算是一个锻炼了,结果可倒好,差点连亲妹妹都送了人。 这是真败家子。 邵子恒赶忙为自己正名道:“爹,这不是昨日我们出府闲游的时候,云甫和柠儿碰到了在城中纵马的杀才,为了救柠儿,云甫还受了伤,我这,这才松了口。” 邵质听了这话便看向陈云甫,后者赶忙赔笑脸:“应该的,应该的。” 前者不再发火,感慨道:“如此说来,你于柠儿还有救命之恩。” “不敢不敢。” 陈云甫不敢贪这份功,连连摆手。 一旁的邵子恒暗自撇嘴,刚才谁一口一句胳膊疼的耍无赖,现在到了邵质这反而装起好人来了。 把茶添好,邵子恒不敢久待,连忙离开,重新将书房还给两人。 邵质又沉默了许久后,突然站起身,在陈云甫惊愕的眼神中一揖到底。 “嘭!” 陈云甫起的急,以至于将身后的椅子都给带倒,当下顾不得,只连忙去托邵质。 “叔父这是做甚,折煞侄儿,折煞侄儿了。” 邵质却是坚持着将礼行罢放起身,恳切道:“贤侄昨日救了柠儿,今日又救了老夫,于我邵家一家都有救命的大恩,老夫此礼当行。” 这说的前半段还能理解,后半段陈云甫就不懂了。 救你闺女的事是我做的,不过我啥时候救的你? 不过很快陈云甫就反应过来。 “陛下准了?” “准了。”邵质惊叹于陈云甫的机敏,由衷言道:“如果不是云甫你这个提议,今天便为老夫不禄之日。” 都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人了,说话还那么文绉绉,咋跟那翁俊博都一个德行。 陈云甫酸牙,不过还是先扶着邵质坐下,自己将椅子扶起,问着:“既然陛下准了,那这事说不准能办成。” 眼下,翁俊博一案最大的阻力在于翁俊博咬死口不供,而他之所以咬死口的症结在他的家人身上。 找到翁俊博的家人,这案子就能突破。 浙江当局的幕后黑手已经将翁俊博一家藏了起来,如果是藏起来的话,那么圣旨到浙江之时就是翁家人出现之日。 翁家一家上下二十余口,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藏到毫无踪迹可循无疑是不现实的,而藏匿着要并罪诛族,谁还敢藏? “你就不怕,翁家人不是被藏起来,而是早已全部死于非命吗?” “不可能。”陈云甫笃定道:“如今翁俊博在牢里,他背后的人想要翁俊博闭嘴,就必须证明翁家人在他们手里并且还得是活着,那如何能证明。” “亲笔信。”邵质点点头表示赞同,复又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可你同样也要知道,书信笔迹是很容易模仿的。” “有些东西只有翁家人知道。”陈云甫笑笑,自信道:“侄儿敢肯定,在每一封信里,翁家人都会说些只有他们一家人才知道的隐秘,翁俊博是个聪明人,他不可能只凭借一封毫无营养的信就相信幕后黑手。 因此,侄儿断定,翁家人一定还活着也必须活着,因为他们要是死了,翁俊博就不会再被幕后之人所掌控,圣旨一到,翁家人必能找到。” 邵质眼中的赞许之色愈浓,赞叹道:“贤侄有大才啊,如此老夫可以放心的将翁俊博交给你了。” “啊?” 陈云甫傻眼,委实是迷糊起来:“叔父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由你来暂代老夫,替做翁俊博案的主审官。” “万万不可!” 陈云甫吓得跳了起来,连连摆手。当下更是顾不上邵质身份,苦着脸道:“叔父,翁俊博可是眼下国朝第一大案,更是最烫手的一块山芋,侄儿不敢接也没资格接啊。” 他一个小小的照磨,去当翁俊博案的主审官? 开什么国际玩笑。 就算可以,但这种决定也不是邵质有资格定的,决定权在朱元璋! “正是因为他是烫手的山芋没人敢接,老夫才不得不托请你。” 邵质脸上浮出一丝笑,那笑容看起来如此淡然:“虽然陛下并没有说要停老夫之职,可老夫心里明白,老夫如今就是一待死之人。 案子破了,老夫余生如何也是等待圣裁,不破,便可直接自刎以全家人。 陛下准了你的提议,心里对你已是认可,如今我让你来代办翁俊博案,对你而言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办好了,功在你,你可青云直上,便是办不好,过在我,也是老夫替你而死。” 办好了,功在你,办不好,过在我! 这是邵质拿自己的命来成全陈云甫啊。 就是亲爹也不见得有那么好吧。 陈云甫当场傻眼。 便听那邵质言道:“没有云甫你,老夫今日已经死过了,现在多活一日陪伴家人,都是承了贤侄你的恩。 此事就这么定了,只要陛下不亲自下谕,你便来替做这主审一职,大胆去做吧,千刀万刃,都有老夫替你担着。” 陈云甫一直不懂什么叫君子之风,如今懂了。 所谓君子,不苟富贵,不惧生死,投我木桃当报之以琼瑶! 念此不复多言,起身一揖到底。 “侄儿必竭尽全力。” “好好好。” 邵质大笑,扶起陈云甫勉励道:“有云甫你在,老夫可以宽心矣。” 后者抬头,犹豫道:“那侄儿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那个,能不能别让令爱面壁思过了,到饭点该吃饭了。” 邵质一脸的豪情干云顿时僵住,许久后才放声大笑起来。 “臭小子,你自己去请吧。” 第四十四章:和翁俊博聊聊 虽然有了邵质自作主张的安排,陈云甫也不可能直接就跑去刑部自以为是的提审翁俊博。 自己眼么前还有一个照磨所呢。 总得先去找葛思道汇报一声。 而葛思道这边早就已经收到邵质打来的招呼,并没有说横加阻拦,当场就允了下来。 “照磨所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就让那赵乾暂时替你看着点便成,翁俊博的案子是刑部和咱们都察院最要紧的大事,你若是真个能办好,也是替咱们都察院争光,去吧。” 谢了葛思道,陈云甫回到照磨所,找来赵乾说道:“这几天你替我看好照磨所,我要去刑部办些事。” 赵乾知道陈云甫是有大关系的人,所以也不敢多问,连连点头应下。 “堂官且去忙。” “辛苦你了。” 陈云甫把该交代的事交代完,心里也就算踏实下来,左右看看没了事,这才离开照磨所,往那刑部大牢而去。 有邵质和茹太素的批条,相当于刑部、都察院这两边都予了陈云甫特权,刑部大牢当然不会阻拦,几名狱卒亲自护着陈云甫进到翁俊博的牢房。 “我等就在外守着,上官有什么指派的呼一声,下吏等马上进来。” 狱卒班头在陈云甫面前亦是谦卑的很。 前文说过,狱卒虽然在刑部当值,但是他们的组织关系隶属于都察院司狱司,因此陈云甫算是他们半个顶头上司。 “有劳。” 陈云甫客气颔首,那班头便拱手告辞,临到门前还不忘回头补上一句:“上官,下吏贱姓吴,单名一个昭字。” 这班头倒是机灵,看出陈云甫来头不小,知道为自己争个机会。 陈云甫笑着点头道声记下了,那吴昭就喜不自胜离开。 牢房里,便只剩下陈云甫和那翁俊博。 后者被拷在刑架上动弹不得,不过人是醒着的,眯着眼睛看向陈云甫,哑着嗓子道:“我记得你,前些日子来的那个文书官对吧,你来作甚。” “我来办你的案子啊。” 陈云甫拉了一把椅子坐在这翁俊博面前,道:“现在我是你这案子的主审官了。” “你,主审官?”翁俊博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出声:“笑死我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罢了,莫在这里逗我耻笑,速速离开。” “怎么,你不信?” 陈云甫也不气,喊了声吴昭,马上那吴昭便带着几名狱卒走了进来。 “上官,可是这混账出言不逊。” 才刚出去就被喊进来,吴昭还以为是翁俊博对陈云甫喷了什么垃圾话,当即就表现道:“看下吏不把他嘴里的牙给敲碎几颗。” 这年头当差作风都那么凶残的吗。 陈云甫赶忙拦住,言道:“不不不,找你们来是想说这屋内气味实在难闻,你着人来打扫一番。” 好端端的,打扫什么屋子啊。 吴昭有些郁闷,不过还是照做,表态道:“是,下吏这就去做。” 说话间就要出去准备,又被陈云甫喊住。 就见陈云甫从袍袖中拿出了几张面额一百的宝钞。 “另外,你差人买些酒肉来,我请咱们这位翁参议喝一杯。” 吴昭连忙道:“下吏身上有钱,这便去买。” “拿着,你们一个月才多点俸钱。”陈云甫将钱直接塞到吴昭手里,挥手:“快去。” 手里捏着钱,吴昭愣了有一阵后才醒过来,诶了一声忙跑出去。 “倒是没看出来,你岁数不大,心性倒是不错。” 翁俊博咳了两声,言道:“那日看你岁数那么小就做了朝廷八品官,老夫还当你是个权贵家的纨绔娃娃,看来倒是老夫走眼了。” 又咳上两声,翁俊博继续说着:“不过,别想着请老夫吃顿酒肉,老夫就会招供,所以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无用。”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请你吃饭,图什么似的。”陈云甫撇了下嘴,笑笑:“其实你我都知道你不招供的原因是什么,无非就是担心你自己的家人。 说实话我支持你现在正在做的。” 我支持你现在正在做的! 翁俊博愣住了。 一个审讯他的人,一个代表朝廷、律法、正义的执法者,竟然说支持他这个罪犯正在做的事。 “你别误会,我说的可不是支持你贪腐。” 陈云甫摆手,解释道:“我支持的,是你现在为了家人安全而拒绝供述的行为,说实话,如果我换作你的话,我也不会招的,但我不如你勇敢和坚强,我怕我受不了那么疼的大刑。” 翁俊博笑了起来,突然发现眼前的陈云甫怎么看怎么顺眼。 “你看这样如何,等我找到了你的家人,咱们再谈如何?” 陈云甫诚恳道:“到那个时候你也就别端着了,咱把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如何,我保证,只要你说,我一定去找皇帝陛下为你求情,说不准,连你都不用死。” “胡说。”翁俊博说这话的时候在笑,但不是嘲弄,而是一种很放松姿态的笑,就像,就像。 朋友之间的玩笑? “老夫贪赃受贿万石不止,按我大明律,剥皮实草都得上千回打不住,你还想保我不死?” “戴罪立功嘛。” 陈云甫到不甚在意,语气还是很轻松的说道:“你固然是该死不假,但比起你身后那个盘根错节的巨大利益集团来言,你和我一样,咱俩就是一双小苍蝇而已。 打老虎才有成就感,你说对吧。铲除掉你身后那个巨大的利益集团,能帮助咱们大明朝挽回多少损失,比起那些巨额的国家财产,你这点过错就不值一提了,说不准皇帝还真能赦免你。” 说话间,陈云甫起身拿起桌上的茶碗倒水。 “那老夫借你吉言吧。” 翁俊博亦是笑呵呵的说道:“你一口一个利益集团,那你说,我身后那个什么所谓的利益集团都有谁啊。” 陈云甫端着一个茶碗走到翁俊博面前递到后者嘴边,翁俊博大口饮起来,喝干后哈出一口气。 “谢谢。” “不用客气。”陈云甫坐回自己的位子,好整以暇的看向翁俊博,缓缓开口。 “郭,桓!” 第四十五章:翁俊博‘死\’了 牢房内,气氛稍有些压抑。 随着陈云甫口中吐出郭桓二字后,翁俊博的脸上就开了锅。 先是震惊,随即恐惧、怀疑、犹豫,最后归于平静。 “谁?” 归于平静之后的翁俊博装作没有听清的样子,还煞有其事的问了一句。 “郭桓,户部左侍郎郭桓。” 陈云甫这次说的更加清楚,连着官职都给报了出来。 “胡扯。”翁俊博直接反驳,绝口不认:“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云甫乐了:“你还装的挺有模有样,有没有郭桓,咱俩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我也不怕给你交个实底,我们都察院已经掌握了郭桓涉案的大量证据,随时都会将他抓起来,到时候他要是招了,可对你很不利......” 侃侃而谈到了最后,陈云甫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看到了翁俊博在笑,那笑容里带着玩味和嘲弄。 看来是没诈住。 都察院有个屁的证据,有证据的只是陈云甫自己而已。 至于他的证据从何而来,史书上明明白白记着呢。 陈云甫刚打算开口再唬这翁俊博两句,牢房门被推开,那吴昭带着几名狱卒拎着吃的喝的一堆东西走了进来,陈云甫便缄口没有再说。 “上官,下吏买了只烤鸭,又买了羊肉和一些小菜,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要是有不喜欢吃的,您就和下吏说,我再去买。” “成,辛苦你了。” 陈云甫伸手打算接过酒菜,那吴昭已经很明眼的招呼人收拾出桌子碗碟,将其全部摆放好,当然也不忘斟上酒水。 忙活完这一切之后那吴昭又马上带人离开,不敢打扰陈云甫。 “我喂你吃。” 宁愿自己动手喂,陈云甫也不可能让吴昭等人把翁俊博放开。 开玩笑,那翁俊博正直四十来岁的盛年,再是伤痕累累,欺负他陈云甫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还不跟捏小鸡一样。 万一要是翁俊博把他劫持了想要逃出去怎么办。 陈云甫想想,自己的小命可没有翁俊博案对大明重要。 还是别装逼的好。 翁俊博看来是饿极了,陈云甫给他撕了一个鸭腿,他几口就啃的精光。 “慢点,没人跟你抢。” 这般饿死鬼投胎的德性,陈云甫都怕把他噎死,便将酒给他端了过来,翁俊博亦是一口饮尽。 “畅快、畅快!” 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喝过酒的翁俊博连喝了三碗,吃了整整一只烤鸭和两个馒头,这才畅快的打出一记饱嗝。 “甭管你安的是什么心,冲这一顿饭,我翁俊博欠你一人情,只可惜这辈子是没机会还了,下辈子吧。” “你看你,总是那么悲观。” 看翁俊博吃的那么香,陈云甫自己也觉饿了,便也吃起饭来,倒也不忘说道翁俊博几句:“我不说了吗,只要你肯招,把背后那些个真正的混账供出来,我绝对替你求情。” “再说吧。” 翁俊博努努嘴:“今天白瞎了你一顿饭,什么也没问出来,还是抓紧回家歇着吧。” “成,那我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陈云甫拍拍屁股起身,走出这阴森湿冷的牢房,那吴昭一直在门外守着,看到陈云甫出来赶忙上前。 “上官。” “把这牢房给拾掇出来,那什么刑架也给撤了,以后也用不到,该招的时候他自然会招。” “诶。”吴昭哪里会有什么二话,当即便一口应了下来。 陈云甫迈步向外走,结果在刑部大牢外遇到了一个熟人。 刑部左侍郎杨汝贤的公子杨杰。 也是那日钱易找陈云甫吃饭时在场之人其中一位。 “哈哈,云甫贤弟。” 见陈云甫出来,那杨杰就一脸带笑的走上前,热情言道:“怎么来了刑部也不和我说一声,我也好招待一番不是。” 他说的轻巧热情,可陈云甫却下意识的心中一紧。 自己可是来刑部办案的,而翁俊博案又是刑部并都察院第一要案,这杨杰照样能收到风。 这不,都跑到刑部大牢外蹲点守着自己了。 “小弟只是来看看而已,哪里敢叨扰杨兄。” “贤弟谦虚了。”杨杰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假笑,道:“我可是听说,你今天来是找翁俊博的。” “有吗。” 陈云甫眨眼:“小弟自己都不知道。” 气氛稍微沉默了一阵,那杨杰突然大笑起来:“你看你看,咱们说这做什么,搞得如此紧张,走,为兄请你吃酒。” “小弟家中还有事,要不咱们,改日?” 杨杰脸上有些挂不住,笑容也逐渐褪去,冷言道:“贤弟这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为兄啊。” “不敢不敢。”陈云甫连忙摆手:“小弟确实家中有事,不便而已,改日,改日我请。” “不用了。” 杨杰此刻的声音已是彻底冷了下来:“我知道你曾经在皇宫里为孝慈皇后诵守半年,是有圣眷在身的人。 但哥哥是过来人,告诫你一句,有圣眷不代表就能自以为是,你还小,这案子的水又太深,很容易没了顶。” “你口中的这案子是什么案子?” 陈云甫扭半个身子指向大牢的方向,笑问道:“翁俊博?” “我有说吗?”杨杰冷哼一声,直接转身离开,到马车旁时停下脚步,扔下一句话:“你心知肚明,听我句劝,回你的都察院去,哦对,或者你也可以和我一起走,吃个饭听个曲。” “多谢杨兄好意,不过还是算了吧,咱俩不同路。” 目视着杨杰乘车离开,陈云甫面上顿时露出凝重之色,当下离开后直奔邵府找到邵质说及此事。 “你怀疑,刑部左侍郎杨汝贤也涉案其中了。” 虽是问话,可邵质的语气却是陈述之态,不待陈云甫给出回应,邵质自说自话的点头:“老夫也一直有这个怀疑,自打老夫上任刑部之后,这杨汝贤就多次隐晦的过问翁俊博一案,想从老夫这里探一些口风。 只是没想到那杨杰竟然都直接找到了你,看来,有些人坐不住了。” “圣旨去浙江的事,他们知道吗?” “圣旨是明发,怎么可能瞒。” 邵质蹙起眉头,有些忧心:“这样一来,咱们的计策恐怕未必能行。” 两人对坐正自发愁,邵子恒在门外急声道。 “父亲、御前司的公公来了。” 邵质和陈云甫都惊起,连忙起身出门去迎,正撞上。 不是相熟之人,陈云甫在皇宫里也没见过。 甫一见面,便听这位太监言道。 “两位,皇爷让奴婢给二位带句话,翁俊博已经死了。” 翁俊博已经死了? 邵质与陈云甫对视,都懵住。 第四十六章:大明行刑官胡师傅 “翁俊博人呢?” 刑部大牢内,陈云甫揪着吴昭的襟口,一脸的焦惶和紧张。 昨夜御前司来人递了朱元璋的话,说翁俊博已经死了,陈云甫和邵质谈了一夜,都认定翁俊博并不是真的死了。 邵质在最后叹了一口气。 “老夫命数已尽,贤侄毋要管老夫了,老夫只求,若是可以,贤侄能保下子恒和柠儿便好,不让他们受老夫连累,发配边疆,尤其是柠儿,发配边疆还不如一死来的痛快。” 当时陈云甫就表态,一定会尽全力。 所以才有陈云甫一大早来到刑部大牢查看,结果却扑了一个空。 原本关押翁俊博的牢房已是空空荡荡,人不见了! 吴昭先是摇头,而后又赶忙开口说道:“下吏听说,翁犯今日凌晨就被锦衣卫给带走了,下吏也确实只是听说,实未亲眼见到,上官,北镇抚司要带人,下吏们哪里敢拦啊。” 北镇抚司。 陈云甫只好松开手,看来这起案件朱元璋已经对邵质极不满意,于是打算亲自来办了。 不能让北镇抚司办! 这不是陈云甫狂妄,打算和朱元璋打擂台,认为自己比朱元璋或者北镇抚司更有能耐,而是冲一点。 一旦北镇抚司钦办,那无论案件破与不破,邵质都是死路一条! 现如今,邵质在朱元璋心里已经被打上一个办事不力的形象符号,可以说朱元璋对邵质的所有忍耐都已经消磨殆尽,这次让御前司指使北镇抚司介入就是信号。 就算案件破了,邵质也是死。 让你办两年都没办好,北镇抚司接手就破了案,那么,是不是你邵质和翁俊博一案也有牵连? 要是案件不破的话,那甚至有可能不是死邵质一个人。 老邵一家是陈云甫还俗之后在这个时代结下的第一份交情,但凡陈云甫有一点人情味,也做不出眼睁睁看着老邵一家死光光而袖手旁观的事来。 去北镇抚司! 陈云甫也是傻大胆,真个就能从刑部大牢出来后直奔北镇抚司而去。 然后,就被毫不客气的拦了下来。 “何人如此大胆,敢擅闯北镇抚司!” 大门外,几名锦衣卫喝住了陈云甫。 若不是看后者身上穿着朝廷正八品的官袍,此刻都该拔刀相对了。 “我......” 陈云甫张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说,正急的脑门冒汗,结果却见到从那衙门里走出一人,顿时两眼冒光,呼喊道:“毛将军!” 原来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毛骧从衙门中走出。 这就看出陈云甫之前在皇宫里待那半年的隐性价值了。 那半年,陈云甫待在静心堂,天天见到的不是朱标这么位太子,就是宝祥这位御前司总管太监,偶尔甚至还能见见朱元璋。 毛骧这位锦衣卫都指挥使,放在皇宫外,那名头足够威震全国,是顶了天的人物,但是在皇宫里,陈云甫和这位毛大将军还真经常打照面。 听到呼喊,毛骧也看到了陈云甫,当下先是一愣,而后走过来面带微笑。 “原来是小大师,小大师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们北镇抚司了。” 陈云甫犹犹豫豫了一阵,而后才硬着头皮的说道:“毛将军,下官之前不是在都察院司职吗,那翁俊博的案子是下官随刑部邵侍郎、都察院茹御史一起办的,现在翁俊博人不见了,下官、下官听说是咱们北镇抚司给带走了?” 毛骧倒是干脆,直接点头就认了下来:“是啊,人是凌晨从刑部带走的,现在就关在诏狱里,怎么,你想见他?” 陈云甫双眼一亮,满是期许的说道:“能见?” “别人见不了,你道明小大师要见,我还能不给这个面子?”毛骧哈哈一笑,揽住陈云甫的肩膀就走,言道:“不过我得先提醒你一句,最好别见,哥哥怕你受不了。” 陈云甫眨眼,见个人而已,有什么受不了的。 哦,可能是锦衣卫上大刑了吧。 “没事,下官这些日子在刑部也见多了大刑。” 陈云甫拱手:“只要毛将军愿意带下官去见上翁俊博一面,下官感激不尽。” “既然你坚持,那我带你去。”有亲随给毛骧牵了两匹马来,毛骧问道陈云甫:“大师会骑马吗?” 陈云甫面露窘色,赧然道:“未曾学过。” “那就和某同乘吧。” 毛骧伸手,一把将陈云甫拽上马来,勒动丝缰胯下战马便迈开四蹄,狂奔起来。 其后,十几名亲卫可就没有这城中骑马的待遇了,只能甩开两条腿跟着跑。 大冬天的冷风瞬间一股脑打在陈云甫脸上,像刀子似的割的陈云甫脸疼。 好在北镇抚司本就坐落在离着城门不远,要不得多久就出了城。 诏狱在城外,一个由重兵把守的禁忌所在。 这是陈云甫第一次见识到传说中的诏狱,那个只存在电视剧中的所谓天牢大狱。 倒没有多少阴森恐怖,不过通体上被黑漆所包裹的建筑整体却给人一种极其压抑的感觉。 诏狱里的看守很多,但走在诏狱里,耳边却听不到任何人的交谈。 锦衣卫和刑部的狱卒完全是两种工作状态,这些锦衣卫只是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像个泥胎雕塑一般肃立。 “诏狱是今年才建成的,到现在才使用不到半年,所以基本没关过什么犯人。” 毛骧指着一间间空荡荡的牢房像陈云甫介绍道:“不像刑部大牢,当年胡逆案时,整个刑部大牢都关满了犯人,多到塞不下的甚至用了东校场的营房。” 正介绍着,迎面走来一个二十七八岁许的男人。 这个男人长得俊俏,气质也很是文艺儒雅,皮肤白皙,但有些像是常年不见阳光那般不健康的白,而最让陈云甫诧异的,还是这男人留的是短发,颔下更是无须。 这在古代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毁的时代背景下,显然是很稀少的特例。 难道,这是个太监? 陈云甫正诧异着呢,身边的毛骧已经开了口。 “胡师傅怎么出来了。” “下官还有些东西落在了刑部,去去就回。” 陈云甫瞪大了眼,这么一个像是儒生士子的男人,竟然就是刑部那位传说中的行刑官胡师傅? 等等。 他为什么会在这! 第四十七章:好奇心害死猫 自打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胡师傅之后,陈云甫就开始替那翁俊博担心起来。 胡师傅竟然到了诏狱,那必然是冲翁俊博来的。 “不会真准备把翁俊博给凌迟了吧。” 一想到凌迟这两个字,陈云甫就觉得自己腿肚子有些发抖,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毛骧会同自己讲,最好别来诏狱,可能会受不了。 “毛将军,那胡师傅为什么会在这。” 虽然心里已经猜到了结果,可陈云甫还是在吞口口水后,硬着已经发麻的头皮问向毛骧。 “呵呵,还能为什么,咱们大明朝现在还有哪位不开眼的东西,配得上胡师傅亲自出手。” 毛骧带着陈云甫进了一间行政室,亲手给后者倒了杯茶:“咱们先坐回,等胡师傅回来,咱们再去观刑,看看咱们胡师傅的手段高超。” 咕咚一声,陈云甫重重吞了一口口水,紧张起来。 “毛将军,能不能先别......” “这是圣谕。” 毛骧看了一眼陈云甫,后者便赶忙闭上嘴。 既然是圣谕,那就没得商量了。 双手捧着茶碗,陈云甫只觉得自己脑子都开了锅。 完了,完了。 自己还想着能不能拖一段时间,等去浙江的锦衣卫将翁俊博家里人找回来,自己再撬开那翁俊博的嘴,现在可好,那翁俊博都上了行刑架,即将体验一次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好一阵,陈云甫才听得屋外有脚步声响,紧跟着便是那胡师傅推门走了进来。 “毛将军,下官回来了。” “好,好。”毛骧站起身:“那咱们现在过去?” “还是得劳毛将军和、和这位堂官再等一阵,下官得先去沐浴换身衣服。” 胡师傅看了一眼陈云甫,心里很是惊诧。 这诏狱怎么还有个孩子。 而且,竟然还穿的八品官袍。 他这边揣测着陈云甫的身份,陈云甫同样腹诽着这胡师傅。 行刑前还得沐浴更衣?你还挺有仪式感啊。 看来这胡师傅是真把自己当成艺术家了。 果然,任何事只要干到极致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没事,胡师傅且去。” 毛骧是一点都不急,又坐下和陈云甫闲聊起来,可咱们的陈云甫此刻哪里还有闲心,只觉得虽然是坐着,但一双腿总是不自然的打着哆嗦。 硬撑了能有两刻钟,才有一名锦衣卫来报,说是那胡师傅已经去了牢房,请毛骧两人过去。 “走吧。” 毛骧将茶一饮而尽起身,偏首就看到陈云甫脸上神情不定,遂笑道:“要不,大师在这里等着?” 后者咬咬牙,拱手道:“毛将军,能不能在行刑前,先让下官和那翁俊博聊两句,若是可以不动大刑就让其开口,岂不更好?” 心里,陈云甫已经存了主意,只等见到翁俊博,就诓骗他说其家人已经尽皆被其幕后之人害死。看能不能诈破翁俊博的心里防线,让其说出实情。 毛骧笑笑,不过什么也没说,只是带头走了出去,陈云甫连忙在其背后跟上。 两人一路走过几十间囚室,进到尽头最里间。 推门。 很大的一间牢房,四处墙上开了十几个窗户,所以阳光也是极好,映照的这间牢房很是明亮。 牢房内立着一刑架,刑架旁是一个木制的小推车,摆放着林林总总几十把大小规格不等的刀具。 最大的约莫七八寸长短,最小的甚至不到三寸,其刀刃之薄如同蝉翼。 而在这牢房内,陈云甫看到了除胡师傅之外还有一人,站在墙角处静立着,不知是做什么的。 当然,此刻陈云甫最关注的还是刑架上绑着的翁俊博。 后者耷拉着脑袋,整个人被脱的一丝不挂。 嗯? 陈云甫突然皱起眉头。 这刑架上的‘翁俊博’浑身上下怎么一处伤口都没有? 那在刑部受刑落下来的伤呢。 总不可能一夜之间全好了吧。 “这不是翁俊博。” 陈云甫扭头看向毛骧,后者便笑了起来:“我也没说过今天是给翁俊博上刑啊。” “那这、这是谁?” “这是一具尸体,昨日夜里才死的,还算可以一用。” 这时候胡师傅开了口,拿着一把精度尺在这具尸体上不停测量着,同时嘴里说道:“不过你也可以当他是翁俊博,今天,就是把他凌迟之日。” 陈云甫是越听越迷糊,什么叫当这具尸体便是翁俊博。 “接下来下官要行刑了,两位上官请坐,时间长着呢,要是饿了那桌上有点心可以对付一二。” 这个时候陈云甫才算注意到,房中的桌子上竟然还摆了吃喝之物! 谁观凌迟之刑,还能吃的下东西! 陈云甫正自腹诽,就看到那胡师傅开始动刀给这尸体剃发,心知马上就该是动那凌迟之刑,连忙起身。 “毛将军,那个,下官在外面等您。” 毛骧哈哈一笑,知道陈云甫怕是不敢看,便摆手:“可,小大师且先去,我也就欣赏一阵便走。” 这话说的,陈云甫嘴角直抽。 什么叫个欣赏一阵? 不在多想,陈云甫转身离开,才走到之前待的那屋子外,耳边就听到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啊~!!!” 这惨嚎声可谓是尖锐响亮,直贯耳膜,惊得陈云甫下意识扭头看向牢房的位置。 不是一具尸体吗? 很快陈云甫就明白过来,怪不得之前在那屋子里,还站着一个人。 怪不得胡师傅说,姑且把这具尸体当成翁俊博。 感情这具尸体加上墙角那个当‘传声筒’的锦衣卫合在一起,可不就是‘翁俊博’吗? 草,真会玩! 陈云甫在屋子里坐立不安,耳边全是那凄厉可怕的惨叫声,听的人心里一个劲发毛。 后面,惨叫声开始变得嘶哑,也逐渐变得微乎其微,陈云甫才算是好受许多。 就这么等着等着,也是昨夜一夜未眠,加上这一天担惊受怕、紧张忧心,陈云甫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陈云甫才幽幽醒转过来。 摸摸肚子,早已饿的咕咕直叫。 陈云甫左右看不到毛骧,便出门去寻,一路便寻到了那牢房。 门没关,陈云甫守在门外喊了两声。 “毛将军、毛将军?” 没人回应,陈云甫紧张的头上冒汗,又不敢进去,生怕看到什么恐怖景象,便微微推开一丝缝,大着胆子看了一眼。 牢房内很干净。 什么都没了。 这下陈云甫心里才算松了口气,推门走入。 人呢? 屋子里干干净净,连着地面也是如此,除了桌子上之前那用来盛放点心锦盒。 “嗯?怎么还多了一盒?” 陈云甫饿极了,打开来就拿出几个绿豆糕来吃,正吃着呢才注意到,在这个盛放点心的锦盒边上还多了一个。 难不成是毛骧之前看饿了,又要了一份? 陈云甫迷迷糊糊的如此想,便伸手将那锦盒打开。 !!!! 这锦盒里哪是什么狗屁点心,而是陈列摆放整整齐齐,一层一层的。 肉丝! 哪来的肉丝还用想吗! 陈云甫面上阴晴转换,时红时绿,持续了足足一阵。 “呕~!” 陈云甫猛然偏头,哇哇大吐起来。 这呕意来的如此迅猛又强劲,甚至从鼻腔中喷出。 那个酸爽劲可别提了。 直到将胃里能吐的东西吐个干净,陈云甫才长出一口气,直起腰,眼神完全下意识再去瞄一眼。 而后。 “呕~!” 一边吐着,脑子里一边想着,臆测着行刑时的场面。 一时间连饿带吓,陈云甫只觉眼前一黑,嘭的一声,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第四十八章:找到了! 浙江,杭州城外林中别院。 背靠西湖秀美风光,只不过此处聚集的众人,似乎都没功夫欣赏。 这人群中心多为中年乃至老者,只在外围有约摸几十名腰间挎刀的年轻家丁同行护卫着。 “旬日前,锦衣卫就到了咱们杭州,带着当今万岁的圣旨,要找翁俊博的家人,诸位怎么看,这人咱们也藏两年了,是交还是不交啊。” 领头一名老者穿着厚厚的绒氅,内里是锦绣绫罗,虽然没有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图案,但依大明律,能穿罗袍的必是朝廷官员。 老者左右身侧都簇拥着不少人,近处一山羊胡男子呵了一声。 “人交出去,您老就不怕那翁俊博松口吗。” “翁俊博已经死了,圣旨不是写的明明白白吗,凌迟处死。” 中年男子道:“能信吗,万一是诓咱们的怎么办。” 老者道:“杨汝贤传了信,确实死了,北镇抚司把翁俊博带去了诏狱,凌迟之日,那翁俊博的惨叫声十里可闻,且有暗子通报,死的确实是翁俊博。” “当真凌迟了?” 右手一方脸男人大惊,咂舌道:“也难为翁俊博受那么大的罪,不过叔父,这可是凌迟,翁俊博愣是没招?” “要是招了,咱们诸位还能在这逛西湖游景吗?” 老者失笑开口:“杨汝贤还能信送出来,说明翁俊博没招,不然,咱们看到的就不是杨汝贤的信,而是他的脑袋了。” 众人皆点头,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 “既然翁俊博没有招,那他的家人留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还交出作甚,杀了不更省心。” 山羊胡男子出了一个主意,被老者喝斥道:“糊涂!” “圣旨写的明明白白,诛翁俊博三族,可见陛下恨其甚深,这口气郁在陛下心中,若是出不去,来咱们杭州的锦衣卫能善罢甘休吗。 真个见不着人的话,这队锦衣卫就会一直搜下去,万一手下人做的不够干净,再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让那群锦衣卫咬住不放可如何是好,夜长梦多啊。 还是寻个时间,将这群人交出去,好让这群锦衣卫带回京交差。 反正他们去了京城也是死,咱们何必亲自动手。” 现在谁都知道朱元璋恨翁俊博入骨,誓要把翁俊博一家杀个干净出气,锦衣卫当然要尽心尽力来办,如果找不到翁俊博一家,那锦衣卫就不会走。 一旦掘地三尺的找,老者就怕夜长梦多,万一找出了一些线索牵连到他们头上怎么办! 索性还不如把人交出去,好让锦衣卫赶紧离开来的好。 众人一想也确实在理便都纷纷点头。 “既如此,那就按您说的办,咱们把人交出去,我差人去办。” “嗯,抓紧办了,咱们也省心。” 老者伸伸手,一旁的随从捧着一碗鱼食靠近,老者抓上一把撒进湖中。 “翁俊博还算是条汉子,两年了,愣是没松口,说起来,最可恨的还是那严震直个狗杀才,说起来,咱们对他也不错啊,怎么就咬着这事不松口呢。” “当初就该把他给杀了。”方脸男恨的咬牙切齿:“给脸不要脸的狗东西,没有咱们,他连口屎都吃不上,如今还敢出卖咱们。” “严家是咱浙江的大族,家底厚做人难免猖狂些。” 老人呵呵一笑,倒是不甚在意:“他严震直天天待在杭州城里不出去,府内家丁数百,想杀他?难于登天,咱们又没有本事调浙江都司的兵进城,暂时留着他一条命,咱们不收,天也会收他的。” “嗯。” 众人不复多言,庞大的队伍开始沿着这西湖畔观起风景来。 而在翌日,奔赴杭州的锦衣卫就在城外发现了被蒙住眼睛、捆缚起来的翁俊博一家数十口人。 “现在不是查幕后之人的时候,撤,先回京。” 领头的锦衣卫千户也不耽误,并未打算留在杭州继续追查下去,直接领队将翁俊博一大家子全给带走。 而在此时的金陵,陈云甫还躺在家里‘养伤’呢。 那日在诏狱里受了惊吓之后,陈云甫一连几日都水米不进,偶尔进一点流食也是大吐特吐,邵质给请了京中名医进行诊治,开了几剂安神的方子加上修养旬日才算缓过劲来。 饶是如此也是全身无力,也是点背,又发了低烧。 玲儿天天守在床边伺候着。 “这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仰面躺在床上,陈云甫苦笑不已。 不就是一个凌迟吗,自己还没有亲眼看着,只是看了一下胡师傅的‘战利品’就被吓成这样,属实是丢人。 怪不得古代造反者都时刻带着毒药,一旦事败直接服毒自尽。 这种酷刑有伤天和都说轻了,简直就不是人能遭的罪。 “翼王石达开是怎么扛下来还不叫痛的。” 想起史书上记载石达开遭受凌迟,不叫痛不求饶,陈云甫就打心里直打哆嗦。 真,千年第一硬汉! “公子,该喝药了。” 门开,玲儿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跪在床榻边来给陈云甫喂药,后者早前说过几次,可这玲儿依旧我行我素,陈云甫自己又没力气坐起来,只能由着她去。 心里觉得很是别扭。 张开嘴,陈云甫一口一口的喝着,药很苦,苦的陈云甫一直皱眉。 才喝了一半,陈云甫就叫苦起来。 “玲儿姐,能不喝了吗。” “不行。” 玲儿摇头:“不喝药公子何时才能好,还是喝了吧。” 陈云甫没了办法只好捏鼻子继续往肚里吞,此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陈云甫偏首去看,就见邵子恒一脸兴奋的闯了进来。 “云甫、云甫,好消息,那翁俊博一家被押回来了!” 本四肢无力躺在床上的陈云甫腾的一下就蹦了起来。 终于找到了! 第四十九章:无人贪功 站在刑部大牢外,陈云甫心里满是对朱元璋的佩服。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放出翁俊博假死的消息,配上一纸圣旨去浙江,人自然就被交了出来。 只要翁俊博死了,那么他家里人就失去了价值,幕后之人自然不会硬着头皮继续藏匿。 这不就把事办好了吗。 “我咋就没想到呢。” 陈云甫挠头,这也不算是多么高深的伎俩,可自己就是疏忽了。 人朱元璋每天那么忙,百忙之中抽个空出来就能把这事办好,可见自己与老朱的差距那真不是一星半点。 自己平时还是太松懈了,要引以为戒。 正想着,身后来了一辆马车和数十名锦衣卫,陈云甫回头看,正看到骑在高头马上的毛骧,忙上前见礼。 “毛将军。” “小大师。”毛骧笑着翻身下马,冲自己身后的马车一努嘴:“人呢我给你带来了,剩下的审讯还是交给你们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来做吧。” 人,什么人? 陈云甫有些迷惑不解,而后就看到马车里走出了翁俊博,顿时傻眼。 对于翁俊博活着陈云甫倒是不吃惊,他吃惊的是,如今翁俊博一家子既然都被抓了回来,那么翁俊博开口已是必然之事,毛骧完全可以自己审问。 什么叫交给刑部和都察院,北镇抚司里难道还没有一个会写字的? 这可是到手的功劳。 他毛骧怎么会如此大方。 “案归原主嘛。”毛骧打了句哈哈,丝毫没有打算贪功的意思。 其实毛骧自己心里跟明镜一样,这次案子如果能破,首功怎么都要记在陈云甫的脑袋上,谁让想法是陈云甫提出来的。 自己就算在北镇抚司把这起案子给办结,也只是拾人牙慧罢了。 倒不如干脆大度一些,把翁俊博给陈云甫送过去,成人之美的同时也能结下一份厚实的交情。 反正他这么做也不算自作主张,宝祥给他的指示只是配合办案,可没说让他毛骧带着北镇抚司全权办理。 陈云甫拱手,由衷言道:“既如此,下官多谢毛将军成全之恩了。” “诶,小大师,咱们俩也算是相熟一年多了,你这一口一个下官、一口一个毛将军,太见外了些。” 毛骧是个武将脾气,动不动就好搂人肩膀,这不,又把胳膊搭在了陈云甫的肩头,亲昵说道:“你要是不介意,以后咱们就兄弟相称。” 你都快赶上邵质大了,咱俩赁兄弟? 陈云甫心里腹诽,可还是能感受到毛骧的诚意,知道这是毛骧对自己的示好,自己若是再矫情做作反倒不像个爷们,便也爽快点头。 “那好,小弟就斗胆喊您一声毛大哥了。” “哈哈,这就对了。” 毛骧大笑,冲身后一摆手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抓紧把人犯给本将军兄弟送进去。” 一群锦衣卫应了是,带着那翁俊博便往刑部大牢里进,而后者在经过陈云甫身边时顿下脚步,由衷的说了一句。 “陈小友,老夫在此多谢了。” 陈云甫不甚在意的摆摆手,目视那翁俊博入了监牢后才同毛骧道:“既然翁俊博已经到了,那毛大哥容小弟暂时告辞,咱们先把这案子给办结识了,等此间事毕之后,容小弟摆一桌酒席向大哥您致谢。” “好。” 毛骧笑眯眯的抬手:“老弟且先去忙吧,为兄也得回一趟北镇抚司。” 末了压着嗓子,冷声道:“去清理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说完便回身上马,抱拳离开。 陈云甫目送毛骧离开,又驻足一阵后方转身进入大牢,不过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那翁俊博,而是唤来吴昭。 “你马上去一趟邵御史府上,请邵御史来亲审这翁俊博。” 吴昭顿时愣住。 人家毛骧大方将人送回来,你倒好,还要把邵质喊来做主审官。 那案子破了之后这功劳咋不得分出去一点。 吴昭有心想说,不过一想自己的身份,立时缄口,只应了一声是便匆忙离开去办。 功劳当然得分给邵质,不分给邵质的话,那老邵同志就见不到洪武十七年的花灯了。 再者说,老邵还没抱外孙呢。 陈云甫嘿嘿傻笑了两声。 也没怎么多等,半个时辰的光景邵质就赶了过来。 而此刻的邵质那可谓是心头一片滚烫。 他知道翁俊博人在北镇抚司,毛骧能把翁俊博送回来铁定和他邵质没有一文钱关系,人卖的是陈云甫的面子可不是他邵质区区一个刑部右侍郎。 而陈云甫面对这到手的全功却仍能无动于衷,而是先派人把他请来做主审官,这是什么。 这就是君子。 不苟富贵。 功劳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交情、是这份感情! “贤侄。” 一看到陈云甫,邵质就张口想要说两句感谢的话,被陈云甫微笑拦住。 “叔父,眼下办案要紧,咱们快些去吧,也别让那翁俊博等着急了。” 说着话,摇了摇自己手里拿着的纸笔,轻松话道:“侄儿这可是将笔墨纸砚都伺候好了,未经叔父允许,自领文书官一职,还望叔父不要见怪。” 邵质看了看陈云甫,沉默许久才点头。 “那就有劳贤侄了。” 爷俩随即皆笑。 “叔父,请。” 邵质整了整官袍束带,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 接下来,该是轮到他出马了。 而在牢房中,那锦衣卫将翁俊博上好镣铐后便一直在门外守着,见到陈云甫两人来,领头一名小旗官抱拳道:“卑职已经将人犯送到,先回去交差了。” “辛苦旗官了。” 陈云甫拱手回礼道声辛苦,那小旗官便带人离开,吴昭等狱卒接班来守。 “叔父,审问之前,侄儿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侄儿但说无妨。” 此刻的邵质哪里会有二话,对陈云甫自然是应允当允。 “既然这翁俊博已经来了,一时半会就跑不掉,不若让他先和家里人聚一聚,两年未见,也算全其思念之情,法虽严,也当有同理心。” 邵质点头。 “善。” 一旁吴昭明眼,忙去将翁俊博家人带来,倒也没带太多,只带了翁俊博的媳妇和两个孩子,待将其送入牢房后便走出来关上门,守在陈云甫两人身边老实的紧。 牢房内,响起了嚎啕大哭之声。 陈云甫微微一笑,他知道,此时此刻翁俊博所有的心理防线已经全部被攻破。 接下来,取证易如反掌。 郭桓啊郭桓,你活不到洪武十八年了! 第五十章:揭开腐败的盖子 牢房外,陈云甫和邵质足足等了一刻钟,才听得牢房内哭声暂止,知道已全了翁俊博团聚之情,这才推门走入。 “先到这吧,等做完口供,你们一家再好好团聚一番,吃喝之物,都算我的。” 陈云甫开口打断了还在低泣的一家四口,那翁俊博抹了把眼泪点头。 “谢谢,谢谢小友。” 至于翁俊博的媳妇和两个孩子更是干脆跪在了地上叩头。 “贱身叩谢大人救命之恩、叩谢大人全我等团聚之情。” “可别这样,当不起,当不起。” 陈云甫哪里敢当一句大人这般称呼,也知道这翁氏确为真情流露,忙上前将娘仨搀扶起来。 这才发现俩孩子具都不大,大的不过十五六,最小的估摸也就八九岁的样子。 这么一算算,翁俊博倒还是晚婚晚育。 吴昭带几名狱卒走进来,将翁氏娘仨带回属于她们的牢房,清了场留给陈云甫两人来审翁俊博。 “那咱们开始吧?” 邵质坐上主审台,却是先看向陈云甫问了一句,后者拱手道:“一切都由叔父定夺便好。” “好。”邵质拍了惊堂,转头去看翁俊博,熟料后者抢先一步开了口。 “两位,在审讯开始之前,能不能允许我先问云甫小友一个问题。” 邵质看向陈云甫,后者遂言道:“你问吧。” “你怎么会知道郭桓的。” 翁俊博满脸都是诧异之色:“是的,浙江粮道贪墨一案,中枢确实是那郭桓与我们勾结一气,可虽然是郭桓,但每年两税押送入京,我都从未见过郭桓,一直以来都是浙江清吏司和我对接,说实话,便是连我都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郭桓涉案。” 对此,陈云甫很坦然的说道。 “我也没有证据,先前同你说也只是为了诈你。” 邵质也点头说了一句:“都察院近两年虽然收到了针对郭桓的弹劾,但都是捕风捉影,一直以来都没有确凿证据。” 没有证据,所以迟迟没法动。 郭桓不是轻易就可以动的,别看他只是一个户部左侍郎,听起来似乎和邵质的官职差不多。 但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朱元璋可以毫不犹豫的拿掉一个正一品都督,都不会碰郭桓。 大明立国才十六年,百废待兴,中央最重要的一个部就是户部这个主管钱粮、丁口的部委。 从有大明开始,郭桓就一直在户部任职,十几年了,是大明名副其实的财政管家。 所以,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都察院几次将针对郭桓的弹劾递到朱元璋那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都察院也迟迟没有启动对郭桓的侦查。 如果今日翁俊博不吐口,恐怕就真如历史那般,要拖到洪武十八年了。 陈云甫理了一下思路,发现历史的迷雾正在自己眼前逐渐清晰。 假使没有自己穿越而来,翁俊博案没有取得突破,那朱元璋是怎么把郭桓揪出来的? 空印案! 是空印案把郭桓揪出来的。 已经失去所有耐心的朱元璋干脆将各省督管粮赋的官员全部杀光,这里面当然会有枉死者,但也同样有腐败者。 就是这些藏在其中的腐败者供出了郭桓。 抱着宁可错杀一万,不放过一个的态度,朱元璋总算是把郭桓揪了出来。 只是这样付出的代价属实太大了。 多少优秀的、年轻的地方主官枉死任上,多少府州县的公务被迫搁置,一个新兴王朝的崛起脚步不得不停下。 看不见的损失,太沉重。 “说说吧,从头到尾全都说出来。” 陈云甫叹了口气,提起笔等待着翁俊博开口。 后者果然不再坚持,竹筒倒豆子般全给撂了出来,大概也是因为这两年一直憋在心里,到了今日也不想再继续背负下去。 “洪武十年,我上任浙江右参议,司职督管浙江粮道,当时浙江粮长是严震直的父亲严粲,那时候每年征来的粮在往京城运输的时候会有糜耗,多时七八千石,少时也有三四千石,这是必不可少的路耗。 那时候我与严粲一道押粮入京,户部浙江清吏司在进行度支的时候,会对账。 每一次对账都会因为路耗的存在而对不严。 于是户部就要求我们回浙江再发一批粮食来补数,这个差额就要算到严粲的头上,谁让他是浙江粮长呢。 当时浙江清吏司度支郎耿元亨找到了我,说如此输粮糜耗甚大,而且需要往来奔波对数实在麻烦,不如直接开一道粮赋公文放在金陵,这样每年多少粮食到户部咱们就在粮赋公文上填多少的数,这样大家都省心。 这种做法虽然是省了心,可到底与国法不合。 当时我便觉不可能,因为开具粮赋公文,需要布政使的大印加盖,连实数都没有,这公文又怎么可能开的出来。 还是耿元亨,他说他有办法。 后来,他果真就拿了厚厚一叠只加盖布政使司大印的空白公文放到了我面前,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当时的浙江布政使安然已经和耿元亨或者说耿元亨背后的郭桓勾结在了一起。 有了这些加了印的公文,很多事便好做的多。 洪武九年,浙江的粮赋是两百七十三万石,洪武十年,两百六十二万石,而在洪武十一年,我第一次在这个空空如也仅有一方大印的公文上,填下了两百四十三万石的数字!” 说到这里,翁俊博低下了头:“整整近三十万石粮食就这么被我们从中贪墨了下来,事后,那耿元亨给了我三千两白银和总价一万两的宝钞作为回报。” 陈云甫记到这里屏住了呼吸,连手都在颤抖。 足足三十万石的粮食啊,就这么被用笔随意的勾勒两下,就没了? 就进了私人的口袋里? 这也太儿戏、太荒谬、太无法无天了! “户部不查,难道陛下也不查吗?” 三十万石啊,这可不是少数,国库一下少了那么多粮食,难道朱元璋都不问的吗。 “陛下当然过问了。”翁俊博说道:“不过那个时候,胡惟庸还在擅权,他不希望地方上闹出太大的动静,就替我们遮了过去,只说是浙江发了水灾,减产严重。 后来我们就没再这么大胆过,每年也就五万、三万石的贪墨着。 再及后,浙江地方的府县也有样学样,都是带着空白的只有一方大印的公文来交数,我也就默许了下来。 用耿元亨的话说,咱们吃肉,总得给地方一口汤喝,这样才不会有人把锅给掀了,大家都有饭吃,嘴也就堵的上。 这些年,仅浙江一省贪墨的粮赋就将近六十万石了。” “安然该死!”陈云甫写下六十万石这个数字的时候,咬牙切齿是真个恨到了骨子里。 六十万石啊,可以活多少老百姓的命! 那邵质也是倒抽一口子凉气,而后痛心疾首的说道。 “老夫实未曾想过,那安然竟是如此一个人。” 见陈云甫看向自己,邵质解释道。 “洪武十二年,当时的都察院还叫御史台,安然从浙江调任御史台任右都御史,当时韩国公李善长兼任左都御史。 后来安然在任上致仕还乡。” 致仕还乡? 这算什么,平稳着陆吗。 陈云甫还在咬牙切齿,又听邵质惊呼道:“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这一惊一乍的,属实有些吓人。 邵质继续说道:“贤侄,怪不得那杨汝贤会涉案,当年杨汝贤就是因为安然的举荐才一步步走到刑部右侍郎的位置上,洪武十四年,杨汝贤出任左侍郎。” 大明朝政治人物的关系线已是越理越清楚。 这是腐败窝案啊。 (以上历史人物皆为史实,安然举荐杨汝贤担任刑部侍郎,后杨汝贤的履历在郭桓案案发后就再没有出现在明实录中,按说杨汝贤这种级别,无论是致仕还是调任都会有记载,可直接消失只能说明,涉入郭桓案被杀。) 第五十一章:朱元璋训子 随着审讯的继续进行,自翁俊博的口中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涉案官员,陈云甫记到后面,甚至连拿笔的手都开始哆嗦起来。 浙江已经烂透了! 上到浙江左布政使曹岱,下至浙江户曹司丞竟然一个干净的都没有。 “官场是个大染缸,大家都贪你不贪,谁还敢留着你。” 这就是官场。 你在腐败的圈子中选择当清流,那唯一的结果只能是被踢出局。 当曹岱这么位浙江一把手带头腐,那就没几个干净的了。 “喻金闾呢,他也涉案了吗。” 翁俊博说道:“没有,虽然喻金闾没贪,但他也不过是明哲保身罢了。” 陈云甫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头疼脑胀。 前世时也见过所谓的塌方式腐败,可像眼下浙江这么塌方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这都不能叫塌方了,这简直就是雪崩。 在这场雪崩中,浙江官场从上到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都记下了吗?” 邵质起身,长叹一口气:“贤侄,咱们该去面圣了。” “是啊,该去面圣了。”陈云甫捏着这份翁俊博的笔录,心头亦是沉重的很,他并不了解朱元璋的为人,但来自历史书给与的印象,陈云甫觉得,浙江可能要化作一片血海了。 两人离开之际,那翁俊博在背后喊了一句。 “云甫小友,我只有一个请求,那便是恳求陛下放过我的家人,尤其是那一双孩子,他们都还小什么都不懂,对我,慢说剥皮实草,便是千刀万剐我也愿受。” 陈云甫停下脚步,回头言道:“我说过,只要你招,我一定替你求情。” 怀着沉重的心,陈云甫两人自刑部大牢出来后便直奔皇宫而去,一路过西长安门、承天门,直趋东阁。 东阁外站着几个小太监,有认识陈云甫的便上来问明来意。 “小大师和邵侍郎且稍等,皇爷正和太子殿下议政,奴婢等一阵再去通禀。” 两人便守在东阁外等着。 “下雪了。” 邵质看着天上飘荡的洁白雪花,伸手接了一片:“瑞雪兆丰年啊。” “哪有丰年。”陈云甫叹了口气:“只要这群贪赃的官员还在任,下再大的雪也没有丰年,只有铲除掉他们,明年、后年、年年都是丰年。” “贤侄嫉恶如仇、为人又兼君子之德,日后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官。” 邵质由衷道:“陛下圣目如炬,挑中了你。” “叔父谬赞了。”陈云甫作揖。 “明年就洪武十七年了,柠儿也就十四岁了。” 邵质的脸上露出老父亲的慈笑,拍了拍陈云甫的肩头:“老夫知道你是还俗的和尚,所以一直都没考虑过这件事,待这件案子办完,老夫若是还能侥幸活着,便全了你二人。” 后者顿时瞪大了眼,而后又红了脸,赶忙摆手。 “叔父,侄儿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再说,侄儿还小,令爱也小,这岁数他、他不合适。” 过了年,陈云甫才十五,邵柠才十四,都还俩孩子呢。 陈云甫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做这种事。 “你还和老夫在这作假呢?你的小心思,老夫还能看不明白。” “嘿嘿。”陈云甫挠头:“叔父看人真准。” “小是确实小了点,可以先把这门亲订下来,过两年再说。” 一老一小就这么,站在东阁外大雪天聊起了将来结成翁婿的美事,而在东阁内,朱元璋则在毫不留情的训斥着朱标。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掌权者更忌讳宽、仁、善、厚,标儿,你是太子,是国家的储君,是我大明王朝将来的帝王。 咱把这江山交给你,不只是将一个皇位、一个金椅子让给你坐,而是把全大明朝五千九百八十七万老百姓交到你手上。 咱是个放牛娃出身,但使咱当年家有两亩薄田、一口糙米下锅,哪还来的这大明朝! 你得先想想这六千万的百姓,再去想那些食着百姓民脂民膏,却还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拉屎撒尿的官员皂吏。 你的心性太过宽厚,有长兄风范却少了帝王决绝,这一点,你不如小四。” 朱标一头的汗水,如坐针毡的起身作揖。 “父皇教诲,儿臣记下了。” “就说这次,蓝玉随傅友德远征云南,仗打赢了,功也离了不少,但他在军中太过猖狂骄横,甚至不把傅友德这个主帅放在眼里,多次擅自统兵,按军法,早该把脑袋砍了。 咱下了一纸训诫,他知道怕了,求到你这来了,你不该就这么急急火火的来找咱求情,你应该拿出太子的身份训斥他甚至是惩戒他,让他知道怕才行。” 朱标道了一声:“儿臣只是觉得,蓝玉乃军阵帅才,将来可成我大明霍卫,甚惜其才。” “糊涂!”朱元璋喝斥道:“你要记住,是我大明朝成就了蓝玉,而不是蓝玉成就我大明朝! 没了他蓝玉,咱还可以培养出白玉、红玉千千万万个玉,但没了我大明朝,他蓝玉,还在乡野里刨土根吃树皮呢。 没有汉武,哪来霍卫,没有你朱标,他蓝玉早是冢中枯骨,一抔黄土,还谈什么才与不才。 咱之所以留着他,是因为他确实打了几场好仗,将来或可成为咱大明朝,成为你手中最锋利的宝剑,可是咱也得磨砺他,让他乖乖的只当一把剑,而不是握剑的人。 你得和咱一条心,得知道如何才能驾驭好蓝玉,不然,咱就不留他了。” 朱标嘴唇微颤,道了声是。 站在朱元璋身后的宝祥看了一眼被训斥到满头冒汗的朱标,站出来岔开话题。 “皇爷,道明小大师和那个邵质已经在殿外候着,说,翁俊博招了。” 朱元璋这才止住话,阶下朱标马上开口告退,被朱元璋止住。 “你也听听,听听看那翁俊博都招出了哪些人,炮出了一件多大的案子。” 朱标这才止步,复坐回位。 宝祥打了个手势,守在殿门处的小太监马上跑出东阁,扯嗓子喊道。 “陛下召刑部右侍郎邵质、都察院照磨陈云甫入觐!” 第五十二章:恩如海、威如狱 进到东阁内,陈云甫二人自然也见到了坐在下手位的主标,下拜见礼。 “臣邵质(陈云甫)参见吾皇、太子殿下金安。” 朱元璋高坐上手,没有说免礼的话,而是冲宝祥递了一个眼神,后者明白,下了御阶搬了一个软凳。 “小大师,皇爷赐你座呢。” 陈云甫先是一愣,而后马上顿首谢恩,站起身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邵质,乖乖坐下。 两人同来觐见,但是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这其中的原因都清楚。 邵质只是戴罪立功之人,到现在小命还不知道能不能保的住,而陈云甫则是因为突破了翁俊博的口,属有功之人,才落得一个赐座。 “说说吧,翁俊博都供出了哪些人。” “是。”陈云甫屁股还没有焐热就又站起身,微微欠下三分腰说道:“回陛下,具那翁俊博交代,自其洪武十年出任浙江右参议以来,至其洪武十五年被抓,经其手贪墨的粮赋就高达、高达六十万石。” 说到这里陈云甫微微顿了一下,偷瞄一眼朱元璋的脸色,啥也看不出来就继续禀报。 “在这持续五年的贪墨中,户部左侍郎郭桓授意浙江清吏司郎中耿元亨与翁俊博勾结,同时原都察院右都御史、浙江布政使安然、现任浙江左布政使曹岱亦涉案其中,所有粮赋公文上的布政使司大印都是两人盖的。 另,翁俊博入狱以来,之所以可以持续接收到外界消息、传递消息,均为刑部左侍郎杨汝贤替其运作。” 汇报完,陈云甫将那翁俊博的供词高举过首,宝祥接过来小心翼翼放到朱元璋案首,小声说了一句。 “皇爷息怒。” 朱元璋怒了吗,怒了。 怒到已经开始微颤,好一阵后才压下来心火,平静道。 “朕,知道了。” 两个中央侍郎、两任浙江布政使,全烂掉了,朱元璋的心啊,此时可谓是拔凉拔凉的。 这种心痛,甚至要比损失了六十万石粮赋还要更甚。 “这次你立了功,想要什么封赏。” 朱元璋不想让自己的愤怒在臣子面前表现出来,更不想当众失态,所以他岔开话题,转而问陈云甫想要什么奖励。 后者哪里好意思开口,故而言道:“翁俊博一案之所以能够告破,全仰赖陛下运筹,如不然浙江不把翁俊博家人送来,翁俊博又怎么会开口呢,臣不过是区区一文书,行本分之事,尽本分之责而已,还是邵侍郎审的好,让那翁俊博心服口服具实坦白。” 跪在地上的邵质心里热乎啊,鼻子一烫差点哭出来。 好孩子,就冲这殿前求情的君子风范,你这姑爷我认定了。 朱元璋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了陈云甫还能想着让功。 这破的可是国朝眼下第一大案,多大功绩。 陈云甫认下来,二十岁之前绝对能干到御史级。 将来调动升迁人生可谓一片光明。 “既然你不要,那这份功,朕就不给了。” 朱元璋说完,俯视着陈云甫,发现后者并无不舍懊悔的表情,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心里不禁更添三分赞许。 陈云甫确实是松了口气,这份功他拿不到也就意味着邵质活下来了。 而朱元璋心里想的则是:这孩子,属实是个好苗子。 一念至此,朱元璋便对宝祥说道:“着北镇抚司立刻将郭桓、杨汝贤二人下入诏狱严加审讯,此二人一案,你亲自来做主审官。” 宝祥刚打算应下,突又见朱元璋点了陈云甫的名字。 “你也去吧,做宝祥的副手,陪审二人。” 做宝祥的副手,陪审郭桓、杨汝贤? 什么叫惊喜。 什么叫她妈的惊喜! 这便是了。 不提杨汝贤、郭桓两人可能会咬出哪些更大的人物,只说这两人目前的级别,这便是远超翁俊博的政治大案。 虽然陈云甫只是副手,陪审官,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还是主审吗。 宝祥是御前司总管太监,他每天基本都要陪在朱元璋御前,能有多少功夫去办案。 再者说,就算案子破了,功劳也都是陈云甫的。 宝祥,毕竟是个太监,还是到顶的太监,要功劳有什么用? 他都是御前司总管太监了,连毛骧都归他管,还能往哪里升。 总也不能封个公侯。 这是明初,不是魏忠贤的明末九千岁。 所以,这就是天赐的恩荣。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让陈云甫做主审官,这就看出朱元璋对陈云甫的喜爱和照顾。 功劳可以给你,风头就不要出了。 毕竟年岁还小,低调点好。 陈云甫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朱元璋的用心一点即透,他心里和明镜一样,满心对朱元璋的只有感恩。 如今的朱元璋与他而言,可谓是知遇之恩、提携之恩、照拂之恩。 加上古代君父与臣子天然就存在的‘养育’之恩,说是再生父母都不为过。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臣一定尽心尽力,将此案办好、办全!” “嗯,你退下吧。” 朱元璋颔首,示意陈云甫可以离开了,后者乖巧起身就要告退,猛想到还有那翁俊博一家子呢,又顿足,开口道。 “陛下,臣、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朱元璋对陈云甫还是满意的,所以语气比较温和,让那一直跪在地上的邵质心里全是羡慕。 陛下,俺老邵腿都快跪麻了。 “臣想替翁俊博求个情。” 陈云甫硬着头皮说道:“翁俊博其罪该死,但他毕竟在这件事上......” “翁俊博必须死。” 朱元璋打断了陈云甫的话头,用不容商榷的语气。 这下陈云甫也不好继续求情,退而求其次的说道:“是,那翁俊博一家,可否求陛下施恩。” 对翁俊博,陈云甫能开这个口提出求情的话,已算是仁至义尽,本身陈云甫也没想过能救下翁俊博。 不过对翁俊博的三族亲眷,既然许了翁俊博,陈云甫当然要践诺。 朱元璋没给出明确的回应杀与不杀,而是说了这么一番话。 “翁俊博一家是被曹岱藏起来的对吧。” “是。” “曹岱为什么要把人交出来。” 陈云甫老实道:“因为曹岱认为翁俊博已经死了,觉得再留着翁俊博家人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交了出来。” 朱元璋又言道:“那他也可以直接杀了,就地掩埋,谁又知道呢。” “这不是陛下的圣旨在吗。”陈云甫笑着想捧一句,可旋即自己就愣住了。 圣旨、圣旨! 果然,就听朱元璋冷哼一声。 “那是因为,朕要杀的人,只有朕能杀!” “曹岱交人,是因为他们相信朕的圣旨,相信翁俊博已经死了。” “现在你求朕放翁俊博三族一条活路,那你把圣旨,当成什么了!” 东阁内,朱元璋的气势瞬间拉满,压得陈云甫满头大汗,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邵质身边。 此可谓天恩似海,天威如狱。 第五十三章:破局 何谓圣旨。 书面解释,是皇帝下达军事命令、政治任命、国家国策的载体,是古代中国皇权的展示与象征,是神圣且威严的。 通俗解释,圣旨就只是一张纸,它的价值取决于签发他的皇帝。 如果皇帝没有权力,那圣旨毫无意义,如果皇帝是秦皇汉武这种,那圣旨可就不一样了。 它的威严、它的神圣、它的公信力那是不容置疑的。 此时此刻朱元璋以此来喝问陈云甫,无疑是将一口鬼头刀架在了后者的脖子上。 你把圣旨当什么?你又把我朱元璋当什么! 如果为了你求个情,明发天下的圣旨说要杀的人不杀了,以后谁还拿圣旨当回事。 往小了说,国家无信,往大了说,帝王失格! 这种事是必然要记载进史书里的。 金椅之上,朱元璋看着已经开始颤抖的陈云甫,心里略有些不忍。 自己只是打算考校一下陈云甫,给这小子一点磨砺,目前来看好像有些用力过猛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种杀局,对一个孩子来说难解了些。 不过金口玉言,自己说出的话现在再收更不合适,台阶得陈云甫自己找。 跪在下面的陈云甫额角的汗水已经在地上汇成了一滩,心头已是苦到了极致。 完了、完了。 当面恼了洪武大帝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朱标看了一眼上首的朱元璋,心里思忖一阵,便打算起身替陈云甫开脱两句,无意间瞧见朱元璋身后宝祥做了一个手势,那是在告诉他,再等等,便只好继续安坐。 心里却在想着,难不成父皇还指望陈云甫自己来破这个局? 那这个局面能破吗,能,陈云甫自己现在就有办法。 但这种办法陈云甫不能用。 那便是求饶、自悔、认罪,捧朱元璋几句的同时表示自己岁浅无知,自求闭门思过,老实读书去。 而后朱元璋帝王心胸把此事就此揭过,大家齐夸皇帝陛下万万岁,这事便算了了。 等过上几个月,郭桓和杨汝贤的案子结束,朱元璋心里痛快之后,一样会重新启用陈云甫,这就皆大欢喜了。 只不过翁俊博三族老小,该死还是要死而已。 是的,直到此时此刻,陈云甫心里还想着怎么救翁俊博一家呢。 很扯是吗。 陈云甫和翁俊博没有任何交情,何至如为了救其一家,赌上自己。 压根不是这事。 陈云甫两世为人,他接受到的教育塑造了他的人性、人格、人生观。 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 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 陈云甫许给了翁俊博,会尽力保他一家老小的命,这是为人的信义不能丢。 没人可以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惨死于屠刀之下而无动于衷,这是基本的人性不能毁。 此时此刻陈云甫坚持的,不是他和翁俊博一家有什么交情,而是为了那个两世为人几十年的‘陈云甫’。 现在他低头,向权力臣服,献出自己的灵魂和几十年坚持的为人信仰,那么陈云甫活下来了,陈云甫也死了。 从此无信无义、没有一丝人情味,只坚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今日屈于威权、明日沦于美色、彼日迷于财帛。 贪财好色恋权,这样的官不当也罢! 陈云甫前世活了三十多年,一直坚持的人生信仰和坚守的贞洁人格,凭什么这辈子到了大明朝要全部抛弃掉! 这一次,他必须要争一争了! 沉默打破,陈云甫额头紧贴地面,大声道。 “陛下,依大明律,官员贪腐应剥皮实草,抄家籍没,从无有诛三族之先例,翁俊博其罪该死、罪在不赦,然何至于绝其苗嗣。 翁俊博三族数十幼儿,长岁不至舞勺,幼者尚且蹒跚,其杀之如何,不过迁怒矣。 臣之所求,不敢亵渎圣旨,而是秉心之言。 有道是家有诤子不堕其家,国有诤臣不毁其国,臣此番诤言,实觉诛其三族确有不妥之处,如陛下一意坚持,那将来日后,官员士子、儒生百姓皆观圣旨而畏如猛虎,便是知晓有其不当之处亦不敢面君直谏,何以兴国。 魏徵犯颜直谏,太宗喜闻,常言以人如镜,可以明得失,乃有贞观盛世。 陛下雄才,太宗难媲,我洪武盛世治隆亦必将远迈汉唐,伏请陛下三思。” 一番对答,陈云甫已是竭尽全力绞尽脑汁,该夸的夸、该捧的捧、该坚持的亦不放弃。 剩下的,交给朱元璋吧。 金殿之中再次陷入寂静。 跪在陈云甫身边的邵质心头哀叹一声,没想到此时此刻这陈云甫还会坚持己见,拒不退让。 朱标亦是皱起眉头,直想着陈云甫忒不懂事。 不过在感性上,朱标更加欣赏,这小子,有君子竹节! 宝祥倒是没想太多,他现在全副身心都在朱元璋身上呢。 这个台阶不是太体面,朱元璋能愿意下吗。 这多少有点胁迫的味道了。 好似朱元璋如果不同意,那就不如李二一般。 在心里,李二从来没被朱元璋当成其帝王生涯奋斗的目标。 而现在让陈云甫拿话挤兑的,不同意,竟连李二都不如了。 “呵、好啊。”朱元璋开了口,心头的怒火已经烧到了脖颈,就快上头了:“好一句家有诤子不堕其家,国有诤臣不毁其国,怎么着,朕今日不听你的,我大明朝就亡了?” 随着语调升起,所有人心头都猛的一颤,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朱元璋要发怒时,却听后者又重归平静。 “宝祥。” “奴婢在。” “拟两道圣旨。” 宝祥不知道这个时候朱元璋还拟哪门子圣旨,但当下赶忙照做,赶走一旁的伴驾承旨郎中,自己舔墨提笔,等着朱元璋。 “第一道圣旨,言刑部右侍郎邵质与那翁俊博暗中结党、勾结一气,致使此案空悬两年不破,邵质罔辜圣恩、犯下欺君之罪,车裂于市,其一家发配辽东。 至于翁俊博,既然已经‘凌迟处死’,鉴其临死前招供坦白,亦算立功,其三族特赦,改为发配陕西,屯田筑城。” “第二道圣旨,都察院照磨陈云甫少年才智、机敏果敢,及时侦破大案,擢升都察院经历。” 宝祥下笔如龙蛇,很快便拟好,呈到了朱元璋的案首,老朱拿起了玉玺,俯瞰着陈云甫。 “谁还说朕心胸不广?” 你不是想当魏徵吗,你不是犯颜直谏吗,行,朕不生你的气,朕听你的,朕还给你升官。 翁俊博一家免死,改杀邵质一家! 发配辽东,那可比直接砍头还痛苦。 谁都知道你陈云甫和邵质一家有交情,现在你升官,邵质一家死绝,谁不说你陈云甫是踩着邵质一家老小的尸骸上的位! 千年文字会说话,你陈云甫的名声可就遗臭万年了! 朕到要看看你怎么选。 朱元璋现在真的来了兴致,想见陈云甫还有什么本事来破这个局。 第五十四章:大明子民 陈云甫没有想到朱元璋会玩这么一手。 这也太、太阴损了。 此时此刻,陈云甫切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进退两难、什么叫进是悬崖、退是深渊。 似乎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这个时候陈云甫脑子里突然想到了前世和同事漫谈时的对话。 你可以把中国的政治当成一种游戏,这个游戏有其特有的规则,所有人都在规则内做事,你可以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价值观,可以允许你独立的去做自己想做的那个人,但你不能去破坏或者挑战这个规则。 政治规则一旦被打破,那么就会带来结构性的动荡,很多人都要因此而遭罪。 你以为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却不知一旦稳定性被打破,那么所有人、各行各业都要受到冲击。 因为政治是核心。 陈云甫觉得自己是没有做错的,他并没有挑战规则更没有妄想破坏规则,他行谏言和朱元璋据理力争的行为,也是在规则的允许内。 我说我的,你可以不听。 这就等同于开集体表决会,我服从民主集中制的共同决意,但我保留个人意见。 谁也挑不出毛病。 但陈云甫忽略了一点,一个最重要的点。 政治游戏确实有其规则,但在古代,还有皇帝呢。 皇帝不需要遵守规则,皇帝是制定规则的。 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看看眼下吧,朱元璋就在陈云甫的面向彰显着自己作为皇帝的无上权威,向陈云甫炫耀他手中神器的万丈光芒。 他想让谁活,谁就能活,想让谁死,谁就能死,这便是言出法随。 邵质,属于遭了无妄之灾。 如果朱元璋没有这种言出法随的权力,那陈云甫之前做的,怎么能叫害了邵质,和邵质又有什么关系。 是陈云甫忽略这一点,忽略了朱元璋拥有言出法随的能力,才导致在一些人眼里,似乎是陈云甫自己致其准岳父一家陷入绝境。 这不怪,因为陈云甫自己确实没想到。 现在,朱元璋站在局外,而陈云甫、邵质都在局内,陈云甫必须要把这个局破掉,不然,他自己的一生也要困死在这个局内。 陈云甫抬起了头,一双纯粹且干净的双眸与朱元璋对视着。 他看到了,看到了后者眼神中的愤怒、欣赏和期待。 这一刻,破局本身已经超越了案件,而上升到陈云甫和朱元璋两人之间的一次思想谈话。 成与不成,就看这一搏了。 “洪武九年,陕西有民持大诰入京,沿路遭到恶吏相阻,未能如愿,此事被时任陕西省道监察御史岑广文获悉上禀,陛下可还记得。”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陈云甫会绞尽脑汁为己辩解的时候,却没想到陈云甫突然驴头不对马嘴的说出这么一件事来。 连朱元璋也没想到,不过还是给出回应。 “然,朕记得,朕当时还做了批复,砍了那些恶吏的双腿。” “是的,这个案子的案宗至今都在照磨所里。”陈云甫大声道,声音已丝毫没有颤抖和恐惧:“案子的启发点只是几个百姓争地,区区不过十亩薄田,但因为这一件事,陕西布政使司掉了六颗脑袋,在陛下心中,百姓,远大于官吏。 此案后,陕西家家户户为陛下供生祠,上书皇帝陛下万寿无疆,日夜焚香敬拜,感念陛下仁慈厚恩。” 朱元璋脸上升起一抹红晕,但还是摆手道:“朕知道老百姓不容易,做了该做的事罢了。” “因为陛下心念百姓,所以才有万民景从,陛下令旗所指之处,无数卒伍健儿奋力搏杀便是存了为陛下效死之心。” 陈云甫朗声,绕梁不止:“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只有陛下才能平割据、逐暴元、开太平、创盛世! 亿万兆民殷望皆系陛下一身,陛下做到了,开了我大明日月山河。 从此,天下万物万生皆沐皇恩而承太平,谁人不感陛下之恩、谁人不戴陛下之德,臣不敢代天下百姓,只言自己。 没有陛下和我大明朝的庇佑,臣幼时便已饿死郊野,没有陛下的知遇之恩,臣还在天界寺诵经礼佛,故而,臣对陛下,只有满腔的感恩,这份感恩,亦是全天下百姓共存的。” 朱元璋眼里多了些许感慨,没想到自己在天下老百姓心目中地位这么高。 自己,不过做了该做的事罢了。 黔首出身,直至今日位居九五、统御天下,正如陈云甫所说,确实是万民景从才得以实现的。 所以才会登基之后颁行大诰、大明律,为的就是让老百姓的日子过的好一点,不再受贪官恶吏的欺凌。 “你不用如此吹捧朕,再如何吹捧,朕该杀的人还是要杀。” 朱元璋抹去心头的激动之情,重新将话题拉了回来,可此刻,他看到陈云甫竟然露出了一丝笑。 这笑容一闪即过,可朱元璋敢确定,自己看的真真切切。 “既然陛下对百姓如此之好,那又为何也要行那残害百姓之举?” “陈云甫你放肆!” 这时候朱标坐不住了,立时拍案起身,怒指陈云甫喝斥道:“全天下谁人不知父皇对百姓恩泽之深,你竟然说此诬谤之语,其心可诛、其罪不赦!” 朱元璋亦没想到,陈云甫敢说出这种话来,这是不打算活了啊。 好啊,你小子想玩,朕陪你玩玩。 “说,朕到想听听,朕如何残害百姓了,你要说不出来,朕连全尸都不给你留。” “请问陛下,城郊樵夫唱着山歌砍着柴,因其辰时出门先迈了左脚而被砍头,冤还是不冤?” 这都什么跟什么,朱元璋被逗乐了,言道:“冤。” “官府如此行径是否为残害百姓?” “是。” “那臣倒是有疑问了。”陈云甫一指身后殿外,再指身旁邵质,问道朱元璋:“那翁俊博的家人在家里锈个女红,邵侍郎的孩子在家里读个书,就被一道圣旨砍下了脑袋,冤与不冤!” 好小子,在这等朕呢。 朱元璋眯起眼睛:“不冤,他们是罪人家眷。” “但他们首先是我大明朝的百姓,是陛下的子民!”陈云甫指着自己身上穿着的官袍,挚挚诚诚道:“臣出生之日尚在襁褓之中,父母尚不能认,但骨子里就已经刻下了身为陛下子民的烙印! 而今时今日蒙了皇恩,做了朝廷八品官,他日致仕之时,脱了这身官衣,臣还是大明的子民,这个烙印将跟着臣葬入坟墓! 生为陛下子民,死亦为大明百姓,这便是臣的国、臣的家,永远不可能更变。 臣是寻常百姓,陛下亦是。 穿上袍戴,臣是官,陛下是君,脱下袍戴,臣只是民,陛下亦是。 我们永远都是从百姓中来,回百姓中去。 陛下今日要杀的人,根上先是大明子民,然后才是什么罪人的家眷,如果没了罪人,他们依旧是我大明子民,和臣一样,永远不可能更变!” 生为陛下子民,死亦为大明百姓,大明是每一个大明百姓的国、家,永远不可能更变。 这话说的振聋发聩,说的慷慨激昂,说的让朱元璋心神激荡,拢在皇袍之中的手都不自然握住了拳头。 他想到的,是吴元年颁行谕中原檄前夜,自己曾和汤和、徐达、李善长等人说过的话。 “华夷之别甚之云泥,未曾有闻夷狄窃据中国而长存者。” 当时李善长就断言,一旦谕中原檄发表,那必将得到天下呼应。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可以振奋九州四海所有中国人的民族之心! 时势至矣。 而今陈云甫亦如此向朱元璋进了谏言。 翁俊博的家人、邵质的家人根上首先是中国人、是大明百姓啊。 他们无缘无故被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和翁俊博、和邵质沾了亲戚? 那和左脚出门被砍头的樵夫有什么区别。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的心情。 这次对话,陈云甫赢了。 赢得堂堂正正,赢得大气凛然。 如果他还在利用皇帝身份来玩弄规则,那反而显得心胸也太狭窄了。 “宝祥,把这两张圣旨烧了吧。” 朱元璋随手将那两道还没加盖玉玺的圣旨递给宝祥,而后放声大笑。 “好一个陈云甫,好一个翩翩少年郎,你说的对,没了罪人,他们还是我大明的子民,这一点,自生至死都不会有所改变。 朕准了,赦免他们了,以后天大地大,凡我大明子民,何处不可去得,由他们吧!” 赦其性命、宽其自由。 我大明子民,何处不可去得。 朱元璋赐予的,不仅仅是一条性命,还有做人的尊严。 陈云甫咚的一声以头抢地,带着更咽的声音嚎啕。 “谢,陛下隆恩!” 可算是,都活下来了。 第五十五章:木秀于林 承天门外,陈云甫强撑着走到这里,左右看了一圈没人,才扶着墙坐下来,呼呼的直喘粗气。 抬起袖子,大冬天的竟然出了一头的汗,这上哪说理去。 邵质在一旁看的忍俊不禁,倒也轻松了下来。 “你小子现在知道怕了?” “能不怕吗。”陈云甫苦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抗过来的,反正那时候就想着进退已无路,干脆拼一把,就是苦了叔父,侄儿冒失之言,差点害了叔父一家。” “胡说。”邵质拦了一句,由衷道:“如果没有贤侄,老夫一家早就黄泉路上做了伴,今日金殿上的事谁都想不到。” 还是那句话,陈云甫基于维护自身的人性和人格来为翁俊博一家开恩,这是君子风范何谈做错,差点害了邵质那是谁都没想到的事。 如此邵质若是生气,那也太不当人了。 人家陈云甫救其一家的恩还不知道怎么还呢,又怎么会反过头来记仇。 “走吧,和老夫回家。” 邵质扶起陈云甫,拍了拍后者的肩头,说了这么一句:“咱们爷俩好好喝两盅,也把柠儿叫上,便就把你俩的事,说说。”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不困了。 陈云甫顿时直起腰版来,大步流星。 “叔父快些,天色晚了可赶不上吃饭。” 这小子。 邵质在身后看的啼笑皆非,摇摇头后还是跟上。 而在皇宫里,朱元璋则同朱标如此言道。 “陈云甫这小子也不是个安生的主。” 后者窃笑,拱手道:“给父皇道喜。” “何喜之?” “文人死谏、武将死战,国士皆如此,我大明盛矣。” 高度不同、视角不同。 站在陈云甫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他是为了坚守自己几十年的信仰,因而没有去权衡利弊,更谈不上对错之别。 而在宝祥这种局外人的视角里,就觉得陈云甫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赌上前程、赌上性命就为了替一群宿无交情的陌生人伸张正义? 天界寺就是个笑话,拜活佛还得找你陈云甫啊。 可到了朱标和朱元璋的眼中,陈云甫却也因这件事加了很多分。 首先就是这君子风范。 一个官员若是没有人情味,那将来还指望这个官员能做什么好官,天下人都言海瑞傻,但谁不盼着自己家乡的父母官是海瑞? 只能说自己做官不做海瑞,做不了官就盼着别人都是海瑞。 牺牲我一人救全世界我不愿意,但牺牲别人救全世界?快,请立即执行! 朱标不谈陈云甫这么做是否正确,谈的只是陈云甫这个坚持的态度和其坚守的道德观。 谁都知道朱元璋爱民甚切,陈云甫的一番对答可谓是正对朱元璋下怀。 朱标心里清楚,就这么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已经进了朱元璋的心。 “这小子如果不是性格有些轻飘浮夸,都可谓是一个完人了。” 朱元璋托着茶碗品茗,赞叹道:“小四去年入京的时候,给他送了两大箱的金银珠宝,他分文未取此为不贪财。 朕赐给他几十名美貌娇娥,他从未染指,此为不好色。 今日金殿对话,生死考验之前,亦能不惜前程、坚守立场,此为不恋权。 不贪财、不好色、不恋权,标儿,你捡到宝了啊。” 朱标顿时就明白朱元璋话里的意思,拱手道了声是。 “去吧。” “儿臣告退。” 朱标离开之后,朱元璋又沉默了许久,方才起身和宝祥离开东阁返回乾清宫,在路上,问了宝祥一句。 “你观这陈云甫如何?” 宝祥想了想,如实道:“奴婢觉得,道明小大师不愧早先是佛门之人,这心性属实值得敬佩。” “是啊。”朱元璋点点头,感慨了一句:“要品德有品德,要机敏有机敏,要能力有能力,这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吗。” 宝祥听着前半句还替陈云甫开心,听到后面心里又一哆嗦。 是啊,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怎么会表现的那么成熟呢。 “之前又是个僧人,难道还真能是什么转世投胎的活佛?” 朱元璋说着,自己都乐了出来,神鬼学说,不足信之。 “金殿之上,朕甚至希望他破不了这个死局。”朱元璋言道:“就算他破不开,朕也不会杀邵质、也不打算诛那翁俊博三族了。 因为朕已经收获了一块璞玉、一件瑰宝。 可他破开了,而且破的大气凛然,说的朕都差点要为他叫好了。 泰山压顶面不改色,更能侃侃而谈、有章有程,宝祥,你恐怕都没这份功力呢。” “是,奴婢远远不如。” 宝祥应了下来,但心里却知道,朱元璋说的不是好话。 “一个蓝玉、一个陈云甫,呵,文武双全,就看标儿能不能降得住了。” 朱元璋甩了甩龙袍,抖落下这破碎的冬雪。 小声低语。 “蓝玉没脑子,而他,太有脑子了。” 第五十六章:丈母娘给姑爷送丫鬟 是夜,邵府正堂。 邵柠无奈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满脸得意的陈云甫,而后俏脸变得一片绯红。 本就只当是一顿普通的家常便饭,怎么就把自己给卖出去了。 饭桌上,邵质提出了陈云甫和邵柠的婚事,陈云甫那是美的冒泡,邵柠倒也不甚反对。 谈不上对陈云甫有多喜欢,就是单纯的不懂。 这年头的大家闺秀基本都锁在家里,又没有手机自媒体,所以对于婚姻压根就不存在什么认识。 只是会偶尔听母亲念叨两句,但说的左右也就是寻个好人家。 至于什么是好人家,好人家的评判标准又是什么,显然不是邵柠有资格来定的。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生在邵质这种家庭,邵柠会嫁给谁,显然决定权在邵质的手中。 邵氏也在桌上,这个陈云甫未来的老丈母娘对陈云甫也是相当满意,当邵质定下这门亲后,邵夫人就开始频频给陈云甫夹菜。 她不知道邵质之所以把闺女嫁给陈云甫的原因,更不知道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她的丈夫和陈云甫已经走过了几次鬼门关。 老夫人心里想的,只是觉得陈云甫这小伙子很有前途。 可不吗,过了年才十五岁,就已经做到了朝廷八品官,而且听邵质说,转了年还得升官。 升官已是必然的了。 “贤婿,从明日起你就要专心去督办郭杨案,一定要尽心尽力,这是你的大好机会啊。” 邵质这老头改口改的倒是痛快,见没人反对后就直接变口喊起了贤婿,弄得陈云甫哭笑不得,但还是有模有样的举杯,以茶代酒道了声岳丈大人。 “嗯,孩儿都记着呢。”陈云甫点点头。 坐在对面的邵柠就偷摸翻了个白眼。 邵子恒捂着嘴偷乐。 这一老一小的,脸皮可是真厚,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吃也吃得,喝也喝得,邵质痛痛快快的起身去洗漱,让邵子恒送陈云甫回家。 留宿是不可能留宿的,那是胡扯。 陈云甫就是不满一件事,来都来了那么多回,还没去过那邵柠的闺房看过呢,现在你这贤婿都喊上了,我这个做姑爷的去坐坐总是合理的吧,赶什么人嘛真是的。 还是邵夫人贴心,把管家喊来交代一番后,留着陈云甫又坐了一阵。 “夫人这是何意?” “还叫夫人呢?” “那个、岳母。” “诶,对咯。”邵夫人就笑的开怀,给陈云甫端了一盘点心:“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这有啥好坐的,还不如回家睡觉呢。 陈云甫今天一天连惊带吓,这神经早就有些疲累,只想着能赶紧回去休息,而后就看到邵府的管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满面娇羞的丫鬟。 啥个意思? 陈云甫还在纳闷,这邵夫人就冲那丫鬟招手:“巧儿过来。” 叫做巧儿的丫鬟老实听话,连忙过来见礼。 “见过夫人、见过姑爷。” 看来在来的路上,这管家什么的已跟巧儿说了陈云甫的身份。 邵夫人那是真大方啊,拉着巧儿的手就给拽到了陈云甫身边说道:“姑爷,巧儿呢自幼就在我们邵家,是柠儿最贴心的丫鬟,心灵手巧善解人意,现在你既然做了我邵家的姑爷,这巧儿便送你了,平日里也能跟在近前照顾一二。” 霎时间,陈云甫的脑子里就想到了一个词。 通房丫鬟! 所谓的通房丫鬟,就是封建时代下女方的婢女,是女方陪嫁中必不可少的一个角色。 当然只限于大户。 普通老百姓家可没能力给自家闺女从小就找一个丫鬟伺候。 而通房丫鬟的作用就是女方担心闺女嫁出去之后得不到夫家很好的照顾,近前又没有贴心的人生活不便,所以就会把闺女的贴身婢女一道嫁出去,给姑爷做个小。 连妾都谈不上,最多称一个‘姬’。 近前伺候,直白点说,就是陪姑爷行房事。 邵家把邵柠嫁给了陈云甫,可毕竟邵柠还小,邵夫人和邵质都不太愿意眼么前就把闺女嫁出门,虽然说两家都住在北三甲一条街,离着近便,可到底嫁了出去就不能天天见到,寻思晚两年。 邵夫人呢,就考虑到陈云甫是个男人,眼瞅着也越来越大,血气方刚的岁数,万一要是这段时间耐不住寂寞出去寻花问柳,传扬了出去,邵家脸上也不好看。 索性,就先把巧儿这么个通房丫鬟给陈云甫送过去。 反正早晚都得一被窝睡觉,真是有什么寂寞辗转的夜,巧儿也能代个劳。 陈云甫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这丈母娘真贴心。 丈母娘给姑爷找乐子,真是把心操到被窝里去了。 陈云甫哭笑不得,扶着额头推辞:“岳母大可不必,您也说了,巧儿是柠儿的贴身丫鬟,她走了,柠儿的生活多少会有些不便,还是给柠儿留着吧。 我这后面公务会很繁忙,也没多少时间来看柠儿,所以万万不可接受。” “就因为忙,才更要留下啊。” 邵夫人坚持道:“你是我邵家的姑爷,又偏的没有父母大人在,老身和你岳丈就是你的父母亲,若是你这日后一忙,不小心有个伤风感冒的,身边没人伺候,传出去,人家会说我们邵家薄了姑爷的。” 陈云甫没了办法,只能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去看邵子恒,指望后者能帮忙说两句。 而邵子恒倒好,直接原地坐蜡,只装作看不见。 好嘛,丈母娘坚持送,姑爷往外推,这都叫个什么事。 最终还是邵夫人棋高一筹赢下这局,驳的陈云甫一点辙也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认下。 “好好好,恒儿,还不快送姑爷回府。” 任务完成,邵夫人就很开心,张罗着让邵子恒把陈云甫和那个巧儿送走。 自己更是一直送到了正堂门外才驻足。 “夫人,这、这合适吗。” 等人走了,管家才憋不住话,多嘴问了一句。 “你懂什么。”邵夫人笑着斥了一句:“没听老爷说吗,咱们这位姑爷可是少年才俊,前途无可估量的人物,日后,指不定多少大门大户的去提亲呢,咱们把巧儿送过去,那就是一种宣示,谁家再想去提亲,就得知道,这位陈公子,那是有家眷的人,便是再想将闺女往陈府里送,也是做小。” 左右不过送个丫鬟而已,却能宣示主权,何乐而不为。 虽然陈云甫已经和邵柠缔了姻亲,可不是还没成亲呢吗,那陈云甫又没有父母,主事权不还在陈云甫自己手里。 万一哪天哪家的千金长得俊俏,将陈云甫的魂给勾去了,他邵家,可不白白少了一乘龙快婿。 巧儿,就是栓龙的桩子。 他陈云甫跑不掉了。 第五十七章:太粗鲁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大明朝的官场迎来了一次大地震。 户部左侍郎郭桓、刑部左侍郎杨汝贤直接被拿入了诏狱,而后便是北镇抚司数百名锦衣卫奔赴浙江。 他们这是奔着曹岱去的,不仅仅是曹岱,翁俊博供出的人,一个也跑不掉。 得知郭杨案案发的这一日,朝野内外不知道多少官员人心惶惶。 而最先爆雷的竟然还不是人在诏狱的郭、杨二人,而是户部一个小小的度支郎中,被人发现在家中饮了鸩酒自尽。 多米诺骨牌推倒了第一张。 陈云甫还不知道朝廷的地震,他一早走出家门,率先看到的,是密密麻麻一大队的锦衣卫已经守在了府门外。 领头的还是一名百户。 “这是?” “见过上官。” 百户走了过来抱拳:“卑职穆世群,北镇抚司百户,奉指挥使之命,前来上官处听调。” “这,合适吗?” 指挥锦衣卫?陈云甫有些心中惴惴,担心这会不会被人攻讦逾权。 穆世群笑了一笑,说道:“上官莫非忘了,您是这次郭杨案的陪审官啊。” 指挥锦衣卫的权力陈云甫自然是没有的,可因为主审官是宝祥,所以他这个副手算是沾了宝祥的光,得以也享受一次定点范围内的特权。 就比如这调动锦衣卫。 “毛将军让卑职给上官带句话,郭杨案案情巨大,今日一早,京城内已经有数十名官员在家中畏罪自尽,为防止某些人狗急跳墙,在郭杨案破案之前,毛将军希望上官您尽量就不要回府了,不然我们这些弟兄也怕难以护您周全。” 陈云甫才刚进马车,听到这话顿觉有理。 可不说吗,就算到了后世还有莫名溺水、无名大火这种恐怖发生呢,何况在这六七百年前的大明。 这年头想要刺杀一个人实在是不要太容易,一把强弓、一台弩机就足够了。 “毛将军有心了。” 陈云甫冲这穆世群点点头表示感谢,随后坐进马车内。 后者这才环顾四周,扬手道:“出发。” 就这般,整整一个百户的锦衣卫护卫着陈云甫的马车,开始向着城外的诏狱而去。 这里,毛骧的妻弟,也是锦衣卫的一名指挥佥事黄驰已经在这等着陈云甫。 见到后者来,黄驰便迎上前,在陈云甫的耳边小声说道。 “堂官,那杨汝贤昨夜才入诏狱就吵着要招了。” 这就要招? 陈云甫的脚步一顿,乐了出来,他还以为要费点功夫呢。 “看来咱们这位杨侍郎很识时务嘛。” “嘿嘿。” “既然杨汝贤急不可耐,那咱们就先审他。” 陈云甫也不做什么准备,直奔那杨汝贤的牢房便去,在经过其中一间牢房时停下脚步。 “这不是杨兄吗。” 感情这间牢房内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杨汝贤的公子杨杰。 后者坐在地上发呆,听到这一句喊便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陈云甫慌忙站起,拉着哭腔道:“贤弟,贤弟救我,我是冤枉的啊。” “来这里的都冤枉。”陈云甫指了指左右道:“你问问大家伙,谁不是被冤枉的。” 扔下这句话,陈云甫笑笑便离开。 从那日杨杰敢守在刑部大牢外威胁他,陈云甫就知道,谁都有可能是冤枉,独这杨杰不会。 现在才说冤枉,太迟了些。 只是陈云甫在想,那日一顿饭上,开国的勋二代们可是不少,除了这杨杰外,其他的会不会涉案。 尤其是那位李大公子。 毕竟他的背后可是有一尊真大佛。 “杨汝贤关在这一间内?” 走到杨汝贤的牢房外,陈云甫乐了,似乎明白杨汝贤为什么急不可耐的就要招供。 这不是当初凌迟“翁俊博”的牢房吗。 “估计是吓着了。”黄驰忍俊不禁,让开身子请陈云甫先进,而后便要去倒茶,被陈云甫拦住。 “黄将军这不是折煞下官吗。” 让一个正五品的指挥佥事给自己倒茶,陈云甫还没这么飘。 谁知黄驰有话说。 “堂官,您是郭杨案的审刑官,俺就是来给您打下手的,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吩咐。” 莫看黄驰的态度放的低,感觉是个挺谦逊的人,可锦衣卫里哪有善茬。 还不是来前他姐夫毛骧告诫的好。 “你小子最好端正态度,别当是在北镇抚司耍威风,这位小爷看着岁浅,我可告诉你,这可是金殿上跟皇爷顶牛的人物。” 跟朱元璋顶牛? 这种事黄驰光想想腿肚子都哆嗦,对待陈云甫的时候哪里还敢不谨慎。 顶了牛没死,还能来做钦差,这圣眷得多隆啊。 所以慢说陈云甫只是个正八品的照磨,他就是没有品轶,黄驰一样得小心伺候着。 沏好了茶,黄驰才注意到牢房里的杨汝贤还耷拉着脑袋沉睡着,气的将自己杯中的热茶一把泼在后者的脸上,顿时烫的那杨汝贤哀嚎苏醒。 “呔,杨贼,主审官驾到,还不快将你那些个腌臜龌龊事一一招来。” 杨汝贤脸上都被烫出了泡,疼的龇牙咧嘴,但一听主审官来了也顾不得喊疼,扯着脖子就开始叫屈:“老夫冤、老夫冤啊,老夫要将那群王八蛋全部招出来,求堂官替老夫向陛下求......” 嚎到这里,杨汝贤才算睁开眼看清楚,坐在审案后的人,竟然是陈云甫这么个少年郎。 这是、主审? 杨汝贤错愕之后顿时一阵羞恼。 自己好歹也是刑部左侍郎,官品显赫地位尊崇,审讯自己的,怎么可以只是一个十四岁、区区八品的小小照磨。 “怎么,杨侍郎似乎是不太信?” 陈云甫已经摊开了纸笔,看到杨汝贤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多少猜到一点,遂侧首看向黄驰言道:“黄将军,要不咱们把胡师傅请过来,给杨侍郎提提神?” “好主意。” 黄驰击节赞叹,迈步就往外走,这边吓得杨汝贤扯着脖子哭号。 “老夫全都招、老夫全都招!” 大家都是当官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用的着张嘴闭嘴就要麻烦人老胡吗。 太粗鲁了! 第五十八章:天塌了!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点上目前看来,杨侍郎是我辈楷模啊。” 牢房内,陈云甫笑呵呵的同黄驰打趣,后者亦是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对杨汝贤的不屑。 身为堂堂大明的中央侍郎,骨头却那么软,实在是丢人。 “老夫全都招,你们有什么想问的,老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大刑就别上了。” 他杨汝贤自己就是刑部主官,胡师傅什么手段杨汝贤心里跟明镜一样,自觉是抗不过去,既然早晚都得招,何必再受那一遭非人的罪呢。 痛痛快快撂出来,对大家都好。 “那好,咱们审问开始。” 陈云甫提着笔,没有急着进入整体,而是先看了一眼黄驰。 后者顿时明白过来,起身道:“俺就在外面守着,堂官有事就唤俺。” “有劳黄将军了。” 陈云甫笑着点头回应,等到黄驰出去后才开始自己的问话。 “咱们一点点来,先说第一件事,翁俊博关押刑部大牢两年,是谁给他通的风报的信?” “是...”杨汝贤张张口,而后很坦诚的说道:“是老夫,不过老夫也是一时糊涂,受了那郭桓的蒙骗。” 陈云甫放下了笔,笑笑,而后就在杨汝贤惊恐的眼神中喊了起来。 “黄将军,把胡师傅请来吧。” 这什么陈云甫,你到底有没有素质啊。 杨汝贤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的哭屈道:“真的,真的是郭桓,郭桓害我啊。” 陈云甫懒得搭理他,将笔放回笔架,开始埋头喝起了茶,任由杨汝贤如何赌咒发誓的自证清白,陈云甫都充耳不闻,直到那胡师傅来到。 “这不是陈照磨吗,咱们又见面了。” 老胡带着他的专属刑具推车进来,一看到陈云甫就乐。 直把后者笑红了脸。 上次晕倒在这,还是这老胡给他整醒的。 当时陈云甫醒来的时候,吓的眼都直了,要不是老胡给扎上几针,估计还定不下神呢,可谓是丢人丢的厉害。 所以现在一看到老胡笑,陈云甫就尴尬。 拱手。 “胡师傅就别笑话我了。” “可不敢。”老胡摆手,而后表示理解:“照磨这也是正常反应,我刚开始学这行的时候也是这般不济,不过习惯就好了。” 习惯? 陈云甫抽了下嘴角。 您这是剐了多少具尸体甚至是活人才练出来的胆子啊。 “哟,这不是咱们刑部的杨汝贤杨侍郎吗?” 这个时候老胡可算是注意到了杨汝贤,愣了一下后嗤笑道:“您不一直都是喜欢观刑的吗,怎么,观刑观的自己皮痒痒了,想亲身感受一下不成?” 杨汝贤更害怕了,苦着一张老脸,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陈云甫:“堂官明鉴,老夫真的没有撒谎,也真的不敢撒谎啊。”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吧。” 陈云甫叹了口气,而后冷声道:“我不喜欢用动大刑的方式来审案,但我更憎恨像你这种食着百姓民脂民膏却一点人事不干的混账! 浙江五年来贪腐了六十万石粮食,六十万石!我一想到这六十万石可以活多少百姓的命,就恨不得活剥了你。 杨汝贤,你最好认清现状,坦白,是你能争取最好下场的唯一机会。”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情、都是实情啊。” 杨汝贤都快急哭了,话里更是带了哭腔:“老夫真是因那郭桓的请托,才安排人为那翁俊博通风报信啊。” “唉!” 陈云甫仰首闭目,言道:“胡师傅,有劳你拔了他的手指甲。” 老胡眼里闪过一丝兴奋,而后问道:“全部?” “左手!” 说完,陈云甫就转过身面冲墙不去看,任由身后杨汝贤如何哭号都只装听不见。 老胡动手了,拿着一把铁钳夹在了疯狂颤抖的杨汝贤左手大拇指上,牢牢的箍住大拇指甲。 随后用温柔的声音同杨汝贤说道:“杨侍郎,您忍一下,很快就好。” 说话间,猛然用力! “呃~啊!!”杨汝贤痛的以头疯狂撞击脑后的刑架,嘴里一个劲的嚎叫着:“啊!啊!!呜呜!!!” 这老头,又哭了。 “还有四根手指头呢,慢慢就不疼了。” 这一次,老胡选择了食指。 一片片指甲盖带着血肉被硬生生抽离,杨汝贤扛不住了,痛着嘶吼着。 “是安然、是安然!安然给我写的信,请托我要配合郭桓把翁俊博的事盖住,是安然那个老王八蛋!痛,痛死我了。” 陈云甫总算是转过了身,看着杨汝贤的惨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被冷意遮盖。 “浙江贪腐之始便是从安然做浙江布政使的时候开始的,而你,又是安然举荐才身居高位的,这些情况我早就掌握了,你还在负隅顽抗说是郭桓,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郭桓是户部左侍郎与你平级,他有什么权力指使你做事,你们两人背后肯定还有人,安然是一个,还有呢。” 杨汝贤疼的几近晕厥,但他不敢晕,现在陈云甫问的问题他不敢不回答。 “吏部尚书李信、礼部尚书赵瑁、兵部尚书温祥卿、左侍郎王志、刑部尚书王惠迪、工部侍郎麦志德,他们全他娘涉案了,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全是王八蛋!凭什么让老子一个人遭这份罪,把他们通通抓起来,一个个剥皮实草绝不无辜。” 陈云甫手里的毛笔滑落到了地上,耳边是杨汝贤在绝望中的怒吼。 “他们不仅仅贪墨税粮、还贪墨军粮,贪墨西北茶马司和帖木儿、亦力把里、蒙古人的饮马钱,甚至在郭桓和工部侍郎麦志德两人的共同配合下,贪盗国库用来修葺临安江、江南漕运的国库预算,吏部尚书李信一手安插在江西、浙江的六个漕运使司还贪墨渔课、盐课。 你不说六十万石吗,我告诉你,他们贪的加在一起如果全部换成粮食,数额超过两千四百万石!是我大明朝一年的国税! 该死的是他们,是他们!” 陈云甫后退一步,一屁股坐进了椅子中。 天,塌了! 第五十九章:深渊之前的大明朝 陈云甫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震惊。 大明中枢六个部竟然一个干净的都没有。 而且全是一把手带头贪腐。 虽然户部、工部都只是左侍郎腐,可户部和工部的情况摆在那里,说是侍郎,行使的职权却是一把手的职权。 曾泰何时在户部主过政,而那麦至德本身就是工部尚书,半年前才因为犯了一些小错误被降为工部侍郎,可工部尚书的位置一直空着,谁都知道是给麦至德留着的。 六部的一把手啊,竟然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之前提过,随着胡惟庸案之后,大明裁撤了中书省丞相官职,而且又没有设立内阁,所以大明缺少一个中央级的行政机关,事无巨细,悉至御前。 在这种政治环境中,六部尚书已经是大明权力的最巅峰显位,而他们,全烂掉了。 天大的政治丑闻! 除了震惊之外,陈云甫更是心痛。 按照杨汝贤的供述,这已经不能叫贪污腐败了,他们这群人竟然联起手来,盗窃国家! 将国库盗进自己的腰包这是什么样的行为、什么样的恶劣性质! 前世的时候,陈云甫一直弄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很多的高官明明一辈子都已衣食无忧,吃穿住用行国家全包了,为什么还要去贪。 贪来的钱又不敢花,就为了看着痛快? 像那位侯处长,用钱做一面墙、用钱做一张床。 而现在,陈云甫更不懂了。 六部尚书啊,一年的俸禄在这个时代,养一个家族的亲眷都花不完,他们享受着最高规格的政治待遇,朝廷给他们配属官、车夫、警卫、厨子、仆从,这些全都是朝廷用度来养的。 并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般,这些要官员自己花钱。 哪怕是县令,他们的马夫和皂吏也是朝廷花钱。 《大明会典》和《食货质》里都记着呢,县官的配置是柴薪皂吏四名、马夫一名,这五个人的工资由国家支付。冬夏两季的衣服和笔墨费由国家补贴。 “衣癝、盐醯之物年给之。”衣癝就是衣服和粮俸,盐醯就是食盐和醋,这些东西都是朝廷给发。 所以并不存在说县令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钱给属吏,导致自己穷的无米下锅而去贪污受贿,还是之前那句话,贪污完全是个人行为,和为生活所迫压根没有直接关系。 至于电视剧里的县官给自己的属官开工资行为只存在于捐班。 至于何谓捐班,这里就不多解释了,有兴趣的可以去了解一下。 只说洪武朝哪来的捐班。 陈云甫就是不懂,六部尚书贪了上千万石的粮食也是拿来私下兜卖,那钱呢。 存着几百万乃至上千万两的白银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和侯大处长睡钞票床吃炸酱面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们这么做,却是在把大明往坟墓里推啊! 如今的大明朝,内部正在恢复生产,建设民生哪里不需要钱,对外,傅友德、沐英、蓝玉、徐达还在北伐南征收复失地,军费连年居高,这也需要钱。 如果这些蛀虫继续下去,等什么时候军费没了、兵饷发不出去了,北元就还会南下,大明就亡国了! 这是危言耸听吗,这不是,这是事实、是血淋淋的事实。 但使崇祯能拿出一千万两来补足九边拖欠十几年的军费,满洲女真做梦都不敢觊觎大明、李自成和张献忠两个泥腿子更别想打进北京城。 甲申国难就不会出现。 所以,贪腐是会导致亡国的,这句话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不信,还恬不知耻的说贪腐是经济的润滑剂。 为什么我们要坚定不移的反腐败、反贪污,哪怕明知道贪腐不可能完全禁绝,却也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去做,哪怕被人诟病为所谓的‘理想主义’,就是因为举凡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不反腐,就会亡国! 看看杨汝贤供出来的这些人、这些事,毫不夸张的说,此时此刻建国方才十六年的大明朝已经踩在了亡国的悬崖边上! 很夸张吗? 不夸张! 如日中天的大明距离亡国只差临渊一步。 那就是一旦徐达、蓝玉、傅友德等人在对外战争中打哪怕一场惨败,而朝廷却又拿不出抚恤银的话,这便就推翻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其引发的连锁发应将会迅速波及开来。 因此,除了震惊和心痛之外,陈云甫还感受到了恐惧。 恐惧的尽头,带给了陈云甫无穷尽的愤怒。 “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是在毁灭这个国家!”抓住杨汝贤的衣领,陈云甫怒不可遏的吼着,小小的脸上完全被怒意所充斥:“国库的钱你们也敢盗,你们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杨汝贤被骂,却一点都没有羞愧之色,反而冷笑着看向陈云甫。 “我们想干什么?这句话你应该去问问咱们陛下,问问他想干什么,他刻薄寡恩、猜疑无度、滥杀无辜,我们早就被他伤透了心。 淮西一案,上万名同僚遭受无妄之灾,有甚者甚至只是给胡惟庸送一份寿礼,都被他定为同党,杀头抄家。 这样的君王值得拥戴吗,我们做官也总得为自己考虑吧,万一哪天触了皇帝的眉头也被杀头抄家怎么办,提前留点钱给后人,也算是应该吧。 我还不怕明着告诉你,就算是诛族我也不怕,这些年,老夫早就在外私养了数十名姬妾,留下骨血不少。 自从翁俊博被抓之后,老夫就给她们分了钱财,让她们各自逃命,现在就连老夫都不知道她们逃到哪里,过上了怎样的生活。 所以,来杀吧,请尽株满门又何妨!” 杨汝贤的恬不知耻无疑是在火上浇油,陈云甫的眼神里第一次浮现出杀意。 他只当杨汝贤可耻可恨,而现在,却发现杨汝贤已经完全丧失了做人最基本的底线。 堂堂刑部左侍郎,一名中央大员,竟然将自己的腐化当成一种值得炫耀的谈资,且还自以为正确的将锅甩给国家、甩给朱元璋。 “胡师傅,把他的手指一节一节的全砍了。” 陈云甫咬着牙挤出这道命令:“你不是喜欢伸手贪吗,这就是你的报应。” “陈云甫!”杨汝贤恐惧之后亦是癫狂起来:“你以为你是谁,你自诩正义吗,老夫告诉你,你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他日也会成为你走向断头台的祸根。 老夫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看着吧,为朱元璋卖命的都不会有好下场,这一点,朝野皆知!” 陈云甫冷冷的看着,什么都没有说。 “查吧、杀吧,我看你能查到哪,你敢查到哪!” 说着,杨汝贤又连续报出几个人名来,最后猖狂大笑:“去查啊、去杀啊,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和老夫一样,都只是他朱家的奴才罢了,哈哈哈哈。” 牢房内,已打算动刑的老胡在听到这些名字后,亦是傻住。 还是陈云甫打破了这恐怖。 “把他舌头割了。” 交代完,陈云甫就凑到杨汝贤的耳边说道:“假日手持倚天剑,杀尽腐朽方释怀,你们,永远别想毁灭这个国家。” 杨汝贤瞪大了眼睛,还没等他说出些什么,一把勾刃已经扎进了他的嘴里,将其舌头狠狠剜掉! 第六十章:杀! “臣,都察院照磨陈云甫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夜幕之下,陈云甫到了皇宫,将杨汝贤的供词呈了上去,而后就趴在御阶下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可等了足足一刻钟,想象中的愤怒并未出现。 朱元璋不怒吗? 这位对贪污恨之入骨的帝王,为什么迟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还是说这案子的涉案人员太多太广,为保国家安稳计,朱元璋也要谨慎。 陈云甫猜不透,可也不敢抬头去看,只好继续等着。 如此,足足又是一刻钟,朱元璋才开口。 “宝祥,赐座。” 这声音好是悲凉。 “诶。”宝祥连忙给陈云甫搬了凳子,同时隐秘的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是在提醒陈云甫,后面千万不要说话了。 陈云甫谢过恩,也谢过了宝祥的提醒,老老实实规矩坐着,等待朱元璋的开口。 “贪墨军费、盗窃国库、走私盐茶、卖官鬻爵,还把这一切都推倒了朕的头上,说是朕的做法伤透了他们的心。” 朱元璋终于是开了口,他冷笑、他大笑、他仰天长笑。 “昏君在世才会国出妖孽,六部尚书侍郎竟然全部勾结贪腐,好啊,那说明朕是千古以来第一昏君了,不怪他们都怪朕! 大明是时候该亡国了,朕也该让位了,让给谁呢,李重八、孙重八还是什么重八呢?” “但是他们忘了,朕既然可以开我大明朝一次,朕就能开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这天下,除了朕和标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毁灭重来的。” “什么六部、什么五寺、什么九卿,朕在,天下的事朕一个人就可办得!” “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滥杀无辜?” “淮西勋贵们干的烂事、犯下的罪行罄南山之竹不足书、穷五湖之水不足洗,他们无辜,那些被淮西勋贵凌辱、残害的百姓就不无辜吗!” “这群自私狭隘的东西只看到朕砍了一万多颗勋臣的脑袋,怎么就没有看到那几十万得以分到土地、得以过上衣食两足日子的百姓。” “哗啦!” 一声脆响,来自御案之上的茶碗,被朱元璋狠狠掼在地上摔的粉粉碎。 可能,也如朱元璋的内心那般,在此刻被伤的粉碎。 “永远没有人理解朕在做的事,他们只会用笔写下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朕、侮辱朕、嘲讽朕。”朱元璋的眸子里跳动着令人窒息的戾气,此刻的洪武大帝,快要被愤怒和心寒淹没理智。 “外臣,终不可信。” 就坐在下面的陈云甫心头猛然一跳! 他似乎反应过来,为什么朱元璋的晚年会烂杀无度了。 有说是因为朱标的死而伤透了心,为了给朱允炆登基清除障碍,那么杀开国功臣、杀蓝玉等重将还可以解释,杀一些位卑职低或者无甚实权的中层官员又如何解释。 现在看来,洪武大帝是破防了。 或许,空印案和郭桓案一下就伤透了朱元璋的心? “你退下吧,这个案子不用办了,朕会亲自处理的。” “是,臣告退。” 陈云甫不敢久待,告退离开。 “宝祥,把标儿召来。” 朱元璋独坐了很久,等来了朱标,而后便将杨汝贤的供词拿给了朱标,看的后者瞠目结舌之下,竟连供词都拿不稳,飘落在了地上。 “这、父皇。” “他们这是在报复。”朱元璋幽幽说道:“朕想明白了,他们不是为了贪腐,而是为了报复朕,为了实现他们掌控国家的最终打算。 他们想当的官是那种类似两晋、类似两宋掌控国家、鱼肉百姓的士大夫,而不是我大明这种,需要勤恳做事、为民操心的官。 可朕活着,朕在这,他们翻不了天,无力抗衡怎么办,所以他们想到了这个办法。 用无度的、疯狂的贪腐来摧毁咱们大明的根,想逼着天下皆反,好把咱们父子二人送上断头台,改朝换代之后他们就可以‘造福子孙’了,让接替的王朝心有戚戚,不敢再如朕这般大力度的惩治官员。 士大夫集团势必死灰复燃、重新复辟迎来新生。” 朱标想不到朱元璋的脑洞会如此大,但细想想,却又觉得朱元璋说的有些道理。 听说曲线救国,这曲线灭国还真是头一遭。 只有把大明朝灭掉、把朱元璋从皇位上赶下去,天下的官员才能有一条‘活’路。 何谓官,国家的主人才叫官。 一部大诰,压的天下官员官不聊生。 老百姓告官,手持大诰就能入京,谁拦谁死,这还叫官吗。 “陕西告御状的事情发生后,有官员看到持大诰的百姓都恨不得给百姓跪下乞求,官民倒置,主子变成了奴才,所以他们恨朕不死,恨朕不死啊!” 朱元璋眼中的阴戾在疯狂凝聚,惊得朱标面颊开始疯狂抽搐起来。 后者太了解自己眼前这个父皇了,很显然,朱元璋决定要大开杀戒了。 “父皇、此案虽性质恶劣,不过涉案者也不过只是寥寥千百人,论罪杀光便是。” 朱标跪下来,做着最后挣扎:“翰林院、国子监有大量生员,完全可以出替,保证朝廷政局不至倾覆。” 杀可以,但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的滥杀,那国家很可能会更加动荡。 “宝祥,拟旨吧。” 朱元璋没有去理跪在地上的朱标,而是说道:“即,将六部尚书、侍郎,五寺寺卿并及下司衙所有属官尽数斩首,户部尚书曾泰、刑部右侍郎邵质黜职,浙江布政使司自曹岱及下所有官员、胥吏皆斩。” “各省督管粮道的左、右参议皆斩。” “直隶、江西、浙江的漕运使司主官及下至皂吏皆斩。” “西北茶马司自主官及下至皂吏皆斩。” “浙江、江西、直隶所有知府、县令、典史、户曹掌簿皆斩。” 书写圣旨的宝祥开始颤抖起来,那边朱标已经急的叩首大呼:“父皇不可、父皇不可啊!” 这道圣旨一下,朝廷就空了! 从中央到地方,全部迁怒杀光? 国不成国矣! “朕可以在一片废墟中开我大明朝,如今就可以开第二次。” 朱元璋的眼中有光浮现,明亮且灼人:“朕倒想看看,没了所谓的官,我大明会不会亡国,如果亡了,朕就再创一个大明!” 朱标疯狂苦劝,情急之下猛烈咳嗽起来,以袖轻遮,顿时触目惊心。 第六十一章:洪武十七年 随着朱元璋的一道圣旨,那波及全国的郭桓案终究还是炮制而出。 陈云甫想着邸报上,通政司刊发的公文,为之而窒息。 之前,自己还在为救下翁俊博一家而窃喜,而今,他还能救谁? 这道圣旨之下,难道死的人都是有罪的吗。 谁都知道无辜者一样不计其数。 可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他们。 陈云甫是多想去劝谏朱元璋,但他这一次不敢了。 盛怒下的朱元璋已经失去了理智,劝不住不说,还会连累邵质一家。 这一刻的陈云甫无比向往权力。 如果在这件事情上他握有主宰的权力,完全可以避免的。 查便是了,查到谁杀谁便是了,为什么要株连如此之广。 这是一个国家啊,这不是谁的私属物品,如此肆意行径,朱元璋是痛快了,那浙江、江西几百万百姓怎么办。 知府、县令全砍光,让两个省的老百姓过自治生活吗? 在心里,陈云甫同样不支持朱元璋的反应。 这大概就是旁观者心理,陈云甫的愤怒远比不上朱元璋,所以才自认为可以对朱元璋的行为进行评判。 邵质倒是很淡然,甚至还有些小庆幸。 虽然被黜了官职但邵质却显得很开心。 毕竟活下来了。 “贤婿,等这次案后,你将会迎来一次跃升。” 邵质把陈云甫找来家,吃饭时说道:“这次六部五寺全空,国子监和翰林院才多少生员,根本不够补数,而以陛下这几年的行径来看,极好提拔之事,你这次又立了大功,三品四品的不太可能,但一个五品依老夫来看,应是跑不掉的。” 五品? 陈云甫的心跟着跳了一下,不由的为之兴奋起来,还没等自己开口,邵质又告诫道。 “不过越是如此,你越是要小心,官做的越大离着陛下也就越近,伴君,如伴虎啊。” 这一句伴君如伴虎让陈云甫所有的兴奋瞬间一扫而空。 他似乎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 朱标! 大明朝文武那么多人才之所以能够活着,只是因为有朱标在。 如果朱标不在了,这些人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看看东宫的配置吧,徐达、汤和都先后兼任过太子少师的位置,而李善长、詹徽更是一为太子太师、一为太子少保。 文武两套班子,都是大明最顶级的配置。 加上蓝玉这么个明初战神在,朱标如果做皇帝,还有朱棣什么事。 就算假使朱棣比朱标的能力强,他也不敢反。 一个蓝玉足以压的朱棣喘不过气。 可后面的事谁都知道。 朱标前脚一死,徐达、汤和就相继远离大明的权力中央,虽然老年落了一个体面,但到底是退了。 而蓝玉、李善长、詹徽就没那么好命了,相继被处死。 因为这些人,朱标镇的住,朱允炆镇不住! 朱允炆是个什么德性能力,朱元璋心里跟明镜一样。 而现在邵质的话就给陈云甫提了一个醒。 自己正在逐步接近大明的权力中央,可自己又能改变什么呢。 如果朱标仍旧早亡,那么自己无论爬多高,只要朱元璋还活着,自己的命依旧随时会被抹除。 大明朝,就没有能反抗朱元璋的。 一时间陈云甫的心乱了。 邵质见陈云甫不说话,只当是在高兴,自己也高兴,举杯连连喝了三杯。 对陈云甫这位姑爷,邵质是越看越满意。 少年英杰啊。 说不准,真有可能成为大明朝的甘罗。 翁婿俩各有心思,或喜或忧,而京城内,却已是一片混乱恐慌。 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冲进了一家又一户,将那些曾经身为朝廷命官的六部、五寺、九卿大员全部抓了起来。 没有审讯、没有流程,全部拉到了闹市,而后便是一刀! 吏部尚书李信临死之前仰天长笑。 “朱元璋,你既如此滥杀,假日你朱家子孙亦必手足相残,你就等着看吧。” 朱元璋闻之盛怒,下旨诛李信三族,又将刑部尚书王惠迪、吏部尚书赵瑁、工部侍郎麦至德等人拉到闹市中五马分尸,弃市三天。 阖族老幼尽数发配辽东、妻女打入教坊司充为官妓。 洪武十七年的天,已然全是血色和恐怖。 这期间朱标曾每日入宫对朱元璋进行求情。 “六部五寺通盘正法,累者以及万人,儿臣伏求父皇开恩,不要再行株连大狱了。” 而对朱标一向溺爱的朱元璋这一次却直接离去,任由着朱标硬生生在追到乾清门外跪了三个时辰。 刚刚过罢年,金陵城可还三九寒冬呢。 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出意外了,朱标惹了风寒,高烧不退。 “储君罹病,这是上天的警示,陛下不要再枉杀无辜了。” 钦天监官也是大胆,敢拿这事来劝朱元璋,结果后脚贵州就报了喜,汤和平了思州蛮,一战俘虏了四万叛军。 这算不详吗? 因此,钦天监官被拉到午门外活活廷杖打死。 杀戮还在继续、鲜血越流越多。 亦是在这般疯狂中,一道圣旨到了陈云甫这。 擢陈云甫任东阁大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正五品) 这一天是,洪武十七年三月十八。 陈云甫离开了都察院这个政法系统,正式进入太子朱标的属官班列。 “那就让我看看,历史会发生什么,我的未来又会如何吧。” 陈云甫接过了那枚左春坊的大印,印下四个大字晃的陈云甫心旌神摇。 “大学士印!” 十五岁的大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