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扶摇河山》 第一章 丧门星(求收藏。) 腊月二十,神京西城,居德坊荣国府。 天色阴郁,外头下了整日的雪,朝西隔间的窗棂上沾满雪花。 干硬的窗纸挡不住寒气,屋子里冰寒一片。 房里只有一张缺角的书案,一张老旧木床。 木床前有张榆木睡塌,对面空荡荡的墙上挂了张古琴。 家具都很陈旧破损,房里再无其他东西,雪洞子一般,透着寒酸简陋。 靠窗的书案上,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正拿毛笔写字,不时举手到嘴边哈气。 地上炭盆中燃着几块干巴的柴炭,暗红的火光中夹杂几缕灰白烟气,熏得人头晕。 少年站起身,扶着桌子将窗户打开条缝,一缕寒风钻进室内,让他打个冷战。 但他依旧让窗户亮着缝,要是吸进炭气可不是玩的。 他自小就在这尴狭的小院里长大,院中只有三间厢房,有两间堆满了经年不用的杂物。 一等将军贾赦居住的东路院,是从荣国府的后花园隔出一块修建的。 而这处小院是修建东路院时最早建造的,用来堆放建院子的砖瓦器具。 也是运土垒墙的苦力休憩烧厨之处。 东路院修成后,这处小院稍加修葺,成了东路院堆放杂物的廪库房。 在富贵雍容的荣国府中,根本找不出比这里更颓败的所在。 好在居住在这里的人懂得收拾,倒是里外都一片清朴洁净。 丫头芷芍忙上前扶着少年坐下,她比少年大了几岁,少女的纤俏稚美已初具。 她穿葱绿绫薄绵袄,外面套件洗得发白的青缎夹背心,细腰上系条灰松绿汗巾。 见贾琮有些僵硬的身子,芷芍皱了皱眉头,拿了个细软的布垫子放在椅子上。 “芷芍,前几日用的竹炭还有吗,这柴炭烧的熏人。” “昨儿個屋里用完,我找王善保家的去领,她推说这几日天冷,好炭都领完了,就只有柴炭。 可早前我听说西府刚进了一千斤银霜炭,两千斤的竹炭,琏二奶奶还让人给大老爷送过来许多,这才一两天功夫,怎就没有了?” 一旁的奶娘赵嬷嬷咬牙道:“那王善保家的长了双狗眼,我们三爷可是正派主子。 用不上银霜炭,还不让用次等的竹炭,只拿厨房烧灶的柴炭糊弄我们,黑了心的婆娘。” 神京地处北地,冬日高寒,屋里的炭火和碗中饭食一般重要,都是过冬紧要之物。 那王善保家惯看主子颜色,不敢不给贾琮房里炭火,冻死了贾琮,她也遮掩不掉。 但给下三路的柴炭,熏这娼妓养的野货半死,却没什么干系,顺了大太太的心意,自有她得意。 贾琮知道王善保家原是邢夫人的陪房,为人和她主子一般尖酸刻薄。 芷芍撅着嘴说道:“妈妈只在院子里唠唠,可别去外道说去,省的给三爷招祸。” 赵嬷嬷听了说不出话,她虽有几分泼辣,也知道芷芍是个有心的,这话原是为她好。 自己明明奶了个少爷,没曾想活得这么磕碜,这府里的事还有地说理去。 芷芍轻声埋怨道:“三爷,你的伤还没好结实,不在炕上养着,这会子硬挺着写什么字,落下病根可不是顽的。” 贾琮心中苦笑,二十几天前,他还是一家省博的研究员,一日加班到半夜回家,被一辆闯红灯的轿车撞飞。 醒来后就成了荣国府贾赦的庶子贾琮。 据丫鬟芷芍说,那日是贾赦的生儿,他到贾赦院子去磕头,不知怎么的,将贾赦一柄紫玉镶七宝如意给碰翻打碎了。 那紫玉如意是贾赦刚从外面得来的,据说价值不菲,两夫妻正宝贝的紧。竟给贾琮弄碎了。 把惜财的邢夫人心疼的直打哆嗦,连喊要打死这丧门的玩意了账。 贾赦自这个儿子落地就瞧不上他。 如今毁了他的宝贝,被老婆一顿哭喊,更是激起一腔恶意。 叫了二门外的小厮,把贾琮摁倒便是一顿家法。 贾琮在府上本就猫狗都嫌的,府上奴才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贾赦又是喝骂不止,叫嚣着让往死里打,打死了干净。 行家法的奴才虽放了些手劲,但也不敢太狠,怎么也是个嫡系主子,打死了可要赔命。 最后还是贾赦气不过,抢过板子,自己来了几下狠的。 打得贾琮皮开肉绽,血花四溅。 等到贾琮屋里赵嬷嬷闻讯赶来时,发现贾琮没了气息,抬回屋里一顿忙活。 到底是个命硬的,居然救活了,只是谁也不知道此贾琮已非彼贾琮。 …… 前世因为专业和喜好,他曾精读过红楼。 贾琮此人在红楼中就出现过几次,聊聊几笔,不过是个背景板一样的人物。 但毕竟是荣国府的正经孙辈,那贾赦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古来虎毒不食子,他对自己亲儿子居然这般狠毒,却是他没想到的。 他在屋里养了小半个月的伤,前身的诸多记忆也一点点想起。 再从芷芍和赵嬷嬷那里知道不少旧闻,才清楚了其中应由。 贾琮的生母是神京城锦云楼的一个淸倌儿,因长得出众,还没接客就被贾赦强买了去。 荣宁两府中的姨娘,不是小户出身,就是家生奴才因生得好抬举的。 似贾琮生母这般出身是极不堪的,要不是贾赦好色荒唐,这样的女子绝不会在贾府出现。 后来那女子生下了贾琮,没想到这孩子是个命硬的。 他姨娘生下他时还是好的,第二天突然就咽了气,大夫说她先天不足,又丧了元气崩了血,才没熬过去,也是个福薄的。 可古怪的事情还在后头,当初陪帮产婆子接生的丫头,突然在园子里失足滑倒,碰巧撞在山石上,脑袋开了瓢,小命就没了。 最后那请来的接生婆子,拿了贾府给的喜钱,高乐着往家里赶,路上竟让一匹惊马踹死了。 天底下居然有怎么古怪的事,几个接贾琮落地的人,接二连三搭进去性命,把府里人吓得不轻,谁还不知道琮三爷是个丧气命硬的主。 最后西府里老太太下了狠话,婆子仆役谁敢把话头传出去,一律绑了打死。 最凑巧的是贾琮落地未满一周,荣国公贾代善因病撒手西去,虽和贾琮没什么关系,却不得不让人生疑,倒像是贾琮连祖父的妨碍了。 本来老太太对大儿子好色混账就看不上,只宠严正好读书的二儿子。 这次大儿子纳了个娼妓入门,还生了怎么个凶丧的孽种,克死了一大堆人,成了神京城高门豪族圈里的笑柄,让贾家丢里好大的脸面。 一辈子爱脸面的老太太震怒不已,又夹着丧夫的剧痛,大儿子如此荒淫卑劣,如不是碍着嫡长子袭爵的铁律大义,还有贾代善生前遗奏。 说不得连爵位都让二儿子受了,才合她的意思。 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让贾赦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把他打发到东路院独居,落得眼不见心不烦。 …… 那贾赦是个色鬼,府上但凡有些颜色的,香的臭的都要收到房里,这样的人有什么情义。 当初只看中那淸倌儿的美色,过了新鲜也就淡了。 没曾想那女子给他生了这么凶丧的儿子,不仅让他丢了脸面,还让自己母亲恶了自己,被变相赶出了荣国府。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些错,自觉这个儿子是个丧门星,妨碍了自己,恨不得他早点去死。 大太太邢夫人出身小户,平时一味奉承丈夫,又贪婪财货,每日心思放在出入银钱上,挖空脑子能克扣截取些才好。 其余人情世故都不在心上,对这个妓子生的庶子,更是视同弃履,嫌弃到骨子里,连二门外地上的泥土都不如。 老太太倒是喜爱长得好的小辈,只是贾琮落地便这等凶丧,生母又如此不堪,她心里也就嫌怯了。 况且她富乐高寿,是东西两府的架海金梁,谁也不敢把这丧命的往她跟前推,免得冲了她的寿。 因此贾琮从小到大,在老太太面前没露过几脸,老太太对这个亲孙子,连样子都记不清。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府里的婆子奴才最会看风向,背地里对这没娘的也冷言冷语,好端端的主子,活得还不如太太身边的丫鬟精贵。 贾赦夫妻对这个贱种丧门星更是三天一骂,五天一打,东路院里无人不知,只是都紧着口风,尽量不传到西府罢了。 第二章 月例 贾琮三年前去了族学读书,那些同窗都隔他几丈远落座,也是嫌惧得不行。 能进贾氏族学的都是在京的贾家八房子弟。 虽老太太下了重话,不让把贾琮命硬的话头往外道传。 但宁荣两府人多嘴杂,族内那有不透风的墙。 这些读书的小孩多半得了家人唠叨,让他们远着贾琮,免得遭了妨害。 好在贾府是富贵世家,虽贾琮生下就不体面,毕竟是嫡系子孙,府里伶俐家生奴才是轮不到他的。 赶上那年有京官坏了事,管家赖大随便买了生奴,打发到贾琮那里伺候,也省的闲话传到老太太耳朵里,闹得一家子脸上不好看。 就这样年复一年,贾琮虽没半分少爷主子的尊贵,在东院的黑油大门里也糊里糊涂的养大了。 芷芍扶着贾琮上炕上歪着,赵嬷嬷凑到书案上看了一眼,说道:“哥儿这字写的真好看,以前怎就不知道,这等能为早晚要进学做官的,以后看谁还敢狗眼看人。” 赵嬷嬷继续唠叨:“明儿哥也给我写个对子,过年我拿家贴去,也显摆一回……。” 贾琮笑道:“也不用明儿,我这就写了,妈妈现在就拿去。” 赵嬷嬷笑得满脸笑纹,芷芍忙着上去磨墨。 贾琮看着窗为纷飞的雪花,略微思索,提笔就写了两个对联儿,轻轻吹干残墨。 芷芍看了眼纸上的字,真比府里墙上挂的都好。 她心中也有些疑惑,三爷自从醒了后,比以往变了不少。 不但人灵醒许多,举止也有了尺度,她从小就伺候爷,以前他可写不出怎么好的字。 府上老人说三爷随死了的姨娘,样貌一等一的好,比老太太跟前的宝二爷都好。 但三爷从小也没人疼,心里没个高低算计,在人前怯懦得很,眼神都带躲闪,读书写字都是马马虎虎,那里有现在这股子气象。 赵嬷嬷心满意足的拿着对联出了院子,说是到家就让贾琮的奶兄弟贴了去。 芷芍看了一下书架身上的纸匣,说道:“三爷的生宣没几张了,要重新买新的了。” 贾琮刚抽了一张生宣,他每天都练五张大字,是给自己定的功课。 如果不是手头不宽裕,还会练的更多。 他听了芷芍这话,有些无奈的停了笔,将那张粗陋的生宣卷起放在一旁。 “明儿嬷嬷回院子,让她出去买些回来,我们钱匣里还有银子吗?” 芷芍皱了皱秀气的眉头,说道:“就剩下几個铜子了,上个月的月例银子都还没拿到呢。” 西府厨房那些婆子都是狗眼看人低,一向不把贾琮主仆当人看。 每次芷芍去拿饭菜,都是给些剩菜粗饭,有时候连米饭都是馊的。 上月贾琮被大老爷打成重伤,芷芍为了给他补身子,拿了平时辛苦积赞的月例银子,到厨房要些好的荤菜米蔬,连自己手头体己都饶了进去。 虽然拿着银子去,厨房里那些婆子媳妇,还是做出一副嘴脸给人看。 芷芍每次要一碗新鲜的鸡蛋羹,给柳家的打下手的张婆子能要她一百文。 要知道外面一枚鸡子天价也就十文。 再加上其它好点的荤菜新蔬,一月下来,贾琮和芷芍那些积蓄差不多都填了进去。 要不是厨房柳嫂的女儿与芷芍要好,常偷留点东西周济,不然他们的银子连一个月都撑不过。 芷芍见贾琮将手里的生宣卷了起来,看来是舍不得再用,心里有些发酸。 她纤腰一扭,转身就出了屋子,走过院子中的卵石小径,穿过抄手游廊。 贾赦住的东路院子,本是从荣国府后花园隔断了一部分修建而成。 虽然东路院占地面积不大。 但贾赦是个贪图享乐的纨绔,加上他为嫡长子,被贾母迁出了荣国府,老太太心中也有些歉疚。 就由着他支公中银子,将不大的东路院修的精致典雅,屋舍错落,曲径通幽。 其中各处院落布置得典雅富贵,园子中香树奇花,四季葱郁。 种种景致虽不如西边荣国正府宏美,精巧绮丽却更有胜之。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一处轩朗整洁的小院,这里是东潞院的账室库房之地。 虽知王善保家的刁难,但贾琮伤后养身,需要用银子,芷芍没办法让自己撂开手,决定再来讨要一次。 邢夫人的正派儿媳王熙凤,没来管着正经婆家的东路院,倒是被老太太要去管了西府。 富贵豪门里这种墙内栽花墙外香的事儿,实在不怎多见。 邢夫人小户出身,气量狭小,贪财擅权,本就对精明强干、出身大户的王熙凤忌惮不喜。 生怕这厉害的儿媳占了她的脸面,辖制了她的银钱财货。 再加上这儿媳是二房那位的嫡亲侄女,她心里早就将这媳妇看成了对头障碍。 等到老太太露出想让王熙凤打理西府的口风,她便巴不得的推了出去。 自管自己在东路院里关起门来做女大王。 凡落到东路院的银钱财货都扫到自己脚下,进出分毫都由自己辖制,真是第一等得意之事。 那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陪房,是她的左右臂膀,性子也和她主子一样刁钻寡恩,她白日没事都在这小院中呆着。 院子里响着芷芍清脆好听的声音: “这些日子琮三爷受了伤,延医诊药,照顾汤食,开销比往常大,屋里那点积蓄都用尽了,三爷的月例银子有两个多月没下来,实在没法子,来求嬷嬷体恤,把琮三爷的月例发下来……。” 王善保家的橘皮老脸上挂着满满刻薄,看着芷芍秀美精致的摸样,没来由泛起股子厌妒。 “琮哥儿年纪轻轻,这点伤值当什么,你这小蹄子每日挂嘴上,府上谁还不知他底细,呵呵,凭他有怎么娇贵,想唬那个。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日让柳家的山珍海味做着,端给那不上台面的享用,连大太太都没这个排场。 这等糟践东西,金山银海都要败光,怪不得老爷太太气恼,这会子还有脸和我要月例,我现在就去回了太太,去评评这个理。” 芷芍气的脸色发白,还是耐着性子,说道: “琮三爷身上有伤,所以才让厨房烧了些新鲜汤水补身子,绝不敢轻狂,况且三爷还在读书,日常的笔墨纸砚也要用银子的,求嬷嬷体谅行个方便。” 王善保家被芷芍软顶了一下,脸上更加羞恼:“哼,就他还笔墨纸砚,以后他不用读书了,也用不了这些物件了。” 芷芍脸色一变:“嬷嬷这是什么话,三爷还不读书了?” 王善保家面色阴沉:“大老爷说他是个下流种子,不知礼数,破财败家,不配念书,省下的银子喂狗都比这强,大老爷已经和学里的代儒太爷说了,以后不许他再去读书。” 芷芍像是被雷击一般,一张俏脸变得惨白,三爷就算不招喜欢,毕竟是亲儿子,天下还有怎么说自己儿子的老子。 三爷自小在府里被人作践,只有靠读书进学,将来才好拼个出身,现在连书都不让读,这辈子不是就毁了。 她想起贾琮背上有伤,还挣扎着写字的模样,芷芍心里一阵抽搐的疼,眼泪夺眶而出,捂着脸儿跑出了小院。 迎面走来一中年男子,脸色青白,脸颊下留着洗漱的短须,穿棕黄钱纹蜀锦宽腰员外服。 芷芍脸色微微一僵,福了一礼:“大老爷。” 这人正是荣国府贾老太太的长子,贾琮的父亲贾赦。 贾赦眼眶略有浮肿,眼白中带着少许血丝,盯着俏美的芷芍,目光中流露出惊艳的淫邪之色。 芷芍心中一慌,火燎一般快步走开。 说起来,以前贾赦还真没怎么正眼见过芷芍。 这东路院中,贾赦好色尽人皆知,但凡有姿色的丫头都被贾赦拉进房中。 后来邢夫人也学乖了,后面凡是添缺到东路院的丫鬟,都挑了姿色平庸的。 往日贾赦最不待见贾琮,两父子平日里就像老鼠躲猫,一年见不到几次。 连带着芷芍一贯只在贾琮院里出没,很多外道的事情都是赵嬷嬷跑腿。 所以贾赦没怎么和芷芍照过面,况且前几年芷芍只是个黄毛丫头,也不扎眼。 如今见东院里出现如此俏丽的丫头,自己居然从不知,贾赦心里就开始猫挠了一般。 他回头双目火热的盯着芷芍窈窕多姿的背影儿。 如今他年岁大了,越发对这种青葱婀娜的贪婪入心。 难道是老太太和宝玉那边的丫头,可那边几个自己都见过,没眼前这样的。 王善保家的见贾赦从院门前闪过,便看到了他,忙不迭的上前奉承。 “那丫头是那个房里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王善保家的是个人精,知道这位爷是色中饿鬼,看他神色那还不知道他心思。 她知道邢夫人一贯奉承丈夫,为了固自己位份,甚至帮着自己男人淘小老婆。 这等做派说好了是不妒,说透了就是心中没底气儿,一个太太没个尊贵,行这曲意婢膝之事。 王善保家的虽是个奴才,但性子阴毒,自己男人要这等好色,早被她揭了一身臭皮。 尽管心底对这老不修有些鄙夷,但表面上谁也比不得她对主子柔顺。 “回禀老爷,这是琮三爷屋里的丫头芷芍,这一年开始抽条了,出落得水灵。” 贾赦脸上愤怒:“这个畜生也配使这样的人,我懒理俗务,你们越发轻狂,都这么办事的?” 王善保家的喏喏难言,知道他看上了芷芍,这事邢夫人还不知晓,她可不敢随便接话。 “你是太太带进门的,太太受不得操劳,府上的事你也多放在心上……。” “我这身边也没个合用的人,你们倒是把那畜生安排的妥当,哼!” 王善保家的在一旁陪着笑脸,心说伱身边合用的人怎没有,不过都拉到床上做了小老婆。 心里说着怪话,却又幸灾乐祸,这会儿那妓子养的货,还有他那个丫头,要倒大霉了。 第三章 对联 赵嬷嬷并不是贾府的家生奴才,他是荣国府管家赖大十年前新买的家奴。 十年前赵嬷嬷的老主子坏了事,满府的罪奴都要发卖,赖大家见她模样端正本份,还抱个未出襁褓的娃娃,便买了他做贾琮的奶娘。 赵嬷嬷的男人前几年死了,她和独生子郭志贵,住在荣国府后街一间平房中,这附近住了不少宁荣两府家生奴的眷属。 一大早赵嬷嬷就打发儿子将贾琮写的对联贴上。 写对联的水染红硝纸是赵嬷嬷特意买的,这种纸朱红色,是种低价劣纸,普通小民通常买来写对联,仔细闻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对联上写着:春到堂前增瑞气,日临庭上起祥光。 对联上的字温润朗逸,秀挺空灵,风姿卓绝,让人一见平添惊艳触目之感。 对联贴上没多久,凡是路过那门前的,不管识字还是不识字的,都会忍不住看上几眼。 但有一个路过的中年文士,却在对联前站住了脚,久久不肯离去,脸上都是惊骇动容的神色。 …… 尴狭的小院里,贾琮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芷芍,问道:“可是没要到月例银子。” 芷芍默默不语,过了半晌才期期艾艾的说道:“王善保家的说,大老爷不再让三爷念书了。” 说完芷芍偷偷瞄了贾琮一眼,见他并没露出半丝委屈,神情淡然,看不出半丝喜怒。 自从贾琮养伤以来,芷芍就发现他突然用功了,把屋子里能找到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屋里除了一些启蒙之物,就是几本残缺的四书。 贾琮一向没什么余钱,买不起其他的杂书,而受伤之前,他对读书的态度是不热衷也不讨厌。 大概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有读书一途可走,但他天资普通,至于能否读书有成,另当别论。 如今挨了一顿毒打,突然对读书孜孜不倦起来,芷芍还很是高兴了一番。 “没拿到就没拿到罢,在院子里总不会饿死咋们,读书的事我自己想法解决。” 根据原身残存的记忆,以及贾琮对红楼记叙的了解,他对去贾族义学读书没太大兴趣。 义学的座师是考了一辈子都没中举的贾代儒,不过是个酸腐拘泥老秀才。 这個老儒生是这个森严冷漠大族造就的悲剧人物。 早年丧父,中年丧子,一生苦读,一无所成。 和他同样资质鲁钝的同宗晚辈贾政,与他的命运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因为贾代善临终前给皇帝上了本遗奏,读书稀烂的贾政就得了从五品工部员外郎的官位。 虽然不算高官,却也是很多三甲进士苦熬一生,都难以却企及的京官高位。 而出身偏支的贾代儒只能落魄的在家学中教书糊口。 虽然他对唯一的孙子贾瑞严加管教,但无疑他的教育非常失败。 贾瑞终究还是私德有亏,因淫窥凤姐儿,被凤辣子使计作践丧命。 贾代儒是令人同情的,但这样性子僵化守旧的人,对经义有多少体悟机抒,实在没太大可能。 不然他也不会考到胡子白了,也中不了一个举人。 跟着这样的空蒙学究能读出什么东西,没找到名师之前,还不如自习研读。 前世他是文史专业出身,对国学就有不浅的涉猎,在那个各类讲坛泛滥的时代,眼界和视角多少也积累了一些。 虽然不能凭这些进学中试,但对经义研究的视角和方法,立足之地却比今人高出许多。 况且贾代儒对义学管理粗疏,甚至让他那个不靠谱的孙子贾瑞代管。 义学早被一帮懒于读书的子弟搞得乌烟瘴气,后来浪荡子薛蟠也去义学,却是为了修龙阳之癖。这样混账的地方,不去也罢。 但不想去义学读书,不代表他不想读书。 读书是他如今翻身的唯一途径,如果不能再读书,就要继续在这东路院被人作践,等到十四五岁被名正言顺赶出贾府,自生自灭。 他不想怎么苟且低贱的过完这一生。 说不得要想一些法子,让自己能名正言顺的读书,贾赦夫妇如果执意要做绊脚石,大不了不动声色搬开就是。 他转生而来,虽明面上碍于孝礼大义,对这两夫妇不会有半点忤逆,内心里可没什么父母情义,况且人家还一门心思的作践他。 院子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贾琮看到赵嬷嬷满脸笑意的走了进来。 贾琮好奇问道:“看妈妈怎么高兴,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赵嬷嬷笑道:“可不喜事,哥儿好久没月例,养伤耗费又大,如今可解了饥荒。” 说着拿出十两银锭放在案上,说道:“哥儿拿去使,要纸笔和好吃的尽管买去。” 贾琮知道这锭银子快抵上赵嬷嬷半年的例钱,因被他连累,她的月例也常被邢夫人缺斤短两。 好在他儿子在西府做车夫,那边不会短了月例,不然日子都难过下去。 所以她自己绝拿不出怎么多银子,贾琮知道其中另有缘故。 “要不多说读书人精贵,哥儿就写了一个对子,我才贴门上,多少人站在那里看哦。” “后来过去个老书生,看了那对子喜欢的不得了,一定要花十两银子买了。” 贾琮和芷芍听了这话都傻了,就昨天写那十多个字,居然值十两银子。 昨两人还因王善保家克扣每月二两的月例发闷气呢。 “那老书生还说对子上的字是神品,从没见过怎么好的,还问是那位大家的墨宝呢。” “后来听说是荣国府的哥儿写,而且哥儿今年才十岁,打死他都不信,连说后生可畏。” 赵嬷嬷笑的欢实,自己奶大的爷们有这等能为,她算露了一会子大脸了。 贾琮心中迷惑,那老书生应该是个饱学之士,难道也看不出他临摹的是那家字体。 前世他的外祖是江南最有名的裱画师。 历来善裱者都能书善画,学养深厚,触类旁通,不然难成裱画名家。 他的外祖就是这等人物,尤善书法,他自小就跟着外祖打下扎实的书法功底。 后来他在省博工作,意外接触到一本残缺的无名书帖。 那书帖有楷行二体,远承二王,衣钵魏晋,还吸收诸多宋元名家精髓,已自成大家宗派。 字体精美独绝,与宋元时期许多名震青史的书坛大家相比,竟然毫不逊色。 能写出这等书法的人,本应赫赫有名,但因为那本书帖本身残缺,书写者已无法考据。 只能从书帖纸张化验入手,得出书写者为元明两朝之人。 红楼虽隐去了朝代纪年,但不外乎以明清两朝为背景,与无名书者生活的年代接近。 凡是读书学子,进学做官,都需练就一笔好字,如此精美独绝的字体应广为人知。 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人,可能认得这字体出自何人。 但那老书生只为对联是十龄童所书而惊讶,仿佛也不识那字是临摹那家。 他心中略有触动,自从苏醒之后,他困居在这尴狭的破败小院中。 外面的世界是何朝何代,与记忆中历史有多少偏差,他一无所知。 要想在这个世界更好的生存,这些信息他必须知道。 “如今有银子了,我身子没好利索,一时出不得门,明天妈妈帮我买些书和宣纸。” 赵嬷嬷说道:“这事容易,文翰街上就有神京最大的书铺子,书和纸笔都有,去了就能给哥儿买到。” 第四章 探春 文翰街在荣国府的东面,从东路院黑油大门出去要绕一大圈。 但穿过荣国府后花园,从西角门出去却省了一半路程。 赵嬷嬷拿着贾琮写的条子,穿过后花园时,对面石径迎面走来几个妙龄女子。 其中一个秀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另外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那個俊眼修眉的女子望向赵嬷嬷,目光湛湛有神,似乎能看进人心底。 赵嬷嬷心神一慌,手中捏着的条子掉在地上,被风儿一卷,向前悠悠飘去。 她并不是贾府的家生奴才,因为贾琮的原因,在贾府也不怎么被人待见。 平常都只在东路院中进出,很少来西府,但她也知道西府养了三位金枝千金。 和人憎狗嫌的贾琮不同,那三位小姐是贾府的掌上明珠,自小就养在贾府老封君身边。 另外还有一位衔玉而生的嫡子,尊贵无比,如珠似宝,最受贾府老封君的宠爱。 刚才看向她的就是三小姐探春,不仅生得如花似玉,性子也精明能干,几位小姐里最受贾府老太太看重。 虽这三小姐和贾琮一样是庶出,却没人敢轻视,连二府中最厉害的琏二奶奶都忌她三分。 赵嬷嬷掉落的纸条被风儿一吹,正好卷到了三小姐探春的绣鞋边儿。 探春弯腰捡起纸条,那双清亮的俊眼中突然眸光一亮,那一刹甚是动人。 纸条上写着:古今史实通考,名人书家史传,粗麻生宣两刀。 贾琮写的条子是他要买的东西,赵嬷嬷不怎么识字,条子是给书铺的伙计和掌柜看的。 探春酷爱书法,连她的贴身丫鬟都起侍书、翠墨这等名儿,都是与书法相关。 她自然是个有眼力的,那条子上的行书温润骨秀,清逸洒脱,娴熟凝练,让人一见就生惊艳痴迷。 探春于书法沉浸颇深,比旁人更易被风姿卓绝的书法感应,心情激荡下,俏脸竟生出两片红云。 她急声问道:“这条子上的字是谁写的?” 赵嬷嬷见着这三姑娘神情惊喜,肌肤莹润,颊生胭红,越发显俏美,看得不由呆了一呆。 “这是我们琮哥儿写,让老婆子去给他买书买纸。” “琮哥儿……。”探春目光一愣,对这个名字明显有些陌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贾琮自小被拘在东路院长大,贾母因他生母低贱,对这个孙子一向不喜。 贾琮几乎没来过西府,连贾母都记不清这个孙子的模样,更不用说探春等姐妹了。 一旁的迎春噗嗤一笑:“三妹妹怎么糊涂了,琮哥儿是我三弟,只是他从小在东路院长大,所以三妹妹并不熟悉。” 迎春是贾赦妾室所生,和贾琮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弟,自然知道这个弟弟,只是平时难有接触。 探春回过神来,一脸惊叹:“原来是琮三哥,真真没想到,竟写这么手好字。” “比我屋里的那些书帖子都好,二姐藏了怎么了得的弟弟,不声不响,也不常请过来顽。” 迎春接过探春手中的纸条,半晌才接了一句:“以前也从没听说,他能写一手好字。” 探春奇道:“自己亲兄弟呢,有这等出众,怎竟不知道?” 迎春脸上一红,她知道大老爷和太太对贾琮十分厌弃,从小动辄打骂,甚为苛待。 她虽和贾琮是亲姐弟,也觉得他被如此对待,很是不妥。 但她性子温顺沉默,言语软糯,远不如探春精明磊落,更不敢因此事和老子娘执拗劝说。 她又自小被养在西府,和贾琮这个弟弟也没什么来往…… 这些事她是没脸和探春去说,自己做姐姐的没本事扶助弟弟,心里多少有些羞愧。 探春见她说两句就没话,这二姐诨号“二木头”,常这样没聊两句就聊死了,她早就习惯了。 探春看着条子上的字,爱不释手,只觉这等好字写在这边角粗纸上,实在有些暴殄雅物。 俊眼明眸婉转,心中就有了计量。 “琮三哥要买的书和纸,我屋里有的是,妈妈也不用出门买,从我那里拿了去用,岂不便利。” 三小姐探春酷爱书法,精读典籍,心中有磊落志气,在从姐妹中都是拔尖的,比她那个衔玉而生的哥哥都要强上几分。 常以自己为女儿身为憾,不能出去立一番事业,她沉迷书法典籍,心中未免没有以效男儿的潜心理。 因此贾琮要的这些书,她房中最是不缺的,才会对赵嬷嬷说这样的话。 赵嬷嬷平时在东路院受了多少闲气,如今这三姑娘竟这么客气,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怎么好意思麻烦三姑娘呢。” 探春笑道:“妈妈外道了,都是自家亲兄妹,这又值当什么,我回去挑好的,让侍书送去。” “那可太感谢三姑娘了,我回去一定和琮哥儿说姑娘的好。” 探春又想了想,脸上有些发红,说道: “妈妈回去帮我给三哥带句话,就说我喜爱他的字,想让三哥写一幅送我临摹。” 赵嬷嬷心中恍然,原来这三姑娘和那老书生一样,看上琮哥儿的字了。 还真是读书人精贵,能写几个字就有这么多人捧着。 “姑娘放心,这有什么,回去一定把话带到,琮哥儿写了字,我就给姑娘送过来。” 看着赵嬷嬷走远,探春对迎春说道:“二姐姐,琮三哥才多年纪,竟写出这样好字,我临过多少名家帖子,也少有怎么好的,今儿算见稀罕了。” 迎春呆呆的不知怎么回话,半晌才说了一句:“琮弟长大了,见出息了。” 这会子探春没心思再和迎春逛园子,带着侍书就回了自己屋。 她从书架上挑选贾琮要的书籍,又取了两刀上等的雪浪纸,这种纸细润吸墨,最好写字。 又叫来侍书交代一番,让她去打听一番,刚才她见迎春欲言又止,知道其中必有道理。 等收拾好东西,又对着纸条上的字临摹了许久,心中越发钦佩喜爱,就见侍书已经外面逛了回来。 …… 宏元坊靠近皇城南边,大周嘉顺亲王府就坐落此处。 周昌言是嘉顺王府的清客,善工笔花鸟,通晓经义文章,一手书法也见功夫,很受嘉顺亲王的亲近礼遇。 他右手小心托着两张粗粝的水染红硝纸,神色愉悦的走进王府,水染红硝纸独有轻微刺鼻味道,他都没在意。 嘉顺亲王是太上皇的幼子,二十多岁年纪,形容英朗儒雅,是皇室中出名的才子,爱书画,好读书,通编撰治学。 王府中养了许多满腹经纶才气的门客,嘉顺亲王从小不爱政事,一门心思要做学问,带着手下门客做些古今图书集成编撰的雅事。 这样的儒雅闲散的亲王,总有不错的人缘,太上皇对这幼子喜爱有加,常叫进宫中谈书论画,以尽天伦。 朝堂上文官对这个才子王爷也多有好感。 嘉顺亲王幼时曾被兄长吴王带着身边教养,兄弟感情亲厚,但也只限于兄弟之情。 因为吴王坏事那年,嘉顺亲王只有五岁,所以即便有这等尴尬旧事,当今圣上也毫无介怀,对这个幼弟一贯亲厚。 此刻,嘉顺亲王李孝承正和一众门客在殿中饮酒清谈,正见到周昌言神色欣然的进来。 嘉顺亲王笑道:“刚才正要寻昌言饮酒,你这是从那里来,手中拿了什么物件?” 周昌言笑道:“王爷,我今日路过居德坊,遇到桩稀罕事情,特带来一件东西请王爷品鉴。” 第五章 嘉顺王 侍书不知从那里得知园子里种花的张婆子,和贾琮的奶娘赵嬷嬷是同乡。 她拿了两钱碎银给张婆子吃酒,很快就从张婆子那里听了一堆贾琮的八卦。 “姑娘,听说琮三爷的姨娘名声不好,老太太很不喜欢。” “名声不好?” 见探春脸色纳闷,侍书贴到她耳边咬了几句,搞得探春脸色一红,心中却对贾琮生出几分怜悯。 当年贾琮生母的事闹的沸沸扬扬,让贾家丢了脸面,老太太更是下了封口令,这么多年府里知情人都讳莫如深,探春那时还没出生,自然是不知道的。 “据说琮三爷落地有点凶,他姨娘第二天就没了,连接生的婆子丫鬟都接连着横死。 大老爷和大太太更是嫌弃他,日常打骂都是家常便饭,从小就把他拘在东潞院的廪库房,和个丫鬟挤在一个房间。 听说上个月他打碎了大老爷一柄玉如意,被大老爷打得浑身是血,眼看着断了气,后来万幸才救了回来……。” 探春听的脸色煞白,眼圈都红了,贾府有老太太镇着,日常很少有出格的事,至少探春打小没听说府上出作践人的事儿。 即便主子对下面的丫头奴才,表面上都是体恤良善,更不用说府上正经出身的儿孙,从没听说像贾琮怎么惨的。 就这样被拘在廪库房艰难长大,他居然还练出这样一手出挑的书法,那该有多不容易,想到这些探春忍不住眼泪打着转儿。 “那张婆子还说,琮三爷生来肖母,长得极好,她姨娘当初就是個很美的花魁……” 探春柳眉一竖,喝道:“住口,也不看什么地方,学嘴这种胡话,以后别再说了,那人是琮三哥的生母,没的不尊重。” 探春也是侧室所生的庶女,尝够生母不显的龌龊,对贾琮的出身有些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对他有些维护。 “你把这些书和雪浪纸给琮三哥送去,言语行动小心些,东路院并不是我们这里,别给人惹麻烦。” 侍书噘着嘴归置桌上东西,问道:“姑娘,是不是再送点其他的,琮三爷可怜劲的,伤还没好,怎么说也算姑娘的兄弟。” “现在也不用那些,以后日子还长,快去吧。” 探春是个精明的,这次送书和纸过去,还能说因喜欢了贾琮的字,是想求墨宝的谢礼,别人也说不出闲话。 如果心中怜悯,再多送些伤药银子之类,让大老爷和大太太面子上不好看,说不得还给贾琮招祸。 …… 嘉顺王府中,嘉顺亲王拿着水染红硝纸的对联,兴奋的走来走去,左手凌空描摹,口里连声叫好,往日的儒雅沉静都不见了 他在大内府库中见过不知多少名家法帖,眼界自然比寻常人高了不止一筹。 但还是被这一手温润古拙,秀挺洒脱,风姿独绝的行书震撼了心神。 他胸怀才情,见识开阔,如何看不出这笔行书的不凡之处,书写之人已接近开宗立派的大成之境。 这样的人物不应该是一字难求吗,居然会用如此粗粝的红硝纸写对联,还随随便便让人贴在对街大门上。 “昌言可问清书写之人的姓名。” “是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的庶子贾琮,年方十岁。” “你说什么,年方……十岁?” 书写之人出自贾家这样的老牌武勋,已让嘉顺亲王觉得怪异。 这些老牌武勋之家,早已凋败,其后人上不得马,举不得枪,这些年尽养些荒唐纨绔废物出来,居然还能出这等人物? 周昌言后面一句说此人年方十岁,更让嘉顺亲王目瞪口呆。 这等书法就算苦练十年都未必练得,莫非这人打娘胎就开始写字,要不就是天赋使然了。 可十龄童子能握笔写字,最多只有五六年光景,这么短时间,就能练出这等足以开宗的书法,这天赋未免太骇人了。 “昌言可真问清楚了,果然是荣国府的十龄童子。” 周昌言苦笑:“在下原先也不信,后来知道那家妇人是贾琮的奶娘,从小看着他长大,且亲眼见贾琮写这对联,不由人不信。” 嘉顺亲王面色惊骇,虽还有些不信,但知道周昌言为人细密,如不是搞清楚究竟,不会拿着对联到自己面前说道。 “倒是个才赋难得的孩子……,等过了年,你下个帖子请他参加楠溪文会,我也见见稀罕。” 周昌言面色一惊,没想到王爷如此看重这书法,竟要邀书写之人参加楠溪文会! 嘉顺王见周昌言面色动容,猜到他的心思,笑道:“十岁有这等书法修为,天赋罕见,再过几年必成宗派,他当得起。” 说起这楠溪文会,还有一番由来。 嘉顺亲王在神京城郊栖凤岭上,有一座幽静雅致的舒云别苑。 栖凤岭中那条清澈奔腾的楠溪,被匠人引导川流过整个别苑,在苑中形成流觞曲水的奇妙景致,是神京城驰名的文雅所在。 嘉顺亲王崇尚文华,为招揽挖掘名教才俊,隔年便举办一次楠溪文会,是神京城中规格极高的文会。 楠溪文会虽是嘉顺亲王主持,但太上皇却去了两次,前年文会甚至当今圣驾都有现身。 所以南溪文会不仅有皇室背景,在民间士林眼中甚至近乎半官方色彩,参与者无不是闻名士林的名儒才俊。 能受邀参加文会,对参与者是莫大荣耀,通过文会不仅可与当今名士交流进益,更能极大提升参与者在士林中的名望。 文会上脱颖而出的诗词佳作,转眼就能在大江南北传唱,而这些诗词的作者更是在极短时间内名传天下。 因此在京的学子俊逸对这楠溪文会趋之若鹜,都希望通过文会崭露头角,得名家贵胄赏识,时来运转,一飞冲天, 只是寻常人如没有过人才学名气,要想接到楠溪文会的请帖,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今,嘉顺亲王居然要邀请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参加,看来真是被对联上的书法折服了。 李孝承茗了口茶,若有所思:“算了,不要下帖子,到时我亲笔书信一封,你去请他来。 既然他在书法上有如此造诣,必定通晓诗书,是名教弟子,既我写信相邀,他也定会回信。” 周昌言听嘉顺王竟然亲笔书信相邀贾琮参加文会,不过是个寂寂无名的孩子,这等礼遇,简直难以置信。 但听到嘉顺王用意是想收到贾琮回信,这才心中了然,看来王爷还是不信十龄童能有这等不凡书法。 王爷折节亲笔书信相邀,不说他亲王的尊贵身份,单单这名教辈分,贾琮也不能只收信应邀,总要回信一份才符合礼数。 只要有一份亲笔回信,那他是不是有这等惊艳书法,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嘉顺亲王虽博学儒雅,看似不拘小节的洒脱人物,却也有细致谨慎的一面。 …… 侍书回来时,带回了贾琮用雪浪纸书写的一幅字。 探春迫不及待的打开,那一手已有些熟悉的风姿卓绝的字体便跃入眼帘。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探春见了不禁会心一笑,早些她遇到赵嬷嬷时,正穿一身杏红底花枝刺绣交领长袄。 那赵嬷嬷回去定是说了,这位琮三哥倒是会应景,可见他写这首南北朝的西洲词用了心的。 转而想到,这首西洲词中有女子思恋之意,俏脸一红,不过也没做其他多想。 那位琮三哥只想着开头几句应景,加之意境优美,才选了来写,配上他这字倒相得益彰的紧。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词是好词,字就更好了,探春看的爱不释手,右手不停地临空婉转点画的描摹。 “姑娘,刚去东路院没找到三爷住的地方,找人带路,才找到那廪库房。” 侍书的话,一下将沉迷于书法的探春惊醒,皱着秀眉问道:“琮三哥果真住在廪库房中?” “果真,那廪库房小院,只有三间屋子,琮三爷和他的丫头住了其中一间,另外两间堆了东院的杂物。 三爷房间里雪洞子一样,几件家具都破旧的,三爷的袖子边都见补丁,没见过府里的爷们怎么给作践的。” 探春性情宽宏犀利,西府的婆子媳妇背后给诨号“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 侍书是探春的贴身丫鬟,受她调教熏陶,性子也率真敢言,今日见了贾琮的住所,心中不忿,在自己姑娘前就嚷了出来。 探春听了丫鬟的话,俏脸也是一沉,不过那是大老爷那边的事,和自己这边隔着房头,又是长辈,明面里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对着案上的字深深看了几眼,说道:“明天你去找上好的裱匠,把这幅字裱好一些,不要破损了。 琮三哥过得这等不易,还能练出这一手好字,这样的人骨子里强着呢,不会永沉下僚,等着瞧就是。” 窗外晚云低垂,红霞映天,探春突然说了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自个丫头听的,还是自己在自言自语。 第六章 历史拐进支路 东路院,廪库房。 探春让丫鬟送来的书,非常合贾琮的意,他正如饥似渴的翻阅着,让自己尽快的了解这个世界。 芷芍脸上带着笑容,将那两刀雪浪纸整齐的码在青竹书架的上层,便于贾琮使用。 这个青竹书架还是芷芍悄悄从旁边杂物房里淘的,那里堆了许多府里废弃的杂物。 芷芍虽不懂写字的事儿,但看着莹白无暇的雪浪纸,再对比贾琮原先用的粗生宣,也知道那是极好的东西。 “早听说三姑娘是个爽利大气的,没想到她这么好,送来这么些书和纸给三爷,这府里还有顾念三爷的,真好。” 贾琮转头看了眼芷芍,见她一头乌云般秀发梳成双丫髻,插着一只石榴珠单步摇银簪。 窗缝子漏进的寒风,将她鬓角的秀发吹动,有几丝发丝粘在她挺翘的琼鼻上,显得俏皮稚美。 葱绿绫小棉袄有些单薄,外罩的青缎夹背心洗的已经发白,但穿在她身上并不觉得寒酸,只是更衬着她窈窕纤细的动人身姿。 贾琮说道:“三妹妹在姊妹中也很出色的,她常自憾是個女子,她若生成男儿,定是个能顶门立户的。” 芷芍的双眸含笑:“我不在意三姑娘是不是出色,就喜欢三姑娘把三爷看在眼里,府里多几个这样的,爷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些。” 贾琮听了她的话,心中感动,被人在心里顾念的感觉真好,他想要说些什么,芷芍却给他续了杯茶,收拾几件衣服出门去洗。 贾琮看着她背影,叹了口气,芷芍跟着他也是不易。 像是宝玉、贾环之流,哪有贴身丫鬟洗衣服的,都是院外的粗使丫头洗去,不像他这里就顶着一个当八个用。 这些年芷芍跟着他,一起吃苦受累,将来他没个好,芷芍也没个好下场,想到这里贾琮心里多了一份压力。 三春去后诸芳尽,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按贾琮这些日子所见所闻,离那大厦倾倒时绝不会超过七八年。 贾赦剥夺他读书的途径,他就被困在了东路院,不仅受尽羞辱,到了那一日就算没把性命搭上,难道也要落个转眼乞丐人皆谤。 岂不是太冤了,还是要早做谋划。 …… 他定了定心神,让自己注意力又回到手中书册上。 没一会儿,书案上摆满了四五本摊开的书,他还在纸上做着笔记,有时候还画上几笔,越是看下去,心中越是震惊。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是此间历史的偏差与惨烈,还是极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这里的历史还有唐宋,但是其中一些重要历史节点,却和原本的历史线截然不同。 在这里的时间线中,震惊青史的玄武门之变,最终的胜利者变成了李建成。 而原本时间线中赫赫雄威的李世民成了失败者,被终生囚禁在太原一座离宫中。 他身边的名臣武将都被斩尽杀绝,他的子嗣也几乎不存。 其实出现这样的结局不算太突兀,李建成本就是钦命皇太子,又是嫡长子,是宗法上天下公认的储君,名份大义无可辩驳。 野史上关于他嫉恨兄弟功高盖世的轶事,根本不足动摇他的储君之位,李世民最终成为玄武门之变的胜利者,实在有很大的偶发性。 这其中蹊跷历来众说纷纭,但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真相早已不为人知。 在这个时空,原先的胜利者变成阴诡邪恶之辈,失败者成为开创盛世的明君,历史的逻辑也并不让人意外。 李建成继位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一年,缔造了媲美贞观之治的开平盛世。 历史的源头走进支路,原先史册留名的无数文武英杰,不是寂寂无名,就是彻底湮没于时间的尘埃中。 或许是赵宋一族的气运过于强大,居然没有被历史的乱流抹杀,赵匡胤依然在陈桥驿披上了黄袍。 但历史在接下去的十几年中又拐了弯,宋太祖防微杜渐,他的兄弟一生困居开封府尹之位,郁郁而终。 于是,又有无数原先历史中的文武俊杰,被无情的历史支路抹杀,或泯然于市井草莽,能留存风采者十不存一。 大宋皇命延续到靖康年,金兵南下,掳走二帝,康王赵构在相州被金人截杀丧命,赵宋熬尽了最后一丝气数。 无数勤王之军和仁人义士南渡,与金人隔江对峙,亡故灭种的最后关头,汉家男儿的血勇被激发,披肝沥胆,炙热焚天。 终于熬死了金人,蒙古铁骑又席卷天下,长江两岸成为血肉疆场,在沦陷和收复的反复拉锯中,历时一百五十年,史称南渡卫国。 各路枭雄一边领兵抗击胡虏,也从未停止争夺南渡军至尊权位,城头变换大王旗,长江以南几易其国,强权厉兵之气远胜前代。 直到八十多年前,蒙古铁骑再一次突破长江天险,施虐江南,并成不可遏制之势,江南汉民山河岌岌可危。 都说乱世必出奇骏之相,这时江湖上突然出现一个叫隐门的神秘组织,成了扭转天下大势的关键一环。 隐门以传教结社为手段,招惹奇人异士,教众遍布天下,刺杀蒙古将领,烧毁粮草,刺探军情,联结各路反蒙汉军,成为反蒙急先锋。 而各路反蒙汉军中,此时脱颖而出一位名叫李天凌的将领,此人胸有韬略,用兵如神,数次大败蒙古铁骑,威望日隆。 传言李天凌和隐门大有关联,正是隐门将大量刺探军情报知于他,才使他在战场上百战不殆,但此事是否属实,却没人说的清楚。 不管传言如何,李天凌确是位不世出的英雄,只用了十年时间,灭张楚、陈汉等南方诸国,一统江南半壁山河。 而后又帅军北进中原,提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口号,聚义南北汉民重整河山。 李天凌得天下大势,又用十年时间,北上取山东、河南、潼关,西进占领山西、陕北、关中、甘肃等地。 呈席卷中原之势后,兵峰直指蒙元大都,天下成败只剩最后一战。 就在天下存续待定之时,隐门高手竟然刺死蒙帝妥懽帖睦尔,于是蒙元军中大乱,李天凌乘势攻破大都,一举平定天下。 而后李天凌建立大周,是为周太祖,立国初五年,李天凌做了两件大事。 第一事,追亡逐北,将蒙元残存势力消杀殆尽,从此蒙人不敢望南牧马。 第二事,查实隐门谋反篡国,绞杀隐门弟子教众,大周境内取缔隐门,结社入隐门者杀无赦。 到如今大周立国已六十年,历经四帝,天下承平,国力昌盛,王朝开始迈入鲜花烈火之期。 窗外夜空墨蓝,皓月凌空,炭盆中柴炭亮着红火明灭的光,一旁的芷芍打了哈欠,快要睡着。 贾琮看着书案上凌乱摊开的书籍,想着这时空陌生又壮阔的恢弘往事,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第七章 讨银 贾琮的伤终于养利落了,这几日他开始在房间里活动身子,躺了小半个月,手脚都有些僵硬。 如今他伤痛刚愈,身体显得更加孱弱,稍微活动几下,就有些气喘。 所以他开始用上了前世一些健身的法子。 芷芍发现三爷又多出了许多古怪举动,常常趴在地上支撑起伏,每日早晚都在狭窄的廪库院内转圈的跑,不折腾到浑身汗就不停。 那日芷芍去和王善保家的讨月例,王善保家的转头就报给了邢夫人,再后来厨房的柳嫂被王善保家狠狠数落了一顿。 邢夫人贪鄙财货,身为长媳妇,虽管不了西府,但东路院却是她的天下,院子里各人月例都有定数,公中也是按这个定数每月下放。 左右这些人吃住在院子中,也不用月例银子开锅,更有贾琮这样不体面没腰子的好捏把,王善保家的岂有不在月例上做手脚的。 她这原是得了邢夫人暗旨,选了软柿子,克扣截留,帮着邢夫人敛财,自己溜些锅边汤水,也在邢夫人那边更坐稳了位置。 芷芍因贾琮养伤缺银子,被逼着上门讨月例,这就揭了盖子,不禁王善保家的被打脸,邢夫人那里也不好看,岂有心里不恨的。 后面芷芍再去厨房,拿来的都是些冷饭剩菜,而且份量被刻意减少。 柳嫂家的五儿也不见踪影,据说被他娘禁足在家,贾琮知道是王善保家得了邢夫人的话,在那里使坏。 房里银匣子早就空了,还好给赵嬷嬷的那副对联换了十两银子,不至于饿肚子,每天贾琮都溜出门买些吃食贴补。 正当贾琮寻摸十两银子够他和芷芍吃上小半年,王善保家的突然上门,皮笑肉不笑的就提到他手头的十两银子。 没等贾琮矢口否认,王善保家的虎着脸,先发制人的嚷道:“哥儿可别说没那十两银子,你妈妈跟夏婆子显摆,可有不少人听到了。” 贾琮苦笑,赵嬷嬷见他的字值钱,心里乐呵,定是得意起来和她那同乡吹水,贾府人多嘴杂,那里瞒得住人。 王善保家没二两肉的长脸刻意摆出凶相:“太太说帮你收着,你在院子里嚼用也不用一文,省得藏了银子学坏,赶紧拿出来!” 她见贾琮竟没一丝想象中的恼怒和委屈,只是神色平静,双目沉凝看着他,目光竟然有些烫人,心里突然有些发虚。 她咬牙道:“这不是我说的,太太亲口交代的,你要是不拿出来,我自让太太亲自来收。” 贾琮突然一笑,把王善保家的吓了一跳。 贾琮不管是愤怒还是哭闹,她都觉正常,可他却这当口对着自己笑。 这妓子生的孽种是被打傻了,还是气疯了,贾琮那笑容看着干净的很,却让她心里有些发毛。 这让王善保家的心里越发没着没落,觉得自己可是见鬼了,被一个孩子拿捏住心神,心里有些羞恼。 现场的气氛变得压抑,身后的芷芍脸色有些发白,小手死死捏着衣角,一双明眸担忧的盯着贾琮。 贾琮从身上取出一個钱袋,毫无表情的递给王善保家的:“这几日用去二钱银子买东西,剩下的都在这里。” 王善保家的海松了口气,暗自冷笑,心里对贾琮越发鄙视,几句话就唬死这妓子养的,一个软骨子,还不乖乖交出银子。 她也不嫌难看,当着贾琮的面,就数起钱袋里的银子,看是不是真少了二钱。 她忙着低头数银子,没有看到贾琮虽面色平静,但眼中闪过一抹冰冷,带着刺骨的寒意。 贾琮知道这钱他保不住,如果不顺当交出来,邢夫人自然会变出更多法子折辱他。 她是他的嫡母,只是说帮孩子收着银子,没说要了去,大面上挑不出毛病。 道理孝义摆在那里,宗法礼教当前,只要他表现稍有忤逆,就要被编排上不孝恶名,从此在贾家再无立足之地,会比现在更惨。 …… 自从被王善保家讨走了银子,吃饭开始成问题,芷芍饭量小,顶着些不觉什么。 但贾琮如今每日健体,消耗量大,每晚都饿得难以入睡。 托生到一门双国公的贾府,贾琮觉得自己技术上还是可以的,结果连饭都吃不饱,居然能惨成这样。 不过他算看透了邢夫人,堂堂贾府大太太,贪财吝啬到这个地步,连庶子的十两银子都要刮了去。 还有那王善保家的那副嘴脸,主仆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货色,除了这等鸡零狗碎的事,也做不了大妖,怪不得老太太不待见大媳妇。 探春送来的书中有提到王摩诘,让贾琮知道在这个时间线里,王摩诘是少数没被历史支路抹杀的名士。 在这里他依然是以诗画闻名天下的“诗佛”。 贾琮特意写了三幅王摩诘的诗,准备等赵嬷嬷进院子时带去,拿到书铺寄卖,上次对联的事,让他明白了自己书法的价值。 这次要让赵嬷嬷守紧了口风,不然得了银子,又会让邢夫人讨了去。 只是接下去好几天,都没见赵嬷嬷的身影,后来才听说被邢夫人打发去了洗衣房,说是贾琮大了,再不用奶妈子。 贾琮心里冷笑,这是将自己手足都断了,要想困死自己,不过也唬不住他,大不了另外想法子。 第二天大早贾琮就出了东路院,准备自己去文翰街找一家书画店,寄卖自己那三幅字。 就在他出门没一会儿,一身青衫的周昌言进了荣国府。 贾赦作为承袭爵位的嫡长子,本因一道袭了祖传的敕造荣国府,按宗法礼教贾政作为次子该迁府别居。 却没曾想被迁府另居是长子贾赦,左右不过是贾母一句话。 贾母厌恶长子荒唐纨绔,只让他袭爵,却不让他居府,旁人也说不得半句。 可见这个时候,孝义还大于宗法,贾赦这等荒唐酷劣,也只能乖乖的听母亲摆布,不敢出一句怨言,不然就是万劫不复。 贾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虽自己活得屈辱,但深知这世道孝义宗法决不能轻易忤触,唯有徐徐图之,从长计议。 荣国府双子承袭的怪相,在神京城的勋贵中也少见,各家家主虽深知其由,但绝不会到处多嘴,谁家还没些龌龊,彼此各留体面。 而在贾家,这一宗更是讳莫如深的隐疾,上下人等从不敢嚼舌触碰,连卑薄如邢夫人这样的,虽心中恨,也绝不敢半句外道。 周昌言只是旁人门下一清客,自然不知这等豪门曲折,贾琮既是荣国公的孙子,他自然到荣国府去寻,却不知还有个独门户的东路院。 第八章 王府来人 高墙之外零星传来爆竹声,大周嘉昭十年除夕即将到来。 荣国府内外都开始忙碌,各处都换了门神,春联、挂牌、新漆油了桃符,走到那里都洋溢着迎春喜气。 昨日贾政就打发人去了光禄寺,领取宫里发的春祭恩赏银子,专门用来供奉祠堂里的先辈祖宗,这比自家堆上万两银子都体面。 隔壁东府又送了不少大鹿、獐子、熊掌、鹿筋等野物,说是东府的黑山村庄子上出的。 荣庆堂里贾母高坐软榻上,丫鬟鸳鸯在一旁轻轻垂着腿。 两个青铜宝鼎熏炉燃着银霜炭,室内温暖如春。 旁边坐着邢夫人和王夫人,不时低声说着东路院和西府中年节布置的一应琐事,贾母一边听着,间隔也说上几句。 官宦豪门中过年是大事,是内宅当家妇人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不仅同僚老亲间要迎送应酬,还要操持一年一度的春祭祖先。 家宅内挂红、做衣、家宴、请戏、节礼、各房赏银、外头铺面田庄结算等等,诸般琐事难以计数,只有精明历练的妇人才能应付。 贾母如今已不大管这些琐事,听两个儿媳说东院和西府的年节布置,也不过是应个景,听個热闹受用。 王夫人下首坐着一位素雅端庄的少妇,穿映竹纹雪青外袄,头上插一只白玉素簪子,眉目清秀,不着妆容。 少妇的身边坐着四个青春靓丽的姑娘,个个仙姿玉容,仪态秀雅无方。 一个穿大红箭袖,头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的俊秀少年,和那几个姑娘顽笑着,引得她们不时发出银铃般轻笑。 暖帘被掀开,一个银瓶乍裂般的爽利声音响起:“哎哟,今儿人可是来的齐全。” 话音未落,进来一美妆少妇,这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见她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下戴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豆绿官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正是如今帮王夫人管着西府内事的王熙凤。 王夫人见她进来,面上露出淡淡笑容。 邢夫人见到自己这个正牌媳妇,眼中却露出一丝嫌恶。 贾母笑道:“你这上午又去那处折腾,我们正说话呢,也没见你的影儿。” 王熙凤笑道:“我可不就折腾的命,老祖宗的富贵受用命数给我蹭点边儿,就够我松快一辈子,也好去了这瞎折腾的命。” 贾母最喜欢这孙媳妇说话热闹喜庆,听她的话笑骂道:“你这猴儿,又在胡说,这是要打嘴了。” 王熙凤笑道:“这不过年吗,知道老祖宗爱听戏说书,昨儿就我打发人去找出彩的女戏班子,还有伶俐的女先儿。 刚上午领人看了,定了明儿上午就进园子,好好给老祖宗唱几天大戏,我们呀也沾老祖宗的光,乐呵一番。” 贾母笑道:“这事妥帖,我也正想听戏说书呢,还是凤丫头知我的心。” 王熙凤又说:“本来也早过来给老祖宗请安了,没成想遇到了一件稀罕事,给耽搁了。” 贾母好奇问道:“遇到什么稀罕事儿,说来听听。” “刚在外面,有一个嘉顺王府的人,说是个从七品的伴讲,得了王爷吩咐来找琮哥儿……。” 贾母歪在榻上的身子下意识坐了起来,神色讶异:“嘉顺王府!他怎么会和嘉顺亲王有瓜葛?” 堂上的其他人也面面相觑,虽说都出身富贵世家,见多世面,但当朝亲王在他们的认知中也算极大的人物。 在场的王夫人、邢夫人等年长一辈,谁不知道贾琮出身卑贱,落地便有凶丧之名。 老太太一向厌弃这个孙子,虽不像贾赦夫妻那般凌辱虐待,但对这个孙子置若罔闻,一年也见不得一回。 如今却在意起来,知道这事情有些不一般。 贾母看向邢夫人,问道:“你是他老子娘,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邢夫人这会儿有点懵,一个王爷怎么上门找那娼妇养的货。 见贾母问她,邢夫人支吾道:“这孽障平时顽劣无礼,我和老爷时时教导,但也没大学好,不知他又惹什么祸,连亲王都找上门。” 贾母听她糊里糊涂回话,一点没抓到头脑,皱眉道:“看来你也不清楚根由。” 王熙凤看了自己婆婆一眼,见她稀里糊涂,回话也不搭调,心里有些鄙夷,这会儿还上赶着抹黑贾琮,老太太想听的是这些吗。 “老祖宗不用担心,那人虽是官儿,言语也客气规矩,不像是问罪的,说是带来嘉顺王的书信给琮哥儿,还要亲手交给他。” 一个亲王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信,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且是个身份如此不堪的庶子,贾母和王夫人等人都有些愕然。 只有探春明丽眼波流转,似乎联想到了些什么。 坐在她身旁是个身形面庞怯弱不胜的少女,最是聪慧灵秀,似乎察觉到探春的异样,一双清澈如水双眸不住打量她。 贾母道:“那就让人去叫,让他自己去见人,嘉顺王府的人不好怠慢了。” 王熙凤道:“已让人去叫过,说他一大早就出门子了。” 贾母听了眉头一皱,她年老识深,又是超品国夫人,逢年节都进宫朝拜太后皇后,对朝中权贵根由的了解,不是堂中其他人能比的。 她知道嘉顺亲王是太上皇最宠爱的幼子,自小被吴王老千岁的正妃抚养过,但当今圣上还是对这个幼弟很是亲厚。 这嘉顺亲王人才风流,一向不理朝政,只爱读书治学,是朝野中名声极好的贤王,在皇族中身份十分清贵。 这样的人物于公于私都不能有半点慢待,既他派人到府上传信,总要礼数周到,无可指诋才是,传出去大家都体面。 贾母看了眼和姐妹聊天的少年,才说道:“那让琏儿去应酬一下,礼数不能少了,多叫几个小厮去找你兄弟,大过年还到处乱逛。” 王熙凤笑道:“今儿也不巧,琏儿和大老爷被东府珍大哥叫走了,说是商对年节宴请名单,去年下帖重了些人,今年要仔细些。” 贾母想了想说道:“那也不能把人晾在那里,看着也不像,既也是个官,让二老爷出面见见,全了礼数,也好问问什么事。” 又说道:“那人找到了,了了事情,把他叫过来,我要问他话。” 听了这话,王夫人神情淡然,其他的少年男女有些好奇,他们多半是不熟悉东路院那个少年的。 只有探春神色有些动容,听到嘉顺亲王给贾琮送信,想到自己房里那幅西洲曲,她隐约能想到一些缘故,但心里也不做准。 她旁边那娇弱如花的少女,一双似喜非喜的双眸,打量这探春异样的神情,心中越发有些好奇起来。 邢夫人听贾母要叫贾琮过来问话,面色发僵,心中很不自在。 她心里最嫌厌这个身份不堪的庶子,一半是因为贾赦不待见这个儿子,她最奉迎自己男人,自然夫唱妇随才像。 另外一重原因,她也认为当年如果不是这凶丧的孽种,还有她那个下贱的娘,老太太也不会恶了自己丈夫。 如今该是她这房风风光光的占了这荣国府,而不是现在被压在那不伦不类的东路院。 第九章 卖字 一大早贾琮去了文翰街,往日他在族学下课时会路过这里,不过那时兜里没钱,一般不进那些文墨书香气息的店里去逛。 他在街上走了一圈,那些门面宏大、陈设华丽的店铺被他略过,店大欺客,古今同理。 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店铺,里面器具都透着一股新气,看着应该是刚开张不久。 店里人气寡淡,只有一个年轻人在柜台算账,还有个老汉在慢吞吞的打扫着店堂。 贾琮刚走到门口,柜台后的年轻人放下算盘,脸上带着温煦的笑容,迎面而来。 “这位小公子,是想要买什么书册吗,本店虽启板不久,但举业典籍、字书、逸书、杂著、传奇话本等都齐备,可以随意挑选。” 那年轻人看来像是店里的展柜,没因贾琮是个小孩,露出半点怠慢,态度诚挚,口齿伶俐,让人平生好感。 “我今天不是来买书,我看店里挂了不少字画,想是也卖字画,我有三幅字想在店里寄卖。” 那年轻人见贾琮手中捧着三卷宣纸,显得有几分稚气,身上的衣袍洗的有些发白,袖口还能看到缝补的针脚。 想来这孩子家境清贫,不然不会来寄卖字画,但这小孩眼神温润从容,有种异样的沉稳淡定,叫人不敢轻视。 这种气度不应出现在一個孩子身上,年轻人心中生出几分讶异。 他认出对方手中拿的是上等雪浪纸,这种宣纸价格可不便宜,家境清贫的人可用不起,总之这孩子身上透着古怪。 “店里可以寄卖字画,卖出后要收两成介钱,可否看一下小公子寄卖的字画?” 所谓两成介钱就是两成中介费,贾琮觉得也合理,便打开自己写的三幅字,铺在柜台上。 那年轻人一看到纸上的书法,眼睛就瞪大了。 他既然会开书铺,且开在神京城书铺一条路的文翰街上,这里同行扎堆,竞争何其激烈。 没几把刷子,可不好在这里立足。 所以这年轻人不仅熟通文墨,对字画鉴别也颇有眼力。 那纸上的书法温润古拙,秀挺洒脱,风姿独绝,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字体,已有宗匠气象。 “好字,真真好字,我这还从没收过如此精妙书法,小兄弟,不知这字是那位大家所书?” “我写的。” 那年轻人一脸吃惊,下意识打量了贾琮一眼:“你说什么,这是你写的……。” 年轻人以为能写出这等书法,非长年累月苦修不能达成,贾琮不过总角之年,怎么可能有这等书道修为。 可见着贾琮温润从容的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不像有半点诳语的样子。 即便这样,年轻人还是有些疑惑。 贾琮也不恼怒,拿起柜台前的毛笔,眼神却四处寻找。 那年轻人一下子醒悟过来,马上拿出一张宣纸铺在柜台上。 柜台对贾琮来说有些太高,他将一张凳子横放,垫在脚上,高度刚刚好。 他踩在凳子上写字的模样有些搞笑幼稚,可一旁的年轻人却早已收起心中疑虑。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他看到贾琮一拿起毛笔,这半大的孩子身上,竟生出一股岳峙渊渟的气势,把他惊得有些失神。 只见贾琮在宣纸上写下: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那字体和刚才三幅书法上的毫无二致。 如不是亲眼所见,年轻人怎都不会相信,如此沉凝卓绝的书法,竟然出自眼前这个孩童之手。 怪不得这半大的孩子,初见时眼中就显不凡气度,那时就让他觉得扎眼。 而刚才他写字时透出的气势,非长年沉浸书道不可养成。 不过总角之年,却有如此惊艳的书道修为,世上真有这等人物。 “小兄弟如此高才,真是让人惊叹,这三幅书法,不,是四幅书法,小店以每幅五十两买下了,不知小兄弟满意吗。” 贾琮虽书法惊人,但他毕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孩子,身价和那些名家还是有区别。 年轻人店里寄卖的字画,都出自有一定名气的书画好手,即便如此,一副字画也少有卖到五十两的。 所以年轻人给出的已是很不错的价格。 他见贾琮如此年幼,就有这等惊人书法,假以时日必定是个人物,这几乎是不用质疑的。 自己此刻能收到他的字,早了别人一大步,殊为可贵,简直就是奇货可居,所以出价也不吝啬。 贾琮这段时间过够清苦日子,因为没钱,甚至每晚都饿得睡不安稳,自然深刻明白银钱的重要。 那日赵嬷嬷卖了他写的对联,不过得了十两银子,已经比得上他小半年的月钱了。 如今自己一副字居然能卖五十两,让他有些愕然,幸福来得太突然,因为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我要二十两现银,其他的你帮我兑换成银票。” 贾琮可不会傻到拿两百两银子回家,万一消息传到邢夫人耳朵里,不用多久就会刮了过去。 换成银票就容易收藏,有了这笔银子,就算拿不到半文月例,也足够他和芷芍安稳过上几年。 只要有几年相对安稳日子,他就会想尽办法读书进学,取得功名,这是他目前唯一可走的捷径。 只有这样他在贾家才有立足之地,甚至能有资格出府别居。 到时候就能逃脱贾赦夫妻的虐待控制,他们想再拿捏自己就难了。 而他也有了更大的空间积蓄力量,到了贾族大厦将倾的那一刻,他才有自保自救之力。 那年轻人从柜台上取出两锭雪花纹银。 又取了四张小额银票,共一百八十两。 年轻人满面笑容:“看落款小兄弟姓贾名琮,我就托大叫一声琮兄弟,在下萧劲东,是这家书铺的掌柜。 贤弟再寄卖书法尽来找我,价格让你满意,这是二十两现银。还有寰明钱庄的银票,大周境内各州县分号都能随时兑换。” 贾琮见银票都已经分成几张小额,不管取用还是收藏都方便,这萧劲东办事倒是妥帖。 他又看了眼铺子中的书架,说道:“我还要买一套四书,正好能用到。” 萧劲东从书架上取下一套崭新的书籍,说道:“这是郁文轩刚出的套红松墨双印精装版本,价值二十两,是市面上最好的四书版本。“ 读书人的功名前途一半都在四书上,虽说卖的贵一些也是应该,但这一套四书卖到二十两,却有些贵的离谱。 贾琮翻看了一下,见纸张雪白柔韧,墨色乌黑芬芳,部分重要注释处还有朱红套印,十分精美,也算物有所值。 他将手上二十两纹银,放在柜台上,拿起书就准备走。 还真是赚钱快,花起来更快。 萧劲东笑着将二十两纹银推还给他:“今日得了贤弟的字,是在下的荣幸,这套书就送给贤弟,祝贤弟早日蟾宫折桂。” 贾琮推让了几次,见萧劲东执意相送,也就不再客套,也算在贾府之外交了第一个朋友。 又让萧劲东将今日他卖字之事保密,不要外道去说,萧劲东虽有些奇怪,也满口应下。 贾琮虽在字幅上落款,但他从小被拘在东路院长大,贾家之外认识他的人极少。 就算他的字被熟悉贾家的人买了,一时也猜不到他的头上。 所以只要封了萧劲东的嘴,邢夫人那边几乎不可能知道他发了笔小财。 看着少年提着一捆书离开的身影,店铺中原本在打扫书架的老汉,走到了萧劲东的身边。 眯着眼睛看着贾琮的背影,嘴里低声嘟囔:“这小孩,看着眼熟。” “二叔,你在说什么。” 老人看了萧劲东一眼,将心中的异样压下。 看了一眼柜台上那几幅字,眼中重新露出惊讶之色。 “你花了两百两就买下了?劲东啊,伱可做了一笔不错的买卖。” 萧劲东笑道:“二叔你接瞧着吧,用不了几年,这小子就能一字千金。” 老人望着贾琮渐走远的身影,若有所思问道:“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萧劲东欣赏着手中的书法,随口说道:“这上面落款写着呢,叫贾琮,是荣国府的公子。” 老人双目精光闪动,口中低喃:“居德坊荣国府的人……。” 第十章 回信 贾琮一回到东路院,就遇到守在廪库房的小厮,让他去荣国府见客。 进了荣庆堂旁边待客的松轩厅,看见正位上坐着一个白面乌须,谦恭温厚,身穿棕黄蜀锦常服的中年男子。 那小厮称呼二老爷,贾琮知道这就是贾宝玉的父亲,贾府老太太的次子贾政。 前世贾琮看红楼梦时,对贾政这个人物有些好感,这个人虽有些迂腐,但三观正常,不是贾赦那样寡廉鲜耻的纨绔子弟。 作为父亲,他认识到贾宝玉天资不凡,是可造之材,但对他整日混迹胭脂女儿群中,荒废学业深以为耻。 他想要严格管教儿子,却总被母亲和夫人以各种方式拦阻,在孝义大礼之前,他束手缚脚,是個无奈的父亲。 他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对进士出身并罢官潦倒的贾雨村鼎力相助,让他重新得做高官,却不知养了一只白眼狼。 他有助人之心,却无识人之明,是个平庸古板的好人。 后世称他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贾琮对这类刻舟求剑的歪理素来嗤之以鼻。 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标准,用后世观念来评价隔世之人,本身就是一种可笑的理念绑架。 坐在贾政下首是个一身青衫的中年文士,一见贾琮进来,立刻转过头,饶有兴致的打量他。 在这个大家族里,贾琮的卑微的出身,贾赦夫妇对他的排斥虐待。 还有贾家老太太对这个孙子的由衷不喜,使得贾琮在贾家几乎被完全忽视。 有时候好像根本没他这个人存在,贾家人与外人谈起儿孙,也会下意识的将他略过。 所以贾政对这个侄儿的印象很淡薄,因为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贾琮几次。 但今天他接待周昌言,知道他到访的缘由后,却将贾政彻底震懵了。 现见这侄儿一身尺寸显小的旧袍,袖口甚至有缝补的痕迹,身材消瘦,脸颊微陷。 脸盘上也少些温润血色,似乎日常吃养不足,看得贾政有些皱眉。 他见周昌言目光灼灼审视贾琮,眼中甚至泛起一丝怜悯,心中不觉有些羞愧。 暗自埋怨自己大兄,怎不把自己儿子看顾的体面些,不清楚的还以为贾家苛待子孙。 在贾家这样的豪门中,贾琮这等形容有些寒酸的扎眼了,但贾政见这他一双眼睛温润晶莹,举止从容淡定,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神采。 又想起周昌言的来意,两处联想起来,这半大的孩子已让他有些动容了。 年轻时,贾政也曾立志科举入仕,光耀门楣,但他天资所限,在读书一道难有建树。 后来父亲贾代善一份遗奏,皇帝赏了他一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也免了他读书不中的尴尬。 但对读书的热衷,对读书人的喜爱,对功名位望的向往,却是刻在他骨子里的。 今天周昌言说嘉顺亲王十分赞赏贾琮的书法,称他是难得一见的书道奇才,甚至预言不用几年,贾家必会出一位书法宗匠。 而且嘉顺亲王还亲笔书信,邀请贾琮参加正月十五的楠溪文会,担任文会录事一职。 世上居然有这等奇事,并且就发生在贾家,发生在这个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侄儿身上。 他身在官场,自然知道嘉顺亲王这位文名卓著、令誉极佳的宗室贤王。 和其他飞鹰走马的皇族子弟相比,嘉顺亲王简直就是王室的楷模和清流。 最让贾政心生亲近的是,这位嘉顺亲王也极爱读书的,精书画,通编撰治学,手下聚集许多俊才名士,做些编撰古籍名册的立言之事。 这简直就是贾政心目中读书人的完美形象,做了他想做,而没有能力去做的书香之事。 且嘉顺亲王隔年兴办的楠溪文会,号称大周第一等文会,被邀请参加者,无不是享誉士林的大儒名士。 如果在楠溪文会上写出一首好诗词,数日之间便能名传天下,这是何等文采风流的快意之事。 那怕让贾政参加一次楠溪文会,也足以让他自豪一生,但他文才名望都平庸的紧,决计不会被这天下第一文会邀请的。 他倒是想和嘉顺王这样的人物相交,无奈官位碌碌,性子又不善钻营,才情几乎没有,难入嘉顺亲王这类人的视野。 且贾家和对与宗室相交,也一直心怀谨慎,这些都让贾政与这位天下第一清贵读书人无缘得识,一直让他有些遗憾。 对于嘉顺亲王这样文名卓著的人物,贾政自然十分信服他的眼光,既然他如此推崇贾琮的书法,那自然是没错的。 自己曾日夜臆想结识的读书清贵人,如今竟然亲自上门书信相邀贾琮,他这个默默无闻的侄子,是如何做到这等让人震惊莫名之事。 贾琮看着嘉顺亲王的书信,心中也是一片迷茫,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嘉顺亲王,对方怎么会突然上门书信相邀。 周昌言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疑惑,便把那日买走赵嬷嬷家对联的事说了一遍,贾琮这才恍然,原来那十两银子是应在此处。 一旁的贾政听得即惊又喜,这是戏文中才有的传奇啊,才华惊人的寒门书生,终于难掩才情,一朝得贵人赏识,从此否极泰来。 这种事居然会出现在他贾家,贾门何其有幸,得了这等文华风流之气,他激动得满脸红润,恨不得能身代其中。 只是贾琮出身世家豪门,怎么也不能算寒门书生,可贾政再看贾琮那副形容,可不就是个寒门子。 贾琮虽然不认得嘉顺亲王,但得人赏识总是件好事,对方以亲王之尊亲笔来信,自己自然要回信一份,以全礼数。 贾政听说贾琮写回信,立刻让丫鬟去他书房拿了上好的纸笔,让贾琮当厅回信。 那嘉顺亲王何等眼界,居然对贾琮的书法如此推崇,贾政已迫不及待的要一睹为快。 周昌言见贾琮一拿起毛笔,刚才还是形容落魄的少年,这一刻身上突生一股不寻常气势。 如岳峙渊渟,似砥柱中流,周昌言是饱学之士,知道这是技近与道,全神贯注时油然而生的气韵。 那些天赋非凡,终生专注一法的大家,常会有这样的声势,但贾琮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未免太匪夷所思。 但想起那笔风姿卓绝的书法,都说字如其人,如此一想似乎也不算诡异了。 贾琮举笔疾书:闻楠溪汇天下华萃,士林俊士以为胜景,后学仰望之诚,久已有之,今得王驾礼贤折节,晚辈不胜荣幸……。 周昌言一见这手书法,清润俊逸,古拙挺秀,与当日对联上的字同出一辙,心中赞叹。 心想也怪不得王爷有疑虑,如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信如此卓绝书法,竟出自一总角稚童之手。 而一旁的贾政也被贾琮的书法惊到了,他不像周昌言那样精通书画,鉴赏力也不如对方精深。 但毕竟读了半辈子书,好坏还是看的出来的,这等老辣润秀的字体,如出自名士大儒还罢了。 现在却被个十岁的孩子写了出来,贾家何时出过这等文气俊秀的子弟,让他凭空生出些老怀大慰、与有荣焉的心绪。 大兄那边怎生出如此出色子弟,如果这是自己儿子,那该多好。 想到自己膝下的宝玉和贾环,没一个是争气的。 自己最看重的长子贾珠,年及弱冠就已进学,本极得自己意的,却英年早逝。 如果那孩子还在,不会弱于贾琮,二房也有文化种子,如今……,贾政心中又是一片黯然。 这时外面丫鬟来报,说让琮哥儿见完了客,老爷带着去荣庆堂,老太太要问话。 第十一章 荣庆堂 周昌言收了贾琮的回信,自是与贾琮贾政告辞而去。 周昌言临走时,贾琮又从自己屋里取了幅自己抄写的般若心经,让他带去送给嘉顺亲王指正。 嘉顺亲王凭着他写在红硝粗纸上的对联,便这等礼遇于他。 贾琮也因此从封闭窒息的东路院,进入贾母和贾政的视线,让贾赦夫妇行事多少有了顾忌。 可以说贾琮已受了嘉顺亲王的恩惠,虽然这并不是对方有意为之,但贾琮心里还是对这位亲王心存感激。 对方既中意自己的书法,让人家拿着一副撕下的对联,未免有些轻慢。 送上一副自己精心写成的般若心经,也算是对嘉顺王的祈愿感激之情。 这对周昌言来说却是意外之喜,自己不过替王爷送信,却得了贾琮正经写就得书法,回去王爷定会高兴。 早有王熙凤派来的丫鬟带路,贾琮跟着贾政,出松轩厅,进了垂花门。 两边是抄手游廊,落雨时可避雨而走,当中是一条青石密铺的穿堂路。 走到尽头,看见放着个紫檀木架子的大理石插屏。 绕过插屏,是处小小的三间厅,穿过后便是后面的正房大厅。 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的穿山游廊都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 台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见到贾政和贾琮过来,有人忙上去掀开帘笼。 又有丫头进去报信:“二老爷带着人过来了。” 荣庆堂中一改原先和睦温和的气氛,堂中众人目光各异,打量着跟着贾政身后的少年。 这让堂堂亲王送信上门的人到底是什模样。 荣庆堂是贾母日常起居的地方,和贾政王夫人居住的荣禧堂,同是荣国府的两大正厅。 以往以贾琮在府上被人鄙夷的身份,他是没脸面迈入这里半步的。 今天是他记忆中头一次走进荣庆堂。 前世他阅读红楼,其中多少事就发生在此处,虽心中好奇,却依然稳住心神,举止安然。 他见荣庆堂内已坐了满满的人,这其中必有那红楼中流芳百世的钟灵毓秀。 其中一妙龄女孩正用一双俊眼看他,目光中有柔和亲近之意。 这女孩穿一身杏红底花枝刺绣交领长袄,秀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坐在她左侧的少女,年纪大两岁,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她见贾琮望来,对着他恬静一笑,目光中透着几分亲切,那感觉竟让贾琮感到有些熟悉。 脑海中翻腾前身的记忆,总算想起这是自己的同父姐姐迎春。 那迎春旁边穿杏红长袄的女孩,看其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的样子,就是探春了。 至于坐在探春右侧的那个怯弱如花,仙姿灵秀,凤眸水润,颊笼轻愁的女孩,必定是林黛玉。 坐在黛玉身旁的是一個俊秀的公子哥,穿大红箭袖,头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在满堂女眷中十分扎眼,只是脸的确有些大了。 坐在末尾的是一个玉雪般女孩,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整个人都陷入椅子里,有些萌,有些可爱,不用说就是年岁最幼的惜春。 匆匆对对号入座一番,其他的人贾琮不好一一打量,收敛了目光,静静地立在堂上。 贾母已记不清上次见贾琮是什么时候,虽说是自己的孙子,但那张脸着实有些陌生。 王夫人、李纨等虽知道当年的旧事,却和贾母一样,这些年也都没怎么见过贾琮。 至于晚生的少爷姑娘们,除迎春和探春外,其他人印象中几乎都没贾琮这个兄弟存在。 迎春目光柔和,默默望着贾琮,目光中流露出怜悯。 探春双眸静静注视贾琮,又想起屋里那幅西洲曲。 见贾琮虽衣着鄙旧,容颜消瘦,但神清气静,落落大方,果然有不凡之处。 当看到他袖口缝补的针脚,脚上褪色的鞋面。 探春心中微微酸楚,都是庶出的,自己与他相比,何其幸运。 她旁边那娇弱如花的少女,这次却没注意探春的神色。 她见堂上少年衣履黯旧,形销骨立,青冷冷的站着。 再看外祖母这会儿的神情,便猜到这不曾见过的表兄,在府中必不受人待见。 但这少年虽外表萧瑟,但气度神采却毫无颓败之意,反而透着股清荣自矜之气,叫人不敢轻视。 她又想起自己虽得外祖母疼爱,但终归寄人篱下。 母亲早逝,父亲远离,孤身一人,心绪惶惶无所依,比这少年也强不到那里去。 想到这些,心中漾起一阵悲意,抬起头看到贾琮依然温润从容的站在那里,那身影竟有种莫名的宁静安稳之意。 贾母见贾琮很是消瘦单薄,一身旧袍洗得发白,袖口能看到缝补的针脚。 脸颊气色不足,形容着实有些囧困落魄,那里像大家子出来的公子。 和玉姿风流的宝玉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贾琮原先虽也瘦弱,但也不会消瘦成这样。 自从他养好伤势,因担心自己体弱,扛不住这个陌生时代的病害。 便开始每日有计划的健体,俯卧撑、跑步等科目无一日间断。 东路院的厨房受了王善宝家的编派,在吃食上辖制短缺贾琮。 但他有卖对联的十两银子,原是不怕的,没想到又让邢夫人刮了去。 搞得他每日都无法吃饱,又不愿停掉每日的健体功课,于是就成了一场无意识减脂运动。 看在旁人眼里,越发显得有些形销骨立,无形中将东路院克扣吃食的效果放大了。 老太太半辈子沉浸后宅魍魉,便看出其中一些缘故,向坐在下首的邢夫人横了一眼。 她虽厌弃这孙子,但他身上流的也是贾家血脉,搞成这般寒酸样,丢的还不是贾家的脸。 这大儿媳身为嫡母,做派小气,毕竟是小门户出身。 没有二儿媳出身大族,事事都往大处计量,也怪不得她看不上大房。 邢夫人被贾母撇了一眼,多年的婆媳,那里不知道究竟。 她心里臊的慌,随即狠狠瞪了贾琮一眼,心里暗道,这妓子生的货,一来就没好事,回去再与他算账。 贾琮虽外面有些窘迫,看起来不太讨喜,但贾母和王夫人等见多了人。 还是能看出他五官长的极清俊,转而一想,他那生母便有极好颜色,生的孩子那里会差了。 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温润清澈,沉稳宁静。 那身姿挺立如松,不亢不卑,即使面对这么多人目光审视,却恍如无物般,不显一丝怯色。 那一刻,荣庆堂中落针可闻,空气中流动着异样的气氛,似乎蕴含着一种无声的对峙。 贾母、王夫人等有些阅历的,心中不禁惊讶,不过是个十岁孩子,怎会有这等气势。 贾母看向贾政问道:“客你也见了,可有什么事。” 贾政满脸笑意,还带着丝自豪:“老太太放心,是好事,喜事。” 贾母脸色一松,问道:“什么好事?” 贾政便当着众人的面,将贾琮给赵嬷嬷写了对联,又让周昌言看到买去,最后得了嘉顺亲王赏识的事说了一遍。 这一番来由,将堂上众人都听得呆了,这等离奇的事儿像是话本中才会出现。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在平静站着的贾琮身上。 有人惊喜莫名,有人内里欣慰,有人心生好奇,更有人嫉恨陌视。 贾政又说道:“嘉顺亲王学识渊博,他极爱琮哥儿的书法。 说用不了几年,我贾门就会出一个书法宗匠,到时必定名留青史。 他还亲笔书信邀请琮哥儿在正月十五那日,参加楠溪文会,还让琮哥儿做文会的录事。 老太太,这可是荣耀门庭的大喜事啊。 楠溪文会历来只邀请闻名天下的大儒名士,从没听说过会邀请个十岁孩子参加。 没想到我贾家居然出了文华种子,真是祖先庇佑!” 贾政说道最后满脸红光,神情振奋,特别说到贾家出了文华种子时,脸上一副与有荣焉的炙热表情。 贾母对小儿子书呆气发作有些无奈。 那嘉顺亲王竟对她这不待见的孙子如此看重,还说不用几年就能成书法宗匠,心中不由有些便扭。 没想到那下贱女人倒生了个有能为的儿子。 只是这本事生错了身子,要是落在我的宝玉身上,那才叫人欢喜。 第十二章 问话 不过怎么着也是自己的孙子,也算是件好事,想到这些,贾母脸色有些松缓:“既这样就该好好用功,不要辜负了贵人看重。”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不知是对着贾政嘱咐,还是在提点贾琮。 堂上如王熙凤、探春这等精明通透的,却知道贾母终归对这个孙子不喜,连句正脸的话都不愿意对他讲。 贾母虽有些冷淡,却是多年心结罢了,总是没有什么恶意。 荣庆堂中其他人见贾琮小小年纪,便有这等出彩之举,此刻看向他的目光也多了些善意,只有一人是阴沉着脸。 邢夫人方才还在贾母面前诋毁贾琮,说他不知礼数,不学好,爱闯祸等等,如今可是当堂给打了嘴巴子。 一想到这娼妇生的贱种出了一个大彩,却让自己当着一家子人丢了脸面,邢夫人一腔心火漫到了嗓子眼,又狠狠压了下来。 整个人火燎般不自在,这会子老太太还在,她又不敢甩脸子走开,只好枯坐在那里,心中恨恨盘算回去怎整治这孽种。 贾母看了贾琮一眼,皱眉道:“你那奶嬷嬷也是昏了头,也不收拾收拾你,把你弄成这幅旧寒失魂模样,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公子。” 一直安静站在那里的贾琮,这才说了一句话:“琮现在没有奶嬷嬷,她到洗衣房干活了。” 贾母一愣:“你说什么,你奶嬷嬷去洗衣房干活……” “怎么回事,他才多大,奶嬷嬷就被编派出去了?”贾母邹眉问有些坐立不安的邢夫人。 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邢夫人,把她臊的脸色通红。 大家子的奶嬷嬷可不是就奶個孩子,公子小姐没懂事长大前,还要充当教引嬷嬷的职责。 一般都是主子到了十三四,或者是奶嬷嬷年纪大了,才会打发出去做些轻便的活计。 教引嬷嬷的月例可不低,除非哥姐儿大了,或嬷嬷自己也老了,不然没主动出去的。 而贾琮才十岁,这么小年纪,没道理连嬷嬷都打发了,所以贾母才会有这么一问。 邢夫人乌眉燥眼的回道:“我见他也长大了,用不着奶嬷嬷,刚巧东院洗衣房缺人手,暂时打发过去帮忙。” 贾母揉了揉眉头:“这满府人口多着可用的,随便你调派去。他这幅模样去了嘉顺王那个劳什子文会,丢的可是我们贾家的脸。 要是他嬷嬷在,自然是她的罪过,如今人调走了,要在外头出了洋相,又去怪那个。 这些闲事原不该我管,伱们做老子娘的自己周全些,我也乏了,都散了吧。” 贾母一番话不轻不重,听得邢夫人心惊肉跳,少爷小姐们听不出画外音,可王熙凤之流心里明镜似的,只看邢夫人的好戏。 下首的贾琮心中赞叹,这老太太真是后宅中的英雌,一番话滴水不漏,不带半点责备。 却像是左一个耳光,右一个嘴巴的往媳妇脸上甩。 说什么贾琮在外头丢了贾家的脸,就是奶嬷嬷失职,可如今人被邢夫人弄去了洗衣房,丢了脸怪那个,当然是她邢夫人。 老太太含沙射影,说的不过四个字“嫡母不慈”。 贾琮这一副落魄瘦弱的模样,可不就是嫡母不慈的最好写照。 豪门大族繁衍子嗣为第一要务,光靠嫡妻生养可不够,这世上没有生养儿子的嫡妻海了去了。 为了血脉繁衍,身为嫡妻善待庶子那是大义。 如王夫人就从没正脸教骂过贾环,得闲还叫来抄几页佛经,算是熏陶教养,如此才得好名声。 那像邢夫人这般,动辄把打死了账挂在嘴边,刮银子,使绊子,各种整治套路不断顿。 嫡母不慈是等同于妇德七出中的“妒妇”,这罪名足够夫家休妻。 况邢夫人自做了贾赦继室,一无所出,本就是直不起腰的,如今再闹出了嫡母不慈,这名声就要臭不可闻了。 邢夫人这会子也没心思盘整治贾琮,一个人丧气满腹的离开,心中对贾琮更是厌恨到极点。 只觉得这娼妓养的歪货,是她命中的魔星星,挨着这孽种,准会出来些狗屁倒灶的倒霉事儿。 等荣宁堂中众人散去,唯独探春和惜春留下没走,黛玉走了几步,见她二人没走,也停下了脚步。 探春微笑走了上去,落落大方的说道:“昨日谢谢琮三哥送我的字,小妹也爱书法,以后得空请琮三哥多指教。” 贾琮微笑道:“我还要谢谢三妹妹送我的书和上好宣纸呢,都是极好的东西。” 黛玉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说话的两人,脸上带着恬恬的微笑,像一朵淡雅的芙蓉。 今天一番故事,贾政对贾琮这个侄子很是满意。 见他与姊妹们能聊到一起,他见着也高兴。 他虽有些迂腐,但却不是个愚蠢之人。 自然能看出自己大兄夫妇很厌弃这个庶子,自己母亲对他也芥蒂已深,心中有些叹息。 好在这孩子外面看着不好,但刚才在荣宁堂中面对众人,谦和宁静,气宇轩然,很有些气象。 这才是贾门子弟该有的样子,比他那两个孽障强许多,只可惜这孩子是大房那边的。 他想到这里,回头瞪了一眼跟着黛玉身边的宝玉。 此刻宝玉见探春和贾琮讲话,迎春虽不善言语,却也站在贾琮身边静静听着,连自己的林妹妹都停住了脚步。 宝玉的心中有些腻味,也有些失落,以往应该是自己处在贾琮的位置上,姊妹们都围在身边说话。 心中神识正混沌一番,突然感觉到两道严厉的目光看来,看见父亲眼中的不满,心里一哆嗦,整个人蔫了一半。 “琮儿,你跟我到书房。” “还有宝玉,你也一起来,哼。” 在今日之前,贾政对贾琮知之甚少,这次贾琮要去参加楠溪文会,毕竟也是贾门脸面。 虽他书法出众,但参加文会皆为名士大儒,经义文章才是学养根底,单凭书法未免有些单薄。 因此贾政过问一下这侄儿的学业,也是应有之义,虽他自身才学禀赋平庸,但毕竟读书多年,比贾赦的不学无术,要强上太多了。 宝玉本听到贾政叫贾琮去书房,心中暗喜,没了贾琮妨碍,他自和姐妹们去玩乐。 又听贾政让他也一起去书房,顿时人都僵了,眼也直了,这会贾母也走了,没人救命。 他也不敢不去,只能低着头,跟在贾琮后面,脚踩棉花,三魂游荡的跟了去。 第十三章 豪门水太深 荣国府,梦坡斋书房。 贾政茗了口丫鬟递上的茶水,抬头看着眼前两个少年。 贾琮秀挺静立,气息安定静默。 宝玉却低着头,不敢面对父亲,背也有点佝缩,毫无平时神采俊秀的气派。 贾政将茶盅重重一放,发出叭的一声响动,将宝玉吓了一哆嗦。 他对着宝玉冷哼道:“看你的样子,不好好念书就罢了,站也没个站相,再看你兄弟,和你一样大,已能显露家声,我都替你害臊。” 这话说的贾琮都有点难堪,宝玉是贾母的眼珠子,而贾母又最不喜自己。 要是让贾母知道,贾政拿自己作伐,责骂宝玉无能,传到贾母耳朵里,岂不是连自己也恨上。 其实宝玉的心性还是纯善的,平时的做派,简直就是世家公子中的清流。 只是他衔玉而诞,身份奇异尊贵,自小长于巨富豪门,又被祖母百般宠爱,才养成贪玩不爱读书的脾性。 一个落地便已在站在俗世富贵巅峰的人,读书进学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贾政一生都有功名举业的心结,自己没实现,就盼着儿孙来弥补,先是有個争气的贾珠,可惜长子福薄早逝。 次子宝玉原天份不凡,自小凡是他用心的,没有不成的,本让贾政寄予厚望,可宝玉偏偏最厌仕途经济,想方设法逃避学业。 都说父子是前世冤家,大概就是贾政和宝玉这个样吧。 贾琮见贾政还要责骂下去,怕他又要给自己拉仇恨,连忙说道: “二老爷,其实宝玉心地纯善,在贵家公子中可是一等一的好。 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读书学识可后天积累,好心性却是天生地养,万金难求。 宝玉只是年纪小,还没静心,等过上两年大了,自然会用功读书了,以宝玉的资质,将来进学做官又有什么难的。” 贾政听了这话脸色稍缓,又为贾琮能说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等深醒之言惊讶,他却不知这世上少了个叫冯梦龙的人。 宝玉看着贾琮王他辩解,脸上也露出感激之色。 这时贾琮突然听到房门处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中微微一动,这豪门大宅中的水还是很深的。 …… 贾母房中,老太太歪在榻上,王夫人陪坐在一盘,手中还黏着一串檀香木念珠。 有丫鬟撩开帘笼走了进来,贾母忙问道:“宝玉在老爷那里可有被打骂了?” 那丫鬟说道:“老爷刚开始说琮三爷争气,骂宝二爷不读书还没站相。” 贾母听道这话脸上生怒,就要发作,王夫人脸皮也是一紧。 那丫鬟又说道:“琮三爷却说宝二爷心地纯善,在贵家公子中是一等一的好 又说宝二爷现在年纪小,等在大几岁心静了就知道读书了,还说宝二爷聪明,将来进学做官都是容易的事。 老爷听了琮三爷这话,也就不骂宝二爷了。” 贾母听了这话,一口气才顺了,一旁的王夫人微笑:“那孩子倒是个懂事的。” 贾母厌厌的说道:“算他还知礼,知道体谅兄弟。” “早前我就听说,因打碎了个玉如意,被宝玉他大伯打得差点断气,就坏了个物件罢了,何至于此。” 虽然贾琮被打成重伤的事,东路院的人都不敢往外说,但贾母在府中坐镇了半辈子,府里的事极少能瞒得住她。 “以前也就算了,如今他被嘉顺亲王入了眼,又要去那个什么文会,我看他是有点气象了,往后只怕会更多人看着。 这当口再出那种事,传出去贾家的脸面就难堪了,我们这种大家子,不痛快不顺眼还能少,多看开些就是,年纪不小还这猴脾气。” 王夫人知道贾母是在埋怨自己大儿子不省心,这话她可不好接。 “总归是老太太的亲孙子,我看着是个上进的,大伯也是教子严厉些,再长大些就好了。” 贾母说道:“先过了这阵吧,我的话你那妯娌不知听进去没,少些事情,大家都省心。” 又吩咐屋里的丫鬟:“去叫宝玉过来,就说我要逛园子,让他来扶着我,省得在他老子那里吓破了胆。” …… 贾琮正和贾政说着话,宝玉在一旁如立针毡。 丫鬟进来说老太太让宝玉过去,贾政知道母亲怕他为难儿子,无奈叹口气,对着宝玉挥了挥手。 宝玉如释重负,整个人像又活了过来,对贾政行了礼,又倒退了几步,飞快窜出了书房。 贾琮知道刚才门外离开的脚步,多半是贾母派来探听究竟的丫鬟,应该是怕宝玉吃了他老子的亏。 而他刚才那番话,一定分毫不差的被传到了贾母那里。 在这等世家大族中,到处都是眼睛耳朵,当真是分毫的差错都不能有,心里不禁有些凉意。 贾政看着宝玉生龙般离开,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又问道:“如今学里的功课教到那里了?” 贾琮犹豫了一下,说道:“前几日老爷和学里的代儒太爷说了,以后不让我去上学了。” 贾政脸色一变,问道:“这是为何?” 贾琮答道:“老爷说我卑贱下流,不配念书,白白耗费银子。” 贾政气的脸色涨红,可那是自己大兄,却也不好当着贾琮的面斥责。 今日他见了贾琮出色的书法,又见他谦和有礼,举止大气有度,言语对答诚恳缜密,心中也有十分欣赏。 他实在想不通大兄是怎么想的,明明有这么个出色的儿子,却这般没来由的随意作践。 别人都是老子逼着儿子念书,他倒好,居然不让自己儿子念书,难道是嫌弃他太过上进,简直不可理喻。 贾政安慰道:“你且安心,学里过年也是放假,等过了元宵,我去和大兄说,总能让伱重新念书。” 其实贾琮并不想跟着贾代儒读书,但知道贾政一片好意,心里也是一阵暖意。 他被贾赦夫妇不容,贾母又是自小就嫌弃他这个孙子,其他如王夫人等亲长,也都是看贾母的眼色,对贾家的长辈他是真没什么好感。 唯独贾政,虽有些迂腐,以前也接触不多,但今天一番来由,他看得出他是真心待他。 临走时贾政送了他些上好的笔墨纸砚,听说他已开始读四书,夸奖了几句。 又送了几本珍藏的四书集注给他,还嘱咐他不要荒废,学里的事年后他自会去说。 贾琮回到廪库院,读了一会儿四书,又写了几张大字,天还没黑,就看见赵嬷嬷进了院子。 一问才知,刚王善保家的去洗衣房,让赵嬷嬷重新回来照顾贾琮。 虽然贾琮知道是迟早的事,但也没想到今日荣庆堂里贾母的话,怎么快就起了作用。 在贾府,那位老太太是牢牢的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第十四章 除夕 不说赵嬷嬷欢天喜地回来廪库院。 邢夫人这边从荣庆堂回来,正巧贾赦从东府返回,她就愤愤的将今日荣庆堂里的事说了一通。 贾赦听说那孽畜因为写了幅对联,居然得了嘉顺亲王看重,还要请他参加什么文会,出了好大一个风头。 嘉顺亲王这样的人物,他这个做老子的上赶着都还没巴结到,轮得到这个没用的孽畜去结交,真是反了天了。 他那個书呆子兄弟,还说那畜生是贾家的文华种子,是祖宗庇佑才降下的体面。 那他平日那般教训这孽畜,都成了什么了,岂不是成了贾家的恶人,父为子纲,他又有什么错。 想到这些个郁恨,贾赦气得把满屋子的物件砸得稀烂,卷起袖子就要去收拾那孽畜。 还是邢夫人拦住自己男人,因正月十五贾琮要参加嘉顺亲王的文会,如果这时候收拾了贾琮。 让他那天鼻青脸肿的去见人,传出去坏了贾家的脸面,老太太可是不依的,劝贾赦先收了火气,等过了十五再和那畜生算总账。 这边贾琮还不知道,因为荣庆堂上贾母那番话,让他躲过了一劫。 …… 贾琮和宝玉跟着贾政离开荣宁堂后,黛玉想起刚才堂上探春的异样神情,如今算是破了案了。 “探丫头,刚听你说,你要了那位琮三哥的字,他的书法果真怎么好?” 探春笑道:“果真是这么好,琮三哥才这么点年纪,也不知他是怎么练出来的,连嘉顺亲王这样的大家都推崇呢。” 黛玉和探春都好诗书,虽在闺阁,但也听说过神京城里楠溪文会的名头,也知道这位嘉顺王是王公中第一才子。 如今这样的人做背书,贾琮的书法自然是错不了的。 黛玉幼承父教,于诗书文墨熏陶颇深,是不折扣的闺阁才女。 今日堂上气度不俗的少年,已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对他那备受推崇的书法,自然也想一睹为快。 几个人说说笑笑便奔了探春屋里。 探春的屋子是将三间厢房打通,看着轩朗爽利,倒和她的性情相符。 进门就见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大案旁边摆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看着很是明艳洁净。 西墙上正挂着那副贾琮写的西洲词,装裱的十分细致精到。 字幅下面中间小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这两边的格局正好将那副西洲词烘托在其中。 黛玉看着这摆设,便知探春对这幅字极珍爱。 而探春选了这朝西的墙来悬挂这幅字,就是因这里能映照到日光,防止这幅书法被湿侵虫蛀。 黛玉一看到那古拙俊雅、风姿独绝的行书,目光似乎被黏住了一般,站在那副西洲词之前,心神沉浸的细细品摹。 自己到贾府二年,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位琮三哥,那日在荣宁堂她是第一次见,没想到这府中竟有这样的人。 他看起来最多比自己大一二岁的光景,都是怎么练成这手字的,这字是真好,怪不得那个嘉顺亲王都稀罕。 宝玉从贾政那里出来,便去找他林妹妹说话,问了荣宁堂外丫鬟,知道她去了探春屋里,便兴冲冲赶了过来。 进屋便见到两个妹妹正聚在一幅书法下指指点点,神情中带着惊喜愉悦。 当他问清这幅书法,就是贾琮早先送给探春的,心中就有些腻味起来,虽然刚才在贾政书房,贾琮还帮了他。 但他总觉得那里有些不对,自从贾琮出现后,在姊妹中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 …… 爆竹声声除旧岁,大周嘉昭十年的除夕终于到来。 芷芍早早剪出了窗花,和贾琮两个将房间的每一扇窗户都贴上,新春的喜气就出来了。 如今贾琮手头有了余钱,自然想过得有些年味。 那日他出了萧劲东的铺子,便在路上买了一对银花绞丝手镯,要送给芷芍做年礼,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没给芷芍买过东西。 又给赵嬷嬷买了一副紫铜的手炉和脚炉,这两年赵嬷嬷年纪一大,已出了风湿,天气阴冷返潮就会犯病。 等到天色开始变暗,外头传来一阵喧哗,还有不少人走动的脚步声。 贾琮正在房里看书,外头赵嬷嬷进了院子,芷芍正和她说着话。 “妈妈,这外面在闹腾什么,这么些人来来去去的。” “老太太在荣宁堂摆守岁宴,请了老爷太太,东院里有脸面的丫鬟婆子也叫了,没人来请琮哥儿吗?” 芷芍脸色一僵,心里很替贾琮难过,连东院有脸面的丫鬟婆子都叫了,单单把个正经少爷给晾在那里。 赵嬷嬷把脸一拉,有些义愤填膺:“果真没人来请琮哥儿。” 芷芍绣眉微蹙,对着赵嬷嬷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房间的方向。 她是让赵嬷嬷不要再说,省的三爷听到了心里不自在。 却见赵嬷嬷愣愣望着他身后,强笑道:”琮哥儿,外头冷呢,你也没穿外套,小心冻着。” 芷芍回头见贾琮正站在房门口,也不知站那多久了,刚才的话八成都听见了,芷芍心里有些酸痛。 贾琮淡淡笑着:“不去也好,我们自己过年不更清净,我今天出去还给你们买了年礼呢。” 芷芍接过贾琮递过来的蓝布软袋,拿出一对亮闪闪的银花绞丝镯,欢喜得笑颜如花,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赵嬷嬷拿到自己的那套紫铜手炉脚炉,也忙不迭的给贾琮道谢。 贾琮知道今天她要和儿子郭志贵守岁,便让她早些家去。 …… 荣庆堂里满满摆了两桌,正中那桌居中的是贾母,挨在她两边的是邢夫人和王夫人。 在往下便是李纨、王熙凤、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最后还吊车尾坐了贾环。 堂中另外开一桌,坐了赵姨娘、周姨娘,还有鸳鸯等心腹有脸面的丫鬟。 荣庆堂外头抱厦里也开了一桌,坐了贾赦、贾政、贾琏,以及东府的贾珍、贾蓉等家男。 虽离子时还早,外面爆竹声已是不间断传来。 荣庆堂内贾母笑语晏晏,小辈们说着过年的吉祥话,王熙凤招呼丫鬟们上菜换盘。 好一幅新春富乐融融的好气象。 探春看着坐在末尾,蔫了吧唧的弟弟贾环,皱了皱眉头,转而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是少了一个人,老祖宗的儿孙都到席了,唯独缺了琮三哥。 前些年过年,琮三哥也从不会出现,所以他们这些姊妹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个人存在。 但昨天老太太在荣庆堂问了话,琮三哥又被嘉顺王赏识,邀请参加楠溪文会,这事已阖府都知道了。 就算以前这人是遮掩着的,如今也算到了明面上,毕竟是老祖宗的亲孙子,怎除岁宴还单单不叫他。 迎春虽性子有些木讷,但她和贾琮本就是同父姐弟,比其他姊妹更亲。 这几天又见了贾琮的能为举止,对这弟弟更多了几分怜惜。 她也察觉席上唯独缺了他,自己嫡母没事人一样。 八成是有意没叫上贾琮,迎春这心里有些不自在。 探春也多少猜到,大老爷和大太太一向厌弃贾琮,怕是有意漏了他。 老太太本就不喜贾琮,自然也不揭这口锅,假装不知,免得大家尴尬。 想明白这些,探春心里为贾琮不平,但她却也做不了什么。 黛玉心思灵透,她知探春因书法与贾琮投契,迎春又是贾琮亲姐。 见两人神情,那里还猜不出他们在想些什么。 席上各人正各自盘桓心思,突然听外头丫鬟来报,说嘉顺亲王派遣内官,给琮三爷送来守岁年礼,谢琮三爷相赠佛经之情。 一席的人再一次楞住了,贾母暗自叹了口气,这孽障真是个不消停的。 往年过年这孙子都不在跟前,她也眼不见心烦。 昨儿他虽出了个彩头,但贾母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更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事,心中多年的芥蒂和嫌弃就化解了。 今天她见贾琮没在,也习以为常,况心里也明镜一般,这大媳妇对那人嫌弃的很,绝不会给他露脸机会。 她也就顺水推舟,装作什么都不知。 如今嘉顺王居然派人上门给贾琮送守岁礼,贾母也不好再装糊涂。 对邢夫人问道:“今天怎没见他,是不是还在东院。” 邢夫人都快疯了,这孽庶真是成了鬼了,怎么到那里都有他,真是上辈子欠了他,这会子到处吊脖子讨债。 第十五章 心经 邢夫人对贾母的问法很是无语,酒席都开了一半了,老太太不是才发现缺了个孙子吧。 她自己也不待见那孽庶,如今见外人上门,当着家里人面就甩锅给自己。 好像就自己这个嫡母才是不慈的。 邢夫人忍着气道:“这孽障一贯倔逆,整日不安分,我和老爷都难管他,这会子也不知窝那个旮旯里了。” 贾母知道邢夫人心中不服,也不说其他,只让丫鬟把人请来,即是内侍,也不用避讳女眷。 众人见丫鬟带进来個三十多岁的内侍,白净端正脸庞,穿青织金妆花飞鱼服,头戴黑纱山冠,举止沉稳从容。 “下官是嘉顺王府都知监王栋,见过荣国老夫人,奉亲王令给贵府贾琮公子送来守岁礼。” 贾母进惯大内皇宫,知道都知监是内侍中高等品级,这人竟是嘉顺王府的总管太监。 贾母忙道:“王公公有礼,一个小孩子而已,亲王实在错爱,还麻烦王公公跑一趟。” 王栋笑道:“国夫人客气,王爷素来惜才,能入他眼的,都是世间英杰,我跑几步算什么。” 贾母心中有些便扭,这个自己最不喜的孙子,在他人眼里竟这么金贵的。 按正常的情况,嘉顺亲王是不可能让堂堂都知监,给个孩子送守岁礼。 原因是那日周昌言回来后,带回贾琮写的那幅心经。 虽然贾琮仔细看过探春送来的那些历书传记,但几本书实在无法尽叙所有。 所以他并不知道,在这条时间线中,并没有玄奘这个人,心经这本佛教也还没传译入中原。 当嘉顺亲王拿到他写的那幅般若心经,不仅惊艳于书法,更被这从未见过的佛教经典所震惊。 般若心经虽只二百六十字,但却阐述了五蕴、三科、四谛、十二因缘等佛学根基释义,并直指本性本空的佛教核心理念。 字字珠玑,句句玄妙,玄心默诵,可达消业化恶,拨开心尘见性明心。 在原来的历史中,般若心经是流传最广的佛门典籍,近千年来为无数仰佛之人传颂。 像般若心经这样的盖世典籍,凡是有些修养见识的看了,没有不被打动的。 当今太上皇就是极其崇佛之人,自退居深宫十年,每日与古佛经卷为伴。 此举带动大周这些年佛学兴盛,崇信佛教之人与日俱增。 每至太上皇生辰,各部官员也都送些佛像、佛衣、贝叶古经之类的物事。 嘉顺王作为太上皇最宠爱的幼子,少年时在父皇身边久受熏陶。 对佛学自然很有一番见识,见到贾琮写的般若心经,便将之视同至宝。 他博览群书,对佛门典籍也多有涉猎,却从未见过这篇般若心经。 问了门下众多清客,也都说从未见过。 贾琮以十龄童而有如此卓绝特立的书法,已让嘉顺王震惊莫名。 但这还能理解为,贾琮在书法一道有异乎寻常的天赋。 但要说般若心经这样的佛门经典,也是贾琮所创,那他是不信的。 不是不信,而是绝对不可能。 这阙般若心经义理深邃,词章清简精粹,非久经红尘,勘破世情有大智慧,大领悟之人无法所为。 这等经典甚至还非一人之功,可能是数代佛门大德凝聚积淀才得以成卷。 贾琮虽然天赋异禀,但他不是仙神,绝不会有这般逆天。 但他又是从哪里得到这部佛门经典的? 他因欣赏贾琮书法,书信相邀他参加文会,那也不过是才情君子之交。 碍于身份,他也不好亲自上门问询原由,所以便想出送除岁礼的借口。 王栋是嘉顺亲王从小的伴当,为人精明周到,办事老练,是他最心腹之人。 让他来送除岁礼,以他的本事,必定能从贾琮那里,搞清楚般若心经的来历,这也是嘉顺亲王让他来送礼的因由。 王栋为人精细,眼睛在席上扫了一眼,目光就定在末座的贾环身上。 他看出这一桌少年男女都是国夫人的孙辈,那胸前佩戴五彩美玉者,必定是贾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名叫宝玉。 王栋身为王府的总管太监,这等神京奇闻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他以为未座的贾环就是贾琮。 只是这孩子面相猥琐些,和王爷眼中奇才,实在相去甚远,正当他有些迷惑。 却听贾母说道:“今儿他并不在这里。” 王栋面露不解之色,贾府在办守岁宴,一屋子儿孙都在,偏那贾琮不在。 莫非坊间那些传言是真的,要这样,这老太太可有些老糊涂。 探春见堂中气氛有些尴尬,灵机一动道:“老太太,今儿琮三哥有些不适,人没来成,我和二姐正想去瞧瞧,就让我们俩给这位公公带路吧。” 听了这话贾母和王夫人等人松了口气,家丑不可外扬,竟让探春遮掩过去了。 王夫人平时对这个庶女好脸色,也只是为自己博个好名声。 今见她手段机敏,顾全大局,在外人面前护住了体面,真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贾母对探春就更满意了,三个孙女中她本最看重探春,今儿这一遭,说明她没看错人。 黛玉心思最为通透,又一向和探春要好,明白探春并不只是为贾母遮掩。 连她都看出,昨日贾琮刚收到嘉顺亲王来信,今日人家又遣人送守岁礼。 一个外人都如此看重贾琮,反而自家人一味冷落厌弃。 贾琮的能为已显峥嵘,相比之下内宅里那点子龌龊就上不得台面了。 这位都知监回去把话一传,旁人只会笑话贾门浅陋鼠目,自弃干城。 说不得还会有嘴毒的说外祖母糊涂。 到时候一家子丢了体面,外祖母倒罢了,大舅父那边只怕更狠贾琮,那位琮三哥以后的日子更难熬。 黛玉心中莞尔,探丫头倒是乖人,心思也是聪慧的很,这会子就给他琮三哥找补了。 …… 东路院廪库房。 赵嬷嬷走后,房里就剩贾琮和芷芍。 昨天荣宁堂里的事情,没半天便传到了东路院。 院子里惯会捧高踩低的婆子媳妇闻到味道。 知道这娼妓生的种居然被王爷赏识,还要参加读书官儿才能去的什么文会。 还听说西府的二老爷突然也赏识起贾琮。 说不得这人就要翻身发迹起来,虽说生娘不堪,但怎么说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子,根子上一点不歪。 于是厨房里那些饶舌的婆子,还没得了邢夫人的信,就开始偷偷放水。 今晚芝芍去厨房领饭菜,米饭居然是刚出锅的,还有几个时鲜的小菜。 再加上下午贾琮出去买了些吃食,这一顿除夕饭居然异常丰盛。 孤灯烛火下的主仆两人,算是好好的吃了一顿年夜饭。 等到芝芍收拾完碗筷,贾琮多点了根蜡烛,拿一本贾政送的四书注解来看。 廪库房外不时传来零星爆竹声,还有路过的带着喜庆的嬉笑声。 和外面沉浸于新春即到的欢欣世界相比,廪库院是与世隔绝的清冷之地。 芝芍怕打扰贾琮看书,悄悄找来梯子,在房门处张贴贾琮写的对联。 廪库院上空突然炸开几朵美丽的烟花,芝芍搓着通红小手,神色雀跃的看着那烟火从绚烂到归于死寂。 贾琮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看到芝芍细腰如束,衣履单薄,小脸冻的通红。 “这么冷的天,你穿这么些就敢往外跑,小心冻破了皮。” 贾琮说着拿起芝芍一双小手,放在自己嘴边哈气取暖。 他抬头看芝芍刚贴的门联:“芝芍,你说那个字写的最好。” 芝芍嘻嘻笑道:“三爷写的字,个个都是顶好的。” 这时院门处传来“哚哚”的敲门声,在偏僻幽静的廪库院中回响。 第十六章 碰巧救了高僧 贾琮这里少有人来,今天又是除夕,东路院里有头脸的都去了荣庆堂赴宴。 这会子怎么会有人上门,芝芍有些迷惑,上前打开了院门。 见领头的小丫鬟提着一盏淡粉色宫灯,柔和的光芒照亮了两个俏丽的身影。 前面那位女子俊眼修眉,盼顾神飞,穿件大红猩猩毡斗篷,领口出露出杏色花枝绣纹长袄。 跟在后面那女子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神态温柔文静,穿一件靛蓝底子五彩绣金斗篷,步调恬淡婀娜。 前面那女子微笑道:“我听侍书说过,你是芝芍吧,好标致的丫头,你家三爷可在,我们带了客人来瞧他。” 芝芍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是三姑娘,快请进,三爷在呢。” 贾琮已迎了上去,笑道:“原来是二姐姐和三妹妹,真是稀客。” 探春早听说贾琮从小被拘在东院的廪库院里长大,只是不曾亲眼见过。 如今见这狭小的院子光秃秃的,连一根草叶子都见不到。 院子里有三间紧挨着的平房,左边两间都黑乎乎一片,只有右边那间亮着灯。 探春听侍书说过,那两间是堆放东院杂物的,贾琮和丫鬟就挤在最后那间。 探春想到自己房里那幅西洲词,这样的琮三哥,竟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 都是老太太的亲孙子,不要说和宝二哥比了,便是同样庶出的环儿,也过得比琮三哥体面太多,心中忍不住替贾琮难过。 迎春性子慢热,但从小在老祖宗跟前长大,过得是金尊玉贵的小姐日子,从未到过这等荒僻孤清的所在。 想到自己这亲弟弟过得落魄,也不想后面还跟着外人王栋,脸上已露出悲戚与不忍。 院子里光线昏暗,等和探春迎春打过招呼,贾琮才看到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人。 探春收敛心情说道:“琮三哥,这位是嘉顺王府的王公公,奉亲王令来给你送除岁礼的。” 进了这尬窄寒酸的院子,着实让王栋吃惊。 王爷眼中的书道奇才,竟然就住在这种地方,这富丽堂皇的荣国府要找出这样一处,还真是有点不容易。 他又见贾琮身形单薄,甚至有点形销骨立,衣着洁净却弊旧。 他细看贾琮五官骨相,还有那双温润沉静的双眸,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看来这贾琮在贾府位纷卑微,过得甚是落魄,外间传言竟都是真的。 “杂家是嘉顺王爷府上都知监王栋,受王爷嘱咐,特来给琮公子送除岁礼。” 贾琮忙把探春迎春和王栋请到屋里,他这屋子不大,一下子进了这么些人,显得有些拥挤。 王栋对两个一直跟在身后,各捧着锦盒的小内侍挥手。 各式礼品被一一摆在贾琮的书桌上,放得满满的。 王栋说道:“王爷知道琮公子是书家,送了些公子日常得用之物。 有上等贡用湖笔一盒,上品俏色精雕端砚两方,银屑雪纹丝宣纸五盒,贡用泥金描画绿烟徽墨十条,还有其他一些书家用的小物。” 贾琮听着嘉顺王送的都是笔墨纸砚,但看到探春脸露惊讶之色,也知道这些东西必定都是难得的上品。 贾琮脸露感激之色,说道:“王爷真是厚爱,昨日来信让晚辈得了参加楠溪文会的殊荣,今日又让都知监送来年礼,真让琮无以为报了。” 王栋笑道:“琮公子不必客气,你送王爷的那幅般若心经,王爷非常喜欢。 王爷赠的这些笔墨纸砚,虽都是上好的,但只是常物,正合琮公子使用。” 王栋说到这里,微沉吟了一下,又道:“只是还有一事想请教琮公子。” 贾琮脸色一正,问道:“不知是何事?” “王爷看了琮公子写的般若心经,视为神品,王爷是深通佛典之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绝妙的佛门经典,敢问琮公子是从何处学来的。” 贾琮心思明锐,一听王栋问心经的出处,便知在这里的时间线中,心经这样的佛门宝典并未流转,那玄奘此人必定也是没有的。 探春那几本历史书毕竟有限,无法穷尽诸般细枝,也是应有之义。 至于这心经的来历,还不是由着他去说,相信这个世界无人能追溯根源。 王栋是個非常缜密精细之人,他提出疑问后,目光一眨不眨的查看贾琮神情。 他相信贾琮虽天资惊人,但毕竟是个十龄童子,但凡有半点作伪,必定会流露犹疑端倪,那就绝逃不过自己这双眼睛。 王爷特地派自己来送除岁礼,可不就为了这个,不然叫个小黄门就可以。 贾琮毫不迟疑的答道:“说起这心经来历,如今我都觉得怪异呢。 大约是二年前,有日我从学里回家,路上遇到一个癞头和尚,满脸病容,说是饿了好几天了,奄奄一息的,大概是没化缘到吃食。 我见他可怜,一时心软,就把身上攒的十个铜钱都给了他,让他去买馍吃。 那和尚不用再饿肚子,自然很高兴,还说和我有缘,为了答谢我,说要传授我一篇佛箴,只要我背会了,常常默诵,就能消灾积福。 可我是最不会背书的,那年学里的代儒太爷教我们背弟子规,很多同窗都会背了,可我背了两个月还是无法背全。” 王栋听了心中怪异:这弟子规才千把字,两个月时间还背不全,这资质实在平庸了些,这样的人能练出那等精绝的书法? 贾琮继续说道:“所以那癞头和尚让我背书,我是万万不干的,可那和尚却说,他教人的办法与他人不同,只要我听他念一次,就能牢记不忘。 那时我心中半信半疑,那和尚却不管,径自在我耳边嘀嘀咕咕念诵了一番,便是这篇心经。 说来也奇怪,他就怎么含糊不清的念一遍,我居然就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这么几年了,也无法再忘记。 更古怪的是从那以后,我的记性突然好了太多,再也不用为背书头痛,只是学里的同窗都不大和我玩,所以这事我从来没对人说,连代儒太爷都不知道。” 这一番话把王栋这个老江湖听得瞪大了眼睛。 要说贾琮这么个半大孩子,随口就能编出这么离奇的故事,他怎么都不相信。 他来之前,贾琮根本不知自己要问的什么。在自己双目睽睽之下,他绝无法临时杜撰。 况且这事由还如此离奇曲折,岂是眨眼功夫就能编出的。 自己刚问出问题,他几乎不假思索说出了出来,语气从容,没有半点犹虑。 这不由得王栋相信,且他见多识广,知道佛门中一些盖世高德有灌顶、心授等秘术。 即便是目不识丁之人,他们也有办法让人在当夕之间,记住数万字的佛经和言说,并且倒背如流,数十年不忘。 这贾琮竟如此福源深厚! 他必定是遇到这类佛门高人,才传下般若心经这样的不世经典。 想来他能以总角之龄,练出高绝书法,或许就是被癞头和尚开了心智的缘故。 探春和迎春更是听得目眩神迷,这位琮三哥(三弟)真是奇人,怎么身上老是发生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 老谋深算的王栋对贾琮的说辞已信了八成,剩下那二成,是因为事情太过离奇,他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 王栋做梦都没想到,贾琮完全是在扯淡。 至于他为何会说得毫不迟疑,顺畅无比,不漏一丝破绽。 那是因为在贾琮活过的那个世界里,每日都有十数万自谦为扑街的人物,不辞辛劳,码字叙事。 这等离奇故事,他看过实在太多,张口就来,不用半点犹豫。 第十七章 孽庶又折腾 贾琮送走了王栋,探春和迎春又重新回到荣庆堂。 贾母被那个孽庶的事情,搞得也没吃席的兴致,见到探春和迎春回来,忙问王栋送守岁礼事是否妥当。 这两天他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个一贯厌弃的孙子,和其他孙子孙女不大一样,看着是个能折腾的,大年夜的也能招惹到人上门。 探春口齿伶俐,把王栋送除岁礼的诸般细节说了一遍,还说了贾琮被一赖头和尚传授般若心经的事。 在座的王熙凤似惊似嘲:“哟,这琮兄弟也是古怪,老遇上一惊一乍的事,原来不光是被王爷看上,早先就被那癞头和尚看上啦。” 贾母淡淡说道:“他能写一手好字,那也是好的。 但那些個僧道教人抛家弃子,最能移人心性,他要是招惹了,那可要不得。” 这话就有所指了,当年东府的贾敬,算是贾门中最有能为的子弟,年轻轻轻就中了进士,何等风光耀眼。 后来就是受了这些僧道蛊惑,居然抛下偌大家业出门为道。 当年留下好大话柄,老太太对这些诡事很有些抵触。 这个孙子连着出来些怪异,让贾母有些头疼。 她自幼长在勋贵之家,一生体面荣华,最喜富贵稳妥。 那些怪诞魅异之事,在戏文里看了,还能图一乐子。 要是在这富贵门第里出现,却觉得不像。 贾家不是什么落拓寒门,不需要这些劳什子事故来抬举子弟。 从不怎出言的迎春,突然说了一句:“琮三弟说他原本记性不好,学里教弟子规,他背了两月都背不全的。 可那和尚就在他耳边念诵了一遍佛经,他就一字不差的记住了,从那以后他的记性便好了许多,再不怕背书。” 探春听了心中莞尔,刚才凤姐言语讥讽,老太太脸上也不好看,自己这木讷二姐居然破天荒起了真火,出言给自己兄弟抱不平。 难为她这一通说的顺当,比起平时没几句长话的她,也真稀罕了。 探春又说道:“那都知监走时说琮三哥是福缘之人,还说世上有种佛门大德,有灌顶心授等秘法。 许是见琮三哥心善,用佛经秘法给三哥开智,也是说不准的,不然三哥这些小年龄,也写不出这么顶尖的书法。” 探春一番话,将满席的人都听呆了,这又是佛门高德,又是灌顶心授,都快成神怪话本了。 小惜春整个人窝在圈椅中,一双清灵的大眼睛滴溜转动,听到这些高僧灌顶心授的话,心中十分好奇。 王夫人脸上淡淡的,自从长子贾珠早逝,她就没一日离了念珠和佛经,佛家的事她比别人知道多些。 此刻心中也在翻滚,要说福缘深厚,这世上谁比得上她那衔玉而生的宝玉,琮哥儿这幅形容,怎么也不像个有福的。 可偏又遇怎么多离奇事,不管怎样也盖不过我的宝玉,他那个出身,再争气也翻不得身的,想想也是可怜。 黛玉虽听探春说的稀奇,心中却想着,这琮三哥虽不得外祖母喜欢,在姊妹中的人缘倒不错,二姐和探春都怎么向着他。 宝玉见一大帮子人,又为贾琮的事一惊一乍,心中又有些不得劲。 往日他才是老祖宗、太太、姊妹们的焦点,这几天都是怎么了? 凭空出来个贾琮,生出这么多事来,搞得个个都在说他,一顿守岁酒都吃不安稳,就凭他也配让大德来灌顶心授? 宝玉虽不通世务,但也看得出,如今二姐姐和探春都在向着贾琮,心中有些失落,像是顽童丢了心爱的玩具。 他转头看了一眼林妹妹,这时黛玉正回头,两人目光碰到一起,黛玉对他相视一笑。 宝玉心都酥了,还是林妹妹聪慧伶俐,没被这些俗人俗事乱了分寸兴致。 这两天贾琮突然冒出些奇事,黛玉和其他人一样,心中也生出不少惊讶赞叹,但也仅此而已。 她和贾琮没像迎春那样的血亲,也不像和探春那样志趣投契,左右不过是个才见一面的表兄。 自她到了贾府,宝玉对他最是亲厚,又好吃好玩的都紧着他,两人吵架拌嘴,也都是宝玉先小意赔不是哄着她。 他对她的诸般好处,她自然记在心里,在贾府她虽有外祖母宠爱着。 但似宝玉这样同龄人的真心相待,却是很难取代的。 她心思最是灵慧通透,见宝玉神情,便知道他对贾琮有些吃味,心中有些好笑。 但她知道宝玉是孩子心性,也不当面打趣取笑,只是想让他宽心些。 贾母见探春站在那里有些欲言又止,今天这孙女机智,在外人面前圆了自己老脸,现在看着她很是顺眼。 见她似乎还有话,便温声问道:“三丫头,你是不是还有话说?” 探春想起王栋进了贾琮居住的廪库房时,脸上露出的讥诮神色,堂堂荣国府的正派孙辈,却住这等地方。 那王栋出去把这话一说,外头只怕要风言风语起来,老太太、太太的脸上也不好看。 她想着是不是和老太太说上一说,一则能全了府上的体面,二则还能趁机给琮三哥换个好一点的住处。 她虽然性子精明爽利,但毕竟是个大门不迈的闺阁千金,虽然想起来主意挺正,但真要去做心中还有些忐忑。 这时,听到黛玉咳嗽了一声,她下意识的回头看去,目光正巧扫过贾母身边的邢夫人,心中不禁一凛。 此刻自己要将话说了,真是打了大太太的脸了。 她恨上自己倒没什么,要是因此怨上琮三哥,回去整治他,那自己就给人招祸了。 探春稳了稳心神,不动声色重新入席,说道:“老太太,我并没什么话说了。” 贾母有些狐疑的看了探春一眼,邢夫人似乎有所感应,也看了过来。 却见探春身边的迎春挣红了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然后又被探春扯了扯袖子。 贾母人老成精,那里看不出两个孙女那里还有文章,也不说破。 这两日那孽障有点邪性,大过年的要喜气些,省的找不自在。 邢夫人虽然狭隘贪鄙,但也不是个傻子,此刻已想到那都知监是去了廪库房,还是探春迎春亲自领了去的。 她如何还想不到,探春迎春欲言又止的想说什么,脸色不禁一僵,这话如今不说,还能瞒住老太太到几时。 原先只是个贱种孽庶,让他住廪库房又怎么了,老太太又是几年不过问这人,左右也不算什么。 可没曾想这贱种这两日闹出大动静,看着老二都挺看重他的,又说是连着外头体面。 原先的冷灶只怕要烧裂,他们不好去牵扯上老爷,找到什么错处失漏,还不是都落到她这媳妇头上。 邢夫人想到这些,顿觉屁股下的绣墩像长了角,有些坐不住了。 第十八章 路遇阎罗 外头席上贾赦听到里头有些动静,忙让贴身小厮去打听。 结果听到嘉顺王府派人给贾琮送除岁礼,自己把那畜生嫌弃成狗,偏嘉顺亲王几次三番捧着,这不是打自己脸。 贾赦心中愤怒,要不是席上还有其他家男,他怕不是连桌子都翻了。 这畜生有人捧,那又怎么样,他就是走到天边,我也是他亲老子,父为子纲,是生是死还不都爷一句话。 贾赦怒气勃发,端起桌子上的酒一饮而尽,今天他着实喝了不少,这时身边香风带动,却是丫鬟走近上菜。 贾赦竟鬼使神差的想起贾琮那个俏美丫头,他醉眼迷离,嘴里嘟囔:“这畜生也配使这样的人!” 芷芍窈窕秀丽的模样似乎在贾赦眼前闪过,搅得他心里躁动,又夹杂着股翻腾的恶气……。 …… 除夕之后,关系紧密的各家老亲、与贾府同气连枝的四王八公等勋贵,或家主亲至,或派遣亲近子侄,纷纷上门春拜。 宁荣两府每日都忙着迎来送往,贾琏、宝玉等小辈也跟着父辈一起应酬宾客,忙得团团转。 宝玉勉强撑过二天,便恶心与这些庸俗之人勾兑应酬,跑到贾母那边撒娇,推脱自己受了风寒,需要将养几日。 本来每日打狗撵鸡的贾环遭了殃,替宝玉跟着贾政去应酬客人。 因他年纪还小,举止又有些猥琐,客人面前闹出些笑话,几次被贾政训斥至大哭。 与前面喧嚣热闹的新春气氛相比,贾琮住的廪库房,一如既往的一片清冷。 虽前几日他出了些彩头,但这些并没改变什么,他在贾府的地位一如既往。 在后院姊妹眼中,他们多了个举止有度,精通书法的自家兄弟。 对贾政而言,贾家出了个身具文华之气、且用心上进的子弟。 贾母意识到那個她最不喜的孙子,是个会折腾的,叫人看得有些烦闷,偏还有些能为。 与以前相比,贾琮只是在贾门众人眼中加深了印象而已,大抵还是没突破原先可有可无的境地。 该被忽视的依然被忽视,这种年关与老亲同僚迎送的紧要关口,没有人会想到拉他出来。 贾赦对他依旧厌弃到骨子了,只是这孽障命太硬,他不敢太决绝,以免伤到自己。 贾琏的性子也算是良善,只是好色荒唐与他父亲类似,不过他嘴上抹蜜,就能勾引妇人动心,不像贾赦那样下作用强。 他和贾琮这个兄弟一贯老死不相往来的,从小就是如此。 也不单是两人嫡庶有别,好像也没什么原因,或许在贾琏意识中就没有这兄弟。 贾政看着糟糕的贾环,倒是想过,叫那气度不俗的侄儿跟着自己待客,不过贾琮毕竟是大房的人,他也不好太唐突。 新年的最初几天也就这样没太多波澜的过着。 直到正月初三,萧劲东约他初四参加春宴,同去的都是在他店里寄卖字画的一些人。 贾琮心想,这不就是后世客户团拜之类的套路,他每日拘在廪库房中,也想见识外面的世界,便答应下来。 初四一早,萧劲东便驾车到东路院去接他。 那日店里的二叔说贾琮是荣国府的儿孙,事后萧劲东一打听,还真没错。 他问二叔为何猜的怎么准,那老头子只顾扫地,并不接他话茬,他也就不再问。 知道贾琮不仅书道高绝,还出身不凡,萧劲东对他越发重视。 在萧劲东店里寄卖书画的都是些饱学之士,彼此来往次数多了,常聚一起喝酒散谈,本没想过叫贾琮这个孩子一起。 不过他店里那几幅贾琮的书法,被这些人看到了,个个都视为神来之笔,纷纷怂恿萧劲东,把人约出来相见。 萧劲东在城西有名的春华楼订了雅位,马车经过东胜街时,迎面走来四五辆大车,随车的还有十多个身形精悍的汉子。 领头的马车上挂着德州参军的标识,看起来是一队官衙的车队。 马车中的萧劲东有些嫌恶:“早听周阎罗要回京赴任,没想到正好遇上了,大过年的晦气。” 贾琮听到这绰号,便知其中有故事,问道:“周阎罗?那是什么人物。” 萧经东透过车窗,望着对面粼粼而来的车队,说道:“琮兄弟长于豪门深宅,当是不知道此人。 周阎罗本名周君兴,他原是德州参军,这次被陛下奉调入京,右迁太仆寺少卿,主理推事院。 听说此人原是永州市井中一泼皮,因犯了事被关入大牢,靠着告发同室的罪囚立功脱身。 而后摇身成了永州府衙的一名小吏,这人读过书,为人精明狠辣,善于稽案审问,又工于心计。 因断案缉凶时有斩获,在永州数年,居然步步高升。 因他生性酷烈,为断案缉捕,常常不择手段,手上落下无数人命,才得了周阎罗的绰号。 当今圣上登基那年,他跟着升迁御史中丞的上官进了京,并成了御史台的一普通御史。 他到京刚过一年,便告发当初带他入京的御史中丞,让对方以贪污渎职罪被诛,还霸占对方家产和美妾,行事为人不齿。 当年陛下初登大宝,朝局动荡,隐像频生,陛下为稳定局势,花了许多心力,据说这周君兴在其中出了大力。 所以尽管此人私德口碑不佳,陛下还是予以容忍,但这周阎罗平时得罪人实在太多,几番被人弹劾。 最后陛下也保不住他,就把他打发到德州做了名参军,如今陛下有意重用先皇时期创建的推事院。 听说这周君兴在德州也没闲着,缉匪捕盗,还拔了隐门余孽在德州的分舵,杀了三四百人,震动江淮四州八县。 这才让陛下想到这位虽手段酷烈,却很精明强干的旧臣,这人在德州熬了五年,终于被重新启用了。” 萧劲东惶惶叹道:“这神京城就要多事之秋了,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落在这周阎罗手中。” 贾琮看着那四五辆大车从身边经过,为首那辆车围着那十多个精悍的汉子,个个腰按长刀,神情戒备。 那车中应该就坐着萧劲东说的周阎罗吧,不过一个州参军,这声势排场可是不小。 举报他人而脱身,构陷恩主而上位,夺人家产,霸人美眷,这就是个道德底线基极低的酷吏,总之不是个好东西。 当今的皇帝,会用这样的人,看着是个信奉实用主义的,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过这些离他太远,当个热闹来看就是。 第十九章 雪里红梅 萧劲东早早驾车退到路旁,给周君兴的车队让路。 经过的街道不算宽敞,街道两边的有不少摊贩,将路面占去不少,让车队的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那十余个跨刀护卫,驱赶街面两旁来不及退去的小贩,一时间街面上鸡飞狗跳。 一个护卫推搡下,一身材臃肿的老妇不小心摔倒在地,又跌跌撞撞要爬起来,这一幕引得一些路人低声咒骂。 贾琮也看得直皱眉头,看这些护卫行动跋扈,就知道这周君兴也不是什好鸟,怪不得当年会被这么多人弹劾。 贾琮坐在车上,位置比路上行人要高了许多,那老妇摔倒时,他透过车窗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老妇以手撑地,正要艰难的站起身,她低头时不经意露出颈后一截肌肤。 肤色细嫩如雪,上面有一处小指尖大小,形如花瓣状的鲜红血痣,犹如雪地红梅,煞是惊艳。 那老妇抬头艰难直起身子时,颈后衣领移动,已经那雪地红梅完全盖住,大街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可是贾琮坐在车中高处,却看的一清二楚,虽只是一瞬间,但那一抹惊艳像是刻进脑中。 等贾琮再定神去看时,那老妇已经蹒跚着向路边躲去,人潮汹涌中,一下子失去身影,贾琮连她的样子都没看清。 贾琮记得那老妇用手撑地时,手上的皮肤如同浚黑枯干的树皮,怎么后颈处的肌肤这等细嫩白净,这其中有古怪。 不过这也不关他什么事情,想了一会儿便放下了。 春华楼在神京城西,不算神京城最繁华的地方,神京的喧嚣富贵皆在东城,那里寸土寸金。 那里的土地,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有目光和财富的豪富抢购瓜分殆尽,如今就算再有钱的巨贾,要在东城扎根做生意,也要乖乖的租赁房舍,赚来的银子一半都要喂给那些手握地契的坐地老虎。 相比起来,西城是太上皇当政时,因神京东城无法容纳更多人口,才在西城磊街建屋,以扩大整个神京的版图。 十余年间,在西城只用东城一半不到的价格,就能买到大片土地,这在针插不进的东城是无法想象的。 春华楼的掌柜徐春华就是個有远见的商贾,九年前他花了极少的价格,在西城最核心地段买下一大块土地,盖一座六层的春华楼,是西城最高的建筑,站在顶楼能俯看整个神京西城。 萧劲东和贾琮到了地方后,见雅间了已经坐了三人,正靠了窗口位置,一边眺望西城景致,一边正闲谈着什么。 其中一年约四十中年儒生上前道:“劲东你可来了,我们已等了一会儿,这孩子是谁?” 萧劲东笑道:“这就是那几幅书法的书者贾琮,你们不是一直想要一见吗,今天我就把琮兄弟请来了。” 萧劲东又一指那中年儒生,说道:“这位是贺季真,贺先生在神京城以善画竹而闻名,人称贺青竹。” 另外两人,一个是三十多岁的文士,名叫周希哲,善画山水,在神京书画圈里也有不小的名气。 最后一个最是年轻,看着刚过二十,名叫柳璧,善画荷,在学子中闻名,闲暇也送画去萧劲东店里寄卖,只当消遣。 别看柳璧年纪最轻,却是个刚过了乡试的举人,这等年纪就过乡试,在科举一途也算早发了。 贺季真老于世故,见那几幅书法的写者果然是个十岁的孩童,口中连说后生可畏。 周希哲正当盛年,为人精细稳重,见贾琮这般年纪,就有那等书道修为,也心中暗自惊叹。 柳璧年轻气盛,科场得意,意气风发,是西城有数的才子,他曾对贾琮那几幅书法甚为叹服,如今见他年轻得过份,心中惊艳,脸上却不露出半分。 “各位,我和琮兄弟路上被耽搁了,所以来晚了,我先自罚三杯谢罪。” 萧劲东说完,便给自己连斟三杯,一饮而尽。 见萧劲东豪爽,几人纷纷叫好,贾琮还年幼,自不会有人让他也罚杯,贺季真还甚是细心,向伙计要一壶果酱水给他。 周希哲问道:“劲东在路上因什么事情耽搁了?” 萧劲东一笑:“说来也巧,正好遇上周君兴进京的车队,我等小民自然要给人让路。” 柳璧眉头一挑,说道:“那周阎罗果真回京了? 此人以诬陷阴私发家,凶戾失德,为人不齿,圣上一向圣明,怎会任用这等奸佞酷吏。” 周希哲生性稳重谨慎,连忙劝道:“柳贤弟稍安勿躁,圣上会用这等人,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听说那周君兴在德州扑杀隐门余孽,隐门德州匪巢被一扫而空,数百匪孽几乎无人逃生。 朝堂对此一事甚为嘉许,圣上正因为此事,才将他从德州参军一职上简拔。 如今这人正在风头上,柳贤弟言语需谨慎些,这里人多嘴杂,被人传出去可是要生事的。” 柳璧心中一凛,今年他要下场会试,这是关系他一生前途的大事。 这周阎罗惯会罗织罪名,无孔不入,要是有人把他的话传出去,到了他的耳朵里。 被这恶贼搞出些事端,耽搁自己下科场,那可就万事休矣! 想到这里心中冰寒,自己到底年轻,这关口是要守住口舌,等到那天登科朝厥,取了功名,再为国拒贼不迟。 贺季真性情和顺,交际广阔,知道不少坊间流传,说道:“听说圣上调他主理推事院,就是为了钳制隐门之患。 近几年隐门有死灰复燃之势,民间结社聚众日渐复炙,朝廷担心隐门重新为祸,圣上对此事也颇为关注。” 周希哲突然说道:”隐门素来诡异难测,寻常官吏难以应付,让周阎罗这等虎狼之臣去钳制,倒是取两害相争之法。” 贾琮听了这话,眼睛一亮,这周希哲倒也有些见识。 萧劲东见贾琮默默无语,笑道:“琮兄弟听我们扯这些闲篇,是否觉得有些无聊了。” 贾琮笑道:“我听得也有趣,以前曾读些本朝史传,说当年太祖平天下时,曾与隐门守望相助,为何后来却势同水火?” 贾琮看的那些史书,都是从探春那里拿的,上面关于这段史实,多少有些不实不尽之处,想是写书之人也有所顾忌。 萧劲东是开书铺的,看过各类杂书繁多,自然能相互联系印证,对这些杂闻轶事,比寻常人知道得更多。 “当年那位创立隐门的门主,据说也是太祖那样的人雄,不然也做不出那些个大事。 据说太祖平定天下,建立大周,那位隐门门主自持功劳,居然起了觊觎社稷之心,这才招致灭门之祸……。” 贺季真在一旁打了哈哈:“今日我等出来是相聚尽兴的,尽说这些没头脑的事作甚,饮酒,琮贤弟喝果酱。” 第二十章 觊觎逼纳 贾琮和萧劲东等人在春华楼坐了两个时辰才散。 贺季真、周希哲、柳璧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萧劲东虽然是个商人,但经营书铺,精通文墨。 贾琮与这几人交往,听他们闲谈论事,其中书画文墨、朝堂轶事、市井俚俗皆有涉及,让他长了不少见识。 回到东路院时,正好过了晌午,廪库院中静悄悄的。 刚进门就看到芷芍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垂泪,他心中一跳,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三爷,你回来啦。”芷芍看到贾琮进门,破涕为笑,只是那眼中还藏着恐惧慌乱。 “你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情了?” 芷芍泫然欲泣,说道:“今天三爷出去没多久,王善保家的就上门了,说是太太叫我过去说话。” 贾琮心中一凛,邢夫人怎么会突然找芷芍去说话,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 “太太见了我,就夸我长的好,说了好一顿好话。” 贾琮的脸色已冷了下来,邢夫人把芷芍叫去,特意为了夸她长得好,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太太又说老爷屋子里缺得力的人服侍,还说老爷他……他看上了我,要纳我入房……” 芷芍说到这里,不仅声音是颤抖的,连窈窕的身子都在发抖,整個人都被无尽的惶恐压制着。 她从小就在东路院长大,听多了老爷好色荒淫的丑事,要是给这样的人做妾,还不如马上死了干净。 贾琮面色惨白,一向温润清净的双目中,闪现着可怕的光芒,嘴里念叨着连芷芍都听不清的两个字:该死! 芷芍看着贾琮可怕的神情,忍不住哭了出来。 贾琮温声说道:“你不要害怕,有我在呢,就算我去死,也不会让你去跳这个火坑!” 芷芍听了这话,浑身猛然一震,扑到贾琮怀里放声大哭。 贾琮将芷芍拥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空荡荡的廪库院中,芷芍的抽泣声显得特别无助凄凉。 贾琮自来到这个世界,因为心智上异样成熟,他对周围一切抱着淡然应对的态度。 他让自己以最大的限度,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避免激进,尽量徐徐图之。 但出了芷芍的事情,他开始对这种处世准则产生怀疑。 如果贾赦真要强纳芷芍为妾,以这等豪门大户的规矩,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阻止。 芷芍是府上的卖身丫鬟,对贾赦来说,芷芍和一件东西没区别,予取予夺都在一言之间。 丫头奴才的生死荣辱,就看他们跟的主子得不得势。 红楼中鸳鸯和司棋两个丫鬟的遭遇,就是最好的证明。 贾赦觊觎鸳鸯,想纳她为妾,但鸳鸯是贾母的贴心丫鬟,贾母那是贾府之中最硬杠子的靠山。 只要鸳鸯自己不愿意,就算贾赦是荣国府的嫡长子和承爵人,也拿一个丫鬟毫无办法,临了还被贾母痛骂一通。 可到了迎春那里,因为迎春性子软糯可欺,贾赦对这个庶女又是不闻不问,贾母对这个二孙女自然也不是特别看重。 使得迎春在贾府中地位不显,连她的奶嬷嬷都敢欺到她头上,拿了她的攒珠累丝金凤首饰去赌钱,迎春也不敢追究。 她的贴身丫鬟司棋,因被搜出送给表兄潘又安的情书,要被赶出大观园,迎春也没腰杆子援救,最终逼得司棋撞墙而死。 在这门户深重大宅门里,丫鬟奴才有没有好命,就看跟的主子有没有能为地位。 而自己一个出身诟病的庶子,不仅被生父嫡母厌弃,府上的老太太更是不待见自己,自己连迎春这样的都不如。 又拿什么来护住芷芍? 他是贾赦的儿子,他老子要他的丫头做妾,他还能说不,那便是忤逆,便是不孝。 虽然这让一个现代人听起来很荒谬,但宗法礼教之下,这世道的狗屁规矩就是如此。 难道他还能带着芷芍远走高飞,逃离这个贾家大院呢,从此隐姓埋名,无法读书进学,一辈子在温饱之下挣扎? 就凭他身上的两百两银子,他们能走多远。 一旦被贾赦之流找到,他倒罢了,芷芍就是逃奴,难逃一死。 只有真遇到这种揪心断喉般的难事,他才真切体会到这个世界宗法森严,大家族蝇营狗苟的冰冷窒息, 才知道自己如此无力,他很讨厌这种无力的感觉。 …… 贾赦邢夫人院子。 “你说什么,她还不同意,有主子好做,宁可去做奴才丫头!” 贾赦勃然大怒,邢夫人脸色仓皇。 “那就是了,自古嫦娥爱少年,大约是她恋着少爷们,看不上我这老了的。 宝玉那里她是够不着,难道她服侍惯了贾琮,竟看上那个丧气的孽障,真是瞎了眼,自作下贱。 果有此心,叫她早早绝了这个念头。 我要她入房头,她不来,以后谁还敢要她,兴许想多熬几年,将来放出去,聘了做正头夫妻。 叫她细想,凭她嫁给谁去,也难逃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者一辈子不嫁人,我就伏了她!” 邢夫人在一旁僵着脸,王善保家的站在门口,鬼祟祟的往里面探头。 路过的丫鬟听得这熟悉咆哮声,似乎以前也出现过,不知又哪个女子要倒霉,各人心里惊惧的很,都远远绕着这边走。 …… 从那天开始,贾琮就没离开过廪库院,没有离开芷芍半步。 虽他知道,贾赦真要做些强迫之事,他这种办法也是无用的。 眼看着正月十五要近了,楠溪文会他必须去参加,越是这种窘迫的境地。 他越不能放弃每一个可以突破现状的契机。 芷芍虽心里还是慌,但想到贾琮十五要去参加文会,不能太寒酸,他那几件衣服都被自己洗的发白。 她收拾心情,从贾琮存的银子中拿了十两,让赵嬷嬷去买了一匹上好料子,准备给贾琮新做件袍子。 芷芍从小就学一手好针线,贾琮身上穿的都是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接下去的日子,似乎和以前太多区别,贾琮每天读书练字,芷芍忙着给贾琮缝制袍子。 但两个人的内心都压着阴霾,中间贾琮出了一趟门,找了家寰明钱庄,兑换了一张小额银票。 然后又去城西租了一处偏僻的小院,这是他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时,给自己和芷芍留的一条退路。 第二十一章 芷芍暖榻 正月十四,试花灯。 院子外街面上,官府在搭建彩棚,张灯结彩,悬挂各样灯笼,又有各式艺人操练曲子杂戏,十五这天可赚几个吃食钱。 贾家东西两府,赖家两兄弟,各领着一帮婆子小厮,四处悬挂花灯。 各处有偷闲的丫鬟,偷摸着出来,对着琳琅满目的挂灯雀跃指点。 一大早,宝玉、黛玉、三春等姊妹,忙着各自编写灯谜。 按园子里花灯的数量,这可是个不轻松的差事。 不过他们倒是忙得兴致盈盈,既不能被人看了自己编的灯谜,又想去探听他人的灯谜,嬉笑追戏,欢声一片。 明天贾琮就要去参加楠溪文会,贾赦自然是不闻不问,倒是贾政十分关注。 甚至提前给他安排了车马,还配两个小厮随身照顾,让贾琮本冷漠起来的心,又恢复了些暖意。 过了晌午,迎春的丫鬟司棋过来找他,还带了双迎春亲手做的步云靴,说是让贾琮去文会时穿去。 那日迎春在荣庆堂看到贾琮的鞋面鄙旧,回去便想着给这個弟弟做双新鞋,还拉着司棋帮忙纳了一天的鞋底。 总算赶在十四这天做齐整了。 司棋走后没多久,侍书又过来,带了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说是姑娘今年新做的,就除夕那天披了一次。 探春说今日天上阴云重的很,明天必定是个雪天,楠溪那边的山沟会更冷些,所以送他这件斗篷御寒。 探春还让侍书带来个紫铜镶蓝的精致手炉,里面放足银霜炭,让贾琮路上暖手用,写字的时候手不僵。 这东西两府中虽藏污纳垢,魑魅魍魉,但毕竟还有暖心人。 让贾琮心中因贾赦觊觎芷芍积下的阴霾,因这些人的感念牵挂,而消散了许多。 到傍晚时分,贾琮到梦坡斋书房向贾政致谢。 贾政抚须微笑看着贾琮,对这个胸藏锦绣、恭敬知礼的侄儿很是满意,又说了一通勉励的话。 言语中虽不明显,但对贾琮能去参加儒雅高端的楠溪文会,还是颇有些向往。 最后,贾政让他在梦坡斋留了饭,又说了一些自己读书的闲话,才放他回去。 贾琮并没有去后院向迎春和探春致谢,因为她们都伴贾母而居,而贾母对他这孙子一向不待见,后院那里不是他能去的地方。 下午司棋和侍书走时,他已让他们带话去谢。 回到廪库院时,他的新袍子已做好,芷芍的针线活十分了得,新袍穿在身上真真上下妥帖。 等到夜幕黑沉,外头呜呜的刮起西风,房间里寒气沁骨。 好在贾琮现在手上有了点银子,平时厨房的饭菜不足,他就偷偷去外面买些吃食,还顺手带回来些竹炭。 芷芍将竹炭烧旺,房间里才有了些热气,但床上不厚的被襟摸着还是片冰冷,这时外面却开始下起了雪。 贾琮照例去了书案前,这是前世到今生都有的习惯,睡前要写几张字,看上几页书。 芷芍脱了只剩一身小衣,钻进被子帮贾琮先睡暖。 作为贴身丫鬟,这事她从小就做惯了,贾琮自来后也已见多了。 窗外风雪越来越大,窗棂上干硬的窗纸,被风吸得哗哗作响。 贾琮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睡觉,明天一大早还要早起赶路。 走到床前,却发现给他暖床的芷芍,卷缩在被窝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像一朵娇美的芍药花。 这几天芷芍没日没夜的给他赶制新袍,昨夜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今天一上午都在赶最后的针脚。 这几日她心里又担着贾赦逼迫的肮脏事,两下交织起来,她可是累惨了些,刚将那被窝睡暖,自己也死睡过去。 平时芷芍都睡在他床前的小踏上,半夜里好给他倒水披衣,那张小睡踏贾琮可睡不惯。 他见芷芍睡得香甜,也不愿叫醒她。 豪门大族的贴身丫鬟,自小和少爷小姐一起长大,小时给少爷小姐暖被陪睡都是平常事。 只是女孩儿发育早,这一年芷芍身子开始抽条,平日天寒都会帮贾琮暖床,但却不好意思再陪睡,到底是长大了些。 贾琮将芝芍的身子轻轻往里面挪了挪,然后拿起小睡榻上芷芍的被子盖在身上。 床铺上已被芷芍睡得暖烘烘、香馥馥的,躺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安逸。 前世他倒是有不少男女故事,不过今生他还是没长成的孩子,自然也没其他想法。 这一夜竟睡得格外深沉安稳,一直到东方微微发白醒来,发现身边的被窝已经空了。 房门嘎吱的打开,一阵寒风灌入,贾琮眼睛的余光,看见外面白皑一片。 芷芍端着洗脸水进来,脸上还挂着动人的羞红,昨夜她半夜醒来,本想去自己的小榻上睡。 但又怕惊醒贾琮,今日他要去文会,必须要睡足了精神,她也不敢乱动,依旧蜷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的到了天微亮。 从小她给三爷暖床陪睡也不知多少回了,今儿怎么有些古怪,心里羞的慌,连腿儿走路都有些发软。 芷芍服侍贾琮起床穿衣,又用篦子将他的头发细细的梳理,在头顶挽成发髻。 自从那日卖字得了银子,贾琮便常变着法子买吃食打牙祭,少年人本来就贪嘴好吃,有了银子第一桩就是不委屈肚子。 十几日下来,气色比原先好了许多,脸颊有了几份血色,不像原先那样形销骨立的吓人。 新做的袍子用的是银竹纹月白蜀锦,芷芍第一次见贾琮穿这么好的料子。 都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还真是一点没错。 芷芍见他一身月白素雅鲜亮长袍,腰带束得细挺,更显背挺臂直,双肩如削,如同凌风玉树。 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用一根岫玉簪别了,芷芍知道那岫玉簪不是什么值钱的,但插在三爷发上就怎么别致。 黑发衬着贾琮已有些血润的脸颊,秀眉浓挺,眼似秋潭,鼻翼和嘴角的线条,犹如山峦清流,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好。 芷芍看得有些发呆,自小她就知道三爷长的俊,只是过得凄惶,也不怎么显得出。 自从那次差点被大老爷打的断了气,被救醒后三爷就不一样了,比以前更聪慧、更稳妥、更有担当。 他好像就是在一眨眼功夫,从一个不知事的孩子,突然就长成一个可以依靠的男儿模样。 芷芍的心如同小鹿一般的跳,她突然有些明白,昨晚为何有那种从未有过的羞怯。 第二十二章 奇怪的武勋 “芷芍,芷芍……。” 贾琮看着对着他发愣的芷芍叫道。 芷芍一下子像被惊醒,小脸涨得通红:“三爷,什么事情啊?” “今天你和我一起出门,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先送你到一个地方,等我从楠溪回来,我们再一起回府。” 平时贾琮在时,贾赦夫妇总不会找芷芍游说逼迫,虽然贾琮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二门外地上的泥土。 但是当着儿子的面,讨要儿子的贴身丫鬟做小老婆,实在太难堪,太难说出口,贾赦虽跋扈,起码的脸皮还是要的。 况且闹开了,传到老太太那里,更惹她的厌烦,以后他们在贾家再没翻身一日,一辈子都要在东路院做烧糊的卷子。 贾琮就是看透了这些,才尽量避免芷芍一个人留在府中,防着被贾赦邢夫人钻空子。 芷芍知道贾琮在意自己,走开一步都带着自己,免得独自在家被老爷太太逼迫,想到这些,她心里甜丝丝的。 贾琮推开门,发现上下左右都白茫茫一片,探春昨個说阴云重,今天必会下雪,还真让她说着了,且这雪昨晚下了一夜。 脚踩在雪地上,陷阱去半指深,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马车已经停在了东路院的黑油大门外,两个随行的小厮骑着马跟着。 这车并不是东路院的,贾赦绝不会混了头,还给贾琮安排马车,让他坐了去出风头。 这是西府的马车,是贾政早一天就安排了,甚至还让马车提前去了趟舒云别苑,免得到时不明路径耽搁事情。 驾车的是赵嬷嬷的儿子郭志贵,他是贾琮的奶兄弟,照理说这层关系很近,但贾琮自小就没见过郭志贵几眼。 郭志贵和贾琮一样的年纪。 别看他年纪小,不知从那里学了一手驾车的本领,脾性再爆的牲口,到他手里都能服服帖帖。 就凭着这手本事,小小年纪居然已在西府当了一年的车夫。 贾政平时外出都是坐他的车,因为郭志贵人小机灵,驾车又快又稳当。 贾琮见自己这奶兄弟稳稳坐在车辕上,脸色黝黑,头上戴着毡帽,帽延上已落满了积雪,想是已在这已等了许久。 见贾琮过来,郭志贵咧嘴憨厚一笑,露出口白净的牙齿,他跳下车辕,拿下张小马扎:“琮三爷,你请上车。” 贾琮见他虽和自己一样年纪,但身量却长得高大健壮,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 举办楠溪文会的舒云别苑,坐落在城西郊外的栖凤岭上,从西城宏德门出城,马车再跑上一个时辰才到。 贾琮扶着芷芍一起上了马车,这时天还蒙蒙亮,东路院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也没人出来聒噪他们。 马车在遮天蔽日的风雪中出了居德坊,走上小半个时辰,却在西城春华楼附近停下。 贾琮和带着芷芍下了马车,让郭志贵在原地等候。 他这个奶兄弟一脸朴实,看着倒不像个藏奸的,只是贾家这样的豪门水太深,小心些总是没错。 两人穿过两条街,来到一处少人的巷子中,在巷子底的一家小院门前停下脚步。 芷芍惊讶的看到贾琮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院门上的枕头锁,推开门是一所有四间厢房的小院,院子中间还种这一棵高大的桑树。 这就是贾琮前几日在西城租的落脚点,他将芷芍安顿好,又关上院门,重新走回郭志贵的马车。 当马车驶出宏德门时,贾琮看见前后有好几辆马车跑过,这些马车或简朴素净,或豪奢富贵。 去的居然和他是一个方向,想来应也是去参加楠溪文会,随着时间再过去一点,这条道上同行的马车竟越来越多。 贾琮坐的马车上有荣国府的标志,这一路上贾琮察觉到,不少经过的马车里,常有人掀开车帘向这边打量。 估计有些人心里都奇怪,武勋传家的豪门,子弟惯常混迹军伍,一向粗鄙不堪。 这样的家声熏陶之下,极难出个正经读书人,怎么荣国府是出了什么人物,竟也是去参加楠溪文会。 不过也有人想到,当年与荣国同当一脉的宁国府,不是就出了个贾敬,那可是清贵的进士出身。 武勋之家出了个曲江唱名的进士,国朝近五十年来可只此一家,难道贾家又要来上这一出? 贾琮并不知道,他人还没到舒云别苑,已经在参加文会的大儒名士中引起不小的骚动。 出宏德门十里,村庄和人烟都已不见,贾琮掀开车帘,目光所及,尽是一片银装素裹的茫茫雪原。 不远处一条大河结满了坚冰,一些碎裂的冰块随着河底的暗流,缓缓漂浮,相互碰撞,并发出金铁般飒厉震响。 河畔那些茂密的树林中,舒展向天空的枝条上,缀满玉雪琼华,寒风中显得异常清峻妖娆。 贾琮看见眼前景致,不禁想起伟人那首: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不过这首词,他这辈子也就会在心里默念,绝对不敢读了出去。 马车再行了不到十里,就到了栖凤岭下,早已有嘉顺王府的家丁等候在那里,给到达的马车带路。 贾琮的马车跟着带路家丁转过一个山坳,便看见前方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牌楼,上面挂着“舒云别苑”黑底金字巨匾。 那牌楼之后是一道延绵至山腰的齐整石阶,石阶尽头一片白墙青瓦,楼台飞檐若隐若现,宛如天宫云阙。 牌楼下已停了数十辆各式各样马车,这些马车的主人,应该都是来参加楠溪文会的。 马车上下来的人物,很多是相互认识的,纷纷抱拳寒暄,也有通过他人引荐结识,互表久仰敬意。 当贾琮的马车在牌楼下停住时,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因马车上荣国府标志实在太扎眼了。 就像半路遇到的那些马车主人,牌楼下的人物,对荣国府这样显赫的武勋之家,居然也被邀请参加文会,都感到十分惊诧。 等到马车上的人下来,众人的目光就更怪异了。 因车上下来不是稳重妥当的成人,竟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楠溪文会什么时候开始邀请孩子参加了? 众人见这少年穿件大红猩猩毡斗篷,里面露出银竹纹月白长袍,脚蹬黑绒面厚底步云靴,手里拿着个紫铜镶蓝手炉。 一身装束清贵雅气,又不显奢靡。 乌油油头发只用支岫玉簪束着,脸颊虽有些清瘦,但五官极俊秀精致,一双温润清澈的双眸,目光中带着从容宁静。 身修背挺,玉树秀立,大红猩猩毡斗篷随寒风拂动,被遍地雪光映照,如同雪中傲梅般亮眼。 不少人心中赞叹,虽是个孩子,但这等锦绣品相,当真难得见到,荣国府什么时候出了这等少年,怎都没听说过。 “咦,这不是琮兄弟吗,你怎么会在这里!”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打破了现场有些异样的气氛。 贾琮回头一看,见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向自己快步走来,不正是前几日刚认识的柳璧。 第二十三章 文宗学圣 “柳兄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是来参加楠溪文会的?” 柳璧笑道:“我是跟着我祖父来的,可没怎么大面子能收到文会的邀请。” “琮兄弟也是跟着长辈来的,倒没听说荣国府那位长辈也是士林中人。” 柳璧这是在说客气话,神京城里谁不知道,荣宁两府二十年前出了个两榜进士贾敬,似乎把贾家稀有的文华之气都耗尽了。 十年前才出了个秀才贾珠,只是后来没活几年就没了,再以后贾家连个进学的秀才都没出过。 更没听说近年贾家子弟在文事上出建树的,自然也不太可能,有贾家人会被楠溪文会邀请。 柳璧的想法应该也是在场其他人的想法,只是柳璧好奇,到底是谁带贾琮来的。 “这位不是柳贤弟吗,不知令祖静庵先生可在,让我等晚辈好前去拜望。” 一個体型微胖的青年文士,满脸敬仰之色的看着柳璧,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个个都神情恭敬肃穆。 贾琮当然明白,他们这些人高山仰止的表情,不是因为柳璧这半大小伙。 而是因为柳璧的祖父,那个叫静庵先生的人。 静庵先生,贾琮突然心中一跳,想起探春送来的那些名人历传,其中一部分记载当世名士概略。 就提到当世文坛巨擘柳衍修,号静庵,难道就是此人,柳璧竟然就是这人的孙子。 这位柳衍修一生都活在传奇中。 据说他幼年早慧,十一岁能诗,十三岁进学,十九岁中山东解元,二十一岁高中大周永熙年首科状元。 他的科场履历完美到令人嫉妒,如今过去四十多年,还是被大周的读书人津津乐道。 柳衍修入仕后任翰林院修撰,转任刑部主事,因刚正不阿,得罪高官权贵,被鞭笞并贬斥到一个小县做驿丞。 那时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个状元郎从此陨落,再无起复翻身之日。 柳衍修在那个荒废的驿站里一呆就是七年,为排遣失意,便专注学问,游历经卷,几至忘我之境。 他本就有状元之才,经过七年磨砺苦修,才情学问一日千里,数年间诗词文章、典籍论述层出不穷,高能等身。 这些文章典述流传天下,轰动士林,不断有仰慕后学不远千里,风从云集,赶到那荒僻的驿站请益,一时蔚为壮观。 朝廷知其盛名已传,便调他重新回京做官,却被他谢绝,只愿去所在的小县为县令。 此后十年,他都专心在地方为官,因政绩突出而步步擢升,四十岁官拜礼部尚书,未到五十升任内阁辅臣,位极人臣。 可是十年前,受废太子一事波及,自请致仕,隐居在神京西门的洛苍山,闭门读书,不理世事。 十年来他教授子侄孙辈,竟然出了六位进士,考中秀才举人的就更不用说了。 此事曾轰动朝野,想拜在他门下的士人学子如过江之鲫,只是这位静庵先生爱清静,十年来竟没收过一个外门弟子。 即便如此,他也是大周天下的万人敬仰的文宗学圣。 当时贾琮看这些人物史传自觉新奇有趣,如今这人就出现在眼前,心神还是生出了一些恍惚。 柳璧有这样的学圣名师做祖父,怪不得二十岁就考中举人,在普通人眼里是绝对科场早发,说是天才也不为过。 不过在他们柳家,他这样的也就是泛泛之辈。 柳璧见贾琮脸上的神情,得意一笑,不管谁知道自己的祖父就是柳静庵,都是这个表情,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 但他回头看到那微胖的青年文士,脸色却是一僵,淡淡说道:原来是进荣兄,祖父车马也是刚到,这几日老人家有些微感风寒,等进了别苑,再与各位仁兄相见不迟。” 在牌楼下已聚集了数十辆马车,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这要都过来拜见,能把老人家累死。 贾琮在一边旁观,柳璧应该早见惯了这种场面,应对起来有些轻车熟路的,只是他对那微胖文士有些冷淡,不知何故。 那微胖文士的脸上一丝不易觉察的谄媚和炙热退去,有些无奈的退开。 他身后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目不转睛盯着贾琮看了许久,眼中流露出讥诮神色。 这些人过来拜见,也是出于对当世文宗的崇敬之意,都看到人家孙子了,不过来寒暄一下,没的失了士林礼数。 倒也不是一定要在这冰天雪地里,要一个老人家看着他们排队作揖。 正当柳璧想再问贾琮,到底是那位长辈带他来的。 这时牌楼后石阶上下来几人,为首那人二十多岁,头戴镶宝紫金冠,身穿海水四爪坐龙蟒袍,面如冠玉,目似朗星。 而他身后跟着的两人,贾琮也都认得。 那名中年文士就是去府上给他送信的周昌言,另一位穿青织金妆花飞鱼服,头戴黑纱山冠,正是除夕夜给贾琮送守岁礼的王栋。 五爪为龙袍,四爪为亲王蟒袍,贾琮猜为首那人必定就是嘉顺亲王。 那身穿蟒袍的年轻人,走到一辆双马的简朴马车旁,微笑着对马车上躬身一礼。 说道:“静庵先生能莅临舒云别苑,小王真是不胜荣幸,远迎来迟,还望先生赎罪。” 马车中传出温煦的笑声,车帘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步履有些蹒跚的走下马车。 “王爷太客气了,年纪大了,腿脚不像以前便利了,还请王爷海涵。” 嘉顺亲王连说不敢,柳静庵虽然十年未收弟子,但嘉顺王一向有向学之名,加之身份贵重。 对柳静庵更是尊崇有加,这几年他曾数次上洛苍山请益,每次柳静庵都给于接待,对这位才子王爷也算是投契了。 甚至嘉顺王还在洛苍山住过一段时间,便于向柳静庵时时请教,两人实是有半师之谊。 嘉顺王让侍从抬来一副四周围了暖帘的滑竿,正准备将柳静庵送上山腰的舒云别苑。 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轰然马蹄声,一辆气势浑然的四马车驾迎面而来。 天子车驾五马,亲王车驾四马。 可来的并不是一个亲王,贾琮见那马车上插着两支精美的三角小旗,旗上绣着道家符箓。 马车四周的车幔是亮眼的明黄色,纹满周天八卦和阴阳双鱼,随着山间寒风飒飒飘动。 马车后还跟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道士,猿背蜂腰,身背长剑,胯下骏马,紧紧随着马车而行。 这辆四马车驾有明显的道教印记,车上之人应该不是一位亲王,但其身份却必定贵如王侯。 第二十四章 道家天师 贾琮好奇的问道:“柳兄,这人好大的排场,到底是何方人物。” 柳璧笑道:“这天下能驾四马,挂御赐明黄,插符旗,纹周天八卦阴阳双鱼,只有一个人。 就是正一嗣教妙法大真人,掌天下道教事,当代天师张宇真。” 贾琮恍然,这世间最尊崇的世家莫过于山东曲阜孔家,那是真正的千年世家,连每朝的皇家都无法相比。 至于爱修降表,那是后世之事,此处暂且不提。 要说这世上还有那个世家,能与孔家相提并论,莫过于东汉张道陵传下天师道统的张家。 贾琮心中惊讶,这嘉顺亲王好大的脸面。 这场楠溪文会,不仅请来了当代文宗学圣柳静庵,居然连张家的天师都请到了。 但还有他不知道的,楠溪文会本就是士林中人切磋聚会,本来没有邀请一个道教魁首参加的道理。 但这张宇真却不是普通的道门魁首,他自幼酷爱读书,通诸子百家学,尤善词墨。 未接掌天师位前,曾经游学天下,文名远播,为士林中人推崇,有道门硕儒的美称。 如果不是接掌天师之位,他也会成为柳衍修那样的一代文宗,这样的人物参加楠溪文会,自然也是相得益彰。 也是凑巧,自当今圣上继位以来,没到年关张宇真都会为皇帝祈福问吉,这段时间正好在神京,不然嘉顺王还请不到他。 这时柳璧还想着刚才那话茬子,又问道:“琮兄弟,到底是你家那位长辈带你来的,也让我拜见一下,省的失礼数。” 柳璧出生世家,科场顺遂,平时待人有几分傲气,这一般是对待庸人的态度。 遇上某些地方比他有能为的,他就会变得热络平易,有点变色龙性格,这大概是文华世家熏陶出来的怪脾气,眼界高,敬才不敬势。 比如像贾琮,都知道他是荣国府庶出子弟,过不了几年就要被分府别居,到时国公府的体面再沾不上半分。 换了個势力的,只怕相处起来就淡淡的了,但柳璧却敬服贾琮书道惊人,为人雅淡,无半点豪贵世家的纨绔浅薄之气。 这些很对他脾气,他自小受祖父熏陶,看人断物的眼光都有的,贾琮才这年纪就有此气象,将来必定不是凡物,足以让他平心相交。 贾琮说道:“并没长辈带我来,是我自个儿来的。” 他也不好意思说,嘉顺王亲笔书信邀请他参加文会,还让他担任文会录事,这事本就有些突兀,说了倒像炫耀,不如不提。 柳璧惊呼道:“你怎么是自己来的,没有文会的请帖,你怕是连舒云别苑的大门都进不去啊。” 他又一想,拍了拍贾琮肩膀,气纠纠的说道:“也罢,到时候你和我一起,我们跟着祖父,还谁来拦你不成,既来了,总要开开眼界才好。” 柳璧声音不自觉中有些大了,那边聊天的嘉顺亲王几人都看了过来。 柳衍修皱了皱眉头,他这孙子秉性天赋都不错,虽二十中举在柳家不算出众,但也可以了,就是还年轻,举止难免还有些浮躁。 站在嘉顺亲王身后的周昌言,却一眼认出贾琮,十几日没见,贾琮比当初就变了些模样,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他在嘉顺亲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嘉顺王回头仔细打量贾琮,面色微微有些动容,眼神中闪现过一丝讶然。 他想起王栋回来后,和他说起那心经的来历,还有贾琮在贾府窘迫的境地。 嘉顺王对身旁的柳衍修笑道:“静庵先生,还记得前几日,伱我去赴父皇的祈新宴,看到的那幅般若心经?” 柳衍修抚须答道:“自然记得,那佛门心经十分玄妙,那笔字也是古拙俊雅,已成宗派之风,十分难得。 当时本想问王爷,是那位大家手书,只是一时没腾出空来,老夫蜗居洛苍山十年,却不知新出了这等出众的书家。” 嘉顺亲王一笑,目光往柳璧和贾琮站立的地方望去,说道:“那写字之人就在眼前。” 柳衍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当然知道嘉顺亲王说的不是他的孙子,当看到柳璧身边的贾琮,他神情不禁一愣。 他收拾心绪问道:“王爷是说,那幅般若心经就是那个孩子写的,这怎么可能,他才多大年纪?” 嘉顺亲王说道:“小王刚开始也不信,但昌言见那孩子亲笔手书,绝不会错,那孩子是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之子贾琮。” 柳衍修身为一代文宗,学养天究,见多识广,也知天下天赋英才之士层出不穷。 但嘉顺亲王所言之事,实在有些突破常理,心中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他想起那日太上皇因新春在即,便在晋阳宫派了祈新宴,邀请他们这些致仕旧臣、宗室宿老到宫中饮宴闲谈。 那幅般若心经便悬挂在殿上显眼之处,在座的这些老家伙都是识货之人,很快就有人注意到这幅绝佳字幅。 不少人都对精妙宏深的佛经,还有那风姿独绝的书法赞不绝口,都认为两者结合,实有鬼斧神工之妙。 柳衍修半生沉浸士林,见过的书法佳品不知凡几,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字体,想是那书家自创。 当时太上皇眼中的得意与欣然之色,他还清楚的记得。 后来才知这幅字是嘉顺亲王献给太上皇的。 一向沉浸佛学,又酷爱书法的太上皇,对这幅字爱不释手,高兴之下还赏了嘉顺亲王不少珍本古籍。 如今那幅令人惊艳的般若心经,居然说是这孩子所书,柳衍修心中震撼难以言表。 “璧儿,你还站在那里作甚,带那位小兄弟一起过来,拜会一下王爷和张天师。” 柳璧听了这话一愣,祖父让自己过去拜长辈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带上贾琮?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一动,脸上却不显声色,跟着柳璧走了过去。 此时嘉顺亲王、柳衍修、张宇真的目光都集中在贾琮身上。 柳璧出生大家,一贯也见多了世面,但今天这边情景却也少遇到。 不管是清贵才情的嘉顺亲王,还是执掌天下道教牛耳的张天师,都是扶鼎一时的大人物。 特别是那张天师,一身藏蓝宽羽道袍,头戴七星莲宝金冠,一双朗目光华灼灼,幽深无比,望着似乎能令人目眩。 这一时的情景氛围,让一贯大大咧咧的柳璧生出些莫名的紧张,脸上也流露出一丝窘迫压抑之色。 倒是他身边比他年幼许多的贾琮,举止安稳不迫,让柳衍修等人有些好奇。 他们见贾琮挺身秀立,乌发如墨,虽有些消瘦,但五官俊美如画,双目清澈宁静。 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被遍地雪光映照,如同赤霞生辉,更显卓尔不群。 即便面对众人的审视,依然神态从容,不慌不躁,那股子气度神情,在普通的孩子身上绝难看到。 柳衍修和张天师心中暗自惊讶,又是喝彩,贾家这样日益颓败的勋贵之门,还算有余福,能养这等少年。 “晚辈贾琮,见过王爷、静庵先生、张天师。” 嘉顺清王笑道:“本王甚是敬服你的书法,今日算是见到真人了,少年人有你这般气度才情,也算难得。 望你今日做好这录事官,为楠溪文会添彩。” 贾琮回道:“王爷过誉,贾琮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望。” 柳衍修见他虽不过总角之年,但应对稳健清发,言语谦和不迫,也不仅脸露微笑,暗暗点头。 只是一旁的天师张宇真目光有些幽深,打量着气宇不俗的贾琮,空着的右手点断闪动,似乎明悟了些什么。 第二十五章 卜相惊悚 柳璧将祖父扶上滑竿,早有健壮的王府家将抬起滑竿,将柳衍修送到山腰的舒云别苑。 嘉顺亲王则陪着张天师拾级而上,一路上指点山间风景。 那背负长剑的少年,一路跟在张宇真的身侧,眼波流转,便察觉到张宇真一直有意无意的,审视前方陪伴在驾滑竿一侧的少年。 少年穿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在雪地里甚是醒目,头上别的岫玉发簪,在阳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 一行人跨进舒云别苑大门时,背剑少年瞅准张宇真身旁正好没人,便凑上前问道: “父亲,你一直打量那小子,可是看出了什么古怪?” 那声音如黄莺出谷,翠丽好听得很,竟是个女孩的声音。 她知道父亲张宇真幼承家族秘法,最擅长卜相之术,刚才见他审视贾琮许久,又掐指默算不止,知道必有原由。 张宇真幽幽说道:“那孩子气象天成,灵气充盈,是我平生未见。 但观其三停十二宫,命数飘忽,生机似断非断,又暗含天外之机,几乎不像尘世中人,从没见过如此古怪卜相。” 那易钗而弁的少女听了唬一跳,她自幼在父亲身边熏陶,虽还没学到父亲这门本领,却也知道其中轻重。 眸光迷惑的望向走在前面的少年,生机似断非断,非尘世中人,难道不是活人,还死过不成,虽有些荒谬,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 栖凤岭的半山腰上原有一片天然的巨大空地,当今圣上的祖父洪宣帝,依着天然地势盖了一座小型的离宫。 就是现在舒云别苑,只是这别苑建好后,洪宣帝只来住过两次,便因病驾崩了,之后这座别苑一直空置着。 当年嘉顺亲王年满十六岁,要出宫别居,他爱这栖凤岭上的风光,便从太上皇那里讨了这座别苑。 贾琮见这舒云别苑中花木扶疏,亭台楼阁错落,水榭宛然,曲廊通幽,有通达幽邃的野趣之美。 当初建造这座别苑的,定是个胸有丘壑的高人。 …… 别苑向南之处有一块空地,临墙根儿开了個半人多高的门洞,用细密的精钢丝网罩着,防止野兽和外人闯入。 栖凤岭中那条清澈奔腾的楠溪,便从这门洞中被引入别苑,那细密的精钢丝网能挡住野兽外敌,却不挡清泓的溪流。 那片空地上凿出半人多宽的水渠,曲折婉转,贯穿整个别苑,溪流引入后顺着它奔流而去,汇入院子北面的人工大湖 那大湖靠着一处悬崖峭壁,湖畔种满各色梅花,映雪盛开,清香流溢。 石渠两旁每隔段距离,都用青石磊成矮桌,桌旁铺着绣垫,桌上面摆着香茶酒壶,焚着点香,上头又竖着宽大盖伞。 此时正当巳时,上午的太阳正暖融融的照着这片南向的空地,即使在这样十五清寒天里,也不觉半点阴冷。 参加文会的人都已陆续到了,自有王府的侍女引入预先安排的位置上。 这些人根据年岁名望,从北向南,沿着石渠两边次第落座。 在临近大湖的地方有一座轩阔的石亭,亭中设有三个座位,那水渠一直延伸到亭中,在亭心婉转一圈,再延伸流入大湖。 贾琮将这一系列精巧布置看得分明,这道清渠自然是为了曲水流觞之用。 离石亭不远处放着一张书案,上面有笔墨纸砚,案上一个兽首香炉吐着袅袅青烟。 嘉顺亲王、柳衍修、张宇真等三人此刻已在石亭中落座。 其中柳静庵在士林中的位份最为尊崇,参加文会的士林中人,几乎都来拜望这位当代文宗,以示敬意礼数。 贾琮见那位微胖的进荣兄,也上前和柳静庵见礼,老人家只是微微颔首回礼。 看这位进荣兄的神情,是想找些话来和这位文宗絮叨近乎,却见站在亭子外的柳璧目光冷淡,便有些尴尬的停了举动。 这一幕看得一旁的贾琮有些迷惑。 柳璧见他神情,也不瞒他,有些愤懑的说道:“琮兄弟,这人不是好物,以后遇上了可要仔细些。” 柳璧见不断有人上来和自己祖父寒暄致意,便拉着贾琮走开了几步。 那个微胖进荣兄已被人群挤到了一遍,神色有些沮丧,柳璧撇了那人一眼,目光中浓浓的鄙夷神情。 “琮兄弟有所不知,那人叫吴进荣,本是嘉昭八年二甲进士,官授翰林院庶吉士,也算清贵之人,一身才学颇为不凡。 因他出身寒门,朝中也无门路,在翰林院熬了两年,身边的同年都授了实职,独他毫无动静。 于是便开始四处钻营结交,好找些门路。 也不知怎么的,让他攀交上内阁大学士蔡襄的次子蔡孝章。 只是那蔡孝章是个纨绔子弟,带着他玩乐戏耍而已,那会真为他去走路子,如此拖了几个月也毫无头绪。 一次他去蔡府拜会蔡孝章,本想看能不能攀上他父亲蔡襄,竟意外见到蔡家的三小姐,一时惊为天人。 这厮也是利欲熏心晕了头,竟想着攀龙附凤,以做进身之阶,给那小姐又是寄诗、又是送礼。 人家内阁大学士的千金贵女,那能理会这等污浊之事,只是这吴进荣闹的动静不小,结果搞得外头有些风言风语。 蔡家小姐听了外面传言,甚感羞耻,更是要死要活的。 那蔡襄知道后大为恼怒,这人本就是个枭士,被人踩了脸面,哪能不回敬,况且是个毫无根底的庶吉士。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吏部去年末就传出消息,要调吴进荣去一个三等下县做县丞,年后便要发告身。 琮兄弟可能不知,一甲和二甲进士,如外放为官,最少也是一县主官起步。 去做一个下县的次官,形同贬斥,一生的仕途等同被废了。” 贾琮望了一眼站在人群外的吴进荣的,堂堂二甲进士,为了仕途经济,居然想着借女人上位,倒是拉得下脸。 突然见个中等身材的年轻士子,走到吴进荣身边说些什么,两人的目光还不断往往自己这边看,贾琮心里升起些疑虑。 只听身边的柳璧继续说道:“如果他去做了那县丞也就罢了,还能剩一点磊落,偏又贼心不死,百般挣扎。 他在翰林院呆了数年,消息也灵通,居然被他得知,圣上调德州参军周君兴回京主理推事院。 先帝在时,推事院权柄极重,为文武百官侧目,如今圣上重启推事院,只怕是要大用。 吴进荣这等钻营之辈,如何不知其中利害,竟就此生出投靠周阎罗的念头,听说他乘着休沐之期,连夜赶往德州。 最后又静悄悄回来,也不知事情成了没有,当时在神京官宦圈还被传为笑柄。 可没想到周阎罗初四回京,当天进宫面圣,便推荐吴进荣进推事院任给事中,消息传来所有人都非常吃惊。 这周阎罗是个无利不起早的酷吏,居然肯为吴进荣出头,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但吴进荣为了进身之阶,厚颜投靠周阎罗这样朝野侧目的酷吏,人品低劣却是没的跑了。 他那些翰林院的同年,几乎都要和他划地绝交。 他在文会邀请之列,如今王爷心里怕也后悔了,没的让这厮污了楠溪文会的清名。” 楠溪文会历来都邀请士林名流和才学高绝者,翰林院的编撰、编修、庶吉士都是一甲二甲进士中的佼佼者。 这些人才学高深自不待言,这次虽未都请来,但也在半数之上,这其中就有吴进荣,那时他投靠周阎罗也还未事发。 至于他和蔡家小姐那点子事,只能算是进士郎知慕少艾的韵事,虽也有些荒唐,还并不足以损了他的名声。 不然以嘉顺亲王一贯知书重礼、不问政事的性子,绝不会请吴进荣这样令名污损之人,来给自己和楠溪文会惹来非议。 贾琮经历后世尔虞我诈,知道以周阎罗狭私阴毒的性子,若不是为获求巨大利益,绝不会轻易为人张目。 这吴进荣必定给了周阎罗渴求的东西,才能让对方为他谋官,具体是什么东西,却不为人知了。 吴进荣身为二甲进士,为个人仕途,不择手段,完全不顾及庶吉士的清贵,也算罕见了。 虽为人不齿,但这人当断敢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也算个厉害角色。 刚才见他与另外一个年轻学子,似乎在指点窥视自己,看那模样只怕没有什么好事,自己还要多加提防才是。 第二十六章 才子龌龊 等到众人都在各自位置上落座,才有侍女来引贾琮入座,他的座位却是石亭外那张大书案。 他是这场文会的录事,需抄录文会所出诗文,这张书案就是专门给他安排的。 此时天上云气翻腾,冬阳渐阴,不一会儿落下一阵细雨。 坐上的张宇清笑道:“上元之日天降甘霖,乃水官解厄的吉兆,王爷给文会选了个好日子啊,今日必能出文华佳作。” 嘉顺王哈哈一笑:“那就承蒙天师吉言了。” 又转头对柳衍修问道:“柳师,不如就应了这景,以雨为题,不论诗词赋,为今日文会开声。” 柳衍修道:“甚好,就依王爷所言。” 嘉顺亲王写下文题,敲响桌上玉罄,有女官上前接过题目,又让迎客侍女看了,沿着清渠传言下去。 嘉昭十年的楠溪文会就此拉开序幕。 在座之人都是才学深厚之辈,没有不想着借这文会扬自家名望的,来之前各自都准备有得意的腹稿。 但嘉顺王应景做题,也难不倒他们,左右就是多花些时间,揣摩作出就是。 也就不到盏茶的功夫,便有人将诗稿放入木盒,放入青渠中漂流而去。 这清渠建造巧妙,那石亭虽地势稍高,渠水中的诗稿却能逆流而上,顺当漂流进石亭。 自有女官取出呈给嘉顺清王等三人。 柳衍修、嘉顺亲王、张宇清都是当世文名卓著的人物,目光眼界都是不凡,对送上来的诗稿品评推敲,期间发出清朗的笑声。 想是送上的诗稿中多有佳作,各人又将看过的诗稿,放入三个檀木托盘,一刻梅花,一刻牡丹,一刻菊花,以示区分。 最后这三个托盘又被送到贾琮书案上,由他统一分册抄录,文会结束后,这些文稿都会编印成册,在神都乃至大周士林流传。 原先贾琮手头拮据,每天写上五张粗宣已算奢侈,后来探春和嘉顺亲王都送来大量笔墨,他自己手头又挣了些银子。 练字也不用紧巴,每天除了研读四书,天亮早起便练上十张宣纸,睡前再练上五张,每一字都全身灌注,细心揣摩。 算是过足了练字的瘾头,短短一個月时间,身体的肌肉记忆渐渐形成,原先对这身体尚存的一丝凝滞,也已无影无踪。 此刻他悬腕静气,下笔如飞,每一会儿就抄写出一叠诗稿,笔下书法古拙妍丽中已透出一丝老辣。 不远处的吴进荣撇了眼凝神写字的贾琮,眼中却闪过一丝鄙夷。 这次被邀请的翰林院进士,都是读书人中的翘楚,为防遗珠,每位翰林进士都能引荐一人参加文会。 这些翰林院进士眼睛都在头顶上,他们引荐之人是否有真材实料,代表的就是他们的眼光和体面。 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这些人会带一些无才的亲友来滥竽充数。 个别人身边找不出有才华的人物,宁可放弃这个引荐名额,也不愿随便推荐坏了自家名头。 吴进荣带来的是他的表弟邱暄复,他这表弟虽不是进士,却是个举人,颇有才情,在神京读书人圈子中有些名气。 也是凑巧,贾琮自小拘在东路院长大,外府之人极少有认得他的,这邱暄复却是极少人中的一个,其中还有段缘故。 邱暄复的长辈,和外府贾璜的长辈是亲故,两家常年都有走动,邱暄复也因此识得贾璜邻家一女子。 那女子和邱暄复年纪相仿,姿容秀丽,出落得窈窕迷人,被邱暄复一眼看上。 那女子也喜欢邱暄复这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两人虽未及乱,却早下定情之约。 那知天有不测风云,那贾璜最爱巴结宁荣两府中的亲贵,借此捞点油水好处度日。 他知贾赦最贪女色,而自己邻家又有怎么个绝色,岂有不去勾兑作妖的。 于是寻了个机缘由头,让贾赦见到了那邻家女,那贾赦见了这等姿色岂有不动心的。 于是靠着贾璜作合牵线,贾赦花了千两银子就纳了那女子为妾。 那女子出身中贫之家,自懂事来过得捉襟,那里见过多少人心世面。 如今能有纳入国公豪门的体面,那有不愿的,早把那穷读书的情人抛在脑后。 邱暄复一向以才子自矜,心高气傲,这一下子体面和情爱,都被人踩成了狗.屎,差点就没疯了。 从此便对贾赦恨之入骨,他也不自量力,总想能报复这夺爱的一等将军,好出一出心中恶气。 也就免不了对贾赦身周之事关注,像贾琮这样一个极大的缺漏污点,没用多久便被他寻摸到了。 今天他已打定主意,在这个汇集神京士林名流的文会上,寻机将贾琮难堪的身世宣扬一番。 只要把那话头牵了出去,第二天整个神京城都要传遍。狠狠折一折贾赦的脸面,出了自己心中恶气。 虽然他对贾琮这等年岁,被请来做文会的录事,有些纳闷。 但见他和柳璧要好,猜想是他书法不错,定是柳璧向他祖父央求,嘉顺亲王顺水推舟,卖了柳衍修一个面子而已。 至于他要为难贾琮,是否会因此得罪柳衍修,他是不放心上的,一个致仕隐居十年的腐儒而已。 如今的官场上还有几个能记得他,左右自己这辈子都用不上他,得罪就得罪了。 吴进荣看了眼坐在自己旁边的邱暄复,见他死盯着贾琮,眼中流露着恨意,眉头不禁一皱。 自己这表弟才学是有的,可眼窝子却浅了些,整日把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放心上,为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也值当。 吴进荣善于钻营,因知道柳璧是当时文宗柳衍修的长孙,他曾刻意结交,原先两人关系还可以。 今日见柳璧神情冷漠,八成是因自己投靠周君兴的事情,让对方嫌恶了自己。 这些诗书世家最看重令誉清名,自己和柳璧的交情算绝了。 当初他为了自救,不惜投靠周君兴这样声明狼藉的酷吏,就知道此生难再为清流。 既然如此,柳璧的朋友出丑,他也乐见其成,左右出了事情,只说这表弟自作主张,自己并不知晓。 柳衍修这些人也没法对自己落不是,至于这表弟会不会因为这事招祸,他是无所谓的。 只不过是一表弟而已。 这时,离开嘉顺亲王传题,已过去两盏茶的功夫。 今天参加文会的人,有些擅长典籍治学,有些在经义文章有建树,并不是人人都善于诗词。 不过既然参加文会,应景总是要的,就算做不得出彩的诗句,做一首出来还是没问题的。 吴进荣留意到座中之人都已写完诗稿,他和邱萱复也早已做好诗稿,放入清渠传递了上去。 身边的邱暄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颊微红,望着正奋笔抄录的贾琮,目光中凌厉与蔑视愈发露骨。 吴进荣心中冷笑,就等着一场好戏开场。 第二十七章 母为花魁 石亭中,嘉顺亲王等三人,将传递上来最后部分诗作看罢,柳衍修笑道:“我大周文华不衰,今日倒是出了一些好诗词。” 三人正想选其中好的出来,与众人评鉴一二,突然听到亭外清渠畔有人朗声说道: “今日楠溪文会,齐聚我神京士林精粹,承王爷雅题,在座诸君各出机杼,人人皆出诗酒华章,来日必为神京城一佳话。” 在座之人有认识邱暄复的,听了这话就有附和的,也有谦逊一二的。 本就是烘抬气氛应景好话,花花轿子自然人人要抬一把。 谁都没想到,邱暄复突然把话风一转:“可我见这位录事的小世兄却未出诗作。小世兄既能担任这文会录事,才情必是不低的。 今日楠溪文会,齐聚士林高士,人人皆诗词,小世兄若不作上一阙,可有些煞风景了,哈哈。” 贾琮起身施了一礼,凝声说道:“小子年幼,读书也没几年,学问浅薄,不敢在各位士林前辈面前,妄言诗词。” “小世兄客气了,如我没认错,小世兄是荣国府一等将军之子,贾琮贾公子吧!” 贾琮愕然,他从小被拘在东路院长大,极少有府外的人认识他,甚至居住宁荣街上的几家偏房,也不一定都认得他。 “这位贤兄认得我?” 邱暄复眼神中带着揶揄:“我有亲眷在贾家五房,所以认得。” 贾琮脸色微沉,他已看出这邱暄复有些不怀好意。 亭中嘉顺亲王、柳衍修、张宇真等都是世情练达之人,都已听出这问话之人别有用心。 历来文无第一,文人相轻,千古使然,往年的楠溪文会,也会出些文名相争之事,不过都是无伤大雅的插曲。 能参加楠溪文会的,都是士林中的老江湖,即使有意气之争,也都点到即止,都是有身份的人,也不好失了体面。 但刚才问话之人,言语之中已有些咄咄逼人之意。 邱暄复已经克制不住脸上的冷笑,说道:“贾公子的母亲,当年名震神京,有花魁才女之称,善琴能诗,才情不俗。 贾公子幼承家教,诗词上必是好的,又何必谦逊。” 这话一出,如同平地炸雷,在座的许多人都脸色剧变。 在这神京城一等一的文华盛会之上,居然有人当面指他人生母为花魁,这简直就是不惜血肉相搏的奇耻大辱! 站在柳衍修身后的柳璧已气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冲上去帮贾琮痛打那人一顿,为人子被辱及生母,那就是不死不休。 一直侍立在张宇真身边的男装少女,也是俏脸冷厉,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 在场的周昌言、王栋等与贾琮相识的,听了这等挑衅羞辱之语,都是面露怒色。 石亭中的嘉顺亲王已气得脸色阴沉,贾琮是他亲笔书信邀来做文会录事,他让人如此羞辱,就等同有人在撕他的脸面。 饶得他一贯性子儒雅,这下也动了真怒,正要起身说话,却被身边的柳衍修制止住。 嘉顺亲王有些纳闷的看向柳衍修,却见对方正目光炯炯的望着下首的贾琮。 嘉顺亲王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心中也微微一动,只见贾琮脸色平静的站在那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 只是望着邱暄复的目光,有些异样的冷静,说道:“我母亲生下我就去世了,贾琮福薄,未能受母亲教诲。” 说着向南拱手,神情有些许缅怀:”倘若母亲还在,只要能承欢膝下,便是我目不识丁,也甘之若饴了。” 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世界的父母亲人,自己无故消逝无踪,他们该是怎么样的裂心之痛,想到这些脸上神情已一片黯然。 沉静的话音刚落,满堂之人都寂寂无声,那些相互碰撞的目光中有赞赏、震惊、同情、审视等等,不一而足。 被人当面揭开生母低贱的难堪,被贾琮这几句话一说,那里还有人去耻笑于他,只觉得这少年心胸坦荡,至礼纯孝,竟是这般难得。 看他刚才脸上的沉痛之情,让在座之人都有些动容。 邱暄复原本已有些快意,如今一点点被吞噬,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嘉顺亲王脸色柔和的望着,堂下那一身月白长衫的少年,眼中都是激赏的神情。 柳衍修目光灼灼的望着眼前这秀挺玉立般的少年,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 只是个总角少年,面对他人当面羞辱,指诋生母低贱,能如此冷静应对,不亢不卑,这份睿智沉稳,就是成人都难以做到。 而他对身份不堪的生母,不做丝毫辩解,子不嫌母丑,坦然受之,心存缅怀,只是以不能受母教诲为憾,反诉自幼失恃之痛。 不着痕迹,举重若轻,就把对方的狠毒的攻讦化为无形。 此子若不是天生纯孝,自然无为,那这份城府和心机应变就太可怕了。 邱暄复本以他生母卑贱作伐羞辱,如今却像一记重拳打在棉花堆上,自己倒显得里外不是东西。 坐在一旁的吴进荣也被惊到了,邱暄复如此刁钻难堪的攻讦,居然是这个结果,这少年竟是如此厉害。 他突然暗叫不好,邱暄复在贾琮面前难以收场,他本无所谓的。 但邱暄复是他引荐入楠溪文会的,还是他的表弟,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 到时嘉顺亲王、柳衍修等人定会以为是自己事先知晓此事,任由邱暄复挑起事端。 他投靠周君兴,声名已污,为士林厌弃,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搞得举世为敌,以后寸步难行。 为今之计,只能帮着邱暄复这蠢货收拾残局,自己也好摆脱干系。 “暄复,你也太孟浪了,你请贾公子做诗也就罢了,何苦干连上人家的家事。” 吴进荣故作将邱暄复训斥一顿,然后转头向石亭中的嘉顺亲王等人说道: “我这表弟多喝了几杯,言语轻狂,我代他向王爷、静庵公、张天师致歉,万请海涵。” 亭中三人都是久经世故,柳衍修更是人老成精,那里看不出吴进荣的根底。 他只是淡淡说道:“我辈读书人,文章学识虽是根本,但眼界胸怀更是要紧,当知英雄不问出处,君子不计出身。” 这话听着和蔼,其实甚是严厉,是说邱暄复无端揭人亲长私隐,举止恶劣,没有读书人起码的眼界胸怀。 一旁的邱暄复脸色惨白,汗水淋淋。 柳衍修一代文宗,在大周士人眼中的地位极其尊崇,在士林之中几乎到了言出法随的地步。 有他这一句评语,这邱暄复终其一生都会留下污点,也是他心怀不善,咎由自取。 吴进荣听了这话,脸上也是一僵,心里却不死心。 方才邱暄复颜面扫地,但他毕竟是自己引荐而来,还是自己表弟,刚才之事明天就会遍传神京。 邱暄复臭名远扬,连累自己也要成了笑柄,总要挽回一些脸面才好,不然传出去必定让周君兴轻视,以后不好在推事院立足。 他对贾琮笑道:“在下吴进荣,舍弟言语虽有些孟浪,但他请贾公子做诗,却不是什么坏心。 今日楠溪文会,在座之人皆以诗词相和,贾公子出身世家,才华定是好的。 既有缘参加楠溪文会,未留下佳作,岂不是憾事,不如屈就做上一首,了了此节,应了今日文会之胜。” 贾琮听他说的文雅客气的很,却句句顶着自己作诗,只觉得有些搞笑,这世上居然有人用作诗词来挤兑自己。 “既然如此,在下斗胆做上一首,贾琮年幼学浅,班门弄斧,还请各位学林前辈不要见笑。“ 说完,便向四周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坐中之人以他最为年幼,这萌卖的大大方方,惹来众人许多好感。 吴进荣看了一眼书案上厚厚的诗稿,说道:“贾公子刚才也抄了数十首颂雨诗词,必定被扰了思路,如今再写只怕难出佳作。 不如我们重出题目做过,不知贾公子以为妥否。” 此话一出,坐中诸人都有些面面相觑,自己这些人都做颂雨诗词,为何独独到了贾琮这里就不行了。 而柳衍修等人什么场面没有经历过,一听吴进荣的话,他们就知道,吴进荣防着贾琮马虎做首诗词过关。 刚才贾琮抄了满堂的颂雨诗词,多少有了些遗慧,照本宣科凑一首出来并不是难事。 吴进荣是提前将这条捷径给堵了,此人虽然表面客气,不像邱暄复那样跋扈无礼,骨子里还是想难为贾琮,给自己这边讨回脸面。 楠溪文会本就是诗文切磋,多少也有些文斗的意思。 吴进荣虽有些刁钻,但却不是邱暄复那样恶作,并不出诗文切磋的范畴,柳衍修等人也挑不出毛病。 只是贾琮毕竟年幼,能应付得过来吗? 虽然他书法出众,却从未听说过他写作诗词。 毕竟只是这等年龄,学问见识有限,又能学出什么佳作。 左右他能做出一首,自己这些人就出言缓和,把这事遮过就是。 这是柳衍修、嘉顺王、张天师等人都有的想法。 吴进荣是巴不得贾琮怯场,回绝他的提议,这样他就不战而胜,不仅在众人面前得了脸面,也掩盖了些邱暄复的丑态。 可惜贾琮却神色淡定的说道:“那就请吴兄出题吧。” 在吴进荣看来,贾琮才多大年纪,他虽书法出众,那可能是他在书道上有超越常人的天赋,这样的人虽罕见,却也不是没有。 而诗词一道,却比书法更难上几分,诗词性灵,不仅需要天份,更需要后天苦读积累,两者合一才有所得。 贾琮这等年纪能读过几年书,就算他是個书道天才,难道他还是个诗词天才不成? 吴进荣胸有成竹的说道:“今日晨时风雪连天,到了坐中又有雨落,这曲水流觥之畔还有各色梅林。 不如以风、雪、雨、梅为题眼,不论诗词皆可,贾公子做得一首后,在下也做一首相和,贾公子以为如何?” 贾琮突然想起他来时看见茫茫雪原、冰河解冻等诸般奇景,还有前世那位伟人那首宏伟诗篇。 此时他目光掠过那片梅林,视线一直延伸到梅林尽头那处悬崖,崖上冰凌垂挂,一株野梅在峭壁石缝中顽强生长。 心中似有灵犀一闪,说道:“那就依吴兄之题来做,巧了,我现下就有一首,待我写来。” 吴进荣的眼睛立刻瞪圆了,什么叫我现下就有一首? 自己才刚出完题目,他连气都没喘两口,这就有了一首? 这是作诗啊,可不是田地里掘大白菜。 吴进荣突然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恐慌,好像自己并不比那邱暄复高明多少。 第二十八章 咏梅惊四座 贾琮这话听的在场之人都有些纳闷,莫不是被吴进荣挤兑太狠,心生慌乱,胡言乱语起来。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吴进荣这才刚出了题,你连半步都还没走,这就有了一首? 不理众人如何想法,贾琮已举笔挥毫写了起来。 坐中众人对刚才邱暄复卑劣发难很是不齿,对贾琮当众自述未受生母教诲、未尽孺慕之憾,各人都深有感怀。 如生母显贵,子女孝道恭敬也是寻常,但如贾琮这般生母低贱,却依然坦然受之,孺慕之情溢于言表,那才是真正的纯孝大义。 国朝立国七十年,推崇以孝治天下,这等少年当为孝义之礼的楷模。 那吴进荣虽没有邱暄复下作,看着礼数周到,却也是和这少年作难的,况且这人苟合周君兴,士林的名声已污,众人更是不待见。 此刻见贾琮提笔写诗,都起了些同仇敌忾之感,好几个人离开座位,聚到贾琮的书案旁,看他要写些什么。 柳璧也到了贾琮身边,还帮着他镇平宣纸,虽他从未见过贾琮作诗,但看他胸有成竹,必定心中已有计量。 刚才贾琮面对邱暄复的诘难,应对出色,让柳璧大开眼界。 当初他在春华楼初见贾琮,知道他书法出众,只道是天赋使然,况且年纪实在小了些,其实心中并未太过在意。 可见他今日的所遇所为,对这位小友可算心悦诚服。 今日之事换了自己的话,根本做不到这等出彩,八成是要和那邱暄复大打出手,斯文扫地了。 只见贾琮挥毫写下词牌:卜算子,咏梅。 词牌之下又写:嘉昭十年于神京舒云别苑,见悬崖冰凝,孤绝人间,有野梅裂石生于其上,色艳而气凛,心有所感而作。 最后是首两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众人口中默念,这首两句虽普通,但描写今日之景也算妥帖,只是用词有些平易。 但想到这少年这等年纪,读几年书也有限,要像读老了书的儒生那样,花团锦簇般辞藻,倒还不像了。 让众人惊叹的倒是那笔字,当真出众,亏他这等小小年纪,竟能练的出来。 贾琮是嘉顺亲王邀请过来的,和其他人并不认识,众人虽见他坐在录事的位置上,因为隔得远了,也并没看到他写的字。 如今见了这手古拙俊雅,风姿独绝的书法,才知道这少年能坐在录事的位置上,实在是实至名归。 贾琮继续写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这两句一出,围观的众人不自禁吸了一口凉气,这些人都是老儒名士,学问眼光皆不同凡俗,那里看不出这两句的出彩。 上两句平易如水,这两句恰是平地起风云,悬崖高绝,冰雪晶莹,寒梅俏立,短短几个字,一副飒然奇绝的风姿,已跃然纸上。 世人都说化腐朽为神奇,也不外如是,后面新奇高绝的两句一出,立刻让开头平易的两句韵致立现。 仿佛寡淡的黑白水墨中,被融入一点幻彩,整幅画立刻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一般的柳璧已忍不住叫好:“妙啊,斗转新奇,意趣顿生,琮兄弟,亏你写得出来。” 贾琮此刻似乎对周遭听而不闻,继续提笔写到: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周边众人又是抚掌叫好,头两句平易直叙,次两句奇变陡生又意趣盎然,这三两句却在意趣之外,直抒胸臆志向。 梅花生于苦寒,性比高洁,不与浪漫春花同流争艳,只在料峭春寒,百花未盛时默默开放,这少年是在用梅花自述胸怀。 众人在山下牌楼前见了贾琮的风姿,心中便已称奇,刚才又在堂上,见他面对他人挑衅羞辱,寥寥数语的化于无形。 现在见写下聊聊数句,似乎信手拈来,但气韵格调却次第由浅而深,非深精诗词之道者不可为。 如此年少,与诗词一道的老辣功底,到底是怎么得来的,简直是匪夷所思。 各人心中都是惊叹不已,这等自矜不迫,才品出众的少年,不正是可比寒梅高一格。 贾琮提笔补墨,又写下最后一句: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 这最后一句写出,原本众人还是低低的议论声,此刻就像煮沸的滚水一般,一下子震了开来。 旁边一个胡子头发都发白的老儒,心情激动之下,聊发少年狂,击掌叫道:“妙哉,少年人好手段,真是好词!” 这首词虽聊聊数句,但层层铺垫,气韵步步拔高,到了最后一句: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 将整首词积蓄的气韵情绪,一下子引爆开来,让人有会当凌绝顶,看山河变迁,看百花开谢,勘透荣辱,我自不败的豪迈。 柳璧望着贾琮,神情都有些恍惚,他自负才华,也写过自认为得意的诗词,如今才知道什么叫诗词,他这小兄弟不得了啊。 不仅书道修为惊人,竟然还能写出这等绝妙好词,老天爷钟灵奇秀也就罢了,这是不是有点太偏心了。 石亭中柳衍修、嘉顺亲王、张宇真等人,见贾琮的书案旁原聚了几人看贾琮作新词,不一会就有人发出赞叹。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座位,向那张书案汇聚,最后就听有人大声叫好,众人的吟咏声、议论声如潮汛般席卷而来。 这几人心中纳闷,他们知贾琮书法出众,被众人赞誉书法也不奇怪。 难道还写出什么好诗词,引出怎么大动静。 心中多少也有些不信,毕竟是半大的孩子,有一项出众已是难得。 刚才吴进荣刚出完题,贾琮不假思索,提笔就写,像柳衍修等文华持重之人,就觉得少年人有些轻率了。 难道就这样,竟能写出来什么好的,心中虽有些狐疑,可那些围在书案边的,都是神京士林精英,这些人眼光格局可都不低。 嘉顺亲王叫过身边的王栋,让他去那边看看究竟,如贾琮已写出词作,便快快传递上来,他心中也有些期待了。 不一会儿,王栋便笑眯眯的,拿着张笔墨淋漓的宣纸回来,小心翼翼的铺展在案桌上。 石亭中三人的目光齐聚在那词稿上。 每读得几句,心绪越是激昂荡漾,他们总算明白,方才为何会闹出怎么大动静。 嘉顺亲王拍案笑道:“这贾琮多大年纪,书法出众就罢了,居然还能写出这等妙词,天下的好处莫不是都被他占了。” 柳衍修身为一代文宗,于诗词一道沉浸已深,对诗词的感应比常人更加丰富,他也被这首词的意境所折服。 那拿起案桌上的词稿,口中楠楠有语,眼神闪亮,颌下的白须微不可见的颤抖,可以想到此刻他的内心,如何的激荡不平。 “好啊!好一首咏梅词!这词用语极洁净,但描摹传神,意趣丛生,寥寥数句,韵志三叠。有一股凛然之气,不屈之志。 这等年少,却有这般才情胸怀,说是天纵之才也不为过了。 老夫平生读过不知多少咏梅词,或许在音律和畅、言辞秾丽上有胜之。 但这词中透出的那股子慨然之气,却没有任何一首能胜过它,这首咏梅词必然是要传颂百世的!” 一旁的张宇真望着柳衍修手中的词稿,他号称道门硕儒,自然是知道柳衍修对这首词评价的中肯。 柳衍修这话,不仅石亭中的嘉顺亲王、天师张宇真听到了,连石亭外许多参加文会的士人也听到了。 如果不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很难相信柳衍修居然给一個总角童子,如此高绝的赞誉。 这少年今日事,今日词,还有文宗柳衍修方才那番话,名震神京,指日可待啊! 众人再看过去的目光也复杂了许多,艳羡有之、赞赏有之,还有不少是炙热的妒忌。 一旁王栋上前对嘉顺王说道:“老奴为王爷贺,今日出了贾琮这等事,这等好词,明日必定要传颂神京。 王爷办的这次楠溪文会,说不得要记入史书的,这可是多大的体面。” 嘉顺王哈哈一笑,指着王栋说道:“你这老货倒是会凑趣。” 第二十九章 隐杀翰林郎 此时再没人注意那吴进荣在那里,方才他说待贾琮做出诗词,他会做一首来相和,但贾琮做出如此超绝的咏梅词。 聪明谋算如吴进荣这般,应该不会再出来献丑,众人只想着回味贾琮新作,早把这个无聊人忘在脑后。 这文会本就是诗词切磋,并不像科场比试,要分个高低名次出来,而文会中所做诗词,都会不分优劣编撰成册,供人赏读。 但众人心中多少已把贾琮的这首卜算子咏梅,定位本次文会第一。 柳衍修等人此时正想叫贾琮过来叙话,录事书案旁围了许多人,有人赞赏贾琮的书法,有人喜爱新词。 更有人自报家门,要和这位文会新秀结识一番,又有侍女过来请贾琮去石亭说话,场面有些闹哄哄的。 突然一声凄厉惊慌的声音响起:“表哥,你怎么了,快,快……来人,杀人啦!” 录事书案这边原本熙攘一片,听到这惊悚的声音,顿时将众人都下了一跳。 各人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青渠对岸一个座位上,一人垂头枯坐在那里,如泥塑蜡封般一动不动,显得有些诡异。 虽然那人垂着头看不清容貌,但看装束和微胖的身材,正是刚才对挤兑贾琮作诗词的吴进荣。 他旁边不远处站在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轻士子,脸色惨白,神情惊恐,浑身颤抖的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人正是刚才当面羞辱贾琮的邱暄复。 这时,众人察觉到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心悸的血腥气。 王府的侍卫蜂拥而至,刀剑出鞘,顷刻间将那座石亭围得水泄不通。 石亭中不仅有嘉顺亲王,还有文宗学圣柳衍修,正一教张天师,都是这里最要紧的人物,他们的安危自然是重中之重。 参加文会这些士林中人都惊慌失措,早有一堆王府侍卫将他们围了起来,一是为了保护,二是为了监视,以防再发生不测。 连那个抖如筛糠的邱暄复也被两个侍卫控制起来。 王栋带着王府侍卫统领刘湘勇,过去查看吴进荣的尸体,不一会儿就返回了石亭。 “启禀王爷,被杀的是翰林院庶吉士吴进荣,他被人背后一刀,直插心房,又快速拔出,血从背后流尽。 利刃并没刺穿前胸,所以正面并看不出异常,凶手手法高明,吴进荣应该很快就断气了,甚至来不及挣扎。” 说话的是王府侍卫统领刘湘勇,三十岁的汉子,身材雄健,一身甲胄,腰悬阔刀,留着两撇短须,一双眼睛精光闪动。 “王爷,吴进荣身体尚有余温,地上的血也未凝结,凶人应是刚动手不久,如今可能还未逃出府,我已让侍卫四门严查。” 嘉顺亲王满脸怒容:“好大胆的贼人,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欺人太甚。 刘湘勇,别苑四门严加把守,许进不许出,不要让贼人走脱了。 王栋,马上派人的镇安府报案,让他们带人过去缉查凶手。 我倒要问问张守安,他这个镇安府尹是怎么当的,贼人都敢闯到我的别苑里杀人,真是无法无天!” 贾琮一颗心砰砰乱跳,两辈子加起来,他是第一次身处凶杀现场,而且死的这人,刚才还在自己面前夸夸其谈。 整个舒云别苑的气氛十分凝重压抑,时间一分一秒的缓慢流逝,刚才还是文思洋溢的一众老儒名士,个个蔫了吧唧,满心惶恐。 本来是带着体面来参加楠溪文会,如今居然有人被当庭杀死,现在王爷封了四门,凶人被困在别苑里逃不出去。 自己这些清贵的读书人,和那个凶残的杀手同处别苑,万一对方知道无法逃出生天,再出来杀人泄愤,岂不是连性命都搭进去。 时间就这样熬过去近一个时辰,门口侍卫来报,镇安府尹张守安带了手下推官、仵作、大批捕头衙役到了别苑门槛。 大周自立国以来,在神京城大兴土木,城郭的范围不断扩大,成为东方大陆的第一大都会。 南北客商、邻邦远国,犹如朝拜一般,都向着恢弘鼎盛的都城汇集。 神京城原先只一座府衙,已不能负担城郭扩张所增加的繁杂政事,当年洪宣帝就下旨神京加设一府。 形成如今祈年府管神京东城,镇安府管神京西城的格局。 镇安府尹张守安是个四十岁的老官吏,科甲出身,半生宦海沉浮,熬到胡子都白了,才万幸坐上镇安府尹的宝座。 这已经是他半生仕途的巅峰了,他这人虽才干普通,还算勤勉,在府尹位置上两年,兢兢业业,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本想在府尹位置上再熬一二年,等下回考评调迁能再捞个好位置,混到五十岁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没想到这刚过完年,在他的治下,贼人竟然在嘉顺亲王的别苑中公然杀人。 听到这消息,他便从新纳小妾被窝里,连滚带爬的跳了出来,带着镇安府精干的推官和捕头,风一般的往舒云别苑赶。 嘉顺亲王连着办了几次楠溪文会,不仅在神京文名卓著,为士林仰慕,便是在整个大周,楠溪文会都有偌大的名头。 如今参加文会的名士,居然青天白日被杀害,让嘉顺王的脸面往那里搁,看着赶来的镇安府尹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张守安见王爷脸色冰冷,也有些惴惴不安,嘉顺王可和当今圣上十分亲厚,要是因此事向圣上进言,自己这府尹就要到头了。 为今之计只能是尽快找到凶手,才能弥补过来。 于是便安排手下仵作查验尸体,又和王栋了解事情的始末。 很快仵作查验尸体的结果报了上来,和刚才王府侍卫统领刘湘勇所言,几乎一般无二。 接着张守安又安排人对参加文会的所有人进行问话记录,连贾琮都被一个衙役询问,看起来整个过程倒是有模有样,井井有条。 但贾琮去看得有些不以为然,他虽不熟悉稽查探案,但方才很多人都聚在录事书案这边,靠近吴进荣的几个位置上都没人。 离的远的位置,因为距离的原因,也不具备杀人的便利,如今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盘问,又有多大用处。 给了凶手喘息之机,说不定就要逃出别苑了。 就在一番乱哄哄的当口,又有门口侍卫来报,说是左迁太仆寺少卿、主理推事院周君兴求见。 第三十章 隐门余孽 嘉顺王一脸诧异,自言自语说道:“他怎么来了,我们只是上报了镇安府,他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说着,嘉顺王回头看了镇安府尹张守安一眼,目光中带着询问。 张守安一时有些发愣,正想说他并没有知会过推事院,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脸色变的有些难看。 镇安府八成是埋了推事院的探子,消息才会怎么快走露。 四十年前推事院成立初始,职权便在三司之外,稽查秘案要案,皇权特许,无孔不入。 当今圣上初登大宝时,政局动荡,内有吴王余党肘制,外有隐门余孽生乱,圣上为稳定局面,曾重用推事院扫平障碍。 推事院虽给皇帝立下奇功,但行事跋扈酷烈,不知多少文臣武将,死在推事院的手中,那时推事院三字,在神京可止小儿夜啼。 后来圣上坐稳了龙位,朝堂百官对推事院之祸,深恶痛绝,多次冒死联名上奏取缔。 圣上为平息内外纷议,且此时推事院已得毕功,到了该收刀入鞘之时。 于是推事院缉案、刑审、谍情等权柄被三司、五军都督府、兵部等瓜分。 推事院成了被拔掉爪牙的癞皮狗,近六七年来,变成了一个毫无存在感的闲散衙门。 如今不知何故,又要被圣上重新启用,这世上那有不败的衙门,有的只是圣心独裁,君心似铁,翻手为云覆手雨。 这周君兴到任之前,推事院已荒废多年,不过十天,竟然已在镇安府这等神京重要衙门埋下钉子,效率和意图实在有些耸人。 这人虽有酷吏之名,但才干不俗,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卑职太仆寺少卿周君兴拜见王爷。” 贾琮站在人群中,见那周君兴三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五官端正,蓄一口美髯短须,仪表堂堂,不像是个奸臣的模样。 他身后站着十多個身材精壮的汉子,都身穿黑衣,各自带着刀剑等利器,当日周君兴进京时,贾琮就看到这些人一直护卫在他左右。 嘉顺亲王有贤王美名,对这个声名狼藉的酷吏,有种天然的排斥。 “周大人主理推事院,怎么今日有空到我这别苑来?” “下官听闻翰林院庶吉士吴进荣被杀,特来查探。“ “推事院历来查秘案、要案,吴进荣在本王的别苑被杀,属于民刑之事。 本王已上报用镇安府,张府尹已在侦缉此案,看来不用劳烦周大人了。“ 朝堂上文武官员,可能对这推事院酷吏要忌惮三分,但嘉顺王是堂堂亲王,却没这种顾忌,言下之意竟要下逐客令。 嘉顺王这次兴办楠溪文会,诸事不利,中途邱暄复当众羞辱他人,坏了文会的雅趣,再后来吴进荣居然青天白日下被杀。 如今又招惹了名声狼藉的酷吏周君兴上门,实在让这次楠溪文会清名受污,嘉顺王的心情十分低落嗔怒。 “王爷又有所不知,这吴进荣得我举荐,圣上恩准,要迁调入推事院任给事中,只等年后吏部发下告身,便要进院任事。 他实是我推书院的属官,下官主理推书院,下属被杀,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更要紧之处,吴进荣可能是被隐门余孽所害,遏制隐门是推事院要务,下官更要一查到底。” 嘉顺亲王脸色一变:“你说凶手是隐门余孽,可有依据。” 自大周立国,隐门便被取缔,历代君主无不视隐门为心腹大患,凡牵连隐门皆为谋逆大罪,不得不让嘉顺亲王心生警惕。 周君兴面似沉水,看不出喜怒,说道:“此事已有端倪,但未最终实证,下官不好多言。” 嘉顺亲王拿不准,周君兴是在拿隐门之事来辖制他,还是凶案确为隐门所为。 “哼,既如此,周大人就和镇安府一同查案吧,尽快抓住凶手,解众人之忧,还死者公道。” 此时,周君兴身边一个黑衣大汉,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人群中的贾琮看的分明,这黑衣大汉似乎在推事院任有职司,刚才与镇安府尹张守安勾兑几句,想来是问案情查探的进展。 周君兴上前一步问道:“王爷,方才镇安府已对参加文会之人进行问询,暂时未发现可疑之处。 敢问王爷,这里除了参会之人,还有其他人能出入吗。” 王栋上前答道:“在下王府都知监王栋,此地除了参加文会之人,只有王府的端茶送酒的侍女会出入。 王府侍卫都在外围护持,轻易不会靠近打扰。” 周君兴问道:“可否请王公公,将今日当值侍女都聚到这里,本官要问话,看能否查问些端倪出来。” 人群的贾琮听了这话,心说这周君兴果然心思缜密,那镇安府尹张守安,只把功夫花在参加文会的那帮书生身上。 却没意识到,那些能随意出入文会现场,却又不引人注意的侍女,其实更有行凶的便利,两相比较,周君兴比张守安要高明许多。 王栋脸色一肃,这是怀疑上王府的侍女了,他回头看了王爷一眼,嘉顺亲王对他微微颔首。 不一会儿,有女官将今日当值的侍女都聚集到一起,一共有二十余人。 周君安问道:“这位公公,今日当值的侍女是否都已在这里,没有遗漏。” 王栋对着这帮侍女仔细看了一遍,突然问道:“怎么不见了蕊珠,我记得今日她有当值。” 旁边的一个侍女答道:“今儿我是见着她呢,这会子不知去了那里。” 王栋脸色一变,周君兴眉毛一挑:“这蕊珠有问题,赶紧找到她!” 刘湘勇留下一些人马守卫在石亭旁。 自己带了一部分侍卫,周君兴领着那十多个黑衣大汉,及镇安府尹一干人,分成三路查探舒云别苑的每个角落。 一盏茶功夫不到,便有人在别苑中一间偏僻厢房里,发现一个被脱去宫装,手脚捆绑,塞在床底下的侍女。 一问正是那位不见了的蕊珠,她只说自己不知怎的被人打晕过去,后面发生什么就不知道了。 周君兴和王栋都是眼光毒辣之人,见这十四五岁的侍女吓得浑身发抖,还不断抽泣,都断定她并不知情。 而那凶手行凶的手段也基本明了,定是她打晕了蕊珠,脱了她都宫装换上,装扮成侍女混入文会之地。 当时因贾琮写出那首咏梅词,惊艳四座,很多人都走动围在录事书案旁边,现场有些混乱。 那凶手就是抓出这等时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吴进荣杀死,然后快速遁走。 虽然王府侍卫第一时间就严守四门,但从凶手杀死吴进荣,到邱暄复发现吴进荣已死,这其中有一段时间。 凶手是否已乘机逃离舒云别苑?还是因王府侍卫守住四门,仍被困在别苑中的某处? 第三十一章 风雪夜归人 周君兴还是不死心,一边安排人手与镇安府的人马,又对舒云别苑进行一轮搜索。 又让王栋将别苑中未当值的侍女也集中起来,亲自进行一番查问,但最终都一无所获。 石亭中嘉顺亲王脸色阴沉,别苑被一大帮差人翻找查探,让这位贤王感到颜面无光。 但他却不能阻止这些人行动,因为抓不到凶手,他无法向神京及天下士林交代,这次文会将成为最后的楠溪文会。 参加文会的一帮子大儒名士,见别苑中大批差人狼奔豕突般奔走,刀剑弓箭寒光闪耀,早已如坐针毡,恨不能早早离了别苑。 但凶手还未擒获,他们现在提出离开,又怕惹上嫌疑,周君兴可是有名的酷吏,惯会罗织罪名,如因此被他牵扯上,那就悔之晚矣。 众人都是苦苦的熬着。 到最后连周君兴都放弃了希望,他和张守安都断定,凶手一定是行凶后迅速离开的别苑,只能日后再做查探。 周君兴看了一眼吴进荣的尸体,似乎若有所思,又阴森森的看了参加文会的众人一眼,带着十多个黑衣随从转身离开。 张守安殷勤的和嘉顺亲王、柳衍修、张天师等人告饶道别,又让仵作葛五将尸体运走。 这葛五在镇安府已做了二十年仵作,摆弄尸体是家传的手艺,这次他带了两个学徒。 一个是他的儿子葛春江,一個是他的妻侄小秦。 葛春江性子憨,身材壮,毫不费力的抱起吴进荣放进尸舆,这东西是仵作专门用来运尸体的,形状和现代的担架类似。 时间已经过了未时,天色又阴沉下来,重新下起了鹅毛大雪。 葛五紧了紧衣领,低声咒骂:“这鬼天气,又是雪又是雨,还不消停了,小秦那陀螺屁股又跑那里疯了!” “爹,小秦尿急,刚才去解手了,马上回来。” 葛春江自小和这表弟厮混长大,两人关系很好,但他知道自己爹看不上小秦,觉得他没定性,是个难成事的。 因为这个葛春江没少给自己表弟遮掩。 雪竟越下越大,视线所及,白茫茫一片。 葛春江怕自己老子又催促,望着渐大的风雪,嘴里嘟囔:“小秦这衰货,真是懒人屎尿多,这会子还不滚回来。” 突然视线中闪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一顶狗皮帽子将头裹的严实,跑过来就抬起尸舆一端。 葛春江连忙抬起另外一端,侧着脸笑道:“你这都从那冒出来的,我们赶紧把东西抬下去,爹的马车还在下面等着。 告诉你,出门的时候,我娘炖了一锅乌鱼羊肉羹,我们赶紧的回去好打牙祭。” 小秦衣裳有些单薄,风雪中有些佝偻这身子,听了葛春江的话,抖瑟瑟的应了一声。 葛春江嘲笑:“出门的时候就让你多穿,不听,这会子不冻破你的皮。“ …… 周君兴等人一走,参加文会的这帮老儒名士,便纷纷向嘉顺亲王告辞,没有一会儿人就走得七七八八。 今天这文会实在过于跌宕,竟然有人被当庭杀害,实在有些骇人,但也出了荣国府贾家子那样的奇事,随着参会的士林人士散去,过不了几天,贾琮的奇事,以及那首震惊四座的卜算子咏梅,定会传遍神京。 凭楠溪文会而扬名士林的人有过不少,但如贾琮这般年龄的却是前无来者,只怕也是后无可追。 出身高门,生母低贱,可偏偏却有一身惊人的天赋才情,这本身就极具传奇光彩。 当他们离开舒云别苑时,凑巧听了别苑中一些太监侍女的议论,说贾琮因生母低贱,从小就被家族厌弃,活到这么大甚是不易。 让这些情怀丰富的士林中人很是一番感慨,不少人还掉了几句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书袋。 这些参加楠溪文会的士人,很多都是寒门苦读出身,也有不少是中上人家之资,却没有一个是出身贾家那样的钟鸣鼎食之家。 世上嫌贫爱富者多,“仇富”的阴私心理古今相同,豪门大族的轶事和不堪闲话,他们闲暇之余还是很乐意说道说道的。 想来他们这次回去后,这一桩贾家子的奇人奇事,会成为与亲友觥筹聚会中的重要谈资。 柳衍修等人将贾琮叫到石亭中叙话,对贾琮那首卜算子咏梅又是一番赞赏。 贾琮对此倒不奇怪,那位伟人虽是安天下的雄主,但也是出了名的才器天纵,这首咏梅词更是他标新之作,岂有不惊人的。 柳衍修道:“你才具不俗,平日里要多花心思读书,不要辜负了这等天赐禀赋。” 贾琮恭恭敬敬的答道:“晚辈谨遵静庵公的教导,一定会好好念书。” “你如今都读什么书,业师又是哪位?“” “回静庵公,晚辈过了蒙学,已开始读四书,并无业师,都是自习,得了家里二老爷几本四书集注,平时都会细心揣摩。” 柳衍修面色不豫:“没有业师,伱这等禀赋,家里没给你请名师教益,难道不怕耽误了你?” 贾琮神色有些尴尬,虽贾家对他不善,但家丑不可外扬,宗礼所在,即便心中不平,他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说道,省得给自己招祸。 柳衍修是什么人物,一生阅历,沉浸世情,洞若观火,见贾琮这等表情,就猜到了几分。 想到他生母出身卑微,估计在家族中多半过得窘迫,这等豪门的龌龊也听过不少,便岔开了话题。 此时已过未时,从这里回到神京东城需两个时辰,春寒日短,到入城时大概天都黑了。 今日舒云别苑发生凶案,总有些不妥,柳衍修等人也不想这少年耽搁了时间,去赶夜路,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聊了几句,贾琮便向嘉顺王、柳衍修、张天师辞行。 这三人虽因他才具出众,而对他多有亲近,但毕竟只是初见,贾琮怕说多了,露了交浅言深的痕迹,反倒不美。 他也没天真到,就因为自己写了一首好词,这些人就待他如子侄,从此抱得大腿,万事大吉。 这些人能到如今的地位,自然都不是这等浅薄之辈,自己今日在楠溪文会上做词扬名,效果已经达到,就算不虚此行。 靠人不如靠己,在那个世界都是颠破不至的真理。 既然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他就用自己的办法来站稳脚跟,等到多积累些根底,自然会有大好天地等他去领略。 至少不用活在贾赦邢夫人之流的阴影之下,每日在东路院那间廪库房中苦熬度日。 张宇真望着贾琮远去的身影,说道: “静庵公,多少年没见过这等奇异少年,老道还真是动了爱才之心。” 柳衍修笑道:“这等少年,的确难得,莫非张天师想将他列入门墙?” 张宇真身后的持剑少女眸光一亮,望着贾琮小大人的模样,估摸着他穿上道袍的样子,应该会挺好玩的。 张宇真笑道:“我领正一嗣教,要收他为徒,他就要跟着我做小道士,那贾家是豪门大户,绝不会同意的。 只是这孩子卜相飘忽,三魂玄离,有不测之机,偏又才智超凡,这等命格,万中无一,不是大吉,必是大凶。 且生长以来,必定命途多诘,如今他还年幼,得有人教益引导才妥当。” 柳衍修听了这话,心中悚然,天师一族传承千年,底蕴极其深厚,秘传的五相之术,有神鬼不测之机,绝不是寻常江湖诡道。 这老道士自从进了别苑开始,柳衍修就察觉到,他的目光时常审视贾琮,难道是他看出了什么? 张宇真又道:“静庵公在洛苍山十年,山门空悬,见了这等出众少年,难道也没动念才之心?” 柳衍修收拾思绪,笑道:“天师自己收不得他,主意打到老朽身上,你倒和这孩子投缘,这般为他打算。” 张宇真神情凝重:“投缘亦是无缘,这等奇异少年,如能好好长大,可泽被世间,若是无人导引,出了差错,说不得要祸乱人间。” 柳衍修面露惊诧,问道:“天师是否言过其实了?” “绝非无根之言,他的命数气理大异常人,生于富贵,长于卑微,心志中存破局执念,一生注定福劫难料。” …… 贾琮走出舒云别苑的大门,发现外面风雪愈发紧了。 站在山腰上,远远看到一队车马逶迤在皑皑雪地中,看装束应该是周君兴和张守安的人马。 他系牢了身上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沿着山阶而下。 等他上了郭志贵的马车,往神京城方向飞驰时,却不知舒云别苑中正引发了一阵骚乱……。 第三十二章 祸从天降 郭志贵驾马的手段高明,车上栽的又是贾琮这样轻便的少年,马车跑的极快。 没一会儿便越过周君兴和张守安的队伍。 葛五冒着风雪,拿了几个老婆备的肉馍往后车走去,他儿子葛春江肠胃宽,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在舒云别苑折腾半日,只怕早饿慌了,这儿子虽然缺点灵巧,但勤快听话,葛五对这儿子还是疼的。 葛五自和镇安府的推官、捕头等人坐一车,他这个老仵作虽无品级,但在镇安府还是很有人面的。 跟在后面一脸小车上,装了吴进荣的尸体,还挤了葛春江和小秦。 葛五掀开车帘,便吓得长大里了嘴巴。 只见人高马大的葛春江瘫软在车厢里,和旁边的吴进荣一个模样,倒像是车里装了两具死尸。 而同车的小秦却不见踪影! 正当葛五惶恐之际,突然听到后方传来纷乱急促的马蹄声。 只见十几個王府侍卫正纵马狂奔而来,个个顶盔掼甲,杀气腾腾。 为首的是王府侍卫统领刘湘勇,只听他叫道:“请张府尹出来说话,所有人原地止步,不得擅动!” 就在贾琮离开舒云别苑没多久,就有王府侍卫在别苑一间偏僻的柴房中,发现个被剥去外衣,堵住嘴巴,手脚捆绑成一团的少年。 一问才知道,这人是镇安府仵作葛五的学徒小秦,今天是跟师傅来舒云别苑打下手。 他说自己本想去解手,不知怎么就被人打晕了,醒来后发现被捆在柴房里。 刘湘勇猜到是那凶徒故伎重演,先装扮成侍女杀了吴进荣,又乔装成仵作学徒混出了舒云别苑。 本来王府侍卫已在别苑四门严加守卫,不仅对离开别苑的士人进行盘查,甚至连镇安府的人离开时,都仔细留意一番,但有谁会在意一个搬运尸体的小学徒。 嘉顺亲王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那个仵作迟早会发现自己学徒被掉包。 于是派刘湘勇带精干侍卫一路追赶,协助镇安府抓住那凶徒,免得事发,被周君兴抓住口实生事。 张守安、周君兴知道刘湘勇的来意后,大吃一惊。 等他们找到葛四的时候,对方刚把自己的傻儿子弄醒。 葛春江说小秦今天没什么异样,抬了尸体上车后,就窝在一边,闷声不响的。 那小子虽没定性,但一向以来话就不多,葛春江也没在意,做梦都没想到人被掉包了。 葛春江这夯货,上车一摇晃就想打盹,迷糊之中挨了一下重的,就人事不省了。 周君兴一行人都是单人单骑,镇安府来的人却不少,分坐了六辆大车。 这里四处平旷,那凶徒也走不得远,很可能藏身在这些车辆里。 周君兴寒着脸说道:“所有人不得擅动,我的人来搜查每一辆车,不能让贼人跑了。” 这边话音刚落,只见最前面一辆马车的车顶上,一道黑色的人影飞快弹射而出,箭一般向前冲去。 周君兴大喝:“快拿下,不要让人走脱了!” 周君兴身边十余个黑衣大汉冲出去一半,马蹄扬起漫天雪雾,刀剑出鞘声响起一片。 那逃遁的身影自然快不过奔马,一个呼吸间就被四五匹马围在中间。 这人装扮成小秦,为了瞒过葛春江,一直佝偻身子,微低着头,显得毫不起眼。 如今直挺起腰杆,像变了一个人,身材高挑纤细,手足挪动之间,蕴含着一股异样的灵动。 面巾将头发和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精光闪耀的眸子,双手微动,两柄雪亮的弯刀出现在手中。 那几个骑在马上的黑衣人,都是周君兴在德州网罗的江湖好手,个个手上都有不凡技艺。 此刻都抽出利刃,冲上去与那人战在一起。 雪地上人影翻滚,刀光闪耀,利刃破空声、金铁撞击声如暴雨般急促。 那人虽然身手不俗,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况且擅长的是隐匿刺杀之术,当面搏杀本不是所长。 支撑数十招后,便被一名黑衣人从背后砍了一刀,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白雪。 那人站在雪地里,半边身子微微颤抖,几个黑衣人狞笑着慢慢靠近。 像是看着盘中美食,意欲生擒活捉。 就在几个黑衣人以为胜券在握,精神有些松懈之机,那人突然右手一台,一道寒光射出。 这一下毫无征兆,对面几个黑衣人慌乱躲闪,一时间阵脚有些紊乱。 可惜他们都想错了,那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而是侧前方马上观战的周君兴。 周君兴闷哼一声摔下马,现场顿时大乱。 那人乘势又抛出一物,在半空中炸开,腾起一阵诡异的黄烟,气味腥辣古怪之极。 顿时有人嘶喊:“快救大人,这是毒烟!” 等到烟雾稍微散去,现场早已不见那人,只有十余丈外,一个人影快速弹跳遁去。 …… 因为郭志贵驾马手段高明,贾琮的马车早已跑出老远,但还是听到后面传来一声炸响。 风雪中还夹杂不知是风声还是人声的嘶吼。 郭志贵停下马车,站在车辕上回头眺望,只见后方有一团黑影,雪地上十分醒目,飞快向这边冲来。 车厢里的贾琮似乎感觉到不妙,叫道:“志贵,不要耽搁,快走!” 郭志贵刚想答应,突见那团黑影已凌空而起,向自己扑来。 还没等他喊出声,大脸上已重重被踢了一脚,整个人像皮球般飞出了车辕,滚落在雪地上。 好痛,真的太痛了,郭志贵捧着脑袋踉跄着站起。 见一个人影坐在车辕上,马鞭震响,马车便飞一般向前冲去, 郭志贵跟着马车跑了几步,喊道:“三爷,三爷……” 呼啸的风雪声却将他的呼声掩盖,那辆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郭志贵又对跟着的两个小厮喊:“你们两个楞着干吗,还不快些追上去,把三爷救下来,不然回去老爷揭了我们的皮。” 两个小厮脸上惊恐,他们不过是跟班,那里有本事和这等贼人对仗,但如果不去,回去万万没有好果子吃。 当下有些磨蹭的骑马追了出去。 郭志贵突然醒悟过来:“你们两个笨蛋,等等我,把我也捎上。” …… 贾琮发现马车突然加速,一个不稳,脑袋撞在车壁上,痛得他只咧嘴。 “志贵,你疯拉,让你快走,也不用快成这样吧。” “闭嘴,老实呆着,不然要你的命!” 那声音如断金切玉,清脆灵动,却没有一丝暖意,如同万载玄冰一样,直冷人心底。 第三十三章 声名初显 芷芍在西城那座小院里等到天黑,还是没见贾琮回来,心里开始有些着慌。 又一个人煎熬到半夜,还是没见贾琮的人影,芷芍真的有点害怕了。 她一个人躲在屋子的角落里,被一片让人不安的黑暗包裹,抱着膝盖流泪。 怎么多年,每晚芷芍都陪着贾琮,现在不见了他,她根本无法入睡。 一直到东方发白,又等到日头升上中天,直愣愣的阳光透过枯黄的窗纸,将室内映的通明。 贾琮依然没有出现,芷芍眼泪好像流干了,整个泥塑一般一动不动,似乎连日光下的影子都僵住了。 她突然抽搐了一下,像一下子醒悟过来:“三爷一定忘了我在这里,他一定自己回府了。 我这就回府去找他,回府去找他……。” 她自言自语的冲出小院,外面眼光耀眼,让她有些晕眩,她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但心头却像燃着一团火,感觉不到身子的虚弱,迎着一夜未停的风雪直奔居德坊。 …… 昨天贾琮去参加楠溪文会的事,荣国府有不少人知道。 但贾母是不放在心上,她对什么文会也不太懂,就觉得这孙子总折腾出一些事情,想想都皱眉头。 贾赦和邢夫人心里不屑,还怀着些羞怒,听说西府老二还特别给贾琮准备了马车和小厮。 这算什么,又不是他儿子,做给谁看。 二房那两個就爱扮菩萨,落了好名声,还比着自己这边作伐,心思太深了些。 如不是这样,当年他们怎么会被贬到东路院。 说到底都是那孽庶惹出的事,一生下来就没好事。 如今还去参加什么狗屁文会,死在外头才干净。 姊妹中最关心的大概是探春迎春两姊妹,都等着贾琮回来,说一说楠溪文会的见闻。 闺阁女儿家困在在绣房和园子里,对外面的世界总是好奇和向往的。 黛玉其实也留了心,听说文会上都是神京城的大儒名士,这些人定会在文会上作诗填词。 她想着贾琮一定会带些回来,到时候她也好瞧瞧,外头的这些名士到底能做些什么好诗。 宝玉对贾琮参加什么文会,嗤之以鼻,左右是一帮国贼禄鬼相互自夸吹捧。 贾琮看着也是俊秀人物,居然去参加这等劳什子,白白辱没了自己,很让宝玉替他惋惜了一场。 贾政是贾家长辈中,最在意贾琮去参加楠溪文会的,他自己没机会参加,但家里却出了个有能为能去,他心里还是高兴的。 据他所知,工部的同仁没一个被邀请参加文会的。 虽工部的正官也都是科甲出身,但工部是六部中最琐碎繁忙的。 且每日和营造工程等杂务打交道,时间长了什么文华灵秀都磨平了,少有出来文事出众的同僚,所以一向是楠溪文会的绝缘体。 他还等着贾琮回来,和他讲一讲文会里的见闻和诗词,来日和同僚谈起也是样体面。 可是一直到天色擦黑,这些人都未见贾琮回来。 贾政知道嘉顺亲王一贯看重贾琮,可能是留他在别苑过夜,明日回来也未可知。 郭志贵和两个小厮,也没回来一个报信,都是些蠢货。 探春等到掌灯,便让侍书去廪库院看看,侍书回来说琮三爷还没回来,连芷芍也不见了,那边院子里黑咕隆咚一片。 琮三哥没回来就罢了,连丫头芷芍都不见了,探春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又不知去对谁说。 老太太素来不待见贾琮,她必定是不管的。 大老爷那边隔着房头不便去说,况且平时怎么待见贾琮,探春也清楚的。 自己父亲那边倒是可以去说,不过她知道贾政对贾琮去楠溪文会的事,比自己还在意,必定也是留了心。 不一会迎春也到探春屋里去问,看着外头变得漆黑,两姊妹心头都有些沉重,侍书又去跑了一趟,回来还是说那边没人。 又说大老爷那边倒灯火通明,正和几位姨娘喝酒高乐,自然是对小儿子没回来,毫不放在心里。 贾琮一夜未归,府中各人心思不同。 烛火燃尽,东方发白,探春迎春等心里有事的,早早就醒了过来,自是留意外面动静。 贾政一大早就去了工部上衙,但心里却挂着事情。 他刚到工部没坐一会,就见同为员外郎的赵礼笑眯眯的过来:“存周啊,没想到贾家竟出了这等出色子弟,以前怎没听你说起。” 贾政一脸纳闷:“赵兄何出此言?” 赵礼呵呵一笑:“原来你还不知道,我兄长为国子监祭酒,昨日去了楠溪文会,说文会上一少年,做了首咏梅词,震惊四座。那一手书法也极为出众。 后来才知就你大兄之子贾琮,国公之家到底是福泽绵长,不然怎出得这等翘楚之子。” 那赵礼说着还拿出一张纸来,上面正抄录了贾琮那首卜算子咏梅。 “存周,你看看他写的这首咏梅,立意精巧,气度轩然,真真是好词,连静庵公都当堂赞誉这首词必能传颂百世。” 贾政已经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打懵了,半晌才问道:“静庵公?可是前几任那位礼部尚书老大人?” 赵礼笑道:“除了这位文宗学圣,天下还有第二位静庵公吗。” 贾政看了几眼那词,也来不及品评其中好在那里,只心里快活的像爆开一样,贾琮去了一趟楠溪文会,居然闯出怎么大名头,也亏得自己怎么看重他,自己到底是有些眼光的。 贾琮做的咏梅词,居然被静庵公赞誉为传世之作,这可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前几日因贾琮书法出众,已出了极大的体面。 没想到他居然还有惊人诗才,这才多大年纪,怎么就能这等诗书双绝。 真是缴天之幸,我贾门竟也有这等文魁子弟,哈哈,看以后还有谁,敢说贾门是粗鄙武勋之类的浑话。 旁边有其他听说了消息的同僚,也纷纷过来附和道喜。 昨天那些参与文会的士人回城尚早,所以文会上的轶事已经传开。 他们这些堂官,都在神京城的官宦圈子里,是最早知道了消息的一批人。 但有一桩他们却不知,那些参加文会的人,几乎都很默契的没提文会上有人被杀的事。 一是为了顾忌嘉顺亲王的脸面。 二是吴进荣被杀一事,推事院的周君兴已介入,他对嘉顺亲王说吴进荣可能是被隐门余孽所杀,这话当时可有不少人都听到了。 这事不仅涉及以构陷他人闻名的周阎罗,还涉及到被朝廷视为谋逆大患的隐门,谁还不知道这事有多凶险。 只要不嫌自己活的太长,没人会拿这件事说道,以免祸从口出,他们是恨不得从来没遇到这件事,所以都学了鸵鸟装作不知。 事情就这么古怪了,翰林院庶吉士被杀这等大事,过去半日一夜,神京城里无关人员居然都还不知。 倒是贾琮在文会上出众表现,被这些人当做谈资,快速传播开来。 贾政在工部上衙怎么多年,今儿是他记忆中最有脸面的一日,正有些熏熏然的时候,差役过来说,说李侍郎叫他过去说话。 看着同僚们艳羡的目光,贾政觉得自己快飘到了天上。 第三十四章 贾府惊闻 工部的大司空是三朝老臣殷象贤,年事已高,当今圣上宽待老臣,殷尚书一年中倒有小半年在家荣养。 工部实际上是侍郎李德康在主持大局,殷象贤致仕后,这位李侍郎铁定是要顶上去的。 李德康侍郎为人严正少言,公务上侍郎和员外郎隔着品级,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再加上贾政不谙世情,只解打躬作揖,终日臣坐,形同泥塑,同僚中最不出众,存在感很弱。 李侍郎平时也注意不到他,充其量知道他是荣国公后裔,仅此而已,多年同衙话都没说上几句。 如今却特特的喊他过去说话,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他那个在楠溪文会上声名鹊起的侄儿。 官场上除了自己仕途,最重要的就是家族中是否有出色子侄,这便是后继是否有人了。 越是大家族便越讲究这一条,因为祖宗的余荫总有耗光的一天,为官者也总有仕途跌宕挫折的时候。 一旦被贬斥丢官,失去了屏障,家族中又后继乏人,一个鼎盛之家转眼就要败落下去。 所以凡是钟鸣鼎食之家,都非常重视后备子弟的培育,这也是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本。 上一辈官场折戟沉沙,也只是一时低落,如族中有出众子弟,就不怕不能重振家声。 贾家一门双国公,是八公中最显贵的一家,但近年在朝野的影响力却与日俱下。 或许还有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但归根到底还是贾门已显后继无人的窘迫。 荣国府这边贾赦贾政两兄弟,一個是纨绔败类,一个庸碌而无才干。 宁国府的贾珍也是贾赦一类的人物,飞鹰走马,淫秽奢靡,比其贾赦还要不堪三分。 至于下一代的贾琏、宝玉、贾蓉等都是上不得马,举不得枪,提不得笔,著不得文,废材得很是彻底。 贾门两国公在军中留下的人脉余荫,自己的子弟没一个有能为承接的,反倒便宜了金陵王子腾。 王家嫁了两女进贾家,换走了京营节度使、九省统制的高位。 而贾赦不过袭了空头的一等将军,贾政也不过一本遗奏当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 就此一桩早已成了神京权贵的笑柄,贾家子弟无能至此,丢尽了宁荣二公的脸。 如今贾家出了个诗书双绝的出众子弟,一下就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那个贾琮据说很受嘉顺亲王的器重,而他一手咏梅词被文宗柳静庵评为可流传百世。 这才多大年岁,便得贵胄大家看重,未来前程注定不俗,只怕不出几年,贾家说不得要重显家声。 在加上贾家一门双国公的丰厚底蕴,要说那孩子前程无量,也半点不算夸张了。 而且最近宫里还传出流言,说太上皇最近喜欢一份新出的佛经,据说就是这位贾家子亲手写的。 这个消息就有些吓人了,比楠溪文会上那首咏梅词,更能拨动一些官场老饕的心弦。 早点烧烧冷灶,为将来结一份善缘,李侍郎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有这等韬略眼界。 而贾政只是个从五品员外郎,才思城府有限,却还没想到那么深的一层。 他在李德康的官廨聊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的话题不由自主的往贾琮那里拐。 一向严正的李侍郎脸带微笑,今天显得有些和蔼,总之整场清谈气氛很好。 贾政有些晕乎乎的出了李德康的官廨,整个人还沉浸在家有佳儿的喜悦中,有些不愿自拔。 突然仆役来报,说贾府有人来找员外郎,看起来是有急事。 贾政急忙出去看,却是家里小厮来报信,昨儿送贾琮出去的郭志贵,大清早回来,说琮三爷出事了。 贾政脸色剧变,感觉自己一下子从云端狠狠跌在地上。 …… 荣庆堂里,昨儿刚过了十五,贾家老亲故旧较多,过了初二应酬往来没消停过。 贾母那天不见几个四王八公的勋贵诰命,更有王、史、薛等家的晚辈命妇来拜望。 直到过了元宵才松快下来,这几日她都是和孙子孙女吃过午饭,就在荣庆堂偷闲聊天,王夫人和李纨也陪在一边。 又有王熙凤这样会逗趣儿的,时不时抖个包袱,惹得满堂哄笑,贾母开怀一番,等到乏了才去睡一会儿。 可这会儿王熙凤却不见人影,外头小厅里脚步有些杂乱,贾母和正拿美人槌给他捶腿的鸳鸯说:“外头在闹什么,你去瞧瞧。” 不一会儿鸳鸯就回来了,脸色有点发白。 说道:“老太太,外面丫头说,昨儿送琮三爷去文会的郭志贵,上午孤零零回来了,还带着伤,他说琮三爷被贼人劫了!” 贾母脸色一变,歪在榻上的身子一下挺了起来,急声问道:“怎么会被贼人劫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鸳鸯说道:“刚老爷在松轩厅问话,那郭志贵受了伤,听说跟去的一个小厮断了胳膊,都是被贼人伤的。 老爷大发脾气,说他们扔下琮三爷自己回来,都该死,这会子正闹呢,府里丫鬟婆子都听到了。” 听了这话,堂上众人都唬得脸色发白,贾琮居然被贼人劫了,跟去的人还都送了伤,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命在。 探春已吓得脸色发白,眼泪滚了下来,迎春身子发抖,像是被夺了三魂七魄。 黛玉和贾琮不太熟悉,但想起探春房里那副古拙俊逸的西洲词,还有那日荣宁堂上少年温润从容的身影,眼圈也红了。 宝玉也吓得不轻,心里惋惜,心说就不该去参加劳什子文会,果真被这帮国贼禄鬼连累了,可见我平日的见识是没错的。 贾母吩咐鸳鸯:“你去请老爷来,我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儿,见贾政脸色衰败的进了荣庆堂。 贾母问起,贾政便将郭志贵等人的话说了一遍。 那晚郭志贵跟着两个小厮跑了一阵,其中一人听到动静,终于停住捎上了他。 三人追过一个山坳,将将要赶上那马车,那贼匪突然射出一只小箭,就将郭志贵和那小厮的马射死了,那小厮落马还摔断了胳膊。 这么一耽搁,那马车就跑的没影了,三个人又硬着头皮胡乱找了一通,实在没有头绪就回来报信。 贾政说道:“刚才我去东路院找大兄,可他出去赴宴了,本来想让大兄那边去报镇安府,可以让官府的人去找更妥当。 可大太太说要等大兄回来再定夺,可是救人如救火,那可是他们亲儿子,哎。 我回来遇到凤姐儿,已让她和琏儿派些老陈人,多带些年轻小厮出城去找。” 贾母把绣墩拍的咚咚响:“都是一些不省心的,还等那孽障回来定夺,难道不知他吃起酒来能忘了祖宗,等他定夺,人都要凉了。 贾家祖宗都是上马挥刀的武勋,如今门中子孙给个毛贼掳了去,不赶紧找,闹出事情,什么老脸都没了。“ 第三十五章 黛玉读词 贾政满脸沉痛:“要是琮哥儿出了事,我以后也见不得人了。” 贾母皱眉道:“你说什么疯话,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母亲还不知道,琮哥儿这次去楠溪文会,闯出了好大的名头,不仅书法惊人,还写了一首极好的咏梅词。 老司空柳静庵称他这首词可以流传百世,他给贾家挣下了好大的体面。 今日工部的同僚都和我道喜,连李侍郎也拉着说了好些话,还说让家里子侄和琮哥儿多走动。” 这话又把堂上的众人听呆了,贾母的眼睛都快直了,只觉脑子浆糊般,心里也闷的慌。 贾家四平八稳的富贵惯了,门中如贾琏、宝玉等子弟都是混沌着过日子,日常不起半点风波。 怎么门里会出这样的子弟,从没见过这么能搅风搅雨的。 年前一幅对联引出多少事,好好的去参加连老爷都难去的文会,又被贼人给劫了。 这会子又说做了一首能传世的诗词,被这么多人夸赞,真是一刻不消停的登高窜低,跌宕起伏,叫人心脏都受不了。 这孙子从小自己就不喜,他老子娘也嫌弃的不行,可偏偏墙内花墙外香。 外头的人都挺拿他当回事,这让贾母有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便扭。 “柳静庵,这老倌我认得,名声大得很,你父亲在时和他有些来往,这人连太上皇都很敬重,那什么词果真怎么好?” 贾政拿出从赵礼那里抄的那首卜算子,就要递给贾母。 老太太摆摆手:“我那里懂这些个,给林丫头瞧瞧,是不是真那么好。” 探春和迎春心里隐痛,满腹都是对贾琮的担忧,探春又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儿,不然也不用在这里坐蜡,自有她的道理去救人。 这会子听说贾琮竟做了首极好的词,还被说成是传世之作,虽然还担着心,多少也勾起些好奇。 黛玉对这位琮三哥真是有些惊讶了,一个人怎会生出怎多奇事来,这等年纪书道惊人,也算极罕见了。 做了一首词居然也能被称做传世之作,这世上事怎么到他那里都变容易起来。 接过贾政递过来的抄稿,黛玉的心竟然不由自主跳的快了些,见周边的姊妹看过来的眼光也多有期待。 唯独宝玉皱着眉头,大脸上有些嫌弃,又有些不服气,眼巴巴的看着黛玉,突然涌起股摔玉的冲动,不过父亲在呢,他不敢作妖。 黛玉展开抄稿念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黛玉的声音清澈灵动,如清泉叮咚,在荣庆堂中轻轻回响。 她读了两句,就被词中情怀激荡心神,娇弱如花的双颊映出丝红润,等到读完眼中都是惊喜崇敬的神色。 贾母问道:“林丫头,这词果真是好的?” 黛玉笑道:“这词写的极好的,清奇而有磊落志气,我读过这么多咏梅词,没有比这首更得心的,琮三哥真了得。” 贾母知道黛玉的父亲是探花郎,读书人中顶尖的好,黛玉从小读这么些书,是出了名的闺阁才女,她都说好自然是没错的。 探春在诗词上的功底,虽略逊于黛玉,也算是精通的,自然听出了这首词的好处,心中也为贾琮高兴。 迎春却想着,这么有能为的弟弟,多么难得,只盼他这次逢凶化吉,自己虽然嘴拙,也要劝着些,让他以后多在家。 宝玉有几分才情,熟络韵诗联句,虽不及黛玉,也听得出这词的好,惋惜贾琮爱和那些禄鬼厮混,白瞎了这样的英气人物。 老太太出了一会子神,才对儿子说道:“你也不用等你兄弟,让赖大拿你的帖子,去镇安府报事,让他们帮着一起找找。” 贾政便让丫鬟传话,让赖大拿了他帖子赶紧去办,又说:“我贾家出了这等文魁子弟,是祖先庇佑,好好保全,才是道理。” 听了这话宝玉等姊妹自不待言,一旁的李纨却想着琮哥儿竟在文事上这等出众,如能回来,倒可以让兰儿和他多走动。 王夫人听了自己老爷的话,脸上淡淡的,只是手上的念珠转的更快了些…… 贾母也不是真老糊涂了,家里出了有本事的子孙岂不是好事。 只是当年大儿子为了纳一個娼妓入门,与人争风吃醋,闹出好大的笑话。 气得他父亲的病情加重,这口郁气这么多年堵在贾母心口,怕是闭眼蹬腿才能散去。 她又看了眼神采俊秀的宝玉,再听儿子这话,心里又免不得泛起些不受用。 突然又想到不少旧事,说道:“他有些能为倒也罢了,也不能闹得一家子不安生,这两个月生出多少事。 我们这样的中等人家,门中子弟最要紧就是富贵周全,这老天爷生人,从来就不肯吃半点亏。 既让伱得了能为本事,便不让你安生,总是讨债似的想尽法子折腾你。 倒不如乡里那些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起个贱名就能到八十古稀,当年我那珠儿难道不比他有能为。” 说道这里贾母眼圈就红了,如今她这么宠宝玉,当年贾珠比宝玉还懂事,她岂有不一样疼爱的。 一旁的李纨已泪如雨下。王夫人也流了泪,手中的念珠也停了…… 贾政想起大儿子的诸般好处,当年可是让他这老子扬眉吐气,心中也是酸楚。 虽说老太太宠二房,大兄当年不争气,也不至于让自己住了荣禧堂,很大原因也是二房出了贾珠这样能顶门立户的。 老太太虽对小儿子偏心些,但却一点没糊涂。 贾珠自幼学业出众,本想着荣国府也出个贾敬那样的进士。 还给贾珠配了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女儿。 那李守中是金陵世家名宦,聘他的女儿,为的是在文官路上能冲出条血路。 当初这般筹谋,不外乎是让荣国一脉多延数十年富贵,没曾想贾珠小小年纪就没了。 贾母又说道:“我看他老子和他也走不到一个路数,你既喜欢他能读书,平时就提点一些,让他也安分些。 我们也不用他闯天闯地去争那些个虚名,家里左右也不缺他一个的嚼头,太太平平养大,大家都省心。” 听了这话,王夫人脸上微变:老太太让老爷看顾琮哥儿,莫非是见他有能为本事,有些回心转意了,那我的宝玉可怎么办。 贾母眼睛一转,便见到了媳妇的脸色,心里有些叹气,说道: “左右也就四五年光景,他虽庶出,也不会委屈他,到时分一两处宅子田产,打发他出去,让他自己好生过日子就是。” 听了这话,王夫人松了口气。 探春想琮三哥这等出色,到头来还是个出府别居,心中不禁物伤其类。 黛玉只是冷眼旁观,想起自己的处境,心中又生出一些凄惶。 第三十六章 好个女贼 神京西城郊外,距离舒云别苑五十里,有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山。 昨天贾琮的马车被劫,那贼人吓跑了郭志贵等人的追赶,架着马车尽往少人的荒山绝岭处跑。 跑到一处溪流边,那贼人便弃了马车,又用溪水湿了车辙印,便押着贾琮钻了山林子。 走了没多久,就听到后面传来纷乱的马蹄声,还有杂乱的叫喊声。 那人将贾琮摁倒在一块山石后,自己露出头向远处打量。 贾琮看见林子边缘有不少人骑马游弋,又有一些人进林子搜掠,想来是推事院和镇安府的人追了上来。 只是那些人离自己这边有些距离,贾琮估计自己大声叫喊,对方可能会听到。 但他不敢出声,因为一口雪亮的弯刀正横在自己脖子上。 那贼人解下腰带把贾琮的双手反捆在身后,又拿块破布堵了他嘴,推搡着他往林子深处走。 没一会儿天就暗了,贾琮再也听不到林子边缘的马嘶人声,想是这些人没发现什么痕迹,便回去了。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两人在林中蹒跚而行,还有单调疲惫的喘息声,路上他们遇到几个在林子里打猎的猎户。 那贼人都远远的避开,天渐渐暗了,却有一轮圆月,将林子中照的都是诡怪的阴影。 贾琮心中发寒,这种荒僻的鬼地方,对方要是一刀结果了自己,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那人开始带着他往坡路上走,想是要上到山腰,贾琮被捆着双手,走起山路甚是吃力。 好在这段时间改善伙食,又从不停止健体,体力才能勉强支持住。 那贼人却喘的比自己还厉害,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刚才下车的时候,贾琮看见她后背红了一片,那是一道刀伤,虽然经过包扎,估计失血不少。 如果不是反捆的双手,看那贼人的伤势,贾琮甚至有信心逃走。 突然后背被踢了一脚,那人像是知道贾琮心中所想。 “不要妄想逃走,我虽受了伤,但我的袖箭二十步可随意取人性命,你要不信,可以试一试。” 那声音清脆动听之极,是个女子的嗓音,只是冷冰冰的,让人不寒而栗。 两人蹒跚着爬到半山腰,找了一个幽僻的山洞躲了进去。 贾琮进洞时故意迟疑了一刻,装作喘气,端详了一下四周环境。 站在洞口可以一览无余看到山下那片树林,而山洞侧边有一条不易发觉的羊肠山道,可以直通山下。 这样的地方不可能刚巧找到,肯定是这女贼早就踩点找好了。 进了山洞,那女贼一脚将贾琮踢翻在地,扑了上去,便把他摁住。 贾琮心中惊恐,想着女贼不会怎么肆无忌惮吧,自己还是個孩子。 女贼却是撕下衣襟,将贾琮的双脚也捆了起来。 把他像个粽子般丢在山洞中,独自离开。 过了许久贾琮见洞口人影晃动,见那女贼抱着一堆柴伙回来,肩背处的衣服被水打湿,像是刚才出去清洗过伤口。 贾琮被四肢绑着躺在那里,整个人差点就冻僵,火堆燃起,山洞中热力升腾,他身上才渐渐暖和起来。 火光中见那女贼用面巾将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清波流溢的双眸,手中拿着一个瓷瓶,似乎有些踌躇。 然后眼睛就看向贾琮,突然过来解开了他手足上的束缚,贾琮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她会出什么幺蛾子。 然后这女贼背过身去,竟开始解开外衫,贾琮眼睛就瞪大了,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我背后刀伤,自己敷不得药膏,你来帮我敷上。 你要是敢乱看,或者耍鬼,我也不杀你,就挖了眼睛,砍去四肢,把你放在雪地里活活冻死。” 贾琮见她说的冷酷凶狠,心中毛骨悚然,要是这样对自己,还不如死了干脆。 不过她伤后已过去不少时辰,贾琮就没见她敷过药,再拖下去失血、感染、败血症,每一桩都能要她的命。 那女贼也是没有办法,伤口正好在背上,自己根本上不得伤药,她感到身体已有些发热,这时伤后热病的征兆。 如果再不及时给伤口上药,她性命可能就交代了,不然不会赤身让贾琮给她敷药,好在还是个孩子,不打紧,事后杀了就干净了。 贾琮见她把背上衣服褪去一半,露出一片赤裸的背部,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火光之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好。 顺着背部往上看去,后颈有一处小指尖大小,形如花瓣状的鲜红血痣,犹如雪地红梅,煞是惊艳。 贾琮心中悸动,想起那日和萧劲东乘车路遇周君兴的事,那日路上有一个被推倒的老妇,她的颈部就有这一颗古怪的血痣。 这世上不会有两颗红痣长得一模一样,还生在同一个部位,他断定那日乔装成老妇的就是这女贼。 那她正好出现周君兴进城的路上,或许也不是一种巧合。 伤口从左后肩斜劈而下,伤口已经过清洗,刀口两边的肌肉翻卷,白森森的有些渗人,好在伤口不算太深,还未见骨。 那女贼递给他一个长颈圆肚的黑色瓶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某种金属制成。 里面的伤药呈黑色粘稠状,磬人心脾的奇香中又蕴含一丝辛辣。 “你把伤口两边的皮肉抚平,再用药膏封涂上即可。”那女贼声音还是一贯冰冷,指点完贾琮用药的方法,又扔给他一个水袋。 后世遇到这种到刀伤,必定是要用针缝合,但就算有缝合伤口的曲针,贾琮也没有那个技术。 在他准备处理伤口时,那女贼抽出弯刀,紧紧握在右手中。贾琮自然明白,只要自己敷药时敢擅动,那弯刀会毫不客气砍下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毕竟被人拿刀指着,滋味不太好,他用水袋里的水净手,又在火堆上仔细烤干,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杀杀菌。 好在他常年苦练书法,手指控力远比一般人灵巧,按对方的指点,将伤口两边翻卷的皮肉一点点抚平,竟做得十分妥帖细密。 手指触摸到那女贼的背肤,娇嫩软弹,柔滑如丝,心中不禁一荡,那女贼的身子微微扭动了一下,气息有些急促。 贾琮看到她握刀的手紧了紧,眯了眯眼睛,忙收敛住心神。 等到将刀口两边的皮肉抚平,再用黑色粘稠的药膏,在伤口上厚厚封堵上一层。 伤药碰到伤口,那女贼身体猛的抽搐了一下,继而身体微微颤抖。 背部莹润皓白的肌肤上竟沁出一层细汗,如晨曦映照,如美玉承露,让贾琮看得呆了。 看来那伤药沾到伤口十分的疼痛,等贾琮敷好伤药,那女贼已痛出一身汗,连衣裳都湿了半透。 贾琮看她穿好衣裳,连头都没回,握着弯刀的右手便向他挥来,贾琮心中大骇,难道着就要杀了自己。 直接肩颈处被硬物重重一击,便人事不省,晕过去那一霎,他心中咒骂:好个女贼,刚帮伱敷完药,就这样对我! 第三十七章 再传噩耗 等到贾琮醒来时,发现手脚又被捆住,洞外漏进光亮,那女贼不知去向。 正思量着如何睁开绳索,好逃之夭夭,突然洞口人影闪动,那女贼手里拎着只洗剥干净的山兔走了进来。 她很捻熟的将山兔架在火堆上炙烤,直到烤至金黄,山洞中弥漫肉食的香气,贾琮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他已经一天一没有没吃过东西了。 那女贼撕下一只兔腿,背过身,解开面巾,慢条斯理的吃起来,吃完后又蒙上面巾,转身解开贾琮身上的绳索。 将剩下的兔肉扔到他面前,贾琮顾不得在意这个有些轻蔑的举动,他已饿了一天一夜。 拿起地上兔肉,稍微掸掉尘土,便大快朵颐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大半只山兔,吃了个精光。 那女贼将水袋扔在他面前,说道:“把手先擦干净,再用水刷洗,留一点脏就把你手砍下来!” 贾琮听她的声音比自己也就大不了多少,这等凶悍恶毒,祝她一辈子都没人要。 他身边也没净手之物,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锦袍,一路上穿林跑山,早被树枝划得满目狼藉。 那女贼还时不时一脚踢上去,捆住他手脚又随意扔在地上,那新袍子已破破烂烂,贾琮心中难受,可惜了芷芍的手艺。 他有些无奈,在这件花了十两银子做的新袍上,擦干净手上的油脂。 想到芷芍,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守在自己租的那个小院,自己几天不回去,她一定急疯了。 想到这些,贾琮的心中突然升起许多不安,还是要想办法摆脱这女贼,尽快回去。 当贾琮弄干净手,那女人已转身解开衣服,贾琮见她背上的刀伤已经完全消肿,昨天涂的药膏竟然都被伤口吸收。 切开的皮肉也紧紧粘合在一起,留下一条细细的红线,伤口周围的肌肤还透着些鲜红色,那是血肉弥合孳生的痕迹。 贾琮看了眼手上的黑色铁瓶,这世上竟有这么神奇的伤药,后世大名鼎鼎的云南白药,也没听说有这等神效,还真不能小看了古人。 这一次敷药开始轻车熟路,因为伤口的皮肉已弥合,也没有第一次那么麻烦。 贾琮如今才多大,身体的机能还没生发出多少男女之感,但双手触摸到女贼柔滑幼嫩的背肤,心中还是泛出一种美好的感觉。 敷好伤药,那女贼穿着衣服,贾琮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浑身的肌肉都在绷紧。 “你刚才想摸我!”那女贼声音冷冰冰,却带着一丝羞恼。 “我没有。”贾琮矢口否认,“我不碰你,怎么给你敷药,别不识好歹。”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残影掠过,心中大叫不好,右肩猛的一偏,就想躲过,可没曾想左肩窝重重挨了一下。 贾琮悲愤莫名,毫无意外的又晕了过去。 他明明满腹智计,至少想出了十几种逃脱的法子,可是遇到这女贼简单粗暴的做派,竟然毫无施展的余地。 …… 荣庆堂中,赖大捧着一件红色的斗篷跪在那里,上首坐着贾母,身边侍立着大丫鬟鸳鸯。 左首坐着贾赦和邢夫人,右首坐着贾政和王夫人,堂上的气氛有些压抑凝重。 赖大虽然是荣国府的管家,但平时也是进不得内院的,如有事也只在二门外,让丫鬟进去传话。 因为贾琮被劫的事闹得有些大,贾母才吩咐让他进荣庆堂问话,堂上的晚辈女眷,都让李纨带到屏风后回避。 赖大的母亲是贾母的陪嫁丫鬟,他自己是贾家的家生子儿,得了贾母赏脸,才做了荣国府的大管家。 这人三十多少年纪,一脸的干练精明,这几天得了贾政的吩咐,安排人四处寻找贾琮下落。 “老太太,这两日府上得空的精壮小厮,都散出去找琮三爷了,头天没发现动静,今上午在西门外三十里处发现了三爷的马车。 车上也没有人,就发现这条斗篷,我让郭志贵看过,就是那日琮三爷穿了出去的,还有……” 贾母皱眉道:“还有什么,吞吞吐吐做甚,赶紧说。” 赖大踌躇着字眼,说道:“除了这件斗篷,马车的车辕上还发现大滩的血迹,奴才估摸着三爷这次怕是险了。” 堂中诸人听了这话都脸色大变。 贾母听了楞了半晌,似乎有些难以接受,说道:“真是作孽,他才多大,竟是要赶到我前头去。” 语气中竟少有的流露出些许伤感,这孙子让她怄气怎么多年,现在听到他不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也是自己孙子。 贾政脸色灰白,失魂落魄,重重拍了下椅背:“怎么就到这地步,琮哥儿这等能为,贾家多少年没出这等子弟,竟是这等收场。“ 他想起衙上同僚们的羡慕恭维,还有一惯严正的李侍郎,那和颜悦色与自己清谈的样子,自己在工部什么时候这种体面过。 如今什么都完了,贾家如今气运竟衰败至此,连些许文魁之气都承受不起,真是愧对祖宗啊。 贾赦虽然对这儿子厌弃到骨子了,平时不是打就是骂,赖大说那马车上一大滩血,那必定被贼人伤了性命了。 怎么说都是自己儿子,心里也是郁郁的,坐在那里说不出半句话,要说很悲痛却又算不上。 又听那读腐了书的兄弟,将那孽庶说成贾家多少年没出的出众子弟,又说他有能为,心里臊得慌,怒气又不可抑制的冒了起来。 堂中响起邢夫人的声音:“老太太,这听着是不好了,这孩子也是福薄,撑不住贾家贵气,我回去先帮他料理着,也好冲一冲。” 贾母老脸一拉:“又没说就是死了,还不到说这等话的时候,没的真把小命给冲没了。” 又对赖大说道:“这几日依旧派小厮们去找,不论死活总要见人影儿,衙门那里也多盯着,有事马上回来报。” 屏风后探春看到赖大手中的斗篷,正是自己那日送贾琮御寒的,忍不住泪珠儿滚了满面。 迎春性子软糯,听赖大说已见了血,只当自己这弟弟已丢了性命,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 黛玉听堂前说的如此凶险,心中害怕,见探春和迎春如此伤心,再想到探春房里那副卓尔不群的西洲词,也忍不住落下眼泪。 宝玉和贾琮没什么交情,但前几日还见着的人,怎么就这么没了,心里也闷的慌,却说不上难受,只是劝着黛玉少哭。 小惜春见姐姐们伤心,小嘴一裂也想哭一场。 贾母听到屏风后的动静,有些纳闷,那孙子一向进不得后院,如何和姊妹们要好起来的。 刚才听了赖大的话,老太太心里也极不受用,又让众人都散了,忙自己的事去。 这等消息在荣国府传的极快,东路院通着厨房的卵石小道上,一個形容怯弱秀美,姿态婀娜的丫头,正急忙忙的往廪库房跑。 第三十八章 刀下留情 那丫头是厨房柳嫂的女儿柳五儿,自小就和芷芍最要好。 上次贾琮因打碎了紫玉七宝如意,被贾赦打成重伤,因手头月例银子又被邢夫人克扣,不够钱从厨房买新鲜吃食养身子。 也亏了五儿偷留厨房的东西接济,才让贾琮和芷芍度过了难关。 这几日去城外寻找贾琮的小厮有不少,赖大从荣庆堂出来没多久,贾琮在城外“遇害”消息就在荣国府里疯传。 五儿听了传言大惊,便跑来东路院给芷芍报信。 那日芷芍从城西回来,自然是见不到贾琮的,后来听说郭志贵回来,便过去问,才知贾琮半道被强贼劫了。 回来后在房里哭了一夜,浑浑噩噩的过了两天,贾琮还是毫无音讯,心都死了一半,赵嬷嬷过来劝了半天,她才吃了点东西。 五儿知道芷芍从小服侍贾琮,主仆之间一向相互依赖,听了这等噩耗怕是要疼死。 不过现在满府都在传,左右迟早都会知道,还不如自己去说,还能在身边劝解一场,也不负了往日的情分。 “芷芍你也不要太慌,赖管家虽说的险了些,但是也没见着人,也不一定就出事了,琮三爷是个良善的,必会逢凶化吉。” “你要好好的,万一琮三爷回来见了你也是个好,有什么话,想吃些什么,你就告诉我。” 说着忍不住低声咳了两声,如今天还阴冷,她出门时急了些,没穿够衣服,刚才见了风就开始咳。 五儿虽也是个家生子,且形容样貌和袭人、紫鹃这等大丫鬟一样出色。 但她从小身子娇弱,隔三差五的煎药吃,所以一直没被府上派下差事,只在厨房给她娘打個下手,做些闲活。 她见自己说了一通话,芷芍愣愣的,脸上没有一点生气,心里越发有些担心。 好半天芷芍才回了一句:“你放心,我会好好的,还要等三爷回来。” 五儿松了口气,想是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芷芍听进去了,她心里到底还是挂着琮三爷。 这会儿天也晚了,她想着回去添衣,自己身子弱,受了风寒又要老娘耗费汤药银子。 “那我先走了,你多在屋里呆着,有事情就让赵嬷嬷来找我,我得空就找伱说话来着。” …… 贾琮重新醒来时,闻到山洞里弥漫着熟悉的肉香,那女贼正在火堆上烤着山兔。 “你绑我的手脚就是,何必每次都打晕我,好坏我还帮你敷了几天药。” “打晕了再绑手脚,岂不更便利,你们这些读书的心都是黑的,当面笑脸,背后捅刀子,防的就是你们。” 贾琮想到她杀的吴进荣不就是个读书人,听她说的恶狠,像对读书人很不待见。 那女贼过去解开他的手脚,扔了半只山兔给他:“吃完,给我上药。” 贾琮一想到敷完药又要被打晕,便恨得牙痒痒的,但秀才遇到兵,根本没招,抓起山兔胡乱吃了几口,填了个半饱。 那黑色的药膏十分神效,女贼背上的刀伤好了大半,只要她不剧烈动作挣破伤口,再养上六七日就能好。 敷完药贾琮便退到了洞壁,看着那女贼不紧不慢的穿好衣服,又慢慢转过身,向他走来,右手还提着那把雪亮的弯刀。 贾琮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此刻他宁愿她像前几天那样打晕自己。 那女贼冷冰冰的说道:“这几日我出去打猎,常看到有家仆打扮的人在这附近出现,那些不是官府的人,应该是你家里的人吧。 我杀了你以后,会引他们发现你,不会让你曝尸荒野。” 贾琮浑身寒毛直竖:“你为何要杀我,你伤好了,自己离去就可以,我连你的脸都没看到,我对你没有威胁。” “你看了我的身子,又摸了我,你以为我还会让你活吗?” 贾琮鼻子都快气歪了,她居然以这么荒谬的理由杀自己:“岂有此理,那是你让我帮你敷药,又不是我要看你的身子。” 明明是到了生死交接的关头,可两人的对话却暧昧香艳,山洞中透着古怪的气息。 贾琮终于知道那里不对,那女贼只怕早就想好要杀自己,只是前几日她伤势不轻,需要自己帮她敷药。 至于杀人的理由简直不可理喻,想是这种贼女人,杀人如杀鸡,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 其中也有杀自己灭口的原因,省的自己泄露她的行踪。 他的右手悄悄握拳,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中间伸出,用这个手势击打人体胸口的膻中穴,能瞬间让人失去行动能力,甚至致命。 这还是听前世一个有名的正骨医师说的,也不知道那医师是不是在瞎掰,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许多,总不能束手待死。 那女贼走到只离他一步,手中的弯刀举起劈出,贾琮右手几乎同时向她两乳正中捣出。 倒不是他要轻薄那女贼,而是膻中穴就在这位置。 那女贼怎么也想不到,这半大的少年突然会反抗,措手不及之间,刀劈到一半停了下来。 左手闪电抓住贾琮右手的脉门,心中更是羞恼,这小子攻击的位置居然如此下流。 贾琮只觉得自己右手钻心般疼痛,手骨似乎要被捏断。 这时两个人距离只有半步,两张脸几乎要撞在一起,贾琮清楚的看到女贼盈盈婉转的双眸,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只是现在充满了羞恼和杀气,女贼停在半空的刀狠狠向贾琮颈部劈下。 贾琮眼睛的余光看见刀光闪耀,心中大骇,想着到底还是没躲过去,正待闭目等死。 突然觉得有些异样,重新睁开眼睛,那把弯刀正搭在自己颈边,却没砍下去,刀身的寒气,让他颈部毛孔绽开。 那女贼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贾琮甚至能在那眼波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日她抢了贾琮的马车逃命,根本没顾上好好打量贾琮,下了马车后天色已黑,一路躲避追兵,也没顾上看他。 到了那山洞中,光线昏暗,虽也看了个大概,心中并没太在意。 每次两人最靠近时,她又是背着身让他敷药。 这是第一次,两人如此近距离的打量对方。 那女贼脸被面巾蒙的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贾琮的脸仔细打量,目光中充满极度诧异的神色。 更让贾琮意外的是,那女人竟然松开了他的手,后退了几步,从火堆旁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树枝,靠近照亮自己。 依旧盯着他的脸看,像是能看出朵花似的,贾琮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有发现异样。 这女贼莫不是失心疯了,搞什么玄虚?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之子,贾琮。” 那女贼盯着他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又好像在决定着什么。 “我可以不杀你,但这几天的事你若透露出一个字,荣国府院墙再高,却拦不住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贾琮见她突然改变主意,楞了一愣,又海松了口气,即有保住性命的狂喜,同时心中又升起无数疑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刀下留情。 他可不会无聊到以为自己长的俊,就能让这女贼心软。 强自稳住纷乱的心神,说道:“放心,这几日的事情我会守口如瓶,我也不想惹上麻烦。” 至于说自己不想惹上麻烦,事实上麻烦早已经惹上他。 郭志贵回去后,必定会说自己被贼劫走的事,贾赦不在乎自己死活,但贾政却必定会报官,还会派人寻找。 到时候自己安然无恙回去,如何解释事情始末,倒是要废一番唇舌,消息也必定传到推事院周君兴那里。 事涉隐门余孽,这可是个难填的坑,想到头疼处,不禁看了一眼那女贼。 第三十九章 狭路相逢 那女贼说道:“这几日附近有不少人出没,这地方不能多待,今日我们就离开。” 贾琮听这话,却想她离开要带自己去那里,虽然心中疑惑重重,但毕竟保住了性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最担心的就是芷芍,自己几天不见人影,郭志贵和那两个小厮回去,人人都知道自己被贼劫了,芷芍还不知道怎么担心呢。 这几日被那女贼拘在山洞中,不是被困住手脚,就是被打晕过去,没出过山洞一步,都不知道外面是黑天还是白日。 两人走出山洞,天色已微暗,西边爬满红色晚霞,贾琮看这光景,大概是酉时。 如今冬末,白天日短,这个时辰天很快就要黑了。 沿着来时的山道下山,走回到那片小树林中,两人都非常留意周围的动静。 女贼需要遮蔽行踪,自然是要谨慎的;至于贾琮此时遇到人,更是有嘴也说不清,为何会和这隐门余孽相安无事的在一起。 走了几步,贾琮突然止住那女贼的脚步,手指了指前方的雪地。 那女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积雪掩盖的地面上漏出半圈黑色的东西,上面还带着些锋利的锯齿。 贾琮小心走进一看,却是个铁制的捕兽夹,如果不是他仔细,踩了上去一只脚就废了。 那女贼顺口说道:“这附近有不少野物,我们来时就遇到过猎户,应该是他们布的夹子。” 贾琮发现自从在山洞里仔细打量过自己后,这女贼对自己变得温和了许多,不像前几日那么凶悍,动不动就一刀柄砸晕。 他站起身往四周瞄了几眼,小树林中寂寂无声,心中生出些不安,捡了根粗短树枝,扫过些积雪,将捕兽夹裸露的部分掩盖起来。 那女贼见他的动作,也默不作声,等他忙完才一起出发,又走了数十步,快要出林子时,前面一颗树后突然闪出两個身影。 贾琮心中一凉,到底还是遇上事,看这两个人的举止,明显就是冲他们而来。 其中一个黑衣汉子,贾琮在舒云别苑见过,他是周君兴的手下,还曾和镇安府尹勾兑过案情查探结果。 那黑衣汉子冷笑道:“周大人让我等轮流在这些地方查找,本以为大海捞针而已,没想到还有这运气,让我们兄弟拔了头筹。” “这位不是在文会上大出风头的荣国府贾琮贾公子吗。” “如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堂堂国公府的公子,竟然和隐门女贼狼狈为奸。” “勾结隐门余孽,贾家难道想造反不成!” 贾琮脸色铁青,遇上人也就罢了,还偏偏是推事院周君兴的手下,周君兴最会罗织构陷,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还会给贾家带来无妄之灾,他倒不是将贾家看得如何重要,但如今身为贾家子,他与贾家早已是一损皆损, 他对女贼说道:“人家设了套子,把我们当猎物打了。” 那女贼看了他一眼,这话听着微微有些古怪。 没等她多想,就见贾琮转身就跑,心中恼怒鄙夷:没胆子的怂货,读书的,不管大人孩子,都不是好东西。 那黑衣汉子对同伴说道:“快去抓那少年回来,别让他跑了,那可是条大鱼。” 黑衣汉子本不过是江湖草莽,偶然的机会被周君兴网罗,跟了他几年,如何不知对方的心思。 这等武勋豪门沾惹隐门的事,对他家大人来说,就是鲨鱼闻到的血腥,最是和他心意。 自己要是帮他办成了这等事,必会愈发得大人器重。 想到得意处,已拔出长刀,刀光如匹练般向那女贼卷去。 这女贼前几日在雪地上被他背后斩了一刀,虽不致命,可伤的不轻,就几日功夫,伤必定还没好,拿下她倒省了些功夫。 黑衣汉子力大招沉,声势惊人,而女贼擅长小巧腾挪的刺杀功夫,正面砍杀非她所长, 她咬牙挺起双刀挡了一刀,但伤后未愈,气力不比往日,踉跄着退了两步,左肩背一阵钻心的痛,伤口已经撑破。 又强撑着与那黑衣汉子对了几刀,左肩背的衣服已濡湿了一片,身形动作不知不觉凝滞了几分。 黑衣汉子一刀反撩,她死命躲过,脸上的面巾已被一刀划开,刚才如果再慢上一步,整张脸便毁了。 黑衣汉子见贼人的破烂面巾被划开,露出了秀美绝伦的容颜,煞是惊艳,任谁看了这样一张脸都绝不会忘记。 “我在德州见过你,没想到你这漏网之鱼,居然敢到神京杀人!” 那女贼狠狠说道:“吴进荣害了德州隐门三百余口,他死有余辜,周君兴和你这等走狗,迟早也有人来收你们的命!” 黑衣人狞笑:“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已看到女贼后肩背已血红一片,像是旧伤创破,失血不少,已是强弩之末,晾她也逃不出自己手心。 女贼已无力硬拼,只能凭借着林中树木躲闪游动,就要难以支撑之际,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 拼斗中的两人都悚然一惊,女贼是知道贾琮是个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那里抵得过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只当他已遭了毒手。 她心中有些惊慌失措,自从在山洞中看清贾琮的容貌,便想到一桩极大关联的事情,她绝不想贾琮就此出事。 她跑上几步和她黑衣人拉开些距离,便向那惨叫声发出的地方飞奔。 但那黑衣汉子听到惨叫声脸色大变,他却听出那声音是他的兄弟,绝不是那贾家小子发出的。 他怎么都想不通,不过是去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怎么会发出如此惨叫。 而且那人不是他泛泛之词的兄弟,而是他同母的亲兄弟,在德州一起被周君兴招揽,他这兄弟颇有身手,绝不会如此脓包。 等那女贼赶到,看到了眼前难以置信的一幕。 地上躺着那去追贾琮的黑衣人,他踩到了捕兽夹,一只脚掌被死死夹住,一片血肉模糊,古怪的是还头破血流的躺在那里。 而贾琮站在离那黑衣人不远的地方,手中握着一根粗壮的树枝,树枝的一头沾着热血。 第四十章 血腥搏杀 那女贼一下想起来时路上,正是贾琮发现的那个捕兽夹,原来他不是慌不择路逃走,早想好要引那人落入瓮中。 只是这法子实在险了些,居然真让这人踩中了捕兽夹,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这小子还算有些胆量。 贾琮刚才遇到周君兴手下的黑衣汉子,就知道事情已发展的有些失控。 如果让周君兴拿自己作伐,攀扯贾家勾结隐门余孽,那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了。 自己在贾家只是个人人厌弃鄙视的妓生庶子,为了贾府满门的安危,自己会被贾家还不犹豫的舍弃掉。 到时不用周君兴动手,贾赦之流就会想出各种法子致自己于死地。 他现在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要将这两個人灭口,是不可能做到的,但他也不想看着自己万劫不复。 或许自己能引开其中一个,那女贼只对付另外一个,这样可能还有些希望, 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和那女贼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一刻他们的生死利益的相同的。 于是他第一时间想到路上发现的那个捕兽夹。 即使天色昏暗,但地上的白雪还是有些反光,他清晰的记得那个捕兽夹的位置。 当他将步子稍微迈大一些,刚好越过它时,脚下便一软,摔倒在地上。 或许追来那人是个缜密的人,会发现其中蹊跷,并没有上当,而是顺利将他制住。 然后和另一个黑衣汉子合力将女贼拿下,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在这个如梦似幻的红楼世界中,他将被彻底终结。 好在这一刻,命运站在了他这一边,那个追赶他的家伙,见他摔倒在地,还恐惧万状的在地上倒爬着后退。 这个时候,谁又会想到一个半大的孩子,会如此阴险狡诈。 那人走近捕兽夹时,第一步刚巧迈了过去,贾琮的心像是漏掉了一拍,但那人第二步迈出时,却正好踩中了捕兽夹。 就在他脚被重创,条件反射般惨叫,最没有防范的一瞬间,贾琮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时机。 在他故作摔倒时,已在雪地里摸索到根粗短树枝,刚才他就是用这树枝铲雪掩盖捕兽夹,之后并没有将它扔远。 几乎在那个家伙惊慌惨叫同时,那根粗短的树枝就狠狠敲在他脑袋上,树枝上的枝丫甚至戳瞎了那人一只眼睛。 那黑衣汉子见自己兄弟一只脚被捕兽夹打得血肉模糊,满头鲜血,连眼睛都瞎了一只,看得目眦欲裂,狂吼一声便冲了上来。 贾琮对着女贼大喊:“拦住他!” 虽然她和那黑衣汉子一样,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但她心中明白,如果不制住那黑衣人,自己和贾琮都没好下场。 贾琮帮她除去了对方一人,现在要靠她拼命了,于是银牙紧咬,挥舞两把弯刀截住了那黑衣大汉。 贾琮目不转睛的盯着两人拼杀,见女贼虽死命相搏,但在黑衣汉子迅猛招式之下,很快处于下风,不知道能支持多久。 他突然捡起地上的长刀,这是中他暗算那人慌乱中丢下的。 他要活下去,就算是死,也不该死在酷吏的构陷与酷刑之下。 他是重活一世的人,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懂得活下去的美好。 如果有谁要破坏这美好,那他就和谁拼命! 此刻地上那人被周围的动静惊醒,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要抓住袭击的敌人,但神志已有些浑噩。 贾琮那一棒子使出了全身力气,敲得实在不轻。 贾琮望了一眼大汗淋漓,步步后退的女贼,心中发狠,看准那人在空中挥舞的手臂,死命一刀斩去。 利刃切入肉体的顿挫感,差点让贾琮晕眩过去,他用尽心力克制住身体的不适。 受伤的黑衣人一条手臂被这一刀砍断大半,只留下一点皮肉还连着,喷洒的热血溅了一地。 凄厉刺耳惨叫声响起,将林中夜栖的鸟雀惊的漫天飞起。 这一幕被一直对这边留意的黑衣汉子看在眼中,自己兄弟如此受罪,他愤怒的大叫,做梦都没想到这少年竟这么狠毒。 那女贼见黑衣汉子厉声狂吼,显得悲愤之极,招数间竟露出一丝紊乱。 她顾不得贾琮那边发出惨叫的原因,抓住时机,身形如灵猫般揉身而进,在黑衣汉子的腰腹间狠狠划了一刀。 这一刀角度刁钻狠辣,将黑衣汉子腰腹间切开一道口子,鲜血喷涌。 那黑衣汉子被剧痛刺激,大喝一声,势如千钧的向对手劈去,女贼仓促中用左手刀去抵挡,却忘了自己左肩背早已受伤。 那人被伤痛刺激之下,这一刀的力道异常强劲,女贼半边身子如遭雷霆,左手弯刀脱身飞出。 贾琮见那女贼险象环生,当下忍住心中不适,又挥刀将地上的黑衣人另一条手臂也斩下。 那人先前断了一臂,已奄奄一息,但肉体的剧创,依旧让他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 凄厉的叫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中回荡,摧人心魄,像是地狱里传出的鬼魅哀嚎。 与女贼对阵的黑衣汉子,再次目睹这血戾的一幕,被自己兄弟的惨叫刺激到几乎心神崩溃。 这那里是个十多岁少年,简直就是个嗜血恶毒的魔鬼! 这几年他们兄弟跟着周君兴,干下不少大事。 在德州就屠戮了三百余口隐门中人,见多了太多血腥场面,此刻却被人当面将他亲弟肢解般凌辱,相比之下那些场面又算什么。 难道这是报应! 黑衣大汉腰腹间本已受了重伤,又被自己兄弟连番惨状扰动心神,周身空门大开。 那女贼已累的全身冷汗如雨,一条左臂像废了一般垂挂着,但她的神志却从来没有这么清醒。 她眼睛的余光看到,贾琮浑身是血的站在那里,手中的刀也沾满鲜血,并且在不可抑制的发抖,脸色苍白得吓人。 但他的目光却冷静的可怕,刀锋已对准了地上那人的颈部。 她当然知道贾琮为什么这么做,如果不是他接连斩去地上那人手臂,扰乱黑衣人的心神,自己早就死在对方刀下。 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要做到这种程度,需要多大的勇气,要抗拒住多大的恐惧。 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悸动,如母豹一般奋不顾身扑向对手。 那黑衣汉子眼睛死死盯着贾琮举起的刀,那刀锋已对准自己兄弟的颈部,下一刀必定要斩掉头颅。 虽心里清楚自己兄弟活不成了,但他还是无法忍受这一刀砍下,他已被这引而不发的一刀完全镇住了心神。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遇到这两人,还洋洋得意想拿住那贾家子向周君兴邀功。 不然也不会惹上怎么个惊悚的煞星,连自己亲兄弟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此刻他面对迎面劈砍过来的刀锋,有些敷衍的举刀格挡,只想着冲过去结果了那小子,给自己兄弟报仇。 那女贼没等与黑衣人的刀锋相碰,便猛然收刀,脚下鬼魅般的一滑,已避过黑衣人的正面,如陀螺般转到他的侧后方。 黑衣汉子腰腹部受了重伤,本来就转动不便,此刻却正见贾琮引而不发的一刀悍然劈下,心胆俱裂,整个人僵住了一般。 女人用尽全身剩余的力量,一刀向对方肋下的空挡刺出,弯刀贯穿进黑衣汉子体内,直至刀柄。 她甚至没有力气将弯刀拔出,空手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瘫坐在地上。 这场拼斗已耗光了她全部心力,如果不是贾琮,她根本支撑不到现在,要是那黑衣汉子还没死,那她也只能引颈就戮了。 一直等到那黑衣汉子像一段朽木般摔倒在地,她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第四十一章 隐门泓秀 她看到贾琮手上的刀掉在地上,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慌乱的退后几步,像是要尽量离那尸体远一些。 那股子狠辣半点也看不到了,想是刚才为了活命逼着自己去做,事后才知道害怕。 而地上那人头上受了重击,又被贾琮斩掉双臂,此刻也早气绝。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他身边,声音竟透着一丝温柔: “不要害怕,这些人跟着周君兴在德州滥杀无辜,妇孺都不放过,死有余辜,杀了就杀了。 况且不杀他们,带回讯息给周君兴,你一家子都要遭殃。” 贾琮见惯了她凶巴巴的样子,听她语气温和,心中微微有些异样。 “你真的是隐门……的人?”贾琮这几日听多了隐门余孽的说法,差点也把余孽两个字说出来,话到嘴边才咽了回去。 “你想叫余孽,就尽管叫,我们这些人一生都被人叫惯了。”话语中竟有一股凄宛之意。 贾琮听了心中一软,岔开话题:“我叫贾琮,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隐门余孽,你不害怕,知道我的名字可不是好事。”说完又想了想,才说道:“我叫曲泓秀,不许告诉别人。” “那吴进荣与你有仇?” 换了三日前,贾琮绝不会对她问出这话,大概是一起杀了人,或许人一旦有了共同秘密,些许戒备隔阂会不知觉慢慢消散。 那黑衣汉子也没说错,两人最终的确狼狈为奸了,这一场血腥搏杀后,他们之间多了种奇怪的默契。 “那吴进荣的妻弟是德州隐门分舵的要紧人物,上个月到神京办事,不知怎的让吴进荣探知了身份,可能两人是至亲,那人又好酒。 到底是怎么泄露的,就不得而知了,吴进荣为了荣华富贵,竟然去了德州向参军周君兴告密。 他那妻弟当晚就被周君兴抓了,受不住酷刑,把德州隐门的事都招了。 周君兴调集了大批官兵,按图索骥,将德州隐门分舵三百余口全部围杀,我也是侥幸才逃脱,我兄长一家四口都死了! 那吴进荣是个翰林,读书人中也算顶尖的,却一肚子卑鄙无耻,害死了怎么多人!” 曲泓秀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哽咽,贾琮也大概明白,为什么她会冒险潜入舒云别苑去杀人,为什么对读书人不待见。 在舒云别苑中,必是见了自己在读书人里大出风头,还和那吴进荣有来有去说了一通。 或许就因为这样,那时便看自己不顺眼,这几天让自己吃了不少苦头。 “我进城后发现周君兴身边有不少好手贴身护卫,那吴进荣就便利得多,况且德州三百余口被杀,他才是罪魁祸首。” 说完这些,贾琮见她脸色苍白,眉头紧缩,后肩背的衣服已被血渍浸透。 贾琮帮她解开衣服,发现本已愈合大半的伤口被重新撕裂开,伤的比原先还要重几分。 他从自己内衣上撕下干净布条,帮她擦拭伤口血迹,又依着以前的法子,给伤口重新封堵上黑色粘稠的药膏。 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手握弯刀,凝神戒备。 经过这几天相处,还有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她对贾琮已放下了戒心,甚至都习惯了他这般给她敷药。 “刚才动静不小,这里经常有猎户出门,把人引来就不好了,要赶紧离开,尸体也不能就地掩埋,容易被人找到痕迹。” “我们去林子边找一找,这两人必定是骑马来的。” 那女子见他小小年纪,却有这等缜密老练的心思,心中也微微一楞,但想到他刚才惊人的举动,这些末节也就变得理所应当。 两人果然在林子边缘,找到两旁鞍鞒俱全的骏马,废了好大劲,才将两具尸体挪到一匹马上,两人又共骑了另一匹。 此时天色已黑透,两匹马儿在空旷的野地里行进。 其中一匹马上的尸体还在滴血,在沿途雪地上绽开了一朵朵血花,等到尸体血渍凝固,雪花纷纷,将这些痕迹无声掩盖掉。 贾琮背后挨着一片温软,鼻中闻着阵阵芬馥的幽香,想是曲泓秀身上的香气,马蹄滴答,整個世界似乎沉入一片怡人的寂静中。 想到原本如兵贼般对峙防范的两人,如今却有些亲昵的同乘一骑,两辈子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古怪的事。 还好有了两匹马,不然以曲红秀的伤势,绝对走不出多远。 两人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在一处避风的山坳中找到一处废弃的野庙。 贾琮在野庙的附近找了一处泥土松软的地方,用黑衣汉子留下的长刀,挖出深坑将两具尸体埋了,才大松了一口气。 也是万幸,在那种情况下,自己和曲泓秀竟将那两人都杀了,要是让他们活着回去。 让黑衣汉子那番活说了出去,以朝堂和圣上对隐门的忌惮如仇,自己只怕就成了导火索,事情会生发出太多不可测的后果。 谁又能说得准,红楼中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的结局,会不会提前降临,家中那些对自己颇有善意的姊妹,又是怎么个下场。 回到庙中,曲泓秀已燃起一堆篝火,火光映照下,将她的脸庞映得格外娇艳。 略有些清瘦的瓜子脸,肤色皓白如玉,柳眉淡扫,眸盈秋水,琼鼻俏挺,唇似丹朱。 贾琮虽在贾府中见多了美貌女子,但还是着实被她惊艳到了。 这半天的时间,两人经过一番生死搏杀,又一路跋涉,搬埋尸体,耗尽心力体力,曲泓秀的伤势更是加重。 两人一坐到火堆旁,被热力一烘,浑身便生出无穷倦意,这野庙地处荒僻,晾也无人能找到,心里松了,都很快都沉沉睡去。 虽有曲泓秀这样让人忌惮的隐门中人在身边,说来奇怪,贾琮这一夜还是睡的深沉,一直大天亮才醒来。 突然感到身边的曲泓秀,呼吸有些灼热,一张俏脸红扑扑的,神志也有些迷离,他大着胆子摸了一下她额头,发现滚烫的。 本来他想一早就赶回城,经过昨天一夜,他相信曲泓秀一定不会阻止他,他好几天音讯全无,探春迎春这些姊妹必定担心。 他最不放心的是芷芍,那日将她一个人留在城西的小院中,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第四十二章 刁奴逞凶 可没想到这个时候曲泓秀居然发了高烧,贾琮推了推她:“你在发烧,可能伤口发炎,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曲泓秀有些吃力的睁开眼:“何为发炎?” 贾琮解释道:“就是伤口腐败化脓。” 曲泓秀无力点了点头,贾琮帮着她把左肩的衣服褪下一半,见那道刀伤并没有红肿化脓,不禁松了口气,看来那黑色伤药很是管用。 这个年代没有抗生素,要伤口发炎化脓,能不能活就只能看老天爷了。 曲泓秀说道:“不用担心,不是刀伤后的热病,是昨天脱了力,又骑马吹了半夜的风,受了些风寒。” 她这个样子,贾琮自然不好一走了之。 他将庙中供桌上铁香炉拿下,又找了附近没结冰的小溪,将香炉洗干净,在庙中烧起热水。 又拿了积雪给曲泓秀敷在额头,还拿积雪不断地搓她的手心和脚心。 这几天曲泓秀都是解衣让贾琮敷药,虽说是万不得已,也是很私隐的举动。 昨晚那场生死搏命的患难,贾琮为了帮她扰乱对手心神,脸色惨白手举长刀劈砍的样子,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虽然有些可怕,但那决绝无前的模样,却刀刻斧凿般烙在她心底,一個看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却在生死关口成了她最大的依仗。 她从小长在隐门,自懂事以来就活在亡命躲藏中,见多生死拼杀,冷血残酷。 吴进荣告密,周君兴发难,夺走了她在世间最后的几个亲人。 所以她抱着必死之心,潜入舒云别苑刺杀吴进荣,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本就是悲伤而残忍的。 没想到却意外遇到贾琮,更没想到短短几天,又发生怎么多变故。 就像封闭的黑暗中,突然漏进了一丝温和的光。 如今她像是一块僵硬寒彻的冰,被心中萌生某些古怪东西渐渐融化。 在贾琮面前,她的诸多心防不知不觉都散了,就像刚才贾琮要看她的伤口,她居然也不觉突兀,甚至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其中异样。 虽然她是江湖儿女,不像豪门千金那边拘谨,但女儿家的脚却是最私隐的所在,一生中几乎都不会被人碰到。 如今被贾琮捏在手中又搓又擦,心都酥软了,一脸薄怒的缩回了脚,不管贾琮如何解释她都不理。 好在用冰敷额头和掌心也能起到不错的物理降温作用,贾琮也就不再坚持。 又让曲泓秀定时喝烧开的热水,及时补充水分,这样折腾了一天,体温居然就降了下来,想是她习武之人,本来根底就壮的缘故。 …… 贾琮被劫已过去四天,镇安府张守安接到工部员外郎贾政帖子,不敢怠慢,派了不少衙役在西城郊外寻找。 贾政官职虽不高,但贾家身为四王八公中一员,来头可实在不小,而且贾琮是参加楠溪文会,返回中途被贼劫走的。 消息传开,镇安府来了不少不寻常的人物,都是要打听贾琮失踪的消息。 首先是嘉顺亲王特地派了侍卫统领刘湘勇来,并说镇安府如发现贾琮踪迹,调配人手不足,可随时知会他,他会尽力协助。 还有个握正一教张天师门帖的小道士上门,将贾琮失踪的事问了个清楚,让镇安府找到人,就到城东玄天观知会。 天下道教魁首张天师,贵比王侯的人物,自然是有这个排场的。 可是连礼部都来了个正六品的主事来打听这事,就让张守安有些迷糊了,一个贾家子失踪,和堂堂礼部又有什么关系。 一打听,如今礼部司空是文宗柳衍修的老下属,这主事是得了上官吩咐来打听消息的。 昨天连推书院周君兴都派人来过问此事。 这就让张守安有些悚然而惊了,这叫贾琮的贾家子,怎么会有怎么大的来头,居然惊动了神京城内这么多大人物来过问。 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更不敢怠慢,将镇安府能调动的人马,都派出去找人,连街面上巡逻的白役都抽调了不少。 但最终都一无所获,这些各方大佬又每日打发人来问,愁得他胡须揪断了许多。 …… 贾琮被劫一直杳无音信,贾家如贾政、探春、迎春、黛玉等人,本还抱着些侥幸,到最后几乎都绝望了。 而贾赦和邢夫人等了几天没消息,就断定那孽庶回不来了,贾赦心中也泛起过几分愁绪,但和小老婆几杯酒下肚,也就淡忘了。 酒醒后就和邢夫人说,这屋里也缺个伶俐人伺候,如今贾琮屋里的芷芍闲着,早点打发了过来,一个丫鬟难道还当副小姐白养着。 邢夫人听了虽恶心,但也不敢和这老色胚对着干,到头来自己吃亏,左右拉到屋里的女人还少吗,也不多这一个。 但这事她可不会亲自去办,上次她去游说过芷芍一次,事情没成,脸上也没意思。 即是那孽庶的丫鬟,自然也比别的丫鬟低贱些,不值得自己再出手,只要那王善保家的去鼓捣。 那王善保知道大老爷对芷芍动心,还在邢夫人之前,早知道必有今天这一遭。 如今得了邢夫人的令,愈发师出有名,只要说动了芷芍,既遂了老爷的意,又办妥了太太的事,两边讨好,自有她的好处。 这两日她屁颠的去了廪库房两次,每次都见芷芍痴傻傻的,只低头清洁房间里家具,才没几天时间人都瘦脱了形。 王善保家的巧嘴说了一通好话,芷芍芷芍冷冷的,也不回一句话,只当对方是空气。 王善保家的心中虽怒,但也忍住不说硬话,这死丫头就要进老爷的房,要是讨了老爷欢心,说不定就要升级做姨娘。 那可就到了她头上去了,再则她比太太年轻貌美,要是受了老爷的宠,那就越发了不得了。 她一辈子泡在后宅,这些眼力劲还是有的,本想慢慢磨上几次,黄毛丫头见过多少世面,总能怂得她心动。 没成想这天在院子里遇到贾赦吃酒回来,贾赦知道邢夫人将那事交给了王善保家的去办。 便问她事情妥当了没有,王善保家自然支支吾吾,被酒后的贾赦骂了一通,路过的婆子丫鬟都听见,王善保家的老脸丢了大半。 于是被激起满肚子怨怼,带了两个婆子,又去了一趟廪库房,这会子也不想再灌温吞水了,她还不信就拿不住一个贱丫头。 第四十三章 落霞桥头 芷芍看到王善保家又来,眉头一皱,也不想搭理她,自顾整理贾琮写的那些宣纸。 自从贾琮出了事,她心枯了大半,只是苦熬着等他回来,平时只在屋里找事做打发时间。 以往见到王善保家还会应酬两句,因为东路院许多事情都掌在这婆子手中,不想三爷吃亏,表面上还要和她过得去。 但贾琮出事久久未归,把芷芍心中那些忌惮都冲淡了,也没了往日的几分机敏。 王善保家见了她这样子,心中怒火就点上了。 再加上新被大老爷一顿臭骂,几辈子老脸揭了一半,打定主意今天要做上一场,非让这贱丫头对自己服帖不可。 “大老爷发了话,让你今天就收拾收拾去上房做事,你也不要在这屋里折腾了,左右以后也空了。” 芷芍心里一惊,调拨一个丫鬟,还用大老爷亲自开口,左右就是上次邢夫人说的那事,世上居然有这样的老子。 自己儿子生死不知,就惦记上儿子屋里的丫鬟,心中恶心至极,三爷不见了,这地儿竟一刻也不能呆了。 王善保家的见芷芍还楞着不动,便对带来的两婆子说道:“你们帮她归置,乘早把人带走,了了一件事。” 芷芍往后退了几步:“我不能走,我等三爷回来,他来了还要人服侍。” 王善保家的老脸一拉,吐沫横飞的叫嚣:“少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这都几天了,连个鬼影都不见,你那丧气的主子回不来了!” 芷芍听了这话,脸色一白,浑身像筛子一般颤抖。 贾琮出事,她煎熬了这么多天,本就到了崩溃的边缘,如今更像是心中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一般。 因被芷芍顶了一句,王善保家的也被激起了性子,往日贾琮还在,多少还有些尺度,因为知道贾琮最近得了二老爷赏识。 如今人都不在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带来的两个婆子都是他的心腹,说话便没了顾忌,只要把这贱丫头唬住就是。 “你这死丫头迷了心,是不是见伱那短命的主子长得像她下贱的娘,动了春心,想将来跟了做小,我劝你早死了这份心。 不要说他死了,就算他没死,就这种妓子生过歪货,在这大宅门门里,也就是受罪遭贱的命,还不如现在早死早超生……。” 芷芍被气得话音颤抖,俏丽的双眸中映出从没有过的愤怒:“你住口,不准你这么咒三爷!” 王善保家的见她还敢顶嘴,气焰愈发嚣张,步步逼了上来,手指头都快戳到芷芍脸上。 “我咒他又怎样,左右都是個死鬼了,大太太已给他预备了,琏二爷刚打发小厮到寿材铺给他挑板子……” 王善保家的正恶毒的说着起劲,突然听芷芍凄厉的惨叫了一声,将她吓了一哆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芷芍已哭喊着推了她一把,力气竟大得出奇,王善保家的退了几步都没止住势,一头就撞在书案的尖角上。 这张书案是芷芍和贾琮从杂物房里淘的,案角都是残破的,生了许多参差不齐的木茬子,王善保家的刚好就撞在上面。 站在门口的两婆子,只听见芷芍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听到一声嘭的闷响。 冲进屋里一瞧,就见芷芍脸色苍白,双眼无神的站在那里,而王善保家满脸是血的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死活。 两个婆子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望着这个往常俏丽乖巧的丫鬟,今儿却像是厉鬼附体般可怕。 她们眼睁睁的看着芷芍失魂落魄的冲出了房门,根本不敢伸手去拉扯。 “不好了,杀人啦……!” 惊恐的叫声在廪库院里响起,这两婆子也不敢去碰满脸是血的王善保家的,跌跌撞撞跑去和贾赦、邢夫人报信。 这边贾赦得了消息,也顾不得王善保家的死活,只吩咐小厮和婆子追去把芷芍抓回来。 一时之间,东路院鸡飞狗跳,四处人影乱窜,灯影摇动。 郭志贵正赶着马车路过东院院的黑油大门口,就看见门中冲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看着竟有几分眼熟。 没一会儿,又见黑油大门里涌出许多小厮婆子,各自打着灯笼,还有拿着绳索的,急匆匆向方才那人影追去。 郭志贵抓住一个认识的小厮问道:“这都怎么了,又是闹那一出啊。” “琮三爷房里的芷芍,把王善保家的杀了,人也跑了,大老爷让我们把人给抓回来呢。” 郭志贵一下就听呆了,芷芍那个样子怎么会杀人呢,他常听自己老娘说三爷最疼芷芍,不行,我得跟去看看。 芷芍浑浑噩噩的一路急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只听见前方水声滚滚,那是横穿神京东城的鎏阳河。 这河水面宽敞,湍流密布,连着南下的大运河,东向的支流据说能一直汇入大海,是神京城通外面的重要水道。 一道贯虹般的石桥横跨河面,这座落霞桥是神京城里最长的一座石拱桥。 芷芍踉踉跄跄的沿着桥阶往上跑,后面一帮东路院的小厮婆子也追到了桥底下。 七八盏气死风灯的光亮乱晃,像是一片催命的鬼火。 郭志贵看着芷芍跑到了桥中央就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桥下翻滚的河山,夜风将她身上衣裙吹的飘飘欲飞。 郭志贵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那些小厮和婆子急匆匆往桥上赶,不把人抓回去,大老爷还不知道怎么给吃挂落。 芷芍望着桥下那些赶来的人影,还有一片胡乱晃动的灯光,只觉脑中一阵阵晕眩。 “不要说他死了,就算他没死,就这种妓子生过歪货,在这大宅门里,也就是受罪遭贱的命,不如现在早死早超生……。” “……左右都是个死鬼,大太太已给他预备了,……打发小厮到寿材铺给他挑板子……。” 王善保家的那些恶毒的话语,在她耳边来回的响着。 她惨然一笑:三爷没了,我干嘛还要留在那院子里给人作践! 郭志贵眼睁睁的看着芷芍抬脚跨过了桥栏,然后身影如流星般坠入河中。 等他冲上桥中央时,向着桥下大声呼喊,可又顶什么用。 那些小厮婆子的灯笼一起往桥下照去,只见水面上浮着一团如云般的秀发,一股暗流卷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伙人像没头苍蝇一般在河边一通找,但刚巧遇上涨潮的时间,鎏阳河的水流比别个时辰更湍急些,那里能找得到。 消息传回了东路院,贾赦和邢夫人都慌了神。 原本死个丫鬟不算什么,可这丫鬟真真是给逼死的,老太太一向要体面,重门风,传到她耳朵里可不得了。 两夫妇让院子里的人都闭严实了嘴,又连夜让管家小厮去下游再找,忙活的天微亮,到底还是没结果。 第四十四章 贾琮回府 神京西城宏德门。 高大的城墙在微熙晨光中耸立,等到了时辰,几个慵懒的兵丁合力推开沉重的城门,许多早等在城外的小民便一拥而入,人群中夹杂着个穿粗麻衣裳的俊秀少年。 曲泓秀伤后受了风寒,贾琮又在那野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急着要赶回城里。 曲泓秀将一匹马去了鞍鞒等有标识的物件,然后找了城外一户农家,换了两身粗布衣裳,把贾琮溅满鲜血的旧袍换掉。 她牵着马,远远的望着贾琮走向城门,还看到他不住的回头看她,一直到身影的消失在城门洞里。 贾琮望着神京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雀跃充斥身心,快步向东城宁荣街的方向赶去。 …… 一大早,贾母在丫鬟们服侍下洗漱过,进一碗碧梗米熬的热粥,正好贾政和王夫人过来请安。 正说着话,就听外头有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在低声嘀咕。 隐约有丫鬟、跳河等吓人的字眼,贾母听得不爽利,让鸳鸯把人叫进来问话。 没一会儿鸳鸯带进個小丫鬟,名叫小秋,是贾母这边打扫院子的三等丫头,和探春房里的小婵,都是府里夏婆子的外孙女。 昨晚是夏婆子的生儿,鸳鸯就放了她回家给外婆庆生,今天一大早才回来。 贾母问道:“你刚才在外面说什么丫鬟、跳河的话,那个让你在这里胡说的。” 那小秋缩着脖子,喏喏的不敢说话。 一旁的鸳鸯说道:“老太太问你话呢,赶紧说,不能有半句隐瞒,不然叫你外婆接你家去,再也不能进来。” 那小秋才多大年纪,被鸳鸯一唬,那里还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 “昨儿我回家给我外婆过生儿,到了夜里就有人告诉我外婆,说琮三爷房里的芷芍姐姐,昨天晚上跳了鎏阳河死了。” 贾母脸色大惊,一旁的贾政、王夫人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旁边鸳鸯等丫鬟因物伤其类,更是吓的脸色苍白。 贾府一向都算宽待下人,贾母又是好体面的人,家里极少发生这等事情。 贾母严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去跳河寻短见,快说,有半句假话仔细你的皮!” 小秋忙说道:“他们都说因芷芍姐姐长的好,大老爷早看上了他,想纳她入房,可一直也没成。 这几天琮三爷出了事,都说已经死了,大老爷就让王善保家的逼芷芍姐姐去伺候,芷芍姐姐不愿意,然后就跳了河。” “啪”的一声,盛着碧梗米热粥的玉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贾母气得发抖:“这个孽障做得好丑事!” …… 荣庆堂中,贾母指着贾赦骂,一旁的贾政和王夫人神色有些尴尬,但又不好走开,撂下老太太一个人,反而更着了痕迹。 “伱这个孽障,你要女人,千八百的银子买就是了,偏偏盯上自己儿子的丫鬟。 看上也就罢了,如今你儿子生死还不知呢,你偏要踩着火眼子惹事,先把他的丫鬟给逼死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传了出去,叫人听了,我贾家成什么样子了,你也是大家公子出身,怎么就做得出这等丑事。 我知道你平时觉得我偏着你兄弟,可你自己又做过几件体面事出来。 胡子都白了的人,不好好做官就罢了,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如今还惹出这等窝心脚的事。” 贾母怒视儿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贾政倒是没什么表示,王夫人看似低眉黏着念珠,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这大伯还袭着祖宗爵位呢,竟做出这等事,凭白带坏门风,要是让小辈学了样去,可怎么了得,我的宝玉将来可决不能这等荒唐。 贾赦涨红了脸,说道:“琮哥儿是回不来了,儿子想总不能白养着一个丫头。 只是想打发她做点事情,没曾想就去跳河,都是那孽障邪性,连身边的丫鬟都怎么不省心……。” 这头贾赦话音还没落,突然外头婆子急匆匆跑进来,嚷道:“老太太,东路院那边传来消息,琮三爷回府了!” 堂中众人都大吃一惊。 贾母目瞪口呆。 贾政先是一愣,继而喜形于色。 王夫人也惊得张了嘴,这琮哥儿这么多天杳无音信,都说人没了,又突然从天而降,他怎么尽出这些唬人的事。 贾赦说了半句话就被憋在嗓子眼,差点没闭过气去,心想这孽障好硬的命数,被贼人劫了怎么多天,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突然又想到昨天芷芍挑了河,今天那孽畜人就回来了,这该怎么收场,想到这些一张脸羞恼的像熟透的磐蟹。 贾母急忙问道:“都说被贼劫了,人回来可都是好的?” 那报信的婆子道:“禀老太太,琮三爷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没半点损伤。” 贾母松了口气:“那就好,走迷了几日,总算回来,你传他过来,我要问话。” 那婆子脸色一僵:“正要回禀老太太,琮三爷回来就听说他的丫鬟芷芍跳河,连口水都没喝,就跑鎏阳河去找了。” 王夫人这时说了一句:“那孩子也是傻,他那丫鬟昨晚投的河,今天再去找,如何还能找到。” 王夫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这一刀却补得很准。 贾母脸色难看,瞪着贾赦说道:“都是你做的好事,我看你怎么收场。” …… 探春房里的小婵也是夏婆子的外孙女,昨天她和小秋一起给外婆庆生,自然也知道了芷芍跳河的事。 探春听了也难过的流泪,琮三哥还下落不明,连个贴身丫鬟都被逼死了。 突然就见侍书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姑娘,琮三爷回府啦,琮三爷回府啦。” 探春惊喜交加:“果真回来,你听谁说的。” “满府都在传了,一大早他就到了东路院,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会子老太太那边也必定知道了。” 探春满脸喜气的合什念叨:“真是阿弥陀佛,可总算安然回来了,我去叫二姐,一起去看看琮三哥。” 侍书说道:“这会子过去,姑娘怕是见不到三爷。” “为何?” “三爷一回来,就听说他的丫头芷芍跳河,立马就去了鎏阳河去找。” 探春心中黯然,芷芍定是早就没了,那里还找的回来,琮三哥这么在乎她,对那边大老爷和大太太怨怼更深了,以后可怎么过。 第四十五章 写不得字 贾琮自回到贾府,连着三天都没在府中呆过,每天都在鎏阳河两岸发疯似的寻找。 他听郭志贵说,芷芍跳河的时候,正遇到涨潮,水流比平时湍急,那时河面行船少,停靠过夜的船便有许多。 他便心中侥幸,希望芷芍能被沿途的船家给救了。 但凡能见到的两岸船户,他都仔细问过。 又去了河南边的码头,凡是停靠的船帮、民船、官船、渔船都被他问了遍。 如此疯找了三天,都是一无所获。 他回到贾府也过去了三天,不要说探春迎春等姐妹没见到他,连贾母要问话,都不见他人影。 只是这几天他发狂似的找人,贾府中几乎人人都知道了,没想到琮三爷居然这么在意他那个丫鬟。 探春迎春这些人心中更添忧虑,只觉得这么下去,琮三哥怕是要把自己逼疯。 贾母等人见多了事,心里也开始有些担心。 找了整整三天,贾琮像是终于死心,便呆在廪库房闭门不出。 探春和迎春去看贾琮,见他穿一身奇怪的粗布衣裳,头发蓬松,脸色灰败,只坐在书案前发呆。 手里不断揉搓着一对银花绞丝手镯,探春知道府上的小姐都带金器,只有小丫鬟才会带这种银手镯。 想来这银手镯必定是丫鬟芷芍的东西。 贾琮缓缓说道:“这是我过年时买了送给芷芍的,她当成宝,生怕污损到,做事的时候都要摘下。” 探春和迎春听了,心中都不免有些惨然。 这几日贾琮在鎏阳河两岸疯狂寻找芷芍下落,心中也如油烹火烤般的煎熬。 一直以来他困于这世道的宗法礼教,妥协忍让,徐徐图之,而自身始终孱懦无凭,才有今日之祸,连一个丫鬟都护不住。 内心有无数恨意、懊悔、歉疚在纠缠搏杀,让他的心变得一点点刚硬和冷厉。 突然外头有小厮来找,说是老爷在上房待客,那些客人听闻琮三爷在楠溪文会上显名,都想相见,还想向三爷求些墨宝。 老爷让三爷或有现成的,或现在写了带去。 这话不要说贾琮,探春听了都脸色一冷,这大老爷刚逼死儿子的丫鬟,如今又让这儿子给他写字撑场面,也是做得出来。 迎春虽不说话,但脸上也露出少见的不豫。 他们并不知贾赦身边常有些落魄武勋和不得志的小官围绕,在这些人眼中,贾赦身为公国府的袭爵人,贾家又有几代国公的人脉余荫。 在他们眼中这些都是极稀罕的宝藏,他们自家不是很得意,自然要和这权贵人物多勾兑交往。 所以日常他们聚在贾赦身边,爱做些奉承抬举贾赦的举动。 讨了贾赦的欢心,才能从贾家多沾惹些好处,让自家得以生发进益。 前几天楠溪文会上的轶事,早已在神京盛传,这些人知道那位在文会上声名鹊起的少年,就是贾赦的庶子。 他们有的不知道贾琮的根底,或有知道的也有意略过,怎么都是贾赦的儿子,岂有不拿出来奉承吹捧贾赦的。 贾赦听他们吹捧那孽庶,心中也是不自在的,但脸上也不好显出来,总之家丑不可外扬。 这些人既然喜欢那孽庶写的字,左右让他写一些来送人就是,也好全了自己在这些人面前的脸面。 贾琮看了眼那个有些不耐烦的小厮。 这小厮既跟着贾赦做事,自然知道贾赦最厌弃这位琮三爷,所以他也不怎么把贾琮放在眼里,只是面上尽量不显出来罢了。 贾琮冷冷说道:“我平日写字,都是芷芍给我研墨铺纸,如今她没了,从今以后,我在东路院不会再写字,自然也没有字可送人。” 说着抓起笔筒里的毛笔,一把扔在火盆里,顷刻间盆中涌起火焰,就将那些毛笔烧成焦炭。 这般刚硬的话语和做派,不禁那小厮听呆了,看傻了,连探春和迎春都楞了。 探春眼神中都是震惊,琮三哥以往做事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今天这是怎么了,言语行为如此尖利,这是要让大老爷下不了台的。 到底是让芷芍的死给激到了,不然怎么会做这等事。 那小厮惊得长大了嘴,却不知怎么接口,贾琮瞥了他一眼:“快去,就这么回大老爷。” “琮三爷,这么去回,大老爷可是不依。”那小厮不死心,咽了口吐沫,又问了一句。 贾琮冷冷看着他:“就这一句话,去不去回在你,没人逼你。” 那小厮打了個寒颤,只觉贾琮的眼神中带这股冰冷戾气,就像拿刀子要斩自己脖子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这还是那个琮三爷吗。 他不敢多待,急惶惶的跑去和贾赦回话。 迎春焦急的说道:“琮弟,你这是气昏了头吗,让他怎么去回话,大老爷岂能放过你,这可怎么好呢!” 贾琮淡然说道:“我也是个男儿,出身低贱,亲长厌弃,在这东路院里过得还不如个奴才,连一个丫头都护不住,过得甚是无趣。 大老爷不放过我,那就不放过我吧,父为子纲,他要是生气打杀了我,倒是省事,省得我活的怎么辛苦。” 这话听的探春心里一阵阵发寒,琮三哥心里怕是一直憋着气,如今再也不想继续咽下去了。 迎春听了更是手足无措,在一旁满脸是泪的抽泣。 贾琮又对探春和迎春说道:“劳烦二姐姐和三妹妹来看我,你们待我的好,贾琮一辈子都记心里。” 探春见他虽带着微笑,但眼中却蕴着股说不清的寒气,心中虽非常担忧,却拉着迎春离开。 她心里已经想好,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能赶紧回去,叫老爷太太,或者老太太出面解围。 临走时探春一双明眸还是关切的望着他,贾琮只微笑的对她颔首,让她放心。 探春拉着迎春出门后,到底还是不放心,叫过侍书耳语了几句,才和迎春离开。 …… 东路院正厅内,贾赦正和一帮子人觥筹交错。 酒过三旬,他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又得一桌子人吹捧讨好,酒气奔流,正是好不畅意。 正在得趣,那去给贾琮传话的小厮,有些躲闪的迈进了厅门,想到贾琮那话的冷厉,有些不敢开口去传。 况且大老爷还有客人,在这把琮三爷的话说了,丢了大老爷面子,还没去收拾琮三爷,自己要先吃一顿窝心脚。 正当那小厮心中踌躇犹豫,贾赦却先看到了他,此刻酒喝的得意,越发有些恣意狂诞起来。 “让你去叫那畜生,怎么就伱一个人过来,他人呢。” 第四十六章 贾赦鞭挞 席上其他人都有些古怪,他那儿子可是个有能为的,怎么动不动叫畜生。 那小厮战战兢兢的说道:“琮三爷没来,就让我带了句话给大老爷。” 贾赦怒气上涌:“我让他来,他居然敢不来,真是反了天了,他又让你带句什么话?” 那小厮看了一桌的人,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贾赦大怒,举起酒壶就扔了过去:“你这挺死尸的玩意,磨叽什么,还不快说。” 那小厮慌忙嚷道:“三爷说他那丫鬟死了,从今后在东路院再也不写字,也没有字送人,还烧了毛笔,只让我把这话告诉老爷。” 贾赦听了这话暴跳如雷,酒气上涌,也不顾一桌子人,上来就把酒桌给掀翻。 这畜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恶劣,竟敢说这等冷话,打量他老子不敢打死他吗,暴怒之下叫了几个小厮,找了根马鞭就往廪库院去。 …… 探春和迎春回了西府,又让迎春先回房,她一个人去了荣庆堂,她打算把事和贾母去说,让老太太出面解围会更顺当。 之所以没让迎春一起去,不过是老子和儿子闹起来,本来就是不好启齿的事,两姐妹一起出面,未免让贾母生疑。 再说迎春性子木讷,也不大会说话,还不如自己一個人去便利。 只是到了荣庆堂却傻了眼,只见荣庆堂中群雌粥粥,竟坐满了人。 听掀帘笼的小丫鬟说了几句,才知道今天贾家在京几房的主妇小姐过来串门子。 这些房头虽然没有宁荣两府富贵,但都是未出五服的亲眷,平时也多赖宁荣两府关照,更好生发度日。 而贾母是宁荣两府辈分最高的老封君,过了十五,贾母空闲时间多了,这些同族妯娌自然都会过来拜望联络。 这会子只有王夫人作陪,家中未出阁的姑娘都没在,贾母见探春突然过来,连忙叫她过来见人。 除了黛玉外,还有如今在凤藻宫做女史的大孙女,贾母最看重的就是这三丫头,喜欢她知书达理,机智爽利,很有些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在座这些当家媳妇都是人精,那里看不出贾母的喜好,都拉着探春说话,这个说长得俊,那个说生的好。 探春当着这些妇人又不好说贾琮的事,想着那小厮传话回去,大老爷说不定已经发作,琮三哥说不定已遭了殃,额头急出一层细汗。 就这样竟被蘑菇了一盏茶的功夫,正有些心急如焚,见门口帘笼掀开一角,露出侍书的脸,那脸色有些煞白。 探春和迎春离开东路院时不放心,特地嘱咐侍书守在那边看动静,如今见侍书这等脸色回来,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也顾不得贾母起疑心,只说自己有些不舒服,贾母素来知道这孙女的气量心智,看出其中必有些缘故,但是当着外人也不好问。 探春却明白,有这么多族亲在场,决不能说东路院的事,不然真不可收拾了,反而害了琮三哥。 她有些慌张的出了荣庆堂,侍书已候在门口,见了她就说道:“姑娘,事情不好了,你走后没多久,大老爷就带了小厮去了禀库院。 说琮三爷忤逆,叫小厮摁在春凳上就用马鞭子抽,我不敢多看,就跑回来报信了。” 探春听得脸色苍白,侍书从东路院跑过来也有些路,琮三哥定是被打了许久,再不去救要出人命了。 她和侍书急匆匆往荣禧堂跑,问了门口的小丫鬟才知道老爷在梦坡斋书房。 贾政在日常在书房读书时,喜欢图个清静,都不让丫鬟小厮打扰,府上的人都知道这习惯。 因此梦坡斋书房中还像往日这般清静闲趣,突然书房的门咣当被推开,事先也没敲门通报。 贾政竖起眉头正想发作,以为是那个冒失的丫鬟小厮,却见探春气息不稳,脸色俏红的站在那里。 “老爷,你快去救救琮三哥吧,东路院那边,大老爷正用马鞭子打他呢,再晚了就要打出人命了。” 贾政见探春眼泪汪汪的说着,脸上大惊失色,好端端的怎么又闹这么凶,琮哥儿才多大,用马鞭子打还了得。 …… 禀库院中,贾琮见贾赦带着小厮气势汹汹而来,一点也不觉意外。 他刚才本来就是要用言语激怒贾赦。 芷芍被逼投河自尽,让他内心受到极大冲击,让他明白往日的委曲求全、徐徐图之等想法的谬误。 走一步想十步,这世上没有这等完全妥当缜密的事,要真等到万事俱备,在这之前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甚至性命。 想好去做就是,有一才会有二,有二才有化生更多的可能。 他不想再被压制在这东路院难以喘息。 他需要更大的可能、更多的机遇来立足于这世界。 他不能让芷芍就这样白白丢了性命。 他必须尽快脱离这卑劣而让人窒息的东路院。 才有余力将这些账好好算一算。 既然寻常办法无法破解,那就放手做上一场。 就像他在小树林中,为了让自己和曲泓秀活命,不惜一刀刀斩去活人的手臂。 他就要用一次刚硬的对峙,让自己和东路院作一次彻底的割裂。 马鞭子一下接一下的抽在贾琮背上,裂骨的剧痛让他浑身颤抖,但是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脑海中浮现芷芍俏美可爱的模样,心中刀剜一般隐隐作痛。 些许皮肉之苦竟都不觉得了,像是被麻痹了一般,神志开始有些模糊。 贾赦恶抽了数十鞭,就等着看他哭喊求饶,定要压服了这畜生。 却见他眼神冷淡,一声不吭,甚至也不挣扎,像个死人一般任由自己鞭挞。 心中竟有些慌了。 贾琮知道探春回去必然会找人来解围,只要自己硬扛过时间,那马鞭子一时抽不死人,最多皮肉之苦,他已经豁了出去。 后面赶来的酒客们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他们见贾琮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背上衣服碎裂,全被鲜血染红。 都是他们拿贾琮来奉承贾赦,才惹出眼前的事,要是把人打死了,岂不是他们的罪过。 贾家到时候追究起来,那可是不妙。 众人忙着去劝阻贾赦,但贾琮闷声不响的挨打,连一句道饶的话都不说,让贾赦很下不了台,也不听劝还要继续鞭挞。 众人正拉扯时,门口有人叫道:“大兄快住手,何至于此啊,琮哥儿还是个孩子,要是打坏了事,可怎么了得。” 第四十八章 不能死这里 贾赦见自己兄弟贾政一头汗的站门口,像是刚才匆忙赶过来的。 贾赦心中嘀咕,怎么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西府。 自己兄弟都得了讯息,岂不是老太太也知道了,这一下连酒都惊醒了一半。 前儿刚死了丫鬟,被老太太臭骂了一场,今天又被这畜生闹出一场事,老太太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呢。 贾政见贾琮背上皮开肉绽,衣服碎裂,鲜血把破衣都染红了,人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心里倒吸口冷气,大兄怎么也下得去手。 探春满眼是泪的跑上去,轻轻推了推贾琮:“琮三哥,你醒一醒。” 贾琮吃力的转过头,探春见他脸如白蜡,痛得满头是汗,难过的哭了出来。 贾琮虚弱的说道:“三妹妹不要难过,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只是要找个干净的地方放我,不能死在这里。” 贾赦一听又暴跳如雷:“好个畜生,还要嘴硬,当我打不死你吗!”说着举起鞭子又要去抽,被众人急忙拦住。 贾政听了这话,心中恻然,大兄惯常打骂琮哥儿,又逼得他身边丫鬟跳河,如今又闹这等血淋淋的,这父子怕是难了了。 这时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却是邢夫人、凤姐儿和贾琏,后面还带着几個丫鬟小厮。 王熙凤虽管不到东路院,但她在西府管家,手底下心腹丫鬟婆子众多,耳目最是灵通,况且她对东路院的事又格外留心。 这边发生了这等轰番连天的事,她岂能不听到风声的,又听外头丫鬟说二老爷和三小姐都过去了。 那老太太必定也会知道,她要是再装作不知,就有些不像了,于是拉上不情不愿的贾琏便赶过来露个脸。 见到春凳上被打得血淋漓的贾琮,王熙凤也倒吸了口凉气,大老爷也太狠,竟下这么毒的手。 贾政看了眼鄙旮狭小的禀库房,原来也听说过贾琮在这种地方长大,如今见了竟比想象中还不堪,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对王熙凤说道:“如今琮哥儿身边也没服侍的人,先把人抬到西府,安排着人照看,也方便郎中治伤。” 贾赦一听这话,便愤愤的拂袖而去,也不管贾琮死活。 贾政见自己大兄这样,也红了红脸。 其实人家老子还在,本来这话不该贾政说的。 但他见了今天这阵仗,再留贾琮在这里,怕是要把小命都折了,只好做一回恶客。 后面的邢夫人也是一脸不服气,她就巴不得没这孽庶,但这样被人抬走,场面太不好看,脸上满是懊恼刻毒的神情。 王熙凤只当没看见,吩咐丫鬟婆子将人移走。 几个婆子要去扶起贾琮,王熙凤上前骂道:“没脑子的东西,这样子还能扶吗,连着春凳子一起抬走。” 邢夫人脸色愈发难看,不知是不是疑心生暗鬼,听着总觉凤姐儿在指桑骂槐。 被贾赦鞭挞时,贾琮还强挺着让自己保持神志,贾政和探春赶来救命,他精气神便松了一半。 昏昏沉沉的感到有人抬着自己走,看方向正是往西府去,自己拼了这一回,总算往自己预想的方向在走。 几个婆子抬着那张春凳,探春一直跟在贾琮身边,王熙凤和贾琏跟在后面。 贾琏有些不满的说道:”这小子也太会折腾了,那天不闹些事情出来。” 王熙凤若有所思:“你不觉的今儿的事情有些蹊跷。” 贾琏迷惑问道:“有什么蹊跷?” “自从上次打了老爷的紫玉如玉,就听说你这兄弟像变了个人,做事精乖细密,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按理说他即是个精细人,自不可能惹老爷发这么大脾气,怎么就把他打的怎么狠。” “除非是他故意去惹老爷……” 贾琏惊诧道:“他难道是疯了,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贾琏可是尝够了他老子的脾气,那怕他是嫡子,要是触怒到老头子,还不是操起什么东西就往头上砸。 贾琮自小被老爷打的次数比他多几倍,贾琏就不相信他会去自讨苦吃。 王熙凤又道:“都说他和那个丫鬟要好,竟被老爷逼得跳河死了,心里自然不痛快,言语举止触怒了老爷,也是有的。” 贾琏脸露嘲讽:“这不是和宝玉一个性子,把个丫鬟当命根子?” 王熙凤冷笑:“他为了那丫鬟,疯了似的找了三天,差点把鎏阳河翻了个,宝玉可没他那么狠。” …… 王熙凤把贾琮暂时安置在绮霰斋对过的空置小院中,因贾母一向也不待见贾琮,王熙凤也不敢往内院安排。 绮霰斋是宝玉的外书房,但宝玉一年也来不得几次,包括绮霰斋对过那小院,平时都是空在那里。 这里属于荣国府外院,把贾琮暂时安置在这里,也方便郎中进出治伤。 王熙凤是个水晶心肝的人物,这样安排谁也挑不出毛病。 …… 东路院闹的动静怎么大,终究还是传到了贾母耳朵里。 荣庆堂里,送走了几家外府的主妇媳妇,黛玉、迎春等姊妹们照例陪着贾母用过饭,便像往常那样闲坐说话。 只是今天探春没在,在座的迎春也有些心神不定。 又有外头的婆子急匆匆过来报信,说琮三爷惹了大老爷生气,被大老爷打了半死,连三姑娘都过去劝了。 贾母听了大惊,这孙子刚捡回条命回来,才消停几天,怎么又闹出事来,还说被他老子打了半死。 下首的迎春脸都白了,黛玉也脸色大变,这琮三哥刚平安回来,怎么又被大舅舅打了,还说的那么吓人。 贾母连忙让鸳鸯去叫探春过来问话。 因贾琮被暂时安排在外院,外头小厮都还没撤,探春也不好跟去,便直接从东路院先回来,半路就遇到了鸳鸯。 探春知道老太太虽上了岁数,可一点都没糊涂,定是听说了自己今天去过东路院。 又听鸳鸯说,已经有人给老太太传了琮三爷的事。 探春猜出贾母担心丫鬟婆子人心不同,传话过来多少有些夸张偏颇,所以才会叫她过去问话。 探春一进荣庆堂,贾母便急问究竟,她一向看重探春,自己这孙女精明大气,却是信得过的。 探春将今日在禀库房听到的话,如实的复述给贾母听,左右这些话很多人知道,根本就瞒不住。 贾母听说贾琮因为死了丫鬟,便说以后再不会在东路院写字。 还当着他老子小厮的面烧了毛笔,在外客那里折了他老子的脸面。 脸上也就有些不快,虽然儿子逼死了丫鬟,也被她痛骂了一通。 但在贾母心中父为子纲却是天理,老子虽然有不对的地方,做儿子为了个丫鬟,就和老子硬杠,那就是不孝。 只是贾琮已被贾赦打成半死,这当口她也不好在孙女面前说重话,以免显得有些不慈。 归根到底她那儿子太荒唐,不然也闹不出这些事。 第四十九章 迫于形势 迎春听说贾琮虽被打得厉害,但已被抬出东路院,在西府外书房养伤,心里虽难过,但也松了口气。 黛玉听了贾琮为了死了的丫鬟,烧了毛笔,宁可被大舅舅打死,也不愿再在东路院写字。 眼中却有异彩,这琮三哥能写得好字,做得好词,竟还是个这么重情义的。 她自幼跟着父亲这样的探花郎,多受熏陶,饱读诗书,见识自比一般闺阁女子高明。 历来才高者,因看得比常人通透,总会有些愤世嫉俗,黛玉也不能免俗,她心中虽有礼孝之念,却并不愚忠僵守。 所以不觉得贾琮拒绝给贾赦写字,就是大逆不道,也不看看自己这大舅舅前面都做了什么。 …… 王熙凤安置了贾琮在外书房,便去荣庆堂知会贾母,刚进了垂花门,就遇上个传信的丫鬟。 说是二门外的小厮来传话,嘉顺王府的都知监王栋,得知琮三爷脱困,特地到府上看望。 王熙凤神色一僵,这王栋不就是除夕夜给贾琮送除岁礼的那位,他可是真能挑时候,这个时候来见琮兄弟。 王熙凤进了荣庆堂,赶紧事情和贾母说了,贾母头都大了一圈。 上次王栋给贾琮送除岁礼,贾母就留了心,神京里做到王栋这等层级的内官,可都不是寻常人。 年里有四王八公的内眷到访,闲谈中贾母随意提了几句,便知道这王栋很有些来历,原先曾是太上皇身边内侍。 因嘉顺王成年出宫别居,才将王栋调拨到嘉顺王府,如不是太上皇心腹,又怎么会被调他到自己小儿子身边。 一個在宫内有这等跟脚的内官,如今几番和自己那孙子有往来,虽说是得了嘉顺亲王的吩咐。 只怕以后也少不了勾连,贾母心中便有了不少想法。 而且这王栋来看人,也太赶巧了时间。 那人被刚被他老子打了半死,这要去看了,算个什么意思,贾家连遮个丑都不行了。 于是让人先把王栋迎到松轩厅稍候,又让丫鬟去请二老爷。 话音刚落,外头丫鬟又过来传话,说有位叫柳璧的举人,听说琮三爷无恙归来,特地来拜访,说他是琮三爷的好友,还是礼部老司空柳静庵的孙子。 还有一位玄天观的小道士,说奉了张天师的命,也来探望琮三爷。 王夫人、王熙凤等人都是面面相觑,这些人难道都商量好了,一起来看贾家出丑不成。 贾母胸口像是被人捶过,一阵阵发闷,这孽障怎生了这种根性,那天不倒腾出些事儿来,就不得罢休,这还让不让人活。 这又是嘉顺王府,又是文宗柳静庵,和那道教魁首又有什么关系,怎么连他都冒了出来? 这些人个个来头不小,平时见一个都不容易,今儿怎么就挨个上门。 要是让他们知道贾琮被打的原由,贾家的老脸就要满神京的被人在脚下踩。 但人还是要让人家见,都不是寻常人物,那里是说打发就打发了。 这时贾政进了荣庆堂,脸色有些苍白疲倦。 刚才在外书房,已传了大夫来瞧贾琮的伤,说是打得太狠,虽没伤到筋骨,也需静养一月才能勉强好。 刚才贾政去东路院救人时,自己那大兄一脸醉醺醺,酒后打人那里会扣得住尺度,只是往死里打了。 贾母问道:“你那侄子安顿得怎么样,大夫瞧过了吗,如今有不少人物过来看,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又把那些拜访的人物和贾政说了一通。 贾政答道:“老太太,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琮哥儿好,你看看来的这些人,都把他看在眼里,难道他们都是没眼力的? 偏偏我们自己如此苛待于他,你是没看到琮哥儿的伤,皮肉都被打烂,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贾政说着竟悲愤的掉泪,贾母看到又是一阵头疼,她这儿子读腐了书,只看到了外面的,也没往深里思量。 说道:“这会子也别说那些了,我看他是有了些气候了,外面怎么些人待见他。 我也看透了,他和他老子是怎么都归不到一路去,再留在东路院,迟早是要坏事的,到时候就不可收拾了。 这事我自会和他老子娘去说,当年那女人的事都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他又怪得了那个。 如今儿子都养那么大了,还怎么容不下他,非要作践死了才成,传出去要被人笑死的。 你既喜欢他读书写字,那就养在你下面吧,左右过不得几年大了,安排他出府立户,大家也就清静了。 要是果真能读书进学,他也会记你的好。” 贾政心生喜悦,老太太让他教养贾琮,他自是十分愿意的。 他一向最喜欢有才学的读书人,那贾雨村本与贾家无半分关系,只是妹夫举荐来的,他还不是动用贾家人脉为他谋官位。 归根到底,就因贾雨村是个正经的两榜进士,又是个出众的读书人,谈吐文雅不俗,很得他的心意。 而贾琮才这点年纪,就已显露风采,将来的前程比那贾雨村只怕都强,他由自己教养,将来出息了也是自己的脸面。 本来贾珠过世,宝玉又是个不成的,环儿更不用说,贾政一直心中郁郁,如今老太太竟开了这个口,倒是治了他的心病。 贾母又说道:“我看他还肯听伱的话,只有一件事,你要去和他说。 家里不管怎么样,都是一家子关起门来的事。 但凡真有不好的,我们也都会说话,只不许他外道了去,要是坏了老国公传下的门风口碑,我可是不饶他的。” 说道这里贾母的口气出奇严厉,可知荣国令誉被老太太看得极重。 又说道:他为个丫鬟和他老子闹成这样,我就不说了,既他失了个可心的,我赔他一个就是,只让他把我的话记在心里了。” 座中如王熙凤、黛玉、探春等通透的,自然听出贾母是要敲打贾琮。 怕他见了这些官儿或名门子弟,将逼死丫鬟虐待亲子等丑事说了出去,败坏了荣国府的名声。 要知道今天来看贾琮的这几起人可都不是普通人。 要是把这些事传扬开来,不知会有多少人戳脊梁骨看笑话。 贾母一边是敲打,一边又赏丫鬟给贾琮,即堵他的嘴,也是安抚。 贾琮原先那丫鬟听说是个出色的,不然也不会被大老爷看上,却不知贾母拿那个人去赏他。 而王熙凤却看的更深,他知道老太太心里还有个最要紧的,就是在凤藻宫做女史的贾元春。 如果荣国府败坏了名声,因“贤孝才德”被选入宫中的元春,可就打了皇家的脸,元春可能就因此断了攀附青云的机会。 那对贾家将是难以接受的打击,贾母深谋远虑,自然要防患于未然。 这点不仅黛玉、探春等闺阁姑娘想不到,连贾政都还没想到,但王熙凤、王夫人这样的后宅翘楚却都心里明了。 第五十章 客似云来 “晴雯,你过来。” 只见贾母身后走出一个丫鬟,容貌标致俏丽,肌肤白皙,身形婀娜,水蛇腰,削肩膀,看得众人眼中一亮。 宝玉看到晴雯,眼睛就直了,差点脱口而出,就要向贾母讨要。 还算他没彻底晕了头,知道父亲在场,忍住了不敢放肆,但眼睛却目不转睛看着晴雯,舍不得移开半分,心中一片焦急。 就听贾母对晴雯说道:“以后你就跟了琮哥儿,好好服侍。” 宝玉瞬间脸色难看,如果没有贾政在场,八成又会摔玉。 黛玉最是灵透,早察觉到宝玉神色,宝玉自来喜欢好看的女孩家,富贵豪门中这事常有的,她心中其实不太介意。 但明知贾母赏贾琮丫鬟的原因,宝玉还是这种做派,多少有些不晓轻重。 特别是看到他下意识抓玉的动作,黛玉眉头微颦,垂下了眼帘。 晴雯目光中有些愕然,但也乖巧的应下,左右自己是个丫头,老太太说去服侍谁就去服侍谁。 她原是赖嬷嬷从小买的丫头,养了几年出落得十分俊俏,赖嬷嬷知道贾母喜欢长得好的,便送了贾母使唤。 晴雯到贾母房里还不到半年,贾母原想让她在身边两年,等大一些就放到宝玉房里。 没想到出了贾琮这事,更没想到他为了个丫鬟闹成那样。 据说他那丫鬟是個出色的,不然也不会给自己大儿子惦记上。 既然说要赔他一个,自然也要拿出个像样的,且还要堵贾琮的嘴。 贾母也是无奈,只能拿晴雯这俏丫头出来顶缸充了场面。 贾母对贾政说道:“你去外书房把我这番话说了,我让琏儿去松轩厅奉茶,过了盏茶就带客去看他。” 王夫人等人都听明白了意思,这是让贾政赶着先把话说前头了,再让贾琮见客,省的贾琮说出不该说的,当真滴水不漏。 等到贾政带着晴雯去了外书房,王熙凤便上前凑趣:“这琮兄弟也是个有运道的,挨了一顿打,就平白得了个水葱似的丫鬟。 老祖宗,要不你也打我一顿,也赏我个好的。” 贾母本来心中有些郁郁的,被他这么一打趣,也忍不住笑,连说你这猴儿真是讨打。 贾琮见贾政去而复返,还带了个漂亮丫鬟来,心中有些困惑。 等听贾政说了那一通话,还说这丫鬟是老太太赏的,心中那里还不明白的。 王栋和柳璧等人来的也是巧了,居然正赶在这个时候来看自己。 本来自己被贾赦一顿毒打,也算是一个弱者受害的角色,但自己不肯在东路院写字,毕竟是违逆贾赦在先。 在贾母这样人的眼中,自己也是不孝之举,原先只怕不怎么容易过关,但是王栋柳璧等人突然到访,却帮了自己大忙。 老太太迫于形势,怕败了贾家名声,才不再多做计较,又敲打又安抚的和了稀泥。 这漂亮的丫头就是传说中的晴雯,果然长的十分标致。 先到外书房的是王栋,这些人几乎先后到的,也不能一股脑儿过来,因王栋是官身,才占了先。 柳璧带了祖父嘱托,也是朋友之间看望,自是不急,耐心等在松轩厅。 至于那小道士,架子比王栋都大,手抱长剑,谁也不理的坐在一旁。 柳璧在楠溪文会见他一直站在张天师身后,知道他来头定是不小,也不去搭讪招惹。 他们这些人倒也不是踩着点来的,因贾琮那日回府后,一连几天在鎏阳河边寻找芷芍下落,根本没来得及见外人。 除贾府中人,外人都不知他已安然归来,直到过了几日,镇安府的人才听到消息。 镇安府尹张守安一直没找到贾琮下落,又被那几拨人每日过来问询,正是焦头烂额的难熬。 得了手下人报讯,真如久旱逢甘霖,大喜过望之下,让人立刻去知会,他好丢掉这烫手的山芋。 所以王栋、柳璧还有那小道士才拖到今日过府,正赶上贾琮被毒打,完全是种巧合,只能说贾赦或贾府有些倒霉而已。 王栋见贾琮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不要说起身相迎,连转一下头都满头是汗,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问原由。 但见贾琮支支吾吾的,只是含糊不清的说了几句,一旁的贾政脸色发红,一副无地自容的表情。 王栋见贾琮背上缠满纱布,其中还渗着斑斑血迹,他是宫闱中过来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这分明就是鞭打杖责留下的伤患,而且下手狠毒,不然不会伤成这样。 贾琮身为贾家子,那个能将他杖责,自然是他那个老子了,坊间都传的好色纨绔的贾赦。 这个在外头风采夺目的少年,在自家门中却过得如此不堪,王栋虽老练沉稳,脸色也露出嗔怒之色。 只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就算嘉顺亲王身份尊贵,自己与这少年颇有缘法,也没法说得半句。 只是嘱咐贾琮好好养伤,往后有空暇,可到王府拜望,王爷定然高兴。 王栋走时贾政特地送到了仪门,因王栋是正五品都知监,比贾政从五品工部员外郎还高一级,官场上礼数自然要做的。 王栋出府时又对贾政说:“门中即出这等麒麟子,理当多加爱护,贾大人持正宏雅,定知有为子弟才是家族富贵存续的根基。” 这一句话把贾政听得羞愧,心说谁让琮哥儿投生到大兄那里,如在他的膝下,那里会出这等事情。 王栋走后,贾琏带着柳璧和那小道士一起过来。 柳璧看到贾琮这幅模样,大惊之下自然也问原由,这次贾琮倒没有完全推搪,没说原因,只说挨了家法 他没对王栋明言,是因为不管王栋还是嘉顺亲王,不仅是官面上人物,更是皇室中人。 他们的言路都直通宫中,那就对元春的前程毁誉有了影响,这也是贾母最忌惮之处。 贾政性子迂直,还没意识到,但贾琮和贾母、王夫人等人一样,听了话音便马上想到了这一层。 贾母让贾政来说这么一番话,本意就在于。 贾琮出了东路院,要想在西府站稳脚跟,就只能先这般虚与委蛇,芷芍这笔账总有算的一天。 所以他对王栋自然把紧口风,虽然有些歉疚,但想来王栋这样宫闱拼斗出来的人物,自然能明白自己的苦衷。 但面对柳璧却不同,他是自己的好友,又是白身,他的祖父是学林宗师,又是在野,没有直接厉害关系。 如果也是一味搪塞欺瞒,太过不敬,有违士林礼矩,贾琮以后是要走读书科举之路,如此未免就要留下话柄。 他这么回复柳璧,即使身边的贾政也觉得应当如此。 况且贾琮只说自己挨了家法,并没有说出大兄那些丑事,还要怎样,做到这个地步也算顾全大局了。 第五十一章 青山书院 但像柳璧这样的世家子,没有一个是傻子,贾琮伤成这样,那里会是他自己说的这般轻描淡写。 但毕竟别人家事,他也不好多言,只是心中忿忿,琮兄弟这样的文华种子,也是错生在这粗鄙的武勋之家。 区区家法能把人作践成这等模样,再重一些岂不是要取人性命,简直不可理喻。 他又等到贾政送过王栋回来,便对贾政说道:“贾大人,祖父知道琮兄弟现没有学里可上。” 贾政听了柳璧这话,脸上表情尴尬之极。 所谓的没学里可上,是贾赦亲自通知代儒将贾琮开革出族学,老子如此给儿子挖坑,也真是少见。 没想到这事都传到文宗柳静庵的耳中,真是丢死人了。 贾政知道眼前这位静庵公的孙子,二十岁中举,在神京城小有名气,正是他最喜欢的那类读书晚辈。 如今却被他提起家中这等奇葩之事,在这晚辈面前当真颜面丧尽。 “祖父觉得琮兄弟是可造之材,怕他因此耽误了学业,已向青山学院的赵崇理赵山长举荐琮兄弟去学院读书。” 贾政听了大惊:“你说什么,静庵公竟要举荐琮哥儿去青山学院读书!” 贾政之所以听到青山书院如此惊讶。 是因为青山书院是神京城中最著名的书院,或许也是整个大周最负盛名的书院。 在大周读书人的心目中,青山学院的甚至比官办的国子监更有份量。 国子监是大周官办的最高学监,以一国财赋为根基,教舍周全,架构俨然。 监中常职教谕、祭酒、司业、监丞等都是有品级的官员。 国子监对儒学的分科设院为天下定制,是大周科举培养选拔士人的范版。 甚至历届科举取士,国子监中许多常职官员直接就是担任职司的考官、监官。 所以读书人想在科举一途搏一个出身,进国子监读书是個很好的选择。 但单以治学成就一项,国子监却不如民办的青山书院。 这和两者之间办学的宗旨不同相关。 国子监兴办是为国养士取材。 而青山学院自六十年前成立之初,便立下揽圣人事,修先贤学的学人宏愿,而不固守科举一隅。 大周立国以来,凡是留名史书的鸿儒名士,几乎都曾在青山书院中聚徒讲学。 学风鼎盛,天下无出其右。 青山书院还有一项举措,更是国子监难比拟的。 青山书院入院子弟不分出身寒贵,只重自身才学禀赋,经过考核或举荐入院。 而国子监对寒门子弟门槛就有些高了,且国子监中又专设荫监生。 这是朝廷为笼络勋贵世家而设的余荫,勋贵每代可余荫一人,称为荫监生。 荫监生满了入学年限,经岁考合格,便能跨过童试,直接进入乡试。 这对于无法入国子监的寒门子弟来说,是极不公平的科举起跑线。 在加上国子监后来又衍生出贡监、官监、例监等各种名目,更是压缩的寒门子弟上进的途径。 两相比较之下,青山书院更显有教无类,学道无疆的宽宏风范,被天下读书人敬仰。 但青山书院为天下书院翘楚,却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 一是自身才学禀赋出众,考核独占鳌头。 二是得当世大儒倾力举荐。 第一种途径才是进入青山书院读书的常规路途。 而第二种途径却极少会发生,因凡是当世大儒,眼界自然极高,非才赋绝艳子弟不能入其法眼。 而这样的子弟,世间又能有多少。 这就怪不得贾政对柳静庵举荐贾琮入青山书院读书如此震惊了,这位老文宗对贾琮竟如此看重。 柳璧笑道:“祖父对琮兄弟真是另眼相看,当年我入青山书院读书,祖父都没给我举荐。 任我自己去过那入院考教,以后琮兄弟与我同在书院读书,也算有伴了。” 说着又拿出青山书院的入院告身,上面有青山书院山长赵崇礼和举荐人柳衍修亲笔签名。 贾政看着这份青山书院的入院告身,神情有些恍惚。 免去青山书院的入院考较,由大家名士直接举荐入院。 对于一个未进学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等同蟾宫折桂般的荣耀。 而这样的贾族佳儿以后要在自己二房教养了,贾政心中愉悦便要溢了出来,抚须满意的看着贾琮。 这时柳璧又说了一句:“只是没想到琮兄弟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这就回去告诉祖父,也好知会赵山长,将琮兄弟入院的时间延后一些。” 那赵崇理可是和静庵公齐名的天下大儒,贾政一贯自矜读书人的身份,岂有不知的。 他听了柳璧这话,方才的愉悦瞬间跌入羞愧谷底,难道贾家这点子龌龊事,连赵山长都要知道? 静庵公和赵山长都知道了,岂不是等同整个神京士林都知道了贾家这些破事。 祖宗的脸都要丢尽了,贾政的心情如狂风齑土,何等……崩溃。 贾琮看着柳璧手那份装帧简洁清雅的入院告身,心中虽然惊喜,却又波涛暗涌,生出一些疑窦。 他可不是表面上的稚龄少年,而是二世为人,见多了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利益纠葛,私心暗斗。 虽他在楠溪文会上以诗书显露名声,但也仅此而已,他与柳静庵不过是在文会上初次相见。 对方竟如此看重他,还主动举荐他去青山书院读书。 虽然有贾琮无学里可上,禀赋难得等理由,但这其中要说毫无突兀并顺理成章,连贾琮自己都觉自欺欺人。 他可不像贾政那样迂直,觉得有些文华才名,便能潇洒士林,名士大儒个个都要捧着他。 只是他想破脑袋,也找不出其中因由来,只能以后多留下心思,希望能勘破其中玄机。 好在他能品味得出,柳静庵是一片好意,并不会害了自己,他一个贾门庶子,也无这等位份资格。 他在贾家出身不显,备受凌辱压抑,连身边人都不得保全,心中冷厉日深,对这失德魍魉的大宅门深觉厌弃。 这青山书院或许能成为自己走出贾家的一个契机。 他压下心中疑惑思虑,虽被伤得难以动弹,还是咬牙欠起身子,让柳璧一定带去他的谢意。 等他伤好以后,必定登门向静庵公叩谢。 第五十二章 有命偿命 一旁那小道士不耐烦的听完柳璧啰嗦。 便上前说道:“在下张天师座下弟子青鸾,师傅知道贾公子受贼人掠劫,心中挂念,特让我过来探望。” 说着便取出一枚黑沉沉的牌子:“师傅马上要回转龙虎山,让我送这枚九宫道牌给贾公子,以结缘法。” 贾琮有些迷惑的接过那牌子,入手沉垫垫的,上面刻着繁复精美的符箓八卦等阴文,还有上清正一宫等字眼。 那小道士见他疑惑,便说道:“这九宫道牌可不是随意给人的,有这道牌,天下任何正一道观都能打醮住宿。 你便是住上三年五载也无事,日后或游学或客居,遇到难事去找他们,只要力所能及都会相助。” 贾琮听了心中一惊,这道牌岂不是后世的无限期贵宾金卡,自己还有这面子,让张天师赐下这等物事。 那小道士见他表情,心中有些得意,但看到背上血迹斑斑,又皱起眉头,眼光中露出不忍之色。 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家的家法都是要打人半死的吗?家里长辈也下得去这毒手。” 贾政又是一脸赧然,刚才自己和贾琮说完话,就该让他一人见客,后悔自己干吗要留下。 如今贾赦不在,搞得他在一旁不停被躺枪。 “你要是在家里过得不好,不如跟了我师傅去龙虎山,我师傅从不打人,且你又入了他的眼。 龙虎山上好玩去处可多了,岂不自在。” 贾政见这小道士如此不着调,心中暗怒。 自己这家中长辈还在场,竟就引诱贾琮去龙虎山做道士,真当我贾家好糊弄吗。 又不好训斥这天师弟子,只是在旁一阵咳嗽,以示不满。 柳璧在一旁憋着笑,觉得这小道士实在搞笑。 好不容易都送走了客,这边贾政自回了荣庆堂,外头又进来了贾琮的奶娘赵嬷嬷。 说是因贾琮现在身边没人照顾,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姑娘让人去叫了她过来。 说起芷芍,赵嬷嬷又哭了一通,说道:我这等老货真是没用,哥儿不在家,也没帮哥儿护住屋里人。” 贾琮劝住赵嬷嬷,又问那王善保家的情形。 赵嬷嬷说王善保家的并没有死在芷芍手上,只是撞破了脑袋,流了不少血,在家养了几天,又活了过来。 听着这消息,贾琮面色阴冷,回府那天就从郭志贵那里知道事情由来。 当日如不是王善保家得了贾赦吩咐,到禀库院谩骂逼迫芷芍,也不会激得芷芍万念俱灰跳了河。 对贾赦邢夫人,贾琮还有些许顾忌,只能等合适机会发作。 但王善保家的这恶奴却不用在意什么,既然还活着,就让她有命偿命! 赵嬷嬷又说道,王善保家的知道芷芍跳河死了,将她吓得不轻,因心中有鬼,此后每晚都做恶梦,苦不堪言。 所以想找神道来给自己驱邪,因听城东柞霓庵的马道婆有些灵验,且他还是宝二爷的寄名干娘,又和赵姨娘交好。 便去求了赵姨娘,让这马道婆过来给他做法驱邪,这事传的东路院不少人都知道。 马道婆!贾琮心中一跳,不就是红楼中挑唆赵姨娘,以巫蛊纸人之术,差点害死凤姐儿和宝玉的神婆。 他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便将这事记在心里。 …… 荣庆堂。 贾母心中还是有些忐忑,那孙子自小不得自己待见,也没在自己跟前几次,要说亲近自然是半点没有的。 这段时日就他出了多少事情出来,就知道这孽障不比家中寻常子孙。 他明知他老子厉害,拼着打得半死,也要顶着他老子,家中那些子侄没一个有这么大气性的。 听前头知道事情的婆子说,他被老子打得快断气,硬是一声不吭,总不求饶,这心是够硬,也够冷的。 虽让二儿子去和他交代那番话,又配了个俏丫鬟圆他的心,但这孽障看着也不是好捏把的。 他要是还像拧着他老子那种德行,心里含着怨气,依旧在外人面前把事情嚷了出来,这会子也没办法拦着他。 贾母心中正郁怒不安,就见自己二儿子回到了荣庆堂,便忙问前头见客的情形。 贾政又将贾琮见客时言语周到,顾全大局的事情说了一通,脸上很有些老怀欣慰的意思。 王夫人见自己老爷那神情,也圆着气氛说了一句:“老太太还请放心,那孩子虽说有些倔,但还是知道分寸的。” 贾母听了这才松了口气。 又问道:“柳衍修那老倌,怎又生出让他去什么书院读书的事。 贾家有祖宗传下的族学,又何须去外头读书,说出去算个什么意思。” 贾母之所以有这一说,是贾家自初代国公便创立族学,专供给家中子弟开蒙读书。 除非有黉门监的余荫名额要用,才会让子弟出族学,去国子监读书。 往年东府的贾敬、贾蓉,西府的贾珠都是这类旧例,只不过贾敬和贾珠是真心读书,一個中了进士,一个中了秀才。 贾蓉之辈就是纯粹去混个国子监生的名头。 但贾家的黉门监名额只在嫡子中传序,贾琮这样出身不显的庶子就不要想了。 所以按正常的途径,贾琮这样的是要去自家族学读书。 如果擅自去外面的书院读书,那把祖宗留下的族学又置于何地,那就是不孝之举,是要上祠堂领家法的。 贾政苦笑道:“老太太可能不知,年前大兄就通知学里的代儒太爷,革除了琮哥儿在族学的学籍。” “静庵公就是知道了此事,他又觉得琮哥儿是可造之材,怕他耽误了学业,才举荐了他去青山书院读书。” 贾母一脸纳闷:“好好的,干嘛要革他学籍,不准他去学里读书?” 贾政也是神情尴尬,想来都觉荒唐,说道:“大兄说他不配念书,才去革了他学里的名字。” 总算贾政还顾自己大兄脸面,堂上又有贾母和不少女眷在,没把贾赦说贾琮卑劣下流、白耗费读书银子等话说出来。 贾母心中觉得一阵阵无力,那小子能写一手好字,还做了人人都说好的词,就这样还算不配念书。 自己儿子到底是怎么蠢出这荒唐念头的,生生将他从族学开革出去,倒让外人抓了机会,张罗个大书院给他去读书。 这不是让人活生生打贾家的嘴巴子吗,说贾家有眼无珠,而且这打嘴的源口,还是自己儿子自个儿送上去的。 贾母无力的拍了几下绣墩,一腔子郁闷,气得有些想掉眼泪。 “真是冤家不聚头,以后这等没脑子的事,我是不想再听了,随他们闹去。” 贾政忙说道:“老太太千万不要多想,静庵先生身为一代学宗,能举荐琮哥儿去青山书院读。 那可是他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实是给了我贾家很大体面,老太太只管让琮哥儿去读书就是。” 贾母又没老糊涂,当然知道这也算好事,只是这好事,为什么让人受得这等便扭窝囊。 第五十三章 清芷偏院 王夫人见贾政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知道贾琮进青山书院读书很得自己老爷的意。 将贾琮放在西府养也称了他的心,只是琮哥儿那个出身,就算去什么书院读书又能如何。 将来就算考个状元出来,顶了天也就是个穷翰林,到头还不是個出府别居的路数。 而且看老太太的模样,并没有因为他有些能为,就改了心意,反而对他爱闹事情的脾性很是头疼嫌弃。 这样也好,凭他那个出身,怎么都盖不住我的宝玉。 王夫人对她觉得没威胁的人,一贯都是乐善好施。 又见贾政对贾琮的态度,总是要托一托自己老爷的脸面。 不然又怎么能得宽厚仁心、举案齐眉的好名儿。 况且老太太已点头让贾琮到西府来养,这事已成了定局。 于是说道:“老太太,老爷既说是好事,总是没错的,那位柳先生既帮了忙,总也是一份人情。 这几日我也打听着,看备那些雅致礼物合适,这人可是个大读书人,礼品太热闹倒显我们俗气。 等琮哥儿伤好了,就打发他送去。” 贾母听了这话眉头就舒展开了,觉的还是这二媳妇会做人,自己虽然不喜欢这孙子,毕竟是贾家的骨血。 对外总还是一体,有人帮了他,那就是给了贾家脸面,该有的礼数都要顾到,这才是世家豪族的做派。 贾母说道:“太太想的周到,这事就按着你的意思去办。” 王夫人又道:“这还有一桩,既琮哥儿要接到西府来养,那外书房只能暂住养伤,还有另安排一处让他来住。” 又问王熙凤:“这府中还有合适的地界可住的吗?” 王熙凤眼珠子一转,说道:“东边梨香院旁边,倒有座空着的清芷斋偏院,一间主屋,五间厢房,样子也伶俐的很。 当初太爷在梨香院荣养,那院子本是他身边服侍的人住的,之后那里一直空着,归置一下,让琮兄弟住正合适。” 王熙心思最为细致精明,他知道贾母始终对贾琮不喜。 所以她给贾琮安排的院子是梨香院的隔壁,虽也在内院,但却是内院北边边角处。 离荣庆堂和荣禧堂都很远,这样住得远远隔开,也免了贾母经常见到贾琮心生烦闷。 王熙凤又说:“那院子挨着北面的角门,出去便是后街,以后琮兄弟要去书院读书,那地方出入也便利。” 贾母和王夫人自然知道那个地方,心里也明镜一般,当初老国公不就是在那里荣养。 那位置是偏些,不然梨香院怎会做了薛姨妈这等外亲的客居之所,不过让贾琮住也合适。 黛玉来荣国府只几年,那梨香院又一直空置,无人来往,她自然也不知梨香院隔壁的清芷斋在何处。 但她却将贾琮要去青山书院读书听到了心里,她还在姑苏时,就听父亲说过青山书院的大名。 这琮三哥能被人举荐去那里读书,自然是极好的。 自从黛玉见了贾琮的书法,又读了那首卜算子,便知道他是个有才情的。 这样的人物只要在书院中苦读几年,说不得就能进学。 待取了功名,在府中也就有了立足之地,不会像现在那般过得窘迫。 探春与黛玉不同,他自小生于府中,自然知道梨香院隔壁的院子在那里,那个地方实在也是偏了些。 老太太始终对琮三哥还是不喜,不然不会让他住这么个孤清的所在,至于太太就不好说,她也不敢去多想。 至少琮三哥离了那东路院,又能去书院读书,以后再也不用过的那么险,那便是头一桩好事。 其他的倒不是最要紧的,总之以后来日方长。 王夫人又说道:“老太太,按理琮哥儿该和环儿一个定例,但琮哥的姨娘早没了,这情形又有些不同。 这身边倒要多安排得力的人服侍才像,一个晴雯怕是不足,还要添个懂事的大丫鬟,再几个粗使丫头也就够了。” 贾母说道:“这事你拿主意,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就成。” 王熙凤听了这话,以为王夫人要安插自己的人,这大宅门中门道深,想要未雨绸缪也是有的。 说道:“几个粗使丫头倒是容易得,只是灵巧的大丫鬟却不多,太太心里可有可心的人选。” 王夫人道:“年前我听说厨房柳家的女儿长大了,他娘要给她找个差事,可巧那日我见了那孩子一面, 名叫五儿,样貌性子都是好的,她家又是几辈子老陈人,这等家生子儿最可靠,放在琮哥儿房里做大丫鬟正合适。” 王熙凤一愣,才知自己方才想左了,竟猜错了太太的的心思,听这名儿是个生人,如要安插人必定要个熟路子的。 只是这厨房柳家的素日和太太也不熟,太太怎么单单指了她的女儿去琮兄弟房里做丫鬟。 王熙凤虽心中纳闷,却也与她没什么关碍,略想了一想,也就作罢了。 却不知王夫人安排柳五儿给贾琮做丫鬟,却是另有缘故。 因年前她听到些风声,说厨房柳家的养了个女儿叫五儿,样貌竟不亚鸳鸯、袭人、平儿等贾府大丫鬟。 柳家两夫妻平时爱如珍宝,只是这五儿生来有些娇弱,三天两日的吃汤药。 所以一直没安排下差事,只在厨房给她娘做些闲事。 这柳家的一是为女儿打算,二也有些攀高枝的打算。 听说宝玉房里人多事少,宝玉又是对丫鬟最上心的,就生了心思,想将五儿在宝玉房里应差。 将来就算不能留房,放出去也有了根底,过日子也多些凭仗。 王夫人将宝玉当成了心头肉一般,最恨有人在宝玉身上偷奸耍滑,听了这些事岂有不怒的。 只是那柳家的在厨房多年,没出过差错,五儿眼下也没差事,却抓不住什么痛脚。 过年前她和王熙凤查检府中各项俗务,可巧就见了那五儿一面。 样貌确实出挑,只是形态娇弱自矜,竟有几分黛玉的神态,心中更多了几分不喜。 这等样子要进了宝玉房里,还不知把儿子挑唆成什么样子,只怕连老子娘都生分了。 如今正遇上贾琮这回事,王夫人便拿贾琮作伐,将那柳五儿塞给他做丫鬟,也省的去祸害她的宝玉。 第五十四章 五儿晴雯 刚过晌午,正是府上厨房空闲的当口,烧洗的厨娘和婆子都找地去歇息了。 只有柳家的还留在厨房,脸上表情有些不好,五儿正在一旁静静的归置着厨房里的杂物。 五儿眉目如画,神态娇柔,穿一条烟松绿的褙子,袖口点缀着白梅刺绣,内搭着一条艾绿色长裙,袅娜如芙蓉。 她还没被派差事,所以不像府上丫鬟红衣绿袄的打扮,依旧是寻常女儿家的装扮。 今天是五儿最后一天在厨房帮她娘做闲活。 晌午的时候,琏二奶奶房里的平儿姐姐过来给她道喜,说太太指了她去琮三爷屋里做大丫鬟,按着二等月例一吊钱。 按理说这事确实值得道喜。 那林之孝家的可比柳家的在府上体面多了,但他女儿小红在宝玉房里几年,不过是个三等丫头。 五儿才派差事,就得了个二等丫鬟的位份,这起点比寻常丫头都高了一截。 可这柳家的却有些长吁短叹,她是府上的老陈人,知道在大宅门里要想过得顺当,跟什么样的主子是一等一要紧。 她毕竟只是厨房管事,并没多少见识,也不知贾琮在外面的这些事,隐约知道二老爷像是对贾琮不错,可又有什么用。 府上的老人那个不知琮三爷的来历,庶出爷们中就他出身最不堪,府上老太太第一不待见的就是他。 怎么多年在东潞院囫囵着养大,连府上的猫狗都嫌的。 老太太过年摆守岁宴都没他的位,连個体面些的奴才都比他强。 这会老太太迁他到西府来养,并不回心转意喜欢了他。 而是琮三爷在东路院差点被大老爷打死,这边怕他死在东路院,闹出事一家子丢脸,这才迁他来西府养。 女儿跟了这样的主子做丫鬟,以后还有个好吗。 她一脸懊丧的说道:“本来想找个路子,让你到宝二爷房里应差,可太太怎就突然把你指给琮三爷做丫鬟。 定是有那黑了心的下作东西,在太太跟前搬弄是非,才让太太找了由头怎么发作。” 五儿依旧整理东西,也不回头。 说道:“娘想让我去宝二爷房里应差,事情还没成,你倒自己漏出口风,怎怪旁人去传。” 柳家的知道女儿平时话不多,却是个敏醒人,这话果真在理,懊悔道:“是娘嘴不严,坏了你的好事。” 五儿道:“娘快别怎么说了,谁能说那就是个好事,宝二爷是老太太和太太的眼珠子,府上多少人盯着他。 他房里怎么多丫头,听说平日里也都夹枪弄棒,斗气争宠,我去了还不知道怎么受欺负,不去更好。” 柳家的皱眉道:“你个笨丫头,你懂什么,有人争那才是好东西,都没人待见伱,会是好东西吗。 这人要往高处挪,不往底处走,你被编派到琮哥儿房里,以后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五儿突然问道:“娘,你说芷芍好吗?” 柳家的答道:“芷芍自然是好的,多好的丫头,就这样被逼死了,我这心里好多天不舒服。” 听她妈妈怎么说,五儿想起芷芍也掉起眼泪。 “我自小就和芷芍要好,听她说了不少琮三爷的事,她说三爷虽出身不显,但是个和善的人。 以前我倒也不觉得什么。 可这次三爷回来知道芷芍投河,他去鎏阳河疯找了三天三夜。 府里那个爷们会为个丫鬟这样,他是个有情义的。 他被大老爷打,府上都传开了,也是因为给芷芍抱不平,才惹恼了大老爷的,这样的人那里又会差。” 柳家的叹道:“如今太太发话,也没回头路走了,你自己愿意就好,以后仔细些,少吃些亏就是。” 五儿站起身喃喃说道:“芷芍能为他这样,我信得过芷芍的眼光,我才没有吃亏。” 此刻,一艘从鎏阳河驶出的货船,已在大运河走了四五天。 船尾的房间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尼,正在给个神情茫然的女子施针。 老尼的身旁站着个清秀标致的小尼姑,虽一身缁衣,僧帽外的鬓角却露出秀发。 “师傅,她每日迷迷糊糊的,连话都不会说,什么时候才会好呢?” “她身体没问题,只是神魂巨创,才会如此,我每日施针,你有空和她多说说话,说不定她就好了。” …… 贾琮见晴雯在房间里来回忙活,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窈窕婀娜的身影来回走动,手脚也甚是灵巧利落。 一会儿给贾琮端水,一会又端了温热的软粥来喂他。 那张精致俏丽的小脸挨着近了,看着也是养眼,还能闻到胭脂的清香。 又摸了摸他的被襟,觉得有些冷,又将地上的炭盆推的近一些,加了炭块,又拿了铁钎子把炭火拨旺。 一会儿又把屋子里的桌椅擦拭一遍,开了小轩窗格透气。 又去对面绮霰斋找了小香炉,在屋里点上宁神香。 如此有条不紊的捯饬一遭,没一会儿就把屋里收拾的妥妥当当。 看着她忙碌的样子,让贾琮想起在东路院禀库房时,芷芍也是这样围着他忙忙碌碌。 他压抑住心中翻腾的思绪和隐痛,突然有些怀念那个狭小破败的禀库房。 晴雯虽好,但她不是芷芍。 从时间上看,这个时候的晴雯,比原书中第一次出现时要小不少,还没养成副小姐一类的习气,做事很是勤快接地气。 想她既是贾母身边的丫鬟,必然是知道自己的府中名头不怎么好,做自己丫鬟,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好路数。 或许也早听说贾母要想把她放宝玉屋里的打算,如今可是落了空,不过从她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如此周到的忙前忙后,她大概只是想尽一个丫鬟的职责。 虽是风流灵巧招人怨,但也不单凭长得俏、针线好,定也是将丫鬟本份做的极好的,不然怎么会让贾母这等人看重。 贾琮这边心中嘀咕,以为晴雯被指派给自己做丫鬟,会心有不甘。 却不知晴雯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老太太听到的事,她几乎都是知道的。 再说贾琮那些事又这么离奇,小姑娘岂能不听到心里去的。 写了好字就得了什么王爷的赏识,又去了读书人参加的文会出了好大名气,总之是个有能为的爷们。 都说家里的宝二爷好,对丫鬟最怜惜上心,园子里的小蹄子都想往他院子里挤。 可宝二爷再好,也就是在家里,相比之下还是这位琮三爷更有能为些。 至于说贾琮出身卑微,晴雯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她又不是家生子,没有老子娘要在府上争体面。 她自己不过是个半路买来的丫鬟,虽然她自己不服,但逃不脱一个奴才的命。 琮三爷出身低,难道还能低过她去? 而且今天在堂上,晴雯可是听得真真的,说有大官推荐琮三爷去顶有名的书院读书,说不得将来要中状元做大官的。 怎么有能为的琮三爷,能跟着他做丫鬟岂不是好。 听说他对那个跳河的丫鬟就好的不行,我以后一心待他,他定也会那样待我。 再说,琮三爷还生的怎么俊,府上的爷们没一个像他怎么好看的……。 贾琮还拿不准晴雯心里所想,却不知道小丫头其实心里主意很正。 晴雯又服侍贾琮吃过晚食,收拾停当,取出一副天青色布料,又在贾琮身上丈量了一番。 说是要给贾琮做一身里衣,他身上那身都被鞭子抽烂了,要做一身心新的替换。 可巧她还留了一些老太太赏的雨过天青的软烟罗,正好能拿来用。 看着晴雯灯下作针线的模样,让贾琮想起红楼中,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的场景。 晴雯见他突然愣愣看着自己,不知是何缘故,也对着他天真甜甜一笑,空寂斗室中顿生温馨。 贾琮因背上受伤,只能一直趴着,这个姿势最易犯困,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似乎有人在碰自己背上伤口,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坐在床边,看起来竟有些熟悉。 第五十五章 泓秀夜探 贾琮奇道:“怎么是你?” 那人声音婉丽清冷:“我说过,你荣国府院墙再高,也挡不住我的。” 正是那日与贾琮在城外分开的曲泓秀。 “我回城办事,就听说你挨了家法,伤的不轻。” 贾琮也不问她是如何知道的,隐门中人诡异,想要探听些消息,又有什么难的。 说着就解贾琮的衣裳,见了他背上的鞭伤,也吸了一口冷气。 “黑了心的东西,竟下这么毒的手!” “你这人鬼的很,怎么会让人这么打你,是不是你自己故意招惹的。” 贾琮脸上惊讶,毕竟是一起杀过人,自己心思竟被曲泓秀一眼看破。 曲泓秀见他表情,白了他一眼:“当日在小树林遇到那两人,伱不也是转身就跑,引人上当,故伎重演而已。” “他逼死了我的丫鬟,我没法在东路院呆下去,只能用这种办法。” “要我帮你吗?”曲泓秀的声音有些发冷。 贾琮摇了摇头:“这事我自己能解决,我不会让我那丫鬟白丢了性命,该讨的债,一样都不会落下。” 他可不敢让曲泓秀帮忙,想来她的办法会很简单,不外乎收买人命。 他虽恨贾赦入骨,更谈不上什么父子情义,但他借身还魂,在宗法世俗上,贾赦是他的生父,有些事必须有所顾忌。 终有一日他要走出贾家,但他不能用那种方式。 他如走那条路,一旦事发,天下之大却再无立身之处,或许有些无奈,但如今身处世道就是如此。 曲泓秀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你躺好,我帮你上药。”说着便取出一个长颈圆肚的黑色瓶子。 贾琮脸色发苦:“你这伤药很是金贵,就不浪费了吧,大夫给上过药了。” 曲泓秀似笑非笑,眼中带着嘲笑,神情竟有些娇媚动人:“你不会是怕痛吧。” “我这伤药好得快,不留疤,我也给你敷一次,还了你的人情。” 说着也不容贾琮推脱,便解开贾琮背上的纱布,又把伤口的药膏清除干净,又去了屋外找来清水,细心帮贾琮清洗伤口。 最后才帮他涂上自己的药膏,灯火中贾琮只觉背后一阵阵钻心的刺痛,激出一身冷汗。 他有些奇怪,刚才闹出这么些动静,晴雯怎么还趴在桌上睡,这样都吵不醒。 “你这丫鬟没事,我使了些办法,让她睡的沉些而已,三个时辰才能醒。” 给贾琮敷完伤药,曲泓秀把那黑色瓶子塞给他:“每日都让你丫鬟帮你敷一次药,三二天就能大好。” “你若没合适地方落脚,我在西城鑫春街租了个宅子,街角到底第一间,一直空着,等我伤好了去看你。” 曲泓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 文翰街的一家书铺后院,这里有两间房子,一间稍大的放着时销的库存新书籍。 另外一间小房间放了一些积年旧书,还有一些不用的杂物,这间房连展柜萧劲东都很少进去。 只有店中负责洒扫的老秦,偶尔进去清理些旧书出来,当做废纸卖钱。 院墙上一条纤细的人影翻墙而进,走到房门前,似乎发现了异样,悄然拔出身上的弯刀,轻轻推开房门。 曲泓秀见房间里坐着一個穿粗布短褂的老汉,黑暗中的身影笔挺着,带着一丝莫名的压抑。 “秦叔,你怎么在这里?” 那老汉问道:“怎么晚了,你去了那里?” 曲泓秀默默无语。 “你是去了荣国府找那个贾琮去了吧。” 曲泓秀一脸惊讶的看着秦叔。 秦叔幽幽说道:“这又有什么难猜的,我们在镇安府埋了眼线。 那边的消息说贾琮从楠溪文会返回途中被贼人所劫,且贼人就是文会上杀人的凶手,背后还挨了一刀。” 说着秦叔看了一眼有些不安的曲泓秀。 “镇安府派出大批人手在城外寻找,都毫无音讯,可你回来后,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曲泓秀辩解道:“不过是一个小子,我当初只是借他脱身,一个不值当的人物。” 秦叔神色有些冰冷:“真是这样吗? 你做事一向利落,却放他活着回来,那是你见了他相貌,发现与人极其相似,我说的没错吧!” 曲泓秀面色惊骇:“秦叔,你……你怎么会知道。” 秦叔说道:“两月前他到店里卖字,我便瞧见了。” 秦叔看了一眼强自镇定的曲泓秀。 “白天那姓柳的书生到店里,和掌柜的说贾琮挨了家法,受了重伤。 你躲在后院听见,脸上就不好看,我不知道那几日你们都发生了什么。 但那小子的相貌与人如此相像,其中必有蹊跷。 只是当年那人深居简出,极少有人认识,不然这小子早就给人看出破绽!” 他盯着神色变幻不定的曲泓秀,沉声说道: “这件事如果走漏了风声,不仅隐门中有人要杀他,想他死的人也多的是!” 秦叔起身走出房间,又回头说道:“明日你另外找落脚处,这里不能住了,省的给掌柜发现,他和贾琮是认识的。” “你少和那小子往来,对你没好处……。” …… 天边微亮,晴雯趴在桌上醒来,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动人的眸中都是迷惘,怎么就趴桌上睡死过去。 见贾琮还在床上睡着,略松了口气,突然小丫头鼻子嗅了嗅,像是发现了什么,一直往贾琮床边走去。 贾琮一向睡的警醒,感觉到眼前人影晃动,便醒了过来。 见晴雯身子探到自己床上,有些古古怪怪的。 “晴雯,你做什么?” “三爷,你床上怎么有股香味?” “什么香味,会不会是你昨天点的宁神香。” “宁神香早散了,是其它的味道,是女人的香味,就你床上的。” 晴雯眯着好看的眼睛,狐疑的看着贾琮。 贾琮心中一跳,这丫头莫非是属小狗的,这都被她闻出来。 “什么女人香味,你不就是女人吗,这房里除了你,难道还有别的女人。” 晴雯挠了挠头,想了想也是,这屋子除了自己,那里还有别的女人? 可那股子女人香,并不是自己的,嗯,还怪好闻的。 她去外头打水服侍贾琮梳洗,又出去给他张罗早食。 走到院门便遇上一个中年妇人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穿红绫袄,外罩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看着有些脸生。 第五十六章 前缘早结 晴雯忙上前招呼:“周大娘好,你怎么来了。” 这中年妇人正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平时只管王夫人的一应内事。 她男人管着宁国府庄子的地租银钱,两夫妻都算府上有体面的老人。 晴雯忙把周瑞家和那丫鬟领入房里,又殷勤招呼着她坐。 贾琮明白晴雯乖巧,知道自己一贯在东路院,不认得这周瑞家的,这是在特意提醒自己。 便朗朗说道:“周大娘好,我身上有伤,不便起身见礼,还请周大娘不要见怪。” 周瑞家早听说了贾琮的事,知道他从小在东路院过窘迫,又一贯被大老爷和大太太苛责打骂。 本以为这样境地长大的孩子,受多了委屈不平,免不了要带些阴私戾气。 可亲眼见了,却发现他眼神温润,言谈从容,轩朗大度,没有半点冷僻乖张之气。 那等处境中养大的孩子,居然一点没长歪,心中也是称奇。 也怪不得二老爷怎么看中他,看着的确是个不一般的孩子。 “琮哥儿快别这么外道了,如今你到了西府,都是一家人了,往后有吃用不足的,尽管打发丫头来找我。” “那我就先谢谢周大娘了。”即便贾琮现在受伤下不来床,还是坐着给周瑞家的正经行了礼。 这人可是王夫人的心腹,这大宅门里到处是筛子,做戏也要做全套,免得给人挑了毛病去。 周瑞家的见他不亢不卑,又谦逊守礼,心里也暗自点头。 “太太说琮哥儿房里只有晴雯一个丫头,哥儿将来还要读书进学,里外事情可不少,怕你不够使。 把柳家的五儿打发到你屋里做丫鬟,另外还有三二个粗使丫头,等哥儿搬了新院子再带去。” 贾琮一脸动容:“太太真是慈爱,贾琮感激不尽,实在无以为报,求大娘回去一定帮我和太太致谢。 等我稍微好些,就过去给太太磕头。” 本来领一個丫鬟过来,只是小事,本不用周瑞家这样的出面,她也是王夫人指了她来的。 虽话没说到明处,但周瑞家的跟了王夫人一辈子,岂有不明白的。 不过贾琮在东路院被打了半死,竟有些否极泰来,不仅贾母怕出事将他放在西府养,外面又有人张罗让他去书院读书。 王夫人心中便有了些意思,也想看看他久苦得意之后,是个什么形状,能看出些真正心性,心里也有个计较准备。 周瑞家的是见多了场面的世故人,见贾琮这番言语诚挚,确像出自真心。 想是他自小被苛责惯了,只要有人待他稍好些,便感激涕零,这也是常理,方才带着审视的心思便放了下来。 “五儿,别楞着啊,过来见过你三爷,以后好生用心伺候。” 贾琮见周瑞家身后走出一个丫头,比晴雯大几岁,身条出落得苗条婀娜,眸含秋水,容颜隽美,带着股娇弱的秀气。 向着贾琮福身见礼:“五儿,见过三爷。” 柳五儿,贾琮对这个名字还是熟悉的,虽然在原先的时间线中,柳五儿只是昙花一现的人物。 书中对她虽寥寥几处的笔墨,却十分不俗,称她虽是厨役之女,却生得人物与平、袭、鸳、紫相类。 这在花团锦簇的红楼中,是很高的形容评价。 后宝玉的丫鬟芳官把宝玉喝剩的玫瑰露给了她,因母亲柳家的得罪了司棋等人,母女俩因此被冠以偷窃的贼名。 柳五儿心性高洁,因此被气得生病,此后书中描述紊乱,有人说柳五儿因此气病而死,也有说没死的,众说纷纭。 今天贾琮算见到了真人,果然身形样貌非常出色,不负原文中笔墨传神点染。 晴雯这丫头一向自负自己长的好,却见五儿生的与自己一样出众。 而身上那股袅娜娴静韵致,更胜自己几分,有些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贾琮见晴雯小孩心性,不禁暗笑。 贾琮在今日之前并没见过五儿,因为五儿并没在园子里应差,所以不能随意在府中走动,只在她娘的厨房帮闲。 但他却对五儿并不陌生,因芷芍自小与五儿十分要好,贾琮上次被贾赦打伤,无钱去厨房买吃食,还是五儿好心偷偷周济。 虽然每次都是通过芷芍带来,他与五儿并没见面,但他们之间早有了份香火情。 看到五儿,贾琮便想起自己的芷芍,心中不免又有些黯然。 接下去几日,贾琮每日都让晴雯给敷药,曲泓秀的伤药十分灵验,到了第三日,背上的鞭伤已好了大半,已能下地走路。 晴雯是直爽性子,有什么都摆在脸上,本来她对新来的五儿有些排斥,虽然她比五儿也就早到了一天。 好在五儿虽是个有主见的,但性子却细腻温和,待人以诚,也懂谦让,很有些人缘。 两个人一起做着贾琮房里诸样事情,磕碰了一两天,晴雯便服了她,两个小丫头有说有笑的融洽起来。 这中间萧劲东、贺季真、周希哲三人联袂而至。 他们早前就知道贾琮半路遇劫,后来又听柳璧说他挨家法受伤,三人便凑了日子一起过来看望。 这三人比柳璧都要老练世故,知道家丑不扬的道理,只字不提贾琮受伤的事。 只说一些市井见闻,和日常遇到的趣事,席间四人聊的其乐融融。 萧劲东还说自贾琮在楠溪文会扬名后,放在他店中那几幅字身价倍增,每日都有不少人来问,价格已叫到两百两一副。 看样子还会水涨船高,还开玩笑让贾琮尽快养好伤,再卖几幅字给自己,让自己好再发一笔财。 贾琮自那日故意激怒贾赦,而后又是应付贾母等人一番内宅计算,到了这时才真的松快了一些。 只是后面来的两个不速之客,让他心中顿生警惕。 来的是镇安府推官刘彬芳,推事院主事郑英权。 推官刘彬芳三十多岁,衣履一丝不苟,态度和蔼,脸上挂着谁也不得罪的笑容,贾琮看得出他只是个陪客。 推事院主事郑英权才是主角。 贾琮早料到,自己被杀害吴进荣的凶手所劫,又安然回府,推事院绝不会置若罔闻。 他事先就预想到推事院必定会派人问询,对方会如何提问,自己该如何作答,他在心中已预演了无数次。 推事院周君兴是出了名的酷吏,擅长侦缉断案,更热衷勾连诬陷,面对这样的人,稍有不慎,就要引出大祸。 况且那日生死关头,他和曲泓秀联手杀了周君兴两名手下,已牵扯其中,更让他在此事上的言行上慎之又慎。 第五十七章 启子入局深 推事院主事郑英权外表文质彬彬,性子冷静细密,问贾琮的每个问题,能听得出是他事先深思熟虑过的。 贾琮说那贼人背部中了刀,因贾琮表明自己是荣国府子孙,那贼人心中顾忌,一时没有加害,只想拿他做护身符。 后来这贼人刀伤发作,手头药物缺乏,得了创后热病,奄奄一息,本想杀了贾琮灭口,不想却被贾琮乘机逃走。 郑英权心思缜密,问了贾琮贼人刀伤的位置、发热病的症状、他们躲藏的地方等等。 还问了他们路上有没有遇到推事院的人,甚至连贾琮如何逃脱的细节都不放过。 如果换了一个人只怕早被问出破绽。 好在这些问题都在贾琮的设想之中,前世信息大爆炸,他在这方面的见识,自然是郑英权无法想象的。 某些描述细节,在回城途中他甚至都和曲泓秀推敲过。 最终郑英权一无所获,走的时候他表情复杂的看了贾琮一眼,眼神有些阴恻恻的。 贾琮是受害者,还是荣国府子孙,推事院虽权势嚣然,于礼于法,都不敢将他下狱刑讯。 贾家背后站着的是四王八公的勋贵群体,其中蕴藏的能量难以测算。 要对这样的勋贵子弟,无罪论诛,除非郑英权不要命了。 送走了郑英权这个周阎罗下面的小鬼,贾琮松了一口气。 他已打定主意,接下去这段时间闭门读书,等到养好伤,便去青山书院读书回避,减少外界接触,省的惹来是非。 …… 五儿的娘管着厨房,那個地方婆子丫鬟来往频繁,消息最是灵通。 五儿服侍贾琮用饭时,贾琮略微提了几句,五儿是个极聪慧的,等她从厨房回来,贾琮便知道了东路院这几日的情形。 就在贾琮见完外客那日,贾母便把贾赦夫妇传到了荣庆堂,说了要把贾琮放在西府养的事。 老太太都发话了,贾赦做儿子的自然没话好说,再说他逼死丫鬟打了儿子,话也说不响。 只是回到东路院后砸碎了满屋的东西,后来就又每日和小老婆吃酒了事。 反正贾琮这儿子他本来就厌弃到骨子里,没在他面前现世更好。 至于邢夫人常关起门咒骂一通,老太太是不敢骂的,左右也就是对二房开怼,骂了几次也就消停下去。 又过了一日,赵嬷嬷说王善保家的已请来马道婆,在她屋里做法一次,拿走了王善保家五十两银子。 并约定两天后再来做法一次,定保王善保家的灾劫全消。 …… 贾琮等到伤好的差不多,就让郭志贵驾车送自己去了东城,到了春华楼,又让郭志贵驾车去请贺季真、周希哲。 说是感谢他们上次过府拜望,特地在春华楼请他们饮茶,因最近自己正在研修画技,正好向两位先生请教。 郭志贵走后,贾琮便独自去了自己租赁的宅子,却没看到曲泓秀,不禁有些失望。 赶回春华楼,又等了许久,郭志贵才带着贺季真到来,说是周希哲出门访友未遇。 贾琮前世的外祖是书画双绝的裱画大匠,虽然他绘画上不如书法精深,但见识还是有的,提了一些画技问题向贺季真请教。 便挠到了这位贺青竹的痒处,于是便谈性大发。 贺青竹和性子严谨周希哲不同,很有些游戏风尘的意思,虽是个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却并不困于案牍劳形,常出入市井街巷。 因此见闻广博,谈资纵横,连宗人府老宗正年老卸任,圣上任命忠顺亲王为新宗正这等官场轶事都随手拈来。 聚了快两个时辰才散,贺季真兴致甚好,还当场画了一幅墨竹图送他。 第二日他又让郭志贵送他去了春华楼,这次依然让他去请周希哲。 等到郭志贵走后,他再去那小院时,却见曲泓秀身穿粗布衣裳,秀发用一块印染花布包了,正在扫院子中的落叶。 素手纤纤,身姿袅娜,发丝撩动,像是一个布衣裙钗的小妇人,那里有半点隐门杀手的模样。 贾琮喜道:“你果然在这里!” “我正要在城里找落脚点,你这地方十分僻静,便来住两天,看来你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这地方我就是用来做不时之需的,你住多久都行,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曲泓秀笑道:“住了伱的院子,就要使唤我,你倒是不吃亏……。” 离了那小院,他再回春华楼,只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郭志贵便请了周希哲到来,贾琮与周希哲请教画技,坐了一个多时辰才散。 贾琮返回贾府时,五儿上前帮他解下外套,说道:刚才平儿姐姐过来,说二太太指了梨香院旁边的空院子让三爷住。 这两日二奶奶已命人收拾妥当,家具摆设正在置备中,过两天就让三爷搬过去。” 梨香院旁边的院子,那里不是薛宝钗一家刚到到贾府时客居的地方,只是按时间推算大概是一两年后的事情。 晴雯听说要搬新院子,倒是兴高采烈的,还说那地方自己知道,离老太太的荣庆堂远着呢,平时闹一些也没人管。 五儿却只是淡淡一笑,又看贾琮的脸色,见他也没有显出异样,心中却有些为贾琮抱屈。 她心思细腻,却是品得出老太太和太太这是对三爷有芥蒂,不然怎么给三爷派了个怎么孤清的地方。 自从五儿来了,贾琮的饮食日常都有五儿来做,她从小在妈妈身边帮闲,最懂这些精食荣养的事情。 而晴雯心灵手巧,做事麻利,便管了贾琮的穿衣针线的事情,自从屋里多了这两个丫头,贾琮过得比以前细致了许多。 等用过饭,天已经全黑,贾琮对五儿、晴雯说道:“今晚,我要闭门读书,你们不用在房里陪着,自去厢房休息。” 晴雯忙问:“那三爷要吃茶怎么办,也不用人伺候?” “嗯,你把茶沏了,放在暖藤里搁桌上就行,渴了我自己倒。” 晴雯好像有些失望,她来没几天,三爷话虽不多,但觉得这个爷与府上其他主子不同,透着亲切,她也喜欢在身边腻。 “五儿,三爷伤还没好结实,就这么拼命读书,也不晚这几天吧。” 五儿白了晴雯一眼:“都说三爷写的好字,还能作好词,这些个学问可不是天上掉的,还不是怎么苦读出来的。” 晴雯雀跃道:“我在荣庆堂听林姑娘读过三爷的词,林姑娘有学问的,她也说三爷的词写的极好呢。” 五儿好奇问道:“你听过三爷做的词,念来我也听听。” 晴雯皱着小脸:“我又不识字,虽听了但转头就忘了。” 晴雯突然觉得给三爷这样有学问的当丫鬟,不识字好像挺丢脸的,等搬了院子,一定让三爷得空教她识字。 两个小丫头正叽叽喳喳说着,就见贾琮关上主屋的门,又拨亮了灯烛,身影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晴雯忙沏好了滚茶端了进去,出来时有些无聊,就打着哈欠进了旁边的厢房。 五儿出去打一盆洗脸水,突然见院子有团黑影一闪,唬了她一跳,再定睛看时却什么都没有。 大概是方才眼花了,她摇了摇头,端着脸盆进了房间,却见晴雯衣服没脱,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五儿好笑道:“真是给没心没肺的,挨着床就着。” 她用温水洗了脸,突然觉得有些困乏起来,摇摇晃晃便向床边走去,心中却想都是晴雯这丫头,都被她带歪了。 第五十八章 夜黑女儿香 房间里的窗户被挑开,一个纤细的身影翻身进入房间,身姿窈窕,秀美如玉,正是曲泓秀。 贾琮脸上一喜,问道:“东西拿到了吗。” 曲泓秀拿出一本黄纸装订的小册子,一脸不可思议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家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还摆着草人,柜子里藏了纸人和这本小账。” “莫非你去过她家里?” 贾琮笑道:“我怎么可能去过她家。” 曲泓秀皱着好看的秀眉:“你可不要哄我,没去过怎么会知道如此清楚。” “是一位曹先生告诉我的。” “这位曹先生是何方人物。” “曹先生是一位能写传世文章的读书人。” 曲泓秀又拿出两个草人,几个空白纸人,几张经过裁剪的黄纸。 贾琮拿过晴雯泡的新茶,给曲泓秀斟了一杯,笑着递给她。 又倒了些茶水在新砚台里,用一根粗墨磨出墨汁。 拿过那本小账仔细翻阅,又拿来宣纸,在上面重复的写着什么,还和小账上内容对照。 如此折腾了半天,才凝神提笔,在小账上加了几行字,之后又将写字的地方在烛火上烘烤。 最后拿过一块纱布,沾了淡茶,又在烛火上烤出烟气,把那小账上新写的一页用烟气微微熏过,最后放在一边晾干。 最后又将上述步骤重复了两三次。 曲泓秀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溜圆,目不转睛的看着贾琮忙活。 “你这都在忙活什么啊?” “不过是把墨色做成一样的。” 曲泓秀奇道:“你还懂这個?” 贾琮本想说这可是我外祖父的家传本事,他十岁就学着玩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笑了笑。 然后又在草人和纸人上写字,最后才问道:“你等下送回东西,不会被对方发现吧?” “放心,那人和伱那两个丫鬟一样,睡上三个时辰才会醒。” 这一晚上,两人忙忙碌碌,乘着夜色,又出又进几次,直到半夜事情都落地了,贾琮才放心躺下去睡。 到了第二天夜里,曲泓秀又进了贾琮的房间。 一脸惊讶说道:“你可太神了,果然有潘三保这人,我抓了他,略施了些手段,他便都说了。 和你讲的分毫不差,这些犄角旮旯的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又是那曹先生说的。” 贾琮笑道:“这次不是曹先生说的,是另外一个先生说的,我也是一试,没想到真有这事,只是时间早了许多。” 曲泓秀横了他一眼:“你就骗鬼吧,读书人就是神神叨叨的。” 她其实自己都奇怪,怎么会跟着他一起胡闹,自从德州隐门被人绞杀殆尽,只有她带着几个门人遗孤逃脱。 她在舒云别苑杀了吴进荣报仇,之后似乎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每次想起德州那些血腥场面,让她身心疲惫厌倦。 连文翰街那位古怪的秦叔,她都有意疏远起来。 只有和贾琮在一起时,才会有平和安定的感觉,即便是这般莫名其妙的跟着他胡闹,也让她觉得有乐趣。 曲泓秀说道:“我按你的主意,将潘三保招供画押的状纸给了苦主,那人必会去镇安府举告。” 贾琮望着窗外黑暗如墨的夜色,口中自语道:“你等着,该讨的债一笔都不会漏掉,你要是还活着该多好。” …… 一大早,五儿就开始归置贾琮的东西,因为三爷今天要搬到北面的新院子去住,晴雯进了房间帮贾琮梳洗。 晴雯一进房间,便皱了眉头,小鼻子嗅了嗅。 神色狐疑的问道:“三爷,这两日一到晚上,你就闭门读书,也不让我和五儿进房伺候,你是真的在读书吗?” 贾琮笑道:“读书还能作假?” 晴雯眯着眼睛嬉笑:“可我昨天早上进房就闻到了,今天又闻到了,一股子女人香,和前几天闻到的一个样。” 贾琮强笑道:“小丫头每日疑神疑鬼,这我屋里除了了你和五儿,那里还有其他女人,八成是你们留的味道。” 外面五儿叫道:“晴雯,快去归置你自己的东西,让小厮一起运到新院子去。” 贾琮松了口气,连忙说道:“你忙你的去,这里我自己来。” 这丫头真是属小狗的,这鼻子比脑子都灵。 他们三人其实没多少行李,贾琮在东路院磕碜长大,身边东西更是少得可怜。 他最要紧的莫过探春和嘉顺亲王送的那些笔墨纸砚,还有萧劲东送的那套郁文轩套红松墨四书。 三四个小厮一趟就搬空过去。 在府中穿院过廊的走了许久,才到了那处院子,贾琮看着门楣上个清芷斋的门匾,目光有些温润。 竟叫了这样的名字,突然对这有所孤清的院子有了丝亲切。 院子四周用雪白起伏的粉墙围了,屋檐上是青灰色簪花筒瓦,地面上竖铺着细密青砖,中间用卵石镶出一条蜿蜒小径。 虽名为清芷,但只种些香草作意思,因院子常年空置,不少都枯萎了,院子里种得最多的是修挺耸立的翠竹。 贾琮虽不得贾母喜欢,但王熙凤挑了这处位置孤清的院子,已经应了贾母的心思,其他的都不太打紧。 再则贾琮很得贾政的器重,这谁都看的出来,且贾琮和贾琏还是亲兄弟,这关系也算亲近。 既王夫人让王熙凤来安置,她这人八面玲珑,自然里子面子都要顾上。 她虽有狠辣之处,但在这些地方,却不屑她那婆婆的抠搜刻薄,没的坠了她王家的名头。 因此这院子里一应家私用具都置办得齐整,贾琮三人将行李一放就都妥了。 外面还配了两个粗使的三等丫鬟,名叫娟儿、四儿,也是王熙凤身边的平儿姑娘挑的,年纪都不大,一团孩气。 中午三人就在清芷斋用了饭,这里离厨房较远,比原来的地方多了些不便。 五儿带着小丫头四儿在收拾碗筷,听到院门有人在敲。 晴雯便迎了出去,只听见外面不少脚步声响起,还听到晴雯翠丽的声音。 “林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宝二爷,你们怎么都来了!” 贾琮只听到探春爽利的声音:“今天琮三哥乔迁新居,我们自然要来串门子贺上一贺的。” 第五十九章 意绵心何许 贾琮能脱离东路院,搬到西府来住,黛玉、迎春、探春等姐妹都很高兴。 探春和迎春是喜形于色,黛玉只放在心里,并不显在面上。 因她是外客,和贾琮不像迎春、探春那般血缘亲密,虽对贾琮的作为已生出亲近之感,却还是留了心。 宝玉其实是无所谓的,甚至对到贾琮这里串门子贺迁,都觉得可去可不去。 他会跟了来,还是因为贾琮这里有个晴雯,虽然没办法和贾母讨了去,但是能见一见,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时贾琮也迎了出来,一双双清粼妙目向他望过来,其中只有迎春比他年长,又是亲姐,便上前行礼道:“二姐姐好。” 迎春望着他目光柔和:“你既搬到这里,也不会有那些难事了,以后就和我们一样了。” 贾琮知迎春不善言辞,能说这话可见她对自己关怀细腻,心中一片温和:“以后都在园子里,二姐姐有事尽管吩咐我” 又对其他人笑道:“各位姊妹到来,未曾远迎,都请进来坐,五儿晴雯快去沏茶。” 探春笑道:“琮三哥客套什么,将那首卜算子亲笔抄了送我,便比什么都强。” 贾琮也笑道:“那还不容易,等下我抄五六张你拿去便是。” 这些人中除了探春和迎春熟悉贾琮,其他如黛玉、宝玉、惜春也就再荣庆堂见过他几次。 贾琮留给他们的印象,虽文事出彩,但一贯在东路院被苛待压制,少见外人,原想性子总有些内向怯场,不善与人对洽。 自己这么多人上门,只怕会应付窘困,不想却是这般轩然和畅,从容大方,心中都暗自称奇。 这时五儿和晴雯又端上新砌的香茶,众人都觉眼前一片靓丽。 因贾母喜欢长的好的女孩,贾家生得标致的丫鬟有不少。 独贾琮院里这两个竟更加出众,晴雯他们都见过,那个叫五儿的丫鬟竟比晴雯丝毫不差,还更显文静妥帖。 特别是黛玉,见了五儿更觉得亲和投缘。 宝玉跟着一起来,就是为了看看晴雯,如今见了五儿竟也是個极好的,特别是身上娇弱如玉的气韵,竟有几分林妹妹的影子。 一时间看得眼直口呆,迈不开腿,胸中升起又怜惜又懊恼的心绪,怎么好的丫头都到了贾琮房里,这算什么道理。 探春一看宝玉的神情,那里不知这哥哥犯了老毛病,脸色微红,轻轻咳嗽了几句,正想着怎么点醒。 一旁的黛玉杯盖碰了一下茶盅,说道:“宝玉吃茶,琮三哥的茶真不错,快尝尝。” 宝玉打了个激灵,从痴呆中醒来,见黛玉瞟了他一眼,心中尴尬,刚才形容有些失态,不知林妹妹会不会恼。 宝玉没想到贾琮房里丫头都好的出奇,那个五儿竟比晴雯还要可人。 心中思量五儿并不是老太太当堂指给贾琮的,或许好讨要些,只要他愿意,自己房中除了袭人,凭那个都可以拿来换。 黛玉自小和宝玉一起处大,对他自然多关注些,见他眼光不离那五儿,那里还不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 眼前风光霁月、气度轩然的贾琮,再看宝玉盯着女孩儿那痴迷的眼神,心中没来由一阵失望。 这时见贾琮正和探春聊着,便起身到贾琮的书案旁,看有无新写的字,却见竹镇尺下压了张写满字的宣纸。 书案上的物件都是五儿归置的,那张纸也是贾琮昨晚在外书房刚写的,五儿担心要用,便放在显眼的地方。 黛玉见纸上写着: 立冬杀气凝,清霜会晨朝。 涤涤原野空,烈烈荆棘烧。 鹰饥肯为用,马寒意逾骄。 旌旗带林莽,笳吹含风飙。 黛玉这样的闺阁女儿见惯了玉雪花飞的词句,极少读这等凌厉萧杀的句子,这半阙诗也和贾琮那首卜算子的风韵相去甚远。 却又想不起他是抄录那家的,莫非是琮三哥的新作? 黛玉问道:“这首可是琮三哥的新作?” 贾琮笑道:“这是昨晚我在外书房闲着随意写的,不好入林妹妹的眼。”说着从她手中拿过那张纸便要撕掉。 黛玉连忙阻止:“这诗写得新奇有趣,这字也是极好的,你既不要了,给我了就是。” 探春、惜春听说贾琮写了新作,也围了过来看稀奇。 宝玉见黛玉最后将那张宣纸仔细折了放入袖中,心中又是一股腻味。 …… 荣宁堂。 贾母刚用过饭不久,就有婆子传信,说镇安府差官上门,要求见二老爷,不知道说了什么。 二老爷听了便大怒,气势汹汹的,带了很多小厮,和镇安府的差官一同去了东路院。 贾母听了大惊,这又是在闹什么,二儿子发怒带了许多小厮去了大儿子住处,难道亲兄弟要拼命不成。 连忙带了身边丫鬟,又让去叫了王夫人一起,让管家赖大带路,急匆匆赶去了东路院。 半路上王熙凤和贾琏得了信息,也跟了过去。 一时之间,整个荣国府都被惊动了。 贾母赶到东路院时,就听到贾政带着怒气的声音,还有贾赦愤怒的咆哮。 东路院中的丫鬟婆子个个神情惊慌,战战兢兢。 贾母的心一下子就慌了,世家大族最忌讳的就是兄弟阋墙,但凡大家败落都不是外面攻破,多半都是这等从里面瓦解。 他知道自己将贾琮放在二房下面养,大儿子心中不自在。 不会是贾琮又惹出什么事,又让自己这两儿子起了嫌隙争执? 没错了,这个孽障就没一天是消停的,必定又是他闹出是非,才惹得两个儿子起了争执。 想到这里,贾母一脸郁怒,对身边的鸳鸯说道:“你去叫了琮哥儿过来,我倒要问问,是不是他又出什么古怪来。” 这话鸳鸯也觉得有些突兀,她和晴雯熟识,知道贾琮这几日都在养伤,几乎没出门子。 今天一早他们就搬了清芷斋,也没见出来走动,怎么又会惹上东路院的事,想是老太太担心儿子,有些气糊涂了。 不过她一个丫鬟,这些话可不好说,人还是要去叫的。 贾母进了东路院正厅,见贾政一脸怒色的坐在那里,另有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在座。 上首的贾赦脸色涨红对着跪着地上人咆哮:“好大胆的狗奴,竟做出这等事,还不快招!” 邢夫人脸色灰败的站在一边,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 跪在地瑟瑟发抖的妇人,贾母也认得,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 贾政见贾母来了,连忙站了起来:“母亲,你怎么来了。” 贾母怒道:“我要不来,就凭你们兄弟大白天就闹起来,真是愈来愈不像话,伱们难道要气死我老太婆。” 贾政忙解释道:“母亲想左了,那里是我和大兄在闹,今日镇安府的大人到了府上,说家里竟出了巫蛊之事!” 第六十章 豪门巫蛊殇 贾母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巫蛊之祸历朝历代都视为洪水猛兽。 贾母生于豪门大族,这半辈子更是听闻多了,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对巫蛊之事都是深恶痛绝。 前朝皇宫就出过两次巫蛊之乱,凡为乱者皆杀无赦,连牵扯其中的嫔妃与皇子都不能幸免。 贾家居然出了这等脏事,这还了得,她看到跪着地上瑟瑟发抖的王善保家的,多少也明白了些什么。 贾母对着贾政怒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政说道:“今早有苦主到镇安府上告,说家中女眷受了巫蛊荼毒,奄奄一息,下咒之人是柞霓庵的马道婆。” 一旁的王夫人听得脸色煞白,这马道婆还是宝玉的寄名干娘。 竟是个下巫蛊的贼婆子,这要翻腾出来,老太太只怕连自己都不饶的。 “镇安府的人立刻派人抓了这马道婆,还从她家中搜出了草偶、纸人、泥塑煞神、朱红绣花针等作祟之物。 还搜出一本手账,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 那里面还记着得王善保家张氏银五十两,厌胜上香荣国贾政夫妇并贾琮三人。” 说道这里贾政脸上怒色勃发,他堂堂荣国府袭府嫡子,居然被家中奴仆施以巫蛊之术,简直就是门风败尽,奇耻大辱。 贾母听了这话一腔子血气直往头顶冲,颤抖着戟指吓得发抖的王善保家的:“好你个下作的奴才,敢兴这等恶事。” 说着便两眼一翻,竟气得晕了过去,贾政吓得赶紧扶住,吩咐管家马上去请太医。 方才贾政带人过来时,只说要拿王善保家的问话,因事涉及巫蛊之祸,而那王善保家的又是贾家奴才。 没当面求证拿赃,贾政还不敢把事嚷出去,万一有些疏漏,败了面子不好收场。 正当他和贾赦要审人之际,恰好贾母后脚就赶了过来,贾政这才都说了出来。 一旁身穿官服的是镇安府推官刘彬芳,只坐在那里冷眼旁观,涉及巫蛊之祸,他可不敢有半点懈怠。 他虽表面和蔼,人畜无害,但能做到镇安府推官位置,岂是易于之辈,此刻两只眼睛只来回在堂中众人脸上巡视。 那王善保家的捣头如蒜,连身喊冤枉,又爬到邢夫人身边,抱着她脚赌咒发誓自己绝无此事,求邢夫人救命。 邢夫人毕竟在大宅门里泡了怎么多年,如何不知道其中厉害,像躲鬼一般往后退,要摆脱王善保家的牵扯。 贾赦也吓得脸色惨白,感觉镇安府推官毒蛇一般的目光,老是往自己这边打量。 这王善保家的是自己夫人的陪房,府上那个不知,她事事听从自己夫人指派。 她下巫蛊之术害自己兄弟,岂不是自己也有了嫌疑! 神京城的勋贵王公,谁人不晓,自己身为荣国长房嫡子,却只袭了爵位,偌大的敕造国公府却被二弟袭了。 这甚至还得了宫中太上皇的默许,外面谁人不知,自己这個长房嫡子因此丢尽脸面,自己多年来何曾不是心中暗恨。 如今这些正好都成了那嫌疑的佐证,要是风声传到宗人府那里,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巫蛊之法,历来被朝堂视为异端邪术,视为洪水猛兽,灭之而后快。 身为荣国府承爵人,以巫蛊之术残害亲弟,这等呛地捅天的罪名,除爵夺官都是轻的,说不得要刺配三千里把命搭上。 此时贾母被贴身的婆子猛掐人中,总算悠悠醒来,但颜色惨白,毕竟上了年纪,经不住气郁。 贾赦跌跌撞撞跑到贾母面前跪下,哭喊:“母亲千万保重,要因为这事有个好歹,儿子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贾母哆嗦着气问道:“你的门下做出这等事,难不成是想让你兄弟死无葬身之地!” “你说,是不是你晕了头,起了遭雷劈的心思。” “你不要当我什么事都不知,伱兄弟接了琮哥儿去西府养,你们觉得失了体面,你那老婆背地里都骂了什么,你当我都不知道!” 贾赦听了这话心中大骇,贾琮被接到西府,邢夫人背地里的确骂了自己兄弟和弟媳。 不外乎是二房阴私辖制大房,只在老太太面前讨好名,短命下作之类的话。 一个妇道人家背地咒骂,那里有什么好话,只是贾赦心中也不平,邢夫人这些脏话他八成也听着解气的,却不想这话怎么被人传了出去。 他却不知这东路院早就成了筛子,连五儿都能从厨房听说邢夫人骂二房的事。 更不用说贾母这样在府中镇了半辈子的人物,这些事那里能逃得过她的耳朵。 如今邢夫人这些咒骂二房的话,可都成了大房谋害二房的佐证! 贾赦虽好色纨绔,却不是傻子,听了自己母亲这话,那里还听不出其中来由和意思。 果然连自己母亲都起了这念头,那外人肯定也是这样怀疑了。 他再也顾不得脸面,跪在贾母面前不断磕头:“母亲啊,我和二弟可是同胞手足,儿子就算再不肖,也绝不会做出荼毒亲弟的丑事。 如有半句虚言,就让儿子肠穿肚烂,不得好死,死了化灰只让猪狗去踩。” 贾母见他发这么毒的誓,脸上神色稍缓,毕竟是自己生的儿子,心中也信了七八分。 “定是那刁奴得了失心疯,才做出这等恶毒之事!” 说着贾赦便从地上骨碌爬起,便冲了过去。 此时王善保家的还拉扯着邢夫人喊冤救命,却见贾赦扑了过来,就将邢夫人扇了一个耳光。 “你这蠢妇,你养的好奴才!” 这一巴掌把邢夫人打懵了,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贾赦这话不知道是真气,还是拉邢夫人顶缸。 又抬起脚,一脚踢在王善保家的脸上,顿时皮破血流。 “该死的贱奴才,竟然行这样的恶事,你是不想活了!” 王善保家的大呼:“大老爷,我绝对没行这等恶毒之事啊,我跟着太太进了贾家十几年,一心一意服侍老爷太太。 绝不敢有半点叛心,我只让那马道婆给我驱邪,并没有做其他事,定是有那黑了良心的栽赃诬陷我啊!” “你这贱奴才还敢狡辩,你若没做这事,那贼婆子的账本上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王善保家的明明知道自己根本没做那事,却又百口莫辩,只是翻来覆去的喊冤,那推官刘彬芳见了着情景,心里就笃定了八九分。 王善保家的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为什么马道婆要在账本上这么写,她就算要讹自己银子,写在那见不得人的账本上又有何用。 这时外面响起不少脚步声,却是鸳鸯带着贾琮到了,后面竟然还跟着不少人。 鸳鸯过去清芷斋时,贾琮正和黛玉、探春等姊妹一起,都见到鸳鸯脸上不好看,说是老太太去了东路院正堂,让琮三爷即刻过去问话。 贾琮又略问了几句,鸳鸯说镇安府的推官来见二老爷,不知说了什么,二老爷听了大怒,便带了府上小厮,和那官儿一起去了东路院。 老太太听了消息也赶去了,至于为何让贾琮也去,鸳鸯没明说,但看她的脸色,黛玉探春这些精明的,自然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贾琮微眯了眯眼睛,没想到镇安府的人怎么快就上门,看来是事发了! 第六十一章 入瓮终有报 贾琮突然被贾母叫去东路院问话,黛玉、探春、迎春都有些担心,东路院一向是贾琮的克星,过去那边问话,只怕不是小事。 于是都跟着贾琮去东路院,总要知道是什么事才好放心。 宝玉其实不想搅合到贾琮的事情里,贾琮在贾家已有了好读书之名,还得了父亲赏识,让他觉得贾琮非同类人,生不出多少亲近。 本来他想留下,也好找机会和那五儿或晴雯说上几句,只是贾琮走了,他也不好滞留。 况且林妹妹都要跟着一起去东路院,他只好也跟着,以往只是二姐姐三妹妹和贾琮要好,怎么连林妹妹对贾琮的事也上心起来。 其他姐妹倒也罢了,只林妹妹是他心里头一桩,如今连她参合贾琮这些俗事,让宝玉心里有些不舒服。 一行人刚走到东路院正堂门口,便有婆子来拦,说里面有外男在场,不好放府里的姑娘进去,老太太知道可不得了。 迎春从小在东路院呆过几年,熟悉路径,便带着姊妹们绕了西边游廊,过了一道角门,便到了正堂后面的碧纱橱里。 贾琮一进正堂便看见乌泱泱一群人,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其中那个镇安府的推官刘彬芳他还认得。 上次就是这人陪同推事院主事郑英权上门问询。 贾母看到贾琮进来,神色却是一滞,原以为又是贾琮惹出事情来,结果却和他毫不相关,心中倒有些讪然。 谁也没想到,那王善保家的一见到贾琮,便疯了一样大叫:“我知道了,是他!定是这孽庶使计害了我,他恨我逼死了他的丫鬟!” 这话一出,把满堂的人都吓住了,都不由自主看向刚进来的少年。 屏风后碧纱橱里的黛玉、探春等姊妹听了这话,也都吓了一跳。 怎么老太太让琮三哥过来问话,老太太还没开口呢,那王善保家的倒抢先开口说琮三哥害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善保家的在东路院跋扈多年,从没像今日这样凄惨,没来由的突然官府的人找上门,就给他扣了顶巫蛊害人的罪名。 而且害的还是府上的二老爷和太太,她那里有胆做这等事,如今脏水都泼到她头上。 刚才见二位老爷都勃然大怒,连老太太都赶到,又是指着她咒骂晕倒一通闹,那镇安府的官儿更用刀子一般的眼睛看自己。 连一向是她靠山的太太,都吓成这样,不敢为她说半句,被老爷当堂抽了耳刮子,也不敢吭一声。 她虽是个内院没太多见识的妇人,见了这些阵仗,那里还不知这巫蛊罪名骇人,如不洗脱了去,那就真的活到头了,多半还不得好死。 她本就是个阴私刻毒的性子,又解释不清为何马道婆那册子上写了那些事。 混沌之下想要活命,就她那個脑子脾性,除了攀扯他人,还能想出什么。 贾赦可以一个耳刮子,把错处推到自己婆娘身上,可堂上那些人她又敢攀扯谁,不管她攀扯上那个,她能不能活不知。 她那一家子肯定都要死绝! 可巧正好进来贾琮这个软柿子,再加上自己逼死他的丫鬟也是个说道,不找他牵扯起来,难道坐着等死吗。 王善保家的早被今日之事搅得慌溃欲死,见到贾琮到来,竟翻起往日的刁泼疯劲,不管不顾的嚷了出来。 贾琮目光一闪,没想到这婆子竟胡乱猜准了,只是她逼死芷芍,今日便是死定了! 他一脸惊诧的说道:“王大娘,你这是胡沁什么,我什么时候害过你,这段时间我都在西府养伤,东路院都没来过,又怎么害你了!” 王善保家的本就是阴私刻毒的性子,为了活命早就不管不顾,又觉得贾琮好捏把,既开了话头,便胡乱瞎扯起来。 “定是你恨我逼得芷芍跳河,你……你和那马贼婆……勾结起来,诬陷我用巫蛊害二老爷和二太太。” 这话连王夫人都听不下去了,那马道婆是宝玉的寄名干娘,平日只在二房和老太太处走动。 一贯与长房没什么来往,邢夫人甚至都不认识马道婆,马道婆又怎么可能认识贾琮,这个一贯在东路院被人看不起的庶子。 只是所有人都不可能想到,贾琮的确不认识马道婆,却知道她家巫蛊害人的七星灯、草偶纸人,以及那本小账放在那里。 王夫人能想到,老太太自然也能想到,她瞪着满脸血的王善保家的,眼睛快似要喷火。 这贱妇自己死到临头,还攀扯贾家子孙,到死都要败光我贾家的名声,当真可恶至极。 贾琮一脸愤怒喝道:“简直一派胡言,我那里认识什么马道婆。” 又转身向贾政和老太太行礼,问道:“老太太唤我过来不知要问什么话,这王大娘莫不是疯了,我那里又害过她。” 贾母脸上有些挂不住,原以为又是他闹出事来,叫他过来本要寻不是,现在却被他说了嘴。 一旁的贾政说道:“琮哥儿不必惊慌,是那刁妇自己害人,见不能脱身便胡乱攀扯他人。” 又把官府抓捕马道婆,从她的小账中发现王善保家的阴私害人的证据等事说了一遍。 贾琮一脸愤慨的对贾母深施一礼:“老太太,贾琮出身卑微,在东路院里几不能活,多亏二老爷和太太扶助,才能有今日。 大恩思之以报,尚嫌不足以万一,怎么会起歹念去害他们呢,实在是无稽之谈,恶毒至极,求老太太为贾琮做主!” 贾母知道这孙子虽生母低贱,她也一向对他不喜,却清楚这孙子其实聪明的紧,不然怎可能得了外头怎么多人物的器重。 他在东路院被自己大儿子厌弃,差点被打死,如果不是二儿子喜欢他能读书,他怎么能到西府过安生日子。 自己的二儿子是他在贾府的庇佑凭仗,他即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蠢到去害他。 不光是贾母这么想,连王夫人也是同样的想法,贾政更是不可能相信贾琮会去害他。 此时贾母早认定是王善保家的作恶,她是大媳妇的陪房,自然知道大媳妇对二房的怨怼,甚至就是得了大儿媳的指派,才去害的二房。 虽然大儿子不争气,但老太太心中多少还是向着他,出了这等家门丑事,多半也要往儿媳妇身上揽错。 贾母正要说话,那镇安府的推官刘彬芳却先说了话。 “这等巫蛊要案,随意攀扯可做不得准,重在实证,我手下衙役已去这妇人住处搜索佐证,如有起获,便一目了然,再狡辩也是无用。” 刘彬芳在一旁冷眼看了许久,实在想不出贾琮这样一个半大少年,会可能掺入这起巫蛊害人的事情中。 他审讯案件无数,见多识广,王张氏指责贾琮谋害她,但言语混乱,漏洞百出,甚至还要一边思索一边编撰话语。 就凭这种愚蠢的泼妇伎俩,还想蒙蔽他堂堂的镇安府推官,简直可笑至极。 他心中已认定这王张氏罪名确凿,只待衙役搜索找到实证就能落案。 第六十二章 国法与家法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镇安府的捕头走进正堂,后面还跟着个手托物证盘的捕快。 “大人,我们在王张氏卧室床榻的夹层中,发现纸人三个,朱红绣花针、黄符等若干,都是巫蛊害人的用具。” 刘彬芳将证物盘上的东西仔细看了一遍,又摆了摆手,那衙役会意,将东西又捧到贾政和贾母面前看了。 贾政见三個纸人上写了他们夫妻及贾琮的名字,头顶、颈部、心口都扎着血红色绣花针,看着十分渗人邪恶,胸中一阵胆寒。 贾母年迈,对这些东西更加忌讳,撇了眼纸人上贾政等人名字,还有扎得密麻的血针,便脸色发白,不敢多看。 也因此没察觉贾政王夫人的八字其实并不对。 但就算察觉出又能怎么样,那纸人上面写的贾政、王夫人、贾琮三人名字可是千真万确。 王善保家的一个陪房奴仆,不清楚二老爷和二太太八字也是正常的,但她下蛊害主却铁证如山。 刘彬芳对贾母稽首道:“国夫人,这纸人从王张氏房中搜出,又分别写了员外郎夫妇、贾琮公子的名称八字。 王张氏巫蛊害人证据确凿,下官这就拿人回衙,叨扰贵府了。” 那王善保家的还要哭嚎叫冤,被捕头狠扇了一个嘴巴,正要将人带走时,堂中突然有人叫道:“且慢!” 众人往声音处望去,都面露讶异之色,说话的正是贾琮。 刘彬芳眉头一蹙:“琮公子有何话要说?” 贾琮对刘彬芳拱手一礼,又转头对贾母说道:“老太太,这王善保家的平日在东路院就跋扈阴毒,无人不恨的, 贾琮自长大以来,便常受她辖制斥责,连日常的月例银子都要被克扣,身边的丫鬟都是被她逼死! 本以为她只做恶于此,没想到她竟以巫蛊害人,害贾琮也就罢了,竟连二老爷二太太都要害了,这等刁奴简直是罪无可恕!” 一旁肿着脸邢夫人惊恐的望着贾琮,这畜生这会子还在那火上浇油。 都知这蠢婆娘是我的陪房,这般煽风点火,岂不是把我也带进去。 就听贾琮继续慨然说道:“她即违国法,更犯家规! 她出了这贾家门是国法森严,但还在这门中就是家规难容! 如果让这刁妇就这样全须全尾的带出门,贾家的门风家法何在,老国公留下的福泽威严何存!” 国法森严,家规难容! 贾琮一番话在堂上响起,很有些振聋发聩。 贾政面露激动,王夫人心中惊讶。 碧纱橱里中探春、黛玉等姊妹们个个都听得心神激荡,好一个琮三哥! 贾琮又说道:“如不严肃家法,旁人不知,还以为我贾家门风松散,御下无力。 更会以为我贾家竟宽宥这种巫蛊害主的背德刁奴,其中另有隐情,揣测之词必定会尘嚣日上,怕是会难以收拾!” 这话听的贾政王夫人等人心中凌然,如就让那刁妇完好无损的被镇安府带走,贾家要被外人看成何等不堪了。 贾母神色复杂的看着贾琮,这个自己最不待见的孙子,却偏偏生了付锦绣心肠。 说出来的话句句如刀,都斩在关要之处,让人难有半分反驳。 他说的分毫不差,国法森严,家规更难容!不然老国公留下的福泽威严何在! 不行家法,日后不知要被外人编排出多少闲话来。 贾母突然觉得国公爷的子孙当如是! 可惜这小子投错了娘胎。 他这番话真是为了维护贾家的门风体面?还是为了他那个跳河的丫鬟报仇,却又难说得准。 他这是要置王善保家的于死地!巫蛊罪名到了官府也是个死罪,却还出言如刀,出门之前连顿家法都不让她错过。 小小年纪,以前还没看出来,这心肠着实狠辣!或许这样的才真能顶门立户。 但想起故去的先夫,还有当年大儿子抬个娼妓入门的羞辱,些许惜才之念也就淡了。 贾政一脸激愤的上前说道:“老太太,琮哥儿说极是,国法森严,家规难容,这刁妇必须行了家法才能出门。” 贾母脸色疲倦,却说道:“我也乏了,你们自己把事情做好,不要坠了贾家门风!” 贾母带着贴身丫鬟走后,碧纱橱里黛玉、探春等姊妹也跟着回了荣庆堂,只留下王熙凤和贾琏。 贾政怒气冲冲,让赖大将王善保家的杖责五十,以正家法。 以往家中奴仆杖责三十已经是很重了,贾政也是恨极了王善保家的,才一反常态要处于重刑。 一旁的刘彬芳却听出不对,说道:“贾大人,这妇人既是贾家的奴仆,贾家要行家法,下官也不好多言。 但她是马道婆一案的人犯,五十杖下去,这妇人多半就没命了,下官回去可不好与府尹大人交代。” 一旁的贾琮突然说道:“那就打断双腿,即不伤性命,又能严正家法!” 刘彬芳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子好狠的心。 一旁的王熙凤、贾琏、管家赖大等听了都脸色一变。 贾政皱眉思索,这等巫蛊害主的刁奴,不处以重刑,如何以儆效尤,严肃家风,以后家里的奴才还不反了天。 但五十杖下去,不要了性命,也奄奄一息了,未免阻了官府问询断案,也只有贾琮说的这个办法。 赖大脸色迟疑的望着贾政,却见贾政瞪眼说道:“还不执行家法,按琮哥儿说的办。” 赖大神色复杂的看了贾琮一眼,让小厮将王善保家的拖下去执行家法。 王善保家的死命挣扎,却那里有用,只是歇斯底里的喊着:“贾琮,你这个娼妓养的孽种,你好毒的心!” 骂了两句又觉得不对,又哀求道:琮三爷,琮大爷,不是我逼死芷芍的,是她自己跳了河,你就饶过我吧!” 凄惨的声音在东路院回荡,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个个神情惊恐的望着贾琮。 却见他挺立在正堂中,神情冷厉如刀,一言不发的望着被拖走的妇人,眼中没有半丝怜悯。 一旁的贾赦和邢夫人似乎被完全忽视了,但这当口他们还能说个不字。 只是一脸惊惧的望着贾琮,怕他又说出什么骇人的话来。 长房媳妇的陪房行巫蛊谋害二房,他们两个就是最大的嫌疑,还不知道那王善保家的到了镇安府会说出什么话来。 就看她刚才当堂牵扯贾琮的疯样,死到临头,这贼婆娘什么胡话说不出。 贾赦和邢夫人都已感到大祸临头,那里还会管这家法执行是否妥当。 他们甚至觉得贾琮改五十杖责为打断双腿,有些不怀好意。 这等刁妇五十杖打死才好,省得她活着说出疯话,拉自己两夫妇下水。 正堂外传来噼啪的杖责声,只是响了不到十下,伴随着王善保家凄厉的惨叫,然后就再无声息。 应该是已经被打断了双腿。 第六十三章 君心有利芒 荣庆堂。 贾母歪在卧榻上,神情有些萎靡,毕竟年纪大了,经不住气恼。 宝玉、黛玉、探春等姊妹都在一旁陪坐,刚才看到贾母在东路院晕倒,他们都不放心,想着陪着说说话给老太太散心。 不一会儿王熙凤进了荣庆堂,刚才贾母离开东路院后,让她盯着那边事情的首尾。 家里出了巫蛊害人的丑事,如不收拾妥当,对家门遗害不小。 东路院刚才有镇安府的官差在场,贾母也不好久呆,自有让府中爷们去处理,可心中到底不放心。 见了凤姐儿进来,便问道:“东路院那边的事情可妥当了,那刁妇可是应了家法,被官差带走了?” 王熙凤说道:“本来二老爷是让打五十杖责,可是镇安府的官儿,怕王善保家的挨不过五十杖死了,他回去不好向上官交差。 后来琮兄弟说那就打断双腿,即留了性命,又严了家法。 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他竟是个怎么狠心的,王善保家的对着他又是骂,又是哀求,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就等着看王善保家被打断了腿,又被官差拖着带走,才没事人似的回了自己院子,东路院那些丫鬟和婆子都被他吓住了。” 宝玉和众姊妹听了贾琮的做派都有些悚然,他们从出生就是锦衣玉食,活在家中花团锦簇的园子里。 贾家这些年来风平浪静,他们这些闺阁少男少女,那里经过这等惊骇之事, 而贾琮却从小长于困顿艰险之中,心性举止实在与他们太不相同。 探春听了虽心中有些害怕,却双目闪闪发亮,她知道贾琮这般做为,是在为芷芍出气报仇,男儿在世有此情义气概,令人感佩。 可惜自己只是女儿身,不然也能学琮三哥那样情仇分明,意气酣畅,活这一世才不虚度。 迎春却没想那么深,她性子木讷单纯,只要琮弟不吃亏挨打,凭他做其他什么事,在她心中都不打紧。 黛玉听说贾琮让人打断了王善保家的双腿,听着心里也是害怕。 想这位琮三哥开始只是被拘在东路院苛刻长大,自己这些时间听到的,就出了多少事情,甚至被大舅舅打得差点丢掉性命。 可才转眼几天,他不仅从东路院脱身出来,那个逼死他丫鬟的婆子也落得如此下场,要说这些都是巧合,黛玉总有些难以相信。 她突然想起在贾琮书案上看到的那首新诗。 立冬杀气凝,清霜会晨朝。 涤涤原野空,烈烈荆棘烧。 鹰饥肯为用,马寒意逾骄。 旌旗带林莽,笳吹含风飙。 怪不得那诗中有股栗然的萧杀凌厉之气,难道琮三哥早就预知今日之事? 一旁的贾母冷哼道:“政儿怎么就听了那小子的话,那刁妇就该五十杖打死了账!” 王熙凤问道:“老太太,可是有什么不妥?” “她是我贾家的家奴,以巫蛊邪术暗害主子,就算打杀了他又能怎样,不外乎赔一些俸米银两。 镇安府要是有话说,大不了老婆子大妆进宫向太后请罪,舍下一张老脸,总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那刁妇刚才当堂牵扯他人的疯样,你们都瞧见了,她在府中还有些顾忌。 可到了那镇安府,为了活命,还顾忌什么,还不是胡说一通,惹出祸事,到时候只怕难以收拾了。” 堂中像黛玉和探春等人虽然聪明,但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见识有限,那里有贾母这么深的计量。 听了贾母这些话虽心有余悸,却未明白难以收拾之处在那里。 贾母看了身边这群孙子孙女,有些话毕竟不好在小辈面前多说,便让他们各自散了,荣庆堂中只留下王夫人和王熙凤。 王熙凤却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不像黛玉、探春等姊妹稚嫩,她打理荣国府数年,早开了眼界,一听贾母这话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今日镇安府的人言之凿凿的上门拿王善保家的,又从她房中搜出巫蛊下咒的纸人黄符,表面上看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但贾母、王夫人、王熙凤都是老练之人,深通世故,对此事心中都存有疑问。 一个大房的奴仆为何会如此大胆,去害二房的老爷太太? 这不合情理,叫人匪夷所思。 除非是她受了别人的指使,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心腹陪房,而贾府中人都知道,邢夫人对二房素有怨怼。 她是最有可能指使王善保家的行这等人神共愤之事,不外乎要夺回二房的掌家权。 可那怕此事是真的,贾母也不愿去戳破。 因为大房指使家奴以巫蛊邪术戕害二房之事,一旦曝光,宗人府必定要问询。 要知道宗人府新任大宗正忠顺王爷,是皇上最信任倚重的兄弟,此人生性持重,对四王八公这些老牌勋贵一向没什么好感。 只要宗人府插手,证据确凿之下,夫妻同体,贾赦残害亲弟的罪名就跑不了。 除爵去官是必定的,说不得还要流配三千里,遇赦不还,客死异乡。 贾家要是丢了国公爷留下的爵位,对祖宗百死莫辞就罢了,一個丢了爵位的勋贵之家,还算什么勋贵,贾家也完了。 所以一贯对下人有宽厚之名的贾母,才会觉得贾琮坏事,王善保家的最好一顿杖责打死了账的狠话。 杀人灭口岂不是最有效的办法! 王熙凤突然心中一跳,说道:“琮兄弟是个有能为的,可不是个糊涂人。 今天看他的做派,本以为是整治王善保家的,给他那跳河的丫鬟出气。 莫非是他心中怨恨大老爷和太太,才故意留了王善保家的活口!” 王夫人听了脸色苍白:“不会这样唬人吧,他才多大,会有怎么深的算计?” 贾母神情阴晴不定,说道:“如果是别的孙辈倒也罢了,唯独这个孽障,这些日子看他那些作为,我是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贾母想起今日东路院正堂中,当着镇安府的推官,还有自己这些贾家长辈。 这小子侃侃而谈,几乎完全把控了场面,寥寥数语,就将那王善保家的整治得生不如死。 想到那场景,贾母心中微微有些发寒。 说道:“当初要像二丫头和四丫头那样,早些接过来养,也不至于生成这样冷厉难测的性子。” …… 清芷斋。 贾琮站在小院中,望着墨蓝澄澈的夜空静静出神。 五儿身姿袅娜,走到贾琮身边,将件斗篷披在他身上:“三爷夜里冷得很,小心冻着了。” 贾琮温声道:“我站一会儿就进去,你身子弱,快进去,小心冻到了。” 希望王善保家的去了镇安府,为自家活命,能给他唱一出好戏。 那日他听赵嬷嬷说王善保家的请了马道婆驱邪,便开始留心布局,前世曾细读红楼,知道潘三保和马道婆的纠葛。 一试之下,竟然都真有其事。 他找曲泓秀帮忙,让王善保家的落入圈套,首先是为了让她给芷芍填命,更为了借她对东路院那两人连消带打。 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她以巫蛊之法戕害二房的贾政王夫人,是人都会怀疑是邢夫人指使。 如此丑闻一旦传扬出去,几乎能将贾赦和邢夫人陷于死地。 但贾母和王夫人这样世家大族的持家人,可都不少愚蠢之辈,说不得就能看出其中要害之处。 他们虽做梦都想不到一切都是贾琮在设计。 但凭着贾家一门两国公的深厚底蕴,贾母必定会想尽办法保住贾赦,如此贾家才能安稳不倒。 但这对贾琮来说已不重要了,他也没想过靠着这一件事,就能扳倒堂堂的荣国府承爵人。 通过这件事,不仅除掉王善保家的,为芷芍雪恨,东路院那两人更是被狠狠打压。 以后贾赦和邢夫人在贾府中的位份越发衰落,再也没那么多余心力来算计和虐待自己。 自己也算基本摆脱以往那种困境,有更多安定的时间和空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六十四章 庶子凶名传 镇安府尹张守安的官廨中。 推官刘彬芳正向府尹禀报马道婆巫蛊一案的审讯进展。 “大人,那马道婆对小账上记载的下蛊榨钱之事都供认不讳,相关的苦主都已寻访核对无差。 但这婆子唯独对巫咒荣国府员外郎夫妇及贾琮之事,拒不承认,坚称自己从未行此事。 但是她那本小账上明明白纸黑字写着,且笔迹校验无误,这婆子称那字不是她写的,但又说不出缘由。” 张守安道:“她已认罪的那些事,足以定她死罪,却为何单单不认这一件?” 刘彬芳道:“大人说的极是,既也料定自己已无生路,却拒不认这一桩,我观她神色不似作伪,其中必有蹊跷。 我又审讯贾府的王张氏,刚开始她也拒不认自己伙同马道婆,咒害贾府员外郎等人。 后在三木之下,终于改口,说自己是得了贾赦夫妻的指使才行此事,还说自己愿意举证,只求一条生路。 但这王张氏为人刁恶,当初在贾家时为了给自己脱身,曾当堂随意攀扯他人,所以她可能只是故伎重演。” 张守安道:“但你在她房中搜到下咒的纸人黄符,又和马道婆小账上的记录吻合无误,这便是实证,她抵赖也无用。” 刘彬芳说道:“这两人异口同声,不认此事,下官是怀疑,荣国府巫蛊一事,她们两人有可能是被人栽赃!” 刘彬芳为人精细,这些年见过不少疑难奇案,经验和阅历都不同寻常,这几日他揣摩案情,察觉出其中仿佛另有隐情。 却又无法抓住关窍,这案子似乎有一层说不清的迷雾掩盖着。 刘彬芳脑海中偶尔会闪过那日堂中冷静狠辣的贾家少年,有些惊艳,但略微思量,与案情并无关联,也就略过了。 张守安皱眉道:“即怀疑是栽赃,可有疑犯,可有物证?” 刘彬芳是张守安上任后提报的,是他的心腹之人,所以说话并没太多顾忌。 刘彬芳苦笑:“下官审查案情,发现疑点不少,才会如此推断,暂时并无实证。” 张守安叹道:“那王张氏当场被搜出巫蛊害人的罪证,众目睽睽之下,她是不可能洗脱罪名的。 左右不过一个奴婢,死便死了,有什么值当的。 现在最棘手的是,你居然问出她行那巫蛊之术谋害贾家二房,是受苦主兄长一等将军贾赦夫妻指使。 彬安啊,你可是给我找了大麻烦啊。” 刘彬芳听了这话神情惊疑不定。 “那贾家一门双国公,勋贵之中权势鼎盛,虽然荣宁两公去世多年,但留下的朝野余荫人脉却非同小可。 如今我镇安府却审出了他贾家承爵人谋害亲弟的丑闻,岂不是大大得罪了人家,人家动用些关系,你我官途便要艰辛了!” 张守安忙碌半生,才爬到镇安府尹位置上,他将这官位看得极重,事事权衡利弊,生怕行差踏错,坏了自家仕途,倒是不负守安之名。 刘彬安慌忙道:“下官鲁钝,只知审案,却没想到这一层,实在是该死。” 张守安见刘彬芳慌乱的神色,微微有些得意:“那马道婆巫蛊害人之事确凿无误,王张氏妨主也物证齐全,尽快上报刑部定案!” 又说道:“只是,贾赦夫妇指使家仆以巫蛊谋害亲弟,存有嫌疑,实证尚不足……。” 刘彬芳恍然,府尹大人这是要放水和稀泥。 那王张氏只不过贾家一奴仆,府尹大人根本没将这等人放在眼里,既然已搜到实证,就要用她的命了解此案。 至于贾赦指使奴仆行巫蛊一事,镇安府多半也会设法推脱,以免惹出祸端。 如此,这样一件巫蛊要案,在镇安府手中便收拾的首尾干净,旁人再挑不出半点毛病。 张守安抚须悠然,一脸运筹帷幄:“我镇安府只管民刑,涉及武勋行为私德良莠,却是宗人府的事情,据此行文送交宗人府定夺吧。” 刘彬芳脸上带出心悦诚服的神情:“大人高见,下官这就去办理。” …… 自从那日东路院的事情发生后,贾琮居然在贾府的奴仆中传出了“凶名”。 不少丫鬟婆子都在背地里传,那日在东潞院,就是这位琮三爷让人打断了王善保家的双腿。 那王善保家的素日在府上也是个有脸面的奴才,可那日在这琮三爷面前像被剥了皮的癞皮狗。 不管她是骂,还是苦苦哀求,这位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生生看着王善保家的被打断双腿才罢休。 谁让王善保家的之前作孽,逼死了琮三爷的丫鬟,人家这在报仇呢。 没想到出身卑贱,平日连猫狗都嫌的大房庶子,居然是这么毒辣的心肠。 贾府的这些家生奴才,大都是群捧高踩低的妖魔鬼怪,之前贾琮在东路院过得磕碜,他们自然是看不起的。 最近虽被老太太同意接到西府去养,可却安排个孤清犄角的清芷斋让他住,明摆着老太太依旧是不待见他的。 所以前几日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耻笑狗肉上不得席面。 远的不说,就说厨房里那些婆子,本来见柳家女儿突然挣了二等月例,心里还有些嫉妒羡慕。 后来见她跟着贾琮住进了冷宫般的清芷斋,便在厨房中好一顿夹枪带棒的嘲讽,就凭他一個妓子养的货,怎么跳着去够也翻不了天。 又说柳家的真是养了个女儿,这么快就鸡犬升天了,把柳家的气的差点吐血。 可出了东路院那回事后,府里就已经传开,那王善保家的不单被贾琮打断了腿,还被送到镇安府下狱,秋后就要被问斩。 听到这等吓死人的消息,那些说怪话的婆子媳妇,马上连半个屁都不敢放了。 要是又说吐噜嘴,传到那煞星耳朵里,被他像王善保家的那样整治,还会有命在。 往日五儿去厨房取贾琮的饭菜,那些婆子媳妇都是柳家丫头长柳家丫头短的呼来喝去。 如今见了五儿满脸褶子能笑成花,还是一口一个柳姑娘的恭敬叫着,还说怎么能叫姑娘亲自来,到时候我们送过去就是。 五儿是个精明的,虽然见了前倨后恭的嘴脸恶心,脸上却不显,依旧还是自己来取,或者娟儿和四儿来,免得让人说清芷斋的人轻狂。 只是晴雯是不敢让她来的,就她那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爆炭脾气,见不得这些龌龊,来一回定会吵一次。 自从出了王善保家的事后,东路院那边一下安静下来,贾赦再不敢每日吃酒作乐,就怕王善保家的在狱中胡说,镇安府的人找上门来。 贾母让邢夫人闭门思过,他本来就看不上这大媳妇,素日贪婪苛刻,闹出多少笑话。 如今她的陪房行巫蛊谋害二房,触到了老太太的逆鳞,这是摆明要把教唆王善保家的罪名往她头上套,预先给自己儿子推卸罪过。 眼下这两夫妻都是自身难保,自然在没心力去折腾算计贾琮,让他在清芷斋过上了自到来贾府后难得的惬意时光。 另外,他还在等着镇安府那边的动静,他料定王善保家的还会闹出事来,不单是他在等着,贾母贾赦等人也在等。 只不过贾琮是冷眼旁观,而他们是热锅上的蚂蚁。 第六十五章 圣心有独裁 大周宫城,乾阳宫。 这里是大周嘉昭帝日常批阅奏章,处理政务的地方。 嘉昭帝将近四十的年龄,但两鬓已经星白,脸上总带着一丝倦容,唯有那双眼睛神光充足,凛然有威。 嘉昭帝大概是大周历代君王中最勤勉的一位,御极以来,几乎每日都批阅奏章至深夜,勤政务实,为朝野瞩目。 登基前他只是个不显山露水的皇子,和他那些光芒耀眼的兄弟相比,他甚至显得有些平庸。 但他却笑到了最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登上至尊之位,并显示出令人惊讶的谋略和手段,剪除异已,清理朝堂,快速坐稳了皇位。 到如今已在位十年,帝位稳如泰山,虽大周内外还有不少大事未定,但朝局在他的把控之下却日趋稳健。 此刻他在翻阅新任宗人府大宗正忠顺亲王上的劄子,上面写荣国府长房家仆以巫蛊之术暗害二房,一等将军贾赦有教唆指使之嫌。 哼,这些武勋豪门承平太久,尽养出些无法无天的纨绔之徒,可惜了贾代善一世英名。 内侍副总管郭霖手持一份灰白封皮手札,匆匆走进大殿:“陛下,中车司已将荣国府巫蛊之事秘劄呈上。“ 中车司不像推事院那样拥有侦缉、逮捕、刑讯等特权,在朝堂中也比推事院之流也低调许多,甚至五品以下的小官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中车司负责探查朝堂内外暗事密报,监控百官勋贵,是皇帝最重要的耳目,由宫内宦官统领,在三司之外,皇帝直辖。 宗人府上的劄子,其内容来自镇安府审讯摘录,不得全貌,嘉昭帝心思缜密,且事涉荣国府巫蛊之祸,才以中车司秘劄为映证。 内侍副总管郭霖在潜邸之时,便在嘉昭帝身边伺候,到如今也有十几年的光景,深知皇帝谋深疑重,只怕对谁都不会完全相信。 皇帝对忠顺亲王一贯信任,并唯以重用,却对他上的劄子也不完全偏听,总要旁证对照,力求直达事情关窍。 正是这种劳力躬亲的性子,才让这位九五之尊未过四旬就两鬓斑白。 郭霖在他身边服侍多年,自然深知皇帝的脾性,早早便催要中车司的相关秘劄,以资圣裁。 御座上嘉昭帝将中车司的秘劄仔细阅读,并和宗人府的劄子翻阅对照。 郭霖为人精明,能在嘉昭帝这样的严明之君身边多年,屹立不倒,不外乎是能体察圣心。 虽是低头侍立一旁伺候,眼中的余光却一直在查看上位动静,见嘉昭帝看到了某处目光一亮。 “国法森严,家法难容!这少年倒是有点意思,贾琮,这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像是在那里听过?” 一旁的郭霖说道:“陛下上月到重华宫给太上皇请安,看到那幅太上皇珍爱的佛经,就是这个贾琮手书的。 上旬嘉顺亲王的楠溪文会上,翰林院编修吴进荣被杀,中车司曾上过记录始末的密劄,里面也提到贾琮曾以一首咏梅词而惊四座。” “哦,十一皇弟居然邀请他参加楠溪文会。” 嘉昭帝脸上浮现出意外的神情,他这個兄弟是皇室才子,眼界不俗,能入他的眼可不易。 郭霖走到殿中的书架旁,从堆叠德密密麻麻的文牍中找出一本,上前呈给嘉昭帝。 中车司会将神京中发生要事,及他们觉得有必要密录在册的事件,都以密劄送入宫中,以备查用。 嘉昭帝日理万机,当然不可能每一本中车司密劄都阅读。 死了个翰林编修,对镇安府是件大事,对俯视天下的皇帝却是小事。 所以这册记载楠溪文会事状的密劄恰好是他没看过的。 而郭霖身为统领中车司的档头,中车司上报的每封密劄他都会翻阅,他能在嘉昭帝身边十几年,这些滴水功夫做的是极好的。 嘉昭帝翻了几页密劄,便脸露惊诧:“母为花魁!这出身在一门两国公的贾府可是罕见。” 如此出身在讲究门第的国公府中,可是大忌讳,想要过得自在可不那么容易。 嘉昭帝想起上一份密劄中,贾琮说出国法森严,家法难容这等惊人之语。 这样一个身份低微庶子,却比贾政、贾母这些身负官职诰命的大人还看的通透,也是稀奇。 嘉昭帝当然不知道,贾琮当时一番豪言,可不是为了维护贾家的体面,只是要打断那刁妇的双腿,给自己的丫鬟报仇。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好,志气磊落,气韵昂扬,却是首好词!” 郭霖在一旁吓了一跳,嘉昭帝一向严谨内敛,威势甚重,极少会流露出这种肆意之状。 那贾琮的词真写的那么好,竟能入圣上的眼? 嘉昭帝放下手中密劄:“小小年纪,不仅见识不俗,而且还诗书双得,如此资质,也算难得了。” 接着又晒然一笑:“那贾赦这等荒溃纨绔之人,居然能生出这种儿子,也是奇事。” 郭霖在一旁微笑说道:“皇上圣明,这贾琮的确有些气象能为,不然也不会被嘉顺王看重邀请参加楠溪文会。” “只是奴才却听闻,这贾琮因出身卑微,被生父嫡母厌弃,在贾家经常被训斥打骂,过得很是不堪。” 中车司密探遍布,在王公勋贵之家多半都埋了钉子,知道这些内宅之事,自然不算什么。 嘉昭帝听了脸上也是一愣:“这等才赋还被父母不喜,难道贾家似他这等的还是寻常,他们家中还有其他出奇的子弟吗?” 郭霖道:“出奇子弟倒还有一个,据说是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取名宝玉,在神京传为奇谈。 这宝玉极得贾家国夫人宠爱,家中无人敢管。 而且自小不爱读书,终日在家中和丫鬟姊妹厮混,听着是个不成器,和贾琮这类不能比。” 嘉昭帝对这个衔玉而生的传闻,也曾听说过一些,晒然道:“衔玉而生,古之圣人才有的吉兆。 宝玉者为玺,贾家那些妇人倒是不怕死的,把这种产房混话传的满神京都是。” 这话听得郭霖遍体生寒,衔玉而生,在陛下眼中竟是这等僭越大过,只是陛下宽容不做计较罢了。 嘉昭帝转而讥讽道:“当年宁荣国公都是风云人物,各自离世后,贾家日益颓败,子弟庸碌,原来都是咎由自取!” 郭霖自然是听得出皇帝的意思,贾家也不是没有出众子弟。 只是他们有眼无珠,只以衔玉而生这等混话自得,见识粗鄙,弃金玉而就败絮罢了。 “郭霖,传朕口谕,让宗人府传讯贾赦,其教唆奴仆以巫蛊暗害亲弟,如查实证,严惩不贷!” “此人好色昏聩,逼死良善,虐待亲子,有伤国勋体面,就算没做那等巫蛊邪事,也需严砭其过。” “奴才遵旨!” 郭霖跟着嘉昭帝身边多年,早已练就听话听音的本事,他品味出圣上有心放贾家一马,毕竟贾家一门两国公,也曾大功于社稷。 些许体面余恩还是要给的,只是这种东西用一次便少一次。 多半圣上也忌惮四王八公同气连枝,担心动一发而动全身。 但对贾家如今昏聩已生出厌念,让宗人府给贾赦一个下马威,严砭其过,已经是在狠狠敲打贾家。 如到了时机生发那一刻,是罪是恩,还不是圣心独裁一念之间。 第六十六章 宗人势惶惶 自从在清芷斋安定下来,又让晴雯给敷了一次药,贾琮背上的伤算是彻底好了。 曲泓秀的伤药十分神奇,只用四五次,居然连疤痕都没留下一丝一毫。 这次整治王善保家的,多亏有曲泓秀帮忙,只靠他一个人是绝对做不成的。 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西城那个小院中,他本要去看一看她,但还是克制住没去。 上次他伤没好结实,让郭志贵驾车带他去春华楼,又用贺季真、周希哲来打掩护,中途去见了曲泓秀。 郭志贵性格朴质,不会对此产生疑虑,他也自认不会让人看出破绽。 但现在王善保家的事情并没有真正结束,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上次柳璧来看他时,曾说回去帮他推迟入青山书院读书的时间,但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没有了东路院那两夫妇的迫害肘制,如今又得了清芷斋这样的清静之地,贾琮终于把精力集中的读书上。 虽然靠这些智谋诈术能摆脱一时之困,但是要立足长远,以他目前的情形,只有读书进仕这一条路。 那怕他靠着后世的见识和技艺,成为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在这個官本位的世界,没有权势庇佑,迟早也会被人吞的皮骨不剩。 贾琮曾在贾家族学读了三年书,主要读的是千字文、孝经等蒙童识字书籍,熟读后又开始读大学、中庸。 听着像是四书都读了一半,但像这个年龄的蒙童,读书只限于死记硬背,认识上千个常用字,如此便算合格。 且贾族义学的贾代儒自己也是才疏学浅,大学中庸估计都领悟得参差不齐,更不用说给蒙童们讲解微言大义。 好在多少也背会了一些,加上前世在省博这样的文史单位工作,对国学有许多触类旁通的接触和积淀。 他自身的起步其实并不算低。 如今只需要万丈高楼夯实根基,从头开始梳理领悟,数年之功必定会有所成。 四书之中,《大学》是万法根基,提纲挈领,教人穷理、正心、修己、治人的道理。 学了《大学》以后,再学习《论语》和《孟子》,便可以体会其中细致精微的学问脉络。 最后融会贯通,才最终能够领会《中庸》里的世道心法,所以《中庸》一向在四书中放在最后学习。 等到读通了四书,接着过五经关:《诗经》《尚书》《周易》《礼记》《左传》 便可在四书所领悟的世间根基大道上,构建对人生万物的高层认知和剖析。 通晓四书五经之后,便可以去参加童试考取秀才,秀才之后便是举人,再进士,都说十年寒窗,对于普通人来说一点不夸张。 此时贾琮便从视为根基的《大学》开始精读。 好在他手头有萧劲东送的整套郁文轩出的四书,里面关键处还有名家的套红批注,又有几本贾政送的四书集注,正好眼前可用。 …… 就在王善保家的被抓进镇安府的第三天,宗人府的一个六品经历带了两个随从找上门来。 让贾赦去宗人府接受大宗正问询,事关贾家发生巫蛊害人之事。 那六品经历言辞冷淡,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门房战战兢兢的去报了贾赦,差点把贾赦吓的瘫软在地,祸事来了! 八成是那该死的狗奴在镇安府胡说,惹得宗人府上门拿人了。 贾赦是一百个不愿意去那劳什子宗人府,大周的宗人府管理宗室与勋贵子弟的序爵禄、申教诫、议赏罚。 勋贵子弟被宗人府传唤可不会有好事,但是不去是不行的。 那六品经历神情冰冷,贾赦也不敢拖延,走之前让小厮赶紧去报知贾母。 贾母听到消息也慌了,只让赖大挑了精明小厮跟着,有什么消息及时回报。 如此熬了几个时辰,一直等到天色微暗,也不见贾赦回来,又有跟去的小厮来回报。 宗人府问询大老爷家中巫蛊害人之事,因事项未明,今日大老爷需在宗人府宿监,暂不能回来。 一家子听了这话全慌了,贾母更是心急如焚,也不只是对贾赦爱子情重,最要紧的是贾赦身上还袭着老国公传下的爵位。 如果贾赦真的牵连进巫蛊谋害亲弟的祸事中,八成是要被除爵的,那祖宗留下的爵位该怎么办。 最好的结果不外乎是圣上允许传爵子嗣,那就是贾琏来袭爵。 但贾家可不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到了贾琏这里一等将军就要降为二等将军。 虽然爵位减等,但毕竟爵位还在,还算侥幸。 万一圣上因厌弃贾赦行罔顾人伦之事,竟把贾家的爵位收走了,那贾家就全完了。 丢了爵位的勋贵还算什么勋贵,只是被满神京人耻笑的徒有虚名的纸老虎。 若到了这等地步,贾母真是连死的心都有,自己百年之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国公,去见贾家的列祖列宗。 贾母如此心急火燎的熬了一夜,天微亮就让鸳鸯帮她换上诰命大妆,早早就坐车去了宫门,递上求见皇太后的劄子。 因清芷斋地处偏僻,贾琮得的消息已是第二天早晨,贾母已经大妆去了宫门。 他听说昨日宗人府的官儿带了两个随从,请了大老爷去宗人府问话,又彻夜未归,心里大概就明白了几分。 那王善保家的必定在镇安府上受刑不过,果真牵扯贾赦夫妇以脱身。 镇安府尹张守安他在舒云别院曾见过,此人生性圆滑,问出了不该问的东西,必定是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宗人府。 只是因涉及一等将军这样的勋贵,区区一个贾家奴妇一面之词,根本不足以作为实证。 所以宗人府的官员只是带两个随从过来,让贾赦去宗人府问话,而并不是直接带衙兵捉拿归案。 可能最后也就是贾家丢尽了脸面,却多半不会伤筋动骨。 贾琮对这种结果早有预料,毕竟是一门两国公的开国勋贵,那里会因为这等莫须有的巫蛊害人之名就倒了。 而贾母一来年纪大了,二来也不是个睿智通透的妇人,虽在后宅中算是个人物,但外头那些场面奥秘纠葛,那里能明白多少。 前几日镇安府上门,已让她心中发虚,如今儿子又被宗人府传唤,愈发的关心则乱。 不像贾琮这个始作俑者能冷静旁观。 第六十七章 读书红袖香 贾母的马车在宫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有宫中内侍召他进宫觐见太后。 当今懿章皇太后与贾母年纪相仿,同样也是出身世家大族,闺阁时两人就有往来,交情自比其他诰命更有渊源。 这也是家里发生这等大事,贾母第一件想到的,就是大妆进宫,向这位昔日手帕之交求助的原因。 “太后娘娘,我那儿子虽不肖,但却绝不会做出谋害亲弟的背伦之事,都是受了那恶奴的无端诬陷。 老身已风烛残年,时日无多,求太后娘娘给老身做主,给贾家留一些体面,让老身九泉之下也好有脸面见先夫啊。” 贾母一边说,一边流泪,将脸上的妆粉都冲去不少,形容狼狈凄凉,倒是让人有些怜悯。 懿章皇太后与贾母差不多年纪,虽也有些老迈,但一身贵重繁复的凤霓华服,满头银发,神清目明,比贾母要更有精神头。 此刻见贾母这种形容,心中有些叹息,自己这位昔日闺阁交,年轻时多爽利精明的人。 做了几十年的超品国夫人,莫非是富贵享得久,迷了心眼,竟变得糊涂了。 她难道就没看出,圣上只是因贾家无状,才用宗人府来敲打敲打,以示警惕。 至于这无状,是因为贾赦被牵扯如巫蛊之祸,还是因为其他的事情,太后便拿不准,她也不想去搞清楚。 君心如海,社稷似渊,即便她是当今的皇太后,她也绝不会忽略了这件事。 后宫不得干政,这句话也包括她这位天下位份最尊贵的女人。 所以皇帝的事,她最多远远看着,并不会迈过半步。 所以贾母所求之事,老太后实在无态可表。 “贾夫人不用如此心焦,恩候只是被宗人府传讯,又不是下文拘禁,多半只是叫过去问问事由,说不得过几日就回了。 你也年事已高,万事都要看开一些,多多保养自己身子才是福气。” 又叹道:“不管是皇家,还是勋贵世家,这子嗣多了,总难免会闹出些事端,只要不违律法,不负圣恩,其余都好说。 你那长子恩候,虽听着常些胡闹的事情,但也不算一无是处,至少还养了个好儿子不是。” 贾母前面听太后说了一通,也不得要领,太后那些话说了和没说一个样。 心里有些郁闷,脸上却不好显出来,做了这么多年国夫人,这么点心眼子还是有的,她是听出来了,太后不想插手这事。 但听了太后最后一句,心中有些迷惑,问道:“太后说的是贾琏?” 懿章太后神情一愣,又微笑道:“你那恩候可不是只有这一個儿子。” 贾母的马车离开宫门,神情还是怔怔的,连今日无功而返也不放在心上了。 想起懿章太后最后那句话:你那恩候可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 贾母当然知道太后说的是谁了,只是太后居于深宫,怎么会知道这孽障,他不是又闹出什么玄虚吧? 儿子的事情还悬在那里呢,怎么到那里,这孽障都会蹦出来,贾母一阵头痛。 …… 五儿和晴雯发现三爷读书越发勤奋起来,她们到贾琮身边时日不长,在外书房那几日也见他读书,却没有现在如此勤苦。 每晚过已时才睡,凌晨刚过卯时,天还没亮,清芷斋的东书房便亮起了灯,贾琮便开始当天的读书功课。 用他的话说,这个时候脑子最为通透,一个时辰比得上寻常两个时辰。 每晚两个丫鬟都是轮流值夜,睡在贾琮床前的睡榻上,半夜好捻被递水。 五儿和晴雯正在生长贪睡的年龄,卯时睡梦正酣,多半都还在美梦中。 贾琮每次起身也是蹑手蹑脚,不好吵醒小丫头的好梦。 晴雯睡眠深,每次她值夜时,这个点贾琮起身,多半是不会吵醒她的。 一直等到天微亮,五儿醒来,发现东书房蜡烛烧去一半,晴雯常常还没醒。 被五儿笑骂睡着像条冻鱼,拿棍子敲都不会弹跳。 到了五儿值夜,到底是她睡眠浅些,贾琮一起身,她必定也就醒了,常迷蒙着眼,跟着他身后泡茶递水,又帮着磨墨铺纸。 五儿到底身子娇弱了些,没两天就熬青了眼圈,倒是晴雯有些不好意思,抢着要替五儿值夜。 贾琮说自己习惯早起读书,她们大可不必这么早起来服侍,管自己睡觉去。 可两丫头都不肯,说那有爷们都起床了,丫鬟还在睡大觉的道理。 于是贾琮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张躺椅,放在自己的书桌旁。 每次他早起读书,值夜的五儿或晴雯起来,忙过倒茶研磨的活儿,便在躺椅上候着伺候,也算是小丫头尽责的折中办法。 晴雯一靠上躺椅,多半没多少时间便会睡着。 五儿在躺椅上总是半睡半醒的,小丫头如水的眸子悄悄瞅着贾琮,觉得三爷专心读书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刚到辰时,贾琮便会到院子里活动腿脚,或围着清芷斋跑上十多圈。 等他活动完梳洗过,五儿多半已让四儿和娟儿去厨房提了早食过来,等到东方大亮,同样充实的一天再次上演。 这段时间下来,五儿和晴雯都对这主子极满意,再没见过怎么好的,没有架子,懂得上进,还知道疼人。 当然还有长得还好看。 至于说长的好看,刚开始她们还不觉得,贾琮在东路院过得磕碜,饭都吃不饱,一向有些形销骨立,没怎么长开。 听说三爷后来自己写字偷偷赚了银子,常出去买零嘴吃,才算添饱了肚子,虽说气色好了些,但也是有限。 等到五儿来了,她自小跟着妈妈,耳濡目染,最懂得饮食精细。 她担心贾琮读书辛苦,常从妈妈那里淘一些滋补的食材,变着法儿的给贾琮加餐。 少年人最容易受养,没多少天的功夫,贾琮脸颊的陷廋便已舒缓,脸色瑞泽如玉,微挑的眉梢晕着跳动活力和清逸神采。 秀眉浓挺,眼似秋潭,嘴角的线条精致流畅,每当专注时会不知觉的抿着,透着一丝清拔毅然。 整个人像是慢慢在脱胎换骨一般,常常让两个小丫头看得有些小脸发红。 她们自然听过贾琮生母的传闻,是一位长得极美的花魁,听说三爷生来肖母,只是以前过得磕碜,吃用不足,才不太显出。 如今日子过得滋润了些,便渐渐生得这样了,等以后再长大些,那还得了,三爷不知会长成多得意。 第六十八章 怨怼从天降 贾赦在宗人府被拘了四天才回来,那位忠顺王爷倒是深躬圣心,狠狠将贾赦这纨绔勋贵摆了一道。 这四天贾母忧心忡忡,夜不成寐,等到贾赦回府,老太太松了一口心气,竟然病倒了。 又请太医过了看病下药,足足养了四五日才大好了。 镇安府那边也传来消息,马道婆和王善保家巫蛊害人一事已上报刑部结案,证据确凿,秋后问斩。 宗人府又传宫中口谕,贾赦行为乖张,素有荒谬之举,大房奴仆逼死良善,巫蛊害主,勾连无辜,贾赦身为家主,难辞其咎。 斥闭门一月反思其过,观其后效。 贾家的承爵人被宗人府关了四天,让贾家在神京的勋贵圈里丢尽了脸面。 贾母虽心中羞臊,但好在家里的爵位保住了,让她觉得是不幸中的大幸,身体好了后,又和孙子孙女高乐几天,也就过去了。 贾赦的卑劣纨绔,也不是生来就这样的。 贾母这种好高乐,不难为自己的脾性,很难说没在贾赦的成长过程中产生过不好的影响。 贾赦闭门思过,而巫蛊害人之事始作俑者是邢夫人的陪房,这几乎让邢夫人在神京八房中的名声臭不可闻。 这些天,贾母早让这大儿媳在东路院闭门反省,省得看到她恶心,连日常荣庆堂站规矩都不用她来了。 这一次贾琮连消带打,不仅除去了逼死芷芍的恶妇,也将贾赦和邢夫人狠狠打压了一番。 让他们在贾家话语权越发削弱,将来对自己的肘制也会之减弱。 自从他搬入清芷斋后,几乎足不出户,日夜苦读。 刚开始黛玉、探春等姊妹们渐渐知道,后来又传到贾母、贾政的耳中。 最后连府上的丫鬟婆子都知道了。 这府上的哥儿都是带着富贵降世的,从贾琏、宝玉、贾环,到草字辈的贾蓉、贾蔷等人,那一个不是过舒服富贵日子。 就没有一个哥儿像贾琮那样不闻窗外事的埋头书本。 十年前出过这样的,是贾珠,三十年前出过这样的,是贾敬。 那可都是贾家的文曲星。 虽下人们少见识,但老辈儿的事总是听过的,很多人都说这琮哥儿这般苦读,将来是个了不得的,秀才进士公的没跑了。 接着关于贾琮被大儒赏识,并推荐到青山书院读书的事也渐渐传开,让贾琮在荣国府的地位愈发稳固起来。 只是这些也带出些不和谐的余波,贾政对宝玉和贾环的学业日益严厉起来。 他们一個是看不起读书,一个是根本没读书的能力。 结果都是怎么也读不好书,每日被贾政训斥,苦不堪言。 贾母看着自己的心肝儿每日愁眉不展,看见他老子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心里不免有些迁怒贾琮。 …… 这天一大早,宝玉刚被袭人服侍完梳洗,胡乱吃了几口早食,就准备去找林妹妹说话。 突然外头丫头来叫,让他去梦坡斋书房,老爷要考教他的功课。 宝玉一听这话脸就煞白了,把一旁的袭人唬了一跳,喊了他好几句,才把魂儿给叫了过来。 但是不去是不成的,还是袭人哄着他,让他先去,自己会叫小丫头在书房外守着,老爷骂得狠了,便请老太太去救他。 梦坡斋书房中只有贾政和宝玉两人。 至于贾环,前头已在族学混了两年,又被贾政逼着苦读了几日,却依旧连千字文都背不出一半。 且其人形容猥琐,口不成言,贾政很明智的对他放弃了希望。 ……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则不得其正;后面是什么,背来我听。” 宝玉看了一眼父亲严厉的目光,打了寒颤,慌忙移开目光,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才背道: “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心不在焉……。” 宝玉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是什么他记不住了。 其实宝玉也算个有才情的人,看他平时做的韵诗精巧灵秀,便可知了。 只是不知从那里学来的不合时宜,最讨厌四书等科举正书,对科举做官嗤之以鼻,对仕途经济不屑一顾。 其实这些说辞不过是他自小富贵娇宠,养懒惰了性子,不愿做事,不愿吃苦的漂亮借口罢了。 这些日子被贾政逼着,回了屋子他也拿起书看几页,只是熬不过半盏茶功夫,便恶心要吐,扔了书就找丫鬟去玩了。 “你这孽障在族学都读了多少年书了,如今连一本大学都背不通,你怎么好意思做人,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贾政拿起桌上的戒尺:“把手伸过来!” 宝玉颤抖的说道:“老爷,儿子一定会改,饶我这一回吧。” 贾政一脸冰冷:“我看在老太太面上,饶了你多少回了,再饶你便是害你,把手伸过来!” 外头被袭人派来做探子的小丫头,听到里头发出“啪”的一声,紧着听到宝二爷一声惨叫。 小丫头毫毛一炸,便兔子般跑走报信去了。 等贾母和王夫人赶到时,宝玉已挨了七八下,手掌一片红肿。 贾母指着贾政骂道:“伱一个做老子的,一大清早就打儿子,还下这等毒手,你是巴望着早点气死我是不是!” 贾政皱着眉说道:老太太,儿子怎敢气你,儿子只是教宝玉用心读书,可是他却这等不争气,读了怎么多年族学,连大学都背不会。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琮哥儿和他一样大,昨日我叫他来书房考教功课,大学和论语都倒背如流,对经文的领悟也别出机杼。 儿子不求宝玉向琮哥儿这么出色,只教他稍微争气些……。” 贾母一听贾琮的名字火气就上来了,原来根由在这里,怎么又是那个孽障,不是他我的宝玉又怎会挨他老子的打。 贾母怒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寒门破户,不用靠着读书来改换门庭,讨温饱日子。 能读就读,读不了就不读,难道祖宗留下的偌大家业还不足,非要得陇望蜀,高官显贵才肯罢休。” “你别搞糊涂了,清芷斋那个不是你儿子,宝玉才是!” 贾政被贾母一副强词夺理憋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回一句,站在那里呆呆的不说话。 贾母也不理他,领着满脸泪痕的宝玉就回荣庆堂。 王夫人见到宝玉红肿的手掌,心疼得不得了。 突然对贾母说道:“琮哥儿到清芷斋有些日子了,因前几日老太太病着,琮哥儿鞭伤也没好结实,我担心冲着你。 便没让他过来给你请安,如今老太太身体大好了,他以后在西府住,日常的礼数总要的,从明儿起我让他每日照例给你问安站规矩。” 王夫人的话乍听是没问题的,都知道老太太对贾琮有隔阂,太太是把贾琮往老太太跟前推呢,这也是缓和祖孙关系的好意。 可王夫人这话,却说的很不是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见宝玉因贾琮挨了打,才故意挑着节骨眼来说。 果然贾母气冲冲道:“我也不用他来荣庆堂请安,他自管好自己日子,读好他自己的书,大家都清静些好,他那里这些礼数能免都免了!” 旁边鸳鸯、琥珀等听了都变脸色,本来琮三爷搬到西府都是好好的,按规矩日常给老太太请安,是该有的孝道礼数。 如今连这些礼数都免,那就是明着要打这孙子的脸,怎今日老爷打了宝玉,琮三爷竟会跟着遭了殃。 老太太这话只怕不用半日,就能传到清芷斋,那边的人听了是个什么心情。 第六十九章 讨要柳五儿 这边贾母刚发了话,不到两个时辰,就传到了赵嬷嬷耳朵里。 这些日子,她奶大的哥儿搬进入西府,离了不是人呆的东路院,听说琮哥儿闭门苦读,二老爷对他比亲儿子还要看重。 原先那些势利眼的婆子媳妇都调转风向,开始烧起冷灶,有不少人没事有事找她唠嗑,且说的都是好话奉承话。 可今天赵嬷嬷却听了一肚子冷话,心里觉得不得劲,就去了清芷斋给贾琮报信。 贾琮对这个真心待自己的嬷嬷还是很尊重的,将她让到书房就坐,又让晴雯给上了茶。 赵嬷嬷见自己一番话,贾琮听了脸色淡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脸上就有些着急:“我说哥儿你可别不在乎,你好不容易离了东路院,才刚熬出点头,要总被老太太不待见,后面指不定又给吃挂落。” 贾琮笑道:“妈妈多虑了,老太太只是心疼宝玉挨打,这才说了些气话,过几天就好了,我也会留心,谢谢妈妈一直记挂着。” 赵嬷嬷听她怎么说,略松了一口气,她也活了半辈子,自然清楚老太太的心里疙瘩,长了十多年,那能说解就解。 她不指望老太太能对贾琮多么好,只希望贾琮自己多留个心,不要再吃暗亏就好。 “哥儿是個有能为的,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好好读书,将来进学做官,就能自家顶门立户,也不用再看旁人脸色。” 贾琮送走了赵嬷嬷,望着东边的荣庆堂,脸上带出几分讥诮,既然都免了规矩,倒省了许多事情,岂不是更好。 自己难道还一辈子呆在贾府了,自己的前程自己会去争,只希望以后别被贾家脱了后腿才好。 如今多疏远些,以后反而会更容易些。 …… 荣庆堂。 贾母搂着一脸泪痕的宝玉一通心肝肉的叫,又让鸳鸯找来消肿的伤药给他抹上。 又问宝玉想吃什么玩什么,这几日让他老子拘着读书辛苦,也该好好松快一日。 宝玉渐渐从被老子训斥的恐惧中恢复过来,又见祖母对自己百般疼爱,心中也有些受用。 都是那贾琮每日做那些国贼禄鬼的美梦,学那些酸儒做派,读那些臭不可闻的腐书。 连累我也自蹈污浊,要去读那些劳什子的东西,还被老爷打骂,真真无趣。 想到贾琮,宝玉又鬼使神差的想起他身边那个娇弱如玉、俏美娴静的柳五儿,心中不禁一酥。 晴雯是老太太自己赏出去的,自不好再要讨回来,那五儿可没这个顾虑,说不得求一下老太太能成。 此时,黛玉正往荣庆堂给贾母问安,这也是园子里姊妹日常惯做事,每日问安后便会陪着贾母说些闲话顽笑。 然后或是贾母留饭,或是大家散了,去那个姊妹房里说话,也有各自找自己的事去做的。 黛玉半路遇上了探春,刚过了垂花亭,门外丫头说今早因宝二爷不会背书,被老爷用戒尺打了,一只手掌都红肿了。 老太太心疼宝二爷,不知怎么就对琮三爷生气,还让免了琮三爷的孝道礼数,以后都不用向她问安站规矩。 黛玉和探春听了有些无奈,怎么宝玉挨了打,琮三哥爷跟着遭殃,这事听着都离奇。 就算琮三哥怎么有能为且上进,始终不得老太太喜欢,也是一桩稀奇,这祖孙两莫非是八字不合。 两人刚走到荣庆堂门口,就听见里面宝玉的声音,像是提到贾琮,心中一惊,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老祖宗,贾琮身边的大丫鬟五儿看着好,老祖宗能不能讨来放我屋里,贾琮要是不愿意,我屋里的丫鬟随他挑去都行。” 宝玉倒是不傻,当着老太太和太太的面,没有在挑丫鬟一事上,专门把袭人排除在外,这样八成要引起太太怀疑的。 袭人清秀温顺,比房里其他丫鬟大几岁,已经出落得有些曲线风姿,待宝玉也格外顺服,虽宝玉年纪小,还做不得男女之事。 但每次袭人陪床,两人宽衣解带,掏掏摸摸,蹭香磨玉的亲密事儿可做过不少,所以宝玉待袭人不同于其他丫鬟。 贾琮要是给他五儿,把袭人换走,宝玉也大致不会给的,总会找些其他法子找补,五儿和袭人都在他房里才最称心。 探春听了这话,心里觉得不妙,她这哥哥对姊妹们都极好,偏改不了这爱红好色毛病,贾琮对丫鬟什么样,府里人可是见识过的。 黛玉在门外听见宝玉向外祖母讨要五儿,不禁眉头一皱,想起那日在清芷斋,宝玉看着五儿那痴迷的眼神。 今天琮三哥刚因为他受了牵连,连孝道礼数都被老太太免了,他却转头借老太太的手,打人家大丫鬟的主意。 想到这些,黛玉心中突然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嫌恶。 黛玉也是出身世家,他的父亲林如海除了正妻,也有好几位侍妾。 在她这样的世家小姐眼中,男儿爱色,也是寻常之事。 只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限度,索色无度就近乎荒淫了。 像宝玉这样看见颜色好的,就像往自己房里拉,如今他年纪还小,等年纪大了,岂不是和东路院的大舅舅一个行状! 黛玉和宝玉从小在贾母身边长大,时间长了自然比别的姊妹更亲近些,而宝玉素来在她身上用心的,她自然也把宝玉放心上。 她这个身份年龄的千金闺阁,足不出户,又能看过多大的世界,除了宝玉也接触不到其他同龄男子。 便多少觉得这等年纪的少年都是宝玉这般。 直到贾琮在这府里横空出现,他做的那些事情,几乎桩桩件件都在撼动黛玉的心神,原来世间男儿可以是这样的! 她从来不劝宝玉读书进学之类的话,不是她和宝玉一样厌弃读书科举,而是他们从小相处,比起旁人,她更深知宝玉为人。 那些话说了也是没用的,还没来由遭宝玉冷眼厌恶,她只是一个外客,寄人篱下,虽有外祖母疼爱,也没必要自去找这等没趣。 其实他的父亲是蜚声士林的探花郎,读书人中顶尖的人物,她幼受父亲教诲,有闺阁才女之称。 这等出身来由,她怎么可能会厌弃读书科举,只会对象父亲那样苦读有成的读书人更生亲近。 只是她心智灵透,在贾府寄人篱下,事事留意,步步小心,更不会把这些关于读书的心里话,和一个最恶读书的宝玉去说。 而贾琮虽出身卑微,被生父嫡母厌弃虐待,却毫不气馁自哀,这等年纪就练出堪比宗匠的书法,又是这等闭门苦读,奋发上进。 当年自己父亲如不是比他人百般刻苦,岂能得了探花之位,贾琮今日便如同父亲少年时的模样。 这诸般种种,要说一点不入她这种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心中,反而还觉得宝玉这样沉迷女色百事无用的会更好,那就真活见了鬼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如果只此一桩别无他选,时间长了总会迷蒙眼色,最终觉得千好万好,天下无双。 如果又出现了第二桩,且又如此惊艳夺目,那多半就是天意弄人了。 最终英雄会变狗熊,公子会变无赖盲流。 第七十章 黛玉巧相护 黛玉和探春进了荣庆堂。 黛玉微笑道:“我刚才好像听见宝二哥在提五儿那丫头。” 宝玉见自己讨要五儿被黛玉听见,脸上有些讪讪的,他这爱颜色的毛病,一向在林妹妹面前还是掩饰的。 如今自己讨要贾琮的丫头,可巧被黛玉碰上,心中还真有些忐忑。 贾母问道:“玉儿,你可曾见过那五儿,真的有怎么好?” 贾母也一向喜欢颜色好的丫头,他知道自己这孙儿眼光可不低,既能被他看重,必定是个好的,自己怎么以前没听说。 一旁的王夫人神色有些不好,心中却想着,那五儿果然是妖媚的,都到了贾琮房里,居然还能勾得自己儿子去讨。 这要是真去了儿子房中,还不知道怎么挑唆带坏自己儿子,还好自己早有谋算,早早将她打发到贾琮房里。 王夫人一向不喜这种俏美又灵透的女子,觉得这种女子不安分,也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大概是这种女子和她的本性相左,就像她当年不喜欢那个娇俏聪慧的小姑子,如今也不喜她生的女儿。 她见老太太已经起意,也不好当堂驳老太太的面子,左右真讨了来,再找个由头打发了就是,绝不能让自己儿子被挑唆坏了。 黛玉微笑道:“老太太,琮三哥房里的五儿确是個极好的,不仅长得颜色好,还乖巧雅静,做事更是细心妥帖。 三哥起居饮食都是这丫头操持的,连我都很喜欢这丫头,见了就觉得投缘。” 贾母目光一亮:“竟真是怎么好的,那赶明儿叫来我也见一见。” 贾母听黛玉也说五儿好,自己这孙子又喜欢,心中已打定主意,要找个由头从贾琮房里要来,给了自己的宝玉。 至于贾琮愿不愿意,她倒不放在心上,大不了另外赏他一个丫头就是。 黛玉又说:“老太太说的是,这么好的丫鬟不多见,琮三哥日常一刻也离不了她,他对五儿也格外上心。 我听琮三哥的妈妈赵嬷嬷说,三哥对五儿疼得很,就算对他以前那个芷芍也不过如此。” 贾母听到芷芍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了一下,连王夫人和王熙凤脸色都变了变。 芷芍还在府中时,没什么人知道她,如今人离了贾府,她的名字却成了某种禁忌,贾府中人简直无人不晓。 当初就因为大老爷看上芷芍,才逼得芷芍跳河,贾琮因此几乎与自己老子反目,还被他老子打得差点没命。 却也因此彻底搬出了东路院。 那个逼芷芍跳河的王善保家的,更被贾琮使计当堂打断了双腿,如今正在镇安府大狱等着砍头呢。 贾琮为了一个丫鬟,闹得如此轰番连天的,也是没谁了。 贾母一想到这些就有些心慌。 如今黛玉说贾琮对这个五儿,好的就像对当初那个芷芍一般。 宝玉居然还想从贾琮手里把这丫鬟给讨过来,这不是明摆着要捅娄子惹事吗。 要是这孽障知道宝玉对他的宝贝丫鬟动心思,还不知又会怎么疯呢,惹出事情,我的宝玉可怎么好! “宝玉,那五儿即是他贴心的丫鬟,咱么不要他的,你喜欢颜色好的,让你凤姐姐给你买好的就是,多大的事儿。” 探春看了眼脸带恬淡微笑的黛玉,强自忍住笑,没想到林姐姐竟也是个促狭鬼,不喜宝二哥讨要五儿,便说出这番话来唬人。 奇怪,林姐姐以前和琮三哥并没什么来往,如今怎么帮起他了? 宝玉素来是在黛玉身上留心的,他见黛玉脸上带虽带着淡然的笑,嘴角却不经意的得意微翘。 宝玉并不傻,他又熟悉黛玉脾气,难道林妹妹不喜欢我讨要五儿?也不像啊,我房里丫鬟多的是,妹妹几时介意这些。 莫非是林妹妹在暗中帮着贾琮,不让他被讨走了丫鬟。 那贾琮算个什么,也能让林妹妹去帮他,绝对不会,林妹妹自小和我一起长大的……。 宝玉早把讨不来五儿的沮丧抛在脑后,心里已一片慌乱。 王熙凤见贾母的神情,那里还不知道老太太的心思。 便出去打圆场:“宝玉,你要颜色好的丫头还不简单,姐姐花银子给你挑好的买去。 这琮兄弟脑子里可比旁人多一条弦,府上那个不知,他这人最宝贝丫鬟,伱何苦去拨弄它。 其实你要那五儿,也不是没法子。” 宝玉眼睛一亮,连猜疑林妹妹向着贾琮的事,都暂且放下,只盯着凤姐儿说她的法子。 黛玉和探春都望了王熙凤一眼,都觉得她有些多事,连老太太都放下了,她那边还勾着话头,难道琮三哥得罪她了。 她们却不知王熙凤最会精明算计,这些日子见贾琮开始在府上传出“威名”,而大老爷太太元气大伤,以后也难在辖制贾琮。 而这小子如今又得了二老爷的器重,还搬到了西府来住,虽说老太太依旧不喜欢他,可架不住天长日久起了变化。 自己家那位爷又是个没什么能为的,架不住这识文断字的小子那天真爬到头上,也就起了防微杜渐,伺机打压一下的念头。 老太太心中最在意的不过宝玉,如今宝玉看上的他房里的丫鬟,乘机夹火做上一场,让这小子失了体面,也好挫挫他的锐气。 王熙凤说道:“琮兄弟不是马上要去书院读书了吗,那青山书院可在洛沧山,进书院读书都是要住监的,再好些也都在附近租住。 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他房里的丫头岂不是都闲着,到时候我帮你去说,就说你屋里不够人使,调过来服侍几天。 等琮哥儿回府再还他就是,岂不比强讨了来灵巧。” 黛玉心中有些不屑,凤姐儿也是个有能为的,却一味讨好老太太,本事都用在出这种馊主意上。 宝玉就是被这些人一贯骄纵,才会变得只知富贵享受,颓废奢靡,百事不做,只会惦记别人屋里的丫鬟。 黛玉和宝玉一起长大,对他总是有一份兄妹情分,也盼着他能像个顶事的男儿,但看他周围的这些子人,也是无奈。 宝玉笑道:“还是凤姐姐是个女诸葛。”然后看见黛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黛玉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况这几天她的咳嗽犯了,荣庆堂暖香烧的太浓,让她很不舒服,只想和老太太找个理由离开。 第七十一章 砸玉闹闺房 可巧王夫人正和老太太说起府中调理的一些琐事,黛玉便乘机出了荣庆堂。 后面探春和迎春也跟了上来。 “林姐姐,这段时间琮三哥都在闭门读书,我和二姐也许久没见他,今儿得空便去清芷斋看看,不如一起去吗?” 探春如今对贾琮这个能为出色,又自重上进的堂哥哥愈发感佩。 她是个心中有磊落志向的女子,常遐想自己如是个成番事业的男子,应该就是贾琮这样的摸样。 贾琮几乎是她心中志气男儿的化身,她心中的亲近茹慕,甚至要盖过宝玉这個亲兄弟。 她见黛玉今日在荣庆堂暗助贾琮,虽后来被凤姐儿搅和了,但对黛玉心也生出些以往没有的亲近。 黛玉笑道:“还是探丫头合我的心,我那屋里正缺一副好字来挂,正好去和琮三哥求一副。” 清芷斋,修竹篁篁,轩窗寂静,隐约有吟咏读书之声回荡。 外面院子中四儿在修剪花草,娟儿在洒扫院子。 东厢的书法中,贾琮正在凝神读书,并不时抄写笔录。 晴雯陪在一旁做着针线,五儿正在专心烹烧一壶香茶,那是昨日贺青竹托人送来的云雾尖。 据说是他的好友从南方大山中采得,因长于烟雾缭绕的山顶老茶而得名。 探春等人进门,便闻到一股磬人的茶香。 探春笑道:“琮三哥烧的好香的茶,莫非知道我们要上门,连茶都事先备好了。” 黛玉却看了眼烹茶的五儿。 微笑道:“也只有五儿手巧,照顾的琮三哥好,还能烹出这么香的茶,也怪不得三哥只安心读书,懒问窗外之事。” 贾琮微微一楞,似乎听出黛玉话中有话。 五儿俏脸有些羞红,可人得像朵芙蓉:“林姑娘取笑了。” 迎春却听出黛玉话中的意思,现在当着怎么多人也不好说,想着回头独自过来,给琮弟提个醒。 探春自荣庆堂中听宝玉讨要五儿,便多了好奇,拉着她一边说话,见她容颜俏美无俦,言语细密温柔,果然是个极好的,也怪不得招人疼。 探春想琮三哥必定舍不得这样的人,自己回去就找宝玉,劝他断了此念,省的兄弟间为了这事起了嫌隙。 黛玉道:“琮三哥,我那房里正要缺一副好字来挂,今儿就是过来和三哥求字的。” 贾琮笑道:“不知林妹妹想要什么字,我最近忙着读书,也没做什么新的诗词。” 黛玉道:“只把那日你写的那几句诗,写一副大的给我就好。” “那首诗是我闲暇时胡写的,文字凌厉生硬,挂在林妹妹闺房里岂不煞风景,等我想到好的,写了送你。” “那倒不用,我就喜欢那诗的新奇,想是琮三哥写时心中有一股不平之意,希望三哥以后都否极泰来,事事如意顺遂才好。” 贾琮心中一动,都说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果然丝毫不差。 竟能看出他写那几句诗的心境,说不得前几日那些事情,也定看出了些端倪。 又听她说否极泰来如意顺遂的话,自是一番好意,自己平时和探春迎春更亲近,和黛玉也没见几面,却没想到她是个知心的。 宝玉出了荣庆堂,就没见黛玉的身影,问了垂花门外的丫鬟,说是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去了清芷斋。 宝玉听了心中一沉,莫非林妹妹变了心思,如今和二姐姐三妹妹那样,和贾琮亲近起来了。 想到这些心头恐慌起来,便一头往清芷斋而去,半路上遇到黛玉的丫头紫鹃,说是姑娘已经从清芷斋回来了。 清芷斋中,贾琮拿出空白的卷轴,还有其它物事,正在给新写的条幅装裱,这可是前世学得家传本领。 五儿和晴雯在一旁好奇的瞧着,三爷居然连这个都懂。 这边宝玉听说林妹妹回去了,便转头往黛玉屋里去。 进了屋子,却见黛玉正在书架上找书,便说道:“刚才想找妹妹说话来着,妹妹刚才可是去了清芷斋。” 黛玉眉头微颦,说道:“这不是刚回来,去和琮三哥要了幅字来挂。 你不在荣庆堂陪着老太太,又来这里做什么,我这里可没有漂亮丫头给你惦记。” 平时宝玉也习惯了黛玉脾气,但今日听在耳中却觉得刺耳:“妹妹既不喜欢我要贾琮的丫头,我不要便是。 也不用为那个不相关的人和我生气。” 黛玉听到他说不相关的人,心头不由自主一颤,语气有些发冷:“你要不要人家的丫头,又关我何事。 只是五儿即是琮三哥贴心丫鬟,君子不夺人之爱,我劝你别用那些法儿,免得自家兄弟生了嫌隙,不值当。” 宝玉最在乎就是林妹妹的心意,如今听她的话,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 当下脸色就白了,气急的说道:“刚才在荣庆堂,伱说那些话,我还以为是我多心,没想到你真的向着贾琮!” 黛玉俏脸绯红,怒道:“你何必要这样编排我,我和琮三哥才见过几次,如何就向着他,我不过是和你说理罢了。” 宝玉见黛玉脸色涨好,情绪激动,忍不住咳嗽起来,有些不忍心,把后面的话又咽了下去。 突然看到黛玉书案上放着张不大的宣纸。 那纸上有整齐的折痕,用两根湘妃竹镇尺细心压了,宣纸的边缘都有些起毛,想是黛玉经常拿在手里磨蹭的缘故。 宝玉一眼认出就是那日贾琮写的那诗,本来贾琮要撕掉,却被黛玉要了过来,想来那日之后,黛玉便经常拿出来赏读。 心中便泛起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楚悲愤之气,说道:“你还说你没向着贾琮,你把他写的字放在身边又是何意。” 黛玉见宝玉怒气冲冲指着桌上那字,脸色微微一白。 “我和妹妹从小一起长大,一桌吃,一屋住,亲也罢,热也罢,和和气气的,才见得比别人好。 没成想,如今妹妹长大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倒是把外三路的贾琮放在心坎上。 你们都以为他是个好的,不外乎是个国贼禄鬼之流罢了,你……你还拿那些夺人之爱的话来刺我,我真是有冤没处述啊!” 黛玉原先还是绯红着脸咳嗽,可是越听宝玉耍赖的话,心中便越气,脸色也变成一片吓人的煞白。 一旁的紫鹃看得害怕,担心宝玉再说下去,真要把姑娘给活活气死。 还不等紫鹃劝着宝玉,就见他愈发入戏,一把扯下胸前金锁上那玉。 恨恨说道:“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要是通灵有怎么会被妹妹厌弃,今日就砸了你这劳什子了事!” 说着便用力往地上砸去,只是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估计是砸不碎的。 第七十二章 呕血了夙缘 宝玉那一句:倒是把外三路的贾琮放在心坎上。 就像巨石一样撞在黛玉心房上,脑海中都是心酸委屈,还有一些迷惘。 我和琮三哥才见过几次,和他说过多少话,我如何就把他放在心坎上,我什么时候把他放在心坎上……。 她似乎一下被触到了心事,又被宝玉那番话激得羞愤难受,只觉天旋地转,气血上涌,喉口一阵发甜,哇的一声,竟吐出一口心血。 一旁的紫鹃吓得半死,扑上去扶着黛玉,哭叫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可不要吓我。” 宝玉见黛玉竟被他气得吐血,也吓傻了,好一会才上前哀求:“林妹妹,你不要生气了,我不说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还不成吗。” 黛玉无力的抬手指着宝玉,眼中都是怒气,只是浑身颤抖,却说不出话。 紫鹃哭叫道:“宝二爷你还是先走吧,不然真要把姑娘给活活气死了。” 外面突然跑进来个穿桃红夹袄的清秀高挑姑娘,正是宝玉房里的袭人。 早上宝玉被贾政叫去考教功课,袭人就一直担着心,后来宝玉被贾政打了戒尺,又被贾母带去了荣庆堂。 只是过了许久都不见回来,袭人不放心便去荣庆堂找,听丫头说早就回来了,他又没回自己屋,那必定是去了林姑娘那里。 她刚到黛玉住处,刚巧遇上两人吵架,让她把事情始末听了个清楚,正想进去劝解,就听见宝玉砸玉,之后黛玉便吐了血。 她知道老太太最疼爱黛玉,如今竟被宝二爷气的吐血,这下真闯了大祸,她连忙从地上找到那玉,拉着宝玉退到门外。 紫鹃哭喊着让雪雁马上去告知老太太,赶紧请太医过来诊治,这事想瞒是瞒不住的。 不一会儿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一群人都赶了过来。 贾母见黛玉面如金纸,气息孱弱,地上还吐了一滩血,唬的脸色发白。 抱着黛玉就哭:“我的玉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可不要吓外祖母啊!” 又对这紫鹃等丫头吼道:“平时我一再嘱咐,一定要好好服侍,伱们都当耳旁风,才这么点年纪就咳血,怎么得了。 要是我的玉儿出了事,看我饶得了谁,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搞出这样。” 紫鹃只说宝二爷和姑娘吵架,又摔了玉,姑娘才被气得吐了血。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紫鹃那里敢说,宝二爷觉得姑娘心里向着琮三爷,这才闹出了事。 要是这样羞人的说了,自己姑娘只怕马上就被气死了。 贾母心中却有些起疑心,往日这两个小冤家没少赌气拌嘴,可从来没闹怎么大的,看紫鹃那吞吐的样子,必有缘故。 贾母听说宝玉又摔了玉,也顾不得黛玉,便问袭人那玉可摔坏了。 袭人将包得妥妥当当的玉给老太太看,贾母才送了一口气,很少见的把宝玉数落了一通。 又在黛玉床前安抚了老半天,这时外面太医也来了,众人便退出去让太医看诊。 贾母本来想叫走紫鹃细问原由,但见她忙着服侍黛玉,也就作罢。 她知道袭人好像一直都在场,只把袭人叫到了荣庆堂。 袭人原来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温顺懂事,很得贾母看重,不然也不会特地将她放在宝玉房里。 袭人正过豆蔻之年,早已懂了人事,她对宝玉小意温顺,就想将来在宝玉房里有個好结果。 她知道宝玉自小就最在意林姑娘,虽然有时也吵架怄气,但交情却不是其他姊妹可比,只是如今年岁没长还没什么。 但看老太太的意思,将来必定会让宝玉聘了林姑娘,这事府上众人多半都是心知肚明。 那林姑娘长了天下少有的好颜色,又出身官宦世家,还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外孙女。 不管那一桩,对袭人来说都是高山仰止,且林姑娘聪慧精明,口齿厉害,都说她长大了,连琏二奶奶都要远不如的。 这么出众厉害的林姑娘,将来要是做了宝二奶奶,要是知道自己早早勾引宝玉做了那等事情,还不知怎么轻贱自己。 所以当袭人决定一心要顺宝玉的意,便对黛玉有一种没来由的畏惧。 今天她在门外听了宝玉和黛玉的吵架,其中竟然夹了一个琮三爷,心中便多了些心思。 当贾母问她时,她便把在黛玉门外听到的都说了个清楚。 贾母听完脸色铁青,骂道:“又是这个孽障惹出来的事,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招惹我的玉儿,和她那个娘一样……。” 贾母总算在晚辈面前顾及脸面,才没把难听说出去,可在座几人那里听不懂意思。 王夫人看了袭人一眼,当年黛玉之母贾敏未出阁时,与王夫人的关系就不睦,如今王夫人自然也不怎么喜欢她的女儿。 她也知道贾母这几年的心思,左右宝玉和黛玉都还到年龄,一时之间也不着急,到时总会有办法。 如今出了贾琮这事,虽让她有些意外,但对她来说也不是不好的事情。 便说道:“老太太多虑了,都还是孩子,那里就会有那些事情。 我听说琮哥儿都埋头在清芷斋读书,几乎足不出户,还都是姊妹们去他那里串门,所以不会有老太太担心的事。 在则说,琮哥儿和宝玉一样,都是林丫头的至亲表兄,表兄妹亲近一些也是常有的事,也不算什么。 这回还是宝玉太孟浪了,本不是什么事,却闹得怎么大,还气的林丫头咳血,回去我定要重重说他,不会再有下次。” 贾母虽也精明,但毕竟年纪大,又高乐惯了,那里有她这媳妇弯弯绕绕的肠子,听了这番话,多半也就信了。 只是对贾琮的隔阂又深了些。 …… 黛玉房中,紫鹃见黛玉又挣扎着坐起身,连忙过去拿了个松软的靠垫让她枕着。 “姑娘你今天咳了血,刚吃了太医的药,不安稳躺着,又起来做什么。” 黛玉今天的形状,看起来有些吓人,其实是心中早有郁结,又一下子急怒攻心,才会闹成这样。 如今她年岁还轻,元气还未亏损,身体倒不会就这样垮了。 只是宝玉今天的话太伤人,太让人气恼。 前几日见了宝玉在清芷斋的失态,还有今日在荣庆堂的那些场面,本就让她对宝玉有些失望。 他又说出怎么难堪的话,她还是闺阁女子,如果让外人听了去,她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往日他们也拌嘴,也摔过玉。 但今天这次却大不相同,许多东西都是从量变到质变。 黛玉感到和宝玉之间的某种东西像是被打碎了。 碎了的东西还能重新弥补回来吗? 更何况其中因果纠缠,天地新开,又有外因在潜移默化,既然慧眼已识,又怎么会再蹈污浊虚妄。 第七十三章 亲疏心自知 贾琮是第二天才知道黛玉被宝玉气的呕了血。 听到宝玉又砸了玉,他就觉得滑稽,这玉听说的不知砸了多少次,却都没砸破分毫,怎么看都是一个讽刺。 宝玉虽然心地不坏,但是这等世人皆污浊,只我独醒,悲秋伤春,装腔作势的做派,有时真会把人恶心到。 又听到风言风语,闹出这事居然还和自己有关,好像是黛玉帮自己说了话,所以宝玉才发脾气砸玉,闹出这么大事情。 这让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当天就从清芷斋旁边的后门出了府。 这天傍晚,五儿拿着一个卷轴,拎着一个汤盒去了黛玉住处。 “林姑娘,这是我们三爷让我带来的,这幅字是三爷亲手裱糊好的。 三爷今早听说姑娘咳血,特意出了一趟门,买了不少东西,说是从古书上看的奇方,特意熬了盅药膳。 紫鹃忙上前谢道:“你们三爷真有心了,这是用什么做的药膳,有股子极好闻的甜香。” 五儿微笑道:“是用新鲜白茅花两钱,白芨一钱,百合两钱,黄芪半钱,再把上等的雪藕切丝。 和水浸泡半個时辰,再用慢火炖三个时辰才得的。 三爷说这药膳虽不是宝贵东西,但性温和,润肺养阴,理气中和,对咳血有奇效,让姑娘吃上几次就能见效。 三爷让我每日在清芷斋炖了,正好晚间能得,给林姑娘送来,吃了正好休息,即清静,也不惊动其他人。” 黛玉道:“回去帮我谢谢你们三爷,让他费心了。” 五儿走后,黛玉又让紫鹃将那卷轴挂在墙上,一边吃着五儿送来的药膳,一边看着墙上那笔风姿卓绝的书法。 琮三哥配出来的药膳还挺可口,甜丝丝的,像是能润到心里。 紫鹃见自己姑娘望着那字许久,像是叹了口气,又披着衣服去了书案那边,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厚厚的,有些发黄的书。 然后展开宣纸对着书抄写起来,一直写了快半个时辰才打了哈欠。 紫鹃劝道:“姑娘还病着呢,不要熬坏了,快点歇息吧。” 她服侍黛玉睡下后,又到了书案上去看,见纸上都是隽气秀丽的字体,抄得整整齐齐,水墨淋漓的,都还没干透。 但是写了些什么,紫鹃也看不懂。 紫鹃想起昨日宝二爷来了一通吵闹,还摔了玉,把姑娘气得吐血。 但今日琮三爷听到消息,也没上门,却送了姑娘喜欢的字,还花心思做了药膳,又让丫鬟静静的送来。 都是府上的爷们,这两个人的做派差别怎这么大。 宝二爷平素是在姑娘身上用心的,平时也爱黏着姑娘,但言语举止到底像个孩子。 琮三爷和宝二爷差不多大,但看着却稳妥许多,这心思也细腻通透。 这当口,他不上门,只让丫鬟静静的送来东西,便是从姑娘的处境考虑。 所以据紫鹃自己心里掂量,像是琮三爷更加知心些。 只是挺好的一个人,偏偏摊上这样的出身,不过现在都是没影的事,也不用去想那些。 之后自然有探春、迎春等姐妹时时来黛玉屋里探望,陪她说话解闷,贾母也是常来看望,或打发鸳鸯来问病情。 宝玉也跟着姊妹们来了几次,黛玉见了他也不再生气,只是神色有些淡漠。 宝玉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想着应该是林妹妹还在对他生气。 等过几天林妹妹消了气,他再好好的陪不是,姊妹之间必定还像以前那样和睦相得。 这两年他们也常有拌嘴,每次最后还不都是这样,所以并不太往心里去。 他没想到的是,前几日的事情对黛玉的心境影响有多大。 这次宝玉在她房里又摔了玉,还说了那些难听的话,气得她吐血,也彻底冷了黛玉的心。 虽然宝玉还是宝玉,但在黛玉眼中已不像过去,多了份说不清的陌生疏离,像是有一个影子破碎了,永远失去了。 如今探春迎春等在她心中,反而比宝玉要亲近许多。 这世上要将冷了的人心重新焐热是很难的,或者根本就不可能。 因为人心本就是这世上最脆弱、最敏感的东西,沧海非海,覆水难收。 贾琮只是跟着探春和迎春来看过黛玉一次,便没再来,依旧闭门读书。 这下连宝玉都觉得自己原来那些话是不是多心了。 只是每天傍晚,五儿都会送药膳到黛玉房里。 那日宝玉在荣庆堂想向贾母讨要五儿的事,在场多少丫鬟都听到,只是过了一天就传扬开来。 虽然贾母在荣庆堂问袭人的话,并没怎么传出来。 但贾琮还是隐约听说,黛玉正是因劝阻宝玉讨要五儿,才和宝玉起了争吵,却不知宝玉说了什么话,竟把黛玉气到吐血。 他知道宝玉和黛玉在贾母心中是第一等要紧,也知道贾母对这两人心中是什么打算。 既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不会去惹着个嫌疑,一是为了黛玉的脸面,再则他也不想再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如今对他最重要的就是清山书院的入院告身。 上次柳璧就曾带来过,因那次他被贾赦打成重伤,所以入院的时间需要延,那份入院告身自然要被带走更换。 按时间算,新的入院告身也差不多快下来了。 只要他进入青山书院,就能暂时远离贾家这一滩浑水,专心走读书进仕的路途,让自己拥有更坚实的立身之基。 知道黛玉暗中帮了自己,贾琮心中还是有所感怀,要说对这个红楼第一钟灵毓秀的女孩毫无想法,未免有点太假正经了。 特别是他搬到西府后,和黛玉比以前多了接触,这个灵秀如玉的女子,早在他心中留下影子。 但要说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似乎都太言之过早,大概就是这样吧。 而宝玉对五儿动了心思,甚至要通过贾母的手讨要,让他对大脸宝最后一丝好感也消失殆尽。 宝玉表面上对女儿家百般怜惜,看透了不过是叶公好龙,好色而无担当。 说是对黛玉百般迁就敬爱,但却会为一些龌龊自私想法,动辄摔玉,将一个女孩羞辱到吐血。 原来的时间线中,晴雯和金钏都因为他受难,他是有能力搭救的,却毫无作为,眼睁睁看着两个女孩丧命。 特别是晴雯死后,还惺惺作态弄出一篇《芙蓉女儿诔》来寄托哀思。 既有这等深情,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拼死护卫,好生珍惜。 这就是所谓的红楼圣母无双的富贵公子。 当初芷芍就是被贾赦看上,继而被逼迫才跳河轻生,这事让贾琮刻骨铭心,他不会让自己身边的人再遭受这种龌龊事情。 宝玉讨要五儿,再多的言语行为掩饰,本质上不过是个袖珍版的贾赦。 贾家尽出这种儿孙,还任他们各种作践荼毒,不败落到白茫茫大地好干净的下场,那真是没天理了。 第七十四章 不进荣庆堂 黛玉养了六七天,便大好了,甚至比吐血患病之前,还多了几分精神,脸色也泛出一丝玉色晶莹的红润。 也不知是太医的药管用,还是贾琮那每晚送过去的药膳有奇效。 黛玉和众姊妹又如往日般到荣庆堂给贾母问安,这种事自然没贾琮的份。 当然贾琮也乐得不进荣庆堂,听一堆人在那里粉饰高乐,他自窝在清芷斋读书才有意趣。 连贾母看到黛玉都有些奇怪,原先见黛玉小小年纪吐血,把她唬的不轻,以为自己这宝贝外孙女怕是个不长久的。 如今见她病了一场,居然脱胎换骨一般,气色竟比病前还要好上三分,愈发玉颜仙姿,楚楚动人,让贾母见了更是疼爱。 宝玉见了黛玉病愈后竟变得更加颜色醉人,心中又发酸气,不外乎天地灵秀竟都集中在女儿身上之类的廉价感叹。 更像个痴呆症晚期患者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林妹妹看。 等了一会儿,竟发现她的林妹妹并没发现他方才深情的凝视,甚至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 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前的玉,想是林妹妹还在生我的气呢。 如今他可不敢在黛玉面前放肆了,上次气得黛玉吐血,要是再闹连老太太都不依,让贾政知道更是死到临头。 我这等须眉浊物,怎么当得起林妹妹这样神仙般人物的眷顾,岂不是亵渎了妹妹这样的玉品仙姿。 宝玉在一旁眼睛开始发直,似乎又神经兮兮的发了癔症。 王熙凤却是这些人中最懂察言观色的,她见黛玉病愈后竟容光更胜从前,但眉宇间却又掩着一丝轻愁。 又见她连正眼都没看宝玉一眼,王熙凤也是少女情怀过来人,见了这场景,心中不禁一动。 心中燃起熊熊八卦之火,恨不能将黛玉纳入其中,炼出真言。 难道那日她和宝玉拌嘴的那事,其中根由竟是真的,清芷斋那小子竟还有这手段。 堂中众人正各自心思,这是却见贾政满脸喜色的进来,后面还跟着个丫鬟,手上托盘中放着一张柬纸和几本书籍。 “老太太,刚才青山书院送来琮哥儿的入院告身,四月初五就要入院录名读书了。 静庵先生还特地让人送来一套四书集注,都是他亲手批阅过的,十分珍贵,这是勉励琮哥儿努力读书。 琮哥儿能得这位文宗的如此看重,实在是没有想到!” “老太太这些东西本是来人送到荣禧堂,我想琮哥儿自己来领才不失了礼数,而且来人也要他去应酬,他没在这里吗?” 贾政原本以为这個时辰,贾琮应该和其他姊妹到荣庆堂和贾母请安,这是荣国府一贯的孝道礼数。 贾琮以前在东路院也就罢了,如今搬到了西府,理应和宝玉等姊妹们一样的礼数,可没想到过来却扑了空。 贾母那天免了贾琮的孝道礼数,这话谁也不敢去和贾政说,都知道他为人方正,对贾琮又一向器重。 他要知道这事定会有话说,到时又惹老太太不高兴。 所以谁也不去触这个霉头。 贾政每日又要去工部上堂,在府里的时间本就不多。 平时心思也不在这些俗务上,结果半府的人都知道这事,单单就瞒着他。 贾母脸色不豫,上次宝玉因功课不如贾琮被他老子责打,这次宝玉和黛玉拌嘴,结果气得黛玉吐血,两桩事都是因贾琮而起。 这就是个到处惹事的孽障,让贾母对这孙子越发隔阂起来,免他的孝道礼数,就是不让他进荣庆堂,省的见了他就窝心。 但这青山书院是大周第一等书院,朝中许多高官都是从那里学成入仕,这可不是一家普通书院,背后实在有庞大的文官根基。 而柳衍修是前礼部大宗伯,当世文名卓著的文宗学圣,连太上皇都对他礼遇有加。 这两方都不是贾家能轻易怠慢的,贾母还没彻底老糊涂。 只觉的那孽障这么铁硬的命,居然还碰不得了,昨天刚发作让他进不得荣庆堂,今日却又要去把他请回荣禧堂,这都什么事儿。 只能忍着憋屈,气厌厌的对身边的鸳鸯说:“你到清芷斋叫琮哥儿去荣禧堂待客接礼。” 黛玉、探春等人听了这话,知道贾母因最近几件事情,对琮三哥已经愈发不喜。 而迎春虽然性子木一些,也听来老太太竟连荣庆堂都不让琮弟进,只让他直接去荣禧堂接礼。 她们心中都为贾琮不平,宝玉被老爷责打,黛玉被宝玉气到吐血,又和贾琮有什么干系! 王熙凤却对贾母笑道:“琮兄弟也算个读书种子,这去了书院几年,说不得能给老祖宗挣个秀才举人回来。” 王熙凤虽大字不识多少,却也知道进学或许能够,贾琮将来能考个秀才之流的,能得个举人就顶天了。 那小子虽读书刻苦,难道还真以为自己能考个进士回来吗。 那真是做她.娘的春秋大梦了,那进士没有万中无一的能为也能得了? 东府的敬老爷那可是文曲星下凡,岂是人人都做得的。 贾母神色淡然:“我也不要他给家里争什么脸面,把书读好是他自己的,将来能进学,自有他自己好日子过,我们也不去沾光。” 王熙凤回头见宝玉脸上浮出喜色,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打趣道:“宝玉,你得意什么,琮兄弟能去书院读书,你去不成难过才是。” 宝玉对她笑笑,却不说话。 她微一转念便明白宝玉在想什么了。 不过是贾琮去书院上学,一年也回不来几次,他就不必担心贾琮和林妹妹走得近了。 且那五儿独自留在府中,也方便他去亲近。 王熙凤也是个女人,天然看不惯男人好色,其实对宝玉这做派也是有些鄙视的。 但嘴上却说出不一样的话,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姐姐答应过你帮忙,自会让你如愿。” 贾母听到王熙凤这话,也明白是什么事情,并不说话,左右不过是个丫鬟罢了。 黛玉听了王熙凤的话有些恶心,但又有些无奈,这当口她还能出来阻止吗。 她不是没看到王熙凤撇向自己的目光,凤姐儿故意对宝玉说这话,那是在给她挖坑呢,就等着自己跳进去。 黛玉自不能上这个当,给自己和琮三哥惹麻烦。 当日宝玉在自己房里闹,外祖母已经起了疑心。 虽然自己和琮三哥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想到这些黛玉的心突然有些乱……。 黛玉已经想好了,琮三哥去了书院读书,她就去和外祖母讨五儿到她屋里服侍,宝玉自然不会和她抢。 第七十五章 命硬惹不起 过了好一会儿,鸳鸯才回了荣庆堂。 说刚带了琮三爷去荣禧堂接礼,可巧二门外来传信,说城北玄天宫的道士上门找琮三爷。 贾母心中纳闷,怎么连道士都上门找他,这小子到底认识多少人? 鸳鸯说道:“老爷说玄天宫是张天师在神京的道场,而张天师和琮三爷认识的,所以不好怠慢,就让人把那道士引到了荣禧堂。” 贾母是知道那张天师,上次贾琮被贼劫了又逃回府,张天师就派弟子来探望。 正巧遇上贾琮被他老子打得下不来床,当日贾家在外客面前着实丢了脸面。 只是这小子实在邪性,他好读书,会写字作诗,能认识柳静庵这样的大读书人,情理上还说的过去。 但他又怎么会认识张天师这位天下道魁,这可是贵比王侯般的人物,对方还几次上门找他。 鸳鸯继续说道:“那道士是玄天宫的道场主持,说是受张天师所托,将玄天宫的一处别院,给琮三爷借住。 说那地方离青山书院极近,环境幽静,张天师年轻时在神京求学,就曾在那里读书,正合适琮三爷在书院读书时居住。 今日主持道士就是将那院子钥匙送来,还送了上等舒云青丝道袍一件,二盒八宝清魂道香,一尊紫铜饕兽小香炉。 那道士还说别院地方宽敞,三爷可把服侍的丫鬟下人一起带去,也好日常照应,让三爷能专心读书,免了挤舍监那么窘迫。” 一听这些话,王熙凤首先就楞了,她才刚给宝玉出的“妙计”,话音也才刚落地,居然就被破了,这琮兄弟命数可真硬气。 贾母前面听了柳静庵得知贾琮入学读书,便特意送了套亲笔批注的四书,就已经觉得有些奇怪。 现在听了鸳鸯的话,心中更是起了些疑心,毕竟活了怎么大岁数,在世家豪门里滚爬了一辈子,对世情人心认识不浅。 她可不会像贾政这样单纯迂腐,觉得贾琮有些才学禀赋,就能得到柳静庵、张天师这种大人物格外青睐。 要知道这样的人物,见多识广,一生见过多少才俊,早已习以为常,怎么会毫无来由对自己这孙子如此看重。 那柳静庵巴巴的给这小子找了家大书院念书,那位道家天师甚至连读书的住处都做了安排。 这可不是一般的看重,对待衣钵弟子和家中子侄也不过如此吧。 这小子到底是那里入了这些人物的眼。 只是贾母想了半天,也是毫无头绪,也就懒的再去想。 自己虽不喜这个孙子,但他毕竟也是贾家子,得别人看重总也不是坏事,何必去费这个脑子。 在场如王夫人这样的听了荣禧堂那边的事,心中也都吃惊不已。 贾琮如此年纪,就已才名显露,读书又是刻苦,外面又有柳静庵、张天师、嘉顺亲王等大人物的看重,将来的前程怎么都差不了了。 他那妓生子的不堪出身,也被这些事掩盖了大半,对他已没有太大影响,将来进学取了功名,谁还会在意这些个。 王熙凤更是被鸳鸯的话唬住了。 自己帮宝玉想出的“妙计”还热乎着呢,这会子就像是让人当场扇了耳刮子。 外面的人连院子都给这小子准备好了,他必定要带那两個俏丫鬟出门的,宝玉想沾惹都寻摸不到机会。 都说这小子生下来命数就硬,克死一堆人,自己没事,如今看来真是这样。 老太太昨天免了他的孝道礼数,断了他来荣庆堂的路,今天却没办法要巴巴的又把他请回荣禧堂。 要知道荣禧堂才是荣国府的正堂,比荣庆堂还高一格,老太太这下算撂了自己的面子了。 想想最近这些事,这小子是真邪性,你想算计他,都找不着缝儿,到头反而自己落不自在。 你就看东路院那边大老爷和大太太,还有那个蠢货王善保家的,如今那个有好结果。 外面又是这么多人捧着他,没事还是少惹这小子为妙,弄不好被克到就晦气了。 宝玉还没意识到自己讨要五儿的企图已完全落空,只是觉得这些人好生无趣。 贾琮原本隽秀如女儿一般的人物,眼看着愈发深陷泥潭,在家里和族学读书还不够,居然还要去劳什子书院读书。 去书院这种酸腐污浊之地,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今天这些人竟又是送四书,又是送院子的来贺他,简直不知所谓。 不过一帮子国贼禄鬼在做戏,简直俗不可耐。 宝玉觉得这些读书仕途的龌龊事,真要把荣庆堂都污了,心中不耐烦便想着离开,但见林妹妹还在,又有些舍不得。 …… 贾琮带着入院告身,还有柳静庵和张天师的赠礼回了清芷斋。 五儿和晴雯听说能跟着贾琮一起去洛苍山,都开心得不得了。 原先她们就打听过,那青山书院在洛沧山,离这里可不近,凡是去青山书院的学子,都是住在书院的舍监里,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家。 那她们就要被孤零零留在青芷斋了,听说三爷这一去要读上好几年呢,她们留在府里可要无趣死了。 如今竟有这样的好人,给了个院子让三爷住,还能把她们一起带去,连娟儿、四儿都可以一起带着,岂不是和在青芷斋一个样。 天下居然还有怎么好的事。 晴雯自小和哥哥颠沛流离,饭也没吃饱几顿,后来被赖嬷嬷买了,日子才好点,不过算起来也有好多年没出府了。 而柳五儿是几辈子的家生子,除了贾府就没去过其他什么地方。 两个丫头都正是对外面世界充满向往的年岁,能跟着三爷一起出去读书见世面,岂有不欣喜雀跃的。 两个人兴奋得半宿没睡,商量着这几天要归置什么东西,又说那院子不知是什么样的,应该早些过去整理,让三爷一到就能住舒服些。 …… 王熙凤小院。 平儿端着大铜盆进来,将温热的毛巾递给凤姐儿净面。 自王熙凤嫁给贾琏,没两年贾琏房里原先的几个丫鬟,都被王熙凤各种由头打发走。 如今就剩下她的陪嫁丫头平儿,说是已做了通房丫头,平儿却只担了虚名,左右是用来给凤姐儿挣些贤惠的说头。 王熙凤问道:“琮兄弟过几日要去书院读书,太太让准备的,送柳老先生的礼都备了吗?” 平儿答道:“今儿东西都刚得了,两盒上等宝茶,一套官窑极品雪天青茶具,还有两瓶高丽国供的雪参保龄丸,是年初宫里下来的。 也是按太太的意思,东西不算金贵,但都是别致的,适合送柳先生那样的老读书人。” 王熙凤说道:“明儿你亲自送去,再问问他,去书院读书还缺什么东西,左右都是公中的人情,也有老爷那边的脸面。” 平儿有些感叹的说道:“这些日子琮哥儿遇到多少事,看着他那样子,像是个有出息的。” 王熙凤冷笑道:“怎么,我们平儿姑娘这就看上了,不过这小子也算不俗,都说他肖母,这些日子在这边过好了,模样倒是愈发周正了。 你这蹄子看了也眼热不成。” 第七十六章 素手录书言 平儿满脸通红,呛声道:“奶奶好没意思,说这等疯话,不过就一个孩子,有什么看上看不上的。” 王熙凤调笑几句,又说道:“原先谁也想不到,家里会出这么一号人。 老太太这心里就宝玉一个人,连我们二爷都是靠边站,可就宝玉那个厮混后宅的脾性,将来要想顶门立户可不容易。” 平儿聪慧,王熙凤虽说了半截子话,她那里听不出意思,左右是看不上宝玉,替自己男人叫屈。 可这话她万不敢接,她心性温良,只想安稳过日子,那些有的没的,不是她这個身份该去管的。 王熙凤又道:“这琮哥儿怎么说和二爷也是亲兄弟,这关系可是最亲的,将来怎么也是个助力。” 平儿知道贾琮小时在东路院过得凄惨,好不容易到西府过上安生日子。 要是给人当枪使了,纠葛到那些事里,往后在这大宅门中就险了。 这平儿一向心地温良,虽活在精明狠辣的王熙凤身边,却待人以善,在府中素有好名。 她和贾琮虽没太深交情,但对这个自小受人歧视的庶子有些同情,也知道这是个刻苦上进的孩子,不想他落在这些事中。 这才又说了一句:“我看二老爷极器重他,看着比对宝玉还上心,琮哥儿看样子对老爷也是很感激,倒是我们这边平时没太来往。” 王熙凤冷笑道:“你说的没错,老爷这样器重琮兄弟,琮兄弟感激老爷,将来必定也会偏着宝玉。” 后面的话王熙凤并没说出来,因为不好对平儿说出口。 自己那姑妈居然糊涂到拖了老爷后腿。 就为了宝玉被老爷打了几下戒尺,就怂恿着老太太免了琮兄弟的孝道礼数,让他连荣庆堂都进不去。 要是让贾琮知道了原委,老爷那边的情分只怕要折掉一半,到时候自己男人自会多了个亲兄弟帮手。 …… 嘉昭十年四月初四。 一大早晴雯就煮了一锅皂角水,帮贾琮将头发细细洗过,用了好几块棉布,将头发上的水抹干晾过,然后再用篦子细细的梳理。 贾琮刚被洗过的头发乌黑发亮,透着淡淡的草叶清香,晴雯梳头的动作轻柔,一手拿稳篦子,另一手拢着梳开的头发。 贾琮想到当初芷芍就是这样给自己梳头的。 晴雯望着镜子中贾琮眉目如画的隽秀脸庞,水灵灵的双眸含着笑,手中的动作愈发温柔。 明天贾琮就要去青山书院录名,各人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屋子里整齐的推了四五个箱笼。 五儿从院子进来,看见晴雯的样子,噗嗤一笑:“你给三爷梳头就好好梳头,盯着镜子发痴干嘛。” 晴雯红着脸对五儿做了个鬼脸:“说的好像你从来不对三爷发痴一样。” 贾琮笑笑只当没听到,两个刚开窍小女孩的小心思而已。 五儿小脸一红,又对贾琮说道:“三爷,我把雪藕和药草都收拾过,今天还能给林姑娘熬一次白玉汤,明儿我们去洛沧山就不能做了。” 白玉汤是五儿给这药膳起的名字,不算雅致,好在形象好记。 “嗯,你今天送过去,把做法告诉紫鹃,林妹妹想吃了,可以让紫鹃告诉厨房去做。” “你这几天去的时候,林妹妹气色好些了吗?” 自从那次和探春一起去看了黛玉,后来贾琮便没再去过,他又去不得荣庆堂,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黛玉。 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在去书院之前节外生枝,给自己和黛玉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总之以后的日子来日方长。 “林姑娘气色好多了,看起来竟比病之前看着都好,三爷这白玉汤竟然有这种奇效。” “这白玉汤能润肺养阴,对咳血有疗效,却不会有什么奇效,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林妹妹最近心情怎么样?” “林姑娘最近心情挺好的,每次见我过来都笑眯眯的,还说不少话呢,每次过去都看见她在写字,桌子上都摞了一叠纸。” “白玉汤是用药材和雪藕熬的,本就补气,你每次都是晚间送去,林妹妹一向瘦弱,这晚食是最能养人。 也可能是林妹妹最近心情好了,心为百病之源,心情好了气色自然就好。” 听见外面院子中娟儿的声音:“林姑娘,紫鹃姐姐,好。” “伱们三爷在家吗?” 贾琮赶忙让晴雯挽好发髻,迎了出去,见黛玉在院子里亭亭玉立的站着,身后跟着个绿衣红袄的俏丽丫鬟,正是黛玉房里的紫鹃。 五儿说的没错,黛玉的气色的确好了很多,脸色带着红润,如暖玉映霞,皓月晕辉,楚楚动人。 “林妹妹怎么来了,身体都大好了吗?” “谢谢琮三哥每日让五儿送药膳过来,如今都大好了,紫鹃把东西拿来。” 贾琮见见紫鹃手中拿了个湘妃竹的小书匣,黛玉从里面拿出两本崭新的蓝面线订书。 黛玉眉眼间晕着微笑,说道:”上次琮三哥送我的字很喜欢,这两本手抄就当回礼送给三哥。” “这是父亲当年读书时依着自己的心得,写的一些四书注释,小时候父亲教过我四书,我从南边来的时候带了父亲这本手札在身边。 闲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就当见了父亲一样,琮三哥这就要去书院上学,这些应该会用得着,就手抄了一份送给三哥。” 原来五儿说每次去送药膳过去,黛玉都在那里写字,原来就是在抄这份东西。 这两本手抄很厚实,翻开一看里面都是细密娟秀的手书,黛玉抄起来可要花许多功夫,贾琮心中一阵暖融融的。 静庵先生送过他一本四书集注,虽然珍贵,但以柳静庵这样的身份,这本集注大抵是从治学的角度来写,非专供科举实用而作。 贾琮昨日摘读了一遍,其对科举应试,确有高屋建瓴的指引,发人深省,作为学问奠基是再好不过,但并不是完全迁就科举应试而作, 而黛玉送他的这份手抄,却是探花郎林如海读书科考时的读书体悟心得,一字一句都是以科考为路径根由。 林如海当年能摘得探花之名,就证明他的读书体悟心得有多么精炼高明,这手抄本简直就是科考的通关秘籍。 黛玉幼承父教,满腹诗书,自然懂的这份手抄对贾琮的作用,这份礼也送到了他的心里。 贾琮一脸感激:“贾琮多谢林妹妹厚意,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妹妹这册抄本。” 黛玉微笑道:“琮三哥无需客气,自盼三哥此去日日进益,早日蟾宫折桂。” 整个贾家,明明已江河日下,却人人在富贵迷梦中不愿自拔,也就贾琮会珍视这份东西。 要是换成宝玉贾琏之流,只会当成禄鬼的腐言和垫桌的废纸。 清芷斋中修竹篁篁,春阳融和,映照着院中两个秀挺如玉的人儿,时光一片静好。 第七十七章 别府登青山 嘉昭十年四月初五。 今天是贾琮去青山书院录名读书的日子。 昨王熙凤得了贾政夫妇的吩咐,已经准备好车马,又让平儿一大早带着小厮去了清芷斋,帮着一起搬抬出行箱笼。 辰时一刻,贾琮便去了荣庆堂,依旧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磕了头,以做道别。 不管怎么样说,荣庆堂里那位老太太也是他的祖母,年老为尊,磕几个头不算吃亏。 只是外头的丫鬟婆子见了,都暗自点头,心里都说这能读书的哥儿就是不一样,心胸大度着呢。 虽然老太太免了他的孝道礼数,但人家该有的规矩,一点不落下,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里面听到了消息的贾母,脸上有些羞眉臊眼的。 前日怒气上来免了贾琮的孝道礼数,把事情抬得太高,如今有些下不来了。 想出来露个面,但又没脸色出来。 贾琮做完他的礼,却片刻也不停的离开,连犹豫的时间都没给贾母留下。 荣荣庆堂出来,转到东面的荣禧堂。 今日是大朝会,在京从五品以上官员都必须上朝见驾,贾政是从五品,虽不能上朝,赶上上朝的郎中又要事分派,一大早就去坐衙了。 荣禧堂里只有王夫人坐在副座上,手里黏着佛珠,衣裳华贵,慈眉善目。 “太太,我今日就要到书院录名读书,以后不能日日向老爷太太请安,特来向老爷太太拜别。” 王夫人淡淡笑道:“昨儿我让你二嫂给你准备车马,置备出门要用的物件。 要是还缺什么你尽管与她说,出门在外这些事可不能马虎。” 贾琮答道:“东西都已得了,不再缺什么了,谢谢太太关心,贾琮出身微弱,在东路院几不能活。 如果不是老爷太太恩义,如何能在西府过上安稳日子,贾琮时刻铭刻在心。 去了书院必定刻苦读书,将来能有个好结果,也好报答老爷太太的恩情。” 王夫人见他说的诚恳,脸上的神情也松了下来。 微笑说道:“你也是贾家的子孙,既到了西府来过,我和老爷照顾你都是应当,你啊,老说这些话就外道了。 如今一個人去外头读书,虽也带了下人服侍,但毕竟不像在家里,事事都要照顾好自己,读书用心是好的, 但保重身子才是头等要紧的,将来读书进学,能和伱宝兄弟相互扶持,提振家声,便是对我和老爷最好的报答了。” 贾琮嘴上只恭敬的应道:“太太的话,贾琮必定铭记在心。” 可他心里却提着警惕。 昨日贾母房里的几个丫鬟,过来和晴雯辞行,毕竟这一去,往后几年大家见面的时间就不多了。 不是每个丫鬟都像鸳鸯那样精明,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说话,就有人说漏了嘴。 那天老太太免了琮三爷的孝道礼数,起因是太太在老太太气头上说了话,才激得老太太如此。 事后晴雯自然愤愤不平的告诉了贾琮。 王夫人会这样,其实贾琮并不意外。 这本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女人,原来的时间线中,晴雯、金钏这些红楼女儿都无端死在她的手里。 这样的人不由得他不提防,好在后面几年应该在书院时间多,在府里的时间少,只要留意些也就是了。 王夫人想了片刻,说道:“你还要去东路院和大老爷和大太太辞行,老爷交代让你二嫂和二哥带你一起去。” 听了这话,贾琮心里对贾政也是一阵感激。 他知道贾政怕自己去东路院辞行,会被贾赦夫妻为难,不想他外出读书第一天就生出事情。 才想到让王熙凤和贾琏夫妇带着一起去,一旦生出事情,以王熙凤的干练也好扶持化解。 绕过荣禧堂后面的风雨连廊,绕过一道挂满山虎的影壁,就进了王熙凤的院子。 凤姐儿已经等在那里,要是再晚些时候可能就去荣庆堂请安了。 贾琏也坐在一旁,脸上却有些不耐的神色。 他这个人倒不会歧视作践贾琮这个庶弟,因为从小到大也不怎么来往,不值当。 只是觉得一个出门读书的孩子罢了,去和大老爷拜别请安也要自己陪着。 这些人打量自己就不怕大老爷吗,老头子不顺心起来打自己一顿可是常有的,所以平时没事他都是躲着的。 再说就贾琮这个惹事精,大老爷最不待见就是他,带他过去可不要连累自己遭殃。 可是贾政昨日特意交代,贾琏也不好不去,硬着头皮罢了。 王熙凤是不怕的,她是媳妇,又有娘家和王夫人做牌面,贾赦绝不会对她说半句重话,一贯如此。 王熙凤笑道:“琮兄弟,老爷可是真看重你,你去东路院请安,都让我和你二哥给你做门神,你面子可是不小。” 贾琮连忙说道:“我到西府来过,都是二嫂给我张罗的院子,日常里事事关照着,贾琮心里都非常感激。” 王熙凤笑道:“你记住二嫂的好就行,往后读书考做了状元,别忘让你二哥也沾沾文华气,你们啊可是亲兄弟。” 贾琮也笑道:“二嫂说这话太见外,二哥是个厚道的人,从小到大可是连一句话都没骂过我,贾琮心里敬着呢。” 听了这话,贾琏脸上的不耐烦也散了去,颇有些豪气的说道:“这有什么可说的,都是自家兄弟,骂你作甚。” 王熙凤心道,这小子是个不简单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场面上一点不含糊,话语又带着些真心,让人听了舒坦。 自己姑妈即想着将来给宝玉找个帮手,又不忘背后使绊子,她也不想想,就宝玉那德行能降服得了贾琮这样的人物。 到了东路院,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见贾琮过来,都有些心有余悸。 前些时候贾琮整治王善保家的,他们可是亲眼目睹,这位爷可是个狠人。 又有丫鬟去了正堂报信,回来说大老爷和太太今天身上都不爽利,都在屋子里养着,今日不能相见。 那丫鬟脸色有些尴尬,估计是见了凤辣子在这里,说话不敢放肆,只捡好话来说。 刚才她去传信,大老爷和大太太可是喷了一顿难听的话。 贾琮心里冷笑,什么身上不爽利,估计是心里不爽利才真的,不见就不见,倒是省了事。 贾琏像是松了一口气,估计是被贾赦打出心里阴影了。 王熙凤满不在乎,虽是自己公婆,但这种做派叫她瞧不上,比二房老爷太太差了不止一筹,怪不得老太太不待见。 忙完这些繁文缛节,贾琮和王熙凤贾琏道别后,便返回清芷斋。 出府的马车都已停在西北门,紧靠着清芷斋,进出倒也方便。 到了清芷斋门口,见黛玉、迎春、探春都已等在那里,小惜春今天也在,手里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这孩子贾琮见过几次,正是贾珠的独子贾兰。 李纨一心都放在教养贾兰成才,可贾家自她的亡夫贾珠之后,竟再没出过一个读书人。 李纨也是出现官宦书香之家,知道所谓近朱者赤,日常除约束儿子在族学好好念书。 平时只在自己院子中教养贾兰,也不让他和宝玉、贾环等叔辈玩耍。 如今家里出了个才气卓绝的贾琮,总算让李纨看到了贾家的文华之气。 于是也想自己儿子和贾琮这个堂叔多多亲近,以之为榜样,也好受些正向的熏陶。 宝玉也来了,原因大抵是黛玉来了,他便跟着来,其实他对贾琮去青山书院读书,心中是一肚子国贼禄鬼的鄙夷。 不过也算了,至少来了还能见一见贾琮那俩个俏丫鬟。 见到贾琮回来,倒是一向少言的迎春先迎了上来。 迎春自小被接到西府教养,和生父的关系淡漠,贾赦也一向对她不闻不问,虽有姊妹相伴,但其实她心中一直过得寂寞。 直到贾琮渐渐显露,才让她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一个出众的弟弟,而贾琮对她也是颇为亲近,让迎春心中添了许多温情。 贾琮搬到西府后,他们比以前有了更多的相处,姐弟之情日笃,如今贾琮出门读书,一年只怕也回不来几次,心中甚为不舍。 她轻轻理了理贾琮的衣襟,说道:“琮弟一个人在外,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早些考个功名回家,让姐姐也为你风光。” 贾琮笑道:“二姐姐放心,琮弟一定不负你所望,早日进学,将来长大立身,也好护二姐姐周全安宁。” 满府的姊妹中,贾琮和迎春血缘最近,是同父姐弟,所有才有要护迎春周全的说法,说不得将来要帮着迎春除去中山狼的隐患。 贾琮见一旁的探春眼圈泛红,对着她温和一笑:“每到年节书院都会休沐,到时候回来看三妹妹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探春灿然一笑:“那我就等着琮三哥回来指点了。” 黛玉见五儿站在贾琮的身后,手里还抱着一个湘妃竹的小书匣,正是自己昨天自己送给贾琮的,心跳怦然,脸色生出一片脂红。 贾琮说道:“林妹妹日常不要一直闷在房里看书,多出来走动,保重身体。” 黛玉微笑道:“琮三哥你也多保重吧。” 贾琮见宝玉不时偷瞄自己身边的五儿、晴雯,眉头微皱,也就懒得理会这人。 在众姊妹的注视下,带着五儿晴雯上了马车,车轮滚滚,终于离开了贾府。 马车走过宁荣街,路过荣国府正门时,那块御赐的黑底金字牌匾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上面写着“敕造荣国府”! 未时一刻,贾琮到达青山书院,办理过入院录名手续,又去拜会书院山长赵崇礼。 申时二刻,入住正一教神京道场玄天宫落霞别院。 ———————————————————— 第一卷故事结束,铺垫基本完成,第二卷情节将上扬,本书大纲完整,写作和构思时间充足,完本为第一位,请继续收藏推荐支持,谢谢。 第七十八章 潜读棂星阁 大周嘉昭十二年。 烈暑消融,秋色渐浓。 洛苍山上地势逶迤,气温比山下要低上几分,山间茂林已渐染红黄。 清山书院棂星阁旁的银桂正在盛开,星星点点秀芝白花缀满枝头,甜香萦绕,磬人心脾。 八月的风非暑非寒,清透怡人,将伸到屋檐的桂枝轻轻摇动,几点银桂散落在阁楼屋檐。 阁楼的门楣上挂着一块老桐木的牌匾,上书“棂星阁”三个苍劲大字。 棂星阁被称为青山书院文华荟萃之所。 立院六十余年以来,科举名列二甲以上的院中学子,都能在棂星阁留下名字,及其生平与精华诗文。 经一甲子时光更迭,竟留下数百人的名字。 留名棂星阁是每个青山学子的最高荣耀,值得一生回味自豪。 而留名棂星阁的这些青山骄子,历经多年沉浮,大多数都成朝堂朱紫、封疆大吏、士林砥柱。 这些人不管是仕途跌宕,忠奸善恶,成败荣辱,终为人中翘楚。 他们也是这所号称大周第一书院,真正的底蕴和威望的根源。 凡是入院学子,刚开始都会在师长学长的带领下,兴致勃勃的到棂星阁瞻仰先辈风采。 但很少人会来第二次。 所以这里只在每年三月稍微有些喧嚣,因为这是每年新学子入院的时间,其余时间这里门可罗雀,人迹罕至。 想想也是应当如此,很少人会无聊到每天泡在“校史陈列馆”。 但从两年前开始,这处日常少有人来的棂星阁却多了一位常客,似乎慧眼独具的看上这里别样的空旷与幽静。 书院中每日上午的课业大多密集,而下午课业安排多为舒缓。 凡是下午无课时,棂星阁靠西边的案几上,总能看到个如玉少年在那静静读书。 伴着满室学林前辈的先声遗泽,及那些销声远遁的如烟往事。 不管窗外风霜雨雪,还是蝶燕蹁跹,都不能扰动少年潜心苦读的专注。 他穿一身宽袖青衫,手工精美,针脚细腻,合身妥帖,更显身姿修挺,似玉树芝兰。 乌油油的头发梳的细密整齐,一丝不苟,用一根岫玉发簪,在头顶绾成发髻。 午后融和通明的阳光照在西窗上,少年容颜如画,俊美秀逸,和光空灵,恍非尘世中人。 案几上放着一個湘妃竹的小书匣,里面两本蓝皮书册旧痕依稀,应是长期翻阅所致。 修长白皙的手指举着狼毫,时而翻书默诵,时而挥笔疾书,将灵光闪现的心得记下。 这少年正是二年前,入读青山书院丙文馆的贾琮。 当初贾琮进入青山书院时,着实引起院内一番骚动,因为萦绕在他身上的光环实在过于扎眼。 顶级勋贵荣国公府子孙。 文宗学圣柳静庵举荐入院 年未弱冠就被嘉顺亲王亲笔书信邀请参加楠溪文会,在文会上更以一首咏梅词震惊四座,被神京士林轰传。 听说还是个天赋惊人的书道奇才,他手书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不仅精妙,书法更是风姿独绝,甚至传言被大内收藏。 这其中不管那一桩,都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恩遇。 因此贾琮初入青山书院便引人注目,被多半院中学子冠以勋贵、怪才、妖孽等标签。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样的人物在群体中多半是要被嫉恨排斥的。 好在贾琮自入院以来,毫无勋贵子弟的骄奢之气,日常行事也极为低调。 除了日常教谕课业外,课暇时光甚至都很难看到他人影。 除了和几位投契的同窗有些来往,与其他人几乎没什么交集。 甚至都不住在学院的舍监,与人来往接触的时机,也就更少了。 院中学子搞的那些文会、饮宴、清谈,他几乎也不参加,就算被人硬拉了去也形同坐蜡,极少发言,更不用说显露人前。 这一度让某些好胜心强,又别有用心的学子无迹可寻。 如此过去几个月,贾琮刚入院时的光环也慢慢褪去。 如果不是每次季考岁考都名列前茅,很多同窗学子都快忽略他这个人的存在。 而这也是贾琮想要的效果。 当年他刚入院时,曾去拜谢静庵公举荐之恩。 老人曾和他谈起近年南方时有大旱,湖广两浙已两年粮食减收,民生日益艰难。 圣上欲开海疆,与远海白夷通商,繁盛海贸,引富于民,改善民生。 无奈朝中旧党纷纷上书反对,以维护国朝祖制,加之东南沿海倭寇横行,海盗盘踞,开疆之事举步维艰。 但是圣上还是排除万难,以极大魄力,在金陵、宁波、福州开设司舶司,作为试点之地,统辖外夷海贸,成效如何还待后观。 而大周北地的气候也逐年酷寒,甚至波及大周全境,去年连南海这样的酷暑之地,都下了几场两掌深的大雪。 草原上也连年风灾雪灾,冻死无数牲畜,游牧蛮民合纵掠边之举频发。 大周立国七十年,天道循环,民生国力初显窘迫。 朝堂上革弊立新之说尘嚣日上,新旧两党争斗不息,已成水火之势。 在这种朝堂大变局之期,青山书院书生云集,是最易引发时局非议的地方。 以士林民议为党争推波助澜,是某些官场老饕惯用伎俩。 青山书院为大周第一书院,留名棂星阁的那些人中,如今还有许多人在新旧两党阵营中为官。 能入青山的学子都是读书种子,而且是各州县镇翘楚子弟,很多人都是官员子弟或族亲,和朝堂新旧两党官员有说不清的牵连。 柳静庵半生沉浮仕途,自然是深知其中风险。 在青山书院如果两耳不问窗外事,那这里便是天下第一等的读书治学之所。 但如果想在这里招摇罔议,邀取名望,误入党争是非,那这里就会变成鬼魅叵测的凶险之地。 贾琮在听了这位文宗前辈的提点之后,深以为然,自己连个秀才都不是,也学人滔滔不绝,岂不贻笑大方。 于是便有了在书院中这般的应对之举。 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这两年多时间,他心无旁骛,埋首经卷。 有静庵公的四书批注,又有探花郎的书经体悟,再加上他勤勉刻苦,不敢有一日懈怠,两年来学问日益精进。 丙文馆很多教谕都是寒门苦读出身。 见个国公府公子不去国子监混荫监,倒是进青山书院来读书。 原本以为他来走过场混名望的,所以最初对他很有些排斥。 但时间长了,发现贾琮低调刻苦,不仅豪无勋贵子弟纨绔轻浮,且每年岁考都在丙文馆名列前茅,这才对他刮目相看。 且今年四月、六月贾琮下场童试,连过县试、府试两关,甚至在府试中列名首位,成为青山书院丙文馆本年考绩最优的学子。 上月末又刚下场神京所属雍州院试,虽然还未揭榜,但书院中的教谕都言他是必中的,只不过是排名前后的问题。 第七十九章 小院凝刀光 正当贾琮凝神读书,阁楼下突然有个公鸭嗓子在喊:“琮兄弟,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贾琮琮往窗口望去,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下面笑眯眯的望着他。 这少年身材微胖,相貌堂堂,一双眼睛滴溜转动,甚是灵活。 “孝宇,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我问过张教谕,他说放课后见你往丹桂亭这边去,我猜你定是躲在这里读书。” 这蔡孝宇是他在丙文馆的同窗,也是贾琮在青山书院两年来,少数几个与贾琮交好的同窗之一。 他是内阁大学士蔡襄的幼子,出身来头不小。 蔡襄的长子资质平庸,次子是個纨绔子弟,唯有这幼子蔡孝宇天资聪颖,虽是个庶子,却得蔡襄看重。 他和贾琮一样是两年前入院,不过他不像贾琮是经人举荐,而是靠着自己本事通过了入院考教。 蔡孝宇天性乐天,好交际游乐,有赤城之心,从不用蔡襄之子的名头招摇,甚至学院中知道他出身的人极少。 他读书虽然没贾琮那边刻苦,但在丙文馆中也能维持中上之流。 “琮兄弟,院试都考完了,秋闱是明年的事了,不差这一二日用功。 今晚戌时约了子谦、仲文去春华楼吃席,你一定要同去,这院试真是累惨了,也要松快松快,到时候不见不散。” 小胖子说完,便挥了挥手,又摇头晃脑的走了。 贾琮知道蔡孝宇好吃好玩,前段时间在书院里忙着应考,书院公膳伙食早就吃的叫苦连天。 如今熬完了院试,岂有不出去大吃一顿的道理。 贾琮笑着摇了摇头,突然想到一事,便收拾东西出了书院,也不回自己住的别院,雇了辆车直接往城北而去。 车到了春华楼,他便下了车步行,走了一段路便到一所院子,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这所小院和两年没什么变化,只是院子中那颗高大的桑树,已经被齐根砍掉,整个院子显得比原先空旷了许多。 院子里空无一人,院子左边的角落了有一个柴垛,堆了许多码放整齐的干柴,还有一些未经劈砍过的圆木。 再过二个月,神京城就会严寒来袭,这些干柴就能派上用场。 贾琮拿了一块圆木放在柴垛上,高举着柴刀,凝神行气片刻。 猛然一刀砍下,只见刀光闪过,咔嚓一声,已将一块腰粗的圆木对半劈开,被劈成两半的木块向两边弹射飞出。 又如此劈开了八九块圆木,额头已经见汗,才停了下来,从厢房中拿出事先留好的开水痛饮一番。 又从屋檐下的一块隔板中抽出一把亮闪闪的弯刀,在院子中挥舞起来。 初时动作沉凝,渐渐的越舞越快,一团银亮刀光围着身子闪耀不定,看起来已颇具功底。 这时院门被推开,一个身材纤细窈窕,秀美英气的少女走了进来,轻轻关上院门,静静的看着贾琮练刀。 二年前他进入青山书院后,回荣国府的次数就极少。 每年除过年,就是贾政王夫人做寿,或园中姊妹过生儿做东回去一趟。 贾母每年做寿,贾政也会叫他回府,左右就是回去吃完席就走,贾母和这个孙子也没话说,贾琮也乐得清静。 每年他在贾府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一个月。 倒是眼前这所小院他几乎隔天就要来一趟,这两年多时间,曲泓秀一直住在这里。 当年在楠溪文会返程中,他和曲泓秀之间跌宕离奇的遭遇,让两个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异于常人的默契和信任。 当初两人在那小树林中合力杀死推事院的暗探,瞒天过海,消弥祸患。 贾琮设计栽赃王善保家的巫蛊害人,也对曲泓秀毫无保留,曲泓秀更是不遗余力的相助,可见两人之间的信任倚重。 两年前他就跟着曲泓秀练刀,刚才行气聚力的劈柴法门,还有那套弯刀刀法,也都是曲泓秀手把手传授。 “你很聪明,练了两年就有如今的气象,可惜伱练武稍晚了些,不然到二十就能练到上乘境界了。” 贾琮笑道:“我是个读书人,又不是要去闯江湖,只要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能保护自己就满足了。” “今日生意怎么样?” “卖出了二十三瓶,每瓶五两,因为加了精美的木盒包装,每瓶的盈利三两七钱,降到了三两,但却比往日足足多卖出了七八瓶。 有些大户的小姐太太还预定了几瓶,你怎么会猜到加个好看的木盒装着,就能卖出更多?” 贾琮笑道:“这个叫包装效应,用一个漂亮的木盒装着,那些小姐太太就会觉得东西更金贵,更值钱。” 曲泓秀眉头微颦,说道:“包装效应,你老是说一些稀奇古怪的新词儿,也不知道是从那里学来。” 这几年曲泓秀身边一直带着五个孩子,都是当年德州隐门分舵被周君兴绞杀,曲泓秀拼死救走的隐门遗孤。 自从她在舒云别苑杀了吴进荣复仇,便已萌生退意,两年来她一直隐居这座小院,再没见过文翰街那位秦叔。 而被她救出的五个孩子一直被她抚养,她不愿这些孩子再走长辈刀头舔血的老路,只想他们平平安安的过一生。 但要让这些孩子有谋生之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贾琮为了帮她完成心愿,便搞出了个提炼香水的法子,帮她在北城开了家秀娘香铺。 又在当年他们曾去过的那处野庙那里,建了一座不为人知的香坊,用贾琮制作的一套蒸馏提纯器具制造香水。 让其中两个年级较大的孩子守护香坊,贾琮定期都会过去打理指点,没过半年时间,一条生产销售香水的小型流水线就形成了。 这个时代还没出现香水这样的稀罕物,秀娘香坊开张不到半年,便在神京城豪门大户的贵妇小姐圈子里传开名声。 不到两年时间,已经给贾琮和曲泓秀赚取了近万两银子。 贾琮乘着这周围宅院价值平易,不仅买下了这个原来租赁的院子,还在不远处买了另一所宅院,给那五个孩子居住。 让这些孩子能学得一技之长,又有安生之所。 他和曲泓秀之间的奇怪关系,也就是通过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变得越来越紧密和牢固。 其实这几年,有一件疑问一直萦绕贾琮心头,就是那年在山洞中,曲泓秀为何会对自己刀下留情? 每次他想提起时,曲泓秀总是有意无意的岔开话题,对于她自己的隐门出身也再不提起,似乎这一切都已离她远去。 第八十章 秦家有娇娘 戌时,夜色悠凉。 贾琮告别了曲泓秀,踏着融融月色,去春华楼赴约。 走到春华楼下,只听街道对面丝竹靡靡,香风萦绕,莺声燕语。 回头看去,好一座精致华丽阁楼,披红挂绿,花灯高挑,许多衣裳华丽,容颜艳美的女子,红袖招摇,迎客入宾。 那阁楼门楣下挂了块粉底朱字的牌匾,上书倚翠楼三个大字,原来是家青楼。 那楼门口进进出出不少娇客,人影攒动,突然有人迎面撞到了贾琮的肩膀,一股脂粉香扑面而来。 贾琮抬头看去,见撞到自己的是个面目俊俏,身材细挑,轻裘宝带的美男子。 他的身后还跟着个相貌俊美的白衣公子,带着些阴柔艳靡之气。 那美服华冠的男子看到贾琮,脸露惊讶,还带着些局促,但看到贾琮俊美的样子,目光中却是一亮。 “这不是琮叔吗!” 贾琮微微一愣,脑子里回想了片刻,觉得很是眼熟,就是想不起是那位。 “琮叔这两年都在书院读书,也没来东府走动,怎么把侄儿都忘了。” 贾琮听到东府,侄儿这些字眼,才一下想起,这不就是宁国府贾珍之子贾蓉。 “原来是蓉哥儿,几年不见,这一下没认出来。” 贾蓉一双眼睛不住在贾琮脸上打量,笑道:“这两年听说琮叔得意着,去了青山书院读书,前儿还听西府的人说。 琮叔已过来两轮考学,眼看这要进学取功名了,我就先给琮叔贺喜了。” 贾琮正待客气几句,突然听到贾蓉身后的白衣公子冷哼了一声,贾蓉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琮叔,侄儿还有事情,等你那日回家,一定要到东府来,让侄儿给你接风。” 说完便带着那白衣男子匆匆走了。 突然听到上面传来声音:“琮兄弟,赶紧上来,就等你了。” 蔡孝宇那张笑眯眯的小胖脸从二楼伸出,向着他招呼。 到了席上见除了蔡孝宇之外,另外两人也到了。 一個是礼部员外郎崔正宏之子崔安之,字子谦,另一个事金陵六合县令之子刘霄平,字仲文。 这两人和蔡孝宇一样,都是贾琮在青山书院交好的同窗。 贾琮见蔡孝宇还站在窗口看着远去的贾蓉等两人,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 忍不住问道:“孝宇,可是有什么不对?” 蔡孝宇笑得有些诡秘:“琮兄弟,你每日只知读书,都读傻了,却不知你家贾家近日出了件喜事。” “哦,什么喜事,我却不知?” “你们贾家宁国府的贾蓉,和营缮郎秦邦业的独生女公子议定了亲事,听说明年就要过门。” 秦可卿,贾琮怎么会不知道,红楼中兼具钗黛之美的女子,被后世称为红楼第一美。 蔡孝宇摇头晃脑说道:“神京的官宦圈子里,那个不知这位秦小娘子生的国色天香,有沉鱼落雁之美……” 一旁的崔安之取笑道:“说的好像伱见过一般,我倒也听过这传闻,不过眼见才可为实,不然就是道听途说。” 蔡孝宇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你还别说,我还真是亲眼见过,这秦小娘子和我三姐是闺阁好友。 乞巧节时,我三姐请了交好的姐妹到她院子里做客,其中就有秦家小姐,我正巧远远看到一眼。” 这下崔安之和刘霄平都起了兴致,都问那秦家小姐十分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美貌。 这个年龄的少年,都是知慕少艾的情怀,对美丽的异性免不得会津津乐道。 “啧啧,真是盛名无虚,以前读书不知其义,现在才知道什么叫闭月羞花,又什么叫沉鱼落雁。 不怕你们笑话,当晚我整夜没睡着,一闭眼就看到都是秦家小姐的娇容。” 小胖子一脸感慨,眼神中竟泛出痴迷之色。 看得贾琮暗自好笑,心中也生出好奇,这秦可卿真如书中描述的这么美吗?又机会倒是要见识见识。 蔡孝宇又纷纷不平的说道:“可惜,这么一朵鲜花却要插在粪土之上!” 贾琮笑道:“孝宇,你这话可不对,我家那位蓉哥儿也是一表人才,你这是嫉妒过头了吧。” 蔡孝宇神情古怪的问道:“你刚才没看到那贾蓉后面跟了一位白衣公子,那是倚翠楼头牌相公刘玉儿!” 这下连崔安之和刘霄平都露出异样的表情。 “我这人平时就好吃,吃不惯书院里的公膳,每月都来几次春华楼打牙祭,我最少有三次遇到那贾蓉找刘玉儿鬼混。 这里春华楼跑腿的伙计,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不信你随便叫来一个问问。 这家伙也是鬼精,从东城跑到北城干这勾当,八成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可怜那秦家小姐,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居然要嫁这样污秽无耻的银样镴枪头,真是红颜薄命。” 贾琮想起跟在贾蓉身后那个阴气十足的白衣公子,还有刚才贾蓉看自己异样的眼神,心中忍不住一股恶寒。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yin。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秦可卿是个一生陷于情劫的女子,他和贾蓉也算是郎才女貌,但是前世那书中,却对这对少年夫妻没有任何笔墨描写。 就像是这两人的夫妻关系无话可写一般。 倒是秦可卿死后,却花了不少笔墨,将贾珍那诡异过度的反应写了个通透。 竟拿帝王才能用的樯木棺材板给秦可卿用,还花大价钱给贾蓉捐了龙禁尉头衔,只为了抬高秦可卿的身份。 那里是正常公媳才有的举动。 这贾蓉不仅是个断袖龙阳之徒,书中还写他和继母之妹尤二姐有些不清不楚,总之是生冷不忌,左右通吃,想想都是恶心。 秦可卿婚前不知底细,成亲必定也就知道了究竟,一个官宦小姐,岂有不羞愤如狂的。 这大概也是书中绝少描写这对少年夫妻形状的原因吧。 是否就是这两人夫妻不谐,才让那贾珍有了可乘之机? 都说宁国府中除了门口两个狮子是干净的,其余都是脏的,还真是一点没错。 贾琮虽然有些同情秦可卿,但也仅此而已,还没圣母到就起了搭救美人出火坑的举动。 这时楼下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蔡孝宇性情跳脱,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立即走到窗口去看。 只见街道那边一个男子发髻散乱的往这边跑来。 后面一个魁梧的大汉,袒露着长满黑毛的胸膛,手来还拎着酒壶,骂骂咧咧的在后面追。 “你这个球囊的下贱东西,竟敢动爷的人,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今天非了账了你不可!” 蔡孝宇跳脚嚷道:“那是贾蓉,是贾蓉啊!” 第八十一章 鲜花插粪土 贾琮跑到窗口一看,只见贾蓉的帽子已不见了,发髻散乱的落荒而逃,连身上的华贵衣裳都被扯破了几处。 后面那魁梧大汉手长脚长,没几步就追了上来,将贾蓉一脚踹翻在地,灌了一口酒,又将酒壶扔掉,当街就踢打起贾蓉。 踢打了几下觉得还不过瘾,口中骂道:“你这个杀千刀的,敢动你老子的人,我废了你的臊根。” 说着一脚狠狠往贾蓉裆下踢去,蔡孝宇在楼上老远,都能听到贾蓉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尖利的声音叫人头皮发炸。 这时后面追上来几人,抱住了那魁梧大汉,那大汉一边挣扎,一边还骂骂咧咧不肯罢休。 后面又跑来两个家仆打扮的小厮,急急忙忙去扶地上的贾蓉。 可贾蓉刚才被那大汉一脚踢在要命之处,整个人蜷缩成虾子一样,也不知是死是活,那里扶得起来。 其中一個小厮只好把他背到背上,两个人急急忙忙的就走了,估计是去寻医了,也不敢去找那魁梧大汉理论。 过了好一会儿,好事的蔡孝宇叫了个跑堂伙计来问。 才知刚才打人的魁梧大汉是骁骑营的六品校尉陈雄,据说还是齐国公府的远房亲族。 今日和贾蓉在一起的刘玉儿,原来是这陈雄的老相好。 只是刘玉儿嫌弃陈雄粗鄙,哄了陈雄几次银子,就开始躲着他,与年少多金且俊美识趣的贾蓉勾搭在一起。 那伙计一番话说完,把原先爱听八卦的蔡孝宇恶心的不行,两个男人当街撕打,居然是为了第三个男人争风吃醋。 崔安之和刘霄平将蔡孝宇耻笑了一通,说他招了这等污秽事脏了耳朵。 今晚他们和贾琮的分子都免了,只让他一人掏钱付账。 刚才那一幕,让贾琮第一次对宁国府的污秽有了形象认识。 想起刚才贾蓉那幅狼狈相,蔡孝宇说的没错,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 …… 玄天宫落霞别苑。 青山学院丙文馆的都是未进学的学子,这小半年都忙着参加各级童试,等到雍州院试结束,书院给了丙文馆学子四天休沐。 八月初三,是贾母的生辰,贾琮本希望老太太能将自己忽视掉,他也就省的回去不冷不热的应酬。 可惜贾政还是提前派了小厮来叫他回家贺寿。 不过回去也好,因为过几日雍州院试就要放榜,放榜的地点就是神京东城礼部南院东墙下。 一大早起来,贾琮就在院子里挥拳踢脚练了一炷香的功夫,其实那架势就是曲泓秀传授的刀法,日常被他当做健体的功课。 平时他只会在曲泓秀的院子才会正经练刀,在落霞别苑或贾府,他从不会在人前练刀,因为那实在有些扎眼。 等到出了一身汗,便去打水沐浴,晴雯又帮他重新梳洗更衣。 五儿也将早备好的各式早点端了上来。 两年里晴雯和五儿都出落得愈发标致俏丽,女孩本来发育的就早,两个精灵般丫头脱去几许稚气,更显娇美动人 这两年陪着贾琮在洛苍山读书,少了贾府的压抑拘谨,又多受贾琮这样性情的熏陶。 两个丫头的风致举止与在贾府时皆有不同。 晴雯愈发娇俏灵巧,脆利喜人。 虽嘴巴厉害的脾性还在,但落霞别苑就那几个人,事事清简,没有贾府那些龌龊事。 并不用她抗争呛人,更没有风流灵巧招人怨之虞。 五儿愈发隽美秀丽,温润娴雅,通身的气派那里还看得出只是个丫鬟。 这两年长居洛苍山,山上空气通透,贾琮又教了她一些保养之法,原先娇弱的体质已健康了许多。 晴雯将一只鸡子拨干净壳,放到贾琮碗里,问道:“三爷,我们这次回府要呆几天?” “我有四天休沐,这次回去除了老太太的寿,还要等礼部放榜,等看完榜我们就回,应该要三天时间吧。” “哦,三天啊,时间有些长,不过看三爷放榜是大事。” 五儿在一旁笑道:“在外面呆的心都野了,不用回家才最合你的意。” 晴雯撅着嘴道:“府上那有这里自在,一大堆主子拘着,连大气都喘不顺,你敢说你就喜欢回去。” 五儿悠悠说道:“三爷是府上的哥儿,等三爷以后得了功名做了官,总是要回府的,还能一辈子住在这里不成。” 其实五儿也喜欢如今的日子,要是一辈子就这么陪着三爷过,那该多好。 两年前宝玉要讨她的事,可是传的沸沸扬扬,搞得五儿很是恶心,她妈妈还过来怂恿她,被五儿一顿抢白才死了心思。 所以五儿也不喜欢在府里呆着,没的又遇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但三爷是贾家的公子,多半是不成的。 贾琮笑道:“伱们也不要瞎琢磨,就算回府,清芷斋关上门,和在这边没多大差别,你们担心什么,有我呢。” “以后只会越来越好,总有一天,我们自过自己的日子,不需向谁交代,也没繁文缛节顾忌,再也不会有人拘着咋们。” 晴雯俏丽大眼睛闪着光:“爷都说到我心里去了,府上的爷们那个都不如三爷,只要听三爷的话,好好跟着三爷,就能过上好日子。” 五儿听了噗嗤一笑:“瞧把你嘴甜的,叨叨个不停,小马屁精!” 晴雯眯起眼睛说道:“你说谁是马屁精!”张牙舞爪的就向五儿抱去,五儿娇笑着躲开。 贾琮一边吃着桌上的早点,笑着看两个丫鬟嘻嘻哈哈打闹。 想起在贾家那些窘迫的记忆,眼前这样的才是真正的日子。 …… 荣国府。 探春的丫鬟侍书正往迎春房里去,路上遇到个身材高挑丰腴的丫鬟,手上还提着食盒,正是迎春的大丫鬟司棋。 侍书笑道:“司棋姐姐,这等事情还要你自己做,让小丫头去跑就是了。” “你是不知厨房那些没眼力劲的,向他们要碗鸡蛋羹,都推三阻四的,小丫头过去不顶事,不然以为二姑娘房里的人就好捏把!” 侍书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明白的,司棋的外婆就是那王善保家的,两年前在镇安府被判了死罪,秋后就被砍了头。 这事本和琮三爷没太大关系,但是三爷恨他逼死了自己丫鬟芷芍,在王善保家被官差抓走前,生生打断了那婆子的双腿。 王善保家的在府上素来遭人厌恶,也没人同情她,且三爷在那件事上的做法,他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王善保家的毕竟是司棋的外婆,要说司棋心里对三爷毫无芥蒂,那又怎么可能。 只是府上的人都知道,二小姐迎春和琮三爷是亲姐弟,二小姐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弟弟,姐弟感情甚笃。 司棋也不敢和三爷起龌龊,只是心中不免藏了一口气。 那管厨房的柳嫂子,是三爷的大丫鬟五儿的娘,不知怎么司棋就看她不顺眼,两人起了几次摩擦,只是没有闹大罢了。 “怎么,又和厨房那边闹开了,咋们这些人从小一起长大,你听我一句劝。 柳嫂子那怕看在三爷面上,也绝不敢慢待二姑娘,你这又何必呢。” 司棋柳眉一竖:“怎么侍书姑娘今天这么清闲,大清早就来教训我了。” 侍书横了司棋一眼,说道:“别不知好歹,说你那是疼你,听不听的进去在你,我是找你们姑娘的,她在屋里吗?” 司棋眼帘一垂,说道:“在屋里呢,一大早就起来做针线,也不怕伤到眼睛。” “那我去找你们姑娘,三姑娘打发我过来说一声,琮三爷今天要回府。” 司棋听了一愣,侍书也不管她,径自先去了迎春房里。 第八十二章 盼归情义笃(求收藏,求追读!) 侍书进到迎春房里,见迎春正对着晨光坐着,融和的阳光照在她婀娜玲珑的娇躯上,辉映着一层柔和静美的光芒。 她手上正缝纳着一只鞋面,看样式尺寸却是一双男靴。 侍书上前盯着迎春手中的针线:”姑娘这是又给琮三爷做鞋?” 迎春抬头看到侍书,微微笑道:“可不是,这两年琮弟长得快,费鞋。” 这两年贾琮虽在外读书,但有五儿和晴雯服侍体贴,他又和曲泓秀做起了香水买卖,身上根本不缺银子。 日子过得衣食丰足,再不像以前那样窘迫,过好了也赶上长身体的时候。 他每次回府,迎春都见他会窜高一截,脚上的鞋过半年就显小。 迎春性子柔顺软糯,虽然不像贾琮那样被虐待,但生父嫡母一向对她不闻不问,老太太把她养在身边,也是图一个热闹。 因为迎春生父嫡母都不得贾母喜欢,连带她对迎春也不像对探春那样看重。 后来南安太妃在贾母八十大寿时,要见贾家的姑娘。 贾母将宝钗姐妹、黛玉、湘云、探春等叫出来见人,单单没叫迎春,可见一斑。 迎春虽有园中姊妹陪伴,其实心中未尝不是一片空寂。 她将贾琮这个弟弟时刻放在心上,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感念,而且这几年贾琮对她这个姐姐很是亲近。 每次难得回府,都会来自己房里陪自己说话,他身上穿的鞋袜,也都是迎春一针一线做的,她别的帮不上这弟弟,只能做做这些小事。 迎春问道:“你这一大早不伺候你们姑娘,怎么就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侍书说道:“是我们姑娘让我来说一声,昨老爷打发小厮去了书院,让三爷回来给老太太贺寿,琮三爷今天就能回府。” 迎春喜道:“那敢情好,我也有几個月没见到琮弟了,上次就传话说要进院试,也不知道他考学怎样了。” …… 侍书从迎春屋里出来,刚回到探春房里,便见自己姑娘在整理书案上的宣纸。 “侍书,我上月写的那幅行路难放在那里。” “放在书架子三层的画匣子里了,姑娘这会子找这些字干嘛?” “今天三哥就要回府,我把写的得意的找出来,让三哥给看看。” 侍书见自己姑娘眉眼含笑,心情看起来很是不错,定是琮三爷今日回来的缘故。 自东路院那会子开始,自己姑娘就和这位堂哥哥投契,倒是比对自己同父的宝二爷还更亲近些。 这几年探春出落得更加英媚俊俏,削肩细腰,身似扶柳,少女的身姿已显婀娜,爽利窈窕风姿初显。 这两年贾琮每次回府,总是被探春拉去指点书法,有闲就临摹贾琮自制的书帖,自娱自乐,居然能临摹到七八分神似。 她不像迎春的柔顺寡言,也不像黛玉的灵透内敛。 只她和贾琮这个堂兄之间最落落大方,又志趣相投,在一起时话也最多。 每次贾琮回来,她总会找出自己最近的得意之作,等着他来评鉴一番。 …… 黛玉房中,紫鹃见自己姑娘又取出几天前琮三爷托人带来的信,这封信自己姑娘不知看了多少遍了。 每次看的时候,还在书架上翻书去看,心中不禁好奇。 又见黛玉将那份信工整的抄了一遍,还把那份原稿在妆匣里放好。 这时宝玉进来,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穿一身月白穿花银纹剑袖,束着丝攒花结长穗宫绦,依旧是那副富贵公子模样。 看到黛玉正在案上翻书,笑着问道:“妹妹这么用功,这又是在看什么新书,拿来我也瞧瞧。” 自从那年宝玉砸玉将黛玉气的吐血,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黛玉都不跟宝玉说话。 累的大脸宝常去黛玉房里央求告饶,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过了许久两人才开始有了话说。 这两年林妹妹也长大了,生得一天比一天标致,仙容玉姿,不可方物,贾母更是对她宝贝得不得了。 园中出众的姐妹虽多,但在宝玉心里,全天下的精粹灵秀都到了林妹妹身上,再没有比林妹妹更可心的了。 但是这两年,宝玉明显感到林妹妹和以前不一样了,对自己也没小时候那样亲切,总是显着疏离。 自己去她房里说话时,妹妹总是忙着看书,两个聊不上几句就撂在那里。 只有和姊妹们在一起时,林妹妹的话才多一些,言语晏晏的恢复成往日情状。 这让宝玉十分愁闷,但那次气的林妹妹吐血后,他再也不敢在她面前乱发脾气。 实在是有怨无处申,常常独自惆怅一番。 不过后来王夫人知道后,却觉得不是坏事,还说了宝玉几次,如今家里姊妹都大了,也要规矩些,不能像小时那样了。 大脸宝照例又伤春悲秋一场,但也无奈的只能这样。 …… 宝玉见黛玉桌上一张宣纸写了满满的字。 好奇的上前读道:“君子之于学,贵有其质而必尽其道也。盖质非威重,所学必不能固也。然道或未尽,亦岂能有成哉……。” 看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出处在那里。 这两年他统共才去了不到十次国子监,大学倒是背全过一次,过段时间又忘记了一半, 贾政虽对他严加管教,但破锣难响,收效甚微。 宝玉见黛玉手中拿着一本论语集注在仔细阅读,脸色就有些发僵。 林妹妹如今是怎么了,这样仙子般的人物,该读些簪花诵雪的诗词才是,怎么也读这等污浊的功名正书。 心中有些郁郁,只觉得茫茫天地,知己遥遥,一时愣愣的站在一边。 但凡他能用心些读书,也不会如此草包,就能看出黛玉纸上写的是一篇取题论语的八股文。 两年过去,宝玉依然故我,除了多学了些女儿家精致的伤春悲秋,其他一概不懂。 黛玉见宝玉站在自己身边,像是又有些癔症的形状,心里便有些发憷。 “宝玉,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你先去其他姊妹那里玩一会儿。“ 见宝玉有些失魂落魄的走了,黛玉才松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去休息,依旧看手中的那本论语集注。 一旁的紫鹃有些好奇,问道:“琮三爷这封信姑娘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还抄了出来,这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啊?” 黛玉微笑道:“琮三哥这封信里写的是他院试时作的八股。” 紫鹃听的稀罕,三爷也是奇怪,给姑娘送信,不写别的,单送自己考学的文章,姑娘也不怕闷,还看得挺有兴致。 紫鹃笑道:“姑娘学问那么大,看了三爷写的文章,好是不好,这次能考上功名吗?” “我小时也读过四书,虽没有琮三哥那么精通,不过我看过不少爹爹写的时文,这几日又细细读了论语集注。 两厢对照起来,三哥这篇文章写得很不错的,取一个秀才的功名必定是可以的!” 紫鹃见自己姑娘说话时眼睛晶亮亮的,神情透着股得意,倒像是她自己考上秀才一般。 紫鹃这两年细心旁观,那年姑娘呕血,并不单单是宝二爷气她,而是宝二爷的话触到了姑娘的心事。 从那个时候开始,姑娘就丢了心,或许之前就是了,只是姑娘自己都不知道。 第八十三章 书道美名扬(求收藏,求追读!) 贾琮八月初二回府。 此时贾母的寿宴已开席两天。 贾家是大周顶级勋贵,贾母又是超品国夫人,贾家自开国以来荣华不绝,在四王八公中的位置举足轻重。 王公贵戚、朝堂同僚、军中旧属、神京八房、金陵十二房、王史薛等姻亲家族都要来人贺寿。 七月下旬,礼部便奉旨,钦赐荣国太夫人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 至此之后,在朝在野各家故旧亲朋,送礼者便络绎不绝。 因来客太多,恐筵宴排设不开,贾政、贾赦、贾琏等人议定,寿宴自八月初一至八月初三。 宁荣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 八月初一,请皇亲、驸马、四王、八公、各阁府督镇及诰命亲眷等; 八月初二,请诸官长及诰命、神京亲近友好及妇眷、王史薛各家老亲、金陵十二房亲友及堂客; 八月初三,才是贾赦贾政给老太太合开的寿宴,宁府贾珍贾蓉所开寿宴。 这之后还有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之寿宴等,不再赘述。 …… 贾琮刚到贾府,在清芷斋卸下行装,还没来得及去见迎春等园中姊妹。 便和宝玉一起被贾政叫了去宁国府待客,另外还带了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清客一起帮衬。 贾琮一路走来,只见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 笙萧鼓乐之音,通衢越巷。 今日宁国府宴请的官客,其中有些便是贾赦、贾政、贾珍等人的部堂同僚及上官。 虽然贾赦贾珍之流是不座堂的富贵官,但同部堂的同僚人情平时还是要经营的。 其中工部四司的四位郎中居然悉到场,从官职上贾政是从五品的员外郎,这四位郎中是正五品,都算是贾政的上官。 四位本部堂的上官到贺,也算给足了贾政的面子,自然让他喜出望外,殷勤招呼。 贾政在工部的官职虽不高,但他是荣国公嫡子,出身门第显赫,又按着宫中的授意,住进敕造荣国府的荣禧堂,身份不俗。 再加上贾政这人素来与人为善,平庸度日,在工部也没什么往上爬的野心,因此在衙门中人缘极佳。 他官职不高,但背后宁荣国公府的底蕴人脉可是丰厚无比,说不定那天还要用到人家呢。 所以工部的同僚和上官,都愿意给这个出身显赫的老好人面子。 贾家国夫人大寿,这些老官油子岂有不上门露脸庆贺的。 就连工部侍郎李德康,人虽没到,却让其他同僚带来了贺礼,还特地向贾政求一副贾琮的书法。 李德康老于世故,心思缜密,那四部郎中毕竟之比贾政高了半级,在同僚平官之列,上门贺寿并不突兀。 但李德康贵为工部侍郎,又是下一任工部大司空的热门人选,身份敏感。 一个侍郎上门给一个员外郎之母贺寿,那就有附势国公豪门之嫌,御史的弹劾第二天便会出现。 所以他礼到人不到,又拿出一個求贾琮书法的由头,别人便再挑不出半点毛病。 …… 李德康之所以能拿贾琮的书法作伐,那是因为这两年贾琮的字名声大振。 原因是不知怎么的,太上皇珍藏贾琮那副心经书法的事,渐渐别人传扬出去。 不少人追根溯源,发现当年嘉顺亲王邀请贾琮参加楠溪文会,就是看重他出色的书法。 而文宗柳衍修在和故旧聚会时,也曾无意中对贾琮的书法推崇备至。 这些信息慢慢汇集在一起,让贾琮的字在这两年身价倍增。 当初萧劲东在贾琮微末之时,得了他四幅书法,后来被他以百两高价卖出去两幅。 等他明白过来时,已后悔不及,于是对剩下的那两幅书法视同拱璧,放在文翰街的店里做镇店之物。 据说爱好书法之人到店观摩的不可胜数,让萧劲东店里的生意凭空好了三四成。 贾政觉得带贾琮这个文名早著的侄儿出去待客,实在是件与有荣焉的事情。 他有些后悔没早两日让他回府,不然在王公贵戚面前岂不是一件体面,不过也不好扰乱了他在书院的学业。 当年贾赦让贾琮写字送人,被贾琮当着外人的面打脸。 不过对一向宽厚待己的贾政,他可不会怎么做。 当下便上前谦逊一番,这两年他在青山书院,接触的教谕和山长无不是士林鸿儒,熏陶之下,待人接物也有恢弘气象。 与一旁心里鄙视国贼禄鬼之腐臭,外面应对却又束手局促的宝玉,完全是两幅景象。 这一幕让贾政对贾琮的待人气度愈发满意,对宝玉畏首畏尾更生出怒意嫌弃。 那边贾珍听说,贾琮要给工部侍郎留字,早让人备了上好的笔墨纸砚上来,贾琮便当堂写了。 其实贾政刚进来时,众人已经注意到他身后的贾琮。 这两年,贾琮已从一个瘦弱的贾门庶子,长成一个俊秀英雅的如玉少年。 他跟着贾政一进入宁国正堂,在场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先注意到这个俊美无双、风仪出众的少年。 一贯色如春晓之花的宝玉,站在贾琮身边不仅无法夺其势,反而有些黯然失色。 当工部四司的郎中们,知道眼前这位姿容极其出众的少年,居然就是近年蜚声神都书坛的新书体始创者。 眼中都露出惊骇的神情,这少年才多大年纪,就有如此出众的书道修为,这份天份禀赋当真是万中无一了。 贾琮曾听说贾政说过,这位工部侍郎曾对自己那首卜算子甚为赞赏,当下就将那词写了一遍,让工部的几个郎中代为转交。 这两年贾琮在洛沧山读书,书法之道也没落下,每天都会都会雷打不动的磨炼笔力。 书法比起两年前更加凝练老辣,已经渐渐臻至大成。 今日在宁国府赴宴的堂客,很大部分都是京中各部堂的官员,几乎清一色科举出身,像贾政这样恩荫为官的只是极少数。 这些人十年寒窗出身,都是目光如炬的识货之人,贾琮一幅书罢,立即引得满堂赞誉。 工部的都水清吏司郎中丘清远也是酷爱书法之人,更是赞不绝口。 说道:“存周啊,你们贾家眼看这就要出一位书法宗师了,可喜可贺! 你我这样的一生劳碌,博得些许功名利禄,最终不过是过眼云烟,百年后还有谁会记得。 但令侄书道风流,却可以流芳百世而不朽! 贾家不亏是钟鸣鼎食之族,气运福泽非比寻常,竟出这等卓绝的子弟,真是叫我等好生羡慕啊。” 贾政见了这场景,听了同僚这等褒奖之言,整个人都乐得有些晕乎乎的。 看着风姿卓绝的贾琮,满眼都是赞赏和喜爱,琮哥儿这才多大年纪,就能如此,真是……叫人艳羡啊。 一旁的贾赦,看到这一幕,心中满腔愤怒。 第八十四章 有眼不识珠(求收藏,求追读!) 一旁的贾赦,看到这一幕,心中满腔愤怒。 这孽障当年死都不愿给自己写字,如果不是这样,今日这些体面岂不是自己的。 如今却白白便宜了二房,这个忤逆短命的畜生! 不过那年他因涉及巫蛊之事,被宗人府传去关了几天,差点连爵位都丢了,至今还心有余悸。 事后他重金请玄天宫主持道人到东路院设坛祈福,那道人还给他卜了一卦。 提醒他府上有冲斗之相,劝他万事温和,以免妄自招尤,生难测之祸。 贾赦自己心中度量,这府上除了贾琮这个畜生,还有谁是命硬犯冲的。 再想想前后发生的事,心中也有些害怕,只觉那道人好有本事,竟算到了真章。 本来还想等自己缓过这阵,再拿贾琮发作,他就是躲到西府,那又怎样,自己还是他的老子。 听了那道人的谶语,这才作罢,免得被那小子克死。 这也是贾琮在洛苍山安静读书几年,贾赦一直没对他生事的原因。 …… 一旁的贾珍笑道:“以前就听说琮兄弟写的一手好字,今儿才算见了真章。 我听二老爷说,这两年琮兄弟在青山书院书也读的极好,上月刚参加过院试,眼看就要进学,真是少年了得啊,哈哈。” 贾珍这番话似乎有些刻意大声,搞得堂中宾客都向这边看过来。 他身为族长,多少要些外面的体面,外面那些烂舌头的,常编排贾家儿孙庸碌无用,他听了总不服气,虽然自己也是荒淫奢靡的德行。 如今有了贾琮这样的族兄弟,自然要拿出来显摆洗刷一下。 贾琮目光忍不住打量了下贾珍,前几年他被拘在东路院,还真没怎么见过,这个以荒淫无耻著称的宁府之主。 “珍大哥少见了,今日怎么不见蓉哥儿出来。” 贾珍脸上露出丝尴尬羞愤,转眼又收敛了神情,有些不自在的说道:“蓉哥儿这几日身体不适,都在卧床养病。” 贾琮想起那晚在春华楼看到的场景,心想那骁骑营校尉那要命一脚可踢得不轻,这样都不卧床就见鬼了。 贾政带着宝玉和贾琮,和堂中各桌的宾客寒暄问候过,自己要在席中陪客,便让贾琮和宝玉先回西府。 可那都水清吏司郎中丘清远却爱极乐贾琮的书法,硬是拉着他留下,讨论书道。 贾政脸上得意笑着,对宝玉挥了挥手,让他独自回西府。 宝玉被一帮蠹虫禄鬼包围,早就有些难以忍耐,见贾政放他走,便一溜烟似的跑了。 …… 荣庆堂。 今日宁国府宴请官客,荣国府宴请的是官客女眷。 前面吃过了席面,一些王公官员诰命及亲友眷属都纷纷告辞。 最后只留下些关系最近的世家老亲,被贾母请到荣庆堂话家常。 堂中除了王夫人、王熙凤等荣国当家主妇外。 王子腾夫人张氏、保龄侯夫人陈氏、忠靖侯夫人李氏、以及贾家神京各房的几位主妇都在座。 满堂珠翠,香风熏人。 上首出摆着一卧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 贾母今日待了半天的客,已有些困乏,好在身边的都是至亲的眷属,也不会太拘谨。 自己便歪在榻上,卧榻前还摆着一只矮凳,矮凳上坐個十一二岁的女孩,身材苗条,姿容秀丽,一头黑发乌亮如漆。 一屋子人相互闲聊着,这时宝玉进来,见了矮凳上的女孩,叫了声云妹妹,又被贾母搂在怀里,问他去东府待客的事。 席上保龄侯夫人陈氏打趣问宝玉,老太太做寿,哥儿可送了什么稀罕的寿礼。 座中的各家贵妇都知道老太太最疼爱宝玉,都一起凑趣说着好话,将堂中气氛烘托的欢快喜庆,贾母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让鸳鸯把宝玉和园中姊妹们送的贺礼拿上来,给各位太太们瞧个稀罕。 不一会儿见鸳鸯带着几个丫头各自捧着寿礼出来。 其中黛玉送了一个青玉福寿献瑞小香炉。 迎春做了件蓝靛底花云翅抹额,上面缀着玛瑙珠和绿松珠,既清雅又华贵。 探春送的是件黑貂皮缝制的暖脖,在灯光下乌亮亮的,很是醒目。 宝玉送的是件手掌高的羊脂白玉滴水观音,玉光莹润,很是不凡,其实是王夫人帮他备的,他只是拿出来讨贾母一个欢心。 贾兰、贾环、惜春年岁尚小,还送不得寿礼。 而最后一份礼物却是一个素白的乌木卷轴,和前面几件精巧华贵的礼物相比,显得十分素净低调。 贾母好奇问道:“这件是何物,是那个送的。” 鸳鸯答道:“这是琮三爷自己写的一幅佛经,来贺老太太的寿。 因为他要跟二老爷去东府待客,没得空亲自过来,刚才让晴雯送来的。” 贾琮倒不是连亲自送到荣庆堂的功夫也没有,原由其实连鸳鸯心里都清楚。 琮三爷出去读书前,老太太就免了他的孝道礼数,从那时起琮三爷就不好再进荣庆堂。 这几年他在府上时间极少,所以当初那话头,老太太也一直没由头改口,一直就这么支棱着。 琮三爷也是个硬气人,总是要些体面的,自然不会自己闯荣庆堂送寿礼,免得自己寻不自在。 让晴雯送来,也算全了礼数了。 贾母听说是贾琮送的寿礼,也就没有说话。 倒是在座的王子腾夫人张氏突然问道:“你说的可是大老爷的次子琮哥儿。” 鸳鸯回道:“正是琮三爷。” 张氏哂然一笑道:“老太太的孙子孙女据我看,大都是孝顺的,你就见送的这些寿礼,又精致又贴心。 只这琮哥儿有些失礼了,写了一张纸就当寿礼来送,这对老太太可实在有些不敬了。” 贾母看了那素白的卷轴一眼,也皱了皱眉头,既怪贾琮送的礼古怪,又觉得那张氏有些多事,有些话何必当众去说。 王夫人有些惊讶的看着张氏,前几日他倒是和这嫂子说了些贾琮的事。 不外乎是说他的出身一般,老爷对他有些过于看重,那小子又是好读书的,宝玉因此受了老爷发落等话,言语中也流露了些忌惮。 没想到这张氏听了这些话就入了心。 王夫人知道自己这嫂子眼窝子本就有些浅,如今自己兄长做了京营节度使,这嫂子心中迷了尺度,做派就有些张扬了。 王夫人心里对贾琮虽有些防备,但还没到需要她这嫂子帮她出头的地步。 她倒是搞笑,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起来。 第八十五章 寿礼何轻贱(求收藏,求追读!) 自己嫂子刚才那些话不冷不热,到老太太耳朵里可不中听。 自己孙子老太太可以自己不待见,却不愿外人拿来说嘴,来削她自己的体面。 可自己那嫂子根本就没回过味来,居然还在继续叨叨: “虽说他出身不好,但我们这样的人家,出身还是其次,孝道懂礼才是最重要的。 我还听说他犯了错,连礼数都被老太太免了,我听了都替老太太难过。 出了个这样不省心的,政老爷真该管教管教,要是个个都像宝玉一样乖巧,老太太岂不省心了。” 上首的贾母听了这些话,脸色有些发冷了,这王子腾做了好大的官,他这老婆居然是個蠢货! 王夫人这时脸色也不好了,正待出面救火,让自己这不省心的嫂子快快闭嘴。 王熙凤更是心中冷笑,自己那叔叔是王家一流人物,却有这么个夫人。 明明是个一肚子草包的货,偏还要出来跳高窜底,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蠢似的。 一旁的忠靖侯夫人李氏却先说了话:“王夫人这话可有些不准,别人送张纸做寿礼那叫失礼。 可到了琮哥儿这里可就不算了。” …… 保龄侯和忠靖侯都是贾母的亲侄子,这血缘亲情可比王家要亲近得多。 忠靖侯夫人李氏如何看不出贾母脸上的难堪,心中不免起了同仇敌忾之感。 这王家是连个爵位都没有的破落户,如果不是靠着贾家的人脉,如何能坐上京营节度使的位置。 这张氏就是个小门小户的货色,眼窝子居然这么浅,难道忘了自己从那里爬出来的。 家中男人骤得高位,就不知道怎么做人了,嚣张忘形到这个地步。 这等场合竟说出这么些蠢话,搞得自己姑太太脸上难堪。 …… 可张氏还在觉得自己嘴好,这些奚落贾琮的话是在和贾母讨巧卖乖,左右不过个妓生的庶子罢了。 却不知已得罪了堂上一推人,连王夫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这嫂子。 她被李氏打断了话,显得有些不高兴:“侯夫人这话奇怪,他还和别人不一样了?” 忠靖侯夫人李氏脸上的蔑视一闪而过。 说道:“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原也不知外面的事,我却听我们侯爷说起过一些。 五月是太上皇大寿,我们侯爷和其他文武,跟着皇上去重华宫给太上皇磕头拜寿来着。” 张氏听了这话脸上抽搐了一下,自己男人这京营节度使虽有些风光,却是个新拔的官职。 王家祖上也不过是个县伯,且早几辈就绝了封袭。 这家世根底和一门双侯的史家相比,可是天差地别。 自己男人官儿不小,却也没有皇帝老儿亲自带着给太上皇拜寿的体面。 但她却不知史家的忠靖侯爵位,可是比史家世袭的保龄侯爵位,还要贵重三分。 忠靖侯史鼎原是尚书令史公的第三孙。 史湘云的父亲是长孙,后因早逝,保龄侯的爵位被尚书令史公次孙史鼐承袭。 忠靖侯原不过军中一偏将,后因从龙之功保当今圣上登上帝位,才能从一白身被封忠靖侯。 圣上以忠靖二字册封,便可知他对史鼎的嘉许信任是何等之重。 史鼎的忠靖侯爵位,可是他自己刀山火海里拼杀回来的,又是今上所封,因此比史家世袭的爵位更有份量。 要说如今贾王史薛四家中那位圣眷最重,就非这位忠靖侯史鼎莫属了。 …… 李氏继续说道:“侯爷那次在重华宫中,无意间看到一副手书的般若心经,据说是太上皇的心爱之物。 后来听知道底细的人说,这幅般若心经是两年前琮哥儿亲手所写,原是送给嘉顺亲王的,后来亲王又献给了太上皇。 据说太上皇对琮哥儿的书法喜欢的紧,他写的那幅般若心经,也就成了太上皇的心爱之物。” 李氏这话一说,满坐的人都听呆了,这贾琮写的字居然如此了得,连太上皇这等至尊人物都喜爱。 王夫人、王熙凤等虽知道贾琮写了一手好字,却不知道里面还有这等惊人典故。 而且这事两年前就发生了,府上人居然一无所知,心中都惊骇不已。 那年除夕,嘉顺亲王曾派人给贾琮送守岁礼,贾家人依稀记得,内官王栋说贾琮送了副手写佛经送给嘉顺王。 没想到那幅佛经后又被亲王转送给了太上皇。 这事因应在宫闱之内,所以外人知道的不多。 当年工部侍郎李德康也是偶尔知道此事,才会对贾琮留意,还特意把贾政叫来清谈,只是他也没把这事告诉贾政。 所以两年多过去,贾府中竟无一人知道此事。 贾母也想起当初自己进宫找太后为贾赦求情,当时懿章皇太后曾说过:贾赦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养了个好儿子。 当时贾母听了一直心中疑惑,甚至还问太后说的是否是贾琏,虽然最后知道说的是贾琮,却不知其中根由。 如今听了自己这侄媳妇的话,才算破了多年的案,心中不免泛起一片悚然,这孙子到底还做了多少,别人不知道的事。 李氏这话一说,王子腾夫人张氏一张脸火辣辣的臊,只觉得满堂的人都在用揶揄的目光打量她,恨不得找个地缝去钻。 众人再看那件素白低调得过份的乌木卷轴,那里还会觉得,这是件寒酸不知礼的物件。 其他小姐公子送的寿礼加起来,都不如这件金贵啊,那可是连太上皇都喜爱的宝贝。 那坐在贾母身前矮凳上的女孩,笑说道:“老太太,这位琮三哥送你的字,能不能打开看看。” 见贾母点头,她女孩从矮凳上跳起,兴高采烈的从丫鬟手中拿过那卷轴。 又叫鸳鸯拿住另一头,将卷轴轻轻展开。 满纸古拙俊雅的书道笔意便扑面而来,让人情不自禁要沉浸其中。 那卷首分明写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贾琮知道这卷心经是这个世界所没有的,岂有不拿来多用几次的道理,送老太太贺寿用,抄这心经也正合适。 那女孩雀跃的叫道:“果真就是那卷般若心经,老太太,这可是和太上皇手上那幅是一样的! 而且这字比探丫头房里那副西洲词竟还要好些,笔力也更工巧老辣。” 那女孩目不转睛看着手上的字幅,目光中都是欣喜敬慕。 这一幕看在一旁宝玉眼里,心里一阵阵泛酸不得劲,可又有什么办法,谁让自己没这个本事。 忠靖侯夫人李氏笑道:“那岂不是和太上皇手里宝贝一模一样的,老太太好福气,琮哥儿这幅寿礼可送的真是体面。” 堂上的各家诰命太太都站起身,都到那幅心经面前看稀罕。 既能做豪门的主妇,也大多都是念过书,些许识几个字的。 虽都不是特别懂书法,但这卷字可是和太上皇的心爱之物出自一人,岂能不看个热闹的。 于是各种赞许的话不要钱的向贾母抛去,老太太虽和这写字人不亲,听了这些话也觉得有脸,刚才被张氏搅起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 一旁的张氏脸上一片火辣辣,像是被人在左右开弓的扇耳刮子。 第八十六章 陌上人如玉(求收藏,求追读!) 保龄侯陈氏听自己妯娌这些话,如何还看不出风向,便对贾母笑道:“云丫头从府上回来,常提起老太太膝下,有个能写字作词的哥儿。 只是一直在外面读书,没得巧遇上,没想到竟是个这样出色的。” 忠靖侯李氏也笑道:”老太太府上的哥姐儿都是出色的,我也都见过,唯独这琮哥儿是脸生的。 既这般出色,不要说云丫头好奇,我们也想见个稀罕,老太太,不如今儿就叫来见上一见?” 贾母听了这话脸上有些发热,没想到这孙子这几年竟闯出这许多名堂。 两年前她免了贾琮的孝道礼数,让他连荣庆堂都进不来,如今这话茬可不敢再传出去,不然老脸都要撕光。 只能早些让他进来见人,也就将以前那些话头遮盖过去了。 于是对鸳鸯说道:“你去叫琮哥儿过来,拜见一下这里的老亲长辈。” 鸳鸯笑着答道:“我这就去找三爷过来。” 心中也为贾琮高兴,觉得三爷总算过了这個坎。 却不知贾琮心中,对孝道礼数,对能不能进荣庆堂,根本就没在乎过。 鸳鸯出了荣庆堂,问了几波人,才在东府找到贾琮。 贾琮对贾母突然让他去荣庆堂见客,感到有些奇怪。 又问了鸳鸯几句,鸳鸯便将堂上有那些外客说了一遍,又简单提了王子腾夫人张氏,当堂贬低贾琮送的礼物等事。 贾琮心中一凛,思索片刻,又见鸳鸯在一旁望着他,微笑道:“多谢鸳鸯姐姐提醒,待会我进去也好心中有数。” 鸳鸯笑道:“三爷不要客气,你送的字是极好的,给老太太争了脸面,我不过是给三爷提个醒罢了。” 贾琮看了鸳鸯一眼,这丫鬟不仅聪明细致,人也体贴善良,怪不得贾母会这样看重,比自己儿子媳妇都要信任几分。 鸳鸯又说保龄侯府的史大姑娘也在,这一两年她到西府小住,可巧三爷都在洛沧山读书,都没遇上面。 贾琮听了要见的那些人,并不怎么放心上,只是对醉卧海棠春睡足的史湘云有些好奇。 …… 待到走进荣庆堂,只见满堂珠翠,群雌粥粥,一双双神情各异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这两年贾琮虽不常回府,王夫人王熙凤等人一年还是能见他几回的,虽贾琮这两年变化不小,但她们既常见也不觉得什么。 只是保龄侯陈氏、忠靖侯李氏等外客从没见过贾琮。 神京各房的主妇,个别见过贾琮的,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此时见一少年走入荣庆堂,发簪青玉,着天青色儒衫,俊美无俦,盼顾神飞,一身的书卷清气,肩削背挺,风仪绝俗,宛如玉树芝兰。 荣庆堂中竟有一刻,针落可闻,堂上的勋贵主妇,多少有些见识,都见过不少人物。 但见了贾琮这等卓绝品貌,竟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贾母膝下那个清秀女孩,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贾琮不住打量。 忠靖侯李氏笑道:“我今儿算是开了眼界,天底下竟有这等俊俏出众的哥儿,更难得还有这般才情能为,老太太这福气真是叫人羡慕。” 坐中各家贵妇心中都有惊艳之感,本以为那宝玉已是个生得极得意的,没想到这贾琮在这里一站,竟就将他比下去了。 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对眼前这一幕有些司空见惯。 这两年贾琮在外面读书,回府的次数极少,但每次回来见到,府里人都会平生惊诧。 或许是现在日子过的好了,也或许是正到了长开的年纪,这两年贾琮的容貌竟长得越来越得意,令人见之难忘。 每次贾琮回府,府上有些年轻丫鬟媳妇,甚至故意绕些远路经过清芷斋,就为了偷偷瞧瞧这个俊得出奇的哥儿。 也使得贾琮肖母的那些传闻,在府里一度传得沸沸扬扬,贾母让凤姐儿整治了好一番,才没人敢再多嘴。 所以这些堂上这些妇人的反应,贾母等人看了已经见怪不怪了。 …… 说起贾琮肖母,贾母倒是想起当年一些往事。 当初那个女人本来是养在外室,后来身怀六甲,不知是怎么挑唆的贾赦,竟将她堂而皇之抬进贾府。 把老公爷气得卧床不起,贾母更是对这个女人怨恨到极点,从她进门到孩子落地,愣是没去看过一眼。 贾母如此,王夫人自然也不会沾惹,况且她当时也怀着胎,所以贾母和王夫人其实都没见过贾琮生母。 而邢夫人是贾琮落地后,才续弦进门的,自然也没见过这位艳冠神京的花魁娘子。 只有当时还待字闺中的贾敏,生性灵秀精明,胆子也大,好奇之下竟去东路院看了一次。 回来就赞叹那是个好美的女子,甚至还兴致勃勃的画了那女人肖像,当时还被贾母狠狠训斥了一顿。 后来服侍那女人的贴身丫鬟也突然死了,贾敏次年便远嫁,见过贾琮生母真容的人就极少了。 不过看贾琮现今长得如此俊秀,又半点不像自己那大儿子,就可知他生母必定是个美人了。 …… 王子腾夫人张氏突然笑道:“早就听闻琮哥儿肖母,哥儿的生母当年艳冠神京,琮哥儿自然是出众的,要我说竟连宝玉都没他长得好。” 张氏前头听了王夫人的话,一个低贱的庶子竟然妨到了宝玉。 本来是想在众人面前贬低贾琮,可以借机抬一抬宝玉。 都知道宝玉就是贾府的凤凰,这样岂不是顺了贾母和王夫人的意,也算为自己老爷亲近交好贾家。 却没想到,那个多事忠靖侯李氏竟说出了贾琮书法的典故,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脸面。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只把气都撒在贾琮身上,当众奚落一下贾琮,好挽回刚才丢掉的面子,可不能让人看轻了他们王家。 一个娼妇生的孽种,还不是说踩就踩,又有什么好怕的。 张氏却没想到,在荣庆堂上,当贾母和各家老亲的面羞辱贾琮,那就不是贾琮个人的荣辱,而是牵扯到整个贾家的体面。 可张氏要真是那样聪明灵醒的妇人,刚才也就不会拿区区寿礼来挑事了。 肖母!艳冠神京! 这两个字眼如此犀利,像是在原本和气融融的荣庆堂中,乍然敲响一记刺耳的响锣,震得在场的妇人都七荤八素的。 人人都用震惊的眼光看着张氏。 贾母已脸如寒霜,差点就要开口骂人,这哪里冒出来的混账老婆,真是蠢到挂像! 王夫人再也端不住架子,有些惊怒的叫了一声“嫂子!” 在场的这些老亲的当家妇人,十有八九是听过贾琮生母的来历的,据说是当年美艳绝伦的花魁娘子。 张氏当堂说出肖母、艳冠神京这些字眼,不就是说贾琮是花魁娼妓所生,这岂不是生生的打贾家的脸面。 这女人到底是来贺寿的,还是专程来砸场子的,她就不怕把老太太气得寿终正寝。 第八十七章 辞锋快如刀(求收藏,求追读!) 贾琮脸上原先的谦和神情,荡然无存,眉目之间一片冰寒。 他冷冷的看了一眼张氏,对着王夫人问道:“太太,不知这位贵亲是哪一位?” 王夫人见贾琮神情不善,心中有些担心,但又不得不说,老太太还在上面看着呢。 “这是你王家舅母。” “哦。”贾琮并没有回头称呼一声张氏,而是回头望向贾母。 “老太太,府上老奴常说贾琮肖母,也说了一些贾琮生母不显的闲话,上次贾琮回府,就听说二嫂子得了老太太的令。 将府上那些不知尊卑,招摇口舌的贱妇好好整治了一番,既整肃了门风,也给贾琮出了气,琮心中十分感激老太太的慈爱。” 贾琮这一番话得风淡云轻,只是说到招摇口舌的贱妇时,逐字逐句加重了语气。 荣庆堂中这些诰命主妇都是后宅中的人物,岂能品不出这指桑骂槐的意思,不知怎么的都觉心中有些快意。 这少年不仅长得出奇的俊俏,一张嘴居然也如此厉害,拐弯骂人半点不含糊,当真痛快淋漓,这读过书的还真不是吃素的。 王夫人握着念珠的指节有些发白。 张氏听到贾琮竟敢当堂暗骂自己是招摇口舌的贱妇,心中快要气疯,正想当堂撒泼闹起来。 却见王夫人一双眼睛狠狠瞪着她,心中不禁一凉,总算她还没蠢到家,知道王夫人在严厉告诫自己不要去闹。 如果闹了起来,岂不是自认是招摇口舌的贱妇。 而且贾家和王家就要撕破脸皮,自己这小姑子以后在贾家也难做人了。 自己老爷的前程大半是靠依附贾家,以后该怎么办。 想到这些吓人的后果,张氏脸色有些惨白。 贾母看了眼气焰已失的张氏,竟然出奇和这个自己不待见的孙子默契了一次。 “你是我贾家子孙,门中这些嚼舌根的奴才说你歪话,我岂能轻饶了,不然家中门风成何体统!” 保龄侯陈氏、忠靖侯李氏等勋贵,天然就看不起王子腾这种自家没有跟脚,只靠着别人余荫发迹的破落户。 刚才见了张氏一番做派,心中愈发鄙视,你王家还没修成正果呢,就来羞辱恩家,活该被人当堂整治。 没想到这琮哥儿如此厉害,老太太看着年迈,却也半点不含糊,今天还真是看了场好戏。 又听贾琮对贾母说道:“当年贾琮生娘早逝,琮无福承欢膝下,外人多有非议琮的生娘出身不显。 但子不嫌母丑,生娘十月怀胎,生养之恩,在贾琮心中,她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堂中妇人都吃过十月怀胎的辛苦,听了贾琮这番肺腑之言,心中感怀,不少人甚至红了眼圈。 是啊,生养之恩大过天,花魁娘子又怎样,人家也是十月怀胎生子,该受的罪可一点没少受。 而且听说贾琮的娘,就是因为生他难产而死,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堂上的妇人都觉得,这张氏自己也是女人,却这等嘴贱不留口德。 “这次是老太太出手整治了那些人,下回如还有这等刁奴贱货嚼舌,贾琮不敢再劳烦老太太,辱及生母就是不共戴天! 春秋有云:子不复仇,非子也。 贾家乃武勋传家,勇烈之气不衰,贾琮虽未弱冠,也有血溅五步人子之勇!” 这番话说得如金石铿锵,带着股冰冷戾气。 堂中这些妇人都脸上变色,那张氏的脸色更是一片惨白,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整个人都有些颤抖,连撒泼都忘了。 贾琮这话虽然尖锐,却挑不出什么毛病,家奴嘴贱,血溅五步打死又能怎样。 只要奴契在手,不过是赔点俸米银两,勋贵打死家奴太平常不过的事,最多也就被宗人府发文斥责几句。 但贾琮说的难道真只是说打杀家奴吗,不过是当众诛心,把王张氏比作刁奴贱货,以牙还牙的羞辱一番罢了。 贾母听了这话,心里一阵发凉,想起当年贾琮打断王善保家的双腿的事,那個蠢妇早被砍头,如今尸骨都化了。 这孙子虽爱读书,却没半点读书人柔顺迂腐,让他惦记上,这心肠可是狠辣得很,王家那蠢妇何必去招惹他。 眼看这孽障是咽不下气,定是要找法子发作,贾母心中有些担心不可收拾。 便看了王夫人好几眼,左右是王家人惹出来的,不让她收拾残局,又去找那个。 果然听贾琮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正声对着那张氏问道:“府上的刁奴说多了这等闲话,不知王家舅母说我肖母又是何意?” 他先说府上刁奴常说这等闲话,又问张氏说这话是何意,却是生生把王张氏和贾府奴才等同起来。 这有说错吗,他王家不就是靠嫁入贾家几个女子,才分润走了贾家几辈子余荫,拿了京营节度使的位置,和挖墙脚讨食的奴才有什么区别。 堂上的这些人都是老于世故,那里听不出贾琮话里话外的辛辣揶揄讽刺。 张氏听了这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今天本想捏个软柿子,别想到一拳头砸在钉板上。 她心思鲁直,又没贾琮这等急智,刚才王夫人还是那等严厉神色,她既不敢闹,又想不出合适的话反驳贾琮,憋得眼圈都红了。 荣庆堂一下子变得如数九寒冬,冷飕飕的让寒毛直竖。 保龄侯陈氏、忠靖侯李氏等都听呆了,这琮哥儿未免也太厉害了。 生母被辱,竟半点不肯饶人,就这么尖刀利刃的怼过去。 可偏偏又死死把着大义话头,让人挑不出他什么的错。 这才多大的岁数,就有这等胆魄手段,再长大些那还了得。 贾琮算准张氏因自己出身低微,才敢当堂贬低挑衅,不外乎踩低自己,抬高宝玉。 这两年他在青山书院潜心读书,又考场连捷,接着过了县试府试,在贾府里闹出好大动静。 听赶车接他的郭志贵说,贾政最近对宝玉管教越发严厉。 王夫人宠爱儿子,自然会心中不忿,看不得府上有子弟盖过宝玉,虽然不会在贾政面前说什么,心中只怕早怪上自己。 这张氏是王夫人的嫂子,多半是知道些王夫人的心思,不然不会有今日这些做派。 贾琮拿不准张氏是受了王夫人唆使,还是她自作主张突然发难。 不过这不重要,别人一个耳光都甩过来了,他自然不会把脸挨上去的道理,必定要还以颜色。 他如今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艰难存活在东路院的庶子。 这两年他废寝忘食的读书,在青山书院站稳脚跟,这次院试他志在必得,又暗中和曲泓秀经营香水生意,有资材傍身。 有了这些凭仗,就算没有贾家,他也有足够能力生存。 只要明面上守住孝道礼数底线,不落人口实,他就没什么可顾忌的。 况且不过是个外亲的蠢妇,他看透这个张氏不敢当着贾母撕破脸皮。 因为他上次回府,听贾政说过王子腾在运作九省统制的事,话语中贾家在其中的作用不小。 这个关口王家对贾家依仗甚多,绝不会因这些小事断了脸面,就算张氏没脑子,在场的王夫人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种情况下他还不痛打落水狗,以后只怕阿猫阿狗都要爬到头上放肆。 第八十八章 孤清生缘法(求收藏,求追读!) 刚才贾琮用话语引导,已让这蠢妇在荣庆堂中引起公愤,除了王夫人外,只怕没人会站在她那边。 荣庆堂上气氛异常压抑,仿佛被凝固住一般,众人都见那张氏已方寸大乱,恨不得找条地缝去钻。 贾琮只是冷冷看着,也在等着张氏回话,最好她就此失控,在堂上闹将起来才好。 就此断了王家和贾家的脸面,省得贾家几辈子人脉余荫都被外人蚕食殆尽。 在座的王夫人心中一阵翻江倒海,这琮哥儿在外读了两年书,怎么变得这等尖锐起来。 又想起当年他在东路院对付王善保家的事,这小子的性子只怕早就压着了,只是当年没太显出而已。 好歹也是我娘家嫂子,他话语竟不留半点情面,亏的老爷一向帮扶看重于他,心中对贾琮生出一腔怨恨。 自己这嫂子也是没章法的,无端当堂就招惹他,弄的自己脸面丧尽。 王夫人再也端不住架子了,这样下去,自己这嫂子必定要让这小子逼疯,闹起了就难以收拾了。 可是她当堂训斥贾琮又太着痕迹,似乎贾琮也挑不出太大的错。 况且老太太还坐着呢,她最看重贾家的体面,自己嫂子刚才那些话,已犯了老太太的忌讳。 只能忍着气,说道:”琮哥儿不要多心,你王家舅母是在夸你长的俊呢,并无其他意思。” 王夫人这话一出,荣庆堂里的压抑气氛,这才慢慢松了下来。 王家惹出的破事,现在贾家媳妇,王家姑娘发了话,也就给事情定了性,这事大概就算过去了。 只是王张氏的脸算是撂在贾家了,捡都捡不过来了,也是活该。 贾琮恭敬回道:“原来如此,谢谢太太提醒。” 他不知道王张氏今天发难,是不是有王夫人的意思,既然事情没戳破,他也懒得细究。 经过今天一番发作,又引出贾母对此事的态度,让众人都看在眼里。 以后不管是贾家内部,还是联姻外亲,都不敢再轻易拿他的出身说事。 他想要的结果达到了,也就没必要砸破砂锅,穷追猛打,很多事都是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况且还有贾政的情面在,在贾府这些长辈中,贾政是真心把他放在心里的,贾琮心里一直记着。 所以他对王夫人至少表面上做到礼数周全。 又转头对贾母说道:“老太太,我久未回府,刚才在东府已拜见过大老爷和琏二哥。 这就去园子里见过二姐姐,就不打扰长辈们说话了。” 贾琏、迎春和贾琮都是同父兄妹,他回府要见长兄长姐,也是应有的礼数,贾母自然不会说什么。 贾琮对贾母和王夫人行过礼,看都没看脸色发紫,气得发抖的王张氏。 拂了拂衣袖便离了荣庆堂,很有些抽完收工的洒脱。 见他离开,贾母竟松了口气,这两年过去,这孽障搞事的脾性一点没变,还愈发厉害起来,想想也是头痛。 就那三言两语,把王家那讨人嫌的婆娘左右摔嘴巴子,半点不留情面,再让这小子待下去,真要把人逼得的撞墙了。 贾母膝下那清秀俏丽的女孩,看着贾琮离去的身影,明眸一转,说道:“老祖宗,我也去园子里看一看姊妹们,多日没见了。” …… 贾琮先回了清芷斋,拿了东西便去了的迎春房里。 迎春见了贾琮过来,心中也是欢喜,又问了一些贾琮在书院的事,还有他这次院试有无把握等等。 迎春日常木讷寡言,说来也奇怪,在贾琮面前就有许多话可说,这也是贾琮每次回府必会到迎春房里的原因。 贾琮觉得迎春也不是天生是寡言懦弱的性子,必定是后天过于被周围人忽视,才养成了这种略带些自闭的性情。 迎春和贾琮一样,也是贾赦妾室所生,她的姨娘在她很小时就过世,后来邢夫人续弦,才被贾母接到身边教养。 贾赦是好色凉薄的性子,对嫡出的贾琏尚且动辄打骂,毫无父爱怜惜之意,对迎春这个妾室生的庶女,更不会放在心上。 自迎春被贾母接到身边抚养,父女日常见面少了,眼里更是没有这个女儿。 所以迎春自小几乎是在无父无母的环境中长大。 贾琮后世听多了类似留守儿女的话题。 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多半会有内向自闭等问题。 再则迎春天性没有探春那样爽利开朗,从小也不得老太太看重,亲情缺失,无人关注,自然成了这种寡言木讷的软糯性子。 或许是因为两人是同父姐弟,彼此身世背景又相近,贾琮又愿意亲近这个善良寡言的姐姐。 所以迎春在贾琮面前自然就能放下屏障,和贾琮相处时,她总会生出许多平时没有的话题。 自然而然,毫无阻碍,连她自己都很奇怪。 或许世上的事真会是这样。 我在寂寞中遇见了你,就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迎春又拿出刚做的鞋给贾琮试过,贾琮从带来的木匣子里,拿出一個描着绿叶白花的瓷瓶。 迎春好奇的接过:“琮弟,这是什么物事,看着倒是精致。” 贾琮笑道:“这叫香水,最近神京风靡的东西,你打开瓶盖闻一闻。” 迎春打开瓶盖轻轻一闻,发出惊叹:“好香,连宫里赏的龙涎香,也没这等好闻,就这么小小瓶儿,可真神奇。” “这是用鲜花加上提神药草精炼而成,只需在脉关或耳后点上小滴,香气能终日不散,比香囊熏香之类都好用。” …… 黛玉听说贾琮回府后就去了东府待客,便去了探春房里去坐。 这时外面进来个姿容秀丽的女孩,身材苗条,乌发如漆,浑身洋溢着活泼健康的朝气。 探春连忙迎了上去:“云丫头,你可来了,昨儿就听说,伱和家里婶婶,来给老太太拜寿。” 这女孩正是贾母的侄孙女史湘云。 史湘云走到探春那副西洲曲前看了几眼,笑道:“三姐老是夸自己这幅字好,我今天在荣庆堂可是看到幅更好的。” 黛玉笑道:“这府上竟还有比琮三哥还能写字的,不要卖关子,快说来听听。” “今儿我在荣庆堂不仅见到了那位琮三哥,还看了一出好戏,真是痛快淋漓!” 探春和黛玉相视一眼,湘云说见到了琮三哥,又说见到了一场好戏,难道又和琮三哥有关。 这几年这种事情她们也见得多了,不过到底好奇,催史湘云快些讲来。 这史湘云是姊妹中间最活泼,话也是最多的,一张嘴皮子比黄莺还要利索。 叽叽喳喳就将刚才荣庆堂里发生的一幕,活灵活现的说了个清楚。 当听到王子腾的夫人当堂贬低羞辱贾琮,黛玉和探春都蹙起柳眉。 听到贾琮话辞锋如刀,将那王张氏狠狠挖苦嘲弄,差点就逼得那妇人要去撞墙。 史湘云说的生动,脸上表情也极丰富,连贾琮说话的语气都模仿得神似,把黛玉和探春逗得格格娇笑。 “各位妹妹说什么怎么开心,也说给我听听。” 第八十九章 宫闱传密辛(求收藏,求追读!) 却是贾琮从外面进来,见到黛玉说道:“刚才到过林妹妹屋里,紫鹃说你来了三妹妹这里。” 探春推着史湘云上前:“琮三哥,这是史家的湘云妹妹。” 贾琮笑道:“刚才在荣庆堂已见过了,被湘云妹妹看到我骂人,见笑见笑。” 史湘云打趣道:“琮三哥句句如刀,好不痛快,实在佩服,以后小妹可不敢和你吵架,不然像王张氏那般,被你削皮剔骨就惨了,哈哈。” 贾琮见她爽朗纯真,大方明快,俏丽可人,还有几分假小子娇憨,这性子也是招人喜欢。 他又把带来的香水让几个姊妹挑了,这种东西总是最讨姑娘家喜欢的。 黛玉又问他这次院试的事,贾琮只说明日就是礼部放榜的时间,已约好了同窗一同去看。 贾琮回到清芷斋时,因为久未入住,五儿和晴雯带着小丫头,将清芷斋前后都打扫了一遍。 贾琮回到东书房,书案不远处,近窗的位置摆着一张鸡翅木的小案。 案上摆着一个紫铜小香炉,五儿已在里面点上一根清魂香,旁边还放着一对银花绞丝手镯。 贾琮从身上取出一个纯白的瓷瓶,摆在那对手镯旁边,里面是贾琮专门用芍药花提炼的香水。 五儿和贾琮都知道,今天是芷芍的生辰,贾琮望着那对银花绞丝手镯,想起和芷芍在禀库房熬过的那些日子,心中一片黯然。 当初没找到芷芍的尸体,贾琮一直抱着侥幸。 但这几年过去,他也曾设法打听,却毫无结果,他和五儿都有些死心了。 …… 荣禧堂左厢,贾政和王夫人房中。 “琮哥儿今天那些话实在太过了,这么多老亲在场,一点情面余地都不留,怎么说都是他的长辈 亏得老爷平日如此器重他,但凡看在老爷的面子上,他也不该如此。” 今日王张氏走的时候,还和王夫人哭诉了一番,说自己好端端来给老太太拜寿,却如此被人羞辱,以后哪里还敢上门。 一番话把王夫人听得心中烦闷,她既怪自己嫂子今日行为莽撞,又恨贾琮行为尖刻,半点情面都不给自己留。 贾政将手中书丢在书案上:“哼,你那嫂子当众奚落别人寿礼卑微,她就给人留情面余地了,那里是大家夫人的做派。 还当着老太太和这么多老亲的面,羞辱琮哥儿生母卑贱,她有半点顾及贾家的脸面,她被人当众整治,那是她咎由自取。 内兄也是当朝朱紫,怎么会有这样不知轻重的妇人,真是不知所谓!” 王夫人听贾政口气严厉,心中羞愧,脸色苍白,只是拿手帕擦眼角的泪痕,却不敢说半句。 夫为妻纲,贾政虽平时脾气谦和,但发了真火,王夫人是绝不会去顶撞的。 她是大户出来的女子,心思深,规矩重,也是她在贾家的保身之道。 贾政看了眼自己的夫人,心中有些叹息,自从长子早逝,后来又有了宝玉,自己这夫人变了许多,成日与老太太骄纵宝玉。 让自己管教儿子无从下手,到如今养成宝玉那种德行,慈母多败儿,让他对妻子很是失望,夫妻间也日益疏离。 这些年他几乎没在王夫人房里宿过,不然又怎么会让赵姨娘这样的儿女双全。 “兄长从德州公差返回,今晚就能归府,他让随从传话,说明日一早到府给老太太拜寿。” “明日工部有要紧的公务商议,我不能缺席,就让大兄接待一下吧。” 王夫人听了心中一酸,老爷竟对琮哥儿如此偏爱,自己嫂子在荣庆堂给了那小子难堪。 老爷心里不自在,对王家竟有了怨怼,连自己兄长来拜寿,他都避而不见。 贾政见王夫人神情,多年的夫妻,哪里不知道她心里想左了。 “夫人不要多想,的确是部里公务要紧,明日侍郎大人要召集我等商议营造金陵大慈安寺事宜。 大慈安寺是圣上为生母宪孝皇太后修建的,此事是工部眼前第一要紧之事,我怎么能缺席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才算释怀,她出生豪门世家,多少知道一些宫闱秘闻。 当今皇太后只是皇帝嫡母,皇帝的生母另有其人。 据说圣上生母当年只是景秀宫一名张姓宫女,受太上皇宠幸,才生下了龙种。 依据宫规,生母身份低微,是没资格抚养皇子的,所以圣上自小在皇后膝下抚养,与生母一直不得亲近。 后来圣上十六岁时,生母就病逝了,到死也只是個五品婕妤,寂寂无名。 圣上登基数年后,才力排众议,追封生母宪孝皇太后尊号。 如今圣上御极天下,威服四海,更加思念生母,觉得生母在世时过得微寒,无一日享用过尊贵荣华,心中耿耿于怀。 因宪孝太后是金陵人,所以才在金陵修建大慈安寺,就是为了让生母享用香火,以尽亲恩。 朝堂上遵循旧制的大臣极力反对此事,但皇帝圣心独裁,与诸多朝官针锋相对。 虽金陵大慈安已开始筹谋兴建,但还是不时有御史出来呱噪……。 只是自己兄长本想见自家老爷,商议运作九省统制的事,见那个终日游荡吃酒的大伯又有何用。 …… 礼部南院正堂。 年中,皇帝任命原礼部左侍郎郭佑昌为雍州学正,为嘉昭十二年雍州院试主考官。 因雍州院试的设考地就在神京,而礼部又是主管科举的六部衙门,所以郭佑昌被任命雍州学正,连官廨都没挪地方,倒也便利。 雍州院试已结束近十天,礼部从国子监、六部、各县府抽调三十余进士出身的饱学官员,作为本次院试的阅卷官。 这些人要从数千名参加院试的童生中,筛选出近两百名考绩优异者,进学本次院试秀才功名。 经过近十天通宵达旦的艰苦阅卷,他们已经筛选确定近两百名进学人选,并确定大部分进学童生的考绩排名。 目前就剩下院试头三名排位尚未确定。 而院试头三名又从已筛选确定的前十名中进行优选。 雍州乃神京隶属之州,大周第一州郡,北地学风最为鼎盛之地,能被这些阅卷官选为雍州院试前十之人,都是文章锦绣,才情卓绝之辈。 因是从数千人中优中选优,前十之人文章考绩差距微乎其微。 三十多位阅卷官又分成五组,分别从十人中甄选出三人,作为本次院试排名前三候选,最终由主考官郭佑昌从三人候选中排定名次。 光是这一步骤,这三十多位饱学之士,整整争吵了两天才确定下来,并将中选的三份考卷呈给主考官郭佑昌。 郭佑昌是永顺十五年殿试榜眼,一身才学也曾名传天下。 能从数千份试卷中精选而出三人,其文章才情在当世童生中都是顶尖之选。 即便是郭佑昌这样的学识眼界,也看得喜上眉梢,这三人的考卷可以说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但他的眼光更多的却汇聚到其中一份试卷上。 本次院试八股考题取自论语:君子不重则不威,学而不固。 这份试卷以“君子之于学,贵有其质而必尽其道也。”破题,开宗明义,立意新巧,针砭入理,令人耳目一新。 之后又写到: 盖质非威重,所学必不能固也。然道或未尽,亦岂能有成哉? 昔圣人之意若曰:君子以自修为学,而必以威重为先。 若言动之间,浮薄轻佻,既不足于厚重; 则应酬之际,粗率慢易,亦不见其威严。 虽曰学以明善,吾知其若存若亡,未必服膺而勿失也; 虽曰学以复初,吾知其随得随失,未必力行以求至也…… 看得郭佑昌不住点头,区区童生,能有这等开敞浑厚的义理认知,也是极难得了,也怪不得能被数十名阅卷选为前三候选。 但能吸引郭佑昌眼光的,不仅是这篇八股写得极精到,更因为考卷上那古拙俊雅、风姿独绝的书法,实在太过出色了。 这数千考生中工于书法的人不在少数,但像这位考生如此出众的书法,却是绝无仅有。 且这书体也从未见过,已有成一家一派的风范。 这童生就算将来不走仕途,光凭这笔书法,也能成一代书道宗匠。 郭佑昌看了一下试卷上糊名,写着丁一百三十七号。 第九十章 拜寿意不轨(求收藏,求追读!) 今日是雍州院试放榜的日子,贾琮照常起了大早,做了日常的炼体功课,洗漱完毕就开始在书房练字。 今天他和蔡孝宇、崔安之,刘霄平等同窗约好,辰时三刻去礼部东院看雍州院试发榜结果。 辰时刚过,贾琮准备练完最后两张大字便出门。 同一时间,管家赖大迎了两位外客往荣庆堂而去。 两位外客其中一人是个中年男子,身穿靛蓝蜀锦长袍,腰系玉带,身材挺拔,虎目生威,有军伍之气。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中年男子相貌相似,腰悬长刀,神色冷峻,后面还跟着个挑礼品的家丁。 荣庆堂外,贾赦已等候在那里,见到两人过来,便上前招呼:“王将军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那中年男子笑道:“大兄一向可好,可不敢叫什么将军,都是一家子亲戚,叫我子腾就好。” 王子腾进了荣庆堂,见过了贾母,又奉上寿礼,王夫人和宝玉都在堂上作陪。 王子腾如今虽做的是武职,但谈吐却精明得体,毫无武将的粗疏,毕竟是四大家中王家翘楚,举止行为也算不俗。 他似乎完全不知,昨日自己夫人就在这堂中被贾琮好一顿整治。 王子腾看了眼站在王夫人身后的宝玉,笑道:“老太太,如今宝玉长大了,出落得更加出众,这孩子自小就灵慧聪明。 听说内兄一直在教导读书,只怕用不了几年就能蟾宫折桂,光耀门楣了。 不是我夸自己的外甥,我见过都中勋贵子弟多少,能比宝玉出色的并不多见。” 贾母知道这王子腾算一個有能为的,虽有贾家提携,但自家要是没本事,也万坐不稳京营节度使的位置。 贾母心中最宠宝玉,王子腾这样的人物都夸他,那自然是没错的,听了这些话满脸笑容,心里很是受用。 至于说宝玉会蟾宫折桂,是否太过扯淡,被老太太太自动忽略过去。 宝玉听到自己居然和蟾宫折桂四个字联系起来,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摸了摸胸前的玉,又低下了头。 贾母笑道:“宝玉这孩子倒是最孝顺知礼,我这些儿孙里就是他最贴心,他老子倒是一直督促着读书。“ 王子腾又说道:“说到读书,我倒听说老太太膝下的琮哥儿前几年入了青山书院,书读得极好的。” 又对贾赦说道:“大兄教子有方,听说琮哥儿还是静庵公举荐入青山书院的,可见这孩子是个有才情的。 只怕用不了几年就要进学做官,大兄好福气啊。” 贾赦脸上一红,说道:“那畜……,就一个毛头孩子,读几本书罢了,还真考个状元回来,又有什么值当的。” 王子腾听了这话,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昨日他听自己夫人回来哭闹,说自己在贾府被贾琮那杂种好一顿羞辱,什么脸都丢光了。 王子腾知道自己夫人不是个有城府的,难免做事没有尺度,但贾王两家是姻亲,居然连点面子都不留,心里也是不满。 今日他倒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确也是早就打算给贾母拜寿,毕竟自己身上的官位得自贾家遗惠,这份人情何其之重。 刚才他略问起贾琮的事情,并没有拿捏和出气的意思,只是说到宝玉才随口问起。 做到他这个官位,眼界非比寻常,哪里会像婆娘一样睚眦必报,事事都是从大处衡量。 况如今正通过贾政,调用贾家人脉,谋求九省统制位置,这个关口与贾家的关系是重中之重。 岂会为了自己夫人那些闲气,去无端招尤,断送自己前程。 可是刚才他提到贾琮,贾赦却那般神色话音。 王子腾是个老于世故的官僚,他岂能看不出来其中究竟。 贾赦说起贾琮,即便在外人面前,还是连畜生都叫出口了,可见平时对这个儿子有多不待见。 他也听说过贾太夫人一向也最不喜这孙子。 搞了半天,这小子不单出身卑贱,在贾家还是个人憎鬼厌的物事。 就他这种斤两,居然还敢当堂奚落自己夫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时王子腾身后的少年说道:“老太太,我也从没见过这位琮兄弟,即是出色的,能否请来一见,论起来都是自家兄弟。” 说话的是王子腾的独子王义。 王子腾听了儿子这话,眉头一皱,昨天他夫人回家哭诉,自己这儿子听了就脸色阴沉,估计是为母亲不平。 听他说要请贾琮过来见面,知子莫若父,哪里听不出其中不怀好意。 他上府贺寿,带了儿子本来是以示隆重,要是知道这小子有这等心思,就不让他来了。 但是儿子已经开口了,自己不表态,或说不用请来相见,都会显得古怪,让老太太以为自己别有用心就不值当了。 左右把人叫到堂里,自己盯着,自己儿子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混过去就好了。 “老太太,义儿只知舞刀弄枪,静不下心读书,和琮哥儿这样文华出众的兄弟亲近,也能受些熏陶,不如就请来一见吧。” 贾母脸色一僵,昨天就是让那小子过来见人,结果闹成那样。 今儿怎么又要请来见,贾母这心里有些发虚,心说你们不知道那小子邪性吗。 但又不能说不叫来见,未免有些失礼,王子腾面上不好看。 只能无奈的让鸳鸯去叫人过来。 …… 鸳鸯还没走到清芷斋,半路正好遇上贾琮,说了王家舅老爷想见见他,老太太让她来叫人。 听了这话,贾琮脸上就有些不耐烦了,王家舅老爷,岂不是那王子腾。 昨天也是让去荣庆堂见客,结果没来由被那王张氏羞辱,虽然自己狠狠怼了回去,把那张氏搞得狼狈不堪。 但不代表贾琮愿意这样的场景再经历一次,昨天刚收拾完人家婆娘,今天人家男人就来了,难道是想回来找场子的。 贾琮可不想给人这种机会,什么王家舅舅,他是宝玉的舅舅才对,和自己隔着房头,算哪门子舅舅。 想起王张氏挑衅生事的蠢样,连带着贾琮对王家人都没什么好感,他说就见,他算老几啊。 “鸳鸯姐姐,劳你和老太太说一声,今天是雍州院试放榜,我和同窗已约好要去礼部看榜,不好失信于人。” 突然有人喝道:“你就是贾琮,我父亲唤你过去相见,你竟然不去,你好大的胆子!” 只见鸳鸯身后的一处假山后走出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腰悬长刀,神情甚是不善。 第九十一章 踏风夺利刃(求收藏,求追读!) 荣庆堂中,贾母等了半天没见鸳鸯带人过来,有些纳闷。 这时王子腾发现自己儿子王义不知去向,脸色一变。 “义儿去了哪里!” 刚才王子腾、王夫人正在和贾母闲谈,谁也没注意到王义。 王夫人见自己兄长有点变了脸色,连忙叫门口的小丫鬟进来问,说是看到表少年像跟着鸳鸯姐姐出去的。 王子腾心中暗叫不好,这混蛋儿子怕是要闹事,给自己娘亲出气。 想到自己儿子今天出门佩刀,原先并不在意,这孩子好武,本就喜欢佩刀挂剑的。 现在想来冒出一身冷汗,虽然那贾琮是个妓生庶子,那也是正经的贾家子孙,要是闹出人命,贾王两家岂不是要结下仇怨。 这时也顾不得掩饰,只想赶快过去防止发生变故。 “老太太,义儿八成是跟着丫鬟去找琮哥儿了,这逆子性子鲁莽,我怕他冲撞到琮哥儿,我这就过去看看。”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话都吓一跳,莫非王义因为昨日荣庆堂上的事,要去找贾琮的晦气。 这王义出身武将之家,听说自小习武,要是把贾琮给打了,那贾王两家脸面上难堪了,而且他好像还佩刀。 万一……。 贾母和王夫人已经不敢想下去了,要是贾琮出事,以贾政对贾琮的器重,贾王两家就要反目成仇了! …… 贾琮见假山后出来这少年,手握刀柄,言语蛮狠,神色不善。 王子腾的儿子!贾琮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刀,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你是王将军的公子,这里是贾家内院,这等大呼小叫,就是你王家的家教!” “你这个娼妓生的孽种,也敢在我面前逞能,昨日你羞辱我娘,今日就让你吃吃苦头!” 听到王义开口就是娼妓生的孽种,鸳鸯脸色大变,这表少爷居然如此出言污秽。 突然觉得身边人影一闪,就见琮三爷已冲了上去。 鸳鸯心中大骇,昨日在荣庆堂,那王张氏辱及三爷生母,被三爷好一顿整治。 可见三爷最痛恨此事,如今被表少年言语一激,竟然如此不管不顾。 三爷是个书生,那表少爷是個学武的,这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吗。 王义见贾琮就这么冲了过来,有些意外,然后脸上又露出狞笑,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 事后父亲责怪,我只说是这小子先动的手,嘿嘿。 他见贾琮冲过来速度竟然很快,如同踏风而来,心中有些惊讶,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他十岁就跟着父亲的亲兵习武,学了不少战场搏杀的技艺,可不是什么花架子。 对付一个手软脚软的书呆子,还不手到擒来。 眼看贾琮要冲到身前,伸出大手便往贾琮胸前抓去。 他比贾琮年长几岁,身材也比贾琮高大强壮,只要让他抓住贾琮胸口,就能毫不费力把对方掼倒在地,摔个骨断筋裂。 可是明明就要抓住贾琮胸口,突然眼前人影一晃,就不见了贾琮身影。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腰间声响,那把腰刀已被贾琮飞快拔出。 王义吓得亡魂皆冒,这小子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吗,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身手。 等他慌忙转身时,贾琮已游步转到他身后,雪亮的刀锋已搭在他的脖子上。 当年曲泓秀在小树林中,曾用这一招对付周君兴手下的黑衣大汉。 先是正面疾冲到对手身前,等对手招式用老,又极速滑步绕到侧方,伺机突袭。 当年曲泓秀用这一招,将弯刀插入黑衣大汉的腰间,取了对方的性命。 而贾琮使出同一招数,却是从王义腰间拔出腰刀,殊途同归,异曲同工。 曲泓秀的武艺擅长刺杀匿踪,招式诡异莫测,出人意表,是一等一的杀人伎俩。 周君兴身边的黑衣大汉是名江湖好手,都会死在刀下,更不用说王义这种跟大头兵学了些粗浅武艺的。 王子腾虽担任京营节度使,却不是正经武将出身,武艺平平。 教授王义武艺的也不是什么武道名师,只是经历战阵的亲兵老卒,这些老卒都是些普通人,能教王义只是战阵厮杀经验。 这些手段在战场上靠个人悍勇,还有些用处。 对上曲泓秀这种鬼魅的江湖杀人伎俩,简直就是不堪一击。 贾琮想起他出言不逊,心中恼怒,举起长刀,刀背狠狠抽在他右脸颊上。 王义一声惨叫,整个脸颊都红肿起来,痛得嗷嗷惨叫,又被贾琮一脚踢在膝弯处,跪倒在地上。 没等王义稳住身子,左脸颊又狠狠挨了一刀背,长刀又飞快的回到他的脖颈处。 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抽刀,打脸,回刀,快如闪电,让王义根本没有反抗和脱身的机会。 曲泓秀是个很好的老师,两年来悉心传授,贾琮又心思聪慧,用功甚勤,一身手段已登堂入室。 对上真正的高手或许还捉襟见肘,但对付王义这样的二把刀,简直就是单方面碾压。 王子腾让贾府的丫鬟带路,跑在前头,而贾母、王夫人、贾赦等人却走不快,急匆匆跟在后面。 身后还跟着一群服侍的丫鬟婆子。 这个时候,哪怕是贾赦都不想贾琮出事,倒不是开始在乎这个儿子,而是这当口出事,贾家和王家就难以收场了。 王子腾听到前面发出几声惨叫,脸色大变,大叫道:“孽子,快给我住手!” 王子腾只当贾琮已遭了王义的毒手,这下那九省统制的官位泡汤了。 贾政把贾琮视为贾家的文华之气。 如被自己儿子重伤,还不得和王家反目成仇,我怎么样养了这等不省心的畜生! 可他赶到时却看到让匪夷所思的一幕。 王子腾知道自己儿子的斤两,从小不爱读书,这几年跟着自己的亲兵打熬身体,学了不少武艺。 即使跟京营中的悍卒比练,也能走个旗鼓相当。 贾琮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里会是自己儿子对手,所以他只担心儿子对贾琮下重手,搞得难以收拾。 却做梦也没想到是眼前的这种场景。 自己儿子跪在地上,脸肿得像猪头,而贾琮一脸冷厉的站在儿子身后,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搭在儿子脖颈处。 这哪里是自己儿子伤到贾琮,分明是被贾琮狠狠整治了一顿,小命都捏在对方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吗,哪来的这种身手,居然能制服自己儿子! 这时贾母王夫人等人也赶到,也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这和他们担心的怎么倒了个儿。 怎么反而是贾琮打了王义,这不就是个读书的,哪里来的这个本事。 贾母见贾琮一脸冰冷,手里明晃晃的钢刀架在王义的脖子上,王子腾那儿子一脸狼藉,贾母心里一阵阵发寒。 王夫人见自己侄子这副模样,也不想缘由,自然心里先偏向娘家侄儿,先把贾琮给恨上了。 贾母喝道:“伱这孽障,这又在闹什么,还不把刀放下!” 王子腾也是满脸阴沉,看着被打成鼻青脸肿的儿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气。 上架感言(求首订) 昨晚收到通知,终于也要上架了。 上架时间:11月23日中午12点。 感谢一直以来给本书投票、打赏、留言的读者兄弟们。 乘着这个机会和各位书友聊聊,关于写文,关于这本书后续情节的一些走向。 今年因工作变动,让我有了比以往更多的支配时间。 于是长久以来想尝试网文的想法被付诸实施。 试过几次内投,并不得章法。 于是又回过头来重写开头,自己又毙掉几个,写到第三个开头,冲动之下就直发了。 大概一万字就被编辑捞了,说起来应该算是幸运的了,感谢姜茶大大。 记得收到站短时正在等红灯,看到站短那一刻的兴奋,但印象最深刻的,是身后喇叭响成一片,哈哈。 和同期几本大热的红楼文相比,这本的数据并不出彩。 但这对我自己并不是问题,因为我对整個构思的故事,从始至终都怀有很大的热情。 要将它完整的写出来,已经是一种诱人的乐趣。 期待书中故事曲终人未散那一刻的酣畅。 通过前面二十万字的磨合,对网文已有了许多宝贵体验,非常珍贵。 也收到许多读者兄弟的宝贵建议,每一项我都做了黏贴复制,并衷心感谢! 前面的字数,主角的成长初期铺垫已完成,第二卷的故事将整体上扬,爆点和爽点会比前二十万更密集! 每次读红楼时,原文背后是一个怎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壮丽河山,总会让人浮想联翩。 有江山必定有美人。 黛玉之灵秀,探春之爽利,迎春之温柔,湘云之娇憨,五儿之娇弱,晴雯之俏美,可卿之风流…… 千红一窟,万艳同悲。 细读过红楼的兄弟,大概都希望那些钟灵毓秀的女儿有个美好结局。 而承载人物命运的那个红楼河山,又是如何一种壮阔景象! 尽情想象。 然后,尽情的写就完了。 …… 上架后每天两更基础上,或根据情节同字数合章,视情况进行加更,到时也会参考大家的意见。 vip首章对后面情节起承上启下作用,是主角贾府外世界展开的重要诱因,精彩不容错过。 最后,请各位读者兄弟支持一下首订,让不笑不会扑得太难看,感谢! 第九十二章 刀劈王家子(求首订) “琮哥儿,你们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何必要闹得动刀。” 贾琮并没有放下刀,反而刀刃往王义脖子紧了紧,吓得王义一声怪叫。 看得王子腾一阵羞怒,这个没用的东西,还想找人家麻烦,结果反被人整治成这德性,王家的脸都被丢光了! “鸳鸯姐姐,麻烦你和老太太说说,王家小子刚才对我说了什么话!” 贾母和王夫人都看向鸳鸯。 鸳鸯见贾琮神色平静的望着她,手上钢刀寒光闪闪,又想到王义刚才那番欺人污言。 也不顾王夫人有些发冷的目光,咬牙说道:“刚才表少爷骂三爷是娼妓…生的孽种,三爷才动了手。” 贾母王夫人等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昨天在荣庆堂上,王子腾的婆娘也用话羞辱贾琮生母,被贾琮当堂一阵整治,丢尽了脸面。 贾母便知道这孽障对他的生母可是维护得紧。 如不是他眼下谋取九省统制的位置,需要用到贾家人脉周旋,他岂会和一个竖子俯低说话。 只是这小子是个读书人,怎么会有这种手段? 堂堂京营节度使,从一品高官,竟被一个竖子挤兑的哑口无言,真是气得快要升天。 未免太不把贾家放在眼里,当初贾家看在与王家姻亲的份上,帮他谋得京营节度使的高位,他就是这么回报我贾家的! “琮哥儿,伱们小兄弟间玩闹罢了,义儿言语不当冲撞到你,也不至于到如此,今日之事我看就这么算了。” 贾琮冷笑道:“他辱人亲长,就怎么算了,难道他就没有双亲长辈,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物件儿!” 王子腾脸色阴沉,以他的身份说这些话,在他想来已经够放低姿态了。 王子腾气得差点跳脚:“你!” 活该被整治,反正被打吃亏的不是贾家人就是了。 一听这话,王子腾悚然一惊,这小儿好利的嘴,一句话就把事情拉扯到贾家的尊严体面,这是在挑唆贾王两家反目成仇啊。 贾琮说道:“老太太,昨日我在荣庆堂就说过,辱及生母不共戴天!贾家武勋传家,勇烈不衰,当有血溅五步人子之勇……。” 只是贾琮的话他又挑不出半点毛病,谁让自己儿子理亏在先。 义儿从小习武,这么会连他都斗不过? 当着贾母的面,王子腾心有顾忌,又不敢胡乱发作。 王子腾这儿子居然和他那婆娘一样不堪,出口伤人,这不是捅马蜂窝吗。 贾琮严声说道:“昨日荣庆堂上言犹在耳,那曾想今日又出这样的事! 敢问王将军,你王家人三番两次上门羞辱,是觉得我贾琮好欺辱,还是以为我贾家无人,败落如斯!” 贾母一听这话,果然脸色一沉。 这小子不念在老爷待他的恩义,竟不留一点情面,每每如此对待王家人,还有半点把我放在眼里吗! 王夫人心中怨毒,他那个下贱的娘就这么金贵,竟还半句都说不得了。 昨天王子腾的婆娘刚在荣庆堂闹了一出,今日她儿子更出格,竟然找上门生事,说的话更不堪入耳。 王夫人心中懊恼,义儿怎么能在人前说这种话,这还怎么占理。 可是他看到贾母在一旁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分明被那小子的话挑唆,对王家起了怨念。 这话听的王子腾寒毛竖起,难道这小子敢杀人,他要是敢下这等毒手,王家和贾家就完了,以后他还有什么立场来求贾家。 贾母等人听了贾琮这话,也脸色大变,这孽障想干什么,要是伤了王子腾的儿子,两家还不是要变成生死仇敌。 贾琮举起手中钢刀,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华,散发着令人战栗的杀气。 王义感觉气氛不对,就要不顾一切起身逃开,可贾琮往他膝弯踢那一脚十分古怪,竟然根本直不起腿来。 一道光华耀眼的刀光如电闪般劈下…… 王子腾惊恐大叫:“住手!” 贾母摇摇欲坠,被鸳鸯抢上去扶住,连声叫道:快来人拦住他!你这孽障还不停手!” 王夫人已经被贾琮那一刀吓得瘫软在地。 身边那些丫鬟婆子都吓得面如土色,这两年府里都说琮三爷是个厉害的,如今竟愈发吓人了,动不动要拿刀收买人命。 刀光如练,向王义头上横劈而过。 王义见刀光如雷似电般轰然而下。 只觉头皮一阵冰凉,像是头颅被人劈开,一阵刺骨寒气从头顶往下,传遍全身,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仿佛已被一刀枭首,吓得他亡魂皆冒,发出尖声惨叫,浑身不可抑制,如筛子般震颤不止,裆下整片湿透。 贾琮厌恶的盯着被吓得失禁的王义,刚才口出污言时有多嚣张恶毒,如今就有多狼狈丑陋。 众人见刀光闪过,没想象中血光四溅,王义的脑袋还是好端端的。 贾琮那一刀削掉了他的发髻,露出白森森的头皮。 这一刀力度和角度都极精准,刀锋掠过头皮,将王义剃了秃瓢,却不伤半点皮肉。 贾琮冷冷说道:“今日就看在老太太的面上,放你一马,你要是不怕死,以后尽管再来口舌招尤!” 贾琮当然不会傻的当场杀人,这样就真把自己毁了。 那王义似乎被吓傻了,还在那里哼哼唧唧,王子腾快步上前,抽了儿子一个耳光,王义似乎才从梦魇中醒来。 王子腾一把将儿子扶起,见他档下狼藉,心中暗骂没出息的畜生,自己找人惹事,却没本事担当。 这幅摸样是比死还难堪的折辱,今后还怎么抬头做人,还不如刚才被人一刀砍了干净! 想到这里狠狠地看了贾琮一眼。 见这少年手握长刀,目光毫不示弱迎向他,浑身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戾气。 王子腾目光闪烁不定,他身为京营节度使,日常出入军营,只在沾过人命的老卒身上,才见过这种阴冷的杀气。 一个年未弱冠的豪门少年,那里来的这种气势? 他制服义儿的手段,又是从那里学来的? 他却不知,两年前贾琮和曲泓秀在小树林中与人拼斗,他曾一刀接着一刀,砍死了推事院的鹰犬。 那一夜的生死搏杀,已在他身上打下烙印,激起常人没有的胆魄和狠厉。 王子腾看着贾琮,目光中的愤恨不可言喻。 他一言不发的拉着儿子就走,到了贾母身前抱拳一礼。 “老夫人,今日得罪了!” 经过贾赦身边时,冷冷说了一句:“大兄,你养的好儿子!” 众人看着王子腾父子,头也不回的离开贾府,那王义头发乱草一般,形同乞丐,神志似乎都有些不清。 贾赦听了王子腾的话,心中涌起一股怒气,骂道:“你这个畜生,竟敢当众行凶……。” 说着便要上前,像以前那样收拾这畜生一顿,突然看到贾琮冷冷看着他,手上的利刃闪着阴森森的寒光。 说到一半的狠话都咽了回去,心中一阵胆寒,他意识到今时已不同往日,自己再也没本事收拾这畜生了。 (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 礼部东墙下(求首订) 贾母等人,还没从贾琮那气势惊人的一刀中,还过魂来。 又听贾琮说道:“老太太,那王家子跟着鸳鸯姐姐偷进内院,内院看门婆子居然没发现,万一惊扰了园中姊妹。 后果不堪设想,这等玩忽职守的奴才必须严惩,以后内院需要灵醒的下人看护才好。” 贾母瞪着贾琮,昨天他送的那件寿礼,本来是给自己挣了面子,心中也有几分欢喜,哪知出了王张氏那等糟心事。 今日就更离谱了,竟有人偷进内院找他生事,结果反而被这小子生生折辱一番,连刀都动了。 还把过来拜寿的王子腾搞得狼狈,亲里亲戚的,搞得大家面子都难堪,看着自己二媳妇眼圈红红,贾母一阵烦躁。 这孽障怎么就这么能折腾,但这两天的事,偏偏还挑不出贾琮半点毛病,只能一口气憋在心里。 听他说内院的婆子失职,想想也是后怕,如果让外人偷入内院,让园子里她那些宝贝孙女出现闪失,坏了名声还得了! 便一腔郁气都借机发作出来,只叫鸳鸯问明今天看二门的婆子,抓了在荣庆堂外痛打二十大板,打发到城外农庄过活。 贾琮和贾母行礼,只说自己早和同窗约好,今日去礼部看院试放榜,便转身离去。 走时手里还提着那把寒光闪闪的腰刀,看得贾母王夫人等眼皮子直跳。 贾琮试着往前挤了挤,想离那张榜的东墙近一些,可是人实在太多了,没走几步就变成前胸贴后背。 …… 神京之地的乡试、会试放榜都在城东文庙,而院试放榜的在礼部南院东墙。 与后世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相比,更加恐怖如斯。 于是便放弃往前走的打算,找了边角稍微松快些的地方等着。 因王义的事耽搁了,贾琮错过和蔡孝宇、崔安之、刘霄平等人的约定时间,所以到了地方后也找不到这三人踪迹。 礼部南院靠东有一溜长墙,前面是块宽平整齐的空地,可以容纳上千人,平常礼部接待番邦使节的仪仗礼仪常在这里举行。 因这里地方宽敞,南院这一溜长墙平整朝阳,所以一向作为院试的张榜之地。 百多年前,蒙元施虐北方,汉民南渡卫国,北地士林精粹齐聚南方躲避战火,因此汉家学统未受异族屠戮,反而更加蓬勃兴旺。 雍州院试百人之中取试不过一掌之数,而之后的秋闱、春闱竞争惨烈程度更是逐级上升。 虽然这个地方根本看不清榜单,但贾琮也不着急,院试都过了这么多天,中不中都在那里了,也不急于一时。 而雍州又是北方文教最兴旺之地,本次雍州院试参考学子有数千人,但根据往年各州县分派名额,最终进学也不过两百人。 历来科举之路都是逐级而上,呈金字塔态势,从院试到会试,越往上走,有资格参加的人就越少,金榜题名者都是万中选一。 院试是大周科举的敲门砖,过了院试才能参加之后的乡试、会试,甚至殿试。 而作为科举之路进身之阶的院试,虽前面已经过县试、府试两轮淘汰,但最终参考人员基数还是极大的。 及至大周立国,南方学统修养积蓄更胜前朝,部分星火北上,更带动北方文教兴盛。 等到贾琮到了礼部南院东墙下,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 这时东墙下传来敲锣声,一声接着一声,这就是要开始张榜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如潮汐般涌起骚动,无数个声音激动而紧张的议论着,数千人的嘈杂汇聚在一起,将天上的鸟雀都惊得远远飞走。 这场声势浩大的看榜奇观,真是让贾琮大开眼界,甚至连看榜的忐忑心情都被冲淡了许多。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在场的数千童生,总角蒙学,少年苦读,白发不弃,经年之功,只在今朝! 更有不少学子郑重虔诚,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祈求满天神佛,保佑自己榜上有名。 这时数个身穿红衣蓝褂的礼部差役,在锣鼓声敲完后,一人提着糊筒木刷,两人举着红纱榜纸,又有四个佩刀的禁军跟随护持。 礼部南院东墙下,早有祈年府和镇安府调配的上百名衙役,手持水火哨棍维持秩序。 礼部官衙周围也已调派一营骁骑营精锐守护,毕竟有数千人聚会,一旦出现骚乱,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差役爬上梯子,在东墙上刷上米糊,开始张贴榜单,并且按录取排名,从低向高张贴榜单。 贾琮站的地方离东墙下较远,只能看到差役在张贴榜单,却根本看不清榜单上打的文字。 当差役贴好第一章榜单,看榜的人群像潮水一般向前涌动,上百个衙役横举水火哨棍阻挡着躁动的人潮,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人群中有人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欣喜若狂的喊道:“我中了,祖先保佑!我中了!”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看榜大军中,不断有人喊出中榜的狂喜之声,周围的人都羡慕的看着这些幸运儿。 但有更多的人,在贴出的第一张榜单上,没找到自己名字。 虽然还有三张榜单还没贴出,这些人心中的忐忑不言而已。 紧接着差役把第二张榜单贴出,同样的场景再次发生,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整个看榜的人群呈现水火两重天,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扼腕叹息,有人面日死灰,有人踌躇满志。 这时贾琮听到不远处一个熟悉声音喊道:“我也中了,中了一百零二名!” 他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见到不远处有一个学子正在兴奋的大叫,不是崔安之又是那个,他身旁那两人,隐约就是蔡孝宇和刘霄平。 贾琮对着崔安之喊了几声,但声音很快被周围鼎沸的人声湮没,那里能够听到,因为此时差役正贴出第三张榜单。 人群中时有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发出,比前两张榜单带来声势都要汹涌。 能上到二榜的学子,都是此次雍州院试,得中百名之内的佼佼者,其文章学识也是这些考生中的翘楚。 历来学子都是同乡同窗抱团,自己的小团队中得中的人越多,录取排名越靠前,在其他群体面前就愈发荣耀体面。 如今朝堂上乡别、政见、新旧等炙热征伐的异党之争,都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在院试这种科举初途中便已现端倪萌芽。 能上二榜的学子,在乡党和同窗之中,大都有些号召和文名。 这些人过来看榜都是呼朋唤友。 当名字出现在第二张榜单时,欢呼雀跃的声势,自然远远超过前几张榜单。 直到前三张榜单贴出,贾琮都不清楚,自己的名字是否已出现在这三张榜单中,因为实在隔得太远,他根本看不清。 最后,雍州院试的首榜,在万众瞩目之下,被贴在礼部南院东墙上,无数道炙热的目光都聚集在首榜之上。 (本章完) 第九十四章 蟾宫初折桂(求首订) 荣庆堂。 贾母端坐在正中的卧榻上,神情有些疲倦。 贾赦坐在下首说道:“老太太,今天你也看到了,这畜生以为自己念了几天书,就愈发自以为是。 实在太无法无天,居然都敢动刀行凶,把堂堂京营节度使的公子折腾成那个样子,王子腾可是从一品的大员啊。 好在王家是我们的姻亲,总还有一些情面,要是换了别家,岂不是要给贾家惹来滔天大祸。 要我说这等忤逆的畜生,早该逐出家门,省的以后留着招祸!” 王夫人此时心中满怀痛恨,贾琮把自己侄子整治成那样,自己兄长堂堂京营节度使,上门拜寿却闹得颜面扫地。 听到贾赦说要把贾琮逐出家门,眼中光芒一闪。 贾母怒道:“你就闭嘴吧,你这做老子的,不帮自己儿子也就罢了,连一点事理都看不明,今天伱儿子行事是有些过激。 可要不是那王家小子自己上门惹事,会成这样吗?理在我们贾家这边呢! 他护的是我们贾家的脸面,要不然是个东西都来说嘴,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鸳鸯答道:“昨儿我就听晴雯说过,今天礼部那里院试放榜,琮三爷约了同窗去看,老太太,要不我去打听着消息?” 又问身边的鸳鸯:“刚才他是不是说去看榜了?” 还有王家那小子是将门之后,是个练武的,怎么会三两下就落在那小子手中,凭他要打要杀的? 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们不知道的,你这做老子的心里也没个数,他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趟,你也少去招惹,大家清静些。” 贾母虽然不待见贾琮,对待儿孙上面也是偏心的厉害,但毕竟还没有完全老糊涂,自家别家分得清,还不会偏心到什么王家去。 有人在前面三张榜单上都没找到自己的名字,本还存着最后一丝奢望,最终还是失望了,脸色灰白,如丧考妣。 你这个混吃酒的孽障,成天想着算计自己儿子,还说什么撵出去的浑话,也不怕别人看你笑话!”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榜首的位置看去。 有人在上面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欣喜若狂,甚至痛哭流涕。 这张首榜仿佛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无数炙热的目光聚焦在这张红纱纸写成的首榜上,似乎要把这榜单点燃。 雍州院试首榜贴出,将看榜现场的气氛推到了顶点。 贾赦被贾母骂得满脸涨红,喏喏的不敢说话。 礼部南院东墙下。 ……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色一白,老太太这是心里怪上王家了。 这可是这些红衣衙差每年都盼望的美差,也只有进入首榜的学子才有这等排场待遇。 贾母道:“留意一下也好,总归他是贾家子,省的让他说嘴,考学这种事家里也没人记着,政儿回来也一定会问。” 在首榜贴出的同时,榜下已出现了一帮身着红衣的衙差,这些人都是为首榜考生送信报喜的,另外还有一个手拿名册的礼部官吏。 一旦首榜贴出,这些人都会根据名册上记录的考生住所,依着路途远近上门报喜,凡是高中的考生家族都会有丰厚赏金奉上。 “以前我们只知道他喜欢念书,哪里会想到他一幅字,连太上皇都那么宝贝。 人潮涌动,无数人在往前挤着,想靠得更近一些,看清这届院试案首是哪位幸运儿。 读书人呕心沥血,点灯熬油,为的不就是这一刻的热血荣耀吗。 涌动的人潮甚至把贾琮挤到了更边角的地方,在这个位置,他依然是个睁眼瞎,根本看不清榜单的名字内容。 终于,越来越多人看清了榜首上的那个名字,无数的声音在众口相传:“贾琮!贾琮!” 很快这个名字像飞快的潮汛一般向四周扩散,当贾琮听到身边所有人都在念叨他的名字时,整个人陷入呆滞状态。 他对自己院试的表现还是满意的,考后他根据记忆抄录了自己试卷,给多位书院的教谕看过。 各位教谕都对他这次应答文章,赞赏有加,都说只要考官批阅在正常状态,那他几乎是必中的。 这也是他这次看榜似乎抱着平和心态的原因,即使远远站着看不清榜单,也并怎么着急,既然进学的概率极大,也就不急于一时了。 可当听到无数人在传念着自己的名字,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中了本次雍州院试的案首! 当年他还在东路院艰难存活时,即便被贾赦除去了族学学籍,还是手不释卷的攻读。 在清山书院近三年的时间里,日夜苦读,一刻也不敢松懈。 好在有静庵公赠书指引,因老人也住在洛苍山,更是时常不吝当面教益,对他学业扶助极大。 手上又有林黛玉抄录的探花郎读书时文心得,让他对举业的理解也日益深湛。 青山学院的学风底蕴,更让他在学业上打稳扎实根基。 各种内因积淀,再加上考场上些许运势,竟然得了院试首名的殊荣。 要说不高兴就虚伪了,贾琮心里是真的高兴,数年艰辛苦熬终于有了成果,举业一道登堂入室,以后的前程便有了自取之力。 在多年未出进学子弟的贾家,一个院试案首具备举足轻重的份量,他已有了立身之基,再也无人能将他轻侮忽视。 此刻看榜的人群中,也有不少青山学院的学子,他们自然是知道贾琮是谁,都兴奋的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 而此时贾琮心愿已成,早已一个人静悄悄的离开了礼部南院。 关于青山学院学子,荣国府公子贾琮,考取嘉昭十二年雍州院试案首的消息,飞快的在数千学子中传开,并在整个神京传扬。 几个身着红衣的衙差争先恐后的往东城宁荣街荣国府报喜。 …… 贾政在工部参与金陵大慈安寺的筹建会晤,工部四司明确各司其职,侍郎李德康又调派营缮郎秦邦业,至金陵统筹大慈安寺营造实务。 朝堂上对圣上为生母修建大慈安寺安灵祈福,各方文臣贵勋多有微词。 当初圣上登基不久,就为生前只是五品婕妤的生母追封太后尊号,已在朝堂上引起波澜。 但那时圣上虽御极才数年,却已颇有作为,励精图治,威势已成。 朝臣也曾谏言一番,在一位锐意上书的右都御史,被推事院查出贪赃枉法之事,而被贬斥莽荒之后,朝堂上反对之声也就偃旗息鼓。 左右就是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一个看似尊贵的虚名罢了。 可如今圣上又要为故去多年的生母兴建大慈安寺安灵祈幅,就又触动了朝臣祖制礼法的神经。 纷纷以当今皇太后还位居中宫,为故去多年的尊号太后建庙立碑祈福,那活着的太后该情何以堪,此举与孝义礼法有悖。 但皇上心意已定,不容反驳。 说到底,当今圣上是以奇绝之机登位,坐稳皇位颇为艰难,心中不免留下阴霾。 经过十年磨砺,如今已威服四海,君权日重,思念生母的确是一腔赤诚,但也是想借此事称量天下,看一看是否真能圣心独绝! 朝堂纷议未平,但圣上金口已开,李德康对朝议装聋作哑,就将兴建大慈恩寺的事提上工部的日程。 (本章完) 第九十五章 荣国出案首(求首订) 忙完一应杂事,贾政向侍郎李德康告假一个时辰,李德康问起缘由,才知道今日是院试放榜,那位善书的贾琮参考了本次院试。 如今贾琮养在西府二房名下,贾政这个二房叔父的自然重视此事,要提前回去打听放榜消息 李德康刚得了贾琮一幅书法,对这个才气不凡的少年很有好感,自然无有不允的。 贾政匆匆回府,马上打发家中小厮去礼部张榜处打听消息。 这倒是让他回想起自己当年科考的情形,可惜当年一无斩获,终生遗憾。 又听家里人说了今天王子腾上门拜寿,王家公子擅闯内院,当面羞辱贾琮等一应事情。 气得贾政将茶盅摔了粉碎,当着王夫人的面,大喝子腾教子无方,把王夫人搞得尴尬不堪。 …… 这边正闹着,荣国府正门便有报喜的差役赶到,门子听说了消息,大吃一惊,连忙告知了管家。 管家赖大虽有些看不上贾琮,但也不敢怠慢,带来报喜的差役从仪门进入,直奔荣禧堂而去。 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得到消息,都吃了一惊,先后都去了荣禧堂。 即便这样,在富贵悠荣的贾家也是极出色的了,若能这样,就是这小子上辈子积了天大福缘了。 贾母、王夫人,还有随后赶来的贾琏、王熙凤等人全都惊呆了。 他们都知道贾琮读书极用心刻苦,在他们的印象中,读上个四五年大概是能进学的。 那报喜的衙差见多识广,每每中试人家乍然狂喜之下,各种反应千奇百怪,早就见多不怪。 可如今贾琮还未满十三,不仅考取秀才功名,还夺了一州案首的殊荣,比当年的贾珠胜出多矣! 历来摘得一州院试案首桂冠之人,几乎过半都能跨入殿试金榜题名。 那报喜差役进入堂中,便单膝跪倒,郎朗唱道:“贵府贾琮贾公子高中嘉昭十二年雍州院试案首!” 如今中了头名案首的居然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荣国贾府,谁不知道贾家一门双国公,人间鼎盛富贵家。 自己今天算是遇上大运势了,这等人家都是挥金如土,自己这番上门报喜,又是这等院试案首的大荣耀,这赏钱还能少得了! 于是精神振奋,又大声唱道:“贵府贾琮贾公子高中嘉昭十二年雍州院试案首!” 消息传开后贾琏和、王熙凤都赶了过来,只是内院深沉,消息还这么快传到迎春等姊妹那里。 就连衙差上门中试报喜,也只是在他想象中才会出现的美事。 当年贾珠十四岁进学,就有天赋神童之称,但也就是进学罢了,考位排名还是靠后的,和案首离了偌大的距离。 又从怀中取出喜报,那上面盖着礼部的朱红大印,却半点都做不得假的。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贾琮第一次考学,不仅进学,还得了院试案首的天大名头。 案首,这可是贾政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当年他读书天资所限,能进学就要谢天谢地了。 如今竟发生在眼前,居然还说贾琮得了院试案首! 贾政满脸涨红,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颤抖着问了一句:“你再说一遍!” 案首,并不是他的世界可能出现的东西。 贾家毕竟也出过贾敬、贾珠等读书人,读书人的那些门道,贾母、王夫人等多少还是懂一些的。 这小子才这等年纪,就有这种造化,莫非贾家又要出一个进士? 在场之人个个脸色震惊,心内却又各有不同。 贾母心中要说一点不喜也不可能,只是有些五味杂陈,自己最疼爱的宝玉寂寂无闻,倒是这自己最不待见的,事事都要拔得头筹。 而王夫人看着那报喜的衙差,眼中的忌惮之色愈发深沉,自己已没了贾珠这样能顶门户的,如今就剩下一个宝玉。 贾琮和宝玉是同岁,一个还在内宅娇养,这个却连案首都得了,岂不是远远被比下去了,时间久了,那怕是老太太那边都不好说了。 贾政乐得哈哈大笑,说道:“老太太,这是大喜啊,琮哥儿年未志学,不仅早早进学,还折桂案首之名,真是祖宗庇佑,光耀门楣!” 又对赖大说道:“给这位差官赏银吃酒,不,赏金,重赏!” 那衙差大喜过望,跪下又说了一堆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公候万代之类的吉祥话,干他们这行的这些话说得极溜。 把贾政哄得欢喜不已,最后赏了五锭金元宝一个,欢天喜地的走了。 贾政又让赖大派人去找贾琮,不一会儿荣国府大门外响起震天响的爆竹,喧嚣声传得整条宁荣街都能听见。 而贾琮折桂院试案首的事,飞快在贾家两府中传开,不一会东府的贾珍闻讯也来道贺,只是却不见贾琮人影。 …… 贾母院里的小丫鬟小秋沿着内院的风雨连廊小步快跑,小脸蛋也微微发红。 到了清芷斋就把院门拍的啪啪作响。 开门的是小丫鬟娟儿,小秋气喘吁吁问到:“晴雯姐姐在吗,我找她说话呢。” 晴雯从屋子里跑出来,看着小脸发红的小秋,皱眉道:“你这小蹄子,大白天敲门震天响,还以为强盗上门了。” 小秋也不在乎晴雯嘴厉,笑嘻嘻道:“鸳鸯姐姐让来给你报个信,刚有官差上门报喜,说琮三爷中了院试头名案首了。” 晴雯俏脸上一片惊喜,拉着小秋问道:“果真是中了头名!” 小秋笑道:“那还能有假,我在前头都亲眼见了,二老爷还赏了报信的官差一个大元宝,府门外的报喜的爆竹现在还在响呢。” 晴雯欢快的一蹦三尺高,俏声嚷道:“三爷太厉害了,三爷中了,三爷中了头名案首啦!” 院子里娟儿和四儿也乐成一团,。 这时五儿也闻讯跑了出来,满脸惊喜的拉着小秋又问了一遍,才开心得和晴雯搂成一团。 清芷斋中回响着银铃般的欢笑,院中篁篁翠竹似乎也被感染,在秋风中轻快摇曳。 小秋看着眼前一幕有些眼馋,说道:“晴雯姐姐,伱们这里多好,三爷还这么本事,要不你和老太太讨了我过来,也跟你们一起。” 晴雯手指点了一下小秋脑袋瓜,笑骂道:“小丫头想什么美事呢,老实在老太太那边呆着,不过今儿你是有功的,要赏赏你。” 说着就拉着小秋进了房,端来两碟五儿新作的点心,五儿又笑眯眯的倒了一杯热茶给她。 小秋正是馋嘴的年龄,不停地往嘴里塞点心,吃得不亦乐乎,连刚才被晴雯拒绝的惆怅都忘了。 这幅可爱吃相,看得五儿晴雯在一旁娇笑不止。 (本章完) 第九十六章 喜憾各参半 小秋在清芷斋吃了点心茶水,鼓着小肚子满意离开,却没直接回贾母院里,而是去探春的住处。 探春房里的小丫鬟小婵,是小秋的妹妹,所以小秋知道三姑娘一向和琮三爷最要好。 三姑娘必定是喜欢三爷得了案首的好消息,也不知道三姑娘得了喜讯,会赏些什么,嘻嘻。 不过左右是讨喜的,有没有赏都无所谓,谁叫三爷长得这么好看,又有本事,给他跑腿我就愿意。 小婵正是对所有美好都心生向往的年龄,为了贾琮这个好看的少爷,整一顿饭功夫都穿花蝴蝶般,在各姑娘房里来回流窜传递喜讯。 姊妹们得了小秋的喜讯都是喜不自胜,于是小秋便满载而归回来。 探春赏了两个笔锭银裸子,迎春给了个蜀锦云纹香囊。 黛玉赏的最合小秋的意,是一盒上等的藕粉桂糖糕。 只是小秋也有少许遗憾,本来想着去清芷斋报喜,能瞅一瞅长得特别好看的琮三爷,院子的嫂子老婆都这么说,可惜也没见他人影。 就是老太太总对他不待见,将来有些事不好说。” 紫鹃倒了杯热茶给黛玉,轻笑道:“我还不是一心为姑娘着想,姑娘难道不明白。” 这两年虽然不常回府,日常让人捎话带信给园中姊妹,总也少不了姑娘的,这两年姑娘身体竟好了许多,也没往年那么爱哭。 黛玉喝了一口茶,便转过身,不让紫鹃看到她羞红的脸,说道:“懒得听你混说,我累了去歪一会儿。” 紫鹃又道:“府里出了琮三爷这样的,还真是稀罕事,学问好不说,这么早就进学,长得也是一等一得意,对姑娘你也上心。 …… 黛玉房里,紫鹃穿弹墨绫薄袄,青缎夹背心,正在麻利的收拾屋子,手脚勤快,一刻不停。 “傻丫头,状元那是那么容易的,不过琮三哥这样的,只要不出大差错,像爹爹那样考个进士总是可以的。” 黛玉微笑道:“我爹爹当年是姑苏有名的才子,可进学中秀才也十五了,琮三哥竟比我爹爹还早了些。” 见黛玉从妆匣里又拿出琮三爷那份信在看,笑意盈盈,眉角眼梢都晕着喜色,俏美的模样当真惹人疼。 紫鹃微笑,琮三爷中了案首,看姑娘的神情真是欢喜的什么似的,忍不住逗她:”像琮三爷这样,将来岂不是要中状元了?” 就说三爷这封写了考学文章的信,其他姑娘那里就没有,可见他对姑娘和其他姊妹不一样。 紫鹃看了看黛玉的神情,笑道:“这信姑娘都看了多少遍了,也不显腻。 黛玉脸上一红,说道:“你今儿莫非吃错了药,尽絮叨这些胡话做什么。” 就说那年姑娘呕血,三爷亲自买了材料,给送了大半个月的药膳,见姑娘大好了才放心。 这琮三爷是真了得,这才多大年纪,不说进学,还考了第一名案首,也头一次听说有这样的。” 黛玉躺到床上,心思却已被紫鹃的话搅得不宁,想到她刚才那句:老太太总对他不待见,将来有些事不好说。 芳心紊乱,泛起几许忧虑清愁。 …… 迎春自听到贾琮中案首的喜讯,脸上的笑意便去也去不了,现在也不见琮弟影子,也不知去了那里。 她突然很想找人说说话,房间里司棋正闷着头做针线,她便起身去了探春房里。 刚到探春房门口,便听到探春爽利娇俏的声音:“侍书,伱去请二姐姐和林姐姐来,我有事找她们商量。” 话音刚落,见迎春进来,探春笑道:“说曹操就到了,我正找二姐姐商量呢。 琮三哥中了案首,多大的喜事,我想姊妹们做东,就这一两日给他贺一贺,晚了他又该回书院读书了。” …… 贾琮一路从礼部回来,路过荣国府西角门,本想绕道后街回清芷斋。 就听见荣国府门口爆竹声连绵不断,许多住在街两边的各房子弟亲眷都出来看热闹。 关于荣国府大房出了个院试案首的消息,在贾琮还没回府的这小段时间中,便极快在宁荣街上传扬开来。 贾琮刚拐过街角,西角门的门子便眼尖看到了他,连忙迎了上来。 早几年这些都不怎么正眼看贾琮的奴才,如今个个脸上推着笑,里外透着殷勤,一口一个恭喜三爷高中的说着口彩。 又说二老爷在荣禧堂等着,让见到三爷就告诉早些过去。 贾琮进了荣禧堂,贾政见了自然满脸欢喜,着实将他夸奖了了一通,言辞热烈欢欣的程度,都让贾琮有些招架不住。 贾政又让小厮去东路院将喜讯告知贾赦,回来说大老爷正在吃酒,没空过来,听得贾政无奈摇头。 到了晌午过去,嘉顺王府那边就听到消息,嘉顺亲王命王栋带着礼物上门道贺。 没过多久,玄天宫主持道人也派了门人过来道贺,想来远在龙虎山的那位道魁,应该没那么快知道贾琮高中的消息。 但是玄天宫主持道人,却清楚这位荣国府公子在道魁心中的位置,出了这等喜事,自然要预先代魁首天师来贺喜。 到了下衙时分,连贾政工部的同僚都听到了消息,虽这些人都是科举出身,见多了科场世面,但一州院试案首也算难得殊荣了。 况且还有贾政这个国公府当家人的面子,自然都派人来随礼庆贺,这也是日常应酬来往的常理。 侍郎李德康让人带了一册稀少的宋版论语孤本,算是一份极不俗的贺礼了。 另几位曾上门贺寿的工部郎中,也送了些上好的文房四宝,贺贾府公子被点案首之喜。 这放榜还不过一天,就有这么些人上门贺喜,贾政乐的合不拢嘴,他在衙门坐堂十多年,今日算是最得体面的一日。 想来以琮哥儿的这等科场禀赋,将来必定还要过秋闱、春闱,甚至殿试金榜都是可期的。 贾政已经在幸福遐想,到那时人人都知他是在二房教养,那该是愈发了不得的荣耀。 可惜,宝玉只知道在后宅厮混,但凡有琮哥儿一半的懂事,只要能堪堪进学,自己一生也就无憾了。 虽然他是极中意贾琮作为,但宝玉毕竟是亲子,他对儿子的期望自然在贾琮之上,可惜墙内栽花墙外香,命数使然,又有什么办法。 (本章完) 第九十七章 好风凭借力 这天到了天色微暗,前头来贺喜的人也都散了。 便在探春屋里摆了小席,黛玉、迎春、史湘云、惜春俱都到场。 当然也不能少了宝玉,他本不愿来的。 贾琮不仅在书院读了两年国贼禄鬼的腐书,居然进了学,对宝玉来说真是怄也怄死了。 虽然心里对贾琮禄毒日深不喜,但姊妹们都去了,况且林妹妹也去,他只好勉强去了。 探春知道大嫂子因琮三哥好读书,便喜欢贾兰和琮三哥亲近,如今三哥得了案首,只怕大嫂子心里更是愿意的。 于是便让侍书去请李宫裁带贾兰一起来。 贾琮知道姊妹们要做东给他庆贺,便让五儿去厨房提前张罗,让柳嫂准备了三十盘果肴,还有一小坛果子酒。 等到掌灯时分,侍书翠墨等挂上六盏宫灯,又将烛台上的蜡烛依次点亮,灯火煌煌,满室生辉。 探春笑道:“我听说参加院试的学子有三四千人,单就被三哥拔了头筹,莫非真的是戏文里说的文曲下凡不成。” 黛玉也微晕着脸,也举杯让贾琮吃了两口。 贾琮笑道:“三妹妹太过了,考学这种事,既要书读的扎实,这运气也是十分重要,我只是运气比别人好上一些罢了。” 众姊妹拍手叫好,贾琮也不扭捏,就着探春手上的酒杯吃了一口。 席上听姊妹们说闺阁中的趣事,又要他说在青山书院里的见闻。 贾琮又斟酒敬了迎春和李纨,因为这两人比自己居长,又和姊妹们共饮一杯,小宴的气氛就热络起来。 接着便是笑意盈盈的迎春,自己这弟弟居然如此争气,初进科场就取了个案首,心中满心欢喜,也让贾琮就着手吃了半杯。 一旁的李宫裁笑着对贾兰说道:“兰儿要记住今日之事,长大后要学你琮三叔这般刻苦读书,少年折桂。” 到了惜春就比较好玩,她比贾兰大不了几岁,一团孩气,要站在炕上才能把酒喂到贾琮嘴里,惹得众姐妹一阵好笑。 探春笑道:“林姐姐的话正说着了,这两年也没见三哥出新作,今日你独占鳌头,得了案首,正该诗以言志一番。” 史湘云豪气,不仅就着贾琮吃了一口,自己还另斟了一杯喝了助兴,也怪不得往后会出醉卧海棠的故事。 贾兰此时还只是个稚童,其实并不太懂母亲的话,不过他一贯听话,也似懂非懂嗯了一声。 贾琮听了这话一愣,这几年他将四书五经读得通透,心思都在科举上,而大周的科举也没有试帖诗一项。 “三哥太谦虚了,妹妹这杯酒敬三哥哥,祝三哥早日金榜题名。” 贾琮连忙举起酒杯,却被探春笑着拦住:“贾家可从未出过案首,今日贾案首尊贵,这第一杯就在我手上吃一口,以彰折桂喜庆。” 黛玉突然说道:“当年琮三哥做了那首卜算子,名传神京,可这几年从未见你有新作,可是藏拙,有了好的不拿出来给人瞧。” 贾琮见黛玉和探春兴致勃勃,迎春李纨甚至小惜春似乎也有期待,也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 这一幕看得宝玉心中一阵阵酸楚,如今家里的姊妹都和贾琮要好,自己都快成孤寡鬼了。 一顿小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酒干肴尽。 这两年他为了专心读书,不愿多惹招摇,便再没写过诗词。 贾琮心中感叹,这李纨未免过于言传身教,儿子比凳子还高不了多少,就对他这般沉重期许,这孩子以后只怕要过得单调辛苦。 再说心中有那些锦绣,寻常诗词哪里会在眼里,自己挖空心思去做,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便到探春书案前,取纸研墨,提笔就写。 临江仙.柳絮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黛玉探春等见他竟毫不思索,个个脸色惊讶,也不知琮三哥是才情绝世,还是早有腹稿,竟是想都不想提笔就来。 等到贾琮写完,黛玉探春等围着朗诵,只觉得这首临江仙写的丝丝入扣,似乎能侵染入心田。 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真真妥帖,不就是琮三哥这些年刻苦用心的自诉吗。 贾琮暗叹:曹公,对不住了。 这首词中那几句,和他这几年境况相近,也算是应景了。 …… 第二天上午,保龄侯府、忠靖侯府,还有其他与贾家交好的官宦勋贵都来人上门道贺。 本来贾琮想在贾府呆几天便回洛苍山,可如今他是主角,这些上门道喜的很多非富即贵,总要他这个当事人接待一番。 于是回山读书的事就耽搁了下去。 当然其中还有他不知道的事,保龄侯上门道贺的可不是家人,而是保龄侯夫人陈氏。 她甚至在贾母面前提到了史湘云的婚事。 史湘云自小父母双亡,是由史家二房抚养。 保龄侯史鼐生性平庸,保龄侯府已富贵了几十年,史鼐又是个不善经营的,侯府的日子也只剩下表面光鲜。 史湘云又是父母双亡,将来许人家只怕是些妨碍,堂堂的史侯家长房嫡女,又决不能低嫁。 虽说史湘云现在年纪还小,保龄侯夫人陈氏却已开始操心了,虽不是自己亲生女儿,毕竟是自己从小养大的。 虽然也让她一起做些针线贴补,但心里还是疼她的。 前几天陈氏在荣庆堂看过贾琮,那绝世品貌让她见之难忘,这样一个出众的哥儿,如不是出身不显,只怕早就被人家踏破门槛了。 这两天又听说他考了雍州院试案首,这就更加了不得了,且看当日贾琮在荣庆堂那番应对,也是个能顶门立户的。 虽史湘云从小曾在姑太太身边养过,与宝玉也算青梅竹马,但宝玉可是荣国府的凤凰嫡孙,只湘云父母双亡这点,只怕是没指望的。 但是到了贾琮这边就不一样了,贾琮的出身正好和史湘云的不足抵消。 如果不是他那个出身,这等才貌只怕早就被人惦记走了,于是便生了些心思。 只是她刚露出口风,贾母便说云儿年纪还小,过几年还来得及,言下竟是不中意贾琮的。 陈氏也是奇怪,如此出众的孙子,别人家稀罕还来不及,姑太太居然并不怎么放心上,此事也只好暂且作罢。 …… 宝玉去探春房里去吃贾琮的贺宴,回来后便闷闷不乐。 觉得如今府里的事都变了样,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变样,那就是贾琮搬到西府之后。 那人不仅长得好,还能写出彩的诗词,又能讨姊妹们欢心。 他去那书院念那些国蠹禄鬼的腐书,本来自己是看不起的,那知靠这些腐堕之物居然考了个案首回来。 如今满世界的人都在贺他,连林妹妹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倒是我这样不愿堕落的清白之人,变成无人理会的孤零鬼。 王夫人见宝玉魂不守舍,问了才知因贾琮中了案首,园中姊妹做东给贾琮祝贺,也叫了宝玉同去,结果宝玉回来便成了这样。 知子莫若母,王夫人如何不知宝玉为何会如此,自己这儿子衔玉而生,原先是何等金尊玉贵,如今却要受这等闲气。 心中又是一阵郁恨,这样下去贾府的天岂不是都要变了! (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图穷始匕见 王子腾府。 那日王义被贾琮一顿收拾,回府便落下了病根。 贾琮那霹雳一刀没砍死他,却是真的诛了他的心。 当时王义以为自己已被那一刀枭首殒命,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冰冷彻骨的刀锋擦过头皮的恐怖感觉。 那一刀不仅吓得他失禁,也几乎击垮了他的精神,又夹着难以启齿的羞辱。 自回府那一日起,这王义只要合眼就会发噩耗,那钢刀临空的恶相如影随形,每天都睡不了一个时辰的整觉。 没几天功夫就瘦了几圈,两眼乌黑,苦不堪言。 大夫看过,说王少爷是受了过度惊讶,伤了神魂,药石只能治标,这病只能慢慢养着,慢慢才会好。 王张氏见自己原先龙精虎猛的儿子,被贾家那婊子养的畜生吓得没了人样,心中痛如刀割,却不想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招惹的。 听到秀才公三字,那年轻书生脸上露出得意,前几日礼部院试揭榜,他高中头榜,多年苦熬终于得偿所愿。 这时外头丫鬟来报,说是贾府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得了二太太吩咐,来探望表少爷的病情。 又说琮哥儿好在是落地贾家这样的国公豪族,不然以他的出身,连读书科举都是不许的,更别说如今还得了案首的名儿。 …… 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书生,走进一家陈旧的小客栈。 穿堂的小二满脸堆笑迎了上来:“秀才公,你可回来了。” 那种在同年中指策方遒,一呼百应的感觉,实在让他陶醉。 等周瑞家的一走,王张氏一个人思索了许久,便让丫鬟去叫府上的西席过来问话。 他已经觉得这小客栈有些寒酸,好像有些配不上自己这个头榜秀才。 年轻书生眉头一挑:“姓邱的妇人,她可有留话?” 那周瑞家的进去看了王义的形状,又问王张氏诊病的结果,也是一番唏嘘安慰。 听了这话王张氏心中一跳,周瑞家的又唠叨些其他家常话,便说让表少爷好好养着,自己要回去和二太太覆命,好让二太太放心。 上天生人何其不公,自己满腹才学,却生于贫寒,家中为供他读书,弄得一贫如洗,衣履鄙旧,食难果腹。 又不免说起府上琮哥儿这次实在有些过了,即便看在老爷太太恩义上,也不该如此对待王家亲戚。 那小二说道:“并未留话,她说你看了信便知。” 那小二说道:“秀才公,今天有位姓邱的妇人,送来封信给你。” 那秀才拿了信就进了房间,烛火下拆开信细读,眼中精光闪烁。 这天傍晚,距离宁荣街四五个路口远的一条小巷中。 成了庶民眼中高贵的秀才公,心中畅快狂喜难以言表,这几日有不少同年慕名拜访,对他这个头榜秀才多有推崇。 那西席是王子腾请来教儿子读书的,是个落魄的秀才,考了半辈子的学,最懂读书科举的事情。 等到王张氏从西席那边问清了事,原先的萎靡哀伤一扫而空,叫了自己心腹的陪房媳妇,让她即刻去请大妹妹过来叙话。 而那些勋贵子弟,悠游奢靡,百事不做,却能安享富贵! 如果不是得了贵人资助,只怕自己必定半生营营役役,困于生计,哪里还能潜心读书,高中院试头榜。 既然天道不公,运势定当自取,当初自己如果不是设法依附,哪里会有今天。 好风凭借力,胜向险中求! 书生脸上泛起一丝决然和疯狂,将那份信在烛火中点燃,片刻化为灰烬。 …… 雍州院试放榜后数日。 这几日常有上门道贺贾琮高中案首的亲眷,贾政便在荣国府花厅摆了几座酒席酬谢贺客。 贾琮虽不喜这些应酬,但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也不好冷落,只能跟着贾政一一应酬。 天气萧瑟,秋寒日重,几至午后,天边爬满一片血红的云霞,透着几分森严诡异。 城东礼部南院衙门口,来了十几个身穿青衫的学子,为首那人身材高瘦,颧骨微耸,神情带着些许清高孤傲。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礼部南院衙门口,把看守大门的衙差吓了一跳。 为首那身材高瘦学子,走到衙门口那架积满灰尘的堂鼓前,抽出久不使用的鼓槌。 对着磨盘大小的鼓面,咚咚咚的擂响起来。 洪亮而低沉的鼓声,沿着礼部南院东墙,如汹涌的潮水般四处传开,街道上的行人都恐慌的驻足观看。 鼓声很快响彻整个礼部东西衙门,满院皆惊! 上午正是朝会的时间,礼部尚书、左右侍郎及其他五品官员都入朝见驾。 礼部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清吏司,只有一位郎中留守坐堂,听到堂鼓响起,脸露惊诧。 大周六部、各州府衙门口都设置有堂鼓,这也是一贯的定例。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州府官衙的堂鼓倒是偶尔会响起,一般都是百姓要申述喊冤。 而其他衙门的堂鼓基本上就是摆设,像礼部衙门口的堂鼓,少说也有十几年没响过了。 事出反常必为妖! 那位留守坐堂的郎中不敢怠慢,派了一位礼部主事出来查问事情。 十几个学子聚集礼部门口,这声势已经不小。 其中有童生,更有不少是戴方巾穿襕衫,正是本次上榜的秀才。 那位礼部主事也是精明之人,没出门之前已吩咐衙役守护门庭,预防这些学子冲击门户。 科举进学为秀才,便跨入士大夫阶层的门坎,拥有见官不跪,免除差徭,不可随意上刑,遇公事可禀等特权。 这些人也只能阻拦,却是碰不得打不得,更不用说在礼部这种主持天下伦礼的清贵衙门口。 那礼部主事正色问道:“尔等都是读书人,当知衙堂森严,何故在此聚众喧哗。” 为首那位身材高瘦的学子,戴方巾穿襕衫,应是本次院试取中的秀才,只听他郎朗说道: “这位大人,学生乃德庆府生员刘文轩,因获悉本次雍州院试有违制逾规大事,特与同窗到礼部衙门举告,此乃诉状。” 那位礼部主事心中惊疑不定,从那刘文轩手中接过诉状,展开一看,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伱们要举告本次雍州院试案首贾琮!” 刘文轩答道:“正是,我等知悉,案首贾琮生母乃是十年前神京云燕楼花魁杜锦娘! 大周祖制:娼、优、卒、隶为贱民,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举! 贾琮为花魁杜锦娘之子,不出二代,不在科举选试之列。 神京县府把关不严,让贱役污秽之子进入儒家科场,竟被点为雍州院试案首,有损学林清名,有违国朝礼制,令我等同科学子因其蒙羞! 现上书请愿礼部上官,严肃国法,摘去贾琮方巾襕衫,革除学籍功名,重定本年雍州院试案首!” 那刘文轩言辞锐利,气凌言重,字字如锤,侃侃而谈,引来不少路人驻足观看。 此时从街道两边又陆陆续续聚来一些儒衫学子,其中不乏方巾襕衫者,看样子竟是事先约定,只是这些人晚到了一步。 那位礼部主事脸色已露出惊慌,这时聚集在礼部南院衙门口的学子,竟达到三四十余人,看过去人头攒动,满眼儒衫! 虽和本次雍州院试数千名考生相比,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人,但这声势却已不可小觑。 那礼部主事已在衙门当值数年,哪里不知其中厉害。 本次雍州院试案首及前十之选,是三十余名各部阅卷官员公推,再由雍州学正、礼部左侍郎郭佑昌亲点案首。 如果案首贾琮因娼妓之子身份被罢黜,那么亲点他为案首的侍郎大人也会乌纱不保,参与阅卷的三十余名官员都难逃干系! 礼部衙门也要因此蒙羞,祸事来了! (本章完) 第九十九章 举告贾案首 那礼部主事将事情报给坐堂的郎中。 那礼部郎中也大吃一惊,如今衙中的大宗伯和左右侍郎都在上朝,遇上这等事情,他这个守堂郎中责无旁贷。 如今那些学子还聚在衙门口,时间一长只怕要生变。 于是这位守堂郎中急忙忙赶去衙门口,与领头的学子交涉,并让主事将此次参与上访学子的名字,全部记录在册。 并声明礼部会接受诉状,待查实后酌情处理。 在这些血气方刚的学子眼中,别的衙门也就罢了。 比如你去大理寺去闹,搞不好就被人家拉进去,捏你个扰乱衙堂的罪名,不给你用刑,让伱吃几天牢饭,可挑不出半点毛病。 但是在以弘扬礼教法度为任的礼部,根本不用担心会遇上动粗的。 这些举告学子,原本还想鼓噪一番,给礼部衙门施加压力,以图可以成事。 …… 虽那留守的礼部郎中处置得当,但院试学子聚集礼部举告的事已沸沸扬扬,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神京。 一直等到第二日清晨,二门外有婆子到清芷斋传信,说有琮三爷的同窗上门拜访,如今人在松轩厅等候。 领头的德庆府秀才刘文轩,见礼部受了诉状,应对的礼部郎中也算精明,目光闪烁,也不敢再起波折,便带着学子们三三两两离去。 贾琮见他眼圈发黑,面容疲倦,眉宇间一片焦急。 贾琮入考之前,从无人对他的出身质疑,如今点为案首,却爆出此等事情。 名字都被礼部记录,这些学子心中就多了份顾忌。 贾琮心中纳闷,这一大早怎么就有人拜访? 等他赶到松轩厅,发现竟是蔡孝宇。 于是让人从祈年府调来贾琮的文档,仔细阅读并思索一番后,又写了封书信,让心腹家人急送洛苍山。 所以这些学子虽聚众礼部衙门门口,却不敢有偏激之举。 其实揭榜当天,他和崔安之、刘霄平都在现场,亲耳听到贾琮被点为头名案首,事后三人就赶到贾府相祝。 贾琮笑道:“孝宇,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这几日府上杂事多,可没空和你去春华楼吃席。” 他多年宦海沉浮,见过不少风浪,知道此事背后必有根源。 院试除了案首荣耀,其他进学之人,名字高低都无关紧要,四人同年进学都是不胜欢喜,还约好找个时间去春华楼大吃一顿。 等到郭佑昌下朝回衙,听说了事情来由后,脸色严峻。 此次院试他们四人竟然是全部进学,蔡孝宇中院试第二十七名,崔安之中七十九名,刘霄平中一百零三名。 贾政这一天和衙门同僚调换休沐之期,在家中接待道贺的亲眷,贾母和王夫人等女眷依旧深居府内。 没想到这留堂的礼部郎中也是个老道的,先接了状纸把话说圆了,然后就给所有参与举告的学子录名。 礼部左侍郎郭佑昌可是本次雍州院试的学正,座下学子如行为失矩,他可是有革除功名的生杀大权的。 贾琮自然也在府中待客,直到晚间掌灯时分,贾家竟无一人知道外面发生了这等祸事。 蔡孝宇问道:“你还不知道昨日礼部南院发生了什么事?” 贾琮神情一愣:“昨日都在陪二老爷待客,一整天都没出府,发生了什么事情?” 蔡孝宇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蔡襄,消息甚为灵通,下朝之后就听说了礼部衙门那里闹出的事情。 那蔡襄能做到内阁大学士,岂是一般的人物,一听这事便知其中定有周折,他早听儿子说起,此次院试案首是他在青山书院的同窗。 蔡孝宇知道消息时天色已晚,他又不便夜里上贾府报信,只能熬了一夜,睡也没睡安稳,天一亮就起来往贾府找贾琮。 他知道如此事得逞,贾琮被罢黜案首功名,那一辈子的科举之路就算到头了,对专心学业的贾琮来说无异于万劫不复。 于是便把礼部衙门生员聚集,举告他是花魁之子,要求礼部罢黜他院试案首之位的事说了一遍。 贾琮听了神色大变。 自己这几年刻苦读书,就是想靠着科举挣一个出身前程,不用以往那样在贾府受压制屈辱。 一番辛苦总算得偿所愿,考取了院试头名案首,本来是踌躇满志,可没想到转眼就出了这等祸事。 心中忍不住一阵混乱,却又强制压住心神,思索事情来由,希望能找出对策。 “我父亲说起此事,你虽被点为案首,也不过区区一秀才,在某些人眼中微不足道。 如今却有人花这么大阵仗来对付你,其中必有蹊跷,又问我你是否得罪过什么人,或是仇家构陷也未可知。” 贾琮心中一惊,这蔡襄毕竟是官场老饕,看事情明锐清晰,直指关窍。 最近他得罪了什么人呢,什么人会仇视他? 王善保家的早被砍了头,他的家人都被打发到贾家黑辽庄子上苟活,绝对没本领搞出这种事情。 贾赦和邢夫人也不会去做这种事,就算再厌弃自己,怎么都是父子,搞废了他,他们自己脸上就好看了。 那最近自己还得罪了那个,又和那个结仇,不外乎就是王子腾的夫人和儿子。 一个被自己在荣庆堂一顿整治,另一个被自己一刀吓得失禁。 只是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大能量,居然能发动数十名生员聚集礼部举告? 这母子两个或许没有这个本事。 但是他们背后的王子腾,一个从一品大员,堂堂京营节度使,却会有这等能量。 或者说他们还走了其他的途径? 但王子腾眼下正需贾家为他运作九省统制的位置,他难道会这样自毁通途? 贾琮想了一会儿,也没理出头绪,便不再想下去,感激的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说道:“孝宇,多谢你及时转告此事。 我虽生母不显,但我是在贾府出生长大,十几年来都是荣国子孙,这点不容辩驳,既然礼部已收了诉状,定会仔细查询才做定断。 事情还没到死地。” 又冷笑道:“我的案首是雍州学正所点,如果被罢黜,雍州学正与礼部相关人等,都要受牵连。 至少在这点上,雍州学正和礼部并不会站到我的对立面,设计之人可能只是想害我,似乎没想到这层,不然不敢惹出这么大动静。” 蔡孝宇眼睛一亮,琮兄弟这话说到点上了,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些。 他对自己学识一贯自信,平时读书没贾琮刻苦,却也能稳居中上之游,常以为自己天资与贾琮在同列之流。 而对贾琮能取案首之名,觉得多少也有些运气的成分。 如今听了他这一番话,才算是真的心悦诚服,这位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同窗,心思机敏,体事察物,目光独到,实有过人之处。 (本章完) 第一百章 廷奏黜功名 东方露出火红晨曦,日复一日的大周朝会,在奉天殿拉开帷幕。 嘉昭帝可算是大周历代君王中最勤政的一位。 当年太上皇在位时,三天一朝会,也算勤勉之君了。 可到了嘉昭帝登基,却是每日必朝会,隔五天才休朝一日,十年来雷打不动。 每日朝会辰时开始,至巳时结束, 在京五品上官员每日卯时就要至午门外等候,也就是凌晨四点就要起床赶趟,做嘉昭帝的官儿实在是件辛苦事。 待辰时一到,皇帝升座,锦衣陈设仪仗,教坊乐师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礼,行礼如仪。 大殿上还设有纠仪御史,纠察百官举止,毕竟入朝官员起得太早,精神不振,爱打瞌睡,都是常有的,一旦发现纠仪御史就会训斥。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只是登了天子堂,从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 这时朝班末尾走出一人,看其官服样式,是一名正七品监察御史。 因为嘉昭帝每日朝会,群臣上奏的公务中很多是延续性的,但也有不少新发之事。 百官站定位次,就见嘉昭帝头戴乌纱折角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黄袍,腰系透犀九龙白玉带,脚穿登天黑底衮边朝靴。 大户倾吐良田,又用投献功名士人、巨额捐官等手段,逃避劳役,免除田赋,致使国库田亩赋税大减。 大周天下按照地域州府分为十三道,都察院在每一道都配置五至十名监察御史,正七品官职。 比如兵部上奏一股数百人倭寇,自绍兴上虞登陆,突袭会稽县,杀黎庶五十一人,烧毁房屋无数,又自淳安入徽州。 臣听闻其事,遍查大周典法。 精神抖擞,皇威赫赫,巡视百官,升座听政。 “下官雍州道监察御史陈敏言,昨日数十位雍州院试学子齐聚礼部衙门,举告院试案首贾琮为娼妓之子,上书礼部罢黜其案首之名。 这些监察御史有建言、风闻言事之责,都由两榜进士担任,身份清贵,统称为“言官”。 廷议后根据圣裁大致方向,再由对口六部官衙制定实操策略,这样事件处置就更有章法方向。 大周朝会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入朝,唯独都察院正七品十三道监察御史不受此约束。 大批农户因收成不足,生活日益穷困,豪强大户乘势低价倾吞大批良田,而江南之地文教发达,进学功名之人是北地数倍。 这般有本上奏、廷议、初定等固定程序下来,半个时辰的朝会就过去了。 嘉昭帝听这些艰涩难进的国事,一边思索对策方向,一边当堂颁下诸般口谕,也觉身心疲惫。 又有户部上奏,近年因大周气候反常,夏有大旱,冬又酷寒,南方六省已连续三年粮食减产,官仓屯粮比上年越发困窘。 总之能在朝会上掰扯的,好事不多,大都事由复杂难断,这才要上达天听。 大周祖制:娼、优、卒、隶为贱民,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举,贾琮为神京花魁杜锦娘之子,不出二代,不在科举选试之列。 其事已确证属实,科举为朝廷抡才大典,其令誉清名不容玷污,点一娼妓之子为案首,为天下贻笑,令士林蒙羞。 臣请圣上追究雍州县府科考录名核查失职之罪,并罢黜贾琮雍州院试案首之名,二代之内不得科考,彰显国朝科举清正之名。” 陈敏言话音一落,满朝哗然! 这几日荣国府子孙贾琮被点为雍州院试案首,已经传遍神京,在朝的这些官员几乎无人不知。 当年荣国府自荣国公贾代善过世后,便再无出众子弟,长子是不上堂的勋贵官,次子是荫封的闲官。 在众人眼里贾家已显暮声,或许还能延续十几年的富贵,但一个失去朝堂话语权的勋贵,注定是要败落的,时间问题而已。 这一向以子弟庸碌无能著称的贾家,突然冒出一个勇夺雍州院试案首的子弟,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甚至有不少人认为,这个异军突起的贾琮,可能会成为荣国贾家重新崛起的关键。 可没想到才过去几天,就爆出这等离奇之事,高中院试案首的贾家子说是娼妓之子,根本就没有科举资格。 御座上的嘉昭帝一听此事,目光不禁一凝,贾琮这个名字他可是不陌生。 上次荣国府发生巫蛊之事,中车司曾上报相关密劄,其中这个贾琮的作为颇有几分惊艳,让嘉昭帝记住了这个名字。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有这份才情,能被点为雍州院试案首,嘉昭帝对这个贾琮越来越好奇了。 他看向站在礼部班位的一名官员问道:“郭佑昌,你是本次雍州院试的主考官,你有何话可说。” 昨日礼部衙门被学子围堵举告,已让郭佑昌心生警惕,他也做了能想到应对之法。 可万没想到,今日就有监察御史在朝会上奏此事,且要求圣上罢黜贾琮的案首之位,甚至让他两代之内不得科举,这是要毁人一生啊。 这口吻和昨日上书礼部那些学子如出一辙,不过一个院试案首秀才,怎么也会引起都察院御史的关注。 要说这两者之间毫无关联,郭佑昌是不信的,他甚至已闻到其中若有若无的阴谋味道。 贾琮是自己亲点的院试案首,如果他被罢黜功名,自己这个主考官也难逃干系! 所以他要保住贾琮这个案首,就等同保住自己的仕途前程,这一遭他不会后退半步,也退无可退。 “圣上明鉴,贾琮乃先荣国公长子一等将军贾赦次子,这乃众人皆知之事,他的生母虽曾为花魁,但从良被贾赦纳为侍妾。 既生母为他人妾室,又何来娼妓之子的说法! 贾琮虽年少,但才学卓绝,在糊名之下,被三十余名阅卷官员公推为前三之选,被下官点为头名案首,规程严谨,无可指诋。 贾琮能得案首之位,靠的是自身才学,乃实至名归! 国朝以科举抡才,揽天下才俊为国所用。 贾琮这等俊才不知珍视,陈御史却风闻其事,轻忽上奏,坏人功名前程,岂不令天下士人寒心,臣请陛下圣断!” 郭佑昌言辞激烈,句句如刀。 陈敏言却毫不为所动,脸上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 这郭佑昌倒是有一张利嘴,他的官职比我高了许多,但对我来说又有何惧。 我是监察御史,朝堂喉舌,风闻奏事就是御史的天职。 等会儿我看你郭佑昌如何辩解。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 嫡法与亲恩 陈敏言想当年进京赶考,衣襟单薄,囊中羞涩,尤苦读不息,为的不就是今日之清贵。 如果贾琮是其他高官子弟,或许陈敏言心中还有些顾忌。 在知道贾琮是老朽勋贵贾家子,他便没什么顾忌了…… 那荣国贾家自贾代善死后,留下两个儿子,一个荫封官,一个勋位官,一双酒囊饭袋,贾家早已成了没牙的纸老虎。 朝堂上文官最鄙视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些尸位素餐,安享富贵的勋贵吗。 一个荒唐勋贵和花魁生的庶子,他上奏罢黜了此人的案首,可不会像郭佑昌说的那样,让士林心寒。 只会让朝堂上那些不甘下僚、视勋贵为仇敌的文官,弹冠相庆,赞他陈御史不畏权贵,心如日月,可为朝堂清贵楷模。 做一个御史,难道就为了一个区区七品官衔,那点微薄的俸禄,当然不是。 一个监察御史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名望,以名望为基,将来在仕途上才能再跨青云! 心里暗骂,什么狗屁御史,正事不干,把怎么讨小老婆琢磨得如此通透,哪里像个好人,作甚鸟御史,去花楼做老皮条才合适! 郭佑昌贵为礼部左侍郎,深通大周礼法。 此时朝堂上有不少与贾家有交情的世袭武勋,他们这些人一向被文官嘲讽粗鄙之徒,如今勋贵之家居然出了个院试案首。 也就这两年贾琮才在贾府有些冒头,不过他们来拜访,大多见的都是贾琏贾蓉等嫡子。 贾府上下对贾琮生母杜锦娘极为厌弃,所谓父母应允,奉纳之资,大妇奉茶三礼俱废,何来荣国府长房侍妾之说。 让这些勋贵多少有些与有荣焉的快感,那个贾家小子横空出世,不正说明那些文官以前说的话都是在放屁。 可确实没研究过纳妾之礼,被陈敏言一番宏论气得发抖:“你真是强词夺理!” 其实贾琮从小被拘在东路院长大,连贾府年节岁席都没上座的份,也从来不见外客,他们哪里会认得贾琮。 你说贾琮生母从良,被贾家长房纳为妾室,此言差矣! 不断有文武官员被牵扯而出班进言,朝堂之上群议粥粥,吐沫横飞。 陈敏言想到这里,不免有些热血上涌,高声说道:“郭大人身为礼部左侍郎,当知天下万事皆需循礼。 自来纳妾需遵三礼,父母应允,奉纳之资,大妇奉茶,此三者礼全,方为明证采纳之妾。 但据下官所知,当年贾琮之母身怀六甲,才被抬进贾府产子,先荣国公因此气病卧床,之后郁郁而终与此事大有关联。 既然杜锦娘不是贾赦侍妾,那贾琮就不是荣国贾家正溯血脉,就是那花魁杜锦娘私生之子,自然就没有科举之资,何能为案首!” 陈敏言这一番蹊径宏论,将朝堂群臣听得目瞪口呆,这种事情居然还能这么来论! 更有一些耿直的勋贵武臣,看不惯这鸟御史如此巧舌如簧。 不过外人哪里会知道这些,他们说认识贾琮,也无从查起,不外乎大家都是四王八公一党,一贯都是相互支撑。 这个荣国之子,花魁所生,院试案首,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他陈御史的名望之基! 便有镇国公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一等子柳芳等武勋出列说话,不外乎日常来往贾家,都认识贾琮这位长房子孙云云。 这让原先本只是郭佑昌和陈敏言之间的论战,竟被意外扩大成文武两班的混战。 如今有人要罢黜贾家的案首小子,一是有些同仇敌忾,二也是同为勋贵休戚与共,此刻不表个态,以后大家脸面上也不好看。 要不是有纠仪御史在一旁呵斥。 个别性子暴躁的武勋,说不定会对趾高气昂的文官饱以老拳,朝堂上竟出现少有的无序之状。 侍立在嘉昭帝身边的郭霖,看着朝堂上的怪相,惊得张大嘴巴,这个叫贾琮的小子还真邪门了,竟然能让朝臣搅合成这德行。 郭霖见御座上的嘉昭帝脸色有些阴沉,心中一跳,尖声尖气的唱道:“肃静!” 声音尖利刺耳,灌进每个朝臣的耳膜,原先有些喧嚣的朝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众朝臣见嘉昭帝脸色不豫,心中都有些惴惴,连忙各自站回班位。 只听崇康帝说道:“先荣国公乃有功之臣,不容轻侮,此事关乎荣国府私隐。 此事不宜廷议,待礼部左侍郎郭佑昌查实贾琮身份后,再行定夺。” 陈敏言本来见此事竟引发文武朝议,心中有些兴奋,还想趁热打铁,将罢黜贾琮案首之名做实。 可没想到圣上轻飘飘一句不宜廷议,就把这事给暂时按下了,他也只好先作罢,难道他还敢直犯君颜吗。 好在事情已经揭开,今日朝议,明日就会遍传神京。 到时贾琮坏了名声,就算他不是娼妓之子,朝堂为了脸面,也要罢黜他的案首之名! 这时都察院班列中又走出一人,正是副都御使刘宇清。 像牛继宗等人都心中嘀咕,今日朝会都察院这是要包场吗,这些口舌之徒就他.娘事多。 “启奏圣上,臣副都御使刘宇清,弹劾工部侍郎李德康,不顾宪孝皇太后祈灵大慈恩寺廷议未决,便擅自往金陵调运材料工匠。 并委派工部官员至金陵启动建寺事宜,此乃妄踹圣意,私用国器,臣请圣上治其之罪!” 朝堂众臣听了这话脸上表情各异,刘宇清明面上弹劾工部擅自启动大慈恩寺营,实际却是在阻挠圣上为生母建寺祈福。 此事自年初,圣上要在生母宪孝皇太后故乡金陵营造大慈恩寺开始,便引得朝议纷纷,是朝堂上的老生常谈了。 反对此事的官员主要来自礼部和都察院,理由是此举与国朝祖制礼法不符。 当今圣上嫡母懿章皇太后还位居中宫,圣上却要为已故生母宪孝皇太后建庙立碑祈福。 两宫皇太后生死并立,情何以堪,与孝道礼法有悖。 嫡法与亲恩,何为重,此乃古制礼法之争,特别是在天家,一旦形成前例,甚至会影响未来皇统延续,以及民间世情趋向。 其中礼部大宗伯李继宗、礼部左侍郎郭佑昌、都察院副都御使刘宇清,都是反对此事的领军之人。 昨日礼部大宗伯李继宗身体不适,今日并没上朝,朝堂上礼部官员以礼部左侍郎郭佑昌为首。 如今礼部因贾琮出身成疑,被都察院御史陈敏言弹劾,双方也就起了嫌隙。 刚才副都御使刘宇清弹劾工部擅自启动建寺事宜,郭佑昌却站在那里不动声色。 许多朝臣都知道,为生母建寺祈福,是圣上的心病,却一再被礼部和都察院以不合祖制礼法反对。 这次刘宇清借工部之名,再提事端,只怕圣上要龙颜震怒了。 可是朝臣并没有看到嘉昭帝勃然变色的怒容,反而神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也不知圣上心中是怎么想的。 只有侍立在嘉昭帝身边的郭霖,注意到刘宇清弹劾工部侍郎李德康时,圣上目光却看向站在礼部班列的郭佑昌。 在为宪孝皇太后建寺祈福一事上,一贯与都察院同气连声的郭佑昌,这次却没附和刘宇清的对工部的弹劾。 一贯善于暗自揣摩圣意的郭霖,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什么。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二章 皓腕欺胜雪 天微亮,贾琮便像往日那般醒来。 见床前榻上五儿正香梦沉酣,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千丝万缕堆在枕边。 俏美精致的小脸晕着两抹红晕,娇弱如花,右手伸到了被窝外,素白软轻纱的小衣被蹭了上去,露出一截欺霜胜雪的皓腕。 贾琮盯着那截皓腕,倒是生出些摸一把的冲动。 不过他并没有起身,他知道五儿睡的很是警醒,只要自己起身,就会惊醒她。 自从听说贾琮被人举告,可能要丢了功名,晴雯听了将举告的学子咒骂了一通,担心的掉了眼泪。 五儿比晴雯心思重,心里担心,怕触碰到贾琮痛处,也不在贾琮面前表露。 只是气色差了不少,昨天轮到她守夜,贾琮听她翻来覆去半夜都没睡着,直到天蒙蒙亮才睡去。 他躺着欣赏了许久五儿娇美的睡态,睫毛卷翘,酥胸起伏,暖香馥馥,如玉沁芳。 贾琏对这个兄弟能不能当案首,根本就无所谓,这几日正和东府鲍二家的得趣,什么案首不案首的,又与他有何干。 这两日他连清芷斋的院门都没跨出过,像是外面的滔天风浪都与他无关。 前日院试学子聚集礼部南院衙门举告今科院试案首。 这几日多少人上门道贺,这下可好,贾家的老脸都要被人撕光了。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贾琮,虽有些沉默寡言,却也没有流露愤恨惊慌,依旧清晨即起,写字读书。 多听老爷的话,些许读一些书,将来也好有个前程谋算,倒是把宝玉听了一肚子不自在。 凤姐儿是个好强的,前几年冻猫子一样的贾琮,竟越来越出色,开始对他高看几分,没想到他却遇这种倒霉事,心里便有些冷了。 前几日贾府虽算不上门庭若市,但却不时有亲眷外客上门,道贺贾琮被点为院试案首。 昨日朝堂上都察院御史弹劾礼部失察,并上奏朝廷罢黜贾琮的案首功名。 可这两日贾府门前却门可罗雀,很有几分萧瑟凄凉。 王夫人听了消息,却是不动声色,只把宝玉叫了过来,嘱咐他也一年大似一年,不要老是想着在后宅玩闹。 这些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如今贾府中也已尽人皆知。 这两年他们在洛苍山朝夕相伴,贾琮如何不知道五儿心思,这是个纤巧如兰的女孩,自己一喜一嗔都牵着她的心。 一直等到天际发白,他才起床,脚刚落地,就见五儿娇柔的身子蠕动了一下,便坐了起来,望着他揉了揉眼睛。 …… 当年那低贱的女人,大着肚子进了贾府,生下那小子就克死了一堆人,如今死了也不消停,连自己的儿子都妨害了,真是造孽! 贾琮微微一笑,便起身穿衣,五儿披上衣服,跟在他身后帮他梳洗,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贾母听了这些消息,整个人都懵了,脸上多少有些怅然若失,好端端得个案首,怎么又要罢黜了,怎么又闹出这些事。 黛玉、探春、迎春等都来了几次,怕他心中气恼,都软言劝慰,却见他谈笑自如,还反过来让姊妹们不要担心。 其实倒不是他不在乎,昨下午蔡孝宇又来了一次,让他知道了此事已闹上朝堂,引来朝议纷纷,形势已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不单是一帮学子去礼部衙门举告,而是成了礼部和都察院之间的对垒,涉及科举祖制和人伦礼法。 已不是他一个毛头小子能左右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别无他法,期望贾家出面帮他化解风险,那就想多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此想透彻了,焦虑的心反而彻底放下。 晴雯守在贾琮身边贴心服侍,几乎一刻不离陪在身边,她一个丫鬟,也没多少见识,也不知说什么话可以开解三爷。 五儿一大早就去了厨房取早食,回来的时候眼圈红红,俏脸苍白,像是哭过的样子。 前几日阖府传扬贾琮得了院试案首,把厨房那些婆子媳妇眼馋得发红,很是在柳嫂面前说了些好话。 可贾琮这案首当了没两天,就出事了,据说朝廷嫌弃他是花魁之子,伤了读书人体面,要罢了他案首的功名。 而且以后都不许他读书进学了,那小子本来就出身低贱,要不是能读书,能在这府里出头吗,如今可是被打回原形了。 于是小小厨房,如同憨憨世道,冷嘲热讽,阴私怪话,四处飞溅,要不是看在柳嫂管着厨房,只怕还会说得更难听。 厨房的婆子媳妇几辈子混在贾府,见多了大宅门势利炎凉,早就被熏坏了心眼,极少有不攀高踩低的。 且她们不像那些当家奶奶,总要留些体面,不会露在脸上,于是那些个做派更显面目可憎了。 宝玉常说女儿家一嫁人,就从珍珠变成死鱼眼睛,估计就是见过家生媳妇婆子的做派,才会有感而发。 这些人见了五儿过来,口里往日的柳姑娘又变成了柳家丫头,横敲竖杆的龌龊话,说起来也没了顾忌。 柳嫂子长吁短叹,以前她还有些看不上贾琮的出身,但这两年下来,这琮三爷是个没话说的。 每次五儿回来,都是笑脸盈盈,问她都说三爷知礼疼人,对她也是极好,柳嫂见女儿这样子,心里哪里还没有数。 且这琮三爷也太会读书了,第一次去考学,就得了雍州第一名,妥妥的就是文曲星下凡了。 可最终还是败在他那个出身上,但这能怪他自己吗,谁还能自个儿选娘胎来投不成。 如今柳嫂再也不会和自己女儿说,那些看不上贾琮的话,因为她知道再说也没用了。 自从女儿进了琮三爷房里,一门心思在她主子身上,哪怕琮三爷被削掉功名,即便被赶出贾府去讨饭,自己女儿只怕也会巴巴的跟了去。 这也难怪,他生成那种得意模样,又有哪个女儿家见了不会动心,这是自己女儿的命,福祸都由不得人了。 …… 其实五儿并不是听了那些冷嘲热讽的话难过。 她只是心疼三爷,这两年她跟三爷在括苍山读书,她和晴雯比谁都清楚,三爷读书有多用功。 他花了这几年的苦功,好不容易被点了院试案首,原本以为三爷今后就有了立身之基,再也没人敢小瞧。 可哪里知道出了这等事情,也不知那个丧良心的,怎么恶毒要害三爷丢了功名,三爷如不能读书,以后还怎么在府里立足。 昨儿她在园子里碰到琏二奶奶,她拉着自己瞧了半天,只夸自己长得好,宝玉屋里那么些出色的,竟没有一个比得上。 想起琏二奶奶那眼神话音,五儿心里一阵不安。 前两年那个宝玉就在老太太面前讨自己,如今这些人见三爷失了依仗,还不知道会怎么作践。 总之绝不离了三爷半步,也不枉三爷这般对自己,这两年她总算明白,当年芷芍为什么会那样。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 危难入门墙 五儿想起这两年,她陪伴三爷在洛苍山读书,这一辈子她没试过这么好的日子。 每日给他铺纸磨墨,为他素手羹汤,每次她值夜时,三爷躺着床上总有很多话说。 他会给她哼唱古怪好听的小调,还会给她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三爷一辈子都在府上长大,可他好像去过很多地方,活了很多年一样。 虽然有时五儿会觉得有些古怪,但她还是很喜欢听,她希望一辈子都能跟着三爷过这样的日子。 …… 贾政这两日称病在家,也确实是被这几日的糟心事气病了,而且他也无颜上衙去面对同僚。 前几日礼部衙差上门报喜,贾琮高中院试案首,贾家当日是何等的荣耀,如今就是何等的难堪羞辱。 当他听到院试学子串联至礼部衙门举告贾琮,就已惊慌失措。 他官职低微,并没有上朝资格,但昨日散朝之后,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丘清远,便派了心腹家人,将朝堂上的事转告了他。 也只有高阶文官才能在这种事上斡旋。 贾政眼睛一瞪:“你这是什么话,琮哥儿这样的读书种子,不去读书岂不是暴殄天物,难道也像宝玉一样以后都在后宅混日子! 贾家看是世勋豪族,平时安享富贵而不自知,但真出了事,竟找不到人来援手,想到这些贾政心中一阵阵发凉。 王夫人见自己丈夫面如金纸,精神萎靡,心中也很是担忧,劝解道:“琮哥儿书读的极好的,就是这个出身害了他,这也是天命。 “昨日工部传信,朝堂上都察院御史指斥琮哥儿生母三礼俱废,不足为贾家长房妾室,这等家宅内事,外人怎么会如此清楚! 定是家中出了言语轻忽的刁奴,将话传了出去,让人授之以柄,才让琮哥儿有今日之祸,如让我查到,定不轻饶!” 但是贾家乃武勋世家,天然就是文官群落的绝缘体,这等要命的关口,如果说有文官为权贵武勋说话,那就是笑话。 两夫妻正各自心思,突然门外丫鬟来报,说有一位柳静庵先生和赵崇礼先生递了帖子,到府给老太太贺寿,老太太让二老爷过去见面。 越是到这个时候,作为荣国家男的贾政,愈发能看出贾家日薄西山的窘迫。 他生在贾家,贾家养了他十几年,是正经的贾家荣国子孙,怎么就成了娼妓之子,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门中子弟如都成这样,再多的富贵也经不起这般消磨。” …… 王夫人听了脸色一变,怎么我的宝玉就成了混日子,他不过是不喜读书罢了,如真用心读了,哪里会比贾琮差了。 原本琮哥儿科场得意,将来必定成为贾家一大助力,可没想到会遇到这样恶心的事。 当时贾政差点没背过气去。 贾家数代勋贵,结交的也都是同为勋贵的武官,可是这些大老粗,如何能在科举礼制之争中插得上嘴。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色微变。 只是世人都知李守中是贾家的姻亲,他就算肯出面奔走,大概也没太大的说服力。 贾家如今倒是有一门文官姻亲,就是贾政大儿媳李纨的父亲,曾为国子监祭酒的李守中。 琮哥儿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才得了案首,居然有人如此恶毒,妒贤嫉能,拿他生母卑贱说事,要罢黜他的案首功名! 但他官职不高,连朝议都没怎么参加过,又有哪里能给他喊冤。 与人无尤,就算以后不能读书,在府上也一样可以过活,老爷还是应该放宽心才是。” 贾政一听就坐了起来,心中惊讶,一位是当世文宗,一位是青山书院山长,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门拜访! 贾政匆匆穿戴整齐就去了荣禧堂。 因为荣庆堂只是荣国次堂,日常是贾母居家和接待亲眷的地方。 荣禧堂才是荣国府正堂,柳静庵和赵崇礼这样的人物,自然要在荣国正堂接待。 贾政一进荣禧堂,见堂中左首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穿青色道衣,精神矍铄,双目神采安然,闪动着睿智深沉的光芒。 老者的旁边坐着位年近五十的男子,双眉浓峻,目似朗星,蓄着一口飘逸漆黑的美髯,气度儒雅清劲,风采照人。 贾政忙上前行礼:“静庵先生、赵山长驾临,贾政未能远迎,还望两位学林前辈恕罪。”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笑道:“存周不必多礼,今日到访一是恰逢太夫人大寿,我与赵山长特来登门道贺。” 说着便一指身后老牌手中的寿礼:“这是我和赵山长备的一些粗陋寿礼,不成敬意。” 贾政连忙站起郑重道谢,脸上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又让家人将寿礼送到荣庆堂。 柳静庵和赵崇礼这样的士林领袖上门贺寿,便是极大尊崇和体面,送什么礼根本不重要,哪怕送一张纸都是金贵的。 柳静庵又说道:“再则,就是为了你那侄儿贾琮,当年老夫见他身有宿慧,便举荐他到青山学院读书,他也算不负所望。 这两年潜心苦读,初入科场便取了案首之名,后生可畏啊。” 贾政听了这话,心里却一阵凄惶:琮哥儿自然是不错的,可如今连案首之名都要被罢黜,静庵公再提此事,却不知是何意? “当年我和张天师,在楠溪文会初见令侄,便见他少年清发,才情卓然,当时我和张天师都起了爱才之念。 张天师甚至还替令侄卜过一卦,言其一生必定不凡,如果不是令侄出生豪门世家,只怕张天师就要度他去龙虎山入道了。” 贾政听了这话也是一愣,他是知道龙虎山张天师对贾琮异常看重,连他去青山书院读书,都特地让玄天宫给他安排住宿的别院。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缘故,张天师道门魁首,原来早经卦象看出琮哥儿不凡,只是既为不凡,为何如今又招此横祸? “当年张天师知自己与令侄缘法有限,曾劝老夫收令侄为弟子,以免如此良材遗珠在外。” 贾政听了这话,心中骤然激动起来,张天师竟劝静庵公收贾琮为弟子! 一向有些迂腐的他,这一刻突然有些福至心灵。 …… 柳静庵是什么人,是大周当代文宗学圣,是大周永熙年首科状元,四十岁前就以一身文治轰传四海,为天下士人敬仰。 琮哥儿要是拜了静庵公为师,有这位当世文宗学圣为师,他那不显的出身,说不得就能遮盖过去! 想到这些,贾政这几日枯死大半的心绪,竟又活过来一般,脸上按捺不住一股喜意,又有些忐忑不安的看着柳静庵。 “只是当年令侄年龄还小,我若过早收为弟子,只怕会引得群议纷纷,对那孩子读书长成并无好处。 如今他学有所得,老夫爱才之念复炽,想收令侄入我门墙,不知存周意下如何?” 贾政一听这话惊喜交加,这还有什么意下如何,当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刚才静庵公只字不提贾琮要被罢黜案首之事,明知贾琮如今深陷险境,却盛意拳拳要收贾琮为弟子,这就是在雪中得炭啊。 一代文宗如此高义,让贾政真有些感激莫名了。 一旁的赵琮礼听柳静庵突然要收贾琮为弟子,也是面露惊讶。 …… 两日前,柳静庵收到昔日礼部同僚快马送来的书信,信中说数十名院试学子向礼部举告,要求罢黜贾琮的案首功名。 柳静庵知道事态严峻,便找了赵崇礼商议对策。 贾琮两年前进入青山书院,学业刻苦,季考岁考都名列前茅,院中教谕无不称赞,赵崇礼这个山长对他也颇为器重。 听说他被点院试案首,赵崇礼还在满心欢喜,学院今岁又出英才,以贾琮这等科场禀赋,只怕用不了几年就能留名棂星阁。 这个节骨眼上,又传来贾琮因出身被人举告之事,自然也为他不平,实不愿这等美质良材就这样被毁。 昨天他便和柳静庵一同回了神京,各自分头筹划。 赵琮礼拜访了不少当年从青山学院学成入仕的文官,希望他们能为贾琮谏言,保住贾琮的仕途前程。 虽然朝堂错综复杂,贾琮被举告一事,已牵扯到礼部和都察院对垒,还牵扯到科举祖制和世情礼法。 他的这些请托不一定起作用,但也算尽人事听天命了。 今天柳静庵又拉他一起来贾府,给贾母拜寿只是托词。 见一见贾琮,设法为他解厄才是目的。 却没想到柳静庵过来竟然是为了收徒,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老友的用意。 静庵公是在用自己一生的赫赫文名,来为贾琮遮风避雨,抵消出身不显给他带来的阴霾。 赵崇礼心中震撼,静庵公真是用心良苦,对这个贾琮的看重,也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贾政也是满脸激动:“我那侄儿居然有如此福源,能得静庵公看重,还要列入门墙,自然是无有不可的,贾政在此拜谢了。” 说着便起身对着柳静庵郑重一礼。 柳静庵温声说道:“存周不必如此,这也是我和令侄的缘法,倒是存周你实在有古君子之风,贾琮并非伱所出。 你却对他如此关爱维护,若不是你在,只怕他这几年会过得更艰难,存周有如此胸怀,老夫十分钦佩。” 被柳文宗如此夸赞,让贾政有些受宠若惊,连说贾琮为亲侄,自己如此待他也是份内之事。 一旁的赵崇礼笑道:“静庵公,你要收徒也不事先知会,我也好备一份贺礼啊。” 柳静庵也笑道:“贾琮是你书院的学子,你是书院山长,他也是你的门生,又何必让你来送呢。” 赵崇礼听了也哈哈大笑。 这边贾政又让丫鬟去清芷斋唤贾琮到荣禧堂拜师。 …… 贾琮听到丫鬟传信,也是一脸惊诧,急忙整理衣冠赶到了荣禧堂。 贾政又笑着将柳静庵的来意说了一遍。 这几年贾琮在洛苍山读书,因和柳静庵住得得近了,又得他送了四书集注,于是便常常登门请教。 一老一少早已处得非常熟络,听他突然要收自己入门,虽然心中欣喜,但还是有些疑惑。 “老前辈垂爱,贾琮感激非常,只是眼下我名声受污,案首功名也要被朝堂罢黜。 现在拜在前辈门下,必会让前辈名声受损,贾琮于心不安。” 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柳静庵身后的老仆,第一眼看到贾琮进入堂中,脸上便露出惊骇迷惑的神情。 一旁的赵崇礼听了这话,心中暗自惊讶。 要是换了别人,遭受厄运之际,突然得了柳静庵这等大人物垂青,只怕要欣喜若狂,纳头就拜了。 可这少年面临大事,天赐良机,依然不骄不躁,思虑平静周密,还将心中所想坦然说出。 他才多大的年纪,就有这等气度心胸,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这等人物,一时困厄又有何妨,这等性情迟早是要扬眉吐气的。 柳静庵望着目光灼灼的少年,微笑道:”清者自清,只要立身清正,天地无愧,就算天下污言涛涛,又何足道哉!” 贾琮一脸崇敬的望着老人,他心中清楚,老人此时收他入门墙,不外乎是用自己一生清名,来为他挡风避灾。 这等深恩厚义也不知如何能报答了。 他心中涌起一股茹慕激荡:“琮铭记先生教诲,恩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说完便朝着柳静庵大礼参拜。 (本章完) 第一百零四章 帝心感其类 但在满怀感恩的同时,贾琮的心中也不免升起疑窦。 其实这种隐约的疑窦,并不是今日才有的,早在两年前柳静庵突然举荐他入青山学院读书时,他便产生过疑问。 因为在那之前,他和柳静庵之间,只在楠溪文会上有一面之缘,之后他便突然举荐自己,入天下第一书院读书。 虽当时贾琮也是感激莫名,但心中也曾思量,即便老人有爱才之心,总有些突兀且不合常理。 或者当时不止是他这么想,像贾母这样老于世故之人,未免就没这种想法,但左右是好事,谁也不会在这上面费脑子。 而如今自己在危难之际,这位老人又不计个人得失,施以援手,收自己入门墙,这等高义,常人所不能为之。 虽心中有些许疑惑,也不足而道了。 柳静庵满脸笑容的将他扶起:“等此间事毕,你便回洛苍山拜见你师娘,见见家中子弟。 你这几年常来往,伱师娘可对你喜欢的紧,知道你入我门,她定极乐意。” 退朝后便让郭霖启用中车司,密查荣国贾家诸事,及当日数十名院试童生至礼部举告贾琮的详情。 这几日都察院弹劾工部侍郎李德康的奏章上了三份,一份弹劾违矩启动大慈恩寺营造,另外两份弹劾他昏聩庸碌,才不配位。 一旁赵崇礼也忙上前道贺,贾琮能拜在柳静庵门下,他也极高兴,说不得贾琮的身世之忧,就此会有转机。 贾政更是欣喜万分,我贾家竟也出了位文宗弟子,快哉! 不外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些人还在试图劝阻皇帝为生母安灵建寺。 …… 没过多久,贾琮被文宗柳静庵收为入室弟子的消息,飞快在贾家传扬开来。 内侍副总管郭霖,手捧着几份灰白封皮的手札,快步走进大殿。 这两日都是阴天,外头日光寡淡,使空旷的乾阳宫中添了几分晦暗阴沉,刚过去晌午,内侍就已在大殿中点白蜡。 这几份奏章都被嘉昭帝留中不发,抛在一边。 以往嘉昭帝对着这个陈敏言毫无印象,其实也不算奇怪。 “启禀圣上,中车司最新上报的密劄已到,请圣上御览。” 甚至还让郭霖从礼部调来监察御史陈敏言的档案。 贾家那些或捧高踩低,或冷眼看戏的诸多嘴脸,一时之间又有些无所适从了。 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一共有几十人,皇帝那里哪能都记得。 昨日朝堂上监察御史上奏要罢黜贾琮院试案首之名,嘉昭帝让礼部复核贾琮出身底细,再行定夺。 亮晃晃的烛光中,嘉昭帝正在批阅御案上堆积的奏章。 大周宫城,乾阳宫。 古人之所以称入室弟子,那是一种几乎等同于血脉子嗣的师生关系,只有真正的入室弟子,师傅才会引见家中内眷子弟。 这两日朝中有几位文官上了奏折,为今科院试案首贾琮开脱,言贾琮乃青山书院翘楚,才华出众,其出身瑕不掩瑜。 这几位文官当年都是科场精英,奏章写得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嘉昭帝倒是饶有兴致细读了一遍。 但那日朝堂上陈敏言请奏罢黜贾琮功名,言辞刁钻,理据诡异,咄咄逼人,让礼部左侍郎郭佑昌都有些词穷。 倒是嘉昭帝记住了这个人,如果陈敏言是借贾琮之事邀请名望,他也算成功了。 只是被皇帝记住你,也不一定就是简在帝心。 一个院试案首,在每日面对满堂朱紫,胸怀万里江山的九五之尊眼里,不过是个不足道的小人物。 正常情况下,这样一个只是出彩些的秀才,是不会被都察院这种清贵衙门关注。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却引起如此轩然大波。 先是有数十名院试童生,光天化日之下,聚集礼部衙门,群情汹汹,举告案首出身低贱,名不副实。 第二日马上就有监察御史在朝堂上炽言弹劾,奏请罢黜贾琮院试案首功名,并永绝科举之途。 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倒像是一帮人商量好,演出的一场好戏。 嘉昭帝曾是太上皇子嗣中最不起眼一个,生母位份低微,他自己生性内敛深沉,与其他性子张扬的皇子相比,显得平平无奇。 但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却笑到了最后,登上九五之尊,还能让一生雄才的太上皇,甘心退居深宫。 这其中该会发生多少惊心动魄之事,皇权森严,其中的艰辛与冷酷,外人又知道多少。 嘉昭帝睿智而多疑的性子,或许就是在那些极端的岁月里养成的。 既然看出院试案首名份之争,颇有些端倪,以嘉昭帝尖刻的性子,岂会人云亦云,被几次弹劾,几封奏章所左右。 身为君王,最忌讳的就是被臣子蒙蔽利用! 他翻开郭霖呈上来的第一份密劄,上面以日期为纲,详细记录最近荣国贾府发生的诸事。 其中贾母寿辰期间,五品以上到场几人,三品以上文武到场几人,勋贵何人家主到场,亲王驸马到场几人。 连何人所送寿礼超出寻常,何人礼品轻微僭越等,都做了详细记录,也不知中车司是如何安排坐探的,竟然能了解如此事无巨细。 不过嘉昭帝对这些内容只是浏览而过,并没有细究,当看到下一行内容时,突然凝住了目光,仔细读了起来。 “生母卑贱,子不嫌母丑,十月怀胎,生养之恩,便是天下至尊至贵之女子……。” 看到密劄的记载,嘉昭帝目光微微柔和。 此言善矣,子不嫌母丑,生养之恩,恩深似海,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尊贵的吗。 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一个葱龄少年,在人前慨然而立,言辞铮铮维护身份卑微的生母。 嘉昭帝突然间心潮激荡,那双锐利深沉的眸子中泛出一丝润泽。 当年他的生母只是景秀宫一名宫女,身份卑微,即使天幸生下皇子,依祖制宫规,也没有抚养亲子的资格。 嘉昭帝十岁之前,只知道皇后才是他的母亲,但是自小就有一个景秀宫的宫女对他极好。 常会偷偷在一边看他,或许是血脉相连,时间一长他和那宫女熟路起来,常常偷偷出去找她玩。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生身之母。 每次那宫女见到他,常会又哭又笑,把他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还会给他带他最喜欢的桂花糖糕。 到了他满十岁那年,他才知道他最喜欢的那个宫女,才是自己的生母,便对她更加依恋。 不知怎么皇后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他就被送到上书房读书,去御马监学武,他和生母相见的时间也变少了。 或许他和懿章皇太后那一丝隐晦难言的隔阂,便是从那个时候生出的。 如今他君临天下,富有四海,想起一生最快乐无忧的时间,竟然是孩童时刻,母子见面不相识的那些时光。 那个在景秀宫里一年年变老的美丽女子,到死的那天,都在盼望能日日陪在他的身边。 这已经成了嘉昭帝心中挥之不去的隐痛和心结。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五章 中车揭私隐 嘉昭帝微叹了口气,缓和了激荡心绪,又打开中车司呈上来的第二份密劄。 这份密劄上记载数十名童生至礼部衙门举告院试案首的诸般细节。 但是嘉昭帝对这些内容只是大致浏览,他的注意力放在本事记载的附录部分。 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每个人名后面都有出身、籍贯、亲眷关系,还有其他一些要紧信息。 甚至很多地方都用红线做了标注,要是当日礼部那位留堂郎中看到这些东西,必定要大吃一惊。 因为密劄上面这些名字,和当日礼部登记的上衙举告学子清单完全一致。 此中根源,自然是中车司在礼部也安插有眼线,一举一动都逃不脱他们的眼睛。 这些名字中有几个已被中车司坐探做了标注,应该是关联较大的人物,其中一个名字是刘文轩,籍贯资料为德庆府生员。 嘉昭帝仔细浏览附录上的信息,脸色慢慢变得阴沉,突然挥袖御案上的烛台击翻在地,喝道:“其心可诛!” 就是说那位从一品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竟和今科院试学子举告案首之事,有若有若无的关联。 而王子腾的夫人就是德庆府张家的长房嫡女! 这位叫刘文轩的童生,已在本次院试中被取为秀才,他也是此次举告案首贾琮的领头人。 这就是犯了帝王的大忌,也怪不得嘉昭帝会说出其心可诛的话来。 像德庆府张家这样的大族,如家中年轻一辈没有杰出的读书种子,就会去资助有才学的寒门子弟。 科举抡才乃国之大政,如果此事真与王子腾相关,那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至于王子腾是否因私怨,是这次谋害新科案首贾琮的幕后黑手,对一个掌控天下社稷的皇帝,还不算最紧要事情。 况且嘉昭帝并不打算用这样事,来扳倒王子腾。 因此这位在礼部衙门前义正词严的刘文轩,和德庆府望族张家关系匪浅,张家其实就是他的恩主。 而王子腾的夫人和儿子,又刚刚在贾府因羞辱贾琮生母,都和贾琮起了冲突。 只是目前一切还只是表象,并没有实证,但他对这位京营节度使的猜忌,却已经埋下种子。 或收为门生,或结为姻亲,一旦这些寒门科场高中,资助之家自然也就多了一重官场人脉,这也是世家大族常有的做法。 一个缺乏世家根基的京营节度使,比那些老牌武勋来坐这个位置,能让他更放心。 因为他主领中车司,这几份密劄他也看过,那上面的刘文轩,家境贫寒,虽才学不俗,连衣食都显窘迫。 但嘉昭帝心机深沉,没有十足的把握和必要,不会轻易去动掌握神京卫戍职权的京营节度使。 如果要拿到实证,也是很容易的事,那刘文轩只是个文弱书生,在推事院三木之下还有什么不会招的。 侍立在一旁的郭霖打了个哆嗦,见那份摊开在圣上面前的密劄,大概也明白了圣上为何动怒。 一个武将居然敢引动民议,勾连都察院,干扰一州院试案首的人选。 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巧合? 历来帝王,最忌惮的就是武将心存阴私,蛊惑朝政。 后被德庆府望族张家资助,才有资财游学神京,拜得良师,学业长进,这才连过两关,进入雍州院试。 要说王家没在这件事背后发生作用,都很难让人相信。 对嘉昭帝来说,举告罢黜院试案首事件,是个极好的契机。 案首贾琮身世的与众不同,能让嘉昭帝推动这件事,往他最想要的结果去发展。 只是对于贾琮这个案首,他倒是多了几分同情,贾琮有今日之祸,八成就是当初维护生母惹上的,但这一点很入嘉昭帝的心。 …… 这次中车司呈上来的还有第三份密劄,这一份却并不是嘉昭帝事先吩咐过的,上面记载的却是监察御史陈敏言的密事。 嘉昭帝看了一眼这份密劄,便知是郭霖这老货,见自己从吏部调陈敏言的档案,居然敢揣摩圣意,将中车司的相关密劄也拿了出来。 便狠狠地瞪郭霖一眼:“下回要是再敢妄猜私行,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郭霖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圣上恕罪,老奴万不敢揣摩圣心。 只是见皇上调用陈敏言吏部档案,老奴就去翻了中车司历年旧卷,觉得有些用处,便一起呈上了,下回万万不敢了。” “哼!” 嘉昭帝看了第三份密劄,厉声问道:“这上面记载的可都确实!” 郭霖战战兢兢回道:“回禀圣上,这上面记载的都是实事,而且也不算私隐,只要找人一问便知。” 嘉昭帝有些疲惫的将手中的密劄扔在案上,讥笑道:“真是魑魅魍魉,人心叵测!” 这份密劄记载陈敏言原是德州府推官,因受副都御使刘宇清看重,才被提拔为雍州道监察御史。 此人视刘宇清为恩主,一向唯刘宇清马首是瞻。 这份这份密劄中还有一行娟美劲秀的笔书备注:刘宇清妇董氏,与京营节度王子腾妇张氏为姨表姊妹,素有来往。 中车司整理这几份密劄的人很是了得,在知道郭霖查找几份密劄的用途,便将几份密劄关键处作了标注,甚至找出关联相互印证。 不然嘉昭帝也不会很快看出其中端倪。 虽这一切或许都是巧合,并不算什么确凿的实证,但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 嘉昭帝的脸色阴沉的像能滴出水,罢黜院试案首的背后,这些看似交缠纠连的迷雾,似乎一下子清晰起来。 “你那中车司中倒是有些人物,这几份密劄做得很是缜密。” 郭霖刚才被嘉昭帝训斥了一顿,正有些惊魂未定,见皇帝突然又夸了一句,这才三魂七魄回来一半。 “老奴谢皇上夸赞,奴才每日跟着皇上身边伺候,中车司不少事奴才无法亲力亲为,所以日常奴才也极留意招揽人才。” “中车司是朕的耳目,你好好做,朕不会亏待伱的。” “奴才遵旨,定当好好做事,不负皇上信任。” “你传朕口谕,传礼部左侍郎郭佑昌进宫奏对。” …… 荣国府中,柳静庵和贾琮序了师徒之礼,便告辞返回洛苍山。 贾政这边自要给贾琮备一份体面的六礼束脩,挑选良辰吉日,让贾琮送到洛苍山。 赵崇礼自去访友,柳静庵坐上老仆的马车。 那老仆驱车时又回头看去,见贾政和贾琮还站在正门处目送。 马车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回了柳静庵在洛苍山的住处。 “老宋,这两年你陪璧儿在南边做官,他在那里一切可好?” 两年前,在贾琮入清山学院读书前夕,柳璧中了嘉昭十年殿试二甲三十七名,被选官至金陵以南高淳县做县令。 老宋是从小就跟在柳静庵身边的家仆,半生相随,是柳静庵最信任的人。 当年因不放心孙子一人孤身去南边做官,才让这心腹老仆跟了一起去。 “小少爷在那边很好,为官清廉有为,县衙上下都是交口称赞。 只是我这老胳膊腿不争气,受不了南边的潮湿,这两年风湿病上来,小少爷怕我病情加重,才硬是催我回来。” 柳静庵笑道:“你也过了知命之年了,身体不比少年,还要要好好保养,你从小就是北人,长年在南边确不是长久之计。” 老宋看了看左右,低声道:“老爷,当年我去了南边,没见过这位琮少爷,今日见了他模样,着实将我吓了一跳,他实在和那人太像了!”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 孝义可诛心 柳静庵神情凝重:“三年前,我在楠溪文会上初见这孩子,也和你一样反应,当初张天师看出他命格不凡,曾建言我收他入门。 但那时他只是贾家被人忽视的庶子,年不过总角,以我的身份,如贸然收他为徒,只怕会惹人怀疑,反而会生出肘腋之患。” 老宋有些恍然:“所以老爷只是举荐他入青山书院读书,掩人耳目,今日如不是见他被人构陷,老爷又想援手,这才会收了他做弟子。” 柳静庵神情流露出悲悯,似乎回想起许多往事,说道:“当年你就跟在我身边,我们赶到五凤坡时,那人已服毒自尽。 她那时身怀六甲,那孩子也胎死腹中,一出人伦惨剧! 她虽为女子,却有不让须眉之仁勇,她若不死而生下孩子,不知要生出多少祸事,只怕要天下大乱!” 那老宋道:“可琮少爷为何和她如此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要是说这两人毫无关联,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柳静庵神色迷惑:“神京中人都知贾琮生母是一青楼花魁,如今闹出罢黜案首的事,就是为了这桩缘故。 这几年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人又怎么会成为花魁,死人岂能复生,胎死腹中又怎能重活。 当年你我都亲眼见到那人入殓的,此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嘉昭帝微微一笑:“人情伦理,世道公心!郭爱卿这话说的好,这话你也要记好了。” 嘉昭帝又问道“朕还听说,昨天静庵先生去了贾府,当面收了贾琮为入室弟子?” 好在当年见过她的人,如今死的死,活着的也大都杳无踪迹,不然这孩子早被人看出端倪了。” 静庵公定是深知其才,不忍他因无辜污名,而断了学业前途,才不惜以一身文名为他庇佑,静庵公惜才仁心,当为天下士人敬仰。 柳静庵又对老宋说道:“此事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不然就是滔天祸事,只是那孩子,难道真的只是与人相似?” 郭佑昌听了嘉昭帝这话,微微一愣,似乎觉得有那里不对,却又抓不住头绪。 此举必定会引动天下士人非议! 此例一开,以后妒贤嫉能者,随意找些阴私之说,便能构陷才高者,士林风气将会败落不堪,请圣上三思。” 郭佑昌向嘉昭帝跪拜:“臣礼部左侍郎郭佑昌奉谕觐见圣上。” “回禀圣上,臣这两日翻阅户部卷籍,也查找过当年旧人。 大周宫城,乾阳宫。 贾琮生母杜锦娘确是身怀六甲才进的贾府,她在贾府生下贾琮后,产后陨血而殁。 实在过于苛刻无理,人情伦理何在,世道公心何在!” 如朝廷真准监察御史陈敏言所奏,罢黜了贾琮的案首功名,岂不是说文宗学圣的入室弟子,都没有科举之资? …… 静庵公此举用心良苦,臣听闻贾琮在青山书院读书时,与静庵公同处洛苍山,常常前去静庵公的住所请益。 “郭爱卿,朕前日让伱访查贾琮出身,可有结果?” 贾琮因生母之故,在贾家多受冷落。 郭佑昌越说越是气壮,到最后很有些慷慨激昂之意。 但他生在贾家,长在贾家,是正统的荣国之孙,却是毋庸置疑之事。 当初杜锦娘进门时,确为三礼不全,但以此为由,就断定贾琮为娼妓私生,不是荣国血脉子孙,还要罢黜他的科举之资。 郭佑昌道:“确有此事,据说青山书院山长赵崇礼在旁鉴证,贾琮行了三叩拜师之礼,此事已在神京传开。 郭佑昌拱首站在那里半天,也不见嘉昭帝说话,抬头望去,却见嘉昭帝正翻开一本灰白色的劄子,仔细看着。 突然又停下手上动作,悠悠说道: “柳衍修十余年隐居洛苍山不问世事,却为了这小子出头,看来是对他看重的紧,文宗弟子,哼,倒是不战屈兵的好棋!” 柳静庵是礼部的前任大宗伯,如今不管是礼部尚书李继宗,还是左侍郎郭佑昌,都曾经是他的下属和门生。 虽人已不在位,却依然极受尊崇。 这个节骨眼上,柳静庵收贾琮为入室弟子,那是向礼部表明自己立场,是在给礼部找说辞理由,是要力挺礼部保住贾琮! 不管是李继宗,还是郭佑昌,都不会对柳静庵的态度,等闲视之。 况且贾琮要是因被诬娼妓之子,罢黜了案首功名,李继宗倒也罢了,郭佑昌这个雍州学正,院试主官,就要承担所有罪责。 所以郭佑昌于公于私,都会拼尽全力保住贾琮,他比任何人都适合在此事上挺身而出。 柳静庵和李继宗两个老狐狸,不会想不到这些,当年他们可是私交极好的同僚。 自贾琮被人举告之后,隐居洛苍山的柳静庵竟这么快就得到消息,礼部大宗伯李继宗又突然称病在家,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要说其中没有筹谋,反正嘉昭帝是不会信的。 这两个老家伙分明是在给郭佑昌造势,让他可以轻装上阵。 可笑陈敏言之流,看起来口若悬河,不过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这些老鬼,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特别是号称文宗学圣的柳静庵,一身学问心术,连嘉昭帝都不得不敬服。 郭佑昌见嘉昭帝目光幽深,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中有些栗然,连忙又低下头。 沉默了片刻,郭佑昌又听到御座上传来话音: “朕听说贾琮对生母至孝,虽生母出身不显,却言子不嫌母丑,生母十月怀胎生养了他,在他眼中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物感其类,人子同心,贾琮此言令朕感怀,郭爱卿以为如何?” 郭佑昌微微一愣,说道:“贾琮此行乃纯孝之举,其言乃孝道至理。” 嘉昭帝又说道:“朕之生母在世时,也曾出身不显,只是一位五品婕妤,朕限于祖制礼法,不能时常侍奉膝下,深以为憾啊。” “朕听说贾琮爱惜生母,几次三番因生母被人垢言,与人铮言相对,甚至拔刀相向!此举虽然有些鲁莽,但朕却能深感此情。” “郭爱卿刚才说,贾琮此行乃纯孝之举,其言乃孝道至理,深合朕意,朕为生母兴建大慈恩寺,其心其情也是如此!” 郭佑昌惊诧的张开了嘴,皇上刚才说了一通,绕了这么大圈,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啊。 突然又一种被皇帝戏耍的羞愧,但回头一想,却挑不出皇帝话语中半点纰漏。 是自己刚才侃侃而谈,人情伦理,世道公心。 难道在贾琮这里就是人情伦理、世道公心,到了皇帝这里反而不是了? 贾琮爱惜生母就是纯孝之举,他为生母出头就是孝道至理。 难道皇上痛惜生母,要为亡故的生母建寺立碑祈福,就都能成了大逆不道。 想到这些,堂堂的礼部左侍郎,背上冷汗冷飕飕的,圣上这是在诛心啊。 以往他在朝堂上,以维护祖制礼法为己任,劝阻圣上为生母建庙安灵,言之凿凿,堂堂正正,义正词严。 但今日君前一番对奏,往日种种竟然不攻自破。 圣上早已挖好了坑,就等着自己跳进去。 如今真是自家打嘴,自己败给了自己,竟一句话也说不响了。 又觉得那里都有些不对,却一下子找不到理由反驳,心里猫爪似的便扭。 嘉昭帝看了一眼有些无措的郭佑昌。 接着说道:“贾琮是你亲点的雍州院试案首,如他因污名被罢黜,你这个雍州学正、院试主考官必定难辞其咎!” 郭佑昌听了这话打了个寒颤,自己已近知命之年,如果真因案首名份之争,丢官罢职,那真是半生清名,晚节不保。 圣上这是在敲打自己,这要让自己衡量清楚,生死荣辱只在一念之间,郭佑昌只觉浑身一阵发寒,都说圣心如渊,当真一点没错。 “朕知你为官清正,一片赤诚,不想你半世清誉受污,也顾念君臣相得,更悯贾琮才华,感其对生母孝义,便给你们这个恩典吧。 只是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却不能这般无声无息的了结,必须要有一个说法,才能让朝野士民心悦诚服,你需明白这个道理。 你当年任翰林院编修时,常替太上皇拟旨,今日也给朕拟上一道吧,明日就由你在大殿之上宣旨!” 郭佑昌脸色有些苍白,回道:“臣……遵旨。”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 敕封奉议郎 雍州院试放榜的第七天。 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院试童生举告院试案首之事,依旧余波未平。 礼部已接收举告童生的诉状,朝堂上监察御史弹劾雍州院试舞弊,力奏朝廷罢黜新科院试案首贾琮。 科举试场出现舞弊不公,不属民刑,不属政争,更不属谋篡。 因此刑部无权审判,大理寺无权复核,都察院只有旁听监督之权。 大周朝有权侦缉审理科举舞弊案件的,就是沉寂数年,如今重新复苏的推事院。 推事院自洪宣朝创立,在嘉昭帝即位时达到鼎盛,在大周官民的眼中,其满手血腥的赫赫凶名,可止小儿夜啼。 虽然推事院过去五年成了癞皮狗,但如今被嘉昭帝重新启用,声势似乎更胜当年。 甚至有幸灾乐祸者,想象着推书院的鹰犬涌入荣国府,将那位夺取案首之名的贾家子,像卑贱的囚徒一样押走。 朕与雍州学正、礼部左侍郎郭佑昌,依推事院探查结果,拟定上谕,以正视听。 …… 此事引起朝野群议纷纷,朕让礼部核查贾琮身世,并命推事院周君兴查探学子礼部举告始末,如今诸事具备。 因学子举告涉及科举抡才大典,为天下士人瞩目,不可轻忽。 惊动了周围许多街坊四邻。 推事院校尉大怒,挥手一个耳光就把秀才扇倒在地,说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现在礼部和都察院都巴不得伱去死,给我带走!” 对这些好事者来说,这该是怎样一种,在往后多年都可作为谈资的刺激场景。 “你们无法无天,秀才功名只有一州学正才有权罢黜,我要去礼部和督察院告你。” “前几日,院试学子集聚礼部衙门,举告院试案首贾琮,花魁之子,无科举之资,依国朝科举祖制应罢黜功名。 嘉昭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俯看满殿文武群臣,胸中一股枭然之气。 嘉昭十二年八月初七。 郭佑昌脸色严肃,将手中的黄缎圣旨展开,念道: 奉天承运。 大周宫城,奉天殿。 只是这样的事终究没有发生。 郭爱卿,宣旨吧!” 那书生见围了不少人,便正气凛然的喊道:“我是秀才,国朝礼遇士大夫,秀才不可用辱刑,你们这样是目无法纪,有辱斯文。” 不过推事院的鹰犬确是出动了,不过不是去荣国府抓贾琮。 一个推事院的校尉带着几个力士,从客栈中像癞皮狗一样,拎出个身材高瘦的书生。 而是去了离荣国府四五个街口远的一家小客栈。 那领头的校尉狞笑着扯下秀才头上的方巾:“这样就不是秀才了。” 德庆府生员刘文轩,携雍州院试学子三十一人,举告当科院试案首贾琮,不具科举之资,上书罢免案首之名。 礼部奉圣谕,查实贾琮身世,其生于嘉昭元年三月,母为从良伎杜锦娘,其父为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 自落地长育贾门十三年,其名录于荣国贾门宗谱,奉供于贾氏宗祠,祖先神明共鉴,其人为贾氏血脉子孙无虞。 经推事院查证,德庆府生员刘文轩受人唆使,妒贤嫉能,狭私斜害,纠结士子,嚣聚官衙,妄动举告,毁人功名。 其德行败坏,有违圣人教化,辱没士林清名,经雍州学正郭佑昌上奏,革除刘文轩秀才功名,永不叙用。 其余举告士子返送原籍,以观后效。 另都察院监察御史陈敏言,不悉原委,不问根由,风言而奏,轻慢怠政,朝堂之上,辱人亲长,绝人功名,有悔御史清名。 罢黜监察御史职,贬迁德州府推官,以观后效。 朕心感念,国朝以孝治天下,孝者,不论嫡庶,无分贵贱,只叙亲恩。 雍州院试案首贾琮,年未志学,才学卓越,精工书道,不以生母卑贱,不以生死相隔,铮言利心,事母至孝,深得朕心。 特封贾琮为八品奉议郎,奉皇命,赴金陵大慈恩寺,为宪孝皇太后抄经祈福,一应事务由礼部祠祭司依矩办理,钦此! 郭佑昌宣读完圣旨,先向着嘉昭帝深躬一礼,然后面无表情的退回礼部班位。 全然不管,他宣旨之后,满堂文武一片哗然。 这一封圣旨实在力有千钧! 一等伯牛继宗、一等子柳芳等勋贵,只觉得这贾琮真是天大的运势,先是被人诬告花魁之子,要革除案首功名。 可到最后居然峰回路转,因祸得福,以秀才之身,就被圣上封了八品奉议郎官身。 要知道只有过了秋闱,成了举人,才有资格被朝廷授官。 贾琮以秀才之身就授了八品官身,大周立国七十余年,也是极其罕见的。 但朝堂上那些文官,他们看到的东西,就没有牛继宗等勋贵那么肤浅表面了。 他们并不关心一个院试案首是否被罢黜。 更不会关心一个招摇愚蠢的秀才是否被革除功名。 甚至对监察御史陈敏言被贬斥也不太在意。 都察院那些御史,整日闻风奏事,信口开河,夜路走多了那有不湿鞋的,被皇帝叫滚蛋走人是常有的事。 况且凡是当官的,没有一个人会对御史有好感,管他们死活呢。 这些有九曲回肠的文官,整篇圣旨中最让他们振聋发聩的,只有那一句:孝者,不论嫡庶,无分贵贱,只叙亲恩。 这一句才是圣心所在,这一句才是这篇圣旨的真正用意! 其他的,革除一个秀才,罢免一个御史,甚至封一个秀才八品官身,都是圣上抛出的幌子。 圣上这是借贾琮被人诬告之事翻盘,他以贾琮对出身卑贱的生母纯孝,给于如此恩遇褒奖。 这是在用他人之事,浇自家块垒,这是在讥讽文官所谓恪守礼制,不过是不知亲恩,区分嫡庶贵贱的愚孝、假孝! 圣上又以贾琮工于书法,加皇命,敕封八品官身,派遣他去金陵大慈恩寺,为宪孝皇太后抄经祈福,还让礼部负责相关仪矩。 将此事渲染得如此堂而皇之,宏大光明。 归根溯源,恩遇贾琮为虚,抬升宪孝皇太后为实,圣上这是要将为生母建寺立碑祈福既成事实! 一个给太后抄经的秀才,都是一州案首,八品官身,这在承托宪孝皇太后是多么尊贵。 朝堂上那些一贯以恪守祖制礼法为己任的文官们,开始蠢蠢欲动,心中又升起昂扬斗志,踌躇着如何当庭谏言。 可是这些意欲谏言的文官,却都只是相互目视,谁也没有第一个挑头出来。 因为他们都开始意识到,今日朝堂之局势,已与往日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隐含危机!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八章 香闺意缠绵 往日朝中反对圣上为生母宪孝皇太后建寺祈福,主要以三人为首。 礼部大宗伯李继宗、礼部左侍郎郭佑昌、都察院副都御使刘宇清。 可今日圣上明言,方才所颁圣旨,礼部左侍郎郭佑昌参与拟旨,并且也是郭佑昌当庭宣旨。 就连牛继宗、柳芳这等粗鲁武勋,都看出郭佑昌的屁股是坐在那边的,何况这些七窍玲珑的文官。 铁三角已缺其一。 礼部大宗伯李继宗这几日一直称病在家,据说是年纪大了,已有致仕的打算。 以这老头恪守宗法礼制到僵化的性子,只要他上书致仕,圣上必定会应允的, 铁三角再缺其二。 监察御史陈敏言诬告贾琮而被贬职,朝中不少人都知道,这陈敏言是都察院副都御使刘宇清一手提拔。 圣上以陈敏言妄言上奏罢黜贾琮功名,将他贬至德州府任推官。 这两年姑娘的身体好了许多,紫鹃已极少帮她煎药了。 紫鹃正在房外的小廊里煎熬着药汤。 庭院中翠竹婆娑,微风细细,屋檐下燕子早已南归,留下空荡荡的泥巢。 谁如果头铁,自然可以试一试这把利刃是否足够锋利。 黛玉的闺房中,香软甜馨的气息中,散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圣上借贾琮被诬告一事,借势发力,一桃杀三士,竟将朝堂上异己之音,如此这般消弭于无形。 所以,在群龙无首之下,危机未明之际,心有谏言之心的文官们,只能以为目光怂恿同伴,却无一人挺身而出。 哪个小喽啰敢在这个时候,第一个跳出来逞强。 刘宇清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跳出来谏言? 况且刚才圣旨上说那个举告贾琮的刘文轩,其实是受人唆使,并已被推事院查实,但圣旨上却没说是何人指使。 如今反对圣上为生母建寺祈福的各部臣子,真真是群龙无首,一帮乌合之众。 或许嘉昭帝在拟定这道圣旨时,就已笃定会取得这样的成果! 要知道当初陈敏言就是任德州府推官时,被刘宇清举荐提报为监察御史,圣上这是在赤裸裸的打刘宇清的耳光。 谋深似海,圣心如铁! …… 站在礼部班位的郭佑昌,将朝堂上官员形形色色反应看在眼中,脸色渐渐显出苍白。 御史们虽然都喜欢做铮臣,但不代表他们是傻子,会把自己的脑袋当球踢。 能站在朝堂上的这些五品以上官员,没有一个是傻子。 或者说,推事院让他招什么,他就要招什么,推事院周君兴,乃是精于构陷的酷吏,天下皆知! 圣上谋深似海,这便是他藏在圣旨中的一把利刃。 时间长了有些把不住火候,紫鹃在小药炉边已守了半个时辰, 因为傻子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已经被排挤踢出朝堂。 刘文轩一个愚蠢的文弱书生,在推事院的酷刑下,还有什么不会招的。 等到药罐冒出的烟气发白,才把药汤漏倒入一个青花白瓷碗中,用一个盖碟托了,端着就了房间。 黛玉歪靠在床上,一头乌黑如云般的秀发,随意的挽着,散挂在胸前,遮住了已有些微微起伏的酥胸。 俏美的脸庞有些苍白,往日粉糯的樱唇也少了些血色,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 只有一双灵秀的双眸,依旧如满蕴着秋水,眼波婉转,动人心魄。 “姑娘,该吃药了。” 黛玉秀眉微颦:“不是吃了两剂了吗,怎么还要吃。” “这是最后一剂,姑娘吃了能好些,才不用再吃。” 黛玉叹道:“我自会吃饭时就吃药,也就这两年,居然都没怎么吃过药,如今闻到这药汤子味,都有些腻的慌。” 紫鹃说道:“要我说这才是好事呢,也是姑娘心重,知道琮三爷出了事,就整夜翻来覆去不肯睡,身子底子就弱,怎么又经得住。” 黛玉俏脸一红:“我病我的,和三哥又有什么相干。” 紫鹃笑道:“就我们自己呢,姑娘还瞒我作甚,我每日在姑娘身边,这几年可都看在心里。” 黛玉和紫鹃名为主仆,却是情同姐妹,平日也是无话不说,只是每说到贾琮,总有些羞涩躲闪。 紫鹃却知道,自己姑娘如不是动了情思,怎么会这样。 “三哥这一遭,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他这样的读书种子,要是不能再读书,他该多难受。” 黛玉说着秀眉深蹙,思量半晌,泪珠儿止不住掉了下来。 紫鹃安慰道:“姑娘怎么又哭了,三爷以前不是说过,姑娘的身子弱,是不能见眼泪的,小心哭坏了身子。” “再说,就算三爷不能再考学,人总是好好的,这不比什么都强,三爷这般能为,以后总还有别的前程,姑娘也想开些才好。” 黛玉拿起手帕擦去眼泪,又皱着眉头喝了药。 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紫鹃,林妹妹今天身子有好些了吗。” 紫鹃喜道:“是三爷来了,快进来坐。” 黛玉见贾琮进来,一双朗目细细打量她,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将被子往身上拉了拉。 “三哥先出去坐,我梳洗一番,出去和你说话,紫鹃,给三爷倒茶。” 贾琮笑道:“林妹妹要是身子还不好,就这么躺着,起来劳神做什么。” 黛玉微笑道:“都躺了一天了,我也乏了,正想起来走动一下,三哥先去喝茶,我一会儿就好。” 贾琮出了里屋,这边紫鹃已沏好了热茶,端给贾琮,说道:“刚才姑娘还在担心三爷的事,还掉眼泪呢。 往后三爷你多来走动,多和姑娘说说话,可比什么都强,姑娘也能宽心些。” 贾琮对紫鹃说道:“我等下和林妹妹说,让她不过太担心,虽外面闹得沸扬,但是朝廷真要罢黜我的功名,只怕早就有谕令下来了。 可这都几天了,却毫无动静,所以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一个声音带着惊喜,俏声说道:“三哥哥的意思,是朝廷不会罢黜你的功名!” 贾琮见黛玉已梳妆整齐,一头乌亮如丝的秀发,并没有挽成发髻,而是编了两根长辫垂在胸前,模样既新奇又俏丽。 看得贾琮微微一愣,又笑着说道:“林妹妹无需担心,现在既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真有朝廷谕令下达,才是真不可测的。” 听了贾琮这话,黛玉也放下些担忧,想来三哥哥是个有谋算的人,既他这般坦然,心中必定已有了几分把握。 两人正说着话,却不知荣禧堂那边就要发生一场变故。 (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 宣旨荣禧堂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在靠榻上歪着,王夫人和王熙凤在一旁陪着。 迎春探春等姐妹刚过来过请安,个个都心思恹恹的模样,没和贾母闲话上几句,都各自回去了。 贾母这几日因贾琮受人举告的事,生了一肚子闷气,精神有些萎靡不振。 虽贾母恨不得得案首那个人是宝玉,但宝玉终究是不成的。 贾琮得了案首,贾母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毕竟也是她的孙子,也是贾府的一桩体面。 哪成想会闹出这样的事情。 据说朝堂上也有御史弹劾贾琮是娼妓之子,三代之内不能科举,这次要罢黜了他案首之名,这一辈子都不能读书考学了。 这几日黛玉又突然病倒了,更让贾母心焦, 自己这宝贝外孙女,这几年身体好了许多,气宁血通,出落也越发标致出众。 你们就瞧着吧,这过去一年半载,谁还记得这些事情,到时候琮兄弟还和以前一样。”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老太太那里,以后眼里更是只有宝玉了。 管家让人传话给老太太,二老爷和琮三爷那边也让人去传信了,眼看传圣内官就要到荣禧堂了。 那丫鬟回道:“管家不敢问为何,那内官说圣旨就是下给琮三爷的。” 贾母脸色一变:“果然还是来祸事了,定是宫里下旨要罢黜那小子的功名,唉!” 连日常的小病小灾也极少,这两年竟连汤药都极少吃了,也就吃一些自小就用的人参养荣丸。 但凡宝玉能用心读书,那贾琮可以得案首,我的宝玉难道就不行了?将来高低也能进个学,也好让老爷高看这儿子一眼。 王夫人却想着,回去要多劝劝宝玉,让他也收心多读点书,宝玉那么聪明,哪里就比贾琮差了。 贾母又问王夫人:“这几日政儿可好些了?” 贾母说道:“政儿最喜欢读书人,当初珠儿极得他的意,可惜又不在了,宝玉又是不喜那些东西的。 他将心思都移到那小子身上,也是情有可原,如今哪能说放下就放下的。” 王夫人回道:“其实老爷也并不是病,只是听了琮哥儿的事气怒攻心罢了,吃了太医开的几贴安神药,已大好了。 贾母心中一惊,问道:“怎么宫里突然会过来传圣旨,为何连琮哥儿也要叫来?” 依我说,这琮哥儿以后虽不能再读书进学,但府上也不会短缺他什么,照样过安稳日子,可老爷一时也听不进去。” 勋贵之家出一个院试案首,本来是件极有面子的事情,到底还是没那个命,贾母心中也是一阵沮丧。 不过不是为了贾琮的前程,而是为了案首的清贵名头。 可这两日突然就病了,贾母去看了她几次,太医说是小姐思虑过重,导致气血凝滞,多宽心修养就能得好。 虽听着没有大碍,到底还是让贾母担心,她问黛玉有什么心事,黛玉只推说没有,老太太心中却已存了疑问。 突然外面有丫鬟进来传信,说宫里来了内官,说要到府上宣旨,眼下人已过了仪门。 王熙凤在一旁帮腔说道:“倒是太太的话是在理,我们这样的人家,能读书自然是好的,要是真读不成了,其实也没什么, 府上还少了他这一个人嚼用,再说琮兄弟这样能识文断字的,年纪又还小,将来做什么不成的。 荣庆堂中,人人各有心思。 不过既然是宫里传旨,作为荣国的当家诰命,还是要去迎一迎的。 这边贾琮正在黛玉说话,突然五儿跑了进来,俏脸通红的。 “三爷,二门外的婆子过来传信,说宫里来了内官,现等在荣禧堂,要给三爷传旨!” 贾琮霍然站起,脸色阴晴不定。 一旁的黛玉听了这话,手一颤,掌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想起刚才贾琮说的,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反而是朝廷有谕令下来,才是不可测的。 如今既然朝廷下了圣旨,哪里还有什么好事。 秋水婉转的明眸望着贾琮,眼眶红润,悲声唤道:“三哥!” 贾琮望着黛玉挂着泪珠的玉颜,给她轻轻拭去眼泪,温声说道:“妹妹不用惊慌,该来的躲不掉,最差不过去掉功名,还不照样活着。” 说完便直奔荣禧堂,黛玉不放心,便让五儿紫鹃跟去看着,一有消息就回来报信。 贾琮一进荣禧堂,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王熙凤都等在那里,见他进来,众人目光都看了过去。 叹息、心痛、淡漠、同情,各人都是不同神情。 贾琮见堂中一四十岁左右的内侍,清白脸皮,穿青织金妆花飞鱼服,头戴黑纱山冠,见他进来,脸上生出几分讶异,然后便漾出笑容。 “这位就是贾琮贾公子吧,闻名不如见面,当真是好相貌,贾家出了这等贵子,老夫人真是好福气。” 贾母等人一听这话就楞了,不是要来罢黜这小子的功名吗,怎么还说这些客气好话。 郭霖说道:“贾公子,杂家是乾清宫内侍副总管郭霖,奉圣上口谕特来给你宣旨,跪迎接旨吧。” 贾琮自来后,除了拜过恩师柳静庵,还真没给谁跪过,这可能是后世观念留下的习惯。 哪怕每年贾母过寿,靠着贾母免他孝道礼数的话头,能远就远着,那老太太也不待见自己,少了给她磕头的晦气。 但是圣旨到头,能不跪吗,估计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入乡随俗吧。 荣禧堂中自贾母以下跪了一片,连堂外伺候的丫鬟婆子也跪了一地。 郭霖展开圣旨,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今科雍州院试案首贾琮,受院试秀才刘文轩等三十一人举告之事,经推事院查明,系刘文轩受人唆使,妒贤嫉能,阴私诬告。 经雍州学正上奏,革除刘文轩秀才功名,永不叙用,以儆效尤。 国朝以孝治天下,孝者,不论嫡庶,无分贵贱,只叙亲恩。 雍州院试案首贾琮,年未志学,才学卓越,精工书道,不以生母卑贱,不以生死相隔,铮言利心,事母至孝,深得朕心。 特封贾琮为八品奉议郎,奉皇命,赴金陵大慈恩寺,为宪孝皇太后抄经祈福,一应事务由礼部祠祭司依矩办理,钦此! 郭霖宣读罢圣旨,荣禧堂内寂寂无声。 荣国众人感觉像是被雷劈过一般,浑身麻酥酥的,都陷入半失神状态。 贾母脑子里一片浆糊,不是说要罢黜院试功名吗,原来搞半天是有人要害他,不仅功名保住了,皇帝还直接封了个八品官。 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不是举人才能封官,这小子进学也就一个秀才,才多大年纪就被封了八品官。 要知道就连中了金殿状元,也不过封一个从六品的翰林编撰,这小子是要逆天啊。 还有让他去金陵给宪孝皇太后抄经,又是个什么说道? 王熙凤跪在后面,看着前面的贾琮,心里的震撼难以言表,我就说了这小子命硬,那个姓刘的秀才去礼部告他,要罢他的功名。 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家的脚,自己反而被革了功名,这是被那小子生生给克了,不是命硬又是什么。 王夫人听了圣旨,心里一阵阵无力感。 本来这人被革了功名,还想着让宝玉也用心读读书,也好让他称自己老子的意,省的他老把长房的孽障当个宝。 将来宝玉要是也进了学,也让府上人都看看,这人能做到的,我的宝玉也分毫不差,将来荣国府的家业,谁还能争过宝玉。 哪成想这人命数这么硬,功名保住了不说,皇帝直接封了个八品官,我的宝玉要想盖住他难了。 又想到圣旨上说,那举告贾琮的书生是受人唆使,心里又一阵担心和害怕。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谋算称天下 贾琮心中一片茫然,虽然是好事,但他怎么没想到,自己不仅功名没把罢黜,皇帝还封了他八品奉议郎,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当初蔡孝宇过来报信时,他就想到礼部左侍郎郭佑昌等人,为了自家不受牵连,必定会想尽办法保住他这个院试案首。 所以虽被人以娼妓之子不得科举的理由举告,但事情还并没有完全陷入死地。 等到柳静庵在危难之中收他入门,以文宗学圣的盖世文名为他庇佑。 文宗弟子的身份,让他脱困的把握又大了一些。 那日与柳静庵同来的青山书院赵崇礼,也曾言,要拜访几位从青山学成并在京为官的学生,让他们上奏陈情斡旋。 有了这些助力,再加上学子于礼部衙门举告后,朝廷迟迟没下发罢黜的敕令。 贾琮几乎有七八分的把握,自己能度过这次难关。 整件事情中,自己是不是被人诟病的花魁之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朝中各方势力的平衡与博弈。 …… 要知道殿试状元,也不过授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贾琮一个案首院试,却被破格授正八品奉议郎,已经是极大的殊荣。 像荣庆堂中被王张氏当面挑衅,被王家子当面羞辱的事,以后很难会再发生。 这种种信息飞快的在心中流过,整件事的脉络便渐渐清晰起来,对自己为何被封八品奉议郎,也几乎心知肚明。 郭霖笑道:“贾公子已经被封为八品奉议郎,已是官身,可以称臣。” 刚才圣旨中提到,自己虽生母不显,却对生母至孝,才被封八品奉议郎,并按礼部仪矩,至大慈恩寺为宪孝皇太后抄经祈福。 虽然其中一些关节还没想通,大概是他知道的信息有限的原因。 “臣,贾琮,谢圣上隆恩!” 奉议郎是大周的文职散官,正八品文臣寄禄官,此官位并无实职,只是代表授官者有八品官身。 郭霖笑眯眯的举着圣旨,对贾琮说道:“贾公子,接旨吧。” 关于宪孝皇太后的来历,平日里也曾听青山书院的同窗谈起过。 而实际上,贾琮这个八品奉议郎,只是嘉昭帝为打压朝臣,对垒祖制礼法,为生母建寺立碑祈福,而营造出来的一个幌子。 但对贾琮来说却是天大的实惠,按正常途径,可能要等到通过春闱,才会被授予官身,就算科场连捷,也是几年以后的事。 因为他和那些被吏部选官的举人进士不同,他是皇帝圣旨敕封的官身,为皇帝生母抄经祈福,代表的是皇家的尊严和体面。 总之,那皇帝不是个省油的灯,借势发力,极厉害的一个人物。 外人不知实情,八成是认为这少年郎简在帝心。 居然还能撞到这种大运。 如今有了官身,只要不触犯这世道的孝道礼法,他在贾家已处不败之地,不惧任何束缚和肘制。 贾琮双手接过圣旨,说道:“学生贾琮,谢圣上隆恩。” 奉议郎每年也会领到一些象征性俸禄,等到朝廷有合适空缺才重新授实职。 生死皇太后礼仪之争,他也略知一二。 像王张氏母子之流,如果还像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就要掂量这其中的份量和厉害。 …… “太夫人,既宣过圣旨,杂家这就告辞了,奉圣上口谕,还要去京营节度王将军府上。” 贾母刚从宣旨的震撼中回过神气来,问道:“郭公公也是去王将军府上宣旨?” 郭霖一笑:“倒不是过去宣旨,只是圣上让我去王家询问一事,说起来还和贾公子有些关联。 经推事院审讯,举告贾公子的秀才刘文轩,与德庆府张家关系匪浅,而王将军的夫人张氏,就是张家长房嫡女。 圣上担心那刘文轩有所构陷,便让杂家去王家问问清楚。” 这一番话如晴天霹雳,又将贾母等人听呆了,王夫人更是脸色惨白,贾政已是满脸怒气。 贾琮听了不禁一楞,倒不是因为举告自己的秀才与王家有关。 而是郭霖为什么当堂把这话说出来,这不是明摆是给王子腾上眼药,挑拨贾王两家的关系。 他既然能做到乾清宫内侍副总管,就说明他不是个笨蛋,行事如此直接轻率,未免太不合常理。 除非他是被人授意,能授意一个内侍副总官,还能有谁,只能是那位君临天下的嘉昭帝。 郭霖放了把火,却又像没事人似的。 对贾琮说道:“贾公子启程往金陵的日子,到时礼部自会派人通知,一应礼矩礼部也会办妥,贾公子在家中等候消息便是。” 说完也不看贾母等人难堪的脸色,便径自离开。 贾琮却一个人跟了出去:“郭公公,请留步,在下非常感谢郭公公上门传旨。 本要留公公喝杯水酒聊表谢意,既然公公还有要事,只能等下次公公有暇,再去相请,这是小小心意,就算请公公喝杯热茶。” 说着袖中取出一张两百两银票,塞入郭霖手中。 去势的太监,没有了常人的乐趣,大都只对权势和钱财着迷。 郭霖也不能免俗,他虽只是内侍副总管,但宫中内侍总管欧阳彬年过六十,一直在太上皇身边伺候,轻易不怎么露面。 郭霖虽只是内侍副总管,担得却是总管之事,权势上也算到了顶点。 虽然俩百两在他眼中是小钱,但这少年倒是个敏慧的,再想到皇上对这少年有种别样的看顾。 他自然也不会拂了贾琮的脸面。 “贾公子少年已显峥嵘,那是身有贵气之人,你这请茶杂家是要喝的,也好好沾沾公子的喜气。” 说完这话,郭霖又目光一转:“今日给贾公子宣旨,你我也算缘法,杂家倒是有一言相赠。” 贾琮目光一凝:“请郭公公指教。” 郭霖微微一笑:“萧墙之祸,防不胜防。“ 贾琮望着郭霖离去的背影,这太监不是个好人,临走了还要再放一把火。 刚才郭霖在堂上突然说的那番话,连自己都猜到此次举告的幕后黑手,极有可能就是王家。 自己能想到的,贾母和贾政自然也能想到。 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件事情,不禁有些遍体生寒。 当今四王八公中,除了史家的忠靖侯史鼎是嘉昭朝新贵。 其他各家几乎都是当年太上皇的肱骨簇拥。 当年荣国公贾代善就是太上皇的干臣。 而王子腾因贾家才坐上京营节度使的位置,他的背后站着的是四王八公的势力。 京营节度使被贾家宁国一脉经营多年,军中门生故旧遍布。 当初嘉昭帝让王子腾担任京营节度使,多少也是出于无奈。 京营节度使是掌控神京卫戍的重任,乃是拱卫皇权的紧要官位。 皇帝难道愿意看到这样要命的位置,竟然有可能被四王八公的势力钳制。 卧榻之险,历来最为君王所忌,何况四王八公的背后,还有重华宫的太上皇…… 如今举告迫害贾家院试案首的刘文轩,和王子腾夫人王张氏又有说不清的关系。 这位谋深似海的嘉昭帝,岂有不拿来利用的。 所以才有内侍副总管郭霖,在荣禧堂的那番冷僻之言! 皇帝这是要彻底割裂王家和贾家的情分,让贾王两家反目猜忌,让王子腾成为无根之浮萍。 一个失去根底的京营节度使,以后他唯一能依附,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帝,成为皇帝容易驾驭的鹰犬。 厉害,实在是太厉害了,这件学子举告院试案首之事,竟被嘉昭帝榨干所有的价值,斡旋运用到如此地步!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恩赐观秘劄 王子腾府。 在金陵贾史王薛四大家中。 薛家爵禄最弱,薛家祖先只是个正五品紫薇舍人,原先还算清贵文官,到后代已沦落为皇商。 薛家共八房,如今八房都在金陵,可知薛家除了钱财丰足,家势微弱,困居金陵故地,靠攀附贾王两家立足。 王家曾世袭过县伯爵位,但到了王公之后,爵位已断了传承,王家十二房,其中八房都在金陵,根基也远不如贾史两家。 好在王家与贾家联姻密切,这十几年来嫁了两代嫡女入贾门,换走了贾家宁国一脉的京营节度使,让王家这几年实力猛增。 所以王子腾对贾家的倚重可想而知,即使自己夫人在贾家丢了脸面,儿子被贾琮一刀吓成失禁。 如此难堪之事,他却没有生出要报复贾家的打算,能忍所不能忍,他也算是一个人物了。 可如今他的心头却被一片惊恐所淹没。 王子腾一听这话,浑身发寒,脸色苍白的辩解道:“郭公公,王某与荣国府是姻亲之家,一贯交好,岂会做出这等事情!” 科举乃朝堂抡才大典,一介书生轻妄诽谤朝堂所点之案首,此乃扰乱国政之举,罪无可恕,这事情太大了!” 圣上这是留了好大一个把柄在自己手中,想到这些王子腾心胆俱寒。 看着郭霖头也不回的离开王府,王子腾满头冷汗瘫坐在椅子上,心中一阵阵后怕。 但他只能矢口否认,不然王家就完了,以诬告而干扰科举抡才,让那些御史文官知晓,雪片般的弹劾会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王将军,你的夫人和儿子刚与贾琮起了龃龉,这转眼你夫人娘家供养的秀才,便去了礼部诬告院试案首贾琮。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也由不得他人怀疑。 王子腾痛心疾首指天起誓:“郭公公,王某乃食君之禄的朝臣,王家绝不会行此罔顾法纪之事,如违此言,天诛地灭之!” “去叫夫人即刻过来,我要问话!” 郭霖在一旁端着杯上等的老君眉,正慢条斯理的品着。 只是那蠢妇并没有这等城府,如何能做出这等事情,这其中必定受人教唆。 他已没心思去想是何人挑唆了自己夫人,总之王家已脱不开干系。 郭霖叹息道:“王将军,杂家信伱的话有什么用,要圣上相信才行,你的话杂家会转告圣上,你好自为之吧。” 那诬告荣国府贾琮为娼妓之子的刘文轩,与德庆府张家关系匪浅,圣上让我来问王将军,此事王家是否参与其中!” 以圣上的睿智,早已经断定这必是王家所为,却为何引而不发,只是派了一个内侍副总管上门问诘。 王子腾的手中拿着一份灰白色封面的密劄,脸色惨白,双手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目前不是揣摩圣意的时候,圣心如铁,就算揣摩到了又能怎么样。 “王将军,这中车司的密劄,原本只是给皇上御览,皇上格外开恩,才破例让你一观。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收拾此事首尾,一旦事发,还有转圜退路。 …… 其实刚才他一看中车司的密劄,就断定是自己夫人所为。 荣国府。 贾琮送走了郭霖,回到荣禧堂时,却听到贾政愤怒的声音。 “那书生居然是受你那嫂子指使,她这是要生生毁掉琮哥儿,要陷我贾家于何地,怎么会有如此恶毒心肠!” 王夫人带着哭音说道:“老爷,郭公公只说那书生与张家关系匪浅,也不一定就是我那嫂子指使的,都是一家人哪里会如此。” 贾琮见贾母坐在那里,默默无语,但脸色却很是难看,望着二媳妇的目光中似乎能凝出寒霜。 这种场景他也不便留下,他已脱困而出,荣禧堂里的难堪和龌龊,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干脆悄悄走掉,只是想起王夫人的神情,心中却生出一些疑惑,只是没什么根据。 荣禧堂外,五儿和紫鹃都听到了堂中宣读圣旨的事。 知道三爷不仅没有被罢黜功名,皇帝还给他封了官,都喜不自胜。 紫鹃说自己要回去给自己姑娘报喜信,好让自己姑娘放心。 五儿却独自守在垂花门外,焦急的走来走去,等着贾琮出来。 突然她感到一道背影遮住了他,回头一看正是贾琮,暖艳的日头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让三爷的脸有些模糊。 只那双温和清澈的眼睛熠熠有神,含着笑意望着她,让五儿的心怦怦直跳。 “五儿,你刚才都听到了吗?” “嗯,都听到了,三爷没被罢功名,还被皇帝封了官呢!”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不用晚上都睡不安稳。” 五儿俏脸一红:“我就知道三爷本事,什么事都害不了三爷。” 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贾琮只觉阳光明媚,心中一片豪情快意,一种说不出的愉悦轻松充斥胸间。 望着五儿娇美可人的脸儿,竟有些忘形,一把握着她柔嫩的小手,说道:“我们回去,想喝你沏的云雾尖。” 五儿羞红了脸:“三爷,大白天的被人看到,可不得了。” 她小手挣扎了几下,没能抽回来,便舍不得再挣扎。 就这样被贾琮牵着小手,云里雾里一般的回了清芷斋,一路上被一些丫鬟婆子看了,指指点点也不在意。 …… 王子腾府。 王府的书房门窗紧闭,王子腾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满脸怒容。 王张氏站在那里,连坐都不敢坐,脸色苍白,六神无主。 德庆府张家虽然是当地世家,但早年只是以行商船运发家,虽有家资,却只是商贾之家,并无根底。 直到王张氏的二叔科举高中,十几年间竟攀上吏部右侍郎的高位,才让张家成为德庆府首屈一指的书香望族。 当年王子腾醉心仕途,因为张家二房出了位吏部右侍郎,他便将长房那位并不出众的嫡女,视为奇货可居。 在成了张家的乘龙快婿中,终于靠着和吏部右侍郎的裙带关系,才在官场崭露头角,后来又靠着和贾家的姻亲,才得了京营节度使的高位。 不然如今王子腾可能还是个困居金陵的世家子,或是成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官。 但王子腾对自己夫人并不满意,觉得她眼窝子浅,心思狭窄,执着于小处,看不到大局。 但对他这样混迹仕途的人物,娶妻不过是娶势,只要手中有了权势,可心的女子自会有的是,这都不算事情。 此时,王家的奴仆都被王子腾打发了出去,让他们不得靠近书房半步。 “你这个蠢妇,竟干下如此无法无天之事,你是要将王家置于死地吗!” “老爷,那娼妓养的东西不仅当众羞辱我,而且还把义儿害成这样,老爷是堂堂京营节度,我们王家难道就这样给人欺辱!” “啪” 王子腾暴怒之下,一个耳光将王张氏打倒在地。 “你这蠢妇,还敢猖狂,你们家养的那个秀才,已被推事院抓了,皇帝已知道是我王家指使举告雍州案首,扰乱科举国政。 你这是想害我王家被抄家灭族啊! 谅你也想不出这些手段,说,还有谁在挑唆,此事有几人参与,有半句虚言,不要怪我不念夫妻情分!” 王张氏虽然跋扈,但他的二叔致仕多年,去年还久病去世,张家其实已失去了依仗,自己男人自从做了京营节度使,威势日重。 看着他目露杀机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这次是闯了大祸了,哪里还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干净。 “你那大妹妹刁滑阴损,偏你和这种人交好,刘宇清迟早要被这刁妇害死!” 王子腾看着自己的夫人面如死灰瘫坐在地,眼中一片厌恶。 他走出书房,又将房门上锁,去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回到书房。 冷冷的对王张氏说道:“以后有人问起邱氏,你就说她与府上马夫有了私情,偷了你的首饰后私奔,两个人都下落不明! 我会让人在后院修一间佛堂,以后你安心待在府上,没我的允许,不许出门,不许见客!” 王张氏脸色惨白,一脸惊恐,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 邱氏当年是她的陪嫁丫鬟,去年刚死了男人,是她最信任的心腹,那天就是让她去请大妹妹,又是她送信给那秀才刘文轩。 老爷这是要把她灭口,还饶上一个马夫的命,好狠的心! 好在她还有义儿……。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书山再启程 贾琮和五儿回到清芷斋之后,很快就听到清芷斋中传出一片欢腾,其中晴雯翠丽动人的声音特别醒耳。 没过多久黛玉带着紫鹃去了清芷斋,迎春和探春也得了喜讯过来。 原先姊妹们都为贾琮担着十二分心,最后却是这样峰回路转的结果,心中都为他欢喜。 迎春已在想琮弟这要去金陵了,给皇太后抄经不是几天的事,估计要在金陵住一段时间,也要早些准备妥当行装。 探春除了满心充斥的欢喜,还有就是羡慕了,只憾自己不是男儿,不能像三哥哥那样蟾宫折桂,四海行走,能见识这世上的迥异风景。 黛玉一双妙目中晕着喜气,本来有几分憔悴的玉颜,也变得容光动人。 只是心里到底有几分惆怅,三哥去了金陵,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了。 …… 郭霖在荣禧堂宣旨时,堂外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 人家现在是十三案首,皇帝敕封八品奉议郎,贾家在京十二房中最出众的子弟。 所以这些贺喜的人物,大都没有见到这位如今轰传神京的少年奉议郎。 省了贾琮许多敷衍应酬的麻烦。 对这个俊美知礼、勤勉刻苦的少年,崔氏一贯很是嘉许,如今见他拜在自己老爷门下,自然十分欢喜。 主子中有王夫人这样阴私心机的,有凤姐儿这样冷眼计算的,有贾母这样漠然旁观的。 接下去几天,贾府又变得热闹起来,前几日销声匿迹的贺喜人群,又开始密集起来。 我就说琮三爷是文曲星,你们这些碎了嘴的还不信,人家命数硬着呢,别人都被玩死了,就他没事,还升官了。 这个时候有个别不要脸的婆子,出来装有先见之明。 原先那些幸灾乐祸,喜说冷话,等着看好戏的死鱼眼睛们,像嗓子眼里被塞了马粪,一下子全部哑了火。 世道炎凉,人情冷暖,假亦真时真亦假,就是如此。 很快关于琮三爷院试案首被朝廷正名,还被皇帝封了八品官身的消息,飞快在荣宁两府中传开。 竟从珍藏中取出一具桐木古琴送给他做见面礼,笑称入柳家门下,既要学师傅治学齐身之术,也要学师娘的七弦清音之术。 不是说要被去了功名,一辈子都不能考学了吗,怎么这会子还被皇帝老儿封了官。 这两年贾琮在青山书院读书,常去同样地处洛苍山的柳宅走动,与柳静庵的亲眷大都熟络。 贾琮自小在贾府活得卑微,这两年开始越来越出色,妒人皆己不俊也,这是人的天性。 柳静庵的夫人崔氏,出身清河崔氏大族,不仅精通诗书,还以善琴闻名,是神京最知名的琴房知音阁的客卿。 只是经过这次事情之后,让这些人都明白,当初那个卑微存活,连个体面奴才都不如的大房庶子,算是彻底消失了。 …… 不过贾琮却带着贾政给他准备的六礼束脩,去了洛苍山柳宅拜见师傅师母。 上行下效,下面的奴才自然也有对应的人物。 一个不管被怎么折腾,都能不伤分毫,都有法子翻身得意的主。 这倒是让柳衍修吃了一惊,自己夫人收藏的古琴,都是难得的珍物,连家中子弟都少有相赐。 自己这弟子品貌出众,倒是很讨自己夫人喜爱。 柳静庵膝下有二子,长子任江西布政司,次子在任钱塘知府,都没在身边,家中年长一些子孙基本都出仕。 柳家子孙自小都在家塾读书,十三年前柳静庵致仕,便在家塾中教子弟读书。 加上柳静庵兄弟三房,这十几年竟出了七个进士,享誉天下士林。 秀才、举人在柳家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也怪不得柳静庵被人称为学圣,却为名下无虚。 贾琮拜柳静庵为师,在柳家的辈分可不低,被好几个年长他许多的柳家子弟,恭恭敬敬的叫小师叔,搞得他很不好意思。 柳静庵既收了他做弟子,传道解惑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可不是像以前贾琮上门请益,他只是就事论事的指正点拨。 贾琮经过了院试,下一步科场就要面对秋闱之试。 历来要进学为秀才,只要贯通四书五经,熟悉制艺之学,就具备考取的必要条件。 但到了秋闱,却比院试难了数倍,在秀才学识基础上,需精通制艺八股,纵横策论之术,试帖诗之法。 秋闱中八股中选难度已极高,要想达到中举的水准,天资和勤奋缺一不可。 而要写好策论,更是需要考生研读大量兵书、农书、律法、政论等方面的书籍,这样策论下笔才能言之有物。 所以十几岁的秀才有不少,但是十几岁的举人却不多见,因为年纪太小,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博览群书,厚积薄发。 柳静庵知道贾琮这次去金陵大慈恩寺为宪孝皇太后抄经,短则三月,多则半年,耽搁的时光可不少。 科举治学如逆水行舟,不可有一日懈怠,不然就会事倍功半。 于是就趁着这几天时间,帮他梳理学术框架,教授八股制艺要点,策论根基之法。 又将自己平时写的各种心得要理整理出来,让他带去金陵研读。 如此,贾琮在柳家一待就是三天,直到贾府来人报信,说礼部传信,让他下午至礼部祠祭司公干,他才匆匆返回东城。 …… 贾琮回到贾府稍作整理,便去了礼部南院。 接见他的竟是礼部祠祭司郎中刘继祖。 自从礼部大宗伯李继宗闭门养病,礼部的二号人物左侍郎郭佑昌,就建造大慈寺一事与嘉昭帝达成一致。 于是大慈恩寺的奉养礼矩之事,就成了礼部眼前最重要的公务。 而贾琮这位皇帝敕封奉议郎,所行抄经祈福之事,又是相关礼矩中重要一环。 所以礼部才会派一个正五品司官,亲自和他对洽相关事宜,不可谓不郑重其事了。 因学子举告之事,贾琮和礼部也算是同舟共济,他又是礼部左侍郎亲点案首,和礼部自然多了些香火之情。 这位祠祭司郎中,对贾琮这位年轻得过份的案首奉议郎,颇有亲近好感,双方交流也很顺畅愉快。 这次贾琮需至金陵抄写的佛经共十二部,都是从《大正藏》中精选出来祈福经卷。 其中最主要的如《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四卷、《地藏菩萨本愿经》二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二卷等。 必须在大慈恩寺动土奠基时开始抄写,至寺庙主殿开光落成结束,历时四个多月,抄经的时间倒是十分宽裕。 最后又确定十日后启程去金陵,因工部营缮郎秦邦业,要至金陵负责督造大慈恩寺,贾琮可与之同行,坐官船沿江南下。 贾琮心中一动,这个工部营缮郎秦邦业,不就是秦可卿的父亲。 本书为历史架空。让各类百度考据专家失去施展才华的机会,深表歉意。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纤手梳青丝 再就是他的八品奉议郎,并非吏部选官,而是皇帝亲诏敕封,按宫规惯例,需要入宫谢恩。 今早宫内司礼监已知会礼部,入宫谢恩的时间定在明日朝会之后,巳时二刻。 在祠祭司忙过公事之后,他又特意了去了礼部北院厅堂,拜见礼部左侍郎郭佑昌。 郭佑昌兼任本次雍州院试学正,是本次院试所有进学秀才的座师。 贾琮这个案首又是由郭佑昌亲点,这其中的关系比寻常又要紧密一些。 座师的份量,虽不如教诲学问的业师那些传承紧密,但是在官场上,座师的份量在某些时候还在业师之上。 贾琮第一次到礼部公干,自然要拜见一下这位座师,这也是极重要的礼数。 郭佑昌见了贾琮过来,虽言语多有嘉许,但心中却不免有其他复杂的情绪。 贾琮不仅文华惊人,品貌风仪也是一流的,历朝选官都讲究“身言书判”,身就是相貌身材,几乎是选官的前置标准。 将这些事情都梳理一遍,哪里还不清楚,自己这次是彻彻底底被嘉昭帝当枪使了。 自己刻苦读书,凭着真材实料考上案首,也能无端被人背后捅一刀,差点被整治的无法翻身。 只是这位少年的时运,未免过于离奇。 这几日他细想自己被人举告前后诸般事情,又从蔡孝宇那里听说了朝会上那些纷争,还有那日郭霖在贾府宣读的那份圣旨。 不过看来躲是躲不掉的,硬着头皮混过去就是了。 可小丫头有些紧张兴奋,翻来覆去不肯睡,好像明天去面圣的是她,而不是贾琮。 但贾琮对进宫面圣,内心却有些不太感冒。 都察院那些快嘴御史,说不得要在背后骂自己,趋炎附势,谗奉君王,见风使舵,本心尽丧。 贾政听了振奋惊喜不已,琮哥儿如此年纪,就能得窥君颜,未来可期,无可限量啊。 从礼部回来后,贾琮便让五儿和晴雯开始整理行装,又和贾政说了明日要进宫面圣的事。 去了金陵抄抄经书,远离是非,清静一下耳根也是好的。 他被人诬告是娼妓之子,竟成了圣上的借力支点,将朝堂上异议之声打得落花流水。 唉,他郭侍郎也是有苦说不出,真是比窦娥还冤。 虽然自己也得了很大的好处,但是对这个谋算深沉的皇帝,也生出敬而远之的戒备,巴不得不要见才好。 这一夜是晴雯值守。 自己这个礼部左侍郎,也是吃了一肚子哑巴亏。 如今他真的有些向往金陵之行了,因为神京的水实在太深。 不要说贾府中阴刀暗火的事就不少,这些个外亲也没一个省油的,而朝堂更是风云诡谲,福祸难测。 …… 贾琮这样的人物被点为案首,他这个主考座师也算与有荣焉。 …… 在小榻上和贾琮叽里呱啦说了不少话,娇声伶俐,翠丽可人。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蒙蒙亮,晴雯出奇的没有贪睡,一骨碌就起了床。 帮着贾琮穿衣梳头,可能觉得他第一次去见皇帝,一定要把三爷捯饬得体面些。 晴雯手上的动作愈发仔细专注,梳头过程被无意识拉长。 木篦子一次又一次轻柔的划过贾琮的头顶,轻轻痒痒的,很是受用。 小丫头似乎决定不让一丝头发凌乱,却没想到这个动作时间长了,最是催眠,况且贾琮刚从宿睡中醒来。 没有几下就被小丫头侍弄得昏昏欲睡,木篦子带动长发,脑袋无意识向后仰去,便撞入那丰润香绵之处,好像有点舒服。 “哎哟,三爷啊!”晴雯满脸通红的娇嗔道。 这时五儿进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晴雯像是被人撞破的慌张,拿着木篦子的手一紧张,手腕带动无意间把贾琮摁在旖旎所在。 五儿看得俏脸一红,骂道:“笨丫头,连个头都梳不好。” 五儿继续出去给贾琮收拾衣服,晴雯松了一口气,见贾琮还靠着她怀中,连忙推开,小脸火烧一般的红。 见贾琮在镜子中望着她笑,明媚的眼波瞪了他一下:“都是你。” 五儿又取来贾琮崭新的八品官服,这是他那天去礼部公干时领回的。 大周的八品官服是绿色的,上面绣着精致斑斓的黄鹂图案,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喜气。 听说七品是青色官袍,有机会还是要升个官的。 等晴雯给贾琮梳好头,又净过面,四儿已从厨房领来了早食,几人吃过后。 五儿和晴雯便开始帮贾琮穿戴官服,细心的拂平衣服上每一道皱褶。 看着两个俏丽可人的丫头,围着自己团团转,让贾琮都有些眼晕。 如果不是及时制止,估计她们连敷粉簪花的手段都要使出来。 …… 过了卯时,贾琮就出发,昨天贾政早吩咐郭志贵备了车马接送。 之所以要这么早出发,就是要和赶早朝的官员一起入宫。 宫禁森严,可不是你说到了,就给你开门。 只有皇帝特别召见肱骨大臣进宫奏对,才可以在朝会之外的时间进宫。 贾琮这种新进小官,自然是没有这种待遇的,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参加早朝的官员进宫。 进宫后他要在宫里休沐房等上两个时辰,等散朝了才会有内侍带他去面圣,这其中的行走规矩一步都不能错。 昨日礼部的官员已特别交代演示过,好在他只是简单的面圣谢恩,规矩还不算太森严。 到了午门前,这里已停满上朝官员的骄子和马车,不少官员在和熟悉的同僚低声交谈,就等着时辰一到,午门大开,入宫上朝。 贾琮下车时倒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眼光,主要是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身上又穿着扎眼的八品绿色官袍,在一堆朱紫青中如鸡立鹤群。 这个时辰在午门这个地方,出现着绿袍八品官还真是件稀罕事。 要知道有资格入朝的,都是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一个八品官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只有少数心思灵活的官员,从贾琮的官服,还有那少年样貌上,大概也猜到了他是谁。 这时午门处传来三声号炮响声,那两扇朱红色镶满杯口大铜钉的巨门,在微曦的晨光中轰隆隆的打开。 贾琮跟着上朝的人流刚跨入午门,便被守门的禁军拦住,原因不外乎那绿熠熠的八品官袍过于显眼。 早有一个司礼监的内侍等在午门边,上前问道:“这位可是奉议郎小贾大人。“ 又查看过贾琮携带的吏部告身文书,才把他带到宫内的休沐房等候,这里是专供进宫见驾官员休憩等候之用。 他进入休沐房时,外面天色还是一片昏黑,一直枯等了两个多时辰,百无聊赖到极点,可又不敢迈出休沐房去闲逛。 一直到外面阳光耀眼,才有一个内侍姗姗来迟,带着他去乾阳殿面圣谢恩。 第一百十三章被禁,如系统审核通过跳出,请勿订阅。 第一百十四章为修改后成功上传,内容和一百十三章相同。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 面圣乾阳宫 大周皇宫是在前朝万安宫的基础上扩建而成,乃是天下最恢弘壮丽的宫城奇观。 贾琮跟随着内侍身后,行走在宽阔的宫城轴道上。 明艳的阳光照射,四周高耸巍峨的殿宇投下巨大阴影,穿行其中,一种莫名的威严和压迫油然而生 带路的内侍似乎是走惯了宫路,看着身形平稳,脚步却是飞快。 贾琮跟着他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背上已微微出汗,才到了一处巨大的所在。 抬头望去,只见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一座宏伟宫殿屹立在眼前。 宫顶上金黄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煌煌生辉,反射出明黄色奇光,辉煌灿烂。 三重宫檐叠嶂,繁复瑰丽的飞檐直刺天空,仿佛雄视天下,俯视苍生。 那内侍将贾琮留在殿门口,自己进去报信。 贾琮站殿门处,感觉宽敞的大殿中透出阵阵凉气,竟将刚才走路的燥热驱散了不少。 贾琮听了这话不禁一愣,来之前他设想过面圣时,到底是怎么一种场景,那位九五之尊会问什么话。 大殿内似乎有极好的传音效果,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如潮汐暗涌般响起:“传他觐见。” 那内侍对着殿门处唱道:“宣奉议郎贾琮入殿觐见!” 嘉昭帝早通过中车司的密劄,对贾琮知之甚多,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本人。 贾琮闻声抬头向御座望去,见这位大周至尊四十岁的年纪,两鬓星白,相貌清正,一双眼睛神光熠熠,凛然生威。 但这问题还真不能回答错了,不然给皇帝留下堂堂院试案首腹内草莽,有什么结果还真不好说。 虽只是个十几岁少年,但面对赫赫君威,神色不亢不卑,目光中一片从容平静,竟不见半点窘迫不安,心中暗暗称奇。 难道能说皇帝封自己这个秀才八品官身,只不过更容易拿自己当枪使。 走到离那御案十步远的距离,叩拜行礼:“臣,奉议郎贾琮觐见陛下。” 要都是刚才那份淡定从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未免太过妖孽。 嘉昭帝见刚才还淡定从容的少年,听了自己这话,脸上竟露出些许踌躇紧张,心中一笑,这才像个少年人的模样。 君威赫赫,动辄就是项上人头,在皇帝面前做快嘴聪明人,傻子才干的事,而且死得绝对很快。 见他相貌极为清俊,举止风姿出众,让人一见难忘。 又听见那内侍的声音传来:“启禀圣上,敕封八品奉议郎贾琮,入宫面圣谢恩,现就侯在殿门外。” 想到那些密劄中描述的种种行状,脸上也露出一丝温和:“少年郎倒是一表人才,你可知,朕为何以你秀才之身,敕封奉议郎?” 贾琮吸了口气,跨过高高的宫槛,迈步走入宽敞又有些阴森的大殿中。 御座上传来声音:“抬起头来!” 可实在没想到,嘉昭帝开口就是单刀直入,问了这么尖锐的问题。 贾琮当然知道,自己是为何被封奉议郎,但这世上许多事,能做却不能堂而皇之的说。 “无需顾忌,尽管明言,就算说错了,朕也不会怪罪。” 贾琮思虑片刻,说道: “启禀陛下,当日臣听郭公公宣旨,圣旨有言:国朝以孝治天下,孝者,不论嫡庶,无分贵贱,只叙亲恩。 此言臣感同身受,臣不过区区一秀才,与国无寸尺之功,本没有封官殊荣。 臣之所以能得陛下恩遇敕封,是陛下要向天下臣民昭示不论嫡庶,无分贵贱,只叙亲恩的孝道至理。” 贾琮说了这句,便住声不语。 本来他还想再说几句,想想言多必失,还是脑袋要紧,便很聪明的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嘉昭帝望着贾琮,脸上已露出惊讶,小小少年,思虑清晰,竟能一语中的,倒是有些难得。 怪不得这等年龄就取了案首之名,确有些不俗才器。 想到这些,一贯严正深沉的嘉昭帝,目光中也流露出几分激赏。 “说的好!如此年纪,骤然得封,无骄浮之心,体物明心,殊为难得。 朕会知会国子监祭酒李守中,让他协对金陵国子监,你为皇太后抄经之余,可去那里听讲,不误学业,伱退下吧。” 贾琮一愣,这就结束了,心里却海松了一口气。 这皇帝还真是快人快语,不问则已,一问就是挖心窝子的话题,再待下去,还不知又问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当他跨出大殿时,发现自己后背已湿了一片。 一个每日驾临满朝文武的君王,日积月累的上位者威势,是普通人很难想象的。 何况在生死太后礼仪之争上,嘉昭帝这一番作为,谋算无双,城府深沉,早就让贾琮生出许多忌惮。 他第一次面圣,表面上能镇定应对已很难得了,但内心的紧张和压抑却难以言喻。 正要跟着那司礼监的小内侍出宫,突然前头走了一个宫女,袅袅婷婷,相貌甚是俏丽。 “这位公公,奴婢奉皇后娘娘懿旨,要带奉议郎去见凤藻宫女史,有凤藻宫行旨令牌为证,请公公查验。”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惊讶,凤藻宫女史,岂不是那贾元春! 那宫女拿出一块精致的银牌,上面镶嵌精美的飞凤图案,中间刻着凤藻宫三个字。 那小内侍仔细核验过银牌,又交回了那宫女。 自来宫规森严,入宫之人行程,都是提前安排,这司礼监小内侍今早奉命带贾琮入宫,事先并没有皇后召见的仪程。 不过凤藻宫皇后银牌却半点不错,想来皇后临时起意,不过怎么不是皇后亲见,而是让奉议郎去见女史,又是个什么说法? 这宫女他也是认得的,是凤藻宫宫女里极出挑的一个。 既有凤藻宫令牌为证,这宫女也是熟脸孔,自然是没事的,左右回到司礼监,向首领太监禀告入档一下。 那内侍告退之后,宫女对着贾琮盈盈一笑:“琮三爷跟着我来吧。” 贾琮听了这称呼一愣,只有贾府里的丫鬟下人,才会这样称呼自己,怎么这宫中也有人这样称呼。 那宫女见贾琮面有迷惑,微微一笑,水盈盈的目光闪动着温和,望着贾琮清俊的脸庞,似乎想起不少往事。 “我和大姑娘进宫多年,离开贾府时琮三爷年纪还小,应该是不记得我的,我是大姑娘的丫鬟抱琴。” 贾府四春的贴身大丫鬟,各以琴棋书画为名。 这抱琴当年可是贾府小姐丫鬟中排首位的,元春因才貌出众而被候选入宫,能做她的贴身丫鬟,自然是不俗的人物。 贾琮见她十五六岁年纪,姿容秀丽,姿态绰约,袅娜如兰,没有五儿、晴雯的青涩,像是个有女初长成的邻家少女。 “原来是抱琴姐姐,贾琮有礼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六章 深宫识元春 听到这句抱琴姐姐,倒让抱琴想到在贾府的时光,当年府上丫鬟和小爷就是这样叫自己的,算起来也有六年了。 贾琮跟着抱琴绕过乾阳宫,走了一段路,便见前面景致渐渐花木扶疏,每多走几步便愈发生机盎然起来。 在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上,走了几个转折,便看到了一座玲珑精致的八角亭阁。 只见亭子中站着一名宫中女官,身形高挑苗条,穿红绫合领对襟大袖袍衫,下身一条素色百褶裙,头戴一顶精美的瞿冠。 鹅蛋脸庞,眼似水杏,唇含丹朱,肤若凝脂,眉宇间有股清雅书卷气,是个极美丽大气的女子。 那女子笑道:“琮弟可还认得出我?当年在府上时,你还是个怯懦的孩子,多年未见,如今竟已长成如此得意的少年。” 贾琮望着眼前美丽大气的元春,能以才貌贤德选入宫中为女史,果然是个极出色的女子。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抱琴在一旁,见他们姐弟聊得开心,心中也是欢喜,姑娘进宫这些年,心中寂寞,很久没见她这么欢喜了,毕竟还是眷恋家人。 想到这些,贾琮心中有些唏嘘,温声回道:“贾琮见过元春姐姐。” 贾母为了延续家门富贵,把这样的出色女子送入宫中攀附,让她年复一年空耗青春,独守孤清,想来也是可怜。 这两年父亲书信中除提到贾琮,也提到宝玉沉迷后宅嬉戏,不喜读书,一再教诲难改,想要读书进学,怕是极难了。 都是精致不菲的书家之物。 元春眼眶微微润泽:“姊妹们还能常常记得我,就让我欢喜了。” 倒是贾琮这位堂弟,小小年纪就被点了案首,还被皇上封了八品官身,世之才子,凤雏麟儿也不过如此。 贾琮微笑道:“我在家中也常听二老爷提起大姐姐,日常和姊妹们一起相处,她们也常想起唯独缺了大姐姐,总觉心有所憾。” 贾琮见她神情黯然,心中突然有些不忍,脱口说道:“弟弟以后如果有机会进宫,定会常来看看姐姐。” “自家姐弟,琮弟无须拘谨,快过来坐,这两年年节,老太太、太太进宫朝拜太后皇后,都会带来父亲的书信。 元春入宫多年,宫规森严,她是半步都出不来宫门,也就年节时,老太太和太太进宫朝拜,才能得见。 元春多年困居深宫,日久年深,对家人的眷恋已成心结,想到以后能常见贾琮这弟弟,也能快慰些许思家之情。 贾府的那些长辈大多平庸或不堪,可偏偏养出这些个锦如芝兰的女子。 姐姐心中一直好奇,今日总算见到琮弟真人了。” 自己父亲却是自进宫后再没见过,当年她在贾家可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如今家人隔断,亲情疏离,心中孤寂沉痛,不是常人可以想象。 以这个堂弟的能为,秋闱春闱都是可期的,听说连太上皇都喜欢琮弟的书法,以后入宫机会可不会少,倒是真能时常见到。 可外男没有功名官身,根本没有进宫的机会,想要再见宝玉也不可得,毕竟是自己教养过的亲弟,想来这几年家人过于娇宠了。 元春眼中透出喜意:“那琮弟可要记得今日之话,得了机会一定要来看看姐姐。” 每次父亲都在信中提到你,说你勤勉自律,读书十分出色,是家中近年最出众的子弟,这月又听说伱中了案首。 元春又对跟随的一个小内侍招手,那小内侍捧着一个托盘上来,里面放了些上等的笔墨、贡砚、琉璃笔架、白玉镇纸等物。 元春笑道:“这些书家之物,都是宫中上等贡品,皇后娘娘让我带来赏给琮弟的,你这次去金陵为宪孝皇太后抄经,正好都能用上。” 贾琮看着这些礼品,心中却有些纳闷,元春见他神情,问道:“琮弟,是有什么不对吗?” 贾琮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元春身后那小内侍一眼。 元春久居深宫,见多了宫闱中的伎俩,早已练得十分精明,对身旁的抱琴说道:“抱琴你和小富子去玩吧,我和琮弟说说话。” 抱琴跟随元春多年,如何不明白元春的意思,这小富子是皇后身边的内侍,多少有些忌讳,于是带那小太监走的远远的。 贾琮说道:“大姐姐,抱琴手持凤藻宫皇后银牌来传我,按道理应该是皇后召见才会如此,怎么只单单让大姐姐来相见。 且赏赐之物也只是让大姐姐转交,似乎有意规避什么,既然是这样,为何又要动用凤藻宫银牌? 虽然这对我来说便宜许多,也好和大姐姐多些相处,只是总觉得有些不合常理。” 元春微笑道:“琮弟到底是心细,能想到这些,皇后与圣上伉俪情重,皇上封你为八品奉议郎,是为了给自己生母抄经祈福。 其实也算是为圣上尽一份孝义,身为皇后,自是与皇上一体,在此事上当然要有所表示,所以才会赏赐你这些书家珍物。 只是如今懿章皇太后位居中宫,圣上为皇帝生母建寺立碑祈福,于当今懿章皇太后总有些妨情,皇后不亲自召见你,也是顾念到皇太后。 正好你我是姐弟之亲,让我来见你,又带来礼物,岂不是更合乎情理。 这样太后、皇后,甚至皇上,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贾琮听了心中咂舌,本以为贾家这样的豪门水就够深了,没想到和皇宫大内比起来还是小儿科。 在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没有九曲回肠,还真是活不过几集。 元春却在这个地方已待了五六年,其中煎熬风险不知经历过多少了,不禁对这位大姐姐起了许多同情之心。 元春见他有些瞠目的表情,莞尔一笑,又有些叹息:“这大内深宫,可不是都这么活过来的吗,这些事让我们女儿家去琢磨就是。 你是男儿,只管读书长进,心在四海就行,不需理会这些。” 贾琮认识的女孩中,五儿晴雯是娇俏的小丫头,贴心温柔,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 黛玉和探春年岁也不大,还是需要呵护的小女生。 迎春是个大姐的模样,细心内敛,常会想到他日常生活的妥帖之处。 而元春和她们都不同,睿智大气,温柔从容,言谈思虑,极具才器。 虽然和贾琮也算初见,但言语之间,深远周祥,透着妥帖隐忍,似乎生来就是要承担负重的。 贾琮想到她多年幽居深宫,消磨青春,内心空幽。 虽然是二房嫡长女,但比迎春似乎多了一种可怜。 两人又说看了很多日常的闲话,言笑晏晏,时间竟过得很快。 元春见时间已不早,便让抱琴和小富子送贾琮出宫,时间拖得太久,司礼监可能会来过问,宫外之人久留不去,一向都是大忌。 元春见贾琮要离去,突然红了眼眶,对他微笑道:“琮弟这就要去金陵了,姐姐先祝你一帆风顺。” 元春心中难过,并不是因为贾琮这个人。 当年老太太和太太对送她进宫很是热衷,她一个姑娘家,自小被孝义三从教养,也只能遵从长辈,要说自己心中喜欢,却是半点没有。 想到自己呆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如今天这般,和家人见面说这许多话,便是极大的奢求了。 可惜这样的机缘终究是极少的。 贾琮跟着抱琴离去时,回头再看,见元春还独自站在八角亭,向他这边望着,微风吹拂红绫袍衫袖角,默默无语,几分凄凉。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事毕意潇然 贾琮一回到贾府,五儿晴雯便好奇问了一通皇宫的事情。 贾琮自然挑些新奇的事来说,把两个小丫头听得很是有趣。 没过多久,便被贾政叫了过去,问了进宫面圣的事情。 贾琮自然没说嘉昭帝问的那个问题,这话题有些敏感,还是不说为好。 只说圣上要知会国子监祭酒李守中,让他在金陵期间,可以去金陵国子监听讲,以免他耽误学业。 贾政听了自是欢喜,圣上不仅敕封琮哥儿八品官身,居然还关心贾琮的学业,如此细致,真是皇恩浩浩,看来真看重了琮哥儿。 至于这件事背后的原因,以贾政不上朝,又有些直迂的性子,别人不告诉他,他自己是很难琢磨出来的。 只觉得自己一向在意贾琮读书的事,也算一种先见之明吧,总心中有些感慨,想到自己又有些惆怅。 贾琮又说在宫里见到了大姐姐元春,贾政听了也一阵唏嘘,长女自六年前入宫,自己便再也没见过面。 只是王子腾和贾政都不可能知道,王家和贾家的这一次割裂,只是那位嘉昭帝略施小计罢了。 期间,王子腾厚颜来贾府拜访了两次,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他是不想失去贾家的情面和人脉的。 毕竟自己夫人是王家女,没必要大家再撕一次脸皮,只是心中都明镜一般。 王子腾失意的出了贾府,王家和贾家的情面算是完了,家里那个蠢婆娘害人不浅,下半辈子念经都赎不回来了。 第一次贾政称病不出,这是以往不可能出现的事,像贾政这样忠厚之人,这已是极不给人面子了。 王子腾见了贾政后,又要去拜望老太太,鸳鸯出来说,老太太这几日身体不适,暂见不得外客。 后来架不住王夫人一阵絮叨,第二次王子腾上门,总算是见了。 比起王子腾这个恶客,期间也来了一些熟人道贺。 郭霖是皇帝身边人,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八九成就是真有其事 贾政就算再迂腐,毕竟不是傻子,如今怎么可能还给他王家添砖加瓦。 然后鸳鸯就去了后堂给贾母数筹码去了,因为贾母正和东府的尤氏,还有几个婆子在打马吊。 两人说了一些尴尬的话题,大家都别扭的很,王子腾还是试探的提到九省统制的事。 当年他便不同意女儿入宫待选,无奈母亲和夫人都极看好此事,他便没有再坚持,如今他已后悔了,不过也晚了。 …… 况且王子腾真升了九省统制,京营节度使这个职位,从此和贾家再无半点干系了。 足够贾母对王家生出厌弃疏远,就当贾家养了一头白眼狼。 当初郭霖在荣禧堂,说了王张氏可能就是举告贾琮的主谋。 但这件事没在明面上戳破,王子腾在贾政面前自然不提一字,而贾政也回避提起。 荣禧堂上郭霖的诛心之语,不知贾母听出了几分根底,但王家对贾家行止不轨,已不可辩驳。 蔡孝宇、崔安之、刘霄平等同窗上门道贺,还拉他去春华楼吃了一顿。 萧劲东、贺季真,周希哲等人也送一些书画作为贺礼。 嘉顺亲王派了都知监王栋过来,送的贺礼有些特别,是一匹黑缎子般的大宛名驹。 说是王爷知道他要远行金陵,送匹好马给他代步。 宝马千金,这份礼可是不轻,只是他这次是坐官船拿下,这宝马一时却用不上了。 …… 贾琮因去金陵的行程已定,这一去就要半年,无法再去青山书院读书。 因此柳静庵给他安排的入门课业,就变得极为重要。 出宫的第二天,他又去了柳宅,跟着柳静庵继续未完成课业,又住了两天,等功课告一段落,才又返回贾府。 又花了半天时间,根据柳静庵罗列的书单,去文翰街将需要书籍买齐,准备带到金陵研读,为将来策论打好学养根基。 如今是万般皆下品的时代,普通之家供养个进学秀才,几乎要倾家荡产,其中购买书籍就是一项大支出。 贾琮虽然是国公府子弟,但是靠他一月二两的月例银子,还真买不了几本书。 好在现在他和曲泓秀经营香水生意,那家秀娘香铺的生意蒸蒸日上,收入颇丰。 贾琮负责香水提取技术,又时常出些推销香水的点子,其他事情就做了甩手展柜,任由曲大姑娘自己折腾。 曲泓秀每个月都从账上给他支俩百两银子零用,知道他要去金陵半年,更是一次从账上取了俩千两银票给他。 要知道王夫人身为王家贵女,陪嫁的嫁妆店铺不少,每个月的利钱,也不过俩百两。 如今不算贾家公中的银钱,但就各人私囊丰足,贾琮在贾家算是数一数二的,买几本书自然毫无问题。 当然经营香水生意的事,他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表面上只是曲泓秀和她带的五个孩子在做。 豪门大族中,未独门立户的子弟,或分房自立之家,是不允许私营资材的,一旦被发现,就要受宗法族规处置,资材也会被没收公有。 这是宗法社会的铁律,即便像王熙凤那样泼辣大胆的,也只敢偷用公中的银子放印子钱,却绝不敢在外面私开店铺赚钱。 等忙完了一众杂事,剩下几天他都留在府上,每日天未亮就赶到城西小院练刀,曲泓秀会守在他身边细心指点。 其余时间他都和家里的姊妹聚在一起。 和黛玉作诗联句子,和探春一起临帖写字,找迎春赶围棋。 或者一帮人打纸牌,斗草看花,会茶聊天,连小惜春都来凑热度,贾琮也会陪她画上几笔。 到了最后两天,史湘云正好被贾母接来,其实是她二婶告诉她,贾琮要去金陵的事,湘云才让人给贾母带的口信。 不过史湘云也是鬼精灵的很,只说自己想老太太,哄了贾母高兴,才接了她来。 至于二婶为什么会特意告诉她,琮三哥去金陵的事,史湘云毕竟才多大的女儿家,自然不会想太多。 毕竟年龄还小,又才见了几次,她还不至于对贾琮有什么想法,只觉得这位琮三哥比较神奇,让人耳目一新。 园子里有了史湘云,就变得越发热闹起来。 这几年,贾琮都在青山书院苦读,极少回贾府,虽心有挂念,但和家中姊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这最后几日,竟是贾琮这两年过得最逍遥的。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八章 金陵遥在望 到了启程的前一日,平儿到清芷斋找他,说是二奶奶请他过去说话。 到了王熙凤院中,进门就见王熙凤正在归置一个包裹。 见他进来,笑着迎他进来,又让丰儿给贾琮上茶。 “琮兄弟明日就要启程去金陵,今日请你来,是有事要劳烦你。” 王熙凤说着,便把刚收拾好的那个包裹,还有一份信放在桌上。 又笑道:“琮兄弟这次去金陵,帮我把这包裹和这份信带给我老子娘,你也好去认认门,王家在金陵多少有些面子。 琮兄弟要是在金陵遇到难为的事,只管找他们二老帮忙,都是自家的至亲,千万不要外道了。” 贾琮知道王熙凤这人心思狠辣,背地里也做过些不光彩的事,但直到目前,她对自己还没起过相害之心。 想来是她这个人比王夫人之类,更加机敏灵醒,惯会看风靠水之故。 贾琮脸上泛起感激的神情:“二嫂子如此关照,贾琮真是感激不尽了。” 王熙凤嗔怪道:“伱们这些读书人,虚头八脑的礼数也太多,你是老太太的孙子,回了老家,这些不过寻常事,说这些外道话。” 况且琮兄弟出的可是皇差,我们贾家多少年没出过皇差了,我们自己家不说帮衬,难道还去使绊子不成。 近的就那个诬告他的秀才,听说也被革除功名,一辈子不能考学做官,这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和砍头杀了没两样。 两人又说些闲话,贾琮才告辞离去。 前几日我已让兴儿去金陵打前站,琮兄弟一到就能住进去,也便宜的紧。” 听说太太那边正不自在,奶奶这里虽心善,帮家中兄弟张罗事情,可保不齐太太那里会见怪。” 这二年贾琮的事,平儿也听多了,奶奶说的还真没错,远的是那王善保家的,东路院的大老爷两口子,如今不是死了,就是衰败了。 自己这两年步步攀升,而自己与贾琏又是同父所出,以王熙凤的谋算,自然不会错过自己这个助力,拉拢示好不过举手之劳。 且这命数是真够硬的,你就想想这几年,凡是坑过他的人,可是有一个有好下场。” 贾琮一贯奉行人不犯我准则,这大宅门的水已经够深了,能少树敌自然是好的,何况是王熙凤这样的角色,所以表面上也很承情。 王熙凤却道:“他现在岂止是争气,我们家在京八房的子弟,现在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这小子读书厉害倒也罢了。 平儿望着贾琮的背影:“这琮哥儿也不容易,倒也是个争气的。” 王熙凤笑道:“金陵可是我们贾家的老根底,贾家在金陵有自己老宅,眼下是鸳鸯她老子娘看护着。 “二嫂子放心,贾琮到了金陵就去拜访二老,东西定会妥当带到的。” 王熙凤脸上满不在乎:“这倒是不打紧,这些事情我们没去做,老爷那边也会想到来说的,我们只不多早一步做罢了。 平儿道:“上回那宣旨的太监不是说,害琮三爷的那个秀才,和舅太太娘家有些关联,前儿老爷又驳了舅老爷的面子。 你别看老太太素日不喜欢他,可大事上却清楚的很,她老人家最要的就是家里体面,我们怎么干,太太那里必定不会说话。” 自从那小子考上了案首,老爷见了他,就跟见到金元宝似的,宝玉都要靠边站了。 当然还有其他的话,王熙凤没对平儿说,她虽然和王夫人是嫡亲的姑侄,但她嫁了大房为媳,在这大宅门里总也要站自己的风水。 她又没有一个宝玉那样的凤凰儿子要去抬举,没必要和自己丈夫的亲兄弟去对垒,费而不惠的傻事,她王熙凤可不会去干。 而且将来还有一件大事在那里,就是大老爷身上的爵位,按道理自己男人是长房嫡子,是无可争议的袭爵人。 就算贾琮再有出息,也只是个庶子,和这爵位挨不上半点关系。 再说这小子一门心思读书科举,自然也不会把家里的爵位放在心上,要知道如承袭了武勋爵位,文官的路子就断了。 但是宝玉就不同了,他是二房金尊玉贵的嫡子,虽然没有二房嫡子承袭大房爵位的道理。 但是在贾家还真说不准,没见大房虽然袭了爵位,却是别府在东路院,敕造荣国府却是给二房承袭了。 且这其中据说是太上皇的首肯,再加上老太太实在偏心的厉害,将来会不会有出格的事还真不好说。 这男人巴望当官做宰能体面,她王熙凤也有志向的,这辈子也想混个袭爵诰命当一当。 所以,王熙凤实在没必要和对她没什么威胁的贾琮起什么龌龊。 再说了,那小子别看是个读书人,你不得罪他,他是文质彬彬,公子如玉。 可你要踩到他,这小子要是狠起来,可是够人喝一壶的。 死了的王善保家的不说,就说自己那堂弟,也是个学武的,居然被他一刀吓得尿裤子。 所以,如今多烧烧冷灶,对那小子笼络好关系,对她来说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 贾琮回到清芷斋没多久,鸳鸯便提着一个包裹找他。 那日贾琮进荣庆堂见人,事先得了鸳鸯的提醒,心里一直记她的情,见她过来就给她让座。 鸳鸯是贾母的贴身丫鬟,贾母不仅日常起居离不了她,连穿戴的金银细软都是鸳鸯管着,可见对她的信重。 因此在贾府的丫鬟中,鸳鸯的位份很高,连袭人等贾母屋里出来的,都要略逊一筹,贾琏这样的大房嫡子,见到都要叫声鸳鸯姐姐。 今日鸳鸯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红绫袄和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装束。 而是穿了件水红绫子袄儿,下身白绫细折裙,腰如尺素,水润润的眼睛,高鼻梁,樱桃嘴儿,白腻鹅蛋脸上还有几点小雀斑,乌油油的发髻上,插了根石榴珠子金步摇。 虽没有五儿晴雯那样生得出挑,却也是个极秀丽可人的姑娘。 “这个包裹里有两件给我爹娘做的褂子,还有老太太赏的两件,另外还有封家信,劳烦三爷到了金陵,带给我老子娘。” 贾琮看着鸳鸯的包裹,看来贾家在金陵的根基实在不浅,自己去这一趟都快成快递专员了。 贾琮笑道:“鸳鸯姐姐放心,只是小事罢了,东西一定帮你带到。” 鸳鸯展颜一笑:“那就多谢三爷了。” 鸳鸯走时,晴雯又去送她,两人在贾母房里相处过,都有几分刚烈性子,因此比别人要合得来。 鸳鸯问道:“这回琮三爷去金陵,你也跟去吗?” 晴雯快活的答道:“嗯,三爷要去小半年呢,怎能没有人服侍照料,我和五儿都跟去。” 鸳鸯笑道:“没想到你才是那个有福的,跟了这么个有本事的主子。 能跟着一起去读书,现在又跟着去金陵,长多少见识,以后好日子多着呢,明日就不送你了,照顾好三爷。” 晴雯看着鸳鸯离去,总觉得今日鸳鸯有些怪怪的,怪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 龙潭港血案 嘉昭十二年八月十七。 这天正是贾琮启程往金陵的日子。 黛玉、迎春、探春、湘云等姊妹都一直送到角门处。 迎春、探春都有依依之情。 黛玉眼中却是不舍之意。 这几日琮三哥时常过来陪自己,总是挑些她喜欢的事情来做。 总想着法子逗自己开怀而笑,只要看到自己言笑晏晏,三哥脸上的得意,让她的心都要化了。 他是知道自己要远行,才会如此,黛玉心中何尝不是欢喜。 但这几年她也品味出来,三哥的心不在府上,总是有意无意的疏离着,或许是小时在府上受多了苛待的原因。 这几年姐弟情义相得,贾琮已成了她心中第一等要紧之人。 如今她年岁渐长,外祖母对她愈发爱逾珍宝,她知道老太太心中的打算,凤姐也常拿她和宝玉打趣,她心中气恼却无法奈何。 姊妹中除了进宫的元春姐姐,以她居长,如今已是及笄之年,长辈话音中已听出些许议亲之意,让迎春有些慌乱害怕。 只有湘云爽利浪漫,不见愁绪,只让贾琮过年回来时,带些金陵的好玩物件给她。 真到了那一日,她离了贾府,想见到琮弟都不容易了。 …… 想到这些,黛玉的心中总是隐隐作痛,他这么拼命去读书,也就是这其中的原因。 难道自己还这么一直孤零留在府上? 这两年三哥日常在外读书,宝玉对她不改往日的殷勤小意,已让她有些不胜其烦。 探春想到这几日与三哥哥临帖写字,遇到运笔转折凝滞时,总要三哥执手相扶,兄妹亲密,心气相融,竟是那等熏然温馨。 迎春看着贾琮意气风华的样子,心中多是欣慰欢喜,自己的琮弟越来越出色,贾家那些爷们那有一个能及得上他。 一种从未有过的缠绵之意,不期然泛上心头,突然有些害怕,自己真是疯了。 只是他这等能为,就不会像宝玉那样守在后宅,总会志在四方,将来留在家中的时间,只怕会越来越少。 只盼三哥哥能早日回来,她望着马车前贾琮那俊美无俦的容颜,临别之际,心绪黯然,心防竟有松动。 宝玉只在荣庆堂陪贾母和王夫人说话。 迎春心中多了许多不舍和惆怅。 如今她芳心早系,如何还能再蹈污浊,只盼着三哥早些回来,她的心才能安定。 如今才这么点年纪,就领了皇差远行,将来只怕会和府上越走越远。 如果不是家里这些姊妹都待他极好,只怕他宁可一个人在外面呆着,也不会再回来。 贾琮这次是去金陵出皇差,如此经济仕途之腐事,在宝玉眼中朽不可闻,让他也学姊妹们去送他,岂不玷污了自家清白。 只是林妹妹怎么也学着去送他,和她又有什么关系,等林妹妹回来,自己再找她叙说叙说自己的见识情怀,不然林妹妹都让贾琮带偏了。 同样,贾琮对宝玉没在此刻出现,大感庆幸,自己这等仕途经济丑态,让宝玉见了岂不痛心疾首,那实在太违画风了,也太恶心了。 贾琮和五儿晴雯坐了一辆马车,另一辆马车放了几人的行李,驾车的是赵嬷嬷的儿子郭志贵。 贾政见贾琮要远行金陵,可身边没有得力的小厮,就把郭志贵派了给他。 贾琏却带了六七个小厮送行,同行的还有三辆大车。 之所以怎么大排场,是贾母和王夫人都有礼品带给金陵娘家老亲,贾琏带人就是搬运这些东西的。 贾家自租了一艘商船跟在官船后面,主要就是用来装载这些物件。 金陵是贾王史薛四大家的发源地,这四大家留在金陵故地的族人可是不少,在金陵当地的势力也是举足轻重。 两地族人多年一直联系紧密,南北呼应,贾琮奉旨回金陵,贾母和王夫人趁便就带些礼品给故地老亲,也算应有之意。 贾琮算是变相做了一回贾家的送礼使者,虽然有些膈应,不过也无可奈何。 一行车马走了半个多时辰,到了鎏阳河城东船坞,船坞上已停了一艘黑红外漆的高大官船,船上有两层船楼,桅杆上悬挂大周飞龙牙旗。 那官船后面停了另一艘小许多的商船,贾琏已经在指派小厮往商船上搬运货物。 码头那边有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在一株槐花树下停住,马上骑士飘然下马,身姿很是优美。 贾琮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 惊喜道:“你怎么来了!”来人正是曲泓秀。 曲泓秀神情有些凝重,说道:“昨儿早上你过来练刀,本来说好不送你了。 可昨天在店里听一位南边来的女客说,金陵前几日发生了大事,听来颇有风险,所以才赶来和伱说一声,让你心中也有个计量。 那位女客家中男人,常在金陵做些西洋货品买卖,所以常进出金陵外埠港口。 大概十日前,有两只东瀛来的船队,进入金陵龙潭港。 说是市舶司太监事先收了其中一只船队的贿赂,便以勘合查验不合为由,扣留了另外一只船队。 而这两只都是东瀛商船,船上所贩货物都是东瀛特产,种类几乎无二,扣留一船,就能使另外一船的货物,能快速高利倾销。 送贿者的本意也在于此,抢占先机,古今同理。 但这样一来,另外那艘被扣留的东瀛商船,失去先机,一船十万贯的货物,就会滞销,到时就要血本无归。 结果两只船队为了争利,居然当场拼杀起来,被扣留那只船队都由武艺高强的东瀛浪人组成,他们抢出被扣押的武器。 不仅将另一只船队的人杀死大半。连市舶司的官兵也被当场杀死二十几个,其中一位还是市舶司的千户。 这一下便成了捅天大事。 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收到消息,调派数倍卫所官兵去围剿,居然被这些浪人轻易冲破包围, 这些浪人逃入金陵城区,为躲避围剿,屠杀了十多户百姓,搅得天翻地覆的 卫所官军竟都束手无策,最后还被他们逃出金陵城,不知去向。 那位女客的男人当时正好在码头上,见到东瀛人砍杀起来,慌忙找了地方躲藏,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 据他说起当时码头的情形,那些东瀛浪人刀法十分凌厉,手中倭刀都是削铁如泥,且个个凶狠善战,悍不畏死。 没多少时间,就在码头上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满地,场景十分血腥恐怖。”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章 初见秦可卿 贾琮听了心中震惊,自己正要去金陵的当口,居然出了这等事情,问道:“那些杀人的东瀛浪人,后来有被擒获吗?” 曲泓秀摇了摇头:“这事虽然已过去十多天,但金陵卫官军无能,那伙东瀛浪人至今还逍遥法外。 保不齐金陵城还会有些风险,你去了只抄你的经书,防患未然,可不许惹别的事情,免得节外生枝起来。” 贾琮听曲泓秀话语中殷殷之情,心中升起些暖意。 不过对金陵之行的安危,倒不太担忧,这次他奉皇差办事,大慈恩寺营造之地,为皇帝生母佛祗,自有重兵看护。 而自己居住的贾家老宅在金陵隆兴坊,那里一箭之地内,就有应天府衙、锦衣卫金陵千户所等要紧官所。 乃是金陵重地,防备森严,只要呆在贾家老宅是绝对无虞的,日常出入多些谨慎也就是了。 只是卫所官军数倍于东瀛浪人,居然也不能抵挡。 到底大周官军的战力过于孱弱,还是这些日本浪人战力太强。 贾琮对她微笑道:“你放心,等我回来。” 他们之间什么话题都可以谈,唯独有一个话题是禁忌,那就是隐门。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生死关口,会下意识的去抓,她认为最牢固有效的那根绳子。 贾琮明白这枚铁牌代表什么,更明白曲泓秀说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这枚铁牌的含义。 又笑道:“金陵乃天下繁华膏粱之地,富商豪族聚集,风气奢靡尤胜神京,我去了留意有无合适所在,以后咱们好去开家秀娘香铺分店。” 贾琮在书院时,倒是听过不少外夷之事,加上前世的一些见闻。 知道这些浪人,很多是东瀛幕府争斗中的落魄武士,极其信奉武士道精神,以舍生为贵。 曲泓秀又取出一把弯刀,比她自己用的弯刀,要更宽更长一些,刀柄古朴简洁,有一种内敛的工巧之美。 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形铁牌,说道:这块铁牌你收好,不要叫人看到,如果真遇到什么危急之事,可去杏花巷姚家酒铺。 这些年大周承平日久,卫所官兵兵备懈怠,空饷严重,战力日益昏聩,两相比较之下,让那些东瀛浪人横行,也就不奇怪了。 她将刀放在一个包裹里,塞到他手上,顺手理了理他的衣领,转身离去,又回过头来,一双明眸望着贾琮,似乎在犹豫不决。 加之东瀛倭刀以精良锋利著称,直到后世还有盛名。 贾琮听了心中一凛,这几年他跟着曲泓秀练刀,曲泓秀都是手把手的教他,少年男女肌肤相触,耳鬓厮磨,说是亲昵无间也不为过。 贾琮知道曲泓秀早已厌倦颠沛杀戮,这几年她在努力摆脱隐门的阴影,但是多年的烙印,让她在感觉到危险时,又会不自觉去牵绊。 给展柜娘子看这块铁牌,就会有人相助,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这枚铁牌。” 曲泓秀听了低头一笑,如奇花嫣然,秀美绝伦:“你一个读书人,怎么满脑子就想赚银子。” “你练了两年刀,该有件趁手的,这是我找行家铸的,本来想等伱回来再给你,如今这个情形,你还是先带着防身。” 他们两人又一起将那家秀娘香铺经营得红火,其中也是几多乐趣,数年相处,不知不觉,已成为对方不可或缺的部分。 身后传来晴雯的声音:“三爷,要上船了。” 贾琮回头一看,晴雯正俏生生站在身后不远处,江风拂动裙裾,眼睛却往贾琮身前瞟。 而五儿正在一旁指挥小厮往船上抬行李。 等到贾琮再回头时,曲泓秀已骑马远去,还不时回头看他。 晴雯走上来,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好奇问道:“三爷,这位姑娘是谁,从来没见过呢。” 小丫头挺翘的鼻子吸了一下:“三爷你身上好香,还有这个包裹也是,是好闻的女人香,咦,以前好像闻过的。” 贾琮一脸纳闷,这丫头真是属小狗的,都多少年了,居然还能记得。 这时听有人说道:“这位可是荣国府奉议郎当面。” 贾琮回头看去,见是个面相修儒端正的男子,穿五品白鹇补青色官袍。 “正是荣国府贾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那男子笑道:“在下工部营缮郎秦邦业,这次是和奉议郎同船去往金陵。” 贾琮一愣,原来他就是此次同行营缮郎秦邦业,就是秦可卿和秦钟的父亲了。 贾琮连忙回礼道:“秦大人和家叔是工部的同僚上官,可不敢让秦大人称呼奉议郎,叫我贾琮便是。” 看得出秦秦邦业对贾琮很有好感,其实也不奇怪,贾琮年纪轻轻考取院试案首,又被嘉昭帝下旨封官。 已让他在神京风头一时无二,少年已显峥嵘,在他人眼中几乎等同邻居家的吉祥物。 况秦邦业又是个望子成龙的,自对贾琮这样少年得意的,大有亲近之感。 秦邦业笑道:“那老夫就托大,叫一声贤侄了。” 两人又站在那里寒暄了几句,话题不外乎大慈恩寺的建造事宜。 这时,贾琮见不远处停下一辆马车,车上先是下来一个丫鬟,接着下来个慈眉善目的妇人,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最后下车的是位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身形秾纤优美,肤色雪润,丹唇皓齿。 丫鬟将那少女扶下马车,少女瑰姿艳逸的容光,有一刹那,似乎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贾琮日常和后宅的姊妹相处,黛玉、探春、迎春都是极美的女子,可这少女的姿容却与众不同,竟让他意外的恍惚了一下。 这时,丫鬟拿出一顶帷帽,给那少女戴上,扶着她上了官船的艄板,那妇人和少年跟着上了官船。 看起来他们应该是秦邦业的家眷,那容光惊人的少女定是秦可卿了。 …… 高大的官船在船坞中缓缓掉头,巨大的船帆升起,官船在鎏阳河中乘风破浪,向远方驶去。 贾琮倚靠在船头,望着巍峨雄浑的神京,随着千顷清波渐行渐远,一直到消失在视野中。 终于第一次离开了神京,是不是预示着,他以后的世界将越来越广阔。 他打开曲泓秀给他的包裹,里面除了那把弯刀,还有一件新作的长衫,一个长颈圆肚的黑色铁瓶。 二层的船楼上,一扇窗户被打开,一个艳如玫蕊的少女,探出身子眺望那无垠碧波,江风吹拂鬓边秀发,更增风流韵致。 眸波流转之间,见船头正站着一少年,穿天青色儒衫,相貌俊美,正打开手中一个包裹仔细端详,江风吹拂,衣袂飞卷,宛如谪仙。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 隐藏的大势 官船航行了三日,即将到达淮安,之后经宝应、高邮、扬州瓜州埠,再往东南过镇江,然后沿江而下到金陵龙潭港。 五儿和晴雯没怎么出过远门,更不用说这般坐船远航,都是新鲜雀跃不已。 他们乘坐的官船属于通航船,与一般的官府货船、战船都不同,船楼甲板除了乘船的官员家眷,并没其他闲杂人走动。 开始两天,两个丫头图新鲜,都跟着贾琮在甲板上浏览两岸风光,五儿到底娇弱些,看了半日的风景,有些晕船,便窝在船舱里不出。 倒是晴雯百无禁忌,本来就是爽利不爱拘束的性子,到了船上像是出笼的鸟儿,每日都跟着贾琮在甲板上闲逛。 “三爷,你说这江得有多宽啊,从这头都看不到对岸,只有天上的鸟儿才能飞的过去。” “船进长江,可比这里还要宽上数倍呢,晴雯,再过很多很多年,即便是长江也能建很大的桥。 这种大桥能直跨两岸,还是分两层的,底层能跑铁马车,上层能够走路。” “三爷,这世上会有这种神奇的东西,是不是你给五儿说的那些奇怪故事?” “国公府公子,有些排场也是正常,我跟着娘去金陵外祖家,不是也带着你,不对,你这话酸溜溜的,是不是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丫鬟。” 晴雯一脸不相信:“三爷,你又哄骗人。” 航船的日子虽有这些轻松的小插曲,但大多数时光是沉闷的,看了几天的江景,连晴雯都开始有些索然无味。 “小姐,你看,那个就是最近外面传的荣国府奉议郎,你看他长得多俊。” 贾琮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世上很多事情刚开始都是故事,时间长了都会变成真事。” 贾琮忍住笑:“晴雯,你说你不学点好,偷听那些婆子荤话做什么,以后跟着我多读书写字,不比那些强。” 那小姐掩嘴笑道:“你这丫头,说什么呢,什么俊不俊,也不害臊。” 晴雯俏脸一红,见周边没人,才说道:“上次你说梳头时靠我身上能解乏,我可听过园子里婆子的荤话,爷们说这话,就是不怀好意。” 小丫鬟瑞珠也不在意,又说道:“你看他,出来出皇差的,还带两个这么俏的丫头在身边,每天在甲板上说说笑笑,好不正经。” 楼船二楼那扇窗户推开,露出那张艳如玫蕊的俏脸,旁边还有一个目光灵动的小丫鬟。 怎么看都是那么荒唐,其实原因不外乎想攀附权贵。 贾琮奇道:“我什么时候哄骗过伱?” 二楼窗户关上,依稀还能听到小姐的娇笑,丫鬟的羞恼声。 以秦业的身份,只要略微打听,这些事情就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天秦业让丫鬟去请了贾琮来说话,这次两人都是因大慈恩寺之事至金陵,也算是同事同僚。 贾家义学哪里是个读书的地方,贾代儒那个落魄老童生,能教出什么东西,混温饱日子罢了。 “小姐,你又取笑我。” 那义学几十年没出过进学的,当年贾珠、贾敬都没在义学读书,而是荫监国子监学成的。 但一番话下来,贾琮却感觉,相比自己八品奉议郎的官身,秦业更在意的是自己荣国府公子的身份。 居然还把自己儿子硬塞进贾家族学读书,一个两榜出身的官员,拼凑了二十四两银子,请一个老童生收自己儿子入门。 在原来的时间线中,秦业不仅把自己的女儿嫁入宁国府,还前方百计的让自己的儿子去贾家义学去读书。 那秦钟进了贾家义学,好的没想到,倒是跟着宝玉、贾蓉学了一身浪荡纨绔的恶习,最终因和智能儿荒yin病死收场。 再说,宁国府里荒yin的内底,以秦业的身份,难道也是半点不知的,却楞是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往里送。 累得一双儿女被这豪门大宅吞掉了性命,自己也气病呜呼,说起来也是咎由自取。 如今这些都还未发生,这世上一样米养百样人,终归和贾琮没什么关系。 只是对秦可卿生出许多同情,以往只是笔墨描摹,而船坞上那惊鸿一瞥,见到真人,实在过于惊艳,这样个出众女子却要蹈入污浊。 …… 不过和秦业的谈话中,还是让贾琮了解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这几天他心中最关心的,就是东瀛船队浪人祸乱金陵的事,曲泓秀在他出发前,特意赶来告知,说明这件事影响不小。 刚巧秦业对这件事,知之甚详,因为他至金陵是统筹大慈恩寺的建造,金陵城内这等大事,说不得会影响到大寺营造工期。 所以他出发前,工部侍郎李德康已将此事详细邸报及朝堂上举措,都与他详细交待,让他在金陵遇事能心中有底。 而同在工部的贾政,因不能上朝,又无公务关隘,对此事知之甚少,所以贾琮在得曲泓秀提醒前,对此事也无从得知。 据秦业说,嘉昭帝接到金陵卫所急报后大为震怒。 已派八百里快骑,令金陵锦衣卫千户所,将受贿挑起争贸祸事的市舶司镇守太监汪恩,缉拿下狱,等候稽查定罪。 又下旨令二皇子宁王李重瑞下金陵全权署理此事。 宁王一行比他们早两天就已出发去金陵。 此事在朝堂上引起渲染大波,保守派大臣纷纷上书,东瀛蛮夷之流,衣不蔽体,高不过竹凳,穷困贫瘠难以维生。 国朝允许他们市贸有无,供其吃食生资,已是天恩浩浩,竟不知感恩,击杀朝堂命官,屠戮无辜百姓,如不将其绳之以法,国朝体面何在。 又要求皇帝重归祖制,取缔市舶司,重新封禁边海,以保三千里海疆无虞,数州百万黎民安危。 朝堂上关于开疆和封疆的争执再次尘嚣日上,新旧两派喋喋不休,让皇帝不厌其烦。 为了收集详情,以防圣听闭塞,传闻皇上已密派中车司密探下江南。 两年前贾琮就听老师柳静庵提过,大周近年天灾频发,气候日趋异常,湖广两浙已连年粮食减收,民生日益艰难。 皇帝为了缓和治国压力,这才力排众议,重开海疆,繁盛远海白夷通商,以便引富于民,改善民生。 并在金陵、宁波、福州开设司舶司,这两年沿海五洲,因开疆带来的巨额盈利,民生已有大有改善。 虽然因海疆贸易日盛,海盗倭寇之祸,随之弥生,不过在嘉昭帝看来,不过是肤之微癣,不能因噎废食,阻挠开海大计。 但朝堂上,与嘉昭帝一样想法的大臣,只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禁海祖制的簇拥者。 而这次金陵市舶司东瀛人之乱,让刚刚有所起色的开海之政,蒙上一层阴霾,再次变得岌岌可危。 皇帝在明派出皇子署理此事,在暗派出中车司密探收集情治。 两种新旧理念的较量,眼看又要开始一场搏杀。 在贾琮来自后世的认知中,嘉昭帝对于海政的认知,具备相当的前瞻性。 前世朱明,对于海疆一直处在时开时禁的波动状态。 到了清朝初期,出于对台湾郑氏的防范,禁海政策日益严厉,甚至有片帆不得下海的说法,往后近百多年,海政处于僵化保守之态。 使中华已滋生的手工业萌芽,无法得到充分发展,失去与西方科技知识技术融和接轨的时机,导致往后华夏百多年的落后和屈辱。 让那些外海蛮夷有机会叫嚣,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如今在这条时间的支线中,历史似乎开始走入相似的轨道,难道再往后数百年,华夏千万黎民还要走进同样的苦难旋涡? 贾琮发现这次金陵之行,竟让他接触到这个世界隐藏的,还不为人知的巨大变局。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芳情何所依 两人谈话期间,那位慈眉善目的秦夫人,又送上鲜枣、樱桃、红菱等吃食。 秦业说起才知,秦夫人是金陵人士,家中素来喜欢这些金陵小食,这次秦夫人和小姐,就是乘便跟着秦业回金陵省亲。 秦业倒也很健谈,话题从朝堂轶事、官衙俗务、市野故旧都有涉及。 贾琮只是微笑倾听,船航枯燥,有人和你侃大山,也能消磨些时光,期间也会说几句自己的观想。 倒是听得秦业心中惊奇,见他虽年未弱冠,但只字片语间,常有深邃之语,奇思妙想,发人深省,让人耳目一新。 秦业出身寒门,虽靠着苦读科举取得官身,但居神京大不易,要做京官就更难了。 他是个钻营筹谋的性子,耗尽家资去各方运作,靠着祖传营造之术,居然攀上工部营缮郎之位,虽是万幸,却耗的家底内囊已空。 表面上是个郎官,有些体面,内里只能靠几个俸禄度日,一腔雄心却难于熄灭。 他这女儿并不是亲生,而是夫人从育婴堂抱来,据说夫人当日在襁褓中见了,如此玉雪美丽,便执意要抱回来养。 家中先珠大哥,还有东府的敬老爷等,他们能中秀才进士,也都不是在族学,而是在国子监或书院中学成的。” 如今贾琮这个院试案首,给贾家族学做了如此低劣的点评,实在有些当头棒喝的意思。 如果以后还是硬把儿子往贾家族学里塞,岂不是明摆着自己另有所图,面子上就太难堪了些。 他倒罢了,只是夫人却对这女儿爱逾性命,待她与亲生无异,且这女儿是天生的美人胚子,长得十多岁便已丽色惊人。 秦业本想女儿嫁过去后,把儿子秦钟也推到贾家族学读书,好让一对儿女都和贾家拉上关系。 秦业见了贾琮这般学识风仪,话题便拐到了贾家族学上,言称贾家族学倒是不凡,能出贾琮这样的院试案首。 四十年秀才,科场没再进一步,你自己品一品是什么成色。 要不是这样,宁国府的珍老爷也不会相中聘了做儿媳,要知道那蓉哥儿可是宁国公嫡系正孙,原本他这样的门第是攀不上的。 在族学坐馆几十年的代儒公,还是洪宣年间的秀才,我后来是得了柳师的教诲,又在青山书院苦读了几年,才算有些积累。 他却不知贾琮怎么说,完全是一番好意,省他把自己儿子往贾家那个火坑里推,白白毁了一个少年人。 这时贾琮突然察觉船舱里间的滑门,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少许,隐约可见有素色衣裙摆动。 贾琮便忍住笑,哪里听不出秦业的意思。 说那地方只配识几个字,还一向玩闹,坐馆的是洪宣年的秀才,那就是四十年前的秀才,因为洪宣是当今圣上祖父的年号。 说道:“我幼时虽在族学读过几年书,在那里也就认几个字罢了,贾家子弟自小都是如此,那里其实也玩闹的很。 贾琮这一番话,把秦业听得目瞪口滞,贾琮虽说得轻描淡写,挑不出毛病,实际上却是将贾家族学贬得一分不值。 贾琮见时间不早,便和秦业告辞。 今天船会在宝应县停靠一夜,他还准备晚上去城里一趟,给五儿抓几贴草药,前二日五儿有些晕船,又吹了江风,身子一直不爽利。 可巧他在前世记得几个散风驱邪的方子,很是有效。 等到贾琮走后,秦夫人却进来说道:“老爷,听贾公子的话,贾家族学像是有些不堪,老爷还打算让钟儿去那里读书,岂不是耽误了他。” 秦业却道:“贾琮是柳静庵的学生,又是院试案首,才学不俗,眼界自然是高了点,他看不上的,未必就是那么不好的。” 里间的滑门推开,那艳如玫蕊的少女走出。说道:“爹,刚才我在门后都听见了,那贾公子话语中有一番恳切,像是一番好意。 他自己也是在书院读的书,如果贾家族学真的好,又何必要去外面读书,他都说了,那族学只配认几个字,又何必费心让弟弟去呢。” 秦业眉头一皱:“女儿家懂什么,爹爹自有主张,你不是吹了江风不舒服吗,还不自己去歇息。” 那少女不服气的哼了一声,纤腰一折生着闷气回了里间。 秦夫人说道:“老爷,可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还有,可卿婚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秦业又眉头一皱:“又有何不妥?” 秦夫人一脸担忧:“前几日我和都中几位官家娘子饮茶,听了些姑爷的传闻,说他不安稳读书,日常走马斗鸡,而且经常出入烟花之所。” “明年可卿就要嫁过去,我这心里真有些不踏实。” 秦业听了脸色一变,却默默无语。 秦夫人说道:“今天这位奉议郎,这才多大就点了案首,还被皇上封官,而且这品貌也是世上少有,都是贾家子差别就这么大。” 秦业目光闪烁:“这贾琮前两年在外读书,无声无息的,突然就这样冒了尖,谁又能想得到,连皇上都对他青眼有加,后生可畏啊。” 秦夫人又道:“这少年神清气正,看着就顺眼,年纪品貌都般配,如果当初我们给可卿议亲的是他……。” 秦业当然是心动,那贾蓉如何能跟贾琮这等人物相提并论,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已成定数。 “夫人如今说这些话,还有什么用,庚帖已换,聘书四礼皆备,可卿已经是宁国府的人了,明年就要嫁过去了。” 秦夫人忧心忡忡的叹息了一声,只怪议亲之前,老爷只看重宁国府显赫家世,并没有好好查访那姑爷的品行,等自己知晓时已经晚了。 其实她说的贾蓉的行状,已有所保留,因为有些话,妇道人家实在说不出口,那贾蓉居然还好男风,还跟妓馆里的相公厮混。 不然她也不会异想天开提到贾琮,也是病急乱投医。 但老爷说的没错,四礼皆备,已成定数,悔婚两个字是官宦人家的禁忌,绝无可能,这也是女儿的命。 两夫妻放低声音议论了几句,便不再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事情已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都没发现里间舱门一直拉开少许,不仔细很难察觉,门后娇艳绝伦的少女满脸是泪。 自己要嫁的夫君,竟是个流连烟花、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如不是父亲贪图人家的富贵门第,她又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难道自己要和这样的人过一生吗,但答案是显然的,她根本无法逃脱,一时间心乱如麻,整个人恍恍惚惚。 不知怎么想到刚才娘亲说的话,心中一阵悸动,鬼使神差般想起那个站在船头,衣袂飞卷,宛如谪仙的少年。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 药愈不死心 当晚官船在宝应县靠岸,贾琮便上岸找了药铺,抓了十多贴草药。 第二天一早,官船继续南下,贾琮估计还有四五天的水程,就能到金陵。 这几日他开始翻阅出行前购买的书籍,为将来秋闱八股与策论打稳根基。 一大早又让晴雯到甲板上煎药,昨晚五儿吃了一贴已好了不少。 这几天贾琮窝在船舱看书,晴雯不知怎么和秦家丫鬟瑞珠熟络起来。 可能是船上无聊,两个小丫头又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纪,居然还挺投契,常常叽叽咕咕的在一起说笑。 五儿在一旁陪着贾琮看书,她自出生就没离开过神京,不像晴雯从小曾跟着姑舅哥哥流浪漂泊,出门在外百无禁忌的。 五儿上船新鲜了半日,便吃不消晕船,躺了两天才缓过来,又吹了江风,身子一直不利索。 贾琮见五儿神情还有几分恹恹的,伸手在她光洁的额头摸了摸:“昨天还有一点低烧,今天倒是退了,再养两天就好。” “是他。”她想起那个站在船头宛如谪仙的身影,那个将自家族学贬的一文不值的少年。 倒是秦可卿从没出过船舱,已许了人家的小姐,忌讳的事情总是要多些,连他那个腼腆的弟弟,也很少出船舱。 又下意识在握了握五儿柔嫩纤细的小手,转身出了船舱,要去看药煎好了没有。 “这两日总看到你和晴雯一起,你们小姐不要伱伺候?” 身后的五儿却一脸红晕,三爷自从那日牵着自己出荣禧堂,倒像是落下根了,常顺着就摸自己的手,搞得她羞得慌,又舍不得拒绝。 贾琮并不知可卿突然病了,秦业夫妇都有些担心,自己女儿身子一向不弱,从小到大极少生病,这好端端就病了。 只是可卿却说不妨事,只是吹了江风,让二老不用担心,自己每日只躲在房中。 贾琮出了船舱,就见甲板上一个红泥小药炉在冒着烟,炉子前蹲着一个丫鬟,却不是晴雯,那丫头又跑哪里去了。 秦可卿船舱中,丫鬟瑞珠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进来。 贾琮回了船舱,拿了几包草药给瑞珠:“江上风大,女儿家体弱,容易受风,五儿也受了风寒,这药是我在宝应抓的。 瑞珠目光灵动,展颜一笑:“晴雯刚走开了一下,我帮她看着。” 自从晴雯和瑞珠熟络起来,贾琮和五儿也认得了她,毕竟上层船舱就这么大。 …… “瑞珠,哪里来的药汤?” “是那位贾公子给的,他的丫鬟五儿也受了风寒,这是贾公子在宝应抓的药,说是五儿吃了就好许多,让我给小姐也煎一碗。” “瑞珠,怎么你在这里看药,晴雯去哪里了?” 药性清和,煎一剂吃下就有效,比你家小姐熬到姑苏再看大夫便利。” “小姐前日吹了江风,受了风寒,一天总有半天躺着,也不要我伺候,老爷说等到了姑苏,就给请大夫来瞧。” “小姐,他这个人还挺好的,对自己的丫鬟都这么疼。” 自从那日偷听了父母的谈话,可卿心中便悲郁难平,再加上前几日贪看江景吹了风,与其说是身病,倒是心病原因多一些。 她喝了药汤,似乎觉得胸中郁气消了几分,问道:“这几日你和那个晴雯像是玩得挺好。” 瑞珠一边收拾药碗,一边服侍秦可卿躺下,说道:“嗯,晴雯性子爽利,挺好相处的,就是嘴巴厉害了些。” “我这几日都歪着,也不用你一直在身边,我自己躺着歇就是,你去找晴雯玩吧,到了金陵,也没时间在一起了。” 瑞珠还有些小孩心性,一脸欣喜道:”那小姐你好好歇着,我就在楼下,每一刻钟我就上来瞧你。” 再往后几日,眼看着就要到姑苏,贾琮送的那几剂草药竟很有效,瑞珠煎了两次给秦可卿喝了,竟就大好了。 瑞珠见小姐气色好了许多,每次进小姐房间,都看到她在绣棚上绣一块雨天青的帕子,看来心情也好了许多。 官船到姑苏时,秦业见女儿的病也好了,便不在姑苏停靠,沿江直上金陵。 这次陛下对兴建大慈恩寺极其关注,他不敢耽搁行程,能早到金陵一日便好一日。 本来经过扬州,出于礼貌,贾琮是想拜会一下黛玉的父亲,如今在扬州任两淮巡盐御史的林如海。 当年黛玉送他那本林如海的读书札记,曾对他的学业帮助很大,他和林如海已类同一字师的缘法,过路拜望也是应当。 只是这次是皇差,他一个八品官不好自作主张,行程以此次营造之责的秦业为准。 也只能等下次机会来拜望林如海了,好在金陵离扬州也不算太远。 官船过了镇江,便进入浩浩长江。 这天一早,天色还是半昏黑的,贾琮便拉着两个丫头到船头看日出。 五儿和晴雯都知道,自己这位爷虽爱读书,却不是什么书呆子,自小爱玩,稀奇古怪的花样还特别多。 在洛苍山那几年,不止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冬看雪,春赏花,夏天钓鱼,秋天赏枫,早上会去看日出,晚上还经常说晒月亮看星星的话,她们早就习惯了,也爱陪他玩闹。 晴雯穿得伶俐,站在贾琮身边,望着水波涛涛的江面,想起三爷说将来大江上能造出那种怪桥,小丫头有些浮想联翩。 五儿外面披着一件立领青缎斗篷,将整个娇躯裹在其中,更显肤白如雪,韵致怡人。 东面江水连天之处,露出一点红光,几乎在瞬间,让江水晕上一大片跳跃的金黄,天地在这辉煌灿烂的奇光中渐渐苏醒。 晴雯俏声嚷道:“三爷,你看多好看呀。” 火红的朝阳将五儿的脸庞染上一层胭红,更显娇艳,她将身上的斗篷又紧了紧,柔嫩的小手不经意间又被贾琮握住。 船楼二层的窗户被打开,露出一张清艳绝世的俏脸,似有些陶醉的,望着涛涛江水中那一汪火红。 她旁边是目光灵动的瑞珠,望着船头那三人,说道:“小姐,你快看,这琮少爷可真稀奇,一大早带了丫鬟看江景。” 可卿将视线从江中火红奇景中收回,看向站在船头如玉树芝兰般的少年。 朝阳将她的俏脸映得通红,手中一条雨天青的手帕在江风中飘舞。 她的父亲给她选了显赫豪门,庚帖已换,婚事已立,她这一生已尘埃落地。 一股悲凉落寞充斥在她的心中,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纵然世间还有美好,却与她无关了。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临别赠绣帕 官船行至申时,金陵城恢弘的城郭轮廓已进入视野。 浩浩汤汤的江涛中,出现一块三面悬空的巨大山崖,形同展翅欲飞的春燕,便是金陵城东有名的燕子矶。 此时江上出现一只蚱蜢快船,在江水中劈波斩浪,飞快向官船驶来。 船上人物俱精神抖擞,身穿军卫官服,头戴黑纱毡帽,桅杆上挂着青绫白字旗号,上面写着金陵卫水监司。 官船上的水兵上前沟通后回报,是金陵卫水监司得到消息,特地派船来导引水路。 等到火红晚霞爬满天空,贾琮等人乘坐的官船,在水监司快船的引领下,终于进入金陵龙潭港。 龙潭港是金陵第一大外江船埠,从大运河南上北下的船只都会在这里停靠转运。 自从大周在金陵、宁波、福州开设市舶司后,外夷各国商船也常会沿江而上,至龙潭港买卖贸易货物。 金陵与宁波、福州相比,虽航道宽敞便利稍有逊色。 码头上已密密麻麻停满了各种大小商船,但其中一艘船体较大的商船最引人注目,因为整艘船经过严重焚烧,只能勉强漂浮在水上。 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回头看去,只见瑞珠对着他招手,又快步向他走来。 因此不少外夷商船弃易就难,入海之后沿江直趋金陵,行贸易之事。 “琮三爷安,下午老宅就得了郭志贵报信,说三爷今天就到,府里的车马已等了多时了。” 贾琮点了点头,先让五儿和晴雯上了马车,又让兴儿带着家仆搬运行李。 各种外洋的新奇玩意飞快流入金陵省。 贾琮下船时看到身后不远处,秦可卿戴着帷帽,亭亭玉立站在那里,江风吹开帷帽上乳白轻纱,那风华绝世的容颜若隐若现。 船头部位还能清晰的看出樱花徽章,据贾琮所知,日本在江户时代,樱花就已成为武士的象征。 这时码头上已停靠了不少马车,其中几辆马车上还绣着贾字徽号,今早官船过镇江时,贾琮就让郭志贵提前下船先行去金陵老宅报信。 这位刘总旗年纪不大,但处事利索,冷静缜密,先查验秦业和贾琮的皇事告身,又细看过工部与礼部的衙门谕令。 但金陵位于大周南北要冲之地,世有虎踞龙盘之称,是大周境内仅次于神京的第二大城,其富庶甚至还在神京之上。 近的有朝鲜、东瀛、真腊、暹罗等国,远洋的有鲁密,弗朗机,和兰、弗朗西、英吉黎等国。 一切都确认无误后,才安排港口的水监司兵丁搬运随船行李货物。 “琮少爷,小姐说你送的草药,治好了她的风寒,所以送你个小物件聊表谢意。” 到了码头,一个二十左右家仆装束的人跑来,正是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 如钟表、银器、壁毯、可可、番果、各类外洋奇淫技巧之物,在金陵这种大城几乎随处可见。 这几辆马车应该是来接他们的。 向秦业出示卫所号牌,号牌上标注金陵卫水监司千户所总旗刘海。 这难道就是曲泓秀提到的,那艘被焚烧的东瀛商船? 官船靠岸后,水监司带路的蚱蜢快船上,一位三十不到精干青年快步登上官船。 甚至连鲁密统、佛朗机炮等犀利火器都流入不少,好在少数有识之士认识到火器威力,上书朝廷,及时对其流入进行管控。 贾琮见瑞珠递给他一个元宝状精美荷包,粉白绫缎面,上面绣着清波禽鸟,里面似乎还装着什么东西。 心中生出些暖意,虽然在船上这么多天,两人从没说过话,不过秦可卿倒是个有心人。 “回去帮我和你们小姐说,贾琮多谢她的心意。” “嗯。”瑞珠目光灵动,笑着点了点头便回去了。 贾琮向那边看去,正见到秦可卿上了一辆马车,那弯身折腰姿态,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好。 他打开那荷包,里面有一条整齐折叠的雨天清软烟罗手帕。 手帕上面绣着一轮明月,月下一株枝叶婆娑的桂树,树上开满星星点点的白花,下首还绣着四个字:蟾宫折桂。 手帕绣工精致秀丽,图文相宜,观之可爱。 想来是秦可卿知道他刚在院试中取了案首,才取这吉祥的意思绣了手帕,而且这手帕上的图案,可不是一两天能绣好的。 自己只是送了几幅草药,散了她的风寒,她便花了这么些功夫,绣了这样一幅手帕相送,是个挺可心的女子。 贾琮与秦业寒暄了几句,正准备上车回府,迎面走来一个儒巾襕衫中年人。 “这位可是荣国府贾琮公子。 “正是在下。” “学生是应天知府门下幕宾严元亮,奉知府大人之命,来请贾公子和秦大人过府,大人已在府上摆下酒宴,给二位接风洗尘。” 那人见贾琮脸上有几分迷惑,又笑道:”知府大人和贾公子是连宗兄弟,名讳时飞。” 贾琮回过神来,应天知府不就是那贾雨村吗,那年他和黛玉同路至神京,因有林如海书信引荐,贾政才帮贾雨村谋了应天知府的肥差。 荣国府二房一个五品官,居然能毫不费力帮他谋了一个从四品的官职,让贾雨村见识到贾家手中巨大的能量。 他是利欲熏心之人,吃到这样的甜头,岂有不可劲巴结的,当时便提出与荣国连宗,认了贾政宗侄的身份。 倒是和他的学生林黛玉成了同辈,这等举动还是有些无耻的。 不过贾琮如今到了金陵,实在没必要白白得罪这条地头蛇,况且这人是什么货色他比谁都清楚。 于是让五儿和晴雯先行回府,他和秦业去赴贾雨村的接风宴。 到了知府后衙,在花园的一处轩亭中,贾雨村早备好了酒宴。 贾琮见到了这个知名已久的人物,见他腰圆背厚,面阔口方,眉眼俊朗,竟是个生得很体面的人物,一点看不出奸邪之气。 贾雨村满脸笑容的迎了上来,说道:“琮兄弟,秦大人,今日能有幸与二位在金陵相聚,当真难得,蓬荜生辉啊,哈哈。” 秦业不过是个五品营缮郎官,如今竟被高他一阶的应天知府请来接风洗尘,颇有些受宠若惊。 却没注意到,贾雨村寒暄时,却是将贾琮的名字还放在他之前。 贾雨村请他不过是顺便罢了,真正要请的却是贾琮。 他虽已得了应天知府的官位,但这人禄心炽热,尚嫌乌纱太小,总想着能再进一步,因此对中枢神京动静一向关注。 得知这一年里,贾家出了贾琮这样极出众的子弟,不仅夺了本年雍州院试案首,还被圣上亲封了八品官身,甚至还入宫面了圣。 而且荣国府话事人贾存周,几年前就将贾琮放在二房亲自教养,对他器重疼爱尤胜亲子,这小子说不得会是荣国第三代扛鼎之人。 看清了这些事情,又遇上贾琮到金陵自己地头上出皇差,他岂有不去未雨绸缪,亲近熟络,将来也好作为攀附高位的助力。 只是他做梦都想不到,他面对的这个十几岁少年,对他而言就是个妖孽,对他贾雨村的根底心性,真比他自己还要知晓得入木三分。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此中有蹊跷 贾琮见这贾雨村谈锋颇健,可能是他游宦多年,也算见多识广,又是进士出身,一身才学也算不俗。 酒席上和他们闲聊,常常有独到精辟言论。 那秦业听了更是赞叹连连,由此及彼,就可知当年,贾雨村也是这般夸夸其谈,才忽悠住最爱有才读书人的贾政,让对方甘心为他谋取官位。 贾雨村见自己精言宏论,镇住了老官吏秦业,却见贾琮听了不动声色,神色中甚至还有些不以为然。 莫非是这小子年少智高,胸中见识竟比自己还要不凡,想想也是有几分可能的。 十三岁就能得院试案首,又是当世文宗柳静庵的关门弟子,胸中有锦绣非凡,也是有的,至少自己这般年龄时远不及他。 如此一想,贾雨村心中有几分露怯顾忌,谈性渐有些寡淡起来,毕竟贾琮年纪太轻,名头又过于响亮,让他有些摸不透底。, 倒是贾琮自己挑起些话题,让酒宴气氛重新热络起来,又不着痕迹的提到码头上那被烧的商船。 贾雨村哪里想得到这半个小子,却有与年龄不符的缜密深沉城府,只当方才自己夸夸其谈,这少年不感兴趣而已。 港口那艘被烧焦商船,的确很引人注目,想是少年心性,好猎奇惊悚之事,也算正常。 难道他们逃命之际,竟还能携带十万贯财货?” “原来琮兄弟也注意到那船了,说来也是为兄惭愧,治下出了这等事。 秦业问道:“贾大人,我在朝廷诋报上看到此案的记载,那些浪人被卫所官兵追捕,并逃入金陵城,屠戮百姓,为祸不小。 贾琮见那贾雨村喊他琮兄弟,心中忍不住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眼下他正要和这少年熟络拉拢,见他提到自然是要分说一番的。 一船能装价值十万贯的洋货,二船就是二十万贯,那可是近二十万两的巨资。 因东瀛人内讧争斗,不仅将船上十万贯的洋货全部掠走,这艘昂贵的宝船也被烧毁,倒是颇为可惜。” 秦业听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贾琮心中却是冷笑,秦业这人难道就知道的攀附权贵吗,亏他是个郎官,却连话音蹊跷都听不出。 王熙凤和贾琏喊自己琮兄弟,那是血脉至亲。 他贾雨村就因为他姓贾,大家八辈子都打不着的关系,搞出个连宗,硬是拉大旗扯虎皮,还以族兄自居。 那日又遇上暴雨,长江航道水流湍急,难以视物,卫所水监司官兵虽全力搜寻,最终未能搜到贼船的踪迹。” 贾雨村一愣,说道:“秦大人有所不知,那为祸的东瀛浪人有两股人,一股与官军拼杀牵制,另一股便乘机掠夺财货,驾船逃窜。 虽然有遇上暴雨,水流湍急等理由,但怎么听都有些过于离奇。 还有余力驾船逃出港口,水监司愣是没追上,未免太神通广大。 那艘船是东瀛浅川氏家族的商船,是浅川氏从弗朗西高价买入的上等商船,价值不菲啊。 这近乎套得实在有些牵强无耻,不过他脸上却也不会显出来。 这些浪人部分与官军拼杀,另外一部分人在间容不发之际,却能将十万贯的货物搬运。 不过他倒是记得曲泓秀让他不要惹事的话,左右和自己没关系的事,好好抄写经文,过小半年惬意日子,然后安稳回神京就完了。 一顿接风宴吃了一个时辰,正巧丫鬟来说,夫人问是否要再续些酒菜。 贾琮心里挂念着五儿晴雯,毕竟都是第一次回金陵老宅,便起身要告辞。 贾雨村一直将两人送到府门,贾琮自和秦业道别,早有贾府的车马停在门口接他。 …… 这边贾雨村回了后院,刚才夫人让丫鬟来问是否续酒菜,他便知夫人娇杏一定有事找他。 夫人娇杏是他的故友甄士隐家的丫鬟,他和娇杏相识于微寒之间,后来科举高中回到姑苏时,甄家败落,甄士隐也走失无踪。 他便娶了娇杏为二房,后来正妻去世,他又把娇杏扶正。 娇杏从一丫鬟,摇身为从四品高官的正妇,也算是一件罕见的缘法。 这娇杏虽然飞上枝头得意,却也不忘旧情,常派人去姑苏看望故主封夫人。 贾雨村进了房间,见夫人娇杏正在拭泪,定是今天她派去姑苏的人回来了,让她听了些不爽利的消息,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老爷,前日我打发管家去姑苏看望夫人,说是夫人这段时间病的极重,那封太爷怕费银子,只是胡乱寻了些草药来吃,哪里能好得了。 管家还算精明,请了当地良医给夫人诊治,又当场付诊金取了药物,不然银子到封太爷手上,又没着落了,夫人一生良善,过得太苦了。” 贾雨村安慰道:“夫人不必伤感,封老头毕竟是她的生父,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能帮衬一些就好,我们外人并做不了什么,但放宽些心。” 那娇杏又道:“夫人又问到英莲小姐的事,知道老爷如今贵为应天府知府,想请老爷在金陵省一带帮忙寻找。 小姐如今虽长大,模样或许会变,但眉心那颗胭脂痣却罕见,遇到极容易辨认,还要老爷多派人手查访,万一找到也是极大的福报。” 贾雨村听了满口答应娇杏,但也没放在心上,走失多少年了,人多半已不在,何必去费那种无用功。 …… 贾琮到了兴隆坊时,管家金彩得信亲自出了大门外相见。 贾琮的名气如今已从神京传到了金陵,才多大点的少年,就被皇帝亲封了八品官身。 这真是闻所未闻的稀罕事,况且贾琮身上还有个雍州院试案首的名头,这就是文曲星下凡,以后八成是要金榜题名的主。 前几日,神京荣国府当家的琏二奶奶,还特意派了兴儿到金陵,给这位琮三爷打前站,更让金彩觉得,府上是极看重这位哥儿的。 贾琮听了郭志贵的提醒,掀开车帘和金彩招呼,金彩见了他这等人物品貌,心中更是钦服赞叹。 贾琮因和鸳鸯关系不错,对她老子也多客气了几分。 “金叔,来时鸳鸯姐姐托我给你带了包裹和书信,你可曾拿到了。” “谢三爷还记挂着,伱房里的晴雯姑娘已给我了。” “哦,拿到就好,今日刚到金陵,在船上泡十来天,我也乏了,回府真要好好歇两天。” 金彩回道:“府里早些日子就得了二奶奶的信,已给三爷准备了妥当的院子,里面的床铺帐幔都是新换的,三爷的丫鬟都已安置进去了。” “那就有劳金叔了。” 金彩笑道:“三爷言重了,这老宅常日都是空着,难得有府上主子过来小住,真真是个喜事,也好旺旺宅门里人气。”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青丘起柔润 当年大周太祖李天凌一统江南半壁河山,就是先在金陵立国,后来北上击溃蒙元,一统天下。 这才从金陵迁都到神京,所以金陵实际上为大周陪都。 当年跟随周太祖扫平天下,重塑汉家衣冠的四王八公,在金陵都留下祖居。 而贾家在兴隆坊的老宅,虽没有神京敕造宁荣二府那么豪奢,当年却是宁荣二公的发源之地,占地面积实在不小。 自宁荣嫡支跟随皇家北上神京,这贾家老宅便一直空着,贾家在金陵虽然还有八房,但那些偏房支脉却是不许迈进老宅半步的。 贾琮待车到老宅左边角门,便下了马车,却见正门屋檐下,摆着两张长凳,四五个老家人坐着看守大门,其中两个还在地上摆开棋子拼杀。 最奇怪的是这几个老仆都身有残疾,不是瞎一只眼,就是缺胳膊少腿,最完整那个脸上有一道吓人的刀疤。 贾琮心中奇怪,贾家老宅怎会养这些面目狰狞的老仆,倒像是镇宅的一样。 管家金彩见到贾琮神色,在一边解释道:“三爷有所不知,这些老家人当年都是先国公身边亲卫士卒。 贾琮见这院落比荣国府的清芷斋竟大了许多,光他和五儿晴雯住,倒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贾琮跟着金彩家的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了安置他的一所二进院落,金彩家的敲了院门,出来个脸生的小丫头开门。 两个小丫头一路折腾,估计也是熬久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痛快沐浴一番。 都曾跟着先国公征战沙场,因留下残疾,无法再呆在军中,便被养在老宅以安天年。” “三爷总算回来了,坐了这么多天船够累的,给你备好了热汤,快去洗洗解乏,我和晴雯都洗过了。” 身后传来一阵处子的幽香,一双柔嫩的小手将他的发髻打开,用温水浸湿,然后用泡过香叶的皂角水,涂抹揉搓头发。 两人都穿着云萝绸的小衣,五儿穿的是雨青色,晴雯的是松绿色,衬着豆蔻窈窕的身段,很有些动人。 进了房间,见五儿和晴雯都散着一头长发,乌黑湿漉的,看来都是刚沐浴过。 等到贾琮整个人滑入热水中,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几天行船的疲倦也就慢慢化开。 雨青色的云萝绸小衣,起伏出婀娜纤巧的曲线,从腰枝处那盈盈一握,再到青丘处那已秀挺的柔润。 五儿见贾琮回来,脸上生出喜意,笑靥似花。 但是洗头却定要五儿或晴雯帮忙的,因为头发太长了,自己洗起来太不得劲了。 五儿的动作细心轻柔,贾琮惬意的闭着眼睛,头顶处五儿手指揉搓带来的舒缓,渐渐流向全身,整个人像是在空中漂浮。 这些年贾琮虽然有五儿和晴雯两个贴心丫鬟,但也没养出洗澡让丫鬟伺候的荒唐习惯。 这些人如养在神京敕造国公府,不免会有碍观瞻,养在金陵老宅倒也是清静。 金彩将贾琮送到二门处,就让自己女人带贾琮进内院。 他仰着头,能看见五儿低头正对着自己,青丝垂落,明眸似星,那娇弱俏美的容颜,实在是养眼的很。 “五儿。” 贾琮听了才明白,原来是国公以前的亲兵,怪不得这些老仆身上都透着股戾气,只有久经沙场,见多了人命才会如此。 她们在船上飘了近十天,虽然官船上设施齐全,但用水或洗浴总没日常方便。 金彩家的说因今日有些仓促,又因老宅日常空置,人手不多,眼下只配了个小丫头守院门,明日会再调两个伶俐的小丫头过来粗使。 “嗯。” “我要等到大慈恩寺开始奠基,才会正式入寺抄经,接下去还有几天清闲日子。” “那敢情好,三爷就在府上歇几天,坐了这么多天的船,也是够累了。” “呆着家里也太闷,我带你和晴雯出去逛逛。” “那也行,都听三爷的,今儿下午金彩家的说,金陵是大商埠,有很多外洋的船都会停靠,市面上许多外洋的新奇玩意。 有些听着倒像三爷故事里那些东西,在城西有条大宰门巷子,都是贩卖这些玩意的,要不三爷带我们去看个稀罕。” 一夜无话,香梦沉酣。 …… 一大早,金彩家的院子里,堆满了贾琮这次捎带的各种礼品,金彩和她的婆娘正依照礼品单子,将送给各家的礼品归置分类。 这些礼物中有贾母送给贾家八房亲眷、金陵史家的,另一部分礼品是王夫人送给金陵王、薛两家的。 根据礼单上各家亲疏,一些寻常的老亲的礼物,让金彩家的去送。 重要些至亲的礼物,金彩会亲自去送,毕竟还要个应酬答对的,女人家也不顶事。 金彩家的问道:“当家的,家里至亲的礼物怎么不让琮三爷去送,他送岂不是老太太和太太更有体面。” 金彩回道:“你当我没想到,一早上我就去问了,三爷正带他那两个丫头出门,说这几天有事,礼品让我去送就行。 伱可别看三爷年纪小,可却是个官身,一家家去送礼也不合适。 连女儿信里都说,三爷是贾家如今最出众的爷们,最得府上二老爷的器重,让我们好好关照三爷。” 其实贾琮这几天哪里是有事,大慈恩寺还在丈量田亩,还没开始奠基,这几日他是最清闲的,不然也不会带俩个丫头出去闲逛。 他只是对贾家这些亲戚无感,自然也不会巴巴的去送这些礼,拿自己去做别人的脸面,随便找个理由给金彩罢了。 金彩家的说道:“鸳鸯这孩子,大老远带份信,还说这些个,这可不像往常。” 她又想起贾琮如此俊俏的样貌,自己一辈子也是头回见到,莫非自己女儿…… “当家的,琮三爷长得这般得意,莫非我们女儿看上,不然大老远一份信,还巴巴的交代这些个。” “女儿的事情你少琢磨,她是个最有主见的,她得老太太看重,已是天大的福分,人可是要知足。 这琮三爷十几岁就做官,又是个才子,这等能为本事,也就贾家祖辈的国公身上见过,我们什么身份,高攀不上,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早些把这些礼物送给各家老亲,才是正经事。” …… 一大早,兴隆坊贾家老宅就驶出一辆马车,驾车的正是赵嬷嬷的儿子郭志贵。 马车走了许久,便到了金陵城西的大宰门,这里整条街都是贩卖外洋番货的店铺。 小到日常可用的番布、番果、土粮、调味料、胡床、胡椅等。 还有外洋的珍珠、珊瑚、宝石、雕刻番纹的金银器皿、杂色琉璃等。 更有许多怀表、座钟、卷条发音盒子、镶嵌彩石的十字架、古怪的番洋乐器等等。 街道两边店铺里,有金陵本地人,外来盘货的客商,还有很多黄发碧眼的番人。 五儿和晴雯都换了男装,打扮成贾琮小厮的模样,都是一脸兴奋雀跃,打量着路上繁忙琳琅的景象。 在这个时代,豪门世家的丫鬟,和家中的小姐夫人一样,几乎都是大门不迈,连二门外口信,都要上年纪的婆子传递进去。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极少贾琮这样的人,会把自己贴身丫鬟易钗而弁,带出去四处闲逛。 一路上贾琮买了不少东西,东瀛的珍珠,镶宝戒指、西阵织布、鎏金铜怀表、卷条发音盒子、还有一堆鬼画符一般的西洋番书。 有些是要送给姊妹们的礼品玩物,有些却是买来自己研究把玩的。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如今西方科技萌芽,对后世的影响会有多么巨大。 路过一家小店铺时,晴雯突然从门口的货篮中,拿起一个晶莹剔透的淡绿色小瓶。 “三爷,你瞧,这瓶子多好看!”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八章 寒门生娇花 贾琮从晴雯手中拿过一看,方形圆口的小瓶,瓶口插着木塞,通体晶莹剔透,泛着淡淡的新绿色,确有一种异样的精巧可爱。 这时代已出现琉璃,上次皇后赏的琉璃笔架就是其中一种,但这瓶子可不是琉璃做的,现今的琉璃还做不出中空的瓶子。 贾琮看出这瓶子是用一整块水晶掏刻成的,但这水晶的纯度却一般,不像后世的水晶制品那样澄澈通明。 瓶璧还能看出些云母石花,只能算八分的通透,且水晶中应是含有某种矿物质,所以才呈现出怡人的新绿。 即便如此,这水晶小瓶也算很不错的小玩意了,不知为何被店主随手扔在门口的货篮里,看似无人问津的样子。 晴雯又在货篮里一通翻找,又找出三个同样的水晶小瓶,一个青红色的,一个淡蓝色的,最后一个也是新绿色。 这时店堂走出一个三十多的男人,殷勤招呼道:“这位公子,可是看上什么可心的东西。” “店家,这种瓶子是何物所制?” 那店家看到贾琮手上的瓶子,心中一喜,说道:“公子还真是识货,这小瓶用东瀛岩手山特有的水玉雕刻而成,可是难得的稀罕物件。” 况且要卖八钱银子一个,寻常之家谁会买这种既贵,又没有实用的东西。 那店家听贾琮问价,便来了精神,当日他去盘货时,见了这些瓶子有几分奇巧,便进了几个摆货。 如果用这些东瀛水晶小瓶,装上秀娘香铺的香水,那怕涨四五倍的价格,都会被神京的贵妇抢购一空。 这等好看不中用瓶子,也只有这样不差钱的富家子,才会闲着没事买去把玩。 那店主见他将这些瓶子全部买下,心中也是欢喜,再搁在店里,就要砸在手里了。 其实贾琮见多后世各类精美的水晶玻璃器皿,一百多克的化学香精,用个漂亮瓶子一装,就能堂而皇之卖到上千的高价。 “公子,这水玉瓶子八钱银子一个,市面上你找不出比这公道的价格了。” 却没想到被这少年公子看上了,能把这等滞销之物脱手,店主心中自然是高兴的。 堂堂案首院试,他也算突破画风的,怪不得曲泓秀也笑话他:一个读书人满脑子就想赚银子。 而金陵的富庶奢靡比神京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在金陵也卖这种水晶瓶包装的香水,会怎么样呢。 哪知道在店里放了五六天都没卖出去,看的人不少,就是没一个掏银子的。 “这几个瓶子我都要了,不知店家还有没有这种瓶子,我还想多购买一些。” 他摆在货架上几天没卖出一个,便扔到门口货篮里,省的还占货架上的位置。 贾琮心想果然是水晶做的,在古代水晶就被称做水玉。 其实也不奇怪,这瓶子虽看起来精巧,但丁点大,又能装什么东西。 “店家你这东西作价几何?” 贾琮仿佛看到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在向他招手。 他见贾琮相貌出众,衣裳华丽,还带了两个标致的小厮,一看就是囊中丰实的世家子弟。 又听他说还要多买一些这瓶子,心中诧异,还好心提醒了一句:“这位公子,这瓶子虽奇巧,买多了可没什么用处。” 贾琮一笑:“我买了自有我的用处。” 那店主略一思索:“这东西还有一些的,不过没在店里,公子可明天再来。” 贾琮笑道:“这是东瀛的洋货,想来你也是从上家盘货,伱带我去上家,生意成了我让你抽半成作为佣金。” 那店主脸色一僵,没想到这世家公子也是个懂商贾之道的,一句话就戳破自己。 不过抽半成作为佣金,倒也十分公道,他见贾琮仪表不凡,言语温和不失犀利,必定不是一般人物。 事情如果成了,还能交上这种贵人,倒也是件好事。 “公子这等快人快语,我钱斌就交了公子这朋友,上家我现在就可带你去,价格你们当面去谈。” 贾琮笑道:“如此甚好,那就多谢钱老板成全了。” 大宰门这边人流复杂,贾琮要跟着钱彬去找上家,却不方便再带着五儿晴雯,便让郭志贵先送她们回府。 看着郭志贵驾车远去,他才跟着钱彬走街穿巷,大概走了半炷香功夫才到了一所小院前。 院子并没有砖砌的围墙,只是用半人高的竹篱笆围了,篱笆上爬满了藤蔓,绿叶婆娑中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白花。 进了院子里,虽然有些简陋,但也四处归置整洁,院子的角落整齐的种着些花草,显得颇有生机野趣。 钱彬冲着院子里喊道:“董老二,在家吗。” 屋子里慢吞吞出来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枯瘦身材,衣裳邋遢,灰棕色脸皮,小眼睛,憋嘴巴,却长了个鹰钩鼻子,神情有些颓废阴郁。 贾琮刚看见这简洁韵致的院子,觉得住在这里的人,应该也是个有情趣之人,没想到到出来这么个形容猥琐的大叔。 “董老二,这位贾公子是金陵世家少爷,他看中你那些东瀛水玉瓶子,是来给你谈买卖的。” 董老二一听是上门谈买卖,脸上浮出喜色,原先的颓废一扫而光。 他前段时间遇上多年前一个熟人,那人去了东瀛许多年,以贩卖东瀛洋货发了大财。 两人久别重逢坐下吃酒,这董老二受不住对方的蛊惑,花光了手头的积蓄,吃下了对方手里一批东瀛水玉洋货。 本打算发一笔大财,没想到吃下的这批东西,看着别致精巧,却根本出不来手,全砸在自己手上。 多年积蓄血本无归,连吃饭都快成问题。 前几日他折价让了钱彬几个,让他搁店里看一下行市,结果过去好几天都没卖出一个,他就死心了,这几日正在一筹莫展。 可巧钱彬居然带人要来谈这笔生意,整个人又活了过来,把贾琮和钱彬让进屋坐下,发现茶壶是空的。 嘴里不耐烦的嘟囔道:“素云这死丫头又跑哪里去了。” 院子后面的水井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正吃力的从井中吊水。 这女孩生得粉妆玉琢,系着条石榴红抹额,秀眉弯弯,双眸水润清亮,肤如羊脂,琼鼻秀挺,樱唇粉嫩嫩,透着一股可人的娇憨纯真。 “素云,你这么娇弱的女子,怎么做打水的粗活,来,让我帮你一把。” 一个十七八岁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水井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女孩,嘴里还软声轻语的,像是怕吓到佳人。 “怎么又是你!”那叫素云的女孩被吓了一跳,水桶失手落入井中,发出咕咚的水声。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抹额胭脂红 素云害怕的退开好几步,怯生生质问道:“你每日都来,你想干什么!” 那少年笑道:“你父亲五百两银子把伱卖我做妾,我还不能来看看我的小娘子。 素云小脸羞红,心中却生出哀伤,嘴上还不服的嘟囔道:“你胡说,我爹怎么会卖我。”那气势却已弱了下来。 那少年见她怯懦娇娇的模样,心中爱怜的不行,恨不得搂了在怀中,却又怕唐突佳人,不敢轻举妄动。 “我因身上闲银不足,已在变卖家中一亩水田,明日等买家归来,我手头银子够了,就来纳你过门。 我家虽不是大富,却有不少家资,足够我们吃用,你到了我家,也不用干那些粗活,我一定好好待你……” 素云听了少年的话,只觉对方絮叨得厌恶,她之所以没走,是她的水桶掉在进里,还没取回呢。 这时听到董老二高亢的声音:“素云,你又死哪里去了,快回来泡茶!” 素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连忙跑回屋里。 素云带着哭音的娇怯声音:“爹,你别卖我,我能给你洗衣做饭。” 这时那叫素云的女孩,提了一个茶壶过来。 后面的话贾琮已经没心思细听了,当听到冯渊这个名字,又听到素云哀求董老二不要卖她,心里就像被雷炸了一般。 贾琮心中的疑窦却越来越深。 寒门小院,喝茶当然没有豪门大院那么讲究,连像样的茶具都没有。 贾琮看着素云走到门口,蹲下身子,将一个茶杯用滚烫的茶水细心烫洗。 贾琮见董老二进了里屋,两父女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前头因为这些东西赔光了积蓄本钱,已让董老二到了卖丫头周转的地步,现在总算能松口气。 董老二说道:“共有七百个呢。” 贾琮心中一动,对董老二说道:“我想买你手上的东瀛水玉瓶子,需要的量比较大,不知你手头有多少货。 贾琮不动声色的说道:“东西倒是不少,还请拿来看一看成色。” 懂老二不耐烦的声音:“爹不是要卖你,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爹是要把你嫁出去,让你去过好日子。” “我到屋后打水了,那个,那个冯渊又来了,还说了很多浑话。” 贾琮见她身姿苗条袅娜,长得玉雪般娇俏,与这寒门小院显得格格不入,心中也不禁一动。 这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冯渊不会是同人同名吧,况且那女孩叫素云,和他心中想的也不一样。 董老二脸色振奋,见贾琮听到这么大数目,居然连眼皮都不带眨的,这可是条大鱼。 这下终于能把这些瘪犊子赔钱玩意给卖出去了。 “你这死丫头又去哪里了,每天乱跑,小心被拐子掳走你!” “别啰嗦了,快去给客人泡茶,慢吞吞耽误了生意,可仔细你的皮……。” “这个败家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点银子就想买你,” 再看她额上系着条石榴红的抹额,更衬得肌肤如雪,愈发娇润可爱。 “那东西数目多了,份量必定不轻,麻烦钱老板一起去拿了,生意成了我请东道。” 钱彬自然是没有意见,要知道做成了这笔生意,他可是有半成的佣金。 等到董老二和钱彬出门去搬货,房间里就剩下贾琮和素云。 那素云烫洗好茶杯,给贾琮倒了一杯茶。 两人目光相接,素云水润润的眸子看着贾琮,微微的发愣,眉眼间有一种娇憨动人的韵致。 都说长得漂亮的人之间,相互面对时,总会有种特别的感应,也算是一种奢侈的物以类聚。 素云的性子一向娇怯怕生,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贾琮十分面善,对着他竟能不知觉放下心防。 贾琮笑道:“素云,你的抹额的料子不错,颜色也好,能不能给我看一下,我想照着这料子买一些,给家中女眷用。” 素云甜甜微笑:“少爷你真有眼光,上次我跟爹去周先生那里盘洋货,看到他那里有块剪碎的布条很好看,便讨了来做了抹额。 周先生说这是倭缎,是很贵的东瀛布料,要十两银子才能买一尺。” 素云说着便解下头上的抹额,递给贾琮,却见贾琮根本没去接,而是愣愣盯着她,素云水润的双眸中不禁露出诧异。 就在素云摘下抹额的那一瞬,贾琮就看到她雪润如玉的眉宇之间,一点火红璀璨的胭脂痣,不偏不倚点在正中! 本来这素云就生得极好,摘下那掩盖的抹额,露出那清艳绝伦的胭脂痣,如同一副怡人的水墨,瞬间被点染幻彩。 就像是画中观音身边龙女幻身,俏美纯真,端丽清雅,如梦似真,楚楚动人。 贾琮想起素云提到的冯渊,想起她哀求董老二不要卖掉她,而此地就是金陵,一切都对上了! 这哪里是什么素云,分明就是香菱!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自己与她居然这份缘法,竟然就这么碰上了,这没遇上也就罢了,既然遇上哪里还能无动于衷。 贾琮压抑住心中的激荡。 “素云,你干嘛老是带着抹额,你知道你眉间那颗胭脂痣,有多好看吗。” “我爹说这红痣是破败之相,不吉利的,被人看到,我将来就没人要,嫁不出去,所以从小就让我系着抹额。” 贾琮咬牙切齿:这天杀的董老二,让素云从小戴着抹额,就是怕她被人认出,他就是当年在姑苏抱走香菱的拐子! 这时,董老二和钱彬各搬着一个木箱,吃力的挪进屋子里。 董老二看到素云解下抹额,脸色一变:“你这个死丫头,谁让你解下抹额的,还不快戴上。” 钱彬奇道:“董老二,你女儿这红痣可长得俏,戴什么抹额啊,不戴才叫好看呢。” 董老二也不说话,只是凶狠的盯着素云,小丫头脸色一白,慌忙把抹额系上,估计这情形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一旁的贾琮看到这一幕,目光一下子变得凌厉。 贾琮打开这两个箱子,见里面密密麻麻摆着那些东瀛水玉瓶子,红蓝绿各色琳琅满目,煞是好看。 “董老二,这些瓶子我都要了,每个做价八钱银子。” 董老二嘿嘿一笑:“贾公子说笑了,八钱银子一个,不是叫我做亏本买卖,一口价,一两银子一个,东西都让给你。” 一旁的钱彬也听不下去了。 说道:“董老二,你卖我四个,每个八钱银子,贾公子一次买你七百个,单价不降反而上涨,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董老二对钱彬说道:“你懂什么,我那是折价给你,放你店里看一下行市,如今贾公子是来做正经生意的,我自然不能去做亏本买卖。” 贾琮心中冷笑,居然还想坐地起价,还真是不知道死是怎么写的。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章 无因唤香菱 那董老二继续喋喋不休道:“贾公子,前段时间龙潭港那边,东瀛浪人杀人闹事,朝堂下令对东瀛船只进行严查。 限制东瀛商船入港,如今市面上东瀛洋货奇缺,这价钱也在不断上涨,像我手头这批东瀛水玉瓶,金陵城绝对找不出第二批来。” 董老二前头从熟人手中吃下这批东瀛水玉瓶,本想大赚一笔银子,可没想到这东西虽别致,却没有一点行市,根本就没人要。 如今遇上贾琮这样的买家,他见贾琮衣裳华贵,仪表不俗,一开口就要吃下自己所有存货,必定是要有大用。 如今市舶司限制东瀛商船入港,市场上东瀛洋货匮乏,自己手上的东瀛水玉瓶也成了稀有物件。 贾琮要购买东瀛水玉瓶,整个金陵除了他,绝找不到第二家,以他的奸诈阴狠,如不乘机狠割对方一刀,那他就不是董老二了。 钱彬见董老二狮子大开口,怕这笔生意谈崩了,他那半成的佣金就泡汤了,正要开头劝说董老二。 就听贾琮说道:“钱老板,我想和董老二单独谈一谈,这笔生意若成了,自然忘不了钱老板的帮衬。” 钱彬听了一愣,也不多言,出了屋子在院子里等着,想来是这贾公子要和董老二讨价还价一番。 而另外一个知道实情的人,事发后便远渡外洋,也绝不可泄露半点风声,眼前这小子又是从哪里得知,莫非还会妖法邪术不成。 董老二被这一番话吓得脸色惨白,用惊恐的目光看着贾琮,这人刚才还是个和气的生意人,转眼就变得如此吓人,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董老二听了一愣,怎么这桩还没谈拢,就要谈另一桩。 董老二浑身筛抖,脸如死灰,当年他将英莲拐走,就看上这孩子生来娇艳,要养成扬州瘦马,好高价待沽,大赚一笔。 可做梦也没想到,冒出这么一个贾公子,居然能未卜先知一般,对这等隐秘之事竟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小丫头怯怯的看了贾琮一眼,也悄无声息的去了房间,还把房门带上。 英莲被拐时不满三岁,人事不知,被他诓骗,认他为父,他又让她从小带着抹额,以防她那颗醒目的胭脂痣被人认出,心思也算缜密了。 贾琮脸色渐渐阴沉,说道:“董老二,我现在和你谈的是另一桩生意。” 那英莲的眉心和素云一样,有一颗胭脂痣,这等胎痣万中无一,你家的素云便是那英莲!当年那拐走甄英莲的人就是伱吧!” 董老二听了这话脸色一变。 他心中恐慌,却还是嘴硬道:“你休要血口喷人,素云是我的女儿,这儿左邻右舍都知道,怎么成了拐来的,你诬陷良善,我要寻官去告你。” 贾琮能发现董老二的女儿素云,就是当年被拐卖的甄英莲,完全是机缘巧合下仓促发生的,钱彬带他来之前,他毫无思想准备。 “可是那年元宵灯会,家人霍启带着英莲去赏花灯,竟让她被拐子拐走,从此不知去向。 贾琮见那小丫头还愣愣的站在那里,微笑道:“你也去外面等着。” 却听贾琮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我在姑苏有一个故人,住在十里街仁清巷,姓甄,名士隐。” 董老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贾公子,也没什么好谈的,一两银子一个,不能再低了。” 他也深知拐卖妇孺被抓住就是死罪,后来又遇上些事故,便洗手不干,将英莲带到金陵僻静之地来养,只要养到十多岁就可以发卖。 难道她还能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按大周律,掠卖人口者,凌迟!” 当年这些事除了他之外,绝无第三人知道,就连他那些同伙都来不及得知他拐了英莲。 “十年前甄家在姑苏虽不甚富贵,然也算当地望族,这甄士隐膝下只有一女,名唤英莲,自小聪慧秀美,极得父母宠爱。” 贾琮笑道:“你要告官,那是正合我意,只要见官,你拐卖妇孺之事便再无法逃脱,英莲之母如今还健在,只要请来一见。 董老二在此定居许久,这里左邻右舍都认得他,如果他现在举告董老二拐卖人口,一时之间无人会相信他。 一旦纠缠不清,可能就会让董老二逃之夭夭,甚至还会让英莲反受其害也说不准。 如今只能先稳住他,救了英莲出火坑再做打算。 这董老二拐卖幼女,害得甄士隐家破人亡,死不足惜,只要心存良知之人,都不会让这样的人逍遥法外,留在世上害人。 董老二见贾琮说了那一番话,却没有其他举动,便心中一松,以己度人,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 这姓贾的不知从哪里打听了这事,哪里是为了什么狗屁故人,不过是想谈买卖时作为要挟,再说他去举告自己他有什么好处。 董老二定了定神,说道:“贾公子是个明白人,我董老二也不是糊涂的,公子想怎么样,还请划个道出来。” 贾琮听了这话,心里微松了口气,知道应该能稳住这个杂碎了。 “我初来金陵,要做这东瀛洋货生意,我看董老二你能盘到这批东瀛水玉瓶,想必是有些门路的,以后还要有所借重。 如果事成当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可你要是有其他龌龊心思,我自然也有手段来对付!” 董老二见他语带威胁,反而放下心来,说明这小子真的只是想要好处,并不是要拿他见官。 “这些水玉瓶子,我可以按单价一两银子全部买了,不过要搭上那个丫头。” 董老二差点怒发冲冠,呼啦的站了起来:“那丫头我养了十年,吃得米粮都不止这个钱,姓贾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要不是他长得瘦弱,而贾琮看起来少年精干,又捏住了他的把柄,这会子就要暴怒之下动起手来。 贾琮一笑:“我花钱买了你的祸根,你应该谢我才是,愿不愿意在你,你可想清楚,不要因小失大!” 董老二怒道:“这丫头前面可是有人买了,如何还能让给你,这些人你未必惹得起。” 贾琮喝了口小丫头沏的茶,讥讽道:“买她的是那冯渊,还是那金陵薛家的大傻子,我说的没错吧,你想吞两家的银子,还想拿这些来唬我!” 董老二一脸惊恐,指着他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连这事都知道……。” 贾琮将茶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冷冷说道:“我劝你还是别想这些没用的,干脆些把契书写了,还能得七百两银子。 不然人财两空也就罢了,把性命都得赔进去就不值得了,我可是为了你好!” 等到钱彬进来,听到两人谈定的买卖,整个人都傻了,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 他看着董老二那呆萌俏丽的女儿,一脸的不知所措,在董老二的呵斥下,那贾公子的温言引诱下,战战兢兢在契书上按了手印。 钱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他娘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位贾公子花了七百两买了七百个水玉瓶子,虽然有点贵,却搭上董老二俏得过份的女儿做添头。 这不是买一送一,这他娘的就是买一白送。 这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大的便宜,董老二一贯精明,难道他的脑袋被驴踢了。 早知道有这么大的便宜好占,他钱彬砸锅卖铁也要凑七百两银子,把这生意抢先做了,这么俏的丫头,不要说七百两,七千两都值。 钱彬再看向贾琮时,目光中已有高山仰止的敬佩,这小子高人啊,他到底是怎么谈成这种生意的。 而董老二看着贾琮,见他正温声细语让素云去收拾行李,心里不禁满腔悲愤,世上竟有这等恶贼! 他董老二一辈子做过不少缺德事,相比这小子的作为却良善太多。 他辖人私隐,威逼利诱,强占别人养的丫头,也不怕挨雷劈,天下竟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心狠狡诈令人发指。 …… 贾琮先给了钱彬四十两佣金,让钱彬帮他叫一辆马车。 按约定钱彬其实只能拿到三十五两佣金,心里觉得这大家公子做事就是上路子,于是非常积极的帮他去找车子。 小丫头脸上挂着泪,显得楚楚可怜,不知道是为离开董老二感到无助,还是因自己被卖而流泪,又或者是对未知的未来感到害怕。 也可能是这些复杂的情愫和忧愁都聚在了一起,让她异常的茫然无措,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但她还是回房间收拾了东西,没过多久就回到了贾琮的身边,对于自己要离开这里,她好像很快就接受了。 贾琮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对她的和善,让她愿意跟自己走。 还是董老二一直就对她不好,总是算计卖了她换钱,所以才让她对离开这个曾经称之为“父亲”的人,毫无半点留恋。 不管是哪种原因都让贾琮心里发酸,自己虽然从小在东路院被苛待,但是比起她却强了太多。 想到这些,贾琮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怜惜,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眼泪。 她水润柔美的眼波中,倒映出贾琮温和的笑意,似乎被善意的笑感染到,那唇角不知觉微微一翘,也对着他露出一丝羞怯的笑。 “以后有我呢,没人会再欺负你,也不会再让你吃苦,你还是换个名字比较好,就叫香菱。” “香菱……。”这名字真好听,少爷怎会无缘无故想到这名字,不过叫香菱比叫素云好听。 这时钱彬已雇来了一辆马车,还帮着贾琮把几箱水玉瓶子搬上了车,毕竟他那四十两赚得轻松,帮些小忙还是很乐意的。 钱彬雇的马车不太宽敞,车厢装了几箱东西便塞得满满的,只能在车辕上再坐一人。 于是贾琮便拜托钱彬随车运到兴隆坊贾家老宅。 钱彬这才知道这位爷竟是金陵国公贾府的公子,因为金陵人都知道,兴隆坊贾家老宅就是特指贾国公府,可不是其他偏房的宅邸。 这让钱彬对贾琮有些肃然起敬,金陵国公贾家可是闻名天下的豪门贵胄。 怪不得这位贾公子如此仪表不俗,只有豪门大家才能养成这等人物,当然这贾公子买丫头的手段也是极高明的。 贾琮和香菱没马车坐,便先走路离开,只要出了大宰门,便能雇到车马。 离开院子的时候,香菱只是怯生生看了丧气败坏的董老二一眼,便不再去看。 只是盯着她种在院子角落处那些花草,还有篱笆上生机盎然的藤蔓,看了好几眼,便头也不回的跟着贾琮离开。 香菱从小被人拐走,应该是受了不少苛待,像是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 她总是跟在贾琮身后两步走着,不远也不近,人有些愣愣的,走得也不快。 没一会儿就被贾琮落在身后,等贾琮察觉到便停下来等她。 如此反复了几次,每次贾琮都耐心停住,温和笑着等她跟上,才继续走。 这种奇怪的状态持续了许久,像是一种奇怪的磨合和熟悉,让两个人渐渐默契起来。 而香菱的脚步也慢慢变得轻快,能紧紧跟上贾琮,不再用贾琮老是停下等她。 快走出大宰门时,路边正有一家热气腾腾的汤饼店,坐着三三两两的吃客,浇头肉汤的香味弥漫街面。 贾琮听到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头一看,香菱脸色红润扭捏。 贾琮笑道:“时候还早呢,早食的时间才过去不久,怎么就饿了。” “少爷,我们家从来不吃早食的。” 贾琮听了一愣,如今虽不像后世那样的饮食习俗,但是中等以上人家都能一日三餐,只有贫困之家会依先宋旧制一日两餐。 这样人家不是不想多吃一餐,主要就是穷。 那董老二有本钱进一批水玉瓶,应该是有些家资,不知是苛待香菱,还是真的连三餐都吃不起,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这自小被拐的孩子,日子要想过得舒坦是不可能了,心中不禁多了几分怜惜。 “正好我也饿了,我们也去吃一碗。”说着便带着香菱进了那家汤饼店。 正经的贵勋子弟,是不可能在这种路边摊子,像贩夫走卒那样吃东西的。 不过贾琮这个贵勋子弟却是异类,当年他在东路院填不饱肚子,靠着买字赚了银子,便常去这些路边吃肆去打牙祭。 那店老板看个衣裳华贵的公子进了店里,后面却跟个衣裳鄙旧的丫鬟,相映成趣,古古怪怪。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逃不过宿命 这样的俊美华服公子,从不会出现在他这种路边小肆中。 可这位富贵公子不仅进来了,还在窄小紧窘的店肆中,随意找位置坐下,脸上没半点嫌弃之态,像是来惯了这种地方似的。 倒是他那个衣着寒酸的俏丫鬟,神情怯怯,有些拘谨。 这华服公子却对她温声细语,异常上心,看得老板一阵稀罕。 贾琮见香菱也是空腹了半日,但吃起东西却细嚼慢咽,虽养于微寒,但举止却有些法度。 又见她抬手间露出手腕上几道伤痕,不禁眉头一皱,问起才知,那董老二对她日常行为举止管教甚严,稍有不甚就要打骂。 贾琮却不知那董老二是个惯犯,十年前常与同伙在扬州一带拐带骗卖秀美女童。 带往外地教养行为举止、诗书琴画,养成姿容风华之尤物,即为江南盛传的扬州瘦马。 等女孩到了年岁,便高价卖给富贾官宦谋取暴利。 贾琮带着香菱回到兴隆坊贾家老宅,站在老宅高大辉宏的门第前,衣裳鄙旧的香菱显得有些无助渺小。 香菱眼中迷惘,她被拐走时才二三岁大,家中父母早就不记得了,这些年甚至以为那董老二是自己唯一亲人。 贾琮笑道:“不用害怕,以后你就跟我住在这里,等我得空了,就带你去姑苏一趟,兴许还能找到你的家人。” 前世他常听拐子掳走幼童,害人家破人亡,亲属痛不欲生,实在比杀人越货的盗匪还要恶毒。 “三爷从神京带来的礼物,都是送金陵各家老亲的,我正准备去送礼,三爷你有什么吩咐吗?” 原来自己还有家人在姑苏,可是少爷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他怎么又会知道这些事。 在这些事上,五儿却比晴雯想的开,三爷这样得意的人物,世上又有几个,将来在这上面免不了会多些招惹,哪里就介意得过来。 他带着香菱跑到金陵隐藏,靠着原先一个老关系,做些倒卖洋货的事情维持生计。 “金叔,伱这是要去哪里。” 只是他失去了同伙帮衬,又不敢再走拐卖老路,手头资材有限,却没钱请名师教香菱诗书琴画这等高雅玩意。 贾琮听香菱说她从小但有丝毫不对,便要被董老二打骂,身上经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心中对这拐子更是痛恨。 怪不得自己买走香菱时,她对离开董老二几乎没有留恋,估计也是心中觉得不会比这更差的了。 刚进了府门,就见了金彩带着几个小厮准备出门,那些小厮还挑着礼盒。 这丫头虽衣服旧寒,但长得可真俏,眉间一颗胭脂痣很是讨喜。 哪成想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时,他的同伙被官府查到痕迹,被顺藤摸瓜之下几乎全部落网,唯独他侥幸之下带着香菱逃走。 第一次站在这气势森严的深宅大户前,心中不免有些恐惧,拉着贾琮的袖子,不由自主的躲在他身后。 董老二这等恶鬼,他自然绝不会放过,等安顿了香菱,他便让人去应天府举告。 再说香菱出身这么可怜,三爷从那拐子手中买了她,那是要救她出火坑,也是一桩心善的好事。 想来贾雨村有甄士隐那个缘故,必定要给他这个面子。 当年他看上香菱年幼稚美,又打听到那甄士隐虽家有资材,却是个无权无势的闲人,万一出事也不怕他反噬。 今晚本是五儿值夜,晴雯却突然要和她换,五儿心中好笑,知道她又起小性子,或许还有些气不过三爷的小心思。 贾琮带着香菱回了院子,五儿和晴雯见他带回来个陌生丫头,都是一脸惊诧, 晴雯撅着小嘴,三爷如今大了就学坏,老摸五儿的手,给他梳个头还占自己便宜,如今又不知哪里找的俏丫头,也往屋子里带。 又问道:“香菱日常在家都做什么,可以在屋里选熟悉的事来做。” 金彩连忙应了,又让自己家里的去安排,看来这三爷也是个风流人物,这出门不到一天,也不知哪里买来这等绝色的丫鬟。 于是便趁元宵灯会人员熙攘,乘机拐走香菱。 自己只要能在屋里守着他也就够了,三爷是个重情念旧的人,怎么也不会亏着她们。 没多久便听到同伙被枭首的消息,吓破了他半个胆,为了隐遁行迹活命,从此不敢做丧良心的拐卖之事。 “你在我院子里安排新的床铺被服,我这新来的丫头要用,还有府库里有合适布料的,给这丫头做几套换洗衣裳。” 贾琮虽然想不到扬州瘦马这种事,但大概也能猜到,应该是拐子拐了女孩后,要教养得体面周正些,才能卖上好价钱。 老宅门口那身姿雄壮的镇守石狮,双目威严,似乎冷冰冰俯视着她。 好在香菱自小生的俏美,只要能养大,一样是奇货可居,本想将来卖了她大赚一笔,却没想到半路被贾琮截了胡。 …… 不一会儿,金彩家的带了两个婆子,送来了床榻被褥,五儿帮着香菱归置,晴雯有些不好意思,也跑来帮忙。 五儿又和香菱说三爷房里日常要做事情,还有需要留意的地方。 贾琮把香菱的来历说了,五儿听了眼眶都红了。 见到香菱柔顺之中带着紧张,应是到了新地方有些不安,一副楚楚可怜,便拉着她到一边说话。 不过教养扬州瘦马的套路,他却没放下,都使在了香菱身上,日常教养香菱举止行为,香菱但有做的不对,便是一顿打骂。 而且他用七百两银子买了董老二的洋货,煞有其事做了买卖,又说要走他的门路,已暂时稳住此人,也不怕他短时间内走脱。 晴雯虽爱使小性子,却最容易心软,听了香菱的出身,心气便消了大半,不一会儿也凑过去一起说话。 香菱自有记忆以来,就生长在寒门小户,从小又常被那拐子苛待,性子有些柔懦胆怯。 金彩见贾琮一早出去,回来却带了个脸生的丫头,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 香菱却伸出手指来数:“洗衣、做饭、泡茶、打扫屋子……。” 五儿噗嗤一笑,说道:“三爷这里不用做饭,洗衣服都是外面的小丫头在做,泡茶倒是可以,外头屋子日常也是小丫头打扫。 因为三爷是读书人,书房比较精贵,所以一般不让小丫头进,都是我和晴雯打扫,以后你就先管着三爷书房吧,这里是金陵老宅。 三爷书房也没太多事,等回了神京,那边才有三爷的大书房。” 这小半日五儿和晴雯带着香菱四处转悠,又是一通言传身教,毕竟香菱以前没做过丫鬟的事。 吃过晚食,贾琮便去了书房,要将董老二拐卖女童的事修书一份,明天要让金彩派人送去应天府,早日将那董老二捉拿归案。 他这边刚坐下,就见香菱进来,拿上书桌上的墨条,又在砚台点上清水,竖正墨条,在砚台上打圈儿研磨,动作轻而慢。 贾琮见她磨墨的动作颇有章法,像是特意学过的,笑问道:“香菱,你这墨磨的挺好,可是识字的?” 香菱听贾琮夸奖她,小脸一红,眼中却透着喜悦,说道:“我家对面有一家小私塾,我爹让我给私塾的张先生洗衣服,打扫塾堂。 每个月能赚半吊钱,张先生见我干活勤快,便许我坐门口听,我听了两年认了很多字,张先生教的课,我背比堂上的小子都好呢。 这磨墨也是我从张先生那里学的,不过去年张先生搬走了,我也没地方听课了。” 贾琮心中了然,原来的时间线里,香菱潜心学诗,最后做出的诗连黛玉都赞赏,可见她本就能识文断字的,不然又怎么学诗。 她坐在私塾门口听两年课,就能识字诵文,连学堂的孩子都不如他,说明香菱在读书上还挺有些灵气。 “虽然认了不少字,就是没机会写,家里也没闲钱给女儿家买纸笔。” 贾琮听香菱说得有些遗憾,看来她骨子里就有些偏爱文事。 笑道:“我这里纸笔有的是,得空了我教你写字。” 香菱喜道:“真的,谢谢少爷。” 等到晚间休息,晴雯在小榻上又和贾琮说了些话,便沉沉睡去。 贾琮隐约听见外间的小床上,香菱翻来覆去的声音,想是第一次在外过夜有些认生。 第二天大早,贾琮就拿着写好的书信,让金彩派人带贾府的拜帖和书信,送应天知府贾雨村。 贾琮见金彩今天依旧让小厮挑了礼盒出去送礼,看这礼品的规模比昨日还多些。 便顺口问了一句:“金叔今日去哪家老亲送礼。” 金彩答道:“今日给金陵薛家长房太太送礼,我们府上二太太在王家排行第二,而这位薛家太太行三,是二太太的亲妹子。” 贾琮听了一楞,岂不是那位薛姨妈。 …… 应天府衙。 贾雨村还没吃完早食,就接到从贾府送来信,看了后也是大吃一惊。 信中竟写贾琮发现当年拐走甄英莲那拐子的踪迹,甚至连拐子的住址都写明。 当年贾雨村穷困交加,如果不是甄士隐资助,他连上京赶考的盘缠都凑不齐,更不用说金榜题名了,甄士隐对他实有大恩。 但贾雨村这人生性凉薄酷戾,做了高官后,当日姑苏那个闲散士绅,几乎已不放在他心里,倒是他的夫人娇杏时时念叨。 他做梦都想不到,贾琮如何得知甄士隐和英莲之事,还突然书信举告那拐子的踪迹。 虽然当年的恩义他已不放在心上,但如今有人重提,特别还是他视为恩主靠山的贾家人提起,他可不敢有半点怠慢。 不然传扬出一些根由枝节,就要毁了自己的官声清誉,于自己仕途进发大大不利。 于是急忙点起精干的捕头衙役,趁着大早上就去大宰门抓捕嫌犯归案。 如能破了十年前姑苏拐人要案,说不得还能得个断案如神贾青天的名号,也是桩美事。 …… 大宰门巷子,董老二家院子附近。 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软轿,轿门上还扎着红绸,透着一股喜气。 软轿边跟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仆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 冯渊今天也是一身新衣,头发梳的油光,精神抖擞,一脸喜气。 想到昨日水井旁打水的女孩,那娇润俏美的模样儿,似乎能沁入他的心脾,有了这样天姿国色的小美人儿陪伴,自己这一辈子知足了。 想到那素云,冯渊当真是乐淘淘到不知所以然了。 到了董老二家院门口,少年独自进去,却刚巧遇上董老二提着包裹出门。 满脸喜色问道:“岳父这是往哪里去,我已筹足了五百两银子,今日特地来接素云过门,素云人呢?” 董老二见了这少年,脸色一僵,后悔自己没早些出门,竟被这冯渊撞了正着。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有些嚣张跋扈的声音:“董老二,你那女儿呢,今日我便要带人走的!” 董老二一听这声音,立马脸色大变。 …… 只见院门口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相貌堂堂,一身绫罗锦衣,富贵逼人,身后还带着四五个家丁,很有些气势。 虽已是九月天气,这青年手上却不伦不类的摇着把折扇,一脸的骄奢纨绔之气。 对着董老二颐指气使:“要不是我前几日去了镇江办事,早就来带人了,我那素云小娘子呢,爷这几天连睡觉都想着她。 不要磨蹭了,快把人叫出来,爷可没功夫在这里耽搁。” 那董老二一见这青年,便已慌了手脚。 他因做洋货生意,押光了手上本钱,急迫之间,才将素云五百两银子卖给了冯渊。 那知这金陵薛家的家仆给家里的少爷买妾,意外看到素云便上了眼。 引了那薛家少爷薛蟠上门来看,那薛潘见了素云便挪不开眼,执意就要买下。 董老二因先卖了冯渊,心中有了顾忌,薛蟠以为他要待价而沽,便开口出一千两买素云。 这才让董老二动了心,准备卷来两家银子,再待上素云跑路,大赚一笔找地方逍遥,等到遇上还卖家,再卖一次素云,又可捞一笔。 可没成想出了贾琮这档子事。 贾琮虽然救了香菱,但有些因果并不会因此发生转变,薛蟠还是和冯渊撞到了一起,或许这是他们逃不开的宿命。 董老二眼看一场祸事就要临头,如今那里能交得出人,再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一双小眼开始四处滴溜,就想找机会脱身。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薛门下拜帖 董老二如今想起,对那姓贾的真是恨之入骨。 那混蛋做事利索得紧,抓住了他的把柄,让他不得不就范,付了银子,就立刻将素云带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让他抓不住一丝空子。 他本来还想等那混蛋走他的门路,顺便赚些利是回来,可到了晚间却越想越不对劲。 冯渊倒还罢了,可那薛潘号称呆霸王,却是金陵一霸,家中又是金陵首富之一,亲眷故旧还都是高官,岂是他这样的瘪三能应付的。 就算他还了一千两银子,对方没要到人,也绝不会放过他,最后他待定主意,只有一走了之才是上策。 可没曾想那冯渊如此急色,竟一大早上门接人,让他没法及时脱身,结果让这两家人堵了个正着。 …… 一旁的冯渊听薛蟠提到素云,言语中都是猥亵调笑之意,不禁心中大怒。 他自见了素云的娇润俏丽,便一见钟情,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竟连以前好男风的怪癖都一并去了,更是立誓终身只纳素云一人。 “素云是我先买了的,她是我的人,你们休想将她抢走!” 心中将这女子置于何等重要位置,可想而知,如今有人当面猥亵于她,如何能忍得下去。 薛蟠手下几个家丁冲进房里一顿找。 金彩带着小厮送礼上门,因往日逢年过节,金彩曾多次到过薛家致礼,和薛家长房太太也是熟识。 “嘢,那老鬼头刚才还在这里,怎么就不见了。” 那薛蟠在金陵城一贯跋扈,哪里给人怎么骂过,勃然大怒:“你的娘子,就凭伱这相公样的狗才也配。 “你这人好生下流,竟然敢亵渎我的娘子,还不闭上你的臭嘴!” 金彩是贾府的家生老奴,在贾家老宅做了半辈子管家,比起神京的赖家两兄弟,更多几分体面和资历。 薛蟠听了这话,像是烈火之上被浇了滚油,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那丫头是老子花一千两银子买的,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薛家抢东西!” …… “少爷,这小子抬了花轿过来,定是他将人弄走了!” 一旁的冯渊气得浑身发抖,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一心想要纳回家厮守一生,怎么又被卖给了别人。 薛家大宅。 “董老二,你这个瘪三,他娘的给老子出来说道清楚!” “少爷,那小女子没在房里,连随身衣物都不见了。” 叫嚣道:“果然是这兔儿相公将人藏了,给我往死里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不然贾家又怎会把金陵偌大根基老宅,放心交给金彩打理,贾母更将他的女儿鸳鸯视最心腹的丫鬟,疼爱信任几乎不下于儿子媳妇。 “快去,看那小丫头片子在不在屋里,可别让爷的银子打了水漂!” 董老二见这两家人吵得起劲,一下子都没留意自己,便脚步慢慢向后滑去…… 那薛家太太是个最知世故之人,对金彩这样的自然多几分看重,又是在金陵常来往的老面孔,接了他的礼,特意留他喝茶说些闲话。 “金管家,如今并不是年关,老太太和太太怎突然送来这些个礼,可是有什么说道。” 金彩笑道:“这几日神京荣国府的琮三爷到了金陵,因家里有人返乡,所以老太太和太太才随礼过来,也是老亲日常的礼数。” “琮三爷?”薛家太太是王夫人的亲妹,只对宝玉、贾琏这些嫡子熟悉关注,连贾环这样的她都没印象。 所以一下没想起这琮三爷是哪房子弟。 金彩答道:“薛家太太久居金陵,神京那边子弟又多,你老一下子对不上也正常,这琮三爷是荣国长房次子,如今在二房膝下教养。” 薛家太太听了一惊:“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几日神京紫云号掌柜娘子,因回金陵盘账,闲话中提到荣国府出了位琮哥儿。 说是今岁雍州院试被点了案首,还被皇帝封了官,是个极出色的,可就是你说的这位琮三爷。” 金彩笑道:“姨太太说的没错,正是这位爷,这次琮三爷来金陵也是奉了皇命,要给皇太后抄写经文祈福的。” 薛家太太笑道:“我听我家那掌柜娘子说了这哥儿许多事,这件件都听着离奇,这出色的孩子,怎么都是别人家的。 他即到了金陵,那天我得请他来,和家里的兄弟姊妹见见面,我也好见个稀罕。” 两人正说着闲话,突然外头一个婆子脸色慌乱的进来,像是出了急事,竟没顾外客在场。 “太太,事情不好了,外头少爷的小厮回来报信,少爷在外面与人起了争执,把人家给打死了!” “啪“,薛家太太手里的茶杯没端稳,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薛家太太又怕又怒,问道:“怎么好端端的就打死人,这还了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爷前些日子看中了一家的女儿,要买来做妾,今早便是过去接人,可没想到那家又把女儿卖给了别家,对方也是今天过来要人。 两家撞到一起,便起了争执,少爷一怒之下就把人打死了,事情就这么巧,应天府的衙役正好要到这家拿人,被撞了个正着。 二话没说,就把少爷下了应天府大狱。” 薛家太太脸色惨白,三魂七魄像丢了一半,咬牙切齿道:“这孽障竟做出这等事情,还被下了大狱,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一旁的金彩听到,脸上有些尴尬,自己来得不巧,正遇上薛家出了这等事情。 但又转念一想,薛家可是贾家至亲,府上少爷出了事,既听到了也不好装做充耳不闻吧。 便说道:“姨太太不要着慌,少年人鲁莽闹事也难免,既事情出了总有办法解决,府上少爷下了应天府大狱,我倒是想到一事。” 薛家太太虽然慌乱,却也是个精明人,一听金彩这话,便知话中还有话。 连忙问道:“金管家想起何事。” 金彩说道:“我们琮三爷刚到金陵时,还没来得及回府,就被金陵知府贾雨村接过去洗尘,看情形贾知府与琮三爷交情匪浅。 或许可以让琮三爷帮着从中疏通,也未可知。” 其实贾雨村给贾琮接风,那里是和这半大孩子交情匪浅,只不过是他的官职是贾政帮他谋得,而贾琮又最受贾政器重的原因。 所以才要这样刻意拉拢贾琮,也是向神京荣国府以示亲近的意思。 但金彩一个老宅管家,哪里知道这些内情,甚至连贾雨村的官职是荣国贾政所谋,都不是他这个层面的奴仆能知道的。 薛家太太听了脸上一喜:“那孩子竟这般了得,刚到金陵就被知府接去洗尘,这该是多大的脸面。 也是,他这么小的年龄就被皇帝封官,官场上有些名气根底也是有的,金管家,如今我那孽障闹出这等事情,我也是六神无主。 如果有自家亲戚帮着筹划,自己是再好不过了,我这就让家人带着拜帖跟你回府,请那琮哥儿过府相见,求他能伸以援手。” 薛家太太说完,便急忙让丫鬟去后院,找小姐写好拜帖,又找了府上最伶俐的小厮拿了帖子,跟着金彩回贾家老宅去请贾琮。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翠眉染朱唇 金彩走后,薛家太太还是坐立不安,儿子虽混账,却是自己爱逾性命的独子,如今出了这等事,还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正在心急如焚之际,一个少女快步走入堂中,身形窈窕微润,黑油光亮的秀发挽着纂儿,红唇翠眉,杏眼如水,肤色似玉。 头上插一只枝金色珠簪,上身是件粉红色交领褂衫,下身穿橘黄色百褶纱裙,戴着珠宝晶莹黄金璎珞,清艳绝俗,满室生辉。 “妈,你刚才让我写帖子,丫鬟说哥哥在外头与人争斗,竟然打死了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家太太流着泪,又气又怒将事情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个孽障,但凡有你一半的省心,我就是立刻死了也就闭眼了。 他日常走马斗鸡,吃酒混闹也就罢了,如今竟连人命都闹了出来,还不如把我先了账了,也省的眼不见心不烦。” 那少女听了也脸色发白,说道:“妈,你先不要气恼,哥哥荒唐不肖,但如今出了事情,总要有个章法解决,时间长了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我刚听金彩说,兴隆坊贾家老宅来了位琮哥儿,与应天知府贾雨村关系莫逆,我已下了拜帖,请他过府,看能否帮着说和转圜。” 她虽为兄长忧虑,听得这话还是眸光微凝,问道:“是不是前几日神京来的掌柜娘子说的,荣国府那位被点了院试案首的琮兄弟。” 兴隆坊贾家老宅。 瞟了一眼下首站着的金彩,还有旁边那个眉眼精干的薛家小厮。 “可不就是他吗。” 这世上很多事情一饮一啄,如不是事先知道根底去干预,总也逃不脱若有若无的定数。 自己已经救走了香菱,他却还是打死了冯渊,恶念深重不可救药。 可没想到事情发展这么快,那冯渊竟还是丢了性命,他改变了香菱的命运,但是冯渊还是逃不过宿命。 左右里面还有贾政的脸面,只能去一趟,如何应对他心中也有了对策。 不禁眉头一皱,这金彩真是多嘴多事,给自己揽了这么个麻烦事。 但是薛家的事他根本不想沾手。 只是如今他顶着荣国府子弟的名头,又是算在荣国二房教养,当年如不是贾政扶持,自己如今只怕还陷在东路院苟延。 贾琮看完手中的拜帖,默默无语。 这份人情贾琮一直记在心头,这薛姨妈又是王夫人的亲妹,名义上是自己长辈,对方下帖如果不去一趟,而是置之不理,那留下的话柄就大了。 薛家大宅。 自己可不会像贾家那些人,为救这种人去阴私枉法,给自己留个话柄祸根。 那薛蟠是个纨绔暴虐之辈,原来的时间线中,他强买了香菱,又不好好对待,香菱最终被他虐待落下病根而死。 至于自己出手救薛大傻子,除非他也是个大傻子,左右还是推到贾府头上了事。 那薛家小厮说今早薛蟠打死冯渊,正好遇上应天府衙役上门拿董老二,结果董老二没抓到,倒是把薛大傻子撞枪口上了。 …… 去贾府下拜帖的小厮回来说,贾府琮三爷已接了帖子,因是上门拜会长辈,需要备一些薄礼,随后就到。 …… 他带走香菱的第二天,就给贾雨村去信举告,本想着那拐子董老二被下狱,这事就算结束了。 薛家太太听了松了一口气,毕竟是自己亲戚,自己下了拜帖,总还是会来的,心中对让贾琮帮忙救儿子脱困,多了几分希望。 一旁那清艳玫姿的少女,目光有些萌动好奇。 这些日子神京那边过来许多传言,说这位贾家的琮兄弟,不仅是被点了案首,还被皇帝敕封八品官身,且才情极高,诗书双绝,名传神京。 听说还是当世文宗柳衍修的关门弟子。 这些事儿只是听着都让人动容得很,不知这真人是什么样的人物。 他既有这等能为,希望能让哥哥能少吃些苦头,只是这哥哥太过骄横妄为,如果一直如此,将来也不知该怎么收场。 这时丫鬟来报,说是贾府的琮少爷已经到了二门外,薛姨妈急忙让请进来。 少女眼波婉转,不由自主的看向厅门口。 午后的日光穿过院子里花草树枝,又从厅门射入,在枣木铺就的地板上,留下银亮斑驳的影子。 突然那些光影像水波一样被搅乱起来,只见一个少年迈步走入厅堂。 一身月白银竹纹蜀锦长袍,腰带束得细挺,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一丝不苟的梳成发髻,用一根润泽凝脂的白玉簪别了。 气宇轩然,秀眉浓挺,眼似秋潭。鼻翼和嘴角的线条,犹如山峦清流,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好。整个人宛如迎风玉树,竟像是从画中走出一般。 少女的目光凝视着,有些失神,厅门处那些被扰乱的光影,竟让她有些微微晕眩。 贾琮见堂上坐了一个衣裳华贵,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相貌慈和,眉角眼梢已生出鱼纹。 她身旁还站着一位明艳动人的少女,眉不画而翠,唇不染而朱,杏眼流波,姿容绝俗。 “贾琮见过薛姨妈。” 薛姨妈望着眼前玉树芝兰般的少年,赞道:“早听说琮哥儿是极有出息的,竟还长得如此得意的品貌,府上的老太太可是真福气。” 又拉着贾琮上下打量了几眼,又忍不住又是赞叹,问了贾琮年庚,并寒暄了几句。 指着身后的少女说道:“这是姨妈的女儿宝钗,比伱年长,你们姐弟今天就算认识了。” 贾琮望着眼前知名久著的女孩,微笑说道:“宝姐姐好。” 薛宝钗也是落落大方:“琮兄弟好。” 薛姨妈到底挂着儿子的大事,又闲话了两句,便直奔主题,将想请托之事与贾琮说了。 贾琮听了微微思索,一旁的薛宝钗却凝神看他的表情。 “姨妈有所不知,其实我和那贾雨村也是初次见面,以往从未有过交往。” 薛姨妈听了这话,神情一愣,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她老于世故,已听出贾琮话语中有推脱之意。 一旁的薛宝钗望着贾琮,目光闪烁着。 贾琮又说道:“其实我一到金陵,贾雨村如此礼遇于我,是另有原因的。 当年他被罢官等待起复,因他做过林妹妹的座师,姑苏林姑父便把他引荐给府上二老爷。 是府上二老爷帮他谋了应天知府的缺,他便以老爷子侄辈与贾府连宗,因此他并不是给我面子,只是给二老爷面子罢了。” 一旁的薛宝钗突然说道:“如此看来,贾家实是那贾雨村的恩主,琮兄弟是贾家翘楚,才智高超,不知有什么好的法子可以教我们。 我那哥哥行事鲁莽,惹出这等祸事,害人害己,可是毕竟是骨肉至亲,还请琮兄弟指点,姐姐这里先谢过了。” 说着便对着贾琮盈盈一礼。 贾琮微微一愣,这薛宝钗圆融大气,聪慧敏睿,当真名不虚传。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因果不沾身 本来他想着如何置身事外,却被她温婉缜密的一句又牵连上,左右有些话自己就算不说,以薛宝钗之慧,也定会想到。 而贾家与贾雨村的关系,薛家可能一时不清楚,但是以薛家的人脉,就算自己不说,她们稍一打听就能知晓。 他顺口一言也是惠而不费。 “姨妈、宝姐姐,贾琮毕竟年幼,如去求那贾雨村高抬贵手,只怕是份量不够,反而会让事情反复,让薛大哥多吃了苦头。 不如姨妈修书一封给府上老爷太太,由他们出面请托贾雨村,这人禄心极重,一贯倚重贾家,绝不会推辞,如此方为妥当。” 薛姨妈一听觉得大有道理,没有比这更妥当的法子了,却没品出贾琮出这个主意,是完全想让自己置身事外。 贾琮又说道:“书信往复神京,如果用快马急送,七八日就能到,让薛大哥在应天府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贾琮心想,就算让薛大傻子吃几天苦头,也是他自找的。 薛姨妈感激道:“哥儿毕竟是读书人,心思聪明,强过姨妈百倍,如不是你出这等妥当法子,姨妈真是方寸大乱,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又有什么法子,那是自己的亲哥哥,如果他能度过此难关,自己定要好好劝诫,让哥哥从此安分守己,迷途知返。 薛姨妈见自己女儿独自出神,默默无语,自己这女儿明丽大气,眼光瞻远,如不是生了女儿身,就是个顶门立户的。 他定是很不屑哥哥这种纨绔暴虐的行径,才唯恐避之不及。 薛宝钗望着贾琮离去的身影微微出神。 不仅是个有才学的,这模样竟然能生成这样,这些年再没见过比他生得更得意的,他要是投身到太太肚子里,这世上真没人比得过他了。 平日里极少有这种小儿女状,心中不禁一动。 她并不像自己母亲那样庸碌糊涂,这位琮兄弟虽小小年纪,却是十分通透老辣,是个极有主意之人 只是这孩子不走运,却是个庶出的,像贾门这种大族,免不了一个出府别居的路数,将来怎么样还真说不定呢。” 能否和就近和贾雨村打个招呼,让潘儿在大狱中少吃些苦头,事情成了,姨妈一定承哥儿的情义。” 薛姨妈毕竟心疼儿子,这左思右想一番。 说起来这薛姨妈只是个娇惯儿子的糊涂人,不然也不会养出薛蟠这样无法无天的。 听说他还是当世文宗柳衍修的关门弟子,这样的学统出身,都是把清名令誉看得极重。 她归根到底只是个慈和平庸的女人,比起她那个既鲁钝但又阴私狠毒的姐姐,那是好了许多了。 贾琮心中一叹,到底还是没办法完全摘干净,便说道:“姨妈放心,我回去就办这事。” 想到他说完事情,便要匆匆离去,像是半点时间都不愿多呆,宝钗的心中有些羞愧黯然。 “这些年就听说你姨妈的宝玉,衔玉而生,在贾家是个极不凡的,却没想到又出了琮哥儿这样的人物。 薛姨妈过意不去定要留饭,贾琮只说薛蟠之事紧迫,需要尽快书信寄出,自己不好在这里耽搁时间,以后有暇定会常来拜见。 薛宝钗听了脸上一红,说道:“妈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作甚,还是早些给姨丈去信要紧。” 贾琮见事情说完,便要告辞。 她刚才冷眼旁观,哪里还不明白,他是极不愿意掺和到哥哥的事情中。 又说道:“书信来往神京时间不短,大事我会让姐夫出面说和,就怕潘儿在大狱里吃苦头,哥儿与贾雨村毕竟有些情面。 …… 金陵应天府衙。 幕宾严元亮快步走进后衙。 “东翁,兴隆坊贾家送了一封贾琮的书信。” 贾雨村拆开信一看,眼中露出饶有意味的神情,哼了一声,又把信递给严元亮。 “元亮,你看一看这份信,看能否看出些什么。” 严元亮把信看了一遍,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贾琮这份信言简意赅,只有十几个字。 大义是说自己表兄因事入应天府大狱,请族兄雨村代为关照。 这份信的内容看起来非常清楚,但又透着古怪。 严元亮知道,昨天大人派了捕头衙役,去大宰门抓捕拐卖女童的人犯,结果正好遇到金陵薛家少爷打死了人,便将人锁拿回府衙。 那被薛家大少打死的苦主名叫冯渊,是金陵本地一乡绅之子,自小父母双亡,家中薄有资产,除了几个老仆,也无其他亲眷。 冯渊被打死后,他家中老仆已状告到应天府衙,因事涉金陵四大家的薛家,知府大人又听了他人之言,这案子就暂时搁在了那里。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家和薛家同为金陵四大家,一个是权势深沉,一个是富贵盈门,且两家数代联姻,关系紧密,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按常理贾琮作为贾家子弟,给知府大人来信,必定是想给薛家少爷请托减罪。 可这份信的内容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让大人对关在狱中的薛蟠予以关照,半点没有请知府大人徇情周旋之意。 就算是请大人对薛蟠在狱中予以关照,按官场不成文规矩,也要带些仪程亲自上门才是,哪里是这样随便打发个家仆送信了事。 那贾琮小小年纪被点为雍州案首,还被御赐八品官身,怎么也算个不凡人物,怎么连简单的世故都不懂,也不怕得罪了知府大人。 “东翁,按理说贾薛两家世代姻亲,同气连枝,相互帮扶,都是常理。 但贾琮这份信却轻描淡写,不痛不痒,写了和没写一样,学生真是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贾雨村脸带讥讽之色,说道:“他到金陵我便为他接风,这事知道的人可不少,定是薛家人以为他与我交情匪浅,于是求告于他。 贾薛两家同气连枝,他必定也不好推脱。 但他是学宗弟子,言传身教必重清名,那薛蟠涉及害人命案,他根本不想有所牵扯。 所以才弄出这样一封无用之信,不过应付薛家人罢了。 小小年纪便如此爱惜羽毛,手段分寸拿捏之精准,便是官场老饕也不过如此。” 严元亮脸带惊诧:“东翁是否多虑了,他才多大年纪,就有这等城府,这信不会是他世故浅薄,不知轻重之下写的吧?” 贾雨村笑道:“伱可知道昨日我为何会突然派人,去大宰门抓捕拐卖女童的嫌犯。” 严元亮目光一闪:“莫非是那贾琮!” “不错,就是因为他亲笔书信举告,可我们的人刚到,正好遇上薛蟠打死了人,如果不是事有凑巧,倒像是他能未卜先知一样。 如今又搞出这份信来敷衍了事,整件事从头到尾,这小子像是有意躲避因果,爱惜令名,置身事外。 不留半点把柄给人,这少年实在是不简单。” 严元亮目光闪烁,又问道:“东翁,那薛蟠一案该如何办理。” 贾雨村轻轻抚须,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让大狱那边不要亏待薛蟠,把人关好就行,至于下一步,先搁着,等着就是了。” 他又转念一想,突然觉得有些窝囊,自己堂堂从四品应天知府,接一个八品散官随意送的信,却不得不照办,这都什么事啊。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栖霞见宁王 贾家老宅,贾琮院中。 午后阳光融融,院子里的小丫头在洒扫庭院,房中各人做着各人的事,一片安逸温馨。 晴雯正在做一件藏青刻丝八团翻毛褂子,手上针线翻飞,动作灵巧悦目。 金陵虽不是神京那般处于北地,但冬天却比浙闽之地寒冷许多,再加上南边湿气重过北方,冬日湿冷更胜北方。 近几年大周气候异常,刚进入九月天气就一天比一天转凉。 贾琮这次皇差一直要持续到年关,所以晴雯早早就开始给他预备新冬衣。 五儿正在外面的花廊上炖一盅枣泥山药碧梗粥,空气中飘着山药清香和碧梗米的甜糯味。 五儿从小跟着柳嫂耳濡目染,对大宅门里这种金贵饮食最是在行。 贾琮每日写字读书,最耗费眼力心神,这枣泥山药碧梗粥最能补血生精,还能温养脾胃。 香菱正将一套御赐的毛笔、墨盒、砚台等书写之物,整齐的码放在书盒子中,这些东西明天要带往栖霞山使用。 他心中也隐约认识到,这样干下去,一辈子都只是大宰门里的小店店主。 就连嘴巴厉害,心肠却软的晴雯,遇到她那娇柔的性子,也像撞进了棉花,没两天功夫就被香菱同化,有时还能有说有笑。 如今地亩丈量都已完成,选定明日就是黄道吉日,要举行庙址奠基开光典仪,贾琮需明日到场,开始抄诵经文祈福。 他让钱彬帮他留意金陵洋货进出,特别是东瀛岩手山水玉瓶的情况,他对水玉瓶包装香水非常看好。 她性子娇柔腼腆,和五儿自然相处的非常融洽。 这几天是香菱记忆以来过得最好的日子。 贾琮自从让家仆送了封信给贾雨村后,薛大傻子的事就和他没关系了,他更是懒得理会。 钱彬甚至隐约觉得,能结交这样一个人,可比赚几两佣金要值当得多,所以对贾琮交托之事也是满口答应。 香菱这种亲和力连贾琮都有些惊讶。 另外贾琮还将买到的一半水玉瓶,通过驿站寄送回神京,让曲泓秀推出一批精装香水,看看在神京售卖的行情。 而贾琮对他来说就是另外一个阶层的人,一个出生豪门的贵戚公子,且智谋手段也非常不俗,重要的是他愿意和自己这样人交往。 甚至可以在金陵开一家秀娘香铺分店。 她似乎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角色,每天把贾琮的书房收拾得亭亭当当。 昨日秦业便让人送来消息,大慈恩寺的兴建庙址选在金陵栖霞山中锋西麓。 钱彬虽是长于市井的人物,却也有一些丘壑和眼光,他日常接触的不是贩夫走卒,就是董老二那样跑单帮敲边鼓的小人物。 还常跟着晴雯做些针线活的下手,跟着五儿学煎茶烹汤,很快三个丫头就打成了一片。 如生意有成,约定照旧让钱彬抽佣。 如果这种用水玉瓶包装的香水,能像他预想中那样大卖于世,他就会在金陵收集囤积这种东瀛水玉瓶。 这天上午,贾琮去大宰门找了钱彬,因钱彬的店铺做得也是洋货生意,对金陵城洋货流通行情熟悉。 不用担心举止失措被打骂,也不用每天站在湿滑的井边打水,让扁担压疼柔嫩的肩膀,更不用担心随时要被卖掉。 虽然他现在走的是科举仕途,但他不会像这个时代人,低贱轻视商贾之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商贾之道对强国富民的有其无法替代作用。 而回归到个人,资财丰裕,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重要傍身之法,谁还会嫌钱太多。 …… 大慈恩寺所在的栖霞山,距离兴隆坊来回需要两个时辰的车程,花在路上的时辰可不短。 礼部给贾琮安排的抄经日程为三日一休沐,也就是要住在寺址建址抄经三日,再休沐一日,具体再根据建寺工期进行调整。 秦业在大慈恩寺建址附近的定安寺中征用一座书楼精舍,作为管理建寺公务驻地。 秦业作为建寺的最高主官,要常住下榻此处,以便每日巡查建造工地的各项事务。 建造大慈恩寺是圣上极为关注之事,又是工部衙门今年第一等营造公务,秦业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 而贾琮为大慈恩寺抄经,也要在安定寺的官舍中下榻。 第二天天没亮,贾琮便带着香菱上了马车,直奔栖霞山,去赶卯时三刻建寺主殿的开光典仪。 因他要在栖霞山三日一返,五儿不放心,一定要他带人照顾起居,香菱最懂洗笔研墨的文事,又长于金陵,便让他带香菱在身边。 凌晨时分的金陵城,街道上空荡荡一片,郭志贵最擅长驾车御马,将马车赶的又快又稳。 走了一个时辰,东方渐渐发白,车外渐渐变得林木茂密,树影瞳瞳,马车开始进入栖霞山中峰腹地。 到了建寺选址,贾琮穿好官服下车,发现现场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其中一辆配四马的豪华宫车十分引人瞩目。 只有亲王和异姓王爵才能乘坐四马车架,也就是说今天的奠基开光仪典,是由一位王爷主持的。 仪典现场外围有大批的金陵卫所官军把守,主殿奠基之地的附近,已有不少身穿各色官服的人在等候。 贾琮猜测这些应是金陵省各级官员,大慈恩寺是圣上生母安灵祈福之地,连王爷都参加奠基礼仪,各级官员当然悉数到场。 他看到人群中,秦业正和几个官员模样的人在说话,其中一人贾琮甚至还认得,就是应天知府贾雨村。 而这些人隐隐以一个青年人为中心。 这人身穿月白五团龙袍,头戴簪缨银翅王帽,长身玉立,气度华贵。 贾琮见秦业面对那青年人,神态异常恭敬,而这人能穿五团龙袍,必定就是今天到场的那位王爷了。 这时秦业正好看到贾琮,便向他示意过来。 等贾琮到了面前,秦业说道:“奉议郎,这位是当今宁王殿下,快来拜见。” 贾琮在青山书院时,同窗闲谈倒是听人说起当今几位皇子。 宁王是当今圣上次子,这人谦和恭谨,其才干虽不像皇长子那样出类拔萃。 但不管是读书,还是做事,都非常勤勉,也算勤能补拙,所以还是很得当今圣上喜爱。 贾琮见他面目俊朗,谦和温润,虽给人一种亲和之感,但目光却有一种深沉内敛之意。 这种隐约的感觉虽不明显,但贾琮却能清晰感知,甚至有些熟悉。 待到贾琮拜见过后宁王后,秦业又为他引荐其他几人。 一人是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另一人是金陵卫水监司千户邹怀义,最后一个是金陵锦衣卫千户所千户冯丰年。 这些人都是金陵官场上手握实权的头面人物,位置举足轻重。 那位宁王对贾琮倒是饶有兴致,毕竟这几个月贾琮闹出的动静太大,如今官场上不知他这号人物的还真不多。 “早就听说奉义郎年纪轻轻点了案首,诗词精湛,书道惊人,今日亲见,人物风仪也是如此出众,真是名不虚传。” 又说道:“小王此次奉旨南下金陵,一是为署理龙潭港东瀛商船浪人祸乱一案,另外父皇对宪孝皇祖母安灵祈福之事甚为关注。 命小王在金陵期间,督查大慈恩寺的营造进度,还请秦大人和小贾大人不负圣恩,着力办好此事。 以后逢五之日可到小王行在,商议营造进度,如营造事务有所欠缺,小王也好居中协理补足。” 贾琮这才明白,秦业为何对宁王如此恭敬的态度,可不是因为对方是亲王,而是宁王受皇命督查大慈恩寺营造进度。 远在神京的工部侍郎李德康鞭长莫及,而身在金陵的宁王才是秦业实在的直管上司,当然是毕恭毕敬了。 而他贾琮一个抄经书的奉议郎,也要逢五向永宁王汇报工作,不过是秦业的陪衬罢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弘法隐贬斥 到了卯时三刻,大慈恩寺主殿的奠基开光仪典正式举行。 动土、立梁、洒净、点花、香赞、迎圣等仪矩有序而行,又有佛门乐师引磬钟鼓依次奏响。 从金陵各大寺请来的高僧,身披锦斓袈裟,手持法器念珠,环绕大殿安灵之地,诵经祷告,嗡嗡作响的梵音咏唱振人心魄。 一股庄严恢弘的气韵油然而生,似乎盘旋在大殿主址上空,久久不愿散去。 最后由宁王上香主祭,在场金陵文武官员从祭叩拜。 贾琮作为大慈恩寺抄经祈福的八品奉议郎,在事先设置好的帷幕中铺纸提笔。 凝神静气的写下抄经卷文的楔子: 万德庄严相, 法性清净身。 湛然应一切, 普利济众生……。 秦业奇道:“这建寺之所涌进六七百人,品流繁杂,最怕起纠葛摩擦,刘总旗最该把人手放在这些上面防范。 大慈恩寺主殿奠基开光仪矩,在极其庄严肃穆的氛围中,进行了一个时辰才结束,参加典仪的官员、僧侣才依次散去。 当日这刘海曾上船查验秦业和他的礼部告身、上谕文书等,思路清晰,做事精细,曾给贾琮留下印象。 “另外,秦大人和贾大人下榻的安定寺官舍,卑职也会派人在周围守护。” 卑职会让手下人对工匠的身份告身进行盘查,以测万全。” 那刘海上前对秦业抱拳行礼道:“秦大人,卑职麾下一百五十名卫所官兵,都已在寺址各要道卡口守护。 如今这宁王,也因为他的书道对他另眼相看,当真是一法证道万法通。 大人在北面搭建库房,放置建寺所用的木材、树漆、石灰等物,这些东西最易引火,卑职已在库房加派二十人严加看守,以防有误。 秦业满意的回道:“刘总旗精明缜密,如此安排极为妥当。” 秦业和贾琮作为神京上谕派遣,负责大慈恩寺营造祈福的两位主官,又特地恭送永宁王离去。 另外寺址营造的泥瓦匠、木匠、石匠、漆匠、画工等六百一十三人,另有五十名作苦力的罪囚,在三日内都会到场。 我那官舍在安定寺内,安定寺是经年古刹,门户森严,倒也不用特派兵丁把守,耗费了刘总旗的兵力,妨碍到护持建寺就不美了。” 刘海说道:“秦大人有所不知,月前龙潭港发生东瀛浪人乱杀之事,这些浪人在卫所官军围剿下逃脱。 他不是卫所水监司的总旗吗?应该在水道航运上办差,怎么会跑到大慈恩寺的营造工地上? 这位年轻王爷走的时候,还让随从给了贾琮一枚精美牙牌,约他有暇可至行在饮茶谈书,有了这枚牙牌,便可畅通无阻。 一旁的秦业看的一脸艳羡,这少年一手大家书法,当真是给他赢取了天大福运。 这时一个穿卫所总旗官服的青年走来,这人贾琮也认得,就是当日官船进入燕子矶时,驾船为他们引领水道的金陵卫水监司总旗刘海。 不仅他身上的八品官身与之相关,听闻嘉顺王也是因书法与他交好,太上皇视为心爱的心经也是他亲手所写。 如今金陵外向各处水道陆路都严加把守,这些东瀛贼匪只怕一时无法逃离,极有可能还潜藏金陵某处,这栖霞山地处幽静,山深林密。 也是个容易藏匿行迹之地,卑职也是担心万一有虞,总是小心为好。” 秦业听了心中悚然,早听说那些东瀛浪人嗜血成性,杀人不眨眼,如今这金陵城还有这些隐患,倒是真要多加小心了。 “既如此一切都按刘总旗安排,营造大慈恩寺是圣上谕旨,朝廷要事,这护持营造之事就交托给刘总旗了。” “卑职定当尽力!” 贾琮望着刘海离去的背影,问道:“秦大人,我记得这刘海是金陵卫所水监司的总旗,干的水道航运之事,怎么会被调派到这里看守工地?” 秦业答道:“我和金陵卫所的人公务上有几次交道,倒是知道一些根由,上月金陵龙潭港东瀛浪人作乱,曾杀死一名金陵卫所的千户。 这名千户名叫刘炳胜,就是刘海的亲二叔,三四年前刘海就是被他二叔带进金陵卫。 因他年轻干练,又有刘千户关照,没几年就升到了总旗,叔侄之间感情深厚,那刘千户死在浪人手中,刘海为了给自己二叔讨回公道。 对东瀛浪人作乱一案极为关注,听说他自己查到一些根底,却与上司意见不合,起了龌龊,才被人打发到这里看守营造工地。” 贾琮恍然,原来是和上司不合被穿了小鞋。 当初他听贾雨村说起东瀛浪人之乱,说是一伙浪人与卫所官兵对峙,另外一伙居然能将二十万贯掠走,并逃脱金陵卫的搜捕。 当时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合常理,不知那刘海又查到了什么根底,还因此与上司纠葛而遭排斥,莫非东瀛浪人之乱,真是另有隐情。 其实他对这件事都是道听途说,也是知之甚少,如此胡乱猜想几下,也就不放在心上,反正也不关他的事。 秦业说道:“不管怎样,这刘海精明强干,是个极不错的干才,有这样的人护持营造现场,我也放心许多。” 贾琮这边忙完事情,回马车里拿了行李,接了香菱下来,又让郭志贵先驾车回府,三日后过来接他。 ……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东晋以后宋、齐、梁、陈四个朝代,都在金陵建都。 这四个朝代都崇佛,历经四朝在金陵修建了大量寺庙,四百八十寺只是虚数,实际之数还在其上。 但是经过漫长历史岁月的更迭,毁于祝融战乱之中又有多少,能留存的也就十之二三罢了。 这安定寺就是建于南梁的一座古刹,虽寺院规模不是很大,但历年都有信徒出资修葺,殿宇庙堂气势俨然,钟罄诵经之声时有萦绕。 秦业和贾琮的官舍在寺院东边角,原来是座三层的藏书楼,安定寺去年重新修葺后,藏经搬去了其他地方存放,这里边暂时空置了下来。 站在藏书楼的三层,能将不远处大慈恩寺营造现场的情形,一览无遗,这也是秦业征用这地方,作为营造官舍的一个重要原因。 自贾琮带着香菱在官舍中安顿下来了后,每日巳时,贾琮便至暂安置宪孝皇太后神位的慈安堂。 在佛陀金身之下,诵经木鱼声中,依据礼部拟定清单,抄写各卷佛经,为宪孝皇太后祈福。 这些抄录经文,将在大慈恩寺建成后,永久保存在寺里的藏经阁中。 到了午食之后,他会带着香菱或周围溜达,或午睡休憩,到了安定寺中申时钟鼓响起,又重新回到慈安堂抄经。 之所以选择一天中的巳时和未时两个时辰抄经,其中也是有说法的。 巳时又名隅中,乃是中午烈日当空之前;未时又称日昳,是过正午太阳略偏西之时。 这两个时辰是一天中紫气神光最温煦之时,最宜凝神聚福,沟通天地,自然是也最适宜抄经祈福的。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药盂捣脂香 应天府大狱。 那日薛蟠被冯渊一番谩骂,勾起满腔怒火,指使手下家丁狠狠教训,没想到那兔儿相公这般不经打,三两下下去就打死了。 他虽在金陵城中嚣张跋扈,但也知道人命关天,这下慌了神,正想带着家人开溜,可没想到被应天府的衙役逮了个正着。 他入狱的第一天,也吃了些苦头,关了半天一夜,狱卒连半点水米都没给,饿得他前胸贴后背。 他以前虽说纨绔,与人撕打的事也有过,可从没闹出过人命,这世上都是杀人偿命,难道这次要给那兔儿相公抵命不成。 这一晚上又饿又怕,生不如死,苦不堪言。 到了第二天,那本来正眼不瞧他的狱卒,突然给端来了牢饭,虽是狱中的粗粝物事,但是吃惯玉食金羹的他,居然狼吞虎咽,一扫而光。 紧接着家里的老管家来看他,带了吃食和被褥给他,那狱卒也当做没看见。 管家告诉他,太太已给神京贾府老爷去信,正想办法帮他周旋脱罪,又说金陵贾家的少爷和知府有交情,也在帮着疏通。 贾琮在安定寺的抄经时光,非常规律而充实。 有时他也会站在官舍三层走廊上,眺望寺庙营造现场,这几日陆陆续续有工匠加入寺庙的建造中,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影儿。 他在牢房中熬了几天,就见这两天大狱中的乱糟糟的,不知搞什么玄虚,不断有犯人被带走,又带回来一些新面孔。 对贾琮来说,空闲时教一教这么一个娇润美丽,又聪明好学的丫头,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不过他也懒得理这些事,就盼着家里人早些把他捞出去。 至于金陵贾少爷是那个,他却不知道,兴隆坊贾家老宅一直空着,那里有什么少爷。 薛蟠这才知道,为何今天上午狱卒给了饭菜,刚才管家往自己牢房里塞东西,那狱卒也装看不见,原来家里走了贾家的门路。 贾琮也注意到频繁出现营造现场的,除了秦业这个工部营缮郎,便是那位水监司总旗刘海。 又说太太交代,让他在这里耐心待上一些日子,家里自然想尽一切办法救他。 闲暇之余便教授香菱写字,香菱当初在私塾门口听了几年课,能识字读书诵文,却极少有写字的机会。 如今遇上贾琮这个大行家,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使用罪囚做苦力活,历来都是官府常用的法子,即可以作为对罪囚的惩罚,还能省下大笔的劳力雇佣费。 每日抄经之外的时光,都用来阅读在神京购买的那批书籍,涉及兵书、农书、律法、政论,为将来秋闱八股与策论打好根基。 …… 这些罪囚都是脚带镣铐,衣衫褴褛,面目污灰。 香菱在其它方面有点娇憨憨的,唯独在文事上很有慧根,贾琮教她运笔使墨等窍门,几乎都是一点就透,缺少的只是磨炼积累之功。 到了第二天,十多个应天府衙役,押了几十个罪囚进入营造现场,做搬运等苦力活。 虽然他是被上司排挤到这里看守营造现场,但做事却并不打折气馁,每日都在营造现场来回巡视。 他手下一百多号卫所兵丁,被他调配得极有章法,凡是关要之处,都有兵丁看管,整个营造现场的护持警戒井然有序。 看的贾琮不禁暗暗点头。 秦业只能对营造的工艺和进度进行指导。 但营造现场六七百人的大摊子,一应行动秩序、物料运送、库房保护等,都是这个刘海带兵协管,且做得十分缜密妥当。 这需要很好的执行力,出色协调统筹能力,这个刘海也算是个人物。 这样的干才和勤勉,本应是卫所或水监司所倚重的,却被打发到这里看管工地? …… 到了休沐的那天,香菱起了大早,服侍贾琮洗漱后,又将更换的行李衣物整理好,就等着贾府的马车来接。 回了贾家老宅,贾琮进了自己院子,却没看到五儿,房间里就晴雯一个人坐在圆桌前。 晴雯穿件镶雪青桃红立领袄子,外套素白底绯红碎花纹缎面比甲,下身穿玫红长裙,腰上系嫣红绣花汗巾,显得异常俏丽。 桌上放着一个小簸箕,里面装着各式鲜花,她手上拿一个小药盂在那里捣弄,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晴雯你在忙什么东西?” 晴雯见到贾琮,满脸喜色:“哎呀,三爷回来啦,我正想着这时候也该到了,我在淘胭脂膏子呢。” “老宅里种了很多玫瑰、栀子花,南边的花,比我们北边的要好闻。” “我采了许多,细细碾碎,用细沙滤去渣滓,晾干后滴上一点桂花油,就是上好的胭脂。” 晴雯笑眯眯将那小药盂举到贾琮面前:“三爷你闻闻,香不香。” 贾琮见那药盂中红艳艳一汪,恬香沁人,这几个丫头中,晴雯最爱美,平日没事总爱这些东西。 “很香,你弄这些个作甚,伱不用这些胭脂也很香。” 晴雯脸上一红:“三爷现在大了,听多了外面的浑话,动不动打趣别人。” “五儿呢?” “五儿去厨房招呼了,要她们整治三爷喜欢的果子菜肴,就等三爷回来呢。” “香菱你可好了,跟着三爷出去逍遥,三爷,不能瞎偏心,下回可轮到带我出去了吧。” 三人正说笑着,五儿满脸笑着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婆子和小丫鬟,端了六七个盘子上来,另有粳米香饭,一壶九沉女儿春。 几个人虽然只是短暂离别,但此刻又坐在一起,异常亲热,其乐融融。 香菱从没尝过酒的滋味,被晴雯哄着喝了半杯女儿春,红透了整张小脸。 几人正热闹着,外头下丫鬟来报,说营缮郎秦大人派人传信,请三爷下午至宁王行在公干。 贾琮这才想起,今天就是逢五之日,前几天宁王曾和他们约定,逢五之日要他通报大慈恩寺的营造进度。 这位宁王素有处事勤勉的名声,并因此受到嘉昭帝的看重。 大慈恩寺涉及嘉昭帝与朝堂臣工的礼仪之争,并最终以皇帝完胜结局,如今大慈恩寺营造也就成了彰显皇权威严之事。 宁王身为皇子自然是不敢有半分怠慢,如不是手头正在处置东瀛浪人之事,他可不单是逢五听报,而是三天两头往栖霞山跑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倭缎显端倪 宁王金陵行在。 秦业正在向宁王通报大慈恩寺目前的营造进度。 目前处于营造工程前期,夯基、培土、架梁、雕刻等前期工序,受外物制约极少,又遇上天公作美,所以这几日进度十分顺利。 宁王听了秦业的通报,自然是没有意见。 而贾琮只不过抄经祈福,不存在什么关隘之事,只是大概说了几句就好,在涉及营造进度上,他这个抄经奉议郎只是陪衬。 说完正事后,气氛也就轻松下来,秦业和贾琮便起身告退。 宁王却笑道:“奉议郎请留步,小王也雅爱书法,当日在太上皇宫中见了奉议郎写的那份心经,十分敬慕。 今日恰逢其会,正想向奉议郎求一墨宝。” 秦业一听,脸上流露出艳羡之色,前几日宁王亲赐牙牌给贾琮,让他可随时至行在吃茶谈书。 其实金陵作为陪都,也设置有留都大理寺,但是嘉昭帝却抽调神京大理寺人员下江南。 说着又取出一份文牍递给永宁王,又说道: “这份货品清单上有关于这批倭缎的数量记载,且缎面花色与我们找到的完全符合。 杨宏斌这才说道:“王爷,今日我带人在西市查探,在一家店铺中发现这匹石榴红倭缎。 当日东瀛浪人掠走二十万贯洋货逃入长江水道,卫所水监司曾多方搜查,都杳无踪迹。 如今属于这批洋货中的稀有倭缎,突然出现在西市,此事大有蹊跷,所以特向王爷禀明。” 这人是随宁王下江南的大理寺评事杨宏斌,因擅长案情侦缉,此次专门从大理寺抽调。 突然宁王行在一名官吏,手捧一匹色彩灿烂的石榴红锦缎走进堂中。 市舶司镇守太监汪恩因受贿酿成大祸,嘉昭帝震怒之下,连带对陪都各部官衙都起了不信任的心思。 此次查获的市舶司文牍中,存有龙潭港肇事东瀛商船货品清单,其中恰有十匹珍贵的倭缎。” 倭缎乃东瀛司法西洋织绒锦之法,做了改良后所产,一向是东瀛皇室贡品,极少流出外国。 今天又特意留他以求墨宝,只不过见过几次,便有这等亲厚,这少年的命数缘法真是少见。 等秦业离去后,宁王又命侍女换上新茶,笔墨伺候,正想请贾琮挥毫之际。 杨宏斌正要说话,见贾琮在场,有些犹豫。 宁王一笑:“无妨,小贾大人是神京同僚,不需避讳。” 宁王接过杨宏斌手中那匹倭缎,轻轻抚摸那鲜红灿烂的锦面,若有所思。 “你是说那二十万贯消失无踪的东瀛洋货,如今浮出水面,且有人暗中进行倾销?” “下官正是此意,那些肇事东瀛浪人携带洋货逃走,定是躲藏在不为人知的某处,自市舶司镇守太监汪恩被抓,已过去一段时间。 而我们又没有其他举措,这些浪人定是觉得事情风波已渐平息,所以便将手头的洋货偷偷放出销售,待清货获利之后再远遁回国。” 永宁王又问道:“发现倭缎的那家店主,可曾审问出什么吗?” “那位店主姓陈,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家中三代都在西市开店为生,周围邻居都非常熟悉,一贯行为良好,审讯后并无可疑。 据他说这匹倭缎,是一位叫董老二的中人推荐给他的,他因听说过倭缎的名声,觉得有利可图,便花高价盘了下来。” “董老二!”贾琮心中一震,不会是这么巧吧,难道是同名同姓? 宁王见一旁的贾琮,盯着自己手上那匹倭缎,眼中流露出诧异神情,不禁问道:“奉议郎,这匹倭缎是有什么古怪吗?” “王爷可否让我一观这份肇事东瀛商船的洋货清单吗?” 宁王一愣,想到这个奉议郎才情出众,定也是个极敏慧之人,他见贾琮神色郑重,难道是想到什么什么关隘之事? 且这东瀛商船洋货清单,也不是什么机密之物,便把随手递了给他。 贾琮将那份洋货清单快速浏览,便看到了十匹东瀛倭缎的记录。 只是再往下看去,竟赫然看到岩手山水玉方瓶的字眼,数量为七百一十件,我和自己买到的数目几乎一致。 那董老二说过,这种岩手山水玉瓶货源,在金陵绝对找不出第二家。 原来自己竟然无意间买到到的水玉瓶,竟然来自那批失踪的东瀛洋货! “王爷,这倭缎果真是稀罕之物,除了出自东瀛浪人劫掠走的那批洋货,不会来自其他渠道吗?” 永宁王看了杨宏斌一眼,杨宏斌会意道:“倭缎是稀有之物,自金陵设立市舶司以来,从未从外海运入。 下官可以保证这匹倭缎,就来自那批价值二十万贯的洋货,而绝不可能是来自其他渠道!” 贾琮说道:“王爷,我这几天倒是遇到一件凑巧之事,听起来和这倭缎的来由大有关联。” 永宁王眼睛一亮:“请奉议郎说来一听。” “前几日我收养了一个丫头,她自小被拐子掠走,将她带到金陵养大,那丫头有一件抹额,她说就是用一块倭缎制成。 据她说那拐子曾带他去一个周姓的洋货商那里盘货,她在那里看到一块倭缎碎布,便讨来做了这件抹额。” “而且还真是无巧不成书,那个拐子就叫董老二,且平日就做些贩卖洋货之事。” 杨宏斌神情激动:“奉议郎的意思,那董老二作为中人,就是将姓周的手中的倭缎,贩卖给西市那位姓陈的店家。” 贾琮微笑道:“不然我那丫头,怎会在姓周的那里,发现剪碎的倭缎,王爷只要拿住那姓周的,说不得就能找到那二十万贯洋货的下落。 只要找到那批东瀛洋货,自然也就能找到那帮杀人抢货的东瀛浪人!” 永宁王见贾琮只是凭那匹倭缎,片刻之间,抽丝剥茧,就能直指关窍。 虽然其中事有凑巧,但是这等机敏反应,已不弱于善于侦缉之法的杨宏斌,怪不得小小年纪就闯出名头,的确有些不凡。 刚才杨宏斌要说公务之事,永宁王只是碍于面子,才没回避贾琮,没想无心之举,却意外有了这样的收获。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 隐息丰乐坊 大油坊巷是金陵的一条老街巷,十几年前这里有一家经营了五十年的王家油坊行,是金陵省规模和名气最大的油坊。 时间一久,金陵人就习惯把这条街巷叫做大油坊巷。 十几年前王家油坊行的老板,被查出有莫逆之举,且与隐门余孽有勾结。 当时,嘉昭帝正临危之际登上皇位,为稳定朝局,对所有叛逆行径严厉镇压,王家油坊行上下五十七口,一夜之间都被斩首示众。 王家油坊行虽然永远消失了,但是这巷子的名称却留了下来,因为金陵城士民百姓早就叫习惯了,官府也懒得去在意这些小事。 一辆普通的马车驶入大油坊巷,并停在路边。 车厢里香菱透过车帘,指着对街的一户人家说道:“少爷,从对过往里数第三家的黑漆大门,就是周老板的家。” 其实宁王处置东瀛商船争贡大案,缉捕杀人掠货的东瀛浪人,这些都不在贾琮的职责范围,和他并没有太大关系。 但是香菱意外知道的信息,还有拐子董老二的身份,明显就是解决这些事情的重要线索。 贾琮对香菱微笑道:“你就呆在车里不动,记住不要露脸!” 只是我们赶到时,那姓周的洋货商没在家中,倒是扑了空。 “王爷,我们根据奉议郎提供的地址,在大油坊巷找到了那位姓周的洋货商的住处。 在他家中搜出另外几匹倭缎,还有其它总计四千多贯的东瀛洋货,甚至还二十只鲁密铳和部分弹丸火药。 只要抓到此人,顺藤摸瓜,那二十万贯东瀛洋货,还有那些作乱的东瀛浪人,必定可以人赃并获!” 这人四十多岁年纪,枯瘦身材,灰棕色脸皮,小眼睛,憋嘴巴,却长了个鹰钩鼻子。 而且这次发现的倭缎和其它洋货,与东瀛商船货物清单校对,其品类、数量、标识等特征,确定属于那二十万贯洋货中的一部分。 杨宏斌正对宁王禀报,今日协同金陵锦衣卫千户所,一起去大油坊巷缉捕嫌犯的一应事宜。 鲁密统是朝廷严令禁止民间流通的火器,私自收藏要以莫逆论处,这姓周的居然收藏了二十只鲁密统,此人绝不是什么善类。 街角处一个刚要过来的人影,正好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一下子缩回了身子。 一个金陵锦衣卫千户所的百户,带着十几个锦衣卫冲进了那扇黑漆大门。 不然刚才在宁王的行在,他就会对此事只字不提。 那些东瀛浪人在大周的土地上肆无忌惮,杀害大周官兵,甚至屠杀十多户无辜的平民。 在无意中得知重要信息的情况下,作为一个有基本良知和血性的人,贾琮无法心安理得的置身事外。 …… 但他会带香菱来认路,不代表他没意识到此事隐含的风险。 我们问过周围的邻居,说这家主人名叫周素卿,是个专门做洋货生意的商人,还做过东瀛商船的通译。 据说此人在东瀛长居多年,最熟悉东瀛风土人情,与许多东瀛海商来往密切。 贾琮下车对等在车外的杨宏斌说明了位置。 金陵宁王行在。 由此推断,这人定是帮那些东瀛浪人,销赃二十万贯东瀛洋货的关键人物。 宁王自从来到金陵后,锦衣卫将市舶司镇守太监汪恩入狱,这件大案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无一丝进展。 那些杀人掠货的东瀛浪人至今逍遥法外。 如今东瀛浪人残杀金陵官民,经过数十天时间,已传扬天下。 引起朝野内外轩然大波,金陵各有司衙门护民不力,以至东瀛浪人嚣张逞凶,肆虐金陵。 都察院江南道御史的弹劾奏章如雪片飞舞。 这些日子宁王表面一副从容淡定,其实内里却是一筹莫展,他知道父皇已派了中车司密探下江南。 自己这边署理案件的一举一动,只怕用不了三日就能被中车司飞鸽传书至神京。 他受父皇之命至金陵全权署理此案,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如果这事办砸了,丢脸事小,失了父皇的圣眷事就大了……。 没想到就因为贾琮提供的些许线索,就此将这件棘手的大案打开了缺口。 这少年不仅有些运道,心思绵密,敏慧应变,也是非同凡俗,如今事情发展,和他当日设想几乎无二致。 怪不得连父皇对他都颇有些不同,的确是个人物。 永宁王精神振奋:“马上将这周素卿的样子画影图形,知会应天府贾雨村、金陵锦衣卫千户冯丰年,让他们调配人手大索全城。 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周素卿给我找到!“ …… 丰乐坊是金陵城东的一个坊区。 这里不像兴隆坊那样显贵,坐落的都是大周贵勋王公的老宅。 这几年的丰乐坊,渐成为金陵留都各部中小官吏的聚集之所。 这里虽少有庭院深沉的豪奢巨宅,但那些新建的三四进中等宅院,却也精致美观,别具一格。 这几年金陵开埠通洋,很多陪都留守六部的中小官吏,多少都搭上了通洋商贸的路子,不少人还赚到不菲的身家。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也是大周官场司空见惯的事。 那几个俸禄只能保证衣食,当官的谁也不是苦行僧,有赚银子的路子,谁不想过富余的日子,让家人也跟着享些清福。 所以只要不滥用公职,徇私枉法,自己又不太张扬,让家人出面发点洋财,谁也不会说些什么。 丰乐坊最近几年新建的那些中等宅院,都是因此而来的。 当初嘉昭帝开放海疆,与远海白夷通商,繁盛海贸,引富于民。 这里的民,自然也包括官员的家人亲眷。 所以与神京朝堂上那些一身朱紫,位高爵显,以维护祖制为己任的高官相比,江南各州的官吏,对开海商贸都是拍手称快。 此刻,丰乐坊一座不起眼的三进宅院里,一间摆满书籍古玩,缭绕清逸古雅气息的书房中。 一位气度俨然的中年人正端坐喝茶,他身前站着个神态恭谨,垂手而立的青年人,中等身材,相貌普通,左手的小指还缺了半截。 “大人,我们的人在宁王行在,得到消息后,立即通知了周素卿,杨宏斌赶到之前,周素卿就及时走脱了。” “只是,事情仓促,周素卿那里的四千多贯洋货,没来得及处理,都已落在了杨宏斌的手中。” 那中年人把将茶盅放下,说道:“周素卿为人小心谨慎,平时与他有接触只有少数盘货的洋商。 而且周素卿知道我们的规矩,他出货的洋商都是筛选过的,一不能是大洋商,二不能与官府中人有关联。 三是家人亲眷必须都在金陵定居,只有这样的洋商才更便于我们控制,且周素卿还有中人与这些洋商接洽,这中间又隔了一层, 所以被这些洋商泄露行踪的可能性极低。” 又问道:“有查到是何人举报的他?” 那青年答道:“我们在周素卿住所附近埋有暗桩,带杨宏斌来抓人的家伙叫贾琮,八品奉议郎,此次奉皇命至大慈恩寺抄经。” 那中年人眉头一皱:“怎么是这个人,他与此事毫无关联,又是如何知道周素卿的落脚点的?” 那青年回道:“目前还不得而知,这人好像是突然冒出来一样。” 中年人思索道:“汪恩被抓,因他是从四品镇守太监,又与宫中有些牵连,锦衣卫并未对他用大刑。 当初他们关注的只是汪恩受贿之事,以及向他行贿之人,那时还没人知道周素卿的存在。 自然不会有人去问汪恩此事,汪恩也没傻到主动去说。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杨宏斌精于断案刑狱,绝不会放过一丝可能,万一想到去向汪恩讯问周素卿此人,那纸就包不住火了。 周素卿做过东瀛商船通译,汪恩可是认识他的,甚至隐约知道他和我们的关联,汪恩如果想脱罪而说出此事,那就棘手了。“ 中年人又将茶盅端起:“防患于未然,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那青年人眼中精光闪烁:“大人放心,我一定办好此事。” “还有那些东瀛浪人都安置好了吗?” “大人放心,这些人都妥当安置了,至少月余之内,绝不会让人发现。” “这些人骁勇好杀,和我们做了几年生意,知道不少事,如今软硬都不行,只能先稳着。” “另外派人盯着那个贾琮,一旦有异动,立刻报给我知道。” 目前没推荐裸奔中,求推荐和月票,可以挤一挤榜单,各位兄弟手中有票的帮忙砸一波,感谢了!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暴毙的嫌犯 贾琮带着香菱回了兴隆坊老宅。 他一个人坐在书房中,想起这些日子遇到的人和事。 董老二、周老板、岩手山水玉方瓶、香菱的那件抹额。 这些看起来似乎寻常的人和物,背后竟隐藏着偌大的内幕。 他们都和那失踪的二十万贯东瀛洋货密切相关,而这一切的背后,又关联到那些袭杀卫所官兵、屠戮无辜百姓的东瀛浪人。 原来他以为神京的水太深,想到来金陵抄抄经文,可以享受一下耳根清净的闲散时光。 当初贾雨村说那些东瀛浪人将二十万贯洋货劫走,他就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如今看来,金陵的水并没比神京浅多少,甚至这水可能还是黑的。 这时,香菱见他发愣,倒了一杯茶给他:“少爷,你在想什么,今天你带了官兵去抓人,那个周老板是坏人吗?” 这让秦业不敢有丝毫怠慢,所以他不可能像贾琮那样,每隔三天就回老宅和丫鬟们悠哉一天。 虽然贾琮有些看不惯秦业某些攀附权贵的做派,但这个人在勤勉职守方面,还是让他敬服的。 想到董老二背后,居然还担着这么大的关联,香菱以前呆在那样的人身边,那董老二又整日想着卖她赚钱。 贾琮见她秀眉弯弯,雪肤如玉,水润清亮的明眸望着自己,带着一丝迷惑的神情,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怜惜。 …… 每天不是奔波在工地上督查进度,就是和匠师讨论工艺细节,妥妥一个古代工作狂。 自从住进安定寺官舍,他就再没回去看过夫人女儿。 原来的红楼中,香菱本是富裕乡绅家的千金,却因被拐子拐走,最后沦为薛蟠那样纨绔恶徒的小妾。 贾琮每日闲暇,也会踱步到官舍三层,眺望工地营造场景。 “嗯,他和那些作乱的东瀛浪人有勾结,不过你已经离了那董老二,以后有我护着伱,什么都不用担心。” 上次香菱跟着贾琮去栖霞山,把晴雯羡慕的不行,这次回来央了贾琮,让他带自己也去外面见见光景。 贾琮是三天一休沐,秦业可就没他那么悠闲了,他作为工部营缮郎,全权负责大慈恩寺的营造进度。 自己既然与她有这样的相遇和缘分,定要竭尽所能,给她这一世的安乐喜悦的。 第二天一早,贾琮返回栖霞山,这次跟着的不是香菱,却是晴雯。 最后在整个地基上铺设三合土一层,黄土一层,朱砂一层,让大殿根基牢固,辟邪防潮,绝虫蚁之患。 大慈恩寺主殿的地基开挖已完成,并在地基中填埋圆木,夯添土坯,铺设碎石石灰,并用巨大石锤反复夯实。 在那样的环境中,其中隐含的危险,其实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可怕,好在现在香菱已被自己拉出了火坑。 上至皇帝就不用说了,永宁王、工部侍郎李德康都在眼巴巴盯着大庙的营造工程。 最后还被薛蟠和夏金桂凌辱虐待至死,是红楼中身世最为凄惨可怜的女子。 整个寺庙群其他殿宇也开始搭建棚架,到处都是爬高蹲低辛勤忙碌的工匠。 而那些囚犯,被分成两班人,在十多个衙役的看护下,轮流做着搬运土石的劳力活……。 …… 这天贾琮从慈安堂抄完经文回来,见房间里已摆了饭菜,晴雯却不知去了哪里。 他和秦业暂住在定安寺中,常吃的寺中的素斋,好在定安寺的大师傅手段不错,倒也烧得可口。 他在家中虽被五儿养刁了口味,但他对吃并不是太过执着,吃上三天素菜,回去五儿自然会变着法子慰劳他。 正当他要坐下吃饭,就见晴雯提了个精致食盒进来,从里面端出一碟咸鸭,一碟春卷,一碟蜜汁肴肉,东西不多,却色香俱全。 “晴雯,这是礼佛的寺庙,你哪里搞来这些荤腥。” “三爷,你可轻声点,秦家姑娘说了,不能让庙里的大和尚看到,不然会不敬的。” 贾琮稀罕道:“秦家姑娘,她怎么会送这些东西来。” “秦家老爷忙于公务,常日里都没回去,秦夫人和秦姑娘便带了东西来看他,我刚才去找瑞珠玩,秦姑娘就让我带了些给三爷。” 贾琮夹了一片春卷到口中,心中却想起当日在鎏阳河之畔,那瑰姿艳逸的惊人容光,似乎能刻入心房。 …… 金陵锦衣卫千户所。 杨宏斌带着两个随从到了卫所门口,对门口锦衣校尉说道: “请通报千户大人,下官大理寺评事杨宏斌,奉宁王之命,要向嫌犯汪恩问询案情。” 那校尉听是领宁王之命,不敢怠慢,连忙进去传信。 不一会儿便出来个锦衣卫试百户,带着杨宏斌等三人进入千户所牢狱。 自从市舶司镇守太监汪恩受贿,引发东瀛商船浪人拼斗,并导致在场数十名卫所官兵被杀,酿成大祸。 东瀛浪人又突破卫所官兵围剿,施虐城内,屠杀了十多户百姓,人神共愤,震动天下。 市舶司也成为众矢之的,司中自镇守太监汪恩以下,共牵连三十七人被锦衣卫锁拿入狱,几乎是被连锅端了。 事发至今,已有四名市舶司的官吏死在酷刑之下,但锦衣卫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目前能入罪的,就是镇守太监汪恩,收了东瀛大内氏商船五千两白银,徇私扣押浅川氏商船,从而引发事端。 五千两白银就毁掉了整个金陵市舶司,那些被无辜牵连入狱的市舶司官员,对汪恩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 为了汪恩的安全,锦衣卫将他关押在最里面的单间囚室,和其他牢房远远隔开,以防发生不测。 杨宏斌跟着那位锦衣卫试百户,到了牢狱中最里面一间牢房,见个身穿囚衣的男人侧卧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汪恩快给我起来,大理寺来人要审讯。” “汪恩别给老子装死,赶紧起来!” 锦衣卫试百户喊了几声,侧躺在床上的男人还是一动不动。 一旁的杨宏斌脸色一变,喝道:“赶紧打开牢门。” 那试百户也意识到不对,忙让狱卒开锁,几人冲进去一看,发现汪恩早已断了气。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佛前种情因 宁王金陵行在。 正堂中,杨宏斌带着四名宁王带刀亲卫,侍立在一旁,隐含威慑枭然之意。 宁王李重瑞端坐在主位之上,望着跪在堂中的锦衣卫千户冯丰年,目光有些冰冷。 “冯千户,经杨评事查验,汪恩昨夜在睡梦中被人勒毙而亡。 在你的锦衣卫牢狱中,龙潭港血案的要犯,一个从四品镇守太监,就这么在你眼皮底下被杀了! 天下居然有这么荒谬之事,你身为金陵锦衣卫千户所主官有何解释!” 说到最后,一向举止温和的宁王,言语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声色俱厉,杀气腾腾。 冯丰年跪在地上,脸色惨白,能做到金陵锦衣卫的头目,他也不是一般人,经过的风浪险境不在少数。 但一个从四品的嫌犯,居然在以戒备森严著称的锦衣卫牢狱中被杀,简直闻所未闻。 他作为金陵锦衣卫千户所主官,便是找一百个理由都难辞其咎。 秦可卿过来会给秦业带来换洗衣物,以及新鲜果蔬羹肴,只是秦业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营造工地。 从官舍三层走廊上眺望,大慈寺营造工地上,隔几天就会有些变化,一座恢弘的寺庙建筑群,已渐渐露出雏形。 贾琮和秦可卿曾同坐一船十余天,但在船上他们从没面对过,也没说过一句话。 宁王有些一筹莫展,喃喃自语道:“到底是谁在杀人灭口?” 自从上次秦夫人和秦小姐来看过秦业一次,这之后隔一两天就会过来一次,有时候还是秦小姐带着丫鬟独自过来。 杨宏斌回道:“王爷,那汪恩在锦衣卫大狱被关了月余,都安然无事。 栖霞山,安定寺官舍。 宁王脸色凝重,龙潭港血案刚有了眉目,竟又断了线索,事情也变得愈发波诡云谲。 宁王一脸阴沉的看着冯丰年失魂落魄的退下。 贾琮有时会想,自己和与她的父亲是神京来的同僚,大概她把这当成一种礼貌吧。 “启禀王爷,属下失职,罪该万死,只是事发突然,目前还在排查中。” 问道:“杨评事,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我给伱三日时间,如找不到凶手,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你这个千户就做到头了。” 以下官所见,冯丰年是金陵锦衣卫千户所主官,出了这等事情,他头一个逃脱不了干系,他不会做这种昭然若揭之事,其中必定另有根由。 我们刚想从他那里查探周素卿此人,他就被人杀了,世上没这么凑巧的事,倒像是有人知悉先机,杀人灭口!” 秦可卿通常在秦业的房间中料理闲坐,等秦业回来用过饭才离开。 杨宏斌说道:“能在锦衣卫牢狱中杀人,世上除了锦衣卫自己,旁人只怕极难做到。 …… 请王爷下一道令谕,让我协同冯丰年,排查昨日牢狱当值锦衣卫官佐和狱卒,应该能从中找出些线索。” 终于有一天,两个人在官舍三层走廊上遇到。 秦可卿的丫鬟瑞珠常来找晴雯玩,每次晴雯回来总会带来可卿送的羹肴吃食。 他们应该是很陌生的两个人,但是因为那几包草药,一条绣帕,两人之间早有一种异样的联系。 栖霞山午后的暖阳中,游廊上偶遇的两个人,似乎能在对方的眼波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山间轻风扰动,青丝缭绕,衣袂飞卷。 鎏阳河之畔,那远远一撇的艳逸容光,终于近在咫尺,那新柳的眉,凝水流波的眼,还有那花瓣似的唇。 有了第一次相遇,就会有第一次谈话,就会有第一次走近。 于是贾琮安定寺抄经工作,多了一种别样的期待。 每次秦可卿给秦业送东西时,总会给他也捎带些东西,两人似乎总有默契来相遇,安定寺的这座临时官舍又能有多大。 等到大慈恩寺的主殿龙骨搭设好,泥瓦匠们开始用苏州造的京砖砌筑宫墙时。 贾琮和可卿已相处得十分熟络,遇到时总会有许多话可聊,瑞珠常会过来找晴雯,不知去哪里闲逛。 偶尔贾琮在慈安堂抄写经文,可卿也会去那佛前礼拜。 佛光金身,木鱼呢喃,女儿叩首,檀郎在畔。 这一刻莫名的温馨刻骨,她觉得只要记在心中,足以让她走完前路的黑暗。 可卿已是被聘之身,贾琮也早听蔡孝宇说过。 明年可卿就要成为宁国府草字辈长媳,而贾琮依然会是荣国府玉字辈最出挑的子弟。 活在这个世道的宗亲礼法之下,他们对彼此不抱幻想,也没想过弃绝世俗,从此投奔莽荒。 而且也没有时间和机会,让他们走到那个相融不舍的地步,而他们需要顾忌和珍视的东西也不止这眼前。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两个灵魂偶然间的惺惺相惜。 在暮鼓晨钟之中,短暂的相遇,顷刻的陪伴,然后各自走自己的路和前程。 秦业一直奔波在营造工地上,始终没发现自己女儿危险的举动,还有自己那位小同僚的无忌肆意。 …… 永宁王行在。 杨宏斌正在向永宁王禀报,这两天他在锦衣卫千户所,排查汪恩被害疑凶的情况。 “启禀王爷,经过这两天排查,汪恩被害当晚,在牢狱中当值的锦衣卫总旗赵炳亮,极有可能是凶手。” “这人原是一名戍边的伍长,三年前被人举荐加入锦衣卫,汪恩被害当晚,本不是他当值,他是临时与他人调换。 汪恩死后第二天,他就消失无踪,至今下落不明。” 永宁王叹道:“那个周素卿没抓到,连汪恩都在锦衣卫大狱被人灭口,这下所有的讯息都断了。” 这时外面永宁王亲卫来报,营缮郎秦业和奉议郎贾琮在门口等候。 宁王想到今天正是逢五之日,这两人是按约定来通报大慈恩寺营造进度的,连忙让人请来。 大慈恩寺的营造进度十分顺利,只是近几日云气蒸腾,未来几天会有雨天,但对营造进度影响不是很大。 说完正事,秦业和贾琮就要告辞,但宁王却单留下贾琮,秦业也已习以为常,便独自告辞。 宁王因贾琮提供的信息,让龙潭港一案取得进展,但最终的结果不尽如人意。 事情重新陷入僵局,连重要的人犯汪恩都被人灭口,说不得他就要无功而返了,如何向一贯信重自己的父皇交待。 前几日贾琮那种抽丝剥茧,直指关窍的敏锐思路,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这样异乎寻常的特质,常在杨宏斌这种沉浸侦缉的公门老饕身上出现。 如今他一筹莫展之际,总是不放过任何突破的可能,突然想听一听这少年的建议,或许能像上次那样带来好运。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段击之法 杨宏斌将近几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贾琮思索片刻,说道:“当日初到金陵时,便听人说起龙潭港血案的过程,作乱的浪人分成两股,一股与官军对峙牵制。 另外一股伺机将二十万贯的洋货劫走,驾船逃入长江水道,卫所水监司大肆出动竟搜寻无果,当时在下就觉得有些离奇。” 而事发过去一月时间,市面上出现倾销这批洋货的行迹。 这些东瀛浪人不仅能这巨额洋货隐匿无踪,事发之后,还能通过本地货商渠道发卖这批洋货。 如果没有金陵本地的势力和人脉在支撑,几个逃命都来不及的浪人,怎么会有这种运筹有余的本事。 前几日王爷刚找到周素卿这个紧要人物,抓捕时却扑空,杨评事刚才说派人乔装,在周素卿住处守候了数天,这人都没再出现。 是否可以猜测,在出发抓捕之前,周素卿可能就得到了消息,这才提前逃走,让我们扑空,所以再也没有返回住处。 等到杨评事想到找汪恩探查周素卿的下落,却立刻有人早一步在锦衣卫大狱中将人灭口。 不管是永宁王,还是杨宏斌,他们从神京来到金陵,他们的着眼点在龙潭港东瀛浪人祸乱一事。 他们好像事事能洞察先机,抢先一步将我们能探查的线索截断。 但贾琮却生来就是这世间的异数,这个时代思维上常规、框架、局限,对他来说都是淡薄并能轻易突破。 他们的目的是严惩汪恩等渎职之人,将作乱杀人的东瀛浪人绳之以法。 这件事始末,水监司、锦衣卫都牵扯其中,其中扑朔迷离,波诡云谲,这金陵城内王爷能信用之人好像并不太多。” 而且贾琮话里的意思非常大胆,认为水监司、锦衣卫都有牵扯,都不可尽信,或者说整个金陵官场可以信重之人都寥寥无几。 宁王和杨宏斌听了贾琮一番话,各自心神震撼。 这少年不仅心思敏睿,想法眼界跳脱大胆,异乎于常人,乍听之下实在有些振聋发聩之感。 直到汪恩被杀,才让他们产生更多的疑虑。 龙潭港发生祸乱,在下感觉已不单单是几个东瀛浪人在杀人作乱,背后还隐藏了我们还看不清的人和事。 哪里是几个东瀛浪人能做到的。 但他说的一点没错,背后之人能提前洞察先机,让他们步步落空,甚至连关在锦衣卫大牢的嫌犯都能灭口。 先入为主之下,龙潭港一事在他们认知中,只是一件肃贪剿匪要案,眼界和视角自然就被局限。 这话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但仔细想一想整件事的始末,又觉得贾琮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这等能力和手段,可不是几个蛮夷浪人能具备的。 所以在这种时候,他才能跳出屏障,看到宁王、杨宏斌等人没看到的全局。 这只是一个人思维藩篱上的差异,足立是境,观想自然不同,与人的聪明才智无关。 …… 宁王和杨宏斌还在回味贾琮刚才那一番话。 贾琮又说道:“王爷,我听闻东瀛浪人个个武艺精强,倭刀锋利,面对卫所官兵时常能以一当十。 龙潭港一战,不仅死伤许多卫所官兵,甚至一位姓刘的千户也当场遇害。” 宁王叹道:“当年太祖立国之时,大周将士追亡逐北,将灭国无数的蒙古铁骑逐出中原,从此不敢向南牧马,是何等雄壮。 如今没过百年,卫所兵将战力便羸弱如此,真是愧对先人。” 贾琮说道:“王爷也不必气馁,我大周承平日久,兵将疏于战备,血勇消退,战力自然也就打折了。 我听闻东瀛如今南北割据,幕府混战,这些东瀛浪人很多都是战败放逐之人,日日苟活于生死血光之中,自然比常人更加凶残。” 既然一时近战无法力敌,那就想办法智取,那日杨评事在周素卿的住所发现二十只鲁密统,倒是让我想到致胜的法子。” 杨宏斌笑道:“奉议郎是以火器来对付东瀛浪人,火器初发虽声势吓人,但实战却多有不足,奉议郎可能对现今火器了解不深。 就以鲁密铳而言,以点燃火绳激发,击发威力的确很强,生铁都能打出痕迹,但每发一弹需装药填弹,两弹之间需六息时间。 如果面对东瀛浪人使用火器,兵士来不及发第二枪,就会死在东瀛浪人的倭刀之下。” 贾琮奇道:“难道你们不知道三段击吗?” 杨宏斌和宁王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问道:“何为三段击?” 果然他们还不知道什么三段击,至少在大周的土地上,三段击还是个陌生的概念。 不然杨宏斌对火铳的使用认知,就不会还停留在这种僵化观念上。 于是贾琮和他们详细解释三段击的使用方法,只要士兵练习娴熟,三段击可以让鲁密铳两弹间隔,从六息缩短到一至二息。 再加上密集阵型发射,或两个三段击叠加,再骁勇的东瀛浪人也只能做活靶子。 贾琮关于三段击的讲解,听得宁王和杨宏斌热血沸腾,世上还有如此机巧之法,如果以此法使用火铳,在战场上岂不是所向披靡。 他们再看向贾琮,目光已流露出惊骇,这少年不仅睿智缜密,还有这等奇思妙想,当真叫人叹为观止。 贾琮离开后,一封关于金陵龙潭港血案的分析推演,及鲁密铳三段式使用方法的奏章,从宁王行在快马送出,直奔神京。 宁王也在第一时间,从金陵卫所的武库中调来了十支鲁密铳,加上从周素卿住所缴获的二十支鲁密铳。 开始在自己的亲卫中演练三段式使用方法,并让人把过程中遇到的问题,都详细记录,以备推敲弥补。 宁王这人也有几分果敢,既然金陵龙潭港要案,背后扑朔难解,金陵城中各方势力也难以尽信,他也不能一味被肘制坐蜡。 贾琮提出的三段式使用火铳之法,虽为奇思妙想,但实际操练却并不复杂,他这次带了百余名亲兵,这些才是他最信重的力量。 三十支鲁密铳,已够他在短时间内,习练出一支熟悉三段式法的火枪队,以备不时之需。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奇思达天听 神京,大周皇城,乾阳宫。 嘉昭帝正在御览宁王从金陵八百里加急上呈的奏章。 上禀金陵龙潭港一案办理进展,其中诸般疑窦阻碍,及奉议郎贾琮关于此案的分析推演之论。 宁王被皇帝派到金陵协理金陵龙潭港一案,并不是让他事事亲为,而是让他以皇子之尊,协调各方,任人用事。 以宁王所站立场,自然不会去掩饰贾琮之功,做为皇子,全局筹谋,用人知人,才是父皇最看重的才能。 嘉昭帝脸色阴沉,金陵乃大周陪都,国事之要址,富庶半盖天下,如今不仅兵将羸弱,还生出这等云诡魍魉之相,真是无法无天了! 还有就是贾琮,原先以为就是书读得好,风仪胸怀也有几分不俗。 没想此次到金陵不久,又显露出峥嵘,这等年纪,居然对政事实务也是目光如炬,洞如观火,还真是难得。 这份奏章再往下看,便写着贾琮因金陵兵将羸弱,无法与东瀛浪人正面力敌,便提出以鲁密铳三段击之法克制倭寇。 奏章中又将贾琮的三段击操练之法进行详细记叙。 蔡襄飞快的将奏章看了一遍,目光闪烁,将奏章递给了两位同僚。 嘉昭帝心中涌起一股激荡狂喜,如以此法推广演练,往日有些鸡肋的火铳,将能爆发出惊人的威力。 忠靖侯史鼎当年有扶助从龙之功,是嘉昭帝在军中的心腹之臣,现任京军五军营中军都督之职。 虽然他不是内阁首辅,只是六个内阁辅臣中的一员,但这人思虑老辣,多谋善断,被嘉昭帝视为参赞智囊。 没过多久,被皇帝传召的三位大臣,先后被殿外内侍引入乾阳宫。 内阁大学士蔡襄年轻时两榜出身,以书画达于禁中,受太上皇的关注而发迹,几十年宦海起伏,慢慢熬到了内阁大学士的位置。 市井传闻蔡襄有睚眦必报的毛病,多年来与他政见不合的,或有过龌龊的官员,落在他手上的都没个好下场,在官场上有枭士之称。 但嘉昭帝位在九五,精研国事,胸藏天下,目光深远,他从三段击之中,延展出来的东西就要深邃宏远许多。 顾延魁对奏章中龙潭港诸事并不关注,草草略过,当看到鲁密铳三段击之法,立刻两眼泛光,脸上显出激动之色,颌下银须微微颤动。 嘉昭帝思索片刻,便对侍立一旁的郭霖说道:“传内阁大学士蔡襄、忠靖侯史鼎、兵部尚书顾延魁进宫见驾。” 史鼎沉浸军伍,对练兵强军素有章法,当看到奏章中三段击之法,这位军中宿将即刻想到,如在五军营建一支三段击火枪队,必能极大提升五军营的战力。 所以嘉昭帝对火器并不陌生,也清楚火铳之类击发间隔过长,实战中存在致命弊端。 嘉昭帝说完,便对郭霖挥了挥手,郭霖会意将那份宁王奏章捧给几位大臣阅览。 “宁王自金陵八百里急报上奏,奏报中述及多桩要务,所以宣诸位爱卿入宫咨政。” 数年之前,有识之士,便上书西洋火器之犀利,提出因远洋海贸,使西洋火器流入大周,暗藏隐患,应对火器流通严加管制。 宁王在三段击中看到的,只是兵将羸弱无法正面抗衡,折中对付骁勇浪人的一种方法。 兵部尚书顾延魁是年过六十的三朝老臣,年轻时曾戍边十载,如今已坐镇兵部多年,勇毅果敢,为嘉昭帝看重。 对他来说,贾琮所献的火铳三段击之法,实乃镇国安邦的良策,由此触类旁通而引发的前景难以估量。 可看到贾琮提出的三段击之法,及详细演练规程,让人顿时豁然开朗,似见往日未尝窥探之天地。 又看到通篇奏章多处提到贾琮的名字,对金陵龙潭港大案的剖析,还有火枪三段击之法,居然都是贾琮之言。 这贾家少年当初夺雍州院试案首,被以身世污损之由举告,引动了多少朝堂风波。 多名朝官因此受挫或贬斥,听说连那位幸进的京营节度使都吃了圣上的挂落。 最后皇帝借此事发力,将为生母建寺安灵之举扭转为礼法正溯。 还特旨封那少年八品官身,让他去金陵为宪孝皇太后抄经,引的朝野上下侧目。 如今人去了金陵没多少时间,居然又这么快上达天听。 三段击这种机巧应变之法,亏他能想的出来,贾家还真是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想起月前自己夫人去给姑母拜寿,回来就说了一通轶事,对这少年的品貌气度更赞不绝口。 也就是自己没有女儿,不然自己夫人这架势,说不得都要招那少年为婿了。 …… 嘉昭帝问道:“蔡爱卿对奏章中龙潭港一案,有何谏言?” 蔡襄答道:“圣上数年前开金陵、宁波、福州三地司舶司,统辖外夷海贸,引富于民,如今已得成效,沿海各州因海贸而日益繁华。 然天下熙攘皆为利者,臣经常听闻,金陵各衙官员,借近水之地,纷纷引其家族参与海贸获利之事。 因海贸而快速致富的金陵官员,不胜枚举,这些人购置奇玩金玉,兴建高墙宅院,蔚然成风。 以至于金陵丰乐坊中新建私宅如雨后春笋,丰乐坊也被人戏称为官员坊。 其实官员的亲眷,也属黎民,参与海贸赢利,本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但如有不法官员,如汪恩之流,滥用手中职权,在海贸中巧取豪夺,盘剥民利,那就是玷污陛下开海富民的国策,罪不容诛。 如奏章中奉议郎之论,金陵龙潭港一案,相关有司隐显疑窦,其中是否存有枉法之举,必须一查到底,以免久积之下生出大患。” 嘉昭帝说道:“蔡爱卿之言,甚合朕意,朕准宁王之请,加派大理寺干员下金陵,尽快查实隐情,此其一。 金陵龙潭港一案,数十名东瀛浪人在逃,凶危隐遁,防不胜防,本案要犯竟于锦衣卫大牢之中被杀,形势危急叵测。 为求万全,朕决定暂授宁王调配扬州、姑苏两地民壮之权,以备不时之需,此其二。 具体章程由内阁协大理寺、兵部拟定。” “臣蔡襄,遵旨。” “忠靖侯,朕要你在五军营中挑选一百名熟悉火器的精锐,再以贾琮所献三段击之法操练,三日后朕要在南校场观看演练成果!” 史鼎精神为之一振,圣上竟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大声回答:“臣,遵旨!” 贾琮所献的三段式,虽奇思精巧,但三段式演练阵型却十分简洁,只要挑选一百位熟悉火绳枪击发的好手,三天操练足以成型。 况且只是演练效果,并不是真正上战场拼杀,他已迫不及待去验证一下,贾琮提出的三段击到底有多大威力。 嘉昭帝又问道:“另外,顾爱卿的兵部武库中,现可有库存的鲁密铳?” 顾延魁答道:“回圣上,去年鲁密国使节上供二十支上等的鲁密铳,这两年三地市舶司也收缴了许多外番携带入境的火器。 只鲁密铳一项,现共有两百余支,每一支都功用完备,击发正常。” “好!你今日便回去挑选一百支鲁密铳,移交忠靖侯操练三段击之用。”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 镇国之利器 居德坊,荣国府。 探春正从贾政的梦坡斋书房出来,迎面遇上了黛玉和迎春。 “我刚才给老爷请安,本想问三哥哥在金陵的消息,却听说薛姨妈家的薛蟠大哥在金陵打死人了!” 迎春听了吓一跳,问道:“是为了什么缘故,怎么就打死人了?” “听说是与人争买一个丫头做妾,起了争执,就指使家奴把人给打死了。” “薛姨妈听说三哥哥和应天知府有交情,本想让三哥哥出面转圜,三哥哥说自己年轻,没有份量做成这等事,姨妈便求助到太太那里了。” “老爷很生气,不愿意理会,如今太太在办这事呢。” 黛玉微笑道:“我就知道,琮三哥遇到这等事,必会如此的。” 探春也道:“林姐姐和我想到一块了,以三哥哥的性子,是看不惯这等事,定不愿意去沾惹。” …… 一旁的迎春思虑简单,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说道:“琮弟去了金陵有月余了,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在金陵呆得习不习惯。” 天生地养百种人,相差却是云泥之别,一想到这些,一颗芳心辗转缠绵,久久难以平复。 想起当年,他因宝玉之故,无端被外祖母免了孝道礼数,这在大家子里可是极大的屈辱。 三哥哥和宝玉同年生的,不仅诗书双绝,进学入仕,更难得是遇再大的事,也能冷静处之,还会反过来体贴别人。 堂下跪着冯渊家中几个老仆和一些邻居,薛家却只来了管家一人。 可是知道自己呕血,却特意调制药膳,每日都让五儿送来,倒是自家的难为事却半点不放心上。 前几日,贾雨村收到了王夫人具名贾政的书信,便承了人情,将早已想定的方略吩咐幕宾严元亮,让他出面与薛冯两家调停。 黛玉却想,金陵倒是个好去处,小时随爹爹去过两次,可是比这里要清静许多。 宝玉既不喜读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世上不读书进学还少吗,不过是个人志趣不同罢了。 贾雨村高座公堂,身后影壁上画着万顷碧波出红日,头顶上悬挂着明镜高悬金字黑底牌匾。 “双方事主在结状上具字画押,银钱当场交割,本案即时落结,不得反复。” 如此一通操作,玩弄诉讼,零敲碎打,左右腾挪,一件人命官司就这样消弭无形,打死人薛蟠也借假死脱身。 探春说道:“听说三哥哥在金陵就住贾家老宅,那地方我们这辈人,除了琏二哥,谁也没去过,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应天府衙。 又想到昨日宝玉到她房里说话,半路被袭人拉走,说是二舅舅找他问课业,便吓得煞白了脸。 现有薛族中人及坊正文书为证,依律人死罪销,然人命关天,不可轻忽,经本府调停,薛家赔偿冯家纹银三千两,冯家自愿结案。” 知府幕宾严元亮在一旁朗读结状: “今有金陵薛蟠因与人争买婢女,指使家奴殴打冯渊致死,证据确凿,然薛蟠入狱之后即患急病,经医治无效而殒命。 本还有几分灵秀之气,顷刻荡然无存,叫人看了没趣。 他既有此心,就该和二舅舅据理力争,坦白胸怀,却是经年躲避,没有一点男子磊落,自己常年狼狈,也让二舅舅常年郁结,何苦呢。 那冯家早已没有亲眷,只剩几个老仆,被严元亮一顿晓之以理,得了银钱遣散,便觉侥幸,哪里还会再告。 不过毕竟涉及人命,贾雨村又让严元亮和薛家交待,这个“已死”的薛蟠不便再在金陵现身,以便捅破事由,再生隐患。 江南道的御史可都不是吃素的,被他们发现端倪,一份弹劾奏章下来,薛家和贾雨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薛姨妈倒也知道其中厉害,便打定了迁居神京躲避风头的打算。 只待薛家在金陵的生意做了安排,便要动身去神京投亲。 又交待女儿宝钗,管束着他兄长,未动身之前不得离开薛府半步,以免被人戳破。 …… 神京,皇城,南校场。 一身戎装的忠靖侯史鼎,带着一百名精神抖擞,手持鲁密铳的五军营士兵进入校场。 其中一人为手持角旗的队正,另外九十九人分成三列站定位置。 这些都是史鼎从数万五军营中军中,挑选出的熟悉火器使用的精锐。 每个人都手持一支长约六七尺的鲁密铳,士气昂扬,队列严正,一举一动整齐划一。 坐在高台上的嘉昭帝,看着军容整肃的火枪兵,不禁满意的点头。 短短三天时间,忠靖侯史鼎就能将这些新生的火枪兵,操练出这等士气军姿,只有当世名将才能为之。 在三列火枪兵前面五十步远,放置着一排用厚木制作的枪靶子,厚度超过两掌。 忠靖侯史鼎走到御座之前,单起下跪行礼:“启奏陛下,新练火枪兵已经就位,请陛下旨演练。” “开始吧!” 忠靖侯史鼎举起右手,对着手持角旗的队正,猛然挥下! 那队正手中的红色角旗随之挥动,旗头直指五十步外的枪靶。 观看演练的嘉昭帝、内阁大学士蔡襄、兵部尚书顾延魁等人。 只见第一排火枪兵整齐的举起鲁密铳,点燃火绳,紧接着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烟雾缭绕中,空气中满是尖锐之极的破空声,五十步外的枪靶子上,发出雨点般激烈撞击声,枪靶上木屑横飞,威势惊人。 首排枪手一枪射完,立刻收起火枪,迅速退回到第三排,原先第二排三十三名火枪,飞快进到首排位置,举枪射击。 同样也是一枪放完,退回到最后一排,紧接着原先第三排三十三位枪手,又快速进入首排位置射击,如此完成了一轮三连击的循环。 嘉昭帝等观看演练等人,只听到现场枪声连绵,声如闷雷,五十步外的两掌厚的枪靶子,被密集的枪弹打得满目疮痍,摇摇欲坠。 兵部尚书顾延魁手中还拿着一枚鎏金的西洋挂表,在计算三连击队列转换,以及开枪时间间隔。 原先鲁密铳这种火绳枪,两发枪弹之间,因需装填弹药,燃烧火绳,需要耗时六息。 在面对快马利刀的战场上,火绳枪发完第一枪,不是站那里等死,就要弃枪换刀厮杀,实在犹如鸡肋。 而刚才运用三段击连环发射枪弹,两枪之间时间间隔,已缩短至不到两息! 随三排抢手如潮汐浪涌一般,往复翻滚,连绵射击,动作越来越娴熟,两枪的间隔渐渐缩短到一息! 贾琮提供的只是三段击发射的模式原理。 但忠靖侯史鼎却是带兵的名将,落实到具体操练中,靠着三天的时间,摸索出三段击枪阵运转的实操窍门。 嘉昭帝等观看演练之人,见各排抢手进退有据,丝毫不见紊乱,连后退几步,前进几步,都像是事先演算过一般。 整个枪阵就像是钟表齿轮紧密咬合一般,蕴含着令人震惊的杀伤潜力。 等到各排抢手都连续发过五弹,忠靖侯史鼎便示意队正停止射击。 因为经过数百发枪弹的踹射,五十步外林立的两掌厚木质枪靶,都被打成粉碎,已经无靶可打。 三段击形成的绵密弹幕,威力之惊人,超出了观看演练的所有人的预想。 兵部尚书顾延魁满脸红光,神情激动说道:“圣上,三段击之法威力惊人,如以此法训练数千枪兵,用于战阵拼杀。 不论是何等犀利的快马厉刀,都将会在枪弹之前折戟沉沙。 这三段击之法破兵家之藩篱,如对火绳枪再进行改良,威力还可提升,此法可为镇国利器,贾琮首创此法,开未有之先河,实乃殊功!” 一向内敛深沉的嘉昭帝,见了三段击枪阵的威力,也忍不住开怀大笑:“贾琮献此法难得,忠靖侯更是练兵有方,让朕大开眼界。” “顾爱卿,朕欲在五军营之外,再建火器营,由兵部拟定建营方略,贾琮对火器有蹊径奇想,可由兵部发文与他参详。”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五章 赐直奏之权 荣国府,荣庆堂。 一大早,王夫人像往常一样给贾母请安,贾母因前几日,隐约听说薛家之事,便随口问起缘故。 王夫人便说道:“我那妹妹寡妇失业,膝下就养了蟠儿一个儿子,也是可怜劲的,潘儿那孩子也是个孝顺孩子,对自己姊妹也是极好的。” 贾母听了脸上神色和缓,听起来倒是和自己的宝玉相似,说道:“如此说来也是个好孩子。” 王夫人又道:“谁说不是呢,就是这孩子性子有些莽撞,这年也是不走运,在外面与别人起了些争执。 他身边的小厮为了护主,便与那人撕打了几下,原先也是小事,可没曾想那人是有隐疾的,回了家过了一天便死了。 那家人便诬蟠儿打死了人命,又告到应天府,闹得有些不太平。” 贾母听了脸色一变,又听说只是身边小厮打死了人,便说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孝顺知礼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小事。 小孩子家哪个不是顽皮爱闹养大的,身边的奴才挑唆纵容,免不了出些糟心事,只是沾惹上人命纠葛,却是难办了。 打算带着他们姊妹来神京常住,一来兄弟姊妹多年没见,二来也让他舅舅多管教这孩子。” 王夫人自从接了自己妹妹的信,知道贾琮不愿意帮忙,薛姨妈在信里倒没说什么,她却心里不舒服,却忘了自己原来做过什么。 贾母脸色有些不豫,说道:“他那个爱招惹的性子,哪有宝玉他们姊妹那么乖巧省心,我还是离着远点,撂开手,倒多些清心高乐。” 王夫人微笑道:“琮哥儿虽说这两年有些风光,也是他自小没福,没在老太太身边教养熏陶,不然里外周到分寸只怕要更得体些。” 最后这事可了结了?都是亲里亲戚的,要是咱们能帮就伸把手,也不是什么值当的事情。” 贾母听了这话,心里不快,语气有些发冲:“他在家里那么能闹腾,这出了门倒蔫了,往日的能为去哪里了,亲里亲戚的也不懂帮着点。” 至于她心里怎么待见黛玉的,只看老太太如何待见贾琮就是了。 那小子在亲戚面前拿大,也不能都瞒着老太太,况且又得了老太太接妹妹一家子过来住的话头,心里也就遂了意。 贾母一听提到王子腾,脸上有些淡淡的,上次王子腾那婆娘暗害贾琮,几乎让贾家脸面丧尽,贾母心里的疙瘩可是难去,早已生了嫌弃。 略微想了想,又说道:“只是亲戚们总要相互扶持才好,小孩子家哪没个磕碰闹腾的,大了懂事就好了。 本来琮哥儿去金陵出皇差,因身上有皇命,听说金陵的官儿都给他几分面子,我那妹妹便求他去周旋一二。 好在不想当面让媳妇没脸,才说道:“那才是好事,你们姊妹多年没见,来了就接到府里住一段,我如今老了,就爱个热闹。” 王夫人又道:昨儿我那妹妹让人带了书信,说事情是解决了,只是担心蟠儿在金陵也没个管教。 可琮哥儿却说自己年轻不顶事,给推掉了,这还是年轻,人情世故也不放心上,后来还是老爷给金陵知府贾雨村去信,才把事了了。” 今天她说这些话,就是来给老太太打底的,老太太这个人就重个亲戚面前体面,她做了多年媳妇,岂有不知的。 这几年,老太太把黛玉当心肝儿一样养着,她哪里不知老太太的意思,只是自己儿子,她心里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王夫人连忙回道:“还是老太太的话在理,我那妹妹心肠太软,对下面人未免宽宥,才会闹出这些事来。 “还是老太太疼惜我们这些晚辈,我那妹妹的女儿宝钗,是个极好的女孩,等哪天来了,老太太见了必定会喜欢。” 这时迎春、黛玉、探春、宝玉等说着话,进荣庆堂给贾母请安,王夫人便停了话头。 姊妹们正和老太太唠了几句,听到外面抄手游廊处脚步杂乱,似乎有不少人在跑动。 贾母心中奇怪,就叫鸳鸯去外面看看,究竟是闹什么事。 只是鸳鸯出去好一会都没回来,贾母心里有些奇怪,不过也不放在心上,依旧和黛玉等说着闲话。 这时见鸳鸯满脸喜色的进了荣庆堂,说道:“老太太,刚才我去外面游廊上,说小丫头说了前面的信,怕她们听岔了话, 我又去了荣禧堂那边打听,这才回来给老太太报喜。” 贾母一愣:“报喜,是什么喜事。” 鸳鸯笑道:“刚才外面闹腾,是因为宫里来了内官,给琮三爷传旨赐金,老爷刚在荣禧堂已经代三爷接了旨。” 贾母一脸惊讶,问道:“你说什么,他人还在金陵,怎么突然给他下旨赐金!” 黛玉、探春、迎春等姊妹听到也是一惊,不过既然有赐金,那必定是好事,心中各自惊喜,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好事。 宝玉一脸茫然,心中还有些不耐烦。 这两年贾琮一惊一乍的事太多,他就觉得贾琮这人太过闹腾,也没个清静闲逸气象,白瞎了如此好皮囊。 王夫人手上的念珠又转得快了起来,心中一股郁气直冲上脑门,刚才她还在老太太面前,说贾琮自矜拿大,眼里没有亲戚。 这话还没落地,这小子就闹出个下旨赐金,倒像特意出来打脸似的,就他那个下贱的命,居然还说不得了。 鸳鸯继续说道:“圣旨上说三爷在金陵立了功,说是给宁王帮了忙,又说给朝廷献了什么三段击的法子,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好。 皇帝就升了琮三爷七品官身,这会就不叫奉议郎了,而叫承事郎,还赐了三爷五百金,黄灿灿的一大盘,雕满了云纹宫花,看着稀罕。” 听了这些话,堂上众人都惊呆了,贾母一辈子生在世家大族,官场的事还是知道一些的。 自来宦海沉浮,要升一级官,常要经年累月之功,有的人熬到头发胡子都白了,也不过一个芝麻小官。 自己的政儿,当年因他老爷一份遗奏,被皇帝封了从五品的员外郎,这熬了十余年,也是如此。 上次皇帝下圣旨封那小子八品官身,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这才过了几天啊,居然又下旨晋到了七品官,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事,这么入皇帝的眼,这升官的本事未免太出挑了。 黛玉、探春、迎春等姐妹听了消息,都是喜不自禁,琮三哥这能为也是奇怪,到了那里都要冒出头来。 只是鸳鸯说的三段击又是什么古怪,她们这些闺阁女子又怎么会听说过。 这时贾政满脸笑容走进荣庆堂。 “老太太,今天真是大喜啊。” 贾母觉得这话怎么都听的有些耳熟,心里多少有些腻味,这一年也不知怎么了,贾家的好运都给这小子占全了。 “刚才宫里传下圣旨,说琮哥儿在金陵,给朝廷献了三段击火枪之法,圣上龙颜大悦,称此法为镇国之器,还因此法建立火器营。 因琮哥儿建言有功,所以才把他从八品奉议郎,晋升为七品承事郎,还赐了五百金。 另外让他在金陵为宁王参赞,协助宁王署理要务,还赐了他直奏之权。”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诸事皆有因 一旁的探春好奇问道:“老爷,什么叫做直奏之权。” 贾政笑道:“我朝规制,五品及以下官员,如有事启奏,需经部堂或上官核定转奏。 只有从四品以上官员,才有直接向皇帝上奏的权利,这就叫直奏之权。 琮哥儿就算是升到正七品文散职,按常理也远没有直奏之权的,也是琮哥儿这次献三段击之法,让圣上极看重他的学识,这次破格恩赐。” 黛玉、探春等闺阁女子,哪里听过这种官场典故,只是听老爷这般解说,总之就是三哥哥极厉害就是了。 且按这样算,连老爷这样五品堂官都还没直奏之权,琮三哥一个七品散官却已有了。 贾母和王夫人都长于官宦世家,虽不懂官场里面的机巧风险,但面上的事情毕竟也听多了。 半大孩子升到七品官虽有些吓人,倒变得其次了,这直奏之权才是金贵的,也就是说贾琮这个七品官,却有了从四品高官才有的格局。 平日里她们心思大半在大宅门内打转,并不知道外面许多事情。 这之后一段光景,只怕老爷对自己的课业必定会严加督管,脸色顿时煞白,想到那些四书五经,人也僵了一半。 到了宁王行在,早有宣圣校尉等在那里,一通抑扬顿挫的宣读,他才知自己竟从八品加封七品官身,还加了一个宁王参赞的职司。 又看到老爷一脸喜意说着贾琮的事儿,不禁心中一寒,每次贾琮得意,便是他受难之时。 就连林妹妹也对贾琮这些攀附升官之事,放在了心里。 因路途遥远,圣旨又涉及金陵要事,不得延误,需五天内送达,一般的吏部官吏可干不了这活。 如今这些姊妹,都被贾琮那国贼禄蠹之气,熏坏了灵秀根骨,看着怎么不叫人心痛。 宝玉见林妹妹、二姐姐、三妹妹都是喜笑颜开,估计都在为贾琮这污浊须眉得意。 …… 这一日,是荣国府接到圣旨的第四天,日头刚过了正午,数骑快马穿过金陵朝阳门,直奔宁王行在而去。 当宁王亲兵赶到安定寺,请贾琮至宁王行在接旨,贾琮还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姐妹倒也罢了,他只是想着如何将林妹妹救上一救,还她本来面目,还像小时候那样与自己和睦。 金陵,宁王行在。 怎么不叫他心中黯然神伤,只是经过当年之事,却也不敢在黛玉面前随意撒泼。 但是戏文却是听过许多,这小子这些邪性事情,用戏文里常有的话,不就是简在帝心吗,他这才多大啊。 所以特地从五军营中军大帐抽调五名精锐,一路快马传递,夜以继日,才堪堪在第四天将圣旨传到了金陵。 升官当然是好事,只是来的过于突兀了些,皇帝是怎么知道自己提出了三段击之法? 直到杨宏斌笑着解释原由,他才知道宁王在奏章中,不仅记了自己对金陵龙潭港要案的推演,还写了自己提出三段击之法。 嘉昭帝对三段击之法十分关注,不仅召兵部尚书顾延魁、忠靖侯史鼎问询。 最后还从五军营抽调人手,对三段击进行实操演练,最终的效果十分惊人,皇帝龙颜大悦,已让兵部按三段击之法筹建独立火器营。 贾琮因为建言有功,才从八品官身升到了七品,还格外加恩直奏之权。 至于暂摄宁王参赞,却不是嘉昭帝的主意,而是宁王在奏章中建议的。 他看中贾琮机敏多智,且常有突发奇想,在龙潭港一案中曾帮自己打开缺口。 目前金陵种种境况扑朔迷离,要想尽快去伪求真,拨云见日,贾琮这样独特的敏睿特质,或许能给他很大助力。 且贾琮这个参赞之职,并不是全时常务,只需隔几日去一趟宁王行在,问事商议即可,有突发紧要之事,自有宁王亲卫去栖霞山通知。 几人又对龙潭港大案诸般线索进行梳理,却找不到新的头绪。 本来查探到周素卿此人,离龙潭港一案的真相近了一步,但最终周素卿未落网,连是汪恩这样重要的嫌犯都被杀。 整件事进一退二,反而更加棘手,如今只能回到原点,要尽快找到周素卿,还有那担当中人的董老二。 汪恩在锦衣卫大狱被杀,让宁王对金陵锦衣卫千户所,已生疑虑忌惮。 缉拿疑犯的事情,他更寄希望于应天府衙,已安排属官每日去应天府问询。 …… 应天府衙。 贾雨村正和幕宾严元亮,商讨近期衙中诸般政务。 贾雨村心性虽酷厉寡恩,利欲熏心,但这人才干还是有的,任应天知府的时间不长,但治下各项公务也整治得井井有条。 要不是的确有些本事,就算有贾王两家的提携,之后他也不可能在数年之内,就有进京升迁补授大司马的际遇。 严元亮说道:“东翁,这几日宁王行在一直派人来衙,过问龙潭港一案疑犯缉拿之事。 可金陵城这么大,食口数十万之巨,周素卿和那个董老二,都是游走市井之人,这种人刻意隐遁,要找到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贾雨村道:“宁王奉旨查探龙潭港要案,如今却毫无所获,眼下只能着落在这两个疑犯身上,自然是每日催促,让下面人全力搜寻就是。” 严元亮又道:“另外,刘班头带人押解数十名囚犯,至大慈恩寺营造现场做苦役,如今已有月余,再过几天就到了换班之日。 但府衙的人手都散出去搜寻疑犯,如今抽调不出人手调换,是否去六合县衙借调人手补缺,还能东翁示下。” 贾雨村道:“府衙的人手更精于缉捕之事,如今正要当用,不能虚耗人力,去六合县调些闲人看守囚犯才是正理,你去办吧。” “另外最近金陵雨水较多,要关注河汛,以免发生不虞,再帮我备一份礼送到兴隆坊贾家老宅,贺琮公子升迁之喜。” “他被皇帝任了宁王行在参赞,以后估计和我府衙打交道的事情就多了。”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空谷现积尸 这几日金陵连续大雨,大慈恩寺营造施工停滞几天,好在雨水之前,营造进度推进顺捷,如今耽搁几天,问题也不算大。 秦可卿一早坐车来定安寺,给秦业送换洗衣物吃食,只是到了却没见贾琮. 瑞珠去问了官舍中洒扫的老仆,说是昨晚有人来送口信,今天一早琮公子就带着丫鬟回城了。 秦可卿听了不禁失望,她听父亲说过,贾琮刚被皇帝任为宁王行在参赞,宁王常派亲兵传他入城议事。 他不像以前那样长日呆在寺中,有时候她借故过来探望父亲,却时常不见他的踪影。 今日也是凑巧,连父亲秦业都不在寺中。 听那洒扫的老仆说,近几日雨天,大寺营造也停了工期,今日一早,营缮郎带了许多人手,去二十里外的石槽窝子挖取紫泥。 秦可卿望着外头雨后润泽的山林古寺,心中有些黯然。 当初她在官船上偷听到那贾蓉的种种劣迹,心中自怜自伤,百般不愿。 但她一个官宦女流,自小教养礼法女诫,矩格屏障重重,她难道还能逃脱不成。 几天雨水之后,掏挖笼坯甚为顺手,没多久挖出的紫泥就装满半车。 突然两个在一处缓坡上挖泥的工匠,盯着着地面惊恐万状的惨叫:“快来,杀人啦,好多死人!” 金陵城郊以西的石槽窝子,这两年发现了一种绵实细密的黑紫色胶泥,最适合用来烧制顶级的筒瓦。 好在被发现的时间不长,只有一些精通营造技艺的行内人才知道,所以还没有人来大肆开挖这种紫泥。 直到在官船上遇到那风姿绝世少年,诗书文名传颂,温正闲逸从容。 那处缓坡有一人多高,位置在石槽窝子中靠里面的位置。 …… 只是这样的明朗快乐,终究是虚妄易散的,总一天他会一去不回,即使咫尺面对,也已形同陌路。 这些工匠是先挖了石槽窝子中靠外面的紫泥,这才挖到靠里面这处缓坡。 秦业带来的工匠劳力,各自找地方挖掘黄土底下的子黑紫色胶泥。 因经过几天暴雨冲刷,泥土泡水化成泥浆,这处缓坡已经坍塌了一半。 等秦业赶到时,看见眼前的场景,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业是精通营造的行内方家,自然是知道这石槽窝子紫泥的妙用。 她还不如他身边那两个丫头,可以毫无隐晦的常伴左右。 这几日因为雨天,大慈恩寺营造进程停滞,他便忙中偷闲,乘着上午天色微微放晴,便带着人手开挖紫泥。 在没得知自己姻缘污秽之前,或许她并不会轻易萌动芳心,但骤闻所托之人荒唐低劣,哀伤绝望之中,哪里还守得住心防。 如今开挖紫泥,也是他算好工期时间,因为紫泥开挖后,不能马上使用,需要密封酵存数十日后,才能进入开模、晾干、烧制等匠制工序。 因为前面几日下过暴雨,石槽窝子里到处泥泞,很多地方甚至被冲刷掉表层黄泥,漏出底下乌油油黑紫色,倒是让挖掘紫泥省了功夫。 官府也没派人到此地驻守看护,这地方如今就是一个野地山窝,平时也极少有人会来。 秦业听到一惊,赶忙带人过去查看。 等到紫泥筒瓦能上房使用,正好是两个月之后,刚巧能赶上寺庙主殿筒瓦铺设工期。 只见那坍塌掉一半的缓坡里,露出两个死人脑袋,还有几只胡乱夹杂在一起的手和腿,像是几个人叠在了一起,看起来极为渗人。 秦业不过是个工部文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忍住心中害怕,又叫了几个胆大的工匠,把泥土再挖开些。 他以为是暴雨冲刷,压塌了老坟头才露出死尸。 俗话说死者为大,既然看到了,自己又是官身,总不好置之不理,想让将尸体挖出再就地掩埋,也免得曝尸荒野。 却没想到那泥浆中露出的尸体骨肉齐整,根本是死了没多久的。 随着那几个工匠挖开更多泥土,出现的场景把所有人吓坏了。 方才从泥层中露出的,看起来只有两个人的尸体,可是等到整个泥层被挖开,就见密密麻麻的尸体堆了一层。 粗略一看竟然有十几具尸体,而且看起来这地下应该还有其死尸。 此时覆盖尸体的泥层被挖开,一股浓烈的腐臭便散了出来。 这死气森森的恐怖场景,吓住了在场每一个人,不少人都忍不住搜肠刮肚呕吐起来。 这会子连傻子都看出来了,这些人可不是压塌了老坟露出尸体,这么死人堆在一起,明摆着就是死于非命。 死了这么多人,出大事了,捅天的大事! 秦业到底是个官,比在场其他人多些镇定,他定了定神,说道: “所有人都退到石窝子外面,马上叫人去应天府报案,另外叫人去工地让刘总旗带些人过来,不许透露风声,以防不测。” 石槽窝子离金陵应天府,有一个多时辰的路途,来回就是两个时辰。 但这里离大慈恩寺工地却只有半个时辰路途。 如此凶戾之事,秦业又不好马上一走了之,又等不及应天府的人过来,就想到带了一百多兵丁的刘海。 既然他被派来护持工地,自己是工地主官,让他带兵过来护持也在情理,自己也好早点撂开手。 …… 贾琮昨晚在安定寺被宁王亲卫传信,让他今天和杨宏斌一起去应天府,督促府衙缉拿龙潭港一案相关疑犯之事。 贾雨村也再一次见到这贾家少年与众不同之处。 在听完府衙总捕头解释如何在金陵六十三坊中搜寻疑犯的过程。 这位少年便提出了疑义,认为这种搜寻疑犯的方式,不仅虚耗人力,且效果极低。 并在金陵城图上,将兴隆坊、光德坊、永宁坊、丰乐坊等二十处坊区画出。 这些地方都是勋贵豪宅、卫所驻地、官衙处所、官员富户聚居之地。 他认为疑犯躲藏这些地方的概率不高,可以在这些地方减少人手,只做一般跟进。 而将大批人手集中在东西两市繁杂之地,以及城北贫民聚集的坊区,将那些地方作为重点排场之所。 又说了许多通过各坊里正、更夫收集讯息,定位搜拿犯人的做法。 甚至混迹各处的城狐社鼠、无聊闲汉都被他说出许多驱使利用之法。 原本应天府为捉拿疑犯,衙役兵丁几乎倾巢而出,无奈金陵城实在太大,处处兼顾之下,再多人也显捉襟见肘。 到最后,连在大慈恩寺看守劳役囚犯的衙差,都要从六合县调剂,才能进行轮换。 经贾琮如此一梳理调和,不仅人手捉襟见肘的压力,遽然降低,处事轻重缓急秩序分明,搜寻疑犯的效率比原先高了不知凡几。 在场贾雨村、杨宏斌见他这番统筹,缜密明晰,老辣周到,即便是经年老吏也难企及。 如此少年,能有多少历练,这些凝练奇巧之思,又是从哪里而来,难道世上真有人宿慧天纵,生而知之。 杨宏斌前面见过贾琮诸般奇思妙想,如今见他这种周密谋划,虽然叹服,但也算见怪不怪了。 而贾雨村原先只觉得这少年有些不凡,如今见了他这等缜密筹算,对他愈发惊佩,这等人物他日必为贾族扛鼎,心中拉拢亲近之念益盛。 这时外面衙役来报,大慈恩寺营缮郎秦业派人报案,在栖霞山北麓石槽窝子发现数十具尸体,事关重大,请府衙派人赶赴现场查探。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东瀛倭刀术 贾琮、杨宏斌、贾雨村等人听了,都脸色大变,数十具尸体,那可是天大的命案。 龙潭港大案至今还未完结,杀人行凶的东瀛浪人至今逍遥法外。 前事未了,难道又要出一件大案,身为应天知府的贾雨村,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因为事情重大,贾雨村亲自带了仵作,并数十名衙役赶往事发地点。 因为宁王奉旨署理金陵要务,眼下出现如此大事,身为宁王行在属官的杨宏斌和贾琮,自然也跟着一同前往。 到了石槽窝子,只见山窝口已被卫所兵卒把守,领头的正是看护营造工地的水监司总旗刘海。 到了地方看到眼前的场景,各人都是心中悚然。 贾雨村又吩咐仵作和衙役开挖山泥,清理尸体。 最后清理出来的尸体竟有六十一具之多,摆了满满一地,在场的所有人都惊骇不已。 栖霞山,大慈恩寺营造工地。 那些满身泥浆的尸体,渐渐被人清洗干净,在场的仵作和衙役不时发出惊呼,像是发现了十分怪异的事情。 杨宏斌指着那几具被斩成两截的尸体,说道:“像这种简洁凶狠的劈砍,是东瀛倭刀术常用的招式。 杨宏斌几乎将所有尸体的刀伤都查看了一遍,目光闪烁,脸色十分凝重。 昨晚突然下了一场暴雨,让存放在工地仓库中木料和石灰严重受潮。 东瀛倭刀以炼制精良,削铁如泥著称,只有上等的倭刀,才能一刀将人体劈成两半。” …… 贾琮见他神情有些不对,问道:“杨评事,查检尸体可是看出了些什么。” 这一晚,石槽窝子整夜亮着火把,被兵丁严密保守,严控人员进出,气氛凝重。 贾雨村又命衙役对尸体进行清洗,便于仵作进行勘验。 “凶手杀人的刀法,凌厉凶狠,爆发力极强,都是一刀毙命,看起来不像中原的刀法,倒像是东瀛人的倭刀术!” 杨宏斌身为大理石属官,以勘验断案之能著称,不然也不会被调配随宁王南下,协助宁王署理龙潭港要案。 今天一早虽然天气放晴,但营造的木料和石灰不得用,营缮郎秦业便下令暂且停工。 这些尸体都因刀伤毙命,多在颈、胸、腹等要害部位,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他一连查看了几具尸体,发现所有尸体都被划烂了面孔,惨不忍睹,应该是凶手怕他们被人认出。 还有一些刀伤或斜劈、或竖砍,极其凶狠,有几具尸体甚至被生生劈成两段,找了半天才拼接起来,看起来十分惊悚血腥。 又从工地上抽调了六七十个工匠,三十名看守工地的卫所士兵,去金陵城内调运新的木料石灰。 没被派事的工匠也乐的偷闲一日,大都躲在营帐中睡大觉,剩余的守营军士也有些懒洋洋的,百无聊赖的在工地上巡逻。 如此过了半日,日头刚爬上中天,十多个衙役带着几十个囚徒,进入营造工地。 守营的卫所军士查验过公文,原来第一批劳役囚徒,已在工地上劳作月余,应天府派来新的劳役囚徒过来轮调。 这也是各州县衙门驱使囚徒劳役的惯例。 守营军士又带着来人,去和现场守护囚徒的应天府衙差班头黄有安交割。 这黄有安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能言善道,为人精明,在营造工地上月余,和这些守营兵士都混得脸熟。 听到应天府派人过来轮换,倒是有些意外,查看过对方的公文,上面盖着应天府大印,及知府贾雨村的亲笔签章。 只是过来交接这人有些脸生,黄有安为人精细,问道:“鄙人在应天府多年,这位兄弟看着倒是有些脸生。” 那人笑道:“黄班头觉得我脸生也是正常,因我并不是应天府的,而是在六合县尊大人手下听差,因应天府近日忙于缉拿嫌犯。 人手不足,知府大人才行文将我等调来金陵听差,在下六合县衙邓宏春,还请黄班头多多关照。” 那人笑着拿出身份牙牌给黄有安查验,黄有接过看了一眼便交还,有应天府公文印鉴,又有身份牙牌,那是半点做不得假的。 黄有安笑道:“邓班头客气了,都是自己人,我这就回营帐交待一下,即刻与你交班轮换。” 不一会儿,黄有安就让手下十余个衙役,从两个营帐中押出数十名囚犯,其中几个囚犯还带着两个箱子,里面放着铲镐等做活工具。 邓宏春和黄有安交接好相关文书,又笑道: “黄班头,我带的车马就是前面的山坳口,你们可以乘坐车马回府衙,满了一月之期,请府尊大人派车马来轮换就好。” 黄有安双手抱拳,甚是老练沉稳,笑道:“多谢,有暇我在金陵城请邓班头吃酒。” 说完一摆手,身后的衙役便押着数十名囚犯,不紧不慢的离开了营造现场。 邓宏春望着黄有安带人走出营造现场,将满是冷汗的手掌,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 黄有安带人到了营造工地左边的山坳口,那里果然停了五辆大车,这处山坳及前面大段山道,是出山唯一必经之路。 一个身材壮实的衙役站在黄有安的身边,指挥所有人上了大车,一行人沿着山道出发。 山路幽幽,两边的树木愈发扶疏茂盛,几辆大车再往前走了一段,山路两旁渐渐出现石崖陡壁,路面变得狭窄起来。 头顶日光被崖上虬结的杂树遮掉大半,光线有些暗淡,竟有几分阴森森的意味。 黄有安和那个身材壮实的衙役,坐在第一辆大车的车辕上,车轮滚滚,转过夹道的拐弯处。 突然见前方两边山崖夹道上,被一堆两人多高的巨石堵住了个严实,看那些巨石堆砌的模样,明显是人为的。 黄有安脸色大变,旁边那个身材壮实的衙役,操着生硬的官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神情间充满惊怒。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两边山崖上扔下许多形状不一的瓷罐,每个罐子都引着火。 少数几个落在地上砸得粉碎,油光四溅,呼啦啦便烧起一片! 更多的瓷罐对着那五辆大车,劈头盖脸的砸下,几乎是瞬息之间,五辆大车都燃起大火。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九章 瞒天难过海 车里的衙役和囚犯尖叫着跳下车,那个身材壮实的衙役叫嚣着,让人从车上抢下那两个装满工具的箱子。 那几匹拉车的马,也被车厢蔓延的大火点燃,疯狂的向前面那些堵住道路的巨石冲去,但是山道狭窄,无法容纳几辆大车并行。 很快几辆大车就挤到一起,还没来得及冲到堵路的巨石之前,就完全堵死了路面,几匹着火的马儿,不断挣扎,发出凄惨的嘶吼。 这时听到后面弓弦振响,射来六七只羽箭,将那这些着火的马儿射死。 炙热的火苗舔舐着马尸上的油脂,有一种异样的恐怖和残忍,而火势也越发冲天而起。 黄有安和那身材壮实的衙役,本来想带着手下人爬过那些堵路的巨石,但是这些剧烈燃烧的马车和马尸,完全堵死了后路。 那身材壮实的衙役,叽里呱啦一通叫喊,那些衙役和囚犯一拥而上,从那两个装工具的箱子里,竟抽出一把把刃身狭窄的长刀。 这时竟也不分衙役和囚犯了,一窝蜂般往来路上冲。 如今他们哪里还不知,是中了别人的圈套,早就有人事先在这里设下埋伏。 如今发现了石槽窝子这些尸体,我稍一细想,其中不免疑窦顿生。 那少年旁边站着另一位青年人,身穿府衙班头官服,黄有安一下就认出这人,就是那个六合县班头邓宏春! 杨宏斌和身边的贾琮说道:“承事郎猜得半点没错,这些浪人果然假扮成衙役和囚犯,躲到了营造工地做劳役,好一招瞒天过海之计! 怪不得我们翻遍整个金陵城,都没发现他们半点踪迹! 贾琮说道:”石槽窝子那些尸体,虽都被划烂了面孔,无法辨认,但府衙仵作发现很多尸体手脚上都有伤痕,都是手脚镣铐所致。 为首的数十人手持火枪,排成三列,整齐的站在身后,首排枪手平举火枪瞄准着他们。 断定部分尸体都是在押囚犯,而最近府衙又遣送大批囚徒来营造工地服役。 只是没跑上几步,就听见前方两声剧烈的震响,原先路旁的两颗大树不知怎么的连根断掉。 我又问了看守现场的刘海,据他平日巡视,那些服劳役的囚犯,以及押解的衙役,几乎从不开口说话。 我每日在寺里抄写经文,闲暇就官舍三层眺望营造现场,工地上服役的囚犯,让我印象十分深刻,这才将两件事关联起来。 堵路的巨石头,会烧烧的瓷罐,被及时射死的奔马,都是为了将他们的前路完全堵死。 日常对答说话,都是那个叫黄有安的出面,当时刘海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粗壮的树身扑倒在地,将后路也堵死了,两边的杂树石崖之后涌出大批人影。 站在最前面两人似乎是主事之人,其中一个是十几岁的少年,面目俊美,神情坚毅,腰悬弯刀,站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杨宏斌算是再一次领教了贾琮的缜密精细,又说道: “承事郎还想出这等好手段,设计将他们引出营造现场,不然那里有数百工匠,一旦血拼,后果不堪设想。” 这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了,就是营造现场的衙役和囚徒是东瀛人冒充,他们大部分都不会说大周话,所以才免开尊口,以图掩饰! 正是他们杀了府衙的衙役和囚犯,李代桃僵混入营造现场藏身。 而这些火枪手之后是十多个弓手,看身上的官服应该是府衙常备的弓兵。 贾琮笑道:“也是杨评事心细,从贾知府那里问到,府衙要从六合县调用人员,如不是你假扮六合县班头,引他们离开,我法子再好也是无用。” 营造现场的衙役和囚徒又是如此矜于言语。 杨评事查验石槽窝子发现的尸体,又断定死者极大可能是被东瀛倭刀术所杀。 对面的黄有安看到这种架势,哪里不知大事不妙,心里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喊道:“邓班头,你们这是何意。” “黄有安!你也是大周子民,竟然勾结祸乱金陵的东瀛浪人,罔顾国法,屠戮无辜,该当何罪,立刻束手就擒,不然格杀勿论!” 被杨宏斌一句话喊破,黄有安脸色惨白,他身边的那个身材壮实的衙役,用生硬的官话嚷道: “不用害怕,火枪没有用,周兵不堪一击,冲过去杀光他们!”说完又对着身边人叽里呱啦的喊了一通,一伙人怪叫着冲了过来。 如今他们后路已绝,唯有冲过官军的围堵,才有生路。 当初他们在龙潭港也是陷入重围,不一样杀出一条血路,那些周兵不堪一击,杀了他们近百人,已方除了一些轻伤,居然未折损一人。 那个身材粗壮的衙役,是这些东瀛浪人的头目,武艺也最为精强,当初龙潭港一战,就亲手斩杀十几个周兵,其中还包括一名千户。 如今后路已断,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像在龙潭港一样,杀光官军自然就能脱身。 黄有安看着身边的东瀛浪人狂叫着冲了上去,他却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知道这些东瀛浪人战斗力很强,但是对方如此周密的围堵布置,只怕是有备而来。 他可不是那些东瀛矬子,为了狗屁不通的武士精神,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贾琮望着蜂拥而至的东瀛浪人,眼睛猛的眯了起来,握着弯刀刀柄的手紧了紧。 “准备瞄准!” “射击!” 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东瀛浪人倒下来了五六个,几个受了轻伤的依旧狂叫着冲来。 贾琮又高喊道:“放箭!” 站在三排枪手后的那十多个弓手,早就站在高位引弓待发,一听到贾琮发令,十多支羽箭射出。 只是箭矢的速度远低于火枪弹丸,那些东瀛人身手敏捷,刀术精湛,倭刀挥舞,轻易就能劈飞羽箭,竟无一只射中。 但也因此被延缓了东瀛浪人冲锋的速度。 一旁的杨宏斌满脸惊讶,昨夜贾琮让贾雨村调配府衙弓手参与围剿,当时他并不在意,没想过贾琮要来弓手是这般用途。 只这一波箭矢的阻挠,给第二排枪手的鲁密铳争取了发射的时间,密集的枪弹再一次射出。 因为此时东瀛浪人已冲到更近的位置,枪弹的命中率明显提升,十发枪弹或次第,或同时射出。 有些武艺高强的浪人左跳右窜,甚至跃起半丈多高,躲避枪弹,但依然有六七个东瀛浪人中弹倒下。 那个身材壮实的浪人头领,见对方的火枪用一种从未见过的方式发射,每弹的时间间隔大大减少,杀伤力大得惊人。 两轮枪弹竟然折损了自己十多个人,见势不对,嘶声高喊,其他的东瀛浪人都停止了冲锋,纷纷后退。 贾琮见浪人开始退却,他事先预想到以弓箭,弥补火枪三连击的不足,早让弓箭手备足箭羽,又厉声喊道:“放箭!放箭!” 只听见弓弦振响,一阵箭雨射出,刚准备后退的东瀛浪人,不得不放慢脚步,回身挥刀劈砍射来的箭矢。 这时三段击的第三排枪弹射出,而后方的弓箭手在贾琮的指挥下,并没有停止放箭,使一些身手敏捷的浪人,失去了跳跃躲闪的机会。 一排枪弹过后,又被击倒了七八个浪人。 只是一个三连击,巧妙夹杂弓箭扰敌,竟就击毙了近半的东瀛浪人。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章 那一抹血光 一旁的杨宏斌一脸震惊的望着贾琮,见他全神贯注盯着那些东瀛浪人的进退意图。 一旦三连击射击效率,无法匹配东瀛浪人的进退速度,他就会适时命令弓箭手射箭扰敌。 给三连击枪手的装弹和轮换射击间隙,提供最恰当的缓冲和时机。 弓箭手和三连击枪阵非常完美的融和在一起,将不到两息的枪弹间隔几乎弥补于无形。 这需要极强的对战场节奏的把握,和无比冷静缜密的头脑。 或许一个久经沙场、智谋超群的军中骁将能做到这种境地。 但他只是个十几岁少年,只听说是个读书种子,之前甚至没离开过神京,哪里来的这种老辣的胆识和谋略。 以前他不相信世上有生而知之的天纵之才,但今天倒像是见到了。 第三轮枪弹射出后,剩下的东瀛浪人,以同伴殒命为代价,不断后退,总算和枪阵拉开了距离。 只是那浪人头目并没有纠缠,如树蛙左右纵跃,遇到有人近身便挥手一刀,不仅无法瞄准,且也怕伤到自己人。 这浪人头目是同伙中武艺刀术最为精强之人,刚一落地,手中倭刀左右斜劈之下,飞快斩杀近身的两名枪手,动作之快犹如鬼魅。 他刚才看得清楚,不管是枪阵还是弓手,都是那腰悬弯刀的奇怪少年在指挥,他才是罪魁祸首,心中对此人恨之入骨。 三排枪手有序越过挡路的树木,在贾琮的指挥下,保持队形,缓缓前进。 然后诡异的在石璧上跑了几步,又双脚猛蹬,像一只大鸟般凌空飞起,身子竟在空中越过枪阵,直扑向贾琮站立的位置。 杨宏斌大惊失色,大声喝道:“快拦住他!” 后面的十几个弓箭手,在贾琮的指挥下,射出羽箭,掩护枪阵移动。 新一轮的三连击开始,弓箭手扰敌,又是一场无悬念屠杀! 就在这时,那个身材壮实的浪人头目,突然凌空跃起,跳到旁边的石璧上。 而这浪人头目前行的方向正是贾琮站立的位置。 但也因劈砍冷箭,耗掉了他在空中纵跃的惯性,堪堪落在了三段击枪阵之中,原本队列整齐的各排抢手顿时大乱。 如今他的同伴已被杀的只剩几人,连自己也受了枪伤,而围剿他们的官军还有百余人,他料定今日已难幸免。 早有府衙的弓手向空中射出羽箭,那身材壮实的浪人头目,虽人在半空,手中雪亮的倭刀电闪般翻卷劈砍,竟将射来的箭矢全部劈落。 临死之前,如不能斩杀那为首少年,死也不甘心,于是凭着一腔凶顽戾气,抓住时机便冲入对方枪阵。 他刚才率领同伙冲击,却没想到对方的火枪用了古怪的阵法,威力竟比寻常大了许多,又夹以弓箭,竟将自己的人几乎杀绝。 贾琮正要指挥第三排枪手射击,将事情彻底了结,他可不认为这些悍不畏死的浪人会主动投降。 只开到第二排枪弹,剩余的东瀛浪人如被斩平的麦浪,一片片倒下,最后只剩下五六人还站着,但身上多有枪伤。 这一下变生肘腋,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外。 一众枪手都心中大骇,唯恐遭了毒手,下意识的轰然散开,其中有机敏的便举起火枪要射击。 等到枪阵与退却的东瀛浪人进入射击距离,便停止了前进,重新排好阵型。 贾琮大声命令道:“枪阵前移,弓箭手戒备,听我号令!” 这些周人也就凭着火枪之利,一旦近身果然不堪一击,转眼就被他砍死了四名抢手,挡者披靡。 而那少年已近在眼前,于是奋起余威,鱼跃而起一刀凌空斩下。 这一招疾空刀势是他家传刀法的绝技,淩空疾跑,配合跳跃和落下速度,挥刀斩击,威力极大。 这小小少年哪里能挡得住,只一刀就能被他劈成两半,为自己数十名同伴报仇。 杨宏斌看到那浪人一刀势如千钧,向着的贾琮劈去,一颗心像是要跳出嗓子眼。 刚才那浪人跳入枪阵,刀法凌厉,片刻间就杀死数人,贾琮一个少年如何能逃得过去。 眼看这场围剿东瀛浪人的硬仗,就要大获全胜,贾琮谋划周全,指挥有方,必定是此战首功,而自己为之辅助,一份功劳也是不小。 如果到了这最后关头,这首功之人,反而被浪人反杀,情何以堪。 贾琮可是刚被皇帝下旨升官,宁王对此人也颇为器重真,要是遭遇不测,不知道事情该如何收场。 说时迟那时快,那东瀛浪人头目一刀斩下,却没有感觉到往常劈砍肉体的爽利血腥。 刀势未尽之处,就见那少年飞快抽出腰间一把弯刀,动作迅捷灵巧,令人咂舌。 两把兵刃狠狠撞击在一起,金铁之音震颤,爆起一溜刺眼的火花。 浪人头目的倭刀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如此大力劈砍之下,却没能斩断贾琮的弯刀。 他见贾琮出刀迅捷,竟然能挡住自己一刀,心中震惊,以往他和周人对峙都是一刀毙命,少有反复。 而这少年的弯刀十分古怪,两刀相接,就见对方顺势提起刀柄,就将他凌空一刀的劈砍之力卸去大半。 他临空落地,本来就足力不稳,刀力被这样突然卸去,顿时失去平衡,倭刀竟沿着不受力的圆弧刀身侧滑,带动身形一丝摇晃。 高手对招,讲究力从地起,差之毫厘,生死两端。 那浪人头目察觉自己身形失衡,心中一凉,东瀛倭刀术,凌势刚猛,但中原武术却有阴柔御巧一路,这少年竟是此中高手。 贾琮抓住了这浪人头目被他卸掉刀力,站立不稳的瞬间,脚下步履飞快侧滑,身形如电般避开锋芒正对之处。 比起东瀛浪人斜削竖砍的刚烈,他学的路数却透着阴柔绵密的杀机。 两身相错,衣履相擦,贾琮手中弯刀贴着手臂,顺势带过,狠狠在对方腰间划开一刀,带出一抹血光,然后身子快速退开。 他手中的弯刀是南下前,曲泓秀找高手匠人打造,是一把十分锋锐的利器。 他第一次面对浪人头目这样的高手,危机之中,全神贯注,这一刀虽然只是侧滑而过,但力度却实在不小,再加上手中弯刀锋利无比。 这一刀竟将那东瀛浪人腰部切开一半,连肠子都流了出来,那浪人头目慢慢瘫软在地,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眼见是活不成了。 杨宏斌见贾琮和那浪人对了一刀,还能将对方重创,心里大松了一口气,见那浪人还未气绝,狠狠喝道:“射击!” 至少有五六只鲁密铳举起,一轮击发,就将奄奄一息的浪人头目打成筛子。 一旁的贾琮望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握着弯刀的手微微颤抖,那浪人凌空一斩,力道极大,手臂还有些酸麻。 要不是对方本就受了枪伤,又处于弱势之下,甚至没想到自己竟身怀武艺,才会被自己杀了个措手不及。 要是双方都完好无损的对峙,最终谁死谁活,还真说不定。 …… 金陵宁王行在。 今日的宁王行在气氛有些异样,行在门口有宁王亲卫严密把守,严禁随意出入。 不仅金陵知府贾雨村在这里,连昨夜参与石槽窝子事件查勘,应天府仵作和十几个衙役,竟一个不剩都在这里。 昨日,贾琮根据石槽窝子发现尸体的查验结果,推断出他们是被东瀛浪人所杀,而这些浪人又李代桃僵混入大慈恩寺营造现场。 龙潭港东瀛浪人祸乱事件,形势扑朔迷离,卫所水监司、金陵锦衣卫都已经牵扯其中。 应天府押解囚犯至营造现场服役,这等府衙内务之事,又是谁将消息泄露给那些浪人,让他们可以乘机杀人冒充。 泄密者很可能就是应天府衙中人,或者是能得知这类消息的某人,且这个人必定直接或间接与那些东瀛浪人勾结。 如今靠着石槽窝子的事情,推断出大慈恩寺营造现场的秘密。 要想将那些东瀛浪人一网围剿,不让他们再有逃脱的可能。 不外乎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否则,疑犯在锦衣卫大狱被人灭口之类的事情,说不得又要发生一次。 于是贾琮和杨宏斌商议,让他带着宁王亲卫,以及刘海麾下兵丁,严密把守石槽窝子,以事情紧急为由,所有人不得擅自离开。 又自己去了宁王行在,和宁王说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调用宁王训练的三十名火枪手,以及半数宁王亲卫。 又讨来了宁王手谕,令应天知府贾雨村,带参与石槽窝子案件勘察所有府衙中人,至宁王行在彻夜议事。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最后的真相 其他人倒还罢了,但贾雨村是从四品应天知府,形同软禁之事还是有些风险的。 好在贾琮对他一番说明厉害,贾雨村这人禄心极重,醉心于仕途生发,如今听说应天府衙竟有私通浪人的嫌疑。 早就惊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生怕自己洗脱不了嫌疑,要知道宁王是奉旨处置金陵龙潭港一事,凡有涉疑,宁王可有相机专断之权。 一封奏疏就能让自己丢官罢职,打回原形,到时候不管是贾家,还是王家,谁都救不了自己。 如今听说去宁王行在呆上一夜,就能洗脱嫌疑,哪里有不愿意的,至于什么官场脸面倒不怎么放在心上。 只是见贾琮行事缜密老辣,连宁王好像都对他言听计从,最近又被皇帝升了官,这等能为运势,让他心中震撼不已。 愈发觉得贾家少年实在是奇货可居,又听他说要调用府衙弓手,更是满口答应,立即写了手令让他去全权派用。 等到手头诸事安排妥当,去除了后患之机。 今天一早,贾琮又让秦业借故库房木材石灰严重受潮,让营造工地停工一天,又借机调出五十余工匠壮丁,并一部分守卫工地的卫所兵丁。 在人手充足的前提下,在设伏的山坳垒石封路。 宁王得了贾琮的回报,终于找到那些东瀛浪人的下落,不禁欣喜若狂,对于贾琮的机敏多谋,愈发叹服。 其中虽遇到个非常熟悉应天府衙内务的黄有安,但好在杨宏斌沉稳老练,手上的应天府文书又丝毫没错,倒是有惊无险。 自己那份上谕要求让贾琮暂代宁王行在参赞,是他到金陵后做的最明智的决定。 …… 直到下午时分,宁王看到贾琮和杨宏斌,一脸疲惫的安然返回,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杨宏斌道:“启禀王爷,此次在大慈恩寺北侧山坳设伏,我方阵亡四人,毙杀东瀛浪人四十七人,生擒五人,无一逃脱。 当初龙潭港血战,这些东瀛浪人杀了百余卫所官兵,都可以全身而退,可见其骁勇血悍。 过去的一夜,对宁王行在中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漫长。 又派人去附近村子大量收购灯油瓷坛,做成简易燃烧瓶,这东西在后世就因为制作简单,杀伤力独特而著称。 承事郎武略出众,还亲斩了浪人头目。” 看起来似乎人手不少,但是面对五十余名战力极强的东瀛浪人,其中风险难以预测。 只能依靠宁王训练的三十名火枪手,三十余名宁王亲卫,十余个府衙弓手,及看护营造现场的总旗刘海及手下部分兵丁。 等一切准备妥当,才由杨宏斌带着部分宁王亲卫,及贾雨村准备的府衙押解囚犯轮换文书,将那伙东瀛浪人诓骗出营造工地。 但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其中的风险却是不小的。 因为龙潭港一案,金陵卫所及水监司、锦衣卫等都多少有些牵扯,为防止意外,都不能动用他们的人手。 宁王神情振奋道:“无支用金陵卫所一兵一卒,单靠着我们自己这些人手,能有如此战果,实在难得,本王定会上谕为你们请功!” 又笑道:“都知道承事郎是个读书种子,没想到还有这等武略,不仅能指挥得当,还能手刃凶顽,了不得。” 几人又闲话了几句,又请来贾雨村安抚了几句,让他重新回府衙坐镇,只是应天府参与石槽窝子一事的其他人员,依旧拘在宁王行在。 这也是贾琮向宁王提议的,要将石槽窝子发现大批尸体的消息,进一步封锁。 东瀛浪人半路截杀应天府衙役和囚犯,必定是有人提供信息,而这人熟悉府衙之事,其背后又有什么牵连,谁也不清楚。 所以要防止走漏消息,以免节外生枝,只好把这些人先拘着。 又将生擒的五个活口,押入应天府大牢,为避免锦衣卫牢狱汪恩被杀之事,宁王不仅严令贾雨村共担其责。 更让贾琮和杨宏斌,带着凑足三十人的火枪手,入驻应天府以防不测,同时连夜审讯人犯。 当晚,应天府大牢中灯火亮了一夜。 那四名被生擒的浪人被分开审讯了半夜。 这些浪人虽然凶悍好杀,但府衙大狱中自有老道刑讯老手,没用多少功夫自然就问出口供。 根据浪人的口供,他们表面上是大内氏商船船员,暗地里是受人招惹的东瀛浪人武士,不仅为幕后之人做贩卖洋货生意。 甚至还勾连在一起,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然后以大内氏商船的名义,运回金陵宁波福州等地倾销谋利。 但招募他们的幕后之人,只有他们的头目知晓,不过那人在栖霞山因想袭杀贾琮,被贾琮一刀重创,之后又被乱枪打死。 当时东瀛浪人的大内氏商船和浅川氏商船,同时进入金陵龙潭港,浅川氏商船通过一位大周通译,贿赂了市舶司镇守太监汪恩。 使是市舶司提前放行浅川氏商船入港,而将大内氏商船扣押在港内,那些浪人一贯桀骜不驯,那里肯吃亏,结果引起两船争执,继而酿成火拼。 因浅川氏商船上都是普通的东瀛商人和船员,与以拼斗厮杀为业的东瀛浪人相比,双方武力实在悬殊。 一番拼斗之下,浅川氏商船上三十余人全部被杀,守卫港口的兵卒及一位卫所千户也在混乱中被杀。 之后金陵卫所派出官兵围剿,却被他们冲破包围逃入金陵城区,屠杀平民,酿成大祸。 但是根据浪人的口供,在他们与官军对峙时,并不存在另外一伙浪人,更不可能乘机掠走货物的情况。 那到底是谁,乘乱抢走了这批价值二十万贯的货物,驾船逃遁,并让水监司官兵搜寻无果? 直到贾琮和杨宏斌,审讯了那位叫黄有安的浪人同伙,事情的真相才被揭晓,也或许这还不是全部的真相。 当贾琮将黄有安等人的供词急送宁王行在后,宁王又急调二十名亲卫,知会过知府贾雨村后,应天府大牢立刻被加强了戒备。 大牢所有人员严查出入,宁王亲卫亲自守护黄有安及四名浪人俘虏,连应天府大牢的狱卒都无法靠近。 甚至参与审讯的两个刑讯高手,都被拘在大牢中,禁止离开。 第二天一早,鉴于事关重大,一封关于龙潭港大案审讯侦缉结果的奏章,以八百里快报急送神京。 只是要等到皇帝颁下回旨,最快也要七八日后了,只怕什么事都耽搁了。 与此同时,贾琮和两名宁王亲卫,带着宁王金印书信,直奔扬州巡盐御史衙门。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二章 扬州见如海 金陵丰乐坊,那所不起眼的三进宅院中。 午后温煦的阳光照进书房,博物架上的古玩玉器反射着莹润的光,案上的铜鼎中燃着昂贵的鹅梨香,沁人心脾。 气度俨然的中年人端坐在书案后,细品了一盏新泡的香茶,一个年轻人神情恭谨的站在下首。 “大人,我们在府衙的眼线上报,昨日贾琮和大理寺评事杨宏斌,押了几个囚犯入应天府大狱,且都蒙着头套,难辨面目。 没过多久,应天府大狱便加强戒备,严禁人员进出,宁王还派了大批亲卫守卫大狱,我们的人也打探不到里面的消息,形状十分诡异。 今儿一早,我们安排在宁王行在附近的探子,发现贾琮带了两名宁王亲卫,从朝阳门出城,不知去向。” 中年人眉头一皱,放下茶盅,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问道:“他们把那些浪人安排在了哪里。” 那青年人回道:“栖霞山大慈恩寺营造工地。” “最近宁王像是开了窍,突然就查到了周素卿,让我们不得不除掉汪恩,如今又不知拿住了什么人,将府衙大狱守得如此森严。 这动作是越来越大了,不能不防,盯着水监司的动静,只要有合适的船只,就让他们送东瀛人出海躲避风头。” 朝廷为强化地方盐政,护保赋税源头,便把巡盐御史转为定职,坐镇当地主持盐政。 十里扬州,物富人丰,市盈珠玑,富庶繁盛不下于金陵。 因此,两淮巡盐御史在当地官场地位超然,说是位高权重,也是半点不过。 太祖称制之初,两淮巡盐御史初为临时派遣,流官形制。 但不管品级大小,手中权柄却是一样的。 …… 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曾是名震天下的探花郎,任两淮巡盐御史多年,在两淮之地官声威望甚高。 两淮、两浙、长芦等地各设巡盐御史一名,主管盐税收缴、监督盐商专卖、纠察私盐贩卖、管理盐政官吏。 而贩卖私盐之举日益猖獗,私盐贩卖暴利极高,私盐贩子为谋取暴利,常不惜铤而走险,杀官造反之事都时有发生。 大周立国以来,扬州成为两淮盐业专买之地,南北货贸枢纽之所,盐税收入几乎与粮赋相等。 且转任巡盐御史后仍按原有品级,所以历来各地巡盐御史,既有五品衔的中官,也有二品衔大员。 “还有,听说敬轩的夫人和女儿去了姑苏省亲,必要的时候,派人关照一下……。” 到大周洪宣年间,随着两淮、两浙、长芦等产盐重地,盐事发达,盐税收入日重,几占国朝赋税十之三二。 大周的巡盐御史,虽有御史之名,但并不是单从都察院选拔,而是六部之中才绩出众者都可遴选。 扬州,自春秋吴王夫差筑城,距今已二千余年。 两淮之地,乃天下盐务第一要址,两淮盐税更是大周赋税一个扼要源头。 宁王之所以派贾琮来见林如海,就是因为林如海是他的姑父。 自从应天府大狱中审讯出一番原委,其中牵扯甚广,金陵卫所、卫所水监司、锦衣卫等都疑窦不明。 金陵城内危机暗藏,幕后之人如得知应天府大狱中关押何人,说不得会走而挺险,就凭宁王手中一百亲卫,又做得来什么事。 贾琮深知其中厉害,一路上不敢稍有迟缓,从清早出发,马不停蹄。 一直到夜幕深沉之时,手持圣旨与宁王令牌,叫开城门,率领两名亲兵冲入扬州城。 …… 两淮巡盐司衙门。 虽然已夜深,后衙书房中灯火通明,林如海还在批阅这两日积下的公文。 这时家仆来报,门外有神京荣国府长房子贾琮求见。 林如海听了一惊,怎么是他,为何会这个时辰突然到访。 这几年女儿的书信中常会提到她这位表哥,称他诗书俱佳,超于常人,为人更是聪颖温厚,是贾门最出色的子弟。 自己女儿自小灵秀聪慧,满腹诗文,向来都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倒是很少见她这样说一个人好话。 二内兄存周膝下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名叫宝玉,听说也是个极出色的,自己女儿信中就从没提过,更不用说如此溢美之词。 月前又传来消息,这少年中了雍州院试案首,还被皇帝特封了八品官身,也果然是个出众的,自己女儿倒是有几分眼光。 这些日子又听来往金陵的同僚说起,他的这位姻亲晚辈,如今奉了皇命,在金陵大慈恩寺为宪孝皇太后抄经祈福。 林如海久经宦海,见多了风浪,知道贾琮自金陵赶来,深夜求见,必有要事,连忙让家人把人请到正堂相见。 不一会就见家仆带一少年进来,虽一脸风尘仆仆,但身姿玉立,气如芝兰,相貌俊美英睿,令人见之难忘,果然是少见的一表人才。 他突然想起女儿那些溢美之词,单看这少年相貌就已是世间少有了。 贾琮对这位出身五世列侯之家,贵勋子弟中罕见的探花郎闻名已久,见他三十多岁年纪,儒雅清俊,风度翩然,仪表十分出众。 想想也是正常,不然怎么生出黛玉这样出众的女儿。 “贾琮见过林姑父,深夜到访,还请姑父海涵。” 林如海笑道:“这位就是琮哥儿吧,玉儿书信中倒是常提到你这位表哥,早就听说琮哥儿是贾家最出色的弟子,果然不俗。” 贾琮也笑道:“林妹妹聪慧灵秀,满腹才情,在家姊妹里也是极好的,前几年林妹妹还抄了本姑父的读书札记相赠。 对贾琮学业科考帮助极大,虽以前未曾得见林姑父,但林姑父对我实有纸书之恩。” 林如海笑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倒是没听玉儿提过,那札记是玉儿带了北上的,能给琮哥儿一些借鉴,那是再好不过了。” 贾琮又说道:“此次贾琮深夜到访,是奉了宁王之命,有金陵大事向姑父求助!” 林如海听贾琮话题骤转,言语中透着紧急,也是脸色一正,贾琮会深夜到访,他早就猜到必不寻常,只是不知他说到底是什么大事。 贾琮从随身包袱中取出明黄卷轴圣旨一件,蜡封塑印书信一份。 林如海站起身子,略微整理衣冠,展开圣旨,仔细浏览,突然眼皮一跳,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句: 金陵龙潭港大案,涉及各有司疑窦之处,授宁王应急专断之权,可相机征调姑苏扬州兵勇民壮,以尽要务。 然后又拿过封书信,查过蜡封才拆开书信,将书信仔细浏览一遍,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三章 引兵入金陵 林如海沉声说道:“金陵卫水监司千户邹怀义,竟然勾结东瀛浪人,是龙潭港血案的罪魁祸首!” “此人竟犯下如此捅天的勾当,琮哥儿可知其中究竟?” 贾琮说道:“我们抓捕一名帮东瀛浪人隐藏行迹的男子,名叫黄有安,三年前是应天府衙的一名班头,因犯了事,被前任应天知府开革。 因他熟悉金陵府衙内务,也有几分胆色城府,加之被府衙开革后走投无路,又与邹怀义有些亲眷关系,便被邹怀义网罗。 让他负责与东瀛浪人的联络勾连,邹怀义是水监司主官,对外夷商船货物、人员、出航等信息了如指掌。 他便挑选合适的商船航运消息,通过黄有安传递给那伙东瀛浪人,指使他们在外海掠劫商船,杀尽船员,抢劫货物资材。 然后又让那些浪人以大内氏商船的名义,将抢夺来的洋货在宁波、金陵等地倾销,牟取暴利。 据黄有安招供,这几年邹怀义勾结东瀛浪人,在外海做下二十多起大案,获取洋货资产无数。 因为邹怀义多年经营水监司,对海运各类关窍十分熟悉,他选择目标都是装载巨资,但背后又无厉害牵连的商船。 别人要这样偷运二十万贯洋货,那是难如登天,在他眼中却是易如反掌。 邹怀义见事情闹大,朝堂必定会严查此事,担心有人从大内氏商船上查出端倪,将自己牵连出来。 两月之前,这些东瀛浪人根据邹怀义提供的信息,又从外海抢掠十万贯洋货,像往常那样以大内氏商船名义,返回金陵倾销谋利。 林如海听了贾琮这一番话,心中惊骇,他为官多年,官员中贪赃枉法之事也听过不少,但像邹怀义那样胆大妄为的,也是极少见的。 大部分人赚取财货总还有些顾忌,但难免会出现几个邹怀义那样欲壑难填之辈,为网罗无尽财富,行天下大不违之事。 就说这两淮盐事,近观本朝,远溯前代,贩卖私盐,追逐暴利,甚至杀官造反,就不知出过了多少。 每次在外海犯案,杀人越货之后,都会凿沉船只,销毁踪迹,因此数年以来,竟从未被人察觉行迹。 圣上开三地市舶司,繁盛外海贸易,引富与民,外洋财货堆山填海般往大周输入,其中盈利之巨不可估量。 便乘龙潭港大乱,指使同党将两船价值二十万贯的洋货,全部装船运出龙潭港,避免留下祸根。 就因有这些不测之患,圣上才特许两淮巡盐司衙门,招募严训三千兵勇民壮,以为两淮盐政之屏障。 自古财帛动人心,早听说金陵官场中许多人,借官场人脉信系,借海贸洋货大发其财。 哪知遇到另外一只东瀛浅川氏商船同时入港,因市舶司镇守太监汪恩收受浅川氏商船的贿赂,导致两船在港内火拼,酿成大祸。 贾琮继续说道:“邹怀义的水监司大营建于龙潭港以西,靠水背山,地势便利,营中有水监司千员兵卒,另有五十多只各类船只。 但凡富庶之地,金银流动频繁,市井繁盛,黎民少饥馑之忧,但纸醉金迷之下,却更易败坏人心,生出多少奸恶难书之事。 竟然指使东瀛浪人,杀害应天府衙役和囚犯六十一人,李代桃僵混入大慈恩寺营造工地隐遁,诸般恶迹实在罪无可恕。” 他是水监司千户主官,经营水监司多年,这水监司就如同他的私军,各处水道布防、巡逻、搜寻、人员调配,都由他一言而决。 事后他为包庇隐藏那些杀人如麻的东瀛浪人,让黄有安靠着以前在应天府衙的关系,探听到府衙押送犯人至大慈恩寺服劳役的消息。 其势不可小觑,一旦下令擒拿,他如狗急跳墙,鼓动水监司作乱,那就是滔天祸事,金陵城危矣!只怕两淮之地都要受其荼毒。 目前金陵卫所、锦衣卫在此事上都存着疑窦,是否与邹怀义有所勾结,难以断定,其麾下兵力都难以轻用。 因此圣上才特发急旨,许宁王应急专断之权,见机征调扬州姑苏两地兵壮,如今形势危如累卵,还请林姑父统调盐兵,助宁王锄奸。” 既然有皇帝圣谕,又有宁王金印书信求告,林如海自然没拒绝的道理。 两人又就调配盐兵的细节协商了一个时辰,林如海又让人传盐兵营统领都尉郑勇,盘点各地盐兵分布。 因两淮盐务繁忙,各地盐税征收、打击私盐贩卖都需要盐兵坐镇或围剿。 且盐业环节皆利润丰厚,引八方商贾,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也引来沿海倭寇觊觎,常会小股沿江袭扰,更需盐兵戒备防御。 几人计算筹谋之下,可调动盐兵为八百人,共分为八伍,每伍百人,由伍长带领。 等大事议定,贾琮总算松了一口气,两淮盐兵营总数三千,还担负两淮盐务重任,能一下子借调八百之数,林如海也算尽其所能了。 再加上宁王亲卫、应天府衙可用人手、刘海镇守大慈恩寺的百余名兵丁,已过千人之数。 即便对上实力雄厚的水监司大营,也有了足够的凭仗,况且也不是真的要两军作对厮杀。 毕竟真敢莫逆造反的都是极少数,只要能拿下邹怀义等一干首恶,大事便可平定,引盐兵入城,更多的为了弹压金陵城内各方势力。 林如海见贾琮一脸疲惫,想是形势危急,整日赶路不敢停歇的缘故,让家人带他去沐浴歇息,反正盐兵调动也需要一定时间。 等到贾琮小睡了两个时辰后,盐兵营兵员调动就已完成。 金陵形势叵测,贾琮不知道应天府大狱中的消息,到底能封锁多久,总之迟则生变。 他不敢耽搁半分,便和林如海告辞,约定待金陵事了,定要再上门拜谢林姑父。 此时扬州城还被清晨的寂静所笼罩,街道两旁只是少数摊贩刚刚开张,大多数人还在酣睡之中,城北的铁佛寺也才敲响第一声晨钟。 贾琮和扬州盐运司都尉郑勇,以及八个统兵伍长,带着八百盐兵,迎着东方微熙的红光,离开扬州城,直奔金陵方向而去。 贾琮见这八百盐兵军容整肃,精神抖擞,刀枪皮甲齐备,都是二十左右的血气青壮,比他在金陵看到的卫所官兵还要精良。 他却不知,两淮盐兵是专为护持盐务而建,朝廷虽也拨发粮饷,但数量不多只为应景。 盐兵的大部分粮饷都是两淮盐商按份额筹措,因盐兵的主要作用是打击私盐贩卖,护持国朝盐税。 这一点关系到两淮盐商的切身利益,只有私盐贩卖被大肆打压,黎民百姓只能购买官盐,这些盐商才能靠朝廷下发盐引日进斗金。 所以盐商对筹措盐兵粮饷都是不予余力,盐兵配置的刀枪甲胄都是上好的,对这些盐商来说,豢养盐兵几乎等于豢养私兵。 而各地卫所官兵,吃空饷、喝兵血的情况极其普遍,且承平日久,训练僵化松弛,这些都很大削弱卫所士兵的战力。 而这些两淮盐兵,每年都要对峙那些铤而走险、亡命江湖的私盐贩子,即为最严酷的实战训练,因此其战力血勇都非同一般。 且两淮盐兵是半官半民属性,构成根基独特,兵员都来自平民精壮,粮饷丰足,盐商既出钱粮,当有监督之意,也就不存在吃空饷的问题。 两淮贫苦青壮甚至对加入盐兵趋之若鹜。 因加入盐兵营,不仅是极好的糊口差事,缉拿私盐走贩立功,盐商还会发放花红,官府也会奖赏,乡里之间也有体面。 两相比较之下,盐兵的兵员、整训、粮饷都是上佳。 这体现出来的士气兵容,才会让贾琮觉得盐兵精良程度,会在金陵卫所官兵之上。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 薛门紫云阁 金陵,薛家大宅。 薛宝钗正坐在绣凳上,绣一幅三色牡丹彩蝶图样。 上身穿玫红撒花缎面对襟上襦,扎着金色合欢双花腰带,下身是一套粉色绣花百褶裙。 微微伏低着身子,玉指轻挑,一根彩线在绣绢上来回穿梭,纤腰欲折,肤光晶莹,脉脉生香。 “莺儿,前日让外头准备的,送贾府琮兄弟的几色礼物可都得了。” “上午就送来了,太太已看过了,都觉得挺好,就让管家送去兴隆坊了,还带了太太的请帖,说是要请琮少爷到家赴宴。” “太太说上次的事,虽是请荣府二老爷帮忙了的事儿,但是琮少爷给知府去信,也少了大爷好几天的苦头,这人情得记着,还说要让大爷给琮少爷敬酒呢。” “这个才是正理,哥哥平日在外胡混,交的都是些酒肉朋友,正该和自家这些上进的兄弟多亲近些,也好得些近朱者赤的好处。” “姑娘,那日琮少爷上府拜访,我是没看到人,但府上的丫鬟婆子都在传,说再没见过这么标准的哥儿,果真长得这么得意?” 在整个领军过万的金陵卫所中,虽还有其他品级高于他的武官,但身为掌控金陵水道海贸之责的水监司主官千户。 水监司千户邹怀义,今年正好四十岁,入金陵卫所二十年,从一名小旗,累功升迁至水监司千户,是金陵卫所中的老人。 “见过了,按大人的吩咐,以他夫人生辰的名义,送了那对上等的羊脂玉如意,东西他也收了。” “据他们说,是宁王属官杨宏斌,亲自带着宁王亲卫看守大狱,闲杂人等一律不让靠近。” 他担任水监司千户多年,在水监司中威望极高。 薛宝钗脸色一红,嗔怪道:“小丫头也不害臊,尽打听这些事。” 邹怀义脸露疑惑:“宁王是来金陵督查龙潭港一案,怎么就抓起隐门余孽了?” “属下问起府衙大狱之事,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是宁王意外拿住了隐门一个要紧人物,所以才会对府衙大狱严加看守。” 一名百户快步走入水监司千户大帐。 “琮兄弟长得好倒是其次,读书上进,才学出众才叫了不起。” 邹怀义问那百户:“你见到贾雨村了吗?” 宝钗听了这话,停住了手上的针线,脸上流露出些失望。 金陵,水监司大营。 “启禀千户大人,我们的人用了不少法子,都没办法查到府衙大狱的到底关了什么人。” 莺儿见自己小姐有些羞红的脸,暗自偷笑,说道:“这有什么的,我不过是好奇罢了,等太太请了来,我悄悄去瞧瞧。” 估计是知道自己要无功而返,没办法和朝廷交代,又凑巧抓到个隐门余孽,这才奇货可居,严加看守,好拿来和朝廷交差。” …… 让告诉太太姑娘知道,礼送进去了,但那位琮少爷没在家,听府上说琮少爷忙公务,好几天没回府了,什么时候回来也没准信。 就手中实职权柄来讲,他也仅次于都指挥使杜衡鑫。 那百户说道:“属下猜测应该是凑巧抓到那人的,龙潭港一案,首尾干净,那宁王还能查得出什么。 这时外头丫鬟来传话,说管家去了兴隆坊贾府刚回来。 邹怀义听了这话,觉得情理上也通,总之不与自己相关就好,但是心中还是不放心。 又说道:“小心无大错,你派人盯着府衙大牢,还有金陵宁王行在,发现风吹草动,立即上报。” “另外大慈恩寺营造工地的情况怎么样,那些浪人有没有露出破绽,是否安然无恙,我有点担心刘海这家伙,那可是个刺头。” “大人请放心,几天前我派人去看过,一切正常,黄有安为人机敏,做事妥当,这都一个月时间了,没露出丝毫破绽。” “过两天你再派人去看一下,以策万全。” 那百户回道:“属下明白,下面的兄弟都愿为千户大人效死,这些小事必定会办得妥当。” 邹怀义听了脸上一松,问道:“夫人和敏儿如今到哪里了?” “护送同行的几个兄弟,其中一个中午回来报信,说夫人和小姐天没亮就出发了,戌时可到金陵,正好赶得及大人寿宴。” 邹怀义这才笑道:“好,后日是我的寿宴,伱带着兄弟们早些到,一起热闹热闹。” …… 金陵成贤街的紫云阁,是金陵薛家经营了数十年的老字号,专卖高档的衣履服饰。 此刻紫云阁的门口停着两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马车旁边还守着几个卫所兵卒。 邹敏儿前次在紫云阁看中了一条玉版革带,今天准备过来买下,送给父亲做四十大寿的寿礼。 她在店里看了一圈,才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总算还没被人买走,正要开口让店里伙计拿货。 突然听身边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伙计,给我拿一下那条玉带。” 邹敏儿顿时傻了眼,这不就是自己看中的那条吗? 她回头看去,忍不住心中一跳,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风姿绝俗,样貌异常俊美,只是有些风尘仆仆,像是从哪里远道而来。 那伙计笑道:“这位公子当真好眼光,这条虎纹玉版革带,用了十二块上等和田白玉,雕工细腻,是店里的上等货。 配上公子这等人物,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道:“伙计,店里这种玉带还有吗?” “这位小姐,这条玉带只此一条,不巧这位公子先看上了。” 邹敏儿虽父亲是金陵城中的实权人物,却也没有官家千金的傲慢,自然不会向这外乡少年强要玉带,只能作罢,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我倒是不一定非要买,既然这位小姐喜欢,就让给你吧。” 邹敏儿一愣,见那少年笑着将那玉带递给了他。 两人目光相碰,那少年眸光清澈透亮,深如秋潭,似乎能定人心魄。 她有些愣愣的接过那玉带,还没想到要说些什么,那少年已经翩然转身离开。 紫云阁对面的街边,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青年蹲在路边,见那少年过来,便迎了上来。 “贾公子,我刚绕到后面,和店里的裁缝打听,那两辆车是邹怀义府上的,进店的那个妇人和小姐,就是邹怀义的夫人和女儿。 说明天就是邹怀义四十岁大寿,他的夫人和女儿是来取定做的寿袍的,顺便采办些寿礼。” 凌晨时分,贾琮才带着八百盐兵到了金陵城外,他让都尉郑勇先在城外隐蔽处扎营,以免大量盐兵入城打草惊蛇。 自己带了这个叫刘小永的盐兵伍长,及其他二十多个盐兵,更换便装入城,准备先到宁王行在复命,再商量对策。 贾琮刚入城不久,就看到路边停着两辆由水监司兵卒看守的马车,心中便留了意,自己进店探听虚实,又让刘小永去附近打听。 没想到事情这么巧,竟是邹怀义的夫人和女儿出行,还打听到邹怀义要办四十大寿的消息。 刘小永见这贾公子盯着紫云阁的门口看,这时店里出来一个妇人和小姐,那小姐长得可真叫俊。 再看身边的贾公子,眼神定定的,像是看直了眼睛。 便自作聪明问道:“贾公子,莫非是那小娘子长得好看,你动了心。” 贾琮眉头一皱:“胡说什么呢,我是在想,明天怎么去给邹怀义拜寿。”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寿宴起枭然 嘉昭十二年,十月初三,月利北向,南坐三煞,伏断日。 金陵永宁坊邹宅,结彩挑灯,喜气洋洋,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今天是金陵卫所水监司主官千户邹怀义的四十大寿。 金陵官场上有头面的人物,许多都亲自到场贺寿,就算人没到,也都送来了寿礼。 自从朝廷在金陵建立市舶司,沟通外海商贸,金陵卫所水监司的权柄也就随着大涨。 其节制金陵各外向水道巡逻、通商码头护卫、来往商船盘查、倭寇水盗清剿等要务,身负护持金陵海贸通商的重任。 同时,水监司对外海商贸各环节银流关窍之处,因其权柄职责而落其掌握,此皆不言而喻。 金陵官场中人十之七八都涉及海贸生利之事,所以大家多少都会借重水监司的人脉关系。 作为水监司千户主官,邹怀义在金陵官场的炙手可热,也就可想而知。 自有邹府中的丫鬟小厮鱼贯而出,布菜送酒,没过一会儿寿宴上觥筹交错,热言笑语,气氛浓烈欢畅起来。 邹宅正堂与前厅排满了寿席,拜寿的人也到了十之八九,熟识的同僚故旧,寒暄招呼,攀谈言笑,人气嚣然鼎沸。 崔博亮回道:“客人都到了,只缺了应天知府贾雨村,连寿礼也没到,那日我给他送那对羊脂玉如意,可是亲手送上了寿帖的。” 他问身边做司宾的崔博亮:“客人是否都到齐了?” 邹怀义眉头一皱,他倒不是在意贾雨村那份寿礼。 在他身后很快涌入大批的兵丁,衣着却不是金陵卫所兵卒装束,人人手上都拿着六七尺长的火枪。 邹怀义在寿席之中穿梭,和上官同僚应酬招呼,今天他穿了新作的寿袍,腰间系了条福禄双收玉版革带,那是女儿送的寿礼。 正堂两侧梁柱上新挂了一副楹联:荣华清贵盈门喜,福寿康宁满户春。将邹宅的奢华喧嚣衬托得入木三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门户被人强行冲开,夹着几声惊呼,很快又湮没下去。 邹怀义心中突然有些不安,但一时又说不出缘故,这时有故旧上来寒暄,他也就暂时放下,又让崔博亮去吩咐开席。 只是觉得既然下了帖子,官场上的应酬来往,人既然没到,不管薄厚总要随一份礼,贾雨村也是官场老餮,连这点应酬都顾不上? 偏厅房间里各式寿礼堆积如山,除普通金玉之物,因金陵是海贸商埠,礼品中珊瑚、珍珠、玛瑙、象牙等外海奇珍也不在少数。 他做四十大寿,官场上与关系密切的自不必说,那关系普通的也会随份寿礼,混了脸熟,以后海贸之事求到人家门前,也好开口些。 寿宴的司宾是邹怀义的心腹百户崔博亮,此刻正在忙前忙后的帮着招待客人。 水监司大营下属十位百户,除了有三位在值守大营,其余七位悉数到场,这些人基本都是邹怀义一手提拔的干将。 只见外门影壁后,走出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相貌俊美,风姿不俗,穿一身月白色长袍,腰悬弯刀,缓缓步入前厅。 许多人吃惊得站了起来,不约而同望向厅堂之外。 连邹怀义的顶头上司,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虽这两日称病,还是让卫指挥佥事张康言替他带来了贺礼,也算给足了面子。 这些人非常娴熟的,在那少年身后排成三列,动作齐整迅捷,一看就知受过严格练训,待到结阵完成,一股枭然杀气凛然而生。 在场很多客人都是金陵卫所军官,他们明白只有上过战场,见过人命的悍卒,才会也有这样的血勇煞气,不少人都一脸惊诧。 崔博亮神情惊诧,在邹怀义耳边说道:“大人,这些火枪兵的装束,是宁王身边亲卫!” 邹怀义听了这话,脸色剧变,又连忙定住心神,问道:“阁下是何人,带兵擅闯官宅,该当何罪!” 这时早有小厮将消息传到后院,两边游廊中冲出十多个手持兵刃的护院,刀枪雪亮,一起护在邹怀义身边。 今日参加寿宴的客人中,很多都是金陵卫所的军官,但既为上门拜寿,自然不会携带佩刀兵刃,以免冲了主人家的寿喜。 但是邹怀义身为四品武官,家宅中自然有一些会武艺的家丁护院。 “在下宁王殿下金陵行在参赞贾琮!” “是你!”邹怀义目光一闪,显然他是知道贾琮这个人的。 “你今日带兵前来,意欲何为!” “邹怀义,你网罗豢养东瀛浪人,在外海杀人劫货,犯下几十起大案,如今事发了! 伱手下的东瀛浪人祸乱龙潭港,杀害官兵,屠戮百姓,以至于酿成大祸。 你为了包庇这些东瀛浪人,指使他们杀害应天府衙役囚犯六十一人,李代桃僵混入大慈恩寺营造工地。 这每一桩恶行都是罪不容诛,今日我就是奉了宁王殿下令谕,拿你归案的,束手就擒吧!” 贾琮这一番话,让在场许多人大惊失色,这贾琮竟说邹怀义是金陵龙潭港大案的元凶,还数落了其诸般罪状,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也有一些人,目光阴沉的盯着贾琮,又不时的去看邹怀义的反应。 贾琮一番话,让邹怀义面色阴沉,他自然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原以为一向谨慎并无破绽,却不知为何会东窗事发。 只是他干下这么大的事情,心志狠绝,非比常人,自然也不会怎么痛快的束手就擒。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就凭你信口雌黄,无凭无据,就想拿朝廷正四品武官,你当国法是儿戏吗!” “无凭无据?数日前殿下亲卫在栖霞山围剿一伙东瀛浪人,抓获活口五人,其中一个叫黄有安,邹千户对这个名字不陌生吧!” 贾琮见邹怀义一听黄有安的名字,立刻脸色大变,便知黄有安和那几个浪人,果然是这人的死穴,不然他不会是这种表情。 这时酒席上一个官员站起,说道:“贾参赞,在下金陵卫指挥佥事张康言,就算邹千户有所罪责。 拿一位四品武官,也需要五军都督府的令谕,贾参赞手中可有?” 贾琮冷冷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卷圣旨,捧在手中,说道:“这是圣上颁给宁王殿下的圣旨,令其全权处置金陵龙潭港一案。 办案期间金陵各官衙卫所受其节制,并赐殿下相机专断之权,如今人证齐全,难道还拿不得他邹怀义?” “佥事大人难道怀疑宁王假传圣旨,是想看看圣旨的内容呢,还是想鼓动邹怀义谋逆抗旨!” 张康言一听这话,脸色一变,这小子好厉害一张嘴。 自己真要拿过圣旨查看,就是坐实自己怀疑宁王,有隐抗朝廷和宁王之嫌,此间这么多金陵官员,传了出去后患无穷。 张康言脸色难堪,却不得不低头:“宁王殿下是天潢贵胄,自然不会有假传之虞,下官失言了。” 贾琮虽然知道,自己这方已做了万全准备,并不怕邹怀义狗急跳墙,但他也不想流血才能拿下邹怀义。 这张康言见自己年轻,以为容易糊弄,便找些话茬镇住自己,拖延事态,让自己没办法便利拿下邹怀义。 但如今双方已剑拔弩张,迟者生变,所以才说出这样一番话,堵这张康言的嘴,只是不知这张康言是否也涉及其中。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六章 生死如草芥 虽然张康年自认失言,但是他的话却勾起了崔博亮等人的妄念,今天到场贺寿的几位百户,都是邹怀义一手提拔。 这些人早就跟邹怀义狼狈为奸,不然就凭邹怀义一个人,是做不下这些大事的。 他们日常在巡视水道、盘查商船等要务上大肆放水,不然怎么让浪人伪装成大内氏船员,自如出入金陵港埠,销赃敛财。 如果邹怀义倒了,他们这些百户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们和邹怀义早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崔博亮嚷道:“千户大人,皇帝圣旨上只说宁王殿下有相机决断之权,可不代表能随意缉拿四品高官。 是这贾琮妄揣圣意,强行构陷大人入罪,这等奸贼藐视国法,陷害忠良,人人得以诛之!” 贾琮见他反咬一口,居然还说的头头是道,这人当什么兵,实在应该去考秀才才是。 邹怀义脸上神色一动,他倒不是被崔博亮的话打动,只是知道自己所为,一旦定罪入狱,绝无生路。 连妻儿都会被连坐充入教坊司,成为他人的玩物。 却没想到,这半大少年闪电般抽出弯刀,毫不费劲的挡了自己一刀,竟然是个会家子。 凭着他为防不测而隐匿的资材,换个地方照样能富贵一生。 贾琮面色冰冷,看着崔博亮面色狰狞,肆无忌惮的冲上前,对着自己就是一刀,哪里是要拿下自己,分明就是要自己的命。 也各自从家丁手中拿了兵刃,就要跟着崔博亮做上一场。 崔博亮见贾琮不过个半大少年,看起来文质彬彬,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虽腰上挂了把样子货弯刀,那又顶什么用。 只要一刀砍了那贾琮,他手下那些火枪手群龙无首,哪里还敢擅动。 他在水监司经营多年,手下死忠之士不少,不仅熟悉水道,手中还掌握着水监司数十条大船。 这是他死都不能接受的,为今之计只有先躲过此劫。 崔博亮一听这话大喜,从身边家丁手中拿过长刀,露出狰狞神色。 只待自己一刀砍死他,镇住了场面,大伙儿就能和千户大人从容退走,之后便再做打算。 心中计算一定,便对手下喝道:“这乳臭未干的竖子,无凭无据,就敢构陷朝廷命官,给我拿下,我自会与宁王殿下分说!” 其他几位水监司百户,本觉得已大祸临头,听邹怀义这话,死了的心又活过来大半,心中所想都和那崔博亮一样。 崔博亮倒是有些武艺,身手矫健,一刀砍出速度极快,只当就此便能了结贾琮。 只要将贾琮等人打杀一番,让自己趁乱走脱,便有机会再做道理。 只要给他半天的时间,他绝对能带着妻女逃出金陵。 自己这些人就能护送千户大人退回水监司大营,只要进了拥兵千人的大营,整个金陵城谁还能轻易奈何他们,后面自然有了许多退路。 火枪射速极慢,别看少年带了这么多火枪手,只等发过一枪,短兵相接之下这些火枪就是烧火棍。 再说这少年乳臭未干,只是凭着一个宁王参赞的身份上门耀武扬威,他就不信这半大孩子真敢开枪杀人。 自己这边有七个心腹百户,加上这些豢养多年的家丁护院,个个身手不俗,人数和贾琮带来的火枪手相当。 只是这小子挡了一刀后,却没有纠缠,而是快速退入身后的火枪阵中。 然后崔博亮听到了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射击!”少年郎的嗓音清脆明快,有些好听,却是如此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气,甚至还含着一丝遗憾,叫人毛骨悚然。 邹怀义惊恐的发现,贾琮只是说出那两个字,这些火枪手竟毫不犹豫的举起火枪,扣动了扳机,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他却不知贾琮带来的这些火枪手,曾与他在栖霞山围剿东瀛浪人,正是贾琮一声声射击命令之下,让他们抓住最佳的射击时机。 使手中火枪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将往日嚣张凶猛的东瀛浪人轻易毙杀殆尽,这一幕早深深刻在每个火枪手的心底。 让他们对贾琮怀着一种异样的信服,自然而然对他的命令毫无疑虑,这是一种共同经历生死血战,而养成的莫名默契,很难用言语解释。 厅堂里的这些宾客,都看到首排十名抢手几乎同时射击,枪声震耳欲聋。 因为崔博亮想着要快速砍死贾琮,便冲在最前面,所以,他是最先中枪的。 而且一人就中了四发枪弹,身子被打得血肉模糊,其中一发打在脸上,整张脸都被打烂了,死状十分凄惨。 而紧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三名水监司百户,也分别中弹倒在地上,被火枪近如此距离射击,根本就没有生还的可能。 刚才崔博亮等人还非常嚣张的要拿下贾琮,可转眼间七个水监司百户,就被火枪击毙了四个,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 邹怀义也被眼前一幕惊呆了,本以为崔博亮能乘势杀了贾琮,控制住局面,却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贾琮竟真敢开枪杀人。 而那些火枪手似乎对他奉若神明,只要他一声令下,开枪杀人竟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少年才多大年纪,他到底是如何做到,让手下人令行禁止,一往无前,视生死人命如草芥。 许多宾客看到崔博亮恐怖的死状,甚至搜肠刮肚的狂呕起来。 十名抢手射击完毕,习惯成自然的退到后列,第二排抢手娴熟的顶了上去,火枪平举对准了邹怀义等人。 只要贾琮再喊一声射击,顷刻之间,他们这些人就会和崔博亮一样的下场。 剩下的三个百户,以及那二十多个护院都僵住了身子,再不敢擅动,生怕招来那些火枪的踹射。 再高的武艺,再快的刀,在近距离枪弹面前都是笑话。 “邹怀义,如今你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觉得可笑吗,我劝你早些束手就擒,不要再做无谓挣扎,省的让手下白丢了性命。” “我还能再连发二十枪,除非你能拿二十条人命来填!” “四日前黄有亮等人的供状,已八百里急报,送神京五军都督府及圣上御前,按时间算,圣上应已知道伱做下的诸般恶事。 你已是死局,你想要的圣旨和五军都督府令谕,应该马上就会到,束手吧!” 邹怀义脸色一片死灰,贾琮的火枪阵完全威慑住了他的爪牙,已无人敢再逆其锋芒。 又听说黄有亮等人的供状,四日前就已送往神京,原来自己早就被绝了后路,怪不得贾琮会如此肆无忌惮上门拿人。 但是他心中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他相信金陵城中,依然有人能救他。 就在这时,大门之外渐渐传来雷鸣轰然般的脚步声,似乎有无数人在向着这边聚集。 一个家丁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老爷外面来了很多兵,把这里都围了!” 邹怀义眼中闪出一丝侥幸,连忙问道:“是哪里的兵?” 话音未落,门外便潮水般涌进许多衣甲整齐,刀枪鲜亮,精神抖擞的兵卒,胸前的皮甲上烙刻着两淮盐运的字样。 在场宾客中有知道底细的,已惊呼出声:“两淮盐运司的盐兵!”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利刃挽情殇 领头之人一身盔甲,手握长刀,气势精悍,正是扬州盐运司都尉郑勇。 “贾公子,我们的人入城时,与城门司守军花了些时间交接,还好有公子留下宁王殿下金印书信,到底还是耽搁了些时间。” 贾琮笑道:“郑都尉来得及时,并没有耽搁什么,时间刚刚好。” 郑勇挥手,入府各队盐兵一拥而上,把守住正堂与外厅的各个出口,在场所有的宾客都慌做一团。 郑勇又道:“贾公子,我们已围死了邹府,前后门户都安排了弓箭手,绝不会有一人走脱!” 贾琮看到邹怀义眼中原本那一丝兴奋,很快就暗淡下来,冷笑道:“只是让邹千户失望了,来的不是你水监司的兵马。 金陵水监司勾结东瀛浪人,为祸甚巨,圣上授宁王殿下相机专断之权,昨日我奉殿下令谕调两千扬州盐运司盐兵,入金陵以防不测!” “调两千盐兵入城!”一旁张康年倒吸一口凉气,据他所知,两淮盐兵总数不过三千人,宁王一下子就调集两千入城,好大的手笔。 邹怀义做下的事情被人揭破,不仅水监司已成众矢之的,圣上估计对整个金陵卫都起了疑心戒备,不然怎么会让宁王调外兵入城。 宾客中如张康年等人都心中栗然,这贾琮好凌厉的手段,竟早就约好以枪声为号,抢先向金陵各军传下这等令谕,这是要抢占大义在先! 正堂中依旧被手下百户和护院围护其中的邹怀义,此刻已一脸死灰,完全陷入绝望之中。 那都尉郑勇听贾琮说调集三千盐兵入城,心里奇怪,不是只调动了八百盐兵吗,贾公子怎么说成两千。 邹怀义勾结东瀛浪人犯下累累罪行,刚才他手下那几位百户,如此死命维护,水监司大营中与邹怀义同流合污之人,绝不会是少数。 想到这些,身为金陵卫指挥佥事的张康年,心中阵阵发寒,圣上一贯谋深疑重,就算邹怀义伏法,事后金陵卫只怕也免不了被皇帝清算。 贾琮之所以将调动盐兵的数量说多了一倍,就是眼下正是危急紧要关头,今日来邹府赴宴的,像张康年这样的金陵卫军官不在少数。 杨评事也已亲赴金陵卫都指挥司、锦衣卫千户所传宁王殿下令谕,其各处所下辖人马,一律闭门自守,擅动者谋逆论处!” 一名宁王亲卫快步走入厅中,气喘吁吁的向贾琮行礼,说道: “贾参赞,杨评事让我赶来报信,他听到邹府传出枪声,就按贾参赞事先约定,派人分赴金陵各官衙传讯水监司为祸之事。 这时,大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让大厅中那些坐立不安的宾客,心中又是一阵恐慌。 那么这些来参加邹怀义寿宴,都是与他同属金陵卫的武官,其中又有哪些也牵扯其中,如今谁也不知道。 水监司大营还只统兵一千,但整个金陵卫却统御兵马过万,一旦此事真的牵扯过大,人心叵测,后果难以设想。 可以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让那些藏于暗处,心有不轨之人,有所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能做到两淮盐兵统军都校,自然不是个笨蛋,贾琮如此说法,必定有他的用意,他当然不会去戳破。 而自己带盐兵围困邹怀义府邸的消息,必然也会飞快传遍金陵,还不如行些疑兵之计,夸大入城盐兵的数量,扰人视听。 本来他还奢望,邹府被外兵围困的消息传出,以他这几年存下的人脉,撒出的财货,或许会有人出面干涉转圜。 但贾琮竟早就做下安排,抢先让人向金陵各方传下宁王令谕,这下就算有人有心出面,也不敢擅动,不然就要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上门拿人,火枪立威,引兵入城,兵围府邸,传讯扼势,每一步都算得严丝合缝,找不到一点空隙。 到底是那宁王运筹帷幄,还是眼前这少年算无遗策,但不管是哪一样,邹怀义都知道,他已是死局,只要被拿问入狱,便再无生还可能。 贾琮说道:“邹怀义,你犯下的这些事,这当口谁也救不了你,负隅顽抗都是徒劳,让伱的手下立即退开,束手就擒吧。” 一旁的金陵卫指挥佥事张康年,突然说道:“邹千户,如果你真的做下那等事情,国法森严绝难逃脱,还是尽早认罪吧! 你入金陵卫二十年,是卫所中的老人,我和杜指挥使定会念在多年同僚情分上,向上官进言恳请,祸不及家人,定保你妻女无恙,三思啊!” 张康年这一番话说的情义诚恳,连贾琮听了都有几分动容。 而邹怀义听了这话,更是目放奇光,问道:“张大人,此话当真!” 张康年正色答道:“国法虽无情,但陛下圣明,我等恳请,当祸不及妻儿,自然是当真!” 邹怀义突然颓然苦笑道:“前一刻还是高朋满座,后一刻居然被人斩尽后路,有死无生,我邹怀义居然落得如此地步,报应,报应!” 这时通向大厅的月亮门,一个妇人和少女挣扎着要进来,只是被守门的盐兵死死拦住,那少女还哭喊着叫爹爹。 邹怀义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回过头来,喝道:“贾琮,你要拿我问罪,何必那么麻烦!” 贾琮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下意识看了那张康年一眼,却见对方目光平静的看着邹怀义。 此时邹怀义对围在身边那几位百户和护院死士,说道:“你们都退下!” 见身边这些人还有几分迟疑,又大喝了一声,这些人才犹豫着退开。 就在这时,邹怀义突然抢下一名护院手中的长刀,暴退了两步,他能积功升到千户高位,身手自然不弱。 这一下出乎了所有人意料,本以为邹怀义山穷水尽,他喝退身边人定是要束手就擒,这个时候难道他还想持刀逞凶? 贾琮脸色一变,大喝道:“拦住他!” 却见邹怀义将长刀在颈中狠命一抹,颈血喷出,都撒在身旁金华银彩的寿席之上,然后轰然倒地。 堂上众人无不惊骇失色! 方才围护邹怀义的一干人,也被火枪兵一拥而上,缴械拿下。 月亮门外那少女挣脱了盐兵的阻拦,冲入大厅,扑倒在尸体上放声大哭。 她抬头望向贾琮,一张小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眼中却带着无限的恨意,让她美丽的容颜变得有些扭曲。 “原来是你!是你逼死了我爹,我就是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贾琮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这都什么事情啊,明明是邹怀义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怎么倒像自己逼死了良善……。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事了心犹寒 在温煦的晨光中,一辆马车行进在栖霞山蜿蜒曲折的古道上。 贾琮掀开车帘,望着车外已有些萧瑟的山景,初冬将至,昨晚下过一场夜雨,空气中晕着冰凉湿冷。 车厢内却是一片轻柔温暖,还有一丝甜润的栀子花香味儿。 贾琮在安定寺抄了三天经文,今天是回城的日子,天还没亮,香菱就起了大早收拾东西。 山道婉转,马车摇晃,香菱这年纪本就贪睡,早上又是宿睡未足,没几下就昏昏欲睡。 雪腻俏美的小脸一歪,就枕到了贾琮的右肩上,也是心宽,居然就睡了过去。 贾琮低头看她菱花似的两片唇瓣上,那一层新抹的胭脂,似红玉生晕,纤润欲滴。 晴雯用贾家老宅里的栀子花,捣了几盒胭脂膏子,弄得满屋子都是甜润润的花香味儿。 香菱自然也分到这样一盒。 其实贾琮对邹怀义一案,心中还有许多疑虑。 她从到了贾琮身边,过得比以前好了太多,吃睡踏实,无愁无虑,原先消瘦的脸儿都柔出一丝圆润,越发娇润可爱。 那日邹怀义自知陷入绝境,金陵卫指挥佥事张康年劝他伏法,并许诺自己会和上官力保他妻女无恙,情义诚恳。 邹怀义之行罄竹难书,如何以儆效尤,才是嘉昭帝最关注的。 更不用说,因他指使而被杀的应天府衙六十一条人命。 自那日邹怀义在府中畏罪自尽,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七日。 据说卫所都指挥使杜衡鑫、指挥佥事张康年,还真的上奏为他的妻女求法外之恩, 但邹怀义手上的血债实在太多,他利用手中职权便利,网罗指使东瀛浪人杀人劫船,践踏皇帝锐意推行的海贸国策,已足够抄家灭族。 以前她在董老二身边,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从来就没用过什么胭脂,如今被晴雯熏陶几次,自然也生出些女孩儿天性。 大理寺派出属官倒也罢了,嘉昭帝还让向有酷戾之名的推事院介入此事,皇帝这是动了杀机。 不然以他犯下的滔天罪孽,在皇帝的震怒之下,就算躲过凌迟之刑,也要被判个腰斩弃尸。 …… 皇帝的圣旨比五军都督府的令谕,早两天到达金陵,嘉昭帝在圣旨中的言辞异常严厉,要求彻查水监司邹怀义及相关从犯,从严处置。 嘉昭帝谋深疑重,御下偏于严苛,对枉顾忤逆之行,向来都是毫不手软。 跟随圣旨而来的,还有大理寺和推书院的一批属官,主要是来接任查办邹怀义一案相关人犯及诸事收尾。 但后来再回想那时场景,却让贾琮有些毛骨悚然。 现在看来,邹怀义当日干脆利落的抹了脖子,倒是走的痛快了。 邹怀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金陵官场即将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当时听来,还真让人有些感动。 势必要拿他震慑官场阴私宵小,哪里会因为几个卫所武官的恳请,就法外施恩。 当时邹怀义虽知罪行败露,自己生路已断,但不至于完全失去求生之意。 如果不是张康年劝他伏法,并承诺保他妻女,难道他还会被激得当庭自杀? 隐约之中,倒像是张康年劝他去死,以此作为保住他妻女的条件,而邹怀义立刻自杀,像是在向张康年以死明志一般。 事后,贾琮无数次回想当时诡异的场景,每次想起都会遍体生寒。 …… 当日贾琮意外发现邹怀义要做四十大寿,便向宁王提议抓住此天赐良机,趁着邹家举办寿宴之机上门拿人。 因但凡举办寿宴,就一定不会有过于森严的戒备,能上门贺寿之人,也必定与邹怀义关系亲近,其中就不乏其同谋之人。 且应天府大狱一干人犯的消息,封锁得十分严密,一直未走漏出风声。 贾琮又从曲泓秀送的那块方形铁牌得到启发,放出宁王偶尔抓获隐门重要人物,关押应天府大狱的消息,故意混淆视听。 这也让邹怀义这些人放松了警惕,一直到贾琮从扬州返回金陵那天,一切都还风平浪静,也算是侥幸了。 那日邹怀义自尽,宁王随后便赶到邹府,所有宾客都被暂时扣押,一番盘问之下,当场拿下许多可疑之人,实在是事半功倍。 前几天大理寺和推事院官员,根据从水监司缴获的文牍残卷,以及相关从犯的口供。 又从城北偏僻的空置宅院中,找到了龙潭港事发当日失踪的二十万洋货,至此,邹怀义之罪人账俱获。 但邹怀义指使东瀛浪人,在外海犯下数十起大案,抢掠无数洋货资产,其数额估算十分庞大。 除去那二十万财货,及邹府抄出的财物,还不到估算数额十之一二。 另外那些数量惊人的资财赃物,又去了哪里,它们的受益者,难道只是区区一个水监司? 邹怀义仓促自杀,就担下了龙潭港一案所有罪责,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从此死无对证。 或许这样就保住了邹怀义背后之人,可能这个人就是官职高于邹怀义的张康年,也可能是比张康年更大的人物。 甚至于这个大人物就是金陵卫都指挥使杜衡鑫,那个手握上万兵马的正三品武官,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但这一切只是他的揣测,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以他的性格,也绝不会拿这些无稽之言和宁王去说。 当时他身边有数十个宁王亲卫,他能看到的,这些人也能看到,自然会有人将当时的场景转述宁王,如何判断就看宁王他自己了。 如果他的所有揣测是真的,那这件事背后的牵连就太大了。 他只是一个小秀才,只是偶然客串了一下宁王参赞,他已经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情,这就足够了。 他还有很多自己的路要走,卷入如此叵测的事情中,对他弊远大于利,且事态的发展完全不是他可以控制的。 及时抽身远离,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说起来到金陵已两个多月,但是没过多少安稳日子,事情倒是招惹了一大堆。 好在他从邹府回来没几天,金陵龙潭港一案相关事宜,已由大理寺和推事院陆续接手。 贾琮便伺机退出,躲在安定寺专心抄写经文,或在兴隆坊老宅里和几个丫头消磨时光。 …… 马车都快要到兴隆坊了,香菱还软软靠着贾琮肩头熟睡。 直到贾琮去捏她柔滑的耳垂,她才迷糊的醒来:“少爷,我们到了吗?” 等到进了自己院子,见五儿穿条烟松绿的褙子,袖口点缀着白梅刺绣,内搭条艾绿色长裙,袅娜可人,满脸笑着迎了上来:“三爷回来啦。” 五儿一边给他脱了外衫,换了居家的宽松常服,又帮他脱了靴子,套上软鞋,取了温水给他净面。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笔墨染芳意 “三爷,上次薛家姨太太送来几色礼物,说是谢三爷帮了他家少爷,还送来请帖,想请三爷吃席。 但三爷前些日子匆忙,也没来得及时间看,送礼的薛家婆子说,那几色礼物是他们家姑娘特意置办的,我去拿来你瞧一瞧。” 贾琮见五儿拿出个黑檀木盒子,外表清素,无一丝雕画图案,只是打磨得漆黑油亮,散发着沁人的檀香味。 这木盒透着股素净简约,确有些那薛宝钗冰雪内敛的风格。 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两只毛笔,一方精致的端砚,还有一块古香古色的老墨。 两只毛笔用经年的黑紫色湘竹做笔管,笔顶和笔斗都用整块的脂白玉雕成,笔头用的是火红裘毫,既清雅华贵,又不显奢豪。 那方端砚是极好的老坑料子,上面雕刻着青松、山石、流泉,那松叶的部分,是用料子上新绿双环石眼俏色雕成,意趣天然,新奇可爱。 砚台上还雕刻了当年贾琮在楠溪文会作的那首咏梅诗,看得出很是花了些心思的。 那块老墨外表不起眼,但贾琮沉迷书法,对文房之物极有认识,看出是大有来头的,因墨块上刻着龙香剂三字,是罕见的宋代古墨徽号。 于是金陵锦衣卫千户所也引来一场大换血。 然后又让晴雯吩咐金彩家的,去城里上好的书画店里装裱了,再送到薛家回礼。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也是官场中司空见惯的事,自千户所原班人马整顿后,便被解除了闭门自守,不得擅动的禁令。 便笑嘻嘻凑上来说道:“我看那薛家姑娘置办的礼物,很合我们三爷的心,我可听金彩家的说过,旧年里她去过薛家送礼。 这几日神京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指挥使司来往金陵的信报十分频繁。 晴雯一脸正经的点头,说道:“当然有啊。” 又试了试那新笔,便挥毫写了一厥满江红金陵怀古,如今人在金陵,写这个做礼,不管送于老少都能应景。 千户所中百户、总旗、乃至小旗等中下层军官,调动频繁,其中许多都是冯丰年这些年培植的亲信。 …… 是见过那位姑娘的,模样可生得极出众,如今人家下了帖子,三爷不如乘势去吃席,也好多瞧几眼那好颜色。” 镇守太监汪恩在狱中被杀,一直没有侦破出真相。 这龙香剂古宋墨,用上等烟墨做主料,添加了珍惜的兰草和龙涎奇香,素有一两黄金一汪墨的美名。 五儿笑道:“就你是快嘴的,我们三爷有那么爱红吗?” 五儿笑道:“那也不难,三爷备一份回礼就好了,让金管家送去便是。” 贾琮想了想,取出薛宝钗是送的那方端砚,加了清水,取了那宋墨研磨,却被一旁的香菱接了去,磨出一汪透着兰麝芬芳的墨汁。 说着又看了眼身边的香菱:“再说我也不想应酬他们家少爷,只是人家精心备了礼,不好无声无息的,没得失了礼数。” 金陵锦衣卫千户冯丰年被以渎职庸碌而罢免,锦衣卫指挥使司下调了一位千户接任。 贾琮笑骂着拧了一下晴雯的嘴角:”满屋子就你好磨牙,小心我把小嘴给缝了。” “这帖子都发了多少天了,也不好再上门应约了。” 晴雯见贾琮对这几色东西翻来覆去赏玩,像是很合他的心意。 把五儿逗得噗嗤一笑,小脸却不知何故红了。 又成为皇帝最忠诚可信的爪牙,每日配合推书院、大理寺在城内抓捕审讯邹怀义一案相关嫌犯,其嚣张气焰更胜往昔。 而水监司作为此次肇事之源头,更是被整治的众矢之的。 司中原有十名百户,最终幸免的只有两人。 其中四名在邹府因拘捕被贾琮当场击毙。 另外四人因被查出勾结邹怀义贪赃枉法,而被锦衣卫下了大狱,估计也办法活着出来了。 而司中受到牵连的试百户、总旗、小旗等军官更是不可胜数,整个水监司的中下级武官几乎被一扫而空。 由此可知邹怀义纠结党羽之多,为祸之剧。 而水监司那些空出来的官位,成为上至五军都督府,下至金陵卫所,以及其他渠道势力争相安插瓜分的目标。 金陵城作为海贸通商重地,其外洋财货的巨大利益源头还在。 这些伱方唱罢我登场的牛鬼蛇神,若干年后是否又会孽生出一个邹怀义,谁又说得准。 …… 金陵城南,雅德斋书画铺,这是金陵一家老字号书画装裱铺。 掌柜家中四代都是书画鉴赏装裱的行家,如今老掌柜在家中颐养天年,家业传给了独生子张秦安。 这位张公子自小聪明,十七岁就中了应天府院试秀才,虽然后续乡试连着落榜,不过在金陵还是颇有些才名。 他倒是跟父亲学了一身家传的书画手艺,不过因为年轻,不愿枯守在店铺中,店中一应事务都交给家中老仆打理。 自己除了每日读书,其他时间和几个文友惯常出入酒肆花楼,访美寻芳,茗茶听曲,是个风流人物。 这一日他像往常那样到铺子里转一圈,便准备出门去赴朋友的约。 却见店中伙计正铺平一副宣纸,准备开始装裱。 张秦安只是下意识的瞟了一眼,目光顿时就定住了。 “等等,不要动手!” 那伙计神情听少东家突然心急火燎的喊停,一脸的愕然。 张秦安几乎是冲到桌上那份宣纸面前,那上面的书法古拙俊逸,清正劲润,笔意淋漓,竟是出奇的好。 “好字!当真是难得好字!” 他出身书画世家,自幼饱受熏陶,书画鉴赏眼光自然不俗,如果看不出这书法卓尔不群之处。 又看那上面写的内容,是一首满江红金陵怀古词作,口中便默默念道。 只是没念几句,声音便越来越大,语调也越发沉郁激昂,几乎就要击节而歌起来,引得店中客人都诧异相望。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 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 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 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 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张秦安摇头晃脑吟咏半晌,感慨道:“这字清劲奇韵,笔力老辣,已成大家风范,这词更是沉郁俊雅,雅音晓畅,更是极好。 相得益彰,这便是极品了,真真难得,让清音阁的娘子谱曲唱上一唱,可浮一大白,哈哈。” 又问身边被他那癫样唬得发呆的伙计:“这是哪家送来的装裱的?” “回少东家,这是兴隆坊贾家老宅送来的。” “哦,是金陵国公贾家,他们家不是都迁居神京,那嫡系老宅不是一直空着吗,怎么会有人写出这等东西?” “是他们家管家特地送来的,要装裱送人,明天便过来取,说是神京来的一位家中公子写的。” “少东家,人家明天可就要,还是先让我装裱起来,人家出银子可不少,要我们用最好的工料。” 张秦安一把将那伙计推开:“你起开,这种极品诗书,被你裱差了岂不是暴殄天物,少爷我亲自来!” 张泰安这会子早把与人相约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章 佛堂隐私情 第二天一早,贾琮带了晴雯,启程去安定寺抄写经文。 前面因忙于宁王行在参赞之事,又在邹怀义一案上耗费许多心力。 这经文抄写的进度耽搁了不少,如今大慈恩寺主殿地基、龙骨、横梁都已具备,估摸不到两月时间就能落成。 而贾琮需要抄完礼部提交,皇帝钦定的十二部经文,剩下的时间便有些紧了。 他决定连着在栖霞山多住些日子,也好将抄经的进度加快一些,赶在主殿落成前将钦定经文抄完。 临走前又交待金彩,今天取了装裱好的字画,送去薛家大宅回礼。 等到了大慈恩寺营造工地,遇到秦业便聊了几句,见他脸上有紧迫之色,问起才知其中缘由。 因邹怀义大案,神京各部频繁派员至金陵公干,往来奏报频繁,有些金陵官场阴私便暴露了出来。 这些奏报除上禀水监司大案进程,也多少提及陪都各部日常政事弊端与不足。 “你这小蹄子,又来这一套,别想来糊弄我,你那点瞒神弄鬼的事我都知道,你纵着秦姑娘招惹三爷,闹出事情,我看伱怎么好。” 晴雯见自己三爷老爱和那秦姑娘扯闲篇,心里多少有点吃味,虽然事后也就丢开,但见瑞珠和她争辩,她嘴上自然是不饶人的。 工部左侍郎李德康自然不敢落于人后,且金陵大慈恩寺营造一向为皇帝关注,便精选工部人员下金陵,算时间今明必到营造现场巡视。 到吃了午食,贾琮便又回到慈安堂抄写经文,晴雯一个人坐在堂外石阶上,有些百无聊赖。 五儿那个笨丫头,以为三爷还是前几年的样子,还觉得他不爱红,都忘了三爷有事没事摸她的手。 瑞珠还是嘴硬:“你也知道七岁不同席,我可知道你们大家子,丫头给主子暖被陪床没少干,还有脸说什么同席不同席。” 瑞珠笑着拉晴雯到一边说话,晴雯跟着走了几步,回头却见秦可卿进了慈安堂。 从石阶上跳起去追瑞珠,两个小丫头一顿嘻嘻哈哈打闹。 虽然眼下营造进度还算正常,但部中上官秉圣意巡查,还是让秦业有些紧张的。 晴雯小嘴一撇,说道:“你知道什么,书上说七岁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三爷都快两个七岁了,那里还小,就你这里骗鬼。” 就见到瑞珠和她家姑娘迎面走来。 瑞珠小脸一红:“就你贫嘴刁舌的,瞎说什么,你们三爷才多大点,不过就是两个人闷了说活罢了,有什么值当的。” …… 晴雯虽然性子直爽,没有太多城府,但人却也机灵的很,这么多天了,哪里还看不出这里面的名堂。 晴雯小脸一红:“叫你胡扯,看我撕烂你的嘴。” 整一个上午,贾琮抄经闲隙,几次上官舍三层散风,都看到秦业在营造现场来回奔波。 水监司之事已让嘉昭帝心有忌惮,自然有了防范于未然的心思。 因此,最近这半个月,嘉昭帝让神京各部派员下金陵巡查政务,革弊政,查庸碌,除冗余。 那秦姑娘明明就是看上三爷长得俊,三爷也喜欢和她腻歪,谁让这秦姑娘长得这么好看,爷们不就喜欢这样的。 这慈安堂和临时官舍同处于安定寺后偏院,自从这里成了为宪孝皇太后抄经安灵之地,这处后偏院便被寺里的虚明方丈封闭。 除了个添香火的智宁小和尚,其余僧人和香客都不能入内,秦业和贾琮日常也是从西边角门出入,而那里日常都有兵丁把守。 所以这处后偏院白日无人,晴雯和瑞珠打闹说笑也没什么顾忌,不一会两个丫头就不知逛到哪里去了。 贾琮抄完一段经文,见可卿还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什,似在祈愿。 佛堂顶上透气的窗棂子,一缕暖阳射入堂中,正照在佛前跪坐的可卿身上。 和光同尘,玫姿绝艳,熠熠生辉,袅娜诱人的身姿,山峦峰聚,秀约尺素,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好。 贾琮看得有些愣愣出神,可卿察觉到他的异样,俏脸一红,说道:“琮公子,你不抄经文,呆看什么?” 被她看破,贾琮神情有些尴尬,放下笔便走到她身边蒲团坐下,只觉身边馨气如兰,情不自禁有些心摇神逸。 忍不住只想靠她近些,笑道:“可卿,你常日多在佛前叩拜,都许了什么愿?” 秦可卿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言笑晏晏,眉目俊逸如画,心中生出柔意,脸上红晕难消,不敢多看,便转过头。 “不敢向佛祖许愿,只求佛祖怜悯,我本心已失,言行失矩,已生罪孽,难以自拔,只求佛祖能赐我静心,从此远离忧怖。” 贾琮听她言语中隐含哀婉,听得心中一颤,自然也是懂她话音中的意思。 这些日子两人常常相处,他又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秦可卿对他有意,而他面对这般娇艳绝伦的女子,要说不动心,就太虚伪了。 只是喜欢和占有,很多时候都是南辕北辙两件事,哪怕后世男女之防如同无物,但情之所至而礼矩难逾,也还是有不少。 更别提如今礼教森严,虽然食色天性,但他还没头铁到,只用下半身思考。 两人日常只是说些闲话消磨时光,有情浅止,不越雷池,大抵都是大家出身,又都有些理智,豆蔻年少,欲念未炙。 如果不是这偏院日常无人,孤男寡女,只怕连那几句话都没机会说上。 贾琮听了可卿那些话音,心中正有些脉脉生意,突然听堂外传来说话声。 “前几日我便收到部堂书谕,言工部各司有上官同僚至大寺营造巡查,却没想到宁王殿下也会同驾临。” “小王金陵事毕,过几日就要回京向父皇复命,离开之前自然要来看一下进程,父皇对大慈恩寺营造十分关切,回去也好禀报。” “小王听亲卫说起,承事郎就在这慈安堂抄写经文,其书法精妙,已成大家之气,不如我们进去观摩一番。” 贾琮听出是秦业和宁王的声音,脸上变色,秦业日常这个时候都在工地上,怎么突然就和宁王一起来了。 而且听脚步声,同来的人还不少,应该是工部下派巡查大寺营造进度的官员。 虽然他和秦可卿没什么苟且,但是佛堂空寂,孤男寡女私相同处,要是让这些人撞上,只怕满身是嘴也说不干净。 而且秦业是可卿之父,可卿又是待嫁之身,一起的还有宁王及工部官员,众口悠悠,画猫成虎,可卿只怕就要被毁了。 这类桃色新闻,从古至今,流传之快,都是恐怖如斯,谁会在意是非对错,要是传回神京,那画面不敢往下想。 秦可卿听出了父亲的声音,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瑞珠不是和晴雯在门口吗,这会子不知去哪里了,竟没听到半点动静。 情急之下,贾琮一下抓住可卿的手,领着她快步往堂中那座高大的观世音坐像后面躲。 他在慈安堂抄经月余,知道那观音像后面有一间两尺见方的小香房,里面存放佛堂日常使用的香烛之物。 寺里的智宁小和尚,每日清晨都会从香房取出香烛,跟换佛前供桌上的香火。 如今整个佛堂中,也就那个地方可以藏人,先躲过这一节再说,省的被人撞见,他和可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新章节被禁,审核中,估计要晚一些才能更新上去。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一章 咫尺红尘香 那间小香房十分狭窄,又堆了大半的香烛炸物,贾琮和秦可卿几乎是挤着进去,等他刚把门轻轻掩上。 就听见佛堂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估摸竟有五六个人进来。 贾琮听见宁王的声音:“怎么承事郎没在这里?” 又听到秦业的声音:“殿下你看,这笔墨还未干,想来是承事郎碰巧走开了。” 香房中,秦可卿听到父亲的话,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刚才心中害怕,倒没觉得,如今回过神来,不禁满脸羞的通红。 那香房原是佛堂缺角隔出一块,十分狭窄,刚才两人就是挤着进去,这会子更是面对面挤成一团。 秦可卿比贾琮还年长几岁,豆蔻年华已长成,窈窕婀娜似花娇,如此贴身而处,羞得浑身发软,差点就要无意识惊叫出声音。 好在贾琮机敏,举手便捂住她的樱唇,在她耳边说道:“不许出声,惊动了外面,可牵扯不清了。” 这话倒是有用,可卿醒悟过来,默默无语,俏脸跎红如火烧一般,身子紧挨在贾琮身上,有些微微颤抖,又忍不住扭动了几下。 又见那抄写之字,古拙秀润,俊逸端丽,甚至还透出一丝禅意,却是贾琮最近抄多了经文,不知觉暗自吟诵,笔画间也自然沁染。 听到这话,贾琮和秦可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秦可卿浑身发烫,身子都快软成一团,已有些站立不住,贾琮自然而然搂住了她那纤纤细腰。 要是让这些人察觉,便是天大的丑事,那就要和宁国贾家生出仇怨了,那位宁国三等威烈将军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宁王和其他官员,走到贾琮抄写经文的书案上,见贾琮新抄的经文,墨迹尚且未干,想来是刚走开的。 一个老者的声音:“智宁,我和你说过多次,这香房中都是引火之物,不用之时务必要关好,怎么又忘了。” 秦业恨不得现在就去找那孽女,只是宁王和同僚都在场,只好强自忍耐,以免被人看出端倪。 贾琮只觉被那丰腴绵软顶在胸前,清晰感觉对方娇躯的软弹玲珑,两张脸后仰着才不会碰到一起。 那贾琮妄有才子之名,竟然如此肆意妄为,引诱良家之女。 原来竟是和这贾琮生了私情,竟在这佛堂中私相幽会,她难道忘了自己已许嫁宁国,居然做出这等荒唐来。 秦可卿差点喊出声来,张嘴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贾琮感到肩膀刺痛,搂着纤腰的手不禁松了一松。 却见秦可卿眼波欲滴,眸光蕴泪,满是羞怯薄怒。 他平日被五儿晴雯梳头穿衣,多有耳鬓厮磨,但也从没有眼前这般亲密暧昧,只觉那纤纤一握,搂在怀中这般销魂,双手便紧了一紧。 那蒲团边有一条雨天青的丝帕,上面绣着一轮明月,月下是一株桂树,丝帕的边角还绣着一个卿字。 众人对着贾琮新抄的经文一番品评赞叹,却没发现秦业站在佛前的蒲团前,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不一会儿就听见有脚步走到香房门前。 贾琮和秦可卿挤在一起,不得已贴身,厮磨,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荒唐旖旎难以言喻。 这一番销魂.蚀骨,难免心猿意马。 心中却已怒意勃发,怪不得最近这丫头来的那么勤,每次走时眉眼之间隐有喜色。 小香房中,狭小的空间中弥漫着香烛的气息,还有少女娇躯的甜香。 秦业一眼认出这是自己女儿之物,趁着众人不备,捡起塞进袖中。 贾琮再没想到,那方丈虚明竟和换香火的小和尚,也陪着宁王进了慈安堂。 想来是宁王为皇子贵胄,身份高贵,既入寺参观,虚明身为方丈才来陪同。 这时就听见有人走到门前,像是要推开门。 秦可卿吓得闭上了眼睛,实在不敢想象要发生的事,一直垂落的双手,下意识的抱住了贾琮。 然后听到咔的一声,不知是虚明方丈,还是那换香火的智宁,把外面的门栓给插上了。 贾琮和秦可卿这才松了口气,突然想到不对,这门从外面被插上,到时候怎么出去! 贾琮在她耳边细语:“不用怕,到时候没人了,我们撞开就是。” 秦可卿见贾琮几乎贴在耳边说话,气息呼出更让她意乱神迷,两人的姿势,此刻变成了相互搂抱在一起。 这间极狭小的斗室,像是被隔绝出来的世界,万物凋敝无踪,那些顾忌阻碍也消融无形,天地间只剩下他们。 外面世界再荒诞不经的事,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狭小香房中,被心中莫名的悸动作祟,都变得顺理成章。 秦可卿像是放弃了某种挣扎,将头慢慢靠在贾琮的肩头,搂着他的手也微微紧了紧。 佛堂里那些讲话声时远时近,也听不清内容,就像是佛陀隐约吟咏的梵唱。 门外那些脚步声也渐行渐远,就像是敲击在心房上的低沉鼓点,在空气中震颤着,让人心神俱醉。 只剩下狭窄香房中,那一片温馨香软。 终于,外面的佛堂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香房里的两人依旧紧紧相拥在一起,像是要从对方身体里索取每一丝温暖,似乎整个冰冷的世界都已离他们远去。 “琮……琮弟,我只在这里这般叫你,出了这里,我还是那个秦可卿,伱也还是那个抄经书的琮公子。” “以后不管我怎么样了,只盼你不要忘了今日,时常想一想,我也就知足了。” 可卿从他肩上抬起头,见少年一双明眸深如秋潭,悠深柔和的眼波,似乎能定人心魄。 贾琮自投生到这世上,自认一向是冷静自处,这一刻却心绪激荡,难以自己。 便在那香软俏美的唇上吻了下去。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压低嗓音的叫声,前面那声音还带着哭音:“姑娘,你在那里……。” 另一个声音嘀咕道:“三爷到底去哪里了。” 贾琮和可卿一下惊醒过来,听那两个声音,正是晴雯和瑞珠。 “晴雯,我在这里,过来把门打开。” 晴雯日常都跟贾琮在慈安堂里抄经,熟悉这里面的布局,一听到贾琮的声音,便循声而去,没一会儿就找到佛像后,那间不起眼的香房。 连忙拔开门栓,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张大了小嘴,自家三爷竟和秦家姑娘抱在一起,这也太羞人了,晴雯俏脸绯红一片。 瑞珠也红着脸,却不像晴雯那样直愣愣的看,而是转过头不敢多看。 “姑娘,刚才老爷一直没找到你,像是很生气。” 可卿听了脸色微微一白,贾琮不知觉的握了握她的手。 晴雯大眼睛一转,见贾琮和秦姑娘的小动作,心中有些腻味,虽不喜自己三爷的荒唐,不过在别人面前,总要给爷留些体面。 于是,拉着发愣的瑞珠往外走:“三爷,我们在外面等你。” 贾琮和可卿在佛堂中相对许久,可卿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才香坊之中那一幕太过羞人。 最后对着贾琮微微一笑,脸上还挂着未拭尽的泪痕:“我走了……。” 贾琮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着她走出了佛堂,只觉得那倩影有些萧瑟。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宗法断痴情 金陵,崇义坊,一所二进小院。 秦业夫人娘家姓吴,吴家在金陵也是小富之家,虽然远不如金陵薛王这样的豪族,但也颇有家资。 自从秦业被调金陵主持大慈恩寺营造,秦夫人顺便带一对儿女回金陵省亲,平常就住在吴家这所闲置的院子里。 自从大慈恩寺开始动土以来,秦业一直忙于大寺营造公务,废寝忘食,平日里也极少回府。 但今天却破天荒的回来了,并且是带着满腔的盛怒。 此刻一向性子温和的秦业,面色阴沉的坐在堂中,秦夫人满脸担忧的站在一边。 而一贯被两夫妇宠爱的女儿可卿,却跪在地上,一张俏脸晕着一丝羞红,神色却又异常的平静。 秦业声色俱厉的说道:“这段时间你常来栖霞山,我只当你是牵挂为父,没想到你竟做出这等羞耻之举,一直与那贾琮暗中私会。 伱已是待嫁之身,为你选了宁国公府长房嫡子,这等门第寻遍神京又有几家,你却还不知足,做出这等有辱门风的丑事! 秦业盼着儿子秦钟成材,自小管教甚严,这藤尺多是用在儿子身上。 “混账话,你自小就读女四书,学规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有你讲话的份,容不得你自己愿不愿意。” 拿起桌上的藤尺,就在可卿身上狠狠抽了一记,疼的可卿浑身发颤,却一声不吭。 “我在船上听到爹娘说的话,爹娘既知宁国府那人纨绔好色,不是善类,难付终身,为何还要我嫁,我不愿意!” “你说,是不是那贾琮见色起意,有意引诱于你,他也是朝廷命官,却做下这等败德之行,我必定要去和存周讨回公道!” 实在是眼前这事大违礼矩,关系到秦家门风,女儿一生清誉,甚至还涉及秦业自己仕途前程,这才下了狠手。 当日她绣了一块蟾宫折桂的手帕送给贾琮,之后心中情思难平,又绣了块一模一样的,日常带着身边,像是这样就能离他近些。 可卿颜色苍白,今日一回到家,父亲就拿出自己遗失的手帕,还一口喊破了自己的秘密。 可卿虽是夫妻两抱养而来,但从小懂事乖巧,很受两夫妻疼爱,从小到大没动过她一手指。 旁边的秦夫人冲上去,心疼的护住女儿:“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可卿一个女儿家,哪经得住这个,打坏了怎么办。” 情切之下,脱口说道:“此事与琮公子无关,他并没有心存不良,是我自己喜欢了他。” 秦业听女儿这话,差点没被气死,厉声嚷道:“你真是不知羞耻!” 那样岂不是要把家丑外扬,闹出去坏了女儿的名节,如何还能嫁进宁国府,他一番攀附的算计也就落空了。 其实就算真是贾琮勾引可卿,秦业也绝不会蠢到去找贾政理论。 今日自己去佛堂见贾琮,却意外被人撞到,贾琮拉着她躲藏时,她慌乱中将手帕遗失在蒲团边,没想到偏偏就被父亲捡到。 可卿却没有秦业这么深的心思,听父亲说要找贾琮的叔父理论,心中害怕,要是闹出去,他以后在贾家还怎么立足。 他左右是想从女儿那里问出口实,再以此私下警示恐吓贾琮,免得让他坏了女儿的姻缘,断了自己的算计。 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我秦家名声败尽,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神京做人,为父还如何在朝为官!” “如今满神京都知道,你和宁国府长孙已定三书六礼,礼法森严,你不管生死都已是宁国之妇,不想嫁也得嫁!” 秦夫人见自己女儿听了老爷这些狠话,却不发一言,脸色苍白如雪,嘴角倔强的抿着,不哭也不闹,心中却有些害怕。 秦业怒气难消:“你养的好女儿,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 自己女儿的性子她最清楚,虽然日常举止温婉,与人相处也多显柔顺,但骨子里却是刚烈倔强。 刚才老爷才说要找贾存周理论,可卿便口无遮拦的维护那贾琮,可见已对那人执念已深,早就把心丢给了人家。 虽说那贾琮出色,但女儿早与人三书六礼订了婚姻,绝无悔婚的可能,但如一味逼迫,要是激女儿寻了短见,那可如何是好。 秦夫人心中焦急,连连对自家老爷示意,让他不要再出言相逼。 这时,秦业也回过神来,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哪里不知道她的脾气。 要说女儿的眼光也没错,贾琮比那贾蓉岂止是好了十倍,只是女儿和那贾蓉,两家已定婚期,礼法森严,绝难更改。 哪怕他秦业钻营攀附之心甚炙,知道贾琮才气出众,前程远大,也绝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如真做了那一步,在礼教森严的背景下,不仅要和宁国府贾珍结下死仇,他自家也要身败名裂,难得善终。 所以在可卿的婚事上,秦业倒是非常难得的‘忠贞不二’。 秦业只怕自己刚才那些话,女儿多半是听不进去的,只是这事乃是礼矩大忌,担着自家清誉前程,决不能让女儿任性妄念。 既然女儿对贾琮那小子如此在意,说不得只在他身上入手,让女儿绝了念头,安心待嫁入宁国。 “可卿,那贾琮品貌出众,易让人倾心,情有可原,为父也不过于苛责你。” 可卿见父亲软了口气,又说出这样的话,一颗心跳得快了起来,难道父亲竟回心转意。 却听自己父亲又说道:“你和宁国贾蓉是书礼明媒姻缘,满城皆知,此事涉及秦家和宁国贾府的脸面,绝难更改。 发乎情止乎礼,你对贾琮只是妄念,忘了他便是。” “即便你不嫁贾蓉,你也绝对无法嫁那贾琮!” “贾家宁荣两府是同胞血脉相传,那贾琮是贾家玉字辈的正派子孙,他是贾蓉名正言顺的堂叔。 贾琮若要娶你,就是叔夺侄媳,那就是丧尽人伦,为世人不齿,必定要被逐出贾家宗谱。 就算他有惊世才华,也要身败名裂,前途尽毁,一生不得翻身!” “你既对他有情,难道想他为了你,落到那种地步吗?可卿,姻缘天定,不能强求,不可害人害己。” 秦业的这几句话,像利刃一般扎在可卿心口,只觉天旋地转,心如刀绞,痛彻心扉,一腔痴念被斩得支离破碎。 秦夫人见女儿听了老爷这几句话,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原先苍白的脸色,蒙上一层死灰,眼里的泪珠止不住般往下掉。 她知道老爷的话伤透了女儿的心,但又有什么法子,如果不这样断了她的念想,女儿和那贾琮做出丑事,就难以收拾了。 可卿知道父亲定会百般阻挠劝解,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偏偏这些话挑不出半点错处。 礼教宗法森严如山,但有逾越玉石俱焚。 原来自己自始至终,都是痴心妄想。 自从在官船上知晓婚事龌龊,又见了贾琮品貌风仪,便念念难忘,在安定寺每一次相处,更是让她作茧自缚,情根深种。 可是,即便她心中百般期望,情思难断,也绝不能因此毁了他。 他少年得志,才情卓绝,有大好前程,如因此事身败名裂,和杀了他又有什么区别。 她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他落得如此地步。 关于贾赦是废太子班底,可卿是废太子女儿等等。 在网文和网络红学家的杜撰中常见。 只要不是曹公在红楼中明写的断论, 不会作为书中情节的依据和准则, 会根据故事展开,和原著脉络进行架构。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曲满城唱 金陵,薛家大宅。 花木扶蔬,石径通幽,一座檐角秀翘的两层绣楼,青瓦覆顶,白墙映雪,矗立在薛家大宅后院东南角。 丫鬟莺儿坐在炕上,手上缠着五彩丝线,正在打一个朝天镫的梅花络。 她抬头望去,见自己姑娘又拿出前几天得的那幅字,在书案上展开,细细赏玩,很是爱不释手。 “姑娘,那琮少爷送的字,真的这么好吗,姑娘这几日每天都拿出来看,怎么就看不腻。” 薛宝钗微笑道:“上几月神京的掌柜娘子来家就说起,这位琮兄弟不仅读书了得,自小就以诗书名动神京,原来听了还有些疑惑。 如今见了这幅字才知是真的,这天地生人就是奇特,我常听人讲,书家一道无二三十年之功,难有所成,这琮兄弟与我差不多年纪。 这出娘胎会握笔也没多少年,也不知如何练出这等手书,还有这首词,比旧年流传那首咏梅,愈发用词醇雅,音韵和畅,也是极好的” 主仆正说着话,就听见绣楼下园子中,隐约传来咿呀的唱曲儿声,声音柔媚悠扬,婉转低回,很是动听。 “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思往事,愁如织,……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 宝钗知道这清音阁在金陵很有些名气,那里不是什么花楼姬馆,而是专门豢养女先儿、曲娘子、舞娘子的乐馆。 宝钗听了心中诧异,这不就是琮兄弟这首满江红吗,那幅字送来才几天,一直在自己房中,想来外人还不知晓,怎么就有人唱出来了? “莺儿,这是谁在唱曲儿?” 宝钗心中有些异样,这琮兄弟竟也是个风流的,竟和清音坊的曲娘子都这么熟悉。 只是清音阁的曲娘子,怎么会唱琮兄弟的满江红,宝钗心中好奇,下了绣楼便循声找去。 “正是,你们怎么会认得他?” 薛蟠是个纨绔草包,虽知道贾琮送了一幅字,却哪里会去瞧上面写了什么。 “妹妹怎么来了,你也觉得这曲子好听,听说也是她们新学的。” 有无清音阁女艺在场,在金陵几乎成了饮宴聚会,是否奢靡高雅的标志。 因为那里的女艺技艺高超,金陵达官贵戚、文人雅士,但有饮宴、庆典、年节、文会等,都会请清音阁的女艺来献艺助兴。 那清音阁是正经的乐馆,总算哥哥还算有分寸,要是请些花楼的歌伎来家唱曲,传出去就太没体统了。 宝钗站在一边听的入迷,这琮兄弟真是奇才,这首满江红谱上曲子唱出,竟能如此动听,比字面上更多了一份意境。 那位唱曲的娘子问道:“姑娘说的琮兄弟,可是兴隆坊的贾琮贾公子。” “是清音阁的曲娘子在唱曲儿呢,因上次的官司,太太不让大爷出门,大爷在家里憋得无趣,这几日每天都找出些花样。 薛蟠这人虽然纨绔混蛋,但是对自己这妹妹却很是疼爱,见妹妹爱听,就想让曲娘子再唱上一遍。 一曲满江红反复吟唱,曲娘子嗓音柔媚动人,配合琵琶或激昂、或低回的金石之音,将那首满江红唱的沉郁缠绵,荡气回肠。 只见自家园子中的揽芳亭中,哥哥薛蟠正翘着腿半靠着饮酒,他前面坐着两个清音阁的娘子,一个唱曲,一个弹奏琵琶和音。 宝钗听说请的是清音阁的曲娘子,倒也罢了。 “正是的,琮兄弟这首词以前从未听说过,应是新作的,算起来也没多少天,怎么清音阁的娘子就能唱了?” 今儿刚请了清音阁的女先儿给太太说书,又请了那里的曲娘子唱曲儿听。” “妹妹说的,可是前几日,贾家表弟送的那副字?” 却听宝钗问道:“这曲子我却知道,正是前些日子琮兄弟送来的那首词,却不知两位娘子是何处学来的。” 那曲娘子笑道:“我们倒是无缘见过贾公子,之所以会唱他的曲子,这其中有个缘故。 我们清音阁有位常客,是城南雅德斋的少爷,名叫张秦安,听说是贾公子的词作拿到他铺子里装裱,他见了觉得极好,便抄录了下来。 饮宴之时便让阁中娘子按韵唱和,那娘子回来便带了词到阁中。 我们清娘子得了这词,爱不释手,并亲自谱曲定韵,在清音阁中一开唱,便引来满堂喝彩。 如今不仅我们清音阁在唱,数日间便极快流传,金陵许多勾栏瓦肆都在传唱,满城皆知。 这位贾公子当真好才情,却没想到和府上是亲眷。” “原来如此。” 宝钗听得也是一脸惊异,自己一个深闺女子,平时也没什么手帕之交往来,对外面的事情多少有些封闭。 再加上哥哥近月因那场官司,都被母亲拘在家中,外头的消息就更传不到内宅了。 这位琮兄弟倒是个有机缘的,文思俊逸非同凡响,一首词竟以这种巧宗,就在金陵传出才名。 …… 自从那日和可卿在佛堂分手后,贾琮便再也没见她来安定寺,心中不由有些忐忑不安。 只是再遇到秦业,却发现他有些异样,以往在官舍遇到,秦业总会热情的聊上几句,如今对他的态度却很是冷淡。 贾琮与他寒暄几句,秦业也只是随便应付几句就走开,让贾琮十分纳闷。 难道那日在慈安堂,秦业已察觉到自己和可卿的事,其实这并不奇怪,秦业只是日常都在工地上,才没留心到这事。 知女莫若父,但凡可卿言语神情有些显露,让秦业多了心思,自然就能察觉到,那他对自己态度陡转,也就能解释通了。 如果真是他猜想的那样,至少说明可卿是没事的,可能是被拘在家里,不再让她来安定寺。 可卿也从没说过秦家在金陵的住处,贾琮也不好问秦业,以免越描越黑,给可卿招来麻烦。 如真是他猜想的那样,他在秦业心中多半就是登徒子之流,又怎么会告诉他。 那日在香房之中,两人有些忘情,即便再见又将怎样? 如此心绪不宁的抄了几日经文,这日有宁王亲卫过来传信。 宁王后日就要启程返回神京,金陵各官衙主官在城东濯江楼宴送宁王,宁王传信让贾琮一同赴宴。 这次真侦破金陵龙潭港大案,贾琮在案件陷入僵局时,抽丝剥茧,另开蹊径,重新找到线索。 之后栖霞山聚歼浪人,扬州调集盐兵入城,邹府寿宴围捕邹怀义,金陵城内传讯扼势,几乎在每一件事上,贾琮都出力甚巨。 如此功勋,宁王的送宴自然不能少了他。 冲龄之年就有这等谋算韬略,更让宁王对他极其看重,如果不是怕皇帝疑心,甚至想过引他进宁王府为属官。 他虽不是皇长子,但平日处事勤勉务实,礼遇于人,交友于贤达俊士,朝野内外皆有口碑。 贾琮不仅诗书文章绝佳,且少年异相,满腹奇思韬略,令人惊叹。 此次邹怀义之案落地,宁王在上奏中曾推述贾琮之能,为他请功,但却被嘉昭帝封奏退至吏部斟酌。 这让宁王有些警惕,皇帝对贾琮一贯多有加恩,上次三段击之法,就将贾琮加升到七品官身。 但此次自己再为贾琮推功,却被皇帝封奏,难道是自己一而再之下,让父皇察觉自己对贾琮有拉拢之意? 嘉昭帝封奏的做法,只是一种委婉的回绝,果然吏部复议称贾琮进学秀才,新封七品官身,已为特例,叙功当为推延。 也就是说他只是秀才功名,就已封七品官身,已是极罕见特例。 按国朝定制,状元也不过封从六品翰林院编修,一个七品官身的秀才,如果再晋升,岂不是和状元及第同列。 除非他以后三甲出身,或者另建殊勋,才能再晋封,不然贾琮已是封无可封,所以才说叙功当为推延。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四章 登临濯江楼 濯江楼位于金陵上元门附近,四面八角,飞檐五层,攒尖翘翅,顶覆金色琉璃瓦,临江建立,可鸟瞰燕子矶东西百里长江。 据传当年大周太祖李天凌,一统江南,聚兵金陵,北望中原,锐意光复汉家衣冠。 便在沿江修建这座濯江楼,登楼眺望江北蒙人大营。 最终挥师渡江,斩尽蒙酋,一统河山。 王气英风,雄视天下,历经数代,依旧为汉家子孙敬仰。 这日,风寒景明,云霞漫天,濯江楼十丈之内,锦衣校尉肃立把守,远处江涛滚滚,碧空孤帆,一副萧瑟辽阔。 郭志贵驾着马车到达濯江楼时,贾琮见楼前石坪上不断有车马驶入,参宴各衙官员陆续到场,寒暄问好,携手登上五层宴座。 参加宴会都是金陵各部官员或名流,多是久历沧桑有些年纪之人,像贾琮这等年少,却找不出第二个,所以人群中很是扎眼。 来宾中有人曾参加过邹府的寿宴,更是知道他是谁,贾琮当日领兵入府,开枪杀人,逼得邹怀义当场自尽,让这些人惊惧难忘。 当初他如不是奉旨到大慈恩寺抄写经文,就不会结识宁王,如果不是为了救香菱出火坑,也不会因周素卿被牵连到事情中。 事发祸连之下,金陵卫所、锦衣卫、各部官衙被牵连之人不计其数,轻者丢官罢职,重者遭受牢狱,甚至秋后问斩。 其实真实的根源,是龙潭港事发而引起嘉昭帝关注,才最终造成金陵官场今日之势。 而座中之人,其中不少人的亲眷故旧,都在这次事变中遭殃,要说对此毫无微词怨怼,也是不可能的。 之后围剿浪人,引兵入城,邹府擒凶,传讯遏势,他的曝光度有些过高了,自然也就吸引了与之匹配的仇视。 于是贾琮还没登上五楼宴座,他的异样身份,几乎有一半赴宴宾客都知道了。 有没有贾琮这个人,皇帝的意志最终都会导致今日之局。 这些人能活着出来已是侥幸,对贾琮自然是多有怨怼,看到他出现都面有愤恨之色,身旁之人诧异之下自然要问起。 而贾琮因被嘉昭帝临时加职为宁王参赞,自从抓捕周素卿开始,便一直站在侦缉大案的台前。 更不用说当日参加寿宴的人,事后都经过锦衣卫严密盘查,其中今天还能参加宁王送宴的,都在锦衣卫手中吃了不少苦头。 本来和睦贵气,没事发发洋财的的金陵官场,倒像是因他这个七品散官,才被搅合得一片稀烂。 但不是人人都有如此深远透彻的目光。 营营役役之人,总要为自己的怨怼和仇恨,找一个寄托的目标。 此次水监司邹怀义一案牵连甚广,不仅水监司中上至主官千户,下及百户总旗小旗,几乎被一扫而空。 一饮一啄已有前定,事情已经做下,况且他问心无愧,不遭人嫉是庸才,一切随他去就是。 于是贾琮刚跨入五楼宴座,就引来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敌视目光,他略微想一想,也就大致猜出了原因。 虽然水监司大案主事之人是宁王殿下,但皇子奉圣上圣意行事,谁也不敢怨恨到他头上,再说就是怨恨了,又有什么用。 他透过窗口望去,只见外面暮云低沉,江风碧波无垠,水天尽头渺渺而不见边际,令人心胸为之一张。 没一会儿,宁王殿下驾临,身边还跟着大理寺评事杨宏斌。 杨宏斌精明强干,尽忠职守,为人也颇有正气,邹怀义一案中和贾琮共担过风险患难,贾琮与他也很是投契, 此次侦破水监司大案,杨宏斌立下不小功劳,神京已下圣谕,将他从大理寺评事擢升为左大理寺正。 像贾琮这样不到半年连续擢升,虽只是散职官身,依然是官场上极少的特例。 正常的仕途晋升,每往上爬一级,都要经年累月之功。 杨宏斌能因功晋升到大理寺正,算是迈出了仕途极重要的一步,贾琮见他神情中隐含喜色,想来心情很是不错。 座中之人虽然有不少对贾琮冷眼以对,但也有熟络热情的,比如金陵知府贾雨村。 贾雨村本就觉得贾琮有些不俗,龙潭港一案中见了他诸多手段,又极得宁王推重,自然是愈发刻意亲近。 这时宁王落座,酒宴开席,佳肴美食,醇酒佳酿,流水般送了上来,参宴之人,觥筹交错,阔论清谈,低斟浅酌。 这样宴请上官的酒席,自然不会出现呼喊狂饮的场面,配合着江风习习,帷幔轻拂,气氛儒雅和熏。 此时酒宴左侧珠帘之后,传来清越琵琶之音,合着青鸾凤雏般的清丽嗓音,悠然响起,清新空灵,沁人心扉。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 贾琮听了心中一惊,那空灵曼妙的女声,唱的竟然是自己那首满江红。 贾雨村笑道:“我也是刚听说,这首满江红金陵怀古,竟是琮兄弟新作,数年前琮兄弟在楠溪文会做咏梅词,崭露头角,名动神京。 只是多年未见新作,偶出章成,便显传世之姿,这番才情真让人羡慕。 崇兄弟这首满江红,如今在金陵勾栏瓦肆传唱甚广,只怕不日就要流传南北了。” 贾琮连忙谦逊了几句,心中却有些迷惑,这首词自己只是写了,作为送薛家的回礼,怎么就这么快流传开来。 他这些日子都在安定寺抄写经文,回城也都待在兴隆坊老宅,从不出门,更没有什么应酬,连薛家下帖都没赶上。 所以对外面发生的事情,还真是不怎么清楚。 老宅的奴才婆子识字的都没几个,更没人有去勾栏瓦肆听曲的喜好,自然也没人和他说这些。 贾雨村又说道:“这唱词的是清音阁的清娘子,她是清音阁的掌乐,有玉尊琵琶天籁音的美名,寻常可是极难请她出场的。” 突然旁边席上一人嘟囔道:“唱什么鸟词,咿咿呀呀,听得人脑壳疼。” 贾雨村一听这话,便皱了眉头,他是三甲出身,文士胸怀,这等作词唱和,在他眼里是大雅之事,却被人诋毁成咿呀脑壳疼。 他循声看去,见说话那人是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健壮,满脸酒气,正在一杯接一杯豪饮。 不知怎么的,贾琮觉得这个醉鬼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此次宴会是送宁王归京,并不是普通官场应酬,到场官员谁也不敢轻忽,众人都是浅斟即止,像这人如此贪杯,倒也少见。 “崔经历,你喝多了。” 说话的是这男子身边的一个官员,参加宴席的官员大都常服,这人却整齐穿了一身五品官袍,年过四旬,两鬓已有些斑白。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五章 词赋起波澜 此时,珠帘之后一曲唱罢,清音余韵似乎还绕梁不散,令人心游神驰,余意不绝。 贾琮肯定是在场之人中,见过最多世面之人。 前世那些包装到头发牙齿的人物,不知见过多少,领略过辉煌绚烂的场景,更是数不胜数。 但是这个时代却没有这些东西,一卷珠帘,一把琵琶,清研唇舌之音,没有半分粉饰烘托,弦声清音却能洞彻心扉,绕梁不绝。 这大概就古人传说的技近于道的境界,贾琮还真想见一见,这位玉尊琵琶天籁音的清娘子。 但是一曲唱罢,座中之人都是击掌喝彩。 珠帘之后寂寂无声,并无人出来,更无人去掀开珠帘,一睹那帘后之人真容,似乎都对这清娘子很是尊崇。 贾雨村赞道:“这清娘子琵琶天籁音,当真神乎其技,琮兄弟这首满江红也极出彩,相得益彰,当真珠联璧合。” …… 除了当日他去邹府抓人,曾自称过这个官职来表明身份,平日里却极少提起,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种剽窃之言,在文人之中,最为人津津乐道,座中之人面面相觑,低声私语,交头接耳,没一会儿就在宴会中传扬开来。 “贾参赞这首满江红确为难得的佳作,只是在下却有几分疑惑,不知可否请教贾参赞一二。” 虽贾琮对贾雨村一直深怀戒心,但不得不承认,这人深谙为官之术,精通世故,揣摩人心。 只要对他仕途有利的人与事,他都会关照得极其妥帖。 这话说的有些刺耳,附近坐上之人都回头观望。 “在下金陵留守礼部员外郎阮洪铖,贾参赞这首满江红金陵怀古,沉郁俊雅,音律锵然,哪怕说是传世之作,也足以当得。 贾琮淡淡问道:“不知阁下是哪位?” 但这词中悲楚苍凉之意,清朗寥廓之气,只有饱经沧桑,渗透世情之人,才能为之。 此时,贾琮听了这些话,心中有些奇怪,自己和这人初次见面,根本不相识,他为何会这般针对自己。 自己与这人素不相识,对方却专门以这个官职称呼自己,必定是对自己格外留意之人,凡是默默被人惦记,大都不是什么好事。 要知道他这宁王参赞只是皇帝临封,除了宁王行在之人,极少有人用这个官职称呼自己。 虽没有在话语中明言,隐含之意,就是说贾琮年少识浅,写不出这等沉郁苍凉、深透世情之作,这首满江红有剽窃抄袭之嫌。 贾琮眉头一皱,这话听着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不少人已经用异样的眼光看向这边,连主位上的宁王都皱起了眉头。 今天在座之人都是十年寒窗,混迹官场的人物,谁还听不出阮洪铖这话不怀好意。 贾参赞不过冲龄之年,青气勃发,血气张然,却能写出如此苍劲沉郁的词章,哈哈,倒是真叫人意外。” 而且听他的言语,只是从词意中揣摩推断而出,根本就没有什么剽窃的实证,这不是信口雌黄,毁人名声吗。 这时,坐在那贪杯男子身边的四旬官员,突然说道: 对以举业文章为生的读书人来说,这种揣测嫌疑,可是天大的羞辱,这阮洪铖莫非是疯了,居然在这种场合,给人扣这种帽子。 这倒是出乎阮洪铖的意料,他并没想过要趁宁王送宴的机会,来败坏贾琮的名声,如果这样必定要得罪宁王,他的官估计就做到头了。 他方才会说那些怀疑之言,只是他与贾琮有些不为人知的纠葛仇怨。 所以见不得贾琮得意,不过言语上做些泄愤,出一出心中恶气,却没想到引起波澜。 其实贾琮这首满江红确不是今世所有,不过就算给阮洪铖去考据一百年,他也只能考据出个寂寞。 贾琮淡然问道:“阮大人觉得这首满江红如何呢?” “当然是首好词,足以为传世之作,只是贾参赞这个年纪阅历,能写出这等词作,不免会让人有些存疑。” 阮洪铖看到座中众人反应,心中有些退缩,却只能继续嘴硬下去了,装成就事论事的模样,不然被人看成阴私妒忌之举,未免伤了自己体面。 贾琮冷笑道:“这不过是我一时的游戏之作,送了给亲眷姐妹随便赏玩的,根本就不值一提,只是我也不知怎么流传了出去。 这等粗陋低劣之词,阮大人居然说成是传世之作,你也是饱读诗书,科举出身,这文采见识未免太不堪了吧!” 这一番惊悚之论,尖刻之言,就像是平地闷雷,将在场这些官员都震得七荤八素的。 阮洪铖讥讽贾琮的词作有剽窃之嫌,他居然并不辩解。 反而说这首词是他一时游戏之作,后宅女眷的随意赏玩之物,粗陋低劣之词。 明明是一首传世佳作,贾琮自己却将其贬低到一文不值,他莫非是得了失心疯。 一个文人,一生要能做出这样一首词作,那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光宗耀祖,流传百世,哪里会像他那样弃之如敝履。 而且还用这首所谓的“粗陋之词”,羞辱阮洪铖文采见识低劣不堪,骂得也是够狠的。 贾琮这一番古怪的论调,又当众将人骂的一文不值,彻底激怒了阮洪铖,原先的那点顾忌哪里还去管他,豁然站起,言语也撕破了脸皮。 “你这无行狡诈的小儿,这等传世之作,却被你故意说成游戏粗陋之词,这就是伱的剽窃之作,被我说破行迹,才故意将它贬得一文不值,欲盖弥彰!” 贾琮哂然一笑:“就这种东西,我随随便便就能写出八九首来,还用得着去剽窃,真是可笑!” 这话不仅把阮洪铖,几乎把在场所有人都听楞了,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不满之色。 虽然阮洪铖在这种场合,说那些没有根据的揣测之言,确实有些不当,不过贾琮刚才的话也未免太过狂妄了些。 居然把那首传唱金陵的满江红,说成一文不值的东西,还说什么随便就写出八九首,一听就知道是胡吹大气,未免贻笑大方。 这样一首佳作,一生写出一首,已是莫大的福缘才情,还随便能写七八首,这小子怎么不去升天。 这时,听到了贾琮的话,连宁王都下了主位走了过来,像是连他也有些听不下去了。 “承事郎,文事皆为大事,不可轻忽,慎言。” “贾琮谢殿下关心,只是我说的并非虚言。 自古诗人,以七尺须眉昂藏之身,而做精妙闺阁幽怨之诗,比比皆是,皆因文思所聚,可入非常之境,可感未有之情。 如何到了我这里,少年人就写不得苍凉沉郁之作?” 宁王及周围之人,听了他这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这世上总是有非常之人,非常之情,不能按寻常眼光一概而论。 又听贾琮揶揄道:“只是阮大人自家井底之蛙,不通诗词之道,还坐井观天妄自非议他人,实在可笑。” 一旁的阮洪铖气得脸色紫涨,像是快要马上去世,官场中人哪怕有了争执冲突,言语之中总还要有些矜持含蓄,顾忌体面。 像贾琮这样尖刀利剑般直接硬怼,也算非常少见,在场众人都听得有些瞠目。 宁王听了贾琮这话,嘴角牵动,却又不好笑出来,以前怎么没发觉,这小子一张嘴如此狠毒。 又问道:“承事郎真的能轻易写出,与这首满江红一般的词作来?”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逝水谱新章 贾琮笑道:“启禀殿下,今日被阮大人一顿抢白,已扰了兴致,想一下子写出七八首有些难了,不过写上一首却是可以的。” 阮洪铖在一旁已经气得快要晕厥过去,刚才到底是谁在抢白谁。 宁王见贾琮言语对阮洪铖毫不留情,应该是对他无故挑衅十分反感,心中有些好笑,不过对贾琮所言还是有些不信。 这首满江红虽被贾琮自己贬低成粗陋之作,可在场的都是饱学之士,谁都不是瞎子。 所谓的粗陋之作,只是贾琮的矫言罢了,这首如今传唱金陵的满江红金陵怀古,确为可传世的难得佳作。 要想写出同样卓绝的词作,才情、机缘、迎时,缺一不可,如何是想写,就能即刻写出的,就算他贾琮才情再高,也绝不至于此。 宁王与贾琮于公于私都关系不错,怕他年少气盛,被人所激而写词,如写出的远不如这首满江红,失去脸面尚且不说。 只怕阮洪铖的剽窃之说,也会被人信以为真,这对一个读书人的名誉可是致命打击,后果不堪设想。 在场如宁王、杨宏斌等人,都不想贾琮因此事当众出丑,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归根结底,他们手中的财路断绝,这笔账几乎都能算到贾琮头上,自然更不想看到这小子得意。 但邹怀义一死,水监司上下立刻被朝廷清洗,原先许多财路和信息已因此断绝,让这些靠着洋货生意敛财的官员损失惨重。 不管这少年能否再写出,可与那首满江红媲美的词作,单单在书法上的修为,已足以证明盛名之下无虚妄。 至于另外一些冷眼旁观之人,心思就没那么简单了。 临江仙 贾琮也不客套,取来毛笔,眺望窗外碧空如洗,江天浩浩,恣意挥毫写下: 但也有不少人默默无语,冷眼旁观,自古文人相轻是常态,阮洪铖的少年人难为沉郁苍劲之词的论调,还是很入一些人的心里。 宁王又问道:“承事郎,诗词以言志,有感而发,哪有随手就写的道理,大可不必勉强。” 文人最重名望,偏偏这一曲满城唱的才名,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外乡少年得了,多少让人有些嫉妒的。 嘉昭十二年,登金陵濯江楼,幸承宁王伟饯,北望天阙,江涛如雪,云顥凌空,敬缅先贤,愿竭鄙怀,短引以记。 宁王这话也算说的公允,在场不少人都纷纷附和。 虽说这些人和邹怀义豢养浪人、杀人掠船等事没有直接关联。 只是这几年贾琮的书法流传并不多,在座的人大都未见过,如今见他挥毫数笔,水墨淋漓之中,一股气韵笔意便弥漫纸间。 这是书道达到极高境界,技几近于道,才能出现的气势,光这手书法已入一代宗匠之境。 此刻吗,早有好事且不怕事大的官员,自告奋勇取来笔墨纸砚,至于是想看承事郎的佳作,还是想看他出丑,只有天知道了。 如不当着众人之面,再赋新词,只怕以后就要留下污名话柄了。” 贾琮笑答:“琮多谢王爷体谅,只是方才这位阮大人的话,在场众人都已经听见,其中暗讽剽窃之嫌。 金陵官场几乎人人都通过口岸洋货敛财,而渠道和信息大多是从水监司这个窗口而来。 如今金陵官场谁不知道,水监司之所以今非昔比,就是因为当初贾琮带兵上门,逼死了水监司千户邹怀义。 座中不少官员,都知道这位承事郎书法卓绝,名动神京,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被圣上特旨为大慈恩寺誊录经文。 贾琮写完词牌楔子,笔锋一转,开始写下正篇第一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围观众人先是被贾琮那一笔书法惊艳,见词首句写出,虽用词平易,却已流露浩浩之意。 而第二句刚写完,便已觉得奇变陡生,这句以浪花英雄之喻,悠然生出穿透光阴,迈步百代,看遍跌宕的慷慨之气。 单只这开头两句,其中透露的气度格局,竟已隐隐胜过贾琮写的那首满江红。 方才贾琮说自己那首满江红是游戏之作,这样的的词作可随便写个七八首,人人都觉得是狂妄之极。 如今竟有不少人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觉,倒像是这少年并非信口胡说,但这又怎么可能! 座中之人见贾琮竟不假思索,似乎早有腹稿,全神贯注于笔墨之间,笔走龙蛇,信手而写,片刻功夫已将整首词写完。 围观众人目光都聚集在那新写就词章上。 那抢先读完的,满脸都是震撼敬慕的神情,目有悠远慨然之色,摇头晃脑,念念有词,似乎沉浸在词境中难以自拔。 而后面还未来得及看到的,见前面之人言语神情骚动,众议哗然,场面有些吓人,更是想挤上去一睹为快。 宁王见贾琮竟一气呵成写完,便知道他并不是仓促而就,之前定是已有一番酝酿。 他知道贾琮才智不俗,虽然刚才言语狂放,原来是心中早有筹谋,又怎么会在阮洪铖酸腐庸官手上吃亏,心中也松了口气。 他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双手展开读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宁王读完这首临江仙,座上众人寂寂无声,似乎都被词中慷慨苍凉之意,震撼住心神,盘旋沉浸其中,难以平静。 登楼临江,感怀先贤,隐证古今,气象宏大,词境相融,竟如此丝丝入扣。 笑道:“这首临江仙慷慨悲壮,豪迈不羁,兴衰之感,沉浮之叹,气含河山,本王陋见,以为比那首满江红还要高出一筹。 不知如今,还有谁会认为承事郎年少识浅,写不出苍劲沉郁之调。” 众人此刻都有些庆幸,刚才并没人去附和阮洪铖的话,不然现在脸就丢大了。 阮洪铖方才那些话听着虽也有道理,但只能对平常之人有用,遇上贾琮这种妖孽,也只能自暴其短,自取其辱。 这时众人饶有趣味的看向阮洪铖,却见他满脸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恨不得找条地缝去钻。 因他家中亲眷就在这次水监司之变中丧命,他一介文官也不敢把贾琮怎么样,但心中怨怼却难以平息。 方才酒宴上,也是想言语上阴损一下贾琮,却没想到竟把事情闹大了,反而让贾琮当堂一顿狠辣挖苦。 如今这小子竟有如此高绝才情,盱眙之间便作出一首更胜前作的新词,让自己却白白做了丑角,成就了他人嫁衣裳。 还好贾琮似乎忘了他的存在,不然拿着新写的词上来再毒舌几句,阮洪铖只怕就要尴尬到撞墙自尽了。 此时所有人都没注意到,那个一直专心豪饮的崔经历,抬起头望向人群中的贾琮,醉醺的双目闪过阴冷的光芒。 宁王又笑道:“承事郎有了这两首绝妙好词,就算今生不再作词,也可在大周词坛占一席之地。” “诸位,今日濯江楼饮宴,承事郎趁兴写出这阙临江仙,如此华章,如此逸事,必定要盛传天下,流痕青史,小王幸甚,诸君幸甚。”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歧路各自缘 一场饮宴,因贾琮这首临江仙,倍添光彩。 参宴众人都是科场文墨出生,深知一首绝佳诗词,能给作者带来难以估量的名望和运势。 今日宴席之后,以这首临江仙的精妙绝佳,必定会极快传唱金陵,而这位少年承事郎只怕就要名动江南了。 当初贾琮兵围邹府,勘破水监司大案,使很多人在海贸利益上受到损害,金陵官场中人对贾琮多有敌视。 但如今大局已成定势,难以挽回,就算有人出手拿了贾琮的性命,也已经于事无补。 况且这人是荣国贾家子孙,门第贵重,且多受皇帝恩遇,根底实在不浅,如今又因两首绝佳好词,只怕名望即将成嚣然之势。 今日座中之人都是金陵留守各官衙中坚,心思谋划都非比常人。 其中牵扯不深的,见了贾琮今日之事,自然多了许多想法,对贾琮表现出交好之意。 而那些对贾琮暗怀敌意的,也收敛起来脸色心意,心中多了顾忌权衡。 贾琮答道:“怎么会没有,我和那阮洪铖素不相识,他却突然出言诘难,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琮兄弟,今日宴席上之事,你没觉得有些蹊跷吗?” 两人又约定,等贾琮年末返回神京后,再约时间相聚畅饮。 崔博亮被你当场击毙,也就断了他的财路,他自然对你敌意极重,不过他只是个低阶文官,并不足虑。 但琮兄弟要等到大慈恩寺主殿落成,才能离开金陵,这其中时间不短,多些留意,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 现在才明白,之所以他但是觉得面熟,是因为崔博望和那崔博亮长相相似,自然是因为他们是亲兄弟的缘故。 这些与邹怀义之案隐含关联之人,暂时也不敢有什么异动。 直到宴席散场,贾琮刚要离去,却被杨宏斌叫住,因为明日他就要回神京大理寺履新,特来和他告别。 贾琮突然想到,刚才在宴席上见到这个崔博望,就觉得他有些面熟。 “自然记得,事后查证,几名百户涉及邹怀义杀人越货之事,皆为他的帮凶。” 杨宏斌说道:“我却知道一些根由,你还记得当日你领兵入邹府,邹怀义手下几位百户,因行凶反抗而被伱当场击毙。” 倒是今天席上他身边之人,琮兄弟要多加留心,这人是金陵卫所经历司经历崔博望,是崔博亮的胞兄!” 如果不是杨宏斌提醒,贾琮还真不知,今日宴席之事的背后,还有这样一份纠葛。 随着宁王离开金陵返回神京,贾琮宁王参赞的职守至此结束,他和水监司大案的关联,至少在明面上完全脱离,多少也让他松口气。 杨宏斌又说道:“阮洪铖靠着崔博亮的关系,这几年在洋货上面赚了不少银子,不仅在丰乐坊置办了宅子,还娶了两房小妾。 杨宏斌继续说道:“因当日崔博亮意图顽抗,被当场毙杀,崔博望、阮洪铖等人与水监司大案是否有牵连,目前已无法查证。 杨宏斌道:“被击毙的其中一人叫崔博亮,是邹怀义最为心腹之人,而这人就是阮洪铖的妻弟!” 如今推书院、大理寺、神京各部官衙在金陵纠察遗漏,整顿吏治。 当初邹怀义伏法,贾琮就觉得此事还有幕后隐情,便打定主意及时抽身,如今看来是风欲静而树不止。 贾琮听了心中一惊:“怪不得那阮洪铖会对我颇有敌意,今天才会如此出言诘难。” 当日在邹府崔博亮抢先向他出刀,让他印象十分深刻,自然记住了他的容貌。 在金陵发生的诸事,既然他可以想到,难道一直身在其中的宁王、杨宏斌等人就想不到,更不用说,神京城里那位谋算似海的皇帝。 金陵身为大周陪都,设置留守六部,牵连江南八府一州政务,树老根深,牵涉甚广。 发现枯败之相,只能先剪枝修蔓,不能轻率挖根掘土,以免摇动江南根基。 这大概就是嘉昭帝之类的大人物,心中所思所想吧。 且以皇帝严酷善谋的性子,必定不会甘于受人蒙蔽,等到合适的时机,总还会发作,那将是一记血淋淋的回马枪。 不过这些后事与贾琮已无关,只让后来人去操心。 而他在金陵的日子,终于简单归结到为宪孝皇太后抄经祈福。 只是在安定寺慈安堂,可卿却再也没有出现。 …… 金陵,崇义坊,吴家小院。 可卿斜靠在绣床上,昨夜一宿寒雨,天气愈发冷了几分,窗外院子里的桐树,零落大半的树叶子,显得有些枯槁颓伤。 只是过去了几天,她已清减许多,俏脸瘦弱,秋水潋滟的明眸,也有些黯淡。 枕头边放着那块天青色的手帕,上面绣着一轮圆月,月下是一株开着白花的银桂。 丫鬟瑞珠从外面跑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几张折叠整齐的纸张,一脸兴奋欣喜。 “姑娘,我去了街角那家最大的瓦肆,花了十个铜子,才让里面跑腿的伙计,帮我抄了琮公子那两首词。 琮公子可真有本事,他写的这两首词,如今名气可大得很,据说清音阁的清娘子,亲自给这两首词谱曲。 现在金陵城中,但凡热闹些的地方,人人都在传唱这两首曲子词,他们都说琮公子是文曲下凡,难得一见的大才子。” 可卿看着纸上那两首新词,秋水潋滟的明眸中幻出光彩,变得婉转动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又突然流下泪来,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 喃喃自语道:“他才情卓绝,少年成名,将来必定前程无量。” 而她能为他做的,只有静静远离,然后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 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 外头雨声急促,青瓦檐头,垂下万千帘幕,绵绵不绝,洗亮了院中青石路,打湿了廊下树梢头。 昨晚下了一宿寒雨,五儿值夜受了些风寒,这会子正蜷在床上,香息隐隐,甜梦正酣。 晴雯在一边挑动针线,做一件松江棉的青染小衣,是天气变寒后给贾琮换穿的。 书房中贾琮在读书,香菱坐在一旁全神贯注练字,用的是贾琮给她写的一幅范本。 却是一首减字木兰花的新词。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这是自从那日可卿再没出现过,贾琮心中郁郁,聊以遣怀写下的。 …… 冰雨如织的金陵街道上,两辆马车相随着在雨幕中行进。 后面那辆马车路过兴隆坊时停了下来,车帘微微掀开,露出一张艳如玫蕊的俏美娇容。 透过风雨中的兴隆坊门,隐约看到那所高大巍峨的老宅,门口两座石狮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高挑屋檐下挂着贾字灯笼,在风雨中摇动。 车厢里瑞珠问道:“姑娘,真的不和琮少爷辞行,这样无声无息走了,他会不会担心?” 可卿眼角泪光闪动:“辞行也是无话可说,就这样走了倒也干净,以后他自然会懂的。” 前面那辆马车也停了下来,赶车的老仆人跑到车前:“太太问小姐,马车怎么停了,让小姐不要耽搁了时间,不然会错过前面的宿头。” 两辆马车重新开始行进,车辙压过石板路,发出咋呀哽咽的声音,直到完全消失在密集如丝的雨幕中。 一城寒雨叙幽凉,世情宗法各自缘。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文华动江南 嘉昭十二年十一月末。 自宁王返回神京,时间已过去近两月,大慈恩寺主殿已基本落成,只剩下殿内壁画描摹,佛像点金等收尾工作。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誊抄经文,贾琮终于把嘉昭帝钦定的十二部佛经全部抄完。 经礼部官员核定后封存,等到大慈恩寺主殿正式落成,便会供奉于太后灵前迎奉香火,待大寺藏经阁建成后移阁永久入藏。 在这之前几天,贾琮也终于从秦业口中得知,可卿在月前就和秦夫人一起离开了金陵。 秦业是在贾琮问起主殿落成时间时,随口提起这事的,但却有意无意的,特别说了女儿是回京待嫁。 可卿竟就这样不告而别,贾琮心中一阵难受,他大概能猜得出可卿这样做的原因,或许这本来就是他们该有的结果。 …… 距离大寺主殿落成,还要五六天的时间,贾琮决定趁这段时间,去办一件早就准备去做的事情。 当贾琮和香菱说,要送她去姑苏和母亲团聚,香菱神情有些不知所措,她不到三岁就被拐卖,对父母的印象十分模糊。 虽然他很喜欢香菱,也知道一旦让她与封氏母女相认,以后可能无法将她长久留在身边。 因知道香菱的母亲封氏还在世,目前应是在父亲封肃家中过活,母女生离十余年,于情于理都应让她们团聚。 我已让应天府帮忙查找,伱母亲现在外祖家过活,你外祖原是淮安大如州人士,后来迁居姑苏,才与姑苏甄家结亲。 就算他将香菱送回母亲身边,也不会就此对她不闻不管。 明日我们就去姑苏,等见到了你母亲,以后的事再做打算。” 贾琮笑道:“那我可舍不得。” “只是你母亲还在,你走失了十多年,应该母女团聚才是。 最近神京各部官员频繁往来两地,南边最新的消息不断被带到神京。 因为那封肃并不是什么好人,当年甄士隐破家败业去投靠他,他却乘机侵吞了女婿的银财,人品十分低劣。 都说贾琮这两首新词,不仅在金陵瓦肆勾栏之地,秦淮香浓之所,遍地传唱。 听了贾琮的话,香菱有些怯怯的问道:“少爷,我母亲果真是在姑苏吗,你把我送回去,是不是以后不要我了?” 神京,居德坊,荣国府。 种种逸事在江南六州一府广为流传,未冠少年却已在江南文坛奠定煌煌词名,际遇之奇,文华之盛,已被坊间传为大周立国未见。 …… 而其书法之精,蔚然成宗,更为人称道。 但既然知道香菱的生母还在世,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装做不知,他是做不出来的,不然和贾雨村这等人又有什么区别。 香菱听了小脸一红,原先忐忑失措的心绪,被贾琮这一句话抚平了。 自从宁王、杨宏斌等人回到了神京,贾琮那两首新词,也渐渐在神京传开。 在董老二身边被囫囵着活了十多年,直到被贾琮买走才过上了好日子,在她眼里贾琮才是她最信赖依靠的人。 甄士隐破门出家,这其中有没有关联,谁也说不准。 这些日子贾政的心情更是出奇的好,部中同僚邀约吃请饮宴明显多了起来。 席上谈的最多的话题,不外乎贾琮在金陵助宁王侦破水监司大案,以及那两首轰动江南的绝妙好词。 而日常有闲暇在家,多半会叫上单聘仁、詹光等清客,谈论贾琮那两首新词的用词取韵之类的雅事。 他自己私下遐想,贾琮所做之事是何等少年得意,自己年轻时多半也是遐想过的,只是远没有贾琮这等机缘和才情来做成。 心中不免生出满腹感慨遗憾,虽思绪涌动,却没办法像贾琮那样赋成绝妙好词,不过好在贾门有幸,出了琮哥儿这等文华鼎盛之辈。 贾家离那名留史册,众口传颂之日似乎也是指日可待的。 虽然贾琮现在教养在二房,却并不是自己所出,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于是对宝玉贾环之流的课业越发严厉。 贾环倒也罢了,以宝玉那骨骼清奇的读书逻辑,自然又少不了三天两头被贾政呵斥或打手心。 自然也就生出王夫人暗恨、贾母拍案,王熙凤默默旁观等贾府内宅诸般景象。 而之后随着南边来的消息,越来越详细,关于贾琮歼灭东瀛浪人,扬州府搬兵,入城擒凶,传讯遏势等诸般传奇谈资,开始在神京流传。 更有茶聊酒肆的说书人,为了博取眼球,多混些酒饭银子,将那荣国府公子轶事编成书版,在市井中游说牟利。 …… 黛玉房中,棋坪幽幽,瑶琴空悬,焚香袅袅。 书案上整齐码放着两叠书籍,乌木书架上也放满了各种书集、图册,上面很多还整齐夹着书签标注。 如果不是床边的梳妆台上,摆放着钗簪鬓花,胭脂水粉,这屋子还真看不出是间千金闺房。 十一月的神京,与金陵相比已十分寒冷。 黛玉穿着粉织金撒花缎对襟长袄,珊瑚红小领中衣,桃红褶裙,靓如芝兰,细腰纤纤,肤凝如玉,透着仙润娇俏的动人风姿。 此刻正坐在书案前,拆看父亲从扬州寄来的书信,父亲信上除了说自己境况,还提到琮三哥至扬州借调盐兵,以及在金陵诸般奇事。 黛玉嘴角微有笑意,从父亲书信言辞之间,能看出他对三哥十分嘉许,信的末尾还抄录了三哥新写的两首词。 一股甜润清柠的香味,从外头传来,那是廊外的红泥炉上,紫鹃炖的白玉汤药膳。 这还是当年自己呕血,三哥特地调制的。 前些日子想起前事,远人未归,心绪难平,便让紫鹃找出当初五儿抄的方子,时常做上一些。 其实父亲信中抄录的两首词,前两天她就已经读到。 那是探春妹妹从二舅舅那里得来的,自从三哥去了金陵,也亏的她隔三差五,就去二舅舅那里打听消息。 这两首词自然是极好的,不过黛玉心中最在意还不是这些。 她小时候因母丧父离,独自客居贾府,虽有外祖母疼爱,但思亲恋乡之情,无日间断,忧思不解,身体自然熬得羸弱。 自从那年贾琮搬入清芷斋,这园子中才出现了不同往常的亮色。 其实这家里,像是外祖母和姊妹们,都是能对她好的。 但三哥似乎和这些人都不一样,不知怎么,他好像很明白自己的心事,一言一行都能到自己心里。 就像当年自己被宝玉气的呕血,三哥虽然不像姊妹们每天过来看望,但他花在自己身上的心思,却比每一个人都多。 前两年他难得从书院回来,只要回来定会到自己房里说话,课业忙了不得回时,也会捎书信给她。 她能隐约感觉出,三哥像是能看透一切,对自己有一种异样的怜惜,心里时时记挂着,像是担心她被冷落了一样。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种奇怪缘法。 但三哥这般对她,却是她最放在心上的,或许这世上再没人比他更懂自己了。 与这些相比,三哥那些惊人的能为,对她来说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虽然大家年纪都还小,但每次他看她自己时,眼中的清朗、温厚、怜爱,已成了她这几年心中最大的寄托。 或许正是因为心有所寄,这几年她的身体也好了许多。 …… 探春房中,花梨大理石大案上,案上那些名人法帖都被收了起来,空出的位置放着一摞新写的宣纸,上面都是探春刚临写的那两首新词。 此刻她正皓腕空悬,步摇轻动,鬓角蕴香,随着手中笔凤转游走,一首满江红金陵怀古,正写到: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算起来三哥去了金陵有三个月了,走前说过是要归来过年的,应该不到一月就能回来了吧。 自从贾琮去了金陵,她便常去父亲那里打听消息,前儿听侍书说,老爷这几日都在和家里的清客聊三哥的新词。 好奇之下,便去了父亲的梦坡斋书屋,抄录来三哥那两首新作。 之后时时赏读,爱不释手,每日得闲便手书描摹,打发时间。 二嫂子那边的小厮兴儿从金陵返回,也带来不少金陵的消息,听说金陵那边最近有些乱,只盼着三哥他能早日回来。 昨日她去荣庆堂给老太太请安,正遇上保龄侯夫人来看老太太。 因保龄侯在金陵有不少故旧,对那边的事情知道不少,说起三哥哥在金陵做了很多大事,像是很是出彩,她在一旁也听得欢喜。 后来保龄侯夫人不知怎么的,又特地说到云妹妹,只是老太太脸上淡淡的。 她知道老太太因三哥的生母,心中始终对他不喜,且三哥也从不愿意去亲近老太太,这关系怎么也是捂不热的。 这几年她大了几岁,心思柔密敏感了许多,保龄侯夫人为何老是提到三哥哥,还会顺带说起云妹妹,她自然能品出其中的意思。 云妹妹不管品貌门第都是极好的,想到这些她心中总是空落落的,无中根由意趣凉,手中的毛笔也兴致阑珊的放了下来。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九章 涅槃现复生 这一日,贾琮带着香菱,从金陵桃叶渡出发,沿着长江水道下姑苏。 一路之上,贾琮发现香菱的脸上有散不去的惴惴不安。 她还未记事就被拐子掳走,对于故乡早已消失了记忆,对父母的印象也非常模糊依稀。 家园亲人对她来说,就像难以揭开的浓重迷雾,难以看清那后面到底是什么。 生不知何处,归不知何方,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是何等沉重的迷惘与忧惧。 贾琮见着她呆看着茫茫江流,微蹙难展的秀眉,心中升起一股怜惜,轻轻握着她的手。 “不用担心,你从小走失,你娘知道你回来,一定会对伱百般的好。” “我当初给你改名叫香菱,现在想想,你要找回亲娘了,你的本名叫甄英莲,还是改回本名最好。” 原来的时间线中,香菱也数次改名,从英莲改为香菱,从香菱改成秋菱,每改一次名字,她的命运就愈发悲惨,直至香消玉殒。 贾琮看着妇人与英莲有几分相识的眉眼,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请问可是十里街仁清巷的甄家夫人?” 刚才他的注意力都在贾琮身上,此刻突然注意到贾琮身后的英莲,眼神一下子便凝住了。 那妇人见贾琮是张陌生的面孔,有些诧异:“这位公子有何事吗?” 但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道:“夫人的女儿是否名叫英莲,年幼时走失,一直无法寻回?” 这妇人不仅和英莲眉眼相似,还有她看见英莲那副神情,贾琮知道她必定就是甄士隐的夫人封氏。 “这位公子怎么认得我的夫家?” 终于门还是被贾琮敲响了,过了一会,便嘎吱一声打开。 “我的英莲,已经走丢了十年,我每一日都求神拜佛,只盼她能回来。” 英莲见那妇人流泪,像是受到某种的感应,也难以抑制的满脸是泪,却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六神无主的喊着:“少爷……。” 船到了姑苏,贾琮便依着应天府查找到的地址,终于在城里一处街巷中找到了封肃的家。 而这一世她也改了几次名字,却必定不会重蹈污浊,因为有了自己这个来世之人,他会竭尽所能,护住她一生安宁。 两人站在那扇陌生的院门前,香菱紧紧拽着贾琮的手,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似乎那扇打开的门会跑出可怕的东西。 那妇人望着英莲,浑身发抖,眼泪也流了下来。 封氏猛地拉着女孩的手,甚至能听到她慌乱的心跳,十月怀胎,那就是自己女儿的心跳。 贾琮也有些眼圈发红:“英莲,这就是你娘。” 出来一个中年的妇人,面容枯槁,两鬓斑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倦,但观其眉眼却清秀娟丽,想来年轻时必定也是好相貌。 那妇人的脸色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像是仅有的生命力,一下子被某种东西吞噬殆尽。 那妇人一愣,自从自己男人走失之后,已有十年没人这样称呼过自己了。 那似曾相识的强烈感觉,血脉之中难以遏制的萌动,还有这女孩眉心那灿烂殷红一点。 此时躲在贾琮身后的英莲,忍不住看了那妇人一眼,便呆住了眼神,楞楞的看着对方。 自己生的女儿,即便分离十年,封氏还是一眼认出依稀儿时的容颜,还有眉间毫无二致的那颗红痣。 她抱住英莲,放声大哭,没一会儿把街坊四邻都惊动了。 走失十几年的女儿竟然回来,封氏欣喜若狂难以言表,当即就要跪下磕头,被贾琮连忙扶住。 哭声已经惊动了屋里的封肃夫妇,听说了这一番来由,也是一脸惊讶。 那封老妇人倒也罢了,只是这封肃快六十的人,头发都已花白,见到贾琮衣裳华贵,却流露出贪慕艳羡的神色,看得贾琮眉头一皱。 贾琮又在姑苏住了两日,计算着大慈恩寺主殿落成开光日子将近,按照礼部的核定的礼矩,奉旨誊抄经文之人必须参加典仪。 所以只能先赶回金陵,封氏和英莲将他送到了渡口,贾琮虽保证自己还会回来,但路上英莲还是没断过眼泪。 一直到贾琮登船离岸,还看到她在码头上不愿离去。 …… 嘉昭十二年十二月,金陵大慈恩寺正殿之大雄宝殿完工落成。 大者,包罗万有;雄者,摄压群魔; 大雄,取佛具深智高德,能破微细深悲,能化爱牵嗔恨,能容万千缘法之意。 大殿正中结跏趺坐释迦摩尼,两侧分立十八罗汉。 正像背后南海观音大士,面目俊美慈祥,颇具人性生气,栩栩如生,这座立像正是依嘉昭帝生母宪孝皇太后生前仪容所塑。 大殿东西两面是精美细腻的壁画,描画西方极乐佛国万法胜景,大殿穹顶取西方如来天有九重之意,雕蓝描金,极富庄严瑰丽。 释迦摩尼大佛之下,香案之上,供奉宪孝皇太后神位,两旁敬奉贾琮抄录的十二卷佛教正经。 因这座大雄宝殿具皇统礼法之意,神京僧录司礼邀金陵、扬州、姑苏、镇江等地名刹大德僧尼,入大雄宝殿诵咒祈愿安灵。 贾琮和金陵各衙派出的官员,都在大殿门外站班礼仪。 就见山门外数百僧尼,穿各色袈裟,各持珠杖法器,煌煌向大殿走来,皆低眉合什,诵读往生经咒,呢喃梵唱嗡鸣回旋,气氛肃穆宏远。 贾琮听着如云似山的梵音禅唱,心中也一片宁静无暇,一瞬间恍如入定灵山。 那数百僧尼列队进入大雄宝殿,围绕着释迦大佛,香案神位,环绕而行三圈,口中诵咒不断。 大雄宝殿四壁封音,穹顶高昂,本就有聚声扩音之效,那些诵经之声仿佛被天授加成,汇成嗡鸣如钟般巨响,涌出大雄大殿。 肃立的殿外的金陵各衙官员,被这聚声异相震撼,脸上都露出敬畏虔诚之色。 那些僧尼环绕大佛神位诵经三周后,便从大殿后门退出。 此时,贾琮无意间抬头,往大殿中看去,只见又一批僧尼环绕到佛前,正好面对着殿外。 那僧尼群中竟有两位带发女尼,容颜俏丽,跟着在一个穿杏黄袈裟的老尼身后,人群中异常醒目。 两人都头带妙常髻,穿月白素袖袄儿,外罩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纤腰上系秋香色丝绦,腰下系条水墨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 其中一个女尼秀美飘逸,书卷雅气,容色清冷。 而另外一个柳眉明眸,身姿绰约,美如芍药,那容颜竟如此熟悉! 那一刻贾琮如遭雷殛,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当年东路院禀库房中。 是谁为他彻夜缝制新衣。 冰寒露重的深夜,谁帮他睡暖被襟。 谁每日迎着晨光为他梳发披衣。 孤清冷落的除夕,陪伴他张贴门联,等着春光来临。 落霞桥畔,临水投江,那个永远无法找回的倩影。 如今竟然重新出现在眼前,贾琮已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心头激荡无法抑制,整个人微微颤抖。 只有大殿中轰鸣的梵唱,如潮水般时来复归,响彻天地,神佛似为之动容,才降无上涅槃,重修这离散夙缘。 入定修观法眼开, 乞求三宝降灵台, 观中诸圣何曾见, 不请旧人却自来。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章 玄墓蟠香寺 肃立在大殿外的秦业及金陵各衙官员,突见贾承事郎大失常态,疯了一样的往大殿里冲,引起官员队伍一阵骚乱。 此刻大殿之内,各大寺院高德僧尼,正在为佛像与太后神位,举行开光祈灵大礼,那是万万冲撞不得的。 贾琮还没靠近大殿门口,就被几个守卫的锦衣校尉拦住,如不是见贾琮身穿七品官服,当场就要致他不敬之罪。 只是这一耽搁的功夫,贾琮见大殿里那群僧尼已转过佛像,那个让他心神俱震的倩影,如同惊鸿一瞥,湮没在人群中。 大殿外的僧尼还在鱼贯进入殿内,那方才在大殿之内的僧尼,做完三圈法事便从后殿大门离开,将位置腾给后来的僧尼。 贾琮挣脱开锦衣校尉的纠缠阻拦,掀起官袍绕过大殿,向殿后的方向狂奔,毫无官场礼仪的狂诞之举,让在场的官员个个侧目。 可是没跑上几步,又被另一波锦衣校尉拦下。 今日是大慈恩寺主殿开光安灵的之期,宪孝皇太后的灵位需要护持,参加典仪各衙官员、各寺大德僧尼的安全更需要保护。 前一段时间,营造工地曾被东瀛浪人乔装混入,差点酿成大祸。 那官员答道:“正是本次参礼僧尼的名册,金陵省下辖各处八十一所名寺古刹,僧尼共两百九十七人。” 花了一宿的时间,将名册上所有二十七所尼庵名字、地址、参仪女尼等信息仔细摘录下来。 贾琮好不容易解释清楚,等他绕过盘查,跑到后殿时,哪里还能找到那萦绕心头的身影。 贾琮身为大慈恩寺七品撰经礼官,这个身份总算有了些用处,当下就和那僧录司官员调用了这册名录。 生怕这场关系圣上脸面的太后安灵大典,出现任何差错,给与之相关的金陵各官衙带来杀身之祸。 这不得不让金陵应天府和锦衣卫深以为戒,如临大敌,安排了极其严密的预防保护措施。 整一个下午,在未完工的大慈恩寺建筑群中,贾琮四处穿梭寻找,希望能缴天之幸,却最终一无所获。 因大慈恩寺为佛门之地,不得擅带刀兵,守卫的锦衣校尉都不能佩刀,所以挑选的都是身手精湛之辈。 贾琮看见他手中拿着一本厚厚布册,眼中一亮,问道:“这可是本次参加大殿仪殿的僧尼名册。” 如今怎么会出现在金陵,还出家做了尼姑,这么多年杳无音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已经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大殿中那一幕,对他来说已是缴天之幸,即使走遍大江南北,贾琮也一定要找到她的下落。 向他描述那位带发女尼的形貌,可是今日现场有数百名僧尼,那官员哪里都能认得。 而参加典仪的女尼,并没有登记是否带发的信息,只是记录大德僧尼名字,其他随行僧尼只记录人数。 此时日头西斜,大慈恩寺主殿的开光安灵仪式,已经全部结束,参加仪式的各寺院僧尼都已离开。 这些尼庵在金陵有十一座,其他分布在镇江、扬州、姑苏、梁溪等地。 也就是说,贾琮要从长江两岸数州之地,在那二十多座尼庵一一查访,才有可能找到芷芍的下落。 那年她被贾赦逼迫跳了鎏阳河,贾琮曾在河道两岸找了三天三夜,都毫无所获,早就以为她已殒命。 但是贾琮还是不死心,又去寺中找到了僧录司的官员。 第二天一早,贾琮就带了五儿出门,又去应天府请贾雨村出具查访人口的公文。 如果不是贾琮身穿官服,携带告身腰牌,如此举止失矩,早就被这些校尉强行拿下。 贾琮能够肯定,那个带发的女尼就是芷芍,不然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相似之人。 然后便去金陵城中那十一座尼庵一一查访。 因为五儿从小和芷芍要好,对芷芍的一切都很熟悉,且尼庵是不允许男客进内堂的,带着五儿一起就方便了许多。 两人每日一大早就出门,奔波了两天,走遍了那十一座庵堂,却一无所获。 既然金陵的尼庵找寻无果,那他就要去扬州、姑苏、镇江、梁溪等地去寻找了。 这一晚,他在书房中翻阅那册僧录司名册,希望能有新的发现, 翻到其中一页时,发现姑苏玄墓寺这个名字,心中微微一动。 他知道姑苏吴县有一座玄墓山,因东晋青州刺史郁泰玄葬于此而得名。 此山遍种梅花,每到冬季,寒梅盛开,望之若雪,是姑苏本地人赏梅的第一要地。 贾琮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听黛玉提过多次,黛玉因客居贾家,多年来思乡之情甚切。 她每每和贾琮说起故乡姑苏,对号称“香雪海”的玄墓山梅花念念不忘。 而贾琮还知道玄墓山上有一座蟠香寺,是红楼中那位“云空未必空”的妙玉修行之地。 也不知玄墓山上有几座尼庵,那玄墓寺是否就是蟠香寺。 …… 姑苏,封家。 自从找回了英莲,枯槁颓废了十多年的封氏,像服了仙丹灵药一般,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可好日子还没过几天,父亲突然请了重汇街的刘员外上门,还让英莲出来奉茶,封氏就觉得有些不对。 这刘员外她也是知道的,一大把年纪,却还索色无度,因为家里有些资产,已纳了两房小妾,还不知足,听说最近又在寻买美色。 “父亲,英莲还不到十三,还没到议亲的年纪,那位刘老爷都快六十了,还要纳妾,这不是害了英莲。”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刘老爷可是做过县丞,家里有千亩良田,是姑苏有名的乡绅,年纪大有什么,总比英莲以后嫁给穷措大吃苦强。” “英莲是我的女儿,好不容易找回来,我不能让她吃苦,这门亲我做娘的不能接!” 英莲躲在房间里,听娘和外祖争吵。 那天外祖让自己给那个刘老爷端茶,那人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让人心里一阵发毛,第二天外祖就说,那刘老爷要纳她做妾。 娘对自己很好,但是外祖嫌弃她,觉得家里多一张嘴吃饭,耗费银子,她不喜欢呆在这个家里,就是舍不得娘。 要是少爷在就好了,他不是答应过来看我吗,都多少天了,不会是忘了我了,想到这里,英莲心里发酸,不停去擦流下的眼泪。 “家里还轮不到你做主!你男人走失后,伱在娘家吃了十多年闲饭,如今还要再多养一个,如何吃得消。 女儿家迟早要嫁人,白养在家里作甚,英莲被拐了十多年,你又是寡妇失业,她将来还能嫁什么好人。 如今刘老爷肯纳妾,以后就是吃穿不愁,这等好事,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爹,这些年我在家里浆洗缝补,贴补家用,何曾吃过闲饭,英莲在家自有我来养活。 你不就看上刘老爷那五百两礼金,那是我的女儿,这门亲我死都不会同意!” 突然院门哗啦一声,被猛的打开,那推开进来的人,似乎用力不小。 封氏脸色惊喜:“贾公子,你怎么来了。” “少爷!” 英莲笑着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娇润动人的笑,似乎能覆盖掉所有悲哀与阴冷。 顾不得母亲和外祖都在场,一下子扑到了贾琮怀里,紧紧抱住生怕他再走掉,心中弥漫的害怕和担忧,瞬间一扫而空。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佛女勤布施 姑苏,玄墓山,蟠香寺。 一位值守女尼带着位十二三岁的韶龄少女,进了内院的知客房。 知客房中已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 那少女身材苗条,娇润秀美,肤色如玉,眉心中还有一颗璀璨的红痣。 那老尼微笑道:“这位姑娘真是好相貌,听说你要到寺里做一场布施。” 那少女微笑道:“家母数年前来寺里许了宏愿,没成想还真遂愿了,心中非常感谢贵寺佛缘庇佑,所以让我到庙里做一场布施,以酬佛恩。 我家里人带了二十多份礼物,赠予寺中所有僧尼,母亲特意交代,为了以示虔诚,定要我亲手把礼物赠给每一位师太,还请住持成全。” 那老尼年纪虽大,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智慧深沉,聚神有光,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 “我看姑娘相有离散之气,但如今眉眼有弥合之喜,是否幼年曾经走失,因有贵人相助,已消了此劫?” …… 一怒之下,当即就要带走英莲,英莲当然是要跟他,只是舍不得自己娘。 自己寡妇失业,孤清无依,将来想给女儿找一个好去处,只怕也极难。 蟠香寺香房中,英莲看着老尼稀罕道:“师太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自小走丢,最近才找回母亲。” 这少女自然就是英莲,那日贾琮到了姑苏,先是去了封家去看英莲。 少爷说尼庵里不让男客进内堂,所以才教了我这些话,来帮他寻人,可没说过这主持这般厉害,不仅会看相,而且还能看得怎么准? …… 虽然他早知道这封肃不是善人,所以心里一直有防备,不然也不会一到姑苏,第一时间就去看英莲。 贾琮方才在门口听了那番话,已经满腔怒火,封肃这等不堪,哪里还放心将英莲留在封家。 那封肃自然是一力阻拦,自己这刚得的外孙女,长得如此标致,不管是与人为妻为妾,都值一大笔彩礼,如何肯放走。 这贾公子对英莲又如此维护,还是他在金陵救的英莲。 可刚到门口就听见封氏和封肃那一番话,气得一脚就踢开了院门。 且这几日英莲口中心上,无时不忘那贾公子,虽说女儿年纪还小,未必就是男女之意。 他只和封夫人说,要接英莲去帮他找人,等办完事情离开姑苏时,必定会送英莲回来相见,到时再做道理。 那封肃也只敢言语呵斥阻拦贾琮,想要对贾琮用强,他是没这个本事的。 只是没想到封肃卑劣到这个地步,刚找回走失的外孙女,这才过了几天,就嫌她耗费米粮,要五百两卖给人做妾。 她半生苦楚,早就看透许多,金银富贵不是长久之物,只有知心合意才是长福,这贾公子或许就是女儿的命数。 但封氏却并不阻拦,自己父亲贪财寡义,眼里只有银钱,毫无半点亲情,自己女儿留在这里,难有个好下场。 但封夫人也是过来人,却知女儿千情万愿想要跟他。 旁边值守女尼笑道:“我家住持精演先天神数,能看人生死福祸,姑苏城里尽人皆知。” 那少女听了这话,就愣住了,脸上显出娇憨迷惑的神情。 封夫人寡妇失业,寄身娘家,虽疼惜女儿,只怕最终也拗不过父亲,英莲多呆一日,便多一日的意外。 那老尼似乎对英莲颇有好感,又闲话了几句,便让寺中女尼都到知客房领取布施。 那值守女尼见这姑娘跑到内堂门口,向外不停招手,一个早等在门外的少年,便挑着布施的礼物进来。 却被值守女尼以男客不入尼庵内堂拦住。 这也是贾琮带英莲过来的原因,当初他在金陵十一家尼庵寻找,也带了五儿在身边,就是这个原因。 当初他在金陵可是拿到了贾雨村签发的寻访公文,但是姑苏却是人生地不熟,做不到这种地步。 所以才想出让英莲装成虔诚佛女,借着去庙里大作布施的法子,到蟠香寺中查访芷芍。 虽然心中焦急,但这等古刹尼庵,戒律森严,他也不好硬闯,只等英莲见到了想找的人,再做道理。 内院知客房中,寺里的女尼一一进来领取布施,只是先后进来十几个女尼,英莲都没看到贾琮描述中的那个人。 便问道:“住持师傅,听说寺里还有两位带发修行的姐姐,都是极好的,怎么不见她们出来?” 蟠香寺内院知客房,离内院二门很近,小廊悠悠,又没东西阻碍,英莲清脆的声音传了出来,被守在二门外的贾琮听的清楚。 心跳不由自主的也加快了。 又听那老尼说道:“我那两个带发的弟子,虽在寺中修行,但并未受戒,所以受不得布施。” 英莲听了这话,心中惊讶,少爷真是聪明得紧,竟然能未卜先知,这事都被他猜着了,还事先教了我如何应答说话。 “主持师傅,我也早听家里人说过,这两位带发的姐姐不比寻常,独她们的不是布施之物,却是普通贴心得用的礼物。 我家里人说佛敬有缘人,寺里的师傅一个都不能怠慢,可否请两位姐姐出来一见,好让我家人了了心愿。” 旁边的值守女尼听了倒不在意,这位女客到寺里大作布施,想见两位带发的师妹,也不过寻常之事。 但那老尼却是智慧深湛,非同寻常,她方才见了英莲便觉得面相奇特,如今哪里听不出,她对自己两位带发弟子格外在意。 不过也算准并不是什么坏事,于是便让那值守女尼前去叫人。 没一会儿,英莲便见到两个带发女尼进了值守房。 首先进来的女尼秀美飘逸,容色清冷,带着一股书卷气。 跟着她后面那位女尼,身上少了清冷之气,秀眉明眸,身姿绰约,娇如芍药,虽一身佛衣,却难掩丽色。 来之前英莲就看过贾琮画的人像,赫然就是这位后进来的女尼。 英莲心中一阵欢喜,觉得总算帮少爷做成了一件事,心中一阵得意。 少爷说画上人是从小服侍他的丫鬟,走失了好几年,只是怎么就做了尼姑? 英莲拿出贾琮早准备好的两份礼物。 这次布施给其他女尼都是一色的僧袍、僧帽、鞋袜。 而这两份礼物也是大不相同的。 其中一份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另外一份却有些奇怪,是一对银花绞丝手镯。 贾琮吩咐过英莲,如果见到的果真是画上之人,就将那手镯送出,如果不是画中之人,已备了另外一套礼物。 英莲双手捧着那对手镯,递给后进来的带发女尼,问道:“不知这位师傅怎么称呼?” 那女尼望着那对手镯,神情有些迷惑,看了一旁老尼一眼,见这老尼点了点头,才说道:“法号静慧,多谢姑娘随喜。” 嗓音清澈,甚是俏丽动人,与古佛庵堂的肃穆,有些迥然相异。 站在内堂二门处的贾琮,正聚精会神倾听。 他一到姑苏就向当地人打听,才知道姑苏玄墓山上除了蟠香寺,并无其他寺庙,所以本地人都把蟠香寺叫做玄墓寺。 而据他所知,那位僧录司的官员就是姑苏人,所以在登录名册时,才会将蟠香寺随手记成玄墓寺。 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完全确定,在这里就能找到芷芍,但是那位妙玉在此修行是无疑的。 所以他准备的一份礼物才是文房四宝。 而当年他送给芷芍那两只银花绞丝手镯,一直都带在身边。 因为男客进不得尼庵内堂,他又事先画了芷芍的人像,让英莲事先看熟。 此时听到英莲问对方名字,便竖起了耳朵倾听。 那一句:“法号静慧,多谢姑娘随喜。” 声音灵秀柔美,但听在贾琮耳边却如同洪钟大吕,他如何会听不出,那就是芷芍的声音。 激动的浑身发抖,不顾一切的闯进尼庵内堂。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二章 江流掩芳魂 贾琮循声便冲进了知客房,也不管房中那几人或诧异或惊骇的目光。 上前一把就抓住静慧的手,激动说道:“芷芍,原来你真的没死,太好了,是我!我来找你了!” 静慧被吓得脸色一白,神情惊恐的望着她,手上那对银花绞丝手镯,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一幕把在场的人都吓到了。 面色清冷的女尼神色大变,连那安然而坐的老尼也霍然站起。 门外的值守尼姑冲上去拉开了贾琮,喝道:“这位公子好生无理,尼庵后堂不许男客入内,你擅自闯入,还这等拉扯,是何道理。” 那气度清冷的带发女尼,一把将神情惊恐的静慧拉到身后。 她见贾琮衣履华贵,相貌俊雅,但方才却如此轻薄静慧,眼中泛起厌恶的神情。 她见多了这种金玉其外的贵家公子,却多是这等轻浮污浊、奢淫荒唐之辈。 “师太,芷芍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是她最亲近熟悉之人,但刚才相见,她好像完全认不出我,这是什么缘故?” 她年老修深,久经世故,又精通先天神数,刚才也看出贾琮对静慧一腔赤诚,言行真切,无半点作伪。 而且芷芍好像根本不认得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芷芍在这寺中带发修仙,其中的缘故只怕要落在这老尼身上。 那老尼看着老迈,但话语中似有一种镇定人心的魔力,贾琮心中凛然,心神也慢慢冷静下来。 那老尼说道:“两年前我北上神京,回程那天正好是嘉昭十年一月十九,我行夜船在鎏阳河,意外救了静慧。 贾琮心中一阵疼痛,他可以想象的出来,芷芍受了多大的罪,能够活下来,也算苍天有眼。 当时她每日痴迷,连话都不会说了,我将她带回寺中,静养了数月,才会开口说话,只是前事她都不记得了。 就听身后那老尼沉声说道:“佛门庄严,请施主稍安勿躁!” 每次我诵经,她常呆坐倾听,想来是前尘断绝,五识空寂,心无所寄,我便收她入门修习。” 当时能将她救活,也是天大的侥幸,但她溺水太久,心脉神识皆受巨创。 那老尼心中一惊,这少年的丫鬟跳了鎏阳河,而时间也正好对得上,当年她带着弟子妙玉北上神京,回程正好是这一天,也是在鎏阳河救得静慧。 “她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丫鬟,两年前出了事,我本来以为她已不在人世,却不知为何会流落到这里,还请师太告知缘由?” “在下是神京荣国府子弟贾琮,我这丫鬟名叫芷芍,当年她被歹人逼迫,跳了鎏阳河,那天正是嘉昭十年一月十九,却不知她是如何到了寺中的?” “正是,施主是以前认得我那静慧徒儿?” 且脉象紊乱,气血逆流,应是落水之前,受了极大的惊怒哀痛。 而这少年气度清华,眼有宿慧神光,也非寻常人,时间和地方也都能对上,静慧极有可能就是他那投河的丫鬟。 那老尼眼神一亮,问道:“请问施主是哪里人士,不知伱的丫鬟当年如何出事的?” 总之他已经找到了芷芍,这就是天大的好事,两年的离散都过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贾琮见那妙玉如避蛇蝎般,挽着静慧快步走出知客房,心中哪里能舍,就要上前追去。 那老尼说道:“妙玉,先带静慧回内室去。” “师太四日之前是否带了弟子,去了金陵大慈恩寺为主殿开灵祈福?” 溺水过久,心脉神识巨创,是不是就是因溺水过久,大脑过度缺氧,损伤到脑组织,又受了刺激,才会让她忘记了以前的事? “师太,芷芍是否还会恢复,再想起以前的事?” 那老尼微叹道:“这些年针灸汤药,我也用过不少办法,不过都不见效。” “溺水过度之人,得了这种失魂之症,古来有之,不算罕见,只是有些人能康复,有些人却一辈子难以复原。” 那老尼见贾琮一脸沉痛,望着贾琮若有所思,说道:“静慧心地良善,灵秀蕙芳,虽身背劫数,却并不是薄命之人。” …… 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 五儿收到金彩家的送到内院的书信,说是琮三爷从姑苏托人捎来。 拆开看了不禁大吃一惊,继而便是惊喜莫名。 上回三爷就说在大慈恩寺,看到了和芷芍一模一样的人,那时五儿以为是人有相似,还不敢相信真的是芷芍。 如今三爷信中却说,他在姑苏的蟠香寺真找到了芷芍,原来那年她投江后,被寺里的住持师太给救了。 只是如今芷芍已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没办法马上带她回来。 …… 蟠香寺内院一墙之隔的地方,有四五处空置的小院子,这些也都是蟠香寺的庙产。 平日都是用低廉的价格租给外乡人,或家境不富裕的本地人居住,既能收几个香火钱,也算解人之难。 最近一个少年公子,看中了东侧最齐整的那所小院,花了双倍的房租,让住在里面的人腾空,自己带着个丫鬟住了进去。 因为如今在芷芍眼中,贾琮就是一个陌生人,他一时之间也无法将她带走,因事发突然,蟠香寺住持修善师太对此事还存疑。 所以贾琮暂时带着英莲,租了寺里的房屋住下。 从住进去那天开始,英莲每日都会到内院找静慧说话。 英莲性子柔顺喜人,生得娇润可爱,很有些人缘,连蟠香寺住持修善师太,都对她另眼相看。 妙玉因当日贾琮对静慧的轻薄之举,对他很是反感,但对他身边这漂亮小丫头却很有眼缘。 英莲去了内院几次,妙玉也不拘着她,她自己每日只在房中念经读书,任由英莲进出去找静慧说话。 静慧虽再想不起以前的事,有时也有些寡言,到底还有以前细密重情的性子。 如此过去几天,娇润天真的英莲便和静慧相处的十分熟络,有时晚上也不回贾琮住的院子,就宿在静慧房里。 这期间一个姓邢的姑娘经常到后院来,跟着妙玉读书写字。 英莲听静慧说,那邢姑娘家里也租了寺里的房子,已经在这里住了许多年。 当贾琮知道这位叫邢岫烟的姑娘,心中也是惊讶,感叹世上缘法神奇。 不过姑苏本就是个非常特别的地方,黛玉、英莲、妙玉都是姑苏人,这里本就是红楼故事的起源。 终于有一天,英莲将静慧带到了贾琮住的院子。 那日贾琮在知客房的举动,让静慧记忆犹新,再见到贾琮不免有些紧张。 不过贾琮并不会让她觉得可怕,甚至有些莫名的亲切,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却怎么也想不出缘由。 蟠香寺的住持修善师太精通医理心术,贾琮听了她的建议,暂时不在静慧面前提起旧事。 以免给静慧造成心神困扰,反而事半功倍,平日只以寻常心相处。 即便如此,贾琮想起死去的芷芍,如今复生于眼前,他已心满意足,不管她对自己如何隔阂陌生,他都甘之若饴。 自然一言一行小心在意,如此来往了数次,静慧也对贾琮完全放下了戒心。 她也渐渐习惯,这个始终温和的贾公子,时常出现在她的身边。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三章 踏雪生旧情 蟠香寺,修善师太禅房。 妙玉脸有忧色,说道:“师傅,就凭那人几句话,你就相信静慧是他以前的丫鬟?” 修善师太回道:“那位贾公子一腔赤诚,谁都能看出他对静慧极好,静慧也确是他以前的丫鬟。” 妙玉听了心中一凉,她知道师傅精通先天神数,智慧超群,心中没有定数,是不会说的这么肯定。 “当初他来寺里的第二天,我就给神京牟尼院的师妹去信,请她代为查询,昨日已收到回信。 信上说这位贾公子确为荣国府公子,还是雍州院试案首,以诗书双绝闻名神京,甚至在金陵也有偌大的名声。 两年前他的贴身丫鬟芷芍,就是被歹人逼迫才跳河自尽,和静慧当年情形如出一辙,此事千真万确,断不会错的。” ”师傅,那他是要接静慧走吗?” “静慧本就是红尘中人,难道还能一生长伴青灯古佛,她尘缘深重,那贾公子才是她的归宿,自然是要跟他走的。” 只是贾琮在姑苏意外找到了芷芍,如今又不好带她回京,只能在江南再待上一些时间。 妙玉听了心中黯然。 如今金彩这些贾家留在金陵的老陈人,对这位琮三爷愈发的敬畏。 至于三爷为何老远跑去尼姑庵,听着虽有些稀罕,不过金彩也不敢打听,只选了精明的小厮去姑苏送信。 这种外观精美的水玉香水,如今已风靡神京贵勋官宦富商的后宅,成了贵妇千金们手中稀罕之物。 就让家里的去问了三爷的大丫鬟五儿姑娘,才知道三爷眼下在姑苏蟠香寺。 这两年朝夕相处,妙玉对静慧情义深重,如今听说她最终要被那姓贾的带走,心中很是难受,对贾琮不免多了一层厌恶。 曲泓秀信里倒是好消息,上次贾琮寄回来那些东瀛水玉瓶,被他用来推出一批精品香水。 又问了他在金陵的境况,何时返京等琐事。 字里行间,倒像是最后那些琐事,才是她写信的真正用意。 原本就知道这位神京来的琮三爷极有能为,却没想到能到如此出众的地步。 她自小孤清,常伴青灯古佛,那年师傅在离京途中救了静慧,才让她有了个同龄师妹,静慧秀美蕙质,被她引为知己。 虽然曲泓秀已按贾琮信中要求,将用水玉瓶包装的香水,单价涨到了原先的四倍,却还是摆铺售卖便被抢购一空。 她出身姑苏官宦之家,自小多病,家里买了不少替身都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空门,在蟠香寺出家,这才好了。 如今三爷身上还担着官身,这神京来的书信,搞不好有重要的官场要事,金彩也不敢怠慢。 昨日金陵贾家老宅派人送来一份书信,贾琮看过才知是曲泓秀寄来。 且前几日金陵城内那些大事,听说有多半也是琮三爷做出的,当年老国公像他这个年纪时,也没听说这么了得的。 他又写了一份给钱彬的书信,让小厮带回金陵,让钱彬帮忙收集采购东瀛水玉瓶。 这些日子贾琮在金陵,乃至江南六州一府都闯出偌大的文名,早就传到金彩这些老宅家奴耳中。 …… 秀娘香铺的生意,刚开始只是他和曲泓秀,给那些孤儿找的一条生计,如今眼看着已成为气候。 自古仕途凶险,福祸难料,将所有的前程和安危都基于此,不是明智的做法,而秀娘香铺将来可以化生出不少退路。 …… 这几年大周天气逐年酷寒,像姑苏这样的江南之地,入冬以来已下了五六场大雪,这是前十多年所没有的。 一夜北风紧,贾琮一早起来,透过窗户望去,外面都是白晃晃一片,院子里井台边,地面上,都积了半掌多高的积雪。 玄墓山最多的就是梅花,虽观梅最好的去处,是山北的落梅坡。 但蟠香寺的周围也种了不少梅树,一眼望去,轻雪飞扬,风寒香蕊,玉树堆琼,别有风致。 虽然如今只是在姑苏暂居,不过每日的练字功课还是没落下,等随意写了几张,便听到门外有踩雪之声。 江南之地远比北方湿冷,北方的积雪呈雪粉状,而江南水乡之地,积雪都是凝冰半透,湿冷彻骨。 透过窗户,那积满冰雪的小路上,贾琮看到静慧提着一个竹篮,宽大的佛衣在寒风中飘飘欲仙,衣袂飞卷,勒显出窈窕婀娜的身姿。 贾琮看着她走进了小院,心中一喜,连忙开门迎了出去。 自到了蟠香寺,英莲倒是如鱼得水,寺里从住持修善师太以下,都对她颇有好感,随她出入寺院内堂,昨晚她又宿在静慧房内。 贾琮笑道:“你怎么来了,英莲呢?” “她还在睡呢,我平日习惯了早起,你抄的那卷《佛说五蕴皆空经》,我师傅很喜欢。 昨儿有信善送了寺里一车竹炭,最近天气冷,师傅怕伱是没买够火炭,让我送来一些。” 贾琮见竹篮里竹炭层层叠叠,整齐细密的叠放,像是事先都被静慧挑选过,而她拎着竹篮打的小手,已被寒风吹得通红。 贾琮就想伸手去握她的手来煨暖,这事当初在东路院都是寻常做的,现在想想还是忍住了,不然吓跑了她可难哄回来。 修善师太认定了静慧就是贾琮走失的丫鬟,也知道贾琮总会带她走,毕竟师徒一场,也希望她能得善果。 最近常打发静慧过来送东西,既然针药无效,希望她与贾琮多些相处,能够回想起以前。 贾琮把静慧让进屋里,又在火盆里加满竹炭,将房子哄得一片温热。 想起当年在东路院,她也是每日早起,四处忙碌,服侍梳洗,虽然她已忘了一切,但当年早起的习惯却没变。 望着竹篮里码放整齐的竹炭,想到那年在东路院,他们冬天只能烧熏人的柴炭取暖,每次她和王善保家的讨竹炭,都无奈的空手而归。 想到这些贾琮心中激荡,以后再也不会,让她跟着自己过那样的日子。 又看到静慧到书桌前看他早上刚写的字,似乎颇有兴致,嘴角含笑,轻声念了出来。 断塘流水洗凝脂,早起索吟诗。 何处觅西施?垂杨柳萧萧鬓丝。 银匙藻井,粉香梅圃,万瓦玉参差。 一曲乐天词,富贵似吴王在时。 因为修善师太向神京去信,查问贾琮和芷芍的事情,如今蟠香寺里的人,都知贾琮词名卓绝,写了两首名动江南的好词。 连带着常到寺里跟妙玉读书写字的邢岫烟,看到贾琮都是崇拜的目光,只有妙玉却说他轻薄无状,白白玷污了好词。 她始终对贾琮要带走静慧有些介怀,虽然也意识到对方好像也没错,但一想到静慧不久要远离,心里总是愁绪难解,多半都会怨到那人身上。 第三卷的故事还有几章将结束,这一卷故事是后续故事发展的基础,感谢各位书友一直以来支持。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余孽隐危机 贾琮见她将一首词念完,眼中露出惊讶:“你以前可不认得字,如今真是大不一样了。” 如今哪怕是普通人家的女儿,都难有读书识字的机会,贾府虽然是大族,但府中丫鬟能识文断字的,也是凤毛麟角。 像黛玉、妙玉、三春这等出身官宦贵勋之家的小姐,才会有机会念书。 英莲从小被人拐卖,也是因缘巧合,在私塾门口听了两年,才能够识文断字,这都是极少的机缘。 连宝玉的大丫鬟袭人这样的,都大字不识,以前芷芍也不例外,但如今却能将一首词读的抑扬顿挫。 静慧神情迷惑:“我以前?”然后秀眉紧蹙,低头想了许久,又丝毫没有头绪。 “这两年师姐每日教我读书写字,两年之前便一点都不记得了。” 贾琮柔声说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又没什么打紧的。” 又拿出那对银花绞丝手镯,说道:“这副手镯是我当年送你的,上次让英莲给你,也没拿走。” 将两只银花绞丝手镯套在她手腕上,才松开了手。 她抚摸着手上那对银花绞丝手镯,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她到现在都想不起他是谁。 …… 见静慧望着这对手镯,只是愣愣出神,一句话也不说,眼神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妙玉记得那对手镯,当初就是姓贾的让英莲送给静慧,结果他又当场轻薄,吓了静慧一跳,那手镯掉在地上,静慧也没捡回。 贾琮心中激荡,大着胆子牵过她的手,静慧像是一下子惊醒过来,下意识的要缩回手,贾琮手上一紧,便握住要溜走的如玉柔荑。 刚才她面红耳赤离开时,他说的那些话让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静慧俏脸娇红,一双如水明眸望着贾琮,眼波之中的充满迷茫和慌张,却又舍不得躲闪贾琮的目光。 静慧回到禅房,发现床上被襟已空,英莲起床不知去了哪里,禅房中空寂一片,万籁俱寂,似乎能听到自己的怦然心跳声。 江流无情,前尘已灭,但刻在心底深处,那些相濡以沫的眷恋,却永难消磨。 只是记得每次目光相对,自己心中难以言喻的悸动。 直到贾琮想起往事,有些难以克制,想要再去亲近,又被她涨红了脸推开。 “伱记不得我也没关系,我来就是要带你走的,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愿意跟我走为止。” 静慧回到蟠香寺内堂时,妙玉看到她眸光水润,俏脸上有未消退的羞红,纤纤素腕上戴着一对银光灿灿的手镯。 瞧静慧的脸色就知道,刚才必定是那姓贾的又来招惹她,妙玉脸上一红,口中嘟囔:“登徒子!” 只觉心头嗔念顿生,心悸摇动,便回到房中,摊开经卷,手持木鱼,默默诵读,才压下心头妄念。 …… 金陵往姑苏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碾冰压雪的快速奔跑。 车里坐了四个人,领头的男子三十多岁,身材健壮,脸上带着上位者的气息。 其余三人都是相貌普通,看着身形健硕,神色有行伍之风,手边各自都带着兵刃,看起来都是官府制式之物。 “这次让三位兄弟去姑苏帮我解决一个人,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们出关身凭,还有一笔银子维生。 年关出洋海船不少,出东瀛或下南洋都是好去处,天下之大,谁还能找到你们不成。” 其中一人说道:“这次我们受了邹千户的牵连,如果不是你及时报信,又安排了退路,我们几个早死在锦衣卫大牢里了。 这份情义我们兄弟必要报答,只是不知要对付的人是谁?怎么还需要到姑苏来办?” 那领头的男子冷笑道:“这人在金陵名头可响亮,如今金陵风声鹤唳,推书院和锦衣卫势大,他要是呆在金陵,还真不好动他。 要是追根溯源起来,几位兄弟落到如此地步,都拜他所赐!” …… 姑苏襟江带湖,土沃川褒,盛产粳米香稻,饮食也带精研甜糯之风。 这一日贾琮带着英莲,去了姑苏城东的乐余街,原来也想带静慧一起,只是她佛衣带发,戒律未失,却不能像英莲那样自如。 英莲日常与静慧作伴,知道她很多喜好,她告诉贾琮,每年冬至,寺里信善都会送些姑苏糕团,静慧最喜欢吃其中一种甄儿糕。 封氏曾带英莲来过一次乐余街,所以她知道乐余街有家糕团老店,能买到最地道的甄儿糕,女儿家多半都喜爱这种甜糯之物。 冬日暖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街道两旁的路牙下,还积着未化尽的残雪。 此时已近年关,姑苏是江南富庶之地,虽民间也有饥馑,路上常见讨食乞丐,但更多的是私囊有余,携儿带女采购年货的人群。 贾琮和英莲手上都拎着大包小包,除了买给静慧的甄儿糕,还有其他一些特产之物,是准备回京送给家中姊妹的。 贾琮正和英莲说笑,突然察觉到有人窥视,就见侧前方闪过一个人影,那是个中等身材男子。 虽头上压低着毡帽,只是惊鸿一瞥,但贾琮还是看清那张有些眼熟的脸,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也理不出头绪,又逛了一会,便带着英莲返回玄墓山。 如此过了两日,并无事发生,也就放下心来。 这日贾家老宅又派人送来礼部公函,因大慈恩寺誊抄经文之事已完结,让他尽快回京缴旨复命。 他这次来金陵出的是皇差,这也是正常的官衙程序。 只是静慧的事情还没解决,他一时也走不了,好在他所承并不是紧急要务,公函上并没限定回京时间,只是让他归京缴旨。 如此拖上一些时日,应该问题不大,只是元宵之前必定要到京,不然未免落人口实。 这段时间贾琮软语温存,或许是深埋心底旧念未消,静慧已对他生出依恋,只是时日毕竟尚短。 她在蟠香寺两年,如同换世重生,修善师太和妙玉是她最亲近的人,只怕在心中份量还要胜过自己。 现在就让她跟自己走,从此和师傅师姐远离,只怕还有些难的。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世无双全法 蟠香寺内院。 妙玉在禅房中捻珠诵经,午后的阳光从窗棂上射入,在光线有些昏暗的禅房中,划出一道清尘飞舞的光道。 融亮的日光照耀在她身上,辉映出异样的光芒,脸儿柔润,琼鼻细挺,唇含丹蔻,双眸静合,乌黑的眼睫儿娇翘,活色生香中宛如观音。 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她睁开双眸,不用去看,也听出那是师妹静慧的脚步声。 这些日子,那人变着法子接近静慧,静慧也愈发和他走的近了。 师傅也不去管束,说这是静慧的命数,缘法生灭,皆为天定,任她与那姓贾的来往。 妙玉微叹了口气,起身去了静慧的房间。 进门发现原先简朴寡淡的禅房,如今已完全变样。 香案上除了佛经木鱼,还摆了一个烟雨青汝窑花瓶,里面插一株姿态俊美的红梅,佛门弃绝声色,禅房红梅却有些扎眼。 妙玉看了眉头一皱,这些都是俗家姑娘的衣服裙钗,静慧一个出家人,怎么会用这些东西。 一直到五年前父母去世,她在这世上的亲情恩义便被断绝了,这之后才是真正的常伴青灯古佛。 花瓶旁边摆着两个憨态可掬的惠山泥塑福娃,香案正中放着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里面装着女儿家用的钗簪鬓花。 虽然静慧并不用这些东西。 争奈相思无拘检,一片冰心到卿卿。 只是往后又只剩下自己陪着师傅,想到这些妙玉有些怅然若失,静慧塞她嘴里那块甄儿糕,原本该是香甜如酥,却似寡淡无味。 静慧听了脸上一红。 当年妙玉年幼多病,没办法才投身佛庵消灾,那时她的父母还在世,她虽然长居尼庵,父母却常来看望自己,每次都带很多衣物吃食。 一定是那人买了这些物件送给静慧,整天变着法子讨她欢喜,就想鼓捣着把她带走。 突然看见床边案几上,放着一幅新写的字,笔意淋漓,字体古拙俊雅,逸趣神飞,好出众的一笔书法。 那人怎么疼爱静慧,师妹跟了他去,或许也是个好去处。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但是这般整齐的放着,可见也是动心的。 入山投谒寻旧情,求教上师说因明。 静慧好好一间禅房,如今都快变成胭脂香浓的女儿闺房了。 妙玉转念一想,今早英莲不是就拎了这么个食盒进内院,一定是那人大早出去买的,为了哄静慧,他也是费尽心机了。 两年前师傅救了静慧,她终于有一个同龄的师妹相伴,日子才重新有了一抹亮光,可如今眼看着她也要离去了。 妙玉好奇问道:“看着像乐余街老店刚出笼的,大早上怎么有这东西?” 凳子上整齐叠放一件雪蓝缎绣交领长袄,一条白棉布绣梅竹叶马面裙,一双水红刺绣花鞋,都十分精致清研。 其中便有她从小爱吃的甄儿糕,所以她虽从小出家,但过得依旧是千金小姐衣食无忧的日子。 静慧见妙玉进来,打开一个精致的食盒,笑道:“师姐,新鲜的甄儿糕,要不要尝一尝,你不是也喜欢吃吗?”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上次贾琮见静慧如今能读诗词,便写了这幅字送她,但这首短诗中有绵绵之意,静慧不好意思挂出来,只是平时拿出来赏读。 妙玉神思恍惚,只觉那一字一句似能叩动心弦。 她因贾琮要带走静慧,而对他心生嫌隙,其实不过身世飘零,心有块垒,怅然若失。 师傅常说,缘法生灭,皆为天定,而我,嗔痴未尽,欲空未空。 但,天道不仁,哪里会有什么双全之法。 …… 日头渐西沉,贾琮返回住处时,正遇上住在对过院子的邢岫烟。 她比英莲还小了一岁,虽衣裳敝旧,但生得眉清目秀,自有一股清雅可人。 贾琮见她手上拿着朵精致的粉绸鬓花,笑道:“这绢花真漂亮。” 邢岫烟笑道:“就是从那个货郎那里买的,可是个好人,我身上只有七文钱,他也愿意卖我。” 贾琮回头一看,见一个头戴毡帽的货郎,正挑着担子离去,眉头微微一皱。 这种粉绸鬓花他买过送静慧,要二十文一朵,那货郎怎么会七文钱就买给邢岫烟? 贾琮笑道:“这鬓花看着可不便宜。” 邢岫烟一笑:“谁说不是,上次我和娘在城南的胭脂店看到过,要二十文一朵,说起来还亏了贾少爷的词好。” 邢家家境窘迫,不然后来也不会入神京投靠邢夫人。 邢岫烟一个小姑娘本买不起这么贵的鬓花,如今竟莫名其妙得了,多少有些意外之喜。 贾琮愕然:“这和我的词有什么关系?” “刚才我在寺里内院读书,英莲正在临摹你那首满江红,我回来嘴上还在背着呢,正巧遇上那货郎。 我本来要瞧他的鬓花,他却说这词好,问我可认识写词的人,还卖了我这朵鬓花,我就告诉他啦,可不是亏了你的词写的好。” 贾琮心中一惊,一个货郎也懂诗词雅趣,二十文的鬓花,七文钱就卖了,也就是小姑娘不懂深浅,才会懵然不觉。 那日他带着英莲去乐余街,曾察觉到被一个戴毡帽的男子窥探,当时他就觉得那人有些脸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回来后才想起,那日他去濯江楼赴宴,这人就坐在留都礼部员外郎阮洪铖身边,当时他应付阮洪铖的出言刁难,所以对这个人没太注意。 散宴之后,杨宏斌告诉他,这人是金陵卫所经历司崔博望,而他的兄弟崔博亮是邹怀义的心腹百户,当初在邹府因拘捕,被他当场击毙。 这崔博望和自己有杀弟之仇,当时杨宏斌提醒过自己要留意他。 如今自己到了姑苏,这人也在姑苏出现,贾琮可不认为这是什么巧合。 金陵水监司大案,牵连甚广,被锒铛入狱者为数众多。 但漏网之鱼也不少,总有些人通过各种渠道,提前收到信息,畏罪而逃,推事院和锦衣卫,至今都在江南各州搜捕扫尾。 这一晚贾琮有些不安,屋里的烛火亮了大半夜未熄灭,临睡前将随身的弯刀,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一直到了五更已尽,屋内烛火燃尽而灭,将他惊醒过来。 看到火盆中竹炭燃尽,屋里变的冰冷,便起身去填竹炭。 就听得院子中响起一声轻缓的踩雪声,甚至不仔细听都很难察觉。 以往这个时候,只有静慧才会来院子,因为她习惯早起,好几次都是这个时候送竹炭过来。 但这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很明显不是静慧。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六章 暗室腾刀光 昏黑的屋子里,一截雪亮的利刃插入门缝,轻巧的挑开门栓。 他们已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一直等到屋内烛火熄灭,又估摸着人已睡下,才进门行事。 房门被撬开,屋内人毫无察觉,依旧蜷在被窝里熟睡。 一人蹑足向前,手中雪亮利刃,猛然向床上之人斩下! 只是这一刀砍下,有些异样,也未见血光崩裂。 正疑惑间,就见上方一道雪亮刀光亮起,犹如电闪般劈下,让人来不及反应,干净利落的将人砍翻在地。 跟在后面的刺客,见同伴眨眼间被砍倒,大吃一惊,原来屋内人早有察觉,事先躲在房梁之上,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姓崔的害人不浅,不是说是个十几岁乳臭小子,可没说身手怎么好,且杀起人来还半点不含糊。 他们几人都是水监司邹怀义的近卫亲兵,邹怀义劫船杀人销货的勾当,他们这些亲卫都参与甚深。 对上刺客大开大阖的行伍之风,自然占尽上风。 贾琮见那人左手还拿着一柄手弩,心中震骇,这种手弩是军中制式之物,在锦衣卫中配置最多。 就见静慧脸色惨白的站在那里,身后一把钢刀搭在她的脖子上,地上还有一个翻倒的竹篮,撒了一地的竹炭。 刚打开门冲出院子,就听到风声鹤唳,危急中身子猛然一偏,一道黑影擦着手臂飞过,钉在身后门板上。 普通江湖匪盗,可没这种东西。 刚才砍翻一人,整个人愈发镇定下来,微微侧身便躲过长剑,弯刀弧度极大的刀尖,擦着剑身向前掠去。 刀身翘起,勾子一样的刀尖,诡异的在对方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刺客的长剑哐当一声已掉在地上。 他对自己屋子里物件摆设再熟悉不过,即使黑暗中也毫无阻碍,这又占据了优势。 趁刺客右手中刀,长剑掉落的间隙,便随手抄起身边的凳子,狠命砸下,就将对方砸翻在地,顺势上前补了一刀。 但要逃离大周,需要拿到通关身凭,而那姓崔的正是有这种能量和门路的,只是要用屋里这小子的命来换。 那这人多半和锦衣卫或水监司脱不了干系。 能做到邹怀义的亲卫,身手和胆识都是不俗,虽然见同伴被砍翻,却也毫不退缩,手中长剑闪电般刺出。 贾琮的弯刀形制怪异,本就不同寻常的刀剑,学的又是曲泓秀近身腾挪的刺杀本领,寻隙攻敌,诡秘难测。 当日他们因为要在大营值守,没去邹宅拜寿,侥幸逃过一劫。 “你的两个同伙已经死了,你放了她,我就放你走!”说着又紧了紧手中的弯刀。 且心中本就有防备,于是塞了枕头衣服到被子中,自己却上了房梁。 突然听到院子中传来惊叫声,心中大惊,那声音正是静慧的声音。 当初水监司刘海带领官兵镇守大寺营造现场,贾琮也看到他们配置了这种手弩。 如今邹怀义一案牵连太大,大江南北遍地网罗,只有逃亡海外才能一劳永逸。 幸好昨晚贾琮因为心中不安,又大半夜未灭烛火,让刺客心生顾忌,灯灭即醒,又因屋寒起身添炭,正好听得院子中动静。 事发后又靠着手头的老关系,躲过了推事院和锦衣卫的搜捕。 那人见自己俩个同伴进了房间,就没再出来,多半已经不测,没想到这少年竟然是个硬茬,心中惊惧万状。 刚才进屋行事的两个同伴,武艺都在他之上,而他是留在屋外警戒掠阵,如今势单力孤,哪里还会是人家对手,早已生出退意。 贾琮见他将利刃从静慧脖颈处移开,心中却半点不敢大意,又见那人将静慧猛的一推,又飞快对着自己一箭射来。 这种制式手弩,体型不大,能一次上弦,多次击发。 他向贾琮射出这一箭,没想过要射中对方,只是为了阻敌,还没等贾琮侧身闪过,紧接着一箭便向静慧后心射去,然后转身就跑。 射出这两箭,已足够让他争取到逃走的机会。 贾琮从一出门,目光就没离开过静慧和那人掌上的手弩,他甚至都没怎么去躲射向他的那一箭。 就在那人发射第一箭后,已飞身向静慧扑去,他不敢想象,静慧如此近距离被射中,是怎么一种后果。 就在贾琮将静慧扑倒在地的瞬间,他感到右肩一阵剧痛,那这名刺客已也趁机跑得没了踪影。 贾琮见静慧脸色惨白,躺在自己怀中,好在安然无恙,不禁长松了一口气。 那一箭斜着射穿了他右肩的衣服,在肩头划开一条很深的口子,距离颈部只有两指头多宽,只要再偏一些位置,就能射穿脖子。 虽然避开了要害,但鲜血很快浸湿了半边衣服,看起来有些吓人,静慧吓得不知所措,只是抱着他流泪。 贾琮安慰道:“不是致命伤,死不了,先扶我回房。” 此时天色渐亮,刚才一番拼斗,其实时间很短,甚至都没闹出多少动静,但旁边的院子还是亮起了灯光。 贾琮扶着静慧进了房间,就把门插上。 忍着剧痛,查看地上两人,一个已死,另外那个被他从房梁上跃下一刀,并没一刀致命,不过早就伤重不省人事。 又找出曲泓秀给他的那瓶伤药,静慧解开衣服时,发现他肩头皮开肉绽,稍一牵动就血流不止,忍不住哭出声来。 洗净伤口后,又教静慧给他敷药,好在曲泓秀的伤药一向灵验,很快就止住了血,只是贾琮伤后又耗费心神,已有些支持不住。 此时东方已经发白,微明的晨光从窗外照进,将屋内的昏暗一点一点抹去。 那些深埋在静慧心中,难言根由的恐惧和迷惘,仿佛也在这煦暖晨光中,渐渐消散。 就像被拨开层层迷雾,从心底泛起的满腔柔意,清晰而坚定。 屋子里桌椅狼藉,地上还躺着一死一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却又充满着一种脉脉温软的气息,静慧扶着贾琮坐在床边,轻轻靠在他身上,贾琮的右手半抱着她,掌中紧握的弯刀已丢在一旁。 …… 修善师太发现静慧一早去给贾琮送竹炭,却久久不归,派人过去查看,才发现出了事情。 蟠香寺属于吴县管辖范围,等到吴县县衙得到消息赶来,已过了卯时。 在贾琮的提示下,领队的班头又找来大夫,那名重伤的刺客也被保住了性命。 这次行刺极可能涉及水监司,那日贾琮在乐余街又看到崔博望,甚至连金陵卫所都有牵连,这种情形下自然要留下那个刺客活口。 当吴县县令知道遇刺之人,竟是如今名震江南的承事郎贾琮,而行刺者很可能就是金陵水监司余孽,哪里还有半分怠慢。 一边拘拿医治人犯,一边紧急行文应天府,协商后续事宜处置。 毕竟刺客逃走一人,又涉及金陵水监司大案,谁也拿不准刺客是否会去而复返。 要是这位承事郎在吴县管辖之地出事。不要说朝廷要追责。 单江南士林民议的口诛笔伐,都能让他在吴县再无立足之地,为了万全起见,将贾琮接进县府后衙养伤。 毕竟刺客再嚣张,总也不敢直入县衙行刺。 自从贾琮受伤后,静慧便再也没离开他半步,虽然她还是想不起过去,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 此心随君归 金陵,丰乐坊,一座不起眼的三进宅院中。 缭绕清逸古雅气息的书房中,气度俨然的中年男子安然而坐,神态闲适沉稳,举手投足都显得从容不迫。 他身前站着那个神态恭谨的青年人,中等身材,相貌普通,左手的小指还缺了半截。 “大人,刚收到消息,昨日姑苏吴县县衙公文来函,说贾琮在姑苏遇刺,今日应天府和锦衣卫千户所,派出不少人马去了姑苏。 另卫所经历司的消息,经历崔博望四天前告假,现不知去向,此人幼弟崔博亮,是邹怀义的心腹,那日在邹府寿宴被贾琮当场格杀。” 那中年人眉头一皱,问道:“你是说崔博望为兄弟报仇,是这次行刺的主谋!” 那青年人答道:“目前还无实证,但极有可能是他所为,不然不会如此凑巧,贾琮在姑苏遇刺,而他正好告假未在金陵。” “你马上去查,如果确为崔博望所为,问明是否有留下把柄,总之不能让他落在锦衣卫手中,不然牵连就大了。” “贾琮没在金陵,怎么突然跑到姑苏去了,所为何事?” 在取得供词的第一时间,信息就被锦衣卫传回了金陵。 在吴县县衙公文寄出的第三天,金陵应天府和锦衣卫千户所,各自派出人马到达吴县县衙,交接人犯及相关事宜。 于是一张遍布金陵周边三州的大搜捕,紧锣密鼓的展开了。 “据说他在大慈恩寺主殿开光典礼上,看上了个美貌尼姑,便要了僧录司的名册,找了金陵城内尼庵而不得,便又去了姑苏搜寻。” 并且连夜对那名受伤的刺客进行审讯,很快那人就招供了三名刺客的身份,还有幕后主使金陵卫所经历司经历崔博望。 如果在这件刺杀件事上不全力以赴,因为顾忌卫所势大而有所退缩,只怕到任伊始,就落个庸碌贪庇的名声。 中年人一脸不屑,讥讽道:“什么诗书双绝,名动江南,不过是个荒淫好色之徒!” …… 他刚从神京调任陪都锦衣卫千户所任主官,正是踌躇满志之时,急需要功劳来站稳脚跟。 贾琮被吴县县令安排在后衙一座小院里,修养了几天,伤势已有所恢复,只是用手还是不方便,平日连喝水吃饭都是静慧服侍。 而通过这个崔博望是否还能钓出更大的鱼,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 接到消息的新任金陵锦衣卫千户葛贽成,就像是鲨鱼闻到了血腥。 当今圣上最厌恶任事猥琐无为之辈,如是这样,这刚到手的金陵陪都锦衣卫主官肥差,估计很快就要画上句号。 刺杀水监司大案功臣的主谋,竟然是金陵卫所正六品武官,单单这条信息,就能使金陵卫所受制于锦衣卫。 葛贽成刚刚调任,在金陵官场的底子还是干净的。 所以只能一究到底,至于会不会因此捅出天大的篓子,并不是他现在考虑的,历来富贵险中求,天塌下来自有上面的人顶着。 …… 这两天她寸步不离陪在贾琮身边,那日在生死关口走了一遭,似乎有些东西已变得不一样。 县衙中人,对这个俏尼姑,如此细心照顾这位贾公子,僧不僧,俗不俗,都觉得十分怪异。 不过见他们自己都泰然自若,似乎理当如此,天经地义,也就没人去多说什么了。 这次到吴县对接案件的应天府和锦衣卫主事之人,居然都是贾琮的熟人。 应天府的主事之人,是贾雨村的心腹幕宾严元亮。 而锦衣卫的主事之人,让贾琮有些意外,竟然是当初看守大慈恩寺营造现场的水监司总旗刘勇。 原来新调任金陵锦衣卫千户所主官葛贽成,和刘海的二叔,那位死于龙潭港血案的市舶司千户,曾是同僚至交。 这次水监司大案,刘海也是少数没受到牵连的水监司官佐。 且之前因对龙潭港血案质疑,还被邹怀义贬斥去看守营造现场,反而成了刘海自证清白的最好佐证。 水监司大案侦破后,大批司中官佐因涉事被缉拿下狱,而他反而被从总旗提升为百户,算是因祸得福。 葛贽成调任金陵千户所后,急需培植有金陵本地根基的心腹,刘海就成了他最佳人选,所以月前他走动关系,将他调入了锦衣卫。 按照行程,明日两人就要押解犯人返回金陵,出发前联袂去了县衙后院,看望受伤的贾琮。 严元亮看了眼院子中晾晒衣物的静慧,眼神中有些诧异,说道:“承事郎,出发之前,知府大人曾交代,建议承事郎尽快返回金陵。 如今水监司余孽不清,万一再发生行刺之事,后果就难测了。 金陵乃陪都之地,警备森严,可镇宵小,承事郎返回金陵,自身安全可保无虞,再在姑苏之地,一旦事发,知府大人也是鞭长莫及。” 一旁的刘海也说道:“贾公子,我来之前,千户大人也有嘱咐,公子是姑苏行刺案的事主,案件侦缉,也需要公子配合行事。 而且公子回到了金陵,锦衣卫有十足的把握,确保公子的安全。” 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贾琮已有离开姑苏之意,五儿和晴雯还留在贾家老宅,而回京缴旨之事,也不能再拖延了。 这时静慧拿着晾干的衣服进了房间,严元亮和刘海的话也都被她听在心里。 严元亮和刘海见贾琮并没有回话,反而看向那个姿容俏丽的小尼姑,目光中有问询之意。 倒像是是否回金陵,那小尼姑说了才算,两个人心中都一阵怪异。 静慧见贾琮眼巴巴看着她,俏脸一红,几乎没怎么思索:“金陵比这里安稳,我跟你回金陵。” 说完似乎有些害羞,便径自出了房间,似乎能听得自己加快的心跳声,想起师傅师姐,静慧虽然不舍,但心中还是欢喜更多些。 严元亮和刘海见贾琮一听小尼姑这话,像是如聆天籁,脸上都是灿然得意的笑,想是心里乐开了花。 两人暗自都是一阵怪笑。 当日贾琮在大慈恩寺开光大殿上,看到一美貌尼姑便大失仪态,满寺院里寻找,早被在场的官员当成笑谈传开。 而他事后去向僧录司官员借阅名册,查询那美貌尼姑的来历,又借用应天府人力,找遍金陵尼庵而不得,这才来姑苏寻美。 这些事也根本瞒不了人,金陵官场中人知道的不在少数。 居然还真的被他找到要找的人。 以严元亮和刘海旁观者的眼光,那小尼姑竟也对他死心塌地的,这位贾公子尼姑庵堂寻美色,风流如此,也算少见的别具一格。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八章 情佛皆是缘 艳阳天,蟠香寺庙门外,一辆马车已停在那里许久。 静慧依旧头戴妙常髻,一身月白素袖佛衣。 贾琮送她那些精致的衣裙绣鞋,终归还是没有换上。 虽已打定主意,从此相随不离,但从她有记忆开始,便是这身佛衣,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突然要换掉总难以习惯。 贾琮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哪怕静慧穿一辈子髻冠缁衣,他也无所谓,因为她活着回到了自己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 静慧给修善师太恭恭敬敬磕首道别,修善对她实有重生再造之恩。 修善师太佛法高深,参透世情,但不代表她希望自己这妙龄徒儿,也要一辈子青灯古佛,如今她有了自己可心的去处,便是她自己的福缘。 妙玉日常对贾琮敬而远之,这时却有些一反常态,走到他面前说道:“我师妹这就跟了你去,你可要好好待她。” 贾琮微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待她如珠似宝。” 修善师太看了徒弟一眼,若有深意的微笑道:“不用替伱师妹担心,她劫数已去,便是有福之人。 贾琮知道她的心思,一路上和英莲各找些话题,和她说说笑笑,自然就减去了她心中的忐忑愁绪。 想到当年在东路院相依为命的贴心丫头,从此又可日日相伴,一时之间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五儿见贾琮果真带了芷芍回来,虽然他在信中早就说了,可亲眼见到,依旧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姑苏回金陵的路上,都有应天府和锦衣卫同行护持,自然是一路安稳无事。 三爷也不顾及人前,牵着那尼姑的手,施施然便进了府,情状怪诞暧昧,把金彩和一帮小厮婆子都看傻了。 妙玉望着他本就俊美无暇的容颜,艳阳和光之下,笑颜舒展,灿如琼玉,心中有些慌乱,低头不敢再看。 个人自有个人的缘分,青灯古佛是缘,恩义情重也是缘,命里若有,不拒不弃,从天受命,便是大善。” 三爷这才华能为那是没得说的,一等一的好,就是女色上有些过于荒唐风流了。 金彩想起三爷一到金陵,便买了个俏丫鬟回家,如今又带了个这么标致尼姑回府,看那副情形,关系也不同寻常。 马车驶去很远,妙玉还在站山门外,静静眺望。 却见琮三爷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俏美的尼姑,头戴妙常髻,一身月白素袖缁衣,望着老宅高大的门第,神情有些愣愣的。 静慧又含泪和妙玉道别,这才和贾琮上了马车。 望着静慧一身佛衣,清研出尘,俏如芍药。 静慧自从那年被修善师太带回姑苏,这两年就没有离开过姑苏城,在她现在的记忆中,这大概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打量了许久,眼泪便流下来了,她和芷芍自小就交好,两人之间一向比旁人亲厚。 等到一行人进了金陵城,便各自分开,应天府中人带了文牍宗卷回府衙复命,刘海也押解犯人返回千户所不提。 一路上虽然有贾琮相伴,但想起师傅和师姐,心中难免愁绪。 当年贾琮被贾赦打成重伤,邢夫人和王善保家的克扣月钱,短缺饮食。 …… 贾琮的马车到了兴隆坊贾家老宅时,金彩早已事先收到消息,带了家里的小厮婆子在门口迎候。 那时芷芍都是找五儿帮忙解难,彼此是共过患难的姊妹。 当年芷芍被逼到落霞桥投河,本以为从此阴阳两隔,没想到如今她能完好无损归来,心中自然喜不自胜。 静慧见五儿见到自己激动莫名,应该是自己以前相识之人,可自己却想不起分毫,心中难免有些迷惑伤感。 好在五儿聪慧,早知道里面原由,收拾心情,找些日常的话题来说,把气氛岔开。 晴雯早就知贾琮以前有个一起长大,极其可心的贴身丫鬟。 当年这芷芍被大老爷逼迫投河,三爷可是闹得厉害,连那个讨人嫌的王善保家的,府上都传是被三爷整死的,就因为是她害了芷芍。 至于真实情况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总之三爷是极在乎这个芷芍就是了。 当初晴雯还曾立愿,自己如一心对待三爷,三爷自然也会像对芷芍那样对待自己。 如今可是见到芷芍的真人,果真是个出色的,也怪不得三爷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不过晴雯性子爽利,虽嘴巴厉害些,却也胸襟傥荡,也有几分傲气,却不会觉得芷芍回来,自己会在三爷那里失意。 因为她一向觉得自己色色都不比人弱,自然也不用担心嫉妒他人,再说三爷这人最是聪明,心里什么都明镜似的。 英莲能重新回来,最是高兴,不用再呆在外祖家提心吊胆,说不定哪天就被外祖卖与人做妾。 况且三爷离开姑苏前一天,还特意带她去见了娘。 已经商议好,让娘和自己一起去神京,三爷在神京与人开了一家香水铺子,可以给娘在铺子里找一份营生,以后母女就可以长久相伴。 接下去几日贾琮都在府中安心养伤,如今已接了静慧回来,金陵诸事都已完毕,只待自己伤势再养好些,就准备回京缴旨。 就在他回府的第三天,刘海那边传来消息,锦衣卫在城西一处河道中,发现了崔博望的尸体。 经过仵作查验,崔博望是被割喉而死,然后装袋沉尸,如果不是尸袋挂到了过路渔船的渔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现。 崔博望明显是被人灭口的,凶手想要掩盖的定不是他杀贾琮的动机,因为这是昭然若揭的事情,没有什么好掩盖的。 必定是他知道一些重要的事情,有人不想他落在锦衣卫手中,以免锦衣卫顺藤摸瓜,让他说出不该说的事情。 锦衣卫即刻抄了崔博望的家,搜出不少有关联的证据,又牵连到不少人,连那位曾经刁难过贾琮的阮洪铖,这次也被获罪下狱。 不过贾琮根据各种渠道听到风声,这次落网的都是些小角色,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倒像是有人借着崔博望,修剪了一些没用的枝蔓。 不过因这次风波,金陵王家和史家几个偏房官身子弟,也被牵连下狱。 大概是听说水监司大案就是贾琮辅佐宁王侦破,且眼下这场风波也是应贾琮而起。 于是,这两家就有人求告到门上,想让贾琮出门转圜疏通。 结果都被他以闭门养伤,不便见客的理由挡了回去。 既然能因崔博望家中搜出的证据而受牵连,说明这些人多少手脚都不干净。 当初薛蟠之事,只是一般的民刑之事,他都是尽量规避不去沾惹。 更不用说眼下这些事涉及水监司大案,贾琮可不想沾惹上一星半点关系。 金陵城中不仅有锦衣卫,还有无孔不入的中车司密探,他还没愚蠢到为了亲亲相隐,就给自己留下把柄抹黑。 即便是贾家,也就那几个人放在心上,如今眼前这些所谓的亲,那就更可笑了,八竿子都难打到的关系。 既然那个崔博望已有了结局,姑苏行刺一事也就算告一段落,至于这背后还被割裂隐藏了什么,贾琮并没兴趣去探究。 只想快些离了这是非之地。 神京已久违,该回去了。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九章 传讹起波澜 荣国府,荣庆堂。 眼看着就要到除夕,新年的气氛已日益显露,也是每年的惯例,各家老亲的走动开始频繁起来。 贾王史薛世代联姻,其中七拐八绕,几乎都能攀上亲戚,历来同气连枝都是常理。 远的不说,单这荣国府贾家三代主妇,就聚集了史王两家嫡女,由此可见一斑。 贾王史薛四大家,要论权位高低,贾家一门双国公,当为其中鳌头。 但要说到在神京根基深厚,人才济济,贾家却不如史家。 贾家一共二十房,在京只有八房,都是当年老公国留下的子脉,只是过去六七十年,渐渐出服疏离罢了。 贾家到了文字辈和玉字辈,还在为官的就承袭爵位的贾赦贾珍,为工部员外郎的贾政,其余各房再无出过官身,衰败之相明显。 而史家一共十八房,在京却有十二房,之所以能迁入神京这么多房头。 而贾母在四大家女眷中辈分老,诰命最高,各家主妇自然也愿意过来亲近走动。 论辈分都是我堂侄一辈的,都是金陵史家出挑的晚辈,既出了事情,总不能见死不救。 但话头最终又绕到了贾琮身上,实在是贾琮这一年出了太多光彩的事,几家老亲凡是聊起晚辈,贾琮似乎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今日史家几位偏房官宦主妇又来访,贾母和王夫人正陪着喝茶聊天。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算将倒了保龄侯一脉,靠着偏脉的根底,史家依然屹立不倒。 年尾年节的光景,内宅妇人的话题不外乎那些宅院琐事,话题最后又绕到各家儿郎子侄上来,女人讨论孩子那是天性,古今皆同。 其中自然有史家主妇知道贾母心思的,投其所好的把宝玉俊秀出众,衔玉而生诸般好处捧出说了一通,哄得贾母满腔舒畅。 贾母惊道:“金陵那边是闹出了什么事情?” 是因为史家除了保龄侯尚书令嫡脉,其他偏房多年来也屡出京官,举家迁入神京所致。 世家大族最讲究子孙并荣齐发,官场嚣然结势。 只是今天这几位史家夫人,说起贾琮时,话里话外却透着些不满,贾母老于世故,自然能品出其中味道。 那边家里主事的爷们,听说府上琮哥儿是个有能为的,在金陵城很是做了几件大事,官面上能说得上话,这贾史两家又是至亲。 突然说话的,是神京史家七房的当家太太,家里老爷史哲目前任户部金部郎中,正经三甲出身,迁居神京也才十年。 这几位主妇虽非史家嫡房,官位也没有侯爵那么尊贵,但家中男人都做着各部堂的京官,也算史家神京十二房中的佼佼者了。 贾母对这一桩,心中总有些腻味,偏自己最不待见的那个,三天两头闹出故事,把自己的宝玉都比了下去。 从这一道来看,史家胜过贾家多矣。 这不过是世宦之家常有的交际套路,闲时积累因果,多烧冷灶,关键要命时刻,保不齐哪根枝上就开花结果。 因此这几年贾母、贾政等有些世俗见识的,也多看重与史家各房老亲来往。 那史哲夫人说道:“最近金陵发生了大案子,牵连官场上很多人,我们史家几个官身子弟也落了难,还拿了锦衣卫大狱。” 前些日子保龄侯夫人到府,说起贾琮在金陵的光彩事迹,贾母虽然和这孙子不亲,但听着也是算体面,倒也罢了。 “老祖宗可能还不知,我们留在金陵的几户本家,最近可是遭了大难了。” 于是就求到了琮哥儿门下,哪知这哥儿说自己养伤不见客,楞是连门儿都没让进。 结果耽搁了几天功夫,金陵四房一个子弟,没扛过锦衣卫的大刑,死在里面了,如果琮哥儿当初能帮忙周旋,也不止于此啊。” 说到这里,那史哲夫人红了眼睛,因为那死在狱中的,就是他老爷的侄子,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 这史夫人今日虽没做恶客的心思,但那贾琮不念亲情之事,言语之间说道说道,却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也除了自己心中那股郁气。 “果真有这样没天理的事!” 贾母脸色一下冷了下来,她一辈子最看重亲戚之间的体面,同气连枝,亲亲相隐,也是老亲之间最基本的规矩。 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听了那史哲夫人的话,面上过不去,岂能不怒。 这个孽障怎么到了那里,都要闹出事情,即便他无能为力,也要做个样子出来,如今却给人到我面前说嘴。 这要传了出去,说我贾家对待老亲寡情薄意,见死不救,这几辈子的老脸人情都丢尽了。 那史哲夫人见话头已折了老太太的脸面,也就不再说其他,她男人不过是五品的户部郎官,还真不能把贾琮怎么样。 不过在老太太这里放一把火,那贾琮回京自然要吃挂落,这可是他亲祖母,就算他再有本事也要抓瞎,也算出给史家那哥儿出口恶气。 余下时间,几位史家太太又说了些无关的闲话,便都告辞了。 等到外客都走,贾母一肚子闷气还是消散不去。 一旁的王夫人说道:“琮哥儿这次是草率了,上次他不愿帮蟠儿也就罢了,这次可是人命关天。 他怎么也得看在老太太的份上,给老亲之间留一些脸面。” 贾母怒道:“别说什么看在我份上的话了,他如今封了官,出了一趟皇差,就轻狂这样,眼里哪里还有旁人!” 这时凤姐从外面进来,说道:“老祖宗,金陵老宅寄来了书信,说琮兄弟四天前就从金陵启程,计算时辰,这几天就能回府。” 贾母没好气的回道:“他回来便回来,又算什么值当的事!” 凤姐听了心里纳闷,今儿老太太哪来这么大脾气,像是刚吃了生姜,怎么热辣辣的。 又和王夫人说了些府上年节安排的事情,凤姐见贾母一脸不自在,也就没说其他,找个理由散了。 等到回了自己院子,正看到贾琏从外头回来,便说了刚才荣庆堂的事。 贾琏冷笑道:“这事我大概能猜出些由头,这几日南边传来的消息,金陵那边连着出了大案。 金陵史家几个子弟被牵连到,入了锦衣卫大狱,史家人便去求三弟帮着走门路救人,要说这小子心够冷的,根本没搭理人家。 结果史家一个子弟死在了锦衣卫大狱,出了这等事情,他岂能不招人恨,死了的那史家子弟,就是神京七房史哲的侄子。 今日史哲的夫人来拜望老太太,岂有不说此事的,老太太最重体面,听了这些事,自然极不自在。” 王熙凤这次明白其中来由,说道:“你那兄弟也是真能捅娄子,到那里都能折腾出风雨来,若是如此,他这次回来,老太太必定没好脸色。” 贾琏又神色古怪的说道:“老太太不给他好脸色,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且他还不止这一宗,还有更离奇的呢。” 王熙凤奇道:“怎么,这一桩还不够,他还闹出其他的来?” 贾琏回道:“这几日神京各衙门,不少人从金陵公干回来,其中几个和珍大哥要好的,昨日聚在一起吃酒,珍大哥也叫了我过去作陪。 他们说三弟在金陵看上了个尼姑,寻遍金陵不得,楞跑到姑苏把人找到,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那尼姑居然跟了他回府。 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他还好这口,真是不得了啊,你就瞧着吧,这会子他要把人带回府里,老太太还能依,那才是好戏呢。” 凤姐啐了一口:“你们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这琮兄弟才多大,就干这种荒唐事,招惹庙里的姑子,也不怕折福,我还真是看错他了。” 这时,屋外传来平儿爽脆的声音:“周大娘,伱怎么来了,奶奶在屋里呢,快进来坐。” 王熙凤听到声音,知道平儿在提醒自己,心中一动,从屋里迎了出来。 这周瑞家的是太太的心腹陪房,平日里连她都要给几分脸面。 周瑞家的满脸堆笑,说道:“二奶奶,太太打发我来问,前儿说的那几批缎子可找到了,要给老太太和几位姑娘,裁几身衣裳过年。” 王熙凤笑道:“上午就从库里找出来了,等会我让平儿给太太送去过目。” 周瑞家的又说了几句闲话才走。 王熙凤问平儿道:“你刚才瞧她到多久了?” 平儿在府上不是一两天了,自然知道里面门道,便回道:“我刚才过来见她站在窗外,看模样不像刚到。 所以才招呼一声,省的奶奶被她听了什么话去。” 王熙凤冷笑:“左右不是我们的好话,让她听去也不打紧,就是过几天,琮老三回来,只怕没好果子吃。” 平儿一惊,问道:“琮哥儿出了什么事情?” 王熙凤一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他能有什么事,去了金陵一趟,不仅升了官,还尽做些风流勾当,别问了,过几日等着瞧好吧。”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章 无由招旧怨 王熙凤果然料事如神,刚才周瑞家的来找她,碰巧听到贾琏说的那些话。 她最清楚自己主子王夫人的心思,如今知道贾琮的丑事,那里不会去作耗的,转身就去荣庆堂做了报耳神。 贾母听了贾琮居然勾搭了个尼姑回府,气得当场摔了茶盅。 当初东府的贾敬抛下偌大家业,跑去做了道士,惹出多大风波,老太太对僧道之类本就有忌讳。 这个畜生要女人,哪里不好去找,偏偏去庙里找个姑子回来,还要带回府里。 当初他老子就是抬了个娼妓进门,结果克死了一大堆人,连老国公都被妨害了,闹得满城风雨,天翻地覆,让神京的勋贵看够笑话。 这桩公案十几年都堵在贾母心窝上,是她这辈子最呕心痛恨之事,不然她也不会连带着如此不待见贾琮。 因此对这种偏三妨四,不是正经出身的女人,心中说不出的厌恶仇视,几乎已成心结。 如今这胆大妄为的下流胚子,学了他老子一个样,居然也带这种不着调的女人进门。 难道要让当年的事再来一次,再让外人看一次笑话,那就真是反了天了,这下真触到了贾母心中逆鳞。 老太太还发了狠话,琮三爷要是带那个姑子回来,便不准他进府。 …… 今早听凤姐说收到了金陵老宅书信,贾琮十二月二十从金陵启程回京,算日子这几天就能回府。 又派了心腹小厮,每日去码头城门打探,发现贾琮回城消息提前来报,省的他搞出事情惹母亲生气。 如今贾琮诗书文名,几乎传遍大江南北,这也是贾家的莫大风光,如果因这些风流混账,坏了他的名声,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且这种事情,不要说是贾家,但凡贵勋世宦之家,子弟荒唐猎色,养为外室,也要为人诟病,更不要说堂而皇之接回府中。 便把听来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毕竟是少年意气,一个人在外小半年,没了师长约束引导,行为有些过于失矩了。 这心中两罪合一,愈发怒不可遏。 几个人正商量着找些热闹法子过年,头一件事就要问贾琮,除了那两首好词,是否还出了什么新作。 再加上又听了史哲夫人那些话,史家子那可是她的娘家人,这孽障闹出这等事,岂不是把她的脸在地上踩。 她本有些迟疑,见是二姑娘和三姑娘在,想想也是不怕的,府上都知道,二姑娘最在意三爷这个兄弟,而三姑娘和二爷又最是投契。 “好端端的,外祖母发这么大火,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过他反应倒没贾母这么强烈,世家子弟血气方刚,爱慕女色是常有的事,连他自己都不能免俗。 贾政也打定主意,过几日贾琮回府,自己要多叫管束引导。 黛玉房中,迎春和探春正过来一起说话,言笑晏晏,气氛轻松惬意。 黛玉听了一惊,外祖母是两府的老祖宗,地位尊崇,人人都敬着十分,谁敢给她这么大气受。 这时见紫鹃从外面进来,脸带忧色,说道:“姑娘,老太太在荣庆堂发了火,连茶盅都摔了。” 消息传到了贾政耳朵里,一向极其器重贾琮的他,也觉得这次贾琮实在荒唐了些。 贾母在荣庆堂大发雷霆,这种事在府中根本瞒不住人,且发火的根由还怎么奇异,紫鹃本就是贾母房里出来的,自然有人告诉她消息。 黛玉听了贾琮只见人家一面,就满江南去找,竟然还要带回府中,心中忍不住一酸。 真有这么好的人儿,就这么入他的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 琮三哥多灵醒的一个人,怎会做这么荒唐的事,凭白给人留下话柄。 探春听了紫鹃的话,脸色羞红,三哥竟也做这种风流事,嘴里却说道: “三哥这人心思细密,不像是行事孟浪的人,只怕是另有缘故,外人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迎春楞了半晌,才说道:“即便带个人回来,只要人家情愿,又有什么值当的,琮弟能平安回府才是要紧。” 前几天迎春听探春说过,贾琮在金陵虽做了不少出彩的事,可也冒了不少风险,对她来说琮弟平安回来就好,其他都不打紧。 黛玉和探春虽心中为贾琮的事疑惑,但听了迎春的话,都相视莞尔,这二姐老是慢人一拍,对三哥也未免过于纵容。 只要她兄弟能平安回来,不要说带回家一个姑子,就是捅天一窟窿,估计二姐也不放心上。 …… 大周宫城,乾阳宫。 郭霖捧着本灰白色封皮的折卷,这种封皮是中车司秘劄独有的,是刚刚从金陵快马送来。 “圣上,这是中车司从金陵急送的秘报,说贾琮在姑苏遇刺,刺客是水监司邹怀义的亲兵,主谋之人是金陵卫所经历司经历崔博望。” 嘉昭帝目光如刀,拿过那本秘劄仔细浏览起来。 郭霖在旁边说道:“圣上,那崔博望的弟弟崔博亮,是水监司千户邹怀义的心腹百户,当日在邹府因拒搏,被贾琮当场格杀。 这崔博望刺杀贾琮,是为了替自己亲弟报仇,好在贾琮躲过了刺杀,只是受了些伤,并不打紧。” 嘉昭帝冷笑:“若这只是一起因私仇而起的刺杀,那也算不了什么。 可为什么金陵卫所的人,能指使水监司的亲兵,而崔博望才一败落,就被人杀了,欲盖弥彰,真把天下人都当傻子了!” 郭霖听了这话,心中凛然,圣上这是对金陵卫所都起了疑心,只是没有实证罢了,如果真是这样,整个金陵还有什么地方是干净的。 这次圣上让他下派中车司密探下江南,除了收集水监司大案情治,监控神京下派人员行事,对江南民生政事也进行查探收集。 江南虽为国朝赋税重地,但私盐、匪患、士绅豪族擅权盘剥、土地兼并引动民祸,种种弊端日积月累,繁华之下已现困顿之局。 而各地卫所身负守土安民之责,其中金陵为江南之重,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多少有些顾忌,且又无实证,这才一直隐而不发。 这时门外内侍来报,兵部尚书顾延魁在殿外候见。 这段时间顾延魁受命筹备火器营组建,从五军营选拔人员,加购火器等事,都已进展的有些眉目。 这次进宫觐见,就是将他耗费心血写成的火器营筹建方略,上呈圣上御览。 嘉昭帝看了顾延魁呈上了的方略,虽无惊艳之处,倒也老成持重,也勉励了这位老臣几句。 又说道:“如今各卫所军士血勇衰惫,战力不振,朕欲兴火器之法,予以辅庇,顾爱卿当在此处多下功夫。” 等到顾延魁退下,嘉昭帝又问郭霖: “昨日工部李德康上奏,大慈恩寺主殿已落成开光,太后神位已安,贾琮怎么还没回京缴旨?” “启禀圣上,奴婢已得到消息,本月二十日,贾琮就已经从金陵启程,算日子这几日就能抵京缴旨。” 嘉昭帝此时想到的是,贾琮与火器一道颇有见解,当日就是他提出三段击之法,或许能让他助顾延魁一臂之力。 且贾琮在金陵辅助宁王侦破水监司大案,建功甚殊,也是有目共睹。 虽然嘉昭帝驳回了宁王为贾琮请功,找了贾琮身为秀才已封七品官身的理由,不宜再加封官职。 虽有这一番托词,却并不是对贾琮有功不赏,只不过是恩必出于上。 他没忘记当年自己是如何登上皇位,皇子交好臣子,从来都是帝王的忌讳。 在为宪孝皇太后建寺安灵,板正孝道礼仪之争上,贾琮发挥了极特殊的作用。 如今大庙已建,神位已立,嘉昭帝自然要毕其完功,贾琮之赏也要出于此,就像是做一件事,必须有头有尾,才更显名正言顺。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一章 刁奴势汹然 贾琮自金陵启程后,经过姑苏接走了封氏,路过扬州又去拜谢过林如海,然后一路北上。 他也不急着赶路,途中遇上好风光,也免不了带静慧、五儿、晴雯、英莲等游览一番。 这一日,一行人终于到了神京西城宏德门,早有贾政派出的小厮得了消息,回荣国府报信。 但贾琮却没有直接回贾府,却一行几辆马车直接去了礼部衙门。 他这次是奉旨去金陵办差,回京过家门不入,先行向礼部缴旨述职,才是正理,这也是官场上基本的礼数。 且他这次按钦定名录抄写十二卷佛教正经,不是说抄完就万事大吉,还需要礼部和僧录司选定高僧查验合格,才算真正完成。 比如那安定寺的虚明方丈,就是其中一位负责查验经文的高僧。 在贾琮向礼部缴旨述职的文牍中,就包括这些高僧的查验记录和签章。 因涉及礼矩大典,皇家尊严,涉及诸般规程须十分严谨,半点不许出错。 …… 府上的老陈人都见过这架势,这是整治内宅犯错妇婢的派头。 她是王夫人的陪房奴才,自然是最知道她主子的心思。 贾政的小厮,在宏德门得了贾琮入城的消息,急忙回去报给贾政,没过多久,贾琮回府的消息便在荣国府中传开。 车上静慧神情有些局促不安,因为这次是真要跟着贾琮“回家”了,那里该是个什么样子的去处,她心中一片茫然。 只是如今见贾琮马上倒霉,心中失去顾忌,幸灾乐祸也好,墙倒众人推也罢,诸般低贱下作的阴暗心思,不一而足,百态重生。 十几年前,老国公一个侍婢行为不端,就是被老太太遣几个婆子绑了,一段板子打了半死,没几天就咽了气。 刚才还看到周瑞家的,带了五六个婆子,去了西角门。 等办妥交接事宜,这才坐车返回贾府。 贾琮见她脸上神情,知道她心中有些忐忑,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让她一切都无须担忧。 这两年贾琮愈发出色,又有府上二老爷器重撑腰,这些人平常倒不敢面上显出不尊重。 这些惊人事迹,先在贾政和清客谈论中出现,然后众口相传,连下面的丫鬟婆子都尽人皆知。 老太太已动了真怒,说是要整肃家风,不让着三爷如此胡来,绝不让来路不明的女人进贾家门。 这周瑞家的就是这类人,表面温厚热络,背地里最是卑下阴毒。 这是要闹出大事的兆头,这琮三爷才得意几天,让老太太这一顿整治下来,说不得就要打回原形,以后他还怎么在贾家抬头。 贾琮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将皇差各项事宜及文牍,和礼部祠祭司郎中刘继祖交割清楚,之后自由礼部向皇帝转呈禀告。 老太太就是贾府的天,满府奴才谁不看老太太脸色做人,上行下效,其中有心思浅薄势力的,自然也看死贾琮妓子生养、身份低贱。 五儿在一旁微笑安慰:“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有三爷在呢,以后好日子长着呢。” 不过除了这些好事,下面丫鬟婆子也都知道,这琮三爷还另做了件不得了的事,竟从庙里勾搭了个姑子,还要带回府中。 这小半年贾琮在金陵奉旨誊抄佛经,助宁王侦破金陵大案,又做了几首绝妙好词,如今词名震动江南。 当初她送五儿到贾琮房里做丫鬟,便是奉了王夫人的命,来查看贾琮的底细。 之后她得了王夫人授意,借着去王子腾家看望受惊的王义,故意给了王张氏暗示,借刀杀人,引得王张氏起了举告贾琮的毒计。 前几日也是她从王熙凤那里,偷听到贾琮要带姑子回府的事,她知道主子王夫人的心思,所以转眼就去了贾母面前,做了耳报神。 如今贾母便一事不烦二主,让她带了健妇婆子去西角门办事。 …… 贾琮马车一到荣国府西角门,刚下车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原先守正门和西角门几个门房小厮,看着他远远躲着,眼神也有些异样。 心里虽然有些纳闷,也并不放在心上,如果他们坐的是小轿,通常会抬进角门,在二门外下轿。 不过他们坐的是马车,自然要在角门外下车进府。 守门的几个门房小厮,早就听说了琮三爷找了个姑子进府的传言,也知道二太太的陪房带着婆子,守在二门外要干什么。 他们平日只负责看守大门,没有内宅太太身边的奴才有位份,所以一向都是明哲保身,哪个主子都不敢轻易得罪。 即便贾琮这样出身不显的庶子,也不是他们轻易可以招惹的,所以他们只躲开远远的看热闹,可不敢沾惹内宅主子那些事里去。 这时众人见马车上下来几个丫鬟,姿容秀丽,衣裳精致,也只有内宅主子身边的大丫鬟,才有这样的气度。 最后又见琮三爷扶着一个俏美之极的姑子下来,头戴妙常髻,穿月白素袖袄儿,外罩青缎镶边长背心,纤腰上系秋香色丝绦。 一帮守门小厮都看呆了,内宅传出来那些话,果然是真的,这琮三爷真带了个姑子进门。 早听说琮三爷年纪轻轻中了秀才,以往有些传言,说他也不是个好惹的,这下有好戏看了。 贾琮带着静慧等人刚走到二门口,就看见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婆子堵在门前,颇有些居高临下的神气看着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心腹陪房,贾琮知道这妇人表面温厚热络,骨子里并不是什么善人。 周瑞家的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琮三爷,我得了老太太的吩咐,让三爷即刻去荣庆堂,老太太要问话。 老太太还特别嘱咐,来路不明的女人不得带进府中,以免坏了贾家的门风!” 她指着一身佛衣的静慧,对身边几个婆子喝道:“你们把这女人看管起来,等老太太发落。“ 又转头对贾琮强笑道:”三爷就别耽搁了,老太太还等着呢。” 贾琮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她身后的静慧脸色苍白,一旁的英莲一脸担忧的扶着她。 五儿上前说道:“周大娘,这位不是外人,是三爷以前的大丫鬟芷芍。” 周瑞家的讥讽道:“五儿,你是当我是傻子,青天白日的糊弄,府上那个不知,那叫芷芍的丫头,早两年就跳河死了,说这种鬼话想骗谁!” 芷芍不是贾家的家生丫头,是从小外头买来服侍贾琮的。 因贾琮从小被贾母厌弃,一直被拘在东路院禀库房长大,几乎没来过西府。 芷芍作为他的贴身丫鬟,自然也没在西府露过面,所以周瑞家的从没见过芷芍,只是芷芍出事后,知道她的名字而已。 其实不要说周瑞家的没见过芷芍,连黛玉、惜春都没见过。 倒是迎春和探春见过她。 还是那年除夕夜,她们带嘉顺王府的王栋,去禀库院给贾琮送除岁礼,正是芷芍给她们开的门,这才见过一面。 周瑞家的带来的几个婆子,也都是贾母和王夫人这边的,自然也都没见过芷芍,见五儿出来说话,一时都迟疑起来。 周瑞家的不耐烦的催道:“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把人先看管起来!”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二章 府门护红颜 那几个婆子正要上前拉扯,却看到琮三爷站在那姑子面前,一脸阴冷,目光刀子似的盯着她们,像是要活剥了她们,都打了个寒颤。 这琮三爷都说是个读书人,怎么看人的眼光怎么渗人。 当年都听说过他整治王善保家的狠劲,那婆子二年前就被砍了头,连骨头都化了。 想想心里都发凉,这会子也顾不得周瑞家的催促,个个脚步都僵在了原地。 周瑞家的见了这场面,也有些变了脸色,不过她领了老太太的令,又有王夫人撑腰,要是这么灰溜溜的收场。 折了老太太的和太太的脸面,以后在这内宅还怎么立足,满府的奴才都要背地里看她的笑话。 还有当初她拿暗话提示王子腾夫人,这才让对方起了举告贾琮的毒计,虽说她是得了太太暗中授意,但她却怎么也脱不了关系。 听说这事后来惊动了朝廷,好些人遭殃,已经成了天大的事情,虽一时没牵连到自己,但周瑞家的一直提心吊胆。 这事已成了她的心病,也让她对贾琮愈发忌惮,他在府里倒霉受制,被老太太和太太拿捏,对自己的威胁也就轻了,自然最称她的意。 周瑞家的见他一步步走近,目光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心里突然慌乱起来。 贾琮抬头望了眼深沉蜿蜒的二门内院,说道:“既然老太太容不下我的人,我就不进府惹老太太厌烦了。” “三爷,我们可是得了老太太的吩咐,你可别让我作难,老太太怪罪下来,可谁也吃罪不起!” 往后再敢到我面前做耗,小心你的狗命!” “啪”的一声脆响,声音如此响亮,似乎在整个二门外回荡着。 那几个周瑞家的带来的婆子,被贾琮的威势镇住,居然没有一个敢去扶周瑞家的。 贾琮这一巴掌虽然抽得是周瑞家的,却是打在贾母和王夫人的脸上。 这一幕把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想到这些,说话的口气便生硬起来,只想压住贾琮的气焰,好把事情办了。 一脸难以置信的指着贾琮:“你敢打我……。” 你以为是太太的陪房,就可以作威作福,你只不过是贾家的奴才,竟敢在主子面前耀武扬威,不教训你,那才是贾家门风丧尽! 周瑞家的仗着王夫人的势,在府上奴才里是极有体面的一个人,即便宝玉三春等姊妹,见了她也要恭敬的叫一声周大娘。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是王夫人最信任的心腹,而王夫人是荣国府的管家太太,王熙凤也不过是帮着她打理家事的帮手。 那周瑞家的被贾琮一个耳光,打得半张脸红肿起来,满嘴渗出血来,样子别提有多狼狈。 贾琮也不说话,只是慢慢的走上前去。 在场所有人做梦都想不出,周瑞家的这样一个极有体面的奴才,竟然会被人当面扇耳光,还被打得这么狠。 贾琮毫无预兆,一个耳光狠抽在周瑞家脸上。 “打的就是伱!我看在太太的面上,才称呼你一声周大娘,五儿已和你说了,她是我的丫鬟芷芍,你却还狗仗人势,竟敢拿我的人。 他日常练刀,这一记力道极大,周瑞家的猛得踉跄了两步,还是刹不住势头,烂树桩一样摔在地上,溅起满地烟尘。 “你们还愣着干嘛,赶紧把这没来路的女人拿了,老太太还等着回信呢!” 王夫人对周瑞家的信任,估计还在王熙凤之上,像有些私隐之事,她会让周瑞家的去办,却绝不会叫自己娘家侄女去做。 按他以往的性子,忌惮这世上的孝道礼法,本不会做得如此偏激。 但当年他苟活东路院,被人压制作践,连自己最贴心的丫鬟都没能力护住,让她被人逼得投河,吃了这么多苦楚,心中一直自责甚深。 如今周瑞家的竟又捅在痛处,要拿芷芍作践,怎么不让他愤恨欲狂,如果不是还有理智,只怕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至于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倒是不在乎,贾母就算再不待见他,也不可能因他打了奴才,给他戴什么罪名,不然闹出去就是个笑话。 因为在贾母和王夫人这些人眼中,奴才就是奴才,就算和主子关系再亲近,再有脸面,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们想整治贾琮,也只会从其他地方找由头。 所以贾琮根本没把周瑞家的放在眼里,今日这个耳光,他本来就是打给人看的。 虽如此折了贾母和王夫人的面子,会多出不少阴私波折,但至少以后有人想拿他身边人做法,就要掂量掂量。 …… 那周瑞家的,被贾琮一记耳光打的吓破了胆,见贾琮杀气腾腾的望着她。 生怕他冲动起来,再做出出格的事,岂不是要了命去,这会子连太太都来不及救她。 如今她倒想到自己是个家奴,即使贾琮现在将她打杀了,他也不用偿命,他又有官身,连宗人府的板子都打不到他,最多赔些俸禄银子。 原先以为仗着老太太和太太的令,贾琮还不得乖乖服软,却没想到他不循常理,竟不管不顾撕破脸。 拿出主子奴才的位份,直接对自己动手。 贾家多少年没出过这么蛮狠的,心里虽然极恨,但此时却不敢哼一声,生怕吃了这疯子的眼前亏。 又听贾琮对几个婆子说道:“把我刚才的话传给老太太和太太,要是敢说错一个字,或添油加醋,让我知道了,你们可给我仔细着!” 连周瑞家的这样体面的,都被琮三爷一个耳光抽成死狗,那几个婆子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连忙唯唯诺诺的答应。 静慧的眼里含着泪光,望着贾琮的背影心神激荡,五儿、晴雯、英莲眼中都异彩连连,这就是她们的三爷,出了什么事都能护住她们。 …… 荣庆堂里,周瑞家脸颊肿胀,满脸狼藉,跪在地上向贾母、王夫人哭诉。 “老太太,我一辈子对主子忠心耿耿,在贾家这么多年一心服侍主子,老太太和太太待下慈悲,也从没动过奴才一手指。 如今我给老太太和太太办事,他却动手打人,他这不是打我,他这是在打老太太和太太的脸,求老祖宗和太太给我做主啊。” 贾母和王夫人见她这幅模样,也是唬了一跳。 贾家一向待下人宽厚,像贾母的陪房丫鬟赖嬷嬷,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这些自小相伴的奴仆,更是待之亲厚。 为显示大家风范,甚至与家人一般对待。 只是亲厚过之,便是御下不足,日久天长,更是让这些老奴骄奢横生。 赖嬷嬷家里一个所谓的”破花园子“,泉石林木,楼台亭轩,竟有半个大观园的气象,一个奴仆哪里来这么多银子,可想而知。 而贾母和王夫人也是靠着这些老仆,才能牢牢把控内宅的权利。 如今见周瑞家的被贾琮打成这样,都满脸的惊怒之色。 贾母怒道:“这孽障竟如此无法无天!” 又指着那几个婆子骂道:“你们不是跟着一起去的,你们难道都是死人,怎么会闹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胆大的婆子将情形说了一通,又把贾琮的话转述了一遍。 还当真一字不错,不敢有半点夸大,都是府里的老人,哪个不知这荣庆堂里的话,没半日就会传出去。 要是话中有虚瞒撒谎,传到琮三爷耳朵里,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可是连周瑞家的都说打就打的主。 贾母听完便愣了一下,意识到事情出了错漏,问道:“你说什么,带回来的姑子,是他以前的丫鬟芷芍,那丫头不是跳河死了吗?” 那婆子回道:“回老太太,我们没见过那个芷芍,是三爷的大丫鬟五儿说的。 周大娘也说那丫头已经死了,说是三爷他们故意欺瞒,让我们先把那姑子看管起来,这才和三爷起了争执,所以就……。” 贾母听了这话,大概也就猜到了情形,如果那姑子真的就是当初那丫鬟,以这小子当年的做派,哪里会让人碰那丫头。 王夫人说道:“这芷芍当初是东路院的丫鬟,从没在西府走动,我们这边的人都不认得,琮哥儿说这姑子就是芷芍,这话只怕难辨究竟。” 突然一个声音说道:“太太,西府虽见过芷芍的人不多,但我和二姐当年正好见过一面,只要过去瞧瞧就清楚,这也做不得假的。” 只见堂外进来一妙龄少女,俊眼修眉,目光湛湛,穿一身杏红底花枝刺绣交领长袄,边走边说着话,精明干练,正是三丫头探春。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三章 化厄敏探春 方才,贾琮返回神京的消息传到后宅,探春、黛玉、迎春等听说后,都心中高兴,只等着贾琮回府相见。 可是等了许久,都没传来他回府的消息,探春便让侍书出去打听。 侍书回来后说三爷刚到二门外,就被周瑞家的拦住了,周瑞家的说是奉了老太太的令,不让三爷带那姑子进府。 三爷和周瑞家的起了争执,之后就带着身边人离开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探春、黛玉、迎春等听了这话,心都揪了起来,贾琮带着人离开了,他能去哪里,难道为了那个姑子,从此就不回贾家了? 这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侍书毕竟是个丫鬟,有些事情不一定能打听到根底。 迎春性子柔顺,不善言语,黛玉毕竟是外戚,也不便过去追问。 只有探春精明大气,又是贾家的姑娘,便自告奋勇去了荣庆堂打听消息。 她刚到荣庆堂门口,便听到周瑞家的哭诉,以及那几个婆子说的话。 三哥带来的那个尼姑竟然是芷芍,探春听了也吓一跳,芷芍不是跳河死了吗,怎么又活了过来,还做了姑子? 又听到是五儿亲口说那就是芷芍,探春心中已信了八九分,那五儿是三哥哥的心腹大丫鬟,她说的话必定是没错的。 还是探丫头精明爽利,这事也不要烦你太太了,你就看着办了,得了准信回我便是。” 后来又听到太太怀疑那姑子不是芷芍,便匆匆进来接了话头。 如今这孽障背后有个文宗师父关照着,自己又有了官身,虽说是自己孙子,孝道大礼摆在那里,但整治起来总有些顾忌,内外都要留些体面。 如果琮三哥带回来的姑子就是芷芍,那不过是三哥在江南找到了旧人,那也是桩好事,并不算违了家规。 其实贾琮今非昔比,贾母每每想到就是一阵头晕。 “老太太,琮三哥没回府,可能去了洛苍山他先生家中,或者是在城里哪处客栈落脚,只要派几个小厮去打听便能知道。 她是个庶女,自己姨娘又不争气,将来自己婚嫁出阁这些事,可有一半捏在嫡母手中,这是关系一个女子的前程,由不得她不谨慎。 如果他带回来真是以前的丫头,那还罢了,如果不是,依旧是那些不着四六的女人,我是定不饶他的。 “我是看到他真头疼,就没有哪天是消停的,连出门在外也闹一堆事出来,家里哪个姊妹像他这样不省心的。 如果那小子带回的只是他以前的丫头,那也找不出什么大错。 这也是老太太让自己去办这事,却没让太太再插手的原因,探春心中也是一阵惴惴,就怕太太心中对她有了想法。 至于他慢待亲戚的事,如真是他蓄意之举,再调教也不迟。 探春心中计量着,只要快点证实那姑子就是芷芍,三哥哥这场风波就能过去了,拖得久了不免又生出枝节。 探春连忙应了,心里却品出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是觉得周瑞家的把事办岔了。 到时就先接了三哥回来,他有什么不是的地方,老太太要教诲,三哥哥自然会听着不是。” 贾母听了这话,脸上的神情松缓下来,探春这番话有理有据,又给了老太太台阶下。 原先她就觉得,三哥哥不会如此荒唐无状,带个姑子回府,如果那人是芷芍,那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芷芍为何又活了,只等见到三哥哥就知道了。 既然有人说那姑子是芷芍,周瑞家的就该来回了再做计较,却硬扛着做事,结果被贾琮当场打了嘴,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不过能帮三哥哥把事给化解了,其他这些都不重要了。 …… 贾琮离开了荣国府,本想着回洛苍山落霞别院,只是时间已晚,回洛苍山还需要一段路程。 而五儿静慧等人旅途奔波,刚才贾府门前又一顿折腾,已十分疲惫,于是便去西城找了一家大客栈,包了一个小院安顿下来。 第二日一早,又带了封氏和英莲去了秀娘香铺。 曲泓秀见他去了小半年,总算回来,心中也十分欣喜。 贾琮又把安置的封氏的事情说了,曲泓秀自然没什么意见。 自从用了东瀛水玉瓶来包装香水,秀娘香铺的生意翻了一倍,正紧缺信得的人手。 比起曲泓秀手下五个半大的孩子,封氏可是老成持重许多,又是乡绅女眷出身,这也是极难得的一桩优势。 香铺的顾客都是官宦富商家的主妇小姐,封氏这样气度出身的妇人,在香铺中安排营生,与那些女客沟通交流,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 等贾琮再回到客栈,却见客栈门口停了辆豪华精致的马车,马车旁跟着几个婆子丫鬟。 等进了小院,却见到探春正拉着静慧说话。 原来探春让婆子吩咐二门外,多派小厮在东西两城查找,也算运气好,没半日功夫,就找到贾琮落脚的客栈,立即就赶了过来。 见到贾琮回来,探春笑嫣如花,满脸欣喜:“三哥哥,你一去半年,总算回来了,开头我还不相信,伱竟真的找回了芷芍。” 其实探春高兴的并不是见到了芷芍,而是贾琮脱去了风流浪荡的嫌疑,这会子三哥哥再带人回府,看哪个还能说嘴去。 只是她提了回府的事,贾琮却并没有说话,探春心想必定是三哥哥心中有气,不愿就这样回去。 想想也是,换了自己好端端回府,却被一个奴才拦在门外,心中没气那才怪了。 所以也不在这上面催促,总之三哥哥已回了神京,又洗清了嫌疑,那便没事了,便是在外面住一些日子散心,也不算什么事。 她又和贾琮聊了一些金陵的趣事,便坐车回府,因为想着早些把事情和老太太说明,澄清了大义,也好早些想法让三哥哥回府。 …… 探春驱车回府,刚要进荣庆堂,却被鸳鸯一脸惊喜的拦下:“三姑娘你可回来了,你去了可找到三爷了吗?” 探春回答:“见到了,三哥如今就在西城的鸿翔客栈。” 鸳鸯说道:“刚才宫里刚来了内官,要宣琮三爷进宫奏对,可人却没在府中,谁也说不准他在哪里,老太太和老爷正犯愁呢。 三姑娘得了准信,可就解了饥荒了。” 探春心中一惊,问道:“怎么宫里突然来人,可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鸳鸯说道:“那内官说要当面和琮三爷传皇帝口谕,不能假借转告,如今在荣庆堂等着呢。” 探春记得上次三哥哥进宫,还是被封了八品官身入宫谢恩,这次他又在金陵立了功勋,宣他入宫说不定又是什么好事,心中不禁欢喜。 既有宫里内官到府公干,探春这样的闺阁姑娘家自然回避,只让鸳鸯带话给老太太。 贾母得了鸳鸯传话,心里憋屈的慌,只能无奈的把贾琮去处说了。 那内官听说承事郎没待在府里,却去住了客栈,一脸的诧异,贾母和贾政满脸的难堪,不过又能怪谁。 好在那内官没时间多问,转身便去了西城鸿翔客栈,向贾琮传讯皇帝口谕。 贾母和贾政都能想到,这内官回宫之后必定要奏报此事,毕竟这事情实在有些荒诞,只是传了出去又是一桩没脸。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奏对乾阳宫 神京城西,鸿翔客栈。 贾琮见到宫里内侍居然找到客栈来,也是一脸意外。 那内侍传嘉昭帝口谕,现兵部筹建五军火器营,因贾琮首创三段击之法,熟识火器使用,命他明日早朝后入宫问咨奏对。 一同入宫奏对的,除了他还有忠靖侯史鼎、兵部尚书顾延魁。 在三段击一法上,让贾琮有切身的体会,那就是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觑。 这个时代的人因对火器认识不足,欠缺的只是崭新视野和角度,但当他们接触到吸引他们的事物,就能爆发出的惊人智慧和能量。 在他到来之前,火器并没被重视和成建制使用。 但一旦贾琮提出三段击之法,宁王便能依法,在极短时间内,训练出一支极具杀伤力的火器队,成功围剿五十余战斗力强悍的东瀛浪人。 而嘉昭帝在得知三段击之法后,便能敏锐预见合理使用火器的巨大潜力,立刻下旨建立五军火器营,这需要极强的前瞻眼界和魄力。 天刚蒙蒙亮,五儿便带着静慧进了他的房间,因为住在客栈里,夜里并不方便丫鬟给他值夜。 在窗外渐渐明朗晨光中,两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默契,像是多年来做惯了一样。 如果是这样,才是真正的短视和浅薄。 包括火器营官兵编制、制营军规、单兵装备标准、弹药携带数量、火器训练考核、弓箭阵与火枪阵协同杀敌等等。 于是花了半夜的时间,写成一篇火器建营方略概想。 回来时却看见贾琮坐在那里,静慧正在给他梳发,明眸婉转,神情专注,动作轻柔中带着异样的娴熟。 而依法训练的百人火器队,其战力精悍程度,已远胜宁王仓促训练的那支火枪队。 五儿叫醒贾琮,因为今日要进宫面圣,又帮他找出合适的衣服行头,又出去张罗热水梳洗。 贾琮可不会觉得,自己多一些后世新鲜见解,就能再凌驾于他人之上,就可以存了半点轻视大意。 五儿在将热水放下,望着眼前一幕有些出神。 明日入宫奏对也并不是他一人。 每一项又尽其所能,尽量予以细化,洋洋洒洒写了半夜才停住手,其实有些东西还不敢往上写,因为过于惊世骇俗了。 此时贾琮还不知道的是,忠靖侯依据的他的三段击之法,结合军伍练兵之术,已将三段击之法进一步细化精粹,使之实操性进一步提升。 后世他曾主持过一次古代兵器文物展览,以及相关科普资料的研究编辑,其中一些东西正好可以拿来一用。 两人见房间里的烛火早已燃尽,桌上放着新写好的一张宣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甚至还画了些图样,五儿知道他必是熬了半夜才休息。 另外提到一些建立火器专司、推广格物之学、网络西夷能人、培训火器匠人等概想。 当年他们在东路院相互依靠,每天早晨必定都是这样的场景,如今旧事流熟依稀,但芷芍却再想不起往事。 忠靖侯史鼎是久负盛名的军中宿将,兵部尚书顾延魁听说也曾为国戍边多年,这些都不是寻常人物。 …… 这已是贾琮第二次进宫,照例在休沐房等了两个时辰,等到巳时二刻,才有宫中内侍带他入乾阳宫面圣。 他被带进乾阳宫后,略微等了一会,才看到散朝的嘉昭帝,带着两位大臣进入大殿。 其中一人是须发皆白的老臣,戴乌纱,束玉带,穿二品绯色官袍,胸补绣锦鸡,想来就是兵部尚书顾延魁。 另外一人是个中年男子,也穿着二品绯色官袍,脸带军武坚毅之气,想来就是史家那位忠靖侯史鼎。 因五军火器营尚在筹建之中,且事涉及军中机密,不宜在朝堂上讨论,所以一应事宜都在散朝后专事奏对。 兵部尚书顾延魁便先将火器营筹建进展,向嘉昭帝详细奏报。 按君臣先期的筹划,五军火器营初建制为三千人,这也是考虑到现有火器资源不足,火器统兵官佐欠缺等肘制,而能成形的最高建军数量。 也只有如此数量的成军,才可在实战中,发挥出期望的基础成规模战力,待以后上了轨道,再进行相应扩充。 目前军士选拔、火器初训等进展顺利,但根据武库现存以及外夷购买,鲁密铳却只筹集到过千之数,离实际需求相差尚远。 而主产鲁密铳的奥斯曼国,对火铳出口又有诸多限制,无法进行大量购入。 忠靖侯史鼎负责火器营选拔军士战训,在火器使用上也遇到诸多问题,其中鲁密铳经过频繁击发后,容易出现各种故障,甚至炸膛伤人。 但神京之地,能修理火器的匠人极其稀少,营中已堆积不少出现故障的火器,能用于战训的火枪数量也严重不足。 嘉昭帝久历政事,知道一事新起,必定会遇到诸般问题,且顾延魁和史鼎两人做事勤勉,并无指责之处。 他见贾琮静立在一旁,去了金陵半年,脸上少了些少年稚气,多了几分沉静干练,想到他在金陵做的那些事,嘉昭帝面色微微和缓。 “承事郎,你对火器知道熟稔,可有什么建言?” 贾琮略回想方才顾延魁和史鼎的奏报,说道:“启禀圣上,如今火器之道方兴,虽在大周只是初涉,但在西夷各国早已被视为强国之术。 像是奥斯曼等西夷之国,挟技自重,以防资敌之利,自然是不会大批量出售火器。 圣上筹建火器营,所需火器之数庞大,单单依靠西夷购入,只怕会难以如愿。 据臣所知,方今西夷至大周传教日渐频繁,各类西夷名士,游历天下者,也不在少数,圣上可许下重金,在其中寻找精通火器之术、格物之法的能人。 并在大周境内的铁匠、烟火药师中遴选干练精明之辈,作为火器匠人储备,让礼聘的西夷能人,教授他们火器营造修缮之法。 如此不出数年之功,我大周便能有自己的火器铸造之业,厚积而薄发,数十年后必能成火器强盛之邦……。” 贾琮这一番话精辟入理,不仅分析无法从西夷大量采购火器的原因,而且提出来了解决之道。 其中寻访西夷能人,储备火器匠人,立火器之业,造就火器强国,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眼界宏大,思维缜密,已涉及到治国强军的要术。 一旁的顾延魁和史鼎听贾琮侃侃而谈,言辞流畅,毫无迟滞,眼中的惊异之色愈发的浓重。 都知道这荣国府少年,生有宿慧,诗书惊人,此次下金陵不仅皇差办得出色,更以二首新词名动江南。 但这一切都可以用天资卓绝来解释,虽然少见,但史书之上,这类人还是有不少的,奇异却并不显怪异。 就算他提出三段击之法,也可以理解为生来聪慧,能发他人无有之奇想。 这世上很多事靠着天资聪明都可以办到,但是一个人的见识眼界,光靠聪慧是不够的,还需要极其丰富的阅历遭遇。 但是只听说他一直闭门读书,唯一的外出就是这次奉旨下金陵公干。 既然是这样,这种对火器异乎寻常的了解,还有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韬略卓识,又是从哪里来的。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五章 才略可谋国 嘉昭帝似早习惯了贾琮的奇异之处,只是听了他这一番话,神情也为之一振,目光流露出遐想之思。 “说的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承事郎之言甚合朕意,其中网罗西夷能人,筛选教授火器匠师的做法,确有可行之道。” 又问贾琮道:“眼下兵部正在筹建五军火器营,于火器建营可有建言?” 贾琮又将自己对火器营编制、军规、装备、弹药、训练考核、杀阵协配等想法,选扼要之处阐述。 一旁的忠靖侯史鼎已听得张大了嘴巴。 贾琮这一番火器营方略,旁人听了可能只会觉得奇思妙想,怪诞繁杂。 但这一个月的时间,史鼎每日都专注沉浸选拔兵将、训练火枪等实务中。 对于如何筹建火器营,他比兵部尚书顾延魁有更多实操上的体会,对贾琮这等言论,也比旁人感触更深。 贾琮所提建营方略中,其中几点他也曾想到过。 但是看到奏章的最后,却是画着几幅火枪的图样,上面还详细标注文字。 嘉昭帝笑道:“朕也没想到,这火器建营方略,到了承事郎口中,竟能生发出如此繁复缜密的诸般套路,让人耳目一新。 便问道:“承事郎,这几幅图样是何意?” 却远远没有贾琮如此体系全面,他隐约意识到,贾琮刚才讲述诸般奇妙方略,绝不像是凭空遐想而出,倒更像是深通实务,千锤百炼而来。 史鼎是个武将,心中没有文臣那么多弯弯绕绕,贾琮说起来还是他的晚辈,这话可不是什么场面话,确是肺腑之言。 嘉昭帝精于政务,看过的各类奏章不计其数,各类文官所写奏章都是骈四俪六,文辞华美,言之有物部分不过十之三四。 而其中内容从建司、育人、制器、建军、练兵、后勤等皆有详细论述,简直就是火器建军的典范之文。 贾琮又说道:“昨日臣接到圣上入宫奏对的口谕,便连夜将火器建营的拙见写成奏章,方才所言都含在其中,请圣上御览。” “圣上,微臣近日专注于操练火枪兵,其中有诸般心得体会,但也有不少关隘为难之处,方才承事郎所言大有丘壑,让微臣也颇有收获。” 嘉昭帝目光一亮,昨日宫中传旨已近日落时分,时间如此仓促,他却已为奏对做了如此充分准备。 这曾让极端务实的嘉昭帝不厌其烦,朝野之中也有微词,都说当今圣上有少文之瑕。 小小年纪,处事这等老道勤勉,实已有干臣能臣的风范。 即便以嘉昭帝这样于政事上见识深湛之人,也看得心潮澎湃。 看来今日让你来咨政奏对,倒是找对了人。” 首先入眼的是那笔俊雅出众的书法,然后便是密密麻麻,条目清晰的各项方略详述。 可这又怎么可能,他不过是个孩子,连军营都没进过,只怕连火枪都没摸过几次,怎么会说出如此细密妥帖的火器建营韬略。 嘉昭帝自然是知道史鼎的性情,贾琮之言能得到这位军中宿将的认可,可见方才所说确为中肯切实之论。 因此贾琮这份逻辑缜密,毫无粉饰,极致实操的奏章,可以说极对嘉昭帝的胃口。 奏章中还提到建立专门的火器监司,主责招募西夷技师,培植火器军匠,研发改进火器等事务。 一旁的郭霖将贾琮的奏章接过,呈到嘉昭帝御前。 方才他奏对之言果然都在奏章之中,而且叙述讲解更加详尽细致。 “启禀圣上,臣在金陵时曾率宁王火枪队围剿东瀛浪人,近距离观看过鲁密铳的击发过程,察觉其存在不足之处。 如能加长枪管,加重枪身,精炼枪管钢材,火枪的射程和精准度还能提高,另外还可以给枪身加上钢刺,可以兼用近身肉搏。 不过这不过是臣的推演之论,需要经过火器匠人的实施,才能确定其实效。” 原先这一番火器建营方略,其体系缜密,发常人未有之想,已足以让嘉昭帝、史鼎、顾延魁等人震撼惊艳。 没想到贾琮连火枪改进制器之学,都在奏章中涉及到,并且有详细的图像和操作描述。 这可不是收到宫中口谕,一夜之间就能仓促想出的,而是他早在金陵参与鲁密铳实战,就已心有揣摩,可见其用心之深。 这时兵部尚书顾延魁突然说道:“启禀圣上,承事郎精通火器之法,乃罕见干练之才,臣请圣上恩准,准承事郎入兵部观政。” 这话一出,嘉昭帝和史鼎听了都是一惊,史鼎更是心中懊悔,居然被这顾老儿抢先了一步。 其实刚才他听得贾琮讲述建营练兵之法,早就有所心动。 顾延魁所言观政,历来只用于进士。 大周在进士及第之后,铨补官职之前,会将人派至各衙门揣摩历练,便于授官后更好履职。 而贾琮不过一个秀才,照惯例是没有观政的资格。 但这世上既然有天选之才,自然也可以有例外之法。 贾琮先提三段击之法,如今又写出如此完备的火器建营方略,足以证明他在这方面有特殊之才。 所以顾延魁提出让他入兵部观政,也并不算突兀之举。 这时忠靖侯史鼎也说道:“圣上,承事郎方才之言,说明他有领军将兵之才略,且又是荣国武勋将门之后。 臣奏请圣上准其入五军营,助微臣协理火器营,不出数年,臣必定为圣上带出一员军中智将。” 顾延魁一听这话,已经有些花白的眉毛一挑,说道:“忠靖侯此言差矣,人人都知贾承事郎走科举之路,是闻名江南的文选之才, 入官衙理政才是正途,如何能随你入军营做大头兵,那成何体统!” 端坐御案后的嘉昭帝,见两位大臣居然当面抢起人来,也有些愕然。 不过以贾琮在火器统筹与建军方略上的见识,顾延魁和史鼎有此等想法也不算奇怪。 忠靖侯史鼎两眼一瞪,正待分辨,却听贾琮说道:“启禀圣上,臣很感激两位大人眷顾,只是臣年幼识浅,正当读书之年。 意欲潜心经卷,以待秋闱,两位大人有专事差遣,臣义必不容辞。” 对于贾琮来说,目前只是秀才之身,过早迈入仕途,耽搁了进学之路,长远来看并不是好事情。 以自己业师柳静庵的看法,也不会建议自己过早介入朝堂纠葛,以免根基不稳,受人裹挟觊觎,新枝早折,生出不测。 而且以他这个年龄定位,在这种时候,还等着两位大臣争执,做观虎之势,等着做官,吃相难看,未免有些悚人眼目了。 不管于公于私,出言推辞才是正理。 嘉昭帝微一思索,果然说道:“承事郎也才志学之年,有读书之念,也是人之常情,且功名未晋,此事先且暂议。” 但顾延魁和史鼎都是嘉昭帝的近臣,对皇帝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都已听出皇帝对他们的提议有些心动。 只是贾琮过于年轻,秀才之身再加进士优荣,只怕引起朝野非议。 他们方才上奏加贾琮观政协理之职,也确是想借用他在火器方面的卓识。 但十三少年便能授予这等关键实职,以嘉昭帝的严谨缜密,以及国朝官吏规制,他们也都知道多半会被驳回。 但是有了这等谏言在先,事后要借用贾琮之能,不管是兵部方略参议,还是火器营诸事咨问,就都变得顺理成章。 这才是他们这种官场老饕的真正用意,显然嘉昭帝也是知道其中伎俩,左右都是为了国事,不去点破罢了。 嘉昭帝突然话锋一转,对贾琮问道:“昨日传圣内侍回奏,如今你竟进不得荣国府,在客栈安身?” 一旁的顾延魁和史鼎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听圣上突然问和奏议无关的话题,心中有些怪异。 难进府门,客栈安身,怎么听着像是这少年被赶出了家门。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六章 恩遇藏秘辛 顾延魁和史鼎见方才侃侃而谈,旁征博引,意气分发的少年郎,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迟滞,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圣上询问。 “回禀圣上,只是家中的一些小事,所以仓促之间还未回府。” 嘉昭帝难得的微笑道:“小事?不见得吧,朕可听闻你此次去金陵,不仅得了偌大的才名,这风流之名也不可小觑。 竟在尼庵中搜寻美色,还携了个美貌僧尼回了神京,想来是府上太夫人嫌你无状,这才进不得门吧。” 贾琮听到也是愕然,这等谣言怎么还能传入禁中。 他在金陵各大尼庵搜寻女尼,这事本就在金陵流传,后来在姑苏遇刺,应天府和锦衣卫的人,都亲眼见过他和静慧形状暧昧亲密。 这数十张大嘴巴岂有不张扬的,关于他和姑苏一美貌女尼的风流韵事,早被传遍金陵。 而这几个月神京各官衙人员,频繁来往神京金陵两地,他这等“香艳”名声多少也传到神京,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可能这么快传入禁中。 嘉昭帝之所以知道怎么清楚,是因为中车司上奏的姑苏遇刺案秘劄,上面有承事郎猎艳姑苏蟠香寺的详细记叙。 他说自己的丫鬟生得比别人好,又是被人逼迫跳河,谁还猜不出是什么事情。 贾琮低头道:“我那丫鬟生得比别人略好些,这才招来祸患,此事涉及府中亲长,亲亲相隐,贾琮不敢言,请圣上恕罪。” 不愿屈从投河自尽,幸好被蟠香寺的主持所救,因落水受创前事皆忘,才会出家修行,臣此番下江南意外寻回,这才带回神京。 只是荣国府乃是世代勋贵,门户法度,怎么会出逼迫投河之举?” 如今你留居客栈,朕也不好见你有家难回,不过你年未弱冠,又未授实职,按制也不好赐你宅院。 没想到圣上一句闲话,竟就这样勾出一件豪门丑陋之事。 连忙将事由解释一遍,说道:“圣上,其实臣带回神京的那名带发女尼,本就是臣的贴身丫鬟,两年前在府中被人逼迫。 没想到这位承事郎,小小年纪,才华横溢,令人惊艳,这风流荒唐之举,也是如此……卓尔不群。 而贾赦就是贾琮的生父,岂不是亲亲相隐,必定是当年贾赦看中儿子丫鬟的美色,行逼迫之举,才逼得人家跳河。 朝堂上谁人不知,荣国公膝下两子,次子贾存周端方迂直,虽才干平庸,但举止宽宏,有君子之风。 一旁的顾延魁和史鼎,听了这话目光也都一亮,猎奇之心,人皆有之,朝廷重臣也不能免俗啊。 嘉昭帝奇道:“原来如此,朕想你是柳静庵的弟子,本不该做出这类荒唐之举,事出有因倒也罢了。 顾延魁和史鼎都能想到的事,嘉昭帝这样的长于谋算的人,又怎么会想不到。 此时再看向贾琮的目光,多了些揶揄的笑意,少年人风流了些,也是寻常事,顾延魁和史鼎都出身世家,年轻时谁还没几桩荒唐事。 家中祖母因受刁奴挑唆,才会有所误解。” 顾延魁和史鼎都是见惯世故之人,一听这话心中哪里还不了然,贾琮所说不敢言,但其实已说得再清楚不过。 而那长子贾赦承袭爵位,做得是富贵闲官,且这人荒淫好色,神京城内无人不知。 贾琮只听到御座上,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冷哼,讥诮之意甚浓。 贾琮两世为人,脸皮不薄,但被皇帝当着朝臣的面,指诋风流之行,还是件挺难为情的事情。 我会让皇后昭示内务府,携宫花钗裙至荣国府,赐给你的旧人芷芍,以彰其贞义。” 又听嘉昭帝说道:“此次伱建言有功,提出的火器方略,恢弘细致,甚合朕心。 嘉昭帝这番安排,乍一听好像有些突兀,但顾延魁和史鼎这种官场翘楚,都是闻一而知十,立刻就领会了嘉昭帝的意图。 而看向贾琮的目光中已满是惊叹之色,甚至多少有些艳羡,这少年与其说是被圣上看重,大概说他际遇离奇更恰当些。 按大周规制,只有实职官员才有资格被皇帝赏赐宅邸,以贾琮的情形是的确是没有赐宅的资格。 但皇帝却以皇后之名,给贾琮的旧人芷芍赐礼,这对贾琮是何等恩遇亲近,这比起赐宅的荣宠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知道贾琮之所以被贾太夫人拒之门外,就是因他带了僧尼身份的芷芍回府。 如今由皇后遣人至荣国府给芷芍赐礼,就是对有佛尼身份的芷芍,予以皇统认可,那荣国府还有什么胆量阻拦贾琮带她回府。 这看似温和之举,其内里却含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蔑视和霸道。 贾母阻止贾琮带佛尼身份的芷芍入府,可嘉昭帝却偏偏让宫中以皇后之名给她赐礼。 明里是嘉昭帝以贾琮建言有功,不忍他流落客栈,想法让他顺利回府,这是君王对臣子的亲厚之举, 可实际上却是蔑视荣国贾家的所谓家规,赤裸裸的打荣国太夫人的脸。 给投河自清的芷芍赐礼彰显贞义,就是指斥荣国袭爵人不贞不义,贾太夫人教子无方,昏聩无知。 嘉昭帝对宁荣贾家的不屑和反感,连贾琮这样不知就里的人,都已隐约感觉到。 …… 而在场对此中就里,最心知肚明的,莫过于忠靖侯史鼎。 他深知嘉昭帝做法的根源,当年嘉昭帝因平吴王谋乱之事,而登上帝位。 当时两大皇子相争,四王暂且不说,以宁荣贾家为首的八公,却做观虎之势,两不相帮。 皇储之争,有时不站位,比站错位,更让最后的胜利者鄙视。 况且朝中故旧都知道,在两王相争之前,宁荣贾家和吴王一向亲近。 而嘉昭帝在潜邸之时,却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亲王,只有还未发迹的史鼎,因缘巧合,与之一贯亲厚,嘉昭帝除此之外再无簇拥。 等到圣上历经艰险,坐稳帝位,再回过头来,对连墙头草都算不上的宁荣贾家,又怎么会有好感。 而嘉昭元年,算起来是这位承事郎落地之后没多久,荣国府二房生下宝玉,产房里还传出衔玉而生的吉兆之相。 那时圣上还未坐稳帝位,还在殚精竭虑,借推事院之手扫平异己。 而此时朝野内外,隐为吴王不平,新帝得位不正,各种捕风之言,尘嚣日上,朝政隐含乱相。 这个时候宁荣贾家却传出类圣人降临的吉兆,让彼时的圣上作何感想。 史书有云,乱世之殇,必降异相。 反之,天降异相,乃乱世当临之兆。 这是君王最忌讳之事,甚至有罪己诏之险。 自己姑母当年也是糊涂,怎么能在那个节骨眼上,让产房中传出这等胡话。 而且还让那宝玉,每天胸前挂着那块玉,到处晃荡,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要不是当年圣上帝位不稳,并且还要顾及到太上皇的体面,再加上代善公也是那年突然去世,贾家已呈败势。 说不得圣上早就找了事由来发作。 如今虽然已对贾家不屑一顾,但心中恶感毕竟难消。 好在贾家如今出了个贾琮,多少在圣上心中挽回一些观感。 可惜自己姑母偏对这贾琮不待见,简直就是自戕干城。 满神京勋贵都知道,姑母只爱那衔玉而生的宝玉,吹嘘那玉是命根子,却不知这是在给圣上添堵。 虽然圣上不屑于因此发难,但对贾家的厌弃却是与日俱增。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七章 赐宫花钗裙 贾琮因不知道那些禁中秘事,对嘉昭帝标新立异的做法,虽也察觉到其中有些内涵,却不像忠靖侯史鼎那样,深知其中究竟。 但自己身边女子被皇后赐礼,便是皇帝给了自己极大的礼遇,相当于给了她回府的护身符。 虽然他对回不回贾家根本无所谓,不过终归是皇帝的好意,而且有了皇后赐礼,芷芍以后在贾府没人敢再招惹,也是一桩好事。 嘉昭帝又说道:“你此次至金陵,为宪孝皇太后誊抄十二卷经文,礼部回报甚为嘉许,又助宁王平定水监司之乱,建功甚殊。 虽然按吏部规制,无法晋升官爵,但朕有功必赏,你回去静待中旨吧。” …… 荣国府。 再过两天便是除夕,宁荣两府已到处张灯结彩,四处洋溢着富贵雍容的气象。 荣国府从大门、仪门之处开始,直到荣庆堂、荣禧堂,一路正门打开,沿路一色朱红灯笼高挂,如同两条红色金龙,向内宅延伸。 说到关要之处,一直阖目养神的贾母,也会间隔问上两句。 昨天探春回来后,黛玉和迎春便知道贾琮带回的姑子,就是当年投河失散的大丫鬟芷芍,那就不存在有违家风之事。 荣庆堂中各处锦裀绣屏,也都换成今年新制的,透着一股喜气。 昨天传旨内官去了城西鸿翔客栈后,探春又去了荣庆堂,和贾母说明了贾琮带回确为原先的丫鬟芷芍。 贾母脸上神情讪讪的,前日让周瑞家的搞得沸反盈天,结果却是错怪了别人。 只是她心中还存在贾琮慢待史家人的事,那口怨气还存在心里。 黛玉见探春一双妙目不断往外祖母那边看,见外祖母毫无反应,眼中都是失望心疼的神情。 探春知道老太太虽知道自己错怪,但却又舍不得脸面,如果换了是宝玉和琏二哥,只怕老太太早就让人派车去接。 每年到年关,也是王夫人、王熙凤这些当家太太最忙的时候。 府中各处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其他再无话音,连让贾琮尽快回府也没提。 虽然探春已说了事由,贾母也不过说了句:他既没有做出那种荒唐事,也算他还知礼。 王熙凤更是投其所好,把彩戏、女先、酒宴、灯谜、烟花之类高乐之事,花团锦簇说上一通,引得贾母一阵开怀。 都说钟鸣鼎食之家,从外面是一下子杀不死的,最忌讳内里风刀霜剑,肘腋离心。 想到这些,探春心里一阵难过,三哥哥明明是府上最出众的子弟,老太太心中却总是去不了那股寒气,也怪不得三哥哥和家里生分。 不一会儿,黛玉、探春、迎春、惜春等姊妹来和贾母问安。 贾母斜靠在软榻上,微眯着眼睛,让鸳鸯用美人槌捶腿,很是悠闲受用。 王熙凤正在和王夫人回禀,年底府上月钱、年礼、酒宴、公中庄铺收成等事安排,还有各府老亲之间人情往来。 心中都是欣喜,只是她们听探春说,贾琮并没提什么时候回来,黛玉最明白贾琮外和内刚的性子,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她哪里不知道探春的心思,外祖母已知道自己错怪了三哥,也不说去接一下,就这么把人晾在外面,这算什么事。 堂中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暖气升腾,清香四溢。 但她毕竟是外孙女,如果特意去问,只怕会惹外祖母疑心,如果老太太知道自己对三哥……,只怕又要给三哥招事。 想到这些,黛玉心中郁郁难平,堂中的火盆散发着温热馥郁的芬芳,她却觉得这荣庆堂中透着股寒意。 趁着众人没在意,一个人悄悄的离开了。 而探春因老太太这边没动静,也早一步离了荣庆堂,去了梦坡斋书屋,如今也只能老爷出面把这事揭过去,让三哥哥早些回府。 好好的国公府公子,不入府门,寄居客栈,让探春心中不忍,寝食难安。 这边黛玉刚出荣庆堂,就遇到个二门口婆子,急匆匆往荣庆堂赶,脸上带着匆忙的神情,不禁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 荣庆堂中,贾母还在歪靠着养神,听见有脚步声从花厅传来,一直到小丫头掀开暖帘,看到进来个二门口婆子。 “老太太,皇后娘娘派了内务府的官儿,到府上赐礼了,如今人快到二门外了。” 贾母听了一惊,一下子坐了起来,皇后赐礼那是了不得的荣耀之事。 既然是皇后赐礼,那必定就是赐给府中女眷,这满府的女眷以自己诰命最高,除了赐礼给自己,还能是谁。 贾母心中一阵欢欣激动,上次遇到皇后赐礼,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是太上皇在位,国公爷也还健在。 那是贾家最安稳荣耀的年景,而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还是自己未出阁前的手帕至交,这才遇上一次皇后赐礼。 当年的荣耀至今难忘,想不到这辈子还能遇上一次,当真是皇恩浩荡。 于是让王夫人和凤姐先在二门处等候,把赐礼内官让到荣禧堂奉茶。 又让鸳鸯给他更换诰命大装,这也是应有礼数,接待宫中赐礼总要以示恭敬。 等到盛装完毕,便在鸳鸯等丫鬟婆子簇拥下,去了荣禧堂。 却见一个宫中内官正在吃茶,身旁还站在三个小太监,手中捧着托盘,分别放着宫花、钗簪、衣裙等物,形式精致,光彩耀目。 贾母看到这些东西微微有些讶异,这些宫中之物虽然华美,却都是清雅俊俏的样式,自己这年纪怕是有些不得用,左右也是皇家的恩典。 那宫中内官看到盛装而来的贾母,神情有些愕然,试探着问道:“可是荣国府太夫人?” 贾母微笑道:“正是老身,劳烦公公到府中赐礼,老身感激不尽。” 那内官神情开始有些尴尬,定了定神,说道:“皇后娘娘听闻贵府承事郎旧人芷芍姑娘之事,甚为感怀,特赐宫花钗裙,以彰其贞义。” “不知芷芍姑娘何在,皇后赐礼贵重,需其本人亲领。” 堂中众人神情愕然,全部都愣在了那里。 贾母一张老脸刷的一下白了,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好在一旁的鸳鸯及时扶住。 原来皇后不是给自己体面,竟是给那孽障身边的女人赐礼,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自己居然还诰命大装相迎,贾母心中羞恼到了极点,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 一旁的王夫人也被完全惊呆了,嘴巴有些失态的微张着,手中的佛珠,叮咚一声掉在地上。 跟在贾母身后的王熙凤也被惊到了,一双凤眼滴溜转动,似乎要在堂中找到哪个是芷芍。 因为事情实在过于突兀,王熙凤半晌才反应过来。 以前就说这小子邪门,还是低估了他,这么会来事的,真是天下少有。 连他身边的丫鬟都不是省油的灯,就这么着搞出个皇后赐礼,把老太太一张老脸都折了进去。 …… 贾政这几日因贾琮的事,大伤脑筋,本来想让小厮去把贾琮接回府,但又怕老太太震怒,一时踌躇难定。 直到刚才探春过来,将芷芍的事由和贾政说明,他才如释重负。 刚要打发人去接贾琮回府,就听说皇后派内务府到府上赐礼之事,便急忙赶去了荣禧堂。 弄清楚了事情后,贾政也觉得惊讶,皇后怎么会无缘无故给那个芷芍赐礼。 不过这当口也管不了这些,总之皇后给府上赐礼,不管是赐给谁,都是贾家的荣耀。 眼下尽快把贾琮和芷芍接回府里,才是第一等要紧事,不然让宫里的人一直等候,那可是大不敬。 便吩咐小厮立刻去城西客栈接贾琮回府,又觉得有些不妥当。 贾政虽然迂直些,但却不是什么笨人,宫里突然给那个芷芍赐礼,定是昨日传旨太监回宫奏报,宫中必定已对此事知之甚详。 如今哪怕是做样子给宫中看,也要稍显慎重一些,最后便让贾琏亲自去城西客栈接人。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八章 缁衣承芳泽 站在荣禧堂门口的黛玉,将堂中那一幕都看在眼中,嘴角微微翘起,一双水润润的明眸含着笑意。 但是看到外祖母的样子,觉得似乎不该笑,又勉强自己收回脸上的笑意,但心中却欢喜,这下琮三哥总该回来了吧。 …… 贾琮从宫中返回客栈后,便让五儿她们开始收拾行李。 入宫之前,贾琮还想着,回来就去洛苍山玄天宫别苑,那里环境清幽,耳根清静,且离师傅柳静庵住处很近,方便随时请教学问。 如今怕是不能如意,只要皇后赐礼内官一到贾府,不管出于哪种原因,自己都要带着静慧她们即刻回府。 等到五儿她们收拾得差不多,贾琏已带着小厮和车马找到了客栈。 对贾琮这个兄弟,贾琏自小就没什么来往,但这二年来,贾琮愈发出色,再加上凤姐这人最懂得观风看势,平日没少给他吹枕头风。 再看看贾琮作的那些事,不管是被点了案首,做了好的诗词,还是在金陵破了了不得的大案,这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但心思也没太多阴私恶毒,能办得了日常俗务,其余有戏看,有酒吃就行,标准的豪门纨绔子弟。 贾母神色有些委顿,身上精美的诰命大装,似乎不像往常那样华丽夺目,反而看着有些不合时宜。 贾琏出门时就得了凤姐的提醒,这会子老太太丢了大脸,可又不敢把宫中天使单独晾在荣禧堂。 但这次是贾琮自己行为不检,带了个尼姑回府,怪不得旁人,又是周瑞家的挑的头,她只管当做不知看贾琮的好戏。 荣禧堂。 贾琏看到贾琮带人上了马车,这才松了口气,总算把老爷交代的事办了,要是刚才贾琮拿乔不愿回去,他还真拿他没办法。 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亲弟,更是多有奉迎艳羡之情,着实给自己挣了不少体面。 王夫人脸色木然中带着一丝阴沉。 行李物件就让这些小厮归置,你先带着人和我回府,老太太和赐礼的内官都在荣禧堂候着,可不敢耽搁。” 如今这东西两府的子弟,像三弟这么大脸面的,真真找不出第二个,连身边的女子都能得皇后赐礼,二哥我是羡慕也羡慕不来啊。 自从上次自己嫂子举告贾琮的事败露,王夫人已不敢轻易做动作。 平日他在外头应酬交际,酒席茶话之中,常听旁人提到贾琮诸般事件,津津乐道。 所以如今贾琮这个弟弟,在他心中可是有不轻的份量。 他这人在女色上有些不堪,不管是父亲姬妾,还是旁人的老婆,香的臭的,生冷不忌。 “三弟,你可不能在这里躲清闲了,皇后娘娘派了内务府的人,到府上给芷芍姑娘赐礼,老爷让我接你回府呢。 那周瑞家的是自己心腹陪房,最懂自己心思,这才会得了贾琮荒唐的消息,就忙不迭的回报了贾母,她是向自己讨好,为自己张势。 到时候荣禧堂一屋子人都下不来台了……。 让贾琏见了贾琮,哄也罢,骗也好,总之把那小子尽快弄回府里,了结眼前这一桩,各人也都解脱了,不然这个年别想过利索。 如今老太太和太太都是硬着头皮在那里相陪,就跟烧红的铁锅上烙饼子,别提多不自在。 …… 老太太和太太也是的,没事干嘛招惹这小子,难道不知道他邪性吗。 可没想到,事情闹到最后,周瑞家的被那人当众打脸,不像个人样,自己的脸面也丢得干净,反而成全了那人的丫鬟得了皇后的赏。 刚才老太太还一身诰命大装去迎礼,在宫里内官和满府丫鬟婆子面前,闹出了大笑话。 老太太心中何等羞恼,可想而知,做了多年的媳妇,自然清楚老太太平日一副高乐,真恼了起来,自己这个媳妇也吃不消。 等到老太太缓过劲,多半会迁怒周瑞家的无事生非,那毕竟是自己娘家陪房,闹起来打的又是自己的脸。 想到这些,王夫人的心情……。 在场中的只有王熙凤置身事外,里外都是好整以暇的样子。 那个周瑞家的听了她的墙根,便聪明得过了头,把老太太和太太都绕了进去,想想也是好笑。 如今她就是好奇,前些年她都是跟着二房管家,去东路院也只去正堂,向大老爷和大太太请安,别的地方都不怎么去。 因此她也从没留意到那个芷芍,不知那小子的丫鬟是什么样人物,居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时外来丫鬟跑来报信,说琮三爷回府了。 没过一会儿,便看到贾琮进了荣禧堂,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子。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女子身上,这两年芷芍这个名字,因当年闹出的事,贾府中人极少有不知道的,但西府却几乎没人见过她的样子。 连心绪懊丧不已的贾母和王夫人,也都目不转睛的打量她。 荣禧堂外,不少伺候的丫鬟婆子,都缩头张脑的往里面打量。 现在阖府的人都知道,琮三爷带了个美貌姑子回家,闹出天大动静,哪个不好奇。 众人只见她苗条婀娜,步履轻缓,秀美绝俗,楚楚动人,是个模样极好的女子。 头戴妙常髻,穿月白素袖袄儿,外罩水田青缎长背心,纤腰上缠墨蓝色丝绦,腰下系条水墨白绫裙。 缁衣轻带,神态安然,清雅出尘,令人平生惊艳。 与荣禧堂富丽豪奢的气派,迥然相异,卓尔不同。 这两年芷芍年龄渐长,稚气渐脱,人也出落得更加标致,前尘尽空,诵经礼佛,更晕养出一股不同寻常女儿的脱俗气度。 堂中众人有一刻都鸦雀无声。 原来贾琮从外头带回,被老太太说成没来路的不正经女人,竟是这样一个标致出众的人物。 这时那赐礼内官问道:“这位可就是芷芍姑娘。” 静慧明眸流转,看了一眼贾琮,贾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静慧微微一福,答道:“正是。” 那内官唱道:“奉皇后娘娘懿旨,闻承事郎旧人芷芍,兰馨秀惠,贞义清烈,赐宫花钗裙,以彰其行,敬领吧。” 贾母听着那内官宣唱懿旨,脸色变得难堪之极,心中一阵阵羞恼,一股心血似乎就要冲上天灵。 当年自己长子看上这个芷芍,要逼纳为妾,才逼的她跳河自尽。 说这丫头贞义清烈,不就是说我那儿子荒淫无耻吗,还如此大张旗鼓上门赐礼,贾家的脸真是丢尽了,大过年的还怎么出去见人。 再想想这几日的事情,心中突然有些悚然,以往柳静庵、嘉顺王这些人看重这小子就罢了,怎么如今连宫里都给他撑腰。 贾琮又带着芷芍接礼谢恩,那内官赐礼完毕,自有贾琏带了下去奉茶。 等那内官出了荣禧堂,王夫人对王熙凤说道:“老太太身子有些不适,我先陪着下去,这里的事伱看着料理,也不必回我了。” 也不知是羞赧,还是赌气,贾母和王夫人走得匆忙,竟和刚回府的贾琮一句话都没说,不过贾琮脸色如常,毫不在意。 只是笑眯眯的看着芷芍,后者察觉到他的眼神,又看着托盘上的宫花钗裙,俏脸不由自主一红。 王熙凤上前笑道:“琮兄弟,这位就是芷芍姑娘吧,以前我也去过东路院,竟没发现有这样绝色的人物,你是个有福的。 姑娘既是府上的旧人,回来了便什么都不用拘着,吃的用的但凡有缺的,打发丫头过来找我便是。” 芷芍虽然是贾琮以前的丫鬟,可二年前投水后,只以为人没了,镇安府那边都消了籍,如今她又被皇后懿旨赐礼。 这等荣耀,阖府上下除了老太太,可就只有她了,而且看贾琮待她的样子,王熙凤可不会拿她当个丫鬟看。 王熙凤又说了一些场面客套话,也匆匆离去,如今这府上耳报神太多。 老太太和太太刚丢了脸面,这当口她和贾琮太过亲近,没的惹人闲话,且冷过这一遭再说。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九章 清芷话河山 清芷斋,篁竹悠悠,轩窗依旧。 贾琮带着五儿晴雯离开半年,但是小丫头四儿和娟儿一直留在这里。 见他们回来,欢喜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央求贾琮下次出门一定也带上她们。 这小半年时间,清芷斋就剩下她们两个看门,估计也把两个小姑娘给闷坏了。 她们又见了新来的芷芍和英莲,特别对芷芍那一身缁衣十分好奇。 清芷斋里一间主屋,五间厢房,即便多了芷芍和英莲,也有的是地方可住,贾琮将两人安排在东边两间空置厢房里。 等到各人都安顿好了,天色也微暗,厨房的柳嫂送来各色菜肴,样子十分丰盛,贾琮问起才知,柳嫂中午就开始预备了。 早几日柳嫂就知女儿和她主子回了神京,只是老太太拦了进门,心里一直担心着,今儿听说被琏二爷正经接回了府,才松了一口气。 等到天色已暗,贾琮让四儿娟儿去关了院门,一帮人围坐在一起,吃了回府后第一顿饭。 芷芍眼睛一红,心中迷惘难去,却泛起无由酸楚和悸动,轻轻依偎到他怀里,任由贾琮将她紧紧抱住。 翌日。 贾琮想起在金陵的跌宕经历,姑苏的骤然遇刺,还有几日前被拒之门外的糟心,身心确实有些疲惫了。 两瓣柔唇不知何时被咬住,心神俱醉,浑身酥软,挣扎了一下没有摆脱,便由着他了。 此刻在这关起门来的清芷斋中,和眼前这些灵秀嫣然人儿围坐在一起,他的心才真正松弛宁静下来,有一种简单的满足和喜悦。 满头青丝挽著漆黑的纂儿,插一支润泽的碧玉簪子,上身穿雪蓝缎绣交领长袄,下身系白棉布绣梅竹叶马面裙,脚上是双水红刺绣花鞋。 贾琮笑道:“怎么可能不好看,我都快看花眼了,你这么穿戴,真好看。” 五儿和娟儿出去张罗梳洗的热水。 贾琮穿戴好衣裳,正要系上莲纹缎面腰带,突然身后伸来一双手,帮着他系上带扣。 好在他找回了芷芍,又接回了英莲,让她们原本失落和衰败的命运,得以扭转,此行也就不虚。 各色窈窕的身影折返来回。 今天芷芍已换下那身佛衣,换上了寻常女儿家的衣裙,娟秀清艳,楚楚动人。 …… 芷芍见贾琮目不转睛盯着她看,脸上一红,问道:“我第一次穿,不好看吗?” 突然又拉过她的手,说道:“以后有我在,你喜欢穿淄衣,还是穿裙钗,都由你,当年我没护好伱,以后再不会让你吃半点苦。” 好一会儿,听到外面脚步声,芷芍才红着脸一把推开了贾琮。 贾琮回头一看,不禁眼睛一亮。 贾琮认出她这身装扮,并不是昨天宫内赏赐之物,而是当初他在姑苏,送给她的那套钗簪衣裙。 天蒙蒙亮,清芷斋中便开始忙碌起来。 因为要适应贾琮每日天明读书,五儿晴雯等都习惯了早起。 今儿眼看着是个艳阳天,晴雯带着英莲四儿将被服搬到院子晒新,这事其实早该做了,只是一直没回,才耽搁到现在。 五儿和晴雯抬了一个箱笼进来。 里面装的都是从金陵姑苏买的笔、墨、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 贾琮和五儿将各式礼物分类,又让人送到迎春、探春、惜春、李宫裁等房里。 另有男客和长辈的礼物,也收拾好送到宝玉、贾琏、贾政等处,都是简单的江南物件,左右也就是个礼数。 黛玉的除了各色礼物,还有林如海的书信,及林家采买的裙钗衣物。 另外还有几箱上等的青盐,这是林如海备了让女儿日常使用及送礼的。 可别小看那几箱青盐,这可是如今最珍贵的盐种。 寻常人家用的都是普通的海盐湖盐,青盐是从湖盐中精炼出的上等盐,可用来直接食用和净口,只有豪富人家才用得起。 林如海作为巡盐御史,以青盐为礼,有常人没有的身份和权势的象征。 …… 院子里传来四儿的声音:“二姑娘、林姑娘、三姑娘、四姑娘。” 就听到外面探春爽脆的声音:“我们来看看三哥,如今清芷斋的人气可旺了许多,咦,这丫头是谁?” “这是三爷从金陵带回的英莲。” “好俊的丫头,这颗胭脂痣可长得太得意了。” 贾琮出来时,正看到探春和迎春正拉着英莲说话。 英莲生得娇润讨喜,人缘极好。 当初在姑苏蟠香寺,不管是佛法深厚的修善师太,还是生性清冷的妙玉,及寺中一众僧尼,个个都对她喜爱有加。 这等出众的亲和力,拿下探春和迎春,自然不在话下。 黛玉见贾琮身后站着那新着裙钗的女子,美如芍药,清雅出尘,果然是个极出色的。 昨日黛玉就在荣禧堂见过一次,听说是从小服侍三哥的丫鬟,也怪不得三哥这么放在心上。 众姊妹又谢过贾琮江南带回的礼物,又问起贾琮在江南的见闻,听他说金陵之繁华,姑苏之雅趣,扬州之古韵。 如探春这般磊落英气的女子,不免生出悠然神思。 只是探春闺阁之身,想要像贾琮那样游历山河,却是不能的,听他含笑侃侃而谈,不免妙目生韵,芳情沉浸,也算自己去过一般。 黛玉听贾琮说起蟠香寺梅花,勾起不少思乡之情,又听贾琮说父亲身体安康,一切皆好,虽父女远隔重山,但总算放心一些。 迎春没有黛玉和探春那样的婉转心绪,只要她的琮弟平安归来,百无禁忌,再说说外面这些有趣的见闻,便心中足矣,别无所求。 …… 礼部南院。 祠祭司郎中刘继祖,捧着一卷明黄卷旨和一个赤缎锦盒,走进新任礼部大宗伯郭佑昌的官廨。 数月之前,就在金陵大慈恩寺破土动工的前后,前任礼部大宗伯李继宗,上书嘉昭帝致仕,以乞骸骨。 李继宗今年满七十,虽到了官员荣休的年纪,但身体尚可,本还能支撑几年。 且其人深通礼法学养,履职礼部大司空十年,刚正不阿,礼矩森严,为朝野士林所敬。 当初嘉昭帝要为生母宪孝皇太后建寺安灵,因有违祖制礼法,朝中反对之音不绝,礼部大宗伯李继宗就是其中首要之一。 后嘉昭帝借雍州院试案首贾琮被诬告一案,谋算腾挪,借势发力,生死太后礼仪之争,一锤定音。 金陵大庙动工,贾琮奉旨抄经,李继宗作为礼部大宗伯,礼法立场已败,年事已高,无意栈恋权位,便顺势急流勇退。 且不论政事上的成败输赢,这副去留磊落的气度,倒是给他在朝野赢得不错的口碑。 嘉昭帝是锐意实用的帝王,对这种礼矩森严的老臣,其实也是很头疼的,见他主动退身,自然无有不允。 嘉昭帝也没亏待这位老臣,赠千金,赐宅邸,留全官俸,百官送行,君臣之间都留足了体面。 李继宗告老还乡之后,在礼仪之争上迫于形势,最终站在嘉昭帝一边的郭佑昌,被皇帝任命为新任礼部大宗伯。 或许在郭佑昌的心中,从没想过以这种方式登上仕途顶峰。 但是,时也,势也。 踏足流波不自身,他注定要给孝义之争中大获全胜的皇帝,做一个彰显圣心的注脚。 而且,这样的注脚还不止他一个。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章 中旨彰圣心 刘继祖将手中的卷轴和锦盒,呈到郭佑昌的官案上,说道:“大人,这是司礼监刚发到祠祭司的中旨诰书,要礼部按礼矩宣抚。 这中旨的内容,卑职有所疑虑,还请尚书大人定夺。” 郭佑昌将那卷旨展开一看,目光顿时凝住,神情中流露出惊异。 又将那赤色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件角轴丝织卷轴,上面绣着兰卉瑞草,精美绚丽,透着华贵喜庆之气。 郭佑昌在礼部履职多年,知道这种诏书,都是工部神帛制敕局织造,非一日之功可得,如今却与中旨同时送来,应该是圣上早有决断。 这份诏书不用打开看,郭佑昌也能猜出里面的大致内容。 “尚书大人,贾琮不过是七品散官闲职,圣上如此加恩,不合常制,礼部也从未宣抚过这等诏书,采取何等规制,并无定例可循。” 郭佑昌知道刘继祖身为祠祭司郎中,最重礼矩规章,历来宣抚诏书,按不同品级,礼数排场各不相同,半点都错不得。 如果是廷议圣旨,未用玉玺之前,且并无礼部官员参与,礼部完全可以不合规制礼仪封还。 不管是自己荣迁,还是贾琮被加恩,都是一事而生,异曲而同工,礼部还饶上了个前大司伯李继宗。 可是中旨就不同了,那是皇帝直接下发圣谕,不用经内阁与中书官衙廷议,只为圣心独裁。 前几日他还和贾琮交接过公务,那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圣上是要匡正孝义礼法,些许微瑕,并不足道。 相比之下,这份宣诏,只是推恩之举,体面荣耀了些罢了,无需多虑,就以五品规制宣抚吧。” 虽被圣上顾忌规制而驳回,但少年才能却是毋庸置疑,心中不禁震撼,那小子才多大年纪,居然已走到这个地步。 自大庙兴建,贾琮封八品官身,这每一桩事,不在合制,而在圣心。 能做到他这个位置,虽然性子有些板正,但也不是傻瓜,尚书大人这是给他指点迷津,好好接着便是。 还好被圣上驳回了,不然一个秀才加进士之荣,就要引起轩然大波了。 这份诏书只是圣上要在孝义之争上,毕其功于一役,如此才可首尾兼顾,不落泥爪,堂而皇之。 这诏书既是加恩于贾琮,更是圣上向天下彰显,他心中的孝义亲恩,这份诏书颁下,这件事才算真正落地。 郭佑昌看着案上这份中旨,心中思绪翻涌。 …… 两相比较之下,那这份诏书的确也不算突兀了。 竟然被兵部尚书和忠靖侯认定有观政协理之才,这两人都是朝堂持重之臣,岂能轻忽其言。 兵部顾延魁甚至奏请让贾琮入兵部观政,忠靖侯史鼎也奏请让贾琮入五军火器营协理。 刘继祖本来还想据理力争一下,但听了郭佑昌的一番言辞,就把自己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只是这少年才情卓然,运势奇异,当真闻所未闻,假以时日,不可限量。 月前,贾琮在金陵建功,圣上却驳回宁王之请,现在看来,圣上心中早有决断。 前日朝中盛传,贾琮献上火器强军方略,恢弘缜密,极得圣心,圣上已按其奏,要在工部建火器监。 郭佑昌思索片刻,说到:“继祖,这份诏书不能只看表象,其根由在于为宪孝皇太后建寺安灵。 …… 嘉昭十二年,除夕,清晨。 神京西城,宏德门。 天蒙蒙亮,寒风凌冽。 两辆宽大的马车,缓缓驶入黑暗幽深的门洞,仿佛被狰狞的巨兽瞬间吞没。 许久,才穿过城门,进入喧嚣繁华的神京城。 和路上其他车马相比,这些宽大的马车显得有些怪异,车体全部用灰白帆布遮盖,严丝无缝,根本看不到车内的景象。 车后还跟着十余名带刀持枪的军骑,驾车的都是些健壮的仆妇,头戴青纱,身穿皂色役服。 街上有些见识的路人都能认出,这些穿皂色役服的妇人,是礼部教坊司的官差仆妇。 这种教坊司押解犯妇的马车,在每年年关前后,常会从各地驶入神京。 大周的教坊司延续自前宋,隶属礼部之下,教坊司之下设教坊司、富乐院、勾栏、十六楼等场所。 其中教坊司掌管天下礼乐歌舞,教授乐舞人才,管理筹备宫廷宴乐,由礼部郎官直管。 富乐院乃是教坊乐工聚居的场所。 勾栏相当于官办的戏院,是教坊歌舞乐工搬演戏文杂剧的舞台。 十六楼处于教坊司底层,主要豢养官妓,官民饮宴取乐之所。 而教坊司的主要人口来源,就是犯官妇孺。 以及民间少量生计无靠,走投无路,自投教坊司的平民。 而犯官妇孺之中,年少、体健、识字、知音、尚艺为首等,多半会充入教坊司,教授培植为乐工。 次一等的充入十六楼为官妓。 再次一等,年龄较大,或有体病,充为各处苦役。 但这些只是常例,既然罪责加身,沦落教坊司,早就身不由己。 在人为的环境中,各种肮脏之事,数不胜数,即便被划为首等,被达官贵人觊觎,沦为床榻玩物,比比皆是。 教坊司其中一辆大车上,光线幽暗的车内,挤着十余个女人。 其中很多都是丫鬟仆妇的装束,个个蓬头乱发,脸色灰败、衣裳污损,狼狈不堪。 但挤在人堆中一个女子,却看起来有些不同。 十几岁的年纪,衣裳虽鄙旧,但穿戴整齐,虽有破损污迹,却不显邋遢。 头发也梳得比别人齐整些,发髻上还插着一支旧铜簪。 只是脸上的灰污却比旁人更重,乌漆嘛黑,也看不清样貌脸色,只有耳后的地方,能看出少许洁白细腻的肌肤。 一双小手冻得得红肿,还裂开不少口子,看起来有些丑陋。 她缩在人堆中,躲避车棚间漏进的寒气,冻伤的手常有意无意摸向自己的腰间。 那衣服里面贴身系着一条玉带,一条虎纹玉版革带,用了十二块上等和田白玉,雕工细腻。 家中女眷在金陵下狱时,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来看过他们母女一次,说是父亲以前的同僚,虽然只来了一次。 却救了她们母女一命,她们在锦衣卫大狱中,因此没有被虐待,也没有被侮辱,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人能救得了她们。 她的母亲在狱中熬了两个月,就咽了气,大概本来就不想活了。 但她却不想死,她还年轻,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自从离开金陵,要被解往神京教坊司,那个自称父亲同僚的庇护,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路上她用烟灰涂脏了脸,将一双小手冻得丑陋难看,还有身上藏的唯一一只金钗,和看守的仆妇换成了铜簪。 因为铜比金要硬很多,她夜里睡觉时,偷偷将铜簪一头磨得尖利无比,插在发髻上,别人也察觉不出。 到了不可为之时,可以刺死别人,或者结果自己。 她腰间那条玉带,自那日在紫云阁之后,便没有离开过她,这曾她是最美好的遐思,也是她最羞辱的记忆。 “我倒是不一定非要买,既然这位小姐喜欢,就让给你吧。” 他们就说过这么一句话,如今想起,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这一句话充满了阴谋、欺骗、冷酷。 在父亲高朋满座、富丽堂皇的寿宴上,他带着无数兵丁涌入家中,将父亲逼得走投无路。 她亲眼看到父亲在自己面前自刎,再多的懊悔和恨意,都洗刷不掉寿宴上的鲜血。 她为什么一直贴身带着这条玉带,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她只知道他出身神京荣国公府,那是天下屈指可数的贵勋豪门。 她想过杀死他,给自己父亲复仇,这似乎难如登天,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教坊司能活多久。 哪怕这是痴心妄想,却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朝贺隐新恩 嘉昭十二年,除夕。 一大清早,贾母率族中有诰封者,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按品级着朝服,八抬大轿,一字长龙,进宫朝贺,行礼领宴。 按往年的情形,朝拜行宴一套程序下来,要等到晌午才能返回。 府上的女眷长辈都出了门,园中姊妹少了大早请安站规矩的俗套,比平日轻松了许多。 自从贾琮回府,清芷斋成了姊妹们小聚闲坐的好去处。 黛玉好诗文,探春好书法,迎春喜欢亲近自己这弟弟,小惜春年纪小,还没养出冷僻,喜欢做姐姐们的跟班,哪里热闹去哪里。 在清芷斋中,各人竟都能得其所哉。 探春正在书案上临摹贾琮新写的一幅字,黛玉正和芷芍说话,贾琮陪着迎春在下围棋。 惜春得了贾琮在金陵大宰门买的一个西洋发音盒,正玩的不亦乐乎。 凤姐同样是王家嫡女,本也是大字不识,后来管家日久,加之为人聪明,才认了一些字,只是却不会写,连账本上的字都要宝玉帮忙。 今日府上有诰命的都去了宫里,贾琏去东府帮着贾珍开祠堂,安排新年祭祖诸般事务。 凤姐有些无奈,又有些羡慕,说道:“这有什么法子,谁让我没挣个诰命回来,每年除夕,老太太和太太这些有诰命的,都要去宫里朝拜领宴。 平儿端了一杯热茶给她解乏,说道:“这都多少年了,每年除夕日,就见奶奶一个人累的慌。” 等到丫鬟婆子都各明其事,各领其责,她又四处走动一圈,见各处杂事都齐全,这才松快下来,坐在一处休息。 这类游乐节目可是老太太最喜欢的,凤姐在这方面一贯做得极妥帖,不然也不会在老太太那里这么得宠。 又让平儿帮着安排戏子、灯谜、烟火等年夜即兴玩乐之物。 五儿、晴雯、娟儿、四儿跟着贾琮在洛苍山读书两年,早就被贾琮教会识字,虽做不得诗文,但读书写信却是没问题的。 荣国府这边只留下凤姐在统筹料理。 …… 另外黛玉等姊妹们还发现了一个奇处,清芷斋中除了贾琮这个诗书大家,其他丫头姑娘竟个个都能识文断字。 英莲有读书天赋,自小私塾门口听讲,便能通晓诗书,这点连贾琮都叹服,如今就管着贾琮的书房。 由此往下,丫鬟中能识字的,更是鳞毛凤角之类。 芷芍在蟠香寺几年,跟着妙玉读书写字几年,加之天资聪颖,已颇通诗文,连妙玉的茶道都被她学了齐整。 此刻她正在花厅指挥丫鬟婆子摆桌铺席,挑挂灯笼,摆放供品,为晚上的除岁宴做准备。 贾家这样的豪门大户中,王夫人这样的名门嫡女都不识字,日常过节行酒令,都要让人代说,佛经要找人抄写,众人习以为常。 独清芷斋中,却如此文气盎然,倒也算一番奇景异相。 如今女子无才便是德,依旧是主流。 家里就剩我一个,我们二爷照例要忙外头的事,两府春祭的事情也要帮着料理,家里的过年的事可不就得我做。 虽说有个宝玉,但也不是这上面的货,大奶奶寡妇失业,不好抛头露面,总不能让未出阁的姑娘去做吧,也就我是劳碌命。 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衣食无忧,女人挣个诰命,才是一等一要紧,不然就是个没印的元帅,左右都是个假的。” 平儿笑道:“我们二爷还年轻,以后必能给奶奶挣个诰命呢。” 这话凤姐没接,要说这一桩,要等自己男人袭了爵位才成,好在自己男人是嫡长子,不过大老爷春秋鼎盛,起码也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了。 又说道:“这玉字辈里,将来不靠祖宗余荫,有本事挣个诰命回来的,也就是琮兄弟了,才这么点年纪,就是七品官。 必定是个能发达的,他那个姨娘也是没福气的,早早就没了,也就看将来哪家姑娘不挑嫡庶的,得了这个便宜去。” …… 过了晌午,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等从宫里朝拜领宴回西府,尤氏又自回了东府。 前几日荣禧堂皇后赐芷芍宫花钗裙,贾母张冠李戴露了大怯,羞臊的一夜没睡着。 今一早去宫里朝拜,见到了懿章皇太后。 老太后和她是年轻时手帕交,还特别嘱咐她几句保养享福的话,太后与她这等捻熟亲近,让在场的诰命看了多有羡慕之意。 贾母也就觉得自己得脸,前两日的羞臊也消去了大半 后来拜见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还慈恩赏脸,让元春出来拜见谈话。 这让贾母心里更是受用的,前几日那事故也算不得什么了,自己这公府超品诰命,毕竟还是有些体面。 可是和大孙女说了几句话,她怎么也提到贾琮那孽障,说是上次那小子进宫谢恩,姐弟还相见过。 宝玉这亲弟弟还不得见,他倒是先去见了,而且看大孙女这样子,对这孽障还挺喜欢,这让贾母心中多少有些腻味,怎么到哪里都有他。 如今冬日天短,贾母也不敢午睡,怕坏了正常的晚觉,就在荣庆堂坐着,王夫人凤姐这些家中女眷,在下首坐着闲聊。 这时尤氏又过来请安,和贾母请了晚上两府除岁宴的一些示下,又从丫鬟银蝶手里拿了个精致的木盒。 尤氏打开木盒,里面放了两个晶莹剔透小瓶子。 说道:“老太太,这是我们老爷前几日得的,叫东瀛水玉香。 说是用西洋法子做的香水,如今神京城里的稀罕物件,轻易都买不到,特地孝敬给老太太赏玩。” 贾母好奇的从木盒里拿出一个,见那瓶子是亮眼的淡翠色,方肚圆口,晶莹剔透,精巧可爱,却是件很好的玩物。 将那瓶口开头,一股沁人芬芳飘出,满室生香。 后宅的女人对这种精巧美观,又有奇趣的东西,都有种天生的热衷。 凤姐也凑上来细细瞧看,笑道:“这东西倒是巧妙,这么一小瓶,竟比上等的香袋香料都好闻,这瓶子也巧,可是琉璃做的。” 尤氏笑道:“亏你也是大家子出来的,琉璃哪能透成这样,这是山石里开出的水玉做的,还是从东瀛贩的海货。 神京城就城西的秀娘香铺才有卖,只是东西极少,如今神京大户的夫人小姐都抢着买,都还买不到呢。” 一帮人正说着闲话,突然外面婆子进来传话,有礼部的官员,带了很多人,到府上传旨宣诏,让琮三爷去接旨,如今人快到仪门。 贾母一听脸上大变,怎么又来给这小子传旨,前几日刚闹过一场,怎么又开始折腾了,她是真有些怕了。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二章 推功封孝勋 尤氏是贾家族长夫人,又是三品诰命,平日接触的官场世面多些,却是听真了传旨宣诏的字眼,又再问明了传话的婆子。 说道:“老太太,这宣诏和传旨可不一样。礼部宣诏不是加官就是封爵,早就听说西府琮哥儿了得,今儿算见到真章了。 老太太这是大喜啊,既是礼部宣诏,只让琮哥儿一个人接迎,未免单薄不敬了些,府上老爷和诰命最好一起迎迎。” 贾母一听这话心里差点呕死,一口气堵在胸口,浑身软绵绵的。 前几日宫中皇后赐礼她倒是去迎了,闹成那个样子,实在是不敢再去招惹。 对王夫人说道:“这小子如今养在二房,你和凤丫头去迎一迎,另外去东路院叫大太太一起,那是她儿子,没的一直躲清闲去。” …… 清芷斋中,贾琮正和姊妹们在一起,书棋闲话,其乐融融。 平儿得了凤姐的吩咐,急匆匆来院子里给贾琮传信,让他去荣禧堂接旨,说礼部的官此刻已过了仪门。 连守在堂外平儿、鸳鸯,清芷斋中赶来听信的五儿、晴雯,也都跪下听旨。 燃薪达旦,破卷通经,代朕续恩,抄录佛陀正卷十二,礼道孝义可嘉。 身后还跟着八个身穿赤色五品仪服的礼官,分两列依次而入,神情肃穆,礼规严谨,一行一立,庄重有威,和一般传旨内官完全两个模样。 荣禧堂中贾琮、贾政以下人等,齐齐跪下接旨。 没过一会儿,一名身穿五品官服的礼部官员走进荣禧堂,这人贾琮也认得,是礼部祠祭司郎中刘继祖。 藉内德以交修,秉亲恩不论嫡庶,感生死以之纯孝,奉母以子贵,降推恩之荣,锡尔生母杜氏,坤仪毓秀,月室垂精,诞养佳儿。 芷芍、五儿、晴雯等丫头一顿手忙脚乱,连忙帮贾琮更换袍服,整理仪容,等稍微收拾妥当,贾琮便急忙跟了平儿去荣禧堂。 之后事情冷却了一年,贾母才去了禁足的规矩,邢夫人照常每日到西府请安站规矩。 黛玉和三春等姐妹都大吃一惊,继而又为他欢喜,都知道他在金陵建功,只怕是皇帝的圣旨封赏到了,这次也不知会封个什么官。 尔七品承事郎贾琮,文华璀璨,书道纯雅,志学之年,声名遐迩。 倭贼扰我金陵,凶顽乱我海政,尔援宁王参赞,履出奇谋,勘破要案,诛缴凶顽,建功甚殊,虽国朝有品秩之规,然良才有加功之要。 刘继祖展开中旨念道: 贾琮和贾政连忙上去和刘继祖见礼,刘继祖笑着对贾琮说道:“承事郎,昨日礼部接到圣上中旨诏书,今日特到府宣召,承事郎奉迎吧。” 刚才凤姐过去请她,说是礼部要给贾琮下旨宣诏,邢夫人听了恶心,本不愿过去给那畜生脸面,不过听说是老太太发的话,只好硬着头皮来。 宜追赠为五品宜人,以彰孝义,金笺甫贲,紫诰遥临,钦此。 八名礼官手中各捧黑漆托盘,上面各放圣旨、锦盒、珠冠、锦服、霞帔、玉带、如意、绣靴。 …… 不过经此一事,婆媳关系已经失和,只是大家外头糊着脸面,除了日常请安的礼数,邢夫人都不在西府出现,当了两年多的透明人。 贾琮还看到邢夫人也在场,不禁微微一愣,两年前东路院巫蛊事件,邢夫人因王善保家的缘故,嫌疑难消,被贾母在东路院禁足了一年。 如果不是怕传出去,做实了大房巫蛊谋害二房的事,贾母早就让贾赦休了她。 等到了荣禧堂,已有不少人侯在那里,王夫人和凤姐都在,贾政听到消息也赶了来。 刘继祖读罢中旨,又按礼部既定五品诰命礼仪,让八品礼官奉上册封诏书,及五品宜人珠冠、锦服、霞帔、玉带、如意、绣靴等品诰大装。 虽然贾琮的生母杜锦娘已过世十几年,但朝廷追封诰命,五品宜人命妇诰装还是会赐下。 按礼制宗规,会供奉在宗祠之中,以衣冠代人,受子孙血食香烛供奉。 跪在贾琮旁边的贾政,心神激荡,他身在官场,自然知道贾琮不过秀才之身,已加七品官身。 按大周官制,就算他在金陵立下大功,也无法再加官。 皇上这才推恩他的亡母,子孙功高,封无可封,这才要册封孝勋。 国朝以孝治天下,推恩孝勋是比自身加官进爵,更了不得的荣耀。 这是要载入史册,流传宗谱,传训后人,教谕子孙,流芳百世之事。 贾家有了这一桩轶事,家门声誉名望都要水涨船高,这是门第爵位无法赋予的东西,如何不让贾政欣喜万分。 跪在荣禧堂外的平儿,听了圣旨惊呆了,奶奶那张嘴莫非被开过光,上午刚说的话,竟然这么灵验,这琮哥儿果然就挣了个诰命。 跪在贾琮后面的王熙凤,心胸翻腾,虽然早知道贾琮一贯邪性,但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个经不住念叨的。 自己早上刚说了那一嘴,下午礼部就来宣旨封诰命,怎么我说其它话。就没怎么灵验过……。 我还说他那姨娘死得太早,是个没福的,却做梦没想到,这会子人家就算早死了,也比自己有福分得多。 五品宜人,那可是和太太一个品级,老爷可是做了十几年官,太太也不过挣了个五品宜人。 可那小子都还没开始正经做官,就已经成这样了,这要是再往后,那还了得。 要说这女人,怎么争强好胜都没用,老话没说错,能生个有能为的儿子,那才是要紧的。 就像这小子的姨娘,生了这么个儿子,一美遮百瑕,以往再多的说道,也都遮掩过去了。 想到这些,凤姐心中既嫉妒又羡慕。 王夫人听完了宣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知道这小子邪门,却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怎么会有这等离谱之事,那是个低贱不堪的花魁娼妓,居然被封了和自己同等诰命,简直荒唐透顶。 母以子贵,同样的子也以母贵,大家宗族的规矩历来如此,生娘都是五品诰命,这小子以后岂不是和我的宝玉平起平坐! 刘继祖宣过圣旨诏书,完了赐服礼仪,笑道:“承事郎以七品官身,被圣上推恩加封生母为五品宜人,此乃圣恩殊荣,可喜可贺。” 贾政和贾琮又要请他吃茶谢礼,被刘继祖以衙堂事务繁忙为由谢绝。 刘继祖是礼部正堂官员,不是宫里那些传旨内官,贾政等知道分寸,自然不会做出谢程之类露怯之举。 双方又客套几句,贾政和贾琮一直把人送到仪门告辞。 而贾琮被圣上推恩,册封亡母为五品诰命的消息,也飞快传遍贾家东西两府。 …… 荣庆堂中贾母听到这个消息,如闻晴天霹雳,差点惊怒到晕厥过去。 想到十几年前,荣国府就因为这个女人,发生何等剧变,成为满神京贵勋的笑话,连先国公都因此亡故。 这十几年以来,自己心结难去,对这个娼妓所生的孽障,也疏远冷落了十几年。 如今自己最痛恨的那个娼妇,居然被皇帝推恩册封为五品诰命。 这等消息只怕不用一日,便会传遍神京,那些贵勋老亲还不知道怎么看自己的笑话。 想到自己百年之后,要和那女人的牌位共列祠堂,一起受子孙香火奉养,真是快要活活呕死她! 荣禧堂中,贾琮捧着生母的诰命诏书,心中百感翻腾,这是皇帝赐自己立身之基,心中多少有些感铭五内,身世的阴霾,算是彻底被洗清了。 但皇帝摆出这么大阵仗,激起的波澜绝不会小,贾琮意识到此事余波难平。 诰封之妇,哪怕原先身份多不显,诏书一旦颁布,入宗谱,列祠堂,彰皇恩,都是必由之路,贾母会想到,贾琮自然也想到了。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三章 师徒论天心 除夕之夜,王熙凤精心筹备的初岁宴,因贾琮生母册封诰命之事,贾母心中郁愤难消,而失去了大半喜庆气氛。 左右大家伙还是要过年的,当晚的除岁宴自然要照常开席。 况且对贾琮亡母册封诰命这件事上,贾母感到羞辱气愤,王夫人是嫉恨贾琮会因此盖过宝玉,邢夫人是看不得这娼妇庶子从此得意。 其余贾府中人,或有阴私嫉妒的,但会痛恨反感的却真没几个,因为毕竟也是不关其事。 如贾政、贾珍等人都是乐见其成。 贾政是自己器重的贾琮节节攀升,如今他可是名义上养在二房,他岂能不得意的。 自贾琮回京,都中许多同僚及大儒名士给他传话或来信,让他带这位词名冠江南的侄子,参加各类饮宴文会。 虽然目前还未成行,却已给他挣够了脸面。 贾珍作为贾家族长,族中多一个钦封诰命,自然是一桩荣耀,连年底宫里春祭恩赏银子都多一份,岂不是体面。 如今往事已矣,这份手工的本事,她却还记得。 至于西府老太太厌烦这个诰封,贾珍最多脸面上虚应,心中不会半点在意,西府自己的窝囊事,和东府没半毛钱关系。 贾家那些子侄中,独一份的人物,不管投了谁的胎里,都拦不住人家发迹。 贾母摆在荣庆堂中的内宴,照往年那样,坐了几个媳妇、孙媳,以及黛玉、宝玉、三春、贾环、贾兰等子孙。 贾琮自然清楚在座这些人的心性和计量,表面上应付一二而已,略微喝了两杯,找了个机会悄悄离席,回了清芷斋。 …… 还未过戌时,院子里高挑着明瓦灯笼,莹黄的灯光照耀着,东西厢房的窗户上都贴了精致的窗花。 书房中,英莲还给贾琮准备了上等喜幅,就等着他回来写春联。 那些后宅传说,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眼前这位族叔,才多大年纪,七品官身,母封诰命,三天两头入宫面圣奏对。 况且贾琮少年发迹,他还要多多拉拢,说不定哪日还要仰仗这小子,怎么会为了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去拆贾琮的脸面。 有年年有余、福禄寿星等图案,平添新年喜气。 这里依旧是没有贾琮的位置。 贾琮在外面花厅中坐了贾珍那一桌,席上还有贾蓉、贾蔷等人相陪,这些草字辈可是对他热情奉承的很。 刚进了清芷斋,看到主屋窗户纸上映着人影儿,手里似乎拿着剪刀之类的物件。 当年贾琮和芷芍在东路院禀库房度日,每当除夕就只有两个人相守,那时她也常爱剪出窗花,给孤清小院多贴一份喜庆温和。 哪怕贾母也不会做这种事,要真这样做传了出去,外人只会笑话贾家人蠢得挂相。 不过如今府上没人敢在除岁宴上,故意拉掉贾琮这个人,因为今非昔比,如今在东西两府,贾琮已经是道绕不过的坎。 贾琮进了正屋,见芷芍坐在临床的小炕上,正在静静的剪着窗花,英莲汲着拖鞋,把剪好的窗花贴在正屋的窗户纸上。 五儿和晴雯正在对门的大炕上摆席,下午两人都在荣禧堂外听旨,第一时间得了喜讯。 三爷一向因为生母的缘故,被府上那些黑了心的背后闲话,如今三爷的生娘,可是和太太一样尊贵的诰命夫人,看哪个还敢嚼舌头。 贾琮领旨后一时不得回来,五儿提前让柳嫂准备了果子菜肴,又藏了一小坛女儿红,就等他庆祝,大家也能吃一顿可心的年夜饭。 等到贾琮写好春联贴上,英莲把所有的窗花贴好,又将火盆中的银霜炭中加了松柏香,将主屋烘得暖融融的。 一顿年夜饭就此开场,席间娇声细语,馨香绵然,言笑晏晏。 等到了午夜时分,荣庆堂前面的花厅空地上,燃放起大批的烟火,站在清芷斋的院子里,能看得十分清楚。 火树银花不夜天,嘉昭十三年终于到来。 …… 正月初一。 五儿还有寡母柳嫂,晴雯还有个姑舅表哥,英莲的母亲封氏在秀娘香坊安顿,绢儿和四人都是荣国家生子。 贾琮便让她们各自回家团聚吃年茶。 只有芷芍是从小不知父母的孤女,贾琮便带了她一起,去洛苍山给恩师柳静庵拜年。 宗法礼教时代,天地君亲师,贾琮母族凋敝,恩师柳静庵就是他最亲近的长辈,大年初一拜新,乃是应有之意。 崔氏看到贾琮一去半年而回,十分欣喜,她对老爷这位才华横溢,俊秀敏锐的少年弟子十分喜爱。 在知道他身世坎坷,从小长于孤清窘困,心中对他更增怜爱,连带对贾琮身边的芷芍都爱屋及乌。 贾琮和柳静庵奉茶相对,和恩师说起此次金陵水监司大案之情,以及宫中下诏追封生母之事。 柳静庵突然问道:“圣上如此推恩册封你的生母,你作何想?” 贾琮一愣,听出先生话中已有考较之意。 学业恩师,可不止教授四书八股,更注重传道解惑,点拨视野,磨砥心性。 柳静庵状元之身,学名盖于天下,经历世道沧桑,官至礼部大宗伯,格局眼光更是非同凡俗。 他能被世人尊为文宗学圣,教出的自然不会是只通举业、不通世事的书呆,而是能立足仕途的治世良才。 贾琮略一思索,恭谨回道:“学生以为,圣上富有天下,见多卓绝之士,绝不会因为琮有微末之才,就格外加恩。 圣上生母起于微末,生前默默无名,未享孝道荣华,已成天子心结,当年潜邸之时,是否因此磨难,琮不敢妄言……。 当初圣上为生母建庙立碑,多受非议阻碍,加封琮为八品抄经奉义郎,是因琮也生母卑微,与圣上有同类之心,可证不问嫡庶孝道之义。 如今大庙已立,圣上毕其功于一役,追封我母,以为诠释收尾,将生死皇太后同位同尊之礼,铸为不可辩驳之铁律! 由小见大,由此见彼,琮以为,圣上是要以礼法之争,称量天下。 诏示世人,言出法随,圣心独绝,此乃皇权大道,绝非一人一家之殊恩。 仅此一事,琮更觉君心凛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其实贾琮这一番话,已说的有些过于明了见底,如果不是对恩师极为信任,他绝不会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这已有揣摩圣意之嫌。 柳静庵眼中异彩闪烁,心中震撼,这一番剖析,出自久经宦海沉浮之人,倒也罢了。 自己这弟子才十三岁,所见深远,甚至已不亚于自己,这等心术城府,当初张天师之言,自己还觉得危言耸听,如今看来……。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封诰难入祠 柳静庵道:“你有这等心性认识,为师很是欣慰,此次新封,必为内外瞩目,需守静戒躁。 另外我听你说金陵之事,那水监司邹怀义只怕是冰山一角,其后必定还有牵连,宁王回京,你能及时抽身,是明智之举。 金陵乃江南核心,国赋重仓,勾连江南六州一府。 如今海政出现疏漏,各类隐患早显端倪,豪族擅权,土地兼并,最近一年,江南各州,民乱孽生,多事之秋啊。 伱回绝了观政协理之职,做得很是妥当,当此年纪,根基不稳,过早纠葛官场魍魉,易生变故,秋闱才是当务之事。” 柳静庵又和贾琮聊起今年朝堂内外不少事迹,其中多有评议之言,发人深省,让贾琮受益匪浅。 又传授秋闱课业的关窍和重点之事,师徒闭门交谈许久,才被崔氏叫过去入席。 当晚,又被崔氏留在柳宅住了一夜,第二天贾琮和芷芍才返回贾府。 …… 虽然这女子给他养了个儿子,但这么多年他对那女人极为迁怒厌恶,还有那个忤逆的畜生,给二房添光增彩,半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老太太,琮哥儿的生母既已追封为五品诰命,按礼应该入宗谱,进祠堂,此事便在眼前,如何料理,还要请老太太的示下。” 要是怎么入了宗祠,人前背后,外人说起当年之事,还不知道怎么看自己笑话。 贾赦看了一眼主位上的贾母,恨恨说道:“这女人是个什么身份,如何能入宗祠,没的辱没了祖宗!” 今天堂中在座的人很是齐全。 今天叫来东西两府主事之人,就是商议贾琮生母入祠之事。 贾珍是贾家的族长,管着家中祠堂和祖宗春秋两祭,如今家中多了一个追封诰命,关系宗族祭祀仪典,也是他这个族长关心的要务。 贾母在堂中主位安坐,右首落座贾政和王夫人,下首还坐着贾珍,左首坐着贾赦和邢夫人,身后还站着贾琏和王熙凤。 如今也不知走了什么鸟运势,居然给他那个下贱的娘争了诰命。 贾珍也说道:“二叔所言极是,大伯,家事与国法,可不能等同而论。 东西两府的主要管事人悉数到场。 当年如果不是他迷了心,抬了这个女人入府,怎么会让自己父母嫌恶,身为嫡长子却失了袭府的资格,被变相排挤出了荣国府。 贾政皱眉道:“大兄慎言,不管以前怎么样,她毕竟是琮哥儿的生母,如今也是钦封的诰命。” 荣国府,荣庆堂。 不管琮兄弟的生母,以前是什么出身,既礼部宣诏封为五品宜人,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孝勋命妇,录宗谱,进祠堂,乃是国法礼数。 如今琮兄弟被推恩册封生母之事,早已传遍神京,多少人在看着呢,如果不让杜氏进祠堂,那就是抗旨欺君之过,是要给家中招祸的。” 贾赦和邢夫人对这母子俩发迹,很是厌弃恶心,但听了贾珍这话也心中一紧,不敢再说怪话。 当年大房背上巫蛊害人的莫须有罪名,贾赦被关进宗人府,差点回不来,邢夫人被贾母禁足了大半年,差点没被贾家休了。 这两夫妻想起往事心有余悸,如今要是沾惹上欺君之罪,那还要命不要。 贾珍说了这些话,便不再多说,气定神闲的喝起茶来。 自己这族长该说的话也说了,本份尽到了,如果老太太还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让杜氏进祠堂,做出祸来,可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贾母一想到那个女人要被供奉进祠堂,将来要和自己一起受子孙香火,心里就跟被猫挠过似的,别提有多堵心了。 都是那个孽障惹出来的事,竟生生把他那个下贱的娘抬举成了诰命。 “既然这是国法礼数,珍儿你就按规矩办吧,过了正月十五后,让这个人的灵位进祠堂,我也乏了,由着你们闹吧。” 贾母说完,便站起身让鸳鸯扶她回房。 正月十五,是一年一度最隆重的春祭。 老太太让过了正月十五,才让杜氏的灵位进祠堂,这是有意把贾琮亡母排挤在春祭之外,这是要给死人穿小鞋,实在是厉害过头了。 贾母当年进贾府从孙媳妇做起,五十年媳妇熬成婆,手腕心思不俗,代善公曾纳妾六人,竟没一个生下子嗣,其中多少不可言说之事。 贾政一脸无奈,刚才老太太说完就走了,这是不给人反驳的机会,再说他也不敢因此忤逆母亲,只是琮哥儿知道了,不免又添生分。 贾珍脸带讥诮,荣国府自己要作践自己的诰命,与他有什么相干,总之自己这个族长该做的都做了,其他的就与己无尤了。 贾政说道:“珍儿,命妇安灵之事你就按定规办理吧,未入祠堂之前先寻一处清静之所奉养,等到了日子让琮哥儿去迎入祠堂。” 贾珍说道:“侄儿这就按二叔的吩咐去办,城西有一所牟尼院,是佛门清静之地,正适合暂安女眷亡灵。” …… 荣庆堂里的话根本瞒不住人,只是半日便传到后院之中,黛玉探春等心中有计量的,哪里看不出老太太的心思。 都觉得老太太未免过于执拗,竟生生将人革出春祭之外,这可是琮三哥的生母,自来死者为大,一家人为何要如此。 只是她们都是闺阁晚辈,哪怕探春这样爽厉直言的贾家姑娘,也不便去和老太太面前说道。 贾琮没想到老太太对自己生母封诰入祠堂,竟抵触到这个地步,明知无法阻拦,硬是拖延到正月十五之后。 这是连亡故之人都要为难,脸上也不禁浮出一片寒意。 恩师柳静庵就提醒过自己,生母新封,内外瞩目,让自己守静戒躁。 老人家久经世事,又深知自己的身世和处境,只怕他早就猜到会有今日之局,才会如此告诫。 这事他还不能去找老太太理论,质问家中亲长,说不得还会被扣上忤逆的帽子。 不过杜氏毕竟是自己血脉生母,而贾母的做派也实在太不地道!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五章 玉尊天籁音 神京城西,鑫春街。 这里原只是神京西城一条普通街道,可近两年人气旺盛了不少。 经常会有富商女眷的马车和轿子进出,而官宦家的婆子媳妇也常到这条街上采买。 追根溯源,是两年前这里开了家门脸不大的秀娘香铺,贩卖独家秘制的香水。 这家香铺虽只是单间开脸,地方也不大,但掌柜的极懂经营之法,生出许多奇妙套路,又加上是独家之物,生意十分兴隆。 坊间传闻香铺的掌柜是个极美的女子,只是平时不常露脸,见过她的人极少。 这两年,这家生意兴隆的香铺,也曾被一些地痞无赖觊觎,也不知何等缘故,生事之徒,没过几日,轻者鼻青脸肿,重者断手断脚。 因为没闹出人命,这些地痞无赖也不敢去报官,管辖这片街巷的衙差也懒得理会,肇事的地痞都不是好人,死上几个也不算什么。 但凡游巡街巷的衙差,都知道那些生意兴隆,长久经营的店铺,背后多有贵人撑腰,甚至有些就是官宦贵勋家中产业。 另一人笑道:“娘子说的,可是荣国府那位承事郎,生母被追封之事?” 女舍的一家包厢内,几个富商女眷正在点茶闲谈。 商人不可着绫罗之类的前代之规,早已被官府所弃,市井商业繁茂,商人活得也比前朝体面许多。 街中一家经营了十多年的鸿源茶楼,本来生意惨淡,难以维持,数月之前老板像是突然开了窍,看准鑫春街近两年的风向。 这家女舍中不管是一桌一椅,茶具小食,都极尽精巧,这售价也不便宜,但一开张生意却着实不错。 神京城乃天下第一大城,汇集富商巨贾无数,士农工商之中,商人虽社会地位较低。 其中一个衣裳轻素,容颜秀丽的妇人说道:“最近都中出了件稀罕之事,不知你们可曾听说?” 所以外人猜度,这家秀娘香铺多半也是有些背景的。 “这位承事郎可是神京城的奇人,据说貌似潘安,天下少有,这才华也是惊人,做得词传唱江南,只是这出身却有些离奇。” 再加上商人银钱丰厚,商户家中也无官宦贵勋那些多礼教束缚。 座中的妇人总也有是孤陋寡闻些的,好奇问道:“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如是没有根底的平头百姓,要是赚入这么多银钱,早就被人吃得皮骨不剩。 将茶楼的大部隔断,新开一处鸿源女舍,装饰得秀雅精致,从厨娘、茶师、跑堂都是清一色女子,只接待出入鑫春街的女客。 之后那些虽有觊觎,但只是市井小鱼小虾之辈,再不敢去轻易触碰。 街巷之中历来都是财气相聚,最近一年以来,秀娘香铺的左右邻近,又开了几家成衣、胭脂裙钗的店铺,更带动了鑫春街的人气。 但也有人是知道其中根由的,只是笑而不语,只听旁人来说轶事八卦,妇道人家不就喜欢这些家长里短吗。 “如今神京城内的稀罕事,哪件还能比得过这一件,市井街巷到处传扬。” “你们可知为什么他生母被追封,会被传扬的如此厉害?” 但大周发于长江南北分割之时,前代陈规多泯于战火乱世,浴火重生之后,使其风气比前宋更加开明。 后宅的女人,闺中寂寞,最喜欢谈论这种俊秀才子典故轶事,这一下子就被勾起了谈兴,气氛顿时暧昧热络起来。 日常在香铺,胭脂、裙钗店中采买的富商女眷,常会去鸿源女舍中闲坐谈话,这已经成了鑫春街近几个月的新风尚。 那容颜秀丽的妇人说道:“这位承事郎虽是荣国府子孙,但他的生母却是出身低微,据说是个花魁娘子。” “荣国府太夫人,对承事郎的生母十分厌弃,恨她败坏国公府门风,即便皇帝下旨追封为诰命,也不让她的灵位进祠堂……。” 座中妇人听了这些话,不免激起义愤之情,都说这贾家公子真是个争气的,能靠着自己能为,给亡母争来诰命。 这不是天下所有妇人梦想的儿郎吗,谁能养出这样的儿子,便是死了也甘心! 一番群雌粥粥,妇人的同情心不免就泛滥起来,多是同情杜氏的不幸,那贾家太夫人的阴私跋扈。 …… 神京,礼部教坊司。 坊司的厅堂中,数十个年轻窈窕的舞伎正在操练舞曲,一旁的教习在一旁吆喝指点。 今年五月是太上皇六十五大寿,嘉昭帝已下旨,届时宫中会举行盛大寿宴,其中歌舞声乐自然少不了。 除夕过后,教坊司便遴选出最出色的歌舞伎,开始操演宫中寿宴所用的歌舞声乐。 这时,司厅中的西洋时辰钟响了三下,操演舞蹈的舞娘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旁边的教习竟也没有制止。 没过一会儿,二楼的厢房里突然传出琵琶声。 那里是教坊司琵琶色的乐房,是琵琶乐伎日常习练的地方。 一曲清越灵动的琵琶声从房中传出。 如切切急雨,似珠落玉盘,如花底莺语,似冰下流泉,清音余韵,令人心游神驰。 清研婉丽的天籁之音,伴随着曲调唱起: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 弦声清音,清艳绝伦,洞彻心扉,绕梁不绝。 司厅中那些操演舞曲的舞娘和教习,沉浸在动人清歌丽曲之中,如痴如醉。 这些舞娘和教习,对器乐音韵的认识比常人精通许多,眼光自然都是不俗的。 这几日她们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满江红,但每一次听到,依旧难抑惊艳之感。 因为宫中五月举办的太上皇寿宴,其中琵琶舞曲是重头戏。 礼部为提升教坊琵琶乐伎的演练技巧,礼聘金陵清音阁掌乐杜清娘,为教坊司琵琶色客座教头。 司厅中这些舞娘和教习,都知道每天这个时辰,这位清娘子都会亲自鼓琴开声,给琵琶色的乐伎做示范。 每到这个时候,司厅中的所有人都会停下手头事,倾听这世间少有的天纶妙音。 对于这些堕入低贱乐籍,一生困于束缚的教坊鼓舞伎工,这也是他们忙于生计之中,偶得的美妙时光。 而这位名动江南,号称玉尊琵琶天籁音的清娘子,的确盛名无虚。 二楼乐房中,一曲弹罢。 一个高挑婀娜的丽人,头挽高髻,不饰钗簪,身穿青色道袍,举手投足有卓尔之姿。 她放下琵琶,给在场的五六个琵琶乐伎,讲授弹奏技法。 事毕之后,便独自进入内室,早有一个青衣小婢等在那里。 “娘子,这是从各处刚送来的坊间事录。” 清袍女子从那小婢手中接过那叠事录,一本本翻阅,当翻到其中一本时,停了下来仔细阅读起来。 秀眉微蹙,眸光闪烁,片刻之后,便从抽屉之中,拿出一本灰白色封面的书劄,递给那青衣小婢。 “这份秘劄我都已整理过,你将此事补录其中,然后转呈司公。” 青衣小婢拿过方才青袍女子仔细阅读的事录。 那上面记录的是近日在市井流传之事:荣国府贾琮生母杜锦娘,被皇帝追封五品宜人,荣国太夫人厌弃其花魁出身,阻其灵位入宗祠。 青衣小婢在秘劄上补录之后,便离开房间去办事。 那青袍女子望着书案上那份事录,若有所思的喃喃低语:“杜锦娘……。” 因工作时间调整,每天更新暂调整为下午5点以后。 后续变动会在章节末说明,感谢各位书友支持。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六章 筹谋惊圣意 神京西城,春华楼附近的小院。 这里一切还是老样子,院子的边缘堆着劈砍过的木材,一个树墩上还卡着一把利斧,屋檐的隔板下依然藏着弯刀的刀鞘。 秀美英姿的妙龄女郎,坐在屋前石阶上,双眸明亮沉静,单手支着下颚,出神的望着院中那银亮刀光中的人影。 这两年两人虽不是日日厮守相处,但是隔三岔五,就一同在这院子里习武,商议铺子里的生意。 那些诡秘凶险的生涯,已离她渐行渐远。 她早已习惯了有他的存在,还有眼前的这种日子。 直到他去了金陵半年,他们相识以来从没分开过这么久,她内心的空寥和寂寞,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你母亲即是圣旨封的诰命,不让入宗祠,便是抗旨,为何不去衙门告状,还需怎么麻烦,让我帮你散布消息?” 贾琮停下手中刀势,冰冷的刀身在晨风中闪着寒光。 这个小院是质朴简单的,和富丽堂皇的荣国府完全不同,包括这里一器一物,都透着朴拙的味道 沉吟道:“宗法世家,讲究亲亲相隐,我如状告自己祖母,以后就会留下难以消解的后患,所以不能走那一步。 在这个时代,家之外还有国,家事宗亲之外,更有世道圣心,皇权彰显,利势随走,那就赌这一把,看是否还能赢一次。 粗陶碗里的茶水,比不上五儿烹制的茶那么香醇清雅,只是曲泓秀准备了让贾琮练功后解渴的。 但该做的事情,他绝对不会退缩,不然意念如何通达。 贾琮说道:“这不过是客群销售的小技巧,这些能买得起东瀛水玉香水的妇人,都出身富贾之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和时间。” 我让江流儿教她装成店里的女客,为我们散播消息,昨日已给了她一笔钱,足够她投亲谋生,以后她不会再来神京了。” 曲泓秀嘴角微微一翘,心中觉得有趣,这几年常贾琮说一些古怪言辞,虽然听不太懂,总之都是些很好的赚银子的点子。 “你放心,我找的这人,是神京中贫之家的妇人,半年前死了男人,婆婆要将她卖给他人做妾,她已走投无路。 曲泓秀又说道:“上次你从金陵来信,让我盘下对面那家茶楼,又出了个女舍的主意,我找人照做了,果真生意很好。 哼,贾家宗祠也不是那么的金贵,但不敬亡者,辱及生母,却不能就这么算了!” 贾琮目光微凝,说道:“市井之中可不是只有小民,皇帝君临天下,不仅要广开言路,更多是广布耳目,自有有心人听见这些流言。” …… 国法孝礼之下,贾母在贾家地位崇高,她的做派无人敢违背,三尺内宅,一叶障目,仅此而已。 曲泓秀从窗台上拿过粗陶的茶碗,递给他,里面是早沏好的淡茶,冒着热气。 其实他做这些事,不一定就会发生他预想的作用,不过就是尽人事听命罢了。 贾琮却喝的甚是畅快,似乎因生母牌位被人刁难,而郁积的戾气也消散了一些。 曲泓秀说道:“只是你家是豪门大族,听一些市井小民传言,就能改变初衷?我听伱讲了许多,你那祖母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你这人读书厉害也就罢了,也不知哪里学了这一肚子的商贾之道。” 贾琮问道:“那个帮你散布消息之人,如今在哪里?” 贾琮又问道:“我听江流儿说,最近半年,常有人上门找麻烦?” 曲泓秀回道:“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好,自然有人会起坏心,过来打打秋风,不过都是些市井无赖,容易打发,不值得什么事。 只是前几日来过一人,是封嫂子接待的,那人说要在香铺入股分销,口气言语不像是普通人,封嫂子早得了我的吩咐,一口回绝。 据封嫂子说,看那人的口气,似乎并不死心,听起来这人不像是普通商贾,也不是江湖中人,如果还会再来,可能会有些麻烦。” 贾琮心中生起警惕,随着秀娘香铺生意越来越好,已在神京城打响名气,历来树大招风,被人觊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曲泓秀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手下收养的五个孤儿,也都是从小习武,自保没有问题,对付一般的地痞无赖更是不在话下。 但是秀娘香铺最近因为东瀛水玉香热销,曝光量有些过度,虽然香水配置之法是机密,旁人无从得知。 但是精通商贾经营之人,还是可以大概推算出香铺的盈利,这是一笔令人心动的钱财。 如果引起权贵觊觎,那就不像对付几个地痞那么简单了。 …… 大周宫城,乾阳宫。 嘉昭帝正在御览中车司刚呈上的秘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将手中的秘劄扔在御案上。 站在下首服侍的郭霖吓了一哆嗦,偷瞧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心中大概也猜到一些原因。 因为这份秘劄是中车司最得力的档头,刚差人送来,其中内容记录近期各方秘事,市井非议。 郭霖曾仔细看过,特别是秘劄中最后一项,确实有些扎眼。 嘉昭帝冷笑道:“朕中旨册封的诰命,居然进不得贾家宗祠,真是笑话,这贾史氏也是富贵太久了,妄自尊大,脑子只在三尺内宅之内。 贾代善也算一代人杰,却娶了这么个鼠目寸光的庸妇,怪不得贾家会衰微如此!” 站在下首的郭霖,心中栗然,圣上一向内敛,很少将话说得如此直白,看来心中极厌恶荣国太夫人的做派,不然不会如此出言。 连忙说道:“圣上,贾史氏有意拖延诰命入祠时间,此乃逆君抗旨之举,陛下是否下旨贬斥?” 嘉昭帝冷哼道:“下旨贬斥,一个昏聩老妇,何须这种体面。” 自己中旨亲封的诰命,被贾家排斥在春祭之外,自己还要下旨贬斥才能矫正,那他皇帝的威严岂不是要扫地。 连生母太后礼仪之争,自己都能扭转乾坤,难道还会被贾家一老妇挡住了去路。 “敕封诰命入宗祠受春秋两祭香火,此乃国法礼数。 朕记得贾琮在金陵曾任宁王行在参赞,宁王与贾琮有同僚之谊,这件事你去办吧,不要让朕失望。” 郭霖一听皇帝这话,前后话语跳脱,乍听有些含糊不明,不禁楞了一下。 不过他毕竟在嘉昭帝身边服侍了多年,对这位圣上的心思揣摩极深,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嘉昭帝的心思。 圣天子威严,有些事能做,却不便宣之于口。 心中不禁震惊,圣上居然给了那贾琮这么大的脸面,心中不禁有些嫉妒羡慕。 他虽然颇有城府,也懂得揣摩圣心,但毕竟眼光格局有限。 却没看清嘉昭帝不管是推恩追封贾琮生母,还是今日吩咐他办的要事,都不单单是为了贾琮一人。 因工作时间调整,每天更新暂调整为下午5点以后。 后续更新时间变动,会在章末说明,感谢各位书友支持。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七章 离府续春祭 嘉昭十三年,正月春祭日。 天刚蒙蒙亮,贾琮便起了大早,芷芍给他梳发,五儿帮他理衣。 晴雯和英莲在整理昨日采买的香烛、供果、鲜花、酒爵等祭物,整整装了两箱。 清芷斋右首处的后角门外,贾琮已让郭志贵提前准备了马车,今天他要带芷芍五儿等人,去城西的牟尼院祭奠亡母。 前几日贾珍派人告诉他,母亲杜氏的诰命神位已暂时安置在牟尼院。 这几日,府上关于贾琮生母诰命灵位难入宗祠,早传得人人皆知。 而贾琮作为与此事关联最大的人,自然很引人注意。 自那日荣庆堂中的消息传出后,黛玉、探春等人都隐约察觉出他有些异样。 除了时常晨起外出,其余时间都在自己院中大门紧闭,整个清芷斋似乎都弥漫着阴郁之气。 如今母亲神位孤悬庵堂,此等冷僻之事,为人子者若熟视无睹,琮还有何脸面,读圣贤书,讲圣人礼! 母亲神位在何处,那里便是琮春祭之地,灵前侍奉孝义之所,我这就要去牟尼院,还望老爷体谅成全,如有罪责我回来再领。” 贾政喟然长叹,只觉得这些内宅之事,揪心煎熬如此,哪里比得上与清客谈诗论文来得潇洒。 早有内院的婆子看到动静,急报给王熙凤,然后贾政得到消息,和王熙凤贾琏匆匆赶来。 这事自己如去回报老太太,大抵也是无用之功,老太太除了大骂贾琮忤逆不孝,不会有其他反应。 春祭之日,宗族祭祀大典,不仅阖家老小聚集,连故旧姻亲都会派人送来祭礼,这个当口出了状况,传了出去可是大失体面。 “琮哥儿,今日是春祭之日,你是长房子嗣,玉字辈中只有你和珍儿是官身,祭奠上要做献爵献帛之礼,今日怎么可以出门。” 今日春祭,府中子孙都准备去家庙祭祖,可清芷斋的人却一大早就要出门。 贾琮也没有因此事有半句辩驳之言,以往给贾政和王夫人请安的礼数突然也少了。 贾政见贾琮带着一院子的人,还有两箱祭品往后角门去,脸上一变,连忙上前拦住。 王熙凤贾琏听了贾琮这话都脸色一变,这小子本就不是省油的灯,终归还是不愿意吃这个亏。 贾琮一脸凝重的回道:“老爷,既是春祭之日,琮之生母为新敕封诰命,就该子孙香火供奉,不负圣驾隆恩,此乃孝义国法,不可轻侮。 作为贾家族长的贾珍置若罔闻,贾母听了只是脸色阴沉,如今既已骑虎,自然不做他言。 贾琮向贾政深躬一礼,头也不回的出了后角门,坐上马车往牟尼院而去。 这让一向迂直的贾政都已察觉到异样,但又没脸去问原因。 只有贾政忧心忡忡,让王熙凤派人多看着贾琮,不要闹出事情才好。 贾政听了这话,目瞪口呆,却回不出半句话,因为贾琮所言,句句都贴着国法孝道,圣驾隆恩,根本无从指诋,心中不禁泛起羞愧。 而近几日,外面已在流传,贾琮生母诰命灵位,难入宗祠之事,甚至已呈沸扬之势。 不管一番谋划结局如何,春祭之日,如将亡母神位孤悬尼庵,自己却去贾家宗祠叩拜什么祖先,那连他自己都会鄙视自己。 本来这样的事,原不该贾政亲自出面,让王熙凤贾琏来处置就好,但他估量,这两人只怕是拿捏不住贾琮的,这才亲自赶来。 老太太将一个敕封命妇排斥在春祭之外,做得确是有些过了,琮哥儿不愿低头,到底还是闹出事来。 难道还会因此生出顾忌,就此将那杜氏的神位迎回祠堂,以对自己母亲的了解,这是绝不可能之事。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徒增烦恼。 既然贾政不准备回报此事,贾琏和王熙凤自然也不敢多嘴,这种事躲还来不及呢,谁还会往上凑,惹出事端可不好收场。 …… 宁荣贾家的祠堂,在宁国府西角的独立大院,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门楣匾额上写‘贾氏宗祠’四个黑底金字,好一副威风显赫模样。 早前几日,贾珍就让家仆小厮开宗祠、打扫、抬彩屏、擦供器、布置祠堂,为春季祭祖仪式做好各类准备。 祠堂正堂居中,悬着荣宁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其下便供奉各代先人及诰命。 上午吉时将近,荣国内宅自贾母以下,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王熙凤、三春、各房正头姨娘都盛装出府,坐车马至宁国府宗祠。 内院中唯独林黛玉是外戚,不参加贾府家祭,一个人守在自己房中。 突然有雪雁来报消息,说了琮三爷带着清芷斋中人,离府去了牟尼院祭母,二老爷去劝,也没拦住,黛玉听了心中十分忧虑。 一个人在那里思量了许久,下定了心思,叫来紫鹃吩咐道:“你让王嬷嬷去外面租车马,我要去牟尼院。” 紫鹃大吃一惊,她当然知道,姑娘为何要去牟尼院。 急忙劝道:“我知姑娘心中不忍,但要是走漏消息,传到老太太耳里,可不得了!” 黛玉可是金尊玉贵的闺阁千金,和园中三春等姐妹一样,极少会走出二门外。 就算出门,也都是跟着老太太和太太,到庙里上香打醮,或听戏喝茶,从来不会孤身一人出门,更何况这个节骨眼上去牟尼院。 传了出去不仅违了老太太的心意,黛玉和贾琮是两姓表亲,孤男寡女共赴尼庵,还会惹上相授私情之嫌。 黛玉一脸沉静,突然落下泪来,说道:“阖府春祭,唯独三哥母子革除在外,三哥待我不薄,我做不到视若无睹,我去陪他祭拜亡亲。” 紫鹃见她话音平静,但语气却异常肯定,没有半点犹疑,她知道自己姑娘虽外面娇弱,内里就固执的很,打定的主意不会更改。 黛玉又说道:“王嬷嬷是从小照顾我的奶娘,待我十分亲厚,绝不会说出去,不用担心,快去,让车马停在青芷斋旁边的后角门外。” …… 宁国府,贾家宗祠。 宗祠内外人影幢幢,声势鼎沸。 仪门之外跪着府中仆役小厮,往里的宗祠空地上站立京中偏房子弟。 再往里走,宗祠的正殿之中,聚集宁荣两府嫡系子孙。 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献帛,宝玉捧香,每一个人的都有自己位置,丝毫不能出错。 另有两个草字辈子弟展拜毯,守焚池。 主殿之后的内堂,贾母带着尤氏、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三春姐妹及其他女眷,对着祖先遗像及各代亡故诰命,叩拜祭奠。 祭祖传菜,也由正殿外贾敬传至贾蓉,然后按序传入内堂女眷,最后传至贾母手中,才能供奉在灵前。 春祭大典,规程繁复森严,严丝合缝,不容半点偏差,豪门大族恢恢气度,彰显得倒是十足。 随着春祭大典流程进行,仪门外家仆开始唱报,各家老亲奉送祭品致敬,这也是每年春祭的固定程序。 左右不过是王、史、薛,及其他故旧亲朋的礼节来往,在场的两府嫡系子弟已听了多年,也都快麻木了。 这时,仪门外家仆唱报道:“礼部祭祀司,补赠荣国府长房新敕封五品宜人杜氏,春祭定例恩赏银子!”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迎奉震宗祠 前一刻还有些耳根麻木的两府子弟,听到这声刺耳的唱报,很多人都打了一个激灵。 春祭恩赏银子不是年前就赏下了吗,就算杜氏是新封诰命,这补赠恩赏银子,哪天赏不行,偏挑今天来。 礼部那帮家伙得了谁的胆子,踩着火眼子过来,这不是明摆着要生出事情。 众人或神色茫然,甚至惊恐的望向宗祠仪门之外……。 …… 神京城西,牟尼院。 贾琮跪在杜氏的诰命灵位前,芷芍、五儿在一旁焚烧纸钱,晴雯和英莲在供桌上摆放祭品,点香燃烛。 芷芍见贾琮静静面对亡母灵位,怔怔出神,脸上无悲无喜,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心中生出怜意。 走过去跪着他身边,双手合十,对着杜氏的神位默默诵经: “俾于佛所深归仰,是故得成此光明;见彼种种色相已,令心惶怖无所依;诸幽冥所靡不照,地狱众苦咸令灭……。”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不禁一暖。 自来到府里,恋乡思父,忧思实多,这几年多亏三哥时时宽慰顾念,过得快乐许多,连眼泪都少了,三哥哥对我的好……妹妹心里都记得。” 这时,外面娟儿来报,说林姑娘来了。 贾琮松了一口气,说道:“林妹妹其实不该来,没的给你找麻烦。” 在呢喃的诵经声中,这几日栗然沉郁的心绪,渐渐松软平复,佛堂上凭空生出宁静无暇之意。 贾琮听她突然透露心声,莺声细语,绵密痴情,不禁神思震颤。 贾琮心中激荡,起身便迎了出去。 黛玉微笑道:“我怎么就不该来了,我也是母亲早逝,父亲远离,说起来我和三哥是一样的,别人不来,我却是要来的。“ 紫鹃回道:“三爷,姑娘是让王嬷嬷到外头租的马车,并没用府上车马,府上并不知道姑娘出府。” 黛玉是闺阁千金,没有独自出门的道理,怎么会到牟尼院来,老太太怎么会同意。 要是让贾母知道黛玉今天特地来了牟尼院,对黛玉只怕十分不利,他实在不想她卷到他的事情中。 贾琮急声问道:“林妹妹怎么来了,可是坐了府上的车马?” 黛玉说到这里,突然发现紫鹃、芷芍等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佛堂,就剩下她和贾琮两个人。 “这些年三哥苦读诗书,求身立足,做下多少光彩之事,妹妹都看在眼里,心中感佩着呢。” 见黛玉穿青花素缎对襟长袄,雨天青小领中衣,素白褶裙,外罩莲青斗纹鹤氅。 又听黛玉说道:“今天是春祭之日,舅母新封诰命,本应该享受香火荣耀,却如此寄灵孤寂佛庵,我想三哥心中必定不平。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老太太虽然疼我,可我毕竟不是这个家的人,寄居别家,就像今日家祭,总归只是个外人。 贾琮见芷芍跪在自己身边,身姿动人,俏脸生韵,神情虔诚,口中诵经不止,心中生出一股暖意。 贾琮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又问道:“你说谁来了?” 气如芝兰,细腰袅袅,俏美如玉,透着仙润动人的风姿。 娟儿答道:“林姑娘带着紫鹃姐姐、王嬷嬷,到牟尼院了,刚在寺门外停了马车,说话就要进来了。” 心中着实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三哥哥,也拜祭一下舅母,男儿坦荡,便是有一些不顺,总会过去,三哥哥也不必放在心上。” 贾琮听她一番话关切殷殷,柔情劝慰,又想到她身为闺阁千金,从未这般冒失的独自离府,因为挂念自己,却义无反顾的做了。 自觉一颗心像是泡进了温水中,说不出的和煦温暖。 上前拉着黛玉的手,说道:“妹妹今日来牟尼院的一番心意,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黛玉被他握住手,羞的俏脸通红,却并不挣脱,如水明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嘴角微微一翘,似含笑意。 “你啊,以后记得的人怕不会少,再见了什么姐姐、姑娘,说不得就不记得我这妹妹了。” 贾琮听了这话一愣,林怼怼果然名不虚传。 黛玉见他神情,微微抿嘴一笑,把手从他掌中挣脱,从香案上取了三根线香,点了插在香炉上。 然后跪在杜氏神位前的蒲团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 宁国府,贾家宗祠。 贾珍、贾政等人听到家仆唱报,全都变了脸色。 两人连忙赶出去迎接礼部官员,见礼部一名穿五品仪服的官员,手持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明黄色绢袋。 绢袋上写有补赠恩赏荣国府五品宜人杜氏的字样。 每年的春祭恩赏银子,都是在除夕之前就由礼部祭祀司,给朝中勋贵高官定例下发,用于祭祀勋贵高官祖先之用,以示皇恩浩荡荣耀。 遇到新丧勋贵,或像贾琮生母杜氏这样的追封孝勋,也会额外补赠春祭恩赏银子,但并非定例,在可补与可不补之间。 礼部要补赠恩赏银子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挑了这个日子,要说是什么无心之举,凭谁都不会相信。 近些日子,关于贾琮生母神位难进贾家宗祠,早在坊间流传,这事贾政和贾珍等人虽知道,但不过小民多嘴呱噪,虽不好听,但没太放心上。 如今这架势,这怕是要出事了。 而此时,礼部突然给杜氏补赐春祭银子的事,也已传入内堂祭祀的女眷中,贾母听到后脸色一下子白了。 仪门外家仆突然接连不断唱报道: “宁王府内侍领命奉祭品至长房五品宜人灵前,尽承事郎同僚之义……。” “大理寺左寺正扬大人奉祭品至长房五品宜人灵前,尽承事郎同僚之义……。” “尚书府长子顾宏文奉祭品至长房五品宜人灵前,尽世交同好之义……。” “忠靖侯长子史秉义奉祭品至长房五品宜人灵前,尽世交同好之义……。” “洛苍山柳宅次孙柳琼奉祭品至长房五品宜人灵前,尽承事郎同门之义……。” …… 正殿之外的偏房子弟,听到外面家仆唱报,这一连串送祭品的,竟都是给长房那位新追封五品诰命,个个脸露惊讶,交头接耳。 而正殿之中贾政、贾珍等人听到这一连串奉送祭品,像是事先商量好的,都奔着贾琮的生母杜氏而来,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外面家仆每唱报一声,他们的心肝就猛的抽搐一下。 竟然连宁王都送来祭品,贾政是知道贾琮和宁王曾在金陵共事,但以亲王之尊,奉送祭品,这脸面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姓顾的尚书满朝只有一位,就是兵部尚书顾延魁,六部魁首之一,他怎么和贾琮有交情的? 而大理寺寺正也是极要紧的实职官位。 竟然还有忠靖侯府,他是专程来拆自己姑母的台吗……。 消息传到内堂女眷祭祀之地,贾母听了面如土色,一跤跌坐在蒲团上。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九章 毁誉由天心 那日,郭霖得了嘉昭帝的口谕,便去了宁王府将圣上原话转述给宁王。 宁王是心思敏锐之人,哪里还不懂自己父皇的心思,不外乎指点贾太夫人如何敬君做人。 立刻让内侍准备祭品,春祭之日送到贾家宗祠。 大理寺杨宏斌是宁王举荐,与贾琮在金陵有共事之谊,两人本来就交好,听到传信自然也奉上一份祭品。 郭霖这人善于奉和圣意,生怕这事有未尽之处。 那日在乾阳宫,他可是在一旁看得清楚,贾琮因提出火器建营方略,极得到兵部尚书顾延魁、忠靖侯史鼎的赏识。 而这两人又是嘉昭帝的心腹近臣,于是便七拐八拐,也往这两人府上送了消息。 本来只是煽风点火之举,竟被他弄出火烧连营之势。 顾延魁本就赏识贾琮这位少年英才,虽不能如愿拉他来兵部观政,但是往后兵部火器方略,他还要借重贾琮之能。 其他人倒也罢了,那宁王是当今皇子,身份何其贵重,就算他和琮哥儿曾共事,也不会如此堂而皇之,给一个七品散官亡母奉送祭品。 柳静庵听说贾琮生母难进宗祠的传闻尘嚣日上,只是微微一笑,对老妻的做法不表态,也不阻拦。 礼部祭祀司刘继祖听到市井传闻,立即加以证实,担心礼部宣诏追封的诰命进不得宗祠,礼部有宣诏不周不尽之嫌,万一被圣上发作……。 只是郭霖这个阉狗,好死不死的也给自己传了消息,如果自己无动于衷,不知道圣上会怎么想……。 而忠靖侯史鼎完全是被殃及池鱼,虽然他也觉得姑母的做法欠妥,但贾母毕竟是他的姑母,哪里有去拆台的道理。 至于柳静庵次孙柳琼也来送祭品,是因为贾琮的师母崔氏也听到市井传闻,她本来就颇为宠爱贾琮。 宁国府,宗祠正殿。 在请示过大宗伯郭佑昌后,便特地在春祭日,给杜氏补赠春祭恩赏银子,昭示内外,洗脱嫌疑,命妇不入宗祠,只在贾家之过。 眼前这诡异景象,也让他心中讶异,贾政和贾珍便把其中缘故和他说了一遍。 贾敬在宁荣两府嫡脉子弟中位份最高,也是春祭的主祭之人。 既然这是圣意,追封诰命入宗祠乃国礼,他还有什么顾忌,大手一挥,让儿子以平辈之礼送去祭品。 总之大家都是人精,没有一个不是明白人,只是各有自己明白的地方。 而且顾延魁这个老货,二话不说就把事情做了,越发把他显了出来,忠靖侯史鼎只好捏着鼻子,跟在后面依样画葫芦的从了。 他平时都在城外玄真观修炼,以超脱世外自矜,一年之中除春秋两祭外,从不回府,连子孙给他做寿,也只让晚辈对着空座跪拜。 …… 至于礼部突然上门补赠恩赏银子,却是贾琮让人在市井散播消息的功劳。 他便是再出色,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绝不能有这么大的脸面。 老夫人义愤填膺之下,才让孙子特地在春祭日往贾家送祭品,给自己的弟子站位出气。 贾敬思索片刻,才说道:“我也听闻西府琮哥儿这几年十分了得,但今日给他生母奉送祭品的,都不是寻常人物。 这可是要惹出嫌疑和非议的,身为皇子,在这些地方会比常人更加谨慎,但他却这样做了。 身为皇子,必定是要和皇上同声共气,宁王会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圣意! 琮哥儿的生母是皇帝中旨敕封的诰命,却进不来贾家宗祠,享用不了春祭香火,老太太糊涂,这是忤逆之举,驳了圣上的脸面啊。” 贾敬虽沉迷烧汞服饵,妄想长生久视,但毕竟曾是三甲进士,饱读诗书,眼光见识还有几分犀利。 “政弟,杜氏是你荣国府的诰命,还是尽快迎回宗祠,以免事态不可收拾,要是真激怒了圣上,那就大祸临头了!” 贾政虽对贾敬出家为道不以为然,但对方毕竟是贾家七十年唯一进士及第的人物,学识见地还是让他信服的。 刚才看了送祭品这些人物,又听了贾敬这一番话,早吓出一身冷汗。 至于一旁的贾赦,虽一贯厌弃贾琮母子,但此刻也不敢说半句反对杜氏进宗祠的话。 正殿中这些宁荣两府的嫡系子弟,如今谁还会去顾及贾母的脸面,对老祖宗的孝道礼数都靠边站,只想快快消了眼前此劫。 贾政急声吩咐贾琏道:“琏儿,你带齐车马,立即去牟尼院,迎琮哥儿的生母灵位入宗祠,一定要快!” 贾珍又让贾蓉一起去迎灵,宁荣两府玉字辈和草字辈的嫡长子,一起去迎一个玉字辈亡母神位,这规格排场也算郑重其事了。 不过是做给外头奉送祭品的那些人物看的,最重要的是做给皇帝看,总要有个伏低认错的态度。 后堂中贾母听到贾政等人,要迎回杜氏的灵位,却不敢说半个不字,羞恼得满脸紫涨,浑身发抖。 再这样下去,春祭之日,灵堂之上,只怕要新添一座灵位。 王夫人和尤氏等见了这个样子,心中都很担忧,连忙让鸳鸯将老太太扶下休息。 …… 神京城西,牟尼院。 香火渺渺,经幡拂动,杜氏神位之前,贾琮和黛玉跪坐在蒲团上,佛堂中一片肃静安详。 一个来历诡异,不知所源,一个身世寄萍,满腹孤清。 牟尼后院,依稀有诵吟声,脉脉无言,孳生世间圆满。 这时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车辙马喧,五儿急匆匆跑了进来。 “三爷,府上琏二爷带了很多人到了山门外,说是来接三爷回去,还要迎太太的神位进宗祠。” 贾琮心中一惊,虽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多半是先前做的事起了作用。 黛玉听了脸上泛出喜色,继而想到什么,脸色一变。 黛玉会想到,贾琮自然也会想到:“妹妹先到后堂暂避,可不能让琏二哥看到你在这里。” 要是让贾琏知道黛玉私自来了牟尼院,消息传回贾府,又会出一番波折。 他又让五儿陪黛玉一起去了后堂,等他们走后,再让五儿送黛玉回府。 贾琮知道五儿长在府中,熟悉门户,细心谨慎,此时府上大多数人都去了宗祠,让五儿陪着黛玉回府,多半就能遮掩过去。 牟尼院山门外,贾琏神情复杂,看着贾琮神情肃穆,抱着杜氏令牌神位上了马车,心中也不禁生出懊丧。 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尽闹出这些事情,每次都搞得大家没脸,我好歹是这小子大哥,如今三天两头给他跑腿,真是晦气。 头前拖着不让人家进宗祠,如今又要事事的迎了回去,只怕还有一场尴尬等着,这个年是别想过消停了。 (本章完) 第二百章 情义分真伪 宁国府,贾家宗祠。 仪门处贾琮捧着黑底银装的诰命神位,后面跟着两个宁国府的丫鬟,各捧红油托盘,里面盛着诰命珠冠朝服。 宗祠大院里,贾家在京偏房子弟各站其位,其中还有不少金陵贾家赴京祖祭的子弟,偌大院场中站了满满的人。 众人见他气凛神凝,风姿卓然,手捧灵牌神位,穿行在满堂贾府子弟中,恍若无物,仿佛偌大宗祠,只他一人踏足而行。 贾家神京八房子弟,虽大多数都没和他打过交道,但如今却没人不知道他的。 主要是这两年做了太多亮眼之举,少年案首,恩赐七品,名冠金陵,词动江南,母封孝勋,任何一桩都吸引目光。 而且都传他样貌肖母,生得过于得意,走到哪里都扎眼,鹤立鸡群,不由得人不记住他。 而今天因为亡母神位入宗祠之事,又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愈发成为众人眼中焦点。 各房子弟望向他的目光各异,惊艳、钦佩、嫉妒、轻视、冷漠,不一而足。 灵阁之中的位置按辈分排列,极其森严。 五儿得了贾琮的吩咐,小心谨慎着倒是没引人注意到。 …… 贾琮按司仪的指点,郑重的将杜氏的灵位,摆放在灵阁中既定的位置。 王夫人和王熙凤等人却想到,还好老太太刚才身体不适,被鸳鸯扶下去休息,不然她是万受不了这个的。 见他回来,都问起迎灵回宗祠的事情,贾琮便说了大致的情景结果,一件大事终究妥当落地,黛玉等都为他高兴。 但正殿中的宁荣两府子孙,内堂中的宁荣两房女眷,再行跪拜祭祖的心情,却也是天壤之别。 等到他捧着灵位走入正殿,贾政、贾珍等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一劫总算是落地了。 被中途停掉的贾门春祭典礼重新继续。 那司仪得了贾珍交代,灵位安放必须毫无差错,挑不出毛病,也是被搞怕了。 他知道黛玉心中牵挂祠堂的事,一直在这里等他的消息。 邢夫人、王夫人等向灵阁跪拜,虽心中跪拜的是宁荣二公祖先,但灵阁上杜氏神位似乎高高俯视,众女眷的头也磕得实实在在。 贾敬却是第一次见到贾琮,那双被长生迷梦蒙蔽的双眼,看到贾琮卓绝出众的风姿,死水般的眼波突然一亮。 而那些送祭的人离开宁国府宗祠之后,关于贾家宗祠发生的一切,飞快的从各种渠道传递开来。 贾琮在宗祠忙过春祭诸事,回到清芷斋时,发现黛玉正在和芷芍、五儿说着话。 贾琮在宗祠司仪的引导下,捧着杜氏的神位进了内堂,内堂正中是一座数层高的灵阁,上面逐层摆放贾门历代勋贵和诰命灵位。 院场中偏房子弟倒是一如原状,毕竟正房嫡脉的破事,和他们关系不大。 自贾琮从牟尼院离开不久,五儿便和黛玉坐了马车回府,从清芷斋旁边的后角门入府。 正殿之中,贾政又让家仆引送祭之人至偏殿吃茶,只是这些人见到贾琮引灵进入内堂,都不再做停留,先后告辞。 这几乎是在向那个女人跪拜道恼一般。 内堂中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王熙凤等,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各自心绪翻滚,百般滋味,皆不相同。 黛玉想着三哥原先总还有一处话柄可抓,即便再出色,总被那些没眼窝子的挑出来说嘴,当初那王子腾的夫人不就是如此。 如今三哥哥生母命妇名份已定,在两府内外,便再无他人口舌之扰,以后再无此类纠葛阻拌。 芷芍只想着贾琮内心多得喜乐,远离忧怖,便于愿足矣,其余一切不在话下。 五儿没有太多想法,以前三爷那么难都过来了,如今可比以前好太多,哪怕有些波折,总也会过去,只要能一直守在他身边就好。 …… 当晚贾府春祭家宴还是照常开席,贾母强撑精神露了一下脸,不然今日春祭之上的狼狈可就坐实了。 又强笑着说了几句,略微坐了坐就离开了。 不过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可不敢提前离开,春祭之后阖家老小齐聚,当家媳妇总要主持操持。 贾母走后,探春见贾琮又过一个大难关,心中很是为他高兴,便想让侍书去请贾琮入内席。 探春精明干练,和贾琮又最是投契,一腔柔情总存帮衬的心思,想着三哥哥生母封诰命入宗祠,就该和其他兄弟一个位份。 过年过节入席,一个半大少年总被搁在外席,怎么看着都不像,正该和同龄姊妹在一起才是正经。 虽说老太太退席了,但探春这个举动还是有些大胆。 谁都知道老太太一贯是不安排贾琮上内席的。 可没想到王夫人微笑着同意,说你们姊妹们也该多聚在一起笑笑,一旁的邢夫人更是不说话。 贾琮被侍书带进了内席,和宝玉等姊妹们坐了一桌子,心中却有些微微怪异。 他却没想到,今天在宗祠发生那么大的事情,着实颠覆了内宅的这些妇人的认知。 虽这一年他做了很多出彩之事。 但在贾府这种数代豪奢的贵勋之家,贾母王夫人这些内宅妇人心中,都觉得文华才气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 有了当然好,没有也不是值当的事。 家有巨资可以嚼用,袭爵遗奏便能做官,贾赦、贾政、贾珍不是都这样过来的。 倒是出了个贾珠,却活活被读书熬死了,更是给了她们暴击,大富之家学寒门苦读之举,终究不像。 所以贾琮中案首,封官身,虽有些光彩,但在她们眼中,怎么也比不得贾家世代封袭贵勋的荣耀。 如果不是有这种念头,又怎么会把宝玉如此骄纵教养。 但今天祠堂上的事情,却超出了她们的想象。 老太太拖延贾琮生母灵位入宗祠,竟引来这么大风波。 他们这些妇人并不懂圣心如铁之类的道理。 只知道关键时刻竟然有这么多当官帮他出头,这小子的根底未免太硬了些。 都是出身勋贵之家,自然都懂这些人脉背景,紧要关头比黄金万两更宝贵。 王夫人又想到当初使计让自己嫂子诬告贾琮,结果告状的书生被废了功名,自己嫂子被幽禁佛堂,和死了没两样。 如今连老太太也……。 如此命硬刑克,凡是妨碍到他的,都没落得好下场! 王夫人虽心中对贾琮多有阴私压制之念,见了今日之事,心中也怕了,便也转了心思方略,肚子里再有计量,也不敢再在脸上显出。 当探春想让贾琮入内席,她便顺水推舟做了人情,脸上更是一副慈爱仁和的模样。 但是在贾琮的眼里,与探春明媚动人的爽利天真相比,王夫人的慈和大度,总掺杂着让人不舒服的东西。 但王夫人微妙的态度变化,却让他意识到,今天宗祠里发生的那次变故,已让不少人重新审视起他。 至少老太太阻挠自己生母入宗祠,就已经做了最好的示范,以后内宅那些莫名的阴私压制必定会少许多。 大宅门里翻滚的妇人都不是傻子,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利眼,一张算盘打得响亮精细。 自己也可多过些心思清净的日子,毕竟让他对和妇人搞宫斗戏,实在感觉膈应,没有半点兴趣。 席上多了贾琮,探春、迎春、惜春等兴致高了许多,气氛也活跃了起来。 探春说道:“刚才太太还说,金陵薛姨妈一家这几日便要到神京,姨妈家有位宝钗姐姐是极好的,从此家中多个姊妹作伴,岂不是好。” 王夫人笑道:“宝钗是个极好的孩子,从小也爱读书写字,今后你们姊妹们一处相伴,定能和睦。” 宝玉早听王夫人嘴里念叨,将自己这位表姐说的天上有地上无,是一等出色的女儿家,也不知比林妹妹如何。 贾琮想起金陵薛家大宅中,那个翠眉朱唇的靓丽女孩,自己词作能传唱金陵,追根溯源和宝钗还有些关联。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一章 宝钗入荣国 神京,五军营,火器营靶场。 一队十人的火枪兵正列队待命,手上都拿着崭新的鲁密铳,外型却比常见的鲁密铳更长,枪管更厚,枪尾还折叠着奇形利刃。 不远处一群人在观摩火枪兵队列,忠靖侯史鼎、兵部尚书顾延魁都在其中,贾琮也在被邀请之列。 因为鲁密铳的改造概想,就是他上次在奏本中提出的,如今新型鲁密铳试射,自然也少不了他出席。 贾琮的身边跟着一个高大壮实的少年,一脸兴奋望着军容威武的火枪兵,正是日常给他驾车的郭志贵。 郭志贵是贾琮奶娘赵嬷嬷的儿子,算是他的奶兄弟,在大宅门里这是主仆间很亲近的关系。 这次他去金陵公干,也是带了郭志贵在身边,做些车马之事,这次回京后,贾政就将郭志贵拨了给他做随身小厮。 “贾公子,这次鲁密铳的改造,在下是依照贾公子的概想和图样进行,贾公子奇思妙想,让在下大开眼界,很是佩服。”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士子,名叫刘士振,是浙江永嘉的一名举子。 等到贾琮带着郭志贵离开,一份新型火枪改造试射情况的奏章,飞快被送入宫中。 贾琮笑道:“刘兄过誉了,我也是突发奇想,却没有刘兄改制枪械的实务能为,如能给刘兄抛砖引玉,那便是最好了,不必只拘泥我的概想。” 刘士振也不负所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鲁密铳的试型枪。 走在前头那人骑着高头大马,相貌堂堂,一身绫罗锦衣,一脸骄奢纨绔之气。 他见贾琮言行举止,毫无贵勋骄奢之气,细密谦和,彬彬有礼,胸怀坦然,不愧是双词动江南的卓尔人物,心中不由大生好感。 这让刘士振对火器发生极大兴趣,多年来沉浸火器技巧,在江浙一带小有名气。 忠靖侯史鼎、兵部尚书顾延魁都大为赞叹,原本以为贾琮提出的鲁密统改造,不过是纸上遐想,经验证却是真实可用的。 根据试射的效果,贾琮又提出火门与准心相隔太短,射击时烟雾迷蒙,会影响枪手瞄准效率,及其他细微改进建议。 如不是惊讶贾琮的多才奇思,正对了刘士振心中所念,门第森严之下,只怕两人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身后的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一半,露出一张清艳绝色的俏脸,打量着外面富丽繁华的街景。 兵部尚书顾延魁,牵头贾琮提出的鲁密铳改造,有人便把刘士振推荐给他。 神京西城,宏德门。 一声声枪响在校场响起,连续击发十弹之后,十只新型枪中有两支出了故障,无法射击,对试型枪来说,这个容错率也算很不错了。 “嘭……。” 经过对枪靶查验,试型枪的射程和命中率,比原型枪都有明显提升,主要是枪管加长,枪身加重,火子有了更长的做功距离。 见惯了江南旖旎的少女,再见北地国都的宽宏雄壮,别有一番意趣。 一队四五辆马车组成的队伍,穿过城门,进入喧嚣繁华的神京城。 让沉迷火器改造的刘士振大起知己之感。 刘士振出身乡绅之家,和贾琮豪门贵勋出身相差甚远。 此人虽是个读书人,但家乡永嘉乃沿海之地,历来倭寇侵扰不断,民间常见有火铳与倭寇相斗之事。 ……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马蹄声,少女循声看去,后面两匹马快速跑来。 街面并不是很宽,那两匹马跑到车队旁边,稍稍减慢了速度。 头前那匹马上坐着个肩削背挺的少年,秀眉浓挺,眼似秋潭,风姿卓然,生的极好相貌。 少女脸带惊讶,继而露出喜色,差点就要开声呼唤。 此刻,两匹马与车队插身而过后,少年已加快马速,远远去了,身上那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在寒风中卷起一片飒然红云。 …… 荣庆堂。 自那日春祭,杜氏的灵位被大张旗鼓迎回宗祠,让贾母觉得颜面丧尽,事后便大病了一场,让家中众人一阵手忙脚乱。 请了宫中太医瞧了,也不大见好,着实让贾政等人慌张,毕竟老太太上了春秋。 连贾琮听了也有些紧张,倒不是他和贾母祖孙情深,只是贾母因宗祠之事被气死,事后追究起来,多半要怪自己头上,这不孝的罪名就跑不掉了。 后来贾琏听说关西名医张友士寓居神京,便急忙找了与张士友有旧冯紫英去请。 那张士友果然医术高明,几贴药汤下去,贾母养了五六日就大好了。 贾政高兴得让贾琏重金相谢,又特地留了名帖,以表交好之意。 这个时代交好一个名医,关键时刻就是多一条命。 后又听传言,那张士友的医术是兄长张士朋所授,他也就得了兄长五成能为,也不知那张士朋的医术神奇到何种地步。 贾母渐好之后,贾政和王夫人又几番开解,贾母多少也醒悟过来。 不是那小子太过邪性,而是杜氏为皇帝推恩敕封,进不得宗祠,伤了天子体面,才会如此拐弯发作,事后想起也一阵后怕。 没想到天子日理万机,对这等事情也如此细致计较,还是真的那么看重了那小子,竟这般为他出头。 只是自己娘家侄子也上门拆台,实在让老太太伤心。 今天便是忠靖侯夫人李氏特地上门道恼,说是自家老爷听了宫中风声,说圣上对新封诰命难进宗祠,极为震怒。 老爷也是想为姑太太遮掩一二,才在那天送来祭品,给姑母避避嫌疑,可是没有半点不敬长辈之意。 又说你家琮哥儿,给皇帝上了火器方略的奏本,极得皇上的赏识,当时自家老爷也在场,说是龙颜大悦也不为过。 皇上因此对琮哥儿多些关注也是有的,这也是一桩好事,毕竟是老太太的亲孙子,也是有福气的事。 贾母被忠靖侯夫人李氏一顿巧舌如簧,又拍又哄,心中的郁气倒是消去了大半。 可是给天子上火器方略奏本,又是怎么回事,也从没听他说过。 这孽障就知道闷声不响惹事,搞得家中不太平,在外面倒是连天子的好都能讨来,墙内开花墙外香,想到心中总是堵了一口气。 这时二门外婆子来报,薛家姨太太带着哥姐儿已到神京,如今车马在二门外,正要进府给老太太拜年请安。 王夫人听了一脸喜色,她和自己这妹子已多年未见,连忙带着王熙凤、宝玉和姊妹们迎了出去。 薛蟠是外男,进不得内宅,自有贾琏引了去见贾政,众人接了薛姨妈母女进了荣庆堂。 宝玉见了宝钗清艳绝伦,竟是一等一的女儿家,感叹世间钟灵毓秀,少不得心花怒放,照常来一出目呆眼痴。 贾母和王夫人知道他的性子,当做没看见。 黛玉和探春见他这等模样,知道他老毛病犯了,只是暗笑,半点不放在心上。 贾母是一贯喜欢长得好的女孩,见了宝钗也是十分喜爱。 忠靖侯夫人李氏,和薛姨妈虽远了些,但从贾母这边论,也算连着亲,众人又寒暄闲话一番。 薛姨妈才问道:“今日怎么不见琮哥儿,在金陵时他便来过我家几次,还帮了蟠儿的忙,是个有能为的孩子。 只是他在金陵每日到处忙,我也没功夫当面谢他。” 其实贾琮在金陵那里帮过什么忙,只一份十多个字,不留把柄的含糊书信,都是贾雨村自己在揣摩讨好,只是薛姨妈不知底细罢了。 贾母倒是听王夫人说过薛蟠的事,说道:“不过小孩子罢了,亲戚间帮点忙,也是他该做的,有什么值当的。” 贾母虽然见了贾琮心虚头疼,但薛姨妈是外客,既然提到了,总要叫来见见,外客面前也好尽了礼数,便让鸳鸯去清芷斋叫人。 (本章完) 第二百零二章 幽情暗自生 鸳鸯去了一会便回,说道:“三爷今天没在府上,丫鬟说他一早被忠靖侯府的人,请了去五军营校场。 看时辰应该要回来了,我已给三爷的丫鬟留了话,回来让他来荣庆堂见客。” 贾母奇怪道:“他们两个怎么到了一处了?” 一旁的忠靖侯夫人李氏,却是知道自己老爷的事,说道: “姑太太可能不知,今日五军营校场在试新改的火枪,且这火枪的改造法子,就是你家琮哥儿想出来的。” 王夫人在旁边听了,心中古怪,心想这小子也是奇怪,整日都学些什么,连这些东西都懂,如今史家这位忠靖侯都和他走的这么近。 又看了眼,正目不转睛,一脸痴迷倾慕盯着宝钗的儿子,心中不免担忧。 薛姨妈微笑道:“我倒是听过琮哥儿能摆弄这些东西,他在金陵就用火枪剿灭了一伙东瀛人,那些可都是杀人如麻的凶人。 金陵城内无辜百姓都被他们屠了十多户,可偏偏就被你们家琮哥儿被剿灭了,你看他才多大点年纪呢,这事可是满金陵城都在传扬呢。 各家老亲中,我也头一次听说有这么了得的孩子,老太太真是好福气,养了这么个既品貌得意,又文武双全的孙子。” 一旁的宝钗听了母亲的话,想起路上遇到的那个身影,一双水杏般莹润妙目,萌动一丝神采。 转眼又见那位宝兄弟目不转睛看自己,脸上一红,低下头来,微微偏了偏身子。 王熙凤笑道:“梨香院那地方是极妥当的,当年是老国公荣养之地,梨香院旁边,就是琮兄弟的清芷斋,姊妹们来往相处也便利。” 当年王熙凤把贾琮安排在清芷斋,就因那里是贾府的东北角,转弯就是出府的后角门,离着荣庆堂又较远,不惹贾母心烦。 薛姨妈毕竟是初来乍到,并不知道荣国府里的行情形势,不然绝不会在贾母和王夫人面前,如此大肆夸赞贾琮。 机巧敏锐如宝钗,只几眼便能揣摩出堂中声色起伏,黛玉和探春虽然也聪明无比,但两下相比,却又各自不同。 其实贾府东北角之处,因为地方比较偏,本来就只适合亲戚外客暂住。 薛姨妈一家被安排在那里是正常的,而贾琮也住在那里,以他贾家子孙的身份,却是不正常的。 只是宝玉听了凤姐这话,却有些羡慕贾琮,恨不得自己换去住清芷斋。 这位琮兄弟必定很得这些姊妹喜欢,只是老太太和姨妈为何会是这个表情,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王夫人也觉得老爷这是顾着自己脸面,更是满脸笑容。 贾母是个喜欢热闹的,薛姨妈慈眉善目,说话体贴中听,很得老太太心意,宝钗更是个极出色的女儿家,自然对儿子的安排没有意见。 此刻王夫人身边的丫鬟金钏过来传话,说二老爷已见了薛公子,说姨太太上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都中世路,在外住着恐生事端。 东北角的梨香院有七八间空房,打扫了,让姨太太带哥儿姐儿住了甚好。 但她毕竟是个心思极聪慧的人物,片刻便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老太太和姨妈的神情总有些不自在,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再看旁边这几位贾家姊妹,听母亲说起贾琮的事,都是一副笑意盈盈,很有些与有荣焉的自豪。 这时外头丫鬟通报,说琮三爷回府了,听了口信来荣庆堂见客。 薛姨妈和宝钗听了都和贾母道谢,薛家倒是不缺银钱,但毕竟儿子是个爱惹事的,贾家是神京大族,寄居而住,在神京便有了凭仗。 黛玉等姊妹目光不由自主看向暖帘处。 宝钗也忍不住转头去看,见贾琮走进堂中,先和贾母和王夫人见过礼。 见他还是和在金陵时一般气象,乌油油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梳成发髻,用一根润泽凝脂的白玉簪别了,眉眼隽美依旧。 一身银竹纹月白箭袖,外罩石青团花穗褂,腰系莲纹缎面腰带,脚登青缎粉底朝靴,举手投足皆有清卷之气。 虽衣饰没有宝玉那样华彩绚烂,但器宇清峻,文华风姿,却是宝玉不能比的。 看他一衣一履,针脚细腻,妥帖合体,更增俊秀,定有针线极好的屋里人伺候,他在府上位份应是不差,怎么刚才老太太和姨妈那种表情? 贾琮又和薛姨妈和宝钗见过礼,薛姨妈又顺口说起金陵的事情。 黛玉探春等姊妹才知道,原来三哥哥和这位宝姐姐,在金陵就认识,却从没听他说过。 三哥那首满江红就是写了送她,才因缘际会,在金陵传开词名。 宝玉听了不禁有些眼红,只恨自己没有写词的能为,不然送了这位姿容绝世的宝姐姐,岂不得意。 探春等心中多少都有些羡慕之情,三哥虽然善写词,却从没听说他专门给谁而写。 只有黛玉心细,这些日子常找芷芍五儿说话解闷,却是知道三哥给芷芍写过一首“不负如来不负卿”,读来很是缠绵动人,当可传世。 不过芷芍是和三哥一起长大的丫鬟,当年三哥在东路院过得何等窘困,只有芷芍陪他一起吃苦,她为了三哥甚至连死都不怕。 有了这番情义,三哥对她再怎么好,都是应该的,他们又有那样的经历,三哥能给她写那样的诗,自然是有这个缘法的。 可是三哥和宝钗在金陵才认识几次,怎么还专门给她写词,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且宝钗看三哥的眼神很是不对,黛玉想起那日自己在牟尼院说的那句顽话,果然是没错的。 …… 自此之后薛家人便住进了梨香院,又和王夫人私下说了,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 王夫人知道薛门是大富之家,不缺这些日常嚼用,自然无有不可。 梨香院有一门通街,供薛蟠这些外男出入,只有西南有一角门通内宅,供薛姨妈和宝钗出入内宅。 清芷斋和梨香院比邻而处,宝钗见贾琮每日天明即起,白天都闭门读书,因为今年中便是秋闱之期。 贾琮每日只在饭后才会出门,去姊妹房中说话,或者姊妹们联袂去清芷斋串门。 又见他隔些日子便带着丫鬟去洛苍山上课,常常一去就是四五天才回,因为那位有名的柳宗师就住在洛苍山。 进了贾府一段时间,宝钗自然从他人口中听说了贾琮的旧事,知道他生母微贱,从小在贾家过得极苦,几不能活。 愣是靠着一味苦读,取了案首功名,才能在贾家立足,又靠着在金陵立下莫大功勋,生生给亡母争得了诰命。 宝钗这才明白,那日在荣庆堂中,老太太和姨妈听到母亲夸奖他,为何会是那种表情,那是慧眼不识珠的尴尬。 想起金陵老宅中第一次见他的情景。 隽美似玉,风华无双。 可如此轩朗的背后,却隐藏了这么多辛酸苦难,心中泛起难言的柔情和感佩。 只是他从来不会独自来梨香院串门,只是和姊妹们一起来过两次,心中多少有些失望。 宝玉倒是常来梨香院找她说话,一副悠然富贵闲适,和清芷斋那位苦行僧般读书自律,天差地别。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三章 未雨先绸缪 天色微亮,清芷斋书房已灯火通亮。 自正月十五后,新春氛围褪去,各项年节应酬来往终了,东西两府重新归于平静。 贾琮每日天明即起,练半时辰刀法,活动开筋骨,又在丫鬟服侍下洗漱过,便开始一天读书功课。 上午都复读揣摩四书五经,并按柳静庵梳理的截文题录,拟写四书程文一篇,五经程文两篇。 午休之后,整个下午都研读柳静庵列出的各类兵书、农书、律法、政论书籍,到了晚上依题拟写策论。 每五日会去一次洛苍山柳宅,将写好的程文策论给恩师点评。 由柳静庵传授解答,纠正偏差之后,重新回府研读,如此周而复始,反复磨砺积累,滴水之功,穿石之力。 因为拜在柳静庵这样的宗师门下,教授学问比青山书院的大课堂,其教益效果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知会了山长赵崇礼之后,青山书院日常课业不再参加,功课以柳静庵的授业安排为主, 这日清晨,贾琮照例在院子中练刀,额角的汗水被风吹过,被激得异常清醒。 年后他已参加过一次青山书院的月考,考绩依旧名列前茅。 但书院的月考和季考,贾琮依旧去参加,以检验自己所学。 她只是执拗的不肯,把看管书房的差事看得很重,少爷都起床读书了,自己没有还赖床的道理。 贾琮知道即便叫她去补觉,她也会赖着不走,也不叫醒她,任她趴在桌角打盹补觉。 …… 且贾琮被点雍州院试案首,其科场功底已高出同年普通学子,还在大课上蹉跎时间,并无意义。 英莲自从在金陵跟了贾琮,不像以前被拐子挟持着过日子,吃睡无忧,这半年来越发长得好了,已显出几分艳如玫蕊的标致。 倒是真的有些像,当初安定寺中的那个人,那香房中的温馨旖旎,宗法礼教之下,终究是留不住。 赵崇礼自然无有不可,有小灶可开,自然不用吃大锅饭。 赵崇礼对他的程文策论很是满意,认为所写程文,比院试时又多了几分老辣。 等芷芍五儿服侍梳洗过,进书房时发现英莲早已磨墨铺纸,并将他今日要读的书都整理摆好。 这时外头传来晴雯的声音:“这一大早,赵妈妈怎么来了。” 她自己却趴在桌角打盹,小丫头还是嗜睡的年纪,每日都跟着贾琮早起,常要迷糊半个时辰才会清醒,贾琮劝过几次,让她尽管去睡足。 勉励他持之以恒,精益求精,如此秋闱可期。 “我好久没见哥儿了,过来瞧瞧,我院子里柿子树年底结了新果,我做了新鲜的桂花柿子糕,琮哥儿和芷芍小时都爱这口勒。” 贾琮也笑着迎了出来,对这个从小真心待他的奶娘,贾琮心里一直尊重。 见赵嬷嬷带来的食盒中,一片片桂花柿子糕,摆得整整齐齐,透着金黄甜润,卖相极佳,让人看了就起食欲。 前几年他在书院读书,在府上日子极少,便央贾政给赵嬷嬷分配个轻松的差事,不用一直在内宅伺候,过得也省心轻松些。 “我正想这一口呢,可巧妈妈的送来了,志贵最近可有信,他在营里都好吗?” 赵嬷嬷笑道:“他还能有什么不好的,遇上琮哥儿这样的主子,也算他的大福缘,哥儿不仅求二老爷放了这小子的奴籍。 还引荐了他去火器营从军,满府的奴才哪个有他这样的福分,如今他脱了籍,进不得府门,让我给哥儿带话呢。 说忠靖侯看得起他,还让他做了侯爷的亲兵,不过这多半是侯爷看在哥儿的份上。” 郭志贵是赵嬷嬷的独子,自做了贾琮的随身小厮,跟着他去了几趟军营,贾琮看出他有向往军伍之意。 在贾家除了那几个姊妹,贾琮最亲近信任的,就是院子里那几个丫头,还有自小爱护自己的赵嬷嬷,及她的独子郭志贵。 郭志贵生性质朴忠厚,但脑子却也灵光,不然不可能小小年纪,就学了一手驾车马的好把式。 虽然和贾琮同岁,却长得比平常少年要健壮,很有些军勇之气,贾琮不希望自己亲近之人,一辈子只做个架马车的小厮。 自己秋闱在即,一旦过了秋闱,便有了选官的资格,虽然恩师柳静庵不建议自己过早涉足官场,但计划不一定赶上变化。 自上次上奏火器强军方略,兵部尚书顾延魁和忠靖侯史鼎,都向皇帝提出过让自己观政协理,就是因为自己只是秀才之身才搁置。 即便如此,最近不管是五军营改造火器试射,还是工部新成立火器监,主持寻访西海名士等事,都因自己是首倡之人,邀请自己参议事务。 因此,一旦自己顺利过了秋闱,有了选官资格,不是没有旧事重提的可能。 历来官场凶险,方寸便见生死,耳目鼻塞之辈,独木终难成林。 贾家这样自身子弟凋敝之家,为了保住自身安危荣华,都要培植王子腾、贾雨村这样的外援,也就是这个原因。 像郭志贵这样自己亲近信任之人,有了一个好前程,将来未必不是自己的助力,虽然他目前只是个亲兵,但任何事情都是从无到有。 具体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和能为了。 郭志贵脱籍之后,贾琮从曲泓秀身边要了个叫江流的少年。 当年曲泓秀曾收养了五个孤儿,他和曲泓秀刚开始做香水铺生意,初衷就是给这些孩子找个营生。 其中两个管着城郊隐秘的香水作坊。 另外三个跟着封氏打理店铺,这个江流就是其中一个,从小熟悉市井,为人聪明机灵,贾琮便要来做了自己的长随。 自己闭门读书期间,也让江流帮他多盯着外面的消息。 等吃过了午饭,便出门遛弯,顺便去园中姊妹房里说话,又让五儿送一些桂花柿子糕去梨香院,女孩子应该喜欢吃这些甜食。 昨日宝钗送了些南边的螃蟹到清芷斋,左右就是个来往的礼数。 (本章完) 第二百零四章 芳心蕴书香 黛玉房中,紫鹃端了杯热茶进来,又在香炉中加了宁神香片。 书案上堆着四五本书,黛玉正在凝神翻阅,还拿毛笔在书上点画批注。 今天她穿了件白绸竹叶竖领偏襟中衣,浅紫绣梅花糯裙,满头秀发简单挽成纂儿,清雅秀丽,楚楚动人。 紫鹃道:“姑娘都看了一个时辰了,小心伤了眼睛,先歇一歇吧。” 就听门口传来声音:“妹妹如今怎么也用功起来,都在看什么书。” 黛玉抬头一看,见是宝玉,便笑道:“只是一些闲书罢了,今日舅舅没让你温书吗?” 宝玉一听这话,脸就垮了下来。 自从知道贾琮闭门苦读,以待秋闱,贾政见了宝玉就没了好脸色,虽然也一直督促他读书,终究没什么长进。 其实贾政有些死心了,但是口径却没松,每日宝玉去荣禧堂请安,贾政必问功课诸事,让宝玉生不如死。 紫鹃一旁说道:“姑娘往日读书也常有,也没这两日怎么费神,也不怕伤了眼睛,我劝都不听。” 旁边的宣纸上还对书中精要之处做了摘录,没想到她借了自己用于策论筑基的书,竟看得如此精细。 黛玉笑道:“我不过是闲着无事罢了,我看三哥哥要读的书实在太多,就挑了这几本,有了这些批注摘抄,三哥哥再读也会省心些。” 便托词说自己要午睡少许,让宝玉改天再来顽,正好袭人过来找宝玉,说太太叫他过去说话,黛玉才松了口气。 “三哥哥怎么不在家用功,有空到我这里逛?” 却不知贾琮最近苦读,连黛玉心中都满是读书的事,见到宝玉不免脱口而出。 这几年林妹妹还是像往常那样,看起来并没变化,但两人能谈得融洽的话题,几乎都没了,愈发显得生分,想到这些宝玉心痛得透不过气来。 方才听清客说,父亲在梦坡斋书屋午睡,便松了心思,到黛玉屋里说话,没想到黛玉一见他,便哪壶没开提哪壶。 贾琮笑道:“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的读,不然神仙都会倒,也要劳逸结合,出来走走散散闷。” 宝玉只盼贾琮能快快过了秋闱春闱,从此不在家中做出读书样子,也好让他从此得以解脱。 他自己只爱读野史、人物通考、杂戏之类的轻趣之书,最讨厌这种实务之学。 不禁赞叹:“妹妹真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如不是生了女儿身,哪里轮到我们这些人去考学折桂。” 宝玉见黛玉桌上好几本书,和平时常看的都不一样,竟是些兵策、史论、农书这类经济实书,心中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妹妹昨日借了几本书去,看得怎么样了?” 林妹妹这么清雅之人,怎么也喜好仕途经济的东西,这些岂是娇贵的女儿家读的,没的污了妹妹这样的钟灵毓秀,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黛玉毫无所觉,让雪雁上了茶,两人又随便说了几句话,便有些索然无味,宝玉还舍不得走,黛玉只想着那书还有几页没看完。 贾琮到书案前一看,发现书上都用朱笔了细细的标注,文字秀雅纤巧,观之可爱,标注的文字针砭入理,很是精到。 继续看剩下那几页,没看多久,门外又响起脚步声,黛玉眉头微微一皱,看清来人,才露出笑颜。 黛玉笑着指着书案上:“自己看嘛。” 黛玉脸上一红,说道:“还不快些个给三哥倒茶。” 贾琮心中感动,突然明白黛玉为什么借这些书,竟是想着帮自己少费一些功夫。 温声说道:“妹妹不用担心,离秋闱还有小半年功夫,时间还算充裕,可不敢让妹妹这么劳神。” 贾琮见黛玉书案上放了一个淡绿色的水晶方瓶,不正是秀娘香铺中卖的东瀛水玉香水。 这东瀛水玉香水,外型精美,他倒是想送一些给园中姊妹把玩,只是一直没顾上。 好奇问道:“妹妹怎么有这东西。” 黛玉答道:“这是东府珍大哥从外面得的,尤嫂子拿了两瓶给老太太赏玩,老太太分送了我和宝玉。 要说也奇怪,这水玉香水是女子之物,只有女子才会去买,珍大哥一个爷们却得了来。” 黛玉一句无心之言,贾琮听了心头一跳。 …… 贾琮回到清芷斋时,刚过未时,回到书房准备开始下午的功课。 书房里却没看到英莲的影子,便问道:“英莲去哪里了?” 五儿回道:“刚才我走不开,让她给宝姑娘送桂花柿子糕了。” 贾琮心中一惊,隐约觉得不好。 他和五儿她们都没说过英莲和薛蟠的纠葛,当初自己及时救走了英莲,事情既然没发生,自然没必要去说。 自从薛家住到了隔壁的梨香院,因为薛蟠是外男,只从临街的门户出入,从不会进入贾家内宅。 这是大户人家男女有别的规矩,即便薛蟠这样的纨绔,也绝不会去触犯,不然贾政这个姑父打死他,都没人说闲话。 但贾琮还是多留了心,毕竟当初薛蟠是见过英莲的,也是因为强买英莲,才打死冯渊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所以他从不会让英莲去梨香院走动,以免撞见薛蟠闹出是非,连自己也很少去梨香院,主要是薛蟠这种闯祸胚看着膈应。 想到这些,哪里还坐得住,起身就赶去了梨香院。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薛蟠的有些嚣张的声音:“你是素云,可让我好找,你怎么会在这里,要说还是和爷有缘。” 贾琮心里一沉,果然还是惹出事来! 英莲惊惧的声音,夹着宝钗羞恼的话音:“哥哥伱这是做什么,还不走开,她是琮兄弟屋里的丫头!” 贾琮猛的推开院门,看到宝钗正挡在英莲面前,地上翻倒一个个装着桂花柿子糕的食盒。 宝钗见得贾琮突然出现,脸上神情吓人,俏脸刹那变得苍白,哥哥见他的丫头貌美,就说这些疯话,要不是自己在场拦住,后果……。 这一幕还赶巧被他撞见,以后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对他,宝钗羞愤得欲哭无泪,恨不得找条缝去钻,哥哥也太荒唐了。 英莲见到贾琮,惊喜中带着哭音:“少爷!”跑过去就躲到他身后,根本不敢正眼看薛蟠。 贾琮察觉英莲抓住自己衣服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中更是一片冰冷。 当日英莲在郭老二手里,每日担心被卖掉,如今再见了薛蟠这强买之人,心中如何不会惊恐。 薛蟠瞪大牛眼,嚷道:“怪不得当日我找不到这丫头,原来是你使奸偷买走了她,让我和那冯渊都做了傻子!” 宝钗听了也脸上一变,这才明白过来,英莲原来就是哥哥与人争抢的那个丫头,怎么又到了琮兄弟房里? (本章完) 第二百零五章 梨香起风波 “薛蟠,你寓居我贾家,以客欺主,居然敢对我屋里的人无礼,真当我贾家无人吗!” 宝钗见贾琮脸色阴沉,看得让人心悸,往日如玉公子的模样早已不见,便知他心中怒极。 当初在金陵,母亲求他为哥哥开脱,她便看出他内心不屑,如今哥哥又做出这种荒唐事,他心中不知把薛家看成何等不堪。 宝钗一颗心像是被撕扯一般,说不出的羞耻和痛苦。 当初薛蟠为了英莲,能将冯渊活活打死,可知他对英莲的觊觎之深,如今又遇上了,脑子一热,哪里肯罢休。 在金陵老家时,他日常走马斗鸡,仗势欺人干惯了,上来就想动手,被宝钗和赶来的莺儿死死拉住。 “琮兄弟,今日我哥哥不对,你大人有大量,还是先带英莲走,改日我定给琮兄弟道恼。” 贾琮本来就等薛蟠上来扭打,正好有借口好好修理一通,见宝钗死死拉住薛蟠,脸色惨白,满脸是泪,眼睛中都是哀求的神情。 贾琮叹了口气,拉着英莲就走,薛蟠这种不值一提的纨绔之徒,根本没多说的必要。 …… 宝钗羞恼得满脸通红,哭道:“妈,你看哥哥都在说什么浑话……。” “给我滚回自己房里去!” 薛姨妈见贾琮带了个丫头,一脸冰冷的从梨香院出来,也吃了一惊。 薛姨妈原不知其中根由,一听这话也楞了。 “你这个不省心的孽障,如今我们住在亲戚家中,伱怎么能招惹人家屋里的丫头,你还要不要脸!” 贾琮走出梨香院时,正好遇上薛姨妈带着丫鬟同喜,从王夫人房里回来。 神京可是天子脚下,这样的法子不要太多,只是要做,不能趁这个当口罢了。 “果真是你当初要买的那个丫头?” 琮兄弟这样的人,怎么会把银子放在眼里,我看他对那丫头宝贝的很,断然不肯的,哥哥荒唐,妈怎么还这么骄纵他。” 薛姨妈见自己女儿脸色苍白,在一边垂泪,心中一阵心疼,连忙一通安慰。 “你这个下流胚子,每天惹是生非,灌了黄汤昏了头,有这么歪派自己妹子的吗,以后再说这个浑话,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薛姨妈听了这话,也吓了一跳,女儿还待字闺中,这等浑话传了出去,女儿家的名节还要不要。 “那丫头就是我在金陵看上的,不是因为她,儿子如何会打死那冯渊,竟然被那小子使诈偷买了去,我不服!” 对方真要纠缠不休起来,只要稍用些手段,翻起冯渊的旧案,薛蟠和贾雨村都要遭殃。 一旁的宝钗脸色大变,急声说道:“妈,你这是什么话,见人家的丫头好,就要使钱强买,没的不尊重人,贾家会缺这些黄白之物。 说道:“即便就是那个丫头,如今在琮哥儿的房里,你也不能这么放肆,真要喜欢,也要好好说,大不了多花些银子买来就是。” 当初儿子为了这丫头,可是闹出了人命官司,一家人才不得不迁居到神京,薛姨妈一向溺爱儿子,不然又怎么将他惯得这等混账。 “妈,这事儿子哪里会胡说。” 薛蟠嚷道:“妹妹这是什么话,怎么偏帮着外人,我也看出来了,你见那小子长得好,心里便看上了,事事都向着他,人家领情吗。” 梨香院。 但是儿子的话,她却听到心里,想起女儿那次在金陵老宅初见贾琮,神情就有些不对,刚才又是这种反应,多半是心里相中了他。 要说那小子生成那般得意,自己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会招惹女子是免不了的。 薛姨妈在梨香院住了些日子,不再像刚入贾府时看不清行情,虽然也知道贾琮出众,生母还被追封了诰命。 但听自己姐姐说,琮哥儿的娘,终归是个烟花出身,说起来也太难听。 且都说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最不待见的就是这琮哥儿,再说他就算再出色,也只是庶出,将来荣国府的家私人脉,可轮不到他头上。 到头来还是个分房出府的路数,就算他有偌大的文采,考个状元出来,又能怎么样,不过是个穷翰林,那又能顶什么用呢。 女儿毕竟年轻,看上那小子无双品貌,却不知这世道艰苦,大贵之家正偏嫡庶才是一等重要。 只是见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个时候也不好说那些个,只等寻到机会慢慢开解。 …… 清芷院。 芷芍正拉着英莲安慰,她们当初在蟠香寺就同处一室,感情甚笃。 五儿两眼发红:“三爷,都是我不好,不该让英莲去梨香院送东西。” 晴雯咬牙切齿:“这谁能想到,薛家的那个爷竟是这样下流货色。” 贾琮对五儿安慰道:“你又不知道里面的底细,怎么能怪你呢,以后没我的话,都不要去梨香院,省的麻烦。” 又让娟儿四儿关了院门,等到了日落时分,突然有人来敲门。 来的却是贾母的大丫鬟鸳鸯,说是老太太叫三爷过去问话。 路上鸳鸯和贾琮说,晌午梨香院的事闹的动静不小,不知谁把话传到太太和老太太那里。 贾琮心中叹息,贾府就是个筛子,耳报神又多,什么破事都往荣庆堂传,老太太也不嫌烦。 荣庆堂中不仅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这些当家妇人都在,连贾政都在。 只是贾政脸有怒气,王夫人的神情有些尴尬。 本来家中子弟有点磕碰都是常事,过去了就好,犯不着兴师动众的。 可方才贾母和王夫人却听人传话,说琮三爷的丫鬟去梨香院送东西,被薛家的少爷调戏,然后琮三爷找上门,差点打起来。 这话把贾母和王夫人吓了一跳,调戏丫鬟,这话涉及内宅清誉,况且还连带着外家亲戚。 内宅可是住了好些没出阁的姑娘,这种浑话传了出去还了得。 这事没搞清楚之前,自然不好去质问薛家,怎么还有王夫人的脸面在,所以先把贾琮叫过来问清楚。 贾母见到贾琮进了荣庆堂,便不由自主有些头疼,春祭之后也没消停多少日子,又是他闹出事情,这样的犯忌讳的种性,委实不多见。 “刚听内院的媳妇说,你的丫鬟去了梨香院,怎么又闹出事情来,都是亲里亲戚的,总要顾忌些脸面,你就没一天消停的。” 一旁的贾政听了也有些无语,忍不住说道:“老太太,这事听着也不关琮哥儿的事啊。” 贾琮像是根本没听到贾母的抱怨,只是神色平淡的将下午的事情说了一遍。 贾母等听完都默默无语,贾琮好心让丫鬟送点心到梨香院,那薛蟠却对他的丫鬟言语轻薄,怎么都不占理。 姨太太家的这个儿子,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怪不得在金陵打死了人,贾母甚至有些后悔把薛家安置在府上。 贾政听完就怒道:“蟠儿竟这等放荡无行,姨太太也不好好管教。” 这话就有些不留情面了,一旁的王夫人一脸赧然,想了想又笑道:“我那妹妹就一个儿子,确有些娇宠,不过蟠儿这孩子心性不坏。 定是琮哥儿房里的丫鬟生的好,所以就喜欢了,就算送了给他也不算什么,我房里挑一个好的给你使就是。” 王夫人说这话,想给自己和妹妹找台阶下,毕竟刚才老爷当着众人说那样的话,实在让她有些难堪。 这事涉及到内宅口碑,把那丫鬟送给薛家,去了话柄,事情就遮掩过去了,不然自己妹妹寄住在府上,只怕脸上就不好看了。 至于送丫鬟,大贵之家中常见的事,贾母就把自己的丫鬟翠缕送给了史湘云。 后来宫里的老太妃薨了,又将家里买的小戏当丫鬟送人,蕊官送了宝钗,葵官送了湘云,荳官送了宝琴,这些可都是送了外家。 所以王夫人才会把送丫鬟不当一回事。 王熙凤一听这话,却心中暗叫不好,太太怎么就糊涂了,满府谁不知道琮兄弟是个丫鬟命,他的丫鬟也是能碰的。 当年大老爷倒是打过主意,闹出多大的事情,连人命都搞出来了。 贾母人老成精,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自己这媳妇怎么也糊涂了,这当口说这话。 果然,就听站在下首的贾琮说道:“太太这话太过了!” 荣庆堂中众人,听他话音虽然平静,却透着股寒意,像是带着锋芒,想起这几年闹出的事,还有春祭上的变故,都不由自主吸了口凉气。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六章 片语含生死 “太太这话太过了!” 如今贾琮名义上养在二房,王夫人几乎等同嫡母的身份,虽然贾母也觉得刚才媳妇送丫鬟的话,有些不怎么合适。 但听了贾琮这话,脸也是一沉,贾琮这话说出来,对长辈未免过于尖锐,大贵之家最注重孝道礼数,这已经有忤逆之意。 连一贯偏向贾琮的贾政,也觉得贾琮话音中有不敬之情,皱了一下眉头。 王夫人脸上也有些难看,问道:“琮哥儿这话是何意?” “告知老太太和太太,英莲并无身契,也非奴籍,根本不是贾家的丫鬟,何来送这个字!” “英莲本是姑苏乡绅甄士隐的独生千金,身世清白,自小不幸,未满三岁,就被拐走,是我在金陵救了他,还帮她找到了生母。 她母亲把她托付给我,我自不能让她吃半点亏,这种送丫鬟的话,太太还是不提也罢。” 贾母奇道:“你可不要唬我,她不是你从金陵买来的丫鬟吗?” 贾琮这话倒是半点不假,当初他花了七百两银子,从董老二手中买了七百个东瀛水玉瓶,英莲只是那些瓶子的添头,还真是一文钱没花。 虽然以贾琮荣国府子孙的门第,或许娶不了英莲做正妻,但将来收房是必定的,这丫头几乎已算半个荣国府的人。 只不过他没遇到这样的机会,不然也能有这救才子于危难中的义举,岂不美哉。 从这里算起来,英莲的确不是他买的,而是从董老二手中“骗”来的。 他没想着如何费心找回恩人,反而纳了甄夫人的贴身丫鬟为妾,从此便对甄家不闻不问。” 心中不免对这位义绅甄士隐,大起知己之感。 多亏英莲父亲甄士隐照拂,他才在姑苏过活,后来甄先生又赠他衣帽和五十两纹银,作为他上京赶考的盘缠。 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却明白贾母为何会这么问,那英莲的生母将女儿托付给贾琮,两人又年龄相近,按人情常理,这已等同于媒妁之约。 贾琮又对贾政说道:“老爷,其实英莲的背后,还牵扯到一桩事情,侄儿一直没机会和老爷讲,也是怕你听了生气。” 贾政奇道:“琮哥儿有事尽管直言,这里都是自家人,不用什么忌讳。” 贾琮回道:“老太太明鉴,我可没花一两银子去买英莲,她确是我从拐子手里救的,也的确帮她找回了家人,她的生母如今就在神京。” 也怪不得贾琮对她如此维护,不允许旁人出言轻忽,甚至方才为了她,对王夫人有顶撞之意。 本来王夫人有些恼怒贾琮出言不逊,但听了英莲的来历,便也说不出什么了,只是心里郁郁一口气。 贾母又问道:“你说她母亲将女儿托付给了伱?” 贾琮淡然回道:“确是如此。” 贾政听了大怒:“他竟做如此无情无义之举!” 贾政一向最喜读书人,而资助读书人于危难之中,并助其高中进士,这实在太符合他礼贤下士,济弱扶危的想象,简直是心中最完美之事。 贾琮继续说道:“那贾雨村高中进士授官回到姑苏,正遇上英莲被拐走,甄家被大火付之一炬,甄先生因痛失爱女而走失。 贾琮沉声说道:“据英莲的母亲讲,当年贾雨村家道凋敝,一个人流落到姑苏葫芦庙栖身,衣食难以温饱。 贾政感叹道:“没想到这丫头的父亲还是这样一位义绅,可敬可佩!琮哥儿你救了他的女儿,也算苍天有眼,好人自有福报。” 他这才能高中进士,从此踏入仕途,英莲的父亲对他实有再造之恩。” “事情还不至于此,当初他在金陵处置薛蟠打死冯渊之事,他为了奉和贾王两家,将此事大事化小,暂且不说。 侄儿从知情人口中得知,他手下有一衙差是当年葫芦庙的门子,知道整件事的根底。 这门子告诉贾雨村,薛蟠就是为争买英莲才打死冯渊,他明知此事涉及恩人之女,且还是被拐走十年之久,却置若罔闻,装作不知。 无非是爆出此事,让人知道他昔日贫贱之事,凉薄之举,会伤了他自家的清誉,对他官场仕途多有妨碍。 且救助英莲,对他放走薛蟠有些不利,又逆了薛蟠抢占英莲的意思,留下嫌隙,岂不失了讨好贾王两家的本意。 如不是侄儿及时救走了英莲,他必定会纵容薛蟠带走英莲。 神京与姑苏远隔千里,到那时英莲的身世,就会永远不为人知,一个乡绅千金终生就要沦为奴婢。 这人如此凉薄刻毒,忘恩负义,实在是豺狼之性,令人发指!” 贾琮这一番话,句句如刀,极尽讥讽,把贾母等在座的妇人,都听得心中发凉。 妇人天性最看重子女,一想到如果自己的子女被人拐走,还被这种恶徒隐蔽下落,一辈子沦为奴婢,再也无法找回。 当娘的岂不是要活活痛死。 贾政满脸怒容,问道:“琮哥儿所言,当真句句属实?” 贾政当初见贾雨村满腹经纶,谈吐宏雅,相貌英伟,又是科举正途,便对他极为赏识,不然也不会帮他谋应天知府这样的肥缺。 心中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器重之人,居然是这样的奸邪之辈。 贾琮答道:“侄儿所言都有实据,且都不算什么隐秘之事,英莲的母亲就是人证。 贾家在金陵有十余房子弟,老爷只要找一稳妥之人,寻到应天府那门子出身的衙差,使些好处,自然能问的一清二楚。 这世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理昭昭,到了终了,老天爷又会放过谁!” 堂中这些妇人见他面色清冷,侃侃而谈,将贾雨村阴暗之事,剖析得纤毫毕现,触目惊心,连查访印证之法,都有极妥当的安排。 心思缜密,言辞如刀! 知道贾雨村如此做派,贾家哪里还敢扶持这样险恶之人。 从此之后,必定会断了和贾雨村的关联,那对贾雨村而言,人脉清誉,仕途根本,荡然无存。 当真杀人不见血,只言片语见生死! 只不过是他身边的丫头受了慢待,又牵连到薛家亲戚,老太太才叫他来问几句而已。 他就顺势牵连出贾家扶持的从四品高官,就此斩了人家的仕途凭仗,要是贾雨村因此败落,薛蟠的人命官司只怕要被翻案……。 历来官场凶险,只要你走了下坡路,会有一大帮人等着踩落水狗,所有的旧账都会被人找出。 堂中之人虽不能尽知其中奥妙,却能隐约察觉出其中厉害,再看向贾琮时,都心生悚然之感 贾母面色复杂的望着堂下少年,这小子没多大年纪,但识人断事,城府心机,自己那在官场蹉跎十几年的儿子,已经远远不如。 只要我的宝玉有他一半能为,将来顶门立户,岂在话下,只是终究还是不行的,心中叹息一声。 贾政已气得满脸通红:“好一个无耻贼子,竟做出如此恶事,我贾家居然保举这等人为官,岂不是助纣为虐! 此刻必要尽快亡羊补牢,我明日就向朝廷举报,我在都察院有交好的同僚,定要弹劾他的败德之行,绝不让这种人霸占官位,以权害民!” “老爷暂且息怒,如今很多人都知道,是我贾家保举贾雨村为应天知府,如今贾家又举报弹劾于他,只怕会惹人非议怀疑,难免节外生枝。” 贾琮虽然想借打压贾雨村,牵连出薛蟠的旧案,狠狠给薛大傻子一个教训。 但由贾政出面检举贾雨村,事情就大为不妙,要知道当初贾家请托贾雨村,为薛蟠一案枉法,贾雨村必定会留下来往书信。 贾政如果去检举贾雨村,只怕要举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事显而易见,就算贾政迂直,王夫人也必定会阻拦。 贾家这些长辈,他都不放在心上,唯独贾政对他一直亲善,也是真心待他。 有贾政在一日,能让他躲开不少家族倾轧,不管何种目的,他并不希望贾政出事。 “琮哥儿说的有理,我真是被气糊涂了,难道这等恶贼就这么放过了不成?” “老爷放心,贾雨村此人贪鄙无德,多行不义,这样的人岂能长久,总有一天会作法自毙,不得善终。 只是从今以后,贾家要和他断绝关联,更不能再助其仕途,以免被此人反噬。” 贾政满脸羞愧的对贾母说道:“老太太,儿子无能,竟然被这种恶徒蒙蔽,扶持了这种人为官,不仅没给贾门助力,还埋下隐患。”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七章 怀柔难收心 贾母脸色难看,不管贾家扶持王子腾,还是贾雨村,都是因为贾门后继乏力,这才培植外人以为助力,没想到都是这种德行。 “这些外姓之人,不过是看上我贾家的权势荣华,借机谋官取势罢了,哪里有半点真心,都是些白眼狼!” 一旁的王夫人听了这话,脸色一白,觉得老太太这话可不单指贾雨村,自己兄长王子腾估计也在其中。 半年之前,自己嫂子设计谋害贾琮的事败落,被贾政深为痛恨,贾王两家的关系实际已破裂。 虽然节庆还有年礼来往,不过是维持脸皮体面罢了。 听说最近皇上对兄长多了一些信重,不过当初如不是皇上的传旨内官,在荣禧堂说的那一番话,王家谋算贾琮的事也不会败露。 兄长虽身为京营节度使,但失去了贾家的凭仗,已是无根浮萍,在皇帝的眼中也不知算什么东西。 贾政说道:“老太太所言极是,外人终不可信,贾家能光大门楣,振兴家声,终究还是要靠自己门中子弟。” 贾母心中叹气,如今家中子弟,宝玉乖巧伶俐,最得到她的疼爱,其他贾门子弟哪有一个是有出息的。 要说有的话,也就是眼前这小子了,虽然从小就膈应,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身上流着国公爷的血脉,一笔写不出两个贾。 王熙凤看得也是一呆,这琮兄弟真是个招女色的,前些日子在荣禧堂见了那个芷芍,就算绝色了,居然还养了个毫不逊色的。 想到这些,贾母脸上神情有些和缓,说道:“既然人家母亲将女儿托付给你,你就好好待人家,你把那丫头带来我见见。” 我的两个玉儿,那些个孙子孙女,有了这么一个凭仗挡风遮雨,多些安乐受用也是好的。 但老太太不是一直不喜琮哥儿吗,这么突然待见起他的丫头了。 “凤丫头,你给我传下话去,英莲不是贾家的丫鬟奴才,是她娘寄养在贾家的,谁也不能慢待了。” 当真是玉雪般娇俏的人物,神情中透着股可人的娇憨纯真,让人观之可亲。 贾母方才紧绷的脸皮,一下子松了下来,虽心里膈应着贾琮,但见英莲这般俏美可爱,也露出了笑容:“这孩子倒是个极好的。” 王熙凤在一旁笑道:“琮兄弟怎么就傻了,老太太最疼惜伶俐的女儿家,还会吃了你的丫头不成,老太太要见,也是那丫头的福气。 贾母见他神情,眼睛一瞪,说道:“怎么了,伱的丫头就这么宝贝,看一看还能化了不成。” 王夫人听了这话,也楞了一下,虽知老太太喜欢好看的女孩,这英莲也的确长得讨喜。 王熙凤急忙应了,贾母又说道:“鸳鸯,你去取个赤金项圈赏这孩子,也算个见面礼。” 你说了那丫头的来历,不要说老太太,我们也好奇着呢,放心,谁还欺负了她去。” 见英莲十二三岁模样,身姿窈窕,秀眉弯弯,双眸水润清亮,琼鼻细挺,樱唇粉嫩,肤白犹如凝脂含光,眉心正中,一点胭脂痣,璀璨夺目。 不一会儿鸳鸯便领着英莲进了荣庆堂,人才刚一露脸,众人都觉眼前一亮。 这小子如今不过是个秀才,却已是七品官身,将来为官做宰是跑不了了,这样也好,外头有这样一个子弟撑着。 贾琮听了这话一愣,老太太又是哪里短路了,怎么突然要见英莲。 被凤姐儿一顿插科打诨,气氛一下子又舒缓下来,贾母便让鸳鸯去带英莲到荣庆堂。 王熙凤却比王夫人更机敏,一下子就回过神来,应该是老太太对薛蟠的做派恶心,这才让自己放出话风,让薛蟠断了心思。 再说这丫头被她娘托付给琮兄弟,如今又进了府,论理就是琮兄弟的屋里人,真要被薛蟠闹出事情来,贾家也要丢脸。 这赤金项圈可不是奴才能戴的,府上的公子小姐才戴这东西,老太太这是盖个贾家的戳,让姨妈那边也谨慎管着儿子,别惦记歪了。 再则,刚才老太太听了贾雨村的丑事,只怕心中也虚了,大骂外人靠不住,老爷又说维系家声只能靠自家子弟。 可满府的子弟,哪个有顶得住的能为,如今谁还看不出来,待见那丫头,只怕多少也有些笼络缓和的意思。 且这小子也是个厉害的,他的丫头受了慢待,老太太只是叫他过来问几句,就被他折进去一个贾雨村,后面还不知道怎么呢。 老太太这即是笼络缓和,也是宁事息人,以免这小子又闹出事来,要说这小子也是真够邪门的。 …… 荣庆堂外,英莲跟在贾琮身边,两人一起回清芷斋。 英莲看着脖子上黄灿灿的金项圈,好奇问道:“少爷,老太太怎么突然叫过去,给了个金项圈?” 贾琮笑道:“大概是想圈住我吧?” 英莲一脸呆萌,喃喃自语:“圈住你?” 心中却是奇怪,这金项圈不是戴在自己脖子上吗,怎么就会圈住少爷呢? 贾琮正了正英莲脖子上的项圈,笑道:“这赤金项圈还挺好看的,以后出院子就戴着。” 他当然清楚,贾母为何会突然待见英莲,却也不会放在心上,不过这样也好。 有了老太太让凤姐传的话风,还有这个金项圈,相当于让英莲在贾府多了护身符,再不怕薛蟠这种人来呱噪。 …… 荣庆堂。 王熙凤去了前院料理家务,贾政自去了梦坡斋与清客谈天。 堂中只剩下贾母和王夫人。 此时王夫人也明白过来,贾母为何待见起贾琮身边的丫头。 难道老太太竟回心转意,开始看重起那小子了,那我的宝玉该怎么办,想到这些,眼神有些闪烁不明起来。 贾母一看媳妇的神情,哪里不知道她想写什么。 “英莲那丫头的确是个出色的,不过我赏她,却不是单单因为她。 今天你也听到了,政儿用了家里的人脉脸面,扶起来的那个贾雨村,竟是那么个东西,外面的人还能相信吗! 宝玉是个实心的孩子,他哪里弄得了那些勾心算计的事,将来外面有这么一个子弟顶着,未必就不是好事。 况且这小子的命数也太硬了些,这几年那些事,凡是妨碍他的,最终都没好下场,想一想都心慌。 不过我是不怕的,我是他亲祖母,又怎么大岁数了,说他骂他,他就得受着,他就算命数硬,还能妨了我不成。 可你们就没那个必要了,我看得出他还是很敬重政儿的,这便是一桩好事,可别因为其他什么事情,把这一桩盖过去了……” 王夫人听了最后那句话,心不由得一颤,突然想起自己嫂子那事。 定了定神说道:“老太太心疼宝玉,那就是宝玉天大的造化了。 宝玉眼瞅一天大似一天,可老是像没笼头的马,我想着早些给他议门亲,也好收收他的心……。”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八章 无萦说金玉 嘉昭十三年,青山书院。 棂星阁北墙下,书院的差役正在张贴告书,那是书院乙文馆本月月考名录。 这里早已聚集很多等候张榜的学子。 青山书院以甲乙丙丁划分学籍文馆,学童根据入院考绩,分配至丁文馆和丙文馆。 凡是通过院试进学为秀才,就会升入乙文馆就读,以待秋闱。 今年因是太上皇六十五岁大寿,自去年底开始,便流传圣上要在五月开恩科,只是消息至今未定。 青山书院乙文馆的很多学子,都对今年乡试抱有很大期望。 告文之下,许多学子对着月考名录指指点点。 兴奋、颓败、平淡、窃喜,各样表情,不一而足。 一代宗师,对自己最器重的关门弟子,不求他劈波斩浪,青云展翅,倒是只希望他优容平安,甚至不思进取,让贾政有些难以理解。 一旁的贾琮说道:“柳师年事已高,这两年教授家中子弟和我,便已殚精竭虑,极耗精神,我都不敢日日呆在柳宅,免得他多操心。” 月考名列前茅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是静庵公放出话来,玉章便是关门弟子,从此山门不开,我们奢望聆听教诲,也是无缘了。” 正是贾家再振家声寄望所在,只做一个普通的饱学书生,未免太暴殄天物。 雍州秋闱主官怎么也要顾及前任学政的脸面,且今年的月考,玉章都名在前茅一二之列,学力深厚有目共睹。 在柳静庵的心中,大概只希望他做个饱学之士,书笔相伴,安逸一生。 在贾政想来,大概是柳静庵真的年事已高,暮气沉重,对自己的关门弟子,过于舐犊情重,不愿他多经风雨挫折罢了。 青山学院的治学实力,在雍州是无可争议的首屈一指,甚至在整个大周都是少有匹敌。 贾政对柳静庵取字倒是满意,贾琮为贾家玉字辈,又曾以词章名动江南,玉章二字也算贴切。 一旁的崔安之笑道:“孝宇,这伱可羡慕不来,天下能号称文宗学圣,可就静庵公一人,治学授业非同小可。 在家授业十几年,柳门子弟出了七个进士,不说绝后,也是空前,玉章有这样的授业恩师,读书又是刻苦。 只是对柳静庵取字深意,却不以为然,他视贾琮为贾家麒麟子,以贾琮过人的才华,只怕不用二十年,就有入阁之资。 “玉章,我是真羡慕你有个好先生,这几个月,书院的课你一天没上,每次月考都还能数一数二。 你让我们这些在书院苦熬的,情何以堪。” 所以,青山学院乙文馆考绩名列前茅者,自然是有夺一州秋闱解元的实力。 其中,一少年身材微胖,相貌堂堂,一双眼睛滴溜转动,甚是灵活。 当年贾琮、蔡孝宇、崔安之、刘霄平等人,刚入青山书院时,就被分入丙文馆就读,去年通过院试后,便一起升入乙文馆准备秋闱。 两月前贾琮过完生日,柳静庵与贾政商议,因贾琮天赋异禀,文华出众,便从前朝诗句“琅琅诵玉章,勉力探希夷,”中取其深意。 如今青山书院各馆同窗,都说你是本科雍州解元的大热之选!” 给贾琮赐字玉章,寄于勤苦书海、学养有成之望。 和贾琮一起看榜的刘霄平,突然说道:“玉章是去年雍州院试案首,此次秋闱,只要不是过于失常,乡试是必中的。 不过贾琮对此并不太执着,取得举子身份才是最重要的。 贾琮笑道:“仲文,你这可是光捡好话来说啊,闻弦歌须知雅意,可是有所求?” 刘霄平哈哈一笑:“玉章真乃我知己,我无缘聆听静庵公教诲,想借柳公批注的时文策论一观,好拜读进益,还望玉章成全。” 蔡孝宇嚷道:“好你个刘霄平,此事我早就想到,还没来得及说,却被你抢先,好生奸诈!” 贾琮一笑道:“批注之文在我府上,明日仲文可派人来取,不过我只有一份,你们要怎么看,自己安排,可不关我事……。” …… 荣国府。 自从那次贾母让王熙凤传出话风,梨香院那场风波,也彻底平息下来。 薛姨妈也是大宅门中打滚的妇人,听了老太太传的话,哪里不知道轻重。 那英莲其实就是琮哥儿的屋里人,老太太的话音里已将她当小辈来养,只是年岁太小,还没圆房罢了。 薛姨妈自然把薛蟠叫来耳提面授,严词训诫一通。 薛蟠虽纨绔混账,还不算无法无天,寄住别家,自然知道其中厉害,且还要顾及母亲和妹妹的体面,虽有不甘,从此不敢有半点逾矩。 宝钗知道事情后,也松了一口气,贾家有这一番说辞,自己哥哥再不会生出古怪。 只是,那以后没多久,荣国府上开始传出金玉良缘的传闻。 不外乎宝钗金锁上刻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与宝玉那块命根子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字眼,堪为匹配。 据说王夫人和贾母商量过给宝玉议亲,谁也不知道说的是哪家,只知道贾母说请人看过命理,宝玉命中不该早娶,于是暂且作罢。 而金玉之说,也是从那之后传出。 贾琮亲眼目睹,后世津津乐道之事,发生在眼前。 不免叹息后宅妇人的心思算计,与所谓没有硝烟的战场,一般无二,只是有些可笑。 …… 宝钗心思灵巧,性情宽宏大度,住进贾府之后,没多久就和园中姊妹相处融洽。 她和黛玉都是外家亲戚,但比起黛玉灵秀内敛,目下无尘,宝钗似乎更得府中上下人等的赞誉。 毕竟相比较之下,黛玉孤身一人,宝钗却有母亲兄长在身边,家资富贵,人情衡量,这里又是一处不同。 而薛姨妈历来慈眉善目,说话温煦讨喜,连贾母都很喜欢和她唠嗑,这也给宝钗带来不少人缘。 自从金玉之说传出,对黛玉和三春姐妹来说,闺阁中多了个羞人谈资,谁家女儿,正当妙龄,多半要窃窃私语,笑闹一场。 宝钗不在跟前时,探春等偶尔也会拿来取笑一下宝玉。 宝玉虽觉得刚来的宝姐姐是个极好的,但也比不上林妹妹在心里的好。 只是每次姊妹们拿此事取笑,他见黛玉也言笑晏晏,毫不在意,心中不免酸涩失落。 宝玉就盼着黛玉因此事,和他使个小性,发个脾气,却是痴心妄念,缘木求鱼。 他又不敢砸玉,因知道黛玉早不吃这一套,做出来未免无趣,想到失意之处,不免自己又去悲春伤秋一番。 贾琮几次在场,遇到这种场景,偶尔和黛玉目光相遇,见她眼波之中,明丽动人,无萦无拘,笑意盈盈。 金玉良缘,曾是谶言命殇,如今命数已改,弃泪哀绝不再,人间只有清欢。 宝钗知道金玉之言在贾府流传,心中羞恼无措,从此不再戴那把金锁,却已于事无补,皆因言说已生,从口纷纭不绝。 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到来。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章 字帖藏私隐 时序五月,街道上开始洋溢出喜气,各家寿庆礼品店铺,生意变得明显红火起来,酒楼娼馆也变得热闹。 神京镇安府和祈年府,派出大批衙役,清理街道偷盗,拘捕地痞无赖,收拢乞丐流民,又在城外大开粥铺,哺食穷苦。 整个神京城呈现出整肃与祥和并存的氛围。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是因为五月为太上皇六十五岁寿期,嘉昭帝已下旨神京举城大庆。 镇安府和祈年府,自然要对神京城做一番清理,才能与太上皇寿辰的荣华之气匹配。 届时神京城的贵勋、诰命都要进宫贺寿。 教坊司去年底就从各地聘请名师,指导各色琴师、歌伎、舞娘。 经过半年筹备,已准备盛大音舞绝技,要在太上皇的重华宫上演,据说蔚为壮观,难得一见。 太上皇寿辰之日,神京城内酒楼、茶撩、勾栏、瓦肆、楚楼伎馆,通宵不禁,与民同乐。 …… 因秦业还在金陵主持大慈恩寺次殿庙宇营造,秦宅之中只有女眷,书香官宦之家,门第规矩森严,贾琮是不便单身拜访的。 正月十五之后,贾琮曾带着晴雯,去过一趟桂枝坊秦宅。 贾母叹道:“珍哥儿年轻就袭爵,他老子又一贯在道观虚耗,没个人管束着,由着他逍遥,这十多年奢靡过甚,家财万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王熙凤道:“左右娶亲也就那么一次,混过去也就好了,听说珍大哥最近也在找营生,想来也是考虑来日方才的道理。” 王熙凤正和贾母、王夫人通报本月府上月钱发放、各处银钱支用等杂事。 荣庆堂。 东府那八九处田庄,一年到头收成连五千两都不到,珍大哥那边开销比我们这边还大,手头银子用起来自然不得劲。 又说道:“老太太,东府正在筹备蓉哥儿的婚事,上午珍大哥向我们公中借支三千两银子,用做婚娶之用。” 贾母奇道:“怎么一下子借用这么多银子,东府那边根底不差我们这边,怎么就缺成这样?” 晴雯回来时带回可卿一句话:安心待嫁,勿用挂念,安心读书。 他带了晴雯去,便是让晴雯以探望瑞珠的名义,顺道来看望一下可卿,其实他也清楚做这样的事情,并没什么意义。 同时,宁国府也传出世子贾蓉的婚事喜讯……。 但是金陵一别,总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要说毫无牵挂,那才是自欺欺人。 而自年初就开始流传,太上皇五月大寿之期,圣上开科举恩科的消息,也终于确定下来。 听说珍大哥很看重蓉哥儿这门亲事,想要大办,外头也好挣些体面,这才向我们这边借支银子,说最多两月就补回。” 王熙凤答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这几年北边气候反常,过年时乌进孝兄弟进京献礼,说这两年北面旱涝不停,天气又冷得反常。 雍州各地参加乡试的秀才,大周各州参加会试的举子,如风从云集般,从各地赶赴神京。 贾琮将可卿的留话,在心中想了许久,又想起去年在春华楼看到的情景,终于放下心思,把精力先放在秋闱之上。 贾琮听了可卿留言,虽有些失落,但也早想到是这样的结果,礼教森严,媒妁婚聘,绝非儿戏。 …… 王夫人问道:“珍哥儿要大办婚事,可是娶的哪家千金,这样给他看重。” 王熙凤笑道:“说起来珍大哥的亲家,也不算外人,是老爷工部的同僚,营缮郎秦业,蓉哥儿娶的就是他的独女。” …… 清芷斋。 黛玉走进院子时,看到东书房窗口下,贾琮正在提笔疾书。 黛玉知道他每天要写程文策论的功课,也不去书房打扰他,直接去了正屋,找芷芍五儿她们说话。 进屋没看到两人身影,只有英莲在靠窗小案上临帖。 她穿着洋红印花对襟褙子,白色交领袄子,淡粉色长裙,脖子上还戴着个黄灿灿的赤金项圈,虽未脱青涩,却已俏丽动人。 黛玉走上前去,看英莲练得是贾琮的书体,看模样已练得颇有些火候。 黛玉倒也不意外,三哥房里几个丫头,个个能识文断字,英莲管着三哥的书房,被三哥的书香熏陶,在文事方面更不会弱于旁人。 黛玉自己满腹经纶,对英莲这样有文气蕴养的女子,自然会心生亲近,站在她身后看了半晌临帖。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英莲写字的内容吸引,竟是一首从未见过的新词,然后目光就转到了她用的字帖上。 黛玉知道贾琮善词,早年在楠溪写咏梅词,在金陵又写了满江红和临江仙两首新词,给他博得名动江南的赫赫词名。 只是回到神京后,再没见过他出新词,因为这几个月贾琮忙于苦读,准备秋闱,姊妹们都不在他面前提新词的事,怕分他的心思。 黛玉迫不及待拿过英莲的字帖,发现上面记了七首词,除了熟悉的三首,其他四首都是从未见过的新词。 词风或宏丽,或典雅,或温婉,或慷慨,这几首新词都十分出彩,首首都具备传世之姿。 黛玉满脸惊喜的问道:“英莲,这些是三哥新写的词吗?” 英莲答道:“也不算新写的,都是少爷在金陵时闲暇写的,平时都丢在书房,后来他就装订了给我当字帖用。” 黛玉听这话,脸上涌起古怪的神情,笑道:“英莲,你真是我们府上最有体面的女子。” 英莲看着黛玉笑意盈盈,自己却一脸呆萌,没懂黛玉这话的意思。 黛玉笑道:“三哥这些新词,首首都足以传世,却从不为人所知,旁人得到一首,都会如得至宝。 他看得如同常物,随手拿来给你做临帖用,你说伱该是多大的奢侈体面,三哥行事真真不按常理。” 当黛玉看到其中一首时,秀眉不禁微微一蹙。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词意中有温润缠绵,见而不得伤怀之意,芙蓉鬓钗之想,明明是为女子而写的。 虽然三哥和宝姐姐也在金陵认识的,但他们在金陵其实就见过一面。 平时姊妹们在一起,三哥对宝姐姐怎么样,她心中自然很清楚,这首词必是另有其人。 黛玉问道:“英莲,三哥这首词是为谁而写的?” 英莲一看这词,脸上一红,诺诺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在金陵的时候,英莲和晴雯轮流跟着贾琮,去安定寺抄写经文,她怎么会不知道,少爷这首词为谁写的。 只是晴雯告诫过她,回到贾府千万不能说这首词的来历,还有安定寺那位秦姑娘,一个字都不能提,不然就会害死三爷。 英莲虽知道林姑娘和少爷亲近,但会害死少爷的事,就算是林姑娘,她也不敢透露半句。 黛玉一看她这表情,哪里还不明白,真是个笨丫头,撒谎都不会。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一章 皇寿开恩科 嘉昭十三年,五月初八。 对于大周万千科场学子,今年是难得的恩赏之年。 为贺五月太上皇六十五岁大寿,圣上不仅下旨为上皇寿辰大庆,还在今年五月特开恩科。 如大周乡试本为三年一考,按正常的时序,明年八月才会开考,如有不中者,就要三年后才有机会再考,来回蹉跎便是六年。 而人生又有几个六年,乡试已为科举中途,中举之人才有选官之资,才算真正跨入官员阶层,岂是轻而易举之事。 许多读书人都是屡败屡战,要经过数次乡试才能中举,十余年时间也是弹指而过。 所以,此次五月恩科,对以待秋闱的科场士人来讲,不啻为天大的喜讯。 因为,万一此次恩科不中,明年八月他们还能参加正科乡试,比正常情况节省一倍时间,考中的概率也会大为提升。 但因恩科具有突发性,无法提前很多时间预知,所以参加恩科的学子,会存在准备不足的情况,多半是起到正科预热的作用。 哪怕是如此,科举之路上能遇到恩科,对一个学子来讲,也是极大的幸运。 贾琮从金陵返回后,柳静庵又给他制定缜密的课业,写作程文和策论,成为贾琮每日必要完成的功课,堪称地狱式考前刷题。 上年皇上鼎定生死太后礼仪之争,为生母宪孝皇太后建寺安灵。 到了最后一月,贾琮发现柳静庵出的程文截题、策论趋向,已越发贴合时局和圣心,他也渐渐体会出其中风险……。 自己这位先生,任礼部大宗伯多年,曾是多届乡试会试的主考官,参与过多次科举考题审议,自身又是状元之身。 还列出明细书目,让他带去金陵,并让他在金陵期间,于读书学业不可稍有懈怠的原因,就是因为他预想到,来年圣上开启恩科的可能。 很多人都只是事后诸葛亮,或在事发之后才能想清楚其中道理。 皇统体面,顾此而不过于失彼,方为平衡权谋之道,嘉昭帝在大慈恩寺开光之后,就为太上皇大庆六十五岁寿辰,本意就在于此。 那日刘霄平向贾琮求读柳静庵批阅的程文策论,他便多了个心思,给出的都是早几个月的普通习练之作。 而贾琮的恩师柳静庵,曾担任十余年礼部大宗伯,宦海沉浮,智慧深沉,更主持过大周多次乡试会试。 柳静庵的心术智慧,连嘉昭帝都是敬服的,皇帝能想到的,他如何不会推断揣测出来。 贾琮能拜得如此名师,实在是平生之幸。 于学林举业沉浸之深,非常人能及,不然怎么会有学宗之名。 相比大赦,恩科能收尽天下士子之心,同时给予太上皇足够的尊荣孝礼。 这也是为何他会在贾琮去金陵之前,会抓紧时间突击授业,给他梳理乡试考科要点。 他对朝堂变局与科举的关联,有着远高于常人的认知和判断。 而向天下昭示皇权恩荣,一为大赦,二为恩科。 虽为彰显皇权,称量天下之举,但对荣养重华宫的太上皇和懿章皇太后,总也造成些许冲击。 …… 去岁因生母皇太后之事,而带来少许礼道瑕疵,也因为上皇福寿而开恩科,就此消弭无形。 但柳静庵却在去年大慈恩寺开始营造,宫中传出太上皇六十五寿辰的讯息,便隐约猜想出后续关联。 而最后一月柳静庵所拟的截题策论,他一篇都没有拿出,并不是忌讳刘霄平等看了柳静庵批注文章,从而在科场上胜过他。 而是三人成虎,人多口杂,万一刘霄平因这些批注程文策论,而有意外收益,并因此得中秋闱,无心之中传出流言,那就要肇祸了。 柳静庵最后一月揣磨的文题,只是和自己一个弟子研讨点评,是无伤大雅之事。 但如果扩散为众人所知,最后意外与开考之题相近,那就说不清楚了。 科举乃国之抡才大典,历代对流弊之举管控极严,都是宁杀错不放过,才华横溢之人无辜牵连,也是不知凡几。 所以在这种关口,即便同窗情笃,贾琮也是慎之又慎,不抱半点侥幸。 …… 清晨,天还没亮,黛玉便已起身。 紫鹃连忙起来服侍,一边帮黛玉梳发挽髻,一边却说道:“我听姑娘昨夜翻来覆去,不肯睡觉,今儿又起来这么早,也不仔细着身体。” “今是三哥乡试第一场,我赶早去送送他,怕误了时辰,就没睡安稳,等回来补个觉就好,又值什么事。” 清芷斋中也是大早就开始忙碌,五儿去准备早食,芷芍在帮着贾琮梳洗,晴雯和英莲在归置备考的东西。 黛玉带着紫鹃过来,将贾琮考箱中的笔墨纸砚、各类干粮吃食看了一遍,是否遗漏,又看过携带的夹袄和棉被。 乡试共分三场,每场都是三天,需要在考棚中过两夜。 如今还在五月,神京地处北方,到了晚上气温远低于白天,所以夹袄和棉被都不可少。 黛玉担心考棚隔板太硬,贾琮睡不安稳,又让晴雯加了条垫被,又在考箱中另备几根白蜡,防着夜间答卷烛火不足。 贾琮见黛玉一反平时千金小姐的模样,做起这些细微之处,居然井井有条,饶有兴致的看她来回忙碌。 这时迎春、探春也赶来送考,迎春见黛玉的样子,笑道:“还是林妹妹最细心。” 黛玉听了脸上一红。 说道:“这些考场之事,都是从小听我父亲说的,可惜我是女儿家,也没机会去蟾宫折桂,今儿正好都用在三哥身上。” …… 梨香院,大早就亮起灯光。 薛姨妈上了年纪,习惯了早睡早起,见家里的丫鬟婆子,这个时辰已在外面回廊上穿梭。 连忙出了自己房间,发现女儿房间灯火通亮,进去看时,见自己女儿穿戴整齐,正要出门。 “这天没亮,一大早这是去哪里?” “妈,今天是琮兄弟乡试第一场,我和园中姊妹一起去送一送,给他讨个吉利。” 薛姨妈毕竟有些世故,倒是知道一些事情,问道:“乡试不是都在入秋吗?” “妈,今年太上皇六十五大寿,朝廷开了五月恩科,千载难逢的机会,琮兄弟这次说不得就中了。” 这些日子,姊妹们在一起时,话头总离不开贾琮此次乡试,其中黛玉因父亲探花出身,对科场规矩最为熟悉。 但薛家已有两代未出过读书人,宝钗本对科举之事有些陌生,这段时间听姊妹们谈得多了,自己又格外留意,也变得捻熟起来。 薛姨妈见女儿脸上流露出喜气,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好在不是她一个人去送,还有贾府那些姊妹,也就罢了。 …… 宝钗来时带来盒人参茯苓糕,还冒着热气,考场三日饮食都是自备,这东西既能充饥,还能提气,考棚里用正合适。 这种场合宝玉自然不会出现,躲还来不及,哪里会找上门呕自己。 一众姊妹一直送到园子二门口,那里早有贾政提前让人预备的车马,还派了两个灵醒的小厮跟着。 黛玉等姊妹望着贾琮登上马车,晨风拂动儒巾襕衫,恍若踏风而行。 五月的清晨,渐渐褪去黑沉,远方的天空,蓬勃出第一缕霞光。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二章 贡院笔墨酣 神京,贡院。 天色方微微亮起,贡院门口已聚集大批恩科乡试的学子,到处人头攒动。 参考去年雍州院试取中人数,本次参考恩科乡试将有两千人之数。 这个乡试规模,除去南方一二个科举大州外,也算首屈一指了。 神京为大周国都,天子脚下,这类人群聚集之事,官府都是极慎重对待,以免生出不测之祸。 从昨日午后开始,便有一千团营禁军被调动,守卫贡院四周,把守四处路口,刀枪肃然,戒备森严。 本次恩科乡试共分三场。 首场,五月初八至五月初十,试以四书截题程文; 次场,五月初十一至五月初十三,试以五经诏表议文; 三场,五月初十四至五月初十六,试以时务策论。 一场乡试延续九天之长,考的不仅是才华、心智、耐力,当然还有体力……。 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而被搜检出作弊之物的考生,个个浑身颤抖,脸色惨白,被禁军毫不客气的带走,等待他们的是禁考,甚至是革除功名,永不入试。 这种事情每次科考都会发生,只是那个在干粮中查出夹带的考生,把其他人害苦了。 贡院的吏员分赴各列考棚,逐个下发答卷和稿纸。 等到二通登科鼓响起,数十位贡院差役,高举考牌,上面写着乡试首场考题,在各排考棚之前,来回巡走。 三天两夜之中,估计十成才华,必定要被去掉五成,还好贾琮的运气不错,分到的考棚在左侧靠前的位置。 贾琮看清考牌上写了四个小题,分别截题自大学、中庸、孟子: 国治而后天下平。 最后为题眼:圣人纷云天下之平有四者不同,何欤? 贾琮记得院试入考之时,有不少考生被搜检出夹带之物,但是能进入乡试的,都是有一定才学抱负之人,极少会有人因小失大。 神京镇安府、祈年府调派二百衙役,管束贡院门口人群秩序,看守贡院各出入口,搜检考生衣物物品,严防作弊夹带之物。 贾琮被人全身搜检自不待言,连宝钗送的人参茯苓糕,都被人一块块切开检查,虽然有些膈应,但还能将就着充饥。 这个过程会持续半个时辰,一直到所有考生看清并抄录考题。 黛玉备在书箱中白蜡,也被掰断查看,好在点燃照明还是可用的……。 等到一通登科鼓,轰隆隆响起,肃穆庄严的气息,笼罩了整个贡院,嘉昭十三年恩科乡试拉开序幕。 但事事都有例外,参考人数近两千之数,总还会有人求进心切,铤而走险。 当贾琮看清题目,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其他考生如何,但这个题目对他并不难,只要精熟四书,有沉淀所得即可。 神京贡院中考棚五十间为一列,每列右侧尽头有号厕,如有考生运气欠佳,被分配到右侧尽头的考棚。 好不容易通过入院搜检,贾琮拿着发放的号牌,寻找属于自己的考棚。 修其身而天下平。 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贾琮便亲眼看到,有四五人被搜检出夹带之物,掩于发髻,隐于内衣,藏之笔管,甚至是干粮之中。 首场考试,就是用这四句各自撰写八股程文,然后再以四者之不同进行阐述论证,一共即为答题五道。 像类似的四书截题他做过许多,其中,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刚巧还做过习练程文。 其余考题虽没做过一模一样的,但柳静庵有不少类似精妙批注,触类旁通,大同小异,自然是胸有成竹。 他决定第一天将所有题目草稿写完,第二天揣摩润色,第三天进行答卷抄录,如此时间非常充裕。 其实按他的水准,有一天半时间就足够了,但是考场之内,还是不要过于引人注目,老老实实挨完三天为妙。 他将考题工整抄录在稿纸上,又思索出踹了一些时间,便提笔开始拟稿。 坐在对面考棚的一名考生,年近四十,一脸的老练沧桑,应是久经考场之辈。 他见出题之后,只不过盏茶功夫,对面的贾琮便兴致勃勃开始答题,先是有些惊讶,继而有些不屑。 心中忍不住腹谤,半大的孩子居然也进了乡试,还是年轻气盛些,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此次考题从四书中取同理之句截题,又要相互印证,比前两次乡试出题愈发新颖,不仔细思量,就轻忽下笔,岂非取败之始。 小孩子还是浅薄少识,多经历几次乡试磨砺就好了,自己当年也是少年进学,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想到这里心中有些感叹,继续闭目神游沉思,不再管对面那毛头小孩。 那边贾琮已胸有成竹,疾笔而书,几有一气呵成之势。 大学言“国治而后天下平”者,顺应其序而言也。 ……。 孟子言“修身而天下平”者,往溯其本而言之。 ……。 “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者,国治修身之全事。 ……。 遇到关窍之处,停笔思索合适措辞,然后又提笔续写。 写了许久,腹中饥饿,又用考棚中的火盆,把干粮烤热,合水充饥,颇有些艰苦。 贡院之中,露天饮风,坚食果腹,不管是国公贵胄,还是寒门子弟,等同视之。 而对面那位考场前辈,才刚刚气定神闲的开始动笔。 贾琮吃过干粮,又稍事休息后,提笔继续写道: 士为具格物致知之能,秉志正心之学,修其身而齐其家,则安邦平天下之法不外乎是矣……。 此时文思泉涌,渐入佳境,写得心头火热,而外面天色已暗,寒气陡生,直到又费了半根蜡烛,就已将答题全部写完。 再将写完的草稿仔细看了几遍,修改了几处地方,又取了干粮吃了。 将那桌板拆下,和座板拼合成一张木板床,把黛玉准备的垫被铺上,将草稿和答卷仔细放好,卷起棉被,大睡而去。 而对面考棚的科场前辈,尚在绞尽脑汁,艰涩蹒跚而书,见贾琮如此懈怠贪睡,怒其不争般摇头叹息,然后继续熬灯答卷。 等到第二日,贾琮将草稿仔细润色修改,直到再无错漏不足,又细心在答卷上誊抄了部分,正遇天暗下雨,怕污了答卷,便停笔休息。 等到第三日,日头还未升到高空,他就已将答卷全部誊抄完毕,只等第一批人交卷,便顺势跟上。 首场完成后,三日未浣洗,回到清芷斋时,是从来未有的狼狈,只是考得很是顺畅,心思通达,又被众丫头一顿嘻哈梳洗整理。 五月初十一日,乡试第二场,比起首场还要稍轻松些,依旧顺畅通过。 似乎已看到功成圆满的曙光……。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宏文惊世法 嘉昭十三年,五月十四。 清芷斋,五儿正在整理昨晚贾琮换下的衣物。 今天是恩科乡试的第三场,贾琮回府过了一夜,一大早就回贡院入考。 昨夜回来,芷芍五儿等问起,贾琮言自己两场皆顺畅,三场只要正常发挥,此番恩科多半就有斩获。 一想到他脸上那股自信从容,五儿总会心神萌动,不由自主露出笑意。 这时,晴雯正从外面回来,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 见了五儿,就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五儿,刚我去帮鸳鸯姐姐做针线,听她说东府蓉少爷,下月初二就要办喜事。” 五儿低声说道:“我前天回家就听我妈说了,说是东府珍大爷去了玄真观,观里修炼的敬太爷亲自卜卦选的日子。” 晴雯连忙问道:“昨晚你值夜,我听三爷和你说了不少话呢,这事你没告诉三爷吧!” 晴雯松了一口气,说道:“好在伱没说,省得三爷自寻烦恼,坏了功名,其实迟早也是这么一出,三爷虽从不说,心里清楚的。” 在科举取士上,更注重实务之才,对学子僵读书经,不认疾苦,游谈无根,十分反感。 五儿回道:“我还能糊涂成这样,今天三爷考三场,告诉他这事,乱了心思,还怎么考学,什么都没三爷的前程重要。 有学子在一二场书经之试,如果发挥欠佳,但是三场策论如有亮点,还是会有极大可能中试。 反之,如果书经之学滚瓜烂熟,八股写的缜密无漏,但策论却空乏其词,言之无物,却会名落孙山。 而这四题涉及海政、土治、河防、征赋等事,有些贾琮在金陵有亲身经历,早有思虑。 今天是恩科乡试第三场首日,经过前面两场的洗涤,参考的学子因各自发挥不同,心中滋味也是百般相异。 这些日子三爷都在贡院考学,三天才回来过一晚,老爷怕打扰他,也从不叫他过去问话。 所以秋闱和春闱中,实务策论的重要性,在嘉昭朝被不断拔高,并成为是否中试的重要考量标准。 学子只要不死读书,对周边实务有关注、有思考、有灼见,基本上就能顺利答题,区别只在个人角度和深度,这也是最终优劣取胜之道。 连姑娘们都不上门,就怕他分神,要不然走动多了,就算我不说,三爷指不定就知道了,如今这样更好,熬过三场也就不怕了。” 而日常师徒授业与交谈之中,柳静庵对上述实务皆有涉及,特别是江南土地兼并,田盐赋税、民生疾乱等,都有极深的阐述。 …… 自嘉昭帝登基以来,其作风重经世致用,推崇实效,反对空虚之学,皓首穷经,空谈国事。 有些在柳静庵所列的书目中,有详细论述。 贡院之中,登科鼓三通敲过,贡院差役,高举考牌,上面写着三场策论考题,在各排考棚之前,来回巡走。 有人踌躇满志,似乎中举已在眼前;有人忐忑不安,寄希望三场最后一搏;也有人淡然处之,许是成竹在胸。 乡试第三场试实务策论,共取五道策论题,四道副题,一道正题。 因此,三场试实务策论,对所有学子都是至关重要,能否一朝迈入朱紫门,几乎是一笔策论定乾坤。 提问的角度都不算艰涩,秋闱毕竟只是科举中途,考察学子对时政的感知能力,题面上不会做专攻艰深的要求。 贾琮看到题牌上共五道策论题,其中有四道为时务策,涉及海政、土治、河防、征赋等实务之事。 当然有些观点,不方便写在乡试答卷中,但只要择其要而言之,就足以切中这些考题的关窍之处。 因此前四题对贾琮来说,并无太大难度。 每当这个时候,对自己拜得柳静庵这样的名师,贾琮感到衷心庆幸,这让他几乎在起跑线上,就领先了他人一大步。 也怪不得蔡孝宇等人,谈到他有柳静静庵这样的先生,都会难掩羡慕之情。 当贾琮看到最后一道策论大题,不禁让他愣了一下,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 “今之士人,通达书经,求取仕禄,而明德不振,苟且因循之弊,何欤?以何匡之?” 也不知考官是怎么想的,竟出这样的冷僻尖刻之题。 让参加科举的读书人,做这样的策论题,未免太过刻薄了些,实在有当面打耳光之嫌。 读书科举之人,不外乎为了求取官位俸禄,脱离黎庶平民的身份,成为官僚士大夫阶层,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利益和话语权。 一百个读书人当中,估计也找不出一个,是为儒家圣贤之道读书,为穷究天地至理治学。 大部分读书人,虽嘴上冠冕堂皇之论,心里不过是求官求禄罢了。 特别是寒门读书,真正进入仕途,无温饱饥渴之犹,或许才会生出立番事业的心思,这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这就是所谓,今之士人,通达书经,求取仕禄,而明德不振。 有些苛求,有些尖锐,但不能说没有道理,这种严苛的风格意气,让贾琮想起那位谋算似海的九五之尊。 考官会出这样的题目,似乎有些闻圣心而为的意思。 谁都知嘉昭帝未登基之前,不过一个平微无奇皇子,御极之后却光彩耀眼,其人最讲究经济实用,厌弃官员虚伪苟且之行。 如对官员上奏,骈四俪六,文辞华美,言之有物不过十之一二,常有尖刻讥讽之言,斥责有失读书格物明德之志。 以至于朝野陈儒故老生出微词,都言当今圣上有少文之瑕。 考官会出这样的策论题,多半是在奉迎圣意,为皇帝实用之论张目。 或许这样的策论题,本就是圣心本意。 嘉昭帝一贯有借势斡旋于极致的风格,他既开了恩科,必定引动天下是士人瞩目,这位皇帝估计不会错过,这等展显圣心的良机。 通过科举试题,扭正学子视听,革弊读书庸碌之状,推行经世实用之论,也未可知。 贾琮再看这道有些古怪的策论题,想起诸多往事,心中揣摩思索许久,渐渐明悟,思绪涌动,平添豪情,沾墨凝神,执笔拟稿: 古之圣贤,先立明志,再求山海苦学,故其学养之徳,无须臾而不进。 今之所谓士人,剽盗圣贤金玉,攘掇明德之志,比于古圣贤大可愧矣。 学人以书经取仕,陷于功禄妄志,而弃圣人教诲。 从仕经年,言语世故,笑貌污浊,嗜欲横流,比之进学之始,以儒者自明,固已大异矣。 言之而无物,用之而无法;沉于衰败腐朽之论,而津津乐道;失于格物明理之法,却茫然未觉。 皓首穷经,视民生疾苦如隔岸之火;清谈空赋,弃古贤兼济宏愿如草芥败履。 …… 此谓学而无志,行而无由,心失其根,苟且因循之弊。 是故,观天地之法,察万物之源,探究学人志向之微妙,以为匡正。 当以其志浩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此时,雷声隆隆,一场大雨毫无预兆的倾盆而下,天地之间一股沛然之势,扑面而来。 对面那位久经考场的前辈,突然心有所感,抬头向对面望去。 见对面考棚中的少年,奋笔疾书,风姿如玉,神情肃穆,韵意俨然,难以逼视,心中不禁微微惊讶。 为啥大家只看后面那四句,前面那些才是脑细胞成果,浪费了我不少感情。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四章 阅卷东华楼 神京城西,鑫春街,秀娘香铺。 “封娘子,我也来了几趟了,一番诚意想和贵店合股分销,这是合则两利之事,你如此拒人千里,似乎不好吧。” 说话的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瘦高个子,穿亚纹团花锦袍,此时目光有些阴霾,神情似乎有些恼怒。 他见封氏是个妇道人家,言语之间便失了顾忌,已有些威吓之意。 店中一个少年小厮,脸有怒容,要不是怕给东家和少爷惹事,早就上去教训这嚣张家伙。 封氏听了对方这话,脸色一变,心中有些害怕,鼓足勇气说道:“我们东家交代过,香铺是独家经营,概不与人合股分销,先生请回吧。” 等到那人有些愤然的走了,那小厮问道:“封嫂子,这人看着不是善类,秀姐去了金陵,要不要告诉琮少爷,也好有个主意。” 封氏想了想,说道:“琮少爷这些日子都在乡试,不要去打扰他,东家这几日就要回神京了,那人如果就此作罢,事情也就过去了。” …… 这样的人物担任雍州乡试的主考官,不仅实至名归,更是绰绰有余。 每位学子参加三试,每试还不止一道题目,试卷的总数是两千的数倍。 如此巨大的试卷数量,郑俨作为主考官,自然不能一一查看,只有被一楼阅卷官评为典雅、精结的三试卷子,才会送他面前复核。 二十年前,还是太上皇当政之时,郑俨就曾得中进士科乙榜。 却因自己学道未竟,以为不足,辞而不就,淡然返乡读书。 这是一个不为做官而读书的读书人,官位对他来说如探囊取物,而学道无涯,才是他真正心所往之。 此刻,郑俨正坐在东华楼二楼官廨中,在阅卷的头几天,他这个主考官有些清闲。 而能送到他面前的卷子,必定是优中选优,至于下面的阅卷官是否会作弊,或提交滥竽充数之卷,这也完全没有可能。 所有学子的三场试卷,在初审阶段,按五等评定:典雅、精结、明确、得体、失格。 被初审为失格,自然是即时落榜,其余各等再进行交叉复阅、三阅、终评,最后才得出乡试上榜名次。 此次雍州恩科乡试主考官是太常寺少卿郑俨,他的官位虽没礼部尚书郭佑昌高,但是在士林中的名望却极响亮。 因为开头两天,一楼阅卷官初阅才刚刚开始,阅卷基数有限,五等评定还不能准确界定。 到了阅卷第三日,已有近半试卷经过初阅,阅卷评等的界定也明确下来。 十三年前,有魁天下之志,重新入京赶考,竟然摘得嘉昭元年状元魁首。 其学识卓绝,治学有成,为士林推崇,而两次进士及第,更被传为学人佳话。 礼部南院,东华楼,取东华唱名之意,是雍州会试、乡试的阅卷之地。 本次雍州恩科乡试评卷已进行三日,东华楼一层有二十位阅卷官,正在对两千余份乡试试卷,进行逐份评阅筛选。 主要原因是他曾两次进士及第,在整个大周的读书人中,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从中午开始,陆续有被评定为典雅、精结的一二等试卷,被送到二楼郑俨官廨中复核。 一是进入乡试,所有考卷在阅卷之前,都已经过重新誊抄糊名,只能从序号辨认,根本不知试卷主人名字,想要作弊也无从下手。 而被评为典雅、精结等级的卷子,也不存在滥竽充数的可能。 郑俨是两次进士及第的状元之才,天下闻名的大儒,目光如炬,哪个敢在他面前耍花招,岂不是班门弄斧。 只是郑俨一口气看了数十份卷子,不禁眉头大皱,除少数几份能入眼,大多数和他心目的典雅、精结之流,差相仿佛。 其实出现这种情况也并不奇怪,正常的乡试本要等到明年八月。 而此处恩科五月开考,朝廷只是提前了两月发布诏令,大多学子都存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多半也是将恩科作为正科的热身。 所以表现出来的水平自然要打些折扣,毕竟很少人能像贾琮那样,因先生柳静庵料定先机,在这半年来如此充分的苦读揣摩。 特别是三试,又出了那道刁钻尖锐的策论正题,击中了很多考生的软肋。 就这一篇策论,有人虚张旷语,有人言辞空洞,少数写得四平八稳的,又是毫无新意,看得郑俨大摇其头。 就在郑俨有些失望的放下手头一份试卷,突然隐约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似乎有许多人跑动的声音,像是被暴风骤雨掠过一般,动静越来越大,还听到情绪激动的吟咏声。 郑俨心中奇怪,便走出二楼官廨,下楼去查看究竟。 刚走下楼梯,就看到一楼阅卷大厅有些混乱,很多人都聚集在大厅左侧的一张阅卷桌旁。 其中一位阅卷官正在朗诵道: 言之而无物,用之而无法; 沉于衰败腐朽之论,而津津乐道;弃于格物明理之法,却茫然未觉。 皓首穷经,视民生疾苦如隔岸之火;清谈空赋,弃古贤兼济宏愿如草芥败履……。 郑俨听到这几句,目光不禁一亮,心中暗自叫好。 言辞犀利,意气轩昂,方才在楼上所阅读的典雅、精结评等卷子,皆无这般酣畅之文! 一位来自太学的阅卷官,看到郑俨下来楼,连忙上前解释道: “郑少卿,丁五号阅卷桌,评阅到一篇策论宏文,实在是非同凡响,所以众人有些许……失态。” 郑俨也是沉浸文事之辈,当然理解一篇难得好文,给人那种激荡惊喜的心情。 饶有兴致的笑道:“我听了刚才几句,倒是不错,只是未见全貌,果真是如此宏文,让诸君这般心旷。” 这时郑俨听那位阅卷官继续读道: 是故,观天地之法,察万物之源,探究学人志向之微妙,以为匡正。 当以其志浩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当郑俨听完最后两句,整个人都怔住了,如闻洪钟大吕,如闻天伦妙音。 他自身就是极致治学之人,以探究学人天道,穷极至理为己任。 不然二十年前,也不会放弃登科做官,退却上林,闭门治学,穷近十年之功,心有所得,才重回士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问心之言,因他个人的心路经历,给他的震撼与启迪,比其他人更加深刻难言。 他满怀激动的叹道:“此等浩气宏文,为学人不易真法。” “此文是那位考生所写!” “启禀少卿,是丙字两百十五号考生所写。” “将此人三试的所有试卷都查找出来,立刻送到我的官廨。”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五章 恩科放榜时 荣国府,清芷斋。 乡试结束,贾琮也彻底放松下来,这半年殚精竭虑,日夜苦读,总算告一段落。 除了每日清晨练字习刀,往常一应书本功课都停了,让自己好好休息一番。 而东府那边开始洋溢出喜气,渐渐透到西府这边来,王熙凤也得了贾母的吩咐,常去东府帮尤氏操持事务。 因下月初二,是东府世子贾蓉的婚事。 贾琮看起来一切如常,有时会出去和同窗聚会,或和家中姊妹说话解闷。 五儿、晴雯、英莲却知道金陵安定寺那段缘故,知道此事无解,贾琮虽面上不说,心里必定难以平静,多半是装作无事。 五儿和晴雯比平时更多了温柔体贴,衣食起卧细致入微。 英莲平时就管着书房,贾琮课业歇下去,她也空闲下来,贾琮在府中走动,她便跟进跟出,寸步不离,不让他落单。 这几日不管是东华楼,还是郑府,都已成了神京城内数千乡试学子,众目睽睽之地。 在这最后的关键几日,郑府之前常有车马停驻,常有人简装易服,携礼上门拜访,只是没人能进入府中,只是留下了名字。 其实这种情形,在每次乡试会试放榜之前都会出现,都有些司空见惯,其中真正演变出风险,甚至衍生科场舞弊之事,却十分罕见。 慢慢连贾琮都感觉出,随着东府那边喜气日盛,而自己的清芷斋中,愈发变得温情脉脉,莺声细语,亲密无间。 也知道嫁入东府那人,对贾琮来说是无根之缘,徒惹烦恼罢了,也不去点破,只是日常多了细心陪伴。 …… 这样的人物只要不是利欲熏心,自然有足够的手段和谋略,去回避掉这些请托风险。 她满心都是贾琮,自然事事为他计量。 嘉昭十三年,六月初二。 乡试之后,贾琮和蔡孝宇等同窗聚会,就听一向好事的蔡胖子说起此事,其中侍郎的侄子,尚书的外甥,院事的儿子等不一而足。 …… 最后连芷芍也察觉出异样,因当初她并不知金陵那些事情,五儿和晴雯知道此事在大宅门中的风险,也不敢随便说。 而随着放榜日子渐进,郑俨作为雍州恩科乡试的主考官,变得愈发炙手可热,因为他手中掌握考生点榜名次大权。 更有好事者,将那些至郑府门前的人物,都是哪家哪户,都弄得清清楚楚。 虽说阅卷过程都是经过糊名誊抄,但在揭名和放榜之间,还是存在些藏污纳垢的漏洞,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是完全干净的。 好在他是没这样的事,贾家的长辈除了贾政,哪个会把他乡试的事放心上,只知他前些日子忙于考学,也就罢了。 等到芷芍问起,五儿才悄悄告诉她原由,这才明白过来。 礼部东华楼,乡试阅卷即将进入尾声,神京城内数千乡试学子,翘首以待。 那些家中有子弟参试的人物,对这些官场私隐,自然都是知道的。 那些上门送礼的,就算做得再低调,甚至都只是让家中管家清客上门,多半还是被旁人探知到根底。 因科举乃是国之抡才大典,能担任一州乡试主考官,无不是才学卓著,智慧超群之辈。 天还没亮,清芷斋正房中,歇在睡榻上的芷芍,被床那头的响动惊醒过来。 迷迷糊糊的起身,就见贾琮已掀开了帐子,连忙走过去帮他挂上帐帘。 “天都还没亮呢,也不仔细多睡会儿,这半年读书累的不轻,正该好好养一养。” 贾琮笑道:“今天乡试放榜,有些睡不着了,干脆早些起来。” 芷芍见他神情还带着疲倦,知道他昨夜定是没睡安稳,乡试放榜只是托词,他什么时候担心过中举的事。 今天不单是乡试放榜,还是东府娶亲的日子。 芷芍心中微微有些叹息。 贾琮见她一身小衣,一头秀发披散着,眼中都是温软关怀的神情,心中微微一暖。 对于今天放榜,贾琮还是颇有期待的。 只要通过乡试,取了举人功名,才是真正迈入士大夫行列,拥有了选官资格,森严家规宗法之外,也就另外被加持了国法。 他也就有了更大的能力,维护自己在乎的事,和身边这些一直关爱守护自己的人。 …… 神京,贡院。 贾琮赶到时,贡院西墙之下,已聚集了许多等待发榜的学子。 这次和贾琮一起出门,除了赶车的江流,贾政又让两个机灵的小厮跟着,让他们得了消息,就尽快回府报信。 贾府之中,除了黛玉探春这些姊妹,如贾母和王夫人等人,对贾琮乡试与否,漠不关心。 一来贵勋人家,也不用靠读书熬前程。 二来她们虽出身豪门,却是大字不识,自然对读书也不太看重,不然怎么会允许宝玉如此荒废。 贾赦和邢夫人,自从贾琮搬去了西府,几乎就当这个孽子已经去了,更不会关心他狗屁读书问题。 贾府中也只有贾政,对读书进学看得极重,亡了长子贾珠,宝玉又是个不争气的,一腔期望寄托在贾琮这侄子身上,也是唏嘘。 在贾政看来,贾琮作为雍州院试的案首,书经才学又如此出众,乡试上榜希望极大。 不管怎么样,贾家即将出一个乡试举子,这可是二十几年来头一遭,他心中也是非常期待。 贾琮到了贡院门口没多久,又遇上一起来看榜的蔡孝宇、崔安之、刘霄平等人。 前日相聚,贾琮知道他们几人发挥都不错,上榜的机会都不小,各人心中都充满期待。 巳时刚过,贡院中登科鼓轰隆隆敲响,鼓声连绵不绝,催人心魄,所有看榜学子的心都提了起来。 官宦子弟,家风严谨,盼望殷切,考不出一个举人,只怕难见父老。 寒门子弟,窑窗苦读,就靠着登科,改变自身命运,成败在此一刻,一旦落榜,又是三年蹉跎,人生又有多少个三年。 随着鼓声回荡,一种凝滞的气氛笼罩在贡院门口,压迫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鼓声响过之后,数百名衣甲鲜亮的禁军,进入贡院门前维持秩序,防止发生骚乱、踩踏之事。 终于,一个六品礼部官员,带着一队身穿红色喜服的衙役,开始在贡院西墙下张贴榜单。 榜单按中举名次,从低往高张贴。 而第一张贴出的榜单,就是尾榜。 嘉昭十三年恩科乡试,最激动人心的一刻,开始揭幕! 似曾相识的景象,再一次在贾琮面前出现。 尾榜贴出后,人群中有少数人发出惊叫,这些自然是尾榜有名的人物。 其中,年轻的欣喜万分,年长的蹉跎多年,终于功成,更是喜极而泣。 但更多的人,只是沉默,还有看向中榜者的羡慕眼光。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六章 首榜起波澜 随着乡试榜单一张接着一张贴出。 越来越多的人发出欢呼,更多人陷入无助与恐慌的沉默中。 也有不少人坚韧着自己的神经,依旧满怀希望等待。 数千的看榜人群,逐渐陷入恣肆混乱的情绪波澜中,随着榜单的陆续贴出,未中榜之人越来越惶恐,情绪也变得愈发激动。 人群中流荡着浓重的焦虑和狂热,无数人不由自主往榜单之前涌去。 数百精锐禁军,神情紧张,全神戒备,阻拦控制着涌动的人群。 这些身材魁梧,训练有素的精锐禁军,此刻面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力有不逮,连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阵脚。 而贾琮身边的蔡孝宇、刘霄平都先后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声。 蔡孝宇中了三十九名,刘霄平中了八十七名,能进入一州乡试前百名,都算是很不错的名次,只有崔安之一脸苦涩。 贾琮用最快的速度浏览,紧接着脸上露出震惊,最后满意的笑了。 当年他和曲泓秀,从推书院周君兴手中逃脱过一次,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但有更多未上榜的学子,还是抱着奢望。 他旁边那个穿青色袍服之人,是推书院院事周君兴之子周子安,这两人在弘扬书院读书,听说有几分才学,看样子是要落榜了。” 贾琮一下想起这两个名字,那日蔡孝宇说过的去郑府送礼的人中,好像就有这两家。 是不是真的比自己出色,文人相轻,古之亦然。 蔡孝宇见贾琮虽然还算镇定,但眼中也满是紧张的神色,到了这个时候,哪个又能淡定得了。 能进入乡试的学子,都是已取得秀才功名,在学业上都已付出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苦功。 这时,蔡孝宇和贾琮、刘霄平等低语:“你们看到那个穿蓝色袍服的高个子,那是刑部侍郎石坚的侄子石永信。 哪个不是殚精竭虑,全力以赴,拼死都想迈入仕途,谁又会轻易放弃希望,哪怕过了次榜,那希望已变成奢望。 但是次榜上却没见到他的名字,而首榜上只有前十的名次。 随着次榜贴出,现场的激昂混乱的情绪,开始渐渐消退。 他很可能进入首榜,也有可能意外落榜了,总之到了这个阶段,风险很大,机会还有,不上不下,尤其煎熬。 此时蔡孝宇和刘霄平,都有些担忧的看着贾琮。 按常理上榜是问题不大的,按蔡孝宇等估量,贾琮的才学上到次榜,进入前二十名,应该是比较合理正常的表现。 本来他们心中,贾琮的学业成绩是最好的,近半年的书院月考都是名列前茅,又有柳静庵这样的名师教导。 这些人大抵都明白自己的水准,前面的榜单都没上榜,却想在首榜出现自己的名字,大概也是痴心妄想。 因为许多未上榜的学子,几乎都放弃了希望。 更引起他注意的是第二个人的名字,周君兴的儿子周子安。 终于,首榜在万众瞩目之下,被礼部的差役张贴在墙上。 而已上榜的学子,不管是心中大为庆幸的,还是感觉名次过低,心有不甘的,也都想看看上首榜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一旁的蔡孝宇眼睛瞪得溜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嚷道:“我的天啊,玉章,你中了榜首,榜首啊,你小子成了解元公啦!” 贾琮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中了榜首,他对自己上榜还是有一定信心,虽然贴到次榜还不见自己的名字,但他也没有放弃希望。 在他的意想之中,最好的结果就是进入首榜的前二十之数,却真真没想到竟夺了魁首。 蔡孝宇的公鸭嗓有些尖利刺耳,一下子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无数道目光看了过来,颇有些众目睽睽的压力,贾琮眉头不禁一皱。 这次雍州恩科乡试参试近两千人,上榜者十中无一,现场大部分都是落榜的失意之辈。 自己这个榜首几乎是众矢之的,可不怎么讨人喜欢,在人家心口撒盐还差不多。 本来得了如此大的意外之喜,悄悄离开闷声发财便是,没想到被蔡胖子的公鸭嗓给害了。 乡试榜首,解元之名,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荣耀,各种议论之声开始轰然响起。 “这不是书院乙文馆的贾琮,次次月考都在一二之列,果然不俗。” “这贾琮不是荣国府的子弟吗,一个贵勋子弟,生来富贵荣华,也来与我等寒门争折桂之机!” “宁荣贾家乃是顶尖豪门,权势滔天,一个勋贵纨绔子弟,也能夺取榜首,定是有人谋私舞弊!” “一个奢靡的武勋子弟,也来走科举之路,辱没儒家清贵,有辱斯文,真真可笑。” “这家伙可是颇有才名,两首新词名动江南……。” “谁知道呢,或许不是他写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这些嘈杂的议论声,赞许的只是少数,大部分都是质疑、隔阂、轻视、甚至是恶意。 现场过千的落榜学子,那些没有登上首榜荣耀士人,个个都是将科举仕途看得极重之人,其中愿为之头破血流,阴私算计,大概不在少数。 在放榜那一刻,心神激荡冲动之下,宣泄出来的都是不加掩饰,最本真的情绪,其中还能有多少善意。 这一幕突然让贾琮想起那道策论题:今之士人,通达书经,求取仕禄,而明德不振,苟且因循之弊。 贾琮心中冷笑:这就是如今的读书人。 这时一个有些冷硬,却有几分郎朗的声音说道:“早就听说贾世兄的名声,令师静庵公曾为礼部大宗伯。 雍州院试时,贾兄又被礼部郭大人点为案首,也算一脉相承。 如今贾兄竟又夺得雍州乡试榜首解元,已是二元登科。 大周自立国以来,五十年前浙江出过一位三元及第。 但自此之后,大周不要说三元及第,连二元登科也再未出现过。 贾兄才高八斗,又出身顶级勋贵之门,当真是得天独厚,在下佩服!” 这番话一出,周围不管是对贾琮心有善意的,还是心怀排斥恶感的,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一番话,表面上似乎在赞许恭维,但其中隐含的指斥之意却锋利如刀,而且言语十分大胆。 说贾琮的先生柳静庵曾为礼部大宗伯,而点贾琮为院试案首的郭佑昌,也是礼部官员,如今更是新任礼部大宗伯。 说这是一脉相承,不外乎指斥其中有阴私弊漏之嫌,谁不知道乡试会试都是礼部管辖之事,连本次乡试的阅卷之地,都是礼部的东华楼。 那人也是个厉害的,话中都没有明指,让人抓不住半点把柄,但将这些本无关联之事,混在一起说出,却能令人浮想联翩,实在是恶毒之极。 这一番话一出,就像是在滚油中撒下了一颗火星,周围的学子几乎在瞬间,发出乌压压一片议论声,情绪变得不可抑制激动起来。 贾琮身边的蔡孝宇、刘霄平、崔安之等人,见到周围突然变得有些群情汹汹,也都变了脸色。 贾琮脸色凝重,看向刚才说话之人,见这人中等身材,穿一身青色袍服。 正是刚才蔡孝宇所言,推书院周君兴之子周子安!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七章 豪情千人诵 贾琮当年只在嘉顺王的舒云别苑,见过周君兴一面,却没有打过交道。 但是周君兴手下的鹰犬,当年却差点要了他和曲泓秀的性命。 都说周君兴为人严酷,善于构陷网罗罪名,他还没真正见识过,不过他这个儿子倒像得了父亲真传。 三言两语之间,就给自己套上一堆莫须有罪名,而且成功煽动现场学子的情绪,也算个厉害人物。 刚才他看榜的时候非常仔细,并没发现周子安的名字,刚才蔡孝宇说的没错,此人这次落榜了。 那这人刚才如此出言构陷挑拨,大概也就能理解了,不过是自己名落孙山,心中不懑,见不得自己这个榜首得意。 只是做派过于阴狠了,当真是有其父便有其子。 只是他这一番话,挑动了现场学子对自己的怀疑和愤懑,群情汹汹,好像真有些麻烦了。 “贾世兄能得乡试榜首,必定文章锦绣,非同凡响,今天诸位同年,必定都想瞻仰请教一二,一睹解元公风采!” 现场数千人,谁还认识谁,冷话说过散了,谁还会记得住你。 因为今天是乡试放榜,主考官郑俨和相关属官,今天正好在贡院驻场,听到放榜出现骚乱,这才赶出查看究竟。 周围已有学子阴阳怪气鼓噪道:“我等都想一睹贾世兄文华风采,不如拿出来给众人一观,看看这榜首之位……。” 说话的是周子安身边一个蓝袍学子,贾琮刚才听蔡孝宇提过,是刑部侍郎石坚之侄石永信。 学子因落榜发生激愤失控之举,是常有的事,如果不及时化解制止,就有可能酿成学子争执踩踏等大祸。 这人和周子安一个鼻孔出气,这是要把事情闹大,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怨气,八成是和周子安一样落榜了。 要是被他发现有言行失矩的错处,不管是作为座师还是主官官,他都有权处置每一个学子,谁还敢去触他的霉头。 不管是乡试还是会试,放榜之日,都会聚集数千人观榜,而大多数人都会落榜。 就算心中不平,背后妄言指点也就罢了,这当面说谁也不敢,不然惹怒这位性情刚烈的郑大人,被革除学籍功名,那仕途前程就全完了。 郑俨询问了负责张贴榜文的礼部官员,很快就知道刚才现场发生的事情,脸色便沉了下来。 所以贡院发榜之日,相关官员在贡院驻场已成定例,但是主考官也驻场却是少见,今日也算凑巧。 正当场面开始变得有些失控,不可开交之际。 主考官郑俨是本次乡试所有学子的座师,其人不仅文治卓绝,天下闻名,性情也十分刚烈耿直。 好事者有之,心有嫉恨者有之,趁着群情激昂,浑水摸鱼,出言鼓噪也就难免了。 文人相轻,历来如此,既然已有人挑头,其他人也就避开了出头鸟的风险。 有学子认出,为首的那名官员,就是雍州恩科乡试主考官郑俨。 就像后世网络评论家,键盘之上恣肆豪言,就因成本风险近乎为零,又可逞强使气一番,谁还知道网线那头是人是狗。 方才还在鼓噪冷言的学子,一看到主官郑俨出现,都寒蝉若禁般收住了话音,方才喧闹激昂的现场,诡异的冷了下去。 况且乡试榜首之位,经这位主考官首肯才能被点。 贡院大门被打开,走出四五个身穿官服的人物,为首一个面容清癯,气度严正,不怒自威。 突然贡院之中,登科鼓被敲响,隆隆鼓声,沸汤滚水般传出,在场众学子为之一肃。 凝神问道:“那位是贾玉章?” 贾琮连忙上前道:“学生贾琮拜见座师。” 当日在文华楼,贾琮那篇士人明德不振的策论,震惊四座,郑俨这才特地审阅了他三试文章,深感其才,才将他点为榜首。 不过一切都在糊名之下,他也从没见过贾琮本人。 如今亲见其人,见他未满志学之年,却已是器宇轩朗,风采照人,也不禁暗自赞叹,果然是才貌卓绝。 郑俨原先沉肃的脸色,微微和缓下来,说道:“你写的那篇士人明德不振的策论,可称不可多得的宏文,非常好。” 旁边的学子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脸露震惊之色,这个贾琮到底写了什么策论之文,居然让这位名望鼎盛的大儒,称为非常好。 郑俨历来以刚烈耿直著名,对治学更是十分严谨,非常好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那可是极难得的溢美之词了。 贾琮谦逊道:“学生读书时日不长,年薄识浅,座师谬赞。” 郑俨点了点头,又转向贡院门前数千学子,脸色又变得凝重严正。 “诸生都是饱读书经之人,当知圣人之学,不单在案牍劳苦,更在笃修明德! 不补己短,却妒人长,甚至无端妄言构陷,败坏私德,有何面目读圣贤书,言圣人语。 既然诸生对贾玉章点为榜首存疑,今日贡院之前就可解疑!” 说完便吩咐了身边一名属官,没过一会儿,那属官便带着几个衙差,在榜文之下贴了十几张纸。 郑俨指着刚张贴出来纸张,厉声说道:“此乃贾玉章三试所写的程文策论誊抄试卷,章法严谨,学养深厚,在诸生之中为上等。 且三试中士人明德不振的策论,可称当世宏文,谁若也能写出这样一篇文章,我便是点他为榜首,又有何妨!” 在场的学子听了郑俨的话,都心中震动,到底是什么文章,让治学眼界极高的郑俨如此推崇。 许多人都涌到那刚贴出的纸张前,争相浏览贾琮的试卷。 后面之人无法看清的,便让前面之看了朗读出来,以作品鉴。 不管是嫉妒羡慕,还是拜读之意,都想见识这榜首文章,到底好成何等模样。 随着现场陆续传出朗诵之声,原先被言语挑动,而弥漫在众学子心中的疑虑愤懑,很快便平息下来。 大家都是经年苦读之士,能进入乡试之人,自然是能分辨出文章的好坏的。 而传诵过来的程文策论,章法老道,笔力娴熟,立论新颖,的确都是上上之选。 很多人心中虽有些失落,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荣国勋贵之子,被点为榜首,在才学上还是有所持的。 很快,最后那篇士人明德不振的策论,也被前面的观文之人朗诵了出来。 古之圣贤,先立明志,再求山海苦学,故其学养之徳,无须臾而不进。 今之所谓士人,剽盗圣贤金玉,攘掇明德之志,比于古圣贤大可愧矣。 …… 沉于衰败腐朽之论,而津津乐道;弃于格物明理之法,却茫然未觉。 皓首穷经,视民生疾苦如隔岸之火;清谈空赋,弃古贤兼济宏愿如草芥败履……。 …… 随着贾琮这篇策论被一句句朗诵出来,人群开始骚动,一种异样的情绪,在数千学子心中鼓荡。 刚开始只是几人轻声朗读,很快最前排十几个人,都被这篇策论中激昂深沉的才思吸引,竟不知不觉,异口同声朗诵起来。 当读道:学人以书经取仕,陷于功禄妄志,而弃圣人教诲。……言语世故,笑貌污浊,嗜欲横流。 不少人想起刚才对贾琮被点榜首,自己这些人心中嫉恨,冷言鼓噪,听信他人构陷为乐,不正是最好的写照,心中都不禁浮起许多羞愧。 这十几人众口传颂,声音渐渐洪亮,随着文章的韵律,或深沉凝重,或激扬明悟,清越响亮的声音,似乎将心中的污浊涤荡! 当读道: 是故,观天地之法,察万物之源,探究学人志向之微妙,以为匡正。 当以其志浩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越来越多的人被那文思所引,也跟着默诵,庄严肃穆的诵读声回荡在贡院门口……。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世事多凶险 一直到这篇士人明德不振的策论,被无数人从头到尾诵读了一遍,一字一句似乎能刻入心中,一种恢弘庄严的明悟,久久难以弥散。 郑俨大声问道:“诸生,读过此文,还有人觉得,贾玉章不配被点为榜首吗!” 听了这篇策论奇文,在场数千学子,哪个还敢说贾琮不配为榜首。 恢弘之文,巍巍如山,无可撼动,真有人还敢言贾琮不配,只怕顷刻就要被视为文贼,身败名裂。 郑俨叹道:“儒家圣学,为探究天人、兼济众生之法,不应只是赚取功名仕禄之术! 贾玉章此文,斩去书经妄念,重开学道本源,振聋发聩,为士人不易真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此四言者,当受老夫一拜!” 郑俨神情肃穆,抚掌顿首,对着贾琮深躬一礼。 他身后的几位贡院属官,也跟着深施一礼。 等到马车走到偏僻些的道路,江流才说道:“少爷,你让我打听的事情,这几日都已问清楚了。 “座师太折煞学生了,文中四言不是学生独创之言,是日常聆听柳师教诲熏陶,概括心得所发,不敢专功。” 此刻,郑俨想起当年自己高中不仕,退而治学,满腔沉郁难平的心境,不正是这四言所述,今闻四言之法,如同高山流水遇知音。 这次蔡孝宇、刘霄平都榜上有名,唯独崔安之落榜,心情自然十分沮丧。 明年八月还是一次正科乡试,只要再用功一年,必定是能过的,但放宽心。” 那人一年前,因和骁骑营校尉陈雄,争抢倚翠楼头牌相公刘玉儿,而被陈雄踢坏了身子,这一年暗中寻找良医求治。 贾琮又和他们约了再聚的时间,便让江流架着马车往西城而去。 又找了生面孔去探查,用了少爷给的三百两银子,也就问到了实情,那医士说他早已是废人,神仙都救不了。” 郑俨听了这话,目光中闪现柔和,四言之法,足以流芳百世,如此泼天名望,这少年却这般清醒,还记得推功恩师。 他也是鬼精,怕传出去不好听,用重金封医士的口,只是请了好几位名医诊治,都回天无力。 跟随贾琮的两个小厮,全程目睹贡院门前离奇一幕,想到出门得了二老爷吩咐,其中一人连忙先行回去报信,留下一人服侍贾琮。 贾琮安慰道:“子谦,不用过于担忧,你在书院的考绩一向不错,此番不过是发挥失常,好在这次乃是恩科,不要再耗费三年功夫。 说到这里,江流也忍不住啐了一口,说道:“他如今只和倚翠楼刘玉儿鬼混,这样的人也娶妻,白白害了人家姑娘……。” 去年贾琮和蔡孝宇、刘霄平等人在春华楼吃酒,可是亲眼看到陈雄踢伤了贾蓉。 我用了少爷的法子,在神京寻医术最精,诊费最高的这种医生。 柳静庵有这样的佳弟子传承衣钵,真乃大幸! …… 贡院门前无数学子,见座师施礼,也不敢怠慢,乌压压一片向贾琮施礼。 贾琮心中大惊,连忙从郑俨正面让开,不敢受这一礼。 可贾琮却让两人一起回去,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办,稍后回府。 蔡孝宇和刘霄平也在一旁宽言鼓励,崔安之这才缓过精神,暗下决心,回到书院再苦读一年,明年乡试必要功成。 后来过了一个多月,贾母做寿,东府分摆宴席,他跟着贾政去宴客时,贾珍还说贾蓉病中不便见客。 他在金陵时,怎么好意思和可卿说这种事情,而且这事当时也不做准。 等到从金陵回了神京,便在东西两府隐约听到些风声,毕竟大宅门中人多嘴杂,无法完全封闭消息,总会有嘴碎的下人露出口风。 于是便向曲泓秀要了江流,帮他查探各种消息,将来也好有应对之法。 曲泓秀当年抚养了五个德州隐门的遗孤,当初贾琮和曲泓秀做香水生意,就是要给这些孩子找个生计。 可以说曲泓秀和那五个孩子,是他在贾府之外,最信任的人。 虽然他回到神京后,可卿对他拒千里之外,他知道可卿是顾忌到他的名声,怕他因此坏了前程。 在红楼这个宗法礼教极其森严的环境中,可卿是官宦千金,是宁国府三媒六证的媳妇,除了一死,再没其它方式解除婚约。 这一点他明白,可卿心中更明白。 不然自安定寺一别后,她不会这样刻意疏远自己,必定是秦业知晓了隐情,严厉警示过她。 如果他放弃自己的一切,带着她远遁莽荒。 那么清芷斋中生死相随的那些丫头,还有家中那些一直关爱他的姊妹,从此也要弃之不顾,不再相见,他做不到! 不过他却从没放弃过,哪怕是为了她的安危。 宁国府是个什么地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今江流查证了消息,可见宁国府贾珍贾蓉之流的卑劣,明知道事情成了这样,还是拉一个姑娘入火坑。 而且贾珍还从西府公中借了三千两银子,要大办婚事,想想都觉得恶心。 …… 神京城西。 一个穿亚纹团花锦袍的瘦高男子,走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后面一个小姑娘已跟了他许久。 小姑娘身材纤瘦,穿着一身白底印蓝花的裙裳,头上包着同色的头巾,步履之间透着异样的灵巧。 她手上提着一个竹篮,上面还蒙着粗布,看样子就是市井寻常人家的女儿。 等到那瘦高男子走到巷子的中央,小姑娘看了一下周围,悄无声息靠近男子身后,掀开竹篮上的粗布,竟抽出一根粗短的棍子。 别看小姑娘样子纤纤瘦瘦,似乎弱不禁风,下手可着实凶狠,对着那瘦高男子的肩颈处,重重一棍敲了下去。 她这招背后敲闷棍,做得十分娴熟,似乎轻车熟路,那瘦高男子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被打晕在地。 见那男子晕倒在地,小姑娘上前查看了一下,又把他拖着往前走了几步。 小姑娘虽纤廋,可力气着实不小,拖着一个比她高大的男子,竟然恍若无物。 等将人拖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抬起小脚丫对着男子又踩又踢,样子有些奶凶。 嘴里还轻声咒骂:“黑了心的家伙,竟然敢打我们香铺的主意,还敢吓唬封姨!” 她那一棍敲的很有技巧,这样一顿折腾,那瘦高男子还是死人一样昏迷,也醒不过来。 等出了气,小姑娘又看了看四周,才快步跑出了小巷,白底篮花的裙摆在巷口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见她又穿街走巷了几处,才从一家店铺的后门钻了进去,身手甚是灵活。 不一会儿,从秀娘香铺的内堂,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正在店铺中忙着照顾客人的封氏,看到她笑骂道:“宝珠,你又跑到那里去闲逛,店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那小厮笑嘻嘻说道:“我出去办了点事情,封姨以后再没坏蛋到店里捣乱了……。” 红楼背景是礼教十分森严的时代。 三媒六证等同死契。 私奔、假死那些俗套不想用,因为太出戏,太敷衍。 那种不顾一切,霸气侧漏英雄救美,太无脑。 不管是还是现实,人都是活在一个环境中的。 那种既然都穿越了,还在乎这些的论调,只能……。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九章 护情有深意 居德坊,荣庆堂。 一大早,贾母心中有些奇怪,往日这个时候迎春、黛玉等孙女儿,过来请安都会陪着说些闲话,逗着自己解闷。 今天个个也不知怎么了,黛玉和探春总是窃窃私语,迎春也有些心不在焉,个个像是心中担着事,只有惜春年龄还小,倒是看不出什么, 黛玉、探春机敏细腻,知道老太太和三哥不亲近,很少在贾母面前提贾琮的事,迎春少言,更不会多说。 所以贾母倒知道那小子前段时间忙着考学,却哪里会留意今天是乡试放榜之日,除非是她的宝玉也参试了,这事自然也不可能发生。 老太太今天最留意之事,莫过东府蓉哥儿娶亲,一大早凤姐和贾琏都去了东府帮衬料理,只是现在还不到时辰,迎亲还早。 …… 今天正好是各部休沐之日,贾政也不用去上衙,只在梦坡斋书屋清谈,程日兴、詹光、单聘仁等清客正陪着说得火热。 话题不外乎圣贤书经、诗词雅趣之类,最后话题又拐到这次恩科乡试。 贾家自从三十多年前出了个进士,便像是被断绝了书香之气。 今天又是恩科放榜之日,哪里不会在这上头做文章,变着法子讨贾政欢心,都言玉章此处必定高中,雏凤新于老凤声,前途不可限量。 又说贡院的官老爷说三爷写的文章好,还给三爷施礼,贡院门口这么多读书人,黑压压一片,都给三爷施礼……。 其中一个机灵的,又把琮三爷得了榜首,在场的读书人还有不服气的,结果贡院里的官老爷贴了三爷写的文章,立马就没人说怪话了。 这时,两个跟着贾琮去看榜的小厮,终于赶回了府,一脸兴奋的往梦坡斋跑。 这两年贾琮于文华一道,异军突起,先点雍州案首,又被数次敕封,更以词名书法震动江南,给荣国贾家增添偌大光彩。 贾政听了消息,大喜过望,贾琮不仅上榜,居然还是乡试榜首解元,如此算来已是二元登科,祖宗庇佑,贾门何等荣耀! 旁边两个小厮心中焦急,这般混闲食的混账秀才,把老爷哄得团团转,竟让老爷忘了赏喜钱的事。 贾政心中估量,琮哥儿是前科院试案首,于书经上根底扎实,得中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不过总归还没准信,心中自然少不了忐忑期待。 这时书房中还有其他人,两人规矩礼数也顾不得,争先恐后,一脸喜气,将贾琮得了乡试魁首的消息说了。 在京八房子弟,除了早逝的贾珠,还有早早因遗奏赐官的贾政,竟连个进学秀才都没出过。 他们倒不是因贾琮得了榜首高兴,只是知道老爷十分在意此事,这会子三爷得了魁首,这喜讯报了进去,老爷重赏是免不了的。 众清客自然知道,这一桩是贾政心中得意之处。 听了这等喜讯,程日兴、詹光、单聘仁等人各种好话乖话,不要钱似的喷涌而出,把贾政乐得云里雾里,似乎已忘自己身在何处。 程日兴、詹光、单聘仁也是混过科举的,听了情景也有些呆了,怎么还闹出这么大事情来。 这等鼎盛大族,文气衰败如此,实在有些难以启齿,这也是贾政对宝玉不肯读书,如此耿耿于怀的原因。 贾政更是两眼放光,琮哥儿一篇文章,竟能让这么多人给他施礼,这其中必定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连忙问两个小厮,写的是什么文章,那两个小厮大字不识,哪里又记得住,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个屁来。 贾政气得大骂蠢材,又问道:“怎么就你们回来了,琮儿没一起回来?” 那小厮见贾政生气,连忙回道:“三爷马车看方向去了西城,说是去办事,要稍候才回府。” 贾政有些焦急,说道:“什么事情非要这个时候去办,他应该早早回府,说不得礼部登科报喜的差役就要上门。” 一边让这两个小厮去找人,一边又吩咐下去,在府门张灯结彩,只等礼部报喜差役一到,便燃放烟火爆竹,扬一扬喜气。 此等美事必定要与人同乐,最好是让整个神京城都知道,荣国贾家出了乡试解元公。 只是那两个报喜的小厮一脸沮丧,因说不出三爷写的是什么文章,老爷连讨彩赏钱的事也一并忘了。 又让他们去找三爷回府,可他们只知马车去了西城,具体是什么地方却不知道,西城这么大地方,可要去哪里找。 …… 西城,鑫春街,街角到底那处小院。 “你要宝珠帮你的忙?一个毛丫头又能做什么。” “伱不是说这几个孩子,宝珠最有灵气,而且小姑娘身手也好,必定能帮上我的忙。” 贾琮自己的事,也不瞒曲泓秀,便将原委说了一遍。 曲泓秀白了他一眼,说道:“还以为你去金陵办皇差,又惹这么笔糊涂账回来,怪不得迟迟不回,原来乐不思蜀呢。” 贾琮听出她心中有些不满,心中赫然,却不知该怎么回话,想想还是闭嘴最好,省的越描越黑。 曲泓秀又说道:“其实香铺的生意越来越好,金陵那边生意也要做起了,你又是擅长这些,做个富家翁也是容易的事。 将来你家里放你出府,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用不着招惹外头的风险纠葛,倒是极好的事。” 说到这里,曲泓秀怔怔的望着他,目光闪烁,却见贾琮并没反应,心中有些失望,知道他如今刚中解元,哪里听得进去。 又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你既要科举做官,也由你自己,只是官面上最在乎这些体面名声。 惹上这些事情,小心毁了自己,那人……那人算起来还是你的晚辈呢。” 贾琮听出她有些嗔意,却是真心关心自己,微笑道:“哪里会惹上什么事情,宁国府藏污纳垢,我只是心有不安罢了。” 曲泓秀哼了一声,说道:“那位姑娘也是可怜,我就让宝珠帮你一次。” 贾琮笑道:“谢谢秀姐,谁说不是呢,我也觉得她处境可怜,相识一场,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曲泓秀纤腰一折,站起走到门口,似乎心中有气,回头说道: “我是说那姑娘遇上你可怜,以后不许再沾惹这种事回来,我可只有一个宝珠。” 贾琮:“……。”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章 时势多悲欢 贾政派去找贾琮的小厮还没回来,礼部报喜的差役的倒先上门。 荣国府门口,锣鼓喧天,爆竹轰鸣! 荣禧堂中贾政和众清客早就等在那里,礼部报喜差役被引入荣禧堂,一番唱报功名后,献上礼部应榜喜报。 贾政喜报上盖着礼部官印,上面写着:嘉昭十三年恩科乡试中文举人第一名。其下有贾琮的名字,还有主官郑俨的亲笔签章。 不禁喜笑颜开,恨不得以身代之。 一州乡试解元,虽还比不上进士及第的荣耀,但也是大多数读书人一生梦寐以求,又难以企及的高度。 且贾琮这个乡试解元,又与寻常不同,雍州院试已得头名案首,如今已是二元登科,这个解元份位愈发贵重难得。 消息传回内宅,黛玉、探春、惜春都欢欣无比,如果不是荣庆堂中老太太和太太都在,只怕愈发要忘形。 她们都知道贾琮学业刻苦,乡试有望,却万没想到竟能和院试一样,得了榜首。 黛玉想到自己父亲当年进士及第,得探花之名,何等荣耀,不过乡试也没得过头名解元,三哥已是二元登科,竟比父亲当年还要出众。 迎春倒不是非常在意解元之名,只是知道琮弟前面中了秀才,如今又中了举人,将来说不得还能进士及第呢。 王夫人虽还觉得宝玉千好万好,但对比贾琮,心中思量计较,已无法像往日那样居高临下了。 而上午贡院放榜时那惊人一幕,没用多少时间,便开始传扬开来。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宝玉衔玉而生,贵不可言,如何是贾琮这样的妓生庶子可比。 贡院门口人群一散,这些学子便流向神京各方,一番口述笔传之下。 …… 王夫人听了贾琮又得了解元功名,想到自己的宝玉,心中不免生出沉重的无力感。 其实这并不奇怪,这次参加雍州恩科乡试的学子,涵盖神京各衙官员家中所有应试子弟,人人都是亲眼目睹贡院门口的奇事。 在其他贾家子弟眼中,或许也是大多数读书人眼中,千难万险的科举之途,三哥却能走的如此光彩,他该是多出众,不由得心神悸动。 贾家这么多子弟,大都是享乐度日,哪个比得过自己这个弟弟,就算老太太对他不喜,却挡不住他如此出色,心中倍感自豪。 宝玉除了是嫡子,还有产房里那块玉,要说其他方面比贾琮贵重,只怕……。 男儿在世,要有担当,要有所为,三哥这样的大概便是最好的。 贾母听到消息也呆住了,当年受她疼爱的贾珠,便是个读书很得意的,小小年纪就进学,所以贾母对秀才举人的事,还是懂一些的。 探春日常见惯了宝玉读书的样子,自己亲弟贾环对书本更是惫懒得很,当年自己的同父兄长贾珠,虽年少进学,却读书过劳早殁。 可是随着贾琮被封了官,在金陵立功又追封生母为诰命,如今还成了解元。 自然知道乡试解元的份量,心中也是无语,自己虽然和这孙子自小不亲,但他这种能为和时运,当真是不得了。 关于今科乡试解元贾琮之事,以及那篇震撼人心的策论宏文,便以极快的速度在神京各处流传。 荣国贾家是大周顶级勋贵,世交老亲,门生故旧,遍布神京,虽这两年贾家声势衰退,但余威并未减,雍州之地的人脉底蕴尚在。 这两年贾琮在贾家异军突起,本就引人关注,数月之前,因母追封诰命,在宁国宗祠闹出这么大动静,已愈发引人瞩目。 如今竟一举夺雍州乡试解元,其中还有二元登科的名头,这在大周已有数十年未出现,更让人觉得贾家突降凤鸾清拔之瑞。 武勋之家出现这样的文华奇事,对心思粗豪的武勋豪门,只是觉得贾家走了好运,出了这样的出众子弟,不过是荣耀羡慕罢了。 但对于那些心思细腻,如忠靖侯史鼎这样的,或家中近年又出了文官子弟的贵勋之家,他们对此事的思量,却是另一种景象。 而像郭佑昌、郑俨这样纯文官群体,他们对此事的感受也就愈发深沉了。 一个解元在这些大人物眼中,还不算何等了得,但二元登科的名头就有些份量了,这样的人将来必定是能入进士之门的。 更重要的是贾琮写下的那篇策论宏文,对任何一个文人来说,都有振聋发聩的诱惑,其中那精妙四言,足够有立言之资。 文人立言,历经百代,又有几人,这可是比几首诗词唱风流,更了不起的文华成就。 而这个人如今却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只要他一踏入仕途,凭着他那身诗书风流,立言之姿,用不了多少年,必定会成为文官士林中扛鼎一方的人物。 到那时荣国贾家将会是何种景象,其中远虑之人,甚至会比这想的更加深远……。 于是亲朋故旧有之,文华仰慕者有之,提前烧冷灶结善缘者有之。 乡试放榜还未满一日,荣国府贾家,又开始显现门庭火热的迹象。 …… 宁荣街南向的路口,鼓乐齐鸣,红幔招展,一队排场不俗的迎亲队伍,正缓缓而来。 队伍中一座披红挂彩的八抬大轿,十分引人瞩目,轿子旁边还跟着个一身红衣,眉眼灵秀俏丽的丫头,看起来应该是新娘的陪嫁丫鬟。 等到迎亲队伍路过荣国府正门时,那丫鬟不由自主往府门看去。 而花轿的轿帘,被难以察觉的掀开了一线,一双如水明眸,望着那金底黑字,敕造荣国府的牌匾,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荣国府正门处张灯结彩,满地都是爆竹的碎屑,看门的奴仆手中还拿着锣鼓,不少外客提出礼物,在府门处进出,很有些门庭火热气象。 看着倒像办喜事的不仅是宁国府,这荣国府好像也在办着什么喜事。 等到迎亲队伍走到宁国府正门,官家赖二早带了家中仆人婆子迎候在门口,备好的鼓乐响起,宁国正门缓缓打开,此乃嫡长正妻之礼。 赖二一脸恭敬奉承,望着一身喜服的贾蓉,殷勤的将他扶下马。 心中却忍不住讥笑,就大爷这个样,还这么大张旗鼓娶妻,时间长了又能骗得了谁,宁国府的香火算是绝了,说不得以后只能继嗣承爵了。 这时一个小厮跑到他身边,脸上神情惊慌,一直到迎亲队伍进了宁国府,才在赖二耳边说道:“二老爷,事情不好了,大少爷被人打了!” 赖二吓了一跳,问道:“是谁这么大胆,你们都是死人吗,是谁打的,伤得严重吗?” 那小厮战战兢兢,回道:“少爷说不清是谁打的,被人从后面打晕的,身上都是於伤,还断了两根肋骨,大夫说要养二个月才能好。” 赖二脸色铁青:“让人去查,到底谁下的手!”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一章 朝议显圣心 自从贾琮得了乡试解元。 第二日礼部便发文邀他参加恩科乡试鹿鸣宴。 鹿鸣宴是朝廷专为乡试新举人筹办的唱名宴,邀请乡试考官、学官、优异中式诸生同叙同饮。 对读书人来说,能有资格参加鹿鸣宴,是科举路上一桩荣耀之事,而贾琮作为本次恩科乡试头名解元,自然是宴席上最瞩目的焦点。 鹿鸣宴之后几天,贾府上门道贺的人群也达到顶峰,其中勋贵朱紫之人,比比皆是。 与贾琮有旧交之人,如嘉顺亲王、宁王、兵部尚书顾延魁、忠靖侯史鼎、大理寺杨宏斌、礼部刘继祖等,或亲自上门,或让家人送来贺礼。 贾家京中各家老亲,都有上门应景送礼的,甚至有几家未雨绸缪之意,看好这位风头展露的大房庶子,探查贾家口风,似有议亲之想。 …… 而乡试放榜当日,贡院门口的风波,也并没完全平息。 如今已有御史挑头追究,他们自然是要出言附议的,不然真就被人觉得软弱可欺,以后也不用在这朝堂上混了。 祸乱皇寿恩科伦才大典,心思奸险,有失学人士子明德,应革去生员功名,以儆效尤,以清士子学风。 周君兴任推事院事,一贯善于构陷陷害之事,为圣上扫平异己,不遗余力,这样的人几乎就是朝官的公敌。 所有人都明白,都察院御史此次弹劾,背后剑指就是推事院周君兴,刑部侍郎石坚不过是陪绑的倒霉蛋,谁让他侄子和周君兴走的近。 只是,平时周君兴有皇帝撑腰,行事又十分缜密,一般情况下还真抓不住他的把柄。 嘉昭帝谋略深重,自然清楚文官弹劾周子安、石永信,其中所含的把戏伎俩。 于是嘉昭帝下旨,革除周子安、石永信生员功名,三年之内不得参加科举。 那他们身为都察院十三道御史,风言奏事的耿耿清名,如何才能得以彰显。 只是推书院是皇帝手中的尖刀利刃,怎么可能轻易入鞘,不过周子安、石永信扰乱皇寿恩科,相当于削了皇帝显示孝道的体面,也不能不惩戒。 在雍州乡试放榜次日,朝堂之上,都察院雍州道御史弹劾学子周子安、石永信,于恩科乡试放榜之日,污言构陷今科解元,煽动学子非议。 所以即便是周君兴这样的凶人,只要小心些,御史们也不怕被他反噬整死。 他们一个是本次恩科乡试的主考官,一个是主管乡试的礼部尚书。 御史弹劾周子安、石永信话头一出,太常寺少卿郑俨、礼部尚书郭佑昌立即出班附议。 如今他儿子周子安构陷恩科解元,煽动学子生事,抹黑皇寿恩科,这么大一个把柄,好耍嘴炮的御史们又怎么会错过。 周子安、石永信当日在贡院门口所为,就是在拆他们的台。 而文官们如此同声同气,不外乎他们对嘉昭帝重启推书院,心中所怀的抗拒和忌惮。 而且大周历代皇帝,都没有杀御史的先例。 如此人憎鬼厌之辈,自然是都察院御史,刷取名望的最好道具。 因言而获罪,可是昏君的标签。 也就是说三年后,他们的同年都已中进士,他们还要从进学秀才开始重考,登科之路要多蹉跎许多年。 其实嘉昭帝这样处置,已有高举轻放之嫌,大体也是给了自己鹰犬周君兴脸面。 如果换了是一般学子,早就被革除功名,永不入试了,那才是真正废了一生的学林仕途。 …… 而贾琮的名字,自几个月前被追封生母之后,也再次在朝堂廷议上出现,并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事情的起因来自翰林院。 翰林院事葛宏正,读了那篇士人明德不振的策论,感贾琮卓异之才,上奏让贾琮入翰林院任七品典籍。 其实过了乡试,取得举人身份,贾琮就有了授官资格,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只能担任散官文职。 只是翰林院典籍却不是寻常的官位,虽然不如翰林院修撰、修编这类官职清贵,品级也不高,但也不是可以轻授的官职。 因为翰林院典籍,一般只授给二甲和三甲的进士,贾琮只不过一个举人,未免有些高封了。 只是葛宏正谏言,认为贾琮士人明德不振的策论,乃当世宏文,于学人治学立志,可为不易真法,这样的特异之才,入翰林为相得益彰。 葛宏正的上奏一提出,朝堂上的文官都是心思涌动,各有期待之情。 贾琮虽出生贵勋之家,但他师从文宗柳静庵,文华资质又如此出众,早已掩盖了他的出身,是活脱脱的文官胚子。 这样的人物,早早收入文官群体,十年之后,必然会成为文官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自然好过他以后因出身入武勋,成为武勋中少有的能以文事抗衡文官的人物。 武勋之辈自然都是粗鄙之辈最好,如此在文官主政的朝廷上,会少许多肘制之苦。 不过葛宏正奏议,却被嘉昭帝当场回绝了。 嘉昭帝只是当着满朝文武说了一句:勋贵之子当养勇武之气。 这一句话让满堂的文官都心中愕然,如此晦暗不明的心思,居然还是被圣上看透了。 圣上心中竟然不认可,那贾家子走文官之路,说什么勋贵之子当养勇武之气,如此出众的文华之资,当真是可惜了。 只有礼部尚书郭佑昌、兵部尚书顾延魁、忠靖侯史鼎等嘉昭帝亲近之臣,却听出了圣上的深意,都不禁心生寒意。 贾琮文华之资过盛,还有火器方略的实务之能,这样的兼备之才,如走文官之路,入阁宰辅都不是什么难事。 而他又有顶级武勋的出身家世,厉生两路,文武兼顾,几乎就是权臣之相,皇上是担心将来出现尾大不掉之势……。 怪不得这样的文华人物,圣上居然说当养勇武之气,要往武勋之途上靠,不过是个十几岁少年,就心生防范,未免太过寡恩冷厉了。 …… 朝堂上的消息,经过各种渠道传到贾府时,不过说贾母等人,连贾政都品不出,勋贵之子当养勇武之气,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贾政只以为琮哥儿实在前途无限,居然有人提议让他入翰林院,而圣上的话,倒是希望他能文武齐修,这是对琮哥儿极为看重。 想到这些,贾政又忍不住感叹,贾家真真出了麒麟儿。 而贾母和王夫人听到这些消息,又一次认定贾琮真是命数太硬,那两个大官的子侄,只是在贡院门口说了他几句坏话,就被皇帝革除了功名。 总之这小子的邪门事情,她们也听多了,大概都有麻木了。 她们的注意力,最近大都在内宅的事情上,比如,东府办过喜事后,传出的一些消息。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二章 妄语说姻缘 最近东西两府,除了贾琮做了乡试解元,最引人瞩目的就是贾蓉娶亲,只是传到西府都是不中听的消息。 说贾蓉自从娶亲之后,也就安稳了几天,便每日外出交际饮宴,呼朋唤友,时常夜不归宿。 对新娶的大奶奶也不怎么放心上,连大奶奶回门那天,都是一个人回的娘家,看着实在有些凄凉。 东府的奴仆丫鬟早司空见惯,府上大爷本就是浪荡公子,成亲之前便这般过日子,又有什么好奇的。 再说新娶的大奶奶虽样貌是人间绝色,但娘家不过是个五品穷官,嫁入宁国府算高攀了,娘家根底单薄,想要管着大爷却是难了。 只是老爷居然也不管束,却让很多人都有些奇怪。 东府的人都知道,老爷对外人倒是礼数周到,唯独对大爷很是严厉,但有不快便是打骂唾弃,一点脸面都不给大爷。 大爷看到老爷十分畏惧,在老爷面前像个避猫鼠,只要老爷瞪眼,大爷连腰都不敢挺直,所以日常没事宁可躲出府去。 所以老爷要管,大爷绝不敢不听,却没想到,老爷在这事上听之任之,由着大爷在外浪荡。 贾母见了几次可卿,见她生得袅娜纤巧,仙子一般人物,行事温柔平和,谦柔细密,便十分喜欢,赞为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 估计是老爷自己也是妻妾成群,眠花宿柳的过日子,因此才在这事上,对大爷不怎么管束,也是有的。 主仆之间能这样的,也是不多见。 他可不会像贾政那样一厢情愿的理解。 西府中人见可卿每次来过来,身边总带着一个叫宝珠的小丫头,生得眉清目秀,甚是灵动。 今天大早却被叫去了梦坡斋书屋,贾政和他聊起昨日朝堂上,与他有关的一番奏对,贾琮的心情便沉了下来。 …… 自从乡试放榜之后,又忙过那一波庆贺亲友的应酬,贾琮才算真正清静下来。 这蓉哥儿捡了金元宝都不知道,还一味在外面鬼混,真是个不惜福的,只是贾母虽然辈分高,毕竟隔着房头,也不好多说。 以后要走清贵文官之路,怕是有些难度了。 有时候闲了,或打牌少了搭子,也让尤氏叫上蓉儿媳妇一起过来。 嘉昭帝那句:勋贵之子当养勇武之气,单独来听不觉得什么,如前提是拒绝自己入翰林院,其中意味着什么。 “琮儿,你年未弱冠,便已得了解元功名,如今在都中老亲中名声响亮,听你太太说,几家有适龄闺阁的,都流露议亲之念。” 总要等到举业功成,略展男儿四方志向,否则不敢家为。” 据说是她回门那天从娘家带来的,众人都看出可卿对宝珠十分疼爱,日常行走出入,寸步不离,连陪嫁的瑞珠好像都比不上。 贾琮一听是王夫人说的,心中冷笑,哪里会去踩坑,说道:“老爷,琮年岁尚小,议亲为时过早些,琮立志春闱,要苦读几年,全力以赴。 倒是凤姐儿和这位蓉大奶奶十分投契,日常多有走动,得了空闲就让她来西府逛逛。 贾政并没看出他脸色有些不对,又笑说道: 贾母、王夫人听了这些事情,倒是替蓉儿媳妇唏嘘,这女人嫁没嫁好,全靠老天爷的意思,这也是她的命。 贾政见他锐意学业功名,自然十分高兴,这才是他心目中的贾家儿郎。 抚须笑道:“琮儿此话在理,以你的品貌才学,哪里还愁将来没有良配,这春闱是一等一重要,功业志向更是男儿一生根由。” 其实议亲的话,不过是夫人这几日嘱咐,贾政才随口问了贾琮意思,本来也不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贾琮一番话,其实是将议亲之事拖到了四五年后,他又不傻,怎么会把这等大事落到王夫人手中。 他有了解元功名,已渐成名望,不用再担心贾府还能对他怎么肘制。 但如果贾母或者贾赦出面,给他安排一桩联姻之亲,在世家大族是常有的事情,在父母之命礼教规则下,推脱起来也是件麻烦事。 如今用举业报国的借口来推脱,把话说死,也免得以后这些内宅妇人呱噪。 …… 梨香院。 外间正堂,王夫人正和薛姨妈闲话,说起自己宝玉俊秀孝顺之处,自然满脸笑容,薛姨妈自然是说些附和的话。 自从那天知道贾琮就竟然得了乡试解元,着实让薛姨妈大吃了一惊,以前就听说琮哥儿写诗作词厉害,倒也不觉得什么。 如今他一次乡试就中了头名解元,那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功名,这琮哥儿妥妥就是个文曲星下凡。 这样的人物,将来飞黄腾达,当官做宰,几乎是可见的。 和宝玉这个富贵荣华的性子,薛姨妈两下权衡比较,似乎琮哥儿还更胜些。 这几日女儿笑意盈盈,每次旁人提起琮哥儿,女儿的眼神,她哪里不明白的,自己也是姑娘家过来的。 如今她有些后悔了,当初听了姐姐的意思,任由那金玉良缘的话在贾府流传。 突然说道:“伱家琮哥儿也是了得,就去了一次乡试,就中了解元,以前再没听过这样的。” 王夫人见自己妹妹话语中的心不在焉,半辈子的亲姐妹,哪里还不知,那小子中了解元,自己妹妹有些动心。 这也难怪,这琮哥儿生成这个模样,容易让人有想法,自己妹妹又生了个出色女儿。 “这几日贾家都中几家老亲,都是勋贵官宦之家,都中意琮哥儿的能为,有了议亲之意,老太太也知道的。 今上午老爷就找琮哥儿商议,琮哥儿自小和老爷亲,比对自己老子还要听些,也是一桩怪事,老爷中意,他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薛姨妈一听这话,心中一凉,还是勋贵官宦之家,这门第也比薛家高啊。 突然里屋发出一声碎裂的声音,薛姨妈和王夫人都吓一跳。 屋外的莺儿连忙跑进里屋,很快端了个托盘出来,上面都是碎瓷片。 “太太,没事情呢,姑娘在里屋描花样,手滑,不小心打碎了茶盅。” 薛姨妈松了口气,王夫人也没放在心上。 薛姨妈又问道:“宝玉还没议亲,怎么先紧着琮哥儿,老太太能同意?” 王夫人笑道:“妹妹有所不知,他们两个是同年生的,但琮哥儿大了一个月,虽是庶子,却是居长,先议是正理。” 后面的话,都是王夫人在说,薛姨妈只是听着,心神却有些乱了。 里屋,薛宝钗脸色苍白如雪,眸光盈盈,忍不住流下泪,握笔的手难以自制的颤抖。 小案上有一副富贵牡丹的刺绣花样,刚描好了小半。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三章 笑语解轻愁 清芷斋。 贾琮自从三年前入青山书院,日子一直过的充实而紧张,不是在书院苦读,就是下金陵办皇差,最近半年更是忙于秋闱。 眼下这段日子才算真正清闲下来,大周春闱三年开考一场,下次春闱算起来还有两年多的时间,所以这会子还不急着啃书本。 至于前几日传来的朝议之事,虽让贾琮心情有些沉重,闭门思虑了一天,心思也渐渐坦然明晰起来。 自己这么多难关都过来了,也不怕多这一遭,皇权森严,世道多艰,好在来日方长。 时序六月,暑气一日比一日旺盛,院子里的桐树上,知了嗡嗡的叫着,声音单调而清越。 清芷斋正屋的厅堂里,正中花梨方案上放着个铜盆,里面装满碗口大的碎冰,往外冒着丝丝乳白的凉气。 荣国府虽算大富之家,但即便贾母的荣庆堂中,也没办法像这样摆一大缸冰来消暑。 皇宫中倒将有专门的地下冰窖,将冬天的冰雪用枯草包裹储存,到了盛夏取出给皇帝嫔妃消暑。 一旁的迎春却问道:“琮弟,我听说老爷太太要给你议亲?” 他跑了好几次神京东市,又去了西郊的采石场,才把材料收集齐全,好在最近时间空闲。 他准备让曲泓秀在香水铺摆上冰块,想来生意会回暖不少,还可在鑫春街找间小店铺,开一家售冰店,将价格打低,估计能大赚一笔。 因为盛夏已至,最近秀娘香铺的生意清淡了些,毕竟大热天,女人们逛香水铺的兴致会直线下降。 倒是收集硝石和石灰花了他不少功夫。 探春虽是闺阁千金,但精明大气,并不是百事不知,也知道些外头的居家行事。 想到皇帝如此精于算计,寡恩刻薄,让贾琮内心有些难言的抵触,皇帝的饭碗可不怎么好端,总不好在一颗树上吊死。 这个时候没有空调电扇,炎热盛夏,姑娘家就靠一把手摇扇子,想想都累。 清芷斋这些冰块却不是买的,而是贾琮自己做的,对他人来说夏天造冰难度太高,对贾琮而言却是简单的事情。 神京市井上倒是也能买到冰,不过盛夏之期价格昂贵,不是寻常人消费得起。 贾琮笑道:“不用花钱,以后我得了就给你屋里送一些。” 贾琮笑道:“太太的确让老爷问我了。” 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比起科举仕途,与人勾心斗角,要便宜轻松太多了。 只有富有天下的皇家,才能如何虚耗人物之力,一般的大富之家也极少能做到这样的。 以后再不济,靠着和曲泓秀的生意,还能做个富家翁。 “三哥哥,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冰,这个时节,冰可不便宜。” 她心中便存了这事,只是堂兄妹之间却不便问这事,二姐姐是三哥的同胞亲姐,过问却是理所当然。 只要将硝石和石灰研磨成粉,按比例溶于水,没一会儿就能得到一通冰,虽然记不得两者的准确配比,但只要多试几次也就成了。 一旁的探春心中一跳,最近几日府上都在传,因三哥中了解元,贾家都中几家老亲,看重了他的前程,托了太太议亲。 铜盆的冰块旁,围坐着迎春和探春,也是贾琮特地请来,让她们感受一下治冰的效果。 本来也叫了黛玉,紫鹃说姑娘中了暑气,正在卧床休息。 探春忍不住问道:“那三哥怎么说?” 贾琮笑着将那日和贾政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迎春一听就楞了:“琮弟,春闱还有两年多,观政也要一二年,等伱做了实官,岂不是要四年后了?” 贾琮又开玩笑道:“二姐姐太看得起弟弟了,春闱谁也说不准,一次就能过,三年才开一科,说不得来回就是六年了。” 一旁的探春忍不住噗嗤一笑,对迎春说道:“傻姐姐,别让三哥哄你,他是不想议亲,才这么对老爷说的。” …… 黛玉住处,紫鹃正坐在屋外廊下,手中做着针线,身边一个小药炉冒着火光。 却见贾琮手中拎着一个竹篮,冒着白气,篮子下还不时的滴水。 紫鹃见到贾琮,脸上露出笑容:“三爷来啦?” “这么热的天,怎么坐在屋外?” “姑娘中了暑气,给她煎药呢,放在屋子里怕熏到姑娘。” 紫鹃看了贾琮一眼,心中忍不住叹气。 前几日贾家老亲上门贺三爷中了解元,这些人看上三爷的前程,就和老太太扯上了三爷的亲事。 这两日府上更是传开了,老爷和太太在给三爷说亲,姑娘听了心里不自在,连病都怄出来了。 “我给林妹妹送些冰块,你放到铜盆里,可以给房间去去暑气。” 进到黛玉房中,见她正歪在床上,头发松松的挽着,手中还拿着一本书随意翻着。 “听说妹妹病了,我来看看,身子可好些了?” 黛玉见他进来,眼帘微微垂下,说道:“这么热的天,也难为你还来看我。” 贾琮微笑道:“妹妹身子不舒服,我来看看你,不是应该的吗。” 黛玉憋了他一眼,突然眼圈一红,说道:“如今你是这么说,等过些日子订了亲,眼里哪里还会有别人。” 贾琮心中暗叹,真是小看了后宅妇人的舆论威力,贾政得王夫人授意,在书房和自己谈论亲事,也就一天时间,居然满府的人都知道了。 也怪不得前些日子,那金玉良缘的话头,传得如此迅猛了。 贾琮笑道:“妹妹说的是老爷给我议亲的事。” 黛玉听到脸色一白,转头不去看他,嗔道:“你议不议亲,与我何干。” “妹妹,可知我为何刻苦读书考取功名?” 黛玉见他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听出是话中有话,忍不住转过头,一双水朦朦的妙目怔怔望着他。 “可不仅为了挣一个功名前程,更为了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不然大宅门中,让人牵着鼻子走,还有什么意趣。” 听了他这句话,黛玉眼中慢慢透出光彩,她聪慧透顶,哪里听不出其中意思。 “我和老爷说了,春闱未过,前程不定,不敢家为。” 黛玉出身诗书官宦之家,自然懂得其中的意思,时间一算也有好几年了,嘴角微微一抿,似有笑意。 侧着头问道:“你这样哄二舅父,他也相信了?” “你知道的,老爷最在乎我的读书举业,自然很赞赏我这么想,再说,哪家姑娘能等我三四年再议亲,我娶她又有何妨。” 黛玉俏脸一红,啐道:“三哥真不害臊,说的自己像是金镶玉,可真稀罕哦,谁还等你三四年来娶……。” 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俏脸红得像着了火,连忙辩解:“我不是说我三四年……,哎呀,三哥你真可恶!” 门口紫鹃正端茶进来给贾琮,听了房里两人的话,脸色一红,吐了吐舌头,连忙退了出去。 突然身后碰到一个人,回头一看:“宝姑娘,你怎么来了。” 却见宝钗俏脸微有羞红,眼中却有些释然,说道:“听说林妹妹病了,我过来看看,我……想到还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过来吧。”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宝珠的来历 等到六月中旬,也就是恩科乡试放榜后半个月,宫中一份中旨发到荣国贾家。 中旨的内容传开后,又在神京城官宦勋贵中引起波澜,贾家的大房庶子真是没一天消停,竟出些新格的事情。 嘉昭帝中旨擢雍州乡试解元贾琮为兵部观政、工部火器监协理。 虽然都还不是实职,但一个举人就被授予观政协理之职,也算格外隆恩提拔了。 要知道以往观政协理都是授予进士的。 举人被授官概率很低,就算被授官,也是教喻、县丞、主薄等地方副官,举人考取不了三甲进士,连县令正官都做不了。 而贾琮不过举人,不仅被授官,还能和进士同尊,在同年举人中绝无仅有,这等风光也是极少见的。 但还有外人不知道的,其实贾琮在未中举人之前,兵部尚书顾延魁、忠靖侯史鼎就曾提过保举他观政协理。 只不过当时贾琮只是个秀才,嘉昭帝怕惹起非议,才暂时作罢,如今贾琮中了举人,有了授官之资,旧事补足罢了。 …… 因他本身就是三甲进士,又恰逢其时,被任命为火器监从六品监副。 目前火器监的只要人员,就是火器监监副刘士振。 贾母虽偏心的厉害,心中也是无奈,也多少估摸出,十多年后能给荣国府支撑门楣的,多半就是这个自己不亲的孙子了。 于是,从接到中旨的那日起,清闲了半个月的清芷斋又开始忙碌起来。 每日午后,他就会去工部火器监转一转,火器监是工部新建司衙,体制还在健全中,还未设立主官,暂由营缮司郎中监管。 卯时也就是早上五点至七点。 听说他专心两年后春闱,不愿议亲,自然也不会用长辈的身份,去做什么强摁牛吃水的事情。 哪怕是在这样一个礼教森严,孝道为天的时代,别人对你的态度和容忍,还是在于你自身的实力。 每日一大早,芷芍、五儿、晴雯、香菱都会早起,帮着贾琮归置各类杂事,让他准时去衙门画卯。 从这里看,贾琮这些年耗尽心力,在文华科举上下足功夫,如今看来已渐渐显出成效。 但也有明眼人看出,不管是兵部观政,还是火器监协理,都是与武事有关,比起翰林院典籍的清贵,却差了不少。 如今宁荣两府谁都看出,贾琮清拔之势,无可阻挡,已远远超过宝玉、贾琏等荣国正派子弟。 上次刘士振根据贾琮画出的草图,成功完成了鲁密铳的改造,且新造的鲁密铳威力明显提升,被嘉昭帝认为,他有火器大匠之才。 …… 再说以这小子的邪性,只怕也勉强不了,被他又搞出什么事情,反而各自脸上无光。 只有贾琮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工部火器监,是因自己提议而建,而自己又了解西夷火器之术,被嘉昭帝抓了壮丁罢了。 至于前段时间府上闹出的议亲风波,此时已经烟消云散。 贾琮上午会在兵部大堂经手一些战报文书,做一些轻重缓急的归类,便于上官有效查看。 更让人惊讶的是,贾琮这次被授职兼涉兵部和工部,更让人觉得圣意荣宠。 另外就是对火器建军诸事,重点关注,提出建议,跟踪实施,这也顾延魁力奏他为兵部观政的主要用意。 刘士振这次能晋升官职,又能一展所长,完全是因为贾琮那几幅鲁密铳改造图,才能让他有机会在皇帝面前展示才干。 所以他对贾琮一直心存感激。 如今见他不仅在火器之道有奇思妙想,文华之姿也如此出众,一次乡试便得解元,远胜自己当年,更对他感佩亲近。 火器监除了研究营造火器,另外一个重要的事务,就是网罗招募西夷名士。 只是这件事上,不管是代管火器监的营缮司郎中,还是刘士振,都不知从何下手。 却见贾琮似乎有些轻车熟路,带着刘士振找遍了神京城内东西两市,和城内所有的外洋教堂。 竟然真被他找到,两个精通天文算筹的洋和尚。 甚至还在西市的一间贩卖番果的店铺里,找到一位名叫麻思朵的英吉利人,虽已年过七旬,但年轻时做过奥斯曼火枪工匠。 对西蛮各式火枪都有极深了解,三十年前流落到神京,并从此定居。 刘士振对能找到这样的西夷火枪名家,简直欣喜若狂。 而贾琮和麻思朵竟能用番话随意交流,更是让刘士振瞠目结舌。 这少年不过十几岁年纪,他这些稀奇古怪的本事,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 宁国府,贾蓉院。 房间里可卿正在和宝珠说话,那日她回门之前,贾琮像是算好来时间,竟然半路等到了她。 还把这个叫宝珠的丫头放在自己身边,让宝珠保护自己周全,说这宁国府不太平。 这也是两人金陵一别后,第一次见面,可卿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心里就忍不住发颤。 觉得自己当初这样做,果然是没错的,他是个争气的,乡试居然就中了解元,往后的前程只怕更不得了。 见他安排个小丫头来护自己周全,总觉得有些孩子气,不过心里却很是开心。 回到宁国府,只说宝珠是自己从娘家带回的丫鬟,就算有人问到爹娘,他们多半会猜到原因,自会给自己圆谎。 特别是自己爹爹,可是把这门亲事看得极重,如今自己已嫁入宁国府,有什么事情,他也不敢声张,每次想到这些,心中总觉悲凉。 自从有了宝珠,在这森严陌生的大宅里,她心中少了不少恐慌。 因为宝珠是他送来的,见到了宝珠就像见到了他。 她总是回想在金陵安定寺的那些时光,这是她心中最大的慰藉。 从宝珠来的那天起,她便很宠爱她,日常出入寸步不离,据说他也是这么交代宝珠的。 她觉得自己对宝珠好,就当做自己在对他好吧,连日常就寝都让宝珠陪着。 此时瑞珠在房间做针线,可卿拿了一盒蜜饯给宝珠。 自从那天,她看见宝珠毫不费劲的,搬动院子里那张石凳,可卿也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说这小丫头能保护自己。 也不知道这清瘦的小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看着宝珠津津有味吃着蜜饯,可卿问了个没问过的问题:“宝珠,你是怎么认识琮……他的,很久了吗?” 宝珠回道:“姑娘问的是琮哥吗?” 瑞珠一听这话,就起身去了院子中,坐在那石凳上做针线。 回门那天路上,瑞珠当然也在,还好大爷那天没在,自从成亲后,大爷就没着过家。 瑞珠当然是知道宝珠的来历,要是让人知道,宝珠是琮少爷特地带给姑娘的,那就是祸事了,姑娘有嘴也说不清,只怕小命也要折了。 大宅门里心黑手恨的事,听过的还少吗。 姑娘也知道其中厉害,但总忍不住会问宝珠琮少爷的事,这让瑞珠有些提心吊胆。 每次姑娘和宝珠一说到琮少爷,她就去门口坐着,也好防着走露风声。 老爷见大爷从不着家,偶尔会过来看看,也不顾及礼数,惹人生厌,不得不防着些。 进入宁国府这些日子,可是听了不少难听的传言,瑞珠突然明白,为什么琮少爷会送宝珠来。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五章 格物可伦才 工部火器监自贾琮参与协理后,逐项事务推展得井井有条。 不仅在神京当地,成功收罗几位西夷才智之士,其中英吉利枪械师麻思朵,更是难得的专精人才。 打开了火器监收罗西夷名士的僵局。 贾琮虽只是七品官身,但已被赐直奏之权,入火器监协理几日后,就根据诸事筹谋所需,给嘉昭帝上书奏疏。 建议由神京工部协调金陵留都工部,在金陵、宁波、福州等口岸这地,加大与外海人员的沟通。 并按火药,枪炮,炼金,机关,冶炼等西夷格物分类之学,收罗外海人才,并在沿海各州官民书院中,加设格物学科,培养大周人才。 嘉昭帝知道贾琮对西洋火器十分熟悉,还能解释为其人才智出众,兼多奇思妙想,在金陵又有用火器围剿东瀛浪人的经历。 却不知他对西人格物杂学也如此了解。 在收到奏疏后,就将他传入宫中,询问他是何处知晓此类见闻。 或许这也是圣上希望的样子吧。 而太常寺少卿郑俨、礼部尚书郭佑昌等文官,见贾琮如此出众的文华种子,不在文官路途上生发,整日沉迷于匠业之务,不免有些失望。 查询中车司记录案牍之后,发现贾琮确实在宝应县上岸,呆了二三个时辰,原因是给生病的丫鬟抓药。 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而在外人眼里,自己是荣国子弟,门庭深重,的确很少有知道这些东西的机会。 嘉昭帝城府深沉,猜忌心极重,而且心细如发,居然会问自己从何处得知西夷格物之法。 恪守祖制的旧党官员,纷纷上书称弱冠之子,妄言朝政,引西洋奇淫技巧,败坏士民风气云云。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德尔罗此人十分博学,尤其通晓西方格物杂学,自己所列的西夷格物分类之法,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只是事后贾琮回想此事,心中总有些不寒而栗。 任何谎话,如果前面一半是真的,就非常容易取信他人,而且还是后面一半无从考证。 据贾琮说他上次去金陵办差,官船曾在宝应县停靠,他曾下船到宝应县抓药,偶然遇到一名叫德尔罗的西夷传教士。 而贾琮这一份奏疏,在朝堂上再次引起风波。 贾琮言与德尔罗交谈之后,思索西夷格物之学,与道家黄老之术、墨家机关之法有相通之处,求同存异之下,于强国方略必大有益处。 这才有了此份奏疏上的建言想法。 只是那密探记录了贾琮动向,当时只认为是小事,却不可能跟踪他上岸,他是否曾遇到个名叫德尔罗的西夷传教士,根本无从查询。 因当日贾琮和秦业去金陵乘坐的官船上,就安排有中车司密探。 …… 贾琮这一份奏疏,虽弹劾反对言论不断,但嘉昭帝却在三日后下诏,神京工部协调金陵留都衙门依奏办理。 嘉昭帝历来思虑过重,不会只听贾琮一面之词,事后自然让中车司查探一番。 当日在去往金陵的官船上,如果不是五儿受了风寒生病,自己又恰巧在宝应上岸抓药,这才正好被他拿来搪塞应付。 不然皇帝突然问起此事,他真不知道怎么敷衍过去。 他在宝应县登岸,当时船上很多人都知道,嘉昭帝只要遣人一问便知,想来应该可以遮掩过去。 那份奏疏引起的反应,还有他的家世背景。 如果被污生而知之,几乎等同妖物祸国。 只是从此以后,他在言行上愈发谨慎,并由此触类旁通,想起秀娘香铺隐含的风险。 …… 城西,一所独门单进的小院,这里有一间正屋,两侧四间厢房,还有一个带柴房的厨房。 曲泓秀带着贾琮进门后,就看到满院子的孩子,只是个个都面黄肌瘦,年龄都在八到十岁之间,甚至还有几个走路蹒跚的幼童。 “我按你的意思,在逃荒的灾民中挑选了这些孤儿,一共十七人,原先都是清白人家出身,也都很聪明懂事。 院子里雇了两个妇人,也是从灾民中选的失寡之人,照顾这些孩子日常起居。” 去岁两淮之地先是出现蝗灾,田舍之间一片狼藉,而开年之后,雨水寡淡之极,又是延续数月的春旱,导致饿殍无数,灾民四处逃荒。 神京西城郊外,就聚集了数千逃荒的灾民,自搭草屋苟活,入岁残冬,因天气寒冷,常常一夜就冻死几十人。 官府是万不敢放这些灾民入城的,虽然时时在城外施粥水,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曲泓秀依着贾琮的意思,在灾民中收养的这些孤儿,不是亲人都死于困顿饿殍,就是不幸走失。 这些孤儿留在城外,不是饿死,就是成为他人的口粮。 只是将他们带入城中也不容易,需要在官府登记发卖,确定有人抚养才能带入城中。 贾琮看着满院子的孩子,说道:“先养一个月吧,等身体再壮实些,我会请人教授识字算术,如有文华之资,将来也可放出去读诗书。” 曲泓秀好奇问道:“养活这些孤儿,自然也是好事,只是怎么突然想到要做这事,还要教他们识字算术。” 贾琮若有所思说道:“前日我遇到一件事,让我想了很多,自从香铺开始贩卖东瀛水玉香水,生意越来越红火,已经开始引人觊觎。 上次你不是说有人企图在香铺入股分销,而且还有胁迫的意思,不外乎是见财起意,意图侵吞罢了,这样的事以后怕少不了。 历来商贾要想长久立足,不为外人觊觎,不外乎三等,一等为内务皇商、中等为权贵庇护之私产,下等为市井中素有民望。 如今我们根基尚浅,哪怕是下等之法,如今只怕也做不了太多,不过总要做一些的。 况且这些孩子身家清白,这个年纪容易教养,眼下就要在金陵开设分铺,将来生意做大了,这些孩子能有大用,也让他们有了自己的生计。” 贾琮突然又说道:“秀娘香铺如今在神京闻名,将来总会有人注意到你,伱在德州的身份妥当吗?” 贾琮因为还是荣国府子弟,又未分家立户,并不方便拥有产业,曲泓秀才是秀娘香铺的大掌柜。 曲泓秀说道:“三年前我在你那所院子住下,便不再想过以前的日子,这几年往返德州几次,于出身来历下了些功夫。 当年德州分舵出事,我也是刚出师不久,门中认识我的人不多,周君兴围剿德州分舵,知晓我身份的人都死在刀兵之中。 外人只知我是德州一名伤残镖师之女,我父亲在我十四岁那年过世,德州官府户籍皆能查证,你不用担心。” 听了这话,贾琮松了一口气,这几年两人关系亲密,在贾琮心中,早就将她看得极重。 两人似乎淡忘了过去,很少去谈隐门的话题,如今听她这一番话,最后的一丝担忧也放了下来。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六章 造衅早开端 贾琮从曲泓秀那里回来,坐马车进了荣国府后街,准备从后角门回清芷斋。 却见梨香院临街的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两人,其中一个相貌俊美的男子,他从未见过,另外一个却是贾蓉。 两人形状亲密暧昧,看得他有些恶心,去年就曾见过贾蓉和那刘玉儿鬼混,如今还是一样形状。 这时那贾蓉却看到了他,似乎被贾琮看到刚才形状,脸上有些尴尬,正要和贾琮打招呼,却见贾琮头也不回进了后角门。 贾琮进门前,对跟在身后的江流说道:“你去打听一下,刚才和贾蓉在一起的谁,是什么来历。” 等他回到清芷斋,却见正房的走廊上,放着粗长粉脆的鲜藕,还有个头极大的西瓜,大暑天的看着也新鲜。 进了正屋,见宝钗正在和芷芍说话。 贾琮笑问:“今儿宝姐姐怎么有空来。” 宝钗脸色有些微红,她今天穿了件镶边黄色对襟褙子,内里一件茶白色抹胸,一条兰花刺绣长裙,看起来有种别样的清艳夺目。 昨日她在黛玉房外,可是听到他们两个无忌的说笑,听得让人羡慕,他和林妹妹说话时,定不会是这样的眼神。 来人说是琪官长久不归王府,而忠顺亲王是一时少不得这个人,其中暧昧可想而知,无非是断,袖luan童之流。 等到了晚间,二门外的婆子来传话,说三爷的小厮在门外,办了事情来回禀。 其实今天薛蟠还请了朋友来吃酒,也请了宝玉,这些日子,宝玉常到梨香院找她说话,宝钗怕他今日过来又有话说。 贾琮出了后角门,见江流已等在那里。 “三爷,我下午一直等在后街,正遇上隔壁酒楼送菜的厨子,他说今天薛家少爷请了朋友来吃酒。 “我们家古董行的程日新,不知哪里弄来的,这些个头极大的西瓜和鲜藕,我看着稀罕,便送些给你尝鲜。” 宝钗见他脸上虽然都是笑意,但深如秋潭般的双眸,只是平静淡然,毫无波澜,看着让人有些失望。 “后来见他们去了东郊紫檀堡的一座宅子,然后很久都没出来,看样子那里定是贾蓉或者琪官置办的宅子。” 我又等到他们酒席散了,出门的时候,那个和贾蓉在一起的男子,我听宝二爷叫他琪官。” 自从那金玉良缘的话头传遍,宝钗对宝玉就起了忌惮,生怕走近了招惹闲话,所以今日才躲出了梨香院。 …… 贾琮笑道:“这鲜藕看着是上好的,等下我让厨房做了出来,给姐姐也送一些过去,就算借花献佛了。” 而宝玉说琪官独自在东郊城外置办了私宅,王府的人竟不知道,还要到荣国府来问。 贾琮心中一动:琪官不就是蒋雨函吗,忠顺亲王府里唱小旦的戏子。 江流又继续说道:“后来我见那琪官和贾蓉上了同一辆马车,心中奇怪,便一路跟了过去。” 贾琮听了心中有些恍然,红楼之中出现过忠顺亲王府,派人到荣国府向宝玉询问琪官的下落。 如今算是破了案了,原来这琪官在东郊城外置办私宅,竟与贾蓉有关,甚至这宅子可能就是贾蓉置办的,多半是两人私会之地。 或许宝玉也知道根底,不说破罢了,哪怕是宝玉这样的,大都对这些事也是习以为常。 那琪官可是忠顺亲王的人,而忠顺亲王对贾家一贯颇有敌意,至于出于什么原因,贾琮不得而知,总之双方交恶就是了。 当初贾蓉和刘玉儿厮混也就罢了,现在居然敢招惹忠顺亲王的人,这不是给自己肇祸吗,造衅开端始在宁,还真没说错。 …… 宁国府,从绿堂。 “老爷,那家铺子我让人去谈了几次,事情都没成,对方也不留一点余地,怕是难以善了。” 管家赖二看着脸色阴沉贾珍,心里一阵提心吊胆。 作为东府的管家,他最清楚这几年东府内囊渐空,老爷的日子过得没以前那么舒坦,脾气也越发怪异。 老爷和大爷都是享受的性子,不知经营积蓄,家中的产业不仅没增长,这两年就还丢出去几个店铺。 神京金陵的店铺田产,一年到头的进账还不到二万两,加上一些火耗贪墨,又少了四五千了。 加上大周北边气候反常,管着东府八九处田庄的乌进孝,过年送来的收成顶天就五千两。 宁国府一年到头总进账不到两万两,府上又养了这么多人,老爷和大爷又是花天酒地的性子。 没见有攒下来,倒是亏空出不少。 上次大爷娶亲,老爷甚至还和荣国府借支了三千两,手头银子紧,却还要摆排场,也不知是给谁看的。 所以这一年光景,老爷都挖空心思,找赚银子的门路。 今春,不知老爷从哪里得了几瓶古怪的香水。 又不知从哪里听说,西城一家开了几年的香铺子,手里有造香水的秘方,极能赚银子。 又找行家暗中盘算,那铺子自从出卖那种东瀛水玉香水,再加上其他次等香物,一月除了火耗,纯利竟有就有三四千两。 一年算下来就是五万两银子进出,已是宁国府一年收益的两倍! 老爷又让人去摸了底细,那香铺只是两个没根底妇孺所开,看起来容易摆弄,于是就长了心思。 便让自己使想法子,或骗或抢,无论如何,将那家造香水的秘方搞到手。 可自己让侄子尚荣去谈了几次,结果都没成,正要再想些手段,侄儿又莫名其妙被人打了,这事就耽搁了下来。 今儿老爷又想起这事,也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 贾珍破口大骂道:“怎么一点小事,你也做不了,贾家白养了伱们一群饭桶!” 这赖二是西府老太太的陪房赖嬷嬷的儿子,却被老太太打发到东府做管家,这不是往东府扎钉子吗。 贾珍对这事一向不喜,但是碍着老太太的辈分,也不好反对,他本来就是骄奢放肆的性子,平时对赖二自然没多少好脸色。 “老爷,大爷时常在外面走动,认识不少衙门里的人物,说不定会有些办法。” “就那畜生的浪荡样子,能有什么手段,也罢,你去叫他来见过。” “大爷这几日不在府上,听说都在东郊紫檀堡。” “这畜生去那里作甚,马上让他来见我。”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七章 祸乱起萧墙 神京西城,鑫春街。 七月初至,烈日融金,正是神京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 滚烫的路面像点了火,街道两旁店铺都生意寡淡,门可罗雀,这种酷暑天气,无人关顾,也算正常。 但鑫春街却有一家店铺是例外,就是最近在市井中颇有名气的秀娘香铺。 这里不仅没有因为酷热天气,而变得人气冷落,反而生意格外兴旺。 两间开脸的店铺里,都是绫罗裙钗的人影,挑选货架上的物品,笑语轻声,显得很是惬意,半点没受店外火焰酷暑的影响。 店堂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摆了三个半人高的白色瓷缸,里面晶莹剔透的冰块堆成小山,往外冒着白森森的寒气。 这三瓷缸冰块,消除了店堂中的暑气,整个秀娘香铺中清凉宜人,十分舒爽,也怪不得酷暑天中,香铺的人气还这么兴旺。 这些在店里盘桓的妇人,与其说是买东西,更多的似乎是在炎炎暑热中,享用店里异样的清凉。 贾琮本想开一间冰店赚钱的主意,最终还是被他暂时搁置了。 镇安府。 突然看到烈日映照的额街面上,走来五六个衙役,手拿哨棍锁链,神色不善,且正朝着香铺而来,心中一惊。 只是将收集到的材料,运到城外隐秘的香水作坊,每日做出来的冰块,都运到秀娘香铺和茶楼女舍。 虽当年她也曾是乡绅夫人,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做商贾之事。 秀娘香铺中这三缸寒冰,按市价就不下于十两银子,就这样放在店里取凉,不到一天就会消耗光,也真是大手笔了。 …… 此刻,封氏正忙着和一个新客,介绍店里新出的一种香水。 回想前面十年的颠沛苦楚,如今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她知足了,对店里的生意更是也异常上心。 她做了这家香铺的掌柜娘子,可以坦然的养活自己,还能时时和女儿相聚。 在这炎炎盛夏里,这两处店铺的异象,已成了鑫春街独特的风景。 推官刘彬芳走进府尹张守安的官廨。 只是这样的夏日寒冰的场景,在鑫春街还不止秀娘香铺这一家,街上哪家茶楼女舍也是这种景象,同样是生意鼎盛,人气兴旺。 效果还是非常好的,将两家店铺的生意拉高了一大截。 店里这些都是富有之家的妇人,多少都见过世面,也知神京城中有两家出卖冬冰的店铺,只是价格十分昂贵。 但这么多年以来,丈夫走失,女儿被拐,娘家生父又如此贪鄙冷酷,让她尝尽了人间苦楚。 店里封氏和一个叫刘平的伙计,忙碌不停,封氏忙着招呼女客,刘平负责收银记账。 …… 自从封氏被贾琮安排到香铺做事,如今她已完全适应这种日子。 听说女儿在贾府过得很好,贾公子对他极好,府上老太太都喜欢她,几乎是当半个小姐在养活。 直到她遇到贾琮,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是她一生的贵人,不仅帮她找回失散多年的女儿,还带着她们母女逃离生父的龌龊算计。 刘彬芳是府尹张守安的心腹,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吏,两人关系密切。 当年荣国府发生奴仆巫蛊谋害案,就是刘彬芳出面上门查探,张守安在背后运筹帷幄,趋利避害,让镇安府躲过一场纠葛。 这几年以来,他们两人行事默契,把镇安府打理的风平浪静,张守安在府尹的位置上,也捞到不少好处。 只是眼下吏部两年大考在即,要对各衙主官进行考攻,决定升迁、留任、罢黜等去向。 镇安府上下,都知他刘彬芳是张府尹的人,张守安能否坐稳官位,直接关系到刘彬芳的前程。 这些年两人早有默契,刘彬芳精于衙务,对诸事很是仔细,发现问题,都会主动找张府尹商议,免得日常政务留下口实纰漏。 这也是刘彬芳的为官之道,两人是共存互荣的关系。 今天他经手一张捕票,查询之后觉得有疑虑,便去找张府尹商议,这在以往也是常有的事情。 “大人,方才捕头刘二振,拿了拘票去鑫春街,说是那家秀娘香铺拖欠官银。 下官看过上月的官银文牍凭据,这半年时间,秀娘香铺每月都有缴纳官银,数额在一百五十两到两百两不等。 看似并无拖欠,如贸然拿人下狱,会不会落人口实。” 张守安端着刚泡的茶抿了一口,说道:“彬芳有所不知,有人举报秀娘香铺,一月的银钱流水有四五千两,按十税取一。 一个月也不止一二百两的官银啊,实有拖欠隐瞒官银之嫌。” 刘彬芳听了这话一愣,那家秀娘香铺又不是大商号,不过两间开脸。 这样的店铺缴纳官银,以往都有惯例,每月二百两官银即可封顶,虽不是官府法定,却是惯用的做法。 其实每家店铺每月能做多少生意,官府很难准确判断其大小,对每户商铺的缴纳官银数目,都是官府靠着行市粗估。 对中小店铺定每月二百两官银封顶,可以防止对商铺盘剥过重,还能起到细水长流之意。 刘彬芳心中奇怪,府尹大人应该知道这个官银收缴的规矩,为何突然对这家秀娘香铺,如此苛刻起来。 张守安见刘彬芳的表情,哪里不知道他心中有疑虑。 “还有人举告,秀娘香铺盗用他人家传制香秘方,巧取豪夺,谋取暴利,苦主要其交还秘方,伏法赔偿。” 刘彬芳一听这话,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他也不是第一天在镇安府为官,身为负责刑诉的推官,更不会是个笨蛋。 举告他人盗用秘方,又要人家交出秘方,到底是哪个在巧取豪夺,那里还不清楚。 必定是这家香铺生意银钱极好,被权贵觊觎,这种弱肉强食的抢占之事,时常都有,一般都是权贵勾连衙门行事,也司空见惯了。 刘彬芳心中叹息,张大人半生宦海沉浮,好不容易谋了镇安府尹的官位,为了坐稳官位,一贯爱交好高门权贵,只怕又是得了他人请托。 既然猜到了底细,刘彬芳便不想沾惹,左右让张受安自己去料理便是,这种事总是不太光彩,他可不想牵连上,闹出事情也落不到他头上。 于是便岔开话题,又说了几句其他的事务,便告辞离开张守安的官廨。 张守安看着刘彬芳离开的身影,心里暗骂老狐狸。 他出身寒门,缺少世家人脉,蹉跎半生才爬上神京镇安府尹的位置,靠的还不是拉下脸面结交名门权贵。 其实这样的事,这两年他也做过一两件,首尾收拾干净,且给他带来不少好处。 那家秀娘香铺他也仔细探查过,东主竟是个未满双十的女子,并无根底,店里掌柜也是个普通妇人。 她们不知从哪里学来一手制香的手艺,将生意做的如此红火。 但却没有高门仪仗,豪门庇佑,和孩童抱金过市有何区别,也怪不得被他人觊觎。 眼下就是吏部两年大考,张守安出身寒门,虽然这两年刻意结交权势,但在吏部却没有什么人脉。 而此次请托事情的之人,却是大周顶级贵勋,朝野内外人脉丰厚,甚至和吏部考功司的郎官是世交之谊。 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交好机会,如果不是他和这人,有几面之缘,人家还不一定求到自己面前。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八章 事发有前因 宁国府。 过了晌午,可卿让瑞珠帮着整理妆容,上身穿了件白色寒梅刺绣对襟褙子,青莲交领袄子,下身是织蓝滚边黛青马面裙。 她如今还算新媳妇,这身打扮未免太素淡了些,特别是每次去荣国府,她的穿着打扮愈发素雅。 像贾母和王熙凤等都觉得奇怪,看她正当妙龄,生得又如此袅娜动人,又是新妇,衣着妆容该富丽喜庆些,却是这样一味寡淡。 只有可卿自己心里清楚,为什么衣着如此素雅,她只是想在荣国府遇到他,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喜庆的新妇,她还是金陵那个可卿。 只是她来了荣国府那么多次,除了一次他来荣庆堂和老太太请安,见了他一面,以后便再也没遇到过他。 后来才知道,他在荣国府中,从小不得老太太喜欢,他居住的清芷斋在荣国府的西北角,和老太太居住的荣庆堂隔得很远。 这也是很难在荣国府遇到他的原因,瑞珠听到消息,说他如今在兵部观政,每日都要上衙,能遇到的机会就更少了。 等到收拾停当,可卿带着瑞珠和宝珠,正往西角门坐马车。 而茶楼女舍的门口,站了不少妇人在那里指指点点。 城西哪所院子里,还养着十七个孩子,日常吃穿耗费不小,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去城西采买米粮,还有其他一些日用之物。 可是两人坐车刚进鑫春街,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远远看去铺子竟然被贴了封条,铺子对面还一直有两个衙差在巡弋。 瑞珠并不在意的回道:“这是赖管家的侄子,叫赖尚荣,听说是西府那个赖管家的亲儿子,总之他们都是一家人。” 宝珠可认识这个男人,来过秀娘香铺几次,要在香铺入股分销,还对封姨出言威胁恐吓,最后被自己背后敲了闷棍,狠狠教训了一顿。 只是一旁的宝珠却傻愣愣站着,也不挪地方,一直瞪着那男子看,眼中都是惊讶的神情。 所以瑞珠平日对周边都处处留心,也好帮姑娘防着些,日常出入府上的人,她大概都知道一些。 曲泓秀原先走惯了江湖,自然比普通人更加机敏,便让江流把车停在路口,又让他去打听究竟。 宝珠心中讶然,这人到店里不是说自己叫郑泉吗,好狡猾的家伙,原来他叫赖尚荣,还是宁国府管家的侄子。 可卿和瑞珠都不怎么在意,只是外男入府,要稍微回避了一下。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对,觉得这事一定要尽快告诉秀姐和琮哥。 今天一大早,曲泓秀便让江流驾着马车,跟着她去了东市。 可他怎么会出现的宁国府? “瑞珠,那个男人是谁,怎么会来宁国府的?” 瑞珠自从跟着可卿入宁国府,府上的姑爷生性荒唐,夫妻新婚,却整天夜不归宿,府上老爷形容也十分猥琐,看姑娘的眼神都不对劲。 …… 却见西角门处,一个瘦高个子男子,穿着亚纹团花锦袍,急匆匆进了宁国府。 等到买齐东西,回到城西的院子安顿一番,便和江流返回鑫春街香铺,最近贾琮搞出的那些冰块,让铺子的生意好了一大截。 江流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问清的原由,回来把事情一说,曲泓秀大惊失色。 就在不久前,镇安府的官差以秀娘香铺拖欠官银之名,查封了铺子,还把店里的封娘子和伙计都被抓去了镇安府。 只是官府的人没抓到店里的东家,如今正在这边守着……。 …… 荣国府。 宝珠跟着可卿坐车到了西府,又被凤姐接去了荣庆堂,一直熬到可卿和贾母等说了闲话,几个人坐下来打起了纸牌。 宝珠才溜出了荣庆堂,她是知道贾琮住在清芷斋的,却从来没去过,只能在园子里兜兜转转找了一通。 往常这个时候,贾琮一般都还在兵部衙门,或者工部的火器监中忙碌。 而今天是旬五休沐之日,正好整日都在府上,他也万万没想到宝珠竟会到清芷斋找他。 宝珠如今是可卿的贴身丫头,可卿如今又是东府的新妇,两府的辈分和男女之防,在府上难有单独见面的时候。 所以连带着宝珠他都还少见到,更不用说宝珠孤身找到清芷斋了。 贾琮知道,宝珠必定是有极要紧的事情,才会这样不顾嫌疑的过来找他。 “琮哥,你知道我今天在东府看见谁了吗,就是那个去了几趟铺子,还言语威胁封姨,要在铺子里入股分销的家伙。 我听瑞珠说他是管家的侄儿赖尚荣,可他到铺子时只说自己叫郑泉,我就知道这家伙不是好东西,还打了他一顿……。” 贾琮一听赖尚荣这个名字,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连宝珠后面叽里呱啦一堆话,都没仔细听。 他听过曲泓秀说过,一直有人三番两次要在店里入股,明显就是看中了秀娘香铺财源旺盛,起了觊觎之心。 没想到这人就是赖尚荣,而赖尚荣的背后,不外乎东西两府的管家赖大和赖二。 在贾琮的印象中,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仗着母亲是贾母的陪房丫鬟,两兄弟又是得脸的奴才,分别做了东西两府的管家,平日贪墨了贾家多少东西就不说了。 单看赖家能盖出半个大观园大小的园子,就已经足够惊人了。 借着贾家的势力,这两兄弟在外也没少干没脸的事情,赖家其实是依附在贾家身上的寄生虫。 而赖大和赖二的背后,就是贾政、贾赦、贾珍等东西两府的当家男人,居然是这些人在觊觎秀娘香铺! 但是他相信贾政与此事并无干系,此刻他突然想到的是,那日在黛玉的房中,看到过一瓶东瀛水玉香水,当时他就有留意。 听黛玉说这香水是东府的珍大哥得来的,东府的尤嫂子送给了贾母,而贾母又分送给了黛玉和宝玉把玩。 当时黛玉还说,这水玉香水是女子之物,只有女子才会去买,珍大哥一个爷们却得了来。 当时他心中有过疑虑,不过毕竟事情不大,后面过去也没发生什么,也就淡忘了这件事。 如今想起来,还真不是事出无因。 这事算起来也就一个多月之前,和有人到秀娘香铺骚扰的时间很接近,今天宝珠又在东府遇到这人,还被瑞珠认出是赖大的儿子赖尚荣。 这世上不可能有怎么多巧合的事情。 贾琮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对秀娘香铺生出觊觎之念的,就是东府的贾珍,而赖尚荣就是得了贾珍的指使! 这时看守后角门的婆子,来清芷斋传话,说三爷的小厮在后角门外等着,有要紧事情要找三爷。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九章 囹圄锥心苦 镇安府大牢。 一个女人的凄厉惨叫声,在昏暗幽深的甬道中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大牢入口昏暗的油灯下,摆着一张方桌,胡乱放着几包粗纸包裹的卤菜肉食。 铺头刘二振惬意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回荡大牢中的惨叫声,置若罔闻。 一旁的牢头殷勤的给他斟满杯中酒,讨好的问道:“刘头,那妇人和小厮才刚抓进去,怎么就开始用刑了,可是犯了什么大事?” 刘二振瞥了那牢头一眼,说道:“那妇人赚了不该赚的钱,还贪了贵人的东西,如今苦主要追究,她又不吐实,只能用刑了。” 说着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对给那牢头,说道:“这事给我嘴巴严实点,事情成了也有你的好处。” 那牢头看到银子,两眼放光,他在这镇安府大牢中做了多年牢头,见多了牢狱里的肮脏事儿,拿钱堵他的嘴,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知道刘二振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主,这一出手就是五两,够他两个月俸银了,可知他在这事上得的好处必定不菲。 好在她晕死过两次,那些狱卒停下了对她用刑,如果再继续下去,她估计自己就扛不下去了。 这时甬道中妇人的惨叫声开始有些虚弱,不像原先那样尖利。 她一个妇道人家,从没受过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最终她也没有招供。 是贾公子把她从沉沦的深渊中拉了出来,他神奇的找回了女儿,还让自己过上有体面的日子。 刘二振眉头一皱,对那牢头吩咐道:“你去看一下,妇人禁不住大折腾,让他们手底下有个数,不要把人弄死了!” 镇安府,府尹张守安官廨。 没想到事情并不顺利,衙差并没抓到秀娘香铺的东家,只抓到的掌柜娘子和伙计。 毕竟也是活了半辈子,听多了世故,哪里还不知,她和伙计被抓,根本不是什么拖欠官银,是有人看上了店里的香水秘方。 刚从大牢那边传来的消息,那香铺的掌柜娘子,用刑之下,竟然还不肯吐露,香铺的秘方和作坊所在。 狱卒见她不肯吐实,便给她用了鞭刑,然后又上了夹棍。 黝黑的牢房中,封氏受刑不过,已昏死过二次,却什么都没说,施刑的狱卒得了牢头的吩咐,便暂时放过了她,转而去招呼那个小厮。 那十多年受的苦楚,似乎比鞭挞夹棍的疼痛更加难熬。 今天镇安府的衙役突然抓她进大牢,刚开始让她迷惑害怕,但是等到衙役逼问店里的香水秘方和作坊,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等合则两利的事情,在让人摸清了秀娘香铺的背景底细,确定无虞后,张守安自然就应承下来。 前几日宁国府贾蓉找他帮忙,以贾家与礼部考功司郎官的人脉为筹码,又承诺事成后以一成干股作为酬谢,另外还有一千两的谢仪。 …… 一个妇人基本的良知和恩义,让不允许自己出卖他,心中强烈的意念,这让她堪堪熬过方才的酷刑。 店里的香水作坊,封氏去过几趟,自然是知道地方的,她知道作坊是店里生意的根基所在。 这十余年来,原先富庶的家园被焚毁一空,丈夫走失,女儿被拐卖,她只能苟且在生父嫌弃里,她每个日夜都活在锥心之痛中。 封氏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虽然半生坎坷,却也从没吃过这种苦头。 一个妇道人家,如果用刑过度,死在牢里,那就不好遮掩了。 这让张守安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这时外头衙差过来通报,说荣国府贾琮求见府尹大人。 张守安听了神情一愣,怎么他会突然求见自己。 张守安对贾琮自然不陌生,当年在嘉顺王的舒云别苑中,他们就有一面之缘。 后来荣国府发生仆妇巫蛊谋害一案,更让他见识了贾琮与众不同之处。 这两年更是二元登科,显赫科场,还以诗词文名震动大江南北,是荣国贾家最杰出的子弟。 这样的人物谁都能看出前途无量,又有这么过硬的家世,以张守安的世故,自然不会怠慢,连忙让衙役把人请进来。 …… 就在宝珠告诉贾琮,几次来店里骚扰的就是赖尚荣,正好二门外婆子来通报,然后他在后角门见得了江流,居然还有曲泓秀。 在惊闻封氏和刘平,被镇安府以拖欠官银为由,拿入大狱,再结合前面这些事情,哪里还不清楚事情的原由。 整件事从头到尾,就是贾珍觊觎秀娘香铺的财富和秘方,意图巧取豪夺。 而镇安府会拿人,多半和贾珍脱不了关系,权贵借市井官府之力,兴欺压良善的恶举,一贯都是如此。 只是贾珍做梦也想不到,秀娘香铺是自己的产业,自己自然不会让他得逞。 他也算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贾珍这种世家子弟,为达到自己的私欲目的,心思手段是何等奸邪无耻。 他让曲泓秀马上去城外香水作坊,把那里的人和物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如今作坊里一直有两个少年在操持,一个叫王德全,一个叫周广成,也是当年曲泓秀从德州带回的五个遗孤中的两个。 他又对江流交代了一番,自己孤身赶去镇安府交涉。 …… 镇安府官衙后堂。 张守安看着贾琮走进自己的官廨。 三年前他曾在嘉顺亲王的舒云别苑见过贾琮一面,数年未见,当年青涩孩童,如今已长成器宇清拔的如玉少年。 “数年不见,琮公子风采更胜昔年,听说公子刚刚点为雍州乡试解元,可喜可贺。” 张守安自认为讨近乎的话语,却见贾琮脸色淡然,甚至是冷漠。 他也不知贾琮今日因何而来,如今看他表情,心中突然有些忐忑。 贾琮也不和他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的说道: “张大人,在下听闻城西秀娘香铺的掌柜和伙计,被镇安府以拖欠官银之名,捉拿入狱,可有此事?” 张守安听了这话心中一凛,如今他正操心这件事,而贾琮偏偏就问了这件事! 而且话语直接,隐含有质问之意,自有一股有恃无恐的威势。 他知道这少年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不仅是新科解元,还被皇帝亲封七品官身,并以举子之身入兵部观政,还是顶级勋贵荣国贾家子弟。 这其中的每一项,都不得不让人有所顾忌 虽然他这个镇安府尹官阶还高过贾琮,却不敢过于拿大,虽然心中有些不快,却耐着性子回道:“不错,确有此事。” “张大人,据我所知,市井中小商铺,每月官银有二百两封顶的惯例,而秀娘商铺近半年缴纳官银,都在两百两左右,何来拖欠之说?” 张守安自然知道这个惯例,所谓拖欠官银,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拿人借口罢了,如今被贾琮当面问出,一下子还真有些语塞。 转而问道:“不知这两人与琮公子有何关系?”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章 诛心镇安府 贾琮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然说道:“秀娘香铺是城中有名的义商,经常周济灾民,还自费抚养了十几个孤儿。 在西城市井之中素有贤名,人人皆知,且香铺每月都如数缴纳官银,如此守法良商,大人轻忽将人下狱,只怕要引起市井非议。 在下素来敬仰秀娘香铺的义举,也知店里掌柜娘子和伙计,绝无违规之举,如若真的缴纳官银不足,在下可以马上为其补交。 还请大人给在下薄面,先将那两人释放。” 张守安听了这话脸色一僵,自己受了宁国府贾蓉请托,收了宁国府的好处,要套问出秀娘香铺的香水秘方。 而且做成此事,吏部二年大考才能借助宁国府的人脉,确保自己仕途畅通。 如今事情做到一半,那两个人还在大牢中刑问,哪里就能这样就放人。 让他拿人的是宁国贾家的人,让他放人的是荣国贾家的人,两家权势相等,又是同族一家。 他们自己人倒是赶到一块了,却让自己夹在中间为难。 …… 但是一旦因小事败露而惹上非议,众口铄金之下,往往会因小变大,牵连纵横,最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就这样把人放了,拿不到香水秘方,他却无法和宁国府交待。 但是他绝不敢和贾琮说,请托他办事的就是宁国贾家,更不敢说为宁国府谋取香水秘方之事,这本不是光彩之事,如何能轻易宣之于口。 而一般商户拖欠官银,大体做法都是官府催缴,实在拖欠过度才会下狱。 只是镇安府是以拖欠官银拿的人,且秀娘香铺并不是未缴纳官银,最多只能勉强说是缴纳不足。 镇安府的人却在众目睽睽下拿人,如今消息必是传开了,如在下这般顾念秀娘香铺贤名久传,为其不平之人,不在少数……。” 且一旦被贾琮知道,他们自家人好商量,到时候自己就里外不是人。 贾琮这次来镇安府要人,实在有些空手套白狼的意思。 如此炎天暑热,那香铺怎么生意还会如此兴旺,还能聚集这么多客人,真是活见鬼了。 …… 所以他一见到张守安,便直截了当,言语之中暗中施压,又牢牢抓住官银缴纳的惯例说事,把自己处在理义高位的一方。 要是就此和宁国府结下嫌隙,就会生出心腹之患,那位三品威烈将军一贯纨绔跋扈,可不是容易招惹的主。 来之前他也推测镇安府突然拿人,极可能与宁国府贾珍有关。 只是封氏和那伙计陷落在大牢中,生死不知,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不管怎么样都要搏一把。 贾琮见张守安依旧沉吟难决,沉声说道:“今日秀娘香铺中女客云集,这些人都是城中官宦富商女眷, 心中暗骂这些抓人的衙役,居然如此没脑子,抓人也不看看场合,竟然就此埋下隐患! 为官之人,背地里做多少肮脏勾当,只要做法掩饰过去,人前照样道貌岸然。 这些官宦富商女眷背后,多半不乏朝中贵官,要是其中有心人关注深究此事,如今又正面临吏部两年大考,想到这里心中已有些发虚。 张守安听到今日衙役拿人之时,那香铺中居然女客云集,还都是官宦富商女眷,脸色不由一变。 如今贾琮已言可以立即补足官银,将镇安府逼到墙角,自己却再无扣押的理由。 但即便镇安府拿人真的是受贾珍指使,张守安也绝不会当自己的面明言,这种脏事自然尽量少一个人知道,他哪里会自曝其短。 如此更有利于贾琮以官银缴纳惯例说事。 此刻他紧盯张守安的反应,见他神情已显失措,便乘胜追击,继续厉声说道: “张大人,在下已提出为秀娘香铺补交官银,为何大人还是如此迟疑,不愿放人,难道还有什么难言之事吗? 朝廷自有法度,事有不公,必有人言,在下身为朝廷命官,不会坐视良民受无辜牢狱之灾,既然张大人无法决断。 那在下便向大理寺申诉此事,听闻新任大理寺正杨宏斌,清正廉明,嫉恶如仇,必定能还忠善黎民一个公道。 就算大理寺也不顶用,圣上恩典,曾赐贾琮直奏之权,便是直至御前为民请命,圣上勤政爱民,一代圣君,必定也不会怪罪于我!” 贾琮这一番厉言,已将张守安惊得脸色煞白。 这小子居然如此看重,秀娘香铺的那两个人,只怕关系匪浅,是非要救走他们不可了! 他这架势就是要撕破脸,把事情闹大啊! 大理寺乃大周慎刑部衙,主责纠察冤案、错案的驳正与平反。 大理寺对镇安府这样的政务衙堂,其监察节制之权极大。 这小子要是将事情捅到大理寺,他以官银拖欠为名抓人,只能糊弄一下市井小民,哪里经得起大理寺查问。 只要大理寺一介入,自己的麻烦就大了。 还有他说自己有直奏之权,那可是直达天听的特权,虽然张守安以前没听说过。 但这种事情,贾琮必定不敢信口开河,不然就是欺君罔上,也就是说他有直奏之权也是真的。 他要是真的在御前,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那将是什么后果,想到这里张守安的腿都开始发软了。 到了那个时候,哪还用担心什么礼部大考,不要说官职,连脑袋都难保。 “琮公子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既然公子肯为秀娘香铺补交官银,那人自然是可以放的。” 张守安能混到镇安府尹,靠的就是能屈能伸的本事,贾琮如此言语要挟,早已突破他的心防,哪里还敢不放人。 至于放人之后,如何向宁国府交代,会有其他什么后果,比如秀娘香铺的人会不会去大理寺上告,这些他都顾不上了。 因为眼下还不放人,贾琮必定要闹上大理寺,那事情马上就会不可收拾,只能先顾着眼前了。 张守安如今肠子都要悔青了,自己就为巴结宁国府在吏部的人脉,接了这么一档子烂事。 于是立刻吩咐身边的衙差,马上去大牢放人,把人接来让贾琮带走。 至于补交官银的事情,他和贾琮都很默契的没再提起,以免各自笑掉大牙。 只是那衙差去大牢放人后,张守安这才想起一事,脸色又是一白,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泛上心头。 过了许久,那个衙差带了封氏和刘平到了后堂。 不过不能说是带过来,而是放在担架上抬过来的。 因为两个人都刚被用刑,一身新伤,根本无法正常行动。 刘平是个精壮的少年,虽受了鞭刑,看起来精神还是能支持。 而封氏的形状看起来却有些吓人,因为她是秀娘香铺的掌柜娘子,都认为她才知道香水的秘方,也是对她首先用刑。 妇道人家本来就要羸弱些,受刑后越发奄奄一息,不仅浑身鞭痕,一双手更是被夹棍撕扯得血肉模糊。 贾琮一看这种形状,眼睛就红了,怒视着张守安,厉声说道: “张守安,你好大的官威,不过是拖欠官银的名头,居然敢用如此酷刑,堂堂镇安府还有没有王法!” 张守安看着贾琮目光中的阴冷和杀气,还有那张有些扭曲的俊美脸庞,让人不寒而栗。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一章 引势利如刀 看着贾琮带着秀娘香铺的掌柜娘子和伙计离开,张守安的心情一片灰败。 方才他吩咐衙役放人,并将人带到后堂的那一刻。 张守安突然意识到,贾琮突然参与的此事中,已经完全让事态的发展失控。 不管他放人,还是不放人,对他来说,结局都已不可收拾。 如果他不放人,贾琮必定会向大理寺举告,那他张守安必定难逃枉法虐民的罪责。 虽然这几年,他身为镇安府尹,为讨好勾连权贵,这种灰暗之事不是没做过,通常对方不过是几个市井小民,应付起来也是寻常。 就像这次抓问秀娘香铺的人,他事先就探查过对方的底细,确定背后没有权势牵连,这才受宁国府所托下手。 却没想到,冒出贾琮这样一个官身家世皆具的人物,让他措手不及。 如果他放人,以贾琮方才表现出来对秀娘香铺的在意,那两人入狱不到半日,便受了重刑,贾琮岂会善罢甘休。 而且人一放走,自己在狱中以酷刑逼供香水秘方之事,便要昭然若揭了。 当日入狱后,见她不愿吐实,便首先给她上了重刑。 只是据他所言,封氏的断指虽也正骨,但要将手指恢复如初,需要秘法伤药敷养。 贾琮将封氏和刘平救出了镇安府,立即寻找良医给他们治伤。 贾琮又托贾琏请来那位关西名医张士友,为封氏诊治手指。 贾琮见了更生内疚,自己得到消息便立刻赶去镇安府,却还是避免不了封氏遭受灾劫。 贾琮安慰满脸是泪的英莲:“我会找最好的大夫给封大娘治伤,不会让大娘白白受苦,该讨的债一笔都不会少!” 而贾珍荒淫无耻,他也早知他的名声,如今竟害到自己头上。 还有贾琮临走之时,那充满阴冷和杀气的眼神。 封氏身上的鞭伤,倒还容易医治,只是双手被遭受夹棍酷刑,十根手指都受了巨创,其中四根手指指骨被夹断。 贾琮将封氏安排在曲泓秀的小院中养伤,又把英莲接来照顾母亲,小姑娘见母亲遍体鳞伤,哭的两眼都肿了。 只是对方来店洽谈,多半是试探,还并未事发,自己警惕性未免不足,也是低估了某些人的肆无忌惮和凶残。 …… 刘平因身份是店里的伙计,所以镇安府的人对他关注度不高,虽然也用了刑,伤的却不重,再加上少年人恢复快,倒是没有大碍。 自从秀娘香铺开始销售东瀛水玉香水,生意变得火爆,他也听曲泓秀说过,有人一直谋取在店中入股,已现觊觎端倪。 张守安堂堂镇安府尹,戕害良善,枉法妄为,甘为权贵走狗。 那是充满憎恶和痛恨的眼神,张守安心中一阵战栗,只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 这张士友花了半日的功夫,将封氏的四根断指重新正骨接驳,又开了一些保养的汤药。 只是封氏却伤得很重,因她是秀娘香铺的掌柜娘子,镇安府的人又碰巧没拿住曲泓秀,就将香水秘方着落在她身上。 只是他却不懂此法,只有他的兄长张友民才深通此道,只是他那位兄长日常隐居不出,最近又云游在外,需要一月后才能返回神京。 当初贾琮曾听贾琏说过,张士友医术就是兄长张友朋所授,而张友朋医术据说十分高超,在民间有神乎其技般的传闻。 贾琮听了大喜,便和张士友约定,待张友朋赶回神京,必定登门拜访,请他一施妙手,为封氏医治伤患。 …… 这几天,市井中都在流传,镇安府尹张守安,为官不正,肆意枉法,戕害鑫春街秀娘香铺掌柜的传闻。 据说张守安将那掌柜娘子无辜拿问下狱,还对一个妇道人家施以酷刑,折磨得遍体鳞伤,就是为了逼问夺取人家的制香秘方。 这个传闻最初是怎么出来的,已难以考证,但消息的来源大抵是来自城西的鑫春街。 因为出事那日,秀娘香铺的生意十分兴隆,店堂中女客云集。 很多人都是亲眼看到镇安府衙差,涌入店堂,将店里的掌柜和伙计抓走,驱赶店中女客,查封秀娘香铺。 而鑫春街上除了这家秀娘香铺,还开了一家很是特别的女舍茶楼,高雅精致,标新立异,只接待女客,已成神京城一道独特景观。 炎炎夏日,听说那茶楼女舍中遍置夏冰去暑,神京城内许多富商和官宦家女眷,在鑫春街采买物品之余,就喜欢到女舍中饮茶乘凉。 而这家女舍之中,来往女客最近都在众口相传,发生在鑫春街秀娘香坊的这件大事。 其中,镇安府尹抢夺良民生计秘方,手段如何残暴无耻。 秀娘香铺施恩灾民,养育孤儿,如何在市井之中久有贤名,为人称道。 香铺的掌柜娘子,这样一位温厚良妇,因被人觊觎赚钱秘方,被府尹张守安无端施以酷刑,遍体鳞伤,双手残废,惨不忍睹。 其中内容或跌宕起伏,或耸人听闻,或令人悲悯,都快赶上说书先生精心编写的书词。 听者既激愤于张守安的贪鄙残暴,也为香铺娘子无辜遭难,掬一把同情泪。 这些官宦富商家的女眷,很多人甚至就是秀娘香铺的常客,都认识那位秀雅端正的掌柜娘子。 听了这义愤填膺之事,更是感同身受。 她们都是有钱有闲的后宅妇人,对这种市井之事最是津津乐道,每张嘴都有惊人的八卦传播能力。 于是,她们身边的丫鬟仆妇知道了,她们的丈夫亲友也知道了。 男人们吃酒聚会,这事自然也成为最好的谈资,随意贬低堂堂镇安府尹,还法不责众,既呈口舌之快,还有扬善惩恶的快感。 一传十十传百,只有几天时间,此事就被传播至神京的街头巷尾,已成沸沸嚣然的恐怖之势。 只是市井之人都不知晓,不管是秀娘香铺,还是茶楼女舍,真正的东主就是贾琮。 许多朝廷官员,也听闻这起以官害民的丑闻,只是能做成京官,都不是糊涂人,谁都会想到,如此风波,似乎不会空穴来风。 不少人在观望,不少人在思索,更有不少人磨刀霍霍,意图邀直取名,只不过在等一个最好的爆发时机。 众口铄金,民议如刀! 而那位镇安府尹张守安,其官声名誉,在数日之间,便比茅坑中的五脏六腑巡回之物,还要恶臭三分。 就在镇安府尹迫害绣娘香铺掌柜,市井传闻几乎达到顶点之际。 许多人看到,那位饱受酷刑的香铺掌柜封娘子,被人一顶软轿抬到了神京大理寺衙门口。 衙门口的鸣冤鼓被轰隆隆的敲响,鼓声响彻四方!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一朵充满杀意的火星,抛洒在本就翻涌如滚油般的民议风潮之中。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二章 因果无疏漏 大理寺左寺正杨宏斌,因在金陵协助破获水监司大案建功,由大理寺评事右迁为左寺正。 他与贾琮在金陵曾经共事患难,彼此私交甚笃。 杨宏斌为人清正谨慎,这几日他也早听到市井之中,关于镇安府尹张守安枉法的传闻。 但是基于民告官纠的准则,虽然市井非议嚣然尘上,大理寺也只能坐观其变。 即便大理寺平反错案,也需下级官衙将案件上报复核,大理寺才能履行监察驳正的职责。 可是秀娘香铺一案,镇安府将人下狱,还未形成完整案宗,就施刑逼供,又被贾琮及时将人救走,程序还未上到三法司阶段。 这也是为何,即便市井之中,张守安枉法害民的传闻已沸沸扬扬,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衙门却按兵不动的原因。 皆因规程未至,部衙法权难行,三法司衙门行权缺乏一个合理的支点。 总不能就因为小民议论,就草率拿问一个五品京官,传出去就是官场笑话。 而他又联想到当年荣国府发生巫蛊之事,这位少年与众不同的表现。 虽然秀娘香铺之事如此爆发,他不能肯定是这少年背后筹谋所为。 从见到封氏受刑惨状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要放过张守安,务必斩断后路,致他于死地! 定要对她在这个节骨眼上举告,抱疑虑的态度了。 他曾叫过自己的心腹智囊刘彬芳来商量对策,只是一贯机智精明的刘彬芳,这次变得口笨舌蠢,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 …… 镇安府衙后堂。 自从那日贾琮驾临镇安府,一顿巧舌如簧,言语辖制,将往日颇有城府的张府尹,逼得不得不当场放人。 他听在场的衙役说,贾琮对秀娘香铺的人,被镇安府施以酷刑,极度愤懑。 而之后事情就失去了控制,此事竟然在数日之内,便在神京城传得街知巷闻,仿佛无形之中被推波助澜一般。 而随着外面传闻一日比一日沸腾,处于旋涡中心的张守安,根本束手无策,防民之口,哪里是能防得住的。 形势被引发到炉火纯青之时,封氏就像是踩点一般敲响了大理寺的鸣冤鼓。 刘彬芳虽然是张守安一手提拔,以往对张守安也算鞠躬尽瘁,但他比张守安多了些底线,也就多了几分旁观的冷静。 三法司衙门形同坐蜡,都察院那班多嘴御史擦拳磨掌,却找不到宣泄的借口。 而就在神京市井中张守安枉法的传闻,达到沸腾的顶点。 如果不是人人知道,她只是个店铺掌柜娘子,一个被酷吏迫害的苦主,一个缺乏官场政坛见识的妇人。 只是到了第二天,刘彬芳的下属来报,刘推官突然得了急病,已留了休沐笔书,需要在家养病一段时间。 因为卡在这个关口举告,有沸腾到顶点的民议做后盾,三法司中哪怕有幕后人脉,想为张守安开脱一二,也是不可为了。 他剩下能做的,只能是日日五内俱焚,焦头烂额。 因为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而这也是贾琮想要的结果,张守安能稳坐镇安府尹位置三年,朝中多少是有些人脉关联的。 这些日子,随着市井非议呈烈火之势,镇安府中上至刘彬芳这等佐官,下至普通的差役狱卒,都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但是事态糜烂到这种程度,他也已经看出,张守安这次绝无幸免之理,虽然对方对他有提报之恩,但他也不至于要陪他去死。 他万分庆幸,当初得知秀娘香铺之事,自己能明智的置之事外,不然现在市井传闻之中,便少不了他刘彬芳一份骂名。 对来他来说,眼下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彻底远离这件事,和张守安保持足够的距离,在家称病也算是个不错的办法。 当然府衙之中,也有像捕头刘二振这样的笨蛋,依然在府衙中毫无所觉,最近像是发了财似的,心情还挺不错。 忘了当日就是他得了张守安吩咐,去秀娘香铺抓的人,也是他对人用的刑。 …… 自从香铺掌柜封娘子去大理寺举告的消息传出,市井非议又再一次攀上高峰。 这次市井民众,似乎不再满足于秀娘香铺之事,而是开始流传镇安府尹张守安,以往诸般不法之事。 如奴颜权贵,助纣为虐,迫害百姓低价出卖良田; 庇护殴打他人至死的富商子弟,收取万两贿赂,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高门恶霸抢夺民女,家人求告无门,反被入狱戕害至死; 每件事都被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而且其中有些事情,可能并非张守安所为,也被人故意张冠李戴,极尽诋毁之意。 而这一切,都让民间非议,继续维持在烈火烹油般的热度。 …… 自大理寺左寺正接到秀娘香铺举告,不到半日便在刑部、都察院等三法司中传开消息。 可惜已经过了当日早朝,但也给都察院那些破嘴御史,充分的时间撰写弹劾奏章。 听了几天民间八卦,早憋一肚子气的御史们,文辞犀利,正气凛然,恨不能以笔化刀,将贼人张守安斩于马下。 而就在第二日早朝上,不仅四名雍州道御史,各自上本弹劾镇安府尹枉法害民,连其他省道在京御史,也纷纷上本弹劾。 嘉昭帝得知事由,龙颜大怒,京畿重地,大周国都,代君牧民的府尹正官,居然如此罔顾法纪,暴戾戕害百姓,引得民怨沸腾至斯! 圣驾当庭指斥吏部年年选官,岁岁考核,其事却衰败不堪,居然让这种酷吏为官,遗毒无穷,大伤国体,有负皇恩! 吏部尚书被当庭针砭纠察,而那位据说与宁国府有世交之谊,主责官员政绩考评的吏部考功司郎中,被当场革职查办。 嘉昭帝下旨锦衣卫速将张守安缉拿下狱,由大理寺主审此案,都察院与刑部监审,限期查清案情,相关人犯一律严惩不贷。 终于,因一间商铺,一份制香秘方,而引起的阴私觊觎,推波席卷而成震动朝堂的风波! …… 镇安府衙。 虽然最近因秀娘香铺之事,镇安府饱受非议,不过捕头刘二振似乎并不放心上。 反正这事是大老爷揽上的,自己这些人不过奉命行事罢了,天塌了有大老爷这个高个顶着,怎么也到不了自己这个屁大的捕头身上。 且这段时间很是发了几笔小财,刘二振的心情很是不错。 那宁国府贾蓉,请托大老爷将秀娘香铺掌柜拿问,谋取人家的制香秘方。 虽然行事有些下作,不过那贾蓉倒是个乖觉的,为了快点办成事情,将衙中经手之人都上下打点。 自己就得了贾蓉的五十两银子。 他早就看上倚翠楼头牌春杏,这笔银子让他在春杏那里畅快了好几日。 昨天又有人拐弯抹角请自己喝酒,和自己打听谁请大老爷办的秀娘香铺,其实这件快连鬼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好保密的。 自己只是说出贾蓉的名字,便得了一百两的好处,最近真是财运滚滚。 刘二振正盘算着今晚去倚翠楼哪个姑娘房里,不经意看向府衙门口,顿时目瞪口呆,以为自己这几日过于浪荡,花了眼睛。 那府衙门口尘土飞扬,人走马嘶,顷刻间涌进一大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番子。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三章 智昏生妄想 神京,礼部教坊司。 正堂二楼琵琶色乐房中,传来悠扬的琵琶声,琴声虽清越,却能听出还有几分青涩。 坊中人都知道,那是教坊司琵琶色客座教头杜清娘的弟子在习练操琴。 乐房内室中,一个高挑婀娜的丽人,头挽高髻,不饰钗簪,身穿雪色道袍,风姿超然,光彩照人。 一个青衣小婢拿着份灰白封面的书劄,双手递给那丽人,说道: “娘子,这份秘劄是奉司公之命,收集张守安一案的相关始末,请娘子过目。” 杜清娘对这份秘劄看得十分仔细,当看到最后几行:士民风议如潮,蔓延之势汹涌,疑有推波之谋,然其情扑朔,查无根由。 她拿起毛笔将这几句划去,说道:“那张守安罪有应得,此事我们只收集实证,不做揣测之词附会,当今谋深,就让圣心自裁吧。” “这份秘劄重新誊抄,然后转呈司公,原稿焚毁……。” 昨日,数十名锦衣卫番子横扫镇安府衙,将与秀娘香铺一案相关人等,从府尹张守安到涉案的捕头狱卒,全部被拿入锦衣卫大狱。 杜清娘目光微抬,看了一眼她发髻之上,那支十分鄙旧的铜簪,心中微微叹气。 再加上她姿容出众,一入教坊司就被人觊觎,当知道自己要被打入十六楼为妓,便要用头上那支锋利的铜簪自尽。 乐房中一个容色俏丽女子,身穿宫装,怀抱琵琶,见清娘子进来,连忙起身向她行礼,神态十分恭谨。 …… 杜清娘微笑道:“你学琴不过数月,虽还有生涩,但能到这个火候,也算难得了。” “你姿容上佳,聪慧坚韧,出身官宦之家,还能识文断字,这样的人物,被他们打发去十六楼接客,未免太作践了。” 她身为礼部重金礼聘的客座教头,自身也颇有些能量,做到这些自然不是难事,但对邹敏儿来说,已是再造之恩。 贾蓉听到消息,就乱了阵脚,慌忙回府找自己父亲商量对策。 宁国府,丛绿堂。 那女子神情恭敬,说道:“当日如果不是娘子搭救,我早就活不成了,大恩难报,唯有刻苦学艺,不负娘子所望。” 那女子一听这话,脸上露出深深的羞耻感,颤声说道:“当日如不是清娘子搭救,敏儿已万劫不复,来世必结草衔环报答娘子。” 杜清娘走上前去,伸手微微挑起那女子的下颔,话音中似有感慨: 这时,外室琵琶色乐房中,一曲琵琶终了,杜清娘起身出了内室。 此时,从绿堂中除了贾珍,便是参与过此事的管家赖二,因此,贾蓉说话也不需要顾忌什么。 杜清娘微笑道:“不用等到来生,以后好好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 “老爷,那张守安如今已被大理寺提审,他为了推脱罪责,必定会把儿子招供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这邹敏儿是罪官之女,她父亲犯有不可恕重罪,按惯例女眷充入教坊司,不得入歌乐伎,只能从事贱役或入十六楼接客,以示惩戒。 当时正好被杜清娘遇上,见到她的处境,触动心事,不仅救下了她,还花重金疏通坊官,将她调入琵琶色。 贾珍也脸色大变,怒道:“伱这个死挺尸的夯货,让你办这么一点事情,没成也就罢了,怎么还惹出后患来。” 贾蓉苦着脸说道:“老爷这事不能怪我,谁也想不到,西府的琮叔怎么就突然冒了出,还去镇安府硬是把人要了出来。 就是因为走脱了那香铺的掌柜娘子,那妇人去了大理寺举告,这才把事情闹大了。 老爷,我们都没想到,琮叔竟与那香铺牵连颇深,这几日儿子也打听了一些消息,都说琮叔和这香铺的东家关系不简单。 不然怎么会如此为人家出头,坊间传闻,那香铺的东家是个妙龄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琮叔如此在意那香铺,与那东家八成不干净。 琮叔这人好色,光看年前他带了个俏姑子回府,便可知一二,他还养了一屋子俏丫头,两府里哪个不知,他在外面做这种事,又有什么奇怪的。 那香铺多半是他在外私置的产业,只是托在他相好的名下。” 贾珍眼睛一亮,说道:“果真是如此,他是贾家未立户的子弟,私蓄产业可是犯了族规!” 贾珍自己荒淫无耻,这种男女私相勾连之事,反而极容易让他相信,在他想来世人都和他一般,都喜欢弄这些事,自然是顺理成章。 贾珍对儿子一贯暴虐,动不动的打骂羞辱,长期处于父亲淫威之下,贾蓉的心态也变得扭曲,且十分惧怕贾珍。 贾蓉这次办砸了事情,很可能还会牵连到官司中,生怕被贾珍打骂羞辱,如今有贾琮这样的话头,哪里会不拿来渲染,给自己开脱过错的。 他搜肠刮肚一番,给贾琮多罗织些闲话也是好的。 又说道:“老爷,这事必定没错的,且不说香铺的东家,光那个掌柜娘子,虽年过三旬,也是个极美半老徐娘。 哪家能请得到这么美的妇人做掌柜,必定是琮叔的花招,他在外蓄私产,还借此豢养美色……。” 旁边的赖二听了这话,目光一转,说道:“老爷,按大爷所说,那香铺的东家必定是琮三爷养的外室。 那香铺就能算琮三爷的私产了,等同于贾家的产业,大爷与这香铺起了纠葛,也只能算是贾家的家务事。 即便张守安在大理寺供出了大爷,我们依此为由必定能推脱过去,家事自有家规处置,不涉及国法。 我们只说那张守安为了巴结宁国府,才将事情做过头了,是他自己过错,与我们宁国贾家无关。” 贾蓉听了这话心中一喜,连忙说道:“赖管家此话在理,这本就是家门内的事情,再无什么妨碍了。 老爷,只是我们知道内里的事,大理寺却是不知的,万一他们得了张守安的供词,直接上门拿儿子,岂不是失了宁国府的脸面。” 贾珍撇了儿子一眼,听出贾蓉话中的惧意,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他做老子的自然最清楚,就是个没用的熊货。 自从被那个该死的陈雄废了根本,愈发连半点男子气性都没了。 他要是被抓进大理寺,被人稍微恐吓,只怕什么话都会说出来,到时只怕连他老子都坑了。 想到这些,贾珍厌恶的瞪了儿子一眼:“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且去外面躲几天,别让大理寺的人找到你,免得坏了我的事! 我贾家乃世家大户,家风严谨,未立户子弟私蓄产业,此风不可长,我要去找老太太说道说道,敲定了这家务事的话头,你再回来。 到时候不管是大理寺,还是宗人府,都挑不了我们的错!” 贾珍本以为这事要惹出大麻烦,没想到柳暗花明,那香铺居然是贾琮的私产。 贾琮年未弱冠,还未出府分户,私蓄产业,就是大犯族规,依照家规就要没收入公中。 虽然最后也是收入荣国府公中,和他宁国府没有干系。 不过以宁荣两府的同族至亲,自己只要哄几句老祖宗,让宁国府参一些股权却是没有问题的。 虽然不如独吞产业,一年能进五万两银子那般丰厚,至少每年分润一二万两总是有的,那可就解了宁国府的饥荒。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阵得意。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四章 蓄势可焚天 宗人府衙门位于城东汇宏坊。 如今的宗人府宗人令是忠顺亲王,他和当今圣上虽然不是同母所生,却自小兄弟情笃。 当年圣上登基,忠顺亲王和忠靖侯史鼎都曾是从龙之人,因此一向颇受当今圣上器重。 而忠顺亲王在宗人令的位置稳如泰山坐了十年,此人虽然贵为亲王,为人却无骄奢之气,十分勤政,几乎日日坐衙办理公务。 忠顺亲王肃重严明,对宗贵的纨绔荒废多有训诫厌弃,都中宗亲与勋贵大都对他心怀敬畏。 因坐衙十余年,时间久长,甚至宗人府门口的酒楼食肆对他的饮食喜欢,都十分清楚。 都知道这位王爷爱好新鲜美食,比如衙门往左五十步,新开的那家北川羊羔铺,就十分得这位王爷的中意。 很多人都知道,忠顺王爷最近一个月,每到午食时分,都会让随身小厮去这家羊羔铺,点一道七宝酒酿羊排食用。 所以江流也就很容易打听到这件事。 “就是三月前,在东市春阳楼献艺的琪官,他演的旦角,那身段,那颜色,真是绝了,真是比女人还像女人,嘻嘻。” 那两个食客中一个说道:“小爷尽管放心,我们兄弟就是混这碗饭的,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对方可是把话听的真真的,绝没问题。” …… 附近的一条小巷子中,一个黑红脸堂的少年正等在那里,少年身形灵动,头上的毡帽压得很低,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望着巷子口的方向。 那小厮有些百无聊赖的等着,蒸笼上冒着雪白蒸汽,酒酿羊排的香味愈来愈难浓郁,而门口小桌上两个食客正在那里闲聊,一切如同往常。 那小厮像是一下子被惊醒,连忙去接老板递过来的食盒子,等他再回头,那两个食客往桌上丢了一块碎银,已经走远了。 又让小厮稍等片刻,那道七宝酒酿羊排需再蒸半盏茶功夫,才真正到了火候。 “王爷的羊排蒸好了,你老可要赶紧些拎回去,时间长了,口味就差了,王爷可是个行家。” 一人讨好的笑道:“小爷放心,我们干这行,吃的是长久饭,懂里头的规矩,绝不会砸自己饭碗,更不会拿小命开玩笑。” “遇见谁啊?” 三个人分别离开了小巷,少年走了一会便钻进一家店铺后面,出来的时候头上毡帽没了,外套也变了样,黑红脸成了白净脸庞。 没一会儿就进来两个人,分明就是刚才在羊羔铺说话的那两个食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就是因为那地方偏,我听说他在那里置办了田宅,像是和什么人过上了日子……。” 少年问道:“事情办妥了吗?” 他又踱步到宗人府衙门不远的地方,就看到十几个护卫蜂拥而至,而衙门里出来一辆四人宽轿,带着那些护卫往东而去。 “东郊紫檀堡那种地方,穷乡僻壤的,他这种名角怎么会在那里出现呢。” 这日,忠顺王亲王身边的小厮,照例来点这道七宝酒酿羊排。 “昨天我去了东郊紫檀堡走亲戚,你知道我在那里遇见谁吗?” 老板自然是殷勤招呼,忠顺亲王可是店里的常客,身份贵重,他可不敢稍有怠慢。 在一旁等着七宝酒酿羊排出炉的小厮,听到琪官名字,眼睛一下瞪大了,不知觉的竖起来耳朵。 “这是二十两银子,拿去花吧,别说我没提醒,要是露了口风,有人找伱麻烦,我可救不了你!” 少年见状松了口气,一早琮哥和他说过,今天张守安就会在大理寺开审,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供出贾蓉。 …… 自从那日贾琮把封氏和刘平从镇安府救走,便让江流设法从镇安府中人口中,打听是何人请托张守安对秀娘香铺下手。 当日贾琮在金陵时,因需在市井中搜寻周素卿,曾和金陵府衙有密切接触,所以他对府衙人员结构了解颇深。 并依此给江流指明了方向,这种阴私之事,张守安必定不会让很多人知道,但是奉命抓人,并负责用刑逼供之人,多半是知道内情的。 这个人多半是张守安亲信的衙差捕头。 所以江流拐弯抹角打听了半日,便确定了刘二振这个人。 当日就有许多人,亲眼目睹刘二振上门抓人。 他又按贾琮提示,从西市找了个活泛的贩马汉子,许以好处,让他以打听消息为名,请刘二振吃饭,换取消息。 结果只花了一百两,就得知与张守安勾结之人,就是宁国府贾蓉。 至于那位马贩子是西北人,完事之后便贩马返乡,数年才回来神京一次,几乎不存在后患 贾琮知道忠顺亲王视琪官如禁胬,偏偏贾蓉和他勾搭在一起。 贾蓉勾结官府,图谋香铺秘方,还将封氏酷刑重伤,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贾琮都没理由放过他。 而以贾琮对贾蓉的了解,他似乎没有这等心思和魄力,那站在他背后的必定就是贾珍,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他要消除被觊觎的后患,还有让可卿彻底摆脱风险,要对付的就是整个宁国府。 但就算张守安在大理寺把贾蓉招供出来,都不一定奈何得了贾蓉,因为他是宁国府的世子,他的背后还有贾珍,还有祖上福荫庇佑。 那就拿这位忠顺亲王再点一把火! …… 大理寺自提审张守安后,张守安自知难逃罪责,半生宦海钻营已被完全终结,如今他只想保住性命。 所以没等到大理寺动刑,便把如何将秀娘香铺掌柜伙计下狱,以及逼供秘方的之事彻底交代得一清二楚。 这些事本就传得街知巷闻,他也没必要再隐瞒。 为了给自己减轻罪责,又将宁国府贾蓉为霸占秀娘香铺产业和秘方,向自己许重金厚利请托诸事,全部和盘托出。 因此大理寺也只花了一天的功夫,就已将秀娘香铺一案始末查探清晰,并形成宗卷文牍,并由刑部和都察院核勘具签。 而宁国府贾蓉才是秀娘香铺一案元凶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很快传开。 宁国贾家顶级勋贵,世受皇恩荣宠,门中世袭子弟,居然心性如此恶毒暴虐,目无法纪,倒是让许多人有些侧目。 只是各部衙却没有什么动静,似乎要静观其变。 因为此事涉及大周顶级世家,身后牵连更是四王八公一干勋贵群体,圣上登基十余年,都没有轻举妄动,更何况其他人。 宁荣贾家,一门双国公,自立国之初,宁荣先人就随太祖征战天下,门第根基深厚。 谁也拿不准,这次的事情,是否最终能撼动宁荣根基。 再说秀娘香铺之事,目前关注点在于府尹张守安贪鄙害民,毕竟最终也没闹出人命,主谋贾蓉即便被定罪,轻重还在两可之间。 朝堂之中,宁荣两府门生故旧不少,骑墙派和中间派更多,为官之人,还没搞清楚形势,自然不会轻易下注。 连都察院那些风闻奏事的多嘴御史,也多了几分慎重。 就等着大理寺断案卷宗入宫城,倾听圣音,再相机而动。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内外显危局 神京宫城,乾阳宫。 空荡的大殿里,兽鼎铜鹤吐着袅袅焚香,如兰似麝,令人愈发神清气凝。 嘉昭帝正在翻阅大理寺上呈的张守安一案文牍,内廷副总管郭霖,依如往常侍立在侧,像是一具僵化的雕塑。 但他心神却无时无刻,关注着御案后那位九五之尊。 当看到张守安行害民之事,是受宁国府贾蓉贿赂指使,意图夺去秀娘香铺的制香秘方。 嘉昭帝怒气勃发,厉声喝道:“宁国贾家只剩下空食朝俸的庸才,还不知惜用祖宗福荫,败坏国朝官吏,扰政败德,简直是勋贵之耻!” 当他继续往下翻阅文牍,再一次皱起了眉头:“贾琮怎么也与此事相关,宁荣贾家都和此事牵连?” 郭霖在一旁回道:“启禀圣上,据中车司探查,张守安拿问秀娘香铺掌柜伙计当天,贾琮得到消息,便赶往镇安府要人,形状焦急。 应是和秀娘香铺有不同寻常关系,那两个受刑的掌柜和伙计,事后也是他接回医治,神京中车司的档头,已将此事查探秘劄上呈。” 说着从袖筒中取出刚送入宫中的秘劄,呈到嘉昭帝的御案上。 那日镇安府抓人之时,香铺里正生意兴隆,聚集了大量官商女客,很多人亲眼见到事发,这才使得市井中流言飞传。” 郭霖想了想,回道:“启禀圣上,秀娘香铺的生意做得极好,所售卖的东瀛水玉香水,在神京很是有名,受神京富商官宦女眷的青睐。 据附近邻人传言,这女子正当妙龄,姿容出众,贾琮时常清晨入那女子院中,待上很长时间才离开,且已持续数年时间,情状有些暧昧。” 相比大理司的审案文牍,中车司秘劄的内容就丰满了许多。 说到此处,连郭霖脸上都闪现一丝羡慕和贪婪,一间小小香铺,一年竟能赚入五万两银子,财帛动人心,能抵住诱惑的又有几人。 郭霖面色迷惑,思量片刻不得要领,才说道:“奴才愚钝。” “那贾琮与秀娘香铺到底是何等关系,可有查探?” 据奴才推断,贾琮姿容出众,又是高门子弟,受那曲氏青睐,并依之为靠山。 郭霖连忙回道:“启禀圣上,据中车司探查,曲泓秀是德州人士,其父是一名身有伤残的镖师。 此次秀娘香铺出事,也正是贾琮为其解难,也能解释这两人的关系,且这曲氏颇有手段,经营香铺数年,生意越做越大。 嘉昭帝冷哼一声,问道:“酷吏害民,并不少见,偏这件事在民间闹得如此沸扬,你中车司就不觉其中蹊跷吗?” 三年前其父病逝,曲泓秀变卖家产来神京谋生,而后就开了这家秀娘香铺,至于如何和贾琮相识不得而知。 嘉昭帝抬头看了郭霖一眼,冷冷问道:“这份秘劄是你中车司所出,你就没看出其中端倪?” 张守安擅权害民的过程,贾琮在镇安府要人的言行,之后市井民议汹涌,以及贾琮救人数日之后,封氏突然至大理寺举告。 郭霖回道:“回禀圣上,据中车司查探,秀娘香铺东家是一位叫曲泓秀的女子,住在西城鑫春街,此女子与贾琮关系密切。 嘉昭帝言语略有讥讽:“他上次带个佛尼回府,也算事出有因,这次又搞出个女东主,这小子终究是个好色的,那姓曲的是何来历?” 诸事条理清晰,甚至连市井风潮,愈演愈烈的过程,都有细致的描述。 嘉昭帝神情漠然,他为人谋深疑重,郭霖的回复,似乎让他不是太满意,只是连他也难寻其中端倪。 嘉昭帝将这份秘劄反复阅读了两遍,颜色变得有些阴沉,一旁的郭霖看得心中忐忑,圣心难测,难道是上呈的秘劄出了问题。 奴才找行家盘算过,一间两间开脸的店铺,年盈利竟能到五万两,利银如此丰厚,这才招致宁国府的觊觎。” 毕竟一个女子要在神京谋生立足,并非易事,这也在世俗常理。 嘉昭帝思索片刻,沉声说道:“曲氏一个丧父谋生的女子,又无什么根底,竟能做成这么大的生意,哼,未免太离奇了些。 那贾琮一贯多奇思妙想,异于常人,又和曲氏关系密切,只怕曲氏只是个幌子,这香铺如此兴旺,必定是贾琮的手笔。 那香铺定是贾琮的私置产业,假托曲氏名下罢了! 二元登科,乡试解元,却借妇孺之手,操持商贾之事,心思够重的,且自事发之后,民议汹涌,贾琮言行不同寻常,隐有不测之心!” 郭霖听了这话心中一凉,他在皇帝身边随侍多年,知道圣上此言已含凶险。 他是宫中老人,代天子执掌中车司,思虑城府不浅。 但他毕竟深居宫中,视野有限,而宫闱争斗和市井博弈大不相同,看得却没嘉昭帝那么深。 只是他知道,贾琮这次有麻烦了。 …… 荣国府,荣庆堂。 堂上贾母、贾政、王夫人、王熙凤、贾珍等东西两府的主事人都在。 之所以人来的齐全,是因为一个时辰前,东府出了大事。 大理寺一位评事带着捕兵入宁国府,要缉拿贾蓉归案,好在张守安落网之后,贾蓉早就躲了出去。 只是这种事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一味躲避不是办法,只要大理寺三日之内没抓到人,就会发出海捕文书,到时候就要罪加一等。 贾珍便来找贾母商议,不外乎是将秀娘香铺说出贾琮的产业,借此让贾蓉脱身。 不然贾蓉落在大理寺手中,必定会把自己这个老子供出来,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货色,贾珍自然是最清楚了。 此刻,贾母正在大骂:“伱养的好儿子!居然干出这种丧良心的事,堂堂宁国府,难道还缺他那点嚼头。 非要去谋夺他人的秘方产业,我看你如今怎么收场,宁荣贾家的脸,都让那个孽障给丢光了!” 一旁的王夫人默默无语,手中不停转着念珠,一副悲悯慈悲的样子。 贾政迂直端方,对这种阴私强夺之事,更是厌恶,也是一脸的怒容,蓉哥儿不知读书上进也罢了,居然做出如此丑事,真是辱没祖宗。 王熙凤却比其他人心思灵动,便想到前段时间就听说,珍大哥那边用度不足,连蓉哥儿娶亲都要借银子,说是准备置办产业解饥荒。 原来就是这样置办产业的……。 贾珍满脸尴尬,说道:“老太太,都是珍儿管教无方,让那畜生在外做出这等事来,可我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还要继承宁国香火。 总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今天就是来求老太太做主的。” 贾母又骂道:“往日让你们安分守己,你们就是不听,如今作出祸事,倒想到让我做主,那孽障可是犯了官司,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办法!” 贾珍连忙说道:“老太太,蓉儿如犯的是国事,那自然难逃其咎,但若犯的是家非,那就是家务事,家法处置,不涉国法,就能救得了他了。” 这话一出,贾母、贾政等人都面面相觑,那孽障做出这等丑事,怎么还成家务事了。 贾母皱着眉头问道:“珍哥儿,你是不是昏头了,这事情怎么还成家务事了?” 贾珍连忙解释道:“老太太有所不知,那秀娘香铺的人被镇安府抓了以后,琮兄弟一听到消息,就去镇安府把人给救了。” 贾母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问道:“怎么又和这小子扯上关系了?” 贾珍继续说道:“琮兄弟对那香铺如此在意,侄儿也是奇怪,事后打听才知,琮兄弟和那秀娘香铺东家曲氏,关系非同一般。 据说这曲氏正当妙龄,是个美人,极可能是琮兄弟养的外室,不然他不会如此紧张秀娘香铺。 所以,那香铺其实就是琮兄弟的私蓄产业,只是假托在曲氏名下,这样算起来,那蓉儿这事不是家务事,又是什么呢。” 这一番话,即刻把堂上的人都听呆了,贾母一下子从软榻上站了起来,惊声问道:“此话当真!”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六章 豪门多龌龊 贾珍一番话,实在有些惊人,将荣庆堂中诸人,震得有些七荤八素。 贾母脸色铁青,这贾家的子弟都是怎么了。 一个在外巧取豪夺,为非作歹。 另一个更离谱,多大的年龄就在外面养女人,还私蓄产业。 世家子弟,好色也就罢了,可未出府立户子弟,私蓄资产就是大犯宗规,犯了世家豪族的大忌,一旦发现,资产就要充公。 即便像王熙凤这样大胆泼辣的,就因为没有分家,也只敢都拿公中的银子,偷偷放印子钱生利。 却绝不敢私开田铺产业,就是害怕违背宗规铁律。 王夫人听了贾珍的话,脸上显出厌恶的神情,那小子才多大,就在外面勾三搭四。 还好我的宝玉和那小子走得不近,不然岂不被他生生带坏了。 虽然他私蓄资产违反宗规,但老太太也不必太过苛责,琮兄弟如今衙门里做官,也是有身份的人,作商贾之事没的失了身份。 不过既然他那份产业能救蓉哥儿,却不好袖手旁观,虽然那畜生在外胡作非为,总归还是贾家子孙。 但总算也是贾族产业,还要请老太太和琮兄弟吩咐一下,让他帮着和大理寺说明原因,让蓉儿也能洗脱罪名。 贾珍说道:“老爷,这事错不了,你想秀娘香铺的人一出事,琮哥儿就赶去了镇安府捞人,不是自己的产业,他能急成这样。” …… 这份产业自有族中子弟帮他打理,以后他开门立户,这份资产也少不了他的。” 珍大哥这话说的,好像是要收入他名下一般,父子两个都是一个德行。 贾珍这话刚说出口,就见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妇人,目光刀子一般的瞪着他,那意思就是你自己下作,还让我荣国子弟都和你一样。 中午的时候,贾琮接到江流回报,已经将贾蓉在藏身的消息放出,忠顺亲王已带着大批护卫赶去了东郊紫檀堡。 就在这时,鸳鸯过来叫他去荣庆堂,说是老太太要问话。 贾母却没在意这些,贾珍一番话,听得她最刺耳的就是贾琮在外面养女人。 这才多大点的人,就知道在外面养女人了,以后哪家闺女嫁他,还不掉进醋缸里去。 当年他老子就是外面养女人,才生下这个孽障,惹出多少事,如今这小子有样学样。 清芷斋。 “就算他养了外室,大家子弟也不算什么……。” 于是对身边的鸳鸯说道:“伱去叫琮哥儿过来,说我有话问。” 贾珍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说道:“琮兄弟才名绝世,貌胜潘安,呵呵,被女子青睐也是正常,虽说私蓄产业有违宗规。 王熙凤一听这话,心中就有些鄙夷,心说琮老三的私产就算收归公中,也算收入我荣国府公中,和宁国府有半分关系吗。 王熙凤心中啧啧称奇,琮老三不得了啊,虽然他和大老爷父子不合,但骨子其实还是很像的,都一样好色。 没过多久,东府那边传来消息,大理寺的人入府缉拿贾蓉而不得,二者之间的时间也刚刚好。 贾政脸色尴尬,他一向最器重贾琮,怎么这孩子也做出这种事情来,又问道:“珍哥儿,这事会不会弄错了,琮哥儿不至于此吧。” 路上鸳鸯还把刚才荣庆堂发生的事说了几句。 贾琮虽和鸳鸯平时来往不多,但也知道她心地纯良,对自己多有维护,心中不禁生出感激。 说到贾琮在外面养外室,见贾琮一脸诧异,鸳鸯倒是自己涨红了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想笑又不敢笑。 等到了荣庆堂,在座各人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 贾母问道:“我且问你,那家秀娘香铺可是你在外私蓄的产业?” 贾琮刚才得了鸳鸯的提示,贾珍要借这个话头,给贾蓉脱罪,他哪里会让对方如意。 心中早就有了准备,坦然回道:“老太太何出此言,那秀娘香铺的东家乃曲姑娘,虽和我认识,但香铺是曲姑娘的产业,与琮无关。” 一旁的贾珍连忙说道:“琮兄弟无虚顾虑,我已和老太太商议过,并不会苛责你,只是想让琮兄弟援手相助。” 于是又把香铺即为他私产,贾蓉所为之事就算家务事,请他代为和大理寺开脱等说了一遍。 贾琮沉声说道:“珍大哥,这未免强人所难了,我刚才说过,秀娘香铺是曲姑娘的产业,怎么能说成我的私产。 蓉哥儿犯的是国法,难道还让我去大理寺颠倒黑白,硬将此事说成是家务事! 若是我干出这种事情,三法司衙门各位大人,还有宫中圣上,岂能放过我! 蓉哥儿干犯国法,已经饶进去一个,难道还要白白将我也赔进去不成!” 贾珍见他话语愈说愈严厉,自有一股凛然生威的气势,不禁脸色一变。 王夫人、王熙凤等人见他言辞锋利,都知道如今只要他不愿,只怕没人逼得了他。 时隔数年,这再不是东路院那个艰难求活的庶子,身上有了功名、文名、官身,在贾家已成了不可忽视的存在。 贾母又皱眉问道:“那香铺果真不是你私蓄的产业,那外头怎么都说曲氏是你养的外室?” 就在这时,堂外有丫鬟来报,说宫中内官来府上给琮三爷传旨,如今人已到了荣庆堂外。 贾母等人听了一惊,连忙将人请了进来。 那传旨内侍进了荣庆堂,便对贾琮唱道:“圣上口谕,传贾承事郎即刻入乾阳宫觐见!” 贾琮上前问道:“敢问公公,不知圣上传我进宫,所为何事。” 那内侍冷冷回道:“杂家只管传话,其余一概不知,请贾承事郎还是立即随我进宫,耽搁了时辰,杂家可吃罪不起。” 贾琮心中猛然一跳,这个时候怎么会突然传自己进宫,又不说明事由……。 …… 就在贾母等人满怀疑惑,神情忐忑,看着贾琮跟着宫中内侍而去。 堂外又进来一个婆子,神情有些慌乱,贾母看她的样子十分脸生。 王熙凤常去东府找尤氏可卿说话,却认得这人是东府的婆子,却不知为何跑到了西府。 那婆子见了贾珍便急忙说道:“老爷事情不好了,大爷的小厮回来说,大爷在东郊紫檀堡,被忠顺王爷的人抓了。 而且还打得不轻,如今人也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太太怕耽误事情,就让我来东府和老爷报信。” 贾政惊道:“那忠顺亲王虽与我贾家素有嫌隙,但也不至于突然为难蓉哥儿,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那婆子脸上尴尬,看了贾珍一眼,神情有些踌躇。 贾珍对她眼睛一瞪,喝道:“该死东西,政叔问你话呢,还不赶紧说!” 那婆子战战兢兢说道:“大爷的小厮说,大爷勾引了忠顺王爷府上演旦角的戏子琪官。 那戏子是忠顺王爷的心爱,不知怎么被王府得知了消息,忠顺王爷带了许多护卫过去,结果把大爷捉jian在chuang……。” 贾珍听了惊得张大了嘴,堂中女眷都脸有羞恼之色,贾蓉做这种脏事也就罢了,居然还被人抓了现行。 贾母气得将茶盅摔得粉碎,大声骂道:“这个该死的畜生,竟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贾家的脸都被他丢光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七章 君臣弈忠奸 大周宫城,乾阳宫。 宽大殿堂显得有些空旷,地面上灰黑色的京砖,反射阴冷的毫光。 上一次贾琮进乾阳宫,是向嘉昭帝奏对火器建营方略,当时他的奏对很受皇帝的嘉许。 兵部尚书顾延魁、忠靖侯史鼎还热切举荐他为官,连那位时刻伺候皇帝身边的郭霖,都是满面春风,那时乾阳宫的气氛何等温煦。 而今日的乾阳宫却大相径庭,从贾琮跨入殿门的那一刻,便感觉一种异样压抑的气氛。 他没有抬头直视嘉昭帝,只是目光扫了一眼侍立在皇帝身边的郭霖。 却见他站在那里,双目低垂,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身上带着冷漠和疏离。 贾琮心中一凛,这位内侍副总管,可是皇帝身边的晴雨表,他这番做派,贾琮心中便微微有些明白。 “臣承事郎贾琮,叩见圣上。” 这一切都是为将来做好备手! 他让曲泓秀在城外施粥难民,又收留大批孤儿抚养,就是为了让秀娘香铺在市井中树立贤名,以为荫护。 购买茶楼之后,又开办女舍,营造口舌风言渠道。 好在这三年时间,曲泓秀完全和隐门脱离,也在身份问题上下了不少功夫,三年时间足以遮蔽掉可见的风险。 既然走到一起,自然要护她周全,哪怕其中风险叵测。 而这些都是为将来秀娘香铺进一步曝光,做好查缺补漏之事。 不外乎皇帝对张守安一案的过程,察觉到些许疑窦,但却并未勘破其中玄机,不然就不会是眼下这种场景了。 他和曲泓秀在一起三年,她对自己有授艺之恩,患难之情,从情感上他是无法割舍的。 “近日张守安勾结勋贵,戕害秀娘香铺一事,招致民议汹涌,朝堂瞩目,其中颇有疑点,朕观部衙断案文牍,此事与你关联甚大! 他又让曲泓秀在金陵筹备分店,转移了一部分资产,以备万一。 随着香铺的生意越做越大,有了第一波人觊觎抢夺,以后就有第二波,第三波,他对此不会抱任何侥幸心理。 其实这一点都不出乎他的意料,一间两间开脸的店铺,靠着香水提纯手段,奇异的售卖手段,生意如此红火,又怎么不会引人贪欲。 御座上传来嘉昭帝低沉威严的声音,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只是贾珍贾蓉突然通过镇安府,用强横的手段夺取制香秘方,的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也将秀娘香铺的曝光程度大大提前了。 他又和曲泓秀仔细商议,她过往隐门身份的处理问题,对他和曲泓秀来说,这其中隐含最大的危险。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开始一系列准备措施。 自从乡试之前,曲泓秀告诉他,有人和香铺谈入股,那时就已显觊觎端倪。 朕问伱,这秀娘香铺与你有何关联,是不是你假借他人之名私蓄的产业!” “你可知朕为何传你入宫觐见?” 贾琮恭声回道:“臣不知。” 贾琮心中猛然一惊,大概明白了嘉昭帝传他入宫觐见的原因。 因为如今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权贵当道,弱肉强食,巧取豪夺,弱者怀藏金璧,最终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要为自己精心营造的产业,找一条一劳永逸的道路。 从去镇安府救人的同时,他便开始散播信息,鼓动民议,不仅是为了除掉张守安这样的风险,更就是基于那个最终目的。 虽然这样做存在风险,但他也仔细推算过,哪怕有明眼人能察觉端倪,却也很难勘破其中玄机。 这不外乎是信息之间不对等,以有心算无心,灯下最黑,险中求胜! 嘉昭帝一贯谋深疑重,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其实贾琮并不意外。 “圣上,臣还是荣国府未立户子弟,按宗规是不能积蓄私产的,三年前臣偶然结识秀娘香铺东主曲姑娘,当时曲姑娘孤身到神京谋生。 她虽资产窘迫,但为人却有善心柔肠,抚养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孤儿,让臣十分钦佩,臣就将受古籍启发,自创的制香秘方送给了曲姑娘。 让曲姑娘和她抚养的几个孤儿,可以以制香技艺为生,这才有了现在的秀娘香铺,这香铺的确是曲姑娘的产业,并不是臣私蓄之产。” 嘉昭帝奇道:“哦,原来这制香的秘方是你所创!” 不过嘉昭帝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贾琮一贯多奇思妙想,能拟定出缜密的火器方略,又能创制鲁密铳改造之法,再想出一个制香秘方,也在情理之中。 嘉昭帝继续说道:“就算不是你私蓄产业,那也是和你纠葛极深,那张守安擅权害民,原是罪有应得。 但你救了秀娘香铺的女掌柜,她没有立即去大理寺举告,而是等了好几天,直到此事民议沸腾,难以遏制之时,才突然去大理寺举告。 此举将事态激化到顶点,也把张守安退路全部斩绝,如此循势扼要之术,她一个普通的市井商妇,朕可不信她这等城府心机! 哼!堂堂乡试案首,才高八斗,你学得心术手段,都用在这上面了,那妇人就是被你指使,才拖延几日去大理寺举告! 贾琮,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借势民间非议,辖制官府行事,妄图国器,公报私仇,此乃扰政之举,你该当何罪!” “你以为瞒得了三法司的那些官吏,以为瞒得过朕,未免太小看天下人了!” 嘉昭帝的话音越来越严厉,一字一句在空荡的殿堂里嗡嗡回荡,带着震怒和杀机,似乎能噬人心魄。 贾琮的背上不可自制的沁出一层冷汗,那种顷刻间生死沦于他人的感觉,让人窒息。 空气变得如寒冰一般凝固,御座之上悠悠传来一句话:“你还有何话可说!” 嘉昭帝生性寡恩多疑,这种性子也不是天生的。 他少年时生母远离,饱受冷落,在皇子之中平平无奇,不得父皇器重,身无臂助簇拥。 却靠着奇绝之机登上皇位,而坐稳皇位又花了极大的心力,日久天长之下,才会养成这种寡恩多疑的性子。 他最痛恨臣子阴谋私利,妄图蒙蔽圣听,所以登基以来,才会大力扶持中车司、推事院等内司衙门,以为臂助鹰犬,掌控朝野内外。 贾琮所行,虽没有触碰国法,却是犯了他心中的忌讳,这才让他如此震怒。 贾琮跪伏在地,心神凝聚,微微抬头,声音似乎带着一丝颤抖:”圣上明鉴万里,臣惭愧,当日臣对张守安戕害无辜之举,深恶痛绝。 秀娘香铺东主曲泓秀,秉性良善,微弱之时,便有善举,靠着制香发家之后,更是散财行善,不仅周济城外难民。 还在城西租赁宅院,抚养了十几名孤儿,秀娘香铺积善之名,传遍西城。 这等贤德义商,张守安这等牧民之官,不去庇佑倡导也就罢了,还勾结权贵,欺压谋害,败坏国朝纲纪。 臣虽官职低微,也是堂堂大周之臣,难于坐视,恨不能亲手除之而后快,所以才行了这等背悖之行。 如今张守安伏法,臣甘愿领罪,臣恳请圣上念臣除恶心切,再降隆恩,臣愿自赎其过。” 嘉昭帝听说秀娘香铺曲氏竟有如此善举,脸上的神情稍稍和缓,历朝君主对这种散财行善的商贾,大都还是比较优容的。 贾琮对付张守安的手段虽阴郁,如是为了保护这等义商,多少也有几分宽宥之情。 又问道:“你既自知其罪,想如何自赎其过?” 码字中,今晚还有一更,手中有票的砸一个支持,感谢。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八章 入册内务府 贾琮回答道:“为赎己过,臣与曲氏愿将秀娘香铺和制香秘方,献于圣上,充实禀库,为国生利。” 嘉昭帝听了此言,脸上神情微微和缓,说道:“朕听闻你那制香秘方十分奇特,秀娘香铺一年利银达五万两。 这对中上之家来说,已是一笔极大的生意,你有相献之心,也算诚心赎过。 只是这香铺在你眼中算是不凡,在朕眼里却是寻常,朕要来又有何用。” 嘉昭帝言下之意,竟还是看不上制香的生意,其实这也在常理之中。 大周内务府主管铜铁、盐业、茶马、铸银、丝绸等国持之业,下辖各地皇商,数代相传,各家商号年银流水都在十数万之巨。 一家年银不过五万两的商铺,的确不会被嘉昭帝放在眼里。 贾琮却不觉得气馁,继续说道:“圣上明鉴,秀娘香铺虽年盈利只有五万两,但制香一业却是大有前景。 中原用香多为焚香,制作工艺耗银耗力,盈利细微,且多用明火,常有火患之险。 如今内务府中,不少老皇商处于疲惫之态,经历数代,人才凋敝,每况愈下,比如当年号称金陵四大家之一的薛家。 有以上三者,如有妥善周密之法,用三年时间铺设商路,据臣粗略估计,秀娘香铺的盈利当在如今十倍之上!” 圣上如以内务府之权,在江南富庶城邑开办香铺分店,其获利将数倍之,此其二。 嘉昭帝听贾琮分析细密,有理有据,心中已相信了八成,听到他最后的断言,更是眼睛一亮。 大周内务府册中有数十家皇商,但年盈利过五十万,也只有区区几家,而且还是数代经营的积累。 如通过海贸航运,将香水之物远销西夷各国,获利更是中原之地数倍之,此其三。 侍立在一旁的郭霖,听到五十万两,也吓了一跳,这该是多大的一笔银子,对他来说实在难以想象。 宁荣两府是顶级勋贵,七十余年资产积蓄,在大周勋贵中也算豪富。 不要说数年,就是花十年功夫,扶持一家能年利银五十万两的皇商,嘉昭帝也会觉得,是极其划算的事情。 再观大周两浙富饶之地,其银流富庶比起神京,有过之而无不及,江南数州,崇尚轻奢精巧,香水之物定能大行于世。 近年,此三地周边城镇,民生日益繁盛,更可为香业兴旺孳生之地。 而臣研制的制香之术,乃是以西夷格物之法,从天然香物中提起精华,使用时自然挥发,不涉明火,所以无火患之忧,此其一。 …… 且据臣所知,香料之用,最早兴于西夷,西夷之人,身体发肤与中原之人大不相同,他们对香料的依赖使用,远在中原人之上。 嘉昭帝深知贾琮虽年幼,但颇有城府心计,处事多有谨慎,他说出五十万两的数额,只怕还留了余地。 喃喃说道:“十倍以上,岂不到了年银流五十万两!” 圣上远见卓识,数年之前便在金陵、宁波、福州等地开设司舶司,广开海贸之业。 由此可知,一年盈利五十万两,是多大一笔财富,连嘉昭帝这样的九五之尊,都有些动容。 而贾琮却说,只要用数年时间铺设商路,便能做到……。 两府如今也还未曾衰败,即便如此,两府每年田庄店铺的收成,加起来也不过在五万两之数,这也是秀娘香铺为何被贾珍觊觎的原因。 且提取香精之法,多为借用外物,耗费人力微小,盈利空间却极大,如今只是在神京一地设店,所以盈利有限。 如果有革旧出新的机会,在皇帝看来也算一件好事。 对于嘉昭帝来说,为政治国,不能单靠田赋、盐税、商税这些常态进项,内务府皇商利银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如今大周境内还算安康太平,虽然这几年天灾不断,小波民变时有发生,不过这些只是癣疥之疾,完全不足动摇大周根基。 嘉昭帝的心腹之忧在边患,北有女真,西有残蒙,粤东之地也常被西海沿子诸国侵扰,而东海之滨倭寇之乱难平。 嘉昭帝之所以采纳贾琮的建议,大兴火器之业,就是为了护国强军,为将来可能激发的边患做好准备。 但不管是火器、强军、安边诸事,都缺少不了大把的银子。 现在贾琮和他说,用数年时间,就能打造一家年利银五十万两的商号,他岂能不感兴趣。 他没想到自己敲打贾琮,却意外给内务府敲出了一条生财之道,心中不禁有些意外之喜。 嘉昭帝坚信,即要取臣之忠,也要施臣以柔。 于是脸色和缓,说道:“这制香秘方和秀娘香铺,毕竟是伱和曲氏创下的产业,朕总不能与民夺利,完占吞没。” 突然又问了一句:“秀娘香铺毕竟是曲氏操持之业,你做得来她的主?” 贾琮微微一愣:“启禀圣上,曲氏都听臣的。” 这一问一答颇有些古怪,却把原先略有紧绷的气氛,完全松懈下来,嘉昭帝微微一笑:“你这些风流账朕不理会,把事情办好就成。” 在嘉昭帝想来,什么未出府弟子不蓄私产,不过托词罢了,连女东家都是他的,这香铺到底是谁的,还用说吗。 继续说道:“朕会派内务府官员,与你和曲氏详谈筹划,若你所言可行,朕会纳秀娘香铺入内务府。 并在内务府开设制香局,你如今在衙门观政,不宜直接参商,可让曲氏代理,你主导筹谋,一切操营与分润,皆同皇商常例。 以三年为期,如真能如你所言,朕必定不吝厚赐!” 贾琮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松了一口气,他对皇帝示之以弱,让对方以为拿捏住自己,不过是为了取其之利。 这一番筹划谋算总算有了结果。 但脸上却露出感恩激动神色,连忙大礼叩谢皇恩浩荡。 …… 贾琮出了宫门,便直接去了鑫春街曲泓秀的住处,把今天宫中的事情和她说了一遍。 曲泓秀听了整个人都楞了,自己这个隐门余孽居然成了皇商,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 一双秋水盈波般明眸,怔怔的望着他:“读书人的脑子都是怎么长的,这也能忽悠过去,哪天你把我卖了,我可能都还帮你数银子。” 贾琮对她得意一笑:“卖了你,我可舍不得。” 曲泓秀娇俏的白了他一眼,不过这几年她习惯了让贾琮拿主意,既然他认为这是好事情,她自然都没有问题。 …… 荣国府,荣庆堂。 自从知道贾蓉与忠顺亲王的纠葛,贾珍连忙派出两波人,去打听贾蓉的下落,好在很快就有了准信。 据说忠顺亲王将贾蓉押回城途中,得知张守安供出贾蓉为主谋的消息,便直接将其押解到大理寺。 听到这个消息,贾珍的脸色都白了,如果贾蓉在大理寺供出是他主使,那他也脱不了身了。 如今就等着贾琮从宫里回来,让贾母从中说和,让贾琮以秀娘香铺是贾家私产为由,去大理寺解释原因,让贾蓉和自己得以脱身。 只是左等右等,都不见贾琮回府,不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也知道事情紧急,只好也一起陪着。 一直等到月上柳梢,才有丫鬟来报,说琮三爷已进了二门,贾母连忙让人去叫到荣庆堂问话。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世家凉薄深 荣庆堂。 贾琮一进入堂中,贾政便急忙问道:“琮儿,圣上急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贾琮见他神情关切,心中一暖,回道: “圣上召见,问了我和关于秀娘香铺的事情,原本有些麻烦,如今已没事了,老爷不用担心。” 贾政松了一口气,说道:“蓉哥儿出了事情,府上也不太平,圣上又这关口召你入宫,我还真有些担心,没事就好。” 贾珍一脸焦急的望着贾母,贾琮没入宫之前,已拒绝为贾蓉去大理寺说项,如今他也只能指望贾母。 希望贾母以祖母的位份,能让贾琮施以援手,不然两父子都被锁拿进大理寺,这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贾母见贾珍眼巴巴的望着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下午她听了贾蓉与戏子鬼混,被忠顺亲王抓了正着。 如今心里还恶心的很,真是不想理会东府这两个没脸的孽障,不过怎么都是自己的子孙辈,终归还是狠不下心。 贾琮脸上不动声色,说道:“老太太,这事以前办不了,如今就更办不了了,方才圣上传我进宫,言我涉及商贾之事,行为无状。 回道:“秀娘香铺虽然不大,但年盈利银有五万两,不然蓉哥儿也不会生出抢夺之心。 如今秀娘香铺入册内务府,和贾家更加没有半点关系,自然更办不了蓉哥儿的事。” 他们这些人一生安享荣华,一味高乐,看起来高高在上,其实对银钱的欲望更胜常人,因为只有更多的银子,才能长久保持当下的富贵。 只是蓉哥儿总归是我贾家子弟,是你的晚辈,帮他去大理寺说明原委,这事你能不能办,你给我个准信!” 这话一说,贾母、王夫人等人都楞了,怎么才进宫一趟,那香铺怎么就变成皇家的了。 一年竟能赚五万两银子的铺子,不让他们眼红就怪了,更不用说,以后还能数倍之利! 贾母等人都看白痴或败家子的目光看着他,这么能赚钱的生意,他就这么送给了皇家,真是读书读腐了心。 贾琮见贾母丝毫不问,皇帝降罪自己的事情,还在纠葛这香铺的归属,显然根本没把自己这孙子安危放心上,心中更是冷笑。 贾琮恭声回道:“老太太,前面我就说过,秀娘香铺不是我的,蓉哥儿犯的事,根本无法说成是家务事,琮实在办不了。” 如今纳入内务府行权,其利将数倍之,可禀实国库一二,圣上也是念我有利国之心,这才予以宽宥,不然此次我难逃罪责。” 本要降罪于我,为了赎过,我已经将秀娘香铺和制香秘法献给了皇上。 “当初你在东路院和你老子不合,我可有袖手旁观,还不是将你接到西府来养,吃穿用度可有亏待过你,如今你就这么回报家里。” 贾母惊道:“你说什么,那家香铺子一年能赚五万两银子!” 那香铺不是说是那个姓曲的吗,他怎么就自己做主送给了宫里,还说这店铺和他没关系,分明就是在外养女人,还代他积蓄私产。 贾母气道:“你是不是拿话搪塞家里,那就是家小小香铺,圣上又怎么会看在眼里?” 堂中如王夫人、贾珍等人眼中都闪现贪婪的目光,即便贾母也不能免俗。 贾母听了这话,脸就沉了下来,说道:“你真的这么狠心,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家门子弟有难,你就这么袖手旁观!” “琮哥儿,你进宫既没什么事,那就最好,伱与那秀娘香铺的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也懒的理会。 如今贾母和王夫人等人,满脑子想得都是那赚钱的香铺,这小子真是个败家的玩意,心中各自一阵肉疼,连救贾蓉的话茬都忘了。 豪门情义冷,世家凉薄深。 贾母一脸郁闷的望着贾琮:“都是你闹出来的事情……。” 只是话说了一半有些语塞,贾母脑子一团浆糊,到底是怪他救不了贾蓉,还是怪他把这么赚钱的铺子送了出去,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贾琮淡然说道:“老太太,这事怎么能怪我呢,如果不是蓉哥儿谋夺他人产业,将香铺的人弄进大狱。 我就不会去镇安府救人,也不会被圣上怪罪勾连商贾之事,我为了免罪才献出香铺和秘方,还连累曲姑娘丢了产业。 这一切只怪贾蓉行为无德,如今还要琮背驳法理去救,那只能给家中肇祸!” 贾琮一番话软中带硬,把贾母气的脸色发青,却又挑不出他半点毛病。 一旁的贾政看了也皱眉头,生怕贾琮再说下去,把老太太气死。 连忙出来打圆场,说道:“老太太,既然那香铺入册了内务府,形同皇产,再让琮哥儿去大理寺说情,就不妥了。 如还在此事上纠葛,给外人传成蓉哥儿谋夺皇产,岂不是更麻烦了。” 堂中众人听了都心中一凛,觉得贾政这话大有道理,凡是和皇家沾边的东西,还是不招惹为妙。 至于贾蓉还能怎么办,皇帝会把贾琮召入宫中询问,说明贾蓉的事已惊动了圣驾,再去托其他的人情,谁又会揽这种麻烦。 贾母心中更是一阵阵发寒,这小子终归是命数太凶,都说他是招惹不得的,可蓉哥儿偏偏要谋那家香店……。 贾珍见此刻,贾母虽脸色难看,却也不敢再说话了,再看贾琮面色淡然的站在那里,根本不正眼看自己,心中一片冰凉。 …… 接下去几天,内务府官员找贾琮和曲泓秀,商谈秀娘香铺入册内务府诸般细节。 贾琮与嘉昭帝所言推商之事,都是后世经过千锤百炼的惯用套路,那内务府官员是个中行家,听了自然心悦诚服,挑不出半点毛病。 再说圣上已下口谕让内务府操办,就是天子心中已经首肯此事,谁还会蠢到去反驳。 在贾琮出宫后第四天,宫中便发下中旨,在内务府设立制香局,秀娘香铺入册其中,以独家制香之法,主持江南各州、市舶司口岸制香商贸之事。 不管是后世,还是当今,总有一些类似共通的规则,比如掌握了独家的核心技术,也就掌握了最大的主动权和领先优势。 …… 神京,大理寺衙门。 贾蓉被忠顺王爷押解至大理寺后,主持张守安一案审理的大理寺左寺正杨宏斌,便从贾蓉的供词中发现端倪。 起初贾蓉并不吐实,或许也是不敢吐实。 一是常年活在贾珍的威势之下,对自己的父亲畏之如虎。 二是如果将贾珍招供出来,便再也没有人来救他了。 虽然父子关系不善,但他是宁国府唯一的血脉世子,为了宁国继嗣大事,贾珍也会想尽办法救他。 这也是贾蓉最大凭仗,哪里会轻易供出父亲。 只是负责审讯的杨宏斌,是大理寺出名的干才,精通刑狱之事,哪里看不出贾蓉有所隐瞒。 张守安一案震动朝野,为圣上瞩目,如今又是三法司会审,每一次他审讯人犯,刑部主事和都察院雍州道御史都在场监审。 众目睽睽之下,作为大理寺主审官,杨宏斌不敢有半点懈怠,以免让大理寺留下话柄,既然犯人拒不吐实,就只能动刑了。 如果不是当前形势之下,贸然对宁国府世子用刑,杨宏斌多少会有些顾虑,可如今却容不得他迟疑。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章 计深终成祸 贾蓉这样的世家浪荡子弟,被言语问逼还能勉强撑着,等到狱卒要大刑斥候,立马就软了手脚,哪里还扛得住。 一被带入行刑房,看见那些血迹斑斑的刑具,便吓得屁滚尿流,还没等到动刑,便哭喊着把事情交代的一干二净。 在场杨宏斌以及其他三法司官员,看得也不住摇头,当年先宁国公乃国朝名将,曾立下赫赫武勋,为后人敬仰,后世子孙却如此脓包。 而张守安一案,宁国府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人,其中贾蓉也是受他指使。 消息很快从大理寺的审讯记录中,先在三法司衙门中传开,然后便在朝堂上引起一片哗然。 传代七十余年顶级勋贵豪门,宁国一脉父子合谋作恶,骇人听闻! 据说消息传入宫中,嘉昭帝龙颜大怒,说了一句:“宁国府父子卑劣如此,宁国一脉后继无人!” 这本来是皇帝心冷之言,深宫门户重重,按常理不会流传出去,可却不知什么原因,它偏偏就传出了深宫。 而且朝堂上许多官员,都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圣上这句似有深意的冷僻之言。 其中低价侵吞霸占农户良田、阴私逼买他人店铺、抢占民女淫乐等,竟然多达十几起,牵扯到四条人命。 …… 忠顺亲王言苦主举告之事,事证确凿,人证皆全,宁国府所行恶事,实在罄竹难书。 但当时宁荣贾家因太上皇在位,有观望之念,拒绝了忠顺亲王的拉拢,此事让忠顺亲王深以为耻,并从此与贾家结下仇隙。 而且宁国府管家赖二,凭仗宁荣贾家的势力,在外面作威作福。 几份弹劾宁国贾珍父子身为皇恩世勋,为非作歹,残害百姓,应以严惩的奏章出现在朝会上,让朝堂官员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有人说当年吴王与圣上相争,忠顺亲王曾亲至宁荣两府,想引宁荣二公为圣上从龙簇拥。 不仅弹劾贾珍父子在张守安一案上,败坏国朝官员心术,戕害百姓,还言近期宗人府收到许多苦主,举告宁国府不法之事。 结果引动民愤,赖二指使家奴打伤打死数人,最终还被赖家勾结官府平息。 这种情形之下,圣上此言还会只是感叹宁国父子不肖吗? 各衙门官员虽然都在揣摩圣心,但心中多少已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只是都不愿意轻举妄动。 后继无人可以是感叹子孙不肖,也可以是怒斥宁国一脉绝嗣无继。 不过都察院雍州道的御史们,却不需这么多顾虑,他们的职责本就是风闻奏事,更何况贾珍父子之事还算是风闻吗,分明就是实证之事。 外人对忠顺亲王突然向宁国府发难,究其根由,各有猜测。 趁着雍州周边之地,去岁以来水旱连绵,农户维生困乏之际,大肆低价收购圈占农田。 身为宗人府宗正的忠顺亲王,突然上奏本对宁国府贾珍父子严厉指斥。 但如今爆出宁国府父子勾连作恶,而贾珍也已经被大理寺下狱归案,其势已显汹汹。 忠顺亲王这份奏章,如尖刀利刃,其势汹汹,顿时在朝堂之上引起千层浪涌……。 正当许多官员举棋不定,该如何在此事上站位。 还有另外一种缘由,就有些难登大雅之堂了,不过更加为人津津乐道,也更接近事实。 据说宁国府的贾蓉,勾引了忠顺亲王府上的戏子琪官,还在城郊紫檀堡购买田舍姘。居苟。合。 而这个琪官是忠顺王爷心爱的男chong,结果不知怎么的被忠顺亲王得了消息,带来大批护卫,上门当场抓了个正着。 据说忠顺王爷因爱生恨,将那位琪官打断了左腿,从此唱不了戏,跑不了路。 忠顺王爷也因此对贾蓉恨之入骨,必置其于死地而后快……。 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这次忠顺王爷和宁国府不死不休的架势,谁都看的出来。 其实忠顺王爷奏章中所言之事,哪家权贵没做类似的丑事,区别只在于事态大小,有没有被暴露于白日之下。 而这样的违法之事,只要不是闹的太大,寻常情况下,是不会致世袭勋贵于死地的,这几乎成了朝堂上默认的规则。 连一向自诩清高的文官,似乎也接受了这一潜规则。 而这次忠顺王爷借着贾珍父子事发,顺势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都抖露出来。 有些事情甚至都不是今年发生的,可知他想对付贾家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收拾了一堆罪责。 贾琮移祸江东的手段,不过是给忠顺王爷提供了一个爆发的时机。 而朝堂上的各衙官员想到的,却会更多一些,谁都知道忠顺王爷是当今圣上的从龙之臣,是圣上最信重的同父异母兄弟。 他如此激烈突兀的言行举动,是否就代表了圣意? 忠顺王爷的举动,也让朝堂各衙官员心中的天平加剧了倾斜。 而就在忠顺王爷的奏本上报之后,很快嘉昭帝就下了御示:“令大理寺、宗人府严查诸事,确证属实,以国法严惩!” 嘉昭帝这一句言简意赅的御示,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朝堂官员还不明白,那就可以集体买块豆腐撞死了。 当年圣上与吴王相争,以宁荣贾家为骨干的四王八公,两不相帮,只作壁上观。 而圣上登基之后,四王八公因在军方沉浸数代,盘根错节,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于文武朝政深有牵制,此事让圣上长了十几年的疙瘩。 只是四王八公,起于大周立国之功,根深蒂固,又有太上皇的脸面,不好轻动,圣上也一直没合适的发作理由。 如今宁国贾家只剩下一对纨绔饭桶子弟,已是平阳之虎,西落之日,圣上再也没耐心姑息,这是要杀鸡儆猴! 嘉昭帝的这句御示,就像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四王八公影响下的武勋群体已失先机,终于朝堂风向彻底倒向一边。 对于文官来说,圣上是九五之尊,一言一行关于国体,有些话圣君是不方便亲口的,作为臣子自然是要代其劳。 既然圣心已显,朝堂官员,随波逐流,各显其能罢了。 首先是都察院的快嘴御史们,早就蓄势待发,弹劾宁国贾家的奏章犹如六月飞雪。 厉言宁国袭爵人与血脉世子,为非作歹,罪大恶极,贵勋之家,触犯国法,与民同罪,绝不可姑息。 刑部、大理寺等其他官衙也不甘落后,相关的弹劾问罪奏章紧跟其后,群情汹汹。 而接下去几天,被宁国府肇祸迫害的苦主,像是不约而同,陆续到大理寺举告宁国府倚仗权势,荼毒害民的诸般罪行。 而市井民间,关于宁国府以权势害人,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言论,尘嚣日上,不可遏制。 仿佛不久之前,市井民议疯狂攻击张守安的情形,再一次在神京城上演。 至于这一切的背后,是否有人在推波助澜,谁也说不清楚,这种事情很多时候就是笔糊涂账,你觉得它有,但你永远说不清楚。 而忠顺亲王的确为皇帝肱股之臣,在这关键时刻,又向嘉昭帝呈了第二本奏章,发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宁国府袭爵人及世子,无视国法,奸邪凶戾,残害黎庶,重罪已昭,辱没勋诰,伤及国体,灼请削宁国爵!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一章 心思各自藏 大周皇城,宁和宫。 富丽优容的殿堂中,懿章皇太后一身贵重繁复的凤霓华服,满头银发,神清目明。 而坐在她下首的正是荣国府贾太夫人,今天她在宫门外等了半日,才被宣召入太后的宁和宫。 这还是因贾母和太后在闺阁之时,就是手帕之交,这才有这等荣宠恩遇,寻常诰命想见太后,除了年节朝拜之外,连宫门都进不去。 “贾夫人,近日宁国贾家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勋贵之家子孙能为争气是根本,不然总会生出一些不测之事。 当今圣上英明睿智,可追历代先王,太上皇对圣上治国功业,赞许有加,所以太上皇这些年早不问国事,安心与荣养了。”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一凉。 自从那日贾珍被大理寺的人带走,贾母才知道抢夺秀娘香铺一事,真正的主谋就是贾珍,贾蓉就是受他的指使去做的事。 这个畜生可是真会装,还让琮哥儿去大理寺求情,搞半天,他才是罪魁祸首,因为自己的贪心,连自己亲儿子都害了。 依着贾母的脾气,这种畜生死了也活该,还能让蓉哥儿减少些罪责,以后宁国府总还有个传爵之人。 贾母这个心思连儿子媳妇都没透露,但她却觉得是个极好的法子,不仅能保住宁国爵位,也遂了她一辈子疼爱宝玉的心思。 贾母听到太后那一句皇上自有圣断,就知道这趟宫算是白进了,心中不禁一阵惶恐。 甚至连宁国府管家赖二,都被人举告到大理寺,言其依仗贾家权势,在外面狐假虎威,为非作歹,手上还欠下几条人命。 贾母心中虽然便扭,但也知道太后说的是贾琮,勉强微笑道:“太后娘娘说的是琮哥儿,这孩子也闹的慌。” 还有一桩最要紧,就是在那小子面前,宝玉也不用事事低他一头,自己百年以后,宝玉有爵位依仗,也不怕被这小子欺负到。 又听到太后说荣国长房出了千里驹,条件反射般想到了贾琏,但很快自己就否定了,琏儿那扎窝子的算什么千里驹。 可是老太后一句太上皇早不理国事,却将她心中计较打破了大半。 哪怕贾珍父子要治罪,请太上皇看着祖宗功劳的份上,好歹保留宁国一脉的爵位。 贾母这才慌神,宁荣两府乃是血脉至亲,同气连枝,一损皆损,要是宁国除爵,那荣国就会独木难支。 懿章皇太后笑道:“有能为的孩子,哪个不是从小爱闹腾的,都说你家的琮哥儿文才盖世,风姿无双,贾夫人好好疼爱,将来定能顶门立户。” 万一祸不单行,再发生不可忍之事,作为两府辈分最高的老封君,死后都没脸见列祖列宗了。 这才厚着老脸入宫找老太后疏通求情,原本想通过太后,在太上皇这边讨些人情。 贾母心中第一得意的子孙自然是宝玉,虽然贾母不愿让他出荣国过继,但宝玉要是能得了宁国的爵位,贾母还能割舍的。 懿章皇太后说道:“贾夫人也不用过于担忧,这些事情皇上自有圣断,虽宁国颓落,好在你荣国府长房出了匹千里驹,将来可保家声不坠。” 大不了从族中过继一个子弟入宁国嫡脉,承袭宁国爵位,这样自己死了才好和祖宗交代。 可是这几天听说,很多百姓去大理寺举告宁国府不法之事,朝廷很多当官的让皇帝严惩贾珍父子,形势就有些危险了。 光这样还不算,宗人府的大宗正竟然上书皇帝,因贾珍父子作恶,罪不可赦,要让皇帝除去宁国府世袭爵位。 就算宝玉入了宁国一脉,也还是自己的亲孙子,仔细算起来没什么关系,宝玉有了爵位,几辈子的富贵都有了。 这个忠顺王爷和贾家一向不对付,贾母是知道的,说是水火不容都不为过,他出头闹除爵的事,哪里还有个好。 自己那个陪房赖嬷嬷来哭求了几次,贾母也懒得见她,自己的侄孙现在都生死难料,那有功夫去管奴才死活。 贾母心中苦笑,宝玉我还疼不过来呢,哪有功夫去疼他。 只是宁国爵位的事情,太后都不愿理会,这次只怕是险了……。 …… 宁国府,贾蓉院。 可卿正坐在床边做着针线,神情安和娴雅,上身穿浅金色寒梅刺绣对襟褙子,青莲交领袄子,下身是件玄色滚边马面裙。 娇躯婀娜,纤腰盈盈,秀发黑如墨染,眉眼清兮,秀芝绝伦,整个人如玫蕊琼花般明艳夺目。 不时有婆子和媳妇来禀告府上诸事,可卿平时见过尤氏处理家事,便按着旧例做了吩咐,显得游刃有余,手上的针线都没停下手。 这些婆子和媳妇都知道,这些日子府上的大爷和老爷,先后被大理寺拿问,据说犯了大罪,宁国府遇上大事了。 府上谣言四起,有说老爷大爷犯了事再回不来了,还有说的更吓人的,说不得哪天就会有锦衣来抄家。 还好府上有太太镇着,绑了几个嚼舌头的扔了马厩,府里的风言风语才少了。 不过到了第二天,太太突然就病倒了,竟起不来身料理。 大夫说太太是急火攻心,内里本来就有暗病,勾连上来便支撑不住,定是老爷和大爷出了事,太太就此急出病来。 如今府上的事情都是蓉大奶奶支撑着。 这位大奶奶虽是个鲜花般的人物,入门以后除了去西府和老太太说话尽孝,寻常连自己的院子都不迈出一步。 本以为这是个内敛的主,可太太一病倒,这位大奶奶一当起家,却让人刮目相看,竟是个水晶心肝的人物。 心思细密,会行事儿,还识文断字,一点沟坎都瞒不过她,聪明忒过,对下人也怜贫惜贱,恩威有度。 毕竟是官宦小姐出身,确实很是不俗,几日下来,阖府上下的奴才都极心服。 光看老爷和大爷都出了大事,连太太这样隐忍刚强的人,都撑不住惊吓病倒了。 大奶奶才这般年轻,却能不动声色,依然能一个人支棱起这个家,就够让人惊佩了。 只是府上这些下人,哪里知道可卿真正的心思。 自她嫁入宁国府之后,从头到尾就担了个长媳的虚名。 新婚之夜贾蓉喝得酩酊大醉,连她的盖头都没揭,就烂醉一团睡在外间榻上,东府的丫鬟婆子竟没一个劝阻的,让可卿坐了一夜的绣床。 之后更是夜夜不归宿,倒是像刻意躲开她一样,虽然可卿巴不得他滚远点,总归心里还是有些好奇。 时间一长,有很多事情总是瞒不住的,瑞珠也终于打听来了原因。 说是姑爷两年前被人打成重伤,早就失了本源,根本不能人道。 他是怕接近姑娘,被发现了他的底细,以后没脸做人,所以才会如此冷落。 这人如此大张旗鼓娶了姑娘,居然只是当个幌子,给自己留体面,白白耽搁了姑娘一生。 瑞珠对这事愤愤不平,可卿却是如劫后重生般的惊喜。 只是那贾蓉不会来烦自己,没想到府上的公公,竟是个这样无耻东西,每次他看自己时,眼中的贪婪和淫邪,都让她羞愤难遏。 好在他安排了宝珠到自己身边,好几次趁贾蓉不在,贾珍不顾嫌疑到自己院子里,都被宝珠顶了回去,小姑娘力气大,是个有本事的。 如果不是有宝珠,她不知道自己会落得那种下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筹划,想到这里可卿心中总会怦然心动。 所以贾珍和贾蓉下了大狱,对可卿来说就是彻底摆脱了肘腋之险,她怎么可能会有半点不豫。 而在府上这些下人眼中,自然就成了蓉大奶奶竟如此处变不惊,好一个人物。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二章 宁国爵之争 大周宫城,乾阳宫。 自从忠顺亲王上了第二份奏本,弹劾贾珍父子罔顾国法,罪行累累,恳请圣意削宁国爵位。 在朝堂上引起偌大风波,三法司与六部等文官群体,一向不满武勋倚靠祖宗功业,骄狂靡费,空食朝廷俸禄。 文武臣僚的隔阂和对立,在历朝历代都是常态,文官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 如今遇上宁国府贾珍父子这样的特例,文官们自然要除之而后快,并以此为胜利标榜,打压武勋群体一贯粗野嚣张的气焰。 而以四王八公为首的武勋群体,因贾珍父子作恶,朝野非议沸腾,失去了道德高位和话语权,处于窘迫被动之境。 但如眼睁睁看着四王八公之一的宁国一脉削爵,那对武勋群体将是沉重的打击。 因为从此因罪除爵就开了先例,并将会成为常例。 四王八公数代经营,在军中根基深厚,太上皇自少年时在军中打磨,武略冠绝天下,自然能将他们稳稳压制掌控。 但一旁的北静王水溶,却是勋贵中睿智雄才之人,听了古永年这番话,心中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些文官真是狠毒的心。 勋贵也有两人,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有军武之气,正是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 另一人戴白簪缨银翅王帽,穿四爪坐龙白蟒袍,面如美玉,目似明星,正是四王之一,北静王水溶。 文官有内阁大学士蔡襄、礼部大宗伯郭佑昌、大理寺少卿古永年。 倒不是他们和宁国府交情莫逆,只不过处在同一阵营,开此先例,一损皆损罢了。 牛继宗是八公子弟中,少数还在军中任职的子弟,为人勇武粗疏,他知这帮文官一贯蔫坏,只听出他们要削爵,却听不出其他的意思。 此刻乾阳宫中聚集几位朝堂中文官勋贵中的扛鼎人物。 虽然武勋群体已失先机,但还是要竭尽全力挣扎,哪怕还是一丝机会保住宁国勋爵,他们也不会放过。 大理寺少卿古永年,是主审贾珍父子一案衙门的主官,精通律法,思维严谨,他的谏言自然很有份量。 …… 而当今圣上却是起于微末皇子,毫无军中根基,虽登基十余年,对天下军权掌控依旧捉襟见肘,对他们这些老牌武勋的忌惮可想而知。 如今开了除爵宁国的先例,以后是否皇上抓到哪家勋贵的痛脚,都可以如法炮制,那对这些世袭勋贵来说,后果将不堪设想。 臣请削宁国爵禄,换贾珍父子死罪,但活罪难饶,按律当充边发配,遇赦不回!” 大理寺少卿古永年也上奏道:“圣上,贾珍父子不仅在秀娘香铺一案上,勾结污官害民,近日大批受他们荼毒的苦主,上大理寺举告其罪。 忠顺亲王为宁国削爵的首倡之人,首先上奏道:“圣上,宁国贾珍父子,罪行累累,如今民愤沸腾,为显公正于天下,请圣上削宁国爵。” 因宁国一脉是国朝立国册封勋贵,除爵事关重大,嘉昭帝为以示公允,哪怕是走个过程,还是要将文武两班官员召集商议。 …… 诸事人证俱全,其罪昭昭,按律当处死刑,但念在宁国先祖有立国安邦大功,皇恩浩荡,可许以荫庇一二。 贾珍父子做的那些事,哪家世袭勋贵没做过几桩,只是没闹大,或首尾收拾干净罢了。 堂上还有一人身穿玄色四爪龙袍,正是宗人府大宗正忠顺亲王。 古永年话音刚落,一旁的礼部大宗伯郭佑昌,便上前附议,看的出古永年的话,应该是文官们事先共识。 古永年说什么削爵换取贾珍父子性命,听起来似乎格外施恩,其实是爵位要削,人命也要收买。 充边发配,遇赦不回,和砍头有什么区别。 但凡发配之地,无不在苦寒边塞之所,贾珍父子这种被富贵掏空身子的废物,只怕没挨到地方就要没命。 况且用这两个废物,去换一个世袭宁国爵位,实在太过不值,而他心中已有一番打算。 “启禀圣上,宁国先祖于大周社稷,有筚路扶持之功,先声贤名至今流传,如今因一二不肖子孙,而削其爵禄,过于苛重,其情可悯。 臣请除贾珍爵位,父子同罪当诛!并在贾族亲族血脉中遴选贤才,承嗣宁国爵位,如此也可续承宁国先祖之功。” 在水溶想来,如今贾珍父子已坏了名头,其人又是贪鄙无能,这样的人占据爵位,对武勋群体毫无用处。 还不如乘机将他们舍弃掉,说服圣上除爵重嗣,保住宁国爵位,使贵勋群体势力不衰。 甚至对贾族子弟承嗣宁国爵位的人选,他都是胸有腹稿。 若此人能承嗣宁国爵位,以他惊人的天资才情,必定能为武勋群体添一藩篱,而自己在这个关口施恩推助,也是对那人极大的恩义。 …… 虽然现场文武斗法,但在场的内阁大学士蔡襄,却不发一言,他在朝堂素有枭士之称,从来不会轻易表露自己,他只是站在皇帝这边。 其实在场文武两帮的意见无非两种。 文官的意见,削爵换取贾珍父子死罪,但从此宁国爵位断绝。 勋贵的意见,除爵并让贾珍父子伏法,在贾族子弟中选嗣袭爵。 削爵和除爵,只是一字之差,其内蕴却天差地别。 文官要借机削勋贵之势,而勋贵要护其势不衰,虽无硝烟嘶吼,但却不啻于生死搏杀。 御座后的嘉昭帝,看着座下那帮文武之臣,为了宁国之爵,勾心斗角,费尽心思,嘴角微微荡出一丝讥诮。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脸色灰白,双目带着深深的疲惫,今日从太后的宁和宫无功而返,让贾母十分沮丧。 堂中还坐着贾政、贾赦、王夫人、王熙凤贾琏等荣国主事之人。 另外还有一个年余六旬的老者,却是一向在玄真观清修的贾敬。 贾敬虽然在道观中修炼了十余年,到底还是做不到太上忘情。 得知宁国爵位即将不保,不请自来,赶到了荣国府。 因他离开官场已十几年,原先那些人脉早就凋敝无存,如今他能依靠的只有贾母。 贾母是贾家的超品国公诰命,而且与当朝皇太后相识数十年,关系非比寻常,于是贾敬苦求贾母入宫周旋。 可入宫筹谋的结果却是惨淡的,懿章皇太后依旧很是温厚,但是提到宁国除爵之事,却是推得很是干脆,没留一丝破绽。 贾母在回来的路上才想到,去年朝廷上发生生死太后礼仪之争。 还有太后说的那句话:有能为的孩子都能闹腾。 此刻贾母突然明白太后这句话的深意,怕是太后对这位有能为的圣上,也是怀着些许忌惮,不愿轻易干政触碰。 人人心中都有一本账,人人都在为自己权衡利弊。 而贾家离开权力核心实在太久了,一旦出事,就变得孤立无援,甚至任人宰割。 有能为的孩子爱闹腾,贾母突然想到自己那个一贯不喜的孙子。 原先贾母还怪贾琮去救那香铺的掌柜伙计,把事情闹大,这才牵连到蓉哥儿父子。 可是这几天的事情出来,却发现已经不是这样了。 那秀娘香铺的事,充其量就是勾结官府,最终又没闹出人命,就算落罪也不到除爵的地步。 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因为忠顺亲王提供的那些罪证,如今贾母想完全怪到贾琮头上,自己也觉得过于牵强了。 贾母又想到这小子经常出入宫中,又和许多大官认识,或许会有些主意。 左右也没有其他法子,不如找过来问问,看看他有什么说道。 贾母看了看身边头发花白的贾敬,心中突然有些厌恶。 好好一个进士公,不仔细做官,生生把自己荒废了,如今宁国府出了事情,居然屁点手段都没有,真是白活了一世! 贾母沮丧的叹了口气,让鸳鸯去叫贾琮过来问话。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三章 其势不可夺 贾琮当初大费周章,让忠顺亲王得知琪官和贾蓉的丑事。 就是因为他清楚,秀娘香铺一案,他设计鼓动民议,可以扳倒寒门出身的张守安,却不一定能扳倒拥有世袭爵位的贾珍父子。 因为秀娘香铺一案,在他及时制止下,并没有闹出人命,也没有出现难以收拾的后果。 张守安身为朝廷命官,逃脱不了以官害民的罪责。 但作为世袭勋贵的贾珍父子,可能最后不过是被宗人府罚俸,或下文贬斥。 这也是贾琮要将忠顺亲王牵扯进来的原因,在扳倒贾珍父子的天平上,加一颗有份量的砝码 不管是多年来在贾府道听途说,还是前世的了解,忠顺亲王都是对贾府心存怨怼,甚至就是贾府的政敌。 而事实证明他这步走对了,忠顺亲王在整件事中起到的作用,已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 而贾琮这两年种种轶事,他也早有耳闻。 贾敬想起当日这少年怀抱生母灵位,面对上百族人各异的眼光,恍若无人般迈进宁国宗祠,那等英风气度,贾族之中谁人可比。 贾琮微微有些失望,他意识到贾敬愤懑之下,脱口而出,必定是某些他不知道的内幕,却被贾政及时喝止。 当贾琮走进荣庆堂时,除了看到贾母、贾政等荣府主事人,还看到了一个须发花白,身穿青罗道袍,头戴南华巾的老者。 “琮哥儿,家里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珍儿父子如今陷在大理寺,生死难测,贾家玉字辈中,也只有你走衙为官。 引起朝堂和民间哗然,琮怀疑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 自己那位堂弟那种德行,居然能养出这样的儿子,总觉得匪夷所思……。 贾琮见贾母对贾珍父子的生死,似乎已自动略过,只问爵位能不能保住,大贵之家亲恩寡淡,终究还是富贵权势第一位。 贾母神色不满的撇了贾敬一眼,问道:“琮哥儿,我问你,宁国的爵位还能保住吗?” 且多次进宫奏对,多少有些见识根底,老太太叫你过来,就想问问你,珍哥儿父子之事,依伱之见,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人他在宁国府春祭上见过一面,就是宁国府贾珍之父,那位痴迷长生久视的贾敬。 贾政见贾琮进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贾珍父子如此丧德败行,连累宁国一脉世爵危亡,实在让贾政痛心疾首。 贾敬一听这话,脸显愤懑,脱口而出:“定是那忠顺亲王在幕后操纵,想制宁国于死地,当年圣上登基之时……。” 归根到底,是因忠顺亲王收集的那些罪状,不仅人证物证齐全,甚至还牵扯到数条人命,更加棘手之处,苦主偏在此时举告。 贾敬见贾琮走进荣庆堂,隽美玉立,风姿卓绝,器宇渊沉,似乎能令满堂生辉。 贾琮回道:“老太太、老爷,如果只是秀娘香铺一事,因琮及时救了店里掌柜和伙计,事情并没闹得不可收拾。 也只有看到贾琮,心中到底有些安慰,总算荣国府还未完全颓败,还有琮哥儿这样的子弟。 他心中叹息一声,如果宁国一脉能出这样的子弟,何至于沦落于此。 珍大哥父子,即便被大理寺查出是幕后主使,也罪不至死,如今事情激变如此,和秀娘香铺已全无干系。 贾敬也一下子意识到,连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张老脸却布满阴沉和不甘。 贾政突然喝道:“大兄慎言,如今家门遭难,这种话怎能宣之于口,省的肇祸!” “老太太,如今其势已不可为,就算圣上和各部大人,想对宁国有所宽宥,也要顾及朝野内外群情汹汹。” “依琮所见,宁国的爵位怕是保不住了,如果除爵,只怕还要被抄家查封……。” 贾母听到抄家查封四个字,老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浑身发着抖,恐惧似乎让她失去理智,指着贾琮怒道: “你这孽障,简直胡说八道,宁国两府是开国勋贵,与国有大功,只是子孙不肖,何至于抄家查封!” 贾政也脸色极其难看,宁国是贾族之长,如果被除爵抄家,贾族威势便被斩去大半,荣国府也将累如危卵。 “琮哥儿,事不至此吧。” 贾琮回道:“老爷,忠顺亲王提供的罪证,已让事态失控。 圣上英明睿智,治国着眼大局,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圣上深知其理,要示天下以公正,除爵只怕难以避免。” 贾琮想起当初芷芍难以入府,圣上特赐宫花钗裙; 自己生母灵位难入宗祠,宁王与许多官员竟不约而同奉送祭礼,无非也是得了圣意暗示。 这每一件事,都能品味出嘉昭帝对贾家的蔑视和厌弃。 贾琮绝不相信,这等天赐良机,嘉昭帝还会对宁国贾家轻拿轻放。 …… 贾母等人听了贾琮这一番话,都是脸色惨白,毕竟都出身大家,非小门塞户可比,多少还有些见识。 自然听出贾琮所言,绝非信口开河,虽然心中还有侥幸,心气却已死了大半,而贾敬更是如丧考妣。 贾琮又说道:“如今府上还住着尤嫂子和秦姑娘,一旦锦衣查抄,只怕冲撞到女眷。 二嫂可提醒她们早些收拾细软,一旦事发可先搬到西府暂避。” 在贾琮心中,东府那边第一要紧便是可卿,这才找个借口提醒。 众人听他连抄家的应对之事都想到了,都有些惊骇诧异,贾母又想破口大骂,想了想又骂不出来。 如果真要抄家,让那些锦衣碰到女眷一手指头,贾家连仅存的名节体面都没了,就当是以防万一吧。 只盼着这些都是这小子危言耸听,到时候侥幸过关,再好好啐这小子。 王熙凤听到贾琮说秦姑娘,心中微微有些奇怪,府上人都称呼蓉大奶奶,琮老三怎么叫秦姑娘,这等古怪。 不过王熙凤也没多想,只当他是一时口误。 王熙凤又看了一眼贾政,贾政叹息道:“琮哥儿言之有理,女眷不容偏差,以防万一,你去办吧。” 贾琮见王熙凤快要走出荣庆堂,突然说道: “二嫂,让东府女眷只收拾自己的嫁妆和细软,即刻封闭东府银库,锁钥让尤嫂子掌管,不可取用分毫!” 王熙凤听了心中一凛,因为刚才贾琮提示东府女眷之事,她首先想到是否转移东府银库库银。 那里面少说也有数万两的余银,要是一抄家,可就全便宜了别人了。 贾琮对贾政沉声道:“老爷,如今贾家面临危局,既然有人事先收集了宁国府的罪证,难免不会在其他事上发难。 银库乃一府银流重地,最受他人关注。 如真被琮不幸言中,一旦查抄,银库有失,抄没之家私移财货,又是一项重罪,不得不慎重!” 本来作为东府主事人的贾敬,这时早已心神大乱,三魂迷离,七魄游荡,竟拿不出什么主意。 堂上之人也就贾琮最清醒,贾政虽然也心乱如麻,却明白贾琮说的很有道理,只让凤姐儿照办。 王熙凤心中暗骂琮老三神经过敏,也不用全部移走,只移走小部分,哪个鬼会知道。 正有些懊丧的走出荣庆堂,突然和迎面一个婆子撞了个满怀,王熙凤柳眉一竖,好个不开眼的奴才,正待开口骂人。 只听那婆子气喘吁吁嚷道:“老太太,大事不好了,东府那边来了传圣旨的钦差,还有大批兵马,说是来东府抄家!”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四章 除爵与封爵 贾母一听这话,便觉天旋地转,贾政王夫人等吓了半死,连忙上前宽慰,又让丫鬟即刻去请医。 而贾敬早无半分仙道风范,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此时连一向宽厚的贾政,也对他大皱眉头,堂堂宁国家主,进士出身,抛家舍业。 将宁国偌大的家业,丢给个不成器的儿子,才会有今日之祸。 如今事发,毫无作为,束手无策,只知妇人般哭泣,连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都不如。 而王夫人、王熙凤等人看着贾琮,眼中都流露出惊骇的神情。 想到他刚才堂中所言,竟然丝毫不差,就像是能未卜先知一般。 贾琮对贾政道:“老爷,如果东府只有当家女眷,天使宣旨,总要有个男丁去接旨筹谋,不然府上下人只怕要乱!” 贾母这时也缓过劲来,战战兢兢问道:“东府被查抄,西府会不会……。” 而第三位官员,也是贾琮的老相识,曾在金陵与贾琮联手剿灭东瀛浪人,如今任大理寺左寺正杨洪斌。 也不知东府现在乱成什么样子,现在哪里敢过去掺和。 …… 而另一个贾琮也认识,是他院试的座师,如今已经升迁为礼部大宗伯的郭佑昌。 只见府门口兵马幢幢,上百锦衣卫将宁国府围得水泄不通,刀枪雪亮,威势吓人。 贾母松了一口气,才说道:“政儿还是你过去看一下,那边都是些妇道人家,不能看着不管。” 老爷去帮着接圣旨,东府的女眷就让琮哥儿去关照吧,虽是外男,但琮哥儿才多大年纪,哪里用顾忌这些个。” 王熙凤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太太说的极是,三弟如今衙门应差,见多了世面,正是最稳妥的人。 贾琮没想到今日到宁国府宣旨查抄的官员,身份竟然如此之高,一人为王爵,一人是六部魁首之一。 又对贾琮说道:“你也一起去,老爷待你不薄,记得要护着老爷。” 贾琮回道:“老太太放心,西府并无罪责,东府查抄与西府不相干。” 正门之下站着三个个官员。 看来嘉昭帝是要将除爵查抄宁国府,做得堂而皇之,以无可辩驳之势,昭示法度森严,彰显赫赫皇威。 贾琮听了心中好笑。 东府如今只有女眷,自己和贾政过去只是帮着接旨,料理首尾,又不是上刑场,也值得怎么提醒。 还是王夫人醒悟过来,说道:“如今东府那边来了兵马,凤姐儿一个妇道人家的确不便过去。 我先去准备住处,她们婆媳接过来也好安顿。” 本来王熙凤要去东府提醒尤氏婆媳收拾细软,如今听到官兵已到府抄家,已吓得脸色苍白,再也迈不开脚步。 她虽泼辣,但毕竟是个女人,听到抄家的事情,又怎么会不害怕。 贾琮和贾政出了荣国府西角门,这时候也不敢托大坐马车,一路快走到了东府正门前。 一人二十多岁年纪,戴白簪缨银翅王帽,穿四爪坐龙白蟒袍,看穿戴竟是王爵身份。 贾琮见几个锦衣正架起梯子,取下了那块曾经象征无比荣宠富贵,敕造宁国府黑底金字大匾,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贾政看到这一幕,脸色惨白,双目含泪,整个人摇摇欲坠。 口中无限悲愁的喃喃自语:“子孙无德,子孙不孝啊,辱没了祖宗刀山火海拼杀得来的家业!” 贾琮连忙上前扶住:“老爷,事已至此,再伤感也是无奈,还是先接圣旨吧,尽快收拾好首尾,也好让老太太放心。” 贾政醒悟过来,如今不是难过的时候,带着贾琮来到那两位传旨官员前。 对其中那位身穿坐龙白蟒袍的年轻人施礼:“北静王驾临,贾政有礼了。” 北静王水溶面带微笑:“存周公客气,伱我两家是世交之谊,不可外道了,今日我与郭大人上门宣圣。 宁国虽堕罪衍,但宁国先祖于国有功,小王知如今府中只有女眷,未有贵宗男丁迎旨前,已约束军士不得闯府,以免亵渎。” 贾政听了这话一脸感激,说道:“王爷高义,以全贾族体面,贾政感激不尽。” 贾琮听了北静王这话,也松了一口气,又过去以座师之礼见过郭佑昌。 当初郭佑昌点贾琮为雍州院试案首,还引起不小的朝廷风波,事后朝野内外多少有些微词。 但自从贾琮在糊名誊抄之下,依旧勇夺雍州恩科乡试解元,当初那些微词,一下子变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人只说他郭佑昌慧眼识珠,目光精准了得,点中的院试案首,居然能二元登科,堪称科场佳话。 所以郭尚书对这位佳弟子十分顺眼,早已忘了当初因为他,而被嘉昭帝辖制挤兑的糗事。 既然贾族官身男丁到场,传旨便刻不容缓,贾政将北静王和郭佑昌引入宁国府丛绿堂。 又吩咐下人设案焚香,由礼部尚书郭佑昌宣读圣旨。 圣旨的大意是贾珍父子,身为国朝勋贵,不思皇恩荣宠,枉顾国法,暴戾无德,戕害良庶,罪行昭昭,除宁国爵。 撤缴太祖册封诰书,查封敕造宁国府,府中公中资材充公,家眷奴仆自谋放归。 圣上因念宁国先祖有守疆护国之功,然子孙勋爵不可轻取,取之必由军功。 宁国除爵后封爵三载,宁国子嗣如建军功殊勋,方可启爵重封,三载无所出,绝宁国爵禄,永不叙用。 …… 听完宣旨,贾政和贾琮心中都有些疑惑,宁国除爵在他们意料之中。 抄家、封府,撤缴太祖诰书,也是将除爵之事做得足够彻底了,虽然让人惊惧沉痛,却也不算突兀之举。 只是圣旨中最后一项,却让人有些迷惑。 就是说圣上顾念宁国先祖功劳,降下恩典,宁国除爵后有三年复活期,三年之内,宁国子弟立下军功殊勋,就能启爵重封。 此项看似格外恩典,但贾政深知自家根底,此项只是皇帝的漂亮话,兑现的概率根本就没有。 自宁国代化公、荣国代善公故去后,宁荣贾家一代不如一代。 特别是贾珍袭爵之后,身为族长,其人荒淫无德,将宁国风气也带得奢靡荒唐。 贾政对此更是知之甚深,荣国府还算出了琮哥儿这样的人物。 而宁国一脉,如今连稍微像样的子弟,都没有一个,竟是些荒疏浪荡之辈,更不用说还能入军伍建勋的,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估计圣上念宁国七十余载传承,一朝除爵,怕引起非议,才加了这条似是而非的旨意,稍许缓和一下除爵的冷厉之气。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当日乾阳殿中,文武两帮人马,各怀鬼胎,对宁国除爵一事,争论不休。 嘉昭帝冷眼旁观,深知其中三味,对他来说削爵等于敲山震虎,势在必行。 但四王八公根基深厚,他也不想操之过急,以免有所激化,所以才出了除爵后封爵三年的旨意。 嘉昭帝手中掌控中车司,耳目遍布,自然清楚宁国一脉子弟的德行,绝无复爵重启的可能。 只是这一招却堵住北静王为首勋贵的嘴巴,勋爵不可轻取,取之必由军功,此乃天经地义,无可反驳。 圣恩已降,自家没本事去取,又怪得了谁。 北静王水溶也算勋贵之中的出色人物,不管是出于世交之谊,还是保勋贵之势不堕,他都已尽其所能。 只是遇上谋深如嘉昭帝这般,取势遏要,断其中流,举重若轻,北静王水溶也只能抓瞎。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五章 倾覆护旧情 等到圣旨传毕,北静王水溶见贾政身边的少年俊美清拔,气宇轩然,目光一亮。 微笑问道:“存周公,这位可就是府上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贾玉章?” 贾政听北静王问到贾琮,满怀悲戚的心情也减去几分:“正是舍侄,琮儿快来见过北静王爷。” 贾琮上前和北静王见礼,北静王似乎对贾琮很感兴趣,上下打量他几眼,目光中有惊叹之色。 说道:“早听说玉章天赋卓绝,年未弱冠,书道已成宗派之势,两首新词名震江南。 还是国朝数十年未见的二元登科文魁,今日一见,连人物风仪也是世所罕见。 存周公,非小王轻忽之言,将来雏凤新于老凤声,也是必然可期的,荣国出了玉章这等佳子弟,重辉家声指日可待。 今日小王公务在身,来日有暇,定请玉章踏履寒舍,书词相合,以尽雅趣。” 贾琮听出这位北静王对自己,似乎有种异样的赞许关注,而自己与他不过初次见面,心中微有些古怪。 又对贾政说道:“老爷,我这就去安顿女眷回避,不敢耽搁诸位大人公务。”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说话的正是贾琮。 …… 见尤氏虽然神情悲戚,却并没有惊慌失措,或许她早就对今天之局,有所预料的原因。 紧跟其后的一群宫中内侍,领头的是一名五品首领太监,这些是专司清点查抄财货的宫中内侍。 面临这种情景,依旧有些惊恐失常,也算人之常情。 一旁的郭佑昌说道:“贾大人,既然贵府已接旨,我等即刻要按照圣意查抄封府!” 贾琮在家人的带领之下,先进了贾珍院,见尤氏一脸病容,也不做多言,只是把眼下的事情说明。 贾政脸色一变,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的,心中还是一阵恐慌。 但水溶见贾琮虽年少,但面临大事,面不改色,思虑细密,淡定敢言,光这份城府和胆识,足让人刮目相看。 贾琮一脸感激的神情:“圣上慈念善心,贾家感激不尽。” 贾琮谦逊道:“王爷谬赞了,在下年仅志学,后进浅陋,还请王爷多指教。” “且慢!” 心中愈发觉得,这少年比传闻之中,只怕还要出众几分。 “王爷、郭大人,家中也是仓促接旨,如今女眷还在府中,能否容在下安顿女眷回避,再行查抄。 郭佑佑昌话音刚落,身后紧跟的一位锦衣卫百户,立刻手挥动,正门台阶之下,一大帮锦衣卫军士飞快涌了上来。 面临这种封府抄家的巨祸,一般人都会惊慌失措,贾政也算数十年衙堂旧官,见过不少世面。 另外敢问女眷随身细软与嫁妆,是否也在查抄之列,在下也好随章安顿,以免有驳圣意。” 女眷随身细软嫁妆不在查抄之列,可自取傍身。” 北静王又和贾琮客套几句,言语热忱和煦,连贾政都微觉诧异,想是琮儿过于出众,所以这位王爷才会多有青睐。 郭佑昌言道:“贾珍父子虽犯重罪,但不是谋逆之举,罪不及家人,宁府府邸家产查抄,家眷以后自谋其生。 “琮已和查抄官员勾兑过,女眷细软和嫁妆不在查抄之列,大嫂子可以收拾妥当作为傍身。” 尤氏听了这话,俏脸上惶恐多少少了几分,阖家查抄,本来以为余生悲凉无依。 没想到还能保留细软嫁妆,虽然无法像以前那样富贵荣华,但至少生计全无问题了。 “老爷父子问罪,我一妇道人家彷徨无依,本来唯有一死,多亏琮兄弟相助,我感激不尽。” 贾琮说道:“都是一家人,大嫂子不要外道了,也是老太太吩咐我过来安顿女眷。 还请大嫂子收拾好物品,尽快移去西府回避。 另外奉旨查抄,府中银库乃是重地,可否妥当,本来凤姐姐要来提示大嫂子,没想到圣旨这就下来,她也没来得及过来。” 尤氏回道:“自那日赖二被大理寺拘拿,我便觉得事不对,从银库中支取千两作为家用,其余存银全部封存,分毫不差。” 贾琮听了松一口气:“大嫂子是灵醒之人,此事办得妥当,查抄核对之时,可保无虞。” 这尤氏也是个品貌能为出众的妇人,只是非出身高门,不仅是续弦,还无所出。 因此贾珍一贯没把尤氏放在眼里,日常只和侍婢姬妾鬼混胡闹,不然真放权让尤氏治家,宁国府可能也不止于此。 贾琮出了尤氏住处,便往贾蓉院去见可卿,心中突然忍不住一阵激动,自从可卿入了东府,他们都没有好好见过一面。 刚才在荣府,如不是仓促之间,无人可派,王夫人又觉得他年少,不需太顾忌男女之防,此刻他也无法堂而皇之来见可卿。 一进可卿的院子,就觉得有些奇怪,可卿如今是宁国府嫡房长媳,府上正派少夫人,身份可算十分尊贵。 本来这院子里应是婢妇成群,富贵莺燕,眼前所见却这般清落落的,异常清静寡淡。 “琮……琮少爷,怎么是你!” 贾琮一进院子就遇到了瑞珠,瑞珠睁大眼睛盯着他,似乎对他出现在这里难以置信。 其实瑞珠有这种反应,也算正常之事,宁荣贾家钟鸣鼎食豪族,礼规男女大防森严。 如今可卿又是宁国新妇,正常情况极少见到外男,更不用说外男直入内院。 贾琮笑道:“可不就是我,你们姑娘在吗,我来见她,今日宫中下旨查抄宁府,我来接你们姑娘去西府暂避。” 瑞珠听说宫中要来抄家,吓得一跳,又见贾琮脸色轻松,笑颜和煦明朗,很是悦目好看。 又听他依然叫自家小姐做姑娘,并不叫蓉大奶奶,想起他和小姐在金陵的那些事,脸上微微一红。 “瑞珠,这院子怎么就伱们,如此冷清。” “太太给小姐安排了几个得用的丫鬟婆子,小姐都没用,只用几个洒扫的粗使丫头,说是要清静。” 自家小姐是什么心事,瑞珠自然很清楚,连忙转身进了房,声音中带着喜气:“小姐,琮公子来了。” 可卿在房里听到瑞珠的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直到看到贾琮进了屋子,整个人还是愣愣的,只是一双美眸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只是刹那间便荡出隐隐泪光。 贾琮见可卿上身穿白色寒梅刺绣对襟褙子,青莲交领袄子,下身是件织蓝滚边黛青马面裙,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一身素雅如兰,毫无新妇的雍容喜庆,比自己在金陵见时,还要清减寡淡几分,心中泛起一股柔情。 “瑞珠,你帮你家姑娘,收拾好随身细软嫁妆,贾珍父子获罪,朝廷下旨抄家,不要耽搁了,你们随我去西府回避。” “琮公子,姑娘平时穿戴都很简单,那些带来的首饰嫁妆都没用,都是归置好的,移用即刻都可以。” 可卿听贾琮还是叫自己姑娘,娇躯震颤,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瑞珠悄悄出了房间,把门轻轻带上,自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虽为自己小姐高兴,却不知以后会怎么样。 贾琮看着可卿满脸泪水,柔声说道:“可卿,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你不用再呆在这个地方了。” “当日父亲羡慕权贵,订下婚事,满城皆知,宁国势大,事关双亲身家性命,而我也不愿累你……。” 贾琮再也不顾及什么,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明白,以后一切有我,你不用再受这种委屈。”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六章 阴邪无处藏 就在贾琮去内院安置女眷时,北静王安排锦衣卫,对除内院女眷居所外的其他场所,进行财货查点封存。 又将宁国府所有家仆集中看护,防止查抄之时生乱。 几个专司清点财货的太监,已从尤氏那里取了锁钥,带着五六个锦衣卫,直奔宁国银库所在。 不一会儿,负责查点库银的内侍,便回来向一直站在北静王身后,那个不发一言的首领太监回禀。 “启禀陈公公,现查点宁国府银库藏银,八万三千四百十二两,与密报账目相差一千两。 我等已经核对过宁国府银流账目,宁国府三日前封闭银库,支取一千两作为日耗,两者合计账目相符。” 在场的北静王和郭佑昌等人,听了这话都有些侧目。 宫中竟连宁国藏银数目都如此清楚,短缺千两都能查出根由,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朝野传闻,圣上手下的中车司手眼通天,无所不知,这位首领太监多半就是中车司人物。 还有就是扬宏斌与贾琮,在金陵曾共过患难,交情不浅,这个面子自然要给贾琮。 这些人依仗贾家主子的权势,不仅在外横行不法,强买阴夺,聚敛财货,在内更是相互勾结,寄食侵吞贾家的资产。 杨宏斌这话已说得很是客气,此次宁国虽被抄家,但荣国府还是勋贵名门之家,多少总要留些体面。 荣国府中的吴新登、戴良、钱华等,连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夫妇都难逃干系。 只是事涉宁国勋贵大案,三法司会审,众目睽睽之下,哪个也不敢怠慢,一个家奴拒不服罪,哪里就让他蒙混过关。 下官此次到府,一是奉大理寺少卿之命核验宁府查抄,再就是需至贵府缉拿赖大等人犯。 贾政一听倒吸了口凉气,东府这边出事,怎么还牵扯到西府的人 他刚才见了东府抄家的凄惶景象,好在西府安然无恙,心中多少有些侥幸庆幸,没想到终究还是扯上干系。 “贾大人,大理寺接苦主举告,不仅有宁府贾珍父子作恶之事。 宁府管家赖二依仗主家权势,圈占民田,指使家奴打死打伤数人,前日已被大理寺收监,起初此人颇为桀骜,拒不认罪。 一顿刑具伺候,又有意让他得知贾珍也已事发入狱,自身难保。 但荣国府是贵勋门庭,清贵之家,下官不愿进府轻忽冒犯。 还请贾大人以家法锁拿人犯,交我返大理寺归案,下官感激不尽。” 而贾政听了这些话,浑身一阵毛骨悚然,想到方才贾琮在荣国府中的提示,竟然如此有先见之明。 连忙细问杨宏斌详情,才知不仅荣国府大管家赖大、其子赖尚荣牵扯其中。 三法司中有的是刑讯老手,如何是赖二这种人能应付得了的。 因为贾珍做的不少丑事,都是赖二做的狗腿下手,他知道贾珍为了掩恶,必定不会对他袖手旁观,所以才心存侥幸。 圣心如渊,当真是揉不得一颗沙子! …… 就在贾政惊魂未定之际,一直没说话的杨宏斌对他说道: 不过在三木之下,不仅伏法认罪,还牵扯出其他恶事,事涉荣国府大管家赖大及其余人犯。 另外还牵扯到荣国一些家生老奴,共有十余人。 其实大理寺能审出这些阴私,也是出于偶然,那赖二入狱之后,原先态度强硬,不愿伏罪。 赖二受不住酷刑,又知贾珍落网,再无侥幸,心防全破,不仅伏法认罪。 心神颓迷之下,不小心泄漏口风,说出几件大理寺未知之事。 结果被三法司的这些老手,抓出其中破绽,抄瓜延蔓,就这样牵连出西府赖大、吴新登等一干家生老奴。 其实这些人世代在贾家为奴,不仅在外依仗贾家权势作恶。 又各自在贾家占据管家、库管、采买、田庄、地租等要紧事务,每日见主子们坐享富贵奢靡,岂有不眼红的。 再加上贾母、王夫人等一贯喜言善待家生老仆,以此收揽人心,靠着这些老仆掌控后宅家业。 虽有王熙凤这样对下人泼辣苛刻的,但在贾母王夫人良善嘴脸的映衬下,人前背后也逃不开奴才们诟病贬低。 在这种张弛无度的后宅风气之下,让这些占据要位的家生老奴,有机可乘,愈发肆无忌惮。 他们阴私勾结,蚕食分润贾族资财,主子吃肉,他就敢抄干净锅底。 表面在贾家为奴,背地里积累财富远超中富之家。 且看赖大和赖二之家,能盖出半个大观园面积的‘破花院子’就可见一斑。 且贾家老奴之间,多半知道对方底细,只将贾母王夫人等自认高明的主妇,欺瞒得死死,一味活在高乐富贵的迷梦中。 …… 贾政听了杨宏斌所言,气得脸色涨红,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这些平时貌似忠诚的家养老仆,竟能如此奸恶。 突然听到后面传来话音:“老爷,此次宁国之事由三法司各位大人会审,查证之事绝不会有错! 如秀娘香铺一案,便有赖二和赖尚荣在其中帮凶作恶。 珍大哥父子罪衍深重,遭此除爵之祸,和这些刁奴挑唆助恶也脱不了关系。 宁国之祸,荣国前车之鉴! 如今三法司既已查实证,老爷万不可心慈,趁此时机,将这些刁奴一网成擒,除了荣国积年隐祸,以保家门无虞!” 贾琮安顿好尤氏可卿等女眷,回来时正好听到杨宏斌的部分话语。 他在贾府多年,冷眼旁观之下,可不像贾母王夫人那样耳目蒙蔽,日常细节之中,多少就能看出这些老奴的猫腻。 老奴刁恶他更是感受颇深,当年的王善保家的,不仅在东路院苛待自己,还能逼得芷芍自尽。 还有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当初不就是她搬弄是非,让自己和芷芍难以入府,还被自己狠狠整治了一顿。 所以贾琮对这些刁钻老奴,可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不要说他了,即便探春黛玉这样心思敏锐的,只怕对这些老奴的阴私行径,多少也有察觉。 比如探春曾掌掴王善保家的;黛玉对周瑞家的送宫花的势利举动,出言昭然若揭。 其他银货贪弊之举,只是不得其证罢了,再说闺阁姑娘,也不宜插手家事。 贾政心中素来器重贾琮,更不用说,贾琮之言,句句在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家门之祸,起于萧墙! 贾政愤然道:“琮儿所言有理,我这就回去禀明老太太,将这些刁奴拿下法办!” 贾琮听了心中暗道,这些刁奴不就是老太太姑息纵容出来的,要是禀明了贾母,这事多半就生出枝节。 但对贾政却不能这般说辞,便劝道:“老爷,这些人本就是家中奴才的主事,府上奴才多半都是受他们指派。 他们在府中耳目众多,如先回禀到老太太那里,只怕他们就得了消息。 到时候其中有人,拼死逃遁躲罪,传了出去,只怕有损家中声誉……。” 贾政听到贾琮最后那句,有损家中声誉,心中不禁一跳。 他和贾琮毕竟相处多年,自然听出他这是话中有话,只是北静王、杨宏斌等人在场,贾琮不好明言罢了。 别人不说,这赖大是赖嬷嬷的长子,而赖嬷嬷是老太太的陪房,老太太一向视之为家人。 要想拿赖大,只怕老太太这关便不好过。 可如今三法司从宁国赖二身上牵扯出赖大等人,这些人已隐约与宁国之祸关联。 荣国府如果不果断拿问,摆出姿态,如何去堵三法司悠悠之口,只怕之后还会传出荣国包庇家奴,阴庇宁国之罪的话头。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时候就是给荣国府肇祸了。 贾政虽为人迂直了些,但多少还是有些思量,毕竟当了多年荣国家主,见多了官场世故。 经过贾琮提示,如何联想不到其中的隐患。 问道:“琮儿可有什么妥当的法子?”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七章 荣国难逃咎(恭贺新春) 荣国府。 赖大刚到四十的年纪,靠着母亲和老太太的亲近关系,已做了十多年的荣国府大管家。 他兄弟赖二,也靠着老太太的辈分和威势,坐上宁国府大管家的位置。 虽然刚开始,东府的珍大爷对此有些微词,不过老太太的辈分摆在那里,珍大爷也要听老太太的。 宁荣两府之中最体面、最有权势的的奴才,非他们赖家莫属。 两府之中晚辈子弟,如贾蔷之类,见了赖大都要尊称一句赖爷爷。 赖家靠着宁荣贾家的权势底蕴,这些年搜刮积累了巨额财富。 还在宁荣街附近的春和坊,修建了豪阔不俗的赖府。 赖家兄弟打理宁荣两府,心怀私欲,刮削卡拿,两府一应家事,表面章法有度,其实诸多纰漏。 而到了自家时,两兄弟却把赖府里外打理得滴水不漏,比他们亲管的宁荣两府,还要规整严密。 满府的贾家晚辈子弟,赖大也就对眼前这人有些忌惮。 那种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做派,让赖大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两府中人,倒也不是无人看出其中奥秘。 蚕食主家,自肥其身。 这事赖大自然是知道的,他兄弟前几日不是被大理寺拿问,其余的家仆只怕也被牵连到了。 意思不外乎你赖家那些家底,不过从贾家刮蹭而来,贾家人上门还给你送礼,这个脸丢不起。 因为这位琮三爷对自己,不像其他那些贾家子弟那样,礼数周到,而是从来不假辞色。 这位琮三爷可和琏二爷、宝二爷这些贾门子弟完全不同。 赖嬷嬷请贾母到她的破花园子里做客,王熙凤就曾冷言,上门可以,礼是没有的,其中不屑何其明显。 说东府那边奉旨查抄,东府的一众家仆因涉及罪责,目前都已被锦衣卫拘禁。 不过赖大却从不敢露出半点不满,能在荣国府管家位置上稳坐十多年,他自然不是个傻瓜。 还是个有名的大才子,这几年做得那些事,显露的那些手段能为,让赖大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主子。 如王熙凤这样精明老辣,精通管家之术的人物,多少就看出其中根底。 听说还能三天两头进宫面圣,连皇帝都器重的人物。 如今二老爷让他带西府的人过去帮忙打理善后,本来听起来也算寻常。 可今天却让赖大有些意外,贾琮突然来找他,而且带来了二老爷的吩咐。 赖大脸上带着笑,贾琮今日不同往日,他也不敢轻易得罪,问道: “三爷,东府眼下被查抄,需要打理善后,我带些精明的小厮就行了,怎么还要过去这么些人?” 本来只是个被生父厌弃,几不能活的庶子,却硬生生靠着科举中试,十几岁就有了官身。 所以赖大对贾琮一向是敬而远之,不接近,不得罪。 贾琮听了他这话,脸就拉了下来:“这是二老爷吩咐下来的,东府那边家业大,几个小厮能顶什么用。 只是让他带过去的人,听着有些古怪,竟都是吴新登、戴良、钱华这等管事之人。 赖管家如今好大的脸面,看来二老爷的话不算话,还指使不了你。 不如我去回禀了老太太,看老祖宗能不能指使得动伱!” 赖大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府上其他爷们见了他,哪个不给他赖大几分脸面,什么事都是有商有量。 唯独这琮三爷是个冷口冷心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自己只是稍微多问了一句,他就马上翻脸不认人。 要这样告到老太太那里,事情就闹大了。 二老爷平时虽然不怎么管事,可却是荣府名义上的家主。 老太太平日不待见大老爷,对二老爷可是疼爱的很,要是觉得自己驳了二老爷的面子。 老太太怪罪下来,自己可是吃罪不起。 不过是带人过去料理,也不算什么大事,也没必要闹出事来。 连忙赔笑道:“三爷瞧你这话说的,这点小事哪用惊动老太太,刚才赖大多嘴了,我这就去叫人。” 贾琮皱着眉头,说道:“我在这里等着,你召齐了人,马上跟我去东府,不要让二老爷等久了。” 赖大见贾琮一脸的不耐烦,似乎连正眼都懒得看自己,虽然心中不快,但原先仅有的一点疑虑也消散了。 …… 宁国府,丛绿堂。 宫中负责查点的太监,将府中各类财货造册,再由锦衣卫将字画、古董、珍玩、库银等分类装车。 因有中车司太监和大理寺监察,这些平时跋扈的锦衣卫校尉,谁也不敢在查抄之际发财。 贾政看着数十辆大车从东府西角门驶出,运走宁国府中数代积攒的金银财货,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而宁荣街上聚集的贾家六房子弟,许多都聚集在街道两旁,亲眼看到宁国府被查抄一空景象。 其中属于宁国一脉的偏房子弟,更是沮丧到极点。 往日这些宁国分房子弟胡混过日,背后毕竟还有宁国主脉做靠山。 每年四节年关,宁国府中都发放丰厚节礼,或是自用,或是变卖,都是一笔不小的财物,足够温饱。 宁国府被除爵查抄,他们最大的依靠已失,再也无法以贵勋子孙身份招摇,和市井小民已毫无区别。 对这些依靠祖宗余荫,无所事事,浪荡度日的宁国子弟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正当他们神思不宁之际,却见贾琮带着一帮荣国府的家仆,鱼贯进入宁国府,不少人都有些奇怪。 人群中周瑞家的望着前面带路的贾琮,心中有一阵说不出的忧恐。 当时赖大差人来叫时,周瑞家的正在王夫人房里,王夫人只当是自家老爷安排,心中也不在意。 可当周瑞家发现,传他们这些人去东府的是贾琮,便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清。 一直到赖大将十多个荣国积年老仆带进葱绿堂,她才发现这里的气氛微微有些不对。 除了府上二老爷在座,竟还有几位脸生的大官,而堂外林立着一帮凶神恶煞的锦衣校尉。 而一向待人温厚的二老爷,正满脸怒容的盯着自己这些人。 很多人都已感觉事情不对劲,周瑞家这样的妇人,连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赖大有些战战兢兢问道:“老爷,不知哪些事情需要我们料理,请老爷吩咐。” 贾政怒道:“你们这些狗奴才,贾家世代荣养你们,不知回报也就罢了,竟然做下这等恶事!” 一旁的贾琮对杨宏斌冷然说道:“大理寺审案宗卷涉及之人,都已在此处,一个不少!” 杨宏斌对守在堂外的一名锦衣百户喝道:“全部拿下!” 赖大一听这话,便瘫软在地,突然想到自己兄弟的下场,一下子似乎猜到了些什么。 他一脸怨毒的望着贾琮,知道自己上了他的大当。 自己在贾家筹谋了半辈子,好不容易过上主子般的富足日子,如今只怕要全完了。 而目睹这一场面的北静王水溶、郭佑昌等人,都目光复杂的望着贾琮。 其实要对付荣国府这些世家老仆,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 但这些人在贾家世代为仆,牵连甚广,真要缉拿起来,也是件麻烦的事。 消息放出,不排除这些耳目灵通的刁奴,会有人提前逃脱躲罪。 像贾琮这样仓促之间,便想出这等瞒天过海伎俩,让这些刁钻老仆,一个不少,自动送上门。 而且亲自入西府将人诓骗出来,举重若轻,丝毫不露破绽,没有一些心术手段,是没办法做到的。 那些聚集在宁荣街上,观看东府查抄的子弟,正要心神黯然的离去时。 突然见东府涌出大批锦衣卫,押着十几个神色颓败的男女。 围观之人很多人认出,其中一个便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另外几个也是荣国有头面的奴才。 人群中一片哗然,难道宁国府被抄家,连荣国府也出事了! 早有心思灵敏的族人,跑去荣国府打听动静,而发生在眼前的这诡异景象,也飞快传进了荣国府。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八章 除恶言枭然(恭贺新春) 宁国府。 随着赖大等一干人被押走,宁国府的资产查抄也接近尾声。 贾琮又去了后院,将尤氏和可卿接走,如今府上到处乱糟糟的,谨慎些总是没错。 宁国府西角门抬出十几只朱红描金的箱笼,这些是宁府两位夫人的嫁妆细软。 守卫门户的锦衣校尉,早得了上官的吩咐,稍微查验了一番,便放行了。 北静王水溶、礼部尚书郭佑昌等人,因宣旨查抄之事基本妥当,便与贾政告辞离开。 这时从西角门旁边的轿房中,抬出两顶软轿。 北静王水溶远远看到,一个身姿挺拔俊美的少年从西角门出来,正是贾琮。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姿容美艳的女子,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女子,生得艳如玫蕊,娉婷婀娜,芳华绝代。 水溶出身世袭王族,身份高贵,一生不知见过多少佳丽,却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绝色,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又是这个孽障惹出来的事情,马上派人把他叫过来,我倒要问一问这畜生,是不是想把这个家给拆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眼下掌管了荣国府的所有家业,其中很多人在贾母眼中,几乎和家人没什么区别。 这些年,周瑞家可帮她做了几件,见不得光的事情,想到这些,王夫人心中七上八下,万一……。 而起来的还不是他一人,还有府上的二老爷。 那婆子和吴新登有点沾亲带故的,当时亲眼见到贾琮将人带出了府。 王夫人脸色阴沉看着贾琮,周瑞夫妻是自己的陪嫁家奴,就这样被这小子弄去了锦衣卫大狱,不仅是打自己的脸,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其他事。 …… 宁国府刚被除爵抄家,已经让贾母备受打击,如今荣国的一干心腹老仆一起出事,难道荣国也要像宁国一样遭殃吗? 慌忙回道:“奴才见到是琮三爷带他们出的府,然后外头就传来消息,说赖管家他们在东府被锦衣卫抓了。” 她见贾琮分别扶两个女子上了软轿,看来应该是宁国的女眷,能让贾琮亲自关照,只怕就是宁国两位夫人。 如今怎么一锅儿全部被锦衣卫抓走了。 贾母见到贾政和贾琮进来,下意识将自己儿子略过,一脸的怒不可遏,老脸气得发抖,对着贾琮怒骂道: “你这个整日惹事的畜生,府上这些家养的老奴,到底哪里得罪了你,竟被你诓骗出去,让锦衣卫随意作践拿人。 那婆子正要出去叫人,刚出了正堂门口,正见贾琮转过那紫檀木架子的大理石插屏,往荣庆堂走来。 那边赖大等荣国管事奴才,被锦衣卫堂而皇之押出宁国府。 贾母听到消息脸色都白了,这些被锦衣卫抓走的老仆,大都都是家生奴才,很多都是贾母从小看着长大。 伱!你真是无法无天了!” 贾母急声问传信的婆子,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荣国府,荣庆堂。 王夫人在一旁,脸色也十分难看,方才自己的陪房周瑞家的,不就是被老爷派人叫到了东府,一定也落到了锦衣卫手中。 没过多久,消息就从荣国府二门外,传进了荣庆堂。 一旁的鸳鸯也变了脸色,满眼担心的看着贾琮,她跟了贾母这么多年,老太太一向慈和,虽然有时也会发火。 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暴怒,连跟了贾母这么多年的她,一时也被吓住了。 鸳鸯是贾母的贴身丫鬟,她知道赖大、吴新登、戴良这些老奴。 是老太太多年亲手豢养提拔的心腹家人,如今一下子都被三爷断送了,老太太岂能不怒的。 就算琮三爷再怎么出色,可老太太是他的亲祖母,大怒之下整治他,孝道大于天,旁人都不好说什么。 一旁的贾政连忙解释道:“老太太,这事不能责怪琮儿,是东府的赖二,在大理寺中供出了这些奴才的恶行。 儿子做梦都想不到,这些奴才平时一副恭敬孝顺的模样,背地里却做出这些让人发指的恶行,死不足惜啊!” 于是贾政将杨宏斌所说,大理寺审讯出来,赖大等家奴所行诸般恶事,当堂说了一遍,神情激愤,溢于言表。 贾母等人听了也大吃一惊,虽然平时也听到一些闲话,无非是说手下奴才,有贪墨之类。 但每隔几日,凤姐和王夫人都会说一些府中管事账目,也没有发现太大的漏洞,贾母也就不放在心上。 她也做了半辈子当家太太,知道水至清无鱼的道理,被奴才刮走毫毛之利,能换取他们的忠心,也算值得。 却万万没想到,这些日常对她毕恭毕敬,可心孝顺的奴才,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所行所为,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不仅蚕食贾家的家业,还在外面做下许多没天良的丑事,还涉及到人命官司。 而这些事情是自己儿子亲口所说,不由得她不信。 本来得知是贾琮搞出来的事,一口怒气冲到了头顶,就想将那小子叫过来好好发作。 可没想到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原先那口气堵在心头,又发作不出来,憋的浑身发痛。 …… 贾母怒道:“就算是这样,为什么事先不回报,就这么冒失把事情做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祖母吗! 你也不要狡辩,这等狡猾的手段,你老爷是想不出的,必定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贾琮坦然回道:“老太太,赖大等人所行恶事,是赖二在大理寺亲口招供,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等三法司参加会审。 此事已经盖不住了,用不了两天,必定朝野皆知,也可以说赖大这些人早已死路一条! 而且此事已和宁国除爵抄家一案相关联,为了保荣国无恙,这些无德欺主的奴才也不能留。 既然他们早也是死,晚也是个死,何必又让老太太烦忧为难,做晚辈的替老太太除去,岂不便利。” 一番话将贾母和王夫人等人听得心中发毛。 贾母本以为自己训斥之下,贾琮多少要说一下软和话解释,却没想到他丝毫不示弱,还将话说的越来越冷。 说那些老仆早晚都要死,将这十几条性命看得如同无物,小小年纪,这心肠实在狠得过头。 又听贾琮继续说道:“况且提前走漏风声,这些刁奴依仗老太太慈悲,又闹出一些反复。 让三法司以为荣国目无法纪,包庇恶奴,那就要给家里招祸了,如此快刀斩乱麻,既清理了荣国门户。 也让三法司知道,我荣国府乃清正之家,与宁国府迥然不同。 荣国府对门户逾矩之行,以国法为藩篱雷池,绝不姑息,绝不放纵。 如此行事,才可得长贵久安之家。” 贾琮一番话,把一旁的贾政听得目眩神迷,没想到这么一件事,竟能被琮哥儿说出这些道理来。 王夫人本来还等着老太太好好整治贾琮,给自己也出一口气。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说出这样一套鬼话,让在场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贾母一脸郁恨的望着贾琮,血气上涌,一颗心狂跳。 这小子的嘴到底是什么长的,能这样翻腾黑白,说死成活,他怎么不把天说个窟窿出来。 就这样一下子折进去十几个老奴,他倒说得自己立了多大功劳似的,自己偏偏还挑不出毛病来。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九章 谁才是赢家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一辆马车行进在神京南城郊的官道上。 马车上坐着贾琮、封氏、英莲。 前段时间,宁国府除爵查抄,及荣国家仆涉案等事,如今都已了结,两府经过巨大波折,暂时安定下来。 只是荣国府家奴之中,一下子没了赖大等大批主事之人,着实手忙脚乱了一阵。 王熙凤和平儿更是忙得没日没夜,连王夫人也不好闲着,帮着忙碌了几日。 直到从家生奴中提拔几个本份可靠,如林之孝之流的老仆,又从外面新买了些妥当的生奴。 才把府上原本有些纷乱的家务,渐渐整顺起来。 而这几日凤姐重新盘点账目,发现自赖大等人被拿问,府内任用新事以来,日常耗费竟然降了三成。 回报给贾母和王夫人之后,众人才知道,原先赖大等老奴,表面恭敬孝顺,背地里却不知蚕食了贾家多少好处。 更是给火器监拨发充足钱粮,使其能快速招募人才,研发制造火器。 长此以往,祸连积生,荣国府说不准也要像宁国府一样,落得抄家除爵的下场。 当嘉昭帝意外得知,荣国府一干刁奴,是贾琮出谋一网成擒,据说颇为赞许。 更让贾母心疼的是,这些奴才贪墨积蓄的存银,都被朝廷抄没了,一两都没落到贾家手中。 此事,很快就成为神京各大高门中的笑料,对贾家主事人蠢得挂像,豢养奴才的‘壮举’,不免叹为观止。 更不用说吴新登、戴良、钱华、周瑞等,都是贾母和王夫人一手扶持。 消息传开,贾家众人都听得毛骨悚然,如果不是这次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被贾母叫人给轰出府门,从此不再相见。 那个陪她嫁入贾府,陪伴了她一辈子的赖嬷嬷,几次在荣庆堂为跪求贾母,搭救她那两个落在大理寺的儿子。 而贾政在贾琮的提议下,特别上书朝廷严惩家门刁奴,因刁奴蒙蔽主家,在外为恶所成伤损,荣国贾家愿为苦主补偿。 而赖氏兄弟能做东西两府大管家,也是做了五十年贾家媳妇的贾母,老谋深算,一力促成。 此外吴新登、戴良、钱华、周瑞等人家中,也抄出大量存银,与赖家库银合计近三十万两,朝野哗然。 贾母知道后差点背过气去,堂堂宁国府抄家,也就抄出八万两库银。 而这些存银中的大部分,就是身为两府管家的赖氏兄弟,以各种手段从主家的资材中搜刮而来。 不过,这也是贾赦、王熙凤平日所行违矩之事,此时没爆发出来罢了。 而赖大被抓进大理寺后,赖家两兄弟更多恶事被牵扯出来,其余一干贾家老奴,也被挖出许多仗势害民的恶行。 此举倒是为贾家摘干净了关系,甚至赢得了一些善名。 而赖家兄弟被定罪之后,朝廷对赖家大院进行查抄,据说光库银就抄出了十七万两。 仅一个赖家,居然能抄出两倍有余的存银。 后来听说,嘉昭帝给五军火器营,额外增设一千火枪兵编制。 贾母得知根底之后,更是破口大骂刁奴无耻。 恩典赐名秀娘香铺为鑫春号,还很大方的拨帑银五万两,作为鑫春号铺设商路的资贷费用。 这帑银五万两的来源,自然是从赖家兄弟等人家中抄没,并收归国库的那几十万两银子。 要不是贾琮刚升到七品不久,且目前只在兵部观政数月,说不得还会给他升官。 其实说来也不奇怪,贾琮说鑫春号花三年时间铺设商路,可做到年盈银五十万两。 虽然已经足够快捷,但毕竟也要三年时间。 而这次贾琮只是花了几天时间,就让帑库多了三十万两银子,善财童子也不过如此,稍微表示嘉许,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这一切,是不是贾琮有意为之,只有鬼才知道。 贾母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内幕,如果知道归根结底,贾家其实并没养肥这些刁奴,而是养肥了谁,必定要被马上气死。 如果只是从银钱上计算,荣国府的损失,竟然不小于阖家抄没的宁国府,也算奇事一桩。 …… 经过小半月的治疗,封氏身上的鞭伤基本痊愈,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 封氏的身边依着女儿英莲,这些日子英莲都在鑫春街照顾母亲,可能多了操劳,小脸清减了几分。 但娇润灵秀的风姿,依旧动人可爱。 封氏被夹棍损伤的指骨,一直没有痊愈,双手还打着绷带,至今无法正常动弹。 经过张友士的治疗,算是暂时控制住了伤势,但是张友士于骨伤愈合之术,并无专精之法。 向贾琮推荐了自己的兄长张友超,而昨日张友士传信,自己的兄长已云游返京。 所以今天一早,贾琮便带着张友士的书信,去城南郊外花溪村向张友超求医。 当初贾琮会将封氏从姑苏带走,只是因为她是英莲的母亲,而且他对甄家的遭遇多有同情,大抵只是做一桩善事。 直到封氏在镇安府的酷刑之下,竟能坚不吐露香水作坊的所在。 在那种酷刑之下,即便强健精悍的男子,只怕都很难扛得过去。 而封氏这样孱弱妇人,在关键时刻,居然能有这般义胆,让贾琮对这个曾饱受磨难的妇人,由衷心生感佩。 马车在西城郊官道上走了半个时辰,眼前所见愈发荒凉,到处可见杂树衰草,蚊蝇孳生,狐兔之类小兽出没。 又走了一段路,转过一座光秃秃石山,眼前忽显柳暗花明,一弯清流奔涌的河溪,映入眼帘,一股清凉之气迎面。 而溪流的对岸,有村郭房舍俨然,炊烟袅袅飘荡,正是张士友指点路径的花溪村。 贾琮一行人马车进入村子,见这里不过十几户人员,只能算一个小村郭。 路上不时看到有农人荷锄而归,身姿健挺,气息爽朗。 整个村子有一种异样的整齐洁净,没有普通农村常见的杂乱污迹。 村中的道路不是普通的泥路,而是用山岩磊铺而成石路,路的两旁还种植有萱草杂花,盎然而生雅趣。 眼前的景象,让贾琮微微有些讶异,花溪村,倒是很实至名归。 走到村东头,便见四五间风格别致的精舍,和村里那些砖瓦农舍迥然不同。 贾琮和门口的药童说明来意,便被带进了正堂。 不一会儿出来个满头银发的老者,容貌与张友士有六七分相像。 虽看神情气度,比张友士沉稳老成许多,但容颜温润,肌色白净,举止轻盈,毫无半点老态。 那老者刚进入堂内,便注意到了贾琮,一双朗目神光内敛,熠熠生辉,只是专注的打量着贾琮。 目光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 一旁的英莲见此情景,心中古怪,小嘴微微一翘,少爷是长得俊些,这老头也不用目不转睛的看吧。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章 神医张士朋 那老者微笑道:“这位公子莫怪,老夫沉浸医理,望骨观相,已成本能。 公子神清骨秀,灵气充盈,着实罕见,当真是好人物。” 贾琮见这老者气度不凡,多半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连忙问道:“老先生过誉,在下贾琮,亲眷身有伤患,得张友士大夫举荐来此求医,敢问老先生可是神医张友朋。” 那老者微微颔首,回道:“舍弟前两日过来看我,已传过口信,老夫正是张友朋。” 贾琮喜道:“在下亲眷被夹棍刑具所伤,已有半月时间,积伤难愈,还请张先生施以妙手。” 张友朋道:“贾公子勿须客套,医者父母心,但有伤患,老夫会全力医治。” 两人又略谈了几句,张友超便开始检查封氏的伤患。 贾琮见他一边为封氏拆解绷带,手法灵动轻巧,动作快捷如电,片刻间就将绷带拆解完毕,没半点触痛到封氏伤处。 也就这片刻时间,将封氏对伤痛感知,也问的一清二楚。 凡是专精大家,都是小处见大,光看这份医者手法,已极见不俗。 张友士的医术虽远没兄长高明,但正骨手段却很到家,把封氏的指骨接驳很是到位。 封氏虽指伤难愈,但伤势却控制稳定,也让张友朋省却了不少功夫。 张友朋在封氏手掌和手腕上,各寻四五处穴道,用银针推宫迎血。 操作了盏茶的功夫,封氏手掌受创后,本来已苍白枯瘦,受到银针刺穴,竟渐泛出温润的血色,犹如枯木逢春一般。 贾琮以前只听人说张友士医术高明,而他的医术都是兄长张友朋所传。 如今亲眼见张友朋这等奇异手段,片刻之间,立竿见影,比他兄弟张友士已高明了太多。 针疗过宫之后,张友朋又用特制的温热药汤,将封氏的双掌进行浸泡,让双掌气血进一步畅通。 最后才会用秘制的药膏热敷。 因为封氏双掌浸泡需要半个时辰,张友朋请贾琮入内堂用茶,似乎对这初次相见的少年颇有好感。 贾琮一入内堂,便看到四周墙壁上挂着很多丹青之作,花鸟、人物、山水不一而同,笔力精湛老辣。 贾琮精通书法,前世出身书画裱匠之家,对丹青也了解颇深,自然看出这些画作不凡,且落款都是张友朋自己。 没想到这位医道圣手,还是一位丹青大家。 张友朋见贾琮浏览墙上画作,笑道:“老夫年轻时随先师研习岐黄针术,行针需心定手稳,便用丹青之法淬炼手法。 年头一长,也就喜欢上了这丹青之艺。” 贾琮知道凡是大家,经历和智慧,异于常人,经常是身兼多艺,且还是数技皆精,这位张友朋应该就是这样的人物。 微笑道:“先生医道精湛,丹青同样不凡,晚辈十分佩服。” 贾琮闻到内堂中,还有一股奇异透润的清香。 他见内堂之上开着方形天窗,镶嵌着半透明的琉璃。 明媚的阳光,透过琉璃洒下温煦的阳光,照在一个丈许宽的古怪瓦盆中。 那瓦盆中种满葱郁飘逸的兰草,那股润透心肺的奇香,正来自这些兰草。 只是这兰草和普通兰草相比,形状有些怪异。 那每片兰叶的顶端,都有三道醒目的金线,就像是用金漆画上去一般。 在阳光映照下,每片兰叶都闪着金光,有一种诡异的美丽。 贾琮走近细看,那三道金线可不是画上去的,而是从叶子上天然生成,心中诧异,天下还有这样的植物。 张友朋见贾琮对自己种的兰草好奇,笑道:“这种奇草生于天南大泽之中,钟天地灵气而生,十分罕见。 外观与兰草相似,却不是兰草之属,草叶上长有三根金线,古医书屡有记载,叫做三生迎魂草。 此草有安魂养神,荣养生死的奇效,能炼制出上等宝药,只是十分罕见,更难培植,所以极少有医生会使用。” 贾琮见识过张友朋医治封氏的手段,又见他能培植这种罕见的药草,可见他不仅医术奇绝,见识也非比常人。 等到封氏双掌浸泡过药水,张友朋又用一种黑色的药膏,给她敷涂手指伤处,又做了妥善包扎。 那黑色药膏的气味十分辛辣刺鼻,让贾琮微微有些奇怪,因为这种味道让他有些熟悉。 只是这伤药在辛辣刺鼻中,又透着一股奇香,和他熟悉的气味比较,又让人有些陌生。 贾琮心中虽有些奇怪,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中医伤药多半都是同宗同源,有些相似并不奇怪。 张友朋又开了张饮用温补的药方,并一盒方才所用的药膏,让封氏隔日换敷一次,一月时间便可痊愈。 等到张友朋诊治完毕,贾琮又恭谨奉上丰厚医资,张友朋也不推脱,随手收下,一直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 从花溪村回来,时间很快过去近一个月,封氏的伤势也恢复的很顺利。 大理寺已发布公文,赖家兄弟与荣国犯事一众老仆,根据罪责大小,被判斩刑或发配为奴。 荣国府掀起的风波平息下来,尤氏婆媳被贾母安排在内院住下。 而贾珍和贾蓉父子的刑判也下来,父子被发配琼州北崖盐矿苦役三十载,遇赦不归。 消息传到荣国府,贾府中人不知琼州在何方,连贾政都不是太过清楚,只知道那是大周近年流放重犯之地。 问了贾琮才知,那地方距神京近万里之遥,是大周南洋边陲,莽荒落后,瘴病频生,终年酷热,多生毒物,生民十不存一。 贾母和尤氏等人听了大哭,苦役三十年,又是去这等凶险之地,贾珍这个年纪必定是有去无回了。 贾蓉虽然还年轻,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在这种鬼地方只怕也熬不过三十年。 虽然所判不是死罪,但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只有那蓉儿媳妇并没有悲戚流泪,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众人只当她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情,大概是吓傻了,谁也不会去苛责她。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如今两府中她最可怜,新婚才没多久,就是个十几岁的女子,从此就要终生活寡。 尤氏年过三旬,毕竟和贾珍已夫妻多年。 就算荣国府的李宫裁,虽也是年轻守寡,但还有儿子贾兰可守。 相比之下,她们都比这位蓉儿媳妇要幸运太多,她是真的一无所有。 在贾家这种礼教森严的世家大族,这位蓉儿媳妇即将面临,一个女人永久沉沦的无望炼狱,直到她咽气那一刻。 甚至像贾母等人,都希望这位蓉儿媳妇短命一些,省的活得太长,留在世上活受罪。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刚解说完琼州在何处的贾琮,似乎不经意般看向可卿。 目光中充满柔和坚定。 …… 大理寺牢狱。 贾蓉自从被抓进大理寺,就再也没见过天日。 每日都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苟延残喘。 往日锦衣玉食都是寻常,如今穿的是破烂腥臭的囚服,吃的是猪狗般的残羹冷食。 想起往日浪荡风流,无所不为的奢靡日子,就像一个不真实的恶梦,这两个月的牢狱,他将一辈子的苦头都吃了遍。 前日狱卒不无恶意的告诉他,自己和老爷的判决,看着自己吓得嚎啕大哭,那狱卒却满脸快意,原来宁国的人如此招人恨。 如今他不敢再去想什么,以免被恐惧彻底击垮掉。 他只是行尸走肉一般,熬一天算一天。 族中也没一个人来看过他,如今宁国被削爵抄家,恶名昭彰,被世人唾弃,哪个人还敢往他身前凑。 就在这时,狱卒突然没好气的告诉他,有人来看望他。 那一刻贾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入狱这么久,从来没人来看过他。 而当他看清来人的样貌时,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来看他的人,竟然是西府的琮叔。 自己和他一向都没什么来往,他怎么会突然来看自己。 难道是西府老太太终究心中不忍,竟让这位琮叔来救自己出去。 这位琮叔可是东西两府最出色的子弟,小小年纪就做了官,据说还经常进宫,能在皇帝前面说上话,可是两府中极有能为的人物。 贾蓉枯萎的心思,像是被注入了活水,一霎那生出无数狂热的妄想。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一书换一命 贾蓉一脸迫不及待的问道:“琮叔,你来看我啦,是不是老太太让你救我出去!” 贾琮冷冷一笑:“你们父子做下那些事情,三法司会审,圣上下旨,一切已成死局,谁也救不了伱了!” 贾蓉本来见贾琮来看他,就像是溺水将死的人,一下子抓到救命稻草,没想到头来还是一泼冷水。 嘴里神经质一般念叨:“不会的,我还有救,还有救……。” 贾琮淡淡的说道:“此去琼州有近万里之遥,途中穿越大周十一州,三十八府,路上需走五个月。 押解你的衙差,来回就要花近一年时间,摊上这样的苦差事,可是倒霉到家了,我想他们心情肯定很差。 这一路上大概不会对你们太客气,而你一路经过的州府,水土、气候、饮食各不相同。 就算一个健壮男子,也不能保证百病不生。 而你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酒色荒唐早就掏空了身子,这么长的路途,还有凶狠如狼的押解衙差。 但即便是如此,他也不想死,哪怕苟且偷生,能多活一天算一天。 “我可以想办法,让你活着到达琼州,至于你在琼州能活多久,就要看你自己的命了。” 当年你在春华楼下,被陈雄废了根本,为了自己的脸面,居然还敢娶可卿,不惜毁掉她的一生,你早就该死了!” 入狱之后,他就已听说,自己父子图谋的秀娘香铺,其实就是这位琮叔外室的私产,那他手上该有多少银子啊。 “不过我不会白白救你,你必须做一件事,来换你这条命!” 至于贾琮是不是真有这个本事,他并不怀疑,不要说贾琮如今带着官身,还被当今皇帝看重。 贾琮静静地看着贾蓉,目光犹如尖针利芒,似乎能穿透贾蓉的心底,那目光让贾蓉忍不住心头发颤,生出一股难言的惶恐。 光是砸银子,就足够自己活着到达琼州。 贾琮冷笑道:“如今你到了这种地步,搞清楚这些事,对你还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这份和离书,我一样有很多办法,让可卿过得很好,但你还有几天活头,只有天知道。” 贾琮能保他活着到达琼州,已让他松了口气,至少不用马上就死。 虽然他知道,就算活着到了琼州,在那种鬼地方难道真能活过三十年,还能重新回到神京,这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贾蓉一听这话,完全呆住了,半晌才颤声问道:“你为什么让我给她写和离书,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贾琮的话音,冷冰冰的,毫无一点温度,像是地狱传出的死亡咒言,勾起贾蓉心底最深沉的恐惧。 贾蓉听了这话,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但心里也明白,让贾琮保自己在琼州活过三十年,那是痴心妄想。 他突然似乎醒悟过来,竟有些声厉内荏的质问道:“原来你看上了我的女人,还是她趁我落难,背着我勾引了你!” “只要琮叔能救侄儿一命,你让我做什么都行,琮叔请尽管吩咐就是。” 要想活着到达琼州,只怕是极难的,大概会毫无意外的死在途中,其实将你们发配到那种地方,本就没打算让你们活下去!” “给可卿写一份和离书,我就保你活着到琼州!” 贾蓉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住哀求道:“不会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后日就要押解启程了,琮叔,求求你,救救我……。” 贾蓉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自己又掩饰的很小心,贾琮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句话,将贾蓉最后的骄傲和矜持打得粉碎。 以他自己心思度量,如果不答应贾琮,对方要是使些手段,不要说活着到琼州,能不能活着走出神京都是问题。 宁国府如今已经不复存在,还会在乎自己这条贱命。 自己的夫人虽美若天仙,但对自己来说,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 贾琮既然想要,给他就是,还有什么比自己活命更重要的。 “求琮叔救我一命,我写,我写……。” 贾琮对远远站在牢房外的江流招手,江流拿出准备好的纸笔,摆在贾蓉面前。 “我念你写,一个字都不许错! 宁国世子贾蓉,因身犯死罪,断配琼州三十载,去后存亡不保,有妻秦氏可卿年少,不误其终生合满。 情愿立此和离之书,任从出户另配,永无争执。委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凭。” …… 神京城南郊官道。 一辆挂着荣国府标志的马车,停靠在路旁的歇脚亭。 今天贾珍父子就要被押解琼州。 神京贾家八房都不会有人来送行,而宁国一脉的许多子弟,甚至巴不得贾珍父子早点去死。 如果不是他们父子作孽过甚,又怎么会让宁国一脉被除爵封府,倚仗了几辈子的富贵权势,一朝丧尽。 他们这些人似乎都忘了,当初是如何想尽办法巴结贾珍父子,只为从宁国府多分润好处,让自家可以逍遥度日。 世态炎凉,豪门寡恩,不过如此。 在这个当口,也只有宁国府的两位夫人,才有道义来相送,且贾珍父子注定会一去不回。 尤氏续弦宁国府十几年,贾珍日日当着她的脸面,在府中淫乐,与姬妾厮混,何曾把这位出身低微的正牌夫人放在眼里。 夫妻两个十几年无所出,一贯相敬如冰,外人前摆个样子罢了。 如今宁国除爵抄家,尤氏带着细软嫁妆在荣国度日,富贵不改,似乎也不比在宁国府过得差,甚至耳根还清静些。 尤氏过来送贾珍,也不过是和往常一样,送几件衣裳,外人面前装个样子罢了,反正以后再也不会见了。 而可卿自贾蓉出事之后,表现出来的冷淡,荣国府中很多人都注意到了。 但是即便贾母这样的,都没对此有苛责的意思,就因为情有可原。 可卿和贾蓉成婚不过数月,两府都传闻贾蓉对她十分冷遇,如今又出了这种事,可卿这等年纪注定要守着一辈子活寡。 对一个女子来说,最悲惨的事莫过如此,心有怨怼,又有什么奇怪的。 在贾母等人的眼中,贾蓉必定是有去无回,又何必苛责一个可怜女人。 好好善待于她,贾家多了一个守节妇人,便是家门多了一份体面荣耀。 …… 以可卿的原意,她是绝不会来送贾蓉,不仅鄙视这人浪荡无德,对于宁国府她更有说不出的厌恶。 她怨自己父亲攀附权贵,更恨这门亲事毁了自己一生,让自己无法和心爱之人名正言顺厮守。 但是昨天宝珠带回了贾琮的话,却让可卿今天不得不来。 当她知道贾琮为她做了什么,她沉浸在巨大的激荡和喜悦中。 …… 她忘不了这些日子,她在宁国府中是如何煎熬度过的。 她要在荣国府中熬完这一生,在辈分上贾琮是她的族叔,他们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在一起。 这一辈子,她都要在府中,眼睁睁看着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而她永远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这比让她守一辈子活寡,还要残忍百倍! 而眼下是她逃出生天,摆脱枷锁的最好时机,她绝不会让自己错过。 到那时她不再是宁国贾家的长媳,再也没什么可以阻碍他们,或许将来他们才有可能在一起。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书取一命 自从贾蓉写了那份和离书,他发现狱卒给他换了干净的囚服,连日常饭食也精致了许多。 这让他躁动的心绪得以安抚,让他觉得屈从于贾琮,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他却不知道,那是贾琮看透他非善类,不会对他的品行抱半点奢望,只有活命的希望,才能让他闭紧嘴巴。 在押解前两日,是贾蓉自入狱以来过得最好的,求生的欲望,甚至让他原先灰败脸色,生出一丝异样的血润之气。 歇脚亭中,贾蓉身上穿了套干净的衣服,形容也没前几日落魄,还有几分人样。 当然这是因为贾琮特别关照的原因。 而一旁的贾珍却是衣裳邋遢,蓬头垢面,一脸死灰之气,一月的牢狱之苦,完全摧垮了他。 入狱前他是骄横不可一丝的宁国府袭爵人,如今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等死的罪囚。 尤氏让丫鬟银蝶换下贾珍身上的破衣,换上家中带来的一身半新旧的夏裳。 歇脚亭中,贾蓉有些不愿正脸去看可卿,这个从未和他有过夫妻之实,只是担了虚名的女子。 他的目光更多掠过可卿身后不远处的贾琮,他不敢把这种愤怒表现出来。 而贾琮深知,夫妻和离之书,必须有旁证,不是能私相授受之物,只有当着尤氏的面拿出,才能真正无可质疑。 而贾琮今天要来,自然有他非来不可的理由。 原先他面对可卿,多少有些歉疚,还有残了根本后扭曲的,对女子的厌恶。 这是刚才下车时,贾琮的小厮塞给他的,还在他耳边交待了几句,而这一幕,那几个押解的衙差只当没看见。 那是长期养成的荒淫肆意性子,久求而不得的不甘和恼怒。 贾政碍于辈分是不可能来的,宝玉不是这里面的货,一般情况应该是贾琏出现,怎么换成了这小子。 可今天再看到她,面对如此艳如玫蕊的娇容,他的眼中却有一种压抑的恼怒,这个女人居然和贾琮搞到了一起。 日常高乐享受也就罢了,偏偏去做那些强取豪夺的缺德事,把祖宗留下的家业都折腾没了,他是懒得去和这两父子照面。 贾珍并不知道,今天本是贾琏护送尤氏和可卿出门,可贾琮却说自己在衙门里人面熟,可以让他们关照一下贾珍父子。 只是看到站在可卿身后的贾琮,他的心中有些奇怪。 …… 而贾珍的目光却不离歇脚亭中的两人,看到可卿俏美绝伦的倩影,灰暗虚弱的眼光中依然闪动疯狂和觊觎。 今天宁国两位夫人过来送行,按理是要有家中男丁护送。 而贾琏少跑一次腿,自然求之不得,再说他对贾珍父子弄丢宁国爵位,颇为鄙视。 这些押解的衙差收了贾琮大笔好处,行这点方便,自然不在话下。 或者除了去相信,贾蓉已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他眼前唯一的生路。 贾母见他一贯性子清冷,今天却难得热心一回,并不放在心上,就让他去送。 他从怀中拿出那份照贾琮的意思,一字不差写下的和离书。 这几日狱中状况明显转好,已让他对贾琮的承诺深信不疑。 “这是和离书,我已签字画押,官府合契,族老首肯,你去留自便。” 贾蓉这一番话,一旁的贾珍和尤氏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这个关口,贾蓉竟然要和秦氏和离。 而尤氏看到可卿接过那份和离书,眼中的释然和欣喜,心中不禁一软。 蓉儿媳妇还这般年轻,生得又这般得意,让这样的人守一辈子活寡,那才是真没天理。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蓉哥儿临了居然做了件体面的事。 “你这个该死的畜生,哪个允许你休妻的,她生是宁国贾家的女人,死也要做宁国贾家的鬼!”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恼羞成怒的贾珍,谁也没想到在这个当口,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伱这个没用的东西,我给你娶了这样的女人,你居然要放走她,就算你回不来,她也要给你守着!” “你这个球囊的王八东西,像她这样的,只要出去几天,就能被人勾搭走,还不把那和离书给老子拿回来……!” 贾珍越说声音越大,话语也越来越不堪。 原本灰败的脸色,涌起病态般的血红,情绪激动之下剧烈咳嗽,整个人似乎疯了一样。 自从可卿嫁入宁国府,贾珍便被她绝世姿容所慑服,又知道自己儿子是个废人,对可卿的觊觎霸占之心,日益炙热难忍。 如果不是贾琮安排宝珠在可卿身边,以贾珍荒淫无耻的做派,后果会怎么样,实在难以想象。 而贾琮借着秀娘香铺的事,及时扳倒了贾珍父子,也让贾珍的企图永远落空。 近两月的牢狱折磨,吃睡猪狗不如,审讯打压煎熬,日夜惊恐不安,早让身子被酒色掏空的贾珍,难堪重负。 他不像贾蓉那样年轻内壮,还能支持下去,他毕竟年过四十,牢狱折磨已让他隐疾复发,重病缠身。 但即便如此,心底对可卿这样一个绝世美人的霸占之心,却依然挥之不去。 当听到贾蓉居然要和可卿和离,从此就要让这个女人逃出生天,他下意识之间,就好像被夺走了自己的女人一般。 儿子是废人,他心底深处早把这个美貌绝伦的儿媳,痴心妄想成自己的禁脔,只是一直没法得手占有罢了。 就是因为抱着这样的龌龊心思,又加上重病缠身,神思混沌,才会口无遮拦将这些话嚷了出来。 贾珍说的嚣张污秽之处,见贾蓉虽神色惊恐,却并不去拿回和离书。 神情激动,难以自制,狂态发作,竟要冲上去抢回可卿手中的文书。 可卿脸色苍白无色,一双美眸中满是羞愤,连着退了几步,却见一个人影已冲了过来,拦在自己面前,正是贾琮。 …… 可卿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人影,一颗惶恐羞愤的心像是找到依靠,一下子柔软下来。 贾琮沉声说道:“瑞珠、宝珠,扶你们小姐上马车!” 一旁的尤氏见了贾珍这种反应,心中羞愤无比。 她平时在府上不是没听到风言风语,下人中有闲话说老爷觊觎媳妇美色,当时尤氏还是将信将疑。 如今见了贾珍这种反应,尤氏哪里还不知其竟,这没天理的老畜生,竟起了这等肮脏心思。 原先来送贾珍时,尤氏心中还有些伤感,毕竟做了十几年夫妻。 如今见了他的丑态,只希望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快点去死! 贾蓉一见贾琮冰冷的神情,心中猛然一凛,要是这事被贾珍搅黄了,贾琮对自己的承诺也就废了。 自己连夫人都送了出去,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活路,岂能给贾珍给破坏了。 这时再也顾不上贾珍平时的积威,一把揪住贾珍的衣领往后拖。 身陷囹圄的恐惧,苟且偷生的羞怒,对父亲一直压抑的仇恨,似乎在那一刻,在贾蓉的心中爆发! “我和自己的媳妇和离,与你有什么相干! 如果不是你这老匹夫在外作恶,宁国府怎么会被抄家,我怎么会落得这种境地!” 贾珍听一向对自己畏惧如虎的儿子,居然敢骂自己老匹夫,顿时失去了理智,一个耳光便扇了出去。 贾蓉已豁了出去,这个关口,竟血气上涌,半点不肯示弱,父子两个竟然不顾体面,扭打成一团。 尤氏看着眼前这幅人伦丑态,痛不欲生,满脸是泪,恨不得找条地缝去钻。 贾琮厌恶的看着贾珍父子拉扯撕打,甚至两人翻滚在地,根本不会去制止,甚至退开了好几步。 那些押解的衙役见了贾琮的举动,自然也不去插手,贾琮可是他们的大金主,他们自然要察言观色。 一帮人只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宁国府父子,如同市井无赖般扭打,还在一边起哄嘲笑。 总归还是贾蓉年轻力壮一些,总算将贾珍扑倒在地,头挨在贾珍的耳边。 用扭曲压抑的声调嘟囔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竟然对自己的儿媳不怀好意,你真是瞎了心。 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德行的球囊东西,只知道痴心妄想的老混蛋……。” 贾蓉似乎陷入疯狂的状态,发泄自己心中所有的不满,用知道的所有脏话骂自己的混蛋父亲。 围观的那些衙差只是远远看着,只要不闹出使人命就可以,再说就这两个东西,死不死都不值当,谁也不会在意。 他们只听到贾蓉在贾珍耳边嘟囔发泄,却听不清究竟说些什么。 贾珍何时被人这样骂过,还是一向惧怕自己的儿子,只气得浑身发抖,两眼渐渐有些翻白。 贾蓉越说越解气,继续贾珍耳边嘟囔,话音中带着扭曲和疯狂。 “告诉你一个巧宗,你对自己的儿媳痴心妄想,却不知她早就被贾琮上了手,你就算到死,也碰不到她一个手指头……。” 贾蓉正用话语肆意的羞辱贾珍,却见贾珍双眼圆睁,浑身发抖,嘴里含糊不清的骂道:“畜生,竟然敢……。” 也不知他是说贾蓉是畜生,还是说贾琮染指可卿是畜生。 只是话没说完,贾珍便一口黑血便喷了出来,溅了贾蓉一脸!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三章 苍天放过谁 荣国府,荣庆堂。 “你说什么,珍哥儿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母满脸惊惧,望着跪着地上的抽泣的尤氏,和跪在她旁边默默无语的可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一大早,尤氏和蓉儿媳妇,去给押解琼州的贾珍父子送行。 可是一直到天色黯淡,都不见人回来,贾母心里着慌,正要管家林之孝派小厮出去找。 正好他们一行人回府,只是带来的消息,却吓住了堂上的所有人。 明明是去给贾珍父子送行,怎么贾珍就突然死了。 贾母急问道:“珍哥儿媳妇,你快说,好端端的,怎么人就死了。” 尤氏一边抽泣,一边说道:“今天我和蓉儿媳妇去送行,蓉哥儿知道自己发配琼州三十年。 当时几个押解衙差,只是袖手旁观看热闹,和贾珍父子隔了距离,他们只听到父子两个相互抱怨扭打。 …… 他和那些押解的衙差和尤氏统一了口径。 贾珍父子扭打成一团,毕竟贾蓉年轻力壮一些,最终将贾珍制服摁住。 又撞上隐疾复发,本就身子虚弱,心情抑郁之下,火急攻心,就这么没了。” 最终还是贾琮醒悟过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在报官之前,很快做了妥善的安排。 因为他们并不清楚宁国府的事情,并没有听清贾蓉具体骂了什么话,竟能气得贾珍吐血而亡。 贾珍是因病入膏肓,身患隐疾,又听了儿子媳妇和离之事,心神激荡,才暴毙而亡,与人无尤。 他不愿拖累蓉儿媳妇,于是就给蓉儿媳妇写了和离书,老爷……老爷他不同意,骂了蓉哥儿几句。 因人犯还未押解出神京,就意外毙命,作为押解官差必定要承担罪责,虽不是什么死罪,但八成要丢掉官衙饭碗。 结果就吐血死了,琮兄弟让人通报了衙门,仵作验过老爷的尸体,说老爷入狱后,身体本就亏空。 但贾琮耳聪目明,又深知事情的底细,即便贾蓉只是在贾珍耳边低声谩骂,他还是大致听清了内容。 此时他们都没注意到,抽泣的尤氏往贾政身后看了一眼,贾琮正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 在场的衙差和贾琮等人,就听见贾蓉在贾珍耳边嘟囔谩骂,居然气得贾珍吐血而亡。 贾琮回想起当时现场的情形,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 对他这个说辞,那几个押解衙差自然毫无意见。 尤氏抽泣着把事由说完,堂上贾母、贾政、王夫人等都听得目瞪口呆,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没了? 无非是把自己和可卿的关系,描述得极其不堪,以此嘲笑刺激贾珍,却没想到竟把贾珍活活气死。 两个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贾琮似乎微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尤氏顺势垂下了眼帘。 贾珍暴毙的诡异一幕,吓住了当时在场所有人。 贾蓉话语中提到了自己和可卿的名字,贾琮也就大致猜到了内容。 贾琮的说辞让他们洗脱了罪责,这些衙差自然千肯万愿,况且事主家属都不追究,他们自然更乐得做好人。 贾琮又和尤氏说明利害关系,如果按事实报官,贾珍是因与贾蓉扭打并言语辱骂致死,那贾蓉就是犯了弑父重罪,必定难逃一死。 只有如此说辞,才能让贾蓉逃过一劫,不然宁国获罪父子,一个被亲子所杀,一个弑父处死,贾家的臭名就要传遍天下。 对尤氏来说,得知贾珍觊觎儿媳的龌龊,心中羞恨无比,仅有的夫妻情分也没了,巴不得这老畜生早点去死。 贾蓉虽不是她所出,但她毕竟是嫡母,哪怕宁国已败落,贾蓉虽此去无归期,但膝下还有一嫡子,多少还算点说法念想。 所以,她并不希望贾蓉给那个老畜生赔上性命。 不然宁国嫡脉从此绝嗣,只留下她一个寡妇,未免太过凄惶难堪。 况且真相要是暴露,贾家名声必定大损。 贾母和其他各房族人,必定对贾珍父子多生怨恨,以后谁还会待见她这个宁国寡妇。 以后自己还如何在贾家立足度日。 因此,尤氏完全接受了贾琮的说辞,回府之后和贾母等回禀,也同此口径,将大事化小化无。 …… 等到处理好首尾,贾琮才让衙差将事故急报大理寺。 经大理寺仵作对贾珍尸体进行查验,发现贾珍身体早已衰败不堪。 因他一贯酒色虚旷,根基已坏,又上了年纪,两个月牢狱之苦,吃睡糜废,终日惊恐,旧患重病缠身。 早已是油尽灯枯之境,根本承受不住外界刺激,这才会因心神突创,气血逆流,肺腑崩裂而死。 这基本也和现场众人的说辞一致。 宁国已被除爵抄家,对于上位者来说,它早被用尽了所有价值,再不值得为它多耗费心神。 只有贾琮和尤氏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贾珍死到临头,还在阻止贾蓉和离可卿,还抱着觊觎可卿的强烈念头,也不会有这种下场,死得活该! …… 而贾琮会这样处理这件事,并不是特别要保住贾蓉的性命。 而是真相一旦暴露,贾蓉虽难逃一死,但处死之前会重新进入三法司审讯程序。 以贾蓉的卑劣心性,多半会在狱中供出自己和他交易之事,那会让自己和可卿陷入困境。 只有这样处理,才能最大限度避免发生这种情况。 而事情最后的结果,也的确按贾琮的设想发展。 大理寺仵作验尸之后,结合现场之人众口一致的说辞,很快速的确定了贾珍的死因。 贾珍尸体发送家属烧埋,料理后事。 因贾珍之事耽搁,时辰已晚,明日一早照例押解贾蓉至琼州。 对于上至圣君,下至三法司的大人们,宁国府一案早已尘埃落地。 一个废黜的勋贵之后,一个作恶多端的贼配囚,他的性命已形同猪狗。 这种人死了也就死了,连一点浪花都翻腾不起来。 …… 而贾母得知她所能知道的贾珍死因,不免又大哭一场,不管怎么说,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子弟。 又让凤姐去操办贾珍的后事,挑选能做事的宁国子弟一同帮衬。 此时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可卿身上。 贾母原都觉得可卿千好万好,是重孙媳妇之中第一得意之人。 但如今再看她时,贾母的目光之中已多了许多异样。 这位二八年华的新妇,姿容芳华,世所罕有,可她似乎是个不祥之人。 她嫁入宁国府才数月,宁国便被除爵抄家。 贾蓉因要与她和离,竟活活气死了贾珍。 贾母这些年富贵高乐惯了,追究断事流于表面,总要牵扯一些荒唐的理由。 她并没有深究贾珍的死因,反而觉得可卿有命犯刑克之相 贾母想到这些,忍不住看了一眼静立堂中的贾琮,心中微微古怪,这不是和这孽障一个路数。 只是眼下,贾母在意还不是这件事,而是贾蓉和可卿和离之事。 如果真的让可卿就此和离出府,那贾珍因此被活活气死之事,如此丑闻,必定要传扬出去。 贾家因宁国被抄没,早已经元气大伤,再也经不起有损名声的风波了。 贾母作为两府的老封君,她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在贾母看来,最好的法子,就是贾家多这么一个孀居之妇。 那珍哥儿的死因,也就没有可说的闲话,时间一长,众人也都忘了……。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四章 陌上旧情重 贾母叹道:“蓉哥儿也是昏了头了,虽说遭了难,怎么能连这么好的媳妇都不要了,他这般胡闹,我可是不依。” 贾母这一番话,让气氛一下变得沉重。 尤氏一听这话,脸露惊讶,蓉哥儿都给了可卿和离之书,夫妻之事,老太太这边还能不依。 贾琮听了贾母这话,实在有些恶心,对老太太底线之低,有了新的认识。 和离之书已出,她居然还想让个十几岁大姑娘守活寡,原由不外乎是掩盖贾珍的死因,顾忌贾家的脸面。 不过贾琮也知道,贾母这么说也不是无的放矢。 夫妻和离之书,需要官府勘合,族老认可,才能真正成效。 而贾母就是贾家无可辩驳的族老。 堂上贾政和王夫人自然明白贾母的意思,他们也都不好插嘴说话,毕竟隔了房头。 王熙凤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古怪。 贾母见他突然插嘴,有些恼怒,这种事情,哪轮到他这小辈说话,正要开口训斥,却已来不及了。 可她一个寡妇,却为守活寡的媳妇,说情放归和离,她自己就难证嫌疑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竟发现她低垂的俏脸上浮出一层脂红,甚是娇艳动人,那弯翘修长的睫毛微微震颤,似乎心绪波动不平。 因此蓉哥儿与秦氏和离之事盖不住,如今老太太不同意和离之事,传了出去,外人不知,只当我贾家有倚势之举。 …… 凤姐一脸担忧的看着可卿,她一向和可卿交情不错,多少会为她着想一些。 可卿不比府上的珠大嫂子,可卿成亲数月,没有子嗣,小小年纪,老太太让她枯守一辈子,未免有些作践人了。 尤氏目光闪动,对贾琮突然出言有些惊讶,心说这琮兄弟倒是个热心敢言的,不像妇道人家那样诸多顾虑。 不过凤姐虽然泼辣,但长幼有序,礼法森严,这件事没她说话的份。 贾琮在这件事上耗费心思,且关系到可卿的命途归宿,自然不会让贾母搅和掉。 当初珍大哥就是因仗势妄为,才招来祸患,使宁国一脉除爵抄没,至今非议不绝,还请老太太三思。” 这就使贾母那一番话变得有些无可辩驳,荣庆堂中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 贾母毕竟是他的亲祖母,贾琮话也是点到即止,堂中各人自然非常明白他的意思。 就听贾琮继续说道:“此事当时在场的官差都是知晓的,而珍大哥也因和离之事暴亡,死因载入大理寺宗卷。 突然堂中有人朗声说道:“老太太,今日之事我也在场,蓉哥儿知道自己发配琼州三十年,存续难期,这才写下和离之书。 堂中众人顿时脸色愕然,事涉妇人和离名节之事,连贾政和王夫人都不敢多言,谁都没想到贾琮会突然说话。 王熙凤见贾琮突然说话,也有些吃惊,无意看了眼跪在那里的可卿。 尤氏目光闪烁,有心想为可卿说话。 也算是做了一件体面之事。” 而贾母和他们却是不同,在贾家她的辈分最高,诰封最尊贵,宁国被除,荣国便成了唯一嫡脉,贾母自然是能说话的。 和离之事已人尽皆知,甚至到了官面上。 如今阻挡可卿和离出户,就显得仗势欺人了,和贾珍之流一般无二,有给贾家肇祸之嫌。 贾母一听这话,脸色有些难看,这个孽障,每日竟说这些冷僻之语。 虽然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但贾家这样的国公门第,自立府以来,从没出过和离之妇,又妨着珍哥儿的死因。 就这样让蓉儿媳妇出府,不是给外人送嚼舌根的话柄吗,正想喝骂几句让那孽障闭嘴。 就听贾政说道:“老太太,琮哥儿这话未尝没有道理,如今宁国新除,贾家元气大伤,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贾母有些无奈的看了眼自己这迂直的儿子,也不知那孽障下了什么降头,自己这傻儿子尽相信他说的鬼话。 不过那小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这事不能给外头人留下话柄。 贾母当了半辈子的内宅主妇,在这些内宅之事上,倒有不少算计,于是转变了话音,对着可卿说道: “蓉儿媳妇,贾家神京八房,这么多重孙媳妇,我最看重的就是你,你模样一等周全,性子和顺妥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蓉哥儿年轻,不知道其中利害,可我老太婆却是见多了事,既然心疼你,有些话就得告诉伱知道。 如果你留在荣国府,你就和珠儿媳妇一样,都是贾家正脉嫡长儿媳,一辈子的富贵荣耀,半点都不会少你的。 神京八房亲眷,哪个敢不敬你,我第一个不饶他,在府上你的这些长辈,都会当你亲孙女一样看待,绝不会让给你委屈了。 可是你要出府了,将来即便改嫁,在那些正经门第里,不仅做不了正室夫人,连续弦都不能的,只能与人做妾。 你是金尊玉贵的官宦小姐出身,那又是何苦呢。” 贾母这番话一说,贾政和王夫人也松了口气,毕竟老太太练达,说得都是正理,没有半点逼迫的,只让蓉儿媳妇自己思量。 连王熙凤都觉得,老太太这番话是老成之言,可卿这次必定死了和离的念头。 做堂堂荣国府嫡长少夫人,还是改嫁与人做妾,是个女人都知道怎么选了。 和离之妇,要改嫁正经门第,只能与人做妾,除非她嫁给那些平民小户。 但是哪些人家娶了可卿这样风姿绝世的女子,无异于招惹祸端,必定没有好下场。 留在荣国贾家,才是她最好的归宿,虽然可卿太年轻,但只要年龄熬大些,便什么都过去了,女人这辈子也就那么回事。 而在座的贾政王夫人等,多半都是王熙凤一样的想法,众人虽心中有些唏嘘同情,也觉得这就是她的命。 众人都等着她说话,却见可卿从身上拿出那份和离书,仔细看了几眼,美眸中柔波婉转。 她没敢在这关头抬头去看他。 她脑海中浮现当日南下官船上,那屹立在船头风姿如玉的少年。 金陵安定寺慈安堂中,那佛前抄经的隽然身影。 佛前蒲团之上,他总是有意亲近自己,说话时那温煦和暖的笑容。 在那间狭小的香房中,毫无顾忌的相拥刻骨,耳鬓厮磨……。 还有那个整日与自己形影不离的丫鬟宝珠。 他甚至甘冒风险,迫使贾蓉写下和离之书。 即便自己嫁入宁国府,他也从没放弃过自己,为自己打算好一切。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即便将来做不了他的正头娘子,只要能一生厮守,就算给他做妾,又有什么关系。 也比一辈子丢在这没人味的大宅门里,好过千倍万倍! 可卿手中拿着那份和离书,说道:“老太太,如今宁国府已查抄,蓉哥儿也给我写下和离书。 可卿没有道理再留在贾家,请老太太成全,放我出府,回家侍奉父母。” 贾琮望着跪在贾母面前的可卿,目光柔和深沉,似乎要把她一颦一动都刻在心里。 可卿这番话让贾政、王夫人、王熙凤等都有些意外,刚才老太太已将利弊说得如此清楚。 没想到她还是选择和离出府,实在有些大违常理。 贾母听了可卿的话,脸色也是一沉,但见可卿那俏美动人玉容,安详笃定,无丝毫疑虑。 她便知道,这女子是留不住了。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五章 别府续旧缘 荣国府,后角门。 今天是可卿离府的日子,贾母发了话,和离之妇,不能走正门两侧的东西角门。 只能走荣国府北侧后角门,老太太心中的不满,显而易见,只是不好说出口罢了。 后角门出门便是居德坊后街,那里平常很少有人过往,显得空荡荡的。 这里已停了三辆马车,其中两辆秦家派拉的马车,装了十多个红漆描金的箱笼。 头前那里马车却是贾琮事先准备的,宝珠和瑞珠正要扶着可卿上车。 后角门的台阶上,尤氏一身素服,如今贾珍还在丧期。 一旁的王熙凤却是满头珠翠,上穿缂丝石青银鼠褂,下身穿翡翠撒花洋绉裙,姿容风流绰约。 满府众人也只有她们两个送可卿离府,显得有些凄凉冷清。 如今见可卿出府,王熙凤心中很是不舍,自己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难出二门的宅妇,以后再见可卿就不容易了。 可卿脸上微微一红,说不出的娇羞动人,对着贾琮微微一福,说道:那就有劳琮……琮公子了。” 只是可卿如今已和离出府,不再是贾家的媳妇,就算贾琮举止有些突兀,旁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王熙凤问道:“琮兄弟这是往哪里去?” 王熙凤见他还骑了匹黑缎子般的大马,这马王熙凤也是认得的,因为荣国府中这也是独一份。 可卿虽和离出府,但她的娘家是官宦之家,她还是家中长女,非常受父母疼爱,归有所依。 五军营这些事,王熙凤日常入园子和姊妹闲聊,倒是听探春说过,探春最好奇琮兄弟在外面做的事。 贾琮微微一笑,说道:“今日我去五军营北校场公干,正好经过桂枝巷秦府,秦姑娘今日离府,贾家人也当相送,也算全了礼数。” 据说自家这位兄弟,最近常去五军营鼓捣火器,具体是什么,她自然也不是太懂。 这后街一般很少人走动,王熙凤有些稀罕的张望。 不像她娘家凋敝,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囫囵着混日子,所以除了贾家,尤氏根本无退身之路。 尤氏望着青春俏美的可卿,心中着实有几分羡慕。 不过尤氏和王熙凤,都不是愚笨的女人,多少也听出,贾琮的话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一旁的王熙凤,耳边不断盘旋贾琮刚才那句话:秦姑娘今日离府,贾家人也当相送,也算全了礼数。 尤氏望着那贾琮骑马陪着马车离去,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觉。 只见贾琮一身雪青色轻绸袍服,腰束竹纹缎面腰带,发簪青玉,形容说不出的俊朗干练。 王熙凤性子虽泼辣精明,却喜欢可卿出色的人物品格,可卿自嫁入贾家,也与她走得很近。 突然听得空旷的后街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据说是当初贾琮封官时,嘉顺亲王送的贺礼,这两年一直养在府上。 如今她在贾家和离出府,自然不用再叔侄辈分相称。 至于贾琮出现在在这里,王熙凤也不奇怪,贾琮的清芷斋就靠近后角门,他日常上衙门都是出入后街。 秦姑娘……,这个称呼透着一种异样的亲密,听得王熙凤总有些别扭。 她突然想起来,当日宁国府抄家在即,贾琮提示将宁国女眷接到荣国暂避。 那个时候贾琮就称呼可卿为秦姑娘,那时可卿还是蓉儿媳妇,当时王熙凤就觉得古怪,只当是贾琮一时口误。 现在她仔细想起,贾琮好像从来就没叫过可卿为蓉儿媳妇,倒是称呼秦姑娘时顺口之极,就像是叫惯了一样。 好像他知道可卿做不长久蓉儿媳妇一样,王熙凤本来心思就比常人明锐,想起诸般痕迹,心中不禁有些发毛。 再想到当日在荣庆堂,贾琮如此出言维护可卿,还有今天说是顺路,可看他这架势,分明是有备而来。 这哪里是顺道相送,倒有些像送媳妇回娘家! 难道可卿决意要和离出府,竟是为了这小子? 王熙凤突然有些恍然大悟,一双水灵灵凤眼中闪烁八卦奇光。 好你个琮老三,真是色胆包天,居然还有这样一出! …… 贾琮将可卿送到了桂枝坊附近,便叫停了马车。 他不便将可卿送到秦府,眼下可卿刚和离出府,而秦业知晓自己和可卿的过去。 以秦业攀附势力的性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宁可女儿在贾家守富贵活寡,也不愿意她和离回家。 可如今可卿却回来了,一定是大违秦业的本意。 如果这个时候贾琮出现,秦业必定是要疑心的,闹出事情来,会让可卿无法在娘家立足。 虽然可卿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娘家,但眼下那里是她最妥当的落脚地。 他已经差点要失去她,如今好不容易板正扭转,他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他不想做什么道德君子,一个他喜欢并且喜欢他的女人,去完全的拥有她,才是他最应该去做的事。 这世道礼教森严,宗法势大,但这些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总是有很多方法可用。 可卿自然明白贾琮的心思,他是顾忌自己在家中的处境,心中微微有些黯然。 她叫瑞珠带着另外两辆马车先回府,贾琮让江流牵了自己马,自己架着马车去了城南。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自金陵分开之后,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不想错过这样一个独处的机会罢了。 马车在城南的官道身上轻快的奔驰,鼓动的疾风吹开了车帘,露出一张艳如玫蕊般的俏脸。 那脸上带着醉人的笑意,洋溢着解脱了枷锁的释然,望着隽秀清朗的驾车少年,眼中充满依恋和情意。 天边云霞蒸腾,路边山花娇艳。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天地似乎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车帘被轻轻掀开,一双水色潋滟的美眸,望着少年温煦和暖的笑颜。 柔润的双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掌握着,掌心传来的热力,让可卿心神震荡。 “琮弟……。”她在金陵时这样叫过他,那里面充满甜蜜难忘的记忆。 如今这一切仿佛又回来了。 …… 北静王府。 水溶的书房中没有奢侈富贵的摆设,因为这是间真正意义上的书房。 北静王府虽然是武勋传家,但到了水溶这一代,却在文事方面颇有喜好。 水溶自小好读诗文,虽然文采普通,但胸有韬略,志向高远。 自从贾家败落,水溶以其才能,成为四王八公中最出色的人物。 皇家对北静王一脉,也屡降隆恩,水溶之父,因于太上皇有从龙之功,被特准世袭王爵三代,算是贵勋中独一份。 水溶这样的人,一出生享尽富贵,可以说无所不有,但最近心里却总是存了件事,让他有些寝食不安。 这时一个王府家仆走进书房:“王爷,你让奴才打听的事情,如今都得了准信了。 王爷那日看到的女子,正是宁国府贾蓉的夫人秦氏,她是工部营缮郎秦业之女。 六月嫁入宁国府,如今不过数月时间。 宁国府管家赖二获罪被斩,他的儿子赖尚荣因罪责不大,要被发配西北边陲为奴。 奴才给他使了些好处,从他口中得知,那贾蓉是残缺之身,与秦氏无夫妻之实。” 水溶听了这话脸色惊讶,目光中闪动幽暗深沉的光芒。 当日他去宁国府奉旨抄家,意外的看到了秦可卿。 他出身富贵王族,一生不知见过多人间佳丽,对女色早已处之泰然。 可乍然见到秦可卿的绝代芳华,却被深深慑服,鬼使神差一般,从此念念不忘,寝室难安。 以他的身份,觊觎一个罪囚之妇,是极不体面的事情。 况且贾蓉获罪,但罪不及妻儿,他的夫人依然是国公贾家嫡长媳妇,身份非同一般,对他来说并无可能。 但他还是一反常态,依旧让人去打听秦可卿的底细。 他并不单单是惑于秦可卿惊人的美色,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发现这位宁国府大少奶奶,其容颜风姿和与人十分相识,此人他在幼年时认识,如今已亡故多年。 这人所属家族虽非皇族,但身份地位也非同小可。 后来,他又打听到秦可卿是秦家抱养,而非血脉所诞,越发让他觉得必有蹊跷,甚至奇货可居……。 “奴才还打听到,那贾蓉押解琼州伏刑之前,已给秦氏写了和离书,听说今日就要出府返回娘家。” “竟有此事!”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主理火器司 神京,五军营北校场。 整个北校场都被清空人员,并且修筑了一条半人多高的土堤。 土堤之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竖立很多真人大小的木人和标靶。 土堤之后,黄罗伞盖下,兵部和工部火器监的几个官员,围绕在嘉昭帝身边。 火器监副刘士振,将一个圆形的东西向嘉昭帝展示。 “圣上请看,这就是臣按照贾承事郎构想和图样,造出来的瓷雷外壳。” 嘉昭帝好奇的接过刘士振手中的东西,那东西是一个圆形的瓷罐,表面缠着细藤,握在手中有种妥帖的触感。 瓷罐内部正中竖立一根中空的柱心,也不知是作何用途。 刘士振解释道:“圣上请看,成形的瓷雷,会在中空柱心填入黑火药,并引出火信。 嘉昭帝知道兵部尚书顾延魁,曾是军中干将,为人老成谨慎,处事说话一贯有板有眼,极少虚浮之词。 其实瓷雷外壳最好的材料是橡胶和生铁,橡胶制作瓷雷外壳,不仅没有易碎的缺点,而且雷体更轻,更便于携带。 嘉昭帝又问道:“这瓷雷外部缠满细藤是何用处?” 众人发现这些木人表面,镶嵌了密密麻麻的铁屑和碎瓷,看得让人毛骨悚然。 贾琮又让士兵将爆炸中心周边的木人,拿了一两个过来,给嘉昭帝和参加演练的官员查看。 嘉昭帝等人只听到一声地动山摇般的巨响,威势十分惊人,还夹杂一些嗖嗖的细碎怪声。 这瓷雷能得他如此恳切之词,那它的威力必定不同凡响,这让嘉昭帝对这瓷雷的效果颇有期待。 处在爆炸中心的几个木人,被瞬间击得支离破碎,这动静比火枪发射的声势,不知要大上多少。 等到贾琮和刘士振对嘉昭帝解释完瓷雷的构造,便开始现场试用演示。 兵部尚书顾延魁说道:“圣上要是看了这瓷雷的爆发威力,必定会愈发惊喜,此物非刀枪箭矢之威可比。” 嘉昭帝笑道:“贾爱卿奇思妙想,思绪缜密,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居然能想出这等奇物。” 只是橡胶多长于南夷之国,臣粗略筹算,舟车运输费用过于昂贵,且橡胶熔炼不易掌握。 贾琮让嘉昭帝和其他官员,退到土堤后两丈距离处。 空地上密密麻麻的木人和标靶,像承受了一次天罚之雷,如锋利的镰刀划过麦浪,顿时倒下了一片。 在柱心周边填满铁屑,最后将瓷雷开口封闭,即可成型,使用时点燃火信,五息之间全力抛出,即可大量杀伤敌军。” 按照队正的指示,点燃手中瓷雷的引信,然后用力投掷而出,正好落在那对木人标靶之间。 而且瓷雷表面光滑,缠上细藤后,握持感更佳,能够投掷得更远。 臣等与工匠多次商议,眼下尚在筹发之际,用瓷雷最是经济合效,便于快速大量打造。” 一个整装待发的火器兵,快速跑到土堤之后。 一旁的贾琮解释道:“回禀圣上,瓷性易碎,瓷雷外部缠满细藤,是防止磁雷投掷时,未及爆炸提前落地砸碎外壳。 而生铁铸雷杀伤力大,但涉及铁石熔炼,造价会更高昂。 这正是瓷雷爆炸的压力,将包裹的铁屑碎瓷四处飞溅,造成的杀伤效果。 如果刚才受到瓷雷攻击的不是木人,而是真正的血肉之躯,必会顷刻间血肉糜烂而死。 一想到这点,嘉昭帝等人虽都是见惯阵仗的人物,还是不由得一阵心寒。 人对于认知不深的事物,总会有不由自主的敬畏。 他们都见惯了刀枪箭矢等冷兵器的杀伤效果,即便是火枪杀伤,创口也和刀枪区别不大。 但瓷雷的杀伤模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嘉昭帝脸色凝重的问道:“这种瓷雷你们营造了多少个,是如何保存护卫的!” 刘士振见圣上脸色异样,顿时愣了一下,并没完全反应过来。 贾琮却明白了嘉昭帝话中的含义,连忙回道:“启禀圣上,这种瓷雷试造了五十枚,昨日第一轮演示使用五枚。 今日校场演示出库三枚,剩余四十二枚存库,臣已请忠靖侯选调五名忠勇可靠的校尉,专司守护库存瓷雷。 每日早晚,刘副监都会亲自清点库存瓷雷数量,如有缺失,五名看护校尉连坐论罪!” 嘉昭帝听了贾琮的回答,脸上神情略微松弛,但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道: “此物闻所未闻,乃军阵杀器,营造之法务必机密! 守护校尉许以重金,一旦库存之物缺失,守护之人连坐处死!” 在场众人听了嘉昭帝这番话,都心中凛然,但也明白圣上如此慎重的原因。 这种瓷雷的杀伤模式,过于阴狠骇人,要是流失掉一两颗出去,都是难以预料的巨大隐患。 如今大周境内虽无大事,但边患却从未完全息止。 北有女真,西有残蒙,粤东之地也常被西海沿子诸国侵扰,而东海之滨倭寇之乱难平。 瓷雷如果过早被敌酋得知,甚至被他们学去营造之法,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是会出现未曾制敌,先被敌制的尴尬之事。 或者有人拿来刺王杀驾,随便扔出一颗,只怕再多的御林军也抵挡不住……。 …… “贾琮,你研制瓷雷有功,精通火器格物之法,朕加封你为从六品火器监正,监督瓷雷营造。 其余火器之法,如能尽快用于军阵,也一并统筹作实,朕有大用!” 他见贾琮神情愕然,似对任命火器监正有些意外。 又说道:“伱只要统筹便可,日常事务由刘士振代理,兵部观政之事不变,武勋子弟,不可荒废了勇武之根本。” 其实贾琮虽没在火器监担任实职,但火器监西夷名士招募、火器研发等事他都在参与。 不过他只是个举人,被赐观政之资,已是格外恩遇,正常情况下,如此年龄,是不可能过早敕封实职的。 对贾琮来说,火器匠业之事,只是在金陵时迫于形势,才会介入进去。 他对自己的规划,是想走文官之途,不然何必如此费心去考科举。 如今看来,似乎有些走偏了。 而且突然被封,实在有些突兀,甚至让人有种心急火燎的感觉。 …… 在从北校场返回的路上,与兵部尚书顾延魁坐了一路,一番交谈之下,让他多少知道了些底细。 其实他日常在兵部观政期间,经常接触兵部的诋报信息,对边患国事了解的也不少。 只是一些最新的信息,并不是他这个层面能轻易接触到的。 如今嘉昭帝突封火器监正,兵部尚书顾延魁深知其因,自然透露了一些内情给他。 自开春以来,关外之地因连年雪灾春旱,女真各部生计压迫,勾连党结,西进高丽受阻,纷纷南下袭边强掠。 辽东各军镇屡受女真各部冲击,大战已是一触即发。 女真各部生于白山黑水之间,占据地利,连年天灾,搏于生死存亡之际,激于凶莽狠戾之气,弓马战力极强。 而大周兵将承平过久,相比之下,已力有不逮。 嘉昭帝大兴火器之道,便是想弥补战力不足,强兵利卒,以平边患,稳固河山。 而贾琮对火器一向有专精之名,又赶上瓷雷演练成功,正值眼下形势,于是任命火器监正,就变得顺理成章。 其实嘉昭帝任命刘士振为火器司监副,却一直空悬监正的位置,心中早有打算,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罢了。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七章 筹谋行天下 神京城北小院。 自从嘉昭帝发中旨,将秀娘香铺入册内务府,并给赐名鑫春号,这家新晋皇商便开始引起人们关注。 等到嘉昭帝又降恩旨,给鑫春号拨帑银五万两,作为鑫春号铺设商路的资贷费用。 愈发让鑫春号进入更多人的视线。 如今神京的商圈中人,都知道鑫春号的东家,是内务府中唯一的女皇商。 虽然很多人知道,她的背后站着的,是那位文名鼎盛的荣国贾家子,但在内务府入册留名的毕竟还是她。 只是谁也想不到,这位内务府新贵曲大当家,大周江南各州香业的主事人,却住在这样一所普通的街巷小院里。 靠窗的大炕上,贾琮正与曲泓秀坐在炕桌旁,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并不时交谈。 鑫春号在江南铺设商路诸般事宜,如今已在有条不紊的开展。 对贾琮来说,后世的巨大信息冲刷,以及今生的亲身经历,让他比其他人更清醒认识,皇权的冷酷和排他性。 东进可以跨海出洋,北上可以经营辽东,南下可行商东粤及西海沿子诸国。 等到这第一步的根基打稳打实,鑫春号触角可延伸至江南八府一州、市舶司沿海口岸市镇。 但不代表他要将自己的性命和老底,毫无保留都卖给皇帝,必要的底牌和退身之路是必不可少的。 林家这样的江南官宦世家,数代沉浸,根深蒂固,除了姑苏和扬州,在江南其他各府的影响力,也绝对不会没有。 而选择这些地方,也是有原因的。 到那时鑫春号将是何等的庞然之物,其实像这样的聚合体,在后世早就见怪不怪。 而曲泓秀的出身根源,也决定了她对皇家怀有很深的天然戒心。 而且以内务府的官面渠道推事,其效率还是非常可观的,目前在金陵和宁波两地,基本完成开铺的筹备事宜。 这些都是鑫春号将来可以借鉴和周旋的资源。 这一点是他和曲泓秀的共识。 这当然能给鑫春号的前期拓展,省下了许多力气。 嘉昭帝给了他一个皇商的名头和实惠,他可以为大周和皇帝陛下,做一些与国有利之事。 内务府甚至专门派遣了几个属官,在各地协助鑫春号寻找铺面,联络货源,搭建商路。 依靠自己的人脉,在金陵、姑苏、扬州等地,搭建鑫春号完全自主的商路渠道。 在金陵有四大家沉淀的人脉,以及贾琮在金陵期间结交的关系。 当初贾琮耗费心机,让鑫春号入册内务府,不就是为了借用内务府的资源,以及皇家背景庇护。 主脑之人与众不同的心性,也决定了鑫春号这家内务府新贵,在皇商的外衣下,包裹着强大的独立自醒的内核。 而林如海探花出身,巡盐两淮,出身姑苏五代列侯世家,他在扬州和姑苏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所以,贾琮会在内务府属官搭设的商道之外。 但是他却不想让鑫春号成为完全寄食内务府的拥趸,鑫春号必须有自己的维生发展渠道。 当然这样的概想过于宏大,贾琮想要做到那个地步,需要匹配人力和财力,强大的信息流通网络,以及经年累月之功。 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可靠可信的人才,这是所有事项推衍落地的前提。 以人为本,万事之初,是适用任何时代的至理。 他在神京已被封官职守,无法时刻在曲泓秀身边,江南香业经略,只靠曲泓秀一人统筹,长此以往,必会捉襟见肘。 只是眼下他手头没有得用的心腹人手,就算是有人选,一时也难以成行,只能让曲泓秀先辛苦一阵子。 …… 贾琮又说道:“那些大院里的孩子,一个秀才在教他们读书识字,两个西夷教士教他们算数历法格物之学。 可以按照孩子的喜好,因材施教,让他们能各有所长。 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再教上一年,就可跟刘平他们在铺子里干活,熟悉店铺经营筹算之法。 三年至五年时间,或许就能培养出掌柜或大掌柜。 江南之地,文教兴盛,远在北地之上,即便穷困之户,也不乏识文之子。 近年江南天灾不断,土地兼并,豪强压榨,黎民典妻卖子,奔逃四方。 鑫春号在江南立足之后,可以采买这些平民童子,给于衣食,按神京之法,兴办学校,甚至女校,培植人才。 将来的世道,格物之法、通商之道,必定大行于世,沉腐迭代,新智终将始开! 书院里的学子,也不必皓首穷经,只走科举仕途一道,终其一生,天地宽广,大有可为……。” 曲泓秀在一旁静静听着贾琮畅谈,脸上浮现微笑,她已经习惯了贾琮那些天马行空的奇想。 相处多年,有些她已经能听懂,潜移默化之下,她的很多思维想法,也开始于今人有些不同。 再加上早年行走刀锋,磨砺出来的胆魄和机敏,多年磨合,让她成为与贾琮思想和行为最接近的人。 但贾琮说的有些东西,还是会让她迷惘不解。 但是每次他说起这些事时,曲泓秀就发现他眼里有光,像是充满缅怀和向往。 他明明比自己还小几岁,可有时候,却给自己强烈的错觉,就像是他曾看遍世情,历经沧桑。 …… 桂枝巷,秦府。 自从可卿回府之后,秦业着实愤怒了几天,自己女儿居然如此愚蠢。 放着世家大族的嫡长少夫人不做,自作主张,和离返家,让秦家成为别人的笑柄。 对秦业来说,宁国府被抄家除爵,已无可挽回,但罪不及妻小,那可卿就还是贾家的嫡长少夫人。 且荣国太夫人已安排她移居荣国府,该有的富贵权势一点都不少,对于秦家依旧是一大助力。 可是这逆女居然猪油蒙了心,竟将这等富贵体面弃如敝履。 父女两个为此事争执了几回,有点不可开交,还好秦夫人疼爱女儿,出来打来圆场,事情才平息下来。 其实秦业也知道,心中再不甘,也已经木已成舟,可卿已从贾家出府,和离之事已人尽皆知。 正当他失意沮丧之时,竟然喜从天降。 北静王府的长史突然上门拜访,说是王爷听闻府上千金,归府重待闺中,仰慕芳姿贤品,欲以侧妃之礼,聘纳王府。 秦业毕竟有些见识,知道所谓侧妃之礼,并不是说聘为侧妃,王爵侧妃是要经宗人府采纳入册的。 可卿是和离之妇,已没有这样的资格,强纳为侧妃,王府反而会被宗人府问罪,礼法宗规不可逾越。 所谓侧妃之礼,只是漂亮话而已,不过是礼金礼仪隆重些,其实就是那位王府侍妾。 但对秦业老匹夫来说,已是天大惊喜,可卿是和离之妇,就算改嫁,也做不了正室,只能做人侍妾。 做了北静王的侍妾,在秦业眼中,不比做贾家的活寡嫡长少夫人差,因为北静王毕竟是王爵,权势比贾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他对北静王突然对自己女儿起意,颇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女儿貌比天仙,仔细想来让人倾慕动心,好像也在常理。 他这个营缮郎做了不少年头,都快发霉了。 当初去金陵营造大慈恩寺,他尽心尽力,功德圆满,却毫无封赏。 反而和他同去金陵,参与大慈恩寺诸事的贾琮,却连升两级,还被推恩母封诰命,这小混蛋居然还勾引了他的可卿。 这何其不公平!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八章 制九镇之位 贾琮生于贵勋世家,占据了与生俱来的优势,秦业觉得这是不公的根源 所以他只能靠自己法子消除这种不公,绝不放过如此天赐良机,反正卖女儿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 秦业将此事和女儿说了,可卿哭闹了几回,抵死不从。 秦业岂能由着她的性子,既然和离重待闺中,自然还是照常规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她说话的份。 于是索性将女儿锁进房中,叫了家中仅有的两个年轻忠仆严加看守。 又叫来女儿两个贴身丫鬟,严令不得徇私放出小姐,不然一并发卖了事。 只是当时他只找到了瑞珠,女儿自己买的丫鬟宝珠,不知跑到哪里去疯了。 他又不顾夫人的反对,与北静王府的长史商定了接亲的日子。 王府还摆了丰盛的酒宴致意,连北静王都亲自出面招待,实在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秦业问明原委后,惊慌失措,他已和北静王府商定了接亲的日子,如今该如何收场。 …… 问了家中吓得半死的管家,据他说小姐的丫鬟宝珠,趁着下午夫人到庙里上香祈福,突然回了家里要带小姐离开。 由此可见,当初贾琮把宝珠安置在可卿身边,是非常明智的决定。 小姑娘执行力非常强,背后敲闷棍,当面断手脚,打击报复,离家出走,样样精通。 而自己女儿和两个贴身丫鬟,都不见了踪影。 看守的两个家仆阻拦,没想到那看似瘦弱的小丫头,如此凶狠,没几下子就把两个家仆打残了。 其次,据说他发明了一种神奇的火器,很得圣上赞赏,圣眷正隆。 两个看守女儿房间的忠仆,一个被踢断了肋骨,一个敲断了腿,形状十分凄惨。 …… 然后带着小姐和瑞珠就走了,而且府外早有马车在等着接她们。 眼下正在加紧督造这种火器,圣上要在来年开春前,将此物装备辽东边军。 于是祈年府派出了大批衙役,在神京城内搜索。 因为人家刚被圣上封从六品火器司监正,每日忙于火器研制和收集,收罗西夷格物人才,培养火器工匠等事。 于是急忙报案祁年府,堂堂工部营缮郎的千金,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掠走,这事可不算小。 可是根本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三个大活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可能和自己女儿的事有关联,就算有关联,秦业也没办法把他怎么样,首先是无凭无据的。 至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火器,知道的人极少,朝廷也将此列为高度机密。 祈年府甚至还收到北静王府的条子,对此事给予最大的关注。 秦业做梦都没想过,将女儿走失的事,怀疑到贾琮身上。 只是等秦业悠哉回府,却被家中的情景惊呆了。 神京鎏阳河西城渡口,停泊着不少准备南下客商船。 其中一艘崭新的双层单帆商船,已经在这里停靠了两天,船身上鑫春号三个字,漆光新亮。 在标号的前头,还有一个鱼头龙身的徽章,懂行的客商都能认出,那是皇家内务府的徽号。 也就是说这艘崭新的双层商船,是内务府某家皇商的座船。 在渡口众多的民商客船中,它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带皇家印记的东西,总会让平头百姓生出莫名敬畏,附近停靠的客商船只,会刻意与它保持距离。 前几日,神京城内一家官宦小姐失踪,官府衙役搜索全城,也对这处南下渡口进行搜查。 带头的衙差倒是在这艘船上看到一个女人的恻影。 不过很多人都知道,鑫春号的曲大当家,就是个女人,如今内务府唯一女皇商。 所以鑫春号商船上出现女人,又有什么奇怪的。 而且鑫春号的背后,站的是顶级勋贵荣国贾家,祈年府的衙差自然不会去触霉头。 …… 这天,日暮西斜,鑫春号商船上,走下一个神清骨秀的少年,静静屹立在渡口。 看着那艘崭新的双层商船,解缆起锚,划开碧波,驶出渡口。 船头站着一个秀美英气的妙龄女子,江风吹拂锦红色披风,风姿飒爽,甚是亮眼,还不断向他挥手道别。 而船舱中还有另外一个女子,只是她不方便露面,在以后很长的时间内,她的名字会销声匿迹。 贾琮想起曲泓秀说的,那些颇有酸意的话语:“你的这个美人,原先以为只是长得好看,却没想到是个水晶心肝。 我见她行事细密妥帖,我身边正缺得力的帮手,就把鑫春号这两月账目拿给她看。 她只是翻了盏茶功夫,就指出了三处有误之处,而且丝毫不错,是个一等的管家人才,而且你用她还放心……。” 其实可卿有这种表现,并不让贾琮感到奇怪,当初贾珍父子入狱,尤氏急病卧床,可卿曾在宁国府管家一段时间。 并得了宁国上下赞誉,说她心思细密,会行事儿,一点沟坎都瞒不过她,怜贫惜贱,有恩有威。 而她嫁入贾家不过数月时间,就被贾母认为重孙媳妇中第一得意之人,这人的人物,哪里只是模样周正而已。 贾琮甚至有点感激秦业,如果不是这老匹夫趋炎附势,逼迫到极点,可卿也无法决然脱离秦家的束缚。 而鑫春号也不会有一个这样可信可用的良才。 …… 眼下最让贾琮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圣上已下秘旨,让他在三个月内,完成三千颗瓷雷的营造,在年底之前统筹其他可用火器。 待朝廷确定九省统制人选,奉旨巡查九边军镇时,这些火器就要随同九省统制,发往各边镇装备,其中重点在辽东镇。 …… 九省统制奉旨巡查九边军镇,对各军镇有监督节制之权,是权柄很重的武官高位,历来被朝堂各方所瞩目。 当初身具京营节度使的王子腾,曾想通过贾家在军中人脉,谋取九省统制的位置。 后因王子腾夫人指使他人诬告贾琮,事情败露后,被皇帝借势发力,彻底斩断了王子腾和贾家的关系。 之后九省统制的官位一直空悬。 如今内阁、兵部、朝廷勋贵等,提出的九省统制人选有两个。 一个是武勋传家的北静王水溶,一个是兵部尚书顾延魁。 其中北静王水溶的呼声更高,内阁和勋贵中都有人提议由他奉旨巡边。 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其实并不奇怪。 水溶向有礼贤于人的美名,身居王爵高位,却毫无骄奢肆意之气,朝野之中素有名望。 兵部尚书顾延魁是边将出身的老臣,务实耿直,为人严苛板正,人缘也就差了很多。 且水溶听说被人举荐为九省统制,还曾上奏谦让,引得很多朝官赞誉。 反观顾延魁却对此毫无表示,还数次上奏阐述九大军镇整训武备之事,一副当仁不让之气。 也因此被御史抨击老而为贼,贪恋权位。 奇怪的是嘉昭帝对事悬而不决,谁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大多数人都认为水溶虽身具高位,却谦逊恭谨,年少有德,是值得信赖的人选。 但贾琮却不这么认为。 嘉昭帝登基十余年,政令贯通天下,威望与日俱增,唯独对军权无法完全掌控。 近年嘉昭帝推行火器强军,大力在五军营建立火器营。 其中就有以火器兴盛,洗牌军中旧有盘根错节的想法。 火器强军对嘉昭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从最早的三段击演练、火器营筹建,到后来的鲁密铳改造试发、瓷雷试爆等火器重要机密之事。 贾琮作为首发之人,自然都参加了,兵部尚书顾延魁也都一次不落的参加了。 而北静王水溶却一次都没参加过,如今他连瓷雷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或许很多人身在局外,并没意识到这点,但贾琮作为参与者却能体会出来。 皇帝心中的亲疏轻重,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北静王诸般作秀,在别人眼里是贤德恭谨,在一贯谋深多疑的嘉昭帝心中,说不定就成了其心可诛。 只是为君者,圣心如渊,不容猜度,哪怕早有圣断,为权衡各方,也需要合适的契机。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九章 闺阁言商事 贾琮当初能入兵部观政,就是因为兵部尚书顾延魁的举荐。 旁人觉得顾延魁耿直严正,人缘不佳,但他与贾琮却是投缘,对贾琮还有提携之情。 当初乡试之时,自己一篇策论震动士林,被点为恩科乡试解元。 本身又有偌大的书词才名,文华气息夺目,被许多人视为天生的文官种子。 翰林院事葛宏正,曾上书举荐他为翰林院七品典籍。 一个乡试解元破格入翰林院,那么在文官之路上,就有了一个光彩耀眼的起点。 可这大好前景,却被嘉昭帝一句:贵勋子弟当养勇武之气。就此轻轻揭过。 其中意蕴还不是显而易见,皇帝并不在于忌讳一个年未弱冠的解元。 而是朝堂之上,文武相立,征伐暗斗,才更有利于圣君平衡掌控。 一个武勋血脉、文武两厉的人物,不利于皇帝制衡文武、防患结势而已。 荣国府,黛玉闺房。 虽然挖坑不一定能坑死他,但是让他大伤元气,斩弱威势,总是可以做到的。 只要把握尺度,不要过犹不及,让事情呈现水到渠成的表象。 …… 但是出了可卿这件事,他对此人观感,自然已差到极点。 坑的次数多了,总能坑死他。 哪怕出于比较现实的想法,抱大腿也要挑最粗的去抱。 将来如因勋贵出身,于文官之途有所阻碍。 顾延魁在旁人眼里,不够谦逊,不足贤名,但这位老臣却是真正简在帝心,他的背后站着皇帝。 书案的一侧还放着两个刚绣好的香囊,一套新作的秋裳,还有一些神京城的小玩意。 在信息不对等的前提下,些许破绽都可以被完美掩盖。 至于北静王水溶,贾琮原先对这个人没有印象。 所以,不管是于公于私,他都希望顾延魁能坐上九省统制的位置。 至于其中是否存在风险? 很多事情,一个人会做一次,那就会出现第二次,概率上甚至是毋庸置疑的。 如今自己又被封了火器司监正,这样一个非文非武,等同大匠的官职,前路走向就有些含糊不清了。 至少还能在武事一途上,有顾延魁这样的前辈提携荫护。 出于对自己前程安危的考虑,他不得不多做一些打算。 黛玉将手中的书信写完,细心看了一遍无误,才整齐折叠放入信封。 当初他扳倒张守安,除掉贾珍父子,将秀娘香铺推入皇商渠道,哪一件不是剑走偏锋,胜向险中求。 最好的办法就是挖坑埋掉,永绝后患。 这些都是黛玉要寄给父亲的礼物。 一旁的紫鹃上来换掉冷茶,在那个厚厚的信封上看了一眼,问道:“姑娘信里写了三爷交托的事儿?” “嗯,鑫春号已在江南铺设商路,三哥要在姑苏和扬州开办分号,求爹爹帮忙呢。” “姑娘,现在府里都在传,鑫春号其实就是三爷的产业,是不是真的?” 黛玉微笑道:“多半是真的,三哥从小稀奇古怪的事就多,我问过他呢,那香水就是他做出来的。 他会找父亲帮忙,如此上心,鑫春号必定是他自己置办的。” 紫鹃眼神一亮,好奇问道:“我听说那个鑫春的女掌柜,和三爷关系不一般,是三爷的……。” 这时外面响起轻缓沉稳的脚步声。 贾琮日常来黛玉房里多了,如今紫鹃都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吐了下舌头,把后面的八卦咽了回去。 黛玉有些嗔怪的瞪了紫鹃一眼,其实不要说紫鹃好奇,黛玉等姊妹哪个不好奇。 …… 这时贾琮进了房间,紫鹃便出去倒茶,留他们两人说话。 “三哥,书信我已写好,请父亲动用江南人脉,为鑫春号在姑苏扬州等地,协调铺位商路。 父亲担任两淮巡盐多年,与两淮之地的盐商巨贾多有公务往来,想来此事并不难办。” 贾琮笑道:“如此多谢妹妹了,有姑父相助,鑫春号很快能在江南站稳脚跟!” 黛玉抿嘴笑道:“没想到三哥有文魁之姿,居然还有陶朱漪顿之志。” 贾琮笑道:“世人分士农工商,总觉得商贾最低,但一国之强盛,农耕丰厚,军武嚣然,自然必不可少。 而商业之道,互通有无,推动银流,导向新物,革弊陈旧,其实是它的奇效的。 只是世人旧念只觉商贾低贱,不解其深罢了。 而且商贾之道,还能盈聚财富,滋养民生。 有了银子,才能扶危济困,疏导新智,开启新风……。” 虽然如今世人,都觉士人读书最高,但黛玉对贾琮参与商贾之事,却并没有什么抵触。 她自幼饱读诗书,本就和寻常闺阁女子不同,再加上性情中有点小叛逆,见识更不同凡流。 她生长姑苏扬州之地,历来民风开明,商贾盛行,早已司空见惯。 而父亲林如海任两淮巡盐多年,日常交往也多盐商巨贾,耳濡目染,并不会觉得商人低就。 但她对商贾之事,限与阅历见识,不可能像贾琮想的如此深邃透彻,听得他这番奇论,只觉新奇独特,美眸光彩闪动。 自己随口聊起商贾之事,三哥如和其他人一般,将商业当做寻常营生之务,倒也平平无奇。 可他却说出这么一番新奇的道理出来,让人耳目一新。 黛玉笑道:“三哥从小便出人意表,没想到这商贾之事,到三哥这里能这般辉煌灿烂。 将来扬州和姑苏开了鑫春号分号,我还真想去见识见识。” 贾琮听黛玉言笑晏晏,心中微微一动。 笑道:“妹妹聪慧灵秀,满腹诗文,女中翘楚,整日守在闺阁之中,也是可惜了。 哪天有机会,我一定带妹妹四处行走,多看看这世道风景。” 黛玉听了眼中一亮,越是像她这样困居闺阁的千金,对外面的事情越是向往。 不仅是他,探春、迎春等,那个女孩不是如此。 像宝钗那样出身皇商世家,对外面世界的见识,反而会更多一些。 “三哥哥可不要随便哄人,这话说了可要记得,我可就等着,你哪天带我出去见识咯!” “其实吧,我还是挺羡慕那位……那位曲姑娘,能和三哥一起做外面的事,还能行走天下。” 说到这里,黛玉突然想起刚才紫鹃的话,脸上泛起一丝羞红,话音如同有些支吾,有些欲言又止的。 她虽对贾琮倾心,但毕竟年龄尚小,男女之望,婚嫁之念,其实想的很少,或者说是羞于多想。 但是女子的天性,对贾琮身边亲近的女人,又怎么不会好奇关注。 贾琮见她突然神色古怪,心中有些诧异。 “三哥哥,我听府上的人说,那个……那个曲姑娘是你的外室,可是……真的?” 贾琮见黛玉双眸盈盈,秋波凝光,眼神中嗔意显而易见,心中微微一软。 当初贾母想他以秀娘香铺是私置产业的理由,去大理寺为贾珍开脱,所以曲泓秀是他的外室的话头,早就传遍贾府。 探春、迎春等堂姊妹虽然好奇,只是自家兄弟私事,也不好多问。 宝钗倒是心中在意,只是他和贾琮关系毕竟不近,自然不好意思问。 唯独黛玉对贾琮关心最切,又是多年携手成长。 当日贾琮生母灵位难进宗祠,只能栖灵牟尼院,家中姊妹,只有黛玉不顾嫌疑,只身前去拜祭陪伴,更让两人的关系近了许多。 虽无山盟之约,已生厮守之念,刚才两人又聊到鑫春号,自然而然,黛玉就把盘旋心中多时的问题,说了出来。 贾琮脸色古怪,说道:“妹妹不要听那些人胡说,曲姑娘可不是我的外室。 我三年前认识曲姑娘,她和我共度过患难,连我的武艺都是曲姑娘教的。” 于是将认识曲泓秀,及开办秀娘商铺的事,和黛玉说了一遍。 但关于曲泓秀的出身、女舍经营却是一个字都没吐露,不是他不信任黛玉,而是其中牵连祸患,让她知道并没好处。 更是因为,最近几天,女舍中会生出些典故,在这个关口,更不能有所吐露。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章 巡镇起波澜 嘉昭十三年,九月,夏暑消退,秋意渐生。 神京西城郊外,一座规模不小的火器坊,在圣上中旨严令下,工部营缮司全力赶工,花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便营造落成。 工部火器司从各地招募培训的瓷匠、铁匠、烟火匠、巧工匠等约两百人,分批入住火器坊。 这些人在明年开春之前,都不会被允许离开这里。 而火器坊由五百禁军日夜严密把守,无关人员接近五箭之地,便会被驱离。 在贾琮的上奏建议下,这些匠人的至亲家眷,也被分批迁入神京,集中居住管理。 贾琮会这样做,是因为瓷雷的机密性,和它异常的威力,同样重要。 所以工匠的人数不能太多,降低信息扩散概率。 同时对入坊营造工匠进行严格保密管理。 刘士振几乎吃住都在火器坊,全力督办营造事务。 这也造成年底完成三千瓷雷,时间上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经过贾琮和刘士振的计算,只要日夜赶工,完成圣上交办的营造数量,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因为最近兵部来往诋报明显增多,辽东战事渐有抬升之势。 眼下时序已入秋,而关外之地比其他地方,要更早入冬。 但和福利捆绑的就是责事,一旦出现工匠泄密,甚至通敌,等待他们的就是没顶之灾,除家之祸。 …… 普通人家能迁入一朝国都,也算一件殊荣,但对火器坊工匠来说,也是一种羁绊威慑。 经常出现瓷工烧制的整炉瓷体不合格,被捣成碎片重新烧制等事。 使瓷体内部能装入既定的火药和炸子,瓷璧厚薄要匹配火药当量,使之能顺利起爆。 而贾琮最近也忙得脚不沾地,每天都是火器坊和兵部两头跑。 确保瓷雷的正常威力,事涉及军国之事,容不得半点懈怠 所有这些细节,都是确保瓷雷爆炸的正常杀伤力。 女真各部为储备过冬物资,对大周辽东边境市镇抢掠攻伐,日益增多。 而火药的配比、铁屑炸子的尺寸、装填密度,每一个细节,都非常有讲究。 火器司还给这些工匠家属发放安置银子,让他们能在繁华的神京安家过活,不可谓不周到细致。 三卫之间各自为政,相互牵制,便于大周控制。 太上皇在位之时,为了羁绊安抚骁勇的女真各部,将辽东女真各部划分建立三卫。 瓷匠烧制的瓷雷外体,厚薄、大小、内部规格等,都有严格规定和尺寸。 嘉昭帝要求火器司,年前完成三千颗瓷雷营造,这不是一项轻松的事情。 在大批量营造瓷雷的过程中,出现这样的返工情况,时有发生,无法避免。 同时,女真建卫成军之后,也对北方高丽东扩进行克制,算是一箭双雕之计 但高丽不甘受大周钳制,为防止女真各部彻底倒向大周。 便关闭高丽边境与女真贸易的清元集,并在边境陈以重兵,对女真各部进行压制。 女真各部就此失去获取生活物资的来源,粮资缺乏,日常生计变得渐渐困顿。 而大周北上贩卖的货物,商贾哄抬价格,日益困乏的女真各部,根本无力采纳。 如此情状,日积月累,终于引出祸患! …… 生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人,没有儒家礼仪约束,只信奉强者逻辑,没有过冬的钱粮,那就去抢!去杀! 而在生存危机的前提下,原先各自为政的女真三卫,竟渐渐化解干戈,拧成合势,使大周辽东边镇压力剧增。 自入九月以来,大周辽东边镇突出五十里的前哨兵堡,不断被女真快骑侵占。 双方兵将常发生小股拉锯拼杀,各有胜负,战事疑云愈发沉重。 …… 随着边镇战报频传,神京大周各衙门,以比往常更快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这段日子,郭霖奉嘉昭帝之命,两次来火器坊查看各类火器营造进度,气氛日益紧张。 园子里赵嬷嬷告诉贾琮,儿子郭志贵每遇休沐日,都会回家看望自己,但昨天休沐日却没回家。 火器坊产出的大量火器子药,也陆陆续续被起运。 没过几天,贾琮便在兵部观政文牍中得知,嘉昭帝从五军营火器兵中征调千人,紧急开拔辽东边镇。 贾琮猜测郭志贵便在征调之列,因为兵员调动,事涉机密,所以休沐日才会没有返家探母。 …… 随着形势日益拉紧,朝廷巡查九边之事,也变得迫切起来,而九省统制的人选确定,也变得迫在眉睫。 就在这种关键时刻,市井孩童中开始传唱一首歌谣,说是歌谣其实是一首短诗。 辽关女直出白山,九边烽火腾霄汉。 求用阳夏谢安石,辅君笑谈镇胡蛮。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神京很常见,不少名士文会或饮宴,但有佳作产生,总会以各种方式流传市井。 当年贾琮在楠溪文会上写的那首咏梅,语句简练,朗朗上口,就能被当做童谣一般,在市井孩童口中传唱。 还因此给他挣得了不少名气。 而这首诗从字面意义上看,很符合当下的形势,诗中提到眼下女真侵扰辽东边镇,并表达协助君王平定叛乱的志向。 只是,一些颇有学识之人,知道了这首诗的出处背景,以及诗中敏感的用典,心中都不免涌起栗然的感觉。 …… 神京城内都知道北静王水溶,年轻俊朗,礼贤下士,谦和恭谨,是年轻勋贵中的翘楚人物。 北静王水溶日常最喜聚拢文墨名流,在府上饮酒清谈,以为雅事。 而九月之初,他在北静王府举办秋菊诗宴,据说盛况空前,比之当年嘉顺亲王的楠溪文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诗宴遍请士林名士百余人,聚酒吟诗,畅谈天下,成为神京城广为传扬的盛事。 据说事后,北静王水溶对诗宴盛况,不无得意的自言: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 本来这句自得之语,虽然有些嚣张,但也挑不出太大毛病,不过是吹嘘自己礼贤下士,海上众名士都对他倾慕崇拜。 但当那首据说出自秋菊诗宴,如今被街巷小童传唱的歌谣,被越来越多人所知。 北静王举办的这场原本文采风流的诗宴,如同被点金成石,马上就变了味道。 问题关键出在诗中那句:求用阳夏谢安石,辅君笑谈镇胡蛮。 谢安石,便是东晋名臣谢安,当年东晋受前秦攻伐,连失数州,国将不国。 谢安作为东晋抗击前秦的主帅,挽狂澜于既倒,在淝水之战中,以八万军大败号称百万的前秦军,使东晋得以存续。 谢安又乘大胜之际,派族人谢玄扫荡失地,连克洛阳、徐、兖、青、司、豫、梁六州,使东晋国势大盛。 谢安也凭借此战,名垂青史,成为名盖天下的东晋权臣。 当时东晋孝武帝对谢安十分忌惮,但因其功盖天下,对他无可奈何。 从秋菊诗宴中流传出来的这首诗,作诗之人将北静王水溶比作谢安,说他有助天子平定边患之能。 表面好像是恭维奉承之意,如果深究其意,就有些诛心之论了。 北静王可比谢安,那岂不是有权倾天下,辖制君王之能! 如果说这一切只能算推测附会。 偏偏北静王又说了那句自得之言: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 几乎是自己打了自己嘴巴,恰恰成了诗中不敬之心的注脚。 这句话哪里是夸耀诗宴盛景,与这首诗相互映衬,分明是自诩名望天下,云集景从,才具安石。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一章 扑朔辨忠奸 这种因诗文引祸,历朝历代并不鲜见。 有些确为心有异志,而显于诗文。 但有些却是被穿凿附会,背后隐藏政局暗斗。 朝堂之上多得是心思敏锐之辈,对他们来说,北静王水溶是否真有不臣之心,暂且不说。 只是此事却发生在一个十分微妙的时机。 辽东边患频发,九边巡查迫切,九省统制之官亟待确定。 北静王水溶恰是九省统制热门人选,受内阁和贵勋举荐,朝堂中呼声颇高。 而他原先那番欲迎还拒,上书谦让的风范,也愈发让此事呈现水到渠成的态势。 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了这样的事情。 当时有进出午门公干的官员,亲眼看到北静王脸色铁青,形状灰败。 嘉昭帝将两份弹劾奏本,留中不发,不置可否,威慑自生。 …… 意思基本相同:北静王水溶,身为王爵,行为虚妄,心思狭邪,勾连士人,邀请名望,疑其心有异志。 两位九省统制人选,一人入宫自辩受阻,一人却被召入宫中商议边患之事。 原来举荐北静王水溶的内阁和勋贵官员,或不再置言,或临阵倒戈。 被皇帝随意扫了眼,便有些聊赖的丢在一边。 说圣上正传召兵部尚书顾延魁,如今在商议辽东边患战事,并无闲暇。 兵部尚书顾延魁,身为兵部魁首,精研兵事,老成持重,磊落善任,忠诚勇毅,可当九省统制之重任。 “启禀圣上,据中车司在北静王府眼线查探,北静王举办秋菊诗宴,担任诗宴录事是王府一位陈姓清客。 都察院弹劾之事,自有圣断,清者自清,北静王自便就是。 内侍副总管郭霖,手里拿着一本灰白色密劄,这是中车司神京档头刚提交的密报。 当街巷小童用稚嫩的声音,四处传唱这首短诗,并渐渐而成街知巷闻。 这种极具对比性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朝官们也通过不同的渠道得知,圣心倾向,昭然若揭。 嘉昭帝翻看早朝各部官员上报奏本,其中几本为力荐顾延魁为九省统制。 只是在宫外等了半日,内侍副总管郭霖才派了个小黄门传话。 而北静王水溶惶恐之下,上请进宫自辩。 朝堂哗然,原先内阁和勋贵之中,力推北静王为九省统制的官员,一下子变得进度失矩,集体失声。 都察院的御史开始风闻奏事,两份弹劾北静王水溶的奏章,出现在九月大朝会之上。 大周宫城,乾阳宫。 第二天的朝会上,多名官员上书,北地边患频发,九边重镇亟待巡视整顿,九省统制之官至关重要。 市井之中传出那首僭越之意的诗歌,北静王曾询问过陈姓录事,关于这首诗的来由。 据那位陈录事说,当时参宴之人所做诗文数量可观,只是少数佳作在诗宴上朗诵品鉴。 其余诗文稿都由陈录事收集,待诗宴完毕后再编辑成册,赠发参宴之人雅正。 据陈录事回忆,这首诗的原稿也在其中,诗文署名为婺州湖溪先生,但并未留下真名。 而诗文用别号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这个别号颇为陌生,并不清楚是何人,当时录事官也不在意。 而参加这次诗宴的婺州人共有四人,经过查证之后,这四个人都否认自己是诗作者。 这四人都是婺州名士,在神京也颇有名头,没有实证,北静王也不好为难,也是怕坏了自己的名声。 所以,至今都还不清楚此诗是谁人所作。 也或许北静王自己心知肚明,只是如今事发,他怕自己难以自拔,有意囫囵隐瞒,也大有可能。 只是这首在诗宴上默默无闻的短诗,又是如何传得街知巷闻的,却谁也说不清楚。 中车司的人,曾经问过那些传唱的孩童,有些孩子是从其他孩子那里学的,而有几个孩子说,是从货郎那里听来的,具体已无法查证。 圣上如想明辨根底,其实拿下那四个婺州名士,还有那个陈姓录事官,三木之下,必定会有所收获。” …… 嘉昭帝冷笑道:“这首诗是谁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为北静王而作!” “异姓王爵,推恩世袭三代,这样的恩典还不够吗。 他还不知安分,故作礼贤,聚饮名流,邀取名望,结果生出这等自损颜面的事情。 他如有贾琮这样卓异文采,嘉顺王弟那般通经博古,也就罢了。 明明只是个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的武勋,偏偏要摆出这种文华做派。 还以四王八公后起之秀自居,连宁国府除爵这等事情,他都要带头置喙,不懂进退,不知所谓! 朝堂官员举荐他为九省统制,他等圣裁就是了,偏要闹出个上奏谦让请辞,造势邀名,引得朝官一通阿谀赞许。 武勋的磊落勇武之气荡然无存,文官的诡道诈术倒是学了个全……。” 郭霖听嘉昭帝的话语,越说越冷,言语中充满讥讽,心中不由一阵悚然。 他实在没想到,以风度俊朗著称的北静王,在圣上的眼中,却如同扒光衣服般的狼狈丑陋。 但仔细一想,其实也并不意外,圣上智慧高绝,眼里不揉沙子,在他面前惺惺作态,只能自曝其丑。 上次宁国除爵,北静王就曾在乾阳宫阻挠此事,侃侃而谈,辞锋华丽,郭霖可是亲眼所见。 只怕那时便让陛下恶心了,最后才不得不出宁国除爵后封爵三年的旨意,以作权衡缓和。 …… 嘉昭帝又问道:“此次朝堂官员可有人参加秋菊诗宴?” “启禀圣上,内阁和三法司有人收到邀约,但并无人赴会,其余官衙中有文华之名的官员,很多都受邀赴宴。” “还有荣国府贾琮也收到了请帖,据说北静王仰慕贾琮文名,对此事还甚为重视,特地让长史亲自上门送帖。 只是最近贾琮在火器坊和兵部来回奔波,甚是忙碌,那长史三次三门,才遇到贾琮。 不过贾琮说最近忙于王事,无暇赴会,据说北静王还因事甚为不快。” 嘉昭帝听了这话,脸色稍微和缓,他拿起早已捡出的一本奏章。 那是工部火器司监正贾琮刚上的奏本。 上面写了火器司招揽的英吉利枪械师麻思朵,早年曾在佛朗机游历,结识不少佛朗机国立枪炮匠师。 火器司通过他的关系,可以五万两价格,从佛朗机购入十尊新铸佛朗机炮,此事需要圣裁。 奏章中还对佛朗机炮的性能进行详细解释,甚至还有后续对此炮改进仿造的方略。 嘉昭帝将这份奏章仔细看了两遍,将它轻轻放在御案上。 关于火炮的认知,嘉昭帝早就有留意并了解。 自从在五军营成立火枪营之后,嘉昭帝就让中车司密探四处收集火器情治。 甚至派出精锐随外洋商船,远赴异国,探查远夷动向现状,只是海路遥远,何时能带回有用之物,难于预期罢了。 根据中车司道听途说的信息,嘉昭帝也听过说过佛朗机炮,据说是种新式的西夷铁炮 但佛朗机与大周远隔万里,想要购买对方的火炮,没有渠道和信息,却无异于空中捞月。 可贾琮居然就做到了。 这两年贾琮的光芒过于耀眼,还有他是四王八公贾族子孙,其人城府谋算都有几分。 这些都让一向谋深疑重的嘉昭帝,抱着观之视之的态度,打磨几年再看究竟。 如果贾琮只是个普通官宦子弟,哪怕是个寒门子弟,这样的人物,嘉昭帝都会毫无顾忌的重用。 不过即便如此,连一向目光极高的他,都不得不承认,贾琮是个极出色的干才,常常能人所不能,可以说是他生平罕见。 大周的火器之业,几乎等同于他一个人在推动。 他瞥了眼御案上那几份弹劾与举荐奏章,目光微微一凝,说道:“郭霖,传内阁侍从入殿拟旨!”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二章 谋定参军国 神京鎏阳河西城渡口。 前段时间,贾琮在这里送走了曲泓秀和秦可卿。 今天他又要在这里送走周广成。 周广成是当年曲泓秀收留的五个遗孤中的一个。 这几年他和另一个叫王德全的少年,负责操持城外的香水作坊。 在秀娘香铺做伙计的叫刘平,跟着贾琮身边做小厮的叫江流,另外一个就是可卿的丫鬟宝珠。 贾琮和曲泓秀当初开办秀娘香铺,本意就是为这些遗孤找一份营生。 秀娘香铺从无到有,都是他们这些人,几年努力的结果,对贾琮来说,他们是最能信赖的人。 周广成只比贾琮小一岁,行事十分细心机敏,另外就是胆子够大。 …… 贾琮当年参加楠溪文会,就是担任录事一职,自然对这类文会诗宴非常了解,所有的诗稿都是由录事抄录收集。 不然贾琮也不会放心让他做这样的事。 “春华楼的那个送菜的伙计,是被我从背后打晕的,他没看到我的脸。” “我又帮他去捡地上的诗稿,把你写的那首诗混了进去,那个什么录事只顾着抱怨我,一点都没察觉到……。” “琮哥,你就放心好了,货郎用的那身行头我都销毁干净了。” 我有个朋友常去春华楼吃席,这件事他听那里伙计说的,我这朋友是神京名士,恰好也在这诗宴邀请之列。” 看着周广成的座船渐渐驶出码头,与那首僭越短诗最后一个关联点,也就此消失在神京城。 贾琮并没有和周广成说,他那位朋友就是贺季真,在神京以善画竹而闻名,人称贺青竹。 其实这并不奇怪,在那种情况下,谁会在意一个冒冒失失的酒楼跑腿伙计,更想不到他能干这样的事。 周广成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天伱让我盯着春华楼,我进了王府后,侍卫看了我的食盒,就放我进诗宴大厅。” “琮哥,有一件事情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北静王有这样的癖好,爱吃春华楼的龙江八宝烩,而且奉宴必让春华楼送菜上门。” 贾琮问道:”你手头的事情都收拾好首尾了吗?” 关于那首僭越诗,涉及到一位异姓王爵,以那位至尊的多疑性子,中车司的密探必定要探查根底。 贾琮笑道:“那天我也只是让去一试,却没想到你竟真办到了。” “秀姐在金陵主持鑫春号诸般事情,鑫春号要在江南扎稳根基,正缺得力人手……。” 贾琮笑道:“凡是这些贵人,都是食不厌精,在这上头特别讲究,也是寻常之事。 “虽然事情做的隐秘,不过你毕竟在北静王府露过脸,万全起见,还是离开神京一段时间。” 但他们最多只能查到,那位负责录事的清客,根本不可能意识到周广成的存在。 贺季真还无意中聊起,这次邀约的人当中有不少婺州人,这也不奇怪,婺州是科举大州,历来就多出文人名士。 “我送东西进去,就去留意你说的专门写字的录事,装作做走岔了路,从他身边经过,故意碰翻了桌上的诗稿。” 如今周广成离开神京,也更加无迹可寻。 当然还有春华楼那个打晕的伙计,他会意识到事情的蹊跷。 但丢了北静王府预定的菜肴,而王府的人却没来追究。 酒楼的老板是个做生意的,名声信誉还是很重要的,事主没找上门,他自然三缄其口,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最多将那个倒霉的伙计骂一顿。 像这种市井世俗之事,反而越容易让人忽视,也更容易被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掩盖。 如此,这件事最后一个破绽也就消失了。 贾琮昨日去兵部的时候,就听说顾尚书被圣上宣召进宫,商议辽东边患处置之事。 还听说北静王入宫自辩受阻。 在贾琮看来,这已是个非常明显的信号。 说明他做的一切,已经发生了作用,预想的情况可能很快就会出现。 …… 火器坊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和返工,烧成了第一批合格的两百个瓷雷外壳。 各项规格比第一批五十个样品瓷雷外壳,还要更上一层楼。 其他如配药、装填、捻信、封装等步骤,也制定出操作标准。 到了九月底,首批合格的两百个成品瓷雷,终于被制造出来,经过试验后,威力比五十个样品雷还胜二成。 确定了由试验雷到成本雷的规格,后续的工序就会顺畅许多,在十二月底前,完成三千颗合格的瓷雷已不成问题。 …… 而贾琮采购十尊佛朗机新炮的奏本,在发出的第三天,就得到嘉昭帝御批。 由火监司监正全权与佛朗机国交接购买事宜,火炮入境交割地点为市舶司口岸。 购买十尊钢炮,其中两尊运神京火器司,作为推演仿造之用。 其余八尊佛朗机炮,由金陵卫水监司沿海路运至登州港,再转途运往辽东边镇列装。 几乎在同时,经各部廷议举荐,内阁拟旨申诰,皇帝御笔朱批,兵部尚书顾延魁被任命九省统制,不日巡查九边。 而北静王水溶虽然失意,嘉昭帝也并没有难为他。 秋菊诗宴上那首僭越诗,给皇帝提供了一个契机,等到它发挥了作用后,似乎很快就被人淡忘了。 只是水溶以后只能继续饮宴清谈,在海上名士那里寻找存在感了。 只怕在嘉昭朝,他想做四王八公后起之秀,或者沾染军国之政,是不太可能了。 就在顾延魁被任命九省统制的圣旨下发不久。 神京五军营、三千营中,几个北静王一系的故旧将领,因为各种原因,先后被调任各地卫所为官。 据说始作俑者并不是嘉昭帝,而是在各营担任主官的勋贵,看准北静王因僭越诗一事,再也难以起振。 一是为了向嘉昭帝表态忠心,同时趁北静王圣眷衰微,顺势占据其原有在军中的势力空间。 而这是贾琮弄出那首僭越诗的时候,始料未及的意外收获。 …… 而在顾延魁被任命为九省统制之后,曾和兵部观政贾琮,有过一次关于边镇军备整顿与火器列装的讨论。 事后不久,顾延魁便向嘉昭帝举荐贾琮为九省统制巡边参赞,参与九边重镇火器列装事宜。 并在火器坊完成预定火器营造后,随同九省统制巡查九边重镇。 而贾琮拒参北静王拉拢邀约,还有那份关于佛朗机炮采购的奏章,给皇帝留下用心国事的好印象。 原先对他的观望和顾虑,已消减了不少。 顾延魁的举荐很快就得到了皇帝的首肯。 所谓的巡边参赞,只是九省统制巡边随行人员,秘书和助手的角色。 但对于一个刚迈入官场不久的新人,已经是了不起的器重和成就,等同迈入军国大要的门槛。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三章 贾府的野望 荣国府,清芷斋。 这几日,芷芍和晴雯整日都在忙碌针线活。 靠窗的小炕上,芷芍在给贾琮缝制一套双层松江棉小衣。 她穿了件浅紫色菊花刺绣对襟褙子,淡黄色抹胸,下身是一条粉色长裙。 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熠熠生辉,有种难言的恬静美好。 她自去年末回到贾府,时间将近过去一年。 如今,她在清芷斋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当初她就是贾府的丫鬟,从小和贾琮一起长大,但中途发生那么大变故,贾家人都以为她死了。 甚至在镇安府消了她的奴籍,可没想到她又被贾琮寻了回来。 双层松江棉里衣,贴身的细绫薄袄,里外发烧的大褂,裘皮围脖和风帽,兽毛里衬的皮制骑靴,还有翻毛的披风…… 路途跋涉中如保暖不当,受了风寒,在这个年代可是连性命都要丢了。 当初贾琮生母追封诰命,贾母因旧事积怨,阻挠杜锦娘灵位入宗祠,结果闹出这么大事情。 自从宫中颁下圣旨,钦定贾琮为九省统制随行参赞,清芷斋里都知他年末到明年开春,都会在边塞酷寒之地度过。 凡是节庆家宴打醮听戏,也会让芷芍来露个脸,给外面做个样子,也就糊弄过去了。 清芷斋中就芷芍和晴雯的针线活最好,贾琮今年冬衣的缝制,自然落在她们身上。 所以芷芍的异样身份,曾让贾母和王夫人有些头疼,一个曾经的贾家丫鬟,又被皇家郑重赐礼。 如今第一次去这些酷寒边塞之地,心中都有许多不舍和担心,不过这是他自己的前程,只祈愿他顺顺当当,平安来回。 …… 现在贾府可没人敢轻视她,一个被皇家赐宫花钗裙的女人,谁也不会这么不识相,还拿她当丫鬟来看待。 像芷芍、五儿等知道贾琮一向在神京长大,最远也就去了金陵江南。 从此贾母心中便有些生怯,也明白了凡事和皇家沾边,还是不去招惹为是,省的又被那孽障闹出窝心来。 这些都要赶在十一月前做出来,贾琮怕芷芍和晴雯过于操心,只说拿银子随意在外面买了就是。 就让芷芍在房里伺候贾琮,但是给了每月二两的月例,和府上小姐一个份例。 其实贾琮日常过冬的衣物都不缺,但是将去这些边塞酷寒之地,自然要准备更丰足一些。 而且跟随巡视九边,有大部分时间在路途跋涉,可没有在家里那样,整日有暖阁、地炕、火炉这样伺候着。 那些地方比神京荒僻阴寒,冰冷噬骨,寒气会往你骨头缝子里钻。 最后还是王熙凤机敏,她看出贾琮对芷芍与众不同,于是出了个和稀泥的法子。 不过再一想,芷芍为了贾琮吃了多少苦,连命都可以舍弃,如今有这些也是她该得的。 这种异样的规格,还曾让五儿和晴雯多少有些羡慕。 高待了脸上挂不住,当初还不让人进府呢,低看了心里又发虚,怕削了皇家的脸面,惹出事来。 可她们哪里肯依,贾琮要远行到那种地方,身上穿戴的衣物,只有她们自己做出来的才放心些。 …… 贾琮被皇帝任命为九省统制随行参赞,虽然也是件荣耀之事,但贾政的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在他的心中,贾琮文华资质如此出众,天生就是文官胚子。 将来中会试,入殿试、点翰林才是贾琮该走的路,荣国府能出个顶门立户的文勋高官,重振家声延续富贵才有可能。 荣国乃武勋出身,两代荣国公都占据军中高位,军中门生故旧无数,如果再出高位武官,就有些犯忌讳了。 这也是到了文字辈,为何荣国公贾代善在临死前,一封遗奏,让长子贾赦袭一等将军爵位,却是有衔无权的虚职。 而让次子贾政荫封工部主事,彻底转到文官之途。 哪怕是实在舍不得放弃军中的人脉势力,也只是扶持的王子腾这样的姻亲的接棒,而不敢让贾家子弟亲自上。 所有这一切筹谋,就是为了最大程度降低皇家的顾忌,让贾家可以多延续几代富贵。 只是贾政自己实在资质有限,蹉跎多年也不过是个五品员外郎,以后只怕也再难进一步。 想要靠着他为文官来提振家声,怕是不能够了。 本来他将希望寄托在文华璀璨的贾琮身上。 可皇帝偏偏封贾琮为火器司监正,这是一个类同大匠的官职,生生的将文官之路走歪了。 如今虽封了九省统制参赞的位置,虽然听着不错,不过在贾政看来也是虚妄一场。 以贾琮荣国子孙的身份,皇帝将来难道还会在武事上给于优容提拔,这大抵是不可能的,不符合皇家的制衡之术。 …… 贾母倒没儿子想的怎么深远,但她知道,自己公公做过九省都检点高位。 自己丈夫贾代善,也曾是九省边镇统帅之一。 她自然是知道九省统制的份量,自己虽和这个孙子不亲,但他才多大年纪,就在这上面沾边了。 不仅如此,还听说他如今和政儿一样,都在工部当正官。 自己丈夫当年已是少见的青年才俊,但在这小子这年纪时,都还没他这等势头。 这小子光这份能为和前程,已经足够让人惊讶了,贾家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如此荣发之势,不由得人侧目而视。 自从出了贾琮生母追封的事,以及后面英莲的事情,贾母对贾琮多少变了心思,有了些笼络的想法。 也是形势比人强,门中子弟都不争气,宝玉又是生来娇贵,难道还让他去拼杀富贵,这也是不像的。 说不得以后玉字辈,也就这小子能遮风挡雨,顶门立户。 贾母想自己一辈子也就疼了宝玉,哪怕是为宝玉的将来打算,有些事还是要做的。 又听说贾琮房里的丫鬟,正在给他缝制去九边的冬衣。 便让凤姐儿去家库里,挑一些上好料子和裘皮送去,又让鸳鸯亲自送去,省得让人说,自己不待见他。 上次在荣庆堂见了英莲就觉得顺眼,又让鸳鸯顺便带了英莲过来说话,走时还赏了几件衣裳。 …… 王夫人听到这消息后,心里便生出些疙瘩。 老太太见这小子出息了,终究还是变了些心思,连他身边的丫头都待见起来,那我的宝玉该怎么办。 当初他兄弟王子腾要谋取九省统制的位置,不就是因为,自己外甥王义得罪了这小子,才被他生生搅黄的吗。 自己兄长虽还在京营节度使位置上,但失去了贾家的凭仗,被皇帝捏把得死死的,这官能做到哪天都不知道。 如今这小子自己倒和九省统制沾上了关系,如此年纪就要跟着大官去巡边。 王夫人虽心中怨恨妒忌,但贾琮今日不同往日,不仅是乡试解元,还是从六品的朝廷命官。 现在就再给她几个胆子,她也绝不敢像去年那样,让周瑞家的去挑唆做那等诬告陷害之事。 而周瑞两夫妇,上月因被东府除爵的事牵连,周瑞被砍了头,周瑞家的被发配边疆军寨为奴,说不准人都没了。 王夫人自己细想,周瑞夫妇会出事,归根到底也和那小子脱不了关系,这等凶戾之人,想想也是害怕。 又想到那九边可是莽荒之地,听说辽东那边还在打战,这巡边可不是安稳的事,出点兵祸,死几个人也是常有的……。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四章 舆图牵情长 房中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屋中书架上更是磊着满满的书。 紫鹃沏了杯热茶过来,见自家姑娘在书架子翻找书本子。 虽然岁入初秋,天气还不算清冷。 过了十月初一寒衣节,天气才会开始转凉,园中姊妹才会收拢夏衣,更换秋衣。 但黛玉一贯怕冷,遇寒便会起咳,所以早换了秋装,上身是件淡黄色暗花对襟马甲,白色圆领袄子,月白色暗花长裙。 淡黄色对襟马甲颜色温雅,贴身合体,衬得黛玉纤纤身段儿,愈发风姿绰约。 黛玉的房间虽是女儿家闺房,却没太重的胭脂气息,倒是充斥着浓浓的书卷气。 林家五代列侯之家,家中富庶自不必言,林如海满腹经纶,探花出身,更是爱书之人。 黛玉就是从小受父亲熏陶,才会爱书成痴,读得满腹华章。 紫鹃惊呼:“哎呀,姑娘你快别这么着,小心闪了腰,可不是好玩的,你找什么我帮你找,可不要这么爬高。” 自从那年黛玉和宝玉争执,被宝玉气得吐血,表兄妹的关系变得疏远陌生。 平时不管是黛玉看书过久,或偶尔做针线耗费心神,紫鹃总会耐心劝阻。 其实也是自能吃饭时便能读书。 黛玉在下层架子翻找了半天,似乎没找到要找的东西。 黛玉却倒像是从此断了病根一样,再不像小时候那样爱哭。 她刚来贾府时便和贾母说,自己能吃饭时便开始吃药。 到了贾府之后,每年林如海都给女儿寄来礼物,里面一大部分也都是各类书籍。 手中不差银钱,购书藏身更是寻常,不然也不用英莲特意料理书房。 身心多了轩敞之意,气色也好了许多,不像小时候那样多病。 这些年又有贾琮时常陪伴知心,她的心思也没以前敏感多愁。 但她毕竟生来有不足之症,即便少了悲愁自苦之举,体质还是比三春等姐妹娇弱了许多。 她进贾府时年岁还小,带来最多的不少胭脂裙钗,倒是随身的一箱箱藏书。 …… 紫鹃见自己姑娘端了凳子踩着,就去够上层书架的书籍。 紫鹃得了贾母吩咐,一向对黛玉十分尽心保养照顾。 贾府之中,贾琮潜心科举,是好读书之人。 黛玉笑道:“就爬个凳子,哪里有这么弱不禁风的,我找的书伱不懂,只有我自己来。” 扶柳般窈窕婀娜的身姿,似乎还挺灵巧的,爬高踩低也毫不顾忌。 如此常年积累,才有黛玉房中磊磊书卷的景象。 但他的藏书却也无法和黛玉相比。 如今见她爬高攀低,就怕自己这小姐摔到了磕到了。 只听到黛玉欢喜的嚷道:“哎呀,果然在这里,找到了。” 紫鹃见自己姑娘找到一本有些古怪的书,比寻常书本子大了不少,好奇问道:“姑娘,这书怎么看着古怪?” 黛玉笑道:”这可不是书本子,是一册图舆,当初我来神京时,我爹怕我一路烦闷,便给我这本图舆,我好久没翻了。 这上面不仅画着扬州到神京的路线,还有大周各州疆域画影,我爹说观图舆形势,可知天下河山。” 紫鹃听得一知半解,神情疑惑的问道:“姑娘好端端的,怎么要找出这东西来瞧呢?” 听了紫鹃的问话,黛玉秀眉微蹙,眸光盈盈,脸上浮出忧色,方才找到图舆的雀跃,一下子荡然无存。 说道:“三哥哥接了新旨,年底要跟着兵部去九边巡视,那些地方都是极偏远孤寒之地,离神京可远的很。 我找图舆就是想看看,三哥到底要走多长的路,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 紫鹃见自己姑娘说到最后,话音中满是不舍怅然,听得让人有些心疼。 黛玉幽幽说道:“三哥自从中了院试案首之后,就没见他怎么歇过。 去金陵办了半年的皇差,回来后又闭门苦读准备乡试。 如今好不容易过了乡试,又每天忙着搞那些火器,还要去九边这么远的地方。” 紫鹃安慰道:“我劝姑娘但放宽心些,姑娘希望三爷有能为好呢,还是没能为好呢?” 黛玉秀眉微微一挑,话语中竟有一丝自豪:“这府上还有比三哥更有能为的爷们吗。” 紫鹃噗嗤一笑,回道:“那不就对了,像三爷这么有本事的,能做的事情就多,可不是要东奔西走的,建功立业的。 如果他是个每日在家中厮混的,又怎么能讨姑娘欢喜。” 黛玉脸上一红,啐道:“你这死丫头,胡说什么,三哥什么时候讨我欢喜了。” 紫鹃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姑娘脸皮薄。 她们主仆间最亲密无间,无话不说,都最明白这事,但自己只要一提起,姑娘总要嘴硬抵赖一下,很是好玩。 紫鹃方才劝慰的话,说的颇为灵巧,黛玉的心情也开怀了一些。 紫鹃岔开话题,望着黛玉手中的舆图,好奇问道:“姑娘你和我说说,这图上哪些是三爷会走的地方呢?” …… 这时门口响起温和的笑语声,在房间里回荡:“妹妹想知道我会走哪些地方,怎么不问问我呢。” 黛玉俏声丽语的回道:“三哥哥每日早出晚归忙碌,想问都见不到人影呢。” 她见贾琮进来,转身露出笑容,如奇花初绽,似雨露承珠,扶柳般婀娜的身姿,带动裙角轻拂,说不出的妍妍动人。 贾琮笑道:“前段时间是忙了些,不过接下去大概可以松口气。” 火器工坊那边,已经摸索出瓷雷营造的各项规制,接下去的进度,只要按部就班就可以,不再用他每日监督操心。 他接过黛玉手中那份图舆,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图舆上绵亘东西的九个位置。 说道:“大周的九边军镇分布在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东西有万余里距离呢。” 黛玉一脸惊讶:“这么冗长的距离,三哥哥岂不是要走几年?” 贾琮笑道:“哪里有妹妹说的那么长时间,快马来回半年时间也就够了。 目前行程还未定,但是辽东那边女真作乱,辽东、蓟州、宣府等三镇首当其冲,我估计只会巡视这三镇。 如此来回的时间就能缩短一半,年末出发,估计等来年春暖花开就能回来了。” 其实这也只是贾琮的猜测,巡边路径乃是机密,未到出发几日,都不会提前透露。 他知道黛玉心思敏锐善感,心里又一直挂着自己,所以有意将行程说短,只是宽她的心罢了。 节后复工,事情多,还在加班呢。 时间没控制好,抱歉,请假一天。 明天恢复更新。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五章 寒衣寄音书 嘉昭十三年九月末。 再过两天便是十月初一寒衣节,过了这一天,就代表一年入秋冬转凉,家家户户都要收拾夏衣,更换秋装。 这天又称祭祖节,是汉家传统的祭告祖先的日子,其重要性等同清明节和上元节。 火器工坊瓷雷营造进入正轨,装配完成的瓷雷数量在逐日上升。 因嘉昭帝在五军火器营扩增了一千火枪兵,对火枪的需求也大大增加。 兵部新购及各地上缴鲁密统,也纷纷运入火器工坊进行改造升级。 各部官衙会在寒衣节这天,除留下必要的值守人员,其余官员都会休沐一天,以供家祭。 宫中皇帝会在寒衣节,向文武官员赏赐棉衣,以示皇恩普降,礼遇关怀。 民间家家户户也都会在这天,更换秋装,祭祀祖先,焚烧冥衣,寄托哀思。 如今宁国府被差抄,宁国嫡长一脉贾珍贾蓉获罪发配,宁国嫡长一脉等同绝嗣。 届时只有神京各房子嗣,盛装至宗祠行祭祖之礼。 而火器工坊因营造进度和保密需要,所有工匠不得返家过节。 因为宁国原是贾族嫡长,贾氏宗祠原先就在宁国府内。 虽然作坊管理的有些严苛,但对比他们得到的好处,这一切也就不算什么了。 而荣国府早在九月初,就开始操办寒衣节祭祖之事。 之所以会提前这么久准备祭祖,原因还是在宁国府除爵抄没。 这些工匠虽无法返家过节,但这种情形对他们来说,并不稀奇,他们半辈子操持匠业,无非为了温饱,哪里又有这么多讲究。 礼毕之后各房各归本家,家中长辈再给晚辈行授衣、授食之礼,寓意秋冬之时,祖宗庇佑,后世子孙衣暖食丰。 不过寒衣节祭祖,并不是新年春祭那样的大祭祀,金陵老家各房不需上京,只在本家祭祀即可。 如今到了寒衣节,作坊监正大人还送来上好的吃食,以往哪个东家会如此优待他们。 最近一月的时间,贾琏带着几个族中子弟,忙碌宗祠迁移之事。 自来匠业低贱,如今不仅能入官坊做事,能拿到丰足的饷银,家人还被一起迁移到神京,据说都是来自这位作坊监正的恩惠。 …… 贾琮安排采购了足量的肉蔬瓜果,供火器坊工匠过节享用。 这一的举动,让日以继夜劳作的匠工,有些受宠若惊。 贾琮这些与常人完全不同的举动,让作坊这些工匠,对这位年轻得过分的监正大人,愈发心服感佩。 贾琮回府时,还看到贾琏和本家几个子弟,指挥着十几个小厮,往新宗祠中搬运摆放祭祀物品。 …… 敕封荣国府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嫡长,原来的贾氏宗祠自然要迁到荣国府。 等到进了清芷斋,见到晴雯和英莲带着小丫头,将房里清洗过的夏装,都挂在院子里晾晒,这也是寒衣节前后的习俗。 这些夏衣晾晒完毕就要装箱,明年夏天才会拿出穿戴。 微风吹拂,衣袂飞扬,几个小丫头嬉笑着,在晾晒的裙裳中穿梭,别有趣味。 晴雯不知和英莲说了什么事情,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在小院中回荡,平添旖旎欢快的气氛。 封氏用了张友朋的汤方膏药,如今伤势完全恢复,便让照顾自己的英莲回了清芷斋。 曲泓秀去了金陵推办鑫春号事务后,神京鑫春路的那家老店,便由封氏和刘平在打理。 自从封氏受刑重伤,贾琮不辞辛劳,为她访求名医,治好了她几乎残废的双手。 愈发让封氏看清贾琮,这是个重情义、值得托付的磊落男儿,而且那一身才情能为更是惊人。 女儿虽然自幼颠沛不幸,却万幸遇到这样的人物,也是她否极泰来的福气,将来定会过得比自己好许多。 英莲每次回鑫春街看望母亲,没呆多久就会被封氏催着回来,让她用心照顾贾琮。 …… 见贾琮回来,晴雯和英莲笑着迎了上去,又进屋帮他脱掉外裳,换上家常便服和软鞋。 贾琮见桌子放了不少东西,一双绸面软底暖靴,一件暗竹纹青蓝绸内发烧大褂,还有份书信和一个包裹。 好奇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 晴雯口齿利落,声音爽脆,说道:“过几日便是寒衣节,这双绸面软靴是三姑娘做的,青蓝绸大褂是二姑娘做的,送给三爷做节礼的。 这份书信和包裹是从金陵寄过来的,早上二门外小厮让传进来的,刚才林姑娘也来了,见三爷没在又走了。” 贾琮拿起那件青蓝绸大褂,还有那双缎面暖靴,都是针脚细密妥帖,迎春和探春必定花了不少心思。 拿在手里仔细摩挲了几下,心中一片温暖,这府上有什么是自己真正牵挂的,那就是家中这些姊妹了。 …… 而金陵来的信和包裹。 信是曲泓秀写的,包裹中是两件新做的冬衣。 信里说鑫春号在金陵、宁波铺设商路颇为顺利。 毕竟还是皇商的名头好用,又有两名内务府属官配合,涉及官府关卡勘合等事,几乎毫无阻碍。 在内务府属官的协助之下,宁波和金陵的分铺如今都已开张。 曲泓秀下金陵时,曾从神京的香水工坊中带走了一部分存货,在金陵和宁波分号售卖的行情非常不错。 鑫春号还在金陵还建了一家香水作坊,由刚到金陵不久,熟悉香水制艺的周广成负责打理。 在可卿的提议下,鑫春号在江南流离失所的灾民中,采买了二十个孤寡无依的年轻女仆,作为金陵香水作坊的技工。 之所以采买孤寡年轻之女,是因为这样的人,思虑相对简单,世俗关系零落,做事和管理都比较简便。 周广成在贾琮的指示下,将整个香水炼制的过程,分成几个独立的工序,将营造技艺做最大限度的保密。 金陵香水作坊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形成不小的生产力,满足几间江南新号的短期需求,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按照贾琮的预想,随着鑫春号的发展,会在其他地方兴建香水作坊,并将制香工序按原料产地,分割成上下游。 既能提高效率,也更容易管控。 最让贾琮惊讶的是可卿。 据曲泓秀在信中描述,这位官宦千金,昔日的宁国府少奶奶,如今像是脱胎重生一般。 很快就适应了鑫春号的营生,她让新开办的几家新号,每隔五天就报送账册盘点,账目稍有错漏都难掩其疵,让江南新聘几个掌柜为之敬服。 新办之所,初入之人,人心生疏,总有难测之局,作为掌事东主,有处事之能,缜密之思,才能尽快镇服住局面。 金陵香水作坊开办,首批女工入访,也都是可卿亲手进行筛选购买,确保入访的女工可靠能用。 曲泓秀的胆魄和机敏,秦可卿的内敛和细密,似乎形成了最完美的内外互补。 这对贾琮来说倒是一桩意外惊喜。 贾琮在回信中,让曲泓秀在金陵、宁波分号开办后,先暂停在市舶司口岸的推进速度,等站稳脚跟,再做拓展。 毕竟这几处分号,都在内务府眼皮底下。 他会去信金陵锦衣卫千户所刘海,让他对鑫春号在金陵的生意多做关照。 他如今去做这些动作,也是毫无妨碍的,因为不管是嘉昭帝,还是内务府,都对鑫春号的真正大东家是谁,心知肚明。 贾琮在金陵期间,因刘海曾值守大慈恩寺营造现场,两人结下交情。 之后贾琮和杨宏斌、刘海共同剿灭东瀛浪人,算是共过患难拼杀。 刘海此人正派耿直,不然当初也不会被邹怀义贬去看守营造工地,贾琮对他还是有几分信重的。 而且刘海是金陵锦衣卫千户葛贽成的心腹,贾琮通过他,能链接到整个金陵锦衣卫势力,让鑫春号在金陵拥有可护持的势力。 而扬州、苏州两地的商路铺设,贾琮却并没让曲泓秀停下脚步,可以按照林如海提供的资源,顺势推进。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六章 画像似檀郎 十月初一,寒衣节。 新迁移的宗祠,在荣国府东边一处三进院子。 院子黑油栅栏有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 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这幅对联也是衍圣公孔继宗所写,衍圣公是孔子嫡传封号,神京大族能得衍圣公亲笔提匾书联,绝无仅有。 这些牌匾和对联,都是从宁国宗祠原样移过来的,想当年是何等威势赫赫。 可如今贾氏宗祠虽其形依旧,但随着嫡长宁国被除爵抄府,家族的底蕴和显赫却已被斩削过半。 …… 这日一大早,贾家神京八门的嫡长男丁,辰时齐聚贾家宗祠正殿。 但近十几年枯守玄真观妄求长生,食丹服饵度日,视听封闭,原先的人脉都废弃了,一身的能为才情也消糜殆尽。 平时只和东路院和姬妾厮混度日,此外便是鼓捣古玩,或让贾琏去平安州跑生意。 主礼完毕。一众贾家男丁在宗祠正堂向祖先遗像跪拜。 在贾赦的心思中,老太太偏心二房,又算得了什么,在外头最有体面的,还是自己。 从主祭变成陪祭的贾敬,原本也是贾家子弟中翘楚,年轻时也曾春风得意。 一家一族的祭祀主祭之位,只有嫡长最尊之人才能担任,这是族中最为荣耀体面之事,怎么不让贾赦沾沾自喜。 不仅顺理成章成了贾家的族长,还从做了许多年的陪祭变成了主祭。 只是这几年,自己老爷身子早就荒废,却还是贪多嚼不烂,即便已中看不中用,美貌的姬妾还是买了好几房,花银子也不手软。 而此次主祭之人却从贾敬变成了贾赦。 宁国被皇帝除爵,嫡长获罪等同绝嗣,虽然贾敬还活着,但贾家再不敢让他做主祭。 一个人就算原先再出众,一旦放弃进取之念,自堕自弃,终究要化为废土烂泥。 宗祠正殿中,贾赦主祭,贾敬陪祭,贾琏献爵,贾琮献帛,宝玉捧香。 不然折了皇帝的脸面,再闹出个僭越背君的罪名,到时该如何收场,贾家实在已经不起折腾了。 家国大典,在戎在祀。 …… 贾赦自从那年被贾琮设计,牵扯进王善保家行巫蛊之事,更加被贾母厌弃,他也是没法子,这几年在贾府甚为低调。 至于贾赦在平安州做什么生意,除了贾琏之外,连邢夫人都不知道。 邢夫人便知道他在平安州赚了不少银子。 而如今宁国被罢黜,他这个原先爹不亲娘不爱的荣国长房嫡子,突然又抖起来了。 正殿之中悬着荣宁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代化、代善等近祖挂像。 另有两个草字辈子弟展拜毯,守焚池。 而正殿之后的内堂中,贾母带着家中女眷,按辈分次序站定,向内堂灵塔中勋贵诰命灵位跪拜。 今年春祭大典的那场风波,虽已过去很久。 但重新站在内堂灵塔之前,贾母、王夫人等依然心有余悸,而王熙凤、尤氏等更是记忆犹新。 她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看向灵塔第二层靠右第三个位子。 那里摆放着被皇帝推恩敕封五品宜人,贾琮生母杜锦娘的灵位。 那座灵位比旁边的灵位都要崭新,阴刻字体上的金漆,闪着冰冷刺眼的光。 …… 金陵,裕民坊。 坊中有一座空置的三进庭院,原主人是金陵市舶司一位官员。 去年金陵发生水监司大案,房主被牵连入罪,最后死在了锦衣卫大狱。 这家庭院也被官府充公典卖。 最近院子被修缮一新,应该是被人买走入住。 这所三进院子,是裕民坊中不小的宅子,能一口买下他的,非富即贵。 自然引起附近老街坊的注意,只是宅子主人深居简出,也从不和街坊来往,很少有人见过主人真容。 这些老街坊自然也不会知道,这里其实是金陵鑫春号东主的新闺房。 今天是寒衣节,是祭祀祖先的日子。 宅子的一间小厢房中,供桌上摆着一块黑漆白字的灵位。 供桌前的铜盆中,有两套焚烧了一半的纸衣。 曲泓秀一身素衣,肩秀背挺,因为长期习武,窈窕婀娜的身姿,蕴含着寻常女子没有的矫健与活力。 供桌上的灵位是她的父亲,她和贾琮相伴多年,也只和他提过一次自己的父亲。 她给灵位上香叩拜之后,突然想到远在神京的贾琮,此刻必定也在贾家宗祠叩拜祖先。 她微微叹了口气,从供桌的暗格中拿出一个卷轴。 卷轴的边缘已微微有些发黄,似乎已经过不少时光的冲刷,这个卷轴既是曲泓秀最宝贵的东西,也是她最私密的东西。 这些年她虽与贾琮亲密无间,但贾琮也不知道这个卷轴的存在。 她将卷轴轻轻展开,就像是打开一个让她迷惑多年的陈梦。 这卷轴是一副女子的画像。 画中女子,身姿苗条灵秀,容貌隽美无暇,一身玄衣,腰系玉带,如同谪仙下凡,风姿绝世,不可方物。 作画之人定是个丹青圣手,一笔一画,精到传神,将那女子描摹得极其动人,眉眼五官,巧笑倩然,栩栩如生。 有时候曲泓秀凝视画卷,觉得那女子秋水凝波的美眸,似乎在下一刻就会转动,仿佛要从画中走出一般。 即便她自己是个女子,还是被画中女子的风姿震撼,画中女子的音容笑貌,已深刻入她的脑海中。 …… 曲泓秀的父亲,在隐门中职司不低,常年都在外奔波。 十几年前突然伤重返回德州,那时候曲泓秀年幼,也刚开始记事,很多细节她都很模糊了。 而这幅画像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每到清明上元之节,她常看到父亲背着她,向这幅画像焚香敬拜,神情异常肃穆恭敬。 父亲从没和她说过这女子的身份,她出身这样的家世,自然知道不是什么事都可以打听的。 她的父亲也从此因伤患缠绵病榻,直到五年前因旧伤去世。 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曲泓秀来说,还不是最重要的。 这幅画从某种意义上说,改变了她的人生。 当年翰林院庶吉士吴进荣,意外从他的妻弟口中得知隐门机密。 并向德州参军周君兴告密,导致德州隐门分舵百余口丧命。 曲泓秀为了复仇,在楠溪文会刺杀吴进荣,受伤逃遁途中意外遇到贾琮,就在她要杀贾琮灭口的瞬间。 竟发现贾琮的容貌和画中女子,几乎一模一样! 那副画是曲泓秀从小看到大,每年都看到父亲对着画像崇敬祭拜,已成了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景象。 在那个黑暗的山洞中,她第一次借着火光,看清了贾琮的容貌,就像是遇到了一个相识多年的旧人。 那一刻,画中人似乎活生生走到她面前,其中的震惊和诡异,多年以后她依旧记忆犹新。 那一晚,她和贾琮为了活命,携手杀了推事院的密探……。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和贾琮的奇特的缘分便已注定,多年相伴,贾琮已成了她最重要的人。 …… 她曾经怀疑过,画中女子就是贾琮的生母,因为只有母子血脉,才有可能如此相像。 但是,她父亲重伤逃回德州那年,新帝还没登基,父亲也是那一年开始祭拜画像。 说明那个时候,画中女子就已经死了。 而贾琮生于新帝登基元年,那个时候画中女子早已故去,所以贾琮不可能是她的子嗣。 满神京的人都知道,贾琮的生父是荣国府贾赦,生母是当年艳冠神京的花魁杜锦娘。 但贾琮与画中女子的容貌如此相似,其中必定有某种奇怪的联系。 她和贾琮相伴多年,唯独这件事,她一个字都没向他透露。 他是荣国府公子,出身尊贵,才华惊世,世人瞩目,年纪轻轻科举高中,做了朝廷正官,将来必定会前途无量。 而画像中的女子,能被自己父亲如此崇敬祭拜,多半就是隐门中的重要人物。 如果让人知道贾琮与隐门有某种关联,以朝廷对隐门的忌惮,顷刻之间就会让他万劫不复。 她就算自己去死,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所以让这件事被永远掩盖,才是最好的办法。 连贾琮自己都不需要知道,事以密成,言以泄败,以免让他心有顾忌,露出破绽。 曲泓秀看着这幅画像,美眸中闪动清冷之意,她将画像小心的卷好,心中有几分不舍。 目光看向铜盆中燃烧的火焰……。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七章 梅枝绣盈香 贾氏宗祠的寒衣节祭祖结束后,贾琮便去了黛玉房中。 虽然贾母将黛玉视为掌上明珠,对她的宠爱甚至还在迎春、探春、惜春等几个亲孙女之上。 但是不管她再疼爱黛玉,黛玉毕竟还是闺阁外亲,每次贾家祭祖必定是排除在外的。 除非她那天嫁入贾府……。 而每次贾家祭祖,园中众人都会走的一个不剩,唯独留她一人在房中,甚是孤清寂寞。 她曾和贾琮笑说,刚来贾府的两年,自己年岁还小,思乡心切,心思敏感,每次遇到这种情形,总要哭鼻子。 她能和贾琮坦然的说起这些事,已是很难得之事, 这几年有贾琮的知心善解,说明黛玉已渐渐放开胸怀,再不像以前那样伤感多泣。 只是当时黛玉说起此事时,虽当做儿时趣事来讲,但贾琮还是能听出她话语中的落寞和遗憾。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人之常情。 每次贾家祭祖,难免会愈发让黛玉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 见贾琮进了,微蹙的眉头轻轻展开,笑道:“三哥这是忙过祭祖的事情了。” 春秋两祭,正常情况下,三春姊妹入贾氏宗祠祭祖,她也应该在林家宗祠拜祭先人,寄情缅怀。 这可是姑娘熬了几天做出来的,你看绣工多好,我们姑娘是苏州人,以前可不知道她还有这本事。” 说是理解也罢,同情也好,贾琮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有人去看看她,陪着说几句话。 她从妆匣礼拿出一件东西,微笑着递给他:“我知道二姐姐给你做了衣服,三妹妹给你做了鞋子,我不好给伱做那些个。 清芷斋。 正因为这个原因,贾家祭祖之时,对敏感多思的黛玉,或许是最复杂和微妙的时段。 换了他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他也希望有人能这样善待他。 就送你这件东西做节礼吧。” 这才是人在世间,血脉所系,亲情所属,可偏偏她是一人在外飘零多年。 一旁的紫鹃说道:“三爷,我们姑娘身子弱,老太太不让姑娘做针线,怕她耗精神,姑娘都好久没做针线活了。 “可不是吗,来回都是那一套,完了就顺道来看看你,” 这前后的事情想一想,总觉得有些不合常理,不过他也不会傻到问黛玉这个问题,免得勾起她伤心。 怎么会把她不远千里送到外祖母身边,而且数年不见,直到自己病入膏肓,弥留之际,才接黛玉回扬州。 听紫鹃忙不迭说自己好话,黛玉俏脸微红,打断她的话:“你快去,给三哥沏杯茶来……。” 黛玉微微抿嘴一笑,新宗祠明明在东边的那座院子,三哥到自己这里,可不是什么顺路,不过心里终究是高兴的。 …… 有时连贾琮都觉得疑惑,林如海子丧妻亡,应该会更疼惜这个唯一的女儿。 进了黛玉房中,正瞧见她有些百无聊赖的翻书,有些心不在焉,秀丽的眉头微蹙着,似乎有满腔心绪。 贾琮回来时,发现迎春、探春、宝钗都在。 笑道:“今日怎么来的怎么齐整,倒是像下了帖子请来的一样。” 探春说道:“这些日子,三哥哥忙的什么是的,听说每天都是两头跑,早出晚归,也不见人影。 好不容易今日是寒衣节,自然要来清芷斋逛逛,一起说说话呢。” 一旁宝钗微笑道:“听说琮兄弟年末要去九边办皇差,这些地方都是荒僻冰寒之地,比神京要冷上许多。 日常保暖将养最是要紧,我这里有件熊皮大氅,是去年哥哥外头得的,说是哦啰斯国的供品。 这件大氅是用上等的熊裘做的,最是暖和不过,披在身上一会就出汗,我们这里根本穿不了。 在九边那些苦寒之地,让琮兄弟带去还正合用。” 贾琮见那大氅通体漆黑如墨,摸上去裘皮柔滑如丝,触手生温,是罕见的保暖之物。 连忙谢道:“那就多谢宝姐姐了。” 宝钗微笑:“一件衣服而已,琮兄弟快别外道了。” 迎春和探春,是贾琮的同姓血亲姊妹,她们给贾琮做衣做鞋,不用怎么顾忌。 但宝钗和黛玉只是外姓亲戚,却不能随意给外男做穿戴针线。 贾琮知道她们这样的大家千金,自小都有教养嬷嬷言传身教,心中都有男女之防的界限。 平时堂表兄妹之间,虽说言笑晏晏,但年龄一天大似一天,有些规矩礼数却很小心。 园子的嘴碎的下人不少,让人说了闲话,对未出阁的女子可就难堪了。 …… 宝钗送的只是件现成的成衣,并不是自己针线做的,却是无妨的。 她还特特说是自己哥哥从外面得的,送贾琮作寒衣节的节礼,又带着贾琮要去九边苦寒的原因。 周到妥帖,挑不出半点毛病。 贾琮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宝钗年纪不大,世故人情却有细密周致的原因。 多半和她伴随寡母长大,哥哥薛蟠又是这等混不吝,根本当不得事情。 她又是个生来有才智的,骨子里不愿让家中羸弱,闺阁之女也就被逼出了立户之范。 黛玉身世孤清,但天性中的灵秀率真,却不愿磨灭,显到外面就成了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活得自然会艰难一些。 宝钗一样的才智出众,遇上庸碌不平的家境,勉励支撑,随遇而行,虽赢得闺阁好名,却荫蔽真我,其实也是不易。 宝钗这时却注意到,贾琮腰带上一个精致的香囊。 元宝形状,月白暗竹纹软绸,上面绣着石桥明月背景,近处是一株横斜疏影的红梅。 图形秀丽,绣工静雅,很是亮眼。 宝钗笑道:“好精致的香囊,都说琮兄弟屋里晴雯针线最出众,这必定是晴雯的手工了。 姑娘家对这些精致的物件,最是留心,一旁的探春也看到贾琮身上那个香囊。 她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绝不会是晴雯做的,宝姐姐居然也糊涂了,晴雯是三哥哥的丫鬟,怎么会送香囊给自己主子。 传到太太和老太太耳朵了,可是要吃挂落的,且这香囊不仅绣工精致,这图样也颇有诗情,那里是晴雯能想得出来的。 探春心里突然明白过来,头两年宝玉想讨三哥哥的丫鬟五儿,当时林姐姐就不乐意,还护着五儿。 多半是林姐姐做的…… 府上的姊妹就她是外姓至亲,又是一起在园子里长大……。 探春望着贾琮腰上的香囊,愣愣出神。 宝钗见贾琮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却没有说话,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多讲。 那是因为贾琮心里清楚,黛玉不好像迎春和探春那样,给自己做穿戴针线,多少有些忌讳。 才给自己做了这个香囊做节礼。 还记得当时黛玉有些得意的可爱表情,应该是对自己的针线很满意。 还饶有兴致的给自己系在玉带上,玉佩香囊这些物件,可不就是这么用的吗。 不过他不会把这事拿出来说,姑娘家亲手做的东西,还是多些顾忌稳妥些。 宝钗毕竟是个聪慧的,这时也明白过来,心中微微一痛,晴雯是他的丫鬟,会给他做衣裳鞋袜,怎么可能给他做香囊。 她想起那日去黛玉房里,在门口听到贾琮拿自己议亲的事打趣,言语之间对黛玉满含呵护,她如何听不出来。 自然也就想到这梅花香囊是谁做的。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严冬的杀戮 时序进入十月,火器工坊营造进度上了轨道。 完工的瓷雷数量平稳上升,三千颗营造进度即将过半。 鲁密铳的批量改造也在进行,预计到十月底能累计改造完成五百支, 这也是兵部计划运往辽东镇进行补装的火枪数量。 根据兵部收到的战时邸报,五军火器营调往辽东镇的一千火器兵,已经出战数次。 上千火枪兵组成规模庞大的枪阵,加上弓箭阵的补充掩护,对女真游骑快马冲锋,形成了强大的远程压制。 而且这些骁勇于白山黑水的女真人,并没有过应对成建制火器的战阵经验,也让火枪阵的战效更充分发挥。 这些火枪兵使用的鲁密铳,是经过贾琮的概想改造,不仅射程更远,而且装有可折叠的利刃。 这种改造,也大大提高了火枪兵在战场生存能力。 越来越多人的人,开始注意到工部火器司,神京西郊城外那座火器坊,以及火器司监正贾琮。 越来越多只注重弓马厮杀的将领,开始认识火器对战阵颠覆独特的功用。 而这种新生的认知,通过兵部的诋报,反馈回到神京,并渐渐进入各部衙门官员、各种类型势力的视野之中。 即使女真快骑冲到阵前,火枪兵也不是毫无自保之力,火枪加利刃,结阵而战,一样可以对骑兵造成杀伤力。 不想做东路院苟且的庶子,不想做一辈子伺候车马的小厮。 因为大周火器筹谋之时,一直处于半公开状态,知道详细内情的人并不多。 如今很多人通过各种渠道,开始知道大周的火器之用兴起,几乎是这位贾家荣国子弟一人在推动。 不管是自己,还是郭志贵。 这种熟悉亲近之人,远隔千里,生死未卜的感觉,一度让贾琮怀疑,当初他支持郭志贵从军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宁荣贾家自代化、代善兄弟故去,门庭人才凋敝,连宁国一脉都被获罪除爵,本以为从此一蹶不振。 但回想起当初,自己送郭志贵入火器营的那一刻,他眼神中满足和憧憬,让贾琮很快放弃了心中的犹疑。 至于之后的生死荣辱,在人在天,无怨无悔! …… 除了靠自己的拼斗,没有其他捷径。 虽然经过几次出战,也折损了不少火枪兵,但是大周火器兵种的犀利独到,已经在辽东边陲传开了名声。 而贾琮最关心的是,郭志贵是否还安然无恙,他就在这次被征调的千名火枪兵中,是否有受伤,或者已经阵亡……。 如今,独木难支的荣国贾家,早已黯淡的武勋之气,似乎开始出现一丝灿灿光辉。 其中可能有烧冷灶拉关系的,但更多的是通过他,打听火器方面动向信息,后者就有言祸之危了。 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已是一种很大的幸运, 于是,各种莫名其妙的吃请饮宴,各种所谓的文会清谈,通过各种七拐八拐的关系,将帖子送进了荣国府。 而这人如今还不过舞象之年,却已被诸多光环围绕,最近又被圣上任命九省统制参赞。 …… 所以,贾琮一次都没有应邀出席,一是避免生出麻烦,二是实在没有和陌生人高谈阔论的习惯。 但有空闲时间,他宁可在清芷斋中,和丫头们闲聊说笑,消磨时光,岂不是来得更惬意些。 …… 等到十月中旬,购买佛朗机国火炮的事有了进展。 佛朗机国枪炮海船,十一月底抵达金陵,需要火器司派员去金陵验货接收。 本来贾琮是想亲自去金陵查验接收,嘉昭帝也有火器司监正主理的御批。 而且还能公私兼顾,看望一下曲泓秀和可卿,了解一下鑫春号在江南商路铺设的进展。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随着天气渐入深冬。 兵部根据来往诋报,判断在严冬到来之前,女真各部为了过冬钱粮,为了让更多的族人活过严酷的寒冬。 必定会对边塞五十里范围内,发起一波袭扰抢掠的攻势高峰。 以辽东镇为首,推延到辽蓟州、宣府两镇,都须严阵以待。 拖过这个寒冬,就能很大程度上削弱女真各部实力。 因为在钱粮欠缺的前提下,白山黑水的酷寒,消灭人命的数量,不会低于战阵杀戮。 待到残冬将近,寒春未至,女真各部元气已伤,便可发起致命绝杀的一击。 最近几日,根据嘉昭帝及内阁商议,兵部已从各地调集钱粮、棉衣、武器等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辽东。 如今北方九边重镇,除了辽东有女真侵扰,其余各镇基本无事,国力尚丰沛有余。 养精蓄锐,以待敌疲,大周有的是这种实力和底气。 大周君臣已打定主意,采用辽北严酷寒冬,消磨女真各部战力,以待全功的策略。 而至金陵接收佛朗机火炮,来往时间少则一月,多则两月。 随着形势的进展,九边统制的巡边日程,可能随时都会确定,已经不允许贾琮轻易离开神京。 最后是让火器司副监刘士振,带着英吉利枪械师麻思朵,南下金陵接收佛朗机火炮,并分批押送神京和登州。 …… 自从火器坊开办之后,又加上辽东战备承接的火器营造事务,占用了贾琮很大一部分精力。 在刘士振走后,他提拔了一位叫郭正的火药师,让他担当火器坊的营造管事。 郭正进火器司之前,是河西很有名的烟火匠师,祖传的烟火技艺,出神入化。 郭正入火器坊后,根据贾琮提供的后世配比,很快配置出合格的起爆火药。 而且此人性格稳妥,心思灵活,且在工匠中人缘好,颇有些威信。 随着五军营火枪兵在辽东崭露头角,火器在大周军中的使用,必定会愈发重视和普及。 城西郊外这所火器坊,不久将来的规模必定会扩大,光靠自己和刘士振日夜监守,未免太捉襟见肘。 而且他也不可能做一辈子火器监正,从得力的工匠中提拔培养人才,也是迟早的事情。 而且像郭正这样实际营造出身,专业的人管理专业的事,能实现的效能也是最充分的。 在不久的将来,他需要越来越多,像刘士振、郭正这样,具备实务根底的可用之才。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九章 古怪的请托 清芷斋。 昨夜,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天才微微亮,主屋中半透明的琉璃窗子,映着屋外白晃晃的雪光。 贾琮醒来时,还能闻到床帐里绵甜芬芳的幽香,让他的心绪变得酥软安详,那是昨晚芷芍暖被时留下的。 床帐外头的睡榻上,绫罗锦被裹着窈窕的轮廓,玉色夹纱枕头上,墨亮的秀发千丝万缕的堆着。 芷芍正睡得香甜,两颊晕着娇红,香息隐隐,发鬓轻柔,颈弯柔润,露出一截雪腻如玉的肌肤。 贾琮轻轻起身,只是下床略走了几步,绫罗锦被包裹的人儿,就被惊醒,娇柔的蠕动了几下,便坐起身来。 贾琮笑道:“本来想让你多睡会,还是吵醒你了,昨天你也没睡好。” 芷芍俏脸一红,自己没睡好,又要怪谁。 …… 上次给英莲的娘治伤的张友朋,医术精湛,不过最近离开神京去出游了。 贾琮想起蟠香寺的修善师太,那是一位有道的佛尼,不仅是芷芍的师傅,还对她有救命之恩。 但她喜欢听贾琮说这些,他每一句话都带着和煦的温度,充满沉浸的安和,似乎能拨动她的心弦,让她生出难言的亲密和归属感。 芷芍自从离开扬州,对修善师太一直十分挂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不间断的心理暗示。 芷芍原本模糊一片的记忆,经过这种反复的擦拭,似乎有些清晰起来,虽然很多地方还是混沌的。 她能体会的到,在贾琮心里,那是他们最宝贵的东西。 …… “要是像上次那样,去的是南省就好了,我可以跟伱一起去,能顺道去看看师傅,前几日收到师姐的信。 五儿还告诉芷芍,以前在东路院的时候,这事可都是她做的。 芷芍揉了揉眼睛,起身穿了件夹袄,麻利的将满头秀发挽成纂儿。 两人靠在一起,一个人说,一人好奇的问,絮絮叨叨聊了许久……。 芷芍望着镜子中贾琮,神情有些落寞:“三爷年末要去巡边,这一去只怕又要小半年时间?” 这些日子,五儿和晴雯值夜,都会把贾琮的被窝先睡暖,冬天里大宅门丫鬟惯做的事。 接近年关,神京的天气越来越冷,这是芷芍回来贾府的第一个冬天。 又把走廊上的炉子拨亮了火,烧上热水,回屋里帮贾琮穿戴梳发。 其实回来贾府这么久,贾琮常会特意和芷芍说起以前的事,希望她能重新想起过去。 昨天芷芍便学样帮贾琮焐热被子,结果被贾琮拉着说了好多话,都是以前在东路院的事。 师父年纪大了,这半年身体一直不好呢。” 贾琮温声安慰道:“等我从九边回来,我们可以下江南去看你师傅,或者把你师傅师姐接到神京。 等她回到自己睡榻时,便有些辗转反侧,后半夜才昏昏睡去。 我会多留意一下,如果让他给师太看病,必定能药到病除。” 芷芍惊喜道:“我听英莲说过,那个张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如果能让他给师傅看病,必定是能好的。” 贾琮笑着理了理芷芍额角的几缕秀发,说道:“我还想让你,带我去看玄墓上的梅花呢,上次走得急,也没看成……。” 两人又说了些话,等到走廊外的热水,传来翻滚的声音,正屋的门被打开,五儿带着娟儿、四儿提了早食进屋。 又去叫了贪睡的晴雯,几个人在正屋的桌子上一起用早食。 在贾府的规矩,尊卑有别,丫鬟是不能和主子同座用餐的。 要是宝玉房里出现这种情景,估计王夫人又是那句:好好的爷们都被你们教坏了。 不过贾琮自然没有这种破规矩,都是和他相守了多年的人,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一桌子吃饭说话,那才像一家人。 …… 等到吃过早饭,就见王熙凤的丫头平儿进了院子。 贾琮笑道:“平儿姐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可是有事情。” 平儿笑道:“知道三爷现在每天要上衙,怕来晚了遇不到你,我们二爷请三爷过去,有事情要说,三爷现在得空吗?” 贾琮微微一愣,他和这位兄长平时没什么来往,今天怎么会特地找自己过去说事。 “平儿姐姐,我现在就得空,跟姐姐走一趟。” 路上贾琮好奇问道:“姐姐可知,二哥找我为了何事?” 他对贾琏一大早找自己说事,有些纳闷,总要先知道根底,心里有了底数才好应对。 他对贾府子弟的那些行事套路,可是没什么信心,很多也难以苟同。 平儿知道眼前这位爷,如今可是贾家第一得意之人,当初荣禧堂宣旨追封亡母诰命,可是让她大开了眼界。 而且这位爷不仅有能为,生得也是罕见的得意,可这待人接物,却还是这等和气平易,一口一个姐姐没停过。 便好意透露了几句:“是蔷哥儿来找二爷,像是什么事情要请托,二爷就让来请三爷,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清楚的。” 贾琮听了有些意外,贾蔷有事请托贾琏,然后贾琏来找自己说话,自己和贾蔷素无来往,什么事能拐到自己身上。 等到了凤姐院子,进了正屋,见到了贾琏,房里还坐着个风流俊俏的青年。 贾琮只在几次祭祖上,远远看过几面,正是宁国一脉正派玄孙贾蔷。 那贾蔷为人倒是乖觉,见了贾琮进来连忙施礼:“侄儿贾蔷,见过琮三叔。” “原来是蔷哥儿,这一大早,不知二哥找我有什么事情。” 贾琏笑道:“倒不是我自己的事找三弟,今天我就是做个中人,帮蔷哥儿求三弟一事,看可不可行!” 贾琮说道:“有什么事情,二哥尽管说来。” 贾琏说道:“三弟,你也知道如今宁国府被查抄,宁国一脉子弟日子都不好过,蔷哥儿如今还闲在家里,没个正经事去做。 他还算有点上进之心,听说三弟现在是火器司正官,还管着城西郊外的火器作坊。 便来求三弟谋个作坊管事位置,也好有个正当的营生,俗话说打虎亲兄弟,自家兄弟你用着也好放心,不知三弟意下如何。” 贾琮一听这话,心中便一冷。 贾家哪个子弟,还能有打虎的能耐,他怎么不知道…… 自从五军火器营在辽东崭露头角,火器司和城西火器作坊,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 这段时间他已收到不少请帖邀宴,转告请托。 其中不少就是想通过他的关系,入火器司或进火器作坊做事。 至于这些人背后是什么目的,想简单些就是谋取个差事,如果往深里想,就算是居心叵测,也不算奇怪。 特别是火器作坊,事关军国要密,嘉昭帝对此极为看重。 自己为了做好保密之事,才请旨将所有工匠家眷迁入神京,就是为了降低不测的概率。 如果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入火器坊,那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不管是瓷雷营造,还是鲁密铳改造,都不是天方夜谭般的技艺,主要在于概想和创意,懂行之人看几眼,就能学去大半。 还有以后,被持续新研发出的火器技艺……。 这一点,嘉昭帝这样老谋深算之人,必定比自己想的还深。 如果自己推荐的人进入作坊,闹出不测之事,第一个被牵连的,就是自己这个火器司监正。 他甚至早早将火药师郭正,提拔为作坊管事,就是为了堵住这个口子。 一旦遇到朝中官员请托,也好多个表面的说辞。 实际上提拔郭正为火器作坊管事,在外人看来不过小事一件,他都特意上了奏本给嘉昭帝,也算煞费苦心。 因为嘉昭帝身边有无孔不入的中车司,不用白不用,必定会把郭正的底细都查个底掉,这样他用人也更加放心。 贾家那些子弟,都是些什么货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贾家子弟的名字出现在火器坊,一贯多疑的嘉昭帝会怎么想……。 他到底要蠢到哪种程度,会做出这种事。 且这个请托之人,还是和贾珍关系密切的贾蔷。 江湖险恶,最近一个读到一半,自己不往下看了,到处问有没有收尤氏,从章节发到书评…… 然后在站外发说这书收了尤氏,黑的也太低级了。 后来看了一下,好像同期的……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章 叵测的风险 贾蔷在宁国一脉,并不是那些快出五服的子弟,他是宁国一脉正派玄孙,十分得贾珍宠爱,关系非同一般。 而贾珍贾蓉因为谋夺秀娘香铺,觊觎威胁可卿,被他设计除掉。 单单出于这层关系,他也绝不会和贾蔷牵扯上关系,而且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二哥,有所不知,圣上对火器作坊十分在意,涉及军国要务,入坊之人都要报入宫中御览。 且入坊之人必须熟悉火器之术,不知蔷哥儿对火器了解几何,于火器有什么专长吗?” 贾琮这话一说,贾琏和贾蔷都傻了眼。 入坊之人都要报到宫中御览,在贾琏看来,贾蔷比自己还不如,是个不顶事的,被皇帝御览,还不览出事情来。 不要差事没落下,还惹出祸事,坐下罪过。 贾蔷这样的也就普通厮混一番可以,大的场面哪里是上得去的主。 贾琏苦笑,如果是以前,贾蔷找个营生,自然不算什么难事。 以贾家在神京的人脉,找一个简便的地方,应该不算难吧?” 可如今宁国除爵,家产抄没,他们这些人每年就少了一大笔进项,日子自然过得紧巴。 贾琮还说入坊之人要熟悉火器之术,贾蔷估计连火枪都没摸过。 贾琏这人勾搭女人生冷不忌,不过不是惯好强势之人,虽自己请托之事,被贾琮拒绝,但听贾琮也有理由,倒也不放心上。 在这个关口,家族中一个看似纨绔懒惰的子弟,却要谋取火器作坊中的职位。 至于火器专长,更是搞笑了,他对听戏喝花酒倒是有专长……。 更不用说蔷哥儿,都中那个不知,他和珍大哥一向亲厚……。 乍一看有些巧合罢了,仔细一想似乎太过巧合了。 …… “如果蔷哥儿对火器并不在行,那就恕我爱莫能助了,如果是要找个营生,火器作坊不算什么好去处。 不管是自用,还是变卖,都是不小的数目,这也是族中为了富贵惠及同宗子弟。 贾蔷见事情无望,只好神情沮丧的告辞。 贾琮心中难免升起疑窦……。 贾琮见自己这话一说,贾琏和贾蔷大眼瞪小眼,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但眼下辽东女真挑起战祸,火枪阵在战场显露峥嵘,火器作坊大肆营造火器,而自己又身为火器司监正,即将跟着九省统制巡边。 宁荣贾家已败落了一半,连自己这个荣国长房嫡子,如今出门都矮了三分气势。 可如今宁国府被削爵抄家,没了依仗,哪个还会给宁国一脉子弟面子,避嫌还来不及呢。 贾琏满不在乎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以前宁国府在时,这些子弟每年两祭祀和年关,都能收到宗礼。 “二哥,蔷哥儿怎么突然想到要谋火器坊的差事,小弟倒是有些奇怪了。” 方才我帮蔷哥儿谋差事,所以没好意思告诉三弟。 当初蔷哥儿出府时,珍大哥是分了宅子和两间铺面给他的,足够他嚼用。 可是这小子没出息,前段时间被人挑唆去赌钱,把手头两家铺面都赔进去了,日子不好过了,就找大老爷想法子。 他想谋火器坊的差事,也是大老爷给他提的醒……。” 贾琮听到这事居然和贾赦有关,心中猛然一跳。 …… 自从那年贾赦逼得芷芍跳河,父子两人彻底失和,他又搬到了西府过活。 除了每年必要的礼数拜见,两父子几乎没什么交合,连相敬如冰都算不上,只能算两看相厌。 贾蔷谋取火器坊差事,居然是贾赦的建议,让贾琮有些不太好的感觉。 贾琏又说道:“原本蔷哥儿让大老爷来说,可三弟你和大老爷……,呵呵,只好让我出面了。” 贾琮心中冷笑,嘴上却说道:“二哥有所不知,蔷哥儿不进火器工坊,对他来说是好事。 火器工坊负责营造火器,事关军国重器,圣上极其重视,坊中工匠从各地调入,连他们的家眷都要迁入神京。” 贾琏好奇的问道:“为何要把家眷都迁入神京?” 贾琮冷笑道:“事涉军国之事,迁移家眷是为了羁绊,一旦工匠泄露了火器营造机密,便全家……。” 贾琮话没说完,只是右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贾琏哪里还不明白,吓得脸色惨白,他实在没想到,那火器工坊居然如此唬人。 连忙说道:“我要是知道这个根底,哪里会帮他说话。 蔷哥儿这种货色,他又有几斤几两的,要真的进了这种地方,说不得就闹出事来,到时候反而连累了三弟。 大老爷也是,怎么给他出这种馊主意……。” “三弟,是做哥哥的不知道根底,没来由招惹这种事,你可不要见怪。” 贾琮静静看着贾琏的表情,并没有看出作伪的可能,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他对贾琏没有好感,但也没有恶感,自己这个二哥虽然好色,喜欢乱勾搭女人,但至少不会仗势强迫。 算是个三观基本正常的纨绔子弟。 反对王熙凤放印子钱,也反对私藏史家抄家时转移的财物,说明这人至少有些是非观,有基本的清醒。 贾赦命他夺石呆子的古扇,他只是上门求对方出让,对方不肯,他也就作罢了。 而贾雨村以石呆子拖欠官银为由,将人打得半死,夺取其扇子,送给贾赦。 贾琏还会说:为这点子事,弄得人家倾家荡产,也不算什么能为。 比起贾赦之流,他有做人的底线,甚至还有一点正义感。 所以,贾琮并不希望贾琏在这件事上,有什么阴私的算计,而只是因为贾赦的要求,才来和自己请托。 而刚才看贾琏的神情,和言语反应,事情应该也是这样。 …… 只是贾赦明知道和自己父子不合,却出主意让贾蔷到自己手下当差。 就算是关心贾蔷这个晚辈,这样的做法也不合常理。 而且大宅门中是瞒不住事情的,贾琮听说这两年,贾赦让贾琏去了几趟平安州,至于做什么,只有他们父子知道。 而且这两年贾赦手头不缺银子,连着纳了几房小妾。 以前贾琮不清楚平安州是哪里,问了人才知道,平安州是边州,大同镇的所在地,而大同镇是九边之一。 荣国公当年曾做过九镇边帅,如今在九边还有不少麾下故旧。 所以贾家在平安州是有根底人脉的。 如今贾赦让贾琏多次往返平安州,而且看起来颇有些收益。 如果只是做些寻常的买卖,倒也罢了。 宁荣贾家为了消解皇家忌惮,自文字辈就完全脱离了军权,做的都是闲散勋爵官职。 但在京营和边镇,依然有积淀不小的故旧人脉,这些却是无法的,只能靠时间慢慢的消磨掉。 可如果贾赦派贾琏频繁来往平安州,做的不是寻常的买卖呢? 那就是贾家勋贵结交边将,活络启用旧势,无异于取死之道了! 这可是比贾珍对平民巧取豪夺,更了不得的罪过。 而贾赦勾连平安州的事情,和贾赦唆使贾蔷谋取火器作坊差事,表面上似乎没什么关联。 而内里的根由,外人又怎么说得准。 论其肇祸的能力,贾赦绝对是宁荣贾家第一人。 为了以防万一,贾琮决定在去九边之前,做好相关的应对之策,至少要在皇帝面前,洗清自己的干系。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一章 各自有伎俩 北静王府。 最近王府的人都知道,王爷的心情非常不好。 整日都呆在书房中,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昨日一个侍婢给王爷上茶,不小心打翻了盖碗。 居然惹得王爷勃然大怒,被一顿杖责打得满身是血,吓坏了王府的一众下人。 这种事以前在王府从没发生过,原先那个温和儒雅的北静王,似乎变了个模样。 自从王府举办的秋菊诗宴上出了僭越诗,对北静王多年苦心粉饰的声誉,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原先风流倜傥、礼贤下士的清雅王爵,如今变成了别有用心、心怀叵测的阴戾勋贵。 神京城文士名流,本以入北静王府饮宴清谈为荣,如今哪家名士还去凑这个晦气。 于是,最近北静王府门庭冷落,北静王在都中勋贵群体的存在感,被持续拉过底线。 那首僭越诗只是给皇帝提供了发作的机会,没有这首僭越诗,一样会出现其他的理由和借口。 在勋贵群体之中,他也多有建言发声之举。 多年来他费尽心机营筑名望,事事筹谋,用尽心思,想做四王八公中执牛耳人物,当然最终似乎没成功……。 想当年太上皇武略盖世,水溶的父亲在太上皇光芒荫蔽之下,被压的毫无作为,做了一辈子闲散王爷。 他们是旁观者清,归根到底,嘉昭帝根本就没把北静王水溶当盘菜。 北静王如此做派,在圣上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除了多招圣上耻笑,根本没有其他意义。 当初宁国除爵,对四王八公一损皆损,也是他向皇帝力陈,才让皇帝出了宁国除爵封爵三年的旨意。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以为志在必得的九省统制官位,也就此与他完全绝缘。 在他自己看来,文武两道名望皆著,多年筹谋即将水到渠成,内阁和勋贵中都有人举荐他为九省统制。 而北静王那些邀请名望的手段,圣上未登基前见识过太多了……。 圣心早有决断,本就不会给水溶插手九边的机会。 他的后辈是否还能承袭王爵,就很难说了。 而这次竞夺九省统制的位置,是北静王一系在军方崛起的最好时机。 按北静王水溶自己判断,完全那首该死的僭越诗坏了事,事后他查了很久,都找不到这首诗的始作俑者。 …… 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如果到他这一辈,北静王一脉还是毫无作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这对北静王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这些年他荣养文华之气,好搞一些文会诗宴的把戏,就是为了和士林文官拉近关系。 这让一向喜欢众星捧月感觉的北静王,内心很失落,非常失落……。 与北静王的孤芳自赏不同,像忠靖侯史鼎、兵部尚书顾延魁等皇帝心腹之臣,却是完全不同的想法。 北静王书房。 王府长史刘永拿着一封书信进来,见王爷正在书案上看一份图舆。 刘永只是稍微瞥了一眼,便看清那是张大周九边重镇图舆。 他心中微微叹息,九省统制的位置已鼎定,王爷心中还是放不下。 或许是刘永进书房的脚步响了些,惊动了正伏案看图的水溶。 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史,目光中带着阴郁和犀利。 刘永的心不禁跳了一下,他知道最近王爷性子变得有些暴躁。 那首僭越诗,还有九省统制的位置,让王爷承受了从未有过的挫折,连心性都有些变了。 刘永有些小心翼翼的说道:“王爷,贺将军从辽东来了书信,是以快马从辽东急送而来!” 水溶听了精神微微一振,这个贺雄是他北静王府的门生,靠着北静王府的人脉,做到了五军营参将。 这次因那首僭越诗闹出风波,贺雄和另几个五军营北静王一系将领,受牵连被调出了神京。 贺雄是其中比较倒霉的一个,还是被上司找了错处,毫不留情的踢出了五军营。 如今被调到辽东镇鸦符关做游击将军,军职还被降了一级。 但水溶却觉得贺雄远调边塞,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因为鸦符关是辽东镇的重要关口,是辽东与女真来往的必经之路,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北静王一系有这样将领,在鸦符关做次将,那水溶对辽东镇的战况,等同于了如指掌。 基于这种考虑,在贺雄离京去辽东赴任时,水溶曾亲自宴送。 还赠予了贺雄不少财物,就是为了安抚他被贬职的不平之心,希望他安心在辽东做自己的耳目。 水溶拆开书信看了一遍,却没有看到自己希望的,与辽东有关的战情消息。 不禁皱眉道:“这个贺雄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长史刘永小心翼翼的问道:“王爷,可是贺将军那里出了状况。” 水溶说道:“这个贺雄在五军营时就有些跋扈,如今调到鸦符关才没多久,故态复萌。 就和鸦符关参将主官起了摩擦,信中说他常受主官排挤,求我设法将他调离鸦符关。 可如今王府正当势弱,他调去辽东不过数月时间,这个关口怎么调得走,此人过于浮躁浅薄,真是成事不足!” 水溶不耐烦的将信扔在书案上,在书房里焦虑的走了几圈。 “刘长史,你给我代笔书信,多加安抚,一定要把贺雄稳住了!” “如今辽东军情在关键之处,有他在辽东,多少也算一个耳目……。” …… 就在离北静王两条街的地方,一家三间开脸的皮货店,正生意兴隆。 店堂里摆满了各种珍贵的虎、熊、豹等北地裘皮,而店堂之后还有三间锁门的库房,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店堂二楼的房间里,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恭恭敬敬的站着,正态度谦卑的和个四十多中年人说话。 那中年人衣裳华贵,脸色有些青白,透着一股骄奢凌人的气息,正是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 这家皮货店贾赦已开了一年多时间,不过是他在外私置办的产业,荣国府中无人知道。 就算他的儿子贾琏,也不知道这家皮货店的存在。 他虽住在荣国府东边的东路院,但还是算未分家出府,东路院每年依旧是从荣国公中支用银子。 按理说他是不能在外私置产业的。 但是去年他趟到了一条容易来银子的路子,不开这家店铺,可能就网不到到手的银子。 其实他开这家裘皮店,当时就被族长贾珍偶然得知,最终还是分润些银子,才堵住了贾珍的嘴。 到后来宁国被除爵抄家,贾珍暴毙,贾蓉发配琼州,贾赦还成了贾家的族长,他也就彻底没有了顾忌。 如今他是堂堂族长,就算让人知道他在外面置办店铺,哪个又敢说半个不字。 自从宁国府被抄没之后,反而成了贾赦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本来是可以好好开怀一番,可没想到昨天被生生气了一顿。 自己本来让贾琏牵线,帮贾蔷谋火器坊的差事,没想到贾琏这个没用的东西,居然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那个畜生一口就拒绝了此事,而贾赦自己又没脸亲自去说。 活生生憋了一肚子气,如果不是那火器坊能牵扯到一大笔银子,他才懒得和那畜生扯上关系。 再说如今那畜生已做了从六品朝廷命官,不是他能随便拿捏的,只能自认晦气。 “老爷,最近一批货有两百张上好的裘皮,还有二十斤上等的野山参,还有不少府谷、熊胆、鹿茸等药材。” “如今正值年关,神京城中富贵大家,都会在这时候置办这些东西,这批货一定能卖出好价钱……。” 贾赦抚须笑道:“好,办得好,等年底这笔账收了了,老爷我亏待不了你。” “我们的东西准备的怎么样了?” “回禀老爷,五十担茶叶,一百袋海盐都已经齐了,都堆在库房里,其他东西首尾需谨慎些,所以过几天才能到。” “好!这几日你盯着些,平安州来人后,让他们尽快运走……。”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二章 昭告斩觊觎 大周宫城,乾阳宫。 嘉昭帝的御案上似乎永远堆着看不完的奏章,大周历代君王之中,要以勤政而论,只怕很少有君主能超过他。 可能是过于殚精竭虑的原因,嘉昭帝只不过四十之龄,却已两鬓星白,眉头眼角总免不了一丝疲倦之意。 此刻内阁大学士蔡襄、忠靖侯史鼎、兵部尚书顾延魁等,领了皇帝的口谕,联袂进入乾阳宫议事。 嘉昭帝看了眼三位大臣,对郭霖说道:“郭霖,给三位卿家赐座。” 蔡襄等人连忙谢恩,等他们三位坐定,嘉昭帝却并没说话,还是专心看一本奏本,乾阳宫中一片沉静。 嘉昭帝手中的奏本,是今天贾琮刚递进宫中的。 本来他不过是从六品官职,是没有给皇帝上奏本的资格,有事上奏也需部衙主官转奏。 但他在金陵时建有功勋,被嘉昭帝特赐了直奏之权,这才能直接向皇帝上本。 一旁的郭霖接过贾琮的奏本,转交给顾延魁。 先不说这奏本的内容,就这“卷面成绩”已是满分……。 这么长的时间没在神京,而副监刘氏振虽精通火器营造,但在做官上却没有太多城府,保不齐会被人趁虚而入。 此时,嘉昭帝已将奏本看了一遍,注意力回到奏本上其中一段: 自五军火枪营扬威辽镇,世人瞩目,道路纷传,倾赞之士不绝,叵测之徒难免。 自己即将跟随去九边巡视,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太上皇就是个酷爱书法之人,本身也有不浅的书法造诣,不然他也不会将贾琮那幅手书心经,视同拱璧。 自从那日发生贾蔷意图谋取火器坊差事,且背后还与贾赦有关联,贾琮便感觉到其中隐含的风险。 到时火器工坊人流品杂,出了什么不测之事,不仅难以收场,自己这个正监也难逃牵连。 臣祈圣上,凡入火器监之士,必为精通格物之法;凡入火器坊之人,必为可参火器之术。 …… …… 顾爱卿可以一观,看是否还有未尽之意。” 所以在贾蔷之事发生第二天,他便防微杜渐,给嘉昭帝上了专事奏本,对火器监和火器工坊人员遴选做了阐述。 火器营造之技,严守秘辛,方免资敌之忧,非圣谕恩准者,一律不入火器坊,违者以重罪处之……。 所以他每次看贾琮的奏本,总是那么一种赏心悦目。 以此行事,于火器之业,有庸碌充斥之危;以此成风,于军国要务,有颓废泄密之忧。 非此二类者,皆虚应其事,难胜其责,易生叵测之患。 嘉昭帝自小受父皇影响,对书法之道也颇有偏好。 单单这手笔书,清俊旷逸,韵致丛生,已入宗匠之境,确实是太过出众了。 官员勋贵,勾连转势,隐推故旧,其势不绝。 嘉昭帝说道:“贾琮给朕上本,言火器监与火器坊用人遴选之法,颇有些道理。 贾琮的火器司虽然挂在工部之下,但火器司事务与工部公务完全没有交合。 倒是和兵部最近的战事关联极大,而且贾琮如今还在兵部观战,又挂了九省统制参赞的位置。 兵部尚书、九省统制顾延魁,才算是贾琮真正的上官。 这也是嘉昭帝把贾琮的奏本,交顾延魁浏览,并征询意见的原因。 顾延魁躬身接过奏本,仔细看了一遍,说道:“圣上,贾琮所上奏本,臣觉得言之有理。 不管是火器司,还是火器作坊,都为研究和营造之业。 且火器之物,严守秘辛,更是军国要事,火器司也不需多余的官场权衡虚应之道,这与其他官衙大有不同。 贾琮言只入格物与营造之才,这是为杜绝人浮于事,虚耗人力,乃大善之法,甚至可以推演到其他官衙。” 又说道:”臣还听说,自五军火器兵在辽东大展声威,常有官员向贾琮邀宴和请托,推荐亲旧入火器监和工坊。 不过都被贾琮回绝了,所以他才会上奏特言其事。” 嘉昭帝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沉,他是个务实厌虚的性子,最听不得官员推位引官之事。 原先火器司刚成立时,几乎无人关注,如今刚出了些名头,就有人想着来摘桃子了,各种想法都出来了……。 朝堂上那些官员,勾连结势,擅权贪利,任用唯亲,当真是一点空隙都不放过。 “蔡爱卿,让内阁侍诏按此奏本,拟定昭告,发各部官衙传阅,让他们干好自己差事,少行粥官钻营之事!” 蔡襄连忙应道:“臣领旨。” 顾延魁刚毅忠直,忠靖侯史鼎也是武将的性子,只有蔡襄是文官中的佼佼者,心思一贯缜密机敏。 他看出贾琮这篇奏本,言辞恳切,说理透彻,抑扬顿挫,但背后的含义却有些不简单。 虽然说的是火器监和火器作坊的用人之法。 其实是借圣上之手,将朝堂官员意图染指火器司的企图完全斩断! 只用格物和营造之才,如今朝堂还有谁比贾琮更熟悉这些,这取人的标准,还不是他贾琮自己说了算。 另外上了这份奏本,多少也有把丑话说在前头之意,为自己洗脱干系之想。 如果圣上或朝中官员不按此法,随意在火器司和作坊安插人员,闹出事情就与他贾琮无关了。 这少年也就和自己三子一样的年龄,却已有这么精深老辣的官场伎俩,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后生可畏! …… 嘉昭帝又问道:“顾爱卿,眼下火器工坊营造之事进展如何?” 顾延魁回道:“启禀圣上,贾监正每日都会和臣通报进度,五百支改造型鲁密铳已全部完工。 三千颗瓷雷也完成大部,只需五天时间就能完成尾数,昨日两尊佛朗机炮已运抵火器工坊。 其余八尊佛朗机炮正在海途转运登州,臣奉圣上令谕,本月二十日启程巡边,诸般筹备事宜都已落实。” “朕闻火器兵虽在辽东建功,但也折损不少人,史爱卿从五军火器营中再选调五百人,征调入辽东换防补充……。” …… 自从内阁发出火器监遴选干员昭告,几乎是给火器监和火器作坊戴上了保护伞。 朝堂上那些生出觊觎和安插之心的举动,被完完全全的屏蔽掉。 各部官员自然能看出其中的含义,此昭告一发,火器监和工坊,将牢牢掌控在那个少年手中。 而贾琮看到那份昭告的内容,很大部分都来自自己那份奏本,知道自己的目的已达到,也为以后免去了许多后患。 又特意和刘士振予以说明,让他在自己去辽东期间,诸事小心处置。 而根据行程筹算,他会比九省统制顾延魁提前几日北上,先去登州接收海运的佛朗机炮。 然后从登州走海路直上旅顺,再陆路至辽东镇与顾延魁汇合。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三章 永镇有奇谋 洛苍山,柳宅。 过些日子贾琮就要押送火器北上登州,比九省统制顾延魁要早上几日,开始北上巡边之行。 此去时间长则半年,临行特意来和恩师柳静庵辞行。 对贾琮来说,柳静庵对他实有大恩。 现在他回想起来,几乎在他的每一个关键时期,都有柳静庵的影子。 当年他只是荣国府中被人鄙视的庶子,与柳静庵在楠溪文会也只一面之缘,便得到这位老人的器重赏识。 并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举荐自己入大周闻名遐迩的青山书院读书。 自己就是靠着柳静庵的名望,和青山书院在士林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才让他被人刮目相看,从此在贾家站稳了脚跟。 之后他被点雍州院试案首,意外被人诬告,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将绝途科举,从此难以翻身的境况下。 自己的师母崔氏妙解音律,便是当世的七弦琴大家,但却从没听过她还善琵琶,所以那弹琴的必定不是崔氏。 而他给自己取名玉章,却只希望自己做个安乐平淡的读书人,并不希望自己在官场上拼斗……。 贾琮可以断定,那弹琴吟唱的必定就是那位清娘子,只是她怎么会出现在柳宅。 而且这清越的琵琶声,还有那清冷曼妙的歌声,对贾琮来说并不陌生。 又是柳静庵挺身而出,在自己危难之际,收自己入门墙,用他在士林中超然的名望翼护自己。 自从做了火器司监正,又在兵部做观政,后来又遇上大批火器营造事务,每日都是忙忙碌碌,他也有段时间没见柳静庵。 即便只听了那么一次,依旧让他久久难以忘怀。 在柳家的书房里,贾琮见到自己的恩师柳静庵。 …… 这几年随着多经世事风波,贾琮思虑渐深,旁人或许没有意识到,而他自己却能深刻体会。 自己入门墙之后,老人又倾囊相授,教导自己科举制艺之术,让自己在科举之路上事半功倍, 不然光靠自己来自后世那些见识和小聪明,是无论如何无法于科举之路上再有斩获。 他刚进柳宅,便听到后宅传出清越的琵琶声,合着青鸾凤雏般的清丽嗓音,悠然响起,清新空灵,沁人心扉。 …… 还动用动用他在青山学院的人脉,和在礼部的影响力,为帮自己脱罪而不遗余力。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 当初在金陵濯江楼他曾听过一次,那位号称玉尊琵琶天籁音的清娘子。 因为不管是这琵琶琴声,还是那洞彻心扉的歌声,实在太过惊艳。 自己有如今的局面,其中很大的成分,都是这位恩师在背后潜移默化缔造而成。 如此恩义,形同再造,让贾琮对这位恩师的格外尊崇。 虽然,他连那位清娘子的真容都没见过。 贾琮听了心中一惊,那空灵曼妙的女声,唱的竟然是自己那首满江红。 好在老人虽年事渐高,但是精神依然矍铄,只是两鬓的星白更浓重了些。 柳静庵望着自己这位年轻的弟子,目光中多有嘉许满意的神色。 他在家坐馆十几年,柳家弟子得到教诲,考中进士的都不知凡几,但论才智天份,却无一人能比的上贾琮。 两进科场就博得连中二元的彩头,这已经不是学问精深能解释的,这身气运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为师倒是没想到,你是从何处学来这些火器之识,居然对此道如此精通,据说火器兵在辽东显威,实乃军国之利器。” 其实这点不单是柳静庵觉得奇怪,任何一个思虑缜密的人,都会有类似的疑问。 当初思虑周密的嘉昭帝,也曾提过相同的问题。 毕竟这样的事有些不合常理,世人皆不知,唯独你可以了如指掌,没有一个合理解释,已几近妖异诡道之流。 这世上的邪教妖异之术,可是官府和民间人人喊打的,如果被人往那个方向曲解,说不得会给自己招来祸事。 所以自从贾琮展示火器专长,心中便早有了一套可以解释的说辞。 虽然面对自己尊敬的师长,不过这也不算欺骗,谁让自己有这么奇怪的来历。 “老师有所不知,我小时家中父母不喜,我在家也呆得闷气,从族学放课后经常一个人去南市玩。 意外认得几个西洋教士,听他们说起西洋火器奇异威力,这才有了些认识。 后来南下金陵途中,我在宝应认识了一位西洋名士德尔罗,此人极精通西洋格物之学,我与之深谈之后。 与此道更是深有感触,后来在金陵为宁王行在属官,查抄了一批火枪,弟子接触一番后,常有思虑琢磨。 所以对火器就有了不少奇论怪想,其实也当不得什么。” 柳静庵听了心中不免有些讶异,自己这弟子原来对火器早有认知,不过听他的话,他接触到的并不算精深。 却被他触类旁通,生生琢磨成专攻之学,坐上了火器监正的位置,这等资质未免太过人些 虽然心中有些怪异,但也不在这上面深究,也只能以贾琮天赋异禀来解释了。 …… “此次你跟随去北地巡边,也可开阔眼界,知晓北地风物人情。 女真虽然骁勇,但是难成合势,如今朝廷大肆征调粮草物资,必定要对女真用重兵,平定女真之乱,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只是女真之祸,一向反复不定,今岁平定,明岁复生,冤生孽结,战乱不休,虚耗国力,从无一劳永逸之法。” 柳静庵说到这里,颇有些唏嘘。 女真人骁勇善战,胜时突袭,败时隐于白山黑水之间,杀之不竭,除之不尽,大周历代君主都无永镇良策。 贾琮说道:“其实要永除女真之乱,也并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需要的时间稍微长点,事情做得繁复一些罢了。” 柳静庵听了眼中一亮,他是素来知道贾琮的才智,常有新奇精辟之论。 “琮儿说来听听。” 贾琮说道:“老师,其实辽北之地,也是我大周的国土。 但大周骨子里视女真为异族顽劣,对女真重羁縻之政,而轻怀柔之策,实有不足之处 分封卫所,让他们各自为政,甚至制造事端,让他们彼此征战厮杀,消减其势,使其无力对抗大周。 但我常听人讲起,大周对与女真的边贸,控制极严,对流出物品的种类和数量,都有严格规定。 而负责边贸的边官,对女真人行克扣掠夺之事,更是非常普遍,使女真人生计日益困顿,对大周自然怨怼积累。 女真中但凡出现几个才智勇武之人,为了个人野望,稍加利用挑动,就等掀起战乱。 历朝历代,但凡还会生出民变民乱,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吃不饱肚子,被人利用,铤而走险,女真战乱大抵如此。 要想除女真之祸,以琮所见,不外乎四件事……。” 柳静庵听贾琮对女真之事,说得条理清晰,而对根源的解析,着实有些发人深省,不禁勾起了谈性。 “琮儿伱说说是哪四件事。” 贾琮说道:“第一是斩其首领,女真中有才智勇毅、心有野望者,凡勾动刀兵,定要斩其首脑,以儆效尤,断其强武之气。 第二是通畅边贸,除火器、刀枪、盔甲等物严禁,茶、盐、米粮都在换贸之列,让女真人食有所依。 老师,普通人其实非常容易满足,只要吃饱了肚子,谁还会抢掠造反呢?” 柳静庵听他突然说了句大俗话,心中莞尔,但仔细一想,却是大有道理,黎民衣食丰足,谁还去铤而走险。 又听贾琮继续说道:“第三就是兴教化,不仅是在北地推行汉儒之学,也要推广佛道之教。 弟子常见西洋教士漂洋过海,周游列国传教,心中多有启发。 那些佛道之学,教人行善积德,寄望来生,去人心火,柔化其志,让人循规蹈矩,呵呵,其功用不下于儒学……。” 柳静庵听了这话心中一凛,他身为学养宗师,自然知道古有君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深层用意。 只是他碍于身份,却从来不会宣之于口,今有天子统御江山,要说出那样的话,未免有些太耸人听闻。 自己这弟子才多大年纪,居然就能勘破其中三昧,目光犀利,思虑深重,实在不同凡响。 不过贾琮的奇事他也见多了,反而不觉得太过突兀。 说到最后,贾琮的话音微有些淡漠:“第四就是通婚混血! 一旦边贸兴盛,边镇之地作坊、集市、瓦肆等必定如雨后之笋,两地边民必定往来繁复,通婚混血自然变得寻常。 官府需开章明义,杜绝歧视女真边民,开启民智风向,加速两族血脉交融,如此不用五十年,谁还分得出何为汉民与女真!” 贾琮说的头三件事,已让柳静庵有茅塞顿开之感,他是一代文宗学圣,其见识自然是极高的。 但他毕竟被时间局限,视野总有不到之处,不像贾琮那样,出身实在太过诡异,被后世信息熏陶出一肚子惊世骇俗。 但当他听到贾琮说的第四件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比起前面的斩首、教化,这最后一法才是真正釜底抽薪。 甚至对心怀仁厚的人来说,这第四法都有些恶毒,那可是真正灭其血种! 但是,如果花上五十年,行此四法,多半就能永镇北疆,总比每年往里面填人命和钱粮强上百倍。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四章 知音识旧人 师徒两人聊了许久才停。 柳静庵笑道:“你师母甚是挂念你,常唠叨你不常上门看她,快去后院拜见一下吧。” 贾琮脸有愧色:“师母对贾琮最为怜爱,最近弟子只记得忙自己事,没有孝亲于上,实在惭愧。” 贾琮想起当初自己生母灵位难进宗祠,师母崔氏便特意让孙子送祭品到贾府,为他站位鸣不平,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在贾琮心中,贾赦和邢夫人算哪门子亲长,只有眼前这对老人才是真心对待自己,心中早已把他们当成了至亲。 柳静庵微笑道:“伱也是忙于公务,你师母会体谅的,快去看看吧。” 柳静庵望着贾琮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给贾琮起了表字玉章,本来只希望他做一个饱学之士,一生平安度过也就罢了。 可是凭他这等心智谋略,分明就是欲行大事、搅动风云之辈,哪里是几卷书本都圈得住的。 崔氏微笑道:“琮儿马上要到北面办皇差,这一去时间可不短,今日特地过来和他师傅道别的。” 说到这里,那丽人也掉下眼泪。 手挽琵琶拨尽最后一个弦声,余音缭绕不绝,余韵悠然不断。 崔氏脸色纳闷:“你都把我搞糊涂了,那到底是相识,还是不相识?” 崔氏赞叹道:“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之你师父全盛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崔氏说到最后,话语微微有些哽咽。 柳家内宅,崔氏房内。 秀清有福,能收到你这样的佳弟子,得传她的衣钵。” 那丽人安慰道:“崔姨不必伤感,当年我也是得贵人引荐,才能拜到师傅门下……。 她的身后站着个妙龄女子,身形高挑婀娜,容颜秀美,一双明眸亮如点漆,神采湛然。 说起来,我可为崔姨的弟子扬名有功,崔姨可怎么谢我。” 师傅离世时已年过六旬,缠绵病榻,用尽药石都回天无力。” 崔氏笑道:“原来这当中还有这等缘由,如此便更好了,今日相见了便更和睦了。” …… 崔氏见自己勾起她伤感,连忙止住了话头,问道:“这首词是琮儿在金陵时所做,你如何能弹奏得如此娴熟?” 那丽人好奇道:“今日相见?今日崔姨这弟子也到府了。” 那丽人微微一笑道:“我和崔姨的得意弟子,也算相识罢,不过也不算真正相识。” 穿了碧色寒梅缎面对襟褙子,白色交领袄子,下身是条米白长裙,风姿绰约,清雅中透着一丝冷艳。 只是秀发上那支陈旧的铜簪,略有些扎眼,与通身的装扮,格格不入……。 那丽人笑道:“当初清音阁的曲娘子拿了他这首词回来,我看了极爱,便亲自谱曲合唱,此后这曲子便极快传唱江南。 一个高挑婀娜的丽人,头挽高髻,不饰钗簪,身穿雪色道袍,风姿超然,光彩照人。 站在一旁的妙龄女子,听了这话目光一闪……。 …… 贾琮进入柳宅后院,柳家家人仆妇,都知他是老爷最宠爱的关门弟子,老夫人更是将其视同己出。 自然不会有人挡他进内宅,所谓入室弟子,取家门登堂入室之意,亲缘深厚不亚于血脉子侄。 贾琮被丫鬟引着,进了崔氏的房间,见屋子里并不是师母一个人,微微有些意外。 首先便看到那头挽高髻,不饰钗簪,身穿雪色道袍的女子,姿容清丽绝俗,气度不凡,身边放着一尊玉制弦槽的琵琶。 他想起刚进柳宅听到的琵琶清音,大概就猜出了这女子是谁。 崔氏看到贾琮脸上一喜,又嗔怪道:“你这孩子每天到处忙,也不记得来走动,非得要远行才肯过来看师娘。” 贾琮笑道:“都是弟子的不是,以后一定改,往后我一定隔三差五的看师娘,师娘不厌烦我就行。” 贾琮一句话讨的崔氏欢喜,又说道:“今日来了新客,我给你引荐一下。” 贾琮却笑道:“师娘,方才我刚进宅子便听到琵琶天籁之音,当初我曾在金陵濯江楼曾听过一次,至今难忘。 要是我没猜错,这位姑娘定是称玉尊琵琶天籁音,金陵清音阁阁主清娘子,只是当初我帘前听音,未能得见真容。” 清娘子微微一笑:“贾公子以曲声识人,倒也是知音。” 崔氏倒饶有兴致的一笑:“清娘果然说的没错,你和琮儿还真是既相识又不识,这也有趣。” “琮儿,清娘姓杜,是清音阁先阁主的弟子,先阁主姓李名秀清,是师娘少年时金陵的手帕交,论起来都不是外人。” 贾琮听了微微一愣,他知道师傅师娘祖籍都在金陵,有金陵的手帕交自然不奇怪。 只是杜清娘的名字,和自己生母杜锦娘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倒是有些巧了。 崔氏又道:“琮儿,我和你师傅一向不怎么出洛苍山,清娘如今在教坊司当琵琶色教习,要是遇到这么事,你可要帮师娘关照着一些。” 贾琮笑道:“师娘放心,清娘子有事可送口信到荣国府,我一定尽我所能。” 这时贾琮的目光注意到房间里另外一个女子,等看清她的容貌,目光不禁微微一凝。 “这位不是邹姑娘吗。” 邹敏儿心神微微一颤,脑海中往事翻滚,喧哗富丽的邹府,自己的父亲引刀一快,鲜血撒满了寿宴。 而自己被关进女牢,眼睁睁看着母亲忧愤而亡,最后还被打入教坊司,差点沦为娼妓……。 想到这些,似乎有股血腥味在弥漫,心头顿时一片冰冷,说道:“原来你还记得我。” 贾琮看到她的表情,多半也猜到她心中所想,这种事多说无异,虽然他问心无愧,但梁子算是结下了。 便随口回了一句:“自然记得,当初在紫云阁,我还让了条玉带给姑娘,如今你安然无恙,那就好了。” 贾琮离开金陵时,便听说邹怀义罪大恶极,家人都被下狱牵连。 虽然以他后世人的观念,不赞成祸及家人,但眼下的律令便是如此,不容他去置喙。 如今见她安然跟着杜清娘身边,多半是得到对方的庇护,也算是一件好事。 此时崔氏和杜清娘,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冷漠和生硬。 杜清娘只是明眸微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崔氏却是心中纳闷,自己这弟子生得出奇的得意,一向很受女孩儿青睐。 每次贾琮来家里,崔氏那几个未出阁的孙女儿,总是找些由头偷偷来瞧他,也不知害臊。 要不是书香门第最看重人伦辈分,而贾琮是老爷的入室弟子,和自己儿子同辈,说不得她早就招了他做孙女婿了。 清娘说这女孩儿是她刚收的弟子,崔氏见她人物出众,看着倒是顺眼。 却不想她见了贾琮,为何异常冷漠,倒也是奇怪……。 …… 洛苍山的山道上,一辆马车在漫山的树荫中穿行。 杜清娘在车中闭目养神,突然又睁眼看了一下身边的邹敏儿。 “当初我也在金陵,也听说是贾琮入邹府拿人,你父亲当堂自尽。” “你父亲犯的事太大了,就算没有贾琮,也会有其他人去拿他,最终还是难逃罪责……。” 邹敏儿听了这话心中一痛,出事之后她被关在应天府女牢中,早有衙婆和她读过父亲的罪状。 这也是官府对入罪家属一贯要做的事,让她们知道因何事牵连入狱。 罪状上说父亲指使水监司官兵,抢劫了几十艘外洋商船,每次掠夺资财,都杀光满船的人……。 当时自己母亲在狱中忧愤而死,多半也是听了父亲做的事,受了惊吓,愧怒难当,没了生趣。 清娘子说的没错,就算没有贾琮,这事也会发生。 但她宁可是个素不相识的人闯府拿人,可偏偏就是贾琮! “今日我听了贾琮的话才知道,你常在屋里拿出来看的玉带,就是贾琮让给你的吧。” 邹敏儿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手中的丝帕拧搅成一团……。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五章 离别各自情 荣国府,梨香院。 里间的门栏上挂着半旧的红袖软帘,将外间厅堂的寒气挡了严实。 屋里的地炕烧的暖融融的,整个屋子都透着绵软温香的气息。 宝钗在炕上做着针线,脸色有些苍白,原本粉嫩的朱唇少了些血色,一头秀发乌黑发亮,挽着个略有些松散的纂儿。 上身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都是半新不旧的,看上去简素而不奢华。 这几她身子有些不爽利,已有好几日未出门。 自从那日她给贾琮送熊裘,见了他腰间那个精致秀美的香囊,便猜到了出处。 她本是个心思聪慧通达的人物,偏偏在这件事上放不开,那日败兴郁郁而归,便心情郁郁。 如今正临严冬,又数日大雪,女儿家血气本就有回落,最经不得思虑过重,竟勾出旧疾出来。 可此次发病却来势不小,冷热征伐,颇有些汹涌,宝钗吃了两颗冷香丸也只堪堪好转,却都没压制干净。 不管如何,薛姨妈还是羡慕贾母的,堂堂的超品国夫人,毕竟是不同凡俗,进宫拜见太后这种事,也能如此便利。 具体说了什么谁也不知,只是和老太太抹骨牌的时候,老太太的神情很是安和喜快。 那琮哥儿虽然这等出色,但是宗法嫡庶之下,他也只能靠边站。 想通了这些,薛姨妈心里的天平又倾了过来。 薛姨妈又想到贾母突然进宫,必定是见贾琮过于荣发出众,占尽先机,怕宝玉将来吃亏,这才寻门路防范未然。 薛姨妈听了这话哪里不清楚的,将来必定还是两房嫡子做主,宝玉承府,贾琏袭爵,和他们父辈一样,共享国公府荣耀。 后来贾琮又被封了九省统制参赞,就听说老太太进了宫,去拜见与她有手帕交的皇太后。 后来自己和姐姐说话时,王夫人无意间提到,贾府到了玉之辈这代,也会和他们父辈那样,如此才是阖家兴旺之道。 这几日宝玉倒是来看了她两次,薛姨妈见了很是高兴,口中我的儿就没断过。 其实这也不奇怪,按常理就是如此。 只是过去了好几天,一直都是起起落落,也不见大好。 而这等国公府的体面荣耀,将来都是要传给宝玉、琏哥儿这些嫡孙的。 如今见宝玉记挂着自己的丫头,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她外头看着虽好,但自娘胎里就带一股热毒,却是不小的隐患。 那冷香丸来头不小,宝钗也不敢多吃,后面只好以汤药为辅,慢慢在家温养。 或许老太太也不是去说那事情,但她姐姐却偏偏露出那样的话风。 好在幼年时遇到异人,传了薛家冷香丸的海上方,发病时吃上一颗就能压制,这么多年来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便是他十几二十年后,能做上一二品大员,眼下却还是没影的事。 春夏两季也还罢了,只是到了每年深冬初春之时,寒冷阴湿之气勾发热毒,便容易发病。 自从贾琮中了恩科解元,薛姨妈对那放出的金玉良缘的口风,本是有些后悔了。 …… 宝钗见宝玉几次来看他,也谢他一直记挂着,两人也说了一会话。 后来宝玉看到房里挂了贾琮写的那幅满江红。 虽然贾琮现在出了好大的风头,但宝玉对他热衷仕途经济,追逐功名,有些失望,觉得他不是和自己同流之人。 不过他这人心思倒没什么阴郁,黛玉、探春、宝钗等房里都挂了贾琮的书法,他多少有些吃味羡慕,嫉恨却是没有的。 还对宝钗赞了几句贾琮书法,宝钗听了也顺耳,正当谈话有些和谐时。 宝玉又说贾琮这词虽然出众,但沉郁悲楚之气过重,少了几分清逸空灵,历来诗乐都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其实宝玉倒不是有意贬低贾琮的词,只是他一贯只爱女儿风流之态,簪花捻雪之思。 贾琮这首满江红中的家国之思,兴亡之慨,与他的性情大相径庭,甚至觉得带着官腐之气,所以忍不住吐槽上几句。 宝钗听了这话便皱了眉头,她自幼在父亲教导下,博览群书,论才学几乎能比肩黛玉。 心中自然有自己的判断,对宝玉说出如此牵强的说辞,很不以为然。 琮兄弟可是靠着这首词名动江南,如今满金陵都在传唱,难道那些文人雅士都是没眼力的。 她可是听府上人说起,宝玉开蒙也有七八年了,如今连四书都还没读全,却来嫌弃一个解元写的词……。 宝钗惊讶的看了宝玉一眼,又见他胸前挂着那块美玉,似乎在她眼前来回晃荡,越发觉得扎眼,不言不语的垂下了眼帘。 宝钗和宝玉,这两人的情趣和志向,很多地方差异很大,甚至背道而驰,不然哪有木石姻缘说纷纷。 如果她没在金陵遇到贾琮,这一切或许不会是这样……。 但是她却遇到了。 听着宝玉还在那里感慨,宝钗修长弯翘的睫毛微微震颤。 …… 贾琮这几日非常忙碌。 一大早便去火器作坊,指挥工匠再次检查清点完工的火器和瓷雷数量。 最后妥善装箱,就等后日一早启运。 又拿出早就备好的草图,那是他参考后世的红衣大炮所画。 让刘士振带着工匠先行参详,以运到工坊的两尊佛朗机炮为摹本,制定改造方案。 忙过火器工坊的事务,又去了五军营去见忠靖侯史鼎,这次挑选的五百名火枪手,将随贾琮一起北上。 这五百名火枪兵将负责火器运输的护卫,达到辽东镇后再行轮换之职。 神京到辽东镇虽有千里之遥,但毕竟是在大周境内,并无什么风险。 且这五百名火枪兵,已是一股极强的战力。 更不用说这些火枪兵,在选调入火枪营之前,都是五军营中的精卒,除了火枪之外,人人还配了制式雁翎刀。 丢下火枪就是一支步卒强兵。 有了这支火枪兵,足以保证这批数量不菲的火器,能安全运送到辽东镇……。 …… 他回府后进了内院,走抄手游廊,过东花厅,去了黛玉房中探望。 昨晚紫鹃过来传话,说姑娘不小心吹了风,又犯了咳症。 进了黛玉房间,倒是见她气色尚可,又问她晚上可睡的安稳,一天会咳几次,今天都吃了什么东西。 黛玉知道贾琮后日便要启程往北,说不得一去又是半载,心中很是不舍。 见他一来就问得这般琐碎,如是往日,必定要打趣他啰嗦,如今却不厌其烦一一和他说了。 其实黛玉这几年身体比小时已好了许多,小病虽有,伤根基的大病却没再发过。 只是从娘胎里来就有不足之症,毕竟还是比常人弱一些。 冬至春分之间一受了风,便会犯咳症。 按贾琮后世的见识,体质孱弱之人,一般都会有慢性支气管炎,这个时代又没有消炎药品,稍有不慎就会极其凶险。 黛玉看了眼神采奕奕的贾琮,颇有些羡慕。 “要是能像三哥哥这样就好了,百病不生,还能大江南北走动,就算是园子里其他姊妹,一年到头也是清健的很,哪像我这么不省心的。” 贾琮笑道:“妹妹身体比前几年好多了,不用发愁,再长大几岁,身子骨结实了,便没那么多病了。” 黛玉听贾琮说什么长大几岁,身子骨结实了,心里便有些不自在,甚至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自己能望到脚的身材。 她心中一向羡慕迎春和宝钗,身段婀娜玲珑……。 皱着秀眉,有些不满的说道:“三哥哥,什么再长大几岁,我又不是孩子了。” 贾琮将黛玉刚才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肚子里强忍住笑,黛玉比自己还小一岁,不是小孩子又是什么。 连忙收敛表情解释道:“医书上说男子到了舞象之年,女子过了及笄之年,才算长成呢。” 黛玉满腹文章,平时也听过那些嬷嬷的羞人闲话,自然不是完全懵懂。 听了及笄之年,俏脸就红了,贾琮也觉得说这个话题有些尴尬,连忙将话岔开。 “我教妹妹两个法子,妹妹每日去做,等我从北边回来,说不定妹妹的身体就好了许多。” 黛玉明眸一亮:“真的!那三哥哥快教教我。” 贾琮一笑:“其实方法非常简单,如今隆冬,妹妹受不得风寒,每日就在自己屋里走动一炷香,便大有益处。” 然后他又在黛玉房间里环视一周,似乎在寻找什么。 然后走到那个贴墙的书架前,踮脚伸手去够书架的最高层,右手够过后再换左手。 这时紫鹃也好奇的过来看,只是不知贾琮这古怪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妹妹每天像我这样,踮脚双手互换去够书架的高层,做到手脚酸麻就停下来。” 黛玉一脸好奇:“三哥莫不是作弄妹妹,走路和够高,就能养好身体……。” 贾琮笑道:“妹妹可不要小看走路,足乃肉身根基,脚轻足健,百病不生。 够高在古书中也是大有说法的,其力向上,伸拉筋骨,通畅血脉,可以蓄精养神。 妹妹只要每日坚持去做,必定对身体大有益处。” 黛玉虽还半信半疑,但这几年年岁渐长,她又不是没有见识的女子,也觉得自己身子娇弱,只怕对以后不好……。 又听贾琮说,等他从北边回来,她的身体说不得就变好了,心中很是触动。 一双明眸亮闪闪,望着贾琮看了几眼。 三哥哥离京前特意教自己健体的法子,我每日去做便是,总是不辜负他费的心思。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六章 探春识幽情 贾琮离开了黛玉房中,正要回清芷斋,刚走到自家门前,却遇到了探春和迎春。 “三妹妹、二姐姐这是往哪里去?” 探春说道:“我们去看宝姐姐,她这几日病了,已经在家养了好多天,还不见大好。” 贾琮听了一愣,这几天因为马上要北上,需要押送这么大批火器,而且路途漫长。 第一次办这种事,也没什么经验,贾琮心情还是有些紧张的。 所以将需筹备的细节反复推敲,力求没有遗漏,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了。 宝钗住的梨香院就在清芷斋隔壁,他却不知道她病了。 一直以来,因为对薛蟠这人有些抵触,其中还夹着英莲的事情,他对薛家一向都不愿太走近。 平时住在一个园子里,日常难免的来往,他都是跟着姊妹们一起去的,从没单独去过梨香院。 …… 探春聪慧机敏,一向和贾琮最投契,自然一见他表情便猜到心思。 心中喟然长叹,自己总归是个须眉浊物,如何能入这些钟灵毓秀的女儿眼中,心情凄恍的离开了梨香院。 薛姨妈一直在外间和丫鬟们打点针黹,只让宝玉和女儿在里间说话。 她自然是知道女儿的心思,女儿这次发病也来的蹊跷,自从那天去了隔壁清芷斋,回来后脸色就不好。 探春微笑道:“三哥即将北上,我见你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忙碌,心思哪里会在家里,必定不知道宝姐姐病了。” …… 如今人家病了好几天,自己置若罔闻,好像有些失礼的样子。 贾琮笑道:“还是三妹妹知道我,我这便和你们一起去看看宝姐姐。” 却不知是贾琮的出现,改变周围很多人见识和认知,而他却还是原来那个宝玉。 这两年他好像经常这样把天聊死了。 可是没聊上几句,不知怎么的,就见宝钗厌厌的,不怎么爱说话了。 宝玉过来看宝钗,原先还算聊的融洽,宝姐姐毕竟比林妹妹年长几岁,不像林妹妹那样爱使小性儿。 薛姨妈知道自己女儿言谈举止得体,极少会有意冷落到别人。 可没见他们说上多久,就见宝玉出来和自己告辞,好像有些闷闷不乐的,心中就有些奇怪。 还有在金陵时,她送自己的几件礼物,件件都很合自己心意,如今还是他平日常用的。 他去林妹妹那里顽,每次说话也是这样说着说着,也没话说了,如今连宝姐姐也这样,让宝玉心情十分懊丧。 刚才薛姨妈还在软帘后听了几句,两个人正在谈论什么诗词书法,说的好好的,这才一会儿功夫,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薛姨妈正纳闷着,就见门口进来一群人,迎春、探春、还有……贾琮。 因为自己要北上,她便特地送件熊裘给自己,是个很体贴细致的女儿家。 他也清楚宝钗一直对他不错,家里得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总记得送一份到清芷斋。 后来薛姨妈还问了莺儿,说是那天清芷斋不是姑娘一个人,其他贾家姑娘都在,她才放心了点。 后来她还和女儿说了些门第爵禄之类道理,女儿只是默默的听着,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只是很快就发了病,着实把薛姨妈紧张了一番。 如今见贾琮是和姊妹们一起来,她倒也不放心上。 况且她看得出贾琮对自己女儿并无特别,平时也从没一个人来过梨香院。 薛姨妈是老于世故的人,哪里看不出,这琮哥儿是有意远着自己家呢,估计是因为自己儿子冲撞了英莲的事。 其实这样更好,正好断了女儿的心思。 …… 薛姨妈特意看了贾琮一眼,那玉树临风的模样儿,的确比宝玉还中看些,也怪不得女儿动心,只是这孩子是个没福的。 “还是你们这些姊妹们体贴,心里一直记挂着宝丫头,外面怪冷,快进里屋,里面烧了热炕暖和。” 里屋中刚才宝玉来了说了一会话,却是话不投机,宝钗的心思正有些困乏。 突然见探春和迎春进来,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然后就看到了迎春背后的贾琮……。 她知道贾琮马上出皇差,这几日听说都在外头忙事,必定是北上前的大事,哪里会顾得上看自己。 但他却来看她了,一阵喜意弥漫在宝钗心头,嘴角微微抿起,水杏般明眸中焕发出明艳的神采。 方才脸上还有病容,几乎刹那间,像是被点亮了颜色。 迎春看了宝钗的样子,心中纳闷,原来我们来看宝丫头,她这般开心的,早知道多来几次了,她病也好得快点。 探春见宝钗突然间便神采焕发,明媚俊眼瞟了一眼身边的贾琮,目光又转到宝钗,眼波流转来回。 她一向聪慧精明,哪里看出不出名堂,诧异之中,差点下意识笑出声来,终究忍住了,只是嘴角牵动了几下。 心中好笑,三哥哥竟是个爱招惹这些的,又有些微叹,好在我是个看戏的,将来总是有其她人要头疼的。 不过也不奇怪,三哥哥这么有能为,又生得这样,这种事只怕以后都少不了。 园子里可都在传金玉良缘的事,三哥哥戴了人家的香囊不说,还敢招惹宝丫头。 要是招惹上麻烦,哼,我看他怎么办,探春心中突然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 宝钗笑道:“迎春姐姐、探春妹妹快过来坐着,琮兄弟听说就要北上了,我想最近必定忙得很,难为还过来看我。” 探春见宝钗虽在病中,语声有些虚弱,但待人接物,只言片语,依旧灵透缜密,周到妥帖。 嗯,她先提我和二姐姐,才提到三哥哥,看起来不着痕迹,其实想和三哥哥说话才是真的。 贾琮见几日没见,宝钗清减了几分,一双明眸却光彩温润,风姿依旧。 “这几日也都忙过了,就等着后日出发,倒是我就住隔壁,也不知道宝姐姐病了,真是太过慢待了,姐姐不要见怪。” 宝钗微笑道:“琮兄弟太外道了,伱是个能有为的,自然要忙外头的大事,我这病不打紧,旧年的老病根,不值当什么的……。” 两人说了好几句,倒是把迎春和探春撂在了一边。 连一向慢一拍的迎春,都感觉到异样,今天宝丫头和琮弟怎么怪怪的。 一旁的探春笑道:“三哥哥、宝姐姐,今天都怎么了,这么这样客气起来,听得我都有些不自在了。” 宝钗看到探春脸上灿灿的笑意,自然听出她言语中的戏谑,脸上微微一红:“就你说怪话,哪里客气了,不是都这么说话吗。” 外间的薛姨妈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听到几个人叽叽喳喳聊天,还不时发出笑声。 心中却想,左右不是只有这小子和女儿两个人,再怎么说也说不出花来,于是安心忙自己的事,不再理会里屋聊天的几个人。 …… 几乎在同一时间,神京东城耀武门,数百禁军骑兵从城门洞中,鱼贯涌入城中。 马蹄声轰鸣如雷,带着一股赫然威严的气势! 这些禁军骑兵,人人军姿整肃,衣甲鲜亮,腰跨长柄雁翎刀,胯下俱是高大威武的骏马。 这些骑兵之中拱卫一人,二十岁年纪,相貌端正,英武卓然,头戴翼善冠,身穿赤色盘领窄袖金织蟠龙袍,气度煌煌,令人难以逼视。 一行人马如波涛汹涌般,向着大周宫城午门而去。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家主的传承 荣禧堂,东廊三间正房。 房间里临窗大炕上铺猩红洋罽,摆着两张大红金钱蟒靠背,还有石青金钱蟒引枕。 贾政和王夫人各坐了大炕左右两边,大炕前摆一张搭银红撒花椅搭的圈椅,安然坐着贾琮。 明日贾琮就要启程北上,所以今天特地和贾政和王夫人辞行。 王夫人知道宝玉、贾环等进到这里,一般都是被老爷耳提面授,甚至是训斥,通常站着的,从来没有过座位。 可琮哥儿进来,老爷却早早给安了座位,真是对比对亲儿子还要待见些。 不过这也难怪,这小子确是个有本事的,小小年纪就做到了从六品正官,以前真是连听都没听过这样的。 老爷在宝玉身上久求不得的东西,在这小子身上都找回来了。 王夫人望着安坐的贾琮,脸上一副慈和神情,心中却是难言的滋味。 贾琮却没有接那个包裹,说道:“老爷这是先帝赐给贾家的宝物,都是历代太爷使用,琮只是庶子,怎么能生受。 老爷也是糊涂了,要给琮哥儿防身之物,家中武库中甲胄不少,为何单单给了这件。 “老爷放心,前两日一应事务我都已齐全,明日启程都是简便的。” 这件青犀甲是大周先帝赐给贾家的宝物,已经传了几代国公,几乎就是家主的象征。 琏二哥或宝玉才好得这东西,不然惹来闲话,反而辜负了老爷的好意。” 你那二哥,倒是秉性不坏,不过他就是个做俗务的才能,当官从武是决计不可能的,用不了这宝甲。 …… 办好王事自然是第一要紧的,还有一桩要紧的,平安而去,平安而回。 贾政听了他这话,心中也有些感怀。 我去家中武库寻了一套青犀甲,当年老太爷跟着先帝北扫残蒙建功,先帝恩赐了这件宝甲。 后来又传到了太爷手中,听说是用西域异兽清犀的背甲所制,能防刀枪箭矢,伱带着以防万一。” 说着让彩云拿了一个鼓囊囊的包裹给贾琮,里面装的应该就是那件青犀甲了。 贾政又说道:“你这次北上去的都是刀兵之地,虽然你是随从顾尚书巡边,照例没什么凶险,不过也不可大意。 琮哥儿也就这点你年纪,胸襟磊落,懂礼数,知进退,这可是比天赋文华,更难得的秉性,贾家的英才啊。 琮哥儿只是个庶子,传了出去不是要惹来流言,家主传承,这东西我的宝玉才有资格得了。 我的宝玉过几载就是舞象之年,却是连进学都没影,要是有这小子一半的拼劲,我就知足了……。 “你也不要过于妄自菲薄,你的生母被圣上追封诰命,这是恩遇贵重之事,你虽庶出,却不比嫡出差多少。 贾政右手捻须,眼神和煦,问道:“琮儿,明日你就要北上办差,手头筹备的事情都完结了?” 王夫人一听贾政这话,脸上神色一变,他嫁入贾家这么多年,自然是知道很多门中的旧事。 贾琮越是推辞,反而让贾政觉得自己所行不差。 王夫人虽不会当面拿话驳自己老爷面子,但看向贾琮的眼神已有些阴沉。 至于宝玉,哼,他和你同年,开蒙都多少年了,连四书都读不清楚,给他清犀甲他穿得了吗!” …… 王夫人一听这话,手里的念珠转的飞快起来,说道:“宝玉还小,老爷多多教导,他总会懂事上进的。” 贾琮心中干笑,贾政在王夫人面前说这话,必定会传到贾母你那里,这不是又给自己拉仇恨吗。 于是说道:“老爷不用心焦,读书进学之事,因人而异,宝玉聪明,天资不俗,有两年潜心苦读,进学并不难。 老爷舐犊恩重,琮多谢老爷恩赐。” 他怕贾政兴起,又对宝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给自己挖坑,还是干脆点收了宝甲,便顺手从彩云手中接过包裹。 贾琮这样做是不想加深王夫人的嫉恨,对方这种大宅门妇人,心思有时候比男人都黑。 此次北上的时间不短,她对自己没法子,趁自己不在,发作清芷斋里的丫头,可是很便利的事。 到时候自己鞭长莫及,不得不防。 王夫人见贾琮接了青犀甲,心中一阵失落,觉得属于宝玉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落在这小子手中。 但是刚才贾琮还帮宝玉说了话,她也不好再出言阻拦。 只是觉得这小子越发邪门,什么事情遇上他,总是束手缚脚,最后还会变得不可收拾。 老太太说他命数硬,半点没错,他那张嘴也是极能说的,事事占尽先机道理,想拦都拦不住……。 贾政又说道:“你如今在兵部观政,又主理火器监,离文官正途有些偏了,原本我心里有憾。 以你的文华资质,将来便是入阁都是可见的,不过既然是圣上恩典,不管文武皆为国事。 除了你之外,家中其他子弟,只怕都是不成的……。” 王夫人一听这话,眼皮又跳了一下,想来这话必定也包括宝玉,我的宝玉只是年纪还小,怎么就是不成的……。 她却不想一想,贾琮和宝玉同年,一个已事事斐然,一个却依旧厮混内宅,贾政又怎么会看宝玉顺眼。 …… 其实贾政哪里不知道,这件青犀甲的含义,他这样做也有他的苦衷 荣国传到文字辈,他和贾赦两兄弟,都是才器平庸,靠着祖宗余荫才勉强支撑家门。 荒废一代还能勉强混过去,可是到了玉字辈,贾琏、宝玉、贾环等子弟,竟然比上一辈还要不堪。 宁国一脉干脆就被除爵抄家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果连着两代人都如此颓废,贾政担心荣国祖业,还能不能再传承下去。 还好三年前,大房出了琮哥儿这样的人物,这是祖宗庇佑,降下如此麒麟儿。 作为父亲他也有私心,他何尝不想自己的宝玉传承家业,但是他也知道,家业真的传给宝玉,只能败落得更快……。 他身为荣国袭府之人,死了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宗。 “我赐你青犀甲,就是为将来你真走了武路,望你能继承祖威,重新光耀贾家武勋门楣!” 其实贾琮对光耀贾家门楣,实在提不起兴趣,不过贾政对他这番心意,他心中还是很感激的。 “琮必定竭尽所能,不负老爷期望!” …… 贾琮出了荣禧堂,又去黛玉等姊妹房里走了一圈,以做道别。 黛玉见他过来,眼圈红红的,不过临别在即,也不愿让他心烦,直到看着贾琮离开才落泪。 探春英媚大气,虽然有些伤感,却并不悲戚,只说他回时,或许是阳春三月,到时她要做东开诗会放风筝! 迎春性子柔顺寡言,虽心中不舍,却知道这兄弟有能为,家里是圈不住的,日后这种事怕少不了,只让他早去早回。 贾琮经过梨香院时,想了想,还是进去和宝钗道个别。 等到进了清芷斋,却见那院门是虚掩的,似乎在等着他回来。 半日雪天,将虚掩的门缝填满了积雪,花了些力气才推开,发出吱呀的轻响。 进了院子,见主屋窗棂上散出通亮的烛光,几个窈窕的身影在来回走动,心中微微一暖。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八章 清芷开夜宴 清芷斋。 外头细雪夹着寒风,已经肆虐了半日,空气变得冰寒彻骨。 正屋的雕花窗棂的边角处,都凝结出半透明的薄冰。 园子里青桐树枝条上,屋檐上的黑蓝色琉璃瓦,抄手游廊的靠座边沿,都积满了厚厚的积雪。 正屋外的门廊上,放着一尊红泥小炉,一个苗条婀娜的身影,正弯腰拨弄着炉火。 火红的炉火照耀着雪润的俏脸,异常的娇丽夺目。 她听到院子里传来踩雪的声音,回头看去,一脸欢喜:“少爷你回来啦!” “英莲,干嘛在这里烧炉子啊?” “你进来就知道了,少爷,今天下衙怎么这么晚?” “今天回来,直接去了荣禧堂和老爷太太道别,所以回晚了。” 五儿想到这些,担着的心思松了一些,笑道:“还不知道这次三爷要去多久呢,待会儿多吃我们几杯酒。” 英莲蹦跳的走过来,牵着他的手就往房里走。 又去了捧了一坛早备下的绍兴女儿红,二十碟冷盘果肴,一一摆上。 说完便带着四儿,去厨房取早让柳嫂备下的热菜。 只有在这里,不用与人勾心斗角,不用权衡利弊,更不用防患未然,防备那些莫测的危机……。 即便这样难,三爷还不是硬生生挣来了前程,他这样的能为,到哪里都不会吃亏。 贾琮听她语气中有些黯然,笑道:“放心,我又不是没吃过苦头,还照顾不好自己。” 芷芍见了笑着迎上去:“三爷明天要北去办皇差,今年是不能在家过年了,我和五儿她们商量过了。 正屋里点了二十多根蜜蜡,照的四处纤毫毕现,一片亮堂堂的。 只有在关上院门的清芷斋中,他才真正感受到家的感觉。 晴雯上前笑话五儿:“就伱瞎担心,三爷都能考解元做大官,还能管不好自己吗。” 没过一会儿,融和馨香的热气便溢满正屋,将屋子里的寒气驱散干净。 又在炭上放了六七片素香,撒了杯苏合清酒,点燃了炭火,盖上熏笼盖子。 五儿上来帮贾琮换去外裳,脸上带着笑容:“上次去金陵还能带着我们,有人照顾吃睡,这次可是没有了。” 晴雯和娟儿抬了张花梨圆炕桌子,安放在东墙的那处大炕上,那炕底早已烧得温热。 英莲筛了一壶酒,在温酒盆里灌满水,在门廊上的红泥小炉中烫酒,迎着漫天飘洒的细雪。 贾琮见她们各行其事,井井有条,充满安逸和归属的感觉,心里一片宁静平和。 五儿想到当初他在东路院,过得可不是好日子,三天两头被训斥挨打,可不是苦过来的。 今年院子里提前过个年,也给三爷践行,我们都安排好了,你安心坐下吃酒就行了。” 芷芍和英莲移开半人高的熏笼盖子,在里面整齐层叠好银霜炭。 等到五儿取来食盒,摆上热菜,一桌子的冷盘果蔬,水路八珍,琳琅满目,香味飘洒。 芷芍等都去了繁琐的珠翠钗簪,卸去妆容,脱去正装,换了简便的长裙短袄,拆了满头秀发,都只随便挽着纂儿。 依着贾琮左右,在花梨圆炕桌子团团坐了,一张张清汤寡水般的俏脸,都带着温软惬意的嬉笑。 似乎她们要在贾琮远行之前,给他最温馨舒缓的记忆,让他行走远方之时,能记得早点回来。 对贾琮来说,这就是世上最美丽的妆容,最绝妙的景象,这才像是真正的家。 只要归来依然温情满怀,不管是满身征尘,还是争斗拼杀,都能涌起无限勇气豪情,一切都能等闲视之。 席间或是猜拳,或是酒令,或是各自说有趣的糗事,欢声笑语,烛火煌煌,铜鼎烟尚香…… 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 酒尽妆薄入梦眠,等都贾琮醒来时,窗外已微微发亮。 发现自己睡在大炕上,不知谁给自己枕了玉色夹纱新枕头,身上还盖了一条薄棉锦被,身下的火炕暖融融的。 空气中飘荡着残妆脂粉的余香,突然感到一个纤细温热的身子,正依偎在自己怀中。 他掀开锦被,香馥馥很是好闻,发现英莲蜷缩在那里酣睡,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色如海棠……。 而身后还传来细细的呼吸声,发现晴雯身上盖着棉衣,在那里大睡。 大炕的那头挤着四儿和娟儿……。 西窗的小炕上挤着芷芍和五儿,正睡得深沉。 大炕上的花梨圆炕桌子上,杯盏狼藉,那个女儿红的酒坛子,翻倒在地上。 昨天几个人居然喝完了一坛子,当然其中有一半,都是贾琮被她们连哄带劝喝掉的。 贾琮起床微微伸了一下腰,昨晚还真喝多了,还好没出什么事……。 昨天估计自己醉倒在大炕上,所以其他人也都没回自己房,都挤在正屋里陪自己。 他只是下炕走了两步,五儿和芷芍就醒了,很快整个清芷斋都在舒梦中醒来。 五儿去烧了热水,让他沐浴洗去酒气,等到贾琮穿戴梳洗的差不多,就听到外头传来敲院门的声音。 …… 梨香院中,薛姨妈见女儿起了大早,梳洗完毕就带着丫鬟莺儿出门。 薛姨妈知道今天琮哥儿北上,自己女儿定是会去送的,心中有些无奈。 宝钗马上就要及笄之年,那琮哥儿北上听说好长时间才回,也是好事,到时让姐姐探一下老太太的口风。 不然这时间长了,必定要生出事情来,到时候就难回头了。 …… 等到晴雯去开了院门,发现门口已站了一群人,家里的三位姑娘,还有林姑娘和宝姑娘。 晴雯知道三爷虽不得老太太喜欢,可家里几位姑娘都和三爷亲近,这必定是来给三爷送行的。 清芷斋虽然不算小,一下子进来这些人,将主屋站得满满的,显得人气很足,倒是减轻了许多送行的愁绪。 贾政也早就安排的小厮,帮贾琮安置好马匹行李。 后角门外,贾琮和黛玉等姊妹道别,众人看着贾琮上马,又回头向她们挥手,马蹄声响,那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黛玉忍不住流下泪,又很快擦干净。 …… 贾琮策马去了城北火器工坊,五百名火器兵早已安排好在那里待命。 本来这次刘士振建议,贾琮带上几名火器工匠随行,毕竟这么大数量的火器,要跨越上千里的漫长距离。 途中可能出现碰撞损耗,需要几个懂行的人保养维护,但贾琮考虑后还是拒绝了。 辽东镇目前在与女真交战中,任何难以预料的情况都会发生,如果携带火器工匠,万一中途走失,甚至是被俘。 那工坊中的火器营造技术,还有什么秘密可言,他不想冒这种风险。 只是让工匠对瓷雷和火枪做了最妥善的包装,杜绝途中产生不必要的损耗。 而且火器的维护和简单维修,他自己都清楚,也能应付不时之需的情况。 部分瓷雷的引信和雷体被分离存放,使用时临时安装,确保沿途安全。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贾琮还是保留小部分安装引信的瓷雷,以备沿途紧急之用。 没一会儿,五辆装满火器的大车,从火器工坊依次驶出。 在贾琮的带领下,由五百名五军火枪营士兵护持,往北走了十几里,便上了北向的官道。 车轮滚滚,战马轰鸣,向着登州的方向浩浩荡荡进发。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九章 引兵高密县 莱州府,高密县,郊北官驿。 高密县冬季本就是寒潮频发,加上大周这几年气候异常,最近连续下了十几天的冻雨,愈发湿冷侧骨。 这里并不是大县,官衙公务经此地并不多,所以,这处城北官驿平日门可罗雀。 可今天一大早,五辆遮盖严实的大车,在数百携带火枪的官军护卫下,到达郊北驿站,其势赫赫生威。 这架势可是把驿丞邱富吓了一跳,赶紧带着驿卒去接待。 邱富查验过公文,才知这是神京五军营,开往辽东换防的火器兵。 带队的是五军火器营把总魏勇胄,正七品武官,让邱富有些肃然起敬。 他在这处驿站已待了十多年,没见过什么场面,更没见过什么官,在他的印象中高密县老爷就是大官,也不过正七品。 而他这个驿丞,充其量就是驿站管事,根本就没品秩。 其实这队五军营官兵刚到时,邱富就已注意到这个少年。 这位魏把总居然和县老爷是同级,对他来说就是大官了,自然十分殷勤的招待。 在邱富这样的小县驿吏眼里,魏把总这样的京官都是高高在上的,在这鸟不拉屎的驿站,难得遇上一个。 这魏把总是个粗犷威武的武官,怎么会有风采器宇如此出众的子侄,怎么看都不搭调。 魏勇胄在神京五军营多年,自然知道神京贾史两家,都是顶级的贵勋之家,且还是极亲近的姻亲。 他们自神京出发,日夜兼程走了十几天,已经走完大半的路程。 这位贾监正可是自己上官的子侄辈,还是荣国府长房正派子孙,且贾琮在神京的名声,他也是如雷贯耳。 邱富一辈子都窝在小县,并没有什么见识,他也不知道监正是什么官。 后来他听到那魏把总称呼少年为贾监正,这才知道,这少年竟然是魏把总的同僚。 邱富一生中从没见过这般风华俊美的人物,虽然他只穿便于骑马的普通劲装,但依然难掩华贵清拔的卓然气度。 不说这位邱驿丞的诧异,而这一行人,正是火器司监正贾琮,及五百名押运火器的五军营火器兵。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邱富大为惊讶。 那位魏把总看过上房后,不是自己住进去,而是让给了同行的一个十几岁少年。 可这又怎么可能,这少年明明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居然是比县老爷还大的官。 邱富把驿站里最好的官房,安排给了这位魏把总,还带他去查看房间,他能看出魏把总非常满意。 邱富原以为这少年是魏把总的子侄,不然怎么会如此关照,后来一想又不像。 遇上了自然要好好巴结,总是没坏处的,套些交情出来,以后也算京里有熟人了。 …… 但是看魏把总对少年恭敬的态度,应该是这少年的官职还在把总之上。 而带领五百名火器兵的把总魏勇胄,是忠靖侯史鼎一手提拔的心腹将校。 主要是在这帮五大三粗的军汉中,这少年太过于鹤立鸡群。 他还知道,忠靖侯史鼎对这位子侄十分器重,甚至当初火器营建立,都是因这位贾监正之故。 魏勇胄虽然是个骁勇的武夫。 但能从一个小兵,让忠靖侯史鼎青眼有加,提拔到将兵五百的把总,说明他绝不是个笨蛋。 贾琮身上担着这么深的关系背景,于公于私,都让他对贾琮礼敬有加。 因为兵部对火器兵换防,有严格时间规定,如有延期,他这带队把总要被军法论罪。 而他们中途还要到登州接收火炮,这会耽搁不少时间。 所以自神京出发之后,魏勇胄便日夜兼程加快行军速度,以确保在兵部规定时间内按时换防。 本来他见贾琮文质彬彬,又是养尊处优的贵勋公子,怕他吃不消如此急促的强行军。 可事实却完全相反,十多日的急行军,连他手下那些精锐兵卒都有些顶不住。 这位贾监正却毫无怨言,一路都支撑了过来,没有拖半点后腿,让人刮目相看。 当魏勇胄问他关于行军的意见时,贾琮言只要不影响火器运送安全,一切行止都由他决定。 这就让魏勇胄有些吃惊了,理论上贾琮才是这支队伍官职最高之人。 而且眼下火器兵的主责是运送火器,而贾琮只要求保证火器安全,其余完全放权给他。 这给他能按时到达辽东换防,提供了最大的保证,心中对贾琮十分感佩。 而且他也看出,这位文才出众的荣国公子,并不是外面看起来那么文弱。 日常见他骑马驰骋,上下马的矫健身手,绝不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还有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弯刀,形式奇异,刀身凝重。 魏勇胄是军伍打滚的行家,自然看得出来,那可不是什么装饰品,是真正的杀人利器。 不过想一想也不算奇怪,宁荣贾家是武勋传家,历代国公都是卓绝的名将,底蕴渊源。 这少年有几手家门武技也是寻常之事。 …… 贾琮望着绵绵冻雨,手指不断地搓动,又跑到一辆大车上,打开其中一箱瓷雷。 拨开防震的棉花,摸向瓷雷瓷壳表面,手指感受到明显的潮气,神色有些凝重。 一旁的魏勇胄好奇问道:“贾监正,可有什么不对吗?” “魏把总,我们进入莱州府后,已连续四天都是阴雨天气,空气都是湿的,运送的火器表面有凝水现象。” 魏勇胄虽然听不懂什么叫“凝水现象”,但意思却是明白的,就是阴雨连绵,火器受潮了。 他身为火器营把总,知道雨天和受潮是火器的大敌,会让原本犀利无比的火器,变成没用的烧火棍。 “魏把总,麻烦你挑选五十名细心的军士,再让驿丞准备两间干净的空房间。 一间房燃烧火堆,另外一间不用,让军士将包裹火器的棉花和火器分离,棉花送到火房里仔细烘干。 在无火的房间里用干布将火器表面的水汽擦干,然后再重新包装。” “另外腾出一百条军被,用来包裹重新包装的火器,可以防止湿气再次侵染,希望离开莱州天气能好一些。” 魏勇胄作为火器营把总,知道这些火器就是他们火器兵的立身之本,万一出了差错,上了战场相当于去了半条命。 自然是满口答应,亲自挑选了五十名军士,又安排好合适的房间。 在没有燃火的房间里,为了尽快处理好受潮的火器,早些离开这连绵阴雨的鬼地方。 贾琮和魏勇胄都亲自动手,擦拭那些受潮的火枪和瓷雷。 当贾琮打开其中一箱瓷雷时,里面露出的东西却和普通的瓷雷不同。 普通瓷雷都是白色瓷壳,而这箱瓷雷却是黑褐色瓷壳。 这些黑褐色瓷雷里面装填的不是铁屑,而是干辣、花椒、茱萸等混合粉末。 这种瓷雷的杀伤力远不及普通瓷雷,但是爆炸后会产生遮蔽视线的烟雾,还能让人瞬间失去行动力。 这相当于后世催泪和烟雾弹的合体。 贾琮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东西的实用性。 关键时候用来阻敌,甚至比普通瓷雷更有奇效。 这也是在贾琮的提议下,火器工坊新营造的样品,在这次运送的瓷雷中也只有两百颗。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章 雪夜遇突袭 月朗星稀,辽东镇鸦符关外二十里的地方。 广袤的荒原上覆盖着掌深的积雪,遮蔽了大地原本的颜色,只有一些枯黄的衰草,顽强的从积雪中伸出半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一支两百人的大周军队,正在夜色中行进。 高天的明月虽清朗,但不时有乌云流动,每当乌云遮蔽了朗月,大地便一片漆黑,再无法发现这支在雪地中行进的队伍。 在前方十多里的地方,是一座突出边镇数十里的兵堡,这样的兵堡在辽东镇有七座。 这些兵堡是辽东边镇的前哨站,筑有坚固的高墙箭垛、烽火高台,每座兵堡驻扎二百至三百军队。 这些兵堡的作用,是为辽东镇前置哨探敌情,发现女真快骑攻掠动向,及时快马回报边镇,或燃起狼烟。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各兵堡联结兵力,前置阻敌。 自从入冬以来,女真各部物资渐渐困乏,虽边镇大埠中物资充足,但同时也是重兵把守,如果在这些地方抢掠,必定要付出不少代价。 而女真人要想突入关内,彻底拔除这些兵堡的阻碍,也是首要之务。 那队正接过皮壶猛灌了一口,然后发出剧烈的咳嗽:“蒋小四,你这是酒!行军途中携带酒水,你就不怕挨军棍!” 最后女真人只能捡垃圾一样,带走一些来不及烧光的物资,而这些东西对他们度过漫长的严冬,不过是杯水车薪。 女真人倒是曾攻陷了两座兵堡,但驻守兵堡的边军在撤退,或战死之前,都会焚烧剩余的粮草物资。 最近数月,女真各部和大周军队一直处在,对前置兵堡的争夺拉锯中。 …… 因为这些兵堡突出边镇数十里,里面必定都储备充足的粮草,而驻扎的兵力不过二三百之数,女真抢掠的难度会小很多。 只有这位身材高大的队正,在马上腰背挺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时得打量着四周,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精悍。 郭志贵回了一句:“你以为我想当这个队正,我们来了才几个月,原来交好的几个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 但是大周边军的战力,不是金陵那些被数十东瀛浪人杀得大败的卫所军士可比。 别的火器兵都在马上蜷缩着身子,抵挡北地夜晚刺骨的寒冷。 之所以在夜里行军,就是为了降低中途遭遇女真快骑抢掠物资的风险。 郭志贵话音中带着伤感,蒋小四听了这话也不再说话。 这支队伍由两百名骑兵,三十名火枪兵,四辆装满物资的大车组成。 而被派驻兵堡的边军,都是辽东各军中久战之兵,即便对善战的女真精骑来说,都是很难啃的骨头。 而这支半夜行进的队伍,正要去往前方十多里外兵堡,进行例行换防和运送粮草物资。 连郑队正的都死了,我刚入营都是他带的我,没有他我早被女真人砍死了。” 这时一个火器兵纵马跑到他身边,递给他一个皮壶:“志贵你就这么支棱着,也不怕累的慌,喝一口解解乏。” 蒋小四满不在乎的回道:“伱得了吧,这么冷的天,夜里行军,一口酒一条命,郭志贵你才刚当上队正,就开始耍官威啦。” 这三十名火器兵的带队队正,是个身材高大的火枪兵。 于是前置辽东镇三大重关的各兵堡,成为女真人抢掠的主要目标。 那日女真一个千人队进犯鸦符关,两军在城外对垒。 火器营刚打完两个三连击,左军骑兵不敌女真骑兵的冲击,竟然提前后撤,让火器营提前遭遇女真骑兵冲击。 那一战阵亡了一百多个兄弟,要不是鸦符关参将带领右军骑兵,死死挡住女真骑兵的冲击,火器营的损失会更大。 也是在那一战,原来的郑队正与女真人短兵相接时,踹了郭志贵一脚,让他及时躲过女真人的劈砍,自己却惨死在对方的刀下。 而经过那次大战折损,郭志贵这一队火枪兵从五十人降到三十多人,还没来得及补充。 蒋小四和郭志贵都是神京人,两人一向要好,见郭志贵心情有些低落,便岔开话题,说道: “志贵,郑队正在的时候,就说我们这队兄弟,就数你小子当兵最有灵气。 你以前不是在荣国府长大的,那荣国公可是一代名将,啧啧,不愧是顶级将门,随便出来一个都是个人物……。” 郭志贵似乎想起了在荣国府的日子,想起了自己老娘,当然还有自己的奶兄弟琮三爷。 “我算什么人物,我那三爷才是真正的人物。” “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贾琮,我在神京就听说过,人家可是文曲星下凡,堂堂解元,志贵你是不是吹牛,你真认识人家,还叫三爷怎么亲热。” “这我还用吹牛,等回了神京,我带你去见他,你小子打战一点都不含糊,是条汉子。” ……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震响,刚开始几乎微不可察,却以极快的速度,从远方传递而来,渐成轰鸣之势,连地面上的雪沫子都在微微震颤。 郭志贵和蒋小四一下子止住了话头,相互一望,脸上都流露出惊骇的神情。 这时遮蔽朗月的乌云正轻轻散去,将一片雪原照得一片光亮。 在清澈冰冷的月光下,离开他们四五百步的地方,一队数百人的女真骑兵,依次燃起火把,踏雪狂奔,向他们快速发起冲锋! 郭志贵站在马鞍上飞快看了一眼,嘶声喊道: “敌袭,列队引战!” 本来他们夜里行军运送物资,就想避开女真人的抢掠,没想到还是没躲开。 而月黑之夜,反而成了女真人更好的掩护,一直到靠近他们数百步时,女真人才开始策马冲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三十多名火枪手以一辆大车为后盾,排成三段击阵式,另有数十名骑兵下马,手举木盾在火枪阵前掩护。 但郭志贵知道,三十名火枪手根本挡不住数百女真骑兵的冲势,三百个火枪手才有一搏之力。 而这次他们这一队火枪兵,根本不是来对峙数百骑兵的,而是去前方兵堡换防的。 而且他们还没有弓箭手的补充掩护,三十个火枪手最多拖延几个呼吸的时间。 而随行换防的骑兵只有两百人,对比女真骑兵在人数上也不占优势。 郭志贵骑马跑向这次指挥骑兵的管带校尉前。 “熊校尉,女真人看马势不少于四百人,兵力远在我们之上,难以力敌,卑职建议立刻烧粮,然后轻装撤回兵堡。” “你说什么!烧毁军粮,兵堡的军粮最多就支撑十天,如果我们撤入兵堡,人数增倍,军粮就只能支撑五天!烧粮所有人都得饿死!” “熊校尉,鸦符关有的是军粮,从那里运送军粮到兵堡,只用一天时间。 我们大部分人就近撤回兵堡,引走敌军,少数从小路返回报信,只要让女真人抢不到军粮,赢的就是我们!” 那熊校尉仓促间有些犹豫,同时也惊讶一个小小的火枪队正,居然有这样的急智,片刻之间可以想到这些。 只是过去片刻时间,远处的马蹄声愈来愈响,女真骑兵已冲到了三百步距离,已可看到在火把照耀下,女真人弯刀反射的寒光! 只要让他们冲到两百步距离。 就算烧毁粮草都来不及了。 但是军职最高的骑兵校尉没同意,谁也不敢妄动! 就在这时,郭志贵冲到一辆马车前,从车上提下一个用油布密封的木桶,用力撕开油布,将木桶中的液体泼向马车。 自从发生女真人抢掠兵堡的事情,每一辆运送粮草的马车上,都会预备一桶桐油,以备不时之需。 那熊校尉被郭志贵的举动惊到,下意识的喊道:“拦住他!” 可是郭志贵的举动非常突然,哪里来得及拦住,众人只见他将手中火把向马车一抛。 轰的一声轻响,油助火势,整辆马车顷刻间被火焰吞没,熊熊燃烧起来!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一章 旧案揭隐秘 登州港码头,月朗星稀,碧波万顷。 两艘两千料的战船,依次从海港驶出,劈波斩浪,在辽阔的渤海湾航行。 两艘两千料的战船,其中一艘是金陵水监司战船,而另外一艘是从登州卫临时征调。 领航的那艘战船上,装载了八门崭新的佛朗机火炮,还有两百名五军营火枪兵。 另外一艘战船上,搭载了魏勇胄和三百名火枪兵,及本次运送的三千颗瓷雷、五百支改造型鲁密铳。 贾琮抚摸着冰冷的炮身,似乎能感受到,这个时代迄今最强大的火器威力,但他相信这将很快被超越。 每门佛朗机炮都配置木质车轮炮架,每门佛朗机炮都配置了三个子炮。 火炮使用时,在子炮中装入弹药,然后装入母炮进行发射,三个子炮轮流使用,三炮连发,只需要二十秒时间。 这在当下,是了不起的连发速度,几乎能赶上火枪三连击的效率,但三炮连发的威力,是火枪连发望尘莫及的。 刘海连忙回道:“当初如不是贾大人勘破水监司大案,将邹怀义绳之以法,现在我还是水监司里受排挤的总旗呢。 按曲泓秀和可卿寄来的最近利银账目,贾琮估算不用五年时间,他就能实现对嘉昭帝的承诺。 贾琮笑道:“我没想到这次押运火炮北上的就是刘大哥,千里海路劳顿,实在是辛苦了。” …… 通过林如海的关系,扬州和姑苏的商路也已经打通,分号也已开张,目前曲泓秀让王德全在那边料理。 这是贾琮在登州港看到刘海时,第一时间想到的问题。 连贾琮都觉得这五万两银子,花得物有所值。 当初他在金陵参与水监司大案,那日邹府寿宴之上,邹怀义当场自尽,就让他怀疑,邹怀义的背后必定还隐藏了什么。 “刘大哥,按常理火炮这等重要军械的押运,会让金陵卫军士负责,怎么会让你们锦衣卫来做?” 贾琮在离开神京前,收到曲泓秀的来信,鑫春号金陵、宁波的分号开张后生意非常好,金陵的香水作坊也上了轨道。 当然海销的量不是很大,毕竟金陵香水工坊的生产力有限,更多的是一种尝试和商路开拓。 刘海能有今天,都是托贾大人的福泽,大人托我照看金陵鑫春号铺子,我都吩咐过下面的兄弟,大人尽管放心,可确保无虞。” 据说此人十分熟悉火炮结构和使用技巧,是个百发百中的神炮手,至于是不是真的,还有待验证。 佛朗机人的售后服务还挺周到,随这些佛朗机炮一起的,还有一位二十多岁,名叫玛德仑的佛朗机火炮教习。 …… 而金陵香水工坊生产的香水产品,尝试通过外洋海船,向东瀛、琉球、吕宋、苏禄等近海夷国远销。 这次刘海率领五十名锦衣卫从金陵出发,航行了半月到达登州港,在等候了五天后,才和率兵北上的贾琮会合。 如果八架佛朗机炮同时发射,将会形成极其恐怖的战场杀伤力,可以轻易摧垮一个千人快骑的冲锋。 当然他会给自己留下足够的余量,同时也不会给皇帝过高的期望。 而此次从金陵护送火炮北上的人,也是贾琮在金陵的老相识,就是金陵锦衣卫千户所百户刘海。 而邹怀义的突然自杀,充其量不过是某种断尾求生的伎俩,他相信能察觉到这一层的绝不只是他。 而水监司是金陵卫下属的衙门,邹怀义突然自杀,就承担了所有罪责,这件事的很多线索也就断了。 之后他在姑苏又遭遇了,金陵卫经历司经历崔博望的刺杀,虽然事后查证崔博望是出于私仇。 但崔博望还没落网,又离奇被人所杀,又成了另外一起无头公案。 而在所有这些事情中,似乎都和金陵卫存在若有若无的关联,这也是贾琮会问刘海这个问题的原因。 刘海说道:“贾大人有所不知,按常理涉及军械押运,需金陵卫水监司负责。 但自邹怀义伏法之后,水监司中下级武官被一扫而空,新调入的官员来自各方,品流背景就有些复杂了。 上次水监司大案,朝廷一直对金陵卫有所疑虑,只是没有相关实证罢了。 这次兵部的押运公文,直接就到了锦衣卫,让锦衣卫全权负责火炮押送,根本没让金陵卫参与,只是借用水监司的战船。” 贾琮心中沉吟,押送火炮这种军务之事,兵部直接绕过了金陵卫,只能是得了皇帝的授意,可知皇帝早对金陵卫有戒备之心。 金陵卫是拱卫金陵陪都,其影响力牵连江南八府一州, 金陵卫辖下水路兵马过万,是其他普通军卫兵马的两倍,是江南实力最强的一支常备军。 而江南八府一州是大周膏腴根基之地,嘉昭帝是绝不允许这里发生动乱不测。 所以即便对金陵卫存疑,他也只会寻找合适时机,而不会轻举妄动。 刘海问道:“贾大人可还记得董老二吗?” 贾琮回道:“自然记得,当初他拐走了姑苏甄家的小姐,我虽救走了那丫头,却被董老二逃脱了。” 刘海又说道:“金陵卫已在镇江将此人抓获,据他招供他是靠贩卖洋货为生,而他的洋货都来自一个叫周素卿的海商。” 贾琮道:“此事,我在金陵时便得知,邹怀义抢掠的大笔洋货财富,至今下落不明,和这个周素卿有些关联,只是此人一直未落网。” 刘海笑道:“锦衣卫对董老二用了酷刑,从他口中审出很多事情,其中有一件贾大人可能会感兴趣。 董老二说,十几年前在姑苏就认识周素卿,那时他叫霍启,就是他在正月十五弄丢了甄家小姐。 后来害怕被甄家追究,才携带钱财跟着海船逃去了东瀛,混了十多年后发家,才重新回到金陵做起洋货生意。 董老二认识周素卿,但周素卿却不知他就是当年的拐子,董老二还以他当年的出身为要挟,从他手中低价赊了不少洋货。” 贾琮听了刘海的话,也大吃一惊,周素卿居然就是当年甄家的仆人霍启,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刘海继续说道:“董老二还招供,周素卿在金陵是给一个大官做事,他之所以能逃脱,就是有人给他提供退路。 至于这人是谁,董老二也不清楚,此次我奉葛千户之命运送火炮,另外一件要务就是沿途搜索周素卿的下落。 此处北上经过四州之地,每到口岸我都会停靠半日,派人入港查探,却一无所获。” 贾琮心中默然,周素卿是水监司大案唯一的漏网之鱼。 在金陵锦衣卫、应天府官衙等布下天罗地网,却依然让此人逃之夭夭。 没有位高权重者庇护,他是无法做到这般全身而退的。 金陵锦衣卫对抓捕周素卿,如此郑重其事,必定是得到来自神京的授意。 当初他离开金陵时,就想到过水监司大案必定另有内幕,绝不是一个邹怀义那么简单。 神京大理寺和推事院,曾派许多精干人员,到金陵收拾水监司大案首尾,通过探查审讯,必然也会意识到这一点。 或许只有周素卿落网,金陵水监司大案的真正内幕才会被揭开。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二章 功业由此始 就在贾琮带领两只战船,夜航渤海湾的同时。 辽东镇鸦符关外二十里的地方,一场血腥的厮杀和追逐正在继续。 在面临女真快骑突袭,郭志贵被逼无奈,抢先烧毁了一粮粮车,让骑兵管代熊校尉不得不就范。 因为除了郭志贵提议的烧毁军粮,及时率军避敌锋芒,骑兵管代熊校尉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如果以二百骑兵对峙倍之己方的骑兵,在这等黑灯瞎火的环境里,后无增援,想以少胜多,不过是痴人说梦。 他们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对方屠杀,并抢走粮草。 郭志贵如法炮制,将另外两车的粮草也烧毁。 而那三十多名火枪手组成的枪阵,已发出暴雨般的枪声。 所有的骑兵上马,举弓向已跑进百步的女真骑兵射箭。 马蹄声轰鸣而起,两百大周骑兵一阵猛冲,从女真骑兵左翼插肩而过,引起女真骑阵一阵混乱。 车速甚至不慢于身边单骑快马的火枪兵,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所有人整队,冲击女真骑队左翼,不可恋战,然后往北向兵堡辞退。” …… 明晚你们再派一些人到鸦符关报信,以防万一。” 很快其他的火枪兵分成四队分散奔逃。 郭志贵跳到最后一辆马车上,说道:“熊校尉,我会和十位火枪队兄弟,带着最后一车粮草将女真人引开,你带着其他人撤回兵堡。 而后面大队的女真只是紧紧跟在郭志贵的马车后面,对其他分散逃脱的火枪兵毫不理会。 也给郭志贵争取了转瞬即逝的宝贵时间,一辆粮车和十名火器兵,向与大周骑兵相反方向飞奔而去。 手中长刀一指那辆狂奔而去的粮草:“追那边,我们要的粮食!” 郭志贵驾着粮车,刚转过一个山坳,突然调转了车头。 熊校尉对郭志贵说道:“兄弟,活着回来!” “将军,周人兵分两路,我们追那一边。” 女真骑兵中为首一员将领,身材魁梧,头顶髡发,耳垂金环,穿鹿皮短袄,手中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神情甚是凶悍。 此刻正是十万火急之时,熊校尉知道没时间多说,但心中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火器队正,充满了惊佩之情。 “蒋小四,让兄弟们分成四队,分方向跑,跑掉一个算一个,不要聚在一起让人一网打尽,你跟着我的马车!” 熊校尉知道郭志贵这话的意思,那是防止十名火枪兵都死于女真人的追杀,无人活着返回报信,到时候就要靠他们自己了。 郭志贵在荣国府就学了一身出色驾车本领,居然把一辆装满物资的马车驾的飞快。 密集枪弹和箭羽暂时减缓了女真骑兵的冲速,但这个过程只能支撑很短时间。 郭志贵喊道:“蒋小四,带十个兄弟跟我走,其余人跟骑兵营撤回兵堡!” 此人能于危急中如此急智和决断,虽手段有些不寻常,但确是个厉害人物。 一旁蒋小四连忙勒住了战马:“志贵,伱怎么转头啦,不要命啦!” 郭志贵嘿嘿一笑,飞快跳下马车,将手中点燃的火折子扔到马车上,整辆马车飞快燃烧起来,冒出一股浓重的桐油味。 他又在拉车战马屁股上狠刺了一刀,剧痛加上着火的马车,那马儿立刻疯了一样,向刚追击而来的女真骑兵猛冲过去。 郭志贵跳上蒋小四的战马,此时天上的乌云再一次遮蔽了圆月,大地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两人一骑飞快的消失在夜色中。 后方追赶的女真骑兵,发现那辆着火的粮车向他们冲来,队形大乱。 那身材魁梧的女真将领喊道:“射死惊马,马上灭掉粮车上的火!” 刚才他在后方看的分明,这辆粮车是刚被点燃的,只要救火及时,还能抢救下大部分粮食。 要知道这么一大车粮食,足够百人精骑五天的口粮。 他们出动了数百骑兵,在周人的兵堡附近巡弋,就是要抢掠周人运送的军粮。 没想到这伙周军如此可恶,及时烧毁了大部分粮食,眼下这辆粮车可能是他们今晚唯一的收获。 “将军,这车不是粮食,只是战马的草料。” 女真将领脸色大变,耳上金环在火光中闪亮,怒声喝道:“你说什么!” 他放跑了大周骑兵,就是为了这车粮食,哪成想车上装的只是草料,草料质轻,怪不得周兵能将车驾的如此快捷。 充满杀气的叫嚣,在夜色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奸诈的周人,给我追上刚才那些人,一个都不要放过,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 只是夜色漆黑,原先的那些火枪骑兵,在郭志贵的安排下,已早一步分头奔逃。 而郭志贵和蒋小四二人一马,也跑得不见踪影,哪里还找得回来。 …… 贾琮和魏勇胄带领五百火枪兵,以及大批火器,横渡渤海湾,在旅顺上岸。 和押送火炮的锦衣卫百户刘勇道别后,又日夜兼程四日,终于抵达辽东镇总兵驻地广宁城。 魏勇胄带领五百火枪兵,也比兵部规定的抵达换防时间,整整早了三天。 贾琮一进入广宁城,就发现这里和一路上经过的城池完全不同。 这是一座真正的兵城,城中的普通居民只占了小部分。 城中四处可见游弋的哨兵,整队策马而过的骑兵,换防和待发的大批步卒。 更有许多运送物资粮草的车辆,川流不息的驶入城中,这些物资都是兵部从大周各地征调而来。 其中包括粮食、草料、蔬肉、棉衣、兵器、羽箭、皮甲、桐油等各种战事物资,被分类运往广宁城各处的军库。 最后会根据辽东总兵官的安排,由辽东巡抚调集民夫,运送到边镇一线的各关隘。 正是眼下辽东镇处于与女真的战事中,使这座兵城焕发出比寻常更大的活力,成为肉眼可以清晰感受的庞大战争机器。 贾琮以前对大周的战事国力,并没有直观的了解,直到如今进入到广宁城,才算真正体会到大周强盛的国力底蕴。 大周边军具备如此系统的战事统筹体系,最充足的战事物资供应。 对比在漫长严冬中挣扎在生死饥馑中的女真各部。 只要有一个正常有效的指挥系统,胜利几乎只是个时间问题,或者以哪种方式取得胜利。 贾琮望了眼身后那些火炮、瓷雷、火枪等。 他隐约感受到这些火器,将会改变许多人对战事的认知,或许能在辽东之地,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机遇! 贾琮和魏勇胄到达总兵官府,根据军需官的要求,勘和清点运抵的火器数量,及换防火器兵花名典册校对。 刚做完一应规制手续,便有军士过来和贾琮传话,说是九省统制顾大人、辽东镇总兵梁大人召见火器司监正。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三章 辽镇平远侯 贾琮被那军士带入总兵府节堂。 进入堂中首先看到九省统制顾延魁。 顾延魁的旁边,站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身材消瘦,双手粗大,身披甲胄,满脸的风霜之气,目光凛然生威。 “下官贾琮拜见顾大人,此次押运八门佛朗机炮、瓷雷三千颗、改进型鲁密铳五百支,已经过军需查点入库。” 顾延魁笑道:“此次押运大批火器,长途跋涉,没想到这么快能赶到,玉章辛苦了。 这位是辽东总兵官梁大人,当年曾在先荣国公麾下为将,说起来你们还有些渊源,快来拜见。” 贾琮在兵部观政时,就常在诋报上见辽东镇总兵梁成宗的名字,却是第一次知道他还曾是荣国公的部将。 当年的部将如今却成为九边总镇之一,不知道这样的人是否还有。 由此可见,荣国贾家的军中底蕴,深厚到何种程度。 不知有何运用良策可教老夫。” …… 梁成宗听了微微一笑,这少年虽年轻,倒是会说话,他是善战之将,自然不会只听溢美之词。 用于城下聚敌而歼,必有奇效,只要女真敢于大举来攻击,这八门佛朗机炮和火器司营造的瓷雷,必能将其重创。” 老夫见识过了三段击火枪阵的威力,对这八门佛朗机炮颇有期待,贾监正身为火器司主官,为当世火器大家。 他知道贾琮是荣国贾家子孙,皇帝亲封火器司监正,顾延魁举荐为九省统制参赞,背景来头着实不小。 “再犀利的火器,也需要用之得法,此言有理,这次贾监正带来八门佛朗机炮,老夫听说此炮是西夷最厉害的火器。 火枪营所使用的改进型鲁密铳,甚为精妙,在对战女真骑兵时大显神威,据说也是贾监正研发,当真是后生可畏。” 梁成宗镇守辽东十年,可不光能打战,官场之术也颇不简单,不然也不能在总镇之位上屹立十年。 …… 顾延魁见两人初次见面,梁成宗竟有问询之意,也是饶有兴致在一旁看着,梁成宗此人多智善战,还是很得他的认可的。 梁成宗任镇守辽东十年,曾五次击退蒙古土蛮部大军侵边,使蒙古土蛮部从此一蹶不振,被嘉昭帝积功封为平远侯。 梁成宗虽听过贾琮的名声,却没想到他如此年轻,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居然就做了火器司的主官,心中也暗自惊讶。 不然他也不会对一个从六品官员,如此以礼相待。 “梁大人过誉,兵武之器,再怎么犀利,也需将兵之人用之得法,如不是梁大人用兵得当,火枪营也没机会建功。” “梁大人,八门佛朗机炮在二十息内,就能发射二十四炮,炮火密度和杀伤力强大,足以压制数千女真快骑的攻势。 梁成宗笑道:“老夫虽远在北地,却也听说过宏文惊世法,书词动江南的贾玉章,却没想到是这般年轻。 自一月前,女真引千余精骑进犯鸦符关,并受到挫败之后,近期再无城下之犯。 另外,他也是真心想和贾琮请教火炮运用之法,毕竟辽东镇从未配置过火炮,他对火炮的认知也有限。 梁成宗听了这话,脸上有些无奈的神情:“贾监正如一月前携带火炮,那便可恰逢其会了。 只是频繁抢掠运往各兵堡的粮草物资。” 贾琮沉吟道:“如果女真人只是小股游弋抢掠,那火炮和瓷雷的威力就难以发挥。 敢问梁大人,需要运送粮草的兵堡,都处在哪些位置。” 一旁顾延魁听了这话目光一亮,他和贾琮相处多时,自然知道他这人智谋不俗,善于奇思妙想,多有别出心裁之举。 他既然会问兵堡的位置,只怕是心中有了什么计量。 梁成宗毕竟初次和贾琮见面,对他并不了解,只是说到火器之用,怎么对方突然会问兵堡的位置。 不过贾琮是顾延魁的心腹,他也不好驳了对方面子,而兵堡的位置也算不得什么要秘,对一旁的幕僚示意。 那幕僚展开一张图舆,和贾琮指点辽东镇自西向东七座兵堡的位置,并和他说明每座兵堡的大致驻兵情况。 贾琮说道:“梁大人,下官有一言,事关军务,怕有僭越,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成宗微笑道:“贾监正是顾大人的巡边参赞,当然可言军务,有何建言,只管道来,无须顾忌。” 贾琮说道:“下官在兵部多见辽东来往文牍诋报,辽北之地近年气候反常酷寒,女真各部食不果腹,这才南下抢掠。 大城关隘驻防重兵,他们无力攻伐,这才沿路抢劫运往兵部的粮草,其中窘迫疲惫之态明显。 依下官之见,只留西面两座兵堡,监控蒙古土蛮部动向,其余东向五大兵堡,驻军全部撤回关内。 就此斩断女真沿途抢掠粮草的可能,辽北冬季漫长,女真人失去唯一抢掠物资的途径,必会陷于更窘迫的绝境。 逼迫女真人做城下之战,我军就可以掌握主动,到时就能发挥火器之威力,聚而歼之! 下官自入广宁城之后,所见之处,粮道络绎不绝,粮草军备极其充足,大周国势强盛。 辽东之兵有充足的物资以逸待劳,可女真各部却绝对耗不起,此消彼长之下,灭女真之祸,指日可待。” 听了贾琮一番话,顾延魁和梁成宗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其实自顾延魁到达辽东巡视后,两人参详军务,都提到放弃兵堡,回撤关内的想法,但是一直犹豫不决。 因为辽东镇七大兵堡,兴建已经数十年,历代总兵都以之为哨探敌情的前站,早已成为共认,大举放弃恐有不虞之患。 可是今天听到贾琮一番话,让梁成宗抓住了两个重点。 一是彻底斩断女真抢掠物资的途径,逼迫女真做城下之战。 二是发挥火炮等火器聚而歼之的威力。 换了一个人,只怕不敢提出这么大胆的想法,引兵来战,要是自乱阵脚怎么办? 也只有贾琮身为火器司监正,凭着对火器运用和威力的深度了解,才会提出这样的将兵之法。 顾延魁抚须微笑,自然认为贾琮的提议极有商榷的价值。 断女真粮道,逼其做城下之战,以火器聚而歼之,在顾延魁看来是极具有可行性。 因为他离京之前,可是去过神京北城火器工坊,亲眼见过佛朗机炮三发速射的威力,更不用说还有那三千颗瓷雷。 在他看来,贾琮既懂将兵谋略之法,又知运用火器之威,年纪虽小,却也得先荣国名将之风,后生可畏! 不过他多次见过贾琮的奇思之举,倒也不太觉得奇怪。 只是梁成宗却是第一次见贾琮,对他这一番筹谋不免生出惊艳之感。 如此年纪,就懂得用兵之法,营势造机,这等城府谋略,便是军中老饕也多有不如,不愧出身名将之门。 自己原先犹疑不决之事,因为贾琮的到来,还有伴随而来的一匹犀利火器,竟然就这样迎刃而解。 不过他是百战老将,性子沉稳缜密,却不会马上轻率做出决断,但心中基本已认可贾琮的建言。 只是实际调兵筹谋的细节,还需要召集相关将领仔细推演磋商。 “贾监正用兵良言,老夫深以为然,先荣国也曾督镇九边,老夫当年曾在其麾下,如今老国公将风血脉有传,幸甚!”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天网不疏漏 辽东镇,鸦符关。 这里是辽东镇三大关口之一,原先是关外女真人、赫哲人、鄂伦春人进出关内的必经之路。 他们带来了关外裘皮、药材、山珍、木材、马匹等,换取关内的粮米、食盐、茶叶、铁器。 这里曾是辽东边境最繁华的市镇,但自从大周与女真交战,鸦符关对关外完全封闭。 鸦符关市镇也因此萧条了不少,但这种萧条也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并没有让它因战事而完全败落。 虽然关外特产无法入关,却有许多其他渠道,绕远路进入市镇,这里依然聚集许多南来客商,收购各种关外奇珍。 更不用说来自高丽的野参、东瀛的刀剑、罗刹的煤石等洋货。 镇中心有一家鸿北酒楼,更是南来北往客商汇集之地。 由于边镇的特殊性,酒楼老板除了做基本的酒菜生意,兼做打听消息,转卖货物,中介客商等杂事。 据辽东镇探马深入关外两百余里查探,近半月以来,天气酷寒之下,女真各部被斩尽后路,愈发生计窘迫,各部相互联结合势,恐有举动。 兵堡中剩余军粮全部就地焚烧,省得运回途中有被女真快骑抢掠的可能,反正辽东镇现在有的是粮草物资,不缺这一点。 “老板,我要的那种绳子有了吗。” 梁成宗和手下将领商量过相关细节,并在宁远城外亲眼见识了佛朗机炮三发连射的巨大威力。 半月前,他可是亲眼看到,这少年跟着辽东镇梁总兵,带兵进入鸦符关,麾下还有数百的火枪兵护卫。 而这一系列做法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那老板殷勤招呼道:“贾监正,今日是除夕夜,小店所有菜品都打八折,你要不要试一试。” 那店老板看到贾琮过来,连忙殷勤招呼,拿出一圈成一团,拇指粗的麻绳。 而从放弃五大兵堡之后,梁成宗又严令边镇各关隘严守以待。 这也让这家酒楼来往人流愈发兴旺,酒楼的生意比镇上其他酒楼起码好上三层。 自从那日贾琮提出撤回兵站驻兵,坚壁清野,让女真人无粮可抢的计策。 边境东西四百里范围内,所有遗漏缺口之处,皆坚壁清野,或派重兵把守,让女真各部无一丝可乘之机。 …… 这样的人物,店老板自然不会怠慢的。 “原来是贾监正,你要的绳子昨天刚送来,按你定的尺寸,一共一百步长,用上等的丝麻搓的,保证结实。” 店老板知道这位少年可是辽东军中的要紧人物。 边镇各关隘都在严阵以待,而贾琮定制了这种百米的麻绳,便是用于火器攻伐测算之用。 各种迹象表明,陷于绝境的女真各部,可能会孤注一掷,近期极可能有大的战事发生。 第二天一早就发出军令,将辽东镇五大兵堡驻兵全部撤回。 贾琮笑道:“也好,老板有新鲜的菜式,尽管上些过来,我和两位兄弟就在伱这店里过年了。” 这天下午,一个相貌俊美之极的少年公子,带着两个汉子进入酒楼。 贾琮对身边两个周兵笑道:“我也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志贵、小四,你们大概和我一样吧。” 当日郭志贵和蒋小四,烧毁粮车之后,躲过女真快骑的追杀,顺利逃回来了鸦符关。 而顾延魁西去巡视蓟州镇、宣府镇两镇时,梁成宗以贾琮熟悉火器,求告顾延魁将他暂时留下,做辽东火器幕僚。 负责火器营日常训练,及辽东炮营的组建演练。 辽东镇共有三大关隘,其他两处关隘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唯独鸦符关地势最为平坦,便于大部骑兵展开。 因此是女真来犯可能性最大的地方,以往大周与女真的数次大战,也都是在鸦符关附近展开。 所以,这次梁成宗将八门佛朗机炮都配置在鸦符关,大部分的瓷雷和火枪兵,也都配置在这里。 贾琮一到鸦符关,郭志贵便得到信息,带着蒋小四找到了他。 千里之外异乡,能遇到相熟之人,自然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 三人正坐下吃饭,此时外面进来三人。 为首那人三十多岁年纪,穿件黑色裘皮披风,相貌普通,额下有一颗显眼的黑痣,手上还戴着扎眼的宝石戒指。 这些天贾琮在鸦符关,本来见多了这样装束的人物,一般都是南方来收购北货的客商。 但是一见到这人的样貌,立刻引起了贾琮的注意。 那人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随行的小厮,手上还捧着一件东西,用麻布包裹着。 另外一个却是女子,身材高挑,肤色雪白晶莹,五官精致,一双眼睛中有海水之意,样貌不像中原之人。 头上缠着层层头巾,鬓角露出的头发却是棕黄色的,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暗金色。 她的腰上还悬着一把样式古怪的长刀,刀身细长而带弧度,刀柄没有护手,纯铜的刀头是弯曲的,雕刻成鹰头形状。 贾琮自己也是个练刀之人,他一看那女人手握刀柄的姿势,就知道那把刀绝不是什么装饰品。 最古怪的地方,是那女子穿着一件皮质坎肩,上面雕着线条奇异的花纹,一头浑身雪白带着黑点的怪鸟停在上面。 随着女子走动,那怪鸟停在她的肩膀上纹丝不动,神态高傲,一双淡金色鸟眼似乎在打量店堂中的人。 而店堂中的人,对这女子的怪异形状似乎见怪不怪,想来是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贾琮却认出那怪鸟是辽东特有的海东青,能被驯养的如此神异,可见这女子是个驯鹰的高手。 但是贾琮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那个穿黑色裘皮披风的人身上。 只见他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那张桌子已事先坐了两人,看样子是和这男子事先约好的。 “陈老板,我要的货带来了吗?” 那穿黑色裘皮披风的人一笑,让身边的小厮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然后他解开包裹着的麻布,露出一卷锦绣灿烂的布匹,似乎闪着一层毫光,店堂里不少人都发出惊叹声。 这样富丽华美的布匹,在粗犷简陋的辽东之地,的确不多见。 那买货之人眼中露出满意的目光:“不知陈老板作价几何?” “十两!” “好,陈老板爽快,十两就十两,你有多少货我都要了!” “赵老板且慢,我说的是一尺十两,这卷布一共十尺,就是一百两!” 贾琮一见这匹布就认了出来,当初他在金陵就见过,英莲头上的抹额就是用这种布料做的,倭缎! 这种稀有的布料,哪怕是在金陵那样的大埠也不多见,却出现在这个荒僻粗粝的边塞市镇。 据英莲讲那个销声匿迹的周素卿,家中就囤积了不少这种珍惜的布料。 贾琮当初在金陵应天府,见过周素卿的画影图形。 所以他虽没见过周素卿本人,却是知道他的形容样貌。 所以这个人刚进店堂,贾琮就发现他的样貌,和周素卿的画像非常相似,特别是那颗黑痣的位置,和画像上一模一样。 他便开始注意这人的一举一动。 刘海北上沿路到处搜寻此人,都毫无线索。 贾琮开始还不太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但是等这人拿出那匹稀有的倭缎,贾琮便对自己的猜测肯定了八九分!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五章 银样镴枪头 “你说什么,一百两一匹,你们这些南商好不奸诈,你怎么不去抢!” “明明说的是十两一匹,伱这狗娘养的出尔反尔,这里可是辽东,不是你们南省,凭你也想黑我赵崇山!” 那姓赵的客商态度十分嚣张,站起身来一下子就抓住陈老板的衣服。 和赵崇山一起的那人,也是孔武有力的北地汉子,霍然站起,一副擦拳磨掌的样子。 店堂中其他人都看出,这姓陈的南商要倒霉了,这赵崇山是鸦符关有名的地头蛇,在本地颇有势力,可是不是好惹的主。 这时,一道寒光乍然亮起,听到啪的一声脆响,赵崇山发出一声痛呼,松开了抓住陈老板的手。 一旁的贾琮微微吃惊,他目光明锐,却看清那肩头架鹰的女子,以极快速度抽出腰间的长刀,一刀背抽在赵崇山的手上。 动作精准无比,快如闪电,这需要很好的控刀技巧才能做到,刚才只要她想,可以轻而易举斩断赵崇山的手掌。 赵崇山大怒:“你这个鬼婆,居然敢对我动刀!” 那陈老板放过场面话,便带着小厮和那女人走出了店堂。 鬼婆是辽东人对样貌异样的外族女子的蔑称。 那女子一听鬼婆两个字,脸上怒气勃发,雪白的脸颊透出娇红,手中长刀竟毫不犹疑的向赵崇山劈去! 只听到撕啦一声诡异的声响,就像是什么东西被利刃切开,店堂里所有人都吓得毛骨悚然。 贾琮见她肤色容貌明明像是中原之人,却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甚至还带着江南口音,心中微微怪异。 贾琮看到赵崇山身上的衣服,从外面的棉衣到里面的里衣,被那女子一刀整齐的剖开,但裸露的肌肤却没有半点血痕。 店堂中很多人目睹了这一幕,但也并不觉得太突兀,边镇之地,战乱频生,军武凶蛮,法纪松弛,本就是鱼龙混杂之所。 贾琮带着郭志贵和蒋小四,也出了鸿北酒楼,远远跟在陈老板等人身后。 “你再骂人,我的刀就不止劈开你的衣服,你要是不要命,尽管试一试。” ……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这陈老板的护卫。 要想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手头没几样傍身的本领是不行的,像那女子便是这样的人物。 江湖匪盗、死刑逃囚都会远遁这种地方维生,而像赵崇山这种本地豪强,背地里也是无恶不作。 那女子声音爽脆动听,带着股桀骜之气。 “姓赵的,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敢在边镇做生意,就不会怕你这种人,既然你买不起货,那我们到此为止。” …… 那个陈老板虽是个普通商人,但只要有银子,就能请女子这样的能人,做自己的护卫,同样能在这凶险之地生存。 但是却没出现皮开肚裂,鲜血飞溅的惨状。 贾琮看了吓了一跳,那张崇山不过是骂了一句,这女子竟然就要挥刀杀人。 这女子终究还是手下留情,而且这一手刀法也很俏,劈开衣服却不伤半点肌肤。 贾琮此时也看清她手上那古怪的长刀,刀身银亮如水,透着一股寒意,很像后世的恰西卡马刀。 他现在几乎能肯定,那个陈老板就是周素卿,既然遇上他就不会让他走脱。 等走到一条较僻静的巷子时,贾琮突然叫了一句:“周素卿!” 走在前面的陈老板听到这一声叫,浑身震了一下,情不自禁转过身来,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看到身后一个相貌异常俊美的少年,正笑眯眯的看着他,身边还跟着两个身材健壮的汉子。 他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之感,矢口否认道:“你这小子乱嚷什么,认错人了!” 贾琮见那陈老板的神情,心中愈发确定,这人就是他要找的人。 贾琮笑道:“周老板不在金陵发财,怎么跑到这种边塞远镇讨生活,既然遇上了就不要走了!” 那陈老板做梦也没想到,在这种偏远之地,居然还会遇到知道他底细的人。 当初在金陵出事后,他的幕后之人安排他藏匿在一处隐秘所在。 但后来他听到风声,邹怀义落网自杀,整个水监司被人连根拔起,事情闹得愈来愈大。 他担心随着事态扩大,那幕后之人会杀了他灭口,以这些年的接触,那人绝对干得出这样的事。 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便悄悄从藏身之地溜走,还带走了一批自己私藏的洋货,其中就包括一部分稀有的倭缎。 没想到最终还是没躲过,这少年身边跟着的两个汉子,隐约有军伍之气。 这不由让他联想到了许多,越发肯定是那幕后之人找到了他。 他对跟在身边的女子说道:“我可花了一月一两金子雇你保护我,帮我杀了这几个人,我出十两金子,不,二十两金子!” 那女子看了贾琮等人一眼,皱着眉头说道:“我收你的钱,只是做你的护卫,可不为你杀人!” 那陈老板一咬牙,说道:“那好吧,你帮我赶跑他们,我照样另外付你二十两金子。” 他已经想过,只要赶跑了那几人,他便立即回去收拾行装,逃之夭夭。 那女子一笑说道:“这还差不多。” 说着便抽出腰间的长刀,贾琮看她抽刀的同时,肩上停着的那头海东青,很有灵性的飞起,停在路边的树上。 贾琮看了树上的海东青一眼,目光又回到那女子身上。 …… 边镇历来混乱,客商被人截杀抢货之事常有发生,这女子靠着家传的刀术,时常被南商聘为护卫。 这种半路拦截厮斗,都是她平时经历惯的,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对方那两个汉子虽身材健壮,但举手投足能看出是普通人,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至于那个小子,长得比大姑娘还俏,肯定是个银样镴枪头,更不用担心,这二十两金子没想到这么好赚。 贾琮提醒道:“姑娘,这位陈老板,可是朝廷的钦犯,官府在到处缉拿他,你要是包庇钦犯,便要与他同罪!” 钦犯这个词,似乎让那女子有些顾虑,却又问道:“你说他是钦犯,可有官府的公文?” 贾琮听了这话一愣,他只是确定这陈老板就是周素卿,他手头哪里又有什么官府公文,没想到这女人还有点头脑。 后面的周素卿嚷道:“他根本没有公文,只是要栽赃我,根本就是抢货的匪盗!” 那女子俏眼一瞪:“你这臭小子,敢糊弄我!” 贾琮微微叹了一口气,抽出腰间弯刀,对郭志贵说道:“你和小四制住那个姓陈的,我拦住那女人。” 郭志贵担心的说道:“三爷,这女人的刀可厉害了,要不还是我来吧……。” 贾琮说道:“不用担心我,你们盯住那个姓陈的就行。” 郭志贵有些将信将疑,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三爷是个有本事的,绝不会去做没把握的事情。 那女子见贾琮拔出弯刀,脸上露出讥笑,这镇上敢和她对刀的人,还真不多见。 “你这把刀倒是挺好看的,不过你是不是在胡吹大气,还要挡住我,你到底行不行啊?” 贾琮笑道:“我行不行,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那女子俏声道:“试一试就试一试!” 话音刚落,手中长刀已闪电般向贾琮劈来,威势十分凶猛。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六章 无意斩娇娘 其实这女子已想好,这一刀下去就能知道贾琮行不行。 如果他只是个样子货,她倒不至于杀了贾琮,大不了就是教训一顿。 贾琮见那女子来势凶猛,急忙举刀拨挡,两把刀如连珠般磕叩,发出密集清脆的碰撞声。 贾琮发现那女子的刀法十分古怪,和中原的刀式都不相同。 一把长刀在她的手中极其灵巧,舞动的如同车轮旋转一般,在周身环绕,炫人眼目。 长刀有时候还从右手抛到左手劈砍,一把长刀被她使得如同双刀,能向贾琮全身上下任何一个部位劈砍。 这种刀法与其说是刀法,似乎称做刀舞更合适些。 贾琮将她纤腰摆动,刀光霍霍,银芒缠身,甚至有些赏心悦目。 但他却不敢有半分懈怠,在如此细密快捷的劈砍中,只要稍有不慎,他就会伤在对方的刀下。 她的刀法本就最适合马上劈砍,往往都是瞬息之间一招杀敌,就算平地上与人厮斗,也都是数招之间,速战速决。 突然贾琮弯刀挡住她劈来的一刀,猛退了几步,跳出了战圈。 那女子一看情形,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哪里会像今天这样,和贾琮缠斗了百招还难分伯仲。 她毕竟是个女子,力气天生不如男子,双臂已开始有些酸麻,这样下去她非输不可。 几乎不假思索,一刀便向身后闪电般劈去! 就听到那女子惊呼道:“住手!” …… 她心疼的把那头海东青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安慰。 就听到啪的一声响,然后一团白色的东西,在半空中横向飞出,在掉落地面之前,突然伸出翅膀扑棱了一下,落在地上。 她和贾琮斗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不分胜负,心中已有些焦急。 贾琮笑着将弯刀横在周素卿的脖子上:“姑娘如果还要纠缠,我就一刀杀了他,你照样做不成生意!” 而且贾琮的弯刀有些份量,不仅刀沉势重,招式也十分诡异。 那女子连忙上前检查一番,发现自己的宠物并没受伤,只是刚才被贾琮用刀背拍飞,好像被拍晕了……。 那女子狠狠瞪了贾琮一眼,突然樱唇一翘,吹出尖锐的口哨。 刚才趁着自己和那小子相斗,他手下那两人已经控制住了陈老板。 一旁的郭志贵见两人挥刀相斗,眼睛都看直了,三爷不是个读书人吗,什么时候学了这么高的武艺? 那女人的刀已经够厉害了,三爷对上她竟然半点也不差。 贾琮有些无奈道:“你可不能怪我,刚才它要是在我头上抓一下,我还有命吗,我用的是刀背,不然你的鹰早就没命了。” 那女子怒视着他,湛蓝的双眸隐着泪光:“我只是让它吓唬伱一下,又不是真的伤你,你用得着这么大力气吗!” 贾琮突然觉得脑后风声栗然,他脑中电闪一般,想到刚才那头飞到树上的海东青。 正是那女子的那头海东青,只是它落地后似乎有些晕头转向,摇摇晃晃的站也站不稳。 那女子刚和贾琮对上,就发现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这个长得和姑娘家一样俏的小子,身手竟然出奇的好。 贾琮好奇问道:“你让它吓唬我一下,这意思它也能懂?” 那女子回道:“我鹰奴除了不会说话,她什么都懂,比你都聪明!” 贾琮两眼放光,根本没在意那女子话语中的讽刺,问道:“那它能送信吗?” 那女子神情有些不屑,好像觉得贾琮少见多怪:“送信算得了什么,它还能每天抓来新鲜的猎物呢。” 但贾琮的注意力,似乎根本不关心那鹰能抓来猎物,继续问道:“它只听你的话,又怎么把信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呢?” 那女子有些不耐烦的回道:“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如今她也知道,自己的生意算是被贾琮搅黄了,于是从身上拿出一锭金子,扔在周素卿身前。 “我没本事赚你的钱,金子还给你!” 周素卿满脸苦涩,本来以为自己逃到如此偏远之地,又请了个这么有本事的护卫,就可以万事大吉。 没想到还是落得这幅境地,还真是天网恢恢,该来的怎么都躲不过。 贾琮见这女子丢了生意,还拿出金子还给雇主,为人也算是有几分磊落,不禁微微一笑。 见她转身离开,贾琮的目光却不离停在她肩头的那只海东青。 “这位姑娘,请留步。” 那女子回头诧异的看着贾琮。 贾琮微笑道:“我想一月一两黄金,雇姑娘做我的护卫,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女子一脸诧异:“你刀使得这么好,还需要请护卫?” “这边镇可乱得很,多雇一个人保护总是好的。” 那女子秀眉一挑,说道:“你雇我也可以,不过不是一月一两金,是一月二两金!” 贾琮有些不服气,说道:“为什么别人雇你是一两金,我雇你就是二两金。” 那女子哼了一声,样子有些俏皮动人:“因为你搅黄了我的生意,还打了我的鹰奴,我看你不顺眼,所以要二两金! 不愿意就算了,镇上多的是有钱的南商,不怕没人请我!” 这女子凭着一手刀技,在镇上从没吃过亏,唯独遇到贾琮束手束脚,心中颇有些不服气。 而且这一两金她不怕赚不到,自然要借此削贾琮的面子,给自己出一口气。 “好,就二两金子一月,明天一早你到兵务衙门等我,这是一百两银票,折十两金,预先支给你的佣金。” 贾琮说着便拿出张百两银票递给那女子,那女子一下子就楞了。 二两金子是她乱说的价码,镇子上根本就没有这么离谱的价格,这笑嘻嘻的混蛋居然也答应了,他是不是傻了。 贾琮略带调侃的问道:“我已经答应了价钱,你不会不敢接这单生意了吧?” 不敢两个字似乎刺激到那女子,伸手一把抢过贾琮手中的银票,说道:“有金子可赚,为何不敢,明天一早我定会到。” 说完把银票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走。 贾琮对着那背影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艾丽。” 一旁的郭志贵和蒋小四,都被这一幕看傻了。 郭志贵一脸纳闷:“三爷,二两金子就是二十两纹银,你花这么多银子,请一个鬼婆做护卫,这也太贵了吧。 我听我娘说,西府的老太太可是一品诰命,一个月的月例银子也就二十两,这鬼婆居然和老太太一样……。” 贾琮听郭志贵比喻有些搞笑,忍不住哈哈一笑。 一旁的蒋小四不住的和郭志贵使眼色,表情像是有些暧昧。 郭志贵恍然未觉,问道:“三爷,你花这么多银子,不会是看上这鬼婆了吧,她长得多渗人,两眼还直冒蓝光的。” 贾琮瞪了郭志贵一眼:“胡说什么,我哪里是看上了她,我是看上了她的鹰。” 郭志贵和蒋小四面面相觑,那女人的鹰有什么好的,每天就会傻愣愣的蹲在人肩上。 “志贵,你们从神京到辽东走了多长时间。” “我们走了将近一个月,就算是通过驿站换快马,也要跑十多天呢。” “她是个训鹰的高手,那头鹰最多两天就能飞到!” 郭志贵和蒋小四都是一脸茫然,不懂贾琮的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们不是贾琮,不明白讯息传递的快捷性,有时候能发挥多么巨大的作用。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七章 雄关显疑云 嘉昭十四年,一月十五。 清晨,鸦符关城楼上。 寒风飒飒,呵气成冰。贾琮身穿漆黑的熊皮大氅,眺望城下几个正在忙碌的火枪兵。 一旁的火器营把总魏勇胄、火器营队正郭志贵,也都好奇的望着城下的动静。 贾琮的身边站着亭亭玉立般的艾丽,身姿婀娜高挑,腰悬长刀,英气飒爽。 头上带了顶黑狐裘绒暖帽,更衬得雪肤明眸,有种异乎寻常的动人。 这些日子鸦符关兵务衙门的人,时常能看到这样奇怪的一幕。 从广宁城过来的火器幕僚贾琮,居然重金雇佣了个女人做护卫,每天进出兵务衙门,一男一女形影不离。 神京来的公子哥就他娘的惜命,而且还有钱。 他雇的那个叫艾丽的护卫,虽是个女流,但却是镇上这两年最有名的刀客,手上的那把古怪的长刀,可不是吃素的。 贾琮从鸿北酒楼买的这捆绳子,以他感觉和记忆的一米,作为标尺而制作的百米长绳。 只有那些出身本地,或在鸦符关呆了数年,熟悉镇上行情的人,才知道贾琮其实还是颇有些眼光的。 …… 他们用贾琮在鸿北酒楼买的那捆绳子,从城门开始,再往外测量距离。 他让蒋小四他们在每百米的距离处,挖开冻土,埋下一块圆石,再把露出地面的部分刷上醒目的白漆。 他做这些事情,就是要让这次携带各类火器,能最大效率的发挥威力。 一旁的佛朗机火炮教习玛德仑,望着城下八块露出地面寸许的圆石,整齐排列并延伸至远方,像是大地上的一把巨大标尺。 这些石头只是在面向城墙的一面被漆成白色,而另外一面只是石头原来本色,如果敌军对面而来,并不会留意这些石头。 一个姑娘家,还养了一个老娘,在这个凶险复杂的边镇,却能活得毫无禁忌,从不吃亏,岂能是一般人物。 直到他们从城门处往外埋下第八块石头,并刷上白漆,他才让人传讯叫蒋小四停止。 贾琮也将自己能考虑到的事情,知会过辽东总兵梁成宗、鸦符关参将刘永正,并逐项进行实施。 自从上次探马回报,大周放弃兵堡,坚壁清野,女真各部在逼迫之下,已有所异动。 城楼下面,蒋小四带着五六个火器兵在忙碌着。 连一向对贾琮颇为欣赏的梁成宗,见了贾琮身边的那个女护卫,也有点好笑的摇头。 很多鸦符关的兵将都背后笑话他,请护卫也不请个像样点的,弄个娇滴滴的鬼婆做护卫,真是笑掉大牙。 有了这些标识,我们的火炮发射精度将会大大提升。” 贾琮笑道:“我对贵国的智者也很是仰慕,比如斐迪南·麦哲伦,一位伟大的航海探险家。” …… 鸦符关各部兵马,皆加强戒备,严阵以待。 一旁的玛德仑用略带生硬的汉话赞叹道:“贾大人就像我们佛朗机人说的智者,能想出如此简便清晰的测距之法。 玛德仑听了大为意外,说道:“贾大人,你的博闻太让我吃惊了,你居然知道斐迪南德先生,连很多本国人都不知道他。” 贾琮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奇怪的,后世小学课本上都有的常识。 “玛德仑先生是佛朗机的火炮专家,贾某很是仰慕,我们大周设立专门的火器司,专门招募西国名士。 如果玛德仑先生愿意留聘火器司,在下将不胜荣幸。” 玛德仑笑道:“大周是神奇的东方古国,我很喜欢这里,不过我去过神京一次,那里对我来说太冷了。 当然辽东的冬天,对我来说就更加难熬了,我更喜欢温暖一些的地方。” 贾琮笑道:“我们大周幅员万里,江南诸州就都是气候温和之地,玛德仑想去温暖的地方,这都是极容易的事。” 对玛德仑这样的火炮专家,贾琮心中自然很看重,大周火器之业要想走在外洋前列,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专精领先之才。 但是他也不奢求几句话,就能招揽到一个火炮专家,但是日常多接触交流,增加了解,互通学识信息,还是很有必要的。 玛德仑也很喜欢和贾琮交谈,因为这个少年,和那些不拘言笑的大周官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年轻、博学、聪明、健谈,和贾琮闲聊对玛德仑来说,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而一直站在贾琮身后的郭志贵,望向贾琮的眼光颇有些崇拜,三爷居然和洋人都能聊得投机,这洋鬼子好像还挺佩服三爷的。 …… “这位可是火器司监正贾大人。” 贾琮正和玛德仑聊的融洽,突然听到身边有人说话。 回头看去见是个身穿甲胄的粗豪军官,一脸笑容的站在面前,言语中带着一丝讨好。 看他的官服和气度,似乎品级还不低。 眼下辽东总兵梁成宗在辽东一线三关巡视。 贾琮身为梁成棕的火器幕僚,与鸦符关主官参将刘永正,及几个重要官佐都有接触,但对眼前这人却没什么印象。 “请恕贾某眼拙,这位将军倒是有些眼生,” 这人听了贾琮的话,脸上浮出一丝尴尬和无奈。 “下官鸦符关游击将军贺雄,曾在神京五军营右营为官,贾大人享誉神京,下官早已闻名已久。” 听了这话贾琮倒是意外,这人居然是鸦符关的游击将军,按照官职配置,鸦符关的主官是参军,次官就是游击将军。 这贺雄竟是鸦符关的二把手,可是贾琮在兵务衙门几次参与军务磋商,却从没见过他。 这人身为游击将军,存在感也未免太低了些。 “北静王的书信中,提到贾大人要来九边巡视,王爷对贾大人甚为推崇,今天能在北地得见贾大人,末将真是荣幸之至。” 北静王因僭越诗一事,被嘉昭帝冷遇,连带着北静王一系势力受到打击。 贺雄作为北静王府扶持的将领,也因此受牵连,被踢出了五军营,被打发到边镇为官。 他对此事耿耿于怀,到了鸦符关后,依然不改京官的傲慢,与主官参将刘永正起了摩擦,所以平时颇受本地官佐排挤。 贺雄曾去信北静王,想尽快调离辽东,可却收到北静王一份极尽安抚的书信,他知道短时间调离辽东是不可行了。 不过却不死心,北静王在信中曾提到贾琮来辽东巡边,他便以为贾琮和北静王有所关联,甚至关系特殊。 再加上贾琮出身显贵,据说颇得九省统制顾延魁的器重,贺雄如今在鸦符关如坐针毡,急于摆脱窘境。 贾琮这样人脉要紧的人物,贺雄自然要熟络一二,说不定能让他拉自己一把,也未可知。 所以他言语之中,特地提到自己和北静王有书信来往,想要借此和贾琮拉近关系。 却没想到贾琮听到他和北静王有关联,心里反而有了防备,哪里会和这样的人深交,只是客套几句,也就无法可说了。 贺雄见和贾琮言谈中,并无机可循,颇有些失落的离开。 …… 一旁的把总魏勇胄说道:“贾大人,下官一到辽东,便听说了这位贺游击不少事。 这人是北静王府的亲信,但是于战阵之上却显庸碌,一月前女真千人大队侵犯鸦符关。 他率领右军骑兵不敌女真骑兵,竟然提前退却,让火枪营失去策应,在女真骑兵冲击下受到重创。 本来刘参将要治其罪,据说大帅因他与北静王府有关联,又是新调入辽东,怕惹来排挤朝廷调将的非议,所以将此人闲置。” 魏勇胄说到这里,颇有些忿忿不平,他身为火器营把总,火器营因此人怠战,而折损了百余人,自然对贺雄极为不满。 贾琮这次恍然大悟,怪不得这贺雄身为鸦符关次官,却毫无存在感,原来是犯了众怒,被人坐了冷板凳。 贾琮对北静王虚伪好名,志大才疏的做派,一向很是抵触,自然对他的亲信也不可能有好感,更不用说此人还连累火枪营受到重创。 望着贺雄的背影,说道:“此人身为辽东边隘次将,其行不正,其心不稳,战意颓废,总归有些不妥。 如今战事叵测,据探马回报,女真人已有所异动。 魏大哥,别人的事我们管不了,我们自己的事却不能出纰漏,下令让火枪营兄弟减少外出。 请魏大哥多派兄弟严加看守火器库房,闲杂人等严禁接近!” 传统义务教育害人,我都不好意思吹主角会葡萄牙语。 只能让玛德仑用略带生硬的汉话,只能这样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八章 汹然传敌踪 嘉昭十四年,一月十五。 神京,荣国府。 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贾母在大花厅摆几席酒,叫了一班小戏,满挂各色花灯,合着佳节气氛高乐。 王夫人、李宫裁、黛玉、宝玉、三春等姐妹和贾母坐了一桌,陪着说笑逗趣儿,好不热闹。 今年与往年不同,除了荣国自己的女眷,又添了薛姨妈和薛宝钗。 薛姨妈老于世故,最会顺着贾母的心意,说些顺耳入心的喜庆话。 因此薛姨妈自入了贾府以来,最得贾母的亲近,日常闲聊打牌,总少不了要请她过来。 府上的女孩儿当中,贾母第一宝贝的就是黛玉,所以她对府上传的金玉良缘话头,一贯不以为然。 但是宝钗温良大度,模样也是一等的周正,贾母对她还是喜欢的,不过也就止于此,其它的并不做多想。 而大花厅宴席主位上的贾母,在一众锦绣华裳孙辈环绕之下,依旧高乐欢笑,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宴席上异常。 当然更不会意识到,今日荣国府子孙,并不能算真正聚聚一堂,她还有一个孙子,正在九边酷寒之地顶风朔雪。 也不会意识到宁荣贾家已颓废过半,这样的高乐富贵还维持多少年。 即便这个孙子再有能为,她也开始对他有些世俗的伎俩。 可能是闺阁千金,平时过于四体不勤了……。 虽没什么立竿见影的作用,但养成了房中踱步的习惯后,一个月下来,倒让黛玉有些足履轻健的感觉。 自宁国一脉被除爵,宁荣两脉,平贵相异,关系自然开始疏远,再等几年,宁国一脉必定要彻底没落了。 如果他这时在家里该多好,姊妹们能一起说说笑笑,岂不是好。 但在她心中,这个孙子依旧是不值当的,即便他身在千里之外,她也无知无觉。 也不知道三哥哥在北面怎么样了,他自己一个人在外过年,定是无趣的很了。 贾赦、贾政等外男,自在外头抱厦中摆开宴席,但今年宁国府除爵查抄,外男的席上少了许多人。 …… 正月十五前后,正是神京最寒冷的时段。 她穿了件淡粉缎面立领襟袄,外面套连枝牡丹刺绣对襟褙子,下身是条淡粉色马面裙,透着股可人的仙韵灵秀。 她看到老太太正搂着宝玉和薛姨妈说话,也没留意席上少了人口,自己便也悄悄起了身。 探春正想得有些出神,突然发现席上少了一个人,林姐姐不知去哪里了。 黛玉房中,她正拿着那张舆图,一边看着,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正是贾琮临走前教她的保养法子。 探春还记得春祭那时,自己求了太太,让三哥哥能进来大花厅内席。 这一度让薛姨妈有些失望,不过大家都没点破,以后未免不会起变化。 方才在大花厅中吃席,黛玉觉得有些无趣味,便一个人悄悄回了房。 不只是少了死了的贾珍,发配的贾蓉,往年会出现在元宵宴上的贾蔷、贾菌等宁国子弟,也都不见了踪迹。 此时她拿着手中的图舆,想起贾琮给他指点过的几处地方,想得有些出神,连探春进来都没察觉到。 “林姐姐,你怎么吃了一半席面就走了?” “是三妹妹啊,我有点乏了,就早些回来了。” “林姐姐,你看的是什么东西?” “是图舆,我是想看看三哥哥现在哪里?” 探春听了眼睛晶亮,嚷道:“我可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你指给我看看。” 黛玉见探春湛然神飞的模样,笑道:“就没见过做妹妹的,和自己哥哥这么亲的,伱看您,一听人家说三哥哥,你就眼睛发亮。” 探春俏脸一红:“你少打趣我,难道你就没一天到晚念着三哥,快说三哥如今在哪个地界上。” 黛玉听她说什么一天到晚,脸色变得红润。 不过如今就姊妹两个,探春和贾琮一向最投契,黛玉和探春也比其他姊妹亲近,这话又没外人听去,自然不打紧。 两姊妹在书桌上铺开那张舆图,那图黛玉都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每次都会又想起贾琮在图上挥斥方遒的模样。 “你看,三哥哥说,这次巡边多半会在辽东、蓟州、宣府三镇,如今三哥过去才一个多月,此刻多半是在辽东。 巡边大臣必会查验边关,辽东有三大关,云顶关、庸兰关、还有一处就是……鸦符关。” “这些都是三哥哥和我说的……。” 黛玉和探春挤在一起,望着那舆图上的标识,眼中都是思念和向往的神情。 …… 鸦符关外十多里的地方。 一望无垠的辽北荒原上,衰草枯黄,寒风凌冽,一队骑士正在策马飞奔。 跑在最前面两匹骏马,将后面的人甩开一段距离。 其中一人骑了匹高大神骏的黑马,全身都被皮裘裹得严严实实的。 紧随在他身边的骑士,虽也是一身皮裘,但依然能看出窈窕的身材。 她骑的是匹普通灰色军马,但骑术十分精湛,居然和同伴胯下宝马跑了个并驾齐驱。 而两人头顶的高空中,一只浑身雪白带着黑点的海东青,在空中盘旋。 等两骑冲上一个小山包,那骑灰马的骑士便勒住了马匹。 “不能再往前跑了,这里离开鸦符关已有二十里,再往前可能会遇到女真人的游骑斥候。” 那骑黑马的骑士,也勒停了战马,解开厚实的面罩,问道:“艾丽,你的鹰奴果真发现了女真人的动向。” 艾丽回道:“昨天鹰奴出去狩猎,冬天很多野兽都会冬眠,海东青最少会飞出五十里去寻找猎物,甚至会飞的更远。” “昨天鹰奴飞回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一定不会错的。” 今天一早艾丽便和贾琮说,她的鹰奴出去狩猎,好像发现了女真人的动向。 贾琮虽然有些半信半疑,但是当初他会重金雇佣艾丽,就是看重她训鹰的出色本事,对他有大用,自然知道她不会信口胡说。 于是今天一大早,贾琮知会过参将刘永正,便和艾丽出城二十里查看,刘永正还派了二十个骑兵随行护卫。 如今各大前卫兵堡都被废弃,斩断了女真人掠夺粮草的途径,辽东各关隘突出三十里以内,已经很少有女真人游骑活动。 所以贾琮等出城二十里查看,基本在安全的范围内,即便与女真游骑遭遇。 凭着贾琮和艾丽的身手,还有那二十名骑兵护卫,安全回城绝无问题。 …… 贾琮安顿好马匹,又让骑兵护卫在周围警戒,然后才问道:“艾丽,你的鹰真的还能查探敌踪?” 其实贾琮倒是听过蒙古人征伐天下时,就会使用驯服的老鹰侦查敌情,不过那只是传说,他自己从没见识过。 艾丽似乎对他的疑问有些不满,说道:“那还能有假,我的父亲是哥萨克最有名的鹰师,他训练的鹰都是可以侦查敌踪的。 二十年前他的族人和野人女真打战,被俘虏时断了左手,再也没有返回故土,我的刀法和训鹰的本事,都是父亲传授的。 这处山包正好是顺风之处,让鹰奴从这里起飞,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看它能发现什么。” 贾琮见她解开面罩,对着空中的海东青不停吹着口哨,声音时短时长,充满了奇怪的韵律感,而天空中的鹰奴似乎用鸣叫回应着。 就像是艾丽和鹰奴在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进行交流。 没一会儿,鹰奴在空中盘旋一周,向艾丽指的方向,直冲云霄,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 阴冷的荒原里,贾琮不敢燃起火堆,只是挖了土坑,用烧红的炭火取暖。 艾丽虽然是刀口上讨生活的女子,但毕竟还在妙龄,性子活泼直爽,这些日子又和贾琮相处得熟络。 在等待鹰奴返回的时间里,两人说了很多闲话。 贾琮也知道了艾丽的母亲是汉人,而且出生江南之地。 虽然艾丽没有说她母亲的出身,但是一个江南女子会流落到辽北,还嫁给了一个异族为妻。 她必定有一段凄惨的往事,多半是家中获罪,或被发配边塞为奴,这虽然只是贾琮的猜测,想来和事实一定相差不远吧。 艾丽说他父亲去年去世了,她母亲的愿望是生前能返回家乡。 所以艾丽才会在镇子上当护卫赚金子,听说南朝富裕,没金子可不好过活。 贾琮这才明白,艾丽的容颜肤色与中原人相异,为何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还带着南方口音。 两人一直等到烧红的火炭化为灰烬,才听到天边传来一声清越的鹰啸。 而距离鹰奴飞出查探敌情,已经整整过去了两个时辰。 贾琮看到鹰奴在空中不停的盘旋,时而俯冲,时而爬升,做出变化幅度很大的飞行姿势,口中发出尖锐的啸叫,像是充满某种警示。 艾丽神情凝重,说道:“鹰奴在很远的地方发现了大队人马,然后飞回报讯,它来回飞了两个时辰,应该飞了四百里的路程。 也就是说它在两百里外发现了敌踪,这个距离差距不会很大,很可能是女真人在集结,两百里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能到达鸦符关!”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九章 全功于一役 喜昌口,是两山夹道形成一处巨大山坳,这里距离辽东鸦符关,只有一百八十里。 在一侧的山坡上,几个精干的汉子正匍匐在雪地里。 这些人头戴兽皮暖帽,腿上打着厚厚的绑腿,腰间佩着大周兵常用的雁翎刀。 自辽东各关隘前置兵站被放弃,辽东军便派出多路斥候,在各关隘外出百里的范围哨探敌情,填补兵堡后撤形成的空挡。 而他们这队斥候因雪夜迷失方向,意外突进到离鸦符关两百两的地方,并在这处叫喜昌口的山坳,发现女真各部的动向。 他们透过稀疏遮蔽的枯黄灌木,看到山下巨大的谷口处,如洪水般涌出无数兵马,黑压压一片,朝着鸦符关的方向驰骋。 那几个大周斥候脸色大变,连忙悄悄后撤,在树林中找到马匹,绕过山梁,向鸦符关的方向狂奔。 就算他们赶回去报信,对比女真大队骑兵的速度,他们最多也就提前半个时辰到达。 …… 辽东边境各处又严阵以待,闭关坚守,让女真各部无迹可寻。 因为这个原因,近十年来这对叔侄一直没停止过明争暗斗,而老奸巨猾的李蛮铸却一直做壁上观。 在汹然前行的人马中,头前策马的三人,衣裳华贵,胯下都是百里挑一的高头大马,身边拱卫着数百亲卫。 但他们之间的矛盾,却不会因此完全消亡,只不过隐而不发罢了。 而大周对女真各部关贸又持续严控,如果不是这些外因作祟,面和心不和的女真三卫,可能不会就此拧成合势。 董善右侧那人身材瘦高,满脸胡须,眼神中流露着阴鹫和杀气,这人是女真右卫都督同知凡尔察。 这是女真三卫头领,在这等严酷窘迫的情形下,达成的共识。 当年董善的父亲是女真左卫首领,董善的父亲死后,凡尔察和董善叔侄,曾为夺取左卫都督之位,大打出手。 自从周军废弃后撤兵堡,女真各部失去了最便于掠劫粮草的途径。 不想坐以待毙,就必须打开僵局,孤注一掷,选取一点重兵破之。 居中那人身材魁梧,面目粗豪,一脸的桀骜不驯之气,透着不可逼死的骁勇之气。 如果不是去岁,高丽为压制女真各部彻底倒向大周,关闭建州和高丽边境的清元集,让女真各部失去重要物资获取渠道。 凡尔察是董善的亲叔叔,但是叔侄之间却一向不和。 那时刚登基几年的嘉昭帝,行驱狼吞虎之计,另置女真右卫,任命凡尔察为右卫都督同知。 每每到穷荒饥馑之时,女真各部便南下掠边烧杀,数以万计的汉民死在女真屠刀之下。 他们三人都是女真世袭贵族,数代受大周袭封官职金印,同时大周也对他们进行羁縻控制,多年来三卫之间常有争斗,相互牵制。 这人便是女真左卫都督同知董善,三卫首领中他最年轻,但是实力却最为强盛,武艺高强,骁勇敢战,是女真中有名的勇士。 在他左边的是女真卫都督同知李蛮铸,头发花白,神情有些困乏,三卫首领中他最年长,资历最老,为人深沉多谋。 在辽东漫长严冬的肆虐下,无数老弱族民在冻饿中死去。 …… 但这些生长白山黑水间的凶顽之族,依旧还是野蛮生长,近百年时间衍生出不小的势力。 此次女真三卫几乎倾巢而出,集结了四千精骑,三千步卒,还有一千辅兵。 随行的还有大群的作为军粮的牛羊,这也是女真三卫东拼西凑的最后家底。 李蛮铸派出的探子回报,从广宁城送往鸦符关的粮草物资堆积如山,而鸦符关驻兵不到三千。 且女真近一月都未有攻掠,周人必定有所放松懈怠,正可以兵出险境,出其不意……。 如果此战无功,他们退兵回程就要杀马充饥,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漫长冬季更艰难的窘迫。 …… 贾琮带着艾丽从城外返回后,便将敌踪消息通报给了关隘参将刘永正。 刘永正久在辽东,也听过关于海东青的传说,但传说只是传说,他对于一只飞禽能查探敌踪,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不过他对贾琮还是颇为信服的,这少年满腹才学,精通火器,深通韬略,为人处事也很是勤勉。 后撤兵堡的主意就是他向梁帅提出,且取得极好的成效,梁帅对此人颇为器重,甚至从九省统制顾大人那里,将他调来做火器幕僚。 而今日一早他主动出城查探消息,刘永正也是知道的,甚至还给他派了二十名骑兵护卫,他相信贾琮绝不会无的放矢。 且自兵堡撤回,女真陷于严冬生计窘迫,辽东战事正处于微妙紧迫之际,为了以防万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鸦符关虽地理位置重要,是沟通关内外的必经之路,但不是广宁那样可屯兵十万的雄城。 这里屯兵三千已是极限,万一女真大举来访,如果不早做后备兵员和粮草准备,隐含的风险将是难以预料的。 于是刘永正永即刻令鸦符关守军备战待敌,又派人以快马将今晨前往云顶关巡查的梁成宗追回。 …… 鸦符关,城楼上,贾琮、刘永正等人,陪着梁成宗查看城防军备布置。 对于贾琮传回来的女真来访信息,梁成宗和刘永正抱着一样的态度,以防万一。 梁成宗甚至从临近的庸兰关调集部分兵马驰援。 而且今晨数队斥候骑兵回城,虽然没查探到敌情,但有两只斥候小队却没按时返回。 结果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路途中出现耽搁,一种就是遭遇敌骑被歼灭。 而这些精锐老道的斥候,一般不会出现第一种情况,更多的可能是与敌遭遇,这也能侧面印证贾琮信息的准确性。 城楼之上,八尊佛朗机炮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城墙外广袤的荒原,弥散一股无言的杀伐之气。 佛朗机火炮教习玛德仑,正在为每一尊火炮调整最佳的发射角度,同时指点炮营士兵相关的技巧和窍门。 贾琮看到玛德仑脸上露出少有的兴奋神情,似乎即将到来的大战,半点都没有让他感到紧张。 或许对一个火炮专家来说,只有当炮火被精准发射,才是他人生中最华丽的高光时刻。 贾琮平日里与玛德仑经过充分的沟通,他对自己在城外设置标尺距离的用意,也十分清楚。 他相信就只要自己给他提供最佳时机,玛德仑就能将火炮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这并不是玛德仑想帮大周打赢这场战,而是出于一个佛朗机火炮专家的技术本能。 此时,贾琮的目光投注在城墙东侧两台小型的投石机上,他问过刘永正,这两台投石机最远可以投掷五百米。 梁成宗抚摸着冰冷的炮身,那日他在广宁城郊,亲眼见识佛朗机炮三发连射的威力。 这种速射火炮,对大队骑兵步卒的压制,几乎是颠覆性的,他对即将迎来的战果,已有了不小的信心。 他对贾琮说道:“玉章是大周火器第一人,女真来犯能否歼敌于城下,本帅就看你的火器之威了!” 贾琮说道:“大帅,女真人已经历火枪阵的犀利,所以此次来犯必定有所防备,在靠近火枪阵两百步内,必定会越发谨慎。 此战要想大挫女真,火炮的威力至关重要,火炮虽然射程可至千步之外,但杀伤力最强却在千步之内。 如女真大队来犯,必须引一军迎敌佯攻,引女真做城下之战,届时才能发挥火炮、瓷雷、火枪等火器的威力。 另外还需另引一军,包抄其进犯后翼,击其中流,并能克其全功……。” …… 火器营中,数百名火枪兵列队,这些都是贾琮任命火器幕僚后,挑选出的臂力强劲的士兵,并加以掷弹训练。 郭志贵和蒋小四正的身边堆满许多木箱,里面放置的都是这次运到辽东的瓷雷……。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章 血战鸦符关 一轮血红朝阳,从远处地平线升起。 无垠荒原上弥散的冰寒,却没因此减弱半分。 鸦符关上的守军,几乎彻夜未眠。 因为昨晚,最后一组迟迟未归的斥候小队,狂奔至城下,并带来女真大军侵犯的消息。 整个鸦符关都处在高度戒备的状态,人人枕戈待旦,刀枪磨砺,只待来敌。 随着朝阳的光路,铺满整片荒原,城楼上哨望的军士,终于发现大地尽头的异样。 苍凉呜咽的号角声响起,带着无尽的紧迫和凝重,惊动了鸦符关所有的军民。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线,并以嚣然之势,飞快的向前蔓延,扬起漫天烟尘。 马蹄如雷,杀声震天,响彻天地! 无数衣甲胄俱全的大周军士涌上城头,离队站位,取弓搭箭,和弦待张。 毕竟周人的千人火枪队十分犀利,女真数次与周军对战,在火枪齐射之下,折损了不少人马。 城头上,辽东镇总兵官梁成宗全身甲胄,眺望着远方遮蔽视野的的女真大军,粗略估计有六七千之众。 很快就从女真大军中冲出五百精骑,策马狂奔向鸦符关发起冲锋。 而鸦符关守军还不到三千,驰援的兵马,需要半日才能抵达……。 在三卫首领中董善最具统兵才能,且骁勇善战,能被他视为精锐,自然都不是等闲之军。 这对只有只有万户的女真各部来说,几乎是倾巢而出,而且其中一半以上都是骑兵,看得人头皮发麻。 如果靠半个时辰前,那些斥候送到的敌情战报,仓促应战,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五百前锋骑兵是董善手下的精锐。 在李蛮铸的提议下,先派出前锋骑兵探听虚实。 贾琮自到了辽东之后,从他提出回撤兵堡、坚壁清野的计谋开始,他所作的每一件事,都让梁成宗感到惊讶。 …… 这少年不过十四岁,就已享有盛名,绝不是什么侥幸,而是真有令人称奇的天纵之资。 梁成宗想到了贾琮出发前,对火器使用的诸般安排,缜密细致之处,奇思妙用之法,令人心折。 让鸦符关有了充分的时间备战,甚至可以提前调集后备兵员。 他对身边的传令官说道:“看清贾监正事先设好的标尺,女真进入既定位置,立即发出口令,不得有误!” 这让梁成宗对他离开之前,提出的诸般谋划,不得不给予充分重视。 昨夜贾琮出发之前,已和他详细交代火炮压制的相关要点,并把郭志贵留下给他做助手。 董善、李蛮铸、凡尔察等帅女真各部兵马,在距离鸦符关半里之处,便停住了冲锋的步伐。 现在梁成宗深刻体会到,贾琮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他整整提前了一天半时间,传递了女真来犯的敌情。 …… 火炮教习玛德仑早就让火炮营士兵,给二十四个子炮装填好火药。 等到五百女真先锋骑兵冲到离城墙四百步时,便勒停了马速。 按以往与周军交战的经验,周军都会在城下百步列队火枪阵。 而火枪的有效射程在两百步以内,他们在这个距离驻马,可以防止火枪突发齐射。 只是临近城门时,并没有发现令他们的忌惮的千人火枪队,整个城门口空荡荡的。 甚至连城头都没有向他们抛射箭雨,显得有些诡异。 就在这五百女真精骑有些举棋不定时,突然看到鸦符关城门大开,无数骑兵刀枪雪亮,蜂拥而出,正对他们发起了冲锋!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带队的女真将领吓了一跳,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无力感。 如今他们正在驻马,而对方却突然发起冲锋,经过数百步冲刺,马势将强于他们数倍, 就算他们现在策马,也已处于明显弱势。 双军骑兵冲锋厮杀,那方积蓄到马势冲力优势,就能掌握对方骑兵的生死! 带队的女真将领内心悚然,没想到周军如此狡诈,骤然交兵,就靠这种方式来占据优势。 不过如今他已退无可退,一咬牙便领军冲刺迎敌。 两支骑兵在离城门不到三百步远的地方,狠狠撞在了一起。 只是周军从城门突然杀出,经过了两百多步的冲锋蓄势,马力已达到顶峰。 而五百女真骑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仓促冲锋,还没跑过百步就和周军骑兵冲撞。 马势强劲、杀气腾腾的大周骑兵,如同滚烫的利刃,狠狠刺入行动迟滞的女真骑兵中,交战伊始就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而且从城门口冲出的骑兵源源不断,人数不下于千骑,是五百女真骑兵的两倍有余。 周军骑兵的领队将官正是鸦符关参将刘永正。 此刻他正策马狂冲,手中长刀平举,靠着巨大的马势冲刺,将迎面一名女真骑兵的胸腹,轻松切开大半。 转而又杀向另一名女真骑兵,只是顷刻时间,便连杀三人,浑身都被鲜血染红。 这五百女真骑兵虽然是董善手下的精锐,但大周边军也是百战精卒,战力同样不可小觑。 不仅人数是五百女贼的两倍,更占据了冲锋的先机,且领军将领刘永正更是一员勇将! 因此,两军刚一交锋,胜负就已露端倪。 战场厮杀,只在先机占势,便可成定局,只是片刻功夫,五百女真精骑便在混战冲杀中,折损了百余人。 很多女真骑兵已圈马回头,向着女真大队的方向逃遁。 而浑身血红的刘永正却驻马观望,等到女真残兵跑出五十步,才率领千余骑兵挥军追赶。 …… 在鸦符关左侧的一座低矮的山梁背后,隐蔽着一千火枪兵,以及大量的火药和瓷雷,领队的是把总魏勇胄。 另外还有两架从城楼上拆卸下来的小型抛石车,最远可以抛掷五百步距离。 贾琮和艾丽趴伏在山梁尽头的荒草中,眺望山梁下,大周骑兵紧追退却的数百女真骑兵,向女真大队的方向不断靠近。 而冲在大周骑队最前面的刘永正,浑身染血,策马狂奔,浑身充斥着一往无前的杀气。 贾琮感叹道:“没想到刘将军竟然是如此勇将!” 一旁的艾丽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不然怎么做一关的主官参将。” “艾丽,其实我只是雇你做护卫,你没必要跟着我冒险的。” 艾丽好像想到什么,脸上微微一红:“其实我当初要二两金子是气话,行情都是一两金子,我这个人做生意最公道了。 你既然出了双倍的金子,我自然要把护卫做得地道些。” 贾琮笑道:“我喜欢和公道的人打交道,等辽东的事情结束了,我可以带伱和你娘回南边去,我还可以帮你找一个差事。 让你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在刀口上赚金子。” 艾丽俏艳的脸上露出惊喜:“你真的愿意带我回南边,还能帮我找不用玩刀,就能赚金子的差事,那可太好了。 我娘就不喜欢我每日耍刀,我可找了个好东家,嗯,更要尽心做你的护卫,不能让你出事了……。” …… 董善等人派出前锋骑兵查探,却并没有听见以往令人惊悚的火枪声,似乎周军这次并没有使用火枪阵。 只是没一会儿,便见派出的女真精骑亡命狂奔而回,身后有上千大周骑兵紧跟追杀。 董善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 一旁的凡尔察冷笑道:“董善,你不是说你的先锋骑兵,是女真最善战的勇士吗,没想到就是这样一群饭桶。 出去才一泡尿的功夫,就被人杀的四处逃窜,哈哈。” 凡尔察和董善明争暗斗了十多年,彼此嫌隙已深,自然不会放过嘲笑和奚落他的机会。 凡尔察嗜血好杀,冷然道:“这些周人简直不知死活,一千骑兵也敢冲击我女真大队,董善,你的人不行,还是我来吧。 这送到嘴边的肉,我凡尔察的勇士可不会放过!” 说着手中金刀挥动,身后蓄势待发的右卫骑兵鱼贯而出,向迎面而来的大周骑兵发起冲锋!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一章 奇谋胜千军 董善最看不惯凡尔察的阴鹫野心,两人相斗多年,他岂肯在对方面前示弱,也立即下令本部骑兵杀出。 一旁的李蛮铸看到两人悍然出兵,无奈的摇了摇头,嘴里有些不屑嘟囔:“一群莽夫!” 不过大周只有千余骑兵,前冲突入,并无后援,势单力薄,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女真左右卫两支骑兵从左右两翼,向刘永正率领的一千骑兵发起冲刺,战场形势立刻发生扭转。 刘永正率领的骑兵,与女真左右卫骑兵碰撞,虽然一阵左突右冲,全力拼杀,但很快就显示出力不从心。 刘永正也并不恋战,在女真左右卫骑兵完全突破已方骑阵之前。 率领骑兵前队转为后队,向左侧跑出一个弧线,堪堪逃出了女真左右两卫骑兵的包围,向着鸦符关城门的方向快速退却。 左侧的山梁上,贾琮见刘永正指挥千人骑兵,在女真两卫骑兵夹击之下,犹忽来去,进退有矩。 千人骑兵在他的指挥下,如臂使指,让贾琮大开眼界,不禁心中赞叹,都说何为世之名将,大概就是刘永正这样的。 但是李蛮铸一人毕竟孤掌难鸣,至少眼下三卫的目标是一致的,这也是他会和董善、凡尔察合兵共进的原因。 鸦符关上,梁成宗望着不断前移的女真大阵,几乎有一半已跨过了八百步的圆石。 如果能拿下鸦符关,就撕破了大周辽东边镇的缺口,以鸦符关为据点,甚至可一窥辽东重镇关宁城! 随着刘永正指挥千人骑队不断向鸦符关退却,女真左右两卫骑兵紧跟其后追杀。 火炮教习玛德仑已让军士将子炮装入佛朗机炮膛……。 如果能乘势攻下鸦符关,那么关内堆积如山的粮草物资,不仅足已安然度过严冬,甚至还能让女真各部实力大增。 李蛮铸虽然比他们两人多智,但两卫骑兵在兵力上占据优势,周军无法抵挡也在常理,因此也不放在心上。 他比董善、凡尔察更深谋远虑,而且也更具野心,他心思不止于养活部族。 而李蛮铸望着远处的鸦符关,目光却越发幽深。 这次带了数千步卒,还有一千辅兵,及大批攻城云梯和破城锤。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刘永正带领千人骑对逃遁至城下,却并不进城,而是全部回马在城门前列队。 …… 面对迎面而来的女真骑兵,整个大周千人骑队散发着视死如归、一往无前的高昂锐气! 而女真两卫骑兵也将将跨过四百步圆石,并陆续从马鞍上摘下骑盾,预防城头箭雨抛射。 随着女真左右卫骑兵不断向前追击,整个女真三卫大阵也随之快速前移,人喊马嘶,蹄声如雷,旌旗如云。 他李蛮铸年事已高,或许会止步关宁城,但他还有子子孙孙,只要出现一个枭雄之才,总有一天女真的铁蹄将覆盖天下! 董善、凡尔察在李蛮铸眼中,不过是打家劫舍,填饱肚子的短视之辈。 左侧山梁上,贾琮凝视艾丽头上的青色发带,那发带在风中飘拂,方向指向正东,那是鸦符关的方向,是他希望的风向。 …… 城楼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已经开始逐个张开弓弦……。 而董善、凡尔察等人看到周军骑兵如此不堪一击,和女真两卫精骑刚一接触,便一溃而退,都得意得大笑。 董善、凡尔察等人的眼里,似乎战胜在望,只要在城下歼灭这股大周骑兵,必能对鸦符关守军士气造成重击。 而两支最近大周骑兵的女真精骑,马上也要接近四百步的圆石……。 同时,远处整个女真大队都跨过了八百步的圆石。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鸦符关城楼上,辽东镇总兵官梁成宗、侍立在他身边的传令官、火炮教习玛德仑等人。 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望向千步之外那道低矮的山梁。 此时,一只浑身雪白带黑色斑点的海东青,从那处山梁上,箭一般的冲天而起,飞快的攀升到高空,发出尖锐的鹰啸! 战场上所有人,几乎都能看到它振翅九霄的身影。 这就是贾琮和梁成宗事先预定的信号! 梁成宗对身后的传令官喝道:“开始!” 传令官撕身喊道:“火炮发射,弓箭抛射三百步!” 跑进三百步的女真两卫骑兵,虽然以骑盾抵挡,依然被一阵箭雨射的人仰马翻。 而在亲卫拱卫中的董善、凡尔察、李蛮铸等人,听到鸦符关城头传来天崩地裂般的轰鸣。 …… 这似乎比数百支火枪齐射的声响,还要让人胆战心惊。 女真大阵中发生接二连三的爆炸,密集的队形,让每一声爆炸,顷刻带走十几条生命,以数量可观的被炸伤兵士。 六千多人的女真大队顿时大乱,而城头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直在持续,顷刻便发出二十四发炮弹! 玛德仑被爆炸的烟雾熏的满脸漆黑,却依然急促而有条不紊的指挥炮营兵士。 添药、装膛、发射等动作,在他的指挥下,极其高效率的循环进行。 根据女真大阵的变化,玛德仑来回奔走,微调火炮角度,让佛朗机炮的杀伤力发挥到极致。 在这一刻,一个火炮专家的巨大潜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八门佛朗机炮一刻不停,向城下的女真大阵密集发射,收割着无数的人命。 在城下列队的大周骑兵开始骚动, 从没见识过火炮巨响的战马,全都变得惊恐不安,马上的骑士都在全力压制安抚。 而冲到三百步的女真两卫骑兵,在弓箭抛射的同时,听到后阵发生剧烈的爆炸,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难以遏制的混乱。 那里还敢继续冲锋,回转马头开始向后撤退。 大阵中的李蛮铸见多识广,最早醒悟过来,喊道:“这是西夷人的火炮,比火枪还要厉害百倍,全军即刻后撤!” 此刻城头的佛朗机炮已完成四十八发两轮齐射,第三轮齐射正在开始……。 整个女真大队已混成一片,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指点他们逃生方向的,只有那代表三卫头领的纛旗,正在不断向后退却。 …… 山梁上,艾丽看着山下女真大阵中,满地都是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尸体,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双眸中流露出不忍之色。 一旁的贾琮说道:“他们不值得同情,女真人四处抢掠边镇村寨,杀死的汉民成千上万,只有血债血偿,才能让他们长记性!” 此时山下的女真大队正快速后撤,眼看就要接近标注八百步圆石标志。 而山梁上那两具抛射机,在贾琮的指挥下,向空中抛射出许多圆形的黑点,准确的落在八百步圆石标志附近。 这些黑点在落地或未落地时,就发生剧烈爆炸,在空中飘散出一阵红色的烟雾。 随着那些黑色的圆点,不断的被抛石机抛出,很快就在八百步距离附近,形成了一道红色的烟墙,如同一道无形的凭仗。 后撤的女真大阵一进入那道红色烟墙,战马发出悲鸣,发狂一般乱蹦乱跳,将马上骑士跌落马上,活活踩死。 而那些步卒一接触到红色烟雾,也都双眼难以睁开,捂住口鼻,发出剧烈咳嗽和惨叫,甚至有人倒地昏厥。 那些红色烟雾似乎具有恐怖的魔力,虽然无形无质,但却有一种强大的威力,后撤女真大阵一阵混乱。 整个女真大阵竟止住了后撤的势头,女真人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烟雾,甚至以为是萨满神降下的诅咒。 许多女真部族士兵,惊惧于这红色诡异烟雾,重新向鸦符关方向后退,加剧了女真大阵的混乱! …… 鸦符关城楼上,很多人看到远处升起的红色烟尘,整个女真大阵竟奇异的止住了后撤势头。 城头的佛朗机火炮,非常默契的抓住时机,持续向停滞后撤的女真大队倾泻炮火。 左边山梁上,五百名火枪兵冲出山梁,在早确定好的预定位置列阵,向上梁下的女真大队列阵发射。 而另外一只五百人的骑兵,贾琮的带领下,如潮水般冲下山梁……。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捷建奇功 那些弥散在八百步距离的红色烟雾,是火器监制造的催泪瓷雷爆炸产生。 这种特种瓷雷中装填的不是杀人的铁屑,而是极其猛烈的干辣、花椒、特种药材研磨的粉末。 不仅能让人瞬间让人眼鼻受创,反应强烈者,甚至会产生昏厥。 在这种特殊情况下,甚至会发挥出比杀伤性瓷雷更强大的威力。 为火炮和瓷雷等火器,更大程度发挥杀伤力,提供尽可能充裕的时间。 艾丽骑马紧跟在贾琮身边,似乎要让贾琮知道,他二两金子请的护卫,是物有所值的。 贾琮这次带领的五百火枪骑兵,其中有两百名,是经他严格训练的瓷雷投掷手。 而他们冲刺的目的地,是距离八百步圆石标记五十步开外,因为这个距离是投掷瓷雷的最佳距离。 …… …… 最忠实的亲卫将他们团团包围,用身体为他们阻挡可能的伤害。 但是很快情况就起了变化,他们发现很多骑兵取出圆球一样的东西,用火折子点燃后,向女真大阵投掷。 李蛮铸对董善和凡尔察嚷道:“城头的炮火太厉害了,后方数百骑兵离我们只有百步,虽然他们的掌心雷也很厉害。 但是庞大密集的数量,足以让这些瓷雷造成杀伤力,丝毫不亚于城头从未停止的炮火。 但是,还是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瓷雷的连续爆炸,驱散了弥漫在空中的红色烟雾。 …… 此刻整个女真大队,处在退无可退的混沌之中,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只有零散的几只箭羽向这支骑兵射去。 这已经不再是两军对战,而是一面倒的屠杀。 城头上,只有玛德仑还在机械的命令炮兵,不停歇向女真大阵发射火炮,其中三架佛朗机炮的炮管过热,已停止发射。 其他人注视着城下数千女真人,在无止境的爆炸中,在死亡的狂涛中,做着徒劳无功的挣扎,如同陷入无尽的阿鼻炼狱。 但毕竟只有数百人,只有冲破他们的军阵,我们才能逃出生天,不然我们女真三卫绝灭就在今日!” 很快不亚于火炮攻击的爆炸,在女真大阵后方此起彼伏响起,无数铁屑在女真大阵中四处飞溅,在拥挤的人群中造成巨大的杀伤。 眼前这一幕,永远刷新梁成宗、刘永正等百战骁将的认知,让他们见识大威力火器,如同天罚一般的威力。 在饱和极高的火器爆炸中,女真三大首领除了凡尔察毫发无损,李蛮铸和董善都受了轻伤。 在密集中得惊人的爆炸声中,无数女真士兵血肉横飞,在强大火器的肆虐下,人命变得如同草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梁成宗等人从鸦符关城头眺望,整个女真大阵正受到东西两向,火炮和瓷雷的双重打击。 五百骑兵如风卷残云般冲下山梁,混乱不堪的女真大阵,看到突然杀出一对大周骑兵,都有些不知所措。 让他们奇怪的是,这支数百人的骑兵,只是在距离他们不到百步的距离前,来回奔驰,并没向他们发起冲锋。 那怕每颗瓷雷的爆炸力,无法和炮弹相比。 而起这些掷弹兵每次抛掷的瓷雷,少则数十颗,多则上百颗。 当贾琮发现空中的红色烟雾,被瓷雷的爆炸驱散,就意识到形势将会发生变化。 对面女真大队没有了红色烟雾的牵制,在几个看似统领模样的人呵斥下,开始极快收拢残兵。 此时贾琮手下的掷弹兵已抛掷了数百颗瓷雷,正当他们准备新一轮抛掷,对面的女真骑兵已悍不畏死的发起了冲锋! 百步的距离将在极短的时间内被跨越! 贾琮咬牙喊道:“停止投掷,上马杀敌!” 这是他眼下唯一的选择,剩余的女真残兵处在生死关头,必定会不惜献祭人命,向他们发起疯狂冲杀。 快马百步冲刺,甚至没时间让火枪手完成一次三段击,还不如上马以刀枪对冲,反而可以争取更大的生机。 在这场鏖战中,从头到尾,贾琮都在计划让火器的威力,更大限度杀伤敌军,从没打算自己也要披肝沥胆,上阵厮杀。 但是战场总是瞬息万变,计划如何能赶上变化,在眼下这种关口,只要多一分迟疑,只能让自己死的更快! 一切都在仓促中发生,根本由不得人多加思索。 贾琮看了一眼身边的艾丽,见她俏脸夺目,神情沉静,毫无惧色,从腰间抽出长刀,已先他一步跃马冲出。 窈窕的娇躯随着飞驰的骏马,有韵律的起伏着,手中长刀在阳光下反射着明亮的光华,头上的青色发带在风中飘扬。 艾丽冲锋的英姿,激起贾琮心中无穷的豪情,他举着弯刀紧紧跟了上去。 五百火枪骑兵飞快上马,有的打开火枪折叠的钢刃,有的抽出腰间的雁翎刀,跟着贾琮和艾丽的身后,蜂拥而上。 …… 远处城头上的梁成宗,很快察觉到贾琮带领火器兵,陷入与女真人的鏖战,及时叫停了火炮的发射,以免造成误伤。 又令城下刘永正率领一千精骑前去接应。 此刻七千来犯的女真人马,在火炮和瓷雷恐怖密集打击之下,几乎折损近半,败局已无可扭转。 梁成宗打开城门,亲自率领城中兵马,向女真残部发起冲杀。 …… 艾丽高超的骑术,在混乱的战阵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让贾琮紧紧跟在她身后,而她总能在蜂拥而至的女真骑兵中,找到最合适的冲杀空隙。 贾琮看到她长刀左右挥舞,便干净利落的劈翻两个女真骑兵。 在贾琮眼中艾丽如同舞蹈的刀法,到了战场上却成了最犀利的杀人技。 哥萨克人一生以快刀和骏马为傲,在艾丽的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 前面的艾丽砍翻了一个亲卫模样的骑兵,两个同样装束的骑兵蜂拥而上,挡住了砍杀犀利的艾丽,似乎在护持着什么人物。 贾琮怕艾丽势单力薄,策马上前相助,这时一刀金色的光华拦腰斩来,贾琮连忙举起弯刀格挡。 但充忙之间,贾琮的速度终究慢了一步,被那刀锋划过肋部。 一旁的艾丽看得睁大了双眼,娇喝一声,一刀将围攻自己的一名骑兵砍翻。 但却来不及救助贾琮,千钧一发之际,手中的马鞭脱手而出,狠狠抽在一个身材高瘦、手持金刀的女真骑士脸上。 这个女真骑士衣饰华贵,似乎身份不俗,那些围攻艾丽的骑兵,目光常常回顾此人,应该就是此人的护卫。 艾丽的脱手的马鞭,让手持金刀的骑士条件反射般躲闪,让贾琮在中刀后惊魂未定之际,得到片刻喘息。 他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如此混战之中,只要稍有松懈,便是有死无生的结局。 他抓住了金刀骑士躲闪马鞭的瞬间空挡,手中弯刀顺势斜劈而出。 锋利的弯刀从金刀骑士的胸前劈过,刀锋似乎划过一片古怪的坚硬,竟然爆出几溜火花。 那金刀骑士的胸前似乎穿了坚硬的护甲,但贾琮这一刀在搏命之际砍出,力量大得出奇。 刀锋划过胸前,依旧刀势不衰,又电闪一般扫过金刀骑士持刀的右臂。 这一次贾琮清晰的感受到,刀锋劈入肉体的感觉,将那人持刀的右臂劈开一半。 那金刀骑士惨叫着趴倒在马上,贾琮策马一步上前,一刀将他劈翻在地。 那个和艾丽对峙的亲卫,似乎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甚至没注意到艾丽迎头劈来的长刀。 嘴里惊恐的叫道:“凡尔察大人被杀啦!” 作为女真右卫都督同知凡尔察的亲卫,主将被杀,按照女真部族铁律,所有亲卫都要死,甚至包括他们的家人。 所以他最后没有去躲避艾丽的长刀……。 此时,后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梁成宗和刘永正带着大队骑兵杀入女真前阵,很快将女真残兵切割正两半。 骁勇的女真部族,最后的斗志,在极短的时间冰消瓦解。 最后,女真卫头领李蛮铸、女真左卫头领董善带着不过千余骑兵,突破重围,仓皇向北逃窜。 …… 残阳如血,照耀横尸遍野的空阔荒原,火炮和瓷雷爆炸留下的硝烟,依旧没有散去。 似乎在无言述说,刚刚发生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艾丽跳下马向贾琮跑去,一张俏脸毫无血色,脸上还挂着泪珠,焦急查看贾琮胸腹的伤口。 却看到他身上穿了一件奇怪的皮甲,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刀痕,却没有划破皮甲。 贾琮笑道:“你放心,我穿了青犀甲,逃过了一劫。” 说着伸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笑道:“你刚才可是厉害的很,现在怎么就哭了。” 艾丽俏脸一红,说道:“我是担心没地方赚金子了,你要是出事,也没人带我回南边了。” 贾琮爽朗笑道:“放心,我和伱一样,也是很讲信誉的。” 艾丽抬头望着他,一双海水之意的明眸中盈满笑意。 …… 在鸦符关大捷的第三天,当辉煌的战果被清点完毕后,一份由辽东镇总兵官梁成宗连夜写就的捷报奏章。 以八百里加急送帝都,而荣国府贾琮的名字,注定要再一次响彻神京!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三章 捷报议封赏 神京,大周宫城,乾阳宫。 虽已过了正月十五,神京城的天气依旧酷寒,嘉昭帝处理政务也搬到后殿暖阁中。 暖阁内火墙烧得温热,青铜福寿熏炉烧着极品红萝炭,珐琅掐丝镶蓝焚炉中清烟渺渺,点着西海沿子进贡的龙涎香饵。 室外风雪如刀,冰寒彻骨,室内温暖如春,馨气脉脉。 最近让嘉昭帝最为关注的,就是辽东镇与女真的战事。 此刻他御案上的一份奏章,上面做了许多朱笔批注,这是一个月前九省统制顾延魁,发来的巡视辽东镇奏报。 这份奏章上引起嘉昭帝关注的有两件事。 第一是贾琮到了广宁城后,提出放弃辽东镇五大兵堡,坚壁清野,斩断女真粮资抢掠渠道,困敌绝境,逼战于城下。 第二是辽东镇总兵官请留贾琮为辽东镇火器幕僚。 他是知道贾琮一向文华出众,以书词名动江南,且专精火器之道,以上种种已让人颇为惊艳。 而辽东五大兵堡设立已五十年,其突出辽东边镇三十至五十里,中间的领土属于辽东镇常镇之地。 这两件事都和贾琮密切相关,让嘉昭帝感到有些意外。 所以嘉昭帝对军务的捻熟,远不如他在治政权谋上的卓异之才。 如今他一到辽东,就在战阵兵事提出独到见解,甚至还被梁成宗这样的宿将赞许认可,这就有些难能可贵了。 他需要御史来广开言路,导引风向,但不代表他会因御史片面之论,听风便是雨,于军国要事轻做独断。 消息从兵部诋报中传开后,都察院御史便上书弹劾贾琮,黄口小儿,妄言兵事,弃土惧敌,有伤国体,应予严惩! 连带辽东镇总兵官梁成宗,也被都察院御史臭骂,不外乎说他拥兵自矜,怯懦应战,致使女真之患不息,至今嚣然横行云云。 他只是让贾琮押运大批火器至辽东,并作为火器司监宣讲火器使用要点,却没想到他却做出意想不到之事。 既然他们如此推崇认可贾琮,自然有他们充足的理由,这些足以让他放下心中疑虑。 当年他只是个普通皇子,从没被太上皇当做接班人来培养,所以也没像吴王那样,年轻时曾入军中历练。 贾琮提议放弃辽东兵堡的消息,不仅通过奏章报入宫内,也通过兵部诋报为各部官员所知,并引起轩然之波。 很多时候行事,先退一步,方可进两步。 当年周太祖荡平环宇的勇武,至今还存有烈风遗泽,寸土必守,寸土必争,已经成为朝野官民共识。 …… 这句话让嘉昭帝深有感触,他身在高位,体会颇多,不管是为政,还是为军,没有不变之法,只有相机之术。 失地存人,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放弃五大兵堡,有弃土自守的嫌疑。 对于这些御史弹劾,嘉昭帝还是采取了惯用的办法,留中不发。 而且顾延魁的奏章中记录了贾琮一句原话,那是贾琮用来劝谏梁成宗,接受他关于放弃兵堡、撤回守军的建议。 但他有不亚于大周任何明君的清晰和理性,他相信顾延魁、梁成宗这些军务大家的眼光。 大周自扫平北蒙,定鼎天下,立国七十余年,在边塞守土战事上,勇猛精进,从未显疲弱之势。 …… 只是自顾延魁一个多月前发来奏报,除了日常军务诋报来往,辽东之地再无新的战况奏报。 这让嘉昭帝心中多少有些忐忑,贾琮的坚壁清野之法,似乎并没有引起女真贼寇的反弹。 这时,内侍副总管郭霖入暖阁通报:“启奏圣上,兵部左侍郎彭汝南、左军都督府陈翼入宫觐见,言有辽东急务启奏!” 嘉昭帝听到有辽东急务上奏,眼睛不禁一亮,让郭霖即刻宣二人入殿。 自从顾延魁以九省统制巡视九边,兵部日常事务,便由兵部左侍郎彭汝南代理, 而左军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五府之一,其分辖辽东镇军务之事。 太上皇时期,五军都督府曾总揽大周军务之权,曾经势力枭然,权柄极重。 府中自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等要职,历来都是四王八公贵勋子弟、立有战功的将领充任。 但自嘉昭帝登基之后,经过十年权衡腾挪,不断消减五军都督府根基,军务权柄渐渐重于兵部。 如今在兵事之上,兵部已完全凌驾于五军都督府。 因此,朝野内外,暗中都有戏言,五军都督府如今只是老牌勋贵养老之地。 甚至很多贵勋在五军都督府挂职,但根本不来上衙办公,只是领一份俸禄。 但是,毕竟太上皇还健在,五军都督府的外在体面,还是要维持一下的。 所以兵部涉及重大军务奏报,还是会叫上对应辖管的各军都督,其实也就充个场面,做给外人看罢了。 至于具体军务的筹谋之事,自有圣驾、兵部、一线将领相机决断。 五军都督府可以敲敲边鼓,其他的也就识相点靠边站。 所以,这两人一起入宫奏报,嘉昭帝便知,必定是辽东镇发生重大军务。 …… 兵部左侍郎彭汝南一入暖阁,便神情振奋的奏道:“启奏圣上,兵部刚收到辽东镇八百里加急军报。 本月二十八日,女真三卫联军七千余人,进犯辽东鸦符关,我军与女真人作城下决战,取得鸦符关大捷! 此战毙杀女真三千九百四十口,伤重而死九百一十二口,活俘一千一百零二口。 女真卫头领李蛮铸、女真左卫头领董善仅带千余残兵突围逃窜。 女真卫右卫头领凡尔察,与逃窜之时,被火器司监正贾琮斩杀。 此战女真各部不到两万户,却兴兵七千,此乃女真倾巢之兵。 却在鸦符关折损六千之众,根基已伤,辽东边塞从此可得安定! 辽东镇总兵官亲书奏表,九边统制顾大人具名签押,细叙此战诸般情状细枝。 此战首功为火器司监正贾琮,次功为鸦符关参将刘永正,其余功绩之人具表上奏。 此战恢弘,实乃本朝未有之大胜,臣为圣上贺!” 彭汝南一番情绪激昂的奏报,让嘉昭帝一时有些愕然,打了胜战自然是好事,但是如此大胜,却是他没想到的。 女真三卫举兵七千,几乎是各部可动用之全部兵源,一战就被歼灭六千之众。 如此辉煌战绩,便是数年前,梁成宗五次击退蒙古土蛮部大军,也未曾出现过。 意识到鸦符关大捷战果之辉煌,即便以嘉昭帝的深沉内敛,不形于色,不禁开怀大笑。 “好!前方将士沥胆报国,勇武惊人,取得如此大捷,实乃家国之幸也!” 将一旁的郭霖都看傻了,圣上自登基以来,在他的印象中从没笑得如此开心,这真是遇上好事了。 …… 嘉昭帝略收拾情绪,问道:“此战,为何是贾琮立下首功?” 虽然贾琮已有许多地方让他惊讶,但不管是文华出众的解元,还是精通火器的监正,这些他都还能接受。 如今又成了鸦符关大捷战功之冠,这未免有些过于惊悚,脱离常理,才有此好奇之问。 那册梁成宗亲笔奏报,已在彭汝南手中拿了许久,刚才忙着和嘉昭帝报喜,过于激动了些,竟还捏中手中。 连忙将奏报呈上,说道:“此战梁总兵亲自在关城压阵,诸般事宜都在奏章中具备,请圣上御览! 战前贾琮曾出城查探,并提前探知敌踪,让守军有充分的时间进行备战。 且他在战前统筹火炮、瓷雷等火器的使用方略,并贯彻战事之中,如此才达成此战毙杀数量之高。 女真来犯之际,贾琮带火器营出城设伏,于战事胶着,女真大队退却之时,亲率五百骑兵冲阵阻敌。 于战阵之中亲斩女真卫右卫头领凡尔察,谋略勇武皆为此战之冠!首功当之无愧!” …… 兵部左侍郎彭汝南是顾延魁一身提拔扶持,他自然知道自己的上官十分赏识贾琮,他也乐的给贾琮说好话。 再说贾琮立下如此军功,再多溢美之词,也是当之无愧,他彭汝南给他说好话,自然也说得心安理得。 嘉昭帝将那奏章仔细看过,若有所思的合上。 “当初有人举荐贾琮入翰林院任典籍,朕曾说过,贵勋之子,不堕勇武之气! 他果真做到了,他既能立下如此功勋,朕必定不吝封赏!” 一旁的左军都督陈翼说道:“圣上,贾琮为荣国之孙,武略惊人,实有乃祖名将之风,可为勋贵子弟楷模。 依臣拙见,如此大捷,首功之人,可当册勋之荣!”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四章 袭爵言别情 左军都督陈翼一说这话,嘉昭帝和彭汝南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他。 主要是册勋的话题过于敏感,谁都知道嘉昭帝是个惜爵之人,常言勋位贵重,取之必有军功。 可能他登基之时,四王八公以太上皇为马首是瞻,对于他这位新君多半持观望审视态度。 让嘉昭帝吃够勋贵肘制的苦头,因此,皇帝对册勋授爵一向极其慎重。 除登基之初,曾册封忠靖侯史鼎等一批从龙之臣,往后数年便再无新册武勋之人。 直到六年前梁成宗五败蒙古土蛮部,立下嘉昭朝未有之军功,才在两胜后封平远伯,五胜后再封平远侯。 这已是嘉昭朝少有之殊荣,在那之后因边关皆无大的战事,再也没有武将因功册勋。 如今左军都督陈翼突然提到贾琮册勋之议,嘉昭帝嘴角微微一牵,似有讥诮之意。 陈翼承爵齐国公,是四王八公中和贾代善一辈的人物,也是八公中少数还未降等袭爵之人。 虽然这几年他老谋深沉,窝在五军都督府低调的紧,不过心中未必放得下当年贵勋风光。 如今见身为四王八公之后的贾琮立下战功,便生出为旧勋张目的心思。 世子却是另有其人,如此倒是可惜了。” 这些老东西被丢在五军都督府等死,到底还是人老心不死。 陈翼本是想借着此言,就此下坡, 却听便嘉昭帝对郭霖问道:“如今荣国府承爵世子是哪个?” “贾琏并未进学,也未曾从军,如今并无实职,只是捐了个五品同知。” “圣上所言甚是,贾琮已显名将之资,却有承祖先勋位之资,只是据臣所知,他是荣国长房庶子。 嘉昭帝冷笑一声,说道:“宁荣两府,倒是只有贾琮这小子是有出息的。” “此人是何功名,可有军资?如今是何官职?” 嘉昭帝听了陈翼的进言,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当初贾家一门双公国,是建立国铸疆大功,先帝才加特异之恩 贾琮此次虽立下奇功,却无法与宁荣祖辈相论,荣国府贾赦已袭祖宗之爵,如一门双爵,未免难掩视听。 册武勋这种事,和文官没半分关系,且他知圣上对勋位的态度,自然不会去趟这浑水。 在朕看来,贾琮有承爵之资,于创爵之功,却还需慎重。” 四王八公其他各府袭爵子弟,至少还会送到九边打磨几年,虽然不可能亲临战事,但总还会镀个金,走个形式。 陈翼和彭汝南,都听出嘉昭帝那句没说出口的话,自然是贾家除了贾琮,其余都是饭桶之辈。 不过既然他把话说出口了,总还是要接上几句,不然未免太着痕迹了。 陈翼一听这话,便愣了一下,如今是太平盛世,贾琮能立下如此战功,也是极其难得。 郭霖连忙回道:“启禀圣上,如今荣国府承爵世子是贾赦嫡长子贾琏。” …… 如何还能立下,像宁荣先祖那样安邦定国殊异之功,按皇帝的说法,册勋只怕是不可能了。 嘉昭帝自然是知道贾琮是庶子,却对荣国那个是承爵世子并无印象。 堂堂承爵之人,不仅无力进学,连当官都要靠买的。 彭汝南听到齐国公陈翼突然提出册勋之事,立刻眼观鼻,鼻观心。 这就叫从军之资,让承袭父爵也能顺理成章一些。 宁荣贾家当年身为八公之首,是何等显赫之家,如今却颓废至此,连这些表面功夫都省了。 陈翼却是老奸巨猾,听出了嘉昭帝话语中的不满。 说道:“当年先荣国公贾代善,因深知儿子生性,临终遗奏,恳请长子袭爵,次子袭府。 当年理国公府因嫡长子病弱,难承家业,便是奏请次子柳彪承袭爵位,因此世家承爵多半也有别情之举。” 嘉昭帝微微一笑,说道:“齐国公言之有理,不过当年虽然贾赦不肖,但代善还是让长子袭爵。 归根到底,还是不越藩篱,而且凡有袭爵别情之举,除非世子犯有重罪,于国法不容。 其余都是本家自行上书奏请,宫中酌情御批,如荣国府愿上书自请更替袭爵世子,朕玉成此事,又有何妨。” …… 齐国公陈翼一听这话便傻眼了,原来圣上只想置身事外,坐着等看戏,让荣国府先自己来一出世子之争。 自来勋贵圈中都没什么秘密可言,陈翼可是知道,贾琮在荣国府极不得太夫人喜爱,自小便在府上艰难长大。 而贾琏是荣国长房嫡长子,据说颇得贾太夫人欢心,所以贾家自行上书奏请跟换世子,根本就不可能。 难道还要自己腆着老脸去上门劝说,不说自己没到这个份上,要是真上门了,还不得让老太太啐一脸赶出去。 陈翼此刻有些后悔,自己干嘛提贾琮册爵之事,被圣上这一番话挤兑得哑口无言。 嘉昭帝悠悠说道:“此事朕是不便出言的,以免让人说圣意过重,有挟制世家贵勋之嫌。 不过齐国公之想,为未尝没有道理,朕也不好置若罔闻……。” 齐国公陈翼刚跌落谷底的心情,又缓缓升起,心中有些诧异:圣上这是又回心转意了? “郭霖,你去知会一下九皇弟,让他派宗人府属官至贾家磋商此意,记住,此乃鸦符关大捷,朝臣论功廷议之想。 并非朕之圣意,一切由其本家自处,不可勉强,你传话之时,不可扭曲圣意,不然朕可不饶你!” 郭霖听了打一个寒颤,连忙说道:“奴才万死不敢,必定将原话传到。” 下首彭汝南听了这一番话,差点笑出声来,只是强自忍住。 一旁的陈翼却脸色满是尴尬,心中如何还不清楚,自己被嘉昭帝当枪使了。 嘉昭帝说的九皇弟,就是宗人府大宗正忠顺王爷。 宗人府去贾府传信磋商,不管贾府同不同意更换世子人选,对嘉昭帝来说,都无伤大雅。 贾府不同意更换世子,大不了维持原状。 如果同意更换世子,那贾琮就得了意外之恩,自然要对皇帝感恩戴德,和他陈翼没什么关系。 这也是嘉昭帝特意交代,不可勉强贾府的原因,只要有半分勉强,沾惹上因果,于皇帝脸上就不好看了。 而这些事的出发点,便是那一句:朝臣论功廷议之想。 皇帝自己不担半点关系。 活脱脱一副姜大公钓鱼,愿者上钩。 怪不得这些年,那些老家伙在五军都督府,被圣上当猴儿一样养着。 要论心眼子,他们这些老家伙加起来,都没圣上的多。 …… 居德坊,荣国府,梦坡斋书屋。 贾政正和几个清客,正对着一副装帧精美的书法,指点品鉴,众人正谈得火热。 贾琮北上之前,贾政曾在探春房里,看到贾琮写的那幅西洲词,曾大为赞叹。 于是,贾琮将那首临江仙写了一副,自己亲手装帧过,送给贾政斧正,贾政自然老怀大慰。 将贾琮这幅书法视同珍宝,据他所知,贾琮这首临江仙作于金陵濯江楼,当时传出好大一桩佳话。 如此这首词早已轰传天下,称为大周文坛临江仙一阙难于逾越之作。 据说这首词贾琮手书,普天之下只有宁王和自己手中各有一幅,也算难得了。 这些清客自然都清楚,如今贾政心中最得意的子弟便是贾琮,最失意的子弟,自然是他的亲子……宝玉。 如今见了贾琮这幅书法,哪里有不奉承的,再说贾琮的书法已成宗匠之气,外头如今都以玉章体冠名。 这些人当中嵇好古对书法颇有鉴赏,正摇头晃脑说道:“世翁请看,琮世兄这幅字清俊秀逸,古拙圆融。 比之前几年所见,愈发已入炉火纯青之境,实在让人惊叹,依在下之见,当世书家之中,只怕也难寻其二。” 贾政满脸红光的笑道:“虽我也极喜爱琮儿的字,但是诸位还是不可太过誉。 琮儿还未过舞象之年,要走的路还长,誉多而志怠,可不是好事,免得酿坏了他。” 一旁的单聘仁见嵇好古将贾琮的书法夸出花来,也不甘示弱。 说道:“世翁,以琮世兄的天纵之资,实在没必要去九边跋涉。 只要在家中安心书道与诗词,名垂千古皆不在话下,荣国贾家家风文华,必为世人倾慕敬仰。” 贾政抚须笑道:“单兄过于放旷啦,家国之思还是要有的,以我之意倒是想荣养贾门文华种子。 只是琮儿这孩子,能为过于丰厚了些,哪里是在家里闲得住的,我也不愿意拘着他,他能承袭祖风,也是好的。” 众人正说的火热,就见贾政的随身小厮,气喘吁吁跑进书屋。 贾政一见便皱起眉头,喝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那小厮也顾不得贾政生气,满脸喜气说道:“老爷,喜事来了! 有宫中的内官入府,奉皇上圣旨来给琮三爷赐礼,快要到荣禧堂了,说三爷在辽东立了战功,而且是首功! 宗人府还派了属官来荣庆堂拜见老祖宗呢。” 贾政一听大喜,琮哥儿也是了得,去了九边不过数月时间,居然就立下战功。 一众清客纷纷上前道贺,阿谀赞美之词,滔滔不绝。 贾政满脸红光,精神振奋,在单聘仁等人众星捧月之下,快步往荣禧堂而去。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五章 富贵惑人心 荣国府,荣禧堂。 贾政和众清客到荣禧堂后,没过多久便见一个宫中内官进入堂中,身后跟着几个或手捧肩挑礼物的小黄门。 这人贾政也认识,去年也曾到府上传旨,正是乾阳宫内侍副总管郭霖。 贾政知道郭霖是皇帝的贴身内侍,由他来因功行赐,可见圣上对此事的郑重,可见琮哥儿真是立了大功了。 贾政心中一阵激动,连忙上前道:“原来是郭公公大驾光临,贾政有礼了。” 郭霖满脸笑容:“贾大人客气了,辽东镇在鸦符关取得大捷,贵府贾监正在此役屡出奇谋,以火器大挫女真部族。 且亲率五百精骑冲阵阻敌,勇武超群,亲斩敌酋,定为此战首功,圣上龙颜大悦,命杂家到府赐礼犒赏。 赐贾监正宝甲一件、黄金千两、贡缎五十匹、御酒十方,待廷议论功定赏之后,圣上还会另行加封。” 本来按常理,这次郭霖上门会直接宣诏封赏,而不是单单赐礼犒赏。 本来以为他只是文事上出类拔萃,没想到在兵事上也如此卓绝,小小年纪居然就能上阵斩将杀敌。 两件事奇怪的安排在一起,到底是嘉昭帝或忠顺亲王有意为之,还是事有凑巧,外人就不知道了。 这样的事情,他就在儿时于父辈们身上见识过,如今这一幕又在贾家男儿身上重现。 自贾琮去了辽东,荣国府一下子变得平静,往日总还有他每日出入奔波,让这个世勋之家生出唯一的活力。 …… 贾政激动得满脸红光,琮哥儿文韬武略,双功双全,男儿在世当如是也! 这天一早,依旧如往常那样,园中姊妹过来请安说话,又有王夫人和薛姨妈陪着闲话家常,一副其乐融融。 “郭公公上门赐礼,贾政感激不尽,请入正厅奉茶!” “贾大人客气,贾家出了贾琮这样的麒麟子,好生叫人羡慕,这杯茶杂家是要喝的,沾点喜气,哈哈。” 而今日郭霖上门赐礼犒赏,宗人府的属官同步入府磋商。 不过贾母等绝不会有这种感受,该高乐时间一点都不会少。 荣庆堂。 不过昨日兵部左侍郎彭汝南、左军都督府陈翼入宫报捷,提到过贾琮功当册勋。 并提到荣国府更换世子之议,眼下这事还未落定,相关的封赏自然不好确定。 连惜春都玩腻了贾琮送的西洋发音盒,不过三哥不在家,也没办法找他讨新玩意。 如今随着他的北上,整个荣国府变得有些死水微澜。 圣上对他的重用拔擢只怕就在眼前,对这样的人物,郭霖自然花花轿子顺手也要抬一抬。 郭霖是嘉昭帝的亲信内侍,虽知道当今圣上疑虑深重,但架不住这个贾琮奇事太多,太能折腾,在圣上心中已愈发有了份量。 贾政听了郭霖一番话,泛起满腹激荡,这几年他都记不清,贾琮给府上带来多少体面。 直到丫鬟来通报,说宗人府的官儿到府上拜会老太太。 少了人说话、写字、下棋,黛玉等姊妹觉得日子有些聊无趣味。 贾母听了心中一惊,但凡贵勋之家都不喜欢和宗人府打交道,因为宗人府的人上门,多半没什么好事。 几年前府上闹巫蛊,宗人府上门,贾赦就被拿到宗人府关了三四天,贾母至今还心有余悸。 只是人已上门了,也没躲着不见的道理,便让王夫人和薛姨妈在一旁陪坐。 李宫裁便带着黛玉等未出阁姊妹,退出荣庆堂回避外男。 只是自从贾琮去了北边,黛玉和探春等姊妹,对什么事都多了点留心,大概也知道宗人府上门,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事。 出了荣庆堂,两人拉着迎春绕了圈子,回了堂中的屏风后面。 如今府上也就三哥和官面上交合比较多,说不得这外来的官儿说的事,和三哥有关也不一定。 …… 今天到贾府做说客的是宗人府五品经历郑裕抒,能在宗人为官基本都是宗室子弟。 郑裕抒的父亲是驸马都尉,母亲是太上皇的七公主,也算出身皇亲名门之后。 忠顺亲王得到郭霖传信,对此事不以为然,他本来就对宁荣贾家有嫌隙,后来贾蓉又撬了他心爱的琪官。 让他对宁荣贾家更加厌恶,虽然宁国府已被除爵,但荣国府还在,在忠顺亲王心中,荣国也被除爵,才正合他心意。 所以只是随意派了郑裕抒去办这件事,因为郑裕抒精明圆滑,这种形同掘户挖墙的换爵之事,也只有他能应付一二。 至于给贾府施压,忠顺亲王是绝对不会做的,因为不管是贾琮还是贾琏承爵,在他心中根本没区别。 郑裕抒摊上这种里外不是东西的倒霉事,也是无可奈何,打定主意只把话带到,其余诸事不管,就看贾家自己怎么决定。 进了荣庆堂之后,自然按惯例将贾琮在辽东立下首功之事,天花乱坠的夸了一通,不然后面提让人家换爵,实在不好开口。 贾母、王夫人等听说贾琮去了趟辽东,竟然就能立下战功,而且还是首功,立刻都听呆了。 这小子怎么到那里都能折腾出动静来,他不是读书人吗,怎么还能上阵杀敌……。 一旁的薛姨妈也听得眼睛发亮,这琮哥儿的能为真是通天了,居然连打战的事都在行。 这样的人物可惜不能承爵继产,他要不是投错了胎,那就真要了不得了! 屏风后几个姊妹听了这些话,你掐我一把,我拉你一下,眼睛都笑成了新月形。 居然还真被她们猜对了,那官儿说的事情果然和贾琮有关,而且还是在辽东立了大功的好事。 只是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上阵去杀敌拼命呢,万一出了好歹,可怎么办,个个心里都有些害怕。 不过那官儿说他立了首功,又是道喜,又是夸赞,说明他人是没有大碍的,不然就不会是这幅话音了,心中到底放心下来。 …… 只是那宗人府的官儿后面说的话,让黛玉、探春、迎春等人都变了脸色。 就听到贾母有些生冷僵硬的声音:“你说什么,让荣国将琏儿的世子之位让给贾琮!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郑裕抒一见贾太夫人的神情,就知道今天是白来了,其实也并不意外,他多少也知道贾琮在府上的一些情况。 再说,宫中传出的意思,也是不得半分勉强,一切由其家自处,他把话传到了,回去顺势交差就行。 不过相关事由,郑裕抒还是要说清楚的,毕竟他是大宗正派来办差的,做事还是要有头有尾。 “老夫人,先不必动气,昨日兵部彭大人和齐国公入宫报捷,廷议封赏,因贵府贾监正功勋卓著,有先荣国公名将之风。 可当册勋之荣,如能承袭先荣国之勋,必能继承先祖功业,因此宗人府才派下官到府磋商,一切由本家自处,并无勉强。 下官此番已传言其事,这就告辞了,府上有了决断,遣人至宗人府告知下官便是。” 郑裕抒说完事情,自然不会再留下看贾家人的脸色,他们换不换世子,和他也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倒是走的万事不萦于心,只是他这一番话,不啻于在贾家炸响一声惊雷。 贾母坐在那里脸色难看,这小子去了一趟辽东,竟然连家里的爵位都和他起了瓜葛,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王夫人脸上阴沉,手中的念珠也停了转动,只是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府上的爵位,连我的宝玉都还没分呢,怎么就可以轮到贾琮,居然连宗人府的官儿都上门说项,那我的宝玉算什么? 在座的只有薛姨妈眼中神采奕奕,她觉得贾琮要是承袭了爵位,那才是一件好事呢。 本来她觉得贾琮再有能为,毕竟只是一个庶子,将来贾家的爵位和爵产他都沾不了边。 就算人物再出色,终究还是无法和贾琏、宝玉这些正派嫡子相比的。 可要是贾琮袭了爵位,那就是另外一幅景象了,到时贾家还有哪个子弟赛得过他,宝玉也是完全不够瞧了。 到了那时,他和自己女儿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薛姨妈毕竟只是外人,在这件事上她是不能多说半句的,不然不要说老太太,就是自己姐姐都要和自己翻脸。 所以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 此时,贾政喜气洋洋的进了荣庆堂,他刚送走了郭霖,便过来和贾母报喜。 可能是心情过于激动了,竟没察觉到荣庆堂中的异样,只是兴致勃勃将贾琮立功,圣上派人赐礼犒赏的事说了一遍。 贾母冷笑道:“他有本事,能立功,还能挣来皇帝的赏赐,我也管不了他怎么折腾,可他万不该惦记起家里的爵位。 也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我老太婆还没死呢,让他迟早断了这个念头!” 贾政听得一头雾水,一旁的王夫人连忙将宗人府上门的事说了一遍。 贾政也一脸意外,琮哥儿竟然已出色到这种地步,连朝臣都觉得他才能继承荣国府的爵位? 其实贾政自己仔细想一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老太太,这是宗人府提的事儿,琮哥儿远在千里之外,必定完全不知此事,怎么是他惦记家里的爵位呢?” 贾母一听这话也有些哑然,好像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心里还是有气,归根到底,还不是那小子惹出来的事。 不过贾政说出后面一句话,却让贾母怒了……。 “其实,宗人府的建言,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琮哥儿文武全才,族中子弟无人能比,如果他承袭爵位,必定能重振贾家。”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六章 慧心劝辞爵 一旁的薛姨妈听了这话,脸有喜色,还是姐夫在外面做官,见多世面,才真是个明白人。 就听到贾母狠拍了案几一下,喝道:“你说的都是什么糊涂话,也不想一想,当年你兄长混不吝,而你却知道读书上进。 可伱父亲还是让你兄长承袭爵位,你难道不知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世家大族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没有规矩难成方圆。 只有如此才能得兴旺长久之家,不然还不全乱了套! 哪个子弟有本事能为,便不论嫡庶就占了爵位爵产,那让那些孱懦的子弟还怎么活。 那小子自小就是个能折腾的,如今是挣了功劳回来,要是让他袭了爵位,哪天惹来祸事,岂不是一家子跟着他遭殃。 你也不想想,他自小就是个意冷心硬的,要是他真得了势,以后让宝玉和琏儿怎么办。 亏你是个当爹的,怎么也不替我的宝玉想一想,心都偏带外头去了! 一番话把贾政说的哑口无言,好像觉得贾母说的有些道理,可又没有道理,要说将来贾琮会害宝玉和琏儿,他是怎么都不信的。 要怪只怪郑裕抒,为了给贾琮夸功,显示朝中高官皆言贾琮有袭爵之资,把兵部彭侍郎和齐国公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王熙凤最羡慕太太和太太身上的诰命封号。 如今听说宗人府要把贾琏的世子之位,给了在外立了战功的贾琮,这还了得,便气急败坏的赶去荣庆堂求告。 贾母做了大半辈子国公诰命,自然多少知道官场上的事情,自来文官绝不可能建议给武官封爵,这主意只能是齐国公出的。 要是齐国公听了这话,只怕要头撞南墙,他在宫中可是好心帮贾琮提出册爵之事,到头还被贾家栽了一口黑锅。 这时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熙凤几乎小步的跑了进来。 …… 她唯一的盼头,便是自己男人几十年后承了爵位,连带着自己能被封一个诰命,那一生的念想也就圆满了。 一进入堂中,便扑通一声跪在贾母身前,脸上还挂着泪,把贾母等人吓了一跳。 这荣庆堂里的事情,根本是瞒不住的,这府上耳目多的跟筛子一样,方才那些动静,极快就传到了王熙凤那里。 他没功劳也有苦劳,老太太可千万不能把二爷的世子之位给夺了啊,不然,不然,我以后还怎么见人,还不如死了干净。” 一个妇人死了十几年,还能被追封诰命,可不是比白活了十几年都强。 “老太太,我们二爷虽没三弟这么有本事,可他是你的长房嫡孙啊,他对老太太一直孝顺听话,整日给府上忙里忙外。 我说过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这爵位将来就是琏儿的,谁也夺不走。” 上次贾琮的生母被追封五品宜人诰命,可是把王熙凤给羡慕坏了。 但贾母却不知道,这里面却还有嘉昭帝在发挥作用……。 贾母又恨恨说道:“齐国公当年和你爹也有交情,八公同气连枝,如今真是人走茶凉,竟出这样主意扰我家门,真是可恶!” 她一向觉得银子容易挣,这诰命却不是最不容易得到,那才是女人一辈子最尊贵体面的东西。 琏儿是我的长房长孙,他的好处我自然是明白的,你嫁入贾家这些年,把我老婆子伺候的好着呢,我心里都念着你的好呢。 贾母皱着眉头说道:“你也是个糊涂,何必要如此呢,我还没死呢,这家里谁也翻不了天! 王熙凤说完话也不起身,就跪在那里抽抽泣泣,妖娆娉婷,梨花带雨,倒是很惹人同情。 王夫人一听这话,脸色微微一僵,这个谁不仅是说贾琮,大概也包括她的宝玉,王夫人手上的念珠又开始转快起来……。 贾母又对贾政说:你去给琮哥儿写信,把事情说清楚,省的他回来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贾母这话是将这事给盖棺定论了。 一旁的薛姨妈听了这话,脸上的失望都快掩饰不住了。 …… 屏风后黛玉拉了拉探春和迎春,三人悄悄离开了荣庆堂。 一路上三人都有些闷闷不乐,刚才堂上除了贾政和薛姨妈,其他人对贾琮袭爵,都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让人有些心惊。 迎春突然说了一句:“琮弟要是受了爵位,那可就糟糕了,以后还怎么在家里立足。” 黛玉和探春都惊讶的望着迎春,目光中都有些佩服了。 这个二姐姐平时针扎都不知道喊疼,话也很少,可是只要一说到她兄弟,她就会一下变得聪明睿智起来,也是一件奇事。 迎春见两双明眸饶有兴致的望着她,心中突然有些慌,还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又变得有些迷糊,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问道:“我有什么不对吗?” 探春有些感叹的说道:“二姐姐,其实你是挺聪明的一个人。” 迎春好奇说道:“瞧你说的,莫非你觉得我原来很笨?” 探春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俏美娇丽,盈盈动人。 连黛玉嘴角也牵了一牵,对探春说道:“你就别打趣二姐姐了,她说得一点没错。 三哥已做到了从六品的官,这次立下战功,皇帝必定还会给他升官,他才多大年纪,已这般了得,将来一二品高官都是容易的。 这个爵位对别人是稀罕东西,对三哥却是算不了什么,如果三哥真要了这个爵位,外祖母、琏二哥、凤姐姐只怕都要恨他了。 其他人就更不好说了……,就像二姐姐说的,以后还怎么在家里立足。” 探春颇有些骄傲的说道:“就是,别人稀罕这劳什子爵位,对三哥哥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是转念一想,心中又有些着急,如今三哥哥远在辽东,根本不知道这事情,要是被弄假成真,真得了爵位,岂不是糟糕。 黛玉说道:“我听我爹说过,宗人府是管宗室和贵勋子弟的,他们只听皇帝的。 所以宗人府会到府说这件事,多半是皇帝让说的。” 探春好奇道:“皇帝对三哥哥还挺不错的,还想着让他袭爵呢。” 黛玉歪着头想了想,秀眉微颦,她毕竟年幼,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并没见过外头多少世面。 不过她天生灵秀智慧,却觉得有些不对。 “皇帝对三哥哥好吗,我怎么觉得不像,只是三哥哥不能受这个爵位是真的。 外祖母虽然对此事极不愿意,却没有和宗人府的官当面说,必定是怕当面反对,得罪了皇帝,嗯,一定是这样了。 外祖母让二舅舅写信给三哥,是想让三哥哥自己不愿意这件事,这样便是皇帝也不好勉强的,这事也就回绝了,与贾家也无害。” 迎春睁大了眼睛,佩服的望着黛玉:“林妹妹你真太聪明了,这么难的事情,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探春也听得两眼发亮,说道:“林姐姐,你要是男人,一定和三哥哥一样厉害。” 黛玉脸上一红,说道:“这有什么,我爹为官多年,我从小在身边听多了事情罢了。” 探春皱着眉头说道:“只盼着老爷快点写信,让三哥哥知道不能坐这个世子的位置,不然要凭空惹来一堆麻烦。” 黛玉说道:“二舅舅一向最器重三哥,只怕有些话他说不出口,这信却是难写了……。” …… 荣国府,梦坡斋书屋。 贾政提笔写了几行,便将纸揉成一团,这信他实在难以下笔,琮哥儿根本就不知道此事,让自己怎么开口。 突然见探春进了书房,他有些奇怪,这书房一般都是宝玉和贾环会常来,当然是因为他要考较他们的功课……。 可探春等姊妹却是很少来。 探春有些怯生生的问道:“老爷,你是不是在给三哥哥写信?” 贾政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 “刚才我和林姐姐他们在屏风后面都听到了。” 贾政有些苦笑,说道:“原来如此,只是给琮儿这份信,实在有些难以下笔,这事原和他没一点关系,却要去写这样的信。” 探春听得一双俊眼闪亮,林姐姐莫非能掐会算,连这都被她猜着了……。 探春说道:“老爷,三哥哥有能为,其实没有这个爵位,他将来必定也是很出色的。 老爷要是觉得难以启齿,这份信不如我们姊妹来写。 三哥哥自小和我们投契,我们的话他一定听得进去的,三哥不承这个爵位,才是上策。” 贾政听了这话眼睛一亮,说道:“探丫头这话有理,你们姊妹亲密,自然什么话都不用忌讳。 以你三哥的文韬武略,将来什么功名不能自取呢,还是……家和万事兴吧,你把这层意思和他讲明。” 探春从身后拿出一份信,说道:“请老爷寄给三哥哥。” 贾政吃了一惊:“你怎么连信都写好了!” 探春俏脸一红,说道:“出了荣庆堂,我和二姐姐商量过的,林姐姐亲笔写的信,老爷说的意思,信里都写了。” 贾政微微一笑,说道:“林丫头也是个聪明的,你们都是好孩子,知道疼惜自己兄弟。”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七章 治平盖世功 大周宫城,乾阳宫。 后殿暖阁中,在梁成宗那份轰动朝野的捷报,到达后的第三天。 一份关于辽东女真镇守韬略的奏章,也到达了嘉昭帝的御案上。 这份奏章是贾琮写的,因嘉昭帝曾赐他直奏之权,所以他虽暂时隶属梁成宗麾下,却能直接给皇帝上奏。 其实这份奏章的内容,并不是他临时起意,北上辽东之前,他曾和自己的恩师柳静庵聊过,关于治平女真的方略。 他比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清楚,女真人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变故,给中原之民造成了几乎灭顶的灾难。 他不知道在这个历史走向迷途的世界,女真人是否还会步入原先的历史轨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又将是一场浩劫。 在他接触过女真三卫之中,在不久的将来,是否也会出现一个祸乱天下的枭雄,这些都无法断定。 而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他无法对此无动于衷,他总要以自己对历史的隐约感知,和灵敏于他人的前瞻,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但如今他只是荣国府庶子,虽然有了功名和官身,但是在这个恢弘世界里,他的力量还是非常弱小。 …… 在面对贾琮之时,因他种种与年龄几不相符的卓异之举,似乎渐渐开始软化。 在发现一切可能败坏未来的端倪,他需要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这一切扼杀在萌芽之时。 河山新创,路途扶摇,或许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不会是毫无理由的。 这几个人有的是嘉昭帝的从龙心腹,有的是政务智囊,及捻熟辽东女真战事官员。 如今他和这个世界已形同一体,这里有那些他最亲密眷恋的人,他需要一个最稳妥安定的未来。 贾琮以自己中允的目光判断,他不得不承认,在那些黑沉阴霾下,嘉昭帝也是一个心怀天下,有所作为的治世明君。 当初贾琮关于火器建营强兵、格物分类治学等两篇奏章,其中奇思妙想,目光宏大,已让嘉昭帝为之惊艳。 光这一点对他来说就足够了,贾琮相信自己这份奏章,一定能得到他的认同,并从他那里得到尽可能多的助力。 他心中那种根深蒂固的,对于臣子惯用的权谋平衡之术。 他没想到此次辽东之行,贾琮不仅在兵事上光彩耀眼,于治平方略上同样有惊人灼见。 他要做出自己想做的事,还需要借助强大的外力,而这个外力的最佳来源,就是神京城中那位君临天下的至尊。 因为最大限度的接受包容他,似乎比怀疑和防范能得到更大的益处,至少在目前这种阶段是这样的。 贾琮的那份奏章,已被嘉昭帝反反复复阅读过。 虽然这位至尊疑深谋重,权术狡诈,甚至刻薄寡恩,但每一个人都是有多面性的。 而这份辽东女真治平方略,所表现出的缜密和远虑同样让他惊叹。 或许并不单单是自己的,也是这个世界上许多人的未来……。 乾阳宫后殿暖阁中,内阁大学士蔡襄、忠靖侯史鼎、兵部左侍郎彭汝南都被赐座。 那份奏章上关于女真治平方略一共有五法: 其中那份火器建营强兵奏章,只是过去一年时间,已在贾琮的推动之下,得到完全验证,才有了这次火器呈威的鸦符关大捷。 一是除首恶,绝豪强,亡血勇。三卫头领之族,心腹悍勇之将,野心狂暴之辈,清剿斩绝,除女真兵峰复起之患……。 二是通关贸,削铁兵,缓饥馑。立换贸集市,除贪弊之举,任清廉之官,控铁质流通,以米粮易山珍裘货,丰民生而消凶顽……。 三是兴文教,传佛道,易民风。儒之怀柔,道之自然,佛之来生,化边民莽荒钝戾之气,循序渐进,易其风俗,收其民心……。 四是办工坊,拓农荒,新生计。内务皇商之威,建边镇工坊,收女真妇孺,为新生之计,拓辽北黑土,化精壮游牧为农耕之民……。 五是消弊观,允通婚,混血种。文教驯化,佛道柔心,工坊开办,农耕大兴,黎民往来,通婚链亲,无分汉胡。 贾琮还在奏章中写道: 此五法者,法一为万事根本,需兴强兵,乘胜追击,削平穷寇,永绝后患。 以十年之功,贯彻法二、三、四,强军镇边,流官治民,抚顺边莽,关外千里之地,尽入大周万里疆域,为圣上立拓土功业。 以五十年之功,贯彻法五,彼时世人,只知大周汉地万民一统,而不知北地女真胡民何存……。 …… 贾琮这份女真治平方略,比他以往的所上奏章,更让嘉昭帝热血沸腾。 因为不管是火器强军,还是格物治学,都是治国渐进之策。 而这份奏章所写,却是每一位帝王最热衷的盖世功业。 原先羁绊难驯的化外千里江山,以此五法,将可尽收大周疆域版图,依此拓疆之功,嘉昭帝可追当年太祖功业。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所以他才在胸怀激奋之下,将心腹肱骨臣属召入宫中商议。 嘉昭帝说道:“朕收到贾琮从辽东上奏的女真治平方略,极有见地,召见各位爱卿议政,贾琮之法如有遗漏,可各抒己见。” 此时郭霖将事先誊抄的四份奏章,分别送到几人手上浏览。 紧接着暖阁中便是一阵的沉默。 史鼎、彭汝南都是武事之官,自然兵者谋其兵,而蔡襄为内阁政官,自然为政思其行,都被奏章中缜密宏大言论吸引。 过了半晌,内阁大学士蔡襄才说道: “圣上,此乃平番拓疆宏论,恢弘严缜,新人耳目,除为政之法,还需细化具象,其余并无错漏。 贾玉章不过舞象之年,文武兼备,才略卓绝,为一火器司监正,臣倒觉得难展其才……。” 一旁的史鼎说道:“圣上,鸦符关大捷,女真人元气大伤,贾玉章奏章中言除恶务尽,永绝后患,乃中肯务实之言。 臣请圣上再发兵昭,扫荡辽北,清除女真肘腋之患!” …… 辽东镇,鸦符关,兵务衙门。 辽东之地,地广人稀,兵务衙门营造风格简朴,毫无半分官衙奢靡,但占地却很大,除了前堂的军务官廨。 后堂建造了不少官屋,作为军中将领官佐的住处,往东第二所屋子就是贾琮的住处。 艾丽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腰背修挺,雪肤如玉,穿件靛蓝绣枝蔓镶边青色长褂。 一条宽幅靛蓝腰带,将纤腰扎的异常纤细欲折,更衬得身段娉婷婀娜。 一头暗棕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扎着厚厚头巾,独特的发色在日光下闪着暗金光泽。 她用上好的棉布,沾了用温水稀释过牛脂,轻轻擦拭自己心爱的长刀。 动作轻软流畅,似乎连她的眼神都是平静温柔的。 而那头叫鹰奴的海东青,停在院子里的树上打盹。 在贾琮的眼中,艾丽是个生得十分精致美丽的女人。 可这样一个窈窕娇女,却像广袤风霜的辽北大地,豪气伶伶,英风飒爽,不爱红妆,只爱宝刀快马。 贾琮见她擦完了心爱的长刀,又取过自己的弯刀,重新坐在台阶上细心擦拭起来,看起来乐此不疲,不禁微微一笑。 他拆开手上刚送到的一封信,看到了非常熟悉的娟秀字体。 这让贾琮非常的意外,竟然是黛玉的亲笔书信,而信封上的落款就是荣国府贾政。 他并没有探究这份信的来由,在仔细阅读了信的内容后,微微蹙起了眉头。 那天黛玉等姊妹在屏风后面,将事情的原委听得十分仔细。 包括宫中捷报议赏,何人提议为他册爵,宗人府如何到贾府传讯等等,足以让贾琮勾勒出整件事情的始末。 黛玉在信的末尾还写:三哥才略盖世,功业皆可自取,世爵庸碌之位,不足三哥清贵折腰……。 贾琮看到这里,心中微微温暖,这是黛玉等姊妹,怕自己接了世子之位,在家中被视作异类仇寇,再也难以立足。 可是,连林妹妹、二姐、三妹等闺阁女子都看得明白的道理。 威临天下的嘉昭帝会看不清楚?他的手中掌握着无孔不入的中车司,荣国府中必定也被安排了坐探。 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荣国府中的位份和情况。 必定也非常清楚,贾母是绝不会夺贾琏世子之位,而让自己这个一贯厌弃的庶子,承袭荣国世袭勋位。 如果他直接下中旨谕令,让自己做袭爵世子,那倒也罢了,贾家再不愿意也只好认了。 可他一边让宗人府到贾家传讯磋商,一边又强调不得勉强,由本家自处。 表面上还一副圣心宽宥,不伤贵勋世袭传承的嘴脸。 用心深沉,手段阴烈。 这位大周至尊,实在是将王道权术,经营得过于缜密狠辣。 也怪不得他上位之时,只是个并无累势的皇子,却在短短十年时间,将四王八公旧党故勋,打压的抬不起头, 不是赋闲至今,就是在五军都督府养老等死,连曾经武略盖世的太上皇,都退居深宫,投闲置散。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八章 铮心迎封赏 嘉昭帝做了这么多动作,其实不过是给自己挖坑。 挑拨自己和家族的关系,贵勋之位,是大贵世家的命脉,是最被看重和守护的东西。 立长立嫡,宗法森严,就像贾母说的,当年贾赦即便再荒唐纨绔,就因为他是嫡长子,世爵最终还是让袭了。 如今嘉昭帝却通过宗人府之口,让贾家废嫡立庶,贾琮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更能触及荣国贾家的底线。 这必定让荣国府贾母等人,对自己更增嫌隙和防范,让自己愈发不容于家门。 其实其中的道理,细想之下也不算复杂。 贾琮知道自己所展现的才能,不可能不引起嘉昭帝的重视,如果他是个寒门子弟,嘉昭帝重用他将毫无顾忌。 可偏偏他出身荣国贾家,是荣国公的正派子孙,身上与生俱来就打了四王八公的烙印。 像他这样的身份,一旦成就功业,势力与影响坐大,背后的牵扯未免太复杂了些,屁股到底会坐在哪边,就成了一个问题。 他比黛玉等姊妹,在这个问题上想得要深远得多。 这也是嘉昭帝对他这样出身的人,最大的疑虑和防范。 大概在嘉昭帝心目中,就是希望自己做史鼎这样的孤臣,这才最符合皇帝自身的利益。 如果他真的承受了荣国世爵,那他和荣国贾家就永远撇不干净关系。 他从始至终都觉得,荣国府的世爵之位,就是个污浊难拔的泥潭,他从没对它产生过半分可笑的野望。 他本来注定了就是个孤臣,皇帝又何必玩这么多花招,想到这些心中难掩冷笑。 他倒不是怕得了贾家的世爵,因此与贾母等人形同仇隙,难以在贾家立足。 不过不受贾家世爵,他倒是和黛玉等姊妹想法一致。 因为他是转生而来,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与这个世界的牵绊,比普通人要少许多。 …… 让自己为家族所弃,身上四王八公的烙印就此黯淡,做一个背景洗白,为他所用的孤臣。 至于所谓的四王八公群体,在内心更是和他没半点干系。 连探春都觉得皇帝对三哥哥挺不错的,还想着让三哥哥承爵。 史鼎出身四王八公中的史家嫡系,却以从龙之功为投名状,将自己从旧有阵营中完全剥离出来。 贾政认为宫中和朝臣都器重贾琮,才提议让他成为袭爵世子。 在嘉昭帝登基之初即被封爵,成为他极其信赖的肱骨之臣。 其实在四王八公之中,这样的背驳孤臣,曾经出现过一个,那就是忠靖侯史鼎。 贾琮心中叹息,皇帝大费周章,费尽心机,想要达到目的,在贾琮看来不过是无用功。 当初在乾阳殿暖阁中,齐国公陈翼只是觉得嘉昭帝刻薄惜爵。 即便名为荣国府公子,但除了家中那些姊妹,对他有眷顾亲亲之恩,他对宁荣贾家无半点归属和自觉,内心形同陌路。 只有贾琮自己明白,嘉昭帝做这些动作,只是想加大自己和家族的嫌隙,做一次最大限度的割裂。 这个世爵之位,要让他一辈子,给后宅那些高乐的妇人、绔荒的少爷,挡风遮雨,收拾残局。 让贾母这些人可以拿恩义孝道之名,无休止给他施压,以便他们自己心安理得享用富贵。 贾琮到底要蠢到哪种挂像的程度,才会觊觎这个世爵之位。 以他的本事作为,高官勋爵,完全可以靠自己去搏取,何必去捡贾家祖先的残羹冷炙,反而让自己授人以柄。 如此他只能写一道辞爵的奏章,早早表面态度,尽快甩掉这个麻烦。 在贾母眼中视如拱璧的世爵之位,她觉得应该是贾琮这样的庶子,一辈子做梦都无法得到的恩物。 实际上却被贾琮将视为狗不拾的垃圾,不知贾母知道后会不会羞愤吐血而亡。 …… 就在贾琮那份女真治平方略,经嘉昭帝和几个臣子,在乾阳宫后殿暖阁中商定对策。 并由内阁侍诏拟定初旨,在第二日朝会之上经廷议之后,便重新誊写落印,加急发往辽东镇。 十日后辽东镇收到朝廷兵昭圣旨,整个辽东镇像一部巨大的战争机器,再一次高速运转起来。 几乎在同时,贾琮关于谢绝世子易位的辞爵奏章,从遥远的辽东到达嘉昭帝的御案上。 而另一份内容几乎一样的书信,也从辽东寄给了荣国府贾政。 嘉昭帝见贾琮在奏章上坚辞承袭世子之位。 奏章中又言:荣国贾家诗礼簪缨之族,家风严缜和润,素重宗法礼数,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数代传承,已成定法。 琮为长房庶子,不做背驳之人,伤亲亲之情,生阋墙之怨,臣年十四,即得圣上恩遇,拔擢八品官身,为超格殊恩。 心怀涕零之情,唯愿以身许国。 身为平庶之子,不占祖宗余荫,只求功业自取,以报圣上隆恩……。 嘉昭帝看到这份奏章,还是有几分动容的。 他借着齐国公陈翼提出贾琮有承爵之荣,便顺势让宗人府去贾府磋商,他也知道贾琮不可能成为荣国世子。 他做这些动作,不过是重用贾琮前,打磨其身上四王八公的烙印,如此才能用之不疑。 在他的眼里,贾琮文武兼备,光彩耀眼,才勘当大用! 越是这样的英才,用之便更需谨慎,牵扯挂碍断绝,先做孤臣,才能成为忠臣,成为直臣,才能做他披荆斩棘的利刃! 而贾琮这份辞爵奏章,说明自己的目的已达到,在这份言辞中,嘉昭帝深深感受到,贾琮对荣国贾家的隔阂和疏离。 其实这也不奇怪,在中车司的秘劄中,贾琮出身低微,从小被生父嫡母厌弃,打骂虐待中长大,这样的人对家族岂能亲近。 而贾琮会从千里之外的辽东,上了这份辞爵奏章,必定是贾家千里传书施压所致,贾琮虽言辞爵,但心中对贾家岂无怨怼! 而这些正是嘉昭帝希望看到的,欲锻利刃,先受烈火毒炙,再经钢捶锻打,方能显露锋芒,斩尽虚妄! 这是他的为君之术,用人之法。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政看过贾琮寄来的书信,心情颇有些沉重,信中虽然言辞恳请,隐含的冷气和疏离,却能从字里行间读出。 他将书信内容读过贾母听过,贾母知道贾琮已主动推辞世子之位,也大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自己出门得罪宫里那位。 要真让那孽障做了世子,那家中还不乱了套了,不过听贾琮在信中说的那些话,贾母心中又有些不舒服起来。 这小子是心中有气啊,说什么伤亲亲之情,生阋墙之怨,那就是说家里在伤了他的亲亲之情,和他生了阋墙之怨。 又说什么不占祖宗余荫,只求功业自取,那就是没把国公爷留下的功业放在心上,也没把这个家放在眼里! 原本贾琮这几年愈来愈出众,贾母本有些改了心思,已对他起了笼络的心思。 不然她也不会对贾琮屋里的芷芍和英莲,与众不同的另眼相待。 只是经过这次辞爵之事,刚刚有些缓和的关系,这一下只怕要推的更远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世爵传承是贾家一等一的大事,她作为贾家的老祖宗,绝不允许出一点差错。 其实归根到底,十几年的隔阂,贾琮即便再出色,在她心中的份量,依旧远不如嫡传的宝玉贾琏等子弟。 听了贾琮辞爵的消息,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心头都舒坦了。 王夫人不用担心贾琮夺了爵位,将来压制到宝玉。 至于王熙凤心心念念的诰命之尊,也算是保住了。 而贾琮这个生性折腾的搅局之人,从此永远退出贾家世爵竞争行列,对她们来说实在是皆大欢喜之事。 只有黛玉、迎春、探春等姊妹心中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而黛玉看到在世爵之位面前,外祖母、二舅母、凤姐儿显露出的凉薄,只觉得心中一阵难过。 也怪不得三哥哥对家里隔阂,都这样对待他,又怎么不寒他的心。 贾政心中有些怅然若失,他虽然生性迂直些,但并不是完全鲁钝之人,贾琮的这份信他能看出,他从此和家里愈发疏离了。 …… 正当荣庆堂中,各人心情各异之时。 荣庆堂外婆子来报,说又来了宫里的内官,要给琮三爷传旨封赏,让老爷去荣禧堂接旨。 一听这话,满堂俱惊! 这边刚来了贾琮的辞爵信,这边宫里马上就下旨封赏! 上次宫里到府给贾崇赐礼犒赏,贾政等人其实也有些奇怪,按常理贾琮立大捷首功,不仅仅是赐礼,必定还有官职封赏。 倒像是宫里特意把尾巴留到了今天。 荣禧堂中,贾政见到了老熟人郭霖,不过这次郭霖传的不是口谕,而是正儿八经的黄缎金织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工部火器司监正贾琮,名勋之子,不慕奢靡,秉性淳厚,披肝沥胆,勤于王事,忠直勇毅,兵事卓异。 武略扬于三军,斩酋威慑敌阵,于辽东镇鸦符关大捷,勇夺首勋,加封正五品武节将军,文职视等同晋。 奉旨之日,已传谕辽东,统领一军,入女真旧地清剿残敌。 钦此。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九章 宁国议继嗣 贾政听到贾琮这次竟然连晋两级,从六品升正五品,官场上也算少见殊荣。 他才这么点年纪,居然官职就已在自己之上,不过这是琮儿战场上刀枪搏命得来,实至名归,前途无量啊! 郭霖见贾政听完圣旨后满脸喜悦,他眼中却微微流露出怜悯之色。 他身为嘉昭帝的心腹内侍,自然是知道,许多外人不得而知的秘事。 那日宗人府属官至贾府磋商改立世子,并且铩羽而归,消息传入宫中后,这份封赏贾琮的圣旨便拟好了。 圣上只是等待一个合适时机宣旨罢了。 如果贾家这次真的让贾琮做了承爵世子,倒真让圣上另眼相看了,以圣上对贾琮的看重,贾家说不定能多得些好处。 可惜贾家除了贾琮,就再没个明白人了,一个五品武节将军,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说不定就换走了贾家几十年的富贵。 …… …… 因贾琮人还在辽东,各家虽少有家主上门,但都派了亲近子侄道贺,最不济也派了心腹管家携礼单上门。 不过这又有什么法子呢,贾家除了他是个能折腾的,其他子弟想做官,除了承袭世爵,只能靠拿银子去买官。 两者之间甚至隐约存在关联,看来她们给贾琮去信劝说辞爵,竟是做了事情。 可没想到,这边刚断了贾琮承爵的希望,那边他立刻就被宫里升官,而且还连升两级,倒像是皇家特地挑时候,来打她的老脸。 …… 黛玉、探春、迎春等几人都没想到,贾琮刚寄来辞爵的书信,这边皇家就给他封赏官职。 王熙凤甚至心中庆幸,要是这小子真的夺了世子之位,双方结下冤仇,以这小子的邪性,自己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没想到转眼又被皇家升官,这还有完没完,王夫人虽心中不服不愿,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贾母刚觉得贾琮放弃世子承爵,书信中似乎有所怨怼,这让她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王熙凤对此事倒是无所谓,只要世爵还是自己男人的,自己的诰命之位跑不了,琮老三升不升官和她没半毛钱关系。 按这小子升官的速度,只怕几年时间,官职就比承袭爵位还要高,到时候让人说起今日之事,贾家还不给人笑话死。 那些个都是一锤子买卖,一个官衔就能扛上一辈子,哪像这小子三天两天升官来得便利。 要是这样看起来,自己看得视同拱璧的世爵之位,对这小子好像也不算什么,怪不得这小子推辞起来这么干脆。 三人都满怀欣然,各自相视而笑,倒是成了荣庆堂上淡漠无奈之中,有些不太协调的一幕。 其实这样的事情,这几年也不是第一次了,贾琮两次登第,几次因功加官,都曾经让贾家变得门庭兴旺。 贾母一想到这些,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当贾琮晋升五品官职的消息传回荣庆堂,堂中人人表情各不相同。 王夫人对贾琮接连不断出彩头,都已经有些麻木了,这人被断了承袭世爵的希望,本来以为以后也就这样了。 接下去几天,随着贾琮因战功受晋封的消息传出,荣国府门庭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与贾家交好的勋贵故旧纷纷上门道贺。 但毕竟是自己拨乱反正,家风未乱,也就心安理得了。 贾母是个最爱体面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心情自然也不差,但是这一次却有些忐忑不安,五味杂陈。 这次宗人府闹出易子袭爵的戏码,逼着贾母打乱了原先的算盘,这让她十分恼怒。 贾琮那份赐爵信中的冷漠和疏离,贾母岂能察觉不出,她知道这件事之后,已在贾琮和家族之间划下巨大的鸿沟。 往日还想过对这个孙子多行笼络,让他以后能多护着宝玉和家里,如今这些伎俩都变得虚伪可笑。 贾母隐约觉得,她保住了家里的爵位,但丢掉的好处似乎还更大些。 …… 贾母这边正心思郁闷着,突然见贾政带了两人来拜会。 一个是宁国旁支文字辈子弟贾效,另一个人却大出贾母的意外,竟然是一直在玄真观清修的贾敬。 自从上次贾珍意外身亡,贾敬便大病一场,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病情来势汹汹。 贾家那时实在承受不起再有子弟出事,贾母特地请了御医去玄真观诊病,又派了几个得力的家仆过去服侍,珍贵的药材更是送去不少。 好不容易稳住了贾敬的病情,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然贾家又要办一次丧事。 贾敬养了半年的病,也是刚大好,常年在玄真观足不出户的人,怎么突然跑到荣国府。 而且贾敬和贾效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都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贾母心中古怪。 最后还是贾效开了口: “老祖宗,我和大兄这次来,第一是给琮哥儿贺喜,孩子有出息,不仅书读得好,还能立下战功,真是不得了啊! 这些都是老祖宗教导有方,……只是也是可惜了,这孩子在荣国只是庶出……。” 贾母刚开始听得还有些受用,左右夸的也是她的亲孙子。 只是贾效车轱辘话说了一堆,突然又说到可惜贾琮是庶子,后面就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贾母听了就皱起了眉头,说道:“效哥儿,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都听糊涂了。” …… 贾效见一旁的贾敬,用催促的眼光看着他,也就不好再拐弯抹角,这事本来就是他挑头和贾敬提的,自然少不了他来出面说和。 “老祖宗,自从宁国被抄家除爵,宁国一脉子弟过得苦啊,如今蓉哥儿发配琼州三十年,且不要说还能不能回来。 大兄嫡传一脉眼看就要绝嗣了,愧对祖宗啊,所以我和大兄商量了一个法子,特地来讨老祖宗的示下。” 贾母听了稀罕,宁国嫡传一脉,目前只剩下蓉哥儿一个,他那个情形必定无法留下血脉了,这还有什么法子可想的? “老祖宗,我们听说这次琮哥儿在辽东立下战功,名声响亮的很,连宗人府都上门商议让他来承爵,可惜这孩子毕竟是庶出,袭不得爵位。 我和大兄商议过,想让琮哥儿承嗣过继到大兄膝下,这样的宁国嫡脉后续有人,琮哥儿也成了正脉嫡子,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贾母一听这话,脸色一沉,冷笑道:“你们倒是会想好事。” 心里却在暗骂,东府这些个败家的玩意,把祖宗的传下的家业都折腾没了。 如今荣国府出了个风光的子弟,他们立马就想到过来摘桃子,忒不要脸! 贾母皱着眉头说道:“如今宁国府都被查抄了,你们让琮哥儿过继过去,也不顶事啊。” 虽然贾母对贾琮从来也不亲,但要把他过继给别房,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而且还是个有能为的,心中自然不太情愿。 自己不喜欢,那也是自己的东西,没理由凭白给人的,人之常情而已。 …… 一直没说话的贾敬再也忍不住,说道:“老太太,只要琮哥儿能过继到宁国嫡脉,自然是能顶事的! 当初查抄时曾颁下圣旨,圣上怜悯宁国祖先于国有功,宁国除爵后封爵三年,宁国一脉子弟如立下军功,便能复爵。 如今琮哥儿正好在辽东立下首功,只要过继到侄儿膝下,那他就是宁国长房嫡子,侄儿会即刻向圣上奏请复爵。 外面都说圣上对琮哥儿很是看重,当初琮哥儿还是个秀才,圣上就给他赐了八品官身,只要他过继到宁国,圣上必定会让他袭爵的!” 贾母一听这话,也觉得有些道理,只是心中却膈应的紧。 感情我们荣国养了个有本事的子弟,专门就给伱们宁国挣爵位了,没我们荣国什么事……。 一旁的贾效连忙帮腔说道:“老祖宗,我和大兄都仔细想过了,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只要琮哥儿过继宁国承嗣,用不了多久时间,贾家一门双爵的荣耀就又回来了,再说了,琮哥儿就算过继,他不还是你的亲孙子。” 贾效这最后一句话,算说到贾母的心坎里去了,就算琮哥儿过继,他身上流的也是荣国公的血脉,我还是他的亲祖母。 他在荣国府没办法承爵,让他过继到宁国府袭爵,自己脸上也有光彩,也算对得起他了,他难道还会不愿意? 贾母看了一眼贾效,心说这效哥儿倒是个明白人,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贾效是宁国一脉的旁支,年轻时靠着宁国府的余荫,也是个走马斗鸡的纨绔子弟,过了四十还是一事无成,游手好闲。 其实宁国一脉像他这样的子弟,还有不少。 宁国府还在的时候,每年节庆都会发放节礼,府上的田庄店铺,也能有不少赚银子的差事。 这些浪荡子弟,依靠这些宁国祖宗的余荫,也能混个衣食温饱的日子。 可是随着宁国府被除爵抄家,府上几辈子积累的田庄店铺,也都被朝廷查抄充公,一下子让这些宁国子弟失去了生计依靠。 贾效半生浪荡,没什么营生的本事,最近这几个月,都靠典当东西过日,再这么下去就要饥一顿饱一顿了。 不过他这个人虽纨绔,但是脑子却还算灵光。 这几日贾琮立下战功,宗人府上面议爵,朝廷下旨加官等消息,没两日就传遍了宁荣街上神京各房。 贾效听了消息,灵机一动便想到了这个法子,因他年轻时给贾敬做过一段时间伴当,兄弟间很是熟悉。 便巴巴的去了玄真观,给贾敬一顿游说,那贾敬自从宁国除爵之后,差点羞愤而死,听了他的主意,哪有不一拍即合的。 (本章完) 第三百章 梨香惊祸危 贾敬见过贾琮几次,对他的品貌能为十分赞赏,能有这样一个佳子弟过继膝下,自然千好万好。 最重要的是,贾琮正巧立下偌大军功,却在荣国府承爵失败,心中必定有所不平。 如此情形之下,继嗣宁国一脉,以求复爵,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只要此事达成,宁国爵在他手中复生,贾敬入土之日,也再不用愧对祖先了。 因此他对做成此事极为热忱,一双眼睛盯着贾母,就盼着老太太一口应承下来。 贾母其实心中基本也愿意了,自己亲孙子能得一个爵位,那也是她脸上的光彩。 不过她毕竟还没完全老糊涂,说道:“敬哥儿,按理说过继一个子弟,能帮宁国复爵,我自然是同意的。 可你要是过继环哥儿这样的,我倒是可以一口说了算,但琮哥儿可就不一样了。” 贾敬和贾效听贾母说到贾环,脸上都露出古怪的表情,他们要过继贾环这个冻猫子干嘛,还得浪费白米养他。 …… 所以最后也只能先告辞,只能等贾琮从辽东回来再议。 不过他们也知道贾母说的是道理,这可不是过继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而是堂堂朝廷五品命官,哪有嘴巴一说就能成的。 平时花天酒地、寻花问柳倒是没有妨碍,但是用到身份勘合的正经营生,他是一件都做不了。 贾母继续说道:“琮哥儿虽年纪不大,却不是一般的子弟,如今是五品官身,做了朝廷的正官,皇上跟前听用的人。 薛姨妈自然礼尚往来,把好听受用的话说了一些。 薛蟠在金陵使人打死了冯渊,贾雨村贪赃枉法,用薛蟠得了急症而死的法子,让他逍遥法外。 自有薛家的婆子把东西又搬到内院正堂中。 贾敬是急于恢复祖业,生怕夜长梦多,贾琮这样的人才,在族中可是独一无二,眼下才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据说现在,他在辽东已独领一军,进剿女真,万一又立下战功,再被皇上加封,那老太太说什么,都不会放这样的子弟出府过继。 多半还要宗人府和宫中点头,而且也要让他自己知道,这事也不急在一时,还是等他从辽东回来再议吧。” 贾敬和贾效听了这话有些失望。 他自己主意也大得很,他过继别房,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和他老爷说了都不能算。 梨香院临后街的门户,人进人出的,薛家的小厮抬进一箱箱礼物,放在门厅便退了出去。 而贾效却是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就盼着做成此事,多分润些好处,自然是和贾敬一样着急。 …… 贾母谢过之后,随口和薛姨妈聊了几句,说如今你家哥儿也知道在外头做营生,可见年龄长了也就懂事了。 贾母听了心里一阵古怪,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也算她教导有方……。 等到贾敬和贾效走后,薛姨妈又正巧过来,给贾母送了些薛蟠在外头做生意带的礼物,几件上等裘皮,几支上年份的山参。 照例夸了几句宝玉,突然又说起贾琮,说都是老太太教导有方,养出这么个有能为的孙子,才这么点年纪就做了大官。 但同时也让薛蟠变成了一个“黑户”,在官府的文牍中,他薛大傻子已是个死人。 后来听朋友说平安州大同那边有路子,那个地方不比神京这种天子脚下,没有那么多讲究,还容易做生意赚银子。 薛蟠本就在神京呆的有些憋闷,便和几个朋友去了一趟,虽没赚到大钱,小钱还是赚到一些,也算见了些世面。 回来便给母亲和妹妹带了不少礼物,薛姨妈自觉得儿子开始懂事了,心中很是高兴,至于赚没赚到钱倒不在乎。 被抬进正堂的礼物一箱箱被打开,有上等的杏脯、浆果、黄米、榛蘑、木耳、裘皮、药材。 还有上等水曲柳做的镇纸、笔架、砚盒、整盒的巴林印章石等文房之物。 宝钗正帮着薛蟠整理礼物,分出几份送给园中的姊妹,当然还有一份要送到清芷斋。 薛蟠突然问道:“妹妹,最近琮哥儿都没什么消息?” 薛宝钗有些好奇:“琮兄弟在辽东这么远,听说就给大姨夫来过信,你怎么突然就问起他了?” 宝钗知道自己哥哥因为英莲的事情,和贾琮一向不怎么对付,今儿怎么突然说起他来。 “妹妹伱是不知道,我这一回京,就听说了琮哥儿的事了,真是满神京都在传嘞。” 宝钗听她说到贾琮,笑吟吟问道:“都说了些什么,也讲给我听听。” “说他在辽东和女真人大战,厉害得很呢,带着几百个骑兵,就敢冲杀几千女真人,还一刀就砍了女真的藩王。 听说那藩王身高一丈,腰宽一丈,手使一柄金背大砍刀,有万夫不当之勇,就这么还被琮哥儿一刀砍了。 他不是个读书人吗,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他这么厉害……。” 进来端茶的莺儿听了噗嗤一笑:“少爷,那有人身高一丈,腰粗一丈的。” 宝钗也在一旁听得笑意盈盈的,她这几日早听园中姊妹说过贾琮的事,说他在辽东立了首功,还被皇家封了官。 他竟比自己亲眼见的还要好上许多,不仅文才惊世,居然还是文武双全,天下竟有这么出色的人儿。 虽然宝钗心里清楚,贾琮对自己并无意,心里多半想着别人……。 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想他,听到他的出色,心中便忍不住甜蜜,她本来是很能把持住自己的,如今却像是着了魔。 只是希望他早些回来,也是许久没见到了。 …… 薛蟠侧头看了妹妹一眼:“妹妹,今儿妈不在,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琮哥儿了!” 宝钗气得满脸通红,啐道:“哪有做哥哥的,和妹妹说这种浑话的,看我不告诉妈去。” 薛蟠平时最怕这妹妹发火,连忙求饶:“好,好,我不说还不行了吗。” 宝钗好奇道:“奇怪了,你平时不是不待见琮兄弟吗,今儿怎么老是提他?” “我和他不过是因为素云那丫头,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这人比我俊,比我招女人喜欢,素云爱跟他,我认了。” 宝钗听了他这话,脸上又是一红,说什么招女人喜欢,自己可不就是女人吗。 “你哥我最佩服英雄了,琮哥儿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可不就是英雄吗,哥就佩服这样的。” 薛蟠说着两眼有些放光,似乎把自己给带入进去,仿佛那取上将首级的威风,就是薛大傻子自己。 宝钗见自己哥哥又露出那副混不吝的样子,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 不过哥哥不再抵触琮兄弟,宝钗还是挺高兴的。 两兄妹正说着话,薛姨妈正好送了礼物回来。 “蟠儿,我刚才从你姨妈那里回来,她听你舅舅说,平安州大同那边如今不太平,蒙古鞑子最近常有犯边。 九省统制在那里巡边,听说在抓当兵的舞弊,闹哄哄的乱的很,以后不许你再去!家里不缺你赚的几百两银子。 你给我踏实点守在家里,琮哥儿这样的,我看你也耍不到一起,平时多和宝玉贾琏他们走动走动,好歹都是正经亲戚。” 薛蟠把嘴巴一撇:“宝玉平时也约过吃酒,至于琏二哥我还是离他远些,省的惹祸。” 薛姨妈好奇道:“贾琏又怎么你了,怎么还能给你惹祸。” 薛蟠一脸神秘的说道:“妈,你就没听说过,琏二哥也去了几趟平安州?” 薛姨妈好奇问道:“在园子里倒是听人说起过,那又怎么了,你不是也去了平安州吗?” 一旁的薛宝钗也好奇的看过来,知道自己这哥哥必定是有话说。 “哎呦,我的妈,贾琏去平安州和我去能一样吗!” “我这次在大同,和几个朋友吃酒,他们说贾家大老爷那边,如今都往大同送海盐、茶叶、还有铁锅,赚了不少银子!” “琏二哥去几次平安州,说不定就是办这些生意去,我还敢和他来往。” 薛姨妈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她嫁作商妇半辈子,可不是一般内宅妇人,也算见多识广。 自然知道海盐、茶叶、铁器这些东西在九边都是禁品,要是被关外的鞑子得了去,就是通敌杀头的罪过。 “你这个蛆心的孽障,这种话也能乱说的,看我不打死你!” 薛姨妈拿过鸡毛掸子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不过总算舍不得真打,多半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一旁的宝钗听了这话也白了脸色,她自然知道自己哥哥这些话的厉害。 薛蟠一脸委屈:“我的妈呀,我可不是胡说,是吃酒的时候那些朋友讲的,有鼻子有眼的。” 薛姨妈气道:“你这不争气的东西,灌了几杯黄汤,就传这些杀头的浑话,要是传了出去如何了得。 出了事情,你还让我们薛家怎么做人。” 一旁的宝钗也埋怨道:“哥哥也太不知道轻重了,这些话传出去要出大事的。 这些话你根本就不该去听,听了也要烂在肚子里,怎么还能拿出到处说呢,你还和谁说过这些话!” 薛蟠一脸懊恼:“我又不是傻子,总知道些轻重,就和你们说了,旁人我是半句都没提。” 薛姨妈发狠道:“从今以后你就忘了这些话,要是敢在外面乱说,我就一把勒死自己,省的被你活活气死!” 薛蟠听了吓一跳,他虽然纨绔荒唐,对自己妈妈和妹妹却是很好,连忙赌咒发誓,以后再不说这些话。 宝钗一颗心在那里乱跳,她是皇商之女,外面的见识比一般的闺阁要多些。 她自然知道这些事,搞不好就是杀头的大罪,贾府的大老爷可是他的亲爹,这事要不要告诉他? 或许还是不要告诉他,如今他还在辽东,知道了对他没好处,说不定以后事发,他还被牵连到。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一章 扫廷惊天阙 嘉昭十四年,三月十二。 此时,神京之地,寒意渐渐褪去,已显春暖花开的端倪。 但辽北河山,寒冬却还没走完最后的步伐,天地依旧被一片阴白寒煞笼罩。 贾琮那份治平女真方略奏章,使嘉昭帝再次调整对女真战事策略。 发到辽东镇的兵诏圣旨上,有一行字显得触目惊心,杀机彭拜。 扫平女真旧廷,绝其豪强血种! 嘉昭帝是要将女真一族最后的可战之力,屠灭殆尽,换取辽东边疆数十年安宁。 自从接到神京发出的兵诏之后,辽东镇总兵官梁成宗,经过缜密的斥候查探,和多次兵务磋商,以及相关的兵员调动。 最后听取了贾琮的意见,备战一月,等到进入四月,封山大雪消融,再整兵清剿,防止女真遁入深山,无法追剿。 而女真在鸦符关下,被大周一战而歼六千精兵,早已元气大伤。 然后兵分左中右后四路,深入女真故地,清剿三卫残敌。 …… 因此这次出兵之时,梁成宗曾想过将火器兵也分属三路。 率领左路刘永正首先提出了异议,虽然他在鸦符关一战中,亲眼目睹火器的威力。 后路军共两千余人,负责粮草物资运送,以及女真老弱俘虏的押返。 庸兰关游击将军邓辉也是一员辽东勇将,他虽然听说火器威力强大,却没有亲眼目睹鸦符关一战,同样对火器使用陌生。 左中右三路大军之中,贾琮的虽然兵力只有另外两路军的一半,但却统率了辽东军几乎所有的火器兵。 鸦符关一战,让辽东军各部见识了火器的巨大威力。 右路军由火器司监正、武定将军贾琮,率一千火器兵与五百精骑,由鸦符关、喜昌口,盘陀城、雪松岭、摩云山,至霸朱江。 相比起来让他多统率一千精骑更加实用。 不管是城头火炮测距,还是瓷雷火器的交替使用,贾琮都能选择到最适合发动的时机,这一点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 因此右路军一千五百人的实力,并不亚于左路和中路军的三千精骑。 备战一月时间,酷寒严冬的尾巴,只会消耗掉女真更多的存粮和人命。 中路军由庸兰关游击将军邓辉率三千精骑,出薄浪山、捉鱼岭、过朦山、渡苏子河、至永辉城。 刘永正最擅长的战法就是快骑突击,对火器他是门外汉,给他一堆火枪兵,不仅难以发挥最大功用,还占用了他的兵员。 但正因为他亲临现场,所以比其他人更清楚,此一战之所以火器大显神威,是因为贾琮对火器的出色指挥和使用。 据斥候查探,女真各部可用精壮不过二千余数,没有十年之功,已难以恢复如初。 等到四月初,辽东大雪初融,数支兵马从辽东边镇三关,蜂拥而出,在鸦符关西北三十里处集结。 左路由鸦符关参将刘永率领三千精骑,出沌河、云江、越石门、过永昌山、至分水岭。 最终他也采用了刘永正的用兵选择。 从这一点来看,刘永正和邓辉,都是务实缜密的将领,懂得他人之长非己之长,只有用自己最熟悉的战法,才能取得最大战果。 最终,梁成宗改变了初衷,除了留下炮兵营,必要的驻关火器兵,其余一千火器兵都由贾琮统领出征。 …… 贾琮率领右路军经过八九天行军,路上剿灭了四五个女真城寨。 大军斩杀女真悍勇五百六十口,解救被掳汉民四百余口,俘获女真俘虏人口八百余口。 对顽强抵抗的女真青壮毫无手软,对愿意归顺的部属,也进行仔细甄别,对阳奉阴违者绝不姑息,最大限度消磨女真有生之力。 而俘获的人口,都由后军负责押回处置。 从贾琮领军不断深入白山黑水之间,慈不掌兵是他必须跨越的心理关。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女真豪强血脉,对后世会有多大的隐患。 …… 这一日,在辽北运昌河畔,女真重镇盘陀城。 洞开的城门中策马跑出一队大周伺候。 没过多久,一支数千人的大周边军,浩浩荡荡开进城中。 贾琮胯下黑马,身穿青犀甲,腰佩弯刀,外罩一件漆黑的熊皮大氅。 多日领军跋涉,风霜扑面,战途操劳,让他清瘦了许多,原先白皙的皮肤,多了古铜般的黝黑。 但眼中精气神却愈发精悍,蕴养出一股难以逼视的锋芒。 艾丽依旧紧随着贾琮,身穿靛蓝绣枝蔓镶边青色长褂,腰挂长刀,外罩件短袖鹿皮小袄,英气飒爽。 她脖间还围了条雪白无暇的狐裘,头上戴顶俏皮的花色狼绒暖帽,一双湛蓝如水双眸,清光流转,夺人眼目。 自从鸦符关携手冲阵杀敌,生死之间守望相助,他们之间不再单单是二两金子联系的雇主和护卫。 原本艾丽只是个靠着刀法,给镇子上南商做护卫,赚金子奉养老母,心思简单爽利的边寨女子。 如果没有贾琮的出现,她可能会花上几年时间,等到攒够了金子,会带着母亲回到江南故地,然后渐渐泯然于人间。 但她与贾琮的意外遇合,却改变了她原有轨迹,贾琮身上的亲和睿智,让她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不单单是眼前的金戈铁马,决胜于敌,在两个人的接触和闲聊中,她知道神京的雍容繁华,江南的花月旖旎。 原来这个世界里,不只是辽北的茫茫雪原,生死图存,快马利刀,这个世界如此广大,大到让年轻的她充满向往。 直到那日鸦符关大战,在千军冲杀之中,她眼睁睁看着凡尔察的金刀划过贾琮的胸腹。 那一刻如同重击的心悸和刺痛,让这个自小刀口上行走的飒飒少女,内心最柔润的部分恍然苏醒。 从那一刻起,和贾琮相守陪伴,开始成为艾丽的习惯,早已不是一月二两金子的事情。 而对贾琮来说,此行出征,艾丽是重要一环,她不仅是个英武善战的护卫,她高超的训鹰本领,能让贾琮最快侦知敌踪。 自从出征以来,他斩获的战绩远胜左路、中路两军,就已经做了充分的证明。 …… 盘陀城,这里原有女真左卫董善的属地,左卫三千户定居于此,有近万口人,是女真在辽北之地较大的镇寨。 按照常理这里可以抽调出千余青壮兵力,但通过鸦符关大战的消耗,眼下肯定已没有这么多女真青壮。 当他率领大军进入盘陀城时,却发现整座城镇空无一人,宛如死城。 艾丽轻轻抖了一下秀肩,那头叫鹰奴的海东青展翅高飞,在盘陀城上空来回盘旋。 只是过去少许时间,鹰奴突然向着镇子左边俯冲而下,发出尖锐的鹰啸叫,然后又展翅拔高,又再次俯冲……。 艾丽说道:“鹰奴一定在镇子左边发现了什么。” 说着对着空中的鹰奴呼哨招手,鹰奴降低了高度,前方平飞带路。 经过鸦符关大战,以及近期三路大军清剿,女真故地已无法聚集过千的单股兵力。 所以贾琮没太多顾忌,留下五百火枪兵把守各处城中关隘,带着其余兵马一路追在鹰奴后面。 很快就到了城东的一处大宅,看样子必定是城中女真贵族的住处。 仔细查看了大宅周围并无异样,贾琮和艾丽带人靠近大门时,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士兵推开大门,大宅内的景象,震惊了每一个人。 大宅里密密麻麻堆满了尸体,粗略估计竟然有数百具之多,而且大多数是老年人。 这些人都是手无寸铁,而且都是胸腹要害部位中刀,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 贾琮知道如今这个世界,医疗没有后世那么发达,是真正七十古来稀的时代,中原温暖富庶之地,活过六十就算长寿了。 而塞北孤寒之地,活过六十岁的人只是极少数,大部分北地,天气酷寒,衣食不足,北地胡民年过五十就衰老不堪。 贾琮派了士兵进去查看,经过查点后一共有四百八十多具尸体。 除了其中十多具尸体为青壮,携带少数兵刃,其余都是手无寸铁的老人。 艾丽在辽北长大,听多了女真凶莽之事,颤声说道:“一定是女真人沿途逃遁,粮草严重不足。 所以才把这些老人,视为消耗粮食的累赘,把他们……全都杀了,那些带兵刃的青壮定是老人的亲属,意图反抗也全被杀了。” 贾琮脸色阴沉,这四百多具尸体,大概是镇子上所有老朽羸弱之人。 不管在任何时代,野蛮屠杀老弱都是人神共愤之事,这无关乎种族和敌我。 …… 这些骁悍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贵族,已被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完全扭曲了基本良知和心性。 盘陀城是女真左卫董善的属地,甚至这座豪华的大宅,可能就是董善的住处。 这么大规模的清除食口,只有作为左卫头领的董善,才有权利下这种格杀令。 这些女真贵戚为保住最后的精锐战力,减少物资损耗,连自己的亲长同族都不放过。 贾琮回想后世那些血色记载,异族跃马中原,无数黎民如牲畜猪羊,成千上万的倒在野蛮屠刀之下。 不正是眼前这一幕的无数次悲惨重演。 斩尽首脑,屠尽凶顽,才能给这片辽北莽荒大地,带来真正的契机,才能洗刷被野心扭曲的生存法则! (本章完) 第三百零二章 犯禁生异变 神京,荣国府,迎春院。 时序三月,残雪早已化尽,园子里的翠柳已抽出新芽。 熬过一冬的紫菱花,在复苏的三月盛开,而早归的春燕,开始在屋檐下翩跹穿梭。 春裳玉指敲棋声,燕羽拂柳映绣帘。 迎春坐在棋桌前,手中拿着一本发黄的前宋棋谱。 一边仔细的阅读,还不时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然后又在棋谱上揣摩。 家中姊妹中,迎春居长,黛玉、探春等还未脱青涩,而迎春已过及笄之年。 这两年出落得风华韵致,楚楚俏丽,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一双明眸秋波盈盈。 一身淡黄镶领暗花对襟褙子,衬着婀娜玲珑的窈窕身形,甚是动人。 贾琮这几年正长身高,换身的鞋袜外裳都是迎春一手做的。 贾琮有闲时常去迎春房里下棋,他在此道没什么天赋,大都败多胜少,好在屡败屡战。 不过这幸运也仅仅如此,从小接去西府教养,贾赦对这个庶出女儿不闻不问,一年也没正经见几次。 还有迎春手中那本古旧的前宋绝谱,也是贾琮从个落魄世家子手中,花了二百两银子买的。 而贾母虽然接了迎春来西府养,不过她对长子夫妇本就不喜,连带着对迎春也不大看重。 每次贾琮从书院回家,或皇差远行,总也少不了迎春帮他归置衣履,算计寒暖。 直到四年前贾琮搬入西府清芷斋,或许是身世相似,也或许是血脉相亲,这几年姐弟之间感情甚笃。 都说臭棋篓子最好下棋,好像还真的半点不错。 迎春和贾琮一样也是庶出,只是她小时候比贾琮略微幸运些,生母去世后,便被贾母接到身边抚养。 或许是心中有了个让她挂念关怀的人,这几年虽然还是寡言的性子,但迎春却过得比以前充实欢欣。 这棋坪是贾琮北上之前,特意从东市淘来送给迎春的。 而贾琮对迎春也不单是姐弟之间的亲近,还有一种外人很难理解的怜惜。 于是闲时对弈搏技,成为这对姐弟乐此不惫之事。 所以常会搜罗些上等棋子、棋盒、古谱等围棋上的物事,送给迎春赏玩解闷。 …… 迎春生出木讷寡言的性格,和长期亲情寡淡的环境是分不开的。 而贾琏对这个庶出的妹妹,也是基本无视,就像当年贾琮在东路院时,贾琏也几乎遗忘还有个弟弟。 那棋桌上摆着一面崭新的花梨棋盘,边角已摩挲得有些发亮。 这时丫鬟绣橘蹦蹦跳跳进来,至于迎春原先的大丫鬟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去年便自求出府嫁人。 迎春也终于发现,自己这位惊才绝艳的弟弟,居然会有一项不如自己,心中多少有些得意。 他知道自己这位二姐,衣裙钗簪穿戴简素,诗词书画兴致平平,唯独只爱围棋,思路缜密,棋力不俗。 迎春知道当初王善保家的害过贾琮,不过也没因此排斥过司棋,司棋出府,迎春还送了不少首饰衣裙。 绣橘一脸神秘的说道:“姑娘,今天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好像姓张,带了媒人去东路院给姑娘说亲呢。” 迎春听了这话,手中棋谱一颤,脸色也有些变了。 “你又从那里瞎打听,东路院那边你怎么就知道了。” “东路院的小蝶是我的姨表妹,我让她帮我留意着,刚才特地跑了告诉我的。” 迎春去年就过了及笄之年,姊妹中第一个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太太已让外头留意着。 只是迎春是庶出,勋贵世家门娶正室,一般都不会选庶出的女子。 倒是神京官场一些中小京官,想巴结荣国府豪门勋贵,听到府中及笄千金待字闺中消息,有不少人上门问亲。 不过贾赦和邢夫人都是贪鄙的性子,自视国公门第高大,那里看得上那些无权穷酸的小官。 最近已拒绝了好几家,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庶女,当成待价而沽的摇钱树。 迎春性子内向,不像探春那样爽利大胆,她对出嫁别家有一种难言的恐惧。 自从去年过了及笄之年,家里就开始有议亲之举,让她很不习惯,贾琮在家时,她心底还有些倚仗。 如今这最贴心的兄弟远在千里之外,更让迎春遇到这种消息,心中愈发没着没落。 连忙问道:“那大老爷和太太有这么说吗?” 绣橘咯咯一笑,她知道自己姑娘害怕出嫁,每次听到这些事情,脸色都不好看,至于为什么她也不懂。 “姑娘放心,大老爷没看上他,推说老祖宗要选配文官子,其实就是嫌弃人家官小,只是个六品武官。” 绣橘又说道:“听说那个张指挥的公子,不会读书,只会每日游手好闲,走马斗鸡,还好大老爷看不上,不然就糟糕了。” 迎春听了绣橘这话,松了一口气,转而又眉头微蹙,闷闷不乐。 绣橘看了迎春一眼:“姑娘不用忧心,大老爷眼界高,不会怎么快给姑娘定亲的。 要我说姑娘这么秀气,将来应该挑一个文官为婿才好,斯斯文文的,才会待姑娘好,最好像三爷那样有才华,长得还那么得意。” 迎春日常对待下人宽厚,绣橘又是从小服侍的贴身丫鬟,主仆两人说话也没多少顾忌。 迎春微笑道:“琮弟这样的人物,这世上可是没有几个。” 言语中带着隐隐的骄傲。 绣橘自然知道姑娘最看重琮三爷,笑道:“那是自然,天底下的公子哥,那一个比得上姑娘的兄弟。” …… 东路院。 贾赦正在偏厅里和两房新娶的小妾吃酒,最近九边战事频发,大同那边商货的价格,打着滚的往上涨。 前日贾赦又运了大批货出去,估算下个月又有一笔银子能入账,所以今日吃酒的兴致很是不错,搂着两个小妾好不快活。 正在得意之时,贾琏快步进入偏厅,也顾不得贾赦不悦的目光,连忙说道: “大老爷,大同那边的出了事情,请老爷内堂说话!” 贾赦一听大同那边有事,脸色一变,连忙支走了陪酒的小妾,带着贾琏入了内堂。 贾琏急声说道:“刚传来的消息,九省统制顾大人在大同巡边,抓住了大同许参将舞弊证据,如今已经下狱了。 听说神京这边锦衣卫,已派人过去,要押解此人回京审问,我们往大同的生意,就是这许参将牵的线。 虽然当中另有中人,可保不齐那许参将知道底细,知道和他做生意的,就是我们荣国贾家,如果是这样,就大祸临头了! 儿子听说那锦衣卫中有百样酷刑,铁打的都会招供的……。” 一听这话,贾赦一下子酒都惊醒了,焦急的在厅中走来走去,脸色吓得有些发白。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马上派人把路上那批货追回来,千万不能再发送到大同。” 贾琏说道:“儿子一听到消息就派人去追了,他们带着货走不快,必定能追回来的。 只是这样还不顶事,大同离神京有十多天的路程,我们听到的消息都是十几天前的。 估计那个许参将早就押送离开大同,算时间都快到达神京了,万一他要是知道底细,把我们供出来,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贾赦一听这话,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当初他搭上这条赚银子的路子,只是小打小闹,并没太大的风险。 后来和贾家故旧大同世袭指挥使孙家联系上,生意才越做越大。 孙家在大同已世袭经营数代,在当地势力盘根错节,能摆平很多麻烦,根本不用贾赦操心,也从没出过事情。 这两年贾赦手头银子赚得畅快,原先心头些许顾虑也就慢慢淡了。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突然出来一个九省统制,去了大同镇巡边盘查,好巧不巧,偏偏就查到了这个许参将舞弊的证据。 很可能会连带着把他私买海盐、茶叶、铁器的事牵连出去。 售卖禁物谋取暴利,这种事在九边是常有的事,神京不少贵勋背后都靠着这条路子捞银子。 这种事情只要官不究民无告,那就是太平无事。 但只要被人抖露出来一点,就能牵连出来一大串,朝廷得知必定要严惩,不仅自己没了好下场,这怕整个贾家都要……。 正当贾赦脸色惨白,六神无主之际,突然外面管家来报,说大同孙指挥家公子孙绍祖,刚刚到了神京,特地到府拜会老爷。 贾赦这个关口本已分寸大乱,那里有心思见客,正想说自己有事不见,但听说是大同孙指挥家,心里一颤。 自己的事和大同孙家密切相关,虽然孙绍祖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人家说是孙家的人,想来还是见上一面,或许能打听些消息。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三章 祸灭掩荣国 荣国府,东路院,迎松堂。 当年大同孙家落魄之时,孙家家主孙占英,曾巴结投效荣国公门下,贾赦当年见过孙占英几次,也听说过他的长子孙绍明。 但是对孙绍祖的名字却很陌生。 面前的年轻人二十多岁,身材高大健硕,鼻直口阔,颧骨微突,双目炯炯有神,透着一股精明干练。 两人一番寒暄之后,孙绍祖又拿出一封孙占英的亲笔信,贾赦才知道孙绍祖是孙占英的三子。 世袭军职之家,只有长子可以承袭军职,孙绍祖在家中行三,自然是轮不上的。 他目前在大同并无实职,又一贯不喜大同的边镇荒僻,只是羡慕神京繁华。 孙占英便找了路子,让孙绍祖挂名兵部候缺,只是每年在兵部候缺的人海了去,能落到实职的只是少数。 孙占英有路子让儿子挂名候缺,却没有人脉能力让儿子搏得实职,这才一份书信请贾赦帮忙筹谋。 孙家在大同世袭军职,在当地势力盘根错节,想要除掉一个入狱的罪囚不是什么难事。 孙绍祖见贾赦提到此事,脸上不安神情显而易见,他来时便知道事情的根底,心中底气便强了几分。 方才孙绍祖刚来的时候,贾赦只是随口敷衍,如今孙家帮他解决了这么大隐患,他倒是真心想给对方谋职。 贾赦一听这话,心中不由一阵狂喜,还来不及说什么,就突然死了,那不就是死无对证,自己竟然逃过了一劫。 而且孙家做这种事情,绝不止他贾赦这一桩,不管出于那种理由,他们都有将许参将灭口的理由。 孙绍祖又说道:“父亲还让我转告世伯,大同的事孙家会打点好首尾,只是这段时间,生意要停下来,等过了眼前的风波。 贾赦听说孙占英会在大同收拾事情首尾,那自己更加没有后顾之忧,心情不由得大好,对帮孙绍祖谋缺之事满口应承。 孙绍祖微微一笑,眼睛闪动着狡诈的光芒,看了看左右,贾赦会意,叫退了堂中端茶服侍的丫鬟。 他让我给世伯传话,那位许参将虽然被下狱,但他还来不及多说什么,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在狱中……暴毙而亡了!” 说道:“候缺之事,贤侄尽管放心,老夫定会尽力的。 …… 孙绍祖微微一笑,说道:“此事我离开大同前,父亲曾亲口告诉我,有些事父亲不便在书信中落笔。 贾赦一听这个名字,脸色一变,有些吃惊的看着孙绍祖。 况且贾赦倒卖违禁之物,便是搭上大同孙家的关系,才把生意不停做大,孙家早已牵扯其中。 最近听北来的客人说,九省统制巡查大同,军中竟有将校落案,贤侄刚从大同而来,可有听说此事?” 贾赦眼下正因为大同许参将落网的事五内俱焚,哪里还有心思帮别人谋官职。 只是他在大同的生意和孙家关系密切,人家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自然不好轻易得罪。 不过贾赦也不是没经过世面的人,很快想到了什么,脸色不禁一白,什么突然暴毙而亡,必定是被孙家人用手段灭口了。 荣国贾家是大周豪族勋贵,故旧遍布朝野,世伯更是人中翘楚,手眼通天,小侄兵部候缺之事,还请世伯多多费心。” 端着茶碗,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说道:“确实有军中将校落网,世伯说的可是大同参将许洪昌!” 不管怎么说,许参将一死,自己在大同倒卖违禁品的祸事,总算是掩盖过去了,想到这些贾赦松了一口气,颇有绝后余生的侥幸。 毕竟现在他和孙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交好笼络对方还是很有必要的。 …… 孙绍祖不是长子,一辈子活在自己长兄的阴影之下,家中世袭的军职也被长兄承袭,根本没他什么事情。 他这人心情睚眦刻毒,但却颇有心计,很能讨孙占英的欢心,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帮他在兵部候缺。 而孙绍祖一贯羡慕天子脚下的繁华,心中卯着劲想留在神京为京官,也好盖过自己大哥一头,出一出心中怨气。 因此他对在兵部谋取实职十分上心。 他也看出贾赦对许参将一事,心中十分满意,于是便开始趁热打铁,从怀中取出张五千两银票,从案几上推给贾赦。 贾赦看到银票,眼中不由自主一亮,口中却说:“贤侄你这是何意?” 孙绍祖笑道:“神京不比大同,天子脚下片纸皆贵,让世伯为我谋划实缺,必定少不得要请托交往,小侄怎么好让世伯来破费。 这些便让世伯作为迎送礼节之资,世伯可千万不要嫌弃。” 贾赦哈哈一笑,说道:“贤侄,你真是太客气了。” 解决了心腹之患,还能白饶五千两银子,这让贾赦心情大好,看孙绍祖也愈发顺眼,这年轻人精明,会说话,而且还懂事儿。 …… 孙绍祖又问道:“世伯,我父亲让我问一下,上次说的火器司之事,可有转圜余地,毕竟火器司主官可是世伯亲子……。” 贾赦听了这话,心中一跳,他刚刚逃过一难,心中已有些虚了,这会子还有些惊魂未定,哪里还敢招惹火器的事情。 自从去年五军营火器兵进驻辽东,并在战场上崭露神威,引起许多人注意。 其中不乏大人物或者势力,都想一探火器之秘,而火器司监正是贾赦的亲子,所以很多人把目光投向了贾赦。 去年孙占英便托贾赦代为周旋,所以贾赦才唆使贾蔷入火器工坊,并让贾琏出面和贾琮说项,只是贾琮为人警觉,当面便回绝了。 经过那件事候,贾赦便放弃这方面的心思,他和贾琮早就父子决裂,而且贾琮这几年愈发出色,让贾赦下意识里不愿去招惹。 于是说道:“贤侄,火器司主官虽是犬子,但朝廷严管火器,进入火器司及作坊之人,都会被严密筛查,风险太大,老夫也是无能为力。” …… 荣国府,清芷斋。 院子里的清桐已长出许多嫩叶,沿着粉墙种植的一排修竹,叶子渐褪去严冬的深绿,晕染出春天的淡翠。 今天阳光明媚,院子里挂了不少晾晒的袍服衣裙,看天气过不了几天,就要开始更换春装。 宝钗带着莺儿,捧着大小盒子的礼物,进了清芷斋。 正好芷芍从正屋出来,穿淡紫色暗花对襟马甲,白色圆领袄子,月白色暗花长裙,亭亭玉立,袅娜俏美。 见了宝钗主仆,便笑着迎了上去:“宝姑娘来了,快进里面坐。” 宝钗笑道:“芷芍妹妹不用客气,我哥刚从北面回来,带了一些土产,给你们送些来尝个新鲜。” 宝钗到贾府不久,就常听人提贾琮房里的那些人,毕竟他房里这几个人,都是府上顶尖出色的,其中关于芷芍的传言最多。 说她是从小伺候贾琮长大,最得贾琮看重,甚至还得过皇后赐礼,老太太都不得不另眼相看,领的月例都和府上姑娘一样。 宝钗为人细密妥帖,又是在贾琮身上用心,自然对他身边心腹之人爱屋及乌,礼数周全。 “这些都是大同那边的杏脯、浆果、黄米、榛蘑,还有几支上等的高丽白参,这些东西日常熬制最是温补,适合给琮兄弟保养。 还有一盒上等的巴林石,琮兄弟写字作词时也能用到……。” 宝钗把送的东西都说了一遍,每一样的用途,不知不觉都说了,倒像是来之前,早想好让贾琮怎么用似的,颇有些当家的感觉。 宝钗说得有些忘情,却发现一旁芷芍听得有些认真,脸上微微一红。 两人又聊了几句,芷芍便和晴雯取了两方御酒做回礼,这些都是上次贾琮立下战功,宫里赏赐的东西。 宝钗连忙谢过,笑道:“我们家喝酒不多,也就来客人了,才会喝一点。” 心思微微一动,又说道:“我倒听说东路院大老爷爱此雅道,想来琮兄弟会常去孝敬。” 一旁的晴雯最口舌利索,说道:“我们三爷搬到西府来住,老太太给定了礼数,只和这边二老爷和太太晨昏定省!” 这话听起来有一点冲,还有一点火辣辣的。 当年晴雯刚给了贾琮做丫鬟时,正好遇上贾琮被贾赦打成重伤。 小丫头至今还记着仇呢,虽贾赦是府上大老爷,晴雯身为丫鬟不敢逾矩。 不过她骨子里就是爆炭脾气,爱憎分明,又心疼贾琮当年吃苦头,所以每次提到贾赦,总会忍不住说些怪话出来。 宝钗是个极聪明的,本来听说过贾琮父子的事情,听了晴雯这略带不平的话音,哪里还不明白的。 琮兄弟只和姨妈姨夫问礼请安,那就是像迎春一样是养在二房,和东路院那边很是疏远,想想也不奇怪,这对父子本来就有怨怼。 自从那日宝钗从哥哥那里听说,那人往大同贩卖海盐茶叶铁器等禁物,便担心因父子之亲而牵扯到贾琮。 所以才故意提了贾琮有无送御酒给贾赦的话头,听了晴雯的话,便知这对父子形同陌路,平时没什么来往,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本章完) 第三百零四章 卓功盖三军 辽东,摩云山。 一队千余人的大周骑队,行进在残雪未消的苍茫大地上。 此时距离贾琮从鸦符关出发,已过去近两月时间。 自从上次进驻盘陀城,遇见数百老弱被女真人屠杀,让贾琮荡平女真豪强的意志更加坚定。 他和艾丽带领大军持续北上,然后折向往南。 而一路走的路程,和辽东镇既定的右路军追击路线,经常处在不断偏离和回归的过程中。 那是因为女真三卫退却的路线,和辽东军既定的追击路线,并不是完全一致的。 如果机械的按原定路线追击,根本无法对女真三卫残军实施有效拦截和打击。 一旦被女真三卫残军逃入辽北丛山密林,甚至逃入高丽境内,那大周军队便会束手无策。 像贾琮率领的右路军,有一次拦截交战的机会,可以解释为机缘巧合的幸运。 让辽东镇总兵官梁成宗,以及神京里的嘉昭帝,都感到十分意外和震惊。 …… 而自离开盘陀城之后,右路军沿途经过的女真村寨,已很少遇到女真青壮的抵抗。 好在贾琮率领的右路军,较好回避了既定行军路线造成的负面影响。 每次战报传回辽东镇,甚至传回神京,贾琮的右路军的辉煌战果,以及左中两路大军的四平八稳。 而在这之后,贾琮出于某种考虑,便再也没提起这件事。 …… 虽然当日在预警女真大军侵犯鸦符关时,贾琮说过是通过海东青查探敌踪,但不管是梁成宗,还是刘永正都是半信半疑。 虽然让贾琮的右路军经常偏离既定路线,却最大限度锁定了女真三卫退却的方向。 数次下来已累计斩敌近千,起到了蚕食削弱对方实力的效果。 但如果每一次都能准确锁定敌踪,甚至截停交战,那就不是幸运可以解释了。 而贾琮的右路军所取得的战果,也一直遥遥领先左中两路大军。 整个过程中,右路军和女真三卫,已经过数次首尾咬合的交锋。 在他们的认知中,海东青最多起了些微不足道的辅助,主要还是贾琮亲自出城,通过某种方式查探到敌踪。 在广阔的辽东大地上,两支前后追逃的队伍,他们有数不清的路线选择,没有后世先进的科技锁定,遭遇的概率其实很低。 那是因为艾丽指挥鹰奴不停在高空盘旋查探,一旦发现踪迹,贾琮便会派出斥候,根据鹰奴指点的方位,前去探查详情。 用不了数年时间,女真三卫恢复元气,大周和女真在辽东的对峙,将重新进入恶性循环。 因贾琮在敌踪情报上的明显优势,再加上对火器的娴熟运用。 这种搜寻敌踪的方式,取得极其准确高效的成果。 少年将兵,首次出征,便有如此卓异战绩,着实让人惊叹。 大多数女真村寨都只剩下羸弱的妇孺老弱,四处饿殍,形状凄惨,村寨中的粮食牛羊几乎洗劫一空。 甚至少数有较多存粮迹象的女真村寨,出现了屠杀抢掠的惨象。 而参照这些迹象,贾琮能判断出,鸦府关一战折损的女真精锐,对女真三卫的打击是何等沉重。 沿途女真村寨青壮减少,要么就是在战事中折损战死,要么就是被退却的女真三卫强征壮丁。 还有就是女真三卫对粮草物资的掠夺,即便面对族人都已到如此凶残地步。 这只能说明董善和李蛮铸所率领的三卫残军,已到了山穷水尽,孤注一掷的地步。 他们可能是最羸弱的敌人,但也可能是背水一战凶悍之师。 …… 时至四月末,这几日气温回升,冬雪消融,大军所到之处遇上大雾,连鹰奴对女真军动向窥探,都变得含糊不清。 贾琮担心因此拖慢行军速度,失去女真三卫的踪迹,于是加快向霸朱江进发的速度,意图从前路截停女真三卫败军。 这一夜,右路军行进到距离霸朱江五十里的地方,并在附近一处草甸安营扎寨。 一直到月上中天并渐渐西斜,整个右路军营地一片寂静,只有贾琮的营帐还亮着灯光。 昏黄的油灯下,一张羊皮销制的行军图舆被摊开。 在贾琮的眼中,这种所谓的行军图舆,非常简陋,上面纵横的线条蜿蜒起伏,描画了河流山峦及它们的名字。 还有一些圆点,代表了附近稀少的集镇,而其中一个地名引人瞩目。 永辉城,女真部族在霸朱江畔修建的重要市镇,有高大的城墙和门楼,能藏万兵,是女真东北境最重要的关城。 当初在鸦符关的兵务会议上,梁成宗等许多辽东将领,都断定董善和李蛮铸在山穷水尽之际,会带三卫残余退守永辉城。 靠着勇辉城高大的城墙工事,据城而守,与大周军队做最后的对峙,为他们赢得喘息之机。 所以梁成宗布置的三路大军,其中贾琮的右路军,邓辉的中路军,行军追击的终点,都靠近永辉城。 而距离永辉城三十里处,是一处被废弃的集市,当初高丽为与女真各部交易物资建造的清元集。 而清元集的背后就是宽阔的鸭绿江,一江之隔就是高丽控弦之地。 油灯的火焰在跳跃着,而贾琮的目光都集中在永辉城和清元集。 三路大军近八千人马,如果围困永辉城,女真人就算沿途收拢部族青壮,也不过两千余众。 在粮草后续无援的情况下,他们又能据城坚守多久呢? …… 营帐中的羊毛卧榻上,艾丽正蜷缩着身子熟睡,昏暗柔黄的灯火映照,俏脸透着酣睡的娇红。 整个右路军中只有艾丽一个女人,她在军中的身份是贾琮的随身护卫和向导。 一个女人在军营中总是诸多不便,于是她只好咬咬牙,干脆晚上都宿在贾琮营帐中,美其名曰近身护卫。 其实不过是躲避军营中过重的阳刚之气,这让她有种天性的恐慌,便拿贾琮的营帐当做了避难所。 虽然贾琮也是个男人,但对艾丽来说是不一样的……。 只是随军的郭志贵和蒋小六等人却不会这么看。 特别是郭志贵,本来就对贾琮花二两金子,雇一个鬼婆当护卫,就觉得有些不值当。 如今那眼睛冒光的鬼婆,居然都睡到三爷的营帐里去了,三爷这是雇了个护卫,还是找了个婆姨。 好在鸦符关一战,艾丽快马冲阵杀敌,刀法凌厉,挡者披靡,让这些火器兵都非常佩服。 而贾琮在鸦符关一战,精用火器,指挥若定,在火器兵中树立了非常崇高的威望。 所以这些兵士对艾丽留宿贾琮营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最多也就是背后说一些暧昧的笑话。 艾丽在朦胧中,感觉到昏黄的灯光依旧亮着,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这都多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贾琮看了一眼睡眼惺忪的艾丽,笑道:“不睡了,你也起来,我们去一个地方。” 艾丽好奇问道:“这么晚了又去那里?” 贾琮说道:“离这里不到五里有一座清元山,上到山顶不仅能看到清元集,还能看到鸭绿江对岸。” 艾丽有些纳闷:“清元山距离鸭绿江有些距离,恐怕看不清楚大江两岸。” 贾琮笑道:“可以看清楚,我有这东西。” 艾丽见贾琮从革囊中拿出一截黄灿灿的圆筒,在两端一拉,竟然神奇的长出一大截。 这支黄铜佛朗机望远镜,是贾琮出征之前,火炮教习玛德仑送他的礼物,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 清元山距离鸭绿江西岸不到千步,山高不过两百步,却是方圆几十里的制高点。 贾琮和艾丽带着二十多个亲兵,快马奔袭半个时辰就到了山下。 一行人登到山顶,果然能看到鸭绿江东岸,只是黑葵葵一片无法看清细节。 贾琮一直在山顶等到旭日初升,取出黄铜望远镜,借着火红的朝阳,向着鸭绿江东岸眺望,一幕幕景象便映入眼帘。 他可以清晰看到东岸有不少成建制的兵马在运动,人数虽然不多,却像是有备而来,似乎在密切的巡视江面。 而岸边停靠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船只,粗略点算竟然有六七十艘。 因为辽东镇防区靠近高丽,所以贾琮自来到辽东之后,通过鸦府关兵务衙门的文牍,对高丽东岸边军布防有一定了解。 高丽军边镇大营,距离鸭绿江东岸五里的地方,在鸭绿江边只设置兵堡烽哨,一般情况下不可能有这么多兵马运动。 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在东岸集结这么多船只。 而这些船只来回两岸几次,就能运走上千的兵马。 高丽和大周国力相差悬殊,大周立国之时,高丽趁满蒙败退草原,无力东顾,曾跨过鸭绿江占领东岸铁岭卫。 结果被大周的军队穷追猛打,损兵折将,大败而退,赶回了鸭绿江东岸,从此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贾琮可不认为,他们凭借这数百人马,还有几十条大小不一的船只,敢渡江东犯。 那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种了! 极可能是董善、李蛮铸也已看出固守永辉城不是长久之计,已派人勾连高丽,想要渡江逃往高丽境内。 不然很难解释鸭绿江东岸奇怪的布局。 在贾琮返回的途中,跟随的亲兵带着他的军令快马返回。 很快,右路军派出了十多只斥候小队,向方圆五十里的范围,查探女真三卫的踪迹,以及左中两路大周兵马的动向。 在贾琮回到右军宿营地后,一千名火器兵整军向清元集押速进发,另外五百精骑断后。 等到鹰奴和斥候带来准确消息,全军便会全速进驻清元集。 或许他这样的举动有些突进,但是,水无常势,兵无常法,等到所有消息落地再去行动,可能一切都晚了! (本章完) 第三百零五章 高丽的野望 永辉城,以东十五里处。 一支千余人的女真队伍在快速行进,这支队伍除了大部分骑兵,还有数百押送粮草物资的步卒。 这些随车的物资五花八门,既有常见的随军牛羊,还有家养猪鸭鸡鹅,以及一车车装满五花八门杂粮的车辆。 只是这些物资的数量不多,要支撑千人大队的消耗,已捉襟见肘。 甚至还有几辆囚车装个十几个年轻的女人,衣裳褴褛破烂,露出不少肌肤,脸上随处可见淤痕。 如果不是如今天气转暖,这些囚车中的女人,恐怕早就被冻死。 这些物资和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正规军伍会携带的东西,倒像是他们四处抢掠而来。 在一群彪悍忠诚的女真亲卫拱卫之下,女真左卫董善和女真卫李蛮铸,策马走在队伍最前头。 董善身形魁梧精壮,正是三十出头的巅峰年岁,但这几个月的溃败奔逃,也让他身心倦怠,一脸风霜疲惫。 鸦符关一战,大周火器的巨大威力,给女真人留下难于磨灭的阴影。 所以,每当这支奇怪的大周军队,追击至与女真大队首尾相接时。 但这些仅存的希望,很快就被击得破碎不堪。 那些在火光中顷刻血肉横飞的生命,完全不同于刀砍枪刺的恐怖死法,已成为这些女真骁勇脑海中的梦魇。 而正当精壮之年的董善,十五年后还是可战的余勇之年。 李蛮铸本来就年过五十,在三卫头领中年岁最高,经过这数月奔波逃杀,似乎一下子就苍老,连头发都白了许多。 只要女真三卫还拥有这最后的血勇,只需十年时间,女真各部就能重新恢复元气,最多十五年时间,他们还能再次叱咤辽东。 而三卫的残余兵力重新超过二千之数,而且一半都是血战余生老卒,这些都是女真最后的精锐,也是最强悍的精锐。 不管是董善,还是李蛮铸,在如此大败之后,他们的野望依旧没有沉沦,这新增的一千余新勇,让他们生出更多希望。 …… 他们领兵一路逃遁,经过沿途女真村寨,不仅凶狠的掠夺粮草食物,还刮骨敲髓收拢女真各部仅存青壮。 可是他没等到缓过喘息之机,大周兵分三路发起追击绞杀,一步步将他们逼入绝境。 因为这些女真人都深知,火器的威力,并不是他们的快马弯刀能轻易抗衡。 那个时候年老的李蛮铸或许等不到了,但他还有子孙后辈可以继承他的荣光。 竟然让他们重新聚拢了千余兵员,给大败之后的女真三卫残军,补充了宝贵的新鲜血液。 而两军交战之际,斗志消退的结果可想而知,女真大队只能用快马逃遁,来摆脱大周火器兵强大的杀伤。 因为他们没想到的,追击他们的几路周军之中,居然会出现如此犀利难缠的对手。 这一路周军具备异乎寻常的洞察力,似乎能随身精确锁定他们的动向,对他们紧追不舍,穷追猛打。 最让董善和李蛮铸感到棘手惊惧,这路追兵都是由大周精锐的火器兵组成。 双方刚一交战,在对方轰鸣的火枪声,以及瓷雷的爆炸声,女真士卒很快就会一触即溃。 自从在鸦符关大败,女真精锐大部分折损,右卫头领凡尔察被当场斩杀,董善和李蛮铸仅带来千余骑兵逃遁。 一路上大周火器兵和女真残军不断追逐拼杀,偶尔女真大队还会与其他两路周兵遭遇。 女真沿途强征的千余新勇,在这样多次鏖战中被消耗,几乎全部折损的周军的火器刀枪之下。 …… 这几乎让董善和李蛮铸悲愤到捶胸顿足,本来他们计划携带女真最后的血勇,退驻永辉城,据城坚守,以图后计。 但是谁也没想到一路逃遁,竟然被大周火器兵如此重创,靠着剩余千余老卒,已无力长期固守永辉城。 最后还是李蛮铸老谋深算,趁女真大队吸引大周右路军的注意力,悄悄派出精锐伺候和使者,偷渡鸭绿江,向高丽王临元大君求助。 高丽自临元大君继位,国势日益强势,跨域鸭绿江东扩的野望不断滋长。 原先大周在辽东设立女真三卫,间接阻挡了高丽东扩的脚步。 高丽关闭清元集,斩断女真获取物资的渠道,行的就是二桃杀三士的计策,也是女真南下袭扰的内驱之因。 如今大周和女真拼杀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临元大君乐得坐山观虎斗。 但是如果大周将女真斩尽杀绝,那么大周必定改变往日对辽东的羁縻政策,而是派驻流官和大军驻守。 到了那时,大周在辽东的势力将越发深入,辽东将真正被收入大周版图之中。 鸭绿江以西将全部成为大周势力范围,高丽的东扩企图将被永久破碎。 所以收留女真三卫最后的精锐,对临元大君来说具备长远的战略意义。 只要保住这支辽东大地的不安定力量,以女真部族对辽东故土强烈的执念,总有一日等到恢复元气,必定会杀回辽东! 到了那时,辽东的平衡格局将会被重新打破,高丽东扩将再次有了可乘之机。 临元大君收到李蛮铸的求助,就以最快的速度予以响应,彰显出他在辽东战局中火中取栗的勇气。 为了不引起周军的注意,临元大君只派遣少量高丽军在鸭绿江东岸接应。 为了不落口实,调集的船只也不是制式军船,而是大小不一的民船。 本来这一切都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还是被贾琮事先察觉出端倪。 如果不是大雾天气,让他暂时失去女真大队的行踪,使他决定加速行军穿插到女真大队前方。 如果不是靠近鸭绿江,让他产生某种难言的警惕,并彻夜查看图舆推演战局,并连夜登上清元山查探情况。 或许李蛮铸和临元大君就成功了。 到了那时,女真最后的精锐将流毒在外,或许在数年之后,辽东将因此重燃战火。 那些阵亡的边军将士,被屠戮的边地汉民,他们的生命将变得毫无意义……。 …… 清元集,夕阳如血。 清元集布局非常简单,一条宽阔的山石铺设的道路,道路两旁有许多店铺房屋,不过现在都已废弃了。 只要通过集市的中心道路,快冲五百步便到达鸭绿江西岸。 这里原先曾经喧哗的集市,如今变得如此充满死气的鬼蜮。 而道路两旁房屋的背后,是从清元山余脉一直延伸下来,大片的杂树丛生的密林。 在夕阳的阴影之下,隐约可见两旁的树林中,都是密密麻麻的黑影,但只要夕阳落尽,便会什么也无法看清。 贾琮派出的多支斥候探查女真大队动向,没到半日时间就得到确切回报。 千余女真三卫残军,在永辉城附近躲过游击将军邓辉率领的中路军。 没有进驻永辉城,而是绕道城东,直往清元集的方向而来,一切都如同贾琮的预料。 今日凌晨,他在清元山查看形势后,如不是立即领军赶往清元集,而是有所犹豫。 就算事先察觉先机,他也无法提前半日就赶到清元集设伏拦截。 …… 一直等到夕阳完全沉入鸭绿江彼岸,大地沉入一片漆黑,清元山下才传来如雷的马蹄声。 十几个女真先锋斥候举着火把,飞快冲入清元集,在宽阔的大道上来回奔驰。 他们高举着火把,照亮两旁的废弃的店铺房屋,手中的长刀在火光中闪着寒光。 稍微查探一番后,确定无虞便快速返回,引导女真大队进入清元集。 这千余女真精锐,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长途奔逃,无数次交战消磨,很多人都带着伤势。 因沿途粮草逐渐消耗,大部分牛羊肉食基本耗尽,在接近永辉城时,女真人已开始减供军粮。 每人每天只能吃上一顿稀粥和野菜,而且还不是足量供给,再加上不停地长途奔袭,耗费体力甚巨。 原本骁勇的老卒,也失去了大半斗志和锐气。 好在接近清元集时,李蛮铸和董善便传下军令,全军将渡过鸭绿江向高丽撤军,高丽人已在对岸接应。 这一消息,使已成疲惫之师的女真将士,重新被激发出士气。 只要撤入高丽境内,他们就能逃过大周军无休无止的追杀,他们就能就此保住性命。 再要进入高丽境内,他们就能吃饱肚子,住上有瓦遮头的房子,甚至还有温暖水灵的高丽女人……。 就连首先进入清元集团的先锋斥候,在照例完成例行的查探后,便迫不及待引导全军进入清元集。 每一个女真人在经过数月的逃亡和厮杀,周军那些匪夷所思的厉害火器,收取了多少同伴的生命。 每一个人的体力和精神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便是李蛮铸和董善这样意志坚定之辈,也快要接近忍耐的极限。 所有女真人都恨不得插上翅膀,跨越鸭绿江,远离这给他们巨大挫败和鲜血的土地。 李蛮铸和董善在亲卫的拱卫之下,策马在队伍的前头,等到他们快走完一半的路程,大队的末尾才刚刚进入清元集。 就在人人欢欣鼓舞,似乎马上能看到鸭绿江碧绿的江涛。 突然,漆黑夜空中出现无数灰白色影子,坠落在密集行进的女真大军中,惊天动地的爆炸在顷刻间发生。 (本章完) 第三百零六章 诛灭泼天功 就在女真三卫最后精锐,满怀逃出生天的狂喜,向着鸭绿江畔行进。 万没想到迎接他们的,是似曾熟悉的绝杀之局。 鸦符关下如同天罚般的恐怖杀戮,再一次在清元集上演。 这次女真人没有六千之众,而只有一千疲惫残兵。 清元集地形狭窄修长,没有乌符关城下的开阔平坦,千余女真兵将涌入清元集,显得有些拥挤密集。 贾琮精心训练的数百投掷手,在这种地形条件下,将瓷雷的威力发挥到了极限。 借着女真人手中晃动的火把光芒,还有天上时隐时现的月光,他们总能将瓷雷投掷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整个女真大队陷入密集残酷的爆炸中,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命在消失。 女真后队部分骑兵想要冲出清元集,但是清元集的入口已被数百火器兵封锁。 …… 当清元集两头都已被火器兵封死,无数女真兵将向清元集两侧的密林逃窜。 这是一场双方无法平等交锋的厮杀,在一方密集的火器攻击下,另外一方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做毫无用处的躲闪。 以五十人为一组,火枪和瓷雷交替使用,向溃散的女真兵步步推进,像一部部凶残的杀人机器。 冲在前面的五六个骑兵,被密集的火枪弹打得血筛子,后面的骑兵只能下意识的后退,等到拉开了距离,迎接他们的是投掷的瓷雷。 领队的高丽将领见到这般情景,脸色变得很是难看,这明显是大周军队察觉了高丽的意图。 而在篝火照耀下,其中一面帅旗十分引人瞩目,上面写着大周辽东镇武定将军贾。 对岸的高丽兵听到西岸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夹杂着闪灭不定的强光,所有人心中都惊惧不定。 自从贾琮被任命辽东镇火器幕僚,就对火器营重新进行系统训练,又经过数十次严酷的实战演练。 当他们才跑到树林的边缘,便从黑葵葵的密林中射出暴雨般的枪弹,将所以企图逃入树林的女真人击毙。 而在清元集通往鸭绿江的那一头,同样的情形也在发生,密集的枪弹和瓷雷,截断了企图冲向鸭绿江的女真人。 踏入清元集的女真人想要逃脱,几乎没什么可能。 就在清元集中响起爆炸声,鸭绿江西岸突然燃起星星点点火把,无数大周的骑兵在岸边来回驰骋,卷起漫天烟尘。 清元集地形狭长,足以让贾琮用上千火器兵,排布出数层交叠、密不透风的火力网。 整个清元集就像是一个被两头扎死的口袋,千余女真精锐在肉眼可见情况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减少。 在西岸事先布下重兵,阻止女真残部逃窜入高丽,临元大君的军令已经无法履行。 于是下令东岸所有高丽军队严阵以待,所有舟船严禁下江。 很快他又看到对岸烧起数堆巨大的篝火,在明亮的火光映照下,影影绰绰闪现出无数大周骑兵。 这些骑兵手中军旗翻卷如云,威风凛凛,一股骁悍之气似乎冲天而起。 这些火器兵对各种火器的配合使用,已到了熟极而流的程度,面对强敌冷酷镇定、配合默契。 收到军令负责接应的高丽将领,向对岸眺望,只见那边火把如星,人喊马嘶,烟尘滚滚,必定是有很多兵马在对岸集结。 如果因为轻举妄动引起大周和高丽交战,可是他一个普通将领担当不起的。 至于那些女真残军,就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这是贾琮预防东岸高丽军干涉,布下的疑阵,其实在西岸活动的只有五百骑兵。 但是黑夜中篝火的光影作用,密布招展的军旗,足以造成大军压阵的假象。 …… 贾琮站在密林的高地上,亲眼看到一颗瓷雷准确的扔到董善附近,将这位女真左卫头领炸得支离破碎。 清元集中的此起彼伏的爆炸声,粗略估计响了数百下,这次出征的火器兵携带了上千颗瓷雷,目前不过消耗一半。 而周军和女真军甚至都没发生大规模短兵相接。 清元集两头的火器兵不断向中间推进,清远集两边树林中的火器兵,也列队走出树林,在行进过程中有序操作三段射击。 上千的女真精锐经过火器高饱和攻击,如同密集的麦田,被最锋利的镰刀重复切割,已经折损大半。 但是火枪和瓷雷的攻击还是没有停止。 站在密林高地的贾琮,望着山下巨响轰鸣,火光肆虐,完全是一面倒的屠杀。 虽然胸腹中涌动不适,但依然脸色沉默,没有下达停止攻击的命令。 枪声和爆炸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似乎要涤荡世间所有的污垢罪恶……。 四周围攻的火器兵不断收缩包围圈,远远看去如同生命走向终点的死者,那不断收缩的瞳孔,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而在包围前的外围,上百只火把被点燃,将包围圈内的情景照的亮如白昼,包围圈内幸存的女真人寥寥无几,不到百余数。 这时火枪和瓷雷都停止了发射和投掷,并不是贾琮发出了停止攻击的命令,而是包围圈已收缩得太小了。 再发射火枪和投掷瓷雷,就会误伤到自己人,很多火器兵已打开鲁密铳前段折叠的钢刃,一步步向幸存的女真人逼近。 这时贾琮才向身边的艾丽示意,早就脸色苍白的艾丽,一下子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很快取出一支烟火,点燃后向空中发射。 冰冷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灿然绽放,那是出战之前约定的停火信号。 火器兵向着幸存女真人逼进的脚步,在天空烟火的映照之下,终于停了下来,但是火枪上的钢刃依旧闪烁冰冷寒光。 …… 密林的高地上,艾丽忍不住问贾琮:“真的需要这样吗?” 贾琮望着山下狼藉一片的清元集,突然想起盘陀城中被女真人屠杀的四百多个老人,还有沿途被大军解救的数百被掳掠的汉民。 更有女真骁悍搏杀造成的无数灾难……。 脸色沉凝的说道:“必须这样,只有把他们打残了,打怕了,除尽野心凶残之辈,辽东才会有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安定。 我们的将士才不用为此浴血搏命。无数无辜的边民,才不会像猪狗一样被屠杀!” 艾丽望着贾琮许久,直到贾琮也回头去看她,沉静冰冷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艾丽肯定的说道:“我相信你!” …… 在清点战果之后,经过半夜激战,千余女真最后精锐,最终幸存的不过一百三十二人,而且一半以上都带伤。 号称女真第一枭雄的董善,一身强悍勇武,却根本没机会和周军短兵相拼,就被一颗瓷雷炸得支离破碎,死得很是窝囊。 随行董善逃亡高丽的几个血脉子侄,也全部死在乱军之中,女真左卫从此断绝了贵戚血脉的传承。 经过女真俘虏的辨认,女真三卫一共幸存七十二个骨干将领,当场被火枪和瓷雷击毙五十三人,剩余的基本都身负重伤。 女真卫首领李蛮铸,是三卫首领中唯一幸存的,不过被瓷雷炸断了右手。 贾琮紧急命令医官对他进行包扎,务必保住他的性命,李蛮铸年岁较大,受此重伤能不能活下去,还真说不准。 但贾琮需要他活下来,倒不是他大发慈悲,而是如此大胜之战,需要一个有份量的俘虏。 李蛮铸的儿子李蛮裘也被当场击毙,他的二个孙子死在女真乱马践踏之下,只活下一个五岁的孙女,女真卫也就此被斩断了血脉。 而所有幸存下来的女真人,等待他们的也将是注定的命运,或最终走上刑场,或是终身被发配边疆为奴。 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平的,当女真大军搏杀千里,肆意草菅生死,就注定了有一天,他们也会被同样对待。 …… 在打扫战场之后,贾琮拒绝了随行骑兵老卒,提出的修筑京观的建议。 用无数生命作为显赫的资本,用堆积如塔的首级炫耀勇武,他对这种亵渎生灵的做法毫无兴趣。 战场厮杀,最悲哀的底线,不过是以杀止杀,而绝不是以杀为荣。 他甚至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上战场,这种屠灭千军的杀戮,不会给他带来血腥的兴奋和荣光,只有沉重的难以言说的内心压迫。 贾琮命令士兵在清元山下挖掘巨坑,将千具女真军的尸体统一掩埋,不留坟丘,只是立了块巨大的青石无字碑。 在未来的无数个岁月里,这块无字石碑既是镇压,更是威慑! 此战贾琮的右路军仅阵亡了三十七人,只还是两军极少短兵相接中造成的伤亡,巨大的伤亡比堪称奇迹。 在贾琮的解说之下,所有阵亡将士都被就地火化,在简单庄重的祭奠之后,将他们的骨灰携带回故地。 …… 而清元集一战,贾琮完美达成了诛灭女真豪强,亡其血种的壮举。 从此横亘辽东数百年之久的女真之患,将就此被斩灭。 辽东将迎来至少百年的安定,大周的势力将毫无阻碍的覆盖辽东。 大周的疆域将向着广袤的关外之地,迈出一大步。 随军的文书紧急起草战报,经过贾琮审阅之后,在大军回返之前,快骑先行发回辽东镇。 辽东镇在核实战绩之后,将会八百里加急上报神京。 如此泼天功业,必将震动天下……。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七章 传诏以勒石 辽东总兵官收到贾琮发来战报,大喜过望,一边派出快马前往犒赏三军,同时让贾琮押送战果俘虏回军。 在贾琮回军之日,梁成宗率领鸦府关守军,出城十里迎接。 在亲眼看到伤后被俘的李蛮铸,还有尸身狼藉的董善,以及一百多名女真生俘。 才让梁成宗真正意识到,战报上描述的清元集大捷,是何等恢弘大胜,仅此一役斩尽豪强血勇,永绝辽东女真之患。 又听说贾琮拒绝手下建议修筑京观夸功,深埋敌酋之尸,立青石无字碑,以为警示,战而惶惶,胜而不骄。 少年英武而不失宽宏,风姿绝响不流凡俗,难道真是荣国公雄脉不绝,风云再蹈……。 当年梁成宗曾经五败蒙古土蛮部,也从未有过如清元集之役,这样可入史册的惊艳完胜。 而眼前这少年还未到舞象之年,入军伍不过半年,便能屡次建立奇功,实在让人惊骇,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 整个鸦府关在狂欢庆贺中度过三天,所有镇守辽东边陲的将士,都在为清元集大胜欢欣鼓舞。 千里转战的跌宕,及清元集大胜的喜庆之中,那些关于少年将军隐约流传的韵事,也成为带着善意的花絮谈资……。 战报照例由兵部左侍郎彭汝南、左军都督陈翼急送入宫中。 所以在这那几天的庆功宴上,贾琮被一大批热情如火的辽东将领,殷勤劝敬之下灌醉了许多次。 他们每个人都将平安返回家园,与久别的父母妻儿团聚,对于每一个抛却生死的戍边将士,这便是最大的幸运和恩义。 神京,大周宫城,乾阳宫。 嘉昭帝收到辽东清元集大捷战报,已是战事结束后十天。 因为他们知道,经清元集一役,女真部族也无法避免没落,从此他们不用再和女真人搏命厮杀,不用担忧生死朝不保夕。 而在这一刻,贾琮在鸦符关及整个辽东军中的威望,迅速攀升到难以企及的高度。 而每次都是身为护卫的艾丽扶他回兵务衙门,众人见了这场景自然都毫不在意。 嘉昭帝看了清元集大捷战报,大喜过望,他没想到贾琮在立下鸦符关首功之后,又在清元集立下如此灭战之功。 …… 他们几乎都知道艾丽陪伴贾琮冲阵杀敌,还跟着他转战数月大败女真,两人有着非常深厚的“情谊”。 梁成宗作为辽东镇总兵官,在书记战报的基础上,亲笔手书清元集大捷奏报,并派出数名心腹校尉,日夜兼程送往神京。 辽东军中很多人都清楚,贾琮出身荣国贾家这样大周顶级勋贵,这次又立下如此煌煌功业,回京之后必定前途无量。 嘉昭帝登基十几年,见过惊艳之才不知凡几,却也从没见识过贾琮这样的人物。 他仔细看过梁成宗撰写的清元集大捷的战报,之所以战之大胜,和贾琮洞察先机,坚毅果敢,杀伐勇厉分不开。 但是没有当时天时地利的完美契合,这一战也无法达成如此辉煌战果。 年少峥嵘,文武双全,兵事卓绝,这些都还罢了,而他身上具备的气运时机,也是世所罕见。 他细思前代四王八公之辈,还是后起之秀忠靖侯史鼎,以上诸辈都是一时人杰,但在他们身上都看不到这样的气象……。 嘉昭帝想到贾琮上奏的那份女真治平方略,其中治平五法曾让嘉昭帝热血沸腾。 而为五法根基的第一法,是其余四法实施的关键,即为除首恶,绝豪强,亡血勇。 嘉昭帝没想到贾琮提出的治平五法,其中最要紧的第一法,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亲身履险做到了。 那嘉昭帝经略关外,将千里白山黑水之地,纳入大周图舆之功业,将指日可待,贾琮于他实有筚路开拓之功! …… 嘉昭帝内心欣喜激荡之下,急召内阁大学士蔡襄、礼部尚书郭佑昌、吏部尚书陈默、忠靖侯史鼎入宫。 并将自己心中盘桓酝酿多时的谕令颁布,而这些谕令的发出,也必将搅动风云,牵动天下! 一是令兵部左侍郎彭汝南、忠靖侯史鼎,从五军营和各地卫所,选调二万精兵进驻辽东关外,镇压戍守,扫清余孽。 二是令吏部尚书从各地选调精干流官,进入关外设州立府,巡抚黎民; 三是令礼部起草出使诏书,在大军入驻关外,流官完成立府治民初格,再由礼部专使赴任外蒙、哦啰斯、高丽等辽北邻国。 宣威大周辽东治平之事,示昭各邦各守边界,不得袭扰。 四是令礼部协同国子监,在各地选派功名生员、教谕学究之人,愿至关外为教化功业者,按品秩授于吏资或八品官身。 五是令内务府宣导各地皇商,分赴辽东,设立分号与工坊,互通关内外商贸有无,募汉民与女真妇孺为工,授以生计。 六是令僧录司选募高德僧道,入辽东建庙立观,弘扬佛道昌平之理。 七是令吏部考功司郎中亲赴辽东,查录平定女真各军战绩,并令火器监正贾琮携相关军功将领回京授勋。 八是令礼部筹划六月午门举行献俘大典,在坤阳宫问天阁祭天,昭示天地祖先,焚告平番开疆功业! 九是令礼部撰文其事,记载辽东平番始末与清元集大捷详情,镌刻于贾琮所立清石无字碑,警示枭强,诏谕后世! 一旁的内阁大学士蔡襄听到这些谕令,心中的震撼越来越深。 圣上所出谕令几乎都和贾琮所提治平女真五法方略,一一吻合,没想到圣上对那少年之言,居然如此深以为然。 还有圣上让礼部撰文,在贾琮所立无字石碑上镌刻以记功勋,这是圣上借此事昭告世人,扫平女真的恢弘功业。 却也在无形之中,将贾琮的功勋提上了一个耀眼的台阶,这几乎等同于汉时勒石燕然之荣耀。 圣上难道就没想到这点,以圣上深谋智慧,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或许圣上不是将贾琮比作汉之名将,而是以古之开疆之君自勉功业也未可知……。 圣上是要以平定女真赫赫军功,勒石以记,昭示嘉昭皇庭煌煌威势。 (本章完) 第三百零八章 上皇的赐礼 荣国府,探春院。 家中姊妹都喜欢在探春屋里聚谈。 那是因探春英气爽利,素喜阔朗,连她住的屋子都是拆去隔断,地方宽敞,舒展典雅,最适合用来聚会谈心。 此时黛玉、迎春、宝钗,甚至小惜春都在,唯独不见主人探春的影子。 今天宝钗听薛蟠回来嚷嚷,说是今日和几个勋贵子弟吃酒,听说辽东传来新战报。 据说辽东又有大捷之胜,宫中已经传出多道令谕,很多官衙官吏突然忙碌起来,只是大捷之事还未在市井传开。 其实薛蟠会听到这样的口风,是因为按照规则,这样的灭战大捷,是需吏部考功之后才能昭告天下。 而且嘉昭帝所出的九条诏令,其目的都是尽快进驻关外,让大周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关外形成实际控制。 兵贵神速,事以秘成,所以清元集大捷,在眼下也就没有刻意进行大肆渲染。 最后还是探春自告奋勇,去梦坡斋书屋打听消息。 而贾政也发现,只要提到贾琮的名字,他那些同僚自会通过各种渠道,或抄录或原稿给他送来辽东诋报。 和薛蟠吃酒的都是败落边缘的勋贵子弟,自然对这件大捷之事,不是知之甚详。 常通过同僚的关系,抄录和听取一些兵部诋报上的消息。 倒是探春机敏灵巧,听了这些消息如获至宝,便常常去梦坡斋书屋询问贾琮的消息。 但是宝钗却是留了心,和园中的姊妹说了此事,如今贾琮身在辽东,众姊妹人人挂心。 只是她们对这些消息很不在意,没让贾政说上几句便撩开了,让贾政颇有些无趣。 贾政也几次将诋报上贾琮领军剿灭几个女真城寨,歼灭多少敌寇之类的消息,说给老太太和王夫人听。 比如黛玉会说盘陀城我知道,我那张图舆上就有呢。 其实她们这样的闺阁,对攻城略地、火器奇绝、兵道诡计等都不是很懂。 人人都认为荣国府起势已指日可待,而且必定会应在这奇异少年身上,自然也乐于和贾政做些人情。 这让贾政心中多少有些骄傲,琮哥儿即便远在千里之外,可这名声在神京却依旧管用,人人听到都给几分薄面。 贾政那些同僚都知道他是贾琮的亲叔,而贾琮自上次在鸦符关大捷立下首勋,早就成了辽东战事中的瞩目人物。 贾政自然乐意自己的女儿来做听众,两父女经常就诋报上的消息,在书屋中谈论。 一个说的惬意投入,一个听得笑意盈盈,倒很是有趣。 …… 不过稍微有些官方渠道的人,多半很快就会知道事情底细,只是朝廷没有昭告,很多人不好到处宣扬罢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三哥哥去了辽东,父亲贾政便开始对辽东战事变得非常关注。 最后这些诋报就成了园中姊妹热衷的读物。 但只要在诋报上看到贾琮的名字,就觉得好玩兴奋,各自的话题也是五花八门。 只是每次探春听完父亲啰嗦,都会把贾政收集的诋报哄了来,做了自己的私藏之物。 宝钗会问到那里离神京有多远,要走上几个月罢。 至于探春说的话便多了几分英气冲劲,这次三哥哥又斩敌两百,好生厉害……。 迎春说话多半是有些离题,还有些呆,比如琮弟不是说春暖花开便回,如今都快入夏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这大概是贾琮去了辽东之后,贾家姊妹们出于无聊和思念,经常会发生的搜寻远人信息,并以之闲聊打趣的乐事。 …… 等到时间过了五月中旬,朝廷调集的两万大军,已经陆续进驻关外,开始在关外设堡立营,戍边镇守。 而吏部紧急选定大批官吏,也陆续到达关外各城镇,开始立府治民。 在牧政治理过程中,必定会受一些原住民的抵触,但有两万大军做后盾,这些都不止一提。 但凡有些经验的流官,都知道这是新地之政,必须经历的过程,等到牧政数年之后,不习惯的都会变成习惯。 而辽东和神京的信道来往变得空前繁忙起来,工部已计划在两地之间的驿站,再加建十二座,将沿途驿站密度大大提高。 而关外的信道驿站也在紧急营造中,这将会极大提高,神京和辽东之间信道传递效率。 这些举措能看出,嘉昭帝对大治关外之地的坚定决心。 而随着嘉昭帝对关外之地举措的落地,关外新地局势渐成为定局,官府开始对清元集大捷进行大肆渲染。 荣国府贾家消失十几年风光,似乎一夜之间就回来了,开始成为神京城中军功荣耀的焦点。 市井街巷都在传送,那位曾经二元登科,词名震动天下,亡母追封诰命的荣国长房庶子。 如今又闹出天大动静,竟在辽东立下一战扫平女真的奇功……。 这几天已很多贾家的老亲上门庆贺,忠靖侯史鼎更是亲自带夫人向自己姑母道贺。 而和贾家有世家之谊的四王八公,却没急着上门,因为贾琮虽立下军功,但毕竟还没回京受封赏。 如今人都还在辽东,现在上门庆贺未免过于唐突,毕竟他们和贾家的老亲不同,人家毕竟有血亲之谊,没那么多顾忌。 只是后面发生的一件事情,却完全改变这些人想法。 ……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懿章皇太后突然遣内侍到贾府,给贾琮赏了些上好的文房四宝。 还给贾母带话,贺贾母养了个好孙子,可以为国建功。 那内侍还给贾琮留言,让他回来时写他那首临江仙的书法,宫里自然有人来取。 太后突然给贾琮赐礼,不仅让贾家人很是诧异,在神京的官宦勋贵圈子也引起不小的波动。 很多人都知道懿章皇太后和贾太夫人,那是少年时手帕至交,如果太后给贾母赐礼,也不算什么奇怪事。 但是没听说过贾琮和太后有过来往,本就是八竿子不到的,怎么这个时候突然给贾琮赐礼? 而且赏赐的是文房四宝,还特意讨要贾琮写的书法,可从来也没听说太后喜欢书法。 只有重华宫的太上皇才酷爱书法,而且很多人知道,太上皇就有一副贾琮写的般若心经,那是太上皇最喜爱的书法珍物。 这那里是懿章皇太后赐礼,分明是皇太后代太上皇赐礼,并讨要他一向欣赏的贾琮书法。 这样一想就顺理成章了,太上皇这个身份,的确不能随便对人示以亲近。 而以懿章皇太后和贾母的交情,就没有这种顾虑了。 只是太上皇虽一向爱贾琮的书法,但怎么会偏偏挑这个时候来求字? 像陈翼这样四王八公的老人,都知道太上皇当年武略盖世,最喜欢英武出众的晚辈。 而贾琮这次在辽东绽放异彩,闯出清元集大捷这样的军功,竟然入了太上皇的法眼,这才对他有所关注。 四王八公老一辈都曾跟随太上皇驰骋天下,自然很了解这位上皇的喜好。 所以陈翼这样的揣测想法,绝不止他一个人。 于是神京城里不少老牌勋贵之家,虽然家主不好亲至,但开始陆续派了次子或管家,上门给贾太夫人道喜。 搞得荣国贾家最近的气氛十分诡异,老是一些非常脸生的人物上门道贺。 …… 大周宫城,乾阳宫。 郭霖躬身站在御案前,向面色不显喜怒的嘉昭帝,禀报中车司刚上报的消息。 “启禀圣上,据重华宫的人密报,昨日太后至重华宫拜见太上皇,太上皇正在赏玩贾琮写的那幅心经。 太上皇对太后说:贾琮在书道上乃天纵之资,是朕平生未见,没想到他在兵事上也颇有天赋。 太后说:贾家那孩子的确有些气象,都中各家很久没出这般出色的子弟了。 太上皇说:朕听说这几年,他在书道上越发炉火纯青,写的字怕比这幅心经更高一筹了。 皇后明日赐他一些上等的笔墨四宝,让他新写一副字送来。” 嘉昭帝问道:“父皇和母后没再说其他了?” 郭霖回道:“启禀圣上,上皇和皇后还说了其他的话,不过都是日常的小事,都和此事无关。” 于是郭霖又絮絮叨叨,把太上皇和皇后说的其他闲话,一一复述一遍。 连太后和太上皇闲聊,服侍太后三十年刘医婆,家中新添了个孙女,这等芝麻小事,郭霖都一字不错的禀报。 中车司的密探还真是了得,将太后和太上皇说的只字片语,毫无遗漏的记录下来。 最后嘉昭帝听得实在不厌其烦,挥手让郭霖立即闭嘴。 嘉昭帝瞥了郭霖一眼,沉沉问道:“你执掌中车司,你以为太上皇为何突然给贾琮赐礼求字。” 郭霖一听这话,浑身的寒毛似乎都树立起来,思索刹那之后。 便回道:“启禀圣上,太上素来酷爱书法。尤其钟爱贾琮那幅心经,这些年来常常抚卷赏玩,宫中之人皆知。 太上皇当年武略盖于天下,最喜爱擅长兵武的后辈,此事勋贵老臣皆知,如今贾琮在辽东建立功勋。 或许是引起太上皇的关注,这些年上皇在重华宫,也是时长无事,心生好奇,心血来潮,赐礼求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嘉昭帝话中似带着淡淡讥讽,说道:“父皇一贯喜爱兵武出色的子弟,我如何不知,当年我那兄弟不就是那样。 而朕当初却是兵武之姿平平,哼……。 父皇就算青睐贾琮兵事卓异,总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有所倾示,弄的下面的人胡乱揣测。” 嘉昭帝说到最后,言语中颇有些无奈:“你将朕收集的几件前朝书法送去重华宫。” 又说道:“贾琮今年不过十四,未过舞象之年,就让皇后赐贾琮衣履吧,省的那些勋贵老臣生出奇怪的想法。” 郭霖连忙回道:“遵旨,奴才马上去办。” 心中却有些腹谤,这个贾琮走的都是什么狗屎运,圣上用皇后赐礼,来冲淡太后赐礼的非议,合着体面都给他一个人得了。 (本章完) 第三百零九章 无冕的军权 嘉昭十四年,五月十五日。 辽东,鸦符关。 数百换防的五军营火枪兵,收拾营帐,查验火药,收拢火器。 这些火枪兵在整理战备行装,即将跟随贾琮启程,返回神京五军营进行例行换防。 火器在辽东战事中大显神威,嘉昭帝对火器之业更加倚重。 并将神京五军火枪营扩充更名为神机营,在编火枪兵已扩充到三千人。 在贾琮奏书建议下,这些火枪兵将会定期至大同、宣府、辽东等边镇换防,以实战练兵,锻造精于实战的火器强军。 贾琮离开神京之前,曾给刘士振留下后世红衣大炮的草图,火器工坊中关于佛朗机炮的改造,听说已取得突破。 在不久将来,根据在鸦符关大战中,取得的火炮攻略宝贵经验,还会在神机营中组建专门的炮营。 当下,东南沿海数州倭寇猖獗,南粤西海沿子诸国常有摩擦。 如今整个辽东因女真势力的清除,留下阶段性的巨大空间。 鸦符官参将刘永正,在鸦符关大捷中率领千骑数次冲杀,显示出极高的将兵才能,立下仅次于贾琮的次功。 嘉昭帝已经在筹划,开办火器司江南留守,在江南之地打造火器营造工坊,以备江南海疆防御。 …… 如今他在辽东战事上表现卓异,立下惊世之功,没必要再做烈火烹油之举,以免过犹不及。 因嘉昭帝已下旨,内务府皇商入辽东兴办店铺工坊,推动关内关外民生繁盛。 到了那个时候,喜欢温和气候的玛德仑,大概就能如愿以偿去温暖之地居住。 这场必将载入大周史册的辽东女真之战,在许多年之后,会有人意识到一股隐约新生力量,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萌生。 他不过五品文官,武将散职,年未弱冠,入军务不过半年,就爬上九边重镇副总兵官位置,一旦清元集大捷的光环褪去。 …… 清元集大捷之后,兵部曾有人举荐贾琮为辽东副总兵官,并在兵部来往辽东的文牍中提起此事。 在率领左军千里追击女真残敌,虽然没有贾琮那样光彩耀眼的战绩,但稳扎稳打有功无过,勇武而不失沉着。 同行返京的还有数十个伤情稳定的伤兵,部分因伤势而无法继续从军的兵士。 贾琮成为这场战事最耀眼的将星,而通过这场战事崭露头角,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所以,在贾琮的盛情邀请下,火炮教习玛德仑改变了回国行程,将跟随贾琮入神京火器司。 贾琮在返回神京之前,和周广成仔细推敲在关内外推广商道,兴办工坊的诸般细节。 这是鑫春号扩张的千载良机,贾琮相信有两年的时间,鑫春号就会在辽东内外扎稳根基。 曲泓秀和可卿接到贾琮的书信,派周广成带着金陵招募的部分人手,启动鑫春号在辽东分号及工坊的开办。 贾琮得知后,很快便上书向兵部坚辞。 此次辽东战役阵亡的火器营将士骨灰,也被一起运回各自故地。 可以预想他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此多的军中老将,兵戎半身,沉沦下僚,他一战成名,得了名望实惠不说,还要去占众目睽睽的高位,不招人嫉恨才怪。 况且辽东战事已平息,再无太多施展余地,他实在没必要去接这个坑。 他在上书中力推参将刘永正忠直勇武,将兵得心,屡建功勋,可堪大用。 这让嘉昭帝对他在大功之际,能知进退,不揽军权,急流勇退的做法,还颇为嘉许。 兵部在咨问过总兵官梁成宗的意见,便举荐为刘永正为辽东镇副总兵官。 刘永正得知是贾琮让贤,并力推他上位,更是对贾琮崇敬感激,此次刘永正要和贾琮一起入京面圣。 这次统率中路军的庸兰关游击将军邓辉,因贾琮领军牵制女真大队,让他有余力连破沿途女真城寨,斩敌二百余数。 邓辉也因功被梁成宗提拔为庸兰关参将,成为独统一关的将领,在军途上跨出重要的一步。 在贾琮率领火器营连胜的前提下,把总魏勇胄被提升为千总,统领辽东火器营。 郭志贵从队正被提拔为把总,蒋小六接替郭志贵成为队正,他们都将成为辽东火器军的核心。 而这些人都是因这次辽东女真之战,崭露头角,拔擢晋级,其中都和贾琮有分不开的关联。 贾琮也成为这些人隐约纠葛联系的向心点。 一旦贾琮回京受到册勋重用,这种隐约的向心力,会慢慢凝结成定势。 更不用说此战之后,贾琮在辽东军中形成的卓绝名望,必将会持续影响很久。 历朝历代,以文制武,是有其中道理的。 文官流派从政,三年大考,很少在一个地方为政超过三年。 武将一生从军,十年戍边,出于将需知兵等原因,在一个地方为将十年,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以流势之文官,挟制定势之武将,才成为当权者惯用的制衡之术。 好在贾琮眼下虽领军立功,但他身上有二元登科的光环,书词文名的遮蔽,官职上也未脱文臣藩篱。 他虽然已入局中,并营造出不可忽视的隐势,却又在某种程度上能置身局外……。 …… 鸦符关小镇东边一座小院里,有三间平房, 如今的辽东荒僻酷冷,没有江南之地的花枝繁盛,周院子周边种了些草叶植物,没有花色香艳,却也生机盎然。 靠墙的地方搭了一座凉棚,夏天能遮蔽太阳暴晒,冬天可以遮挡风雪。 凉棚下面放了三个木笼,里面铺了厚厚的干草。 院子里每一处都透着异常的干净整洁,主人必是个细心自律之人,在这充斥兵寨气息的小镇上,这并不是多见的景象。 贾琮跟着艾丽一到院子门口,停在艾丽肩头的鹰奴,便振翅飞起,忽扇着翅膀钻入其中一个笼子。 院子里摆着两个箱笼,里面装的像是收拾好的行李。 一个眉目端正清秀的妇人走出房间,模样不过三十多岁,但两鬓却已经斑白,眉眼之间颇有风霜之色。 贾琮和艾丽回军鸦符关后,度过了比较清闲的一段时光。 这所小院是艾丽的家,这段时间他经常陪着艾丽回来,这里对他来说已经非常熟悉。 而今天是他启程返回神京的日子,艾丽要带着母亲和贾琮同行。 艾丽不仅要带母亲返回故地,她还想见识贾琮描述过的,那些大江南北的恢弘气象。 她还年轻,对这个世界还充满好奇和向往。 那妇人对贾琮说道:“贾公子,此次回南要麻烦公子一路关照了。” 贾琮微笑道:“徐大娘太客气了,这次我来辽东,如不是艾丽相助,很多大事我都做不成,相比之下送你们回南,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一旁的艾丽眨着波光流溢的双眸,满意的看着贾琮,能得到他的称赞总是让她欢喜的。 其实贾琮自第一次见到艾丽的母亲,就觉得她不像是个普通的边地妇人。 从徐氏的眼神和举止能看出,她年轻时必定受过很好的教养和熏陶。 当初艾丽和贾琮说过,她的母亲是江南人,很多年前嫁给了她的父亲,一个被野人女真俘虏的哥萨克鹰师。 当时贾琮就猜测,艾丽的母亲可能是犯官女眷,不然一个江南女子,怎么会流露荒僻的北地,还下嫁给异族为妻。 等到见到艾丽母亲不俗的形貌气度,更让他肯定了自己猜测。 只是他和艾丽相处多时,日常听她的言谈似乎对母亲的来历,也不是十分清楚。 贾琮自然也不好问,这些关乎私隐的问题,而且这些事情与他也并无关系。 院子外已停了一辆备好的马车,贾琮让郭志贵和蒋小六帮忙,将艾丽母亲的行李搬上马车。 又和艾丽各自提了那两个装了海东青的木笼,将它们牢牢绑在马车顶上。 贾琮已经计划好,等他回到神京,会让艾丽运用她训练鸟禽的本领,在需要的地方建立传递消息的信站。 在这个时代,即便快马奔腾,传递信息的速度,还是存在很大延迟性,而信息的快捷能占据宝贵的先机。 贾琮看到艾丽母亲离开时,在院子中站了片刻,似乎在缅怀着什么,走出院子时,还不忘锁上院门。 对于每一人来说,这世上每一次结束,都伴随着新的开始。 不管是贾琮,还是艾丽,甚至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徐氏,从辽东女真战事结束,他们的前路也被改变,永久偏离原先的轨迹。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章 承嗣与婚约 荣国府,荣庆堂。 黛玉、探春、惜春等姊妹过来给贾母请安,正陪着说话。 外头婆子来报,说东府的敬老爷带着他兄弟,在二门外求见老太太。 黛玉等姊妹便退出堂中回避,只有探春心思机敏,隐约知道事情和三哥有关,便躲在屏风后听动静。 自从都中盛传贾琮在辽东立下大功。 谋求贾琮承嗣宁国的贾敬和贾效,却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因为外头传言,贾琮这次军功,比上次的还要厉害许多,圣上极可能册爵酬功。 本来贾琮身为五品官,让他承嗣宁国就有些难办,要是他有了爵位,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就算贾母同意,连宫中都不会同意,一个勋爵承嗣别宗,丢的可是皇家的体面。 荣国府,东路院,迎松堂。 可是却架不住贾敬五十多的人,这么每日软磨硬泡的求告,贾母精神都快被他搞崩溃了。 贾敬因儿子丢了宁国爵位,已成了他的心病,对贾琮承嗣复爵,心中热切如同疯魔,万不愿错过这最后的时机。 但即便是子爵,那也是国朝贵勋,这么小年纪的子爵,那也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遭,照样是金贵无比。 为今之计,便是贾琮未册爵之前,就让他入嗣宁国,如此才能避免夜长梦多。 要是贾琮这次被封爵,荣国府就是一门双爵,那可是几辈子都等不到的荣耀,该是多大的体面啊! 虽然按照贾母的估算,贾琮才多大年纪,不过十四岁,就算立功封爵,也不过子爵一类。 但是随着外面传来消息,说贾琮这次的功劳,八成是要封爵的,再加上这些天,怎么多奇奇怪怪的人上门道贺。 贾母没好气的对贾敬说道:“敬哥儿,你的心思也清楚,罢了,罢了,我让人写好文牒,明日就送到宗人府。 贾母如今见到贾敬就脑袋疼,原本他已经同意贾琮承嗣宁国,毕竟这是恢复宁国爵位的唯一途径。 屏风后的探春听了这话,脸色一白,三哥哥是荣国府最有能为的子弟,在边关以命相搏,立下战功,这多不容易啊。 贾敬听了大喜:“老太太这么说,再没更好的了,只是如今琮哥儿越发出色,侄儿怕他自己会不会不愿。” 凭什么要像个物件一样,让旁人商量着就送出去承嗣,未免太过不公了! 她气得跺了跺脚,急急忙忙离了荣庆堂,去找园子里姊妹商量。 连太上皇后都给贾琮赐礼,几乎就已经是册爵的前兆了,贾母的心中便后悔,太早答应过继承嗣之事。 只怕到死都要被神京八房、金陵十二房的族亲戳脊梁骨了,心里也就妥协了。 和宗人府牒报琮哥儿承嗣之事,等他返回神京,我让他入祠堂祭祖,这事也就成了,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这几日他早抛了他世外修道高人的矜持,几乎每日都到荣国府游说贾母。 她想到宁荣两府近百年同气连枝,如今是宁国府复爵的唯一机会,自己答应了再反悔,老脸也挂不住。 …… 贾母虽然和贾琮不亲,可也清楚这小子眼下就是个金疙瘩,心中就不舍得这么丢出去了。 …… 贾母听了这话眼睛一瞪,说道:“你这是什么话,就算他封了公爵,我也是他的祖母,孝道礼仪在那里,他也不能忤逆!” 最近孙绍祖来贾府拜访的次数,突然频繁起来。 其实贾赦如今看到他有几分头疼,因为收了人家五千两银子,本来想帮他在神京兵部谋实缺。 靠着贾家在吏部和兵部的人脉,帮他谋一个六七品的京畿小官,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没想到辽东战事频传捷报,近期上报到兵部晋升填缺的候选,一下子多了起来。 兵部掌控的实缺名额是有限的,而这次报上来的候选,大部分都是参与实战甚至立下功勋之人。 还有就是前任晋升之后,接任之人的筛选,基本也是从在职的将校中选拔。 如今辽东大胜,相关将校升迁转任,都是众目睽睽关注之事,谁也不管在这个关口营私舞弊,不然就是在刀口前找死。 像孙绍祖这种闲置空职的,又没有资历功勋,首先就被排除在外。 而且兵部尚书顾延魁正在九边巡查,在大同镇发现军中舞弊违禁之举,还在军中查获实证和人犯。 眼下在兵部的视野中,大同军方关联之人都显忌讳,孙绍祖既是空职,还是大同世袭之后。 贾赦结识的人脉也不愿去触这种霉头,对贾赦请托之事,自然推脱得干净。 所以,孙绍祖请托之事,贾赦注定是无法做到了,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是少见对方为妙,以免尴尬。 而且他还收了对方五千两银子,这两年他往北边贩卖禁品,虽然赚了不少银子,但完全不是那种日进斗金的状态。 至少和贾琮那间年银五万两的香铺相比,那是远远不如的。 再说贾赦这两年手头有了些银子,花销起来更是不手软,连小妾都娶了几房,其实手头也没太多积蓄银子。 所以孙绍祖那五千两银子,对贾赦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这会子事情没给人办成,贾赦本来想把银子还给人家,可他这人生性贪鄙,一贯只进不出,实在舍不得还这笔银子。 本以为少见面就躲过去,可最近这小子偏老上门,贾赦私下以为,孙绍祖定是知道谋缺的事无望,想过来讨还银子的。 …… 不过这倒是贾赦揣测过度了,虽然孙绍祖已从其他渠道,得知贾赦帮自己谋缺无望,也有些心疼那五千两银子。 但他最近老上门,却不是为了讨还银子,而是另有原因。 自从辽东传来贾琮一战扫平女真的消息,神京到处风传,说贾琮此次立下如此大功,圣上必定要下旨册封爵勋。 这个消息让孙绍祖听的心头火热,他知道荣国府的爵位是由贾赦承袭,如今贾赦便是一等将军之爵。 原先孙绍祖心底还是有些看不上贾赦,因他知道贾赦虽然袭爵,但没有袭府,贾家的家产他可沾不了多少。 可如今他出了贾琮这样的儿子,那就大不一样了。 如果贾琮也因功封爵,那就是一门双爵,父子同贵,找遍整个大周都没有第二家的,那是何等荣耀。 而且听说那贾琮才十四五的年纪,听说已考了恩科的解元,文事方面也非常出众。 如今又立军功,文韬武略,当真是不得了的人物,这等年纪就能封爵,再大些年纪,只怕还能再上一层楼。 这样的人物要是陪上关系,他孙绍祖以后在神京,可就有了大靠山了。 从那天开始,他就为了如何和贾赦贾琮牵连上关系,费尽心思,所以最近频繁拜访贾赦,不过是寻摸机缘。 进出贾家的之时,他还花了不少银子,交好东路院的管事秦显,结果这两天,还真给他打听到了有用的消息。 据那秦显透露,贾赦有一庶女,是荣国府的二小姐,现已过及笄之年,目前正在议亲。 本来孙绍祖是世袭军职世家的嫡子,按道理是不会娶庶女为正妻。 但是,一来贾家的门第高于他们孙家,二来他想攀附贾家和贾琮的富贵权势,也就没那么多穷讲究了。 而最重要的一点,听那秦显说道,贾琮和这位二小姐是一父同胞,姐弟情谊甚笃,贾琮对这位姐姐最是爱惜看重。 如今自己能娶这位二小姐为妻,和贾琮的关系那就是再亲近不过了,以后要在神京立足为官,还有什么难的呢。 贾赦见到孙绍祖今天又过来,也知道躲不过去了。 便硬着头皮说道:“贤侄啊,伱那兵部谋缺之事,最近只怕有些难办了……。” 孙绍祖陪笑道:“世伯不必为难,我听说最近辽东大胜,兵部丢出去不少实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却怪不得世伯。” 贾赦见孙绍祖如此懂事,心中高兴:“贤侄如此明白就好,等过了这段关口,老夫在帮贤侄筹谋筹谋。” 孙绍祖笑道:“谋缺之事倒也不急于一时,小侄到了神京多日,外头对荣国贾家多有赞誉,小侄很钦慕荣国世勋清贵。” 贾赦见孙绍祖欲言又止的样子,眉头微微一皱,问道:“贤侄有何话说,可以尽管直言,孙家和贾家是世交,不需见外。” “既然如此,小侄见厚颜直说了,小侄眼下尚未婚配,甚为倾慕世伯膝下二小姐,想求为佳偶。 如世伯能予以成全,小侄定请高媒,三礼六证,聘为正室。” 贾赦一听这话便呆了,他再没想到孙绍祖竟然想娶迎春……。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一章 满城迎勋归 嘉昭十四年,五月十八日 荣国府,荣庆堂。 当年东路院闹出巫蛊之事,邢夫人被王善保家的牵连,愈发被贾母冷落。 这两年邢夫人除了日常礼数规矩,已很少来荣庆堂了,今天却已在这里坐了许久。 今儿黛玉等姊妹都没在,只有迎春陪坐在下首。 只是迎春的神情有些局促不安,脸色微微发白,明眸低垂,一条淡粉软烟罗丝帕,被纤纤十指纠缠成一团。 邢夫人满脸笑容说道:“老太太,男方叫孙绍祖,父亲是大同世袭五品指挥孙占英,他是正室所出嫡三子。 他和老爷素有来往,论起来和我们贾家也是世交,我也见过一面,相貌堂堂,可算是个人物。 他听说二丫头正待字闺中,就请了官媒上门说亲,我和老爷对这门亲都很中意,老爷让我来请老太太示下呢。” 迎春能嫁这样身份的夫君,也是很难得了,传出去贾家也不失面子。 至于迎春是否嫁得良人,邢夫人半点都不在乎,不过是个庶女,又不是自己肚子养的,又有什么值当的,嫁出去还少个碍眼的。 贾母听了这话一愣,不过心里到底还是受用的,这二丫头是个木头性子,针扎了都不知道喊痛,居然说了句这么可心的话来。 贾母见自己迎春在一旁发呆,娇躯紧绷,脸色有些苍白,她知道自己这孙女寡言胆小,听到婚姻大事,想是有些心怯。 贾母问道:“这人品行如何,这是最重要的,要能对二丫头好,官小些或家里不富裕,都不打紧。 贾家这样的大族,婚嫁之事最讲究体面,像迎春这样的庶女,一般是很难嫁给官宦嫡脉作正室的。 因此贾赦很看重和孙家的关系,并言只要和孙家结成秦晋亲缘,以后必定会财源滚滚。 “二丫头,我这么听来,那人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又是正房嫡子,必定是个好的,你也不用害怕,有我在呢,不会让你吃亏。” 邢夫人知道贾赦在外面的生意,就和大同孙家有莫大的关联。 贾母笑话道:“你也是傻丫头,哪有女儿家不出阁的,伱太太说了,那孙绍祖是他在京里谋缺的,以后在神京落地生根。 嫁得好是她的福气,嫁不好那是她的命,总之和自己没半分关系。 邢夫人笑道:“老太太尽管放心,这人会说话办事,人也懂事细心,如今正在兵部候缺,不日就能得了实缺,绝无什么不妥。” 迎春毕竟是在贾母身边养大,终归还是有些在意这孙女的,如今有了合适人家,她自然要多问几句。 迎春鼓起勇气说道:“我不想嫁,我想……留在家里多孝顺老太太几年。” 大不了我们多陪嫁些银子,这都是不值当的事。” 而这个孙绍祖不仅是世袭官宦之家,还和贾家是故交,重要的是人家是正室所出。 贾母一听是世袭军职之家,又是正室嫡子,心中便也有几分中意。 …… 邢夫人一向是贪图财货的性子,有了这样的因由,哪有不愿意的,自然在贾母面前说尽孙绍祖的好话。 多半只能嫁给没根底的小官,或者世家庶子为妻,婚后过的日子多半过得磕碜,不会有闺阁时那般优容。 你要想孝顺我,不过一顿车马的功夫,也便宜的很,我看这门亲不错,就这么定下来,你有了好归属,我也就放心了。” 迎春再也忍不住,说道:“老太太,能不能等琮弟回来……。” 至于为什么要等贾琮回来,连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就这么许给了个从没见过面的人,她心中害怕,怕自己会吃亏受苦,只想自己最信任亲近的兄弟,能在身边才让她心安。 邢夫人听迎春突然提到贾琮,心里便恶心起来,她在贾家落得如今这个田地,一大半都是那孽畜造的祸。 皱着眉头说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他只是你兄弟,有他说话的份吗!” 一旁的王夫人见场面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 说道:“这也不算什么,二丫头和琮哥儿姐弟要好,大喜的事想让自己兄弟知道的意思。” 其实迎春和孙绍祖的亲事,贾政听了觉得不妥,私下曾和王夫人说过,孙家是趋炎附势之辈,并不可深交。 只是迎春是贾赦的女儿,毕竟隔了房头,贾政也不好多言,王夫人见贾母都愿意了,更不会多嘴。 贾母却是清楚内宅的事情,知道迎春和她那兄弟从小亲近,那小子身上穿的鞋袜都是她亲手做的。 “我知道你挂念自己兄弟,如今只是定亲,还不到婚嫁,你那兄弟过些时日就能回来,到时我让他亲自背你出门就是了。” 迎春听到定亲,心头只是一颤,一双明眸中溢出眼泪,又不敢流下来。 …… 嘉昭十四年,六月三日。 昨日沿途军驿快马传信,火器司监正贾琮将领军于次日抵京复命。 这天大早,五百名神京五军营精骑,接到宫中谕旨,出城五里,迎贺贾琮立下扫平女真鼎定之功。 带队迎候的是五军营从四品参将林振。 历来战事大胜还朝,根据战功大小,如主将为高勋贵戚,倒是有品级相等的官员出城迎候。 如是百官迎候,那就是灭国救亡之功,古往今来,屈指可数。 贾琮眼下是五品官身,虽立下大功,但毕竟年纪和军资过于浅了些。 但嘉昭帝却派出高阶武官,领军容最出色的精锐礼仪骑兵,出城五里迎候,荣宠器重可见一斑。 这不单单是皇帝给予贾琮的隆恩体面,更在于彰显和渲染,嘉昭一朝开疆关外的无上荣耀。 普天之下莫为王土,率土之滨莫为王臣。 煌煌大胜,拓疆千里,荣耀的桂冠上最闪亮的珠宝,自然属于高高在上的君王。 这天大早,五百五军营仪仗精骑,戴凤翅簪缨鎏金铁盔,穿鱼鳞错金细甲,佩礼装长柄雁翎刀,胯下高头骏马。 沿着神京中轴大道,直奔城东显德门,一路上马蹄如雷,金盔金甲在阳光下放射耀眼光华,凛凛犹如天兵降临。 这些盛装威武的骑兵,很快引起城中所有人的注意,于是关于荣国府贾琮领军回京的消息,便飞快的传扬开来。 神京人对荣国府贾琮其人,可谓如雷贯耳,主要是这几年,贾琮在神京城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 从四年前在楠溪文会传出书词佳作,便在神京城传开名声。 之后先是考取雍州院试案首,数年后又摘得雍州乡试解元,几首词赋更是名震大江南北,是士林中公认的天下才子。 如今他又传出这等奇闻,襕衫书生竟能立马横刀,运筹决胜,永镇女真,当真世所罕见。 这样的事迹本就是市井之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再加上官府得了宫中暗示,有意在民间渲染朝廷在辽东扫平女真,开疆拓土的盛事。 处于事件焦点的贾琮,便愈发引人关注。 从五百仪仗精骑出显德门迎候辽东将士回师,神京城中许多人,便从四面八方,往显德门方向汇聚。 朝廷大军在辽东剿灭女真,武功显赫,天下赞誉,今日辽东军功将领还朝,这等热闹景致,哪个人也不想错过。 …… 显德门附近的茶撩酒楼很快变得人满为患,其中还有不少是儒巾襕衫的读书人。 其中有些学子服饰上还带着徽印,见识多的人知道,那是青山书院的徽标。 这也不奇怪,今天这位得胜还朝的少年将军,便是青山学院骄子,这些来一观盛况的学子,说不定就是贾琮的学兄学弟之流。 而且青山书院里刚传出消息,贾琮虽然还只是举人,还未取得进士功名。 但清元集大捷的消息传来,书院山长赵崇礼便决议,将贾琮的名字提前录进棂星阁。 青山书院棂星阁乃文气荟萃之地,只有进士及第者才有录名荣耀,照理贾琮还只是举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但山长赵崇礼的决定,却得到书院所有教谕和学子的赞同,为国诛战拓疆的战功,足以胜过进士及第的荣耀。 连街道两边的花楼妓馆,都比往日多了二成客人,因花楼妓馆必不是寻常平房,都有二三层阳台挑阁,看景儿视野极佳。 而街上的小贩货郎一下子也多了起来,趁着人流熙攘,多笼络些生意糊口。 不管是青衫学子,还是商贾土民,或是贩夫走卒,甚至是红袖招展的烟花魁艳。 人人都想亲眼见识一下,这立下惊世之功的奇异少年,到底是何等气象。 人群中还有不少平民家的姑娘小媳妇,以及头戴帷帽或坐马车的小富女眷,她们也是找了各种理由,出来看这场稀罕。 因为神京人都盛传,这位荣国贵戚公子,斩灭千军的少年郎,不仅文武双全,而且,容颜绝世,俊美无双……。 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哪家女子青春年少,不思春闺幽情,不慕才情俊好。 以往国公府门第深沉,寻常民间凡女,自是难见无双风采,如今这人得胜领军夸街,自然要瞧瞧久负盛名的如玉品貌。 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卓绝不凡,见之难忘。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二章 问嗣乾阳宫 辰时一刻刚过,显德门外。 一队威武雄壮的骑队,出现在远方地平线上。 骑队阵型齐整,马上骑士都身背火枪,腰佩雁翎刀,即使在策马急奔中,丝毫不见紊乱。 带着一股凛然生威的锐气。 蹄声犹如沉闷的春雷,如同摧心的战鼓,震撼着大地。 显德门外五里处,五百名五军营礼仪精骑,早已经静静等候,迎接贾琮等辽东兵将回京。 圣驾圣旨出城五里迎侯战胜之军,其中有严慎的礼矩,出城五里便是五里,多半里都不行。 率领五百礼仪精骑的是五军营参将林振,也算是一名军中老人,不过他是从卫所选拔入五军营,并没戍边将兵经历……。 此刻见远方那支骑队整队奔驰,马速不急不缓,气度俨然,数百骑兵竟跑出千军万马般的气势。 这五百名火器兵跟随贾琮转战千里,经女真之战血火磨炼,个个气息刚屹,颔首挺胸,散发着勇悍之威。 虽然已入夏,但贾琮麾下五百火器兵,依旧甲胄齐全,作为主将自然不好轻忽。 虽是沙场血战,归来依旧少年,不改轩朗从容。 他心中便立刻明白过来,这少年就是名震辽东的荣国贾家子……。 只有那把刀型流畅凝重,斜斜插在马鞍上的弯刀,才透出浓浓的英武凌戾之气。 显德门宽大的城门洞,极好的回声效果,将本就如云沉凝的马蹄声,恢弘得如同种罄轰雷一般。 …… 人群之中不时发出或惊讶、或兴奋的赞叹声,毕竟神京城内,很少出现如此大规模兵马军阵。 巨大的声浪波涛般席卷而出,一下子便吸引了显德们附近熙攘的人群。 五百五军礼仪精骑,身上的凤翅鎏金盔和鱼鳞错金细甲,在朝阳下辉映出耀眼的金光,恍如天将神兵降临。 林振脸色不由一变,他在军伍多年,自然是个识货的,心中不禁赞叹,经过女真之战磨砺的强军,果然不同凡响。 但是,这些礼仪精骑再耀眼威武的光华,也无法掩盖被拱卫在队伍之前,少年一骑当先,玉立风姿无双。 祈年府的上百衙役,早被通知今日在显德门有大批骑队入城,已经事先疏导人群,给入城骑队让出通道。 蹄声嚣然,军容如山,吸引了显德门附近,早就翘首以往的人群。 待到那数百骑队奔到近前,林振见为首一名少年,骑了匹神骏异常的黑马,容颜如玉,肩削背挺,气度英武沉凝。 辰时阳光照耀下,俊美无俦如昔,辽北风霜数月,让他略有些清瘦,却没留下粗粝之气,一身清卷不改。 两军合兵足千军之数,浩浩荡荡如浪涌一般,出显德门入神京城! 换了沉重铁盔甲胄,只穿一身月白薄绵布袍,外面披挂那件青犀甲,一派清简洒脱。 只有人群中少数颇有见识的人,能揣摩出来其中奥秘,这是圣上特地引军夸功,以示本朝勇武不下前朝。 五百名礼仪精骑头前拱卫,后面跟着五百名换防的火器骑兵,最后面还跟着十多里大车,里面是伤兵和行装。 昨天到了五十里外的军驿,贾琮沐浴净发,洗去一身烟尘,连发髻还是艾丽帮着打理的。 即使在千人的骑队之中,贾琮的身影依然璀璨夺目,非常容易就被人捕捉到,有些太扎眼了。 酒楼二楼之上,一帮青山书院学子望着煌煌入城的骑队,眼中不无向往羡慕之情,不是羡慕那些大头骑兵,而是那位少年。 “哈哈,你们看中间那人就是贾玉章,他可是我丙文馆的同窗,恩科他高中解元,可惜我只能位居榜尾。” “陈兄,你就知足吧,我还落榜了,今年还要再搏一次……。” “谁言书生只能纸上谈兵,贾玉章与我们一样,经书义理出身,不也一样能投笔从戎,沙场搏功,我辈心向往之……。” 那些看热闹的走卒市民,却没读书人怎么多念头,只觉大军入城这等威武,算是开了大眼了,回去还能与人吹嘘一番。 人群那些胆大的女子,或布衣裙钗翘头眺望,或揭开帷帽纱帘寻觅,或透过马车隔窗凝望。 那千军之中众星捧月般的少年,原来真是传说的那样,生得如此卓绝得意……。 …… 贾琮的注意力突然被左侧高楼上一阵贾公子、贾将军的娇声呼喊吸引。 虽然赶来看他稀罕的女子不少,但一般不会怎么大胆,也只有妓馆里的魁娘,才会如此泼辣大胆。 当贾琮看到那临街华丽绚烂的二楼上,五六个宫装艳丽的女子,挥舞五彩缤纷丝帕向他呐喊,脸上也有些尴尬。 “哼,我说你不许乱看,我娘说这些女子不正经!” 骑马伴在贾琮身边的艾丽,神情颇有些不满的说道。 “只是看看又不打紧。” “那也不行,这些女子有我好看吗!” 艾丽说着还赌气一眼掀开了帷帽纱帘,一双明眸中颇有询问之色。 在辽东边镇,异族之民来往频繁,并不觉得什么。 但自从离开辽东,越是往南走,艾丽发现自己与中原女子颇有不同,不知从那里找了顶帷帽戴上,贾琮劝了几次她也不摘下。 这几日艾丽的心情都有些不好,贾琮见她刚才说得有些古怪,也不好打趣,忍住笑说道:“我不看就是,以后就看伱。” 整队人马路过春和街时,刘平早就等候在那里,贾琮一月前就来信,让刘平提前安排好艾丽母亲落脚的院子。 贾琮和艾丽交代了几句,约好见面时间,也不好多说,就让刘平接了艾丽母女去安置 …… 走过北校场,早有宫中内侍在此等候,引领他们入宫面圣,大胜之役,君王面见军功之臣,也是惯例礼仪。 而那五百名礼仪精骑和五百名换防火器兵,自由参将林振带回五军大营。 走在宽阔宏伟的宫城之中,贾琮早就已轻车熟路。 刘永正和邓辉虽是边关悍将,刀光血海都是寻常,却是第一次身入宫禁,不免有些战栗紧张。 …… 乾阳宫。 贾琮再一次见到嘉昭帝,发现他两鬓似乎多了一些斑白。 对于贾琮这几位辽东女真之战的有功将领,嘉昭帝还是示以充分的嘉许和赞誉。 让从未得窥天颜的刘永正和邓辉有些感激涕零。 到了最后,嘉昭帝又说道:“诸位爱卿忠勇为国,扫平女真,立下功勋,待献俘之礼后,朕各有封赏!” 等到内侍带着刘永正和邓辉退下,贾琮却被独自留在了乾阳宫。 刘永正和邓辉走时,望向贾琮的目光颇有些艳羡,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圣上独独就留下了贾琮。 不过想想也正常,贾琮出身荣国贾家,这出身不知比他们高了多少,而且时人都知圣上对贾琮一贯器重优容。 此一役后,这少年必然越发炙手可热,自己等人能和他同役立功也算缘发,更不用说两人都受了贾琮的恩惠。 …… 嘉昭帝望了贾琮一眼,见他去了半年辽东,脸上颇有风霜之气,人也黑瘦了不少,目光也多了一丝温和。 “朕没想到你文采出众,于兵事上也有这等天赋,也怪不得被人青睐……。” 嘉昭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似乎没想好怎么说下去,让贾琮心中微微奇怪。 “朕说过,贵勋之子,不堕勇武之气,你真做到了,还在辽东立下大功,朕没看错人!” 贾琮连忙回道:“臣只是借助了火器之威,再加上有一些运气罢了,不敢当圣上过誉。” “朕仔细看过战报,你也不用过谦,如果你没有缜密之思,没有决断之勇,仅靠运气,绝不能有此大胜! 当初你在鸦符关一战,立下首功,朝中旧勋曾提你有册勋之荣。 但朕却觉得鸦符关一战,并未鼎定,不宜过封,不然以你初战之将,骤然授予贵勋,辽东旧人只怕会心有不平,难成众志。 朝中有人觉得朕过于惜爵寡恩……。” 嘉昭帝说道最后,话语中透着一股冷意,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寂寥。 “你以为如何?” 贾琮听到嘉昭帝突然由此一问,心中微微一跳,略微思索,便说道: “圣上乃天下之主,思虑之事,决断之机,不在一人一事,而在于全局大势。 在天下煌煌大势之前,个人胜败荣辱不值一提。 臣虽年未舞象,也不敢妄念个人私欲小恩,而扰圣上筹谋万里之圣明。” 嘉昭帝听了贾琮一番话,眼中一亮,虽然贾琮没说他惜爵是否寡恩,但却已将心意说的十分明了。 “天下煌煌大势之前,个人胜败荣辱不值一提,说得好!你有这等思虑很是难得。” 嘉昭帝目光复杂的望着贾琮,说道:“朕有时候都觉得奇怪,你如此年纪,本不该有怎么多奇异明澈之举,宽宏通晓之思。 可你偏偏就有,也不知是柳静庵教授弟子太过厉害,还是你真的生有宿智!” 皇帝这话贾琮就不敢接了,气氛一下变得有些沉默。 嘉昭帝又说道:“此次你千里追敌,清元集尽诛女真首脑血勇,辽东诸将钦服,朝廷内外赞誉,再无不足之虑。 你既立惊世之功,朕必不吝封赏,只是昨日宗人府传信,荣国府已上书牒于宗人府,要将你过继承嗣宁国一脉……。” 贾琮一听这话就懵了,紧接着背上寒毛竖起。 他对这事还真是一无所知,他刚返回神京,就入宫面圣,根本还没来得及回府。 心中不禁一阵无语,贾家那些猪队友,真是把天下事都想得太儿戏了,怪不得败落成如今样子。 当初宁国除爵的圣旨上,说什么封爵三年,宁国子弟三年内立下军功,就可复爵。 那不过是皇帝放得烟雾弹,难道他会不知宁国子弟都是些纨绔,根本上不得战场,立不得军功? 这个时候让自己承嗣宁国府,真把天下人都当傻子了,他们就不明白皇帝是何等眼里不揉沙子。 他费劲心机,削弱太上皇时积蓄的旧勋势力,四王八公刚刚被削去一爵,难道他还会让旧势重生,那皇帝不是白忙活了。 害的自己大功之身入宫面圣,却被皇帝问这种要命的抢答题。 于是不假思索回道:“圣上,臣认为此事不妥!” “圣上曾下旨,勋爵贵重,取之必由军功,宁国封爵三年,宁国子弟立下军功,才能复爵位。 若臣未去辽东之前,承嗣宁国,还算情有可原。 如今臣在辽东立下微功,才承嗣宁国一脉,致使宁国有巧取勋位之嫌,臣有蒙蔽圣驾之罪,臣实不敢为之!” 上首凝视贾琮表情的嘉昭帝,听了贾琮此言,脸上神情微微一凝,然后便缓和下来。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三章 何当宁国主 荣国府,探春院。 “你们是不知道,今天琮三哥可威风了,骑着高头大马进城,身后跟了数不清的骑兵护卫,他可真像个大将军嘞。” “那些骑兵的盔甲金光闪闪,把人眼都耀花了,可这些兵不过只是三哥的开路护卫,那个场面可真稀罕的紧。” 房里众姊妹正饶有兴致的围着个人说话,那人十几岁年纪,身材苗条,发黑如墨,手足轻健,纤腰柔韧,透着一股活泼灵动。 上身穿了件大红底金竹叶纹交领长袄,下身是件白色暗花百褶裙,像一枝火红娇艳的海棠花,正是方才刚到贾府的史湘云。 湘云这两年开始抽条,再加上她性子活泼好动,性情开朗轩阔,人也出落的越发俏丽甜美。 今天,园中姊妹们心情都很好。 因为二门外已传来消息,上午贾琮已经抵达神京,在显德门入城,如今去宫里面圣,估计马上就能回家了! 原先走时说春暖三月就能回,结果到了入夏才算回来,整整去了半年了。 探春却说道:“三哥哥眼下可不都是好事,有一桩就是棘手的呢。” 正遇上史湘云今天被贾母接到贾府小住,没想到她一进园子,就和姊妹们嚷嚷,今天在显德门见到贾琮,一下子成了大家的焦点。 黛玉和探春这些闺阁姊妹,在这事上却没有说话的份,但黛玉却深知贾琮的性子,骨子里骄傲的很,最不喜随意被人摆弄。 探春又打趣道:“云丫头,你好奸诈,用这种方法去看三哥哥的稀罕。” 其实史湘云都有些奇怪,这两年她说要到老太太这里小住,婶婶都有些巴不得一样,总是赶紧收拾车马把自己送过来,很是古怪。 探春突然笑道:“伱老实说,你一大早巴巴坐车去显德门,你是不是去看三哥哥,看得也眼珠子掉下来了。” 姊妹中史湘云口才最好,唇舌最是利落,说起话来爽脆通透都不带停,言语描摹更是绘声绘色,一下子就把姊妹们听迷了。 史湘云脱口而出:“我马车也停在那里,我都亲眼看到了,哼!” 史湘云好奇问道:“琮三哥那么有能为,他还能有什么棘手的事情?” 黛玉一听便知道,探春说的是三哥哥过继给宁国一脉,外祖母连过继文牒都上了宗人府,这事只怕是不清净。 史湘云得意一笑,摇头晃脑说道:“哼,这不叫狡诈,这叫智谋,叫山人自有妙计……。” 史湘云俏脸一红,嗔怒道:“好你个三丫头,你快过来,让我撕烂你的嘴!” 两人在房里一通打闹,清脆的笑声弥漫,好一会儿探春才求饶,史湘云才消停下来。 我就和婶婶说,想到老太太这里小住,婶婶还很高兴呢,就打发人告诉了老太太,今儿我赶早出门,特意让车经过显德门……。” 史湘云颇有些得意,说道:“昨天我听二叔和三叔说的,琮三哥昨天就到了五十里外军驿,今天会在显德门入城。 “我还听我二叔说,琮三哥在辽东立了大功,皇上可能是要封爵的,三哥才多大年纪,要是能封爵可就太厉害了。” 个个都赶过来看稀罕,你们是没见到,这些人盯着三哥都不带眨眼的,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当真是不害臊,哼!” 探春突然眨了眨眼睛,问到:“云丫头你怎么知道,人家看得眼珠子都掉地上了?” 黛玉好奇问道:“云丫头,你怎么会知道三哥今天回城,还早早的去显德门看热闹?” “还有啊,今天显德门那里好多姑娘小媳妇聚在那里,不就是听说三哥少年立功,而且长得很好看。 黛玉和探春听湘云说的好玩,都忍不住咯咯笑。 探春本来不想说这事,不过想到贾琮回来,这事也就都知道了。 才说道:“家里想让三哥哥过继到宁国一脉。” 史湘云一脸疑惑:“过继子弟不是都挑普通的吗,怎么会让家中最出色的子弟出府过继,老太太也舍得的?” …… 离开乾阳宫时,贾琮还是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事先他完全不知,贾家居然在这个关口,闹出让他过继宁国之事。 皇帝乍然问起,自己惊诧之下,总算随机应变,给了皇帝满意的答案。 如果自己也贾家那些人一样蠢,傻乎乎的愿意转宗承嗣,只怕会被皇帝看得一文不值。 或许还会封自己一个小爵位,不过这辈子只能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了。 因为以嘉昭帝的心术,他不会用一个连立场都看不清的蠢货。 在自己身在千里之外,完全不知道此事的情况下,贾府就去宗人府上了转宗书牒。 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就像是个被随便甩来甩去的物件,还真是……! 但是今天在乾阳宫一番奏对,其实他已和皇帝已隐晦的达成了一致。 至于那个可笑的宁国爵位,从宁国府被查抄那一刻起,就已永远成为过去。 皇帝想要淡化太上皇的影响,彻底掌控大周兵武之权,除了培植自己的兵事肱骨,如顾延魁、史鼎等人。 另外就是对四王八公等旧勋持续削弱,宁国爵被除,就注定再也不可能复生,不然皇权威严何存! 宁国一旦复爵,就会给四王八公不好的示范,只会觉得旧勋贵重,削而不死,灭而不决,增其气焰! 贾琮甚至很肯定,就算宁国一脉,有人铁了心去九边从军立功,只怕也会不明不白死在军中。 只要皇帝稍微漏一些口风,会有数不清的人排队,帮着皇帝去干这种脏活。 贾母在后宅是个人物,但是对政局大事的认知,她和其它庸碌的妇人并没有太大区别。 如果一直这么办糊涂事,迟早要把荣国府的家业折进去……。 还有眼下荣国袭爵的贾赦,本来他才能平庸是好事,能让荣国府多持续几年富贵。 可偏偏越菜越爱玩,贾琮想到贾赦唆使贾蔷进入火器工坊,就猜想贾赦在外面必定也不消停。 在他看来和贾赦这种祸胎相比,贾琏倒是更安全的袭爵人,因为贾琏除了在女色上瞎胡混,其它方面基本不作死。 出了宫门,贾琮便驱马直奔居德坊荣国府。 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上面装的都是辽东将领送的辽东特产,还有送家中姊妹和芷芍她们的礼物。 不知林妹妹这半年身子怎么样了,有没有按自己教的法子保养身子。 三妹妹本来说等自己回来,要趁三月春光一起放风筝,可自己回来却已是初夏。 还有,很久没有和二姐姐下棋了,不知她现在是否一切安好……。 还有清芷斋里那些贴身丫头,出门时让林妹妹和三妹妹帮着照看,应该一切都安好吧。 等到隔着远远距离,看到敕造荣国那高耸的飞檐,贾琮心中泛起凝滞且喜悦的复杂心绪。 …… 荣庆堂。 今天不仅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在座,连贾政、贾敬、贾效也在场。 贾琮今日回京的消息,闹出的动静有些大,贾府中人自然也都知道了。 贾政自然是满怀欢喜,当初贾琮出行之前,他将荣国祖传青犀宝甲相赠,如今成了类似宝剑赠英雄的佳话。 琮哥儿此去辽东,竟然立下如此泼天之功,一战灭千军,扫平女真三卫豪强,即便先祖荣国当年,也少有这样的战绩。 往后世人说起这场战事,自然也少不得琮哥儿出征之前,自己以家传宝甲相赠的典故,想到这些贾政心里大乐,这孩子争气! 不过看到在座的贾敬、贾效那副模样,贾政未免有些大皱眉头。 对于贾敬和贾效来说,他们甚至比荣国府的人,还在意贾琮回京一事。 因贾母已向宗人府递交贾琮转宗继嗣的文牒。 贾琮承嗣宁国一脉,只剩下临门一脚,让贾敬和贾效如何不心情紧张。 他们已听说贾琮今日回京不是直接回府,而是先去了宫中面圣。 他们担心贾琮会不会面圣之时,就被皇帝当场册封爵位,如果是这样的话,想贾琮继嗣宁国就难了。 不管是贾敬,还是贾效,对他们来说贾琮是不是封爵,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能入嗣宁国,被封的是宁国爵。 只有这样,贾敬恢复宁国爵的野望才真正实现,贾效之流又有宁国爵这颗大树来蚕食享用。 什么恢复祖宗功业荣光,什么宁荣两脉同气连枝,贾敬对此或许还有些信念,对贾效之流这些不过是遮羞的鬼话。 等到二门外传来贾琮回府的消息,荣庆堂中众人都是精神一振,贾母连忙让人传贾琮进来问话。 等到贾琮进了荣庆堂,众人见他一去半年,脸上多了风霜之气。 白皙的肤色变得微沉,映着浅浅的古铜色,人也精瘦了许多,个头倒是长高了不少,想来在辽东打了半年战,没少吃过苦头。 贾政见贾琮身上正穿了那件青犀甲,目光变得越发温润,说道:“琮哥儿一去半年,为国建功,平安回来,当真太好了。” 贾琮微笑道:“多谢老爷挂念,说起来还要感谢老爷赠我这件青犀甲,在战场上救了琮一命,不然可能就回不来了。” 贾政闻听大惊,上前仔细查看,发现青犀甲上新添一道很深刀痕,位置在胸腹部位。 心有余悸的说道:“当真是这么险,战场上刀枪无眼,还好我给了你青犀甲,真是万幸!” 一旁的王夫人望着贾琮,目光有些闪烁:这小子的命可真大,不过好在他要过继到宁国了,也不再妨事了。 贾母很是认真的看了贾琮几眼,心中微微有些叹气,说道:“你平平安安回来,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今天叫你过来说一件要紧的事,对你也大有好处的,我和敬哥儿都商量过了,让你过继到他膝下承嗣。 这样你就可以转庶为嫡,成了宁国府正脉嫡子,将来还是宁国之长,如今你有了军功,宁国复爵有望,将来宁国便都是你的家业。” 贾母这话听起来还是有些诱人的,一旁的王夫人听得都有些嫉妒了,我的宝玉都做不得荣国之长,这小子倒是做到前面去了! 贾政本来是舍不得贾琮过继宁国,但是听了贾母一番话,贾琮可以因此转庶为嫡,将来能独镇宁国。 这对琮哥儿可是大好事,再也不用背着庶子的名头,心中也便愿意了。 此时堂中之人,不管是怀着何种心态,都觉得贾琮必定会满口答应此事,在他们看来这明摆着是天大的好处。 连一向对贾琮继嗣之事,有些缺乏信心的贾敬,此刻也放松了精神,心说还是老太太老道,几句话就把其中机缘说得通透。 任何一个家门庶子都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想到这些贾敬不禁轻捻胡须,又恢复了世外得道的气度,含笑等着贾琮答应下来。 却听站在下首的贾琮,朗朗说道:“老太太,此事万万不可!”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四章 宿命不覆辙 贾敬一听贾琮这话,手猛然一颤,竟揪下一绺胡须,痛得他直咧嘴。 贾敬怎么也想不到,在贾母说了承嗣宁国的巨大好处后,贾琮居然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堂中众人面色惊讶,都有些奇怪,这样的好事情贾琮居然不愿意。 连薛姨妈这样的外人,都觉得这对贾琮来说,就是天上掉了馅饼。 自从她在金陵见过贾琮,不管相貌能为都是没得挑的,说心里话她还是喜欢的,可偏偏贾琮是个庶出,沾染不了荣国府的权势家产。 可要是这小子做了宁国府的嫡子,那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再得了宁国的爵位,贾家哪个还能和他相比。 自己女儿这么相中他,便是许了他也是可以的,可这琮哥儿居然不愿过继,这不是犯了傻吗。 不过薛姨妈毕竟是外亲,这个时候可没她说话的份,心里只是干着急。 贾敬定了定神,心中还是抱着侥幸,所以马上想到另一种可能,问道:“琮哥儿,你刚才进宫面圣,圣上是否已封了你爵位?” 贾敬一听这话松了一口气,对贾母说道:“老太太,三天之后才会封赏,时间还来得及。” 贾母听到肇祸两个字,吓了一跳,主要是去年宁国府被抄家爵,给老太太留下太大的心理阴影。 不由脸色微微一沉,说道:“琮哥儿,刚才我已说了过继的好处,对伱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你可不要犯糊涂。” 贾敬这话一问,荣庆堂中所有人目光都看向贾琮,很多人的目光都透着灼热。 …… 贾母抬头看了贾琮一眼,见他脸色沉静,嘴角微抿,一副不愿的样子。 贾琮朗朗说道:“老太太,宁国除爵后封爵三年,宁国子弟立下军功才能复爵,时间过去一年,宁国竟无一人从军,懈怠至此!” …… 不过前几日已给宗人府上了文牒,这会子已没办法反悔了。 “老太太,如果琮去辽东之前,让我承嗣宁国一脉,倒是无伤大雅,只是现在承嗣宁国,那就是给贾家肇祸了!” 家中只要行了这一步,都察院的弹劾必定蜂拥而至,荣国贾家必定成为众矢之的,祸事就会朝发而夕至! 老太太,当初珍大哥枉法胡为,致使宁国被抄家削爵,琮万不能重蹈覆辙!” “今日入宫面圣不止琮一人,还有其他辽东之战有功将领,圣上召见只是予以勉励,三日后宫中献俘礼成,才会依功封赏。” 贾琮这么快就拒绝承嗣宁国,贾敬能想到的原因,就是贾琮刚才面圣已经受封爵位,所以才拒绝过继宁国。 可心中到底不信,没好气的问道:“好端端的,你说什么丧气话,大家子里面转宗继嗣是常有的事,怎么就肇祸了?” 贾琮眉头微微一皱,说道:“老太太,我刚才说了,此事万万不可!” 贾母皱着眉头,这小子三天后,要是真的被封爵,那荣国就是一门双爵,多大的体面啊,贾母想想都心动。 当今圣上是明鉴万里的圣君,这等魑魅邀取之事,岂能遮蔽得了天日昭昭。 “此次琮在辽东琮立下军功,宁国不思振奋子弟作为,只是让琮承嗣宁国,有巧取国勋之嫌,此乃欺君之罪。 那可是爵位,贾家能荣华富贵数代,归根到底就是有贵勋爵位,如今贾琮才这么点年纪,封爵之事似已指日可待,怎能不让人眼热。 贾敬和贾效一听这话,脸涨得通红,宁国那些浪荡子,听到从军就吓得腿软,他们又有什么法子。 贾母心疼唾手可得的体面,心情就有点魂不守舍,贾琮刚才拒绝的话似乎都忘了,有些郁郁的说道: “如此正好,我让人看了日子,明天就是黄道吉日,琮哥儿你明日就进入宗祠祭祖转嗣,算了了一件事。” 堂上人听了这番话,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贾母等人就想着恢复宁国爵位,壮大贾家的声势,哪里想的出贾琮那些弯弯绕绕。 此时贾母也被这话吓到了,让贾琮承嗣宁国居然会弄出欺君之罪,那她是万不敢如此的。 此时贾政说道:“老太太,这事我们原先想差了,琮哥儿的话大有道理,如今宁国已除,荣国万不能再出事了!” 贾敬突然说道:“琮哥儿,你说的只是揣测之词,说不定圣上念宁国先祖功业,对你承嗣复爵不会介意,不试一试如何能知?” 此时荣庆堂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大家都不是傻子,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贾敬。 再也没想到一个两榜进士,修了这么多年仙道的高士,居然会说出这么自私冷酷的话来。 贾琮好奇的问道:“敬老爷的意思,是让琮一个荣国子弟,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做赌注,去搏你们宁国一脉的爵位?” 贾母在一旁怒道:“敬哥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话吗,杀头抄家的事也能拿来试的,我看你想复爵想魔怔了。” 又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贾琮,自己觉得挺好的一件事,被这小子一说竟然如此要命,这小子毕竟是个厉害的。 倒像显得自己真有些老糊涂了,贾母心中说不出的便扭,还有些臊得慌……。 没好气的说道:“这事就此作罢,政儿你亲自去宗人府把文牒拿回来,就说琮哥儿不再转宗承嗣,免得留下话柄。” 贾敬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对着贾母哀求道:“老太太,不能这样啊,这可是宁国复爵唯一的希望……。” 贾母理都没理他,就让鸳鸯扶着自己离开了。 贾琮有些厌恶的看了贾敬和贾效一眼,宁国先祖刀山血海拼杀出的功业,没想到后世子孙如此不堪,从此世上再无宁国爵。 他一刻都不想留在荣庆堂,和贾政施了一礼便匆匆离开。 …… 贾琮出了垂花门,绕过抄手游廊,突然前面香风飘动,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斜刺里穿出来。 “三哥哥,你回来啦!” 贾琮定睛一看,原来是探春,穿了件玫红花枝刺绣交领长袄,一条雪色百褶裙,半年不见,依旧那般英媚俊俏。 探春望着他,一双明眸晶莹透亮,脸上都是爽朗明丽的笑,如同初夏午后明朗耀眼的光,很是动人。 “都知道今天三哥哥回来,姊妹们都在我屋里呢,我特地去荣庆堂瞧瞧动静,可巧你就来了。” “我让侍书去了一次,怎么在荣庆堂这么久,是说什么事情了吗?” 贾琮笑道:“左右就是让我承嗣宁国的事,我和老太太和老爷说了,此事有大风险,老太太也否了这事。” 探春神情雀跃道:“还好没成,我听了担着好几天心呢,在荣国府好端端的,干嘛要承嗣别宗去。” 又转头仔细端详了贾琮一眼,秀眉微蹙:“三哥哥,你瘦了,也黑了,在关外吃了不少苦吧。” 贾琮微笑道:“外头自然是没有家里好的,这些不算什么,精气神却比以前好了许多呢。” 探春见他双眸明亮清澈,笑容温和煦暖,脸颊虽有些消瘦,却透着以往没有的坚毅沉稳。 就这样伴在自己身边走着,她就觉得真好,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似乎照得心头微微发烫。 等进了探春屋里,莺声燕语中一片惊喜,半年未见,似乎比以前还更加亲切些。 史湘云上来就和贾琮叽叽咕咕的说,上午在显德门看到的稀罕景致,口中还不时发出赞叹。 又在他耳边悄悄的问,上午那个在他身边骑马,头戴帷帽的姑娘是谁? 贾琮有些惊奇的望着史湘云,然后脱口而出,那是我的护卫,史湘云眼神中满是捉狭,一副鬼才信你的神情。 黛玉却歪着头,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有些嗔怪的说道:“原来那日看图舆,三哥说什么三月就回,敢情你是哄我的啊。” 贾琮笑道:“边镇事情多变,哪里说得准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半年不见,林妹妹可长高了不少,气色也好了许多。” 黛玉脸上微微一红:“三哥教的法子我可一日没落下,果然有些用处。” 贾琮见迎春笑着看他,但神情中似乎总藏着一丝忧虑,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中有些奇怪。 “琮弟,你一去半年,你看你都黑了瘦了,这次回来可要在家好好养养。” 贾琮问道:“我看二姐姐气色有些不好,是身子不舒服吗?” 一旁的史湘云嘴快,说道:“二姐姐现在有心事了呗,她刚刚订了亲事,就快要做新娘子了!” 贾琮听了这话一愣,脸色微微一沉,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只有他心里清楚,迎春订亲可不是什么好事。 连忙问道:“订的是哪家的亲?” 探春说道:“是大同世袭指挥孙家,名叫孙绍祖,二姐姐想在闺阁中多待几年,不愿这么早定亲,只是大老爷执意要结这门亲事。” 贾琮听了脸色已一片阴沉,果然还是他! 迎春见他神情变得难看,她极信贾琮,心里不禁噗通乱跳,问道:“琮弟,可是有什么不妥?” 贾琮沉声说道:“二姐姐,此人是虎狼之辈,你遇上他,必定没了好下场,做弟弟的决不能让你嫁他!” 黛玉、探春等很少见到贾琮如此说话,一下子都变了脸色。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五章 献俘震四邦 荣国府,清芷斋。 正房厅堂之中,裙裾翩然,翠影婀娜,笑似银铃。 沉寂了半年的清芷斋,似乎一下子焕发出活力和生机。 四五个婆子从二门外,陆续抬了四五大木箱,依次进了清芷斋。 这些都是贾琮从辽东带回的行李,里面大都是辽东的各类特产。 晴雯满脸喜色指点婆子放置东西,五儿从银匣子里抓了一大铜钱,给搬行李的婆子打酒吃。 自从昨天听过贾琮回京,清芷斋的姑娘们半宿没睡安稳。 天没亮芷芍、五儿、英莲就起来,还叫醒了贪睡的晴雯。 几个人带着小丫头,把清芷斋里里外外打扫的光洁如新。 但她也不清楚,为何贾琮对这桩婚事,会如此反感。 有些关切的问道:“伱安安稳稳回来了,还立了军功,府上的人都说要加官进爵了,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有这个自己最亲近的兄弟给她做主,多日来隐含在迎春心中的不适和害怕,一下子就消散了,人也轻松了下来。 整个清芷斋中,别人都称呼贾琮为三爷,只有英莲当初在金陵初遇贾琮,便叫习惯了少爷,后面就一直没改口过。 肤色娇润如雪,眉心一颗胭脂痣,璨璨亮眼,话语中颇有遗憾和心疼的味道::“少爷你都黑了,也瘦了。” 但他们都知贾琮和迎春姐弟情笃,贾琮会说这样的话,必定有他的理由。 五儿打趣道:“就你不害臊,每天惦记着三爷好看,都快长针眼了。” 芷芍只在一旁抿着嘴笑,却见贾琮脸上虽然有笑意,眉头却是微蹙,好像心里有事。 刚才他在探春房里,对迎春的婚事的一番话,让在场的姊妹都很惊讶。 贾琮笑道:“辽东那个地方,吃得没家里讲究,太阳光毒,积雪又重,但凡有点光,大晚上都亮晃晃,不黑廋才怪了。” 晴雯正好进来,笑道:“爷们黑廋些也没什么事情,让五儿多安排些汤水,养养就回来了,我们三爷怎么都好看。” 只是这一天贾琮事情多,过了午时都不见人影,各人都有些望眼欲穿。 迎春本就对这桩仓促的婚事,心生恐惧。 正屋中芷芍正给贾琮换去外衫,换上家常的便服和软鞋,一双美眸望着他,满含着柔柔依恋和笑意。 英莲看得眼热,只是没想好到底帮哪个。 晴雯俏脸一红,毫不客气反击:“你不害臊,昨晚做梦还叫三爷呢。” 贾琮对她微微一笑:“不算什么事,我能解决,当初我让你流落江南,以后我不会再让身边人受罪。” 五儿脸涨得像红布,冲上去两个人搂成一团笑闹,晴雯最怕人挠痒,被五儿整治得不住求饶。 直到过了晌午,贾琮和姊妹们说了好一会话,才从探春房里回来。 旁边一个苗条娇柔的倩影,围着他们打转,穿着洋红印花对襟褙子,淡粉色长裙,脖子上戴了个赤金项圈。 但贾琮是她最信服看重的兄弟,也是她最大的依靠,迎春对他的话自然百依百信。 贾琮问清两家已过了纳采和问名,交换过庚帖,孙家五月末就下了聘礼,眼下就剩双方议定婚期。 据说官媒五月初才上的门,议婚诸事办的如此紧凑,据说那孙绍祖甚至热切,贾赦也极愿意结这门亲。 即便贾政说过几句不妥的话,也无济于事,毕竟迎春是大房的女儿。 其实从礼法上论,迎春已算是孙家的媳妇了,只是没有娶亲过门罢了。 但是只要还没过门,对贾琮来说一切都来得及,他知道孙绍祖是什么样的人,自然绝不会让后面的事发生。 以他的辈分,向贾母或贾赦反对这门亲事,于事无补,儿女婚姻,父母之命,哪里有他做兄弟的出来说话。 他只能用自己的办法,哪怕最后用偏激的手段,他也绝不会让迎春踏入死地。 …… 嘉昭十四年,六月初六。 今日将在午门举行献俘大典,在坤阳宫问天阁祭天,昭示天地祖先,焚告平番开疆功业! 东方晨光微曦,清芷斋正屋中,人影穿梭,显得异常忙碌。 芷芍和五儿,正在给贾琮穿戴官服,却不是五品文官青袍,而是五品武定将军礼仪铠服,这是昨天吏部刚派人送来的。 鸦符大捷他立下首功,贾琮被加封为五品武定将军散职,文职也同步晋升为正五品。 因今日他是献俘礼的主要功勋将领,所以自然要穿五品将官铠服。 等到穿戴收拾完毕,出内院,过二门,走仪门。 一路之上,不知多少贾府中人,看到他一身戎装,辉煌英武的模样,目光中带着灼热和羡慕, 如今府上都已传遍,琮三爷在辽东取得战平首功,今日要去午门向皇帝献俘。 而献俘大典之后,宫中就要对此战功臣大肆封赏,作为首功之臣的琮三爷,封赏必定最引人瞩目。 当初那个东路院被人鄙视的庶子,那座孤清独处荣国府西北角的清芷斋。 在许多人眼中都是荣国府中的异类。 从没人想到过,那所院子中的人,今天居然会走到这个地步。 当初像五儿、晴雯这样西府的家养丫鬟,被打发去服侍贾琮时,曾被不少人奚落嘲笑。 可这几年下来,园子里婆子丫鬟,哪个不对她们妒忌到眼红,竟然白捡了个这么靠谱厉害的主子。 荣国府中很多人都意识到,或许过不了几天,府上的事情就要变天。 …… 大周宫城,午门。 一千甲胄鲜亮的五军礼仪精骑,在午门城楼下列阵,精神抖擞,列队排列,铠甲明光,刀枪雪亮。 二千禁军步卒,从午门外御道两侧起点开始列队,一直延伸向午门城楼之下。 五百锦衣卫旛幢司,高举五色蟠龙皇旗,迎风招展,似乎要卷动漫天云顥,旗幡猎猎,声威赫赫。 文武百官三品以下皆在午门城楼下,按照品级排班站位,一眼望去都是规整密集的红青之色,甚为壮观。 紧随着官员排班之后的,便是服装绚烂,眉眼各异,气度迥异的各国使节,都是奉诏观摩大周献俘大典。 这些使节之中如布鲁特、哈萨克、和阗、高丽、日本、吕宋、琉球、安南、暹罗、苏喇等等,不可尽数。 嘉昭帝举行如此规模宏大的献俘大典。 一是为了展示嘉昭朝削平女真的赫赫武功。 二是向四邻夷国展示国力,夸军立威。 这些观摩献俘大典的使节中,如朝鲜、日本、安南、暹罗等,近年与大周常有争执磨蹭。 而午门城楼之上,皇帝圣驾居位其中,三品以上各部主官重臣分列左右。 黄罗伞盖之下,嘉昭帝戴乌纱翼善冠,穿明黄龙袍衮服,腰系九重盘龙玉带,脚蹬朝天天子靴。 他望向城楼之下,远处数百穿蓝色锦袍,戴乌纱冠,腰悬绣春刀的锦衣亲军,押解百余名囚犯整队前行。 这些女真俘虏在入场之前,都经过梳洗换装,以维护大典观瞻。 虽然献俘大典之后,按照规程,李蛮铸等幸存女真将领,都要被下旨斩首祭天…… 队伍最前头三名将领,策马奔向午门城楼之下。 居中的少年将军,身姿玉立挺拔,银光铠甲鲜亮,眉目俊朗英武。 三骑奔至城楼之下,各自下马行礼,贾琮高举献俘文牒。 清越高昂的声音在城楼下响起: “臣等奉王命,于九边辽东之地,讨剿女真,历数战,涉千里,诛枭蛮,亡血勇,抚宿民,彰军威。” “献俘女真匪酋李蛮铸以下一百零三人,贺吾皇赫赫圣德武功,佑大周疆域万载昌平!” 贾琮话音刚落,列阵在午门广场上的五军精骑和禁军步卒,几乎异口同声高喝。 贺吾皇赫赫圣德武功,佑大周疆域万载昌平……。 数千精士齐声重复高诵,声场轰鸣,震动云霄! 文武百官振奋,山呼万岁! 四夷观礼使节,心神战栗!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六章 勋恩意锵然 荣国府,梨香院。 宝钗正在摆弄一条靛蓝羽绉面雪狐鹤氅,俏脸生晕,眸光流转,似有喜意。 这是上午五儿送来的,说三爷从辽东带来送宝姑娘的。 上次贾琮去辽东前,宝钗送了他一件熊皮大氅,非常合用,甚至率军出征清元集时,都随身穿着。 这次从辽东返京,辽东将帅送了许多土产,其中最多的便是各类裘皮,贾琮特意挑了这件给宝钗做回礼。 其实宝钗聪慧精明,她心里也清楚,贾琮送一件鹤氅,多半只是礼数,并不代表什么,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 薛姨妈进来见女儿把玩一件崭新的鹤氅,乳白细密的雪狐裘甚是亮眼。 薛家是大富之家,什么珍贵的裘皮都见识过,这种上等雪狐裘也不算稀罕。 她刚才在堂屋,看到贾琮的丫鬟送东西过来,模样生得极标致,好像叫五儿。 薛姨妈笑道:“伱也是个傻的,这贵家子弟,有没有爵位,就是天差地别,又怎么会是一样呢。” 没想到后来他那一番话,过继的事情居然不是好事,甚至风险极大,倒是让她白欢喜一场。 “妈,你都说什么啊,又不是我一个人得了,园子里的姊妹人人都得了。” 突然听女儿回了自己一句:“我倒是希望琮兄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庶子。” 不过她毕竟做了半辈子皇商之妇,见多识广,心思其实比她姐姐王夫人还要灵敏些,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那日在荣庆堂,薛姨妈听到贾琮要过继宁国一脉,转庶为嫡,当时心头一片火热,以为贾琮就此就要发势。 连自己姐姐这几日都有些闷闷不乐的,薛姨妈便知道府上传言,八成是真的。 “丫头,我看琮哥儿心里倒是记得你,巴巴的送了件这么好的鹤氅给你,不过也不奇怪,谁让我女儿生得这么得意。” 这话听得薛姨妈一头雾水,这算什么道理,普通的庶子还比一个爵爷好了。 随着这几日流言传扬,薛姨妈的心思有些活络,不过眼下都还说不准,自然不好和女儿说破。 这琮哥儿虽是个庶出的,也不得老太太欢心,但真架不住他怎么能折腾的,也是不得了。 宝钗话语中似蕴着无奈和忐忑,说完便拿着那件鹤氅进了里屋。 看女儿这稀罕欢喜的样子,这条雪狐鹤氅定是琮哥儿送的。 薛姨妈叹道:“这琮哥儿也算个争气的,虽然没过继到宁国,都说他在辽东立功,这次能被封爵嘞。” 宝钗听出自己母亲话音异样,回头又看到薛姨妈探究的眼光,脸上忍不住一红。 自己姐姐之所以想撮合女儿和宝玉,一是相中了自己女儿,还有就是因和自己是姊妹之亲,并不把门第之类放在心上。 宝钗一听这话,秀眉微微一颦,说道:“不管琮兄弟封不封爵,在我眼里都一样。” 薛姨妈知道自己女儿很相中贾琮,照道理那小子能封爵,女儿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闷闷不乐。 不过这些不关她的事情,她自然不会理会半分。 薛姨妈当然清楚,自己姐姐担心什么,不外乎贾琮太出色,压住了她的宝玉。 不过这几日府上又都在传,琮哥儿在辽东立下大功,皇帝八成要封爵位给他。 但府上老太太却对金玉良缘之说,一直不以为然,还总是说宝玉命中不能早娶亲。 其实是宝玉是荣国府嫡子,又是老太太心中的凤凰,按老太太的意思,宝玉要娶个官宦名门之女为妻,才叫门当户对。 比如像老太太的亲外孙女,生得天下一等得意的林姑娘,出身五代列侯之家,进士探花之女。 自己的女儿虽然也不逊色,但是薛家从上一辈,就没了正经官宦出身,虽然名为皇商,但却是逃不脱一个“商”字。 琮哥儿如果只是一个普通荣国庶子,倒和女儿匹配,可要是封了爵位,一个贵勋怎么能娶商贾之女为妻。 薛姨妈虽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但这似乎是明摆的事情。 如今她才意识到,搞了半天,这琮哥儿竟比宝玉还显得难以高攀,这算个什么事情。 而且,薛姨妈没想到,女儿宝钗对贾琮用了这么深的心思,为了将来有可能跟他,甚至不想他被封爵,只是个普通庶子。 女儿一向聪明,心中志气,遇到这小子就疯魔了,竟生出这么傻的念想。 …… 荣国府,黛玉院。 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一只青玉璃纹香炉,吐着袅袅奇香。 此时已入夏,天气日渐炎热,黛玉穿了件水绿纱衣,淡蓝抹胸,一条高腰白纱裙。 绣床上一件精美的红缎绉面雪貂鹤氅,叠得整整齐齐的。 这是贾琮昨天送给黛玉的,只是如今穿不上了,要等到年底才好用。 不过贾琮还送了另外一件礼物,似乎更得黛玉的喜爱。 此刻这件礼物正被黛玉铺在书案上,她让紫鹃将轩窗支得高高,让室内的阳光能充分照射进来。 她自己伏在书案上,低着头,鬓角一缕秀发垂落下来,明眸水润凝光,嘴角微微翘着,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那上面轻轻描摹着。 那是一张图舆,用整张小羊皮精心销制,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山川河流,其中一条红线蜿蜒转折,几乎穿越整张图舆。 红线的起点是神京,中途经过高密县、广宁城、鸦符关,红线的终点是鸭绿江畔的清元集。 贾琮是在这份图舆上,把这次辽东之行走过的地方,都用红线画了出来,可以说花了不少心思。 因为他去辽东之前,黛玉曾经心神不定,在图舆上查看他到底要走多少路,要经过多少地方。 所以贾琮在返回神京的途中,花了不少心思,做了这份别致的图舆。 紫鹃端了热茶进来,见了自己姑娘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 自从三爷去了辽东,姑娘老是对着图舆来回看,还老是发呆。 如今三爷人回来了,居然还送张更大的给姑娘,姑娘这病根算是烙下了。 …… 大周宫城,乾阳宫。 吏部尚书陈墨,礼部尚书郭佑昌正站在下首,今天他们进宫是为了辽东女真之战,功勋将领的封赏之事。 之所以礼部尚书郭佑昌也在,是因为封赏的将领之中,涉及到爵位册封,关系到礼部相关册封礼仪规矩。 这份封赏名录已经过内阁商议,对里面的封赏规格也基本达成了一致。 嘉昭帝仔细浏览这份封赏名录,他的名字更多的落在名录的第一行,那些写着贾琮的名字。 嘉昭帝看着这份名录,微微的眯着眼睛,想起昨天午门那辉煌宏大一幕。 昨天的献俘大典非常顺利,场面隆重威武,千军呼应,百官朝拜,四夷臣服。 这必将成为嘉昭朝浓墨重彩的显赫一幕。 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那策马领军献俘,一身戎装奉表宣告,引动千军夸功朝拜的英武少年。 他更想到重华宫中,那久不问世事的父皇,居然也对这少年予以青睐,还让太上皇后给这个少年赐礼。 嘉昭帝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平之气。 或者在幼年失去生母扶持,多年潜邸的默默无闻,活在父皇兄弟光芒阴影下的压抑,这种不平早就隐遁胸襟。 这少年是他一手拔擢,做的是嘉昭朝之臣,立的是嘉昭朝之功,显赫的是他嘉昭帝的拓疆之业! 难道自己对他的封赏恩遇,还会弱于父皇对他偶尔生出的青睐赏识! 即便他已登基十余年,但他知道,天下臣民,无时无刻,在做着评判。 他的施政作为与父皇的武略功业,孰胜孰劣。 嘉昭帝拿起朱笔,思索片刻,在那份封赏名录的第一行,添加了几行字。 然后将名册发还给吏部尚书陈墨、礼部尚书郭佑昌。 郭佑昌看到那份名录上,被圣上新批注的两行字,脸色为之一变!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七章 贾母的算计 荣国府,荣庆堂。 自从初六那日,午门举行浩大的辽东献俘大典,千军护拥,百官叩拜,场面恢弘。 百官返回之后,自然也就众口流传,其势飞快成为喧然,神京城街头巷尾津津乐道。 而当日贾琮领军献俘的场景,被在场百官与各国使节看在眼中,荣国府贾琮的再一次名动神京。 自从太上皇后赐礼,贾琮返京,与贾家有交情的世家老亲,隔三差五就有当家女眷上门走动。 前几日史湘云被接到贾府小住,保龄侯夫人陈氏、忠靖侯夫人李氏联袂而来。 说辞自然是看望贾母这位史家姑太太,还有就是探望在贾家小住的大侄女。 另外,还有几位贾家神京偏房的主妇也都在座。 贾母又叫了黛玉、探春、湘云等对答得意的孙女儿,也到堂中相陪。 当然这些贾政也是听外面人说的,他自己在这上面认知毕竟有限,不过是和琮哥儿相关,贾政才会特意留心了一些。 前几年我就说这孩子不错,没想到竟到了这个地步,老太太家教了得,竟养出这么个出色的儿孙。” 他这两位侄儿媳妇,来看自己不过是顺便,看云丫头更是托词,人都是陈氏自己巴巴送来的,又有什么好看的。 这几日四王八公的当家太太和媳妇,差不多都在荣庆堂中露过面了,这声势着实不小。 …… 如果他们夸自己教养的宝玉出色,倒是更像一些,但是夸宝玉是少年英杰,连她自己都不信,最多就说宝玉孝顺,长得好。 此刻,荣庆堂满堂珠翠,香风熏人。 她们走动勤快,多半还是为了那个小子,听说前几日午门献俘,这小子又出了很大的风头。 贾母这几日接待来往走动的老亲,听得都是这些事情,耳朵都快生茧子了。 一旁的湘云只是在想,什么献俘倒是以前听叔叔说过一些,难道比琮三哥进城的排场还要稀罕? 贾母这几天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人家夸她教养出贾琮这样的少年英杰,每每听到都让她脸上发烧,总觉得这话有些不真实。 因为今天上门的都是贾家至亲女眷,贾母也就不拘着自己。 上首处摆着一卧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老太太半倚半靠着,和堂中的女眷说话。 听了这些好话,黛玉、探春相视一笑,只是那献俘到底是个怎么情形,她们毫无概念,多少有些遗憾。 而自己那孙子立下的是平定女真首功,再加上荣国贾家的出身,对他的封赏就更加引人瞩目。 昨天她听自己儿子贾政说起,这次琮哥儿能否被封爵重用,多少也能看出,圣上对这帮勋贵老亲的态度。 贾母还是多少知道其中的意思的,当今圣上登基之后,四王八公这些老勋都靠边坐了。 “姑太太,前几日午门献俘大典,你家琮哥儿可又露了大脸了,如今满朝文武,番邦使节,就没有不知道他的。 这些贵勋主妇最在意之事,就是爵位和诰命,因为她们一生的富贵荣耀,都是从这两样东西上来的。 即便一向性情还算善厚的忠靖侯夫人李氏,在这上面也不能免俗。 贾母虽然年纪大了,可却还没完全老糊涂。 而宫中献俘大典之后,对辽东有功将领的封赏恩旨,已或前或后陆续颁发。 李氏又说道:“我听我们老爷说,琮哥儿这次的功劳,乃是扫平女真的首功,封个一等子爵,必定是有的。 说不定圣上格外降恩,还能赐三代不降等呢,他这在才多大年纪,当真是不得了啊。” ……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一颤,她做了半辈子的超品国公夫人,对朝廷的勋爵之制还是知之甚详的。 大周异姓勋爵之制承袭前宋之法,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每等又分为三级。 虽说这几年,圣上觉得爵位之制繁琐,想要裁剪子、男,只设公、侯、伯三等爵位,不过一直也没有落定。 国朝所有爵位,唯军功才能册封,这也是宁国无子弟从军立功,就无法复爵的原因。 公爵和侯爵最为贵重,一般只封于开国立疆之初,或救国平乱之功,或讨恶灭国之事。 治平之世从无册封国公的先例,连册封侯爵都十分罕见。 嘉昭朝十几年以来,被册封侯爵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如今辽东镇总兵官兼辽东巡抚的梁成宗,真正的封疆大吏。 梁成宗戍边二十余年,曾以一人帅兵之力,五败蒙元土蛮部,使蒙元势力困顿九边之外,无法越雷池一步。 此人在太上皇当政之时,就已因功被封为伯爵,这才积功册封为平远侯。 在治平之世,有这等武略,又能立下这等战功,已算很难得的机缘。 …… 自己那孙子,外头都说立下平定女真第一功,贾母具体也不清楚到底厉害到哪个境地。 不过这小子才这么点年纪,而且从军一年都不到,这资历实在太浅了些。 侯爵就不要想了,伯爵听着也不像,封个子爵倒是恰如其分的。 不过对贾母这样的超品国公夫人来说,一个一等子爵真不算什么。 但如果圣上赐恩典世袭三代不降等,那这个子爵的份量就完全不同了! 荣国府虽初封国公,但却是降等世袭规格,其实贾代善能平承一代国公,已是皇家恩典,到了贾赦承袭便降为一等将军。 荣国府的爵位再传三代,便只有从五品级,到时爵产和身价都会大减,不过剩下一个虚名了。 如果那个小子真封了一等子爵,还能不降等世袭三代,三代子孙依旧是一等子爵,那就已胜过降等世袭的荣国爵了。 而且按照惯例,但凡其家不入罪责,循规蹈矩,三代不降等之后,多半还会恩赐一代,那就是四代不降等……。 世勋之家,骤然巨贵,不如富贵绵长,这是至理。 想到这些,即便贾母见过大世面,也是心头一片火热……。 …… 连忙问李氏:”你老爷素来得圣上器重,他就没打听一下,会给琮哥儿封什么爵位?” 李氏听了这话一愣,有些脸色作难的说道:“老爷虽受圣上看重,不过谁都知道贾史两家是至亲,为了避嫌是不好多打听的。 听老爷说封赏的名册,只有内阁、吏部、礼部的正官才知道呢。” 保龄侯夫人陈氏已在一边听得眼睛发亮,三代不降等一等子爵,那就百多年的富贵,这还得了。 更重要的琮哥儿比云丫头都大不了几岁,他那个能为本事,不可能一辈子雷打不动,只怕将来伯爵侯爵都是可得的! 陈氏心中遗憾,自己也没养下个女儿。 自从那年贾琮中了院试案首,陈氏在荣庆堂见了一面,便觉得姑太太的子孙中,也就这个最有出息,模样和学问都没得挑。 没想到两年时间,这出息得有些吓人,这两年湘云只要想去贾府小住玩耍,陈氏都是二话不说往外送。 如今听了这等消息,觉得这自己养大的侄女,实在应该在贾家多住些日子,再说她姑太太又那么疼湘云。 陈氏问道:“湘云前儿出门,还特地去显德门去看琮哥儿入城呢,今儿怎么没见琮哥儿人影?” 贾母听陈氏提到湘云,神色有些淡然,陈氏那些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她。 在贾母心里,史湘云是她史家长房嫡长女,这位份可是和她当年未出阁,或者自己女儿贾敏待字闺中时,一样的金尊玉贵。 怎么能配庶出子,即便是自己孙子,也不妥……。 在贾母看来,薛家的宝钗倒是和那小子更相配些,也省的自己二媳妇和她妹妹,鼓捣那个什么金玉良缘。 据说这小子和宝丫头在金陵就认识,他那首很有名什么词,最早就是写给宝丫头的,听起来像是有些故事。 贾母甚至觉得,自己是否能把这事撮合一下,这个孙子虽然和自己不亲,但是能为本领明摆着的,配薛家的女儿绰绰有余了。 让自己两个玉儿以后能顺当些……。 在贾母的心中,只有外孙女黛玉,不管是家世和样貌,才是世上一等一的,只有这样的孩子,才能配得上她的宝玉。 于是说道:“他也是个没笼头的马,去了辽东半年了,回家也待不住,每日往外跑,云儿上门是客,他这个做表兄的,也没见他好好待客。” 这时,贾母的丫鬟琥珀步履匆忙的进了荣庆堂。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中旨封爵勋 荣庆堂。 琥珀一脸兴奋的说道:“老太太,二门外传了信,说礼部的官差来通报,未时一刻礼部要来府上传旨,让琮三爷候着接旨!” 贾府这些丫鬟都是青春年少,她们可没贾母和王夫人那样嫡庶观念森严。 丫鬟本来身份低微,自然不会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宝玉是贾家的凤凰,长得好,待丫鬟们也特别上心……。 不过和琮三爷一比,那就差了不少,这位三爷不仅长得一等得意,还满腹诗书,居然还能横刀立马,斩将擒贼。 像琥珀鸳鸯这些见过世面的丫鬟,自然对这位琮三爷都有些稀罕……。 至于这位爷要被加官进爵的消息,早在府上传的尽人皆知,琥珀鸳鸯这样每日出入荣庆堂的,自然再清楚不过。 今天他替老太太去二奶奶那里取东西,正巧遇到报信的婆子,兴奋之下便中途截胡,去荣庆堂讨个头彩。 荣庆堂中众人,刚才还就贾琮的封爵八卦说得热火朝天,如今突然听到传旨的消息,有一半人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他要在这些江南之地建立禽鸟信站,让江南和神京的信息传递达成最快的效率。 皮质坎肩上的花纹不是随便画的,在海东青还是幼鸟时,就会让他们记熟这些花纹。 神京的秀娘香铺收养了二十多个孤儿,一直养在城南的一所院子里。 而且这件皮质坎肩会用秘法,侵染上母鹰的鲜血。 在未来,这些禽鸟信站还有许多其他用途。 神京城东的一所院子。 这十年来,周围的世勋老亲,不是降等袭爵,就是在五军都督府养老等死。 贾母也忍不住兴奋,对身边的鸳鸯说道:“快去告诉二老爷,让他多派小厮,去把琮哥儿找回来,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着家!” 这两个十多岁的女孩,是艾丽从那二十多个孤儿中挑选出来的。 贾琮看到艾丽身上穿着那件熟悉的皮质坎肩。 正瞧着艾丽在教两个十多岁的女孩,各种驯养鸟禽的技巧。 艾丽的穿戴没有家里那些姊妹精致,依旧是在辽东常穿的胡服长袍,只是布料换成了轻柔的薄棉料子。 她们又看了湘云一眼,见湘云正和她们眨眼睛,三个人出了荣庆堂,去给二姐迎春报喜了。 一边将身边能用的小厮都派出去找贾琮,又让家仆打开荣国府正门,准备迎接宣旨钦差。 这是贾琮安排给艾丽母女落脚的住所。 艾丽告诉贾琮,女儿家身上没有男子那么重的阳气,容易被鸟禽之类的生物亲近。 院子里,贾琮坐在石凳上,喝着艾丽的母亲徐氏沏的新茶。 打开门一看不正是刘平。 而礼部官员要上门给贾琮宣旨册封的消息,飞快的在荣国府中扩散开来。 自从迎春定下亲事,贾母等闲已不叫她出来见客了。 …… 院子里艾丽指挥着鹰奴上下翩飞,一边和两个女孩讲解训养的技巧,贾琮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听到艾丽的呼哨,又稳稳的停在她的肩上。 黛玉和探春相视一笑,各自心中欢喜。 贾琮给艾丽找了这两个徒弟,等她们学会艾丽的驯鹰手艺,贾琮就会把她们派到金陵扬州等地。 就像他曾经对郭志贵说过的,从神京到辽东,快马奔驰需要十天,可海东青最多两天就能飞到。 而且她观察过这两个女孩,性子细致耐心,胆子也大,还是识字的,很适合学禽鸟巡养的手艺。 “琮哥,你府上传信,说礼部的官儿要府上传旨,让你马上去接旨,江流找不到你,就找到铺子上了。” 实在有太久没听说过谁家新封爵位了,所以这次盛传荣国府贾琮有册爵之荣,才会引起这么多人关注。 所以只要穿了这件皮质坎肩,海东青隔着再遥远的距离,都能找到巡养它的人。 在他第一次在辽东认识艾丽,见识了她驯鹰的本领,心中便已想到了这件事。 在这个时代,这种巨大的时间差,在某种特殊的时刻,能产生无法估量的价值。 一旁两个女孩看得不停拍手喝彩,贾琮看到艾丽笑得美美的,应该很享受两个小女孩的崇拜。 贾琮计划建立这些禽鸟信站,不单是为了鑫春号在江南的快速发展。 虽然只是单进的庭院,但贾琮知道艾丽要豢养海东青,特地挑了这处院子场地宽敞的。 贾政听到消息自然喜出望外,让小厮丫鬟立刻清扫荣禧堂,准备接圣旨的香案的香烛。 鹰奴随着艾丽的手势,从她的肩头飞起,在低空盘旋,跟着艾丽手势的变化,在空中做出各种动作,人鹰之间有种神奇的默契。 一头深棕色的秀发刚刚洗过,随意的披散着晾干,微风浮动发梢,让她俏丽英魅的脸庞,多些许女儿的柔情。 突然院门被急促的敲响,贾琮脸色一动,艾丽的这个住处,只有安排院子的刘平知道。 这种简单爽利的长袍,并没有多余的装饰,却能被艾丽穿出极美的模样,将苗条健美的身姿,衬托得楚楚动人。 艾丽还悄悄告诉贾琮,那件皮质坎肩,是训练鹰奴的关键。 …… 等贾琮赶回荣国府时,早有小厮等在西角门迎候,至荣禧堂见过贾政。 贾政满心欢喜,满腹话语,却也知道不是说的时候,只让他速速修饰仪容,更衣净面,以待天使。 此时,黛玉、探春等姊妹早就将消息带到内院,隔壁的梨香院的宝钗都听到了喜讯。 等到贾琮进入清芷斋,见到黛玉和三春姊妹都在,连宝钗也带着莺儿过来贺喜。 贾琮笑道:“今儿真是齐全了,倒像是我下了帖子请来的。” 姊妹中探春最为英朗大气,笑道道:“三哥哥在辽东浴血拼杀,蹈历风险,如今功德圆满,要被下旨册封。 今天是三哥哥的好日子,我们姊妹自然要上门捧场道喜的。” 宝钗笑道:“我可听说未时一刻礼部要来宣旨,时间不到一个时辰,琮兄弟还要快些打理周全。” 今日礼部会提前派人通知,说明此次宣旨规格不低,需要接旨官员循礼而行,以示庄重。 需沐浴、梳发、净面、更衣之后,各项事毕之后,才能焚香迎旨。 贾琮入内室简单洗浴,换过芷芍和五儿早备下的新衣。 等到重新回到正屋,晴雯正要拿起梳子帮他梳发。 黛玉突然从晴雯手中接过梳子,微笑道:“今日是三哥哥的好日子,我来给三哥哥梳发吧。” 在场的众人听了都一愣,不过也不太在意,都是园子里一起长大的姊妹。 都知道黛玉性子灵秀率性,嘴巴厉害些,还有些小性子,但行事却有一股赤忱,自有喜人之处。 贾琮玩笑道:“妹妹给我梳发,这个人情可太大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黛玉微笑道:“这人情不用伱还,还好你不是天天接旨受封,我也就偶尔为之罢了。” 贾琮笑道:“那我可得多努力些,经常升官发财,好多哄林妹妹给我梳发。” 又对晴雯眨眨眼睛:“晴雯,快去把院门关了,要是让老太太知道,我让林妹妹给我梳头,非让我去跪荣庆堂。” 探春等听了贾琮的话都忍俊不禁,唯有宝钗虽然也笑着,但看到贾琮和黛玉之间异样的默契,心中一阵酸痛失落。 他们才是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自己终究是后来的。 等待黛玉梳发完毕,探春却从五儿端来的铜盆里,拧干温热的毛巾,递给贾琮净面。 笑道:“总不能让林姐姐专美于前,我来服侍三哥哥净面。” 只是她的神情却无法像黛玉那样坦然,俏脸不知是激动,还是有些害羞,微微有些红润。 此时迎春笑着从芷芍手里拿过外衫,帮贾琮更衣,他是贾琮的胞姐,做起这些事自然顺理成章。 贾琮笑道:“我得三位姊妹厚待,感激不尽,我倒觉得这比接旨受赏还要金贵得多了。” 迎春平时内向寡言,只是每每面对贾琮这个兄弟,心思就会变得灵活敏捷起来。 听了他这话,居然不假思索的说道:“又胡说,得亏在自己院子了,都是自家姊妹,不然传了出去犯忌讳。” 这话说得口齿流畅,思虑颇有些缜密,一点都不像一贯寡言木讷的迎春。 黛玉等姊妹听了都有些呆。 一旁的探春眨了眨大眼睛,心中惊讶,三哥哥可真是神奇,每次二姐姐只要对着她兄弟,突然就会变得聪明起来。 贾琮眼中都露出惊讶,说道:“二姐姐说的对。” 不过他却不太意外,迎春是个精通棋道之人,又怎么可能会不具灵巧智慧。 只是后天环境所致,才把性子压抑成这等软弱木讷。 等到贾琮收拾好仪容,姊妹们自去荣庆堂候着,贾琮一人去了荣禧堂。 到了荣禧堂,见到贾政、贾赦、贾琏等男丁都在。 贾赦和邢夫人本不愿意来的,这个孽畜的风光,相当于打他们的脸,是万不愿意看的,不过礼部提前预示,说明这次颁旨规格不低。 他们作为贾府承爵人和命妇,要是不出现在迎旨现场,可是有欺君之罪,只好勉勉强强的来了。 另外宝玉和贾环也被贾政叫来一起接旨,大概是想让两个孽子受受教养。 贾环倒是一脸无所谓,宝玉却一脸便扭难受,只是贾政在场,他也只好强自忍耐。 贾琮还看到小萝卜头贾兰,本来这么小的孩子接什么旨,大概是李宫裁授意,让贾兰过来接受光宗耀祖的熏陶。 其他身负诰命的女眷,只有贾母和王夫人,自然也是要到场的。 贾母的脸上倒是有些期待。 只是王夫人脸色却不自然,她实在很不习惯,府上但凡有风光的事,都是琮哥儿的戏,没旁人什么事。 等了只有一刻钟时间,只听到仪门处传来钟罄之声,由远而近,恍如天籁降临,令人耳目平生超然之感。 紧接着便听到繁复沉重的脚步声,也是由远而近,似乎有很多人列队而行。 贾琮也接过几次圣旨,但是场面动静,都没有这次那么喧嚣。 他和贾政走到荣禧堂前,向外望去。 只见外面人头攒动,八位身穿朱红六品官服的礼官,分成两行昂首而行,手中各捧着玄色托盘。 托盘之中放着官印、官服、玉带、绶带等物,其余几个托盘却是用红布蒙着,不知放了何物。 而那八名礼官之后,跟着四五十名身材英武的礼仪禁军,手举旗幡、金瓜、银瓜、回避牌等,威风赫赫,气氛肃穆。 贾母是经过世面的人,见到这样的宣旨仪仗格局,脸上微微变色。 她原来以为贾琮封个一等子爵,就很了不起了,可这架势哪里会是封一个子爵! 走在那八名礼部礼官之前的,是一名威仪不俗的官员。 贾政却是认得此人,是礼部右侍郎黄宏沧,这可是正三品的高官。 贾政还是知道些官场规矩的,历来宣旨册封者,都是和受封官员品级相近,或者略高一阶。 想到这些,贾政心头狂跳,难道琮哥儿这次册封,竟如此优厚,竟然需三品官员宣旨! 黄宏沧与贾琮并不相识,但却多听过贾琮的传闻,知道他品貌出众,少年清贵。 而这堂中风姿绝俗者,皎皎如明月,似鹤立鸡群,一看便知是何人。 上前一步道:“这位可是贾监正?” 贾琮行礼回道:“下官正是贾琮。” 黄宏沧见他值此册封荣耀之时,依旧气度沉凝,不显矜喜,礼数不改,果然不凡,也怪不得能以少年之身,而建立奇功。 微笑道:“老夫礼部右侍郎黄宏沧,奉圣谕,至贵府宣旨册封,跪迎接旨吧!” 黄宏沧等到堂中诸人,都依次跪迎,才展开圣旨朗声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自御极以来,以文治世,以武肃乱,自嘉昭六年,辽北女真祸乱,杀戮千里,黎民涂炭。 戎边制敌之将,可为国之藩篱,英武奇绝之才,可铸社稷军威。 尔火器司监正,武定将军贾琮,年未舞象之年,文武卓胜三军,勇略峥嵘边镇 入戎辽镇半载,屡建首勋奇功,一战于鸦符关,奇谋胜于千军,杀阵亲斩敌酋。 追敌索途千里,攻城破寨百座,再战于清元集,料敌斩夺先机,勇毅羽蔽三军。 巧施疑兵之计,东拒高丽扰边,绝没女真亡途,削尽贼首仇寇,诛尽豪强血勇。 戡平女真之乱,勒石边塞之威,威远惊世之功,国有兵戎之事,君抚英睿之将。 兹特授尔银青光禄大夫,加银章青绶,爵封二等威远伯,赐铁券诰书,世袭罔替。 改制削封敕造宁国府,赐尔安身立居。 钦此! 这章细节做了修改润色。 字数达到4211,但订阅点数还是按3800字。 写的有些急,感谢各位捉虫的兄弟。 (本章完) 第三百一十九章 恩怨有为法 听着黄宏沧宣读圣旨,荣禧堂中贾家众人,脸上各自弥漫难言震骇,几乎都失去了常态。 连贾母这么大年纪,本来不耐久跪,直到黄宏沧读完圣旨,依然愣愣跪着,有些不知所措。 贾赦和邢夫人听完圣旨,脸色一下子煞白,贾赦更是满腔嫉妒,微垂着头盯着跪在前面的贾琮。 他想起前些年,自己因无法袭府的怨恨,每日嫌弃打骂的孽畜,竟然混成了伯爵。 贾赦心中充满愤怒不平,怎么能够这样,这畜生才多大年纪,圣上居然如此厚恩,凭这个畜生也配! 自己连荣国府都沾不了边,这畜生居然得了宁国府,真真要气死了他! 贾政听到圣旨中授贾琮银青光禄大夫,加银章青绶,爵封二等威远伯,脑子便一阵嗡嗡作响。 贾门真是出了天纵之子,琮哥儿被授银青光禄大夫,那便是从三品文官勋级,还封爵二等威远伯,文武双利! 他……还没到舞象之年,竟然就能如此,不得了啊,贾家从此重振门楣,祖先庇佑,降下如此英才! 此刻贾政对后面的赐铁券诰书、世袭罔替等灼热字眼,似乎都听不清了,完全被欣喜若狂的情绪左右。 跪在后面的王夫人听完圣旨,快要嫉妒得晕眩过去,她看了一眼跪在身边的宝玉,目光中充满不平。 上次宗人府提出要让贾琮当荣国世子,差点就让这小子得了荣国爵位,还好最后被老太太否了,让王夫人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都不过继宁国一脉了,凭什么还把宁国府赏给他,要知道宁国府之豪奢还在荣国府之上啊,她心中不服,实在是不服啊! 眼前这般景象,也是黄宏沧见惯了的场面。 黄宏沧身为三品高官,凡是经他宣召封赏的,都是规格品级不低,超过寻常的厚恩,受赏门第对半都是欣喜莫名。 贾琏也一脸震惊的看着贾琮,我还没袭爵呢,这小子倒先做了伯爷,这样也好,将来两兄弟都是勋爵,说出来倒也体面。 可是谁也没想到,圣上竟然加恩的程度,出乎了他们的预想……。 此刻,黄宏沧倒是想见见少年承此皇恩,是何等狂喜失措的模样,毕竟迎旨的那些贾家人都有些失态,何况一少年。 …… 会把封赏爵禄低就,这样才可以便于圣上加恩。 当日礼部和吏部上呈的封赏名册,贾琮议爵为二等威远伯,降等袭爵,这也是有司拟定封赏爵勋的常规做法。 只是他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景象,贾琮虽脸有喜色,但神情恭敬昂扬,找不到半点失措与狂喜。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才过去没两月,这小子自己就被皇帝封了伯爵……。 按照礼部和吏部的预想,依贾琮立下的诛灭女真大功,圣上会在降等袭爵之上,格外加恩三代不降等,如此正好恰如其分。 如果不是年纪太小,军资太浅,哪怕封侯都是可议的,爵封二等伯,虽也算恩遇,但是衡量其功,却并不算出格。 黄宏沧见自己宣读完圣旨,贾家这帮人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还是愣愣的跪在那里,估计内心被震撼得不轻。 只是贾琏这不着调的想法,要是被贾赦知道了,多半是要被他老子活活打死。 在他看来贾琮虽年少,但文韬武略,耀眼夺目,在辽东屡建功勋,清元集大捷更是一举削平女真,煌煌大胜,几近灭国之战。 但黄宏沧身为礼部右侍郎,是大宗伯郭佑昌的左右手,自然是知道此处册封的一些内幕的。 不得不让黄宏沧这个宦海半生的老官吏,刮目相看。 忍不住微微颔首,冲阵杀敌,斩灭千军,果然胸襟气度不俗,比起贾家那些人,不可同等相论,也怪不得圣上……。 “威远伯,接旨吧!” “臣贾琮,叩谢圣上隆恩浩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贾琮知道自己这次在辽东扫平女真,功勋瞩目,封爵势在必行,但他自己的估算,和贾母基本差不多。 封赏一等子爵的可能性最大,毕竟如今皇朝盛世,诛灭之功,非关社稷存亡。 而且自己的年纪和资历,存在先天不足,再加上当今圣上有寡恩惜爵之名,一等子爵大小长短正合适,应该也就这样了。 在他自己揣测,自己虽然功能封伯,但是可能性好像不大,却没想到嘉昭帝竟给他封伯,还加恩世袭罔替。 这对他来说实在有些意外之喜,所以这声万岁万万岁,他还是叫得很是诚心的。 …… 此时,贾母让鸳鸯和琥珀扶着回了荣庆堂。 荣禧堂宣旨的那一幕,未免太过震撼,贾母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 荣庆堂中,保龄侯夫人陈氏、忠靖侯夫人李氏王熙凤、李宫裁等女眷都已等在那里。 荣禧堂宣旨的内容,她们自然都已得知。 王熙凤神情有些呆滞,前段时间她还在贾母面前装可怜,费尽心思,不让琮老三夺了她这房的爵位。 没想到这才过去多久,琮老三自己就挣了个伯爵回来,让王熙凤一肚子不得劲,琮老三这是要上天啊。 李宫裁则拉着贾兰的小手,正在那里低声耳提面授,大抵是让他以三叔为榜样,最后将来也能给她挣个诰命回来。 薛姨妈也听说贾琮封伯爵的消息,心头忍不住狂热,连忙也去荣庆堂给老太太贺喜。 宝钗本来在清芷斋和姊妹们说话,却被薛姨妈硬拉来荣庆堂道喜。 宝钗本是不愿意过去的,她生性聪慧明锐,哪里不知母亲心中念头,不外乎琮兄弟封了爵,自己妈心中有了想法。 在这些姊妹中,唯独宝钗对贾琮封爵,并不是那样的欣喜雀跃。 因为她心中十分清楚,贾琮如今贵为世袭罔替的伯爵,会有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他难道会娶一个皇商之女,只有林妹妹那样官宦世家贵女,才堪匹配,自己心中那点念想已变得无比渺茫。 如今这个关口上,她实在不想去荣庆堂凑热闹,让人看出她的心思,凭白讨别人的臊。 只是宝钗却拗不过自己母亲的坚持,毕竟她一贯孝顺,也就勉勉强强的跟了来。 保龄侯夫人陈氏、忠靖侯夫人李氏都忙不迭的给自己姑太太道喜,言语中更是把贾琮夸的像是要开花。 陈氏一双眼睛在堂上寻找,心中不由暗自生气,湘云这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还到处乱跑……。 贾母看到薛姨妈带着宝钗过来道喜,薛姨妈满脸喜色,倒像是她自己封了爵,一旁的宝钗并没讨喜举动,只是默默站在一边。 贾母看了眼标致出众的宝钗,暗暗叹了一口气。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章 富贵多波谲 此时贾母心中还盘旋着二等威远伯、世袭罔替等字眼……。 自己这个孙子居然能被封伯爵,这的确让贾母有些意外。 但也仅仅于此,贾家是国公门第,虽是降等袭爵,自己儿子爵位从公爵降等为超品侯爵,还袭了一等神威将军军职。 这比起二等伯可是高了好几个品级,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但是却架不住人家的二等伯,后面带了个世袭罔替。 对于世袭罔替,贾母可是不陌生,因为她娘家的保龄侯爵位,便是世袭罔替。 她的另一个侄子史鼎,因为当今圣上立下从龙之功,忠靖侯爵位也是世袭罔替。 要说尊贵长久,史家早已胜过贾家。 所以贾母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爵位对一个家族的巨大影响。 贾赦的侯爵位,再经三代降等相传,便会无法与二等伯并驾齐驱,而三代之后,还会继续降等承袭……。 而贾琮的二等伯是世袭罔替,便是再传十代,还是二等伯。 贾母可以清楚预见,贾家依此后延三代,贾琮这一支庶脉,会成为无可辩驳的主脉嫡支。 宝钗听了这话,只想尽快逃离荣庆堂,省的心中针扎猫挠似的难受,只是她是晚辈,又不好提前离开。 到了那个时候,谁还会记得她这个曾经贵为一品的国夫人。 那个女人都死了多少年了,当初她被抬进东路院,自己羞愤欲狂,直到她难产而死,自己都没去看一眼。 想到这些,贾母的心中有些悲喜难言,怅然若失。 李氏半开玩笑的说道: “姑太太,琮哥儿能为太过扎眼,我看可在老亲世勋中早些给他寻门好亲,不然贾家的门口真要给人挤破了,呵呵。” 薛姨妈说道:“老太太,你家琮哥儿当真不得了,如此年纪便是世袭罔替的伯爵,贾家一门双爵,这该多大的体面。” 就是特别会说话,这夸人的话总能说到贾母心坎里。 连她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满府的人也就玉儿她娘,当年青春调皮,去东路院偷瞧了几回……。 …… 她也知道自己这位二嫂,从小带大长房嫡女,视如己出,所以她也愿意帮着妯娌摇旗呐喊。 贾母的性子有一样好处,便是不舒心的事情,不会过多虚耗心思,心中转几下就不去想它,剩下的都是高乐的事情……。 再说当年她在荣庆堂见过贾琮一面,那模样人物让人印象深刻,还有如今的爵位,的确是没得挑。 这让贾母竟鬼使神差般,想起贾琮的生娘。 将来家族宗祠之上,受人尊崇的太诰夫人,便是成了贾琮你那个出身低贱的娘。 连带着将来嫡脉衰落的惆怅也减弱大半,毕竟那都是她的身后事了,眼下一门双爵才是她实打实的体面。 这话一说,堂中几个老女人都目光闪烁,薛姨妈心头一阵泄气,要在老亲世勋中寻,薛家哪里有勋位……。 一门双爵这几个字,便是命中了贾母的心坎。 忠靖侯夫人李氏也是个人精,见了自己妯娌陈氏的表情,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左右她这一房也没养出嫡女,没什么想法。 贾母平常就喜欢和薛姨妈打牌唠嗑,因为薛姨妈有项别人没有的好处。 贾母看了一眼陈氏目光中的希冀之色,她当然知道这老二侄媳的心思,她对云丫头还是上心的,估计也早相中了那小子。 原先贾母觉得贾琮配不上湘云,如今颁下册封圣旨,她可再没底气怎么想了。 如今她想的是,亲上加亲好像也是件不错的事……。 不过她毕竟做了辈子一品诰命,官宦儿女的事情见得多,却知道这件事,可不是那么容易了。 不动声色的说道:“要说琮哥儿没封爵之前,他的亲事我这个祖母是能做主的,不过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是因军功封爵,年纪又小,过了几年成人,宫里说不得会有令谕,这种事情也是常见,我老婆子也不敢给他瞎做主。” 李氏和陈氏都是侯爵贵妇,最明白世勋豪门里那些事,一听这话就反应过来,还是姑太太老道,这说的是赐婚! 皇帝给心腹臣子本身或子女赐婚,那是圣驾笼络臣子最常用的手段! 这琮哥儿如此年纪,就被皇帝封了世袭罔替的伯爵,真正的简在帝心,再加上还未到舞象之年,将来必定是要被赐婚的。 李氏和陈氏对视了一眼,都知道了对方的意思,自家的三老爷那可是圣上的从龙之臣。 只要三老爷去和圣上进言,请圣驾给琮哥儿和云丫头赐婚,一个是从龙之臣,一个是简在帝心,简直天作之合。 薛姨妈毕竟是皇商之妇,不是勋爵贵妇圈子里的人,并不懂其中的奥秘。 只觉得老太太和两个侄儿媳妇像是在打哑谜,她们几个到底在说些啥呀……。 可是宝钗却比她母亲有见识许多,心思也是聪慧过人。 刚才她听老太太说,琮兄弟封了爵,她就不好给他的……亲事做主,还说宫里可能有令谕,还说这是常有的事情。 再看史家两位太太发亮的眼神,宝钗突然明白过来,脸色慢慢变得煞白。 心头就萦绕两个字眼:赐婚,湘云……。 怪不得云丫头突然被送到贾家小住,而且还听说她巴巴的去看琮兄弟入城,每次说到琮兄弟,她眼中的得意都藏不住……。 贾母只是看着两个侄儿媳妇的表情,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不过她也不会表态,让她们自己折腾去,不管怎样对贾家都有好处。 至于原先想撮合贾琮和宝钗的心思,早就被她抛在一边。 …… 就在贾琮封爵的第二天,贾琮的老相识,工部营缮司郎中秦业找上了门。 大半年没见,秦业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女儿的杳无音信,似乎没对他造成太大的困扰。 只是他看着贾琮的目光却有些复杂,这个当初和他一起去金陵公干的少年,当年还只是个七品小官。 如今却已贵为二等伯爵,想当初他和自己女儿还有说不清的干系,要说自己女儿的眼光是真不错。 秦业这次过来,是因为皇帝将原来的宁国府赐给贾琮居住。 但是宁国府是敕造国公府,让一个二等伯居住,府中原有公爵建制,需降格为伯爵规制,否则便是僭越,这是马虎不得的事。 工部营缮司作为营造司衙,便是降格规制的官方权威机构。 当年两人在金陵曾有半年的同僚之谊,本来应该是关系比较亲近才是。 但是出了可卿的事情,贾琮对秦业此人的品行,有了极大的成见,虽然可卿如今一切无恙,还在金陵帮自己掌管鑫春号。 但这没有改变他对秦业的隔阂和冷淡。 在秦业看来,贾琮大概是如今发达显贵,有些看不上自己这个官小职微的营缮郎。 如今宁国府被抄家除爵,女儿又和离失踪,他和贾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已完全付之东流。 心中虽然有些无奈,不过如今帮贾琮降格宁国府规制,他还是颇为上心的,多少想凭此事和贾琮拉拢关系。 很多勋贵都是喜好奢靡富贵之气,或许这位新晋升的少年伯爵,也有这方面的喜好。 如果让他保留一些国公的奢靡规制,只要不是大僭越之处,他秦业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宁国府需要改制的地方,主要是正府的规格、大门的尺寸、檐角的装饰、门槛的高度、甚至门口镇狮的规格。 这些都要从公爵制改成伯爵规格。 往里便是仪门正道的规制,正堂丛绿堂的规模,这些都要做一定的规模缩减。 两人一路进入宁国府,自从宁国府被查抄,府中家仆都已遣散。 偌大的宁国府空荡荡的,随处可见积尘蛛网,已显露出衰败之气。 好在宁国府空置也就大半年时间,使人仔细清扫一番,便能恢复往日生气。 一路上秦业和贾琮指点,各处需要改制之处,具体需要改成哪样的规格,说得倒是十分详细。 作为营缮司郎中,秦业的大匠之能还是让人信服的。 一路上秦业也等着贾琮让他通融,保留一些原有国公规制的奢华,他也好让贾琮承他的人情。 秦业做了营缮司郎中多年,这种事情也见惯了。 可惜事实却跟他希望的不一样。 贾琮突然说道:“秦大人,圣上隆恩,赐敕造宁国府于琮,府中所有公爵规制务必全部改制,不留一丝一毫! 另外府中有些过于奢靡之处,也要改为清雅简朴为上,我需要一座无可指摘的伯爵府,不负圣上隆恩,请秦大人费心!” 贾琮向秦业抱拳施礼,便告辞离去,留下秦业一脸意外的愣在那里。 …… 贾琮知道如今自己新封伯爵,又得赐宁国府,正是众目睽睽之时,这神京城里不知有多少旧勋新贵,都在盯着自己。 在这个关口,他自然不会在宁国府改制上,给人留下丝毫把柄,简朴低调才是他目前最应该体现的。 昨日宣旨之后,他就给金陵的曲泓秀和秦可卿去信,让她们在江南之地,给自己买一批身家清白,做事忠实可信的家奴。 以曲泓秀的江湖阅历,还有可卿的缜密细致,一定能帮自己卖到最可用的人。 如今她们两人,也是贾琮在府外最可信托之人。 他绝不敢在神京本地购买家奴,更不敢从荣国府中调用人手。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些人中不知会被人掺多少沙子,其中中车司的坐探是少不了的。 至于从荣国府调用人手,贾母必定是很愿意的。 结果就是不久之后,伯爵府中出现赖二这样的人物,贾琮还没蠢到这个地步。 他刚进入荣国府的二门,就遇到传信的婆子,说老太太请琮三爷去荣庆堂说话。 贾赦的一等神威将军只是军职,和爵位是两个概念。 贾赦表字恩侯,这个字可不是随便能取的,否则便是僭越。 原著没写什么贾家获罪后贾赦降等袭爵,网文家yy罢了。 本文设定,正常从公爵降等就是超品侯爵,自然比伯爵高多了。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一章 重华覆荣国 大周宫城,重华宫。 这里是整个宫城中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因这里是大周太上皇永安帝的住所。 内侍总管欧阳彬细步垂首走入大殿,他年已六十,头发花白,但脸色红润,身姿挺立,目光平静,看起来毫无老态, 欧阳彬虽然贵为内侍总管,为宫中内侍第一人,但自从太上皇退位让贤于嘉昭帝。 欧阳彬就跟着太上皇隐退重华宫,专心服侍上皇,虽还挂着内侍总管的名头,但宫中内侍大权,全部交托于副总管郭霖。 连他一手操持的中车司,也全部移交给郭彬掌管,不再做丝毫牵扯插手。 欧阳彬放手权势的做派,和永安帝退位放权给嘉昭帝的做法,倒是如出一辙。 朝野内外都知道,这位昔日曾权倾内廷的内侍总管,是永安帝第一死忠心腹之人。 大殿之内一个穿青色九龙衮服的老者,正在书案上泼墨挥毫,相貌清癯,精神矍铄,举手投足皆有威势。 那老者一见欧阳彬进来,举着毛笔的手在空中挥动了两下,大殿中侍立的宫女和内侍,全部无声退出了殿外。 低沉威严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你说吧!” 此刻,欧阳彬微微抬头,看到书案后的檀木架子上,正悬挂着一副崭新的书法字幅。 “皇帝可能不是最好的儿子,不是最好的……兄弟,但朕的子女中,他的谋略才器却最具君王根骨!” 不管是永安帝,还是欧阳彬,都是心思顶尖之人,他们都清楚重华宫虽然森严,但依然有中车司的耳目。 当年太上皇的皇子中,惊才绝艳者有之,唯独当今皇上在潜邸时默默无闻,平易寻常,并不为上皇看重。 一阵劲风突然吹入大殿,将悬挂的字幅微微拂动,上面秀逸俊嵘的字体,愈发显得气韵逼人。 谁也没想到他一旦御极,出乎所有人意料,所表现出来的心术谋略令人畏然,登基十四年以来,治世之隆,超拔前朝。 那幅书法开头两句如剑似戟: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 荣国府,荣庆堂。 只是顷刻之间,整个大殿变得空旷,只剩下老者和欧阳彬两人。 他们有时候需要这些耳目在场,有时候却是要绝对隔绝,办法自然会有很多。 永安帝说到最后,话语中竟透露出无奈和深深悲凉,如针尖利芒,如寒冰暗潮,欧阳彬听了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永安帝放下手上的毛笔,幽幽说道:“这小子这等岁数,便已文武峥嵘,颇有祖风,很是罕见,他让朕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是前几天,欧阳彬派内侍从荣国府取来,贾琮精心写就的一副书法,特献给太上皇御览。 “国公之家,一个伯爵份量不足,只有世袭罔替的伯爵,才能和降等世袭的侯爵,相提并论,不受所制!” “天地君亲师,世袭罔替,便占据了君在亲前的煌煌大义,贾琮是个聪明人,他必定会懂皇帝的深意。” 欧阳彬身在宫中四十载,终生服侍于永安帝左右,他自然见过当年那场腥风血雨,明白太上皇心中的感慨悲怆,到底因为何故。 欧阳彬回道:“贾琮是个有福的,如果不是得了陛下的赐礼,这次也得不了皇上加恩世袭罔替的殊荣。” “只是朕发现的太晚了些……。” 欧阳彬垂首道:“启禀陛下,皇上颁旨册封贾琮为二等威远伯,加恩世袭罔替,赐其改制宁国府,工部已着手府邸改制。” 永安帝淡淡一笑:“这其中自然有朕的原因,但皇帝会加恩于贾琮,却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贾琮进来时,看到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女眷都在。 另外一个在座的人,却让他有些意外,竟是原来东府贾珍之妻尤氏。 自从宁国府被查抄,宁国爵被削除,尤氏也失去了三品诰命身份,如今只是靠着嫁妆的荣国府度日。 不知怎么的,贾琮察觉到尤氏看他的目光,似乎有些躲闪。 贾母见他进来,问道:“听说今天工部营缮司有人寻你?” 贾琮知道荣国府耳目众多,自己刚封爵,一举一动更是让有心人关注,更何况是工部有人找上门。 必定是早有耳报神告知了贾母。 “是工部营缮司的秦大人,因为圣上要将原宁国府改制赐琮居住,原先的公爵规制都要降等,工部来人便是为了此事。” 贾母想起宁国府原为贾门长房府邸,其豪奢尤胜荣国府,现在居然要被降等改制,不由一阵心疼不自在。 连忙问道:“可是要大的拆建?” 贾琮回道:“除了需要降制之处,琮已让工部将府中过于豪奢之处,全部拆改成清简之风,去其虚糜之气。” 贾母听了这话有些皱眉,她出生豪门贵爵之家,又做了半辈子超品诰命,最习惯的就是豪奢高乐的调调和日子。 连宝钗房中过于清朴,没有过多装饰摆设,她都看着不习惯,特地给了些名贵的摆设,可见贾母崇尚奢华。 她听贾琮的意思,要在宁国府中大肆拆改,将府中她都中意的豪美之处,全部糟践掉,那不成了大雪洞子,心中自然很不受用。 贾母忍不住说道:“好好的东府,把降制的地方改了就好,何必大动干戈,那可都是祖宗留下的家业。” 祖宗留下的家业,贾琮对贾母这个说法有些嗤之以鼻,宁国一脉早已被抄没,还有什么祖宗的家业。 “老太太,琮蒙圣上隆恩,敕封世袭罔替二等伯,又赐府另居,如今正是众目睽睽之时。 自然要慎施慎行,隔绝奢靡狂悖,琮需要一座让人挑不出半点说法的伯爵府,如此才好堵悠悠之口,不辜负圣上恩遇。” 贾母见他话里句句不离圣恩隆遇,让人不好反驳,只是厌厌的说道:“你倒是个会做官的。” 不过她也知道,如今这个孙子今非昔比,不好把话说的太僵。 这时尤氏突然说道:“老太太,孙媳妇身子有些不适,想下去休息一下。” 贾母听了神色一愣,才说道:“我看伱脸色也不好,下去歇着吧。” 等到尤氏走后,贾母想了想才说道:“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需要商议,东府原来是宁国一脉的祖府。 如今你得了东府,自然也要承担宁国其事,我想让珍儿媳妇回东府定居,将来蓉哥儿从琼州返回,你也要接纳赡养。” 贾琮听了这话心头一阵恶心,怪不得自己一进荣庆堂,就察觉尤氏脸色不自然,刚才又托词离开。 原来是这么回事,贾母见皇帝将宁国府赏赐给自己,就让自己把原来东府的太太和少爷都接纳起来。 这是在用尤氏和贾蓉在试探自己的底线呢,如果这次自己被她得逞,接纳了尤氏和贾蓉。 那以后荣国府就会得寸进尺,贾母的手自然就要伸到自己的伯爵府来,贾母做了半辈子后宅翘楚,这是典型的后宅妇人的伎俩。 想来当年,她大概也是用类似的办法,将赖二安插到宁国府做管家的,即便贾珍这样的纨绔之徒,在孝道情面之前也无法抵挡。 宁国府被除爵,和赖大这种刁奴作恶,也有分不开的关系,归根到底,贾母也有很大责任。 贾琮突然有些明白,嘉昭帝会给自己的伯爵之位,加恩世袭罔替的原因。 当初嘉昭帝让宗人府提议立自己为荣国府世子,就已开始分化自己和荣国贾家的关系。 如果自己这次只是被封普通伯爵,孝道礼法之下,贾母作为超品诰命,作为他亲祖母,依旧能把他拿捏的死死的。 只有世袭罔替的伯爵,才能能和荣国府眼下降等世袭的侯爵之位,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世袭罔替,便占据了君在亲前的大义! 贾母这样做了半辈子超品诰命的人,必定十分清楚其中的道理。 她见自己封了世袭罔替的伯爵,对自己有了忌惮,但又不想放弃辖制自己这个孙子的念头。 所以才生出这种事情来,难道偌大一个荣国府,还养不下尤氏一个女人。 至于贾蓉回来也要在东府赡养,更是无稽之谈了,那都三十年后了,这堂上估计大部分人都死了,又从何说起。 这个关口,如果自己像常人一样,年轻识浅,真的答应了这种狗屁倒灶的事,皇帝给自己加恩世袭罔替,就成了笑话了。 这是站位和立场问题,再说自己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更不可能再受荣国府的肘制! “此事不妥,恕琮无法应允。”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二章 做法总自毙 忠靖侯府。 “你让我和圣上进言,让圣上给琮哥儿和云儿赐婚?” 史鼎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夫人。 李氏笑道:“琮哥儿没封爵之前,姑母不太同意,昨天我和二嫂探过姑母的口风,如今她却不会再反对。” 史鼎看了夫人一眼,摇了摇头,自己那个姑母,后宅里的厉害人物,自己夫人哪里算计得过她。 “琮哥儿未过舞象之年,云儿的年纪更小,都还不到成婚的年纪,再说,如今琮哥儿刚被封爵,正是众目睽睽的风头上。 我就热辣辣的和圣上进言赐婚,十分不妥,虽然我是圣上近臣,但是也要谨言慎行,不然让圣驾觉得史家炽心结交新贵。 那会对史家非常不利!” 李氏微微有些失望:“老爷说的有理,是我把事情看的简单了,不过那琮哥儿的人物,当真是没挑的。” 此事我们这些老亲都清楚,琮哥儿虽然出色,但姑母心中的凤凰却是宝玉,这事再不用担心的。” 李氏笑道:“还是老爷思虑妥当,不像我们妇道人家,也没个算计。” …… 贾母老脸一沉:“怎么,如今伱封了爵,又得了宁国府,理所应当的亲族之事,也要这样推脱,心里还有这个家吗!” 这才是大宦诗礼之家,长辈和晚辈正常的相处之道,和煦亲亲之法。 贾母等当家女眷,听贾琮断然出口回绝了这事,都脸色一变。 史鼎微笑道:“如此甚好。” 其实这事也不用急,你和二嫂说,姑母本来就疼爱云儿,让她多送云儿去贾府小住,让他们兄妹有机会多亲近。 贾母一听这话,膈应得半死,可似乎也挑不出毛病,心里憋气,正要拿话辩驳。 笑道:“那位林大姑娘倒是个出色,她可是姑母的心头肉,一心想把她许给宝玉,只是眼下年纪都还小,所以都没说破。 史鼎笑道:“那还用你说,这事不是满神京都知道。 等过了一二年,云儿长大些,那个时候风头也过了,我再去和圣上提赐婚,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我想圣上也会很乐见其成。” 李氏一听这话,自然明白自己老爷的意思。 况且有了爵位的人,但凡有什么错漏,其他长辈都不能随意处置,还要看宫里和宗人府的意思。 史鼎又突然说道:“我听说姑母的外孙女也养在家里,也是极出色的人物,他们也是表亲,都说琮哥儿和家里姊妹亲近……。” 但是她们都知道,贾琮今非昔比,一个世袭罔替的伯爵,在贾家已成气候,只要他不作出忤逆出格之事,老太太也拿他没辙。 云儿是我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她虽然养在二房,但我这个三叔,对她也视如己出,自然希望这孩子将来有个好归宿。 荣国府,荣庆堂。 按照常理,贾琮身为小辈,就算觉得老祖宗提的事不妥,也该婉转些说明不可行的原由,而不是这样断然回绝。 贾琮回道:“老太太,不是琮有意推脱,只是宁国被除爵和抄家之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宁国府了,我得的怎么是宁国府呢!” 这简直是还没开口,就先把天聊死了,实在有些不走套路,让堂中这些后宅得意,满腹心机的妇人,一时都有些抓瞎。 贾琮却没等贾母开头,又说道:“圣上赐琮的是威远伯府,老太太把它叫成宁国府,可是有些不妥,会犯了忌讳。 琮也不是宁国嫡脉子弟,自然要避开嫌疑,没有赡养宁国一脉亲族的道理。 而且尤嫂子只是我的族嫂,并不是亲嫂。 琮还是少年未室之人,将一个族嫂养在家中,传了出去,旁人必会非议荣国家风名声有亏……。” 听了这话贾母、王夫人等都是脸色一变。 他们对贾琮得了宁国府,都有些难以接受。 总想着往里掺沙子,靠着祖母和晚辈的名份,将来也好牵连辖制着一些。 尤氏如今在贾府就是无根之源,再加上她原先就是宁国府的主母,正好有理由拿来作伐。 她们本没有想到贾琮说的这一层,毕竟贾琮年纪还小,她们心底也不太忌讳。 且这种事只要不说出来,旁人也就自动略过。 但是,一旦被人言之于口,便是谁也不能回避的,不然贾母和王夫人等人就是理亏,甚至有违妇道。 历来寡妇门前是非多,贾琮是个还没成亲的男子,便是连亲嫂子,都不适合同处一府。 更不用说是一个关系不亲的族嫂,你还硬塞到人家里去养,传了出去贾家的名声就臭大街了。 王熙凤是脂粉堆里英雄,最是机敏干练,也最擅长口舌之威,如今看到贾琮都有些佩服了。 琮老三这张嘴,啧啧,跟刀子一样利,居然能扯出妇道来说事,这可是捏准了七寸来打,老太太辈分再高,也要退避三舍。 还好刚才尤氏躲出去了,不然还不被琮老三当场臊死。 贾琮继续说道:“再者说,尤嫂子和蓉哥儿,一个是被朝廷削去诰命之人,一个是触犯国法发配之徒。 琮刚刚封爵,就做出要赡养他们的举动,实在过于乖张,必定会让圣上和朝廷难堪,别人要是知道,这是老太太吩咐的。 只怕就会给老太太和荣国府带来口实,那些御史可是无孔不入,只要一份弹劾,那就是肇祸了,所以琮万万不能为之!” 其实贾琮说到在东府赡养尤氏,有损名声和妇道,贾母和王夫人虽算计落空,有些不甘,但心里其实已经放弃了。 如今听到贾琮说什么,这事传出去连贾母和荣国都会有罪,全都吓了一跳。 贾母这些后宅妇人,只想着用些内宅的手段,来辖制贾琮,却没有足够的见识,把这些事情和外头联系起来。 如今听贾琮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想这么回事。 皇帝抄了家,定了罪,去了诰命。 如今自己这些人,却要皇帝新封的伯爵,煞有介事的把尤氏和蓉哥儿供到府上养起来,这不是打皇帝的脸面。 王夫人忍不住说道:“老太太,琮哥儿的话也有道理,珍儿媳妇在我们西府住着,我们娘们还有个作伴的。 琮哥儿那里的确有些不太方便。” 贾母满怀郁闷的说道:“你倒是在外头学了这么一大堆道理,只是让那你照顾家里人,你就牵扯这么些狠话出来。 罢了,罢了,珍儿媳妇他们,我自己养着就是,不去麻烦你!” 又说道:“如今你就要到东府立居,东府这么大地方,现在没一个下人,你是我荣国子弟,你要出府,我们作长辈不好都不管。 你和你凤丫头商量去,从西府调一些可靠的人去服侍你,都是家生奴才,用着也放心。” 贾琮心道果然,老太太早在这里等着自己,哎,多少年的老套路,老太太也不变一变,自己可不是那贾珍。 “老太太,我只带我屋里那些人过去就行来了,不用在西府抽调其他人手了,我已在外头买了三十个家奴,足够使了。” 贾母惊道:“你说什么,你已经在外面买了三十个人,何必花这些个冤枉钱,家里人还不够你使的。 再说这么大东府,三十个人怎么够用。” 贾琮回道:“眼下伯爵府也就我一个人,三十个人足够了。 而且琮过惯清简日子,老太太的人,经的都是国公府的场面,去了反而不合适。” 一旁的王夫人算是听明白了,这琮哥儿门槛太精,连条缝都没给人留。 突然又听贾琮和贾母说道:“老太太这边我就想要一个人。” 贾母和王夫人脸上露出希望,贾母甚至决定,贾琮就算要鸳鸯、琥珀这些大丫头,她也舍出去了。 这些都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心腹丫鬟,而且她也知道,贾琮和她的宝玉一个脾性,喜欢漂亮丫头,看他房里养的那些个就知道了。 却听贾琮继续说道:“我想让厨房的柳嫂子,过来帮我管那边厨房的事,这些年我都是吃她的菜,习惯了。” 贾母根本不知道哪个是柳嫂子,王熙凤却说道:“可是五儿她娘。” 贾琮回道:“正是。” 贾母和王夫人脸色淡淡的,她们都知道,那个五儿是贾琮的心腹大丫鬟,她们可没本事让她的娘做耳报神。 王熙凤一双丹凤眼在贾琮和贾母两边飘动,瞧着这祖孙两个悄无声息斗法。 琮老三敢情早就挖好坑了,啧啧,就等着老太太和太太去跳,还真是滴水不漏。 这会子算是断了线的风筝了。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三章 诡局断孽根 神京城北,春华楼。 临窗的雅间之中,孙绍祖满脸都是殷勤的神色,给对座一位身材微胖的少年斟酒。 孙绍祖虽没在兵部候缺到实职,不过最近和贾家定下亲事,对他来说可算一件好事。 更让他惊喜的是,他和贾家定亲不久,贾赦的儿子贾琮,就因辽东战功被皇帝册封威远伯。 而自己要娶的那位贾家二小姐,是这位新晋威远伯的同胞姐姐,据说姐弟两个感情甚笃。 这更让孙绍祖觉得这门亲事,实在因势乘便,让他占到了极大的便宜。 有了贾家二小姐的关系,他就牢牢攀上这位眼下风头极盛的威远伯,以后要在神京站稳脚跟,还不是易如反掌。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些日子他有些乐不思蜀,都在教坊司十六楼官妓坊鬼混 他是个暴虐荒淫的性子,自小放荡,偏爱那些被充官妓的犯官女眷,满足自己龌龊扭曲癖好。 十六楼是教坊司下属的官方妓院,为官民饮宴取乐之所。 对方云山雾罩一般的话音,把孙绍祖听得心中七上八下,身上的酒意早就被惊的一丝不剩。 “那是自然,他是贾家二小姐的生父,与我父亲是世交,是在下的世伯,对在下也颇为器重。” 两人酒过三巡,各自都有些微醺,话语之中也轻松了许多。 但并不是人人都像孙绍祖一样,来这里只是为了荒淫留宿。 本来他这种边镇军伍子弟,在官宦权贵子弟眼中都是丘八,一贯是被人鄙视。 事情也是凑巧,这几日常去十六楼,竟让孙绍祖数次都遇到同一个人。 让孙绍祖感到庆幸的是,这位蔡三公子居然对他不嫌弃,虽然言语不算热络,但却愿意与他交往,实在让孙绍祖受宠若惊。 毕竟是官方所置,比一般的花楼要规整不少,因此官员学子常会出入此地,饮宴清谈,歌舞助兴。 …… 这可是内阁学子之子,还是当朝屈指可数的文官翘楚,比起贾家这种虚衔勋贵,权势只怕还要大上几分。 听这人和朋友谈话,竟然是内阁大学士蔡襄的三子,而且机缘巧合之下,还让他和这位蔡三公子得以结识。 “孙兄,我可听说你最近刚结了一门亲事? 孙绍祖听到对方提到亲事,脸色微微有些得意,说道:“蔡兄见笑了,小弟刚和荣国贾家二小姐定了亲事。” 微胖少年夹了口菜肴,嚼得嘎吱做响,说道:“如此便是更加糟糕了。” 孙绍祖心中最看重和贾家的亲事,这可是他攀附立足神京的要紧之事,即便有了几分醉意,一听对方这话,也一下子激灵起来。 那微胖少年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表情似乎夸张的痛心:“孙兄啊,你可是办了一件糊涂事,实在不该结这门亲事。” 如今遇上这等天赐良机,如何会轻易错过,自然对这出身不凡的蔡三公子,挖空心思的献足殷勤。 孙绍祖想在兵部谋缺,便是想在神京这花花世界立足,因此满心都是如何结交京中权贵。 前日他听说这位蔡公子偏爱美食,特别中意春华楼的酒水席面,便投其所好相邀饮宴。 虽然他比蔡三公子年长了许多,不过即便有了几分醉意,还是不敢托大,依旧一口一个小弟自称。 “孙兄的亲事,可是荣国府的恩候老爷做的主。” “蔡兄,何出此言!” 他和这位蔡三公子相交多日,知道对方精细灵活,颇有些城府,不愧是大家公子,这样的人必言之有物,当不会信口开河。 连忙拿去酒壶,给对方酒杯斟满,说道:“蔡兄,在下初来神京,并不熟这里世道根底,还请蔡兄不吝赐教,小弟必当重谢。” 微胖少年说道:“孙兄可知道恩候老爷有一子,名叫贾琮?” “那自然是知道的,这位贾公子好生了得,如今被圣上新封世袭罔替威远伯,神京城内哪个不知,论起来他还是我的小舅子呢。” 少年脸上嫌弃的神色一闪而过,立刻换上凝重的表情:“孙兄真是不知厉害,就是这个小舅子才是要命的!” 孙绍祖脸色一变:“蔡兄这话何意,好好的威远伯怎么就成了要命的。” 微胖少年微微叹气,说道:“孙兄初来神京,不知豪门诸般底细,也情有可原。 实话告诉孙兄,那威远伯和恩候老爷,虽是亲身父子,实如仇寇,父子厌弃,身处一府却如同陌路,都中各家豪门无人不知!” 孙绍祖一脸惊疑,问道:“父子之亲,如何会是这等模样。” 微胖少年语气唏嘘:“据说贾琮的生母出身不显,不得贾家太夫人喜爱,连累恩候老爷失去了袭府的名份。 于是恩候老爷便迁怒贾琮,从小就是非打即骂,惨不忍睹,几不能活。 贾太夫人怕孙子会被儿子打死,便把贾琮从贾家东院迁到西府,交给贾家二房教养,从此父子两人便形同陌路。 贾琮自搬到西府,因和二小姐是同父姐弟,血缘之亲。 自小就深得二小姐的关爱,衣袜鞋履,寒暑冷暖,都是二小姐亲手操持,姐弟之间甚是情笃。 贾琮曾言长姐乃世勋贵女,文秀贤淑,温婉贵重,将来只有文华清贵之士,才可般配,余辈皆不可入目。 孙兄却是边塞武将之后,岂不是大大有违这位威远伯的心意。 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孙兄偏偏与那恩候老爷交好,这才与贾家二小姐定了亲事,孙兄这不是踩着火眼子办事。 按日子算当时贾琮还在辽东从军,也就是鞭长莫及,不然他是必定要阻挠这门亲事! 如今这亲事都快木已成舟,那贾琮岂能不厌恨孙兄,他能在辽东斩将杀敌,必定是个心狠手辣之徒,不然如何立下战功。 恕在下直言,孙兄这哪里是结亲,结仇还差不多!” …… 孙绍祖听了蔡三公子一番话,脸色都煞白了,自己引以为豪的亲事,背地里却是这样的情景! 他哪里知道贾家居然有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居然父子成仇! 微胖少年看着孙绍祖脸色难看,一双眼睛滴溜转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狡谐。 于是又接着说道:“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 孙绍祖听了这话,腿都要打哆嗦了,这他娘的还不够要命,居然还有更厉害的,老子不过结了一门亲,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小胖子似乎没注意到孙绍祖的表情,继续说道:“我听孙兄说过如今在兵部侯缺,只是一时没有实职可落。 孙兄可知,如今的兵部尚书兼九省统制顾大人,非常欣赏贾琮,不仅举荐他入兵部观政,而且还向圣上保举他为九省统制参赞。 这该是何等器重,贾琮也是因此有机会在辽东建功,得封威远伯,如今谁人不知贾琮与兵部的渊源。 这几日有传言,贾琮因熟悉兵事,可能要入兵部任职,他如今可是得授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散勋,入了兵部必定是要职。 孙兄与他结仇,想在兵部候缺只怕难了。 贾琮如今是神京闻名遐迩,炙手可热的新贵,要是让人知道孙兄与他结仇,只怕人人避之不及,你还如何在神京立足。 说不定还会牵扯出一些祸事,如今兵部正在严查大同边军贪弊之事,孙兄又正好是大同军镇之后……。” 蔡三公子的话,就像一把把利刃,直往孙绍祖心窝里钻,让他感到背心一阵阵发寒,因为被汗湿透了……。 微胖少年流露出几分醉意狂态:“我今天真是喝多了,也是失了尺度,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孙兄莫怪,小弟这是过量了……。” 等到两人走出春华楼,微胖少年酒足饭饱,剔着牙,孙绍祖却是失魂落魄,心不在焉的告辞。 那少年见孙绍祖走远,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左右看了几眼,转身又进了春华楼,快步上了二楼一个雅厢。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四章 打蛇在七寸 神京城北,春华楼,二楼雅厢。 微胖少年推门进去,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就是一顿猛灌。 刚才喝了不少酒,又挖空心思,说了一堆蛊惑的人话,真的有些口渴了。 雅厢的窗口处,背对着他,站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正在眺望窗外的风景。 乌黑如墨的头发,用根羊脂玉簪子琯成发髻,一身银竹暗纹月白软袍,腰系九宝玉带,手摇一把墨竹折扇,说不尽的清雅潇洒。 可是微胖少年看着他风姿卓绝的背影,却愈来愈觉得,自己这个至交同窗,似乎有些不像好人。 真没见过如此费尽心思,决意搅黄自己长姐亲事的。 那少年回过身来,正是贾琮。 “怎么样,我教你的法子,那些话你都和她说了吗?” 历来打蛇七寸,只要让他知道攀亲之事,无一利而有百害,还会断送掉他的前程和性命,他自然会知难而退。 贾琮用你好无耻的目光看着蔡孝宇,说道:“这幅字我可不是给你这么用的。” 蔡孝宇一脸惊喜的接过,小心的展开欣赏,颇为惊叹的说道:“琮兄弟,我可从没听说你抄写过诗经,这大概是外头唯一的一部吧。 “琮兄弟,我信得过你,才帮你这个忙,如今这些人贪图权势,也算寻常,但你如此耗费心思,急着断了这门亲事,可是还有其他原因?” 贾琮脸色有些郑重,说道:“这人凶狠狡诈,实是虎狼无耻之辈,我姐姐如嫁给他,可不止是遇人不淑,连性命都要丢了!” 说着贾琮拿出一个卷轴递给蔡孝宇,说道:“这是我亲手抄录的一卷诗经,你可不要嫌弃。” 自从你被封了威远伯,你的字可是愈发值钱了,我想就凭这幅字,够我在春华楼吃上几年的席面了。” 你是不知道,我三姐和礼部右侍郎黄宏沧之女是极好的闺蜜,这位黄小姐虽逊色于当年的秦小姐,但也是少见的绝色。 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送你一件东西。” 蔡孝宇有些苦笑道:“我为了给你帮忙,每天去逛十六楼,刚才还和那姓孙的信口开河,要是让我爹知道,非打得我半死不可。” 蔡孝宇有些尴尬的呵呵一笑。 贾琮冷笑道:“这几日我花了不少心思,打听得很清楚,孙绍祖眼下在兵部侯缺,他与我贾家攀亲,无非是贪图贾家的权势。 贾琮皱眉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帮我,你也没少去过十六楼……。” 蔡孝宇惊讶的看着贾琮:“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把这姓孙的吓了半死,我很肯定,现在就算借他几个胆子,他都不敢娶你姐!” 我送了这幅字给我三姐,让我三姐给我撮合撮合,哈哈。” “我已派人跟了他四五天,发现他每日都在十六楼鬼混,你蔡三公子身份尊贵,除了你之外,别人说这番话,还真不容易让他相信。 贾琮一听这话,脸上也浮现得意的笑,越发让蔡孝宇觉得他不是个好人。 蔡孝宇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完全无视贾琮鄙视的目光:“放心我不会拿它换席面的,我准备送给我三姐,她最喜欢你的的诗词书法。 “这点小事,能难得住我蔡孝宇,只是你这脑子都是怎么长的,居然被伱想出这样的法子,怎么就知道这些话能制住他?” 如果他还有反复,我自然还有办法对付!” 蔡孝宇听他说得厉害,也吓了一跳,不过他素来信服贾琮的本事,知道他会怎么说,必定不是毫无根由,不过也不打算细问。 蔡孝宇问道:“那就想让我怎么用?” 贾琮笑道:“万一让你爹发现,你每日去逛十六楼,想要打你半死之时,你就献上这幅字,就说我送老大人斧正,多半就能免你皮肉之苦。” 蔡孝宇:“……。” …… 荣庆堂是贾母起居之所,也是贾府中最受人关注的地方。 贾府数代鼎盛大族,人口众多,眼多口杂,因此荣庆堂中发生的事,一向是瞒不住人的。 也就一天时间,关于贾母欲让贾琮供养尤氏、贾蓉等人,又让贾琮当众严词拒绝等事,很快传遍贾府。 尤氏听了羞愤不止,不过她也无可奈何,谁让她现在孤苦无依,只能让贾母等人拿来作伐。 不过尤氏心中未必没有失望,毕竟如今谁都看得出,贾琮世袭罔替伯爵,迟早会成为贾家最具权势之人。 她一个被削去诰命的没落之人,又怎么没生出依附荫庇之心。 只是贾琮的言行传出,尤氏也是见过世事之人,便知道贾琮内心刚毅无诟,眼里更揉不得沙子,不是自己这样的能沾惹的。 她想起倒是当初的蓉儿媳妇秦可卿,才能入这位少年伯爵的眼中,只是自从上次听说可卿走失,便再也没有音讯,生死不知……。 至于宁国一脉的的贾效、贾蔷等子弟,在听说贾琮受封世袭罔替威远伯,皇帝还把原宁国府赏了给他。 便生出想以贾琮得了宁国府的由头,靠着族亲和宁国子弟的关系,上门攀附,甚至见势讹诈分润些好处。 但直到贾琮连原宁国府当家太太和少爷,都毫不留情拒之门外,更不用说他们这些关系更疏远的。 多半也就知道这个少年封爵的族亲,心思手段精明狠辣,滴水不漏,不是个好惹的人物,也就不敢再起什么觊觎念头。 至于其他一些不思劳作,只想啃食他人余荫的贾家偏房子弟,多半也息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而荣国中的诸多家仆,很多都是数代家生,在富贵势利之家待了几辈子,早就熏出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 贾母能想到的,很多家生刁仆多半也能想到。 在他们眼里,贾琮虽然封了伯爵,可还是老太太的孙子,贾琮的伯爵再大也打不过他老子的侯爵。 将来的威远伯府不过是荣国府的分支罢了。 不过不少有见识的家仆,还是知道爵位带上世袭罔替是何等尊贵。 他们也知道将来东府重开,以老太太的一贯治家的法子,一定会分派一些得力的奴才,去管理以前的东府,如今的伯爵府。 那位三爷读书和打战都是厉害得紧,不过毕竟是个爷们,哪里还会管家,况且年纪还小,又没有成亲,府上还没有太太治家。 这对大部分奴才来说,简直就是再好不过的去处,很多荣国府的奴才丫鬟,都巴望着能被老太太分派到伯爵府做事。 对他们来说,这可是两头得利,好处多多的美事。 可是从荣庆堂传出来的话,却是琮三爷根本不愿意用府上旧人,而是自己新买了几十个家奴使唤。 荣国府满府的奴才,琮三爷只向老太太要了厨房的柳嫂,原因是柳嫂是三爷心腹大丫鬟五儿的娘。 于是这几日,柳嫂成了满府奴才羡慕嫉妒的焦点,不知多少各种来路的家奴,给柳嫂说好话,邀约吃请。 只是柳嫂早得了五儿的交待,知道三爷单把她要到了伯爵府,完全是看在自己女儿的情分上。 这几年随着贾琮的荣辱起伏,府上奴才捧高踩低的事,曾经起落了几次。 作为五儿的亲娘,柳嫂也见多了周围人的嘴脸,自然也不会被这些人轻易蒙蔽过去,这个关口愈发谨言慎行。 而且五儿还特别交代,三爷只让柳嫂一人过来,所有帮手打杂,一律新配。 贾琮这一系列做派,很快就让府上这些家奴绝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位年纪轻轻的三爷,哪里是不会管家的。 心里的门户比府上的二奶奶,还要严实精明一百倍,这还没开府呢,就已把伯爵府经营得铁桶一样,连针都插不进去。 所以贾琮当日在荣庆堂的作为,实在为他开府立居,省却了一大堆麻烦,也无形之中和荣国划下了界限。 因贾琮封爵,在荣国府引起的各种暗涌,就此平息下去,而崭新的伯爵府,在紧张的改制改造中,渐渐接近完工……。 …… 贾母以往百试百灵,无往不利,叱咤后宅数十年的手段,遇到这个一贯不省心的孙子,如此折戟沉沙,心情自然很是不好。 不过她最近开始担心另外一家事,那就是自己二孙女迎春的婚事。 五月就已和孙家换过庚帖,下过聘礼,本来约定前日就要过门议定婚期。 但是东路院邢夫人传来消息,孙绍祖耽搁了时间,前日没有上门,也没有送口信过来说明缘由。 贾母是见多了世故之人,对这种婚姻之事最是敏锐,便猜到其中必定出了什么差错。 迎春定亲下聘之事,已经传扬出去,如果出了差错,可是会妨害到自己孙女的闺名。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不嫁猪狗辈 荣国府。 今日府上突然来了不速之客,那位两日前来该来府上议婚期的孙绍祖。 但是今天他到府,却不是为了议定和迎春的婚期,而是指名道姓要拜访琮三爷,而且专门递了拜帖。 婚姻是礼数大事,两日前孙绍祖失约于议亲之日,对于贾府这样的世家大族,是极大的失礼和羞辱。 这次孙绍祖突然上门,连管家林之孝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不过他一个家奴,也不好做太过的反应,应有的待客礼数维持住罢了。 林之孝让小厮把他带到松轩厅奉茶,一边让人去内院请琮三爷见客,又急忙让人通知老太太和大老爷。 府上二小姐的婚约是眼下头等大事,这个爽约的准姑爷上门,林之孝自然第一时间通知府上主事人。 至于这位准姑爷不来议定婚期,而是煞有介事的要见三爷,林之孝也不清楚是个什么章法。 …… 英莲正在伏案临帖,俏脸娇润,眉眼如画,穿着淡紫折枝辛夷花刺绣长袄,一条素白马面裙,戴着璎珞赤金项圈。 …… 他厚着脸皮上门,直接下帖要拜见贾琮,就是最后一搏,想要当面探一探虚实。 但是心中还是没有完全死心,舍不得就此放弃荣国公府和贾琮身上的权势。 日常黛玉、探春等姊妹来清芷斋走动,姊妹们聚在一起对词联句,英莲也能对答顺畅,很是让人惊讶。 而且她临贾琮的书法,也有六七分火候,便是深通书道的探春见了也很是夸赞。 而听那蔡三公子所言,贾琮不仅是新封伯爵,而且和九省统制关系匪浅,与兵部渊源深厚,此人才是贾家权势所在。 当年她被董老二拐带,从小过着颠沛凄惶的日子,靠着打扫私塾贴补的机会,愣是靠坐门口听学堂,就学得识文断字的能耐。 所以他今日到贾府,并没有去找贾赦,因为他已意识到,想通过这桩亲事,得的自己想要的好处。 他想要通过这门亲事搏取好处,贾琮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所以到了和贾家约定的议亲日子,他才会拖延未到。 上次贾赦帮他谋划兵部实缺,结果折戟沉沙,如今他也想明白了,贾赦虽爵位贵重,但却是个无实职的闲官,怕是不顶事的。 孙绍祖希望那日在春华楼的惊悚,只是那位蔡三公子酒后信口开河。 探春正站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 他心中还抱着万一的侥幸,希望是那位蔡三公子有些言过其实。 自从那日,孙绍祖在春华楼,听了蔡三公子那番话,对自己和贾府二小姐的婚事,心里早就打了退堂鼓。 贾琮对这门亲事的态度,是否真如蔡三公子说的那样,如此痛恨厌恶。 关键不在于贾赦,而在于贾琮。 自从跟了贾琮之后,便管着贾琮的书房,日常受他读书写字熏陶,于文事上愈发沉迷。 贾琮房里的丫头,英莲是最重文事的一个。 清芷斋,姊妹们正聚在一起,消磨时光。 黛玉正和芷芍说着话,聊的话题像是苏州蟠香寺的梅花,因为黛玉是苏州人,自然对那里的人物风景最偏爱。 五儿和晴雯却在归置院子里的物件,这几日她们都在一点点收拾,因为很快就要搬到东府去住了。 贾琮正和迎春在下棋,前几日在春华楼的事,算是解决贾琮心中的大石,可能还有首尾需要收拾,但他相信大局已定。 可能是心情比较好的原因,原本他的棋力不如迎春,今天却杀了个势均力敌。 这时二门内婆子过来报信,说有人要到府拜会三爷,还送来了拜帖,贾琮看到拜帖上竟写着孙绍祖的名字。 心中不禁微微一动,略一思索,便猜到孙绍祖突然拜会的意图,此人心思狡诈反复,的确非同一般, 上次自己设计让蔡孝宇言语辖制恐吓,他居然还不死心,那只有给他来一次重击,让他从此绝了念想。 于是他让传信的婆子,去叫自己的随身小厮江流,在二门口等着自己,自己有事情要吩咐。 他对正举棋思索的迎春笑道:“二姐姐,我要是去了你的婚事,你该不会怪弟弟多事吧。” 迎春听贾琮突然说到婚事,望了贾琮一眼,脸色微微一红:“我本来就不想出阁,想在家和姊妹多呆几年,是大老爷硬要结这门亲。 琮弟一向对姊妹们最好,我是个软和没用的,只有琮弟可以依靠,你要是觉得这门亲不好,但有法子去了,姐姐便由伱做主。” 贾琮笑道:“那我便做一次主,二姐姐可不要妄自菲薄,姐姐是聪明心善之人,将来必定有个好结果,我去去就来,这局棋等我回来接着下!” 贾琮走后,探春听到刚才的话,走过来问道:“二姐,三哥哥点子多,说不得真的能去了这门亲事。 但对方毕竟下过聘礼,女儿家也终究要出阁,你心里就不顾忌?” 迎春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自小死了娘,大老爷平时也不大管我,我又是庶出的,人家上门求娶多半也是冲着贾家的门第。 我这人性子平庸,比不上三妹妹精明大气,到了别人家里,还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呢,只有在府上和姊妹们在一起,才能过些安生日子。 琮弟才是一心一意为我打算,我让他帮我做主,自然是没错的,那怕不嫁人留在府上,照顾自己弟弟我总是能做的。” 探春望着迎春,没想到自己这个一贯木讷的姐姐,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有些佩服,也有些羡慕。 然后便想到自己,心中有些沉重黯然,自己不也是个庶出女儿,将来难道也被个看中贾家权势,不论嫡庶的人娶去做摆设……。 …… 荣庆堂中,贾母得到管家传信,孙绍祖突然上门,不是来和贾家议定迎娶婚期,而是特地来拜见贾琮。 贾母心中也有些奇怪,便派心腹丫鬟去松轩厅探听动静,不管怎么样,今天总要给孙女的婚事落了说法,再拖延下去就不像了。 东路院的贾赦听说孙绍祖突然上门,心中便涌上火气,前日约定的议亲之日,这小子没按时上门,让自己被老太太好一顿数落。 怨自己找了个这么不靠谱的姑爷,三书聘礼都下了,居然无故躲避议定婚期,也没个说法,没得坏了贾府千金的闺名。 如今这孙绍祖倒是上门了,可是既不商议婚期,也不来见自己,却下帖子去拜会那个畜生,让贾赦心中恼火,觉得丢了脸面。 于是派了心腹小厮去松轩厅候着,既是打听动静,也是让孙绍祖见完那孽障,就过来东路院见自己。 此时,孙绍祖正坐立不安的在松轩厅候着,完全没注意到松轩厅门口,不时闪过的身影和脚步声。 他已打定主意,等下见到了这位新晋的威远伯,如果他真如蔡三公子所说,对这门亲事如此厌恶。 他孙绍祖会毫不犹疑放弃,既然他借不到贾家的势,更不会去和贾家结下仇怨。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在神京就少了唯一的攀附之途。 或许可以走一走那位蔡三公子的路子,不过人家是文官子弟,自来又是文武不想通……。 至于那位和他换过庚帖的贾家小姐,孙绍祖原本就没放心上,那不过是他谋其权势的筹码罢了。 他一杯茶快要喝到见底,松轩厅中还是空荡荡的,也不见贾琮过来见面,似乎颇有轻慢之意,愈发让他坐立不安。 这时,突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挺拔,神情沉稳,迈步走入堂中,虽然穿着贾家小厮的衣服,但举止却无半点奴气。 问道:“这位先生,可是你下拜帖要见我们家琮三爷。” 孙绍祖站起身来,他见这小厮举止不俗,必定是贾琮身边之人,不敢怠慢的回道:“鄙人孙绍祖,正是在下拜帖求见威远伯。” 那少年静静望着他,说道:“我们琮三爷让我给你带话,贾家贵女,不嫁猪狗粗鄙之辈,你如再敢上门,三爷会亲手打断你的腿!” 这少年口齿清晰,声音清亮,把这句话说的字字如枪似戟,在空旷的松轩厅里回荡! 孙绍祖听了这等嚣狂之言,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一张刹那变得惨白,很快又泛起涨红,浑身不知是害怕还是恼怒,微微发抖。 没想到那蔡三公子说的都是真的,那贾琮竟真的如此厌恶这门亲事! 自己礼数周全的给他提拜帖,他连见都不见自己,只是派了个小厮打发自己,还说出如此刻薄凶狠之话,恐吓羞辱自己。 这明摆着不想结亲,这是要结仇啊! 自己要是还和贾赦议定婚期,敢娶他的胞姐,他必定更会使出更暴烈的手段对付自己。 自己在神京人地生疏,哪里会是他这种神京世家贵勋的对手。 如今孙绍祖真的有些后悔了,不听那蔡三公子的劝告,偏偏不死心还上门探听虚实,白白受了人家的羞辱。 那少年把话说完,又冷冷看了孙绍祖一眼,便没事人一样出了松轩厅。 而松轩厅外人影晃动,几个略显慌乱的脚步,由近及远……。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六章 我养她一生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听丫鬟说了刚才发生在松轩厅的事,气得满脸通红。 “那孽障真的说出这样无法无天的话来!” 那丫鬟见老太太动了真怒,有些战战兢兢回道:“我在松轩厅门口听得真真的,三爷是让他的小厮传的话,一字一句不多不少。” “这孽障这是要生生毁了二丫头的婚事啊,那孙绍祖人呢,还在不在松轩厅?” 那丫鬟连忙回道:“孙家少爷听了这话,脸色很是难看,大老爷本来叫他去东路院说话,他都没留下。” 贾母听了这话更是大怒,说道:“这孽障就是扫把星,每天不干好事,二丫头可是他的亲姐,他就一点不懂人情世故,竟做出这等事情。 去把他给我叫来,平时头头是道,一堆歪理,我看他这次又怎么说嘴,真是家门不幸啊,养出这种挨雷劈的孽障!” …… 说什么贾家贵女,不嫁猪狗粗鄙之辈,还要打断人家双腿,那孙绍祖但凡还要半分脸面羞耻,便不会再应这门婚事。 贾琮看到琥珀脸色紧张,便知道是什么事了,左右就是刚才松轩厅的事,已传到老太太的耳朵里。 其实贾母还有其他担心的没说出口,她可不是只有迎春一个孙女,还有探春和惜春,将来都是要出阁的。 贾琮让江流过去传话,自己就在二门口等着,直到江流回来回话,说孙绍祖听了传话,便气冲冲离开了贾府。 …… 贾琮听了心头松一口气,这件事总算有了个结局,料定那孙绍祖再也不敢结这门亲事。 迎春也彻底摆脱了厄运,不枉自己费尽心思,一番筹谋。 王夫人只是看了贾琮一眼,便不再看,只是转着手中的念珠。 他要是退婚,我贾家能拿什么话来说嘴,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伱让二丫头以后还怎么嫁人!” 如果二孙女在婚事上传出不好的名声,那就会一损皆损,连累其他两个孙女也闺名有瑕。 贾母怒道:“何事!你这个孽障干下的好事,人家好端端上门拜访你,你为何说出那种凶狠决绝之语。 前几日孙绍祖不敢上门议定婚期,贾母和贾赦必定已十分紧张,今天见他到府,岂有不派人盯着。 贾琮回道:“老太太,我听说这孙绍祖名声有亏,怕二姐姐所嫁非人,便派人查访他的行止,发现此人刁恶荒淫。 等他进了荣庆堂,发现不仅贾母在场,贾赦、贾政、王夫人、王熙凤等都在。 再让人知道这些孙女有贾琮这样的恶兄弟,以后谁还敢上门说亲,岂不是让家中这些宝贝孙女都做老姑娘。 贾琮问道:“老太太唤我,不知所谓何事。” 连东路院那边过来叫人,孙绍祖都没有过去。 …… 只是,还没等他走回清芷斋,就遇到贾母身边的琥珀来传人,说是老太太让他即刻去荣庆堂问话。 贾母和贾赦更是满脸怒容,贾政见了贾琮,有些无奈的摇头,虽然他也不赞成迎春和孙家结亲,觉得孙家贪念权势,失之忠厚。 他也心里清楚,贾琮和迎春一向姐弟情深,不愿胞姐嫁入这样的人家,但贾琮这种激烈的做法,他也是不能认同。 日日在十六楼烟花之地,留宿糜乐,很是不堪,二姐姐是我贾家贵女,岂能嫁给这等人!” 贾母等女眷听了这话,也眉头一皱,不过大家子弟,少年好色,出入烟花之地,虽然女眷听了不喜,但并不算什么稀罕事情。 只能说这人行为有些不端。 在座的贾赦怒道:“你这孽障尽说些言过其实的话,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他在外面逢场应酬,又算什么打紧的事情!” 贾赦这话一说,贾母和王夫人都用不善的眼光看他,虽大家主妇讲究妇德去妒,但不代表她们就认同男人三妻四妾,逢场作戏,搞七捻八。 那贾琏便是喜欢和有夫之妇胡搞乱来,脏的臭的都往床上拉,闹出事情就没少给贾母痛骂。 而贾赦会这么说,让她们觉得贾琮说孙绍祖的事情,多半是真的,甚至贾赦多少也知道对方有类似的行径。 只是不管怎么样,迎春和孙绍祖已换过庚帖,下过聘礼,名份已定,如今闹成这样,闺名受损只怕难免了。 贾母恨恨说道:“大家子弟,年轻时馋嘴猫似的,架不住的事,世人都是打这样过来的,这又是什么捅天的事。 犯得着你如此对付人家,要是孙绍祖因此退亲,坏了二丫头名声,毁了女儿家的一生,那便是你这孽障造得孽,她可是你的亲姐!” 贾琮神色肯定的说道:“老太太,二姐姐去了和孙绍祖的婚姻,那才是万幸之事,那里就会毁了一生。 二姐姐出生大家,温厚贤淑,品貌出众,将来必定会有良配,就算世上男子都瞎了眼睛,不知二姐姐的金贵。 我这个做兄弟的,一辈子养着她就是,必定让二姐姐一生安乐无忧!” …… 贾琮这话一说,王夫人和王熙凤等人倒不觉得什么,只觉得贾琮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但是堂中鸳鸯、琥珀等年轻的女子,听了这话,都是心头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望着贾琮的眼神都焕发出神采。 这世上的豆蔻女子,哪个不是心有遐想,总想有个男子能为她遮蔽风雨,为她顾念担当,大概就是三爷对二姑娘这般的样子。 二姑娘木头一样的性子,沉默寡言,不像三姑娘那样爽利大气,但二姑娘有这样一个兄弟护着,便是天大福气,再多的不足也都遮掩过去了。 贾母听了贾琮这话却气笑,咬牙切齿说道:“你好大的口气,你还养二丫头一生,贾家的女儿一辈子养在家里,还不一生被人戳脊梁骨!” 这时,贾赦说道:“老太太,这事还是我来和绍祖说和,两家都换庚帖,下了聘礼,这婚事无论如何不能破。 不然孙家要是愤而退亲,那我荣国府的就颜面扫地了!” 其实,贾赦那里是在顾忌荣国府的颜面,他顾忌的是和孙家生意场上的关系,要是两家结亲不成,伤了彼此和气。 孙家就此和他生了嫌隙,他贾赦还怎么和大同那边做生意赚银子。 贾琮突然说道:“孙家乃大同世袭指挥,贾家却是神京贵勋世家,大老爷和二老爷做的都是京官,贾孙两家结亲。 形同京官结交边将,此乃朝廷大忌,大老爷如果执意结这门亲,传扬出去,都察院的御史如弹劾贾家行为不轨,那就麻烦了!” 贾琮这一番话说得有些阴森森的,整个荣庆堂似乎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像贾家这样的武勋世家大族,爵高势重,根基深厚,便是当街打死个人,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一旦沾惹上不臣的罪名。 那就是大祸临头,搞不好就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贾母等女眷一听贾琮这话头,全部都变了脸色,贾母也顾不得骂贾琮口无遮拦,连忙问道贾政:“政儿,朝廷上是不是在乎这个忌讳?” 贾政想了想,才说道“太上皇之时,武阳侯耿晁阳与九边重将交好,惹出祸事,被以谋逆之名抄斩,虽然后来被平反,但其家子嗣却已无存。” 贾母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冷气,刚才她还有些同意贾赦的说法,由他和孙绍祖说和,如今哪里还敢提这个话头。 贾赦和孙家本来就不干不净,心里本来就虚,听了贾琮这些话,目光忍不住有些闪烁,脸色也有些发白,自然也不敢继续说下去。 但是,贾赦的异样表情,却落在贾琮眼中,他深深的望了贾赦一眼,似乎联想到什么……。 …… 贾琮见堂上的气氛有些压抑,知道自己刚才结交边将的说法,已压住了贾母等人的气势。 说道:“老太太不过是担心孙家退亲,会损害二姐姐的闺名,其实大可不必有这个顾虑。 孙绍祖在两家预定的议亲之日,故意爽约不止,已是背信弃义,而且在外行为不检。 是他配不上我们贾家贵女,要退亲的是我们贾家,占礼的也是我们贾家,他有什么资格和我们退亲!” 贾母听了这话就楞了,第一次觉得这孙子有些无耻。 你骂人家猪狗不如,还说上门就打断人家双腿,这反过来倒成了你是占礼的,人家是理亏的。 可贾母仔细想想,好像又有些道理,脑子顿时有些糊涂。 贾琮这话让贾政也听得有些迷糊,略微想了一会儿,才说道: “老太太,琮哥儿这话也算有理,毕竟是孙绍祖先违背约定的议亲之日,有错在先,琮哥儿训斥他倒是晚了些……。” 贾政毕竟性子迂直,让他说贾琮辱骂孙绍祖不算错,他好像也说不出口。 不过他一贯信重贾琮,觉得他定是怕迎春所托非人,无奈之下,才会出此下策……。 贾琮说的结交边将的理由,让贾母再也不敢在迎春的婚事上坚持。 对她来说,贾家富贵长久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一桩婚事,就这么给贾琮搅黄了,贾母心中想到就不顺,总觉得府上的事,只要被这孽障掺和进去,必定就会失去她的掌控。 贾母有些无奈:“这桩婚事既然有那些个不好,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又对贾琮说道:“这事情都是你闹出来的,你自己去收拾清楚,你如今了不起了,也是个伯爵,能为大得很,自然难不倒你。 总之不能坏了二丫头的名声,还有荣国府的体面,不然我可是不饶你的!” 本来她还想贾琮和她说两句软话,给她这个老封君一个台阶,毕竟刚才是她把贾琮叫过来训斥的。 却没想她这个孙子根本没接招,只是说了句:“那琮就去办妥此事,让二姐姐也好放心。” 说完躬身施了一礼,转头便轻描淡写出了荣庆堂,一口气差点没把贾母憋晕过去。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七章 爵资生觊觎 荣国府,迎春院。 绣橘一阵风似的跑进屋子,像是走的急了,小脸通红,还有些气喘。 见到正在看书的迎春,娇声嚷嚷:“姑娘、姑娘,我刚听琥珀姐姐说,三爷在荣庆堂帮着姑娘否了和孙家的亲事。 原来三爷怕姑娘吃亏,专门派了人盯着那孙绍祖,发现他每天去十六楼这种烟花地厮混,人品低劣的很。 三爷刚才为了帮姑娘推掉亲事,在荣庆堂说了好多厉害的话,本来老太太是不肯的,说推了这门亲事,怕对姑娘不好。” 迎春听说退了和孙家的亲事,心中有种莫名的高兴,见绣橘说了一半停了,连忙问道:“那后来来太太怎么又同意了?” 绣橘笑道:“琮三爷说,断了这门亲事,对姑娘来说才是万幸,而且姑娘这么好的女子,以后定会有更好的良配。 还说就算世上男子都瞎了眼睛,不知道姑娘的金贵,他这做兄弟的就一辈子养着姑娘,必定让姑娘一生安乐无忧。” 迎春一听这话,俏脸一下子变得绯红,一贯清雅寡淡的神情也不见了,嘴角微微抿着笑,很是明丽动人。 荣庆堂。 而提供一千石爵产的是两处大农庄。 其实仔细衡量,也算是一种公平,因为对比代封和世袭降等的爵位,世袭罔替爵位是与国同休,看的是长远利益。 据内务府官员介绍,威远侯因在辽东关外建功,这两处爵产农庄,选的都是最肥沃的土地。 这对于普通官吏已是个庞大的数字,因贾琮眼下实职是正五品火器司监正,年俸还不到两百两。 靠着这些时代积累的财富,怎么也是吃不穷的。 大周伯爵爵产在年一千石至一千五百石,世袭罔替伯爵是同等爵位中位份最尊,但敕封爵产却是低位,只有一千石。 绣橘继续说道:“琥珀姐姐和我说的时候,眼圈都红了,她说自己现在最羡慕的就是姑娘,说姑娘是个顶有福气的人呢。 他又不是沉迷奢华的性子,每年四千多两的爵产收入,一座改造的伯爵府,足够他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了。 所得的爵产自然也应该是最低的。 就在宁国府的降制改造接近尾声,赶上内务府向贾琮移交赐发二等威远伯爵产。 迎春愣愣看着,手中那本发黄的宋代棋谱,眼睛突然有些红润,轻轻说道:“我是挺有福气的,有这么一个兄弟。” 有这么个有能为的兄弟,肯这么护着姑娘,一心一意为姑娘出头。” 如果不是荣国府子弟一代不如一代,不善经营,虚耗奢靡,这些年进项减少,有些入不敷出。 而且荣国府已延续数代,靠爵产资盈余孽生许多店铺和良田,这些财货的价值还在爵产之上。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接收内务府爵产的消息传出,便又惹出些事情……。 …… 当然威远伯的爵产和荣国府的爵产,还是相差甚远的,虽然贾赦是降等袭爵,官赐爵产有所消减,但还是远高于一千石。 两处农庄产每年可产千石粮食等财货,折银约五千两,加上天气和长途运输等损耗,年得银产不低于四千两。 不过眼下的威远伯府人口简单,也就贾琮和屋里那些丫头,就算加上几十个新买的家仆,并没多少人口。 …… 今天神京八房来了不少子弟,都是看望贾母这位贾家的老祖宗,还带了不少时节礼物,场面倒是做得很是热闹。 贾琮跟着来传人的琥珀一进荣庆堂,便有很多族人一脸殷勤的站起身,有称呼琮哥儿的,也有称呼琮兄弟的,还有称呼琮叔的。 这些都是贾家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的子弟,大部分贾琮都不认识,有几个面熟的,估计在族祭时见过,不过叫不上名字。 只有两个人是他认识的,宁国一脉的贾效和贾蔷。 贾蔷曾经谋划过火器作坊管事的职位,让贾琮觉得这背后必定存在叵测之念。 而贾效在促成他转宗宁国脉时大为出力,自然是想从中谋取些好处。 总之这两人在贾琮心目中,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今这些偏房子弟齐聚荣庆堂,而贾母又偏偏叫自己过来说话,贾琮大概就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人当中应该贾效主事的,就见贾母说道:“效哥儿,你们有什么事情,直接和琮哥儿说吧,都是本家兄弟,也不用忌讳。” 今天贾母心中多少有些气不顺,本来以为族中子弟知道孝顺,还特地带了礼物来看她。 结果贾效等人说了半车子好话,最后话题一绕回到贾琮身上,贾母才知道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居然被当成了伐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自己这孙子最近在风头上,倒像是满世界都在围着他转。 贾效一脸笑容,竟然让自己显得多些长辈的风范,不在这位新封的晚辈伯爵面前,弱了太多的气势。 说道:“琮哥儿,如今我们族中的子弟,出了你这样卓绝的人物,当真是我们贾母列祖列宗庇佑。 方才我还和老太太说呢,你如今家大业大,虽说伱有个兄长琏哥儿,不过荣国府的事情也够他忙了,只怕也帮不上你。 你这身边也没个帮衬的人,长此以往,这怎么行呢。 俗话说的好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神京几房的长辈子弟,大家流的都是宁荣两公的血脉,都是你的血脉至亲。” 旁边的旁系子弟,听了这话都七嘴八舌的附和,连上座的贾母都有些皱起眉头。 自己这个孙子如今发迹了,你看他的门槛精明成什么样子了,连个人都塞不进去伯爵府。 自己这荣国府都没沾上光,效哥儿这些旁系子弟,倒是上赶着往上挤,都挨得着吗,我看这小子该怎么办。 贾效见自己一番话,似乎根本没打动贾琮,见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让贾效心中有点发虚。 不过他话说了一半,绝不能中途而费。 自从宁国府被除爵查抄,他们这些宁国纨绔子弟,活得实在磕碜。 这荣国府的产业,被府上的凤姐儿看得死死的,那可是个少有的脂粉英豪,十个男人都不是她对手。 贾效之流在凤姐面前,除了自取其辱,更是半点缝隙都找不到。 如今贾门又出了一颗大树好攀附,又是个这么年轻的,虽说在外面文武能为不俗。 可这宅门里长短的事情,却不一定精通,至少不可能像那凤姐儿如此厉害吓人。 所以,贾效等人怎么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贾效见贾琮脸色看不出喜怒,便踌躇一下言辞。 说道:“琮哥儿,我们听说朝廷赐给伯爵府的爵产已下放,按老辈的规矩必定是店铺和农庄。 这些爵产必须要有可靠的人打理,才会有好的利是收成,如今外头世道乱,人心叵测的,请外面的人打理哪里是妥当的。 自然是同血脉子弟才信得过,我和族中几个精干爷们商量过,想帮衬琮哥儿打理爵产,怎么的也要帮着你把这份家业做大。” 贾琮微微一笑:“难为效老爷有这份心意。” 贾效连忙笑道:“琮哥儿这话就外道了,都是同族的血脉亲戚,这不是应该的吗。” 他见贾琮并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意思,心中不由暗喜,只觉得这事基本已成了。 便趁热打铁的问道:“琮哥儿,不知这次圣上赐下多少爵产,你立下如此大的军功,那爵产地界必定都是些好地方。” 贾琮微笑道:“圣上赐给一千石作为爵产,是两处极好的大农庄。” 贾效听到一千石,还是极好的农庄,眼中流露出贪婪的目光。 又连忙问道:“这两处田庄可是在通州?” 贾琮笑着摇了摇头。 贾效果又问:“那就是在德州了?” 通州、德州都是毗邻神京,京中不少勋贵的爵产都在那两个地方,所以贾效才会有此一问。 贾琮笑道:“通州、德州的田庄良田,早些年就分封的差不多了,我是轮不到了。” 贾效见贾琮一脸轻松的笑容,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忍不住喜道:“难道竟是在江南金陵这些地方,那个地方可是富得很!” 同来的这些贾门子弟,听说贾琮的爵产,竟然被封到江南等富庶之地,都是心中大喜。 那江南金陵之地,不仅富庶天下,还是一等一的花花世界,还有这些爵产可以吃拿,真是好日子要临头啦! 贾琮看着贾效等人的嘴脸,说道:“这两处农庄在辽东关外,靠近盘陀城。” 贾效正想着去江南帮贾琮管理爵产,在那等富贵花花世界中,用不了几年就能积攒出一份家业, 一听贾琮这话,贾效就楞住了:“什么……,农庄在辽东关外,竟如此遥远,盘陀城又是个地界?” 贾琮看着贾效等人,一脸和煦的笑道:“琮便是在辽东立功才被封爵,辽东可是个不错的地方。 只不过那地方一年有半年是冬天,呵气成冰,比神京冷了许多罢了,盘陀城是女真大城,当初便是我领兵亲自攻占。 女真人曾在那里杀了无数老弱,曾经积尸成山,那个地方离神京其实也不算太远,坐马车两个月就到了。 那地方人烟不多,偶有会有辽寇抢掠,不过如今我大周数万兵马已进驻戍卫,日常小心些就不会轻易丧命。 效老爷要是愿意带着族中子弟,去两处农庄打理,琮当真是求之不得,可以即刻送你们启程。 一应路资都由我来负担,不过琮有一要求,你们打理这两处农庄,每年需上交五千两爵产利银。 这亲兄弟还要明算账,这话我可是要说在前头……。” 贾母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贾效等子弟,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两年她见够了贾琮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 凡是那些想算计他的事,就从没见过他吃亏,只见过算计他的人倒霉。 就效哥儿这脑子,还想占这孽障的便宜,就等着给他作践吧。 一旁的鸳鸯脸涨得通红,一双大眼看着贾琮,强忍着才不会笑出来。 只听得贾母说道:“我也乏了,鸳鸯你扶我进去歇着。” 鸳鸯笑眯眯应道:“好的,老太太。” 贾琮一番话,听得贾效等人脸色变得极度难看。 那地方马车要走两个月,一年有半年是冬天,还死过很多人,还有辽寇抢劫,难道我们是过去充军吗? 还有,一千石全须全尾才五千两,你让我们全交出去,我们自己吃什么……。 贾琮又问道:效老爷,我本准备买十几户农户,过去侍弄农庄,如果你们愿意过去,我就可以少买几户了。” 贾效:“……。” “琮哥儿,这是件大事,不可草率啊,我看还是从长计议,等我们回去再合计合计……。”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八章 仕途点迷津 贾琮刚出了荣庆堂,便遇到了管家林之孝。 林之孝说道:“三爷,你说的官媒我已请来了,三爷吩咐的事已和来人说清楚。 她说孙家违信约在先,贾家可退亲,且不占罪衍,只要贾家写好退亲文书,其实事项都由官媒办理。” 贾琮说道:“国朝民律,议亲一方违信,需缴纳嫁资处罚,官府与苦主各占一半,用这笔钱去城外施粥,为二姐姐积福。” 林之孝一听这话,脸色有些古怪,那姓孙的遇上三爷,也算倒霉到家了。 被三爷当堂臭骂,轰出贾府,一半聘礼都让三爷拿去施粥,这都够开几个月粥铺了。 不过这姓孙的也是活该,让三爷发现他烟花浪荡之行,三爷最爱惜二姑娘,怎么可能不整治他。 连忙说道:“三爷放心,我马上去办。” 贾琮望着身后空荡荡的荣庆堂,想起自从自己被封爵以来,在这里发生了多少龌龊之事。 先是贾母想用尤氏和贾蓉给伯爵府加塞,后面又想通过分派家奴辖制伯爵府,今天贾效等族亲那副觊觎爵产的嘴脸。 然后通过鑫春号大量制造,分价销售,成为大众可用之物,这些东西产生的利银,绝不会低于鑫春号的香水。 好在这些麻烦,自己都一一应对过去,接下去应该可以耳根清静一段时间。 至于这两处遥远的农庄吓跑了贾效等觊觎之辈,只是一种附加的意外收获。 狭私揽权,勾心斗角,嫉妒贪婪,不一而足,这就是世传数代的诗礼簪缨之族。 更不用说鑫春号给他带来的巨额财富……。 他如果觉得辽东的田庄过于荒僻,也可选择离神京有些距离,却没有辽东如此遥远的几处农庄。 可在贾琮的眼里却是寻常,当年他为了给盛夏的秀娘香铺带来清凉,鼓捣出来的制冰之法。 他可是知道后世之时,关外的黑土地是最宝贵的土壤,其丰产之力甲于天下,以至于那里成为闻名天下的粮仓。 …… 当然一切实现的进度,他会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而且,在贾效等人的眼中,一千石的爵产,一年四五千两银子进项,是令人垂涎三尺的巨资。 这些只知道贪图享乐,阴私狭隘的贾家子弟,如何能意识到其中宝贵的机缘。 在很多时候,庞大的银钱可让你做到尽可能多的事情……。 但是田庄的面积却远小于辽东田庄,所以最后贾琮还是把爵产农庄选在了辽东。 光在神京及附近地区,每年一夏,就能给他带来数千两收益,几乎可以和爵产收益持平。 其实内务府在移交爵产之前,给出过一些选择。 他曾对皇帝许诺在三年之内,让鑫春号年利银达五十万的承诺,可能会提前半年实现。 他怎么会错过这样可以抢占先机的机缘,甚至以后手中有了资材,他还要加大对辽东黑土的收购。 如今关外女真势力消亡,那里是大周的新开发的领地,他作为女真之战首勋之臣,内务府可让他圈占土地最肥沃的田庄。 …… 后续他还会把一些制造工艺简单的物件,如牙刷、牙膏、香皂等东西鼓捣出来,以后当然还有其他今世未有之物……。 洛苍山,柳宅。 自从辽东返回之后,面圣、献俘、封爵、改府等事纷至沓来,他还要忙着搅黄迎春的婚事……。 等这些事情都忙完了,他才真正有了空闲的时间。 远行半年才归,去洛苍山拜见恩师柳静庵,是必须的师道礼数。 一进入柳宅,便看到师母崔氏等在那里。 崔氏看到贾琮照旧是一顿稀罕,封不封爵倒是其次,只是老夫人脸上颇有些心疼,只说他黑了瘦了。 书房之中,半年没见到的柳静庵,似乎有肉眼可见的几分苍老,好在精神依然矍铄,双目神光不减。 柳静庵看着自己这位少年弟子,脸有微笑,神色之中颇为满意。 说道:“本来以为,你跟着顾大人巡查九边,不过是增长见闻,没想到伱竟闹出这么大动静,更没想到你于兵事有这等天资。” 贾琮回道:“学生也是恰逢其会,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 柳静庵沉吟道:“更让为师没想到,太上皇正好在这个关口,通过太上皇后给你赐礼……。” 其实贾琮事后多次回想此事,如今他大概也明白,柳师会这样说的原因,不外乎是圣上加恩,是各种原因交融作用。 柳静庵说道:“如今大周处于治平盛世,九边与东南海疆,虽有隐癣之患,却极少有大的战事。 你此次能立下如此功勋,也算很难得的机缘了,此番之后再想立下如此大功,却有些难了。” 贾琮微叹道:“先生,国无战事,武将闲散,那才是好事呢,辽东一战,千里流血,人命枕籍,实在比不得西窗读书有趣。” 柳静庵道:“你可知当初太祖,为何封史尚书令为世袭罔替保龄侯,而封贾家宁荣为降等承袭国公。” 贾琮微微思索:“学生愚见,当初为立国之初,武将功高,文臣治平,因此贾家的爵位高于史家。 但一旦立国已定,便需平衡武将势大,以免紊乱社稷。 治平盛世,需重用文臣,以无兵之文臣制将兵之武将。 史家尚书令位同一品,文臣协理之人,治世纲要之臣。 所以史家保龄侯爵位可世袭罔替,但宁荣武勋国公却不可,此乃立国之初,文武平衡之法。” 柳静庵满意的点了头头,自己这个弟子不过才十四岁,对朝局平衡之术,有这样透彻见地,算是十分难得了。 “你已经是二元登科,书词之名播于天下,乡试时又写出四言宏文,可以算是天生的文臣种子。 给圣上上过火器建营方略、格物治学之法、辽东治平政策,这些都是文臣治盛之事,圣上必定印象深刻。 如今四疆平稳,削平女真之后,只怕再无大的战事,此事圣上心中必定深知。 所以,圣上为你加世袭罔替之恩,并不单单为了向太上皇夸功,也并不是想让你再建战功,用你文臣之才的心思只怕是更多。 当初你被点恩科解元,翰林院正葛宏正曾举荐你入翰林典籍,但圣上言:勋贵之子当养勇武之气。 那是圣上忌讳你的出身和文才,会被朝臣助澜,将来生出文武双利,尾大不掉权臣之势。 但自你在辽东建功,圣上再生惜才之念,于是借宗人府之手,施改易世子之策,引荣国贾家断然决绝,此为断你出身根源之利。 而你上表辞世子位,拒绝承嗣入宁国之脉,便是向陛下表明心迹,此一时而彼一时! 陛下圣心独裁、谋略深沉,而你能见招拆招,不落窠臼,但却合乎天心。” …… 贾琮听了这番话,目光渐渐沉凝,他虽然思虑不浅,但毕竟没有柳静庵宦海沉浮一生,所累积出来通透和睿智。 柳静庵这一番话,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 柳静庵微微一笑,似乎神情中带着一丝自嘲:“我原想以你的文思,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可以安稳一生。 可是你这人气运有些不俗,想要一生平稳只怕是有些难了。” 说到这里,柳静庵突然语气有些郑重:“既然你已踏入官场,因果纠缠,难以轻易脱身,就当审时度势,避恶保身! 你可知这次圣上册封伯爵,加授从三品散勋,为何你的五品实职却没晋升?” 贾琮心中有些明悟,说道:“因为以学生目前的情形,实职做到五品,已到顶点,升无可升!” 虽贾琮这次封威远伯,还加授银青光禄大夫,属从三品散勋。 但是从三品散勋只是虚名荣耀,和从三品实职无法相提并论。 因为按大周官制,晋升从四品实职必须是两榜进士出身,就像是武勋爵位必有军功才能封爵。 这是文官仕途的铁律,不然科举伦才便会形同虚设,寒门学子根本无法与贵勋子弟相争。 国丧科举选才之路,天下士子离心,那就离亡国不远了。 当年贾政作为荣国公嫡次子,敕造荣国府继承者,太上皇赐官不过工部主事。 沉浮十余年也不过升任从五品工部员外郎,想要升到从四品官职,绝对是不可能的,就因为他非两榜进士出身。 身份尊贵的国公嫡子尚且如此,可见从四品实职须两榜进士出身,是何等森严的官制铁律。 所以,贾琮眼下升到正五品火器司监正,他在文官之路上已到了瓶颈。 哪怕他如今封了世袭罔替威远伯,在文官实职之上,也无法再进一步,因为他只是一个举人,而不是进士。 …… 所以,此次他在辽东立下大功,嘉昭帝册封伯爵,赐相等爵产,授予从三品散勋号,却没有加封实职。 嘉昭帝在政事上是缜密明君,虽然他对贾琮有重用之心,但他也绝不会为他破例,做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如果贾琮今后就靠着爵位,一千石爵产,五品实职,在他的伯爵府中逍遥一生,也不是不可以。 一个世袭罔替伯爵,位份贵重,似乎已没必要再去苦熬科举的辛苦 但是时间一长,这必定是要失去君心,因为那不是皇帝的初衷,也不是世袭罔替恩典该兑换的价值。 就像柳静庵说的:你已踏入官场,因果纠缠,难以轻易脱身! 现实的情况,还真不允许他从此安享富贵,得过且过。 想要打破目前的僵局,贾琮只有一条出路,重返科举考场,只要取了两榜进士功名,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剩下的只是看皇帝自己怎么安排了,因为贾琮该做的努力已做到了。 如果不是柳静庵有超乎常人的敏锐洞察,以及对宫城中那位九五之尊透彻的了解。 这其中的迷离深意,贾琮自己或许很难参透。 (本章完) 第三百二十九章 乔迁伯爵府 大周宫城,乾阳宫。 时间进入六月,神京城内已渐入盛夏。 刚过晌午,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 外头明晃晃的烈日光焰,从殿门处映照进来,在黑色京砖上留下黑白相间的阴影。 大殿之中有些闷热,御案上摆着一盘冰镇的蜜瓜,两个宫娥香汗淋漓,站在嘉昭帝身后打着团扇。 郭霖手捧着一本灰白色秘劄,小步快走进入大殿。 “启禀圣上,中车司神京档头送来荣国秘劄。” 嘉昭帝对着身后挥了挥手,那两个打扇的宫娥便退出了大殿。 “念!” 嘉昭帝听到这里,脸色也是一片古怪,贾琮也算博学儒雅之人,却不知为何会对人如此恶言。 毕竟王熙凤是贾琮的亲嫂子,小叔子出门立府,该有的场面礼数还是少不得的。 在神京陆续收养的孤儿,经过两年教养,满十三岁便会发到各地店铺学徒,培养未来可用人手。 王熙凤叫平儿带了五六个手脚麻利的婆子,也大早到清芷斋帮衬操持。 “六月十日,贾太夫人欲安置贾珍遗孀尤氏、配犯贾蓉于伯爵府,贾琮以未室之人不纳族亲,不违朝议为由拒绝。” 但这事并没引起他的兴趣,他关注的是贾琮在开府之前,对荣国府提出的诸般要求,完全采取了屏蔽的态度。 “六月十日,工部营缮司秦业入查封宁国府,商议改制之事,贾琮言府中僭越之处不得留置一处,凡过于奢靡皆改清简。” 这几年因天灾、家祸、贬抄等各种原因,沦为奴籍的人极多。 他视贾琮为衣钵之人,他的弟子如果连个进士都不是,岂不是折了他文宗学圣的名头,或许他看出了朕的心思,也未可知……。” 前天,从江南买的三十名家奴就已到达神京。 …… 而原先宁国府被抄家,很多名贵的家具都被抄没,剩余的残缺物件也都被贾琮清理。 …… 便是考了状元,也不过赐从六品翰林,他岂不是多此一举?” 如今鑫春号分铺已遍布扬州、苏州、宁波、金陵、福州等地。 不仅有床、桌、架、椅、凳等各类家具,还有各类日用瓷具器皿、古董摆设、帘幔锦被等东西。 “六月十七日,贾家传官媒上门,交于退亲文书,以孙绍祖违信而退亲,退罚之资于城西施发义粥……。” “六月十四日,为贾赦庶女迎春议婚期之日,下聘者为大同世袭指挥孙占英子孙绍祖,至期未至,贾府中人隐怒。” 嘉昭帝微微一笑:“看来贾琮对荣国嗔念已重,连半分缝隙都不愿给人留下。” 郭霖又道:“按旧规,中车司需派人坐府,只是贾琮回绝贾太夫人分派荣国家奴,所用奴仆皆为新契之人,暂时安不得人手。” 郭霖有些诧异说道:“圣上,那贾琮已贵为伯爵,又有五品官身,奴才真是看不懂,他为何还要春闱。 嘉昭帝听到这里目光一闪,压了一下手,郭霖便很有默契的停了下来。 秦可卿出身官宦之家,又在大户当过家,如今贾琮封爵开府,这第一批卖身家奴,关系到伯爵府初立,这让她非常上心。 如果不是贾琮在信里嘱托,如今新府立居,不宜过于张扬,曲泓秀和可卿只怕还会送来更多物件。 连门口那两个石狮子,都让他叫人扔了。 嘉昭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又说道:“顾延魁在大同巡查军中舞弊之事,那个孙绍祖是大同世袭边军之后,却会和贾赦攀亲,查一查此人。” 三十名家奴到了以后,贾琮便让柳嫂带着他们,花了两天时间,将伯爵府里外都清扫干净。 “六月十八日,贾琮至洛苍山柳宅拜会柳静庵,此后留宿柳宅二日,柳静庵授业讲文,疑有春闱之念。” “继续。” 这些家奴都是鑫春号从江南各地精挑细选而来。 而江南之地人口众多,物产文教都胜过北地,家奴的质素其实比北地要好不少。 足够秦可卿挑选出家世清白、性子稳妥,模样周正的人口,甚至有几个还懂得识字算筹,可算极为难得。 眼下鑫春号涉及的区域和人脉日渐壮大,搜罗些出色人口,自然不是难事。 “六月十六日,孙绍祖入贾府拜帖求见贾琮,贾琮未见,传话:贾家贵女,不嫁猪狗之辈,再入门必断其腿……。” 而这点也是嘉昭帝乐见其成的,说明一切都在按他的预想发展,只是贾琮这人心思倒是十分缜密……。 嘉昭帝冷冷一笑:“一般人都会如你这般想,不过柳静庵可不是一般人,他知道贾琮如果不入春闱,一辈子就是五品实职! 而且,和三十名家奴同时船运过来的,还有大批精美典雅的江南物件儿。 “六月十二日,贾琮与内阁大学生蔡襄三子蔡孝宇,在城北春华楼会面,详谈内容不明,查两人为青山书院丙文馆同窗。” 而这天一大早,后街之上早停了几辆大车,一箱箱行李陆续从清芷斋中搬出装车。 “六月二十日,工部营缮司完成府邸改制,荣国府传六月二十三日贾琮迁居伯爵府。” 黛玉、探春、迎春、湘云、惜春等姊妹也都大早过来相送,个个都笑语晏晏,气氛很是欢畅。 宝钗带着莺儿也一早过来,依着江南的习俗,还带了许多精致的盆景花卉、床帐、纱枕、锦褥、茶具作为乔迁之礼。 芷芍、五儿、晴雯、英莲等更是满脸喜色。 这下要搬到新的伯爵府过活,那里人口简单,他们三爷就是最大的,可再也不需要看什么人脸色。 那里可没西府怎么多长辈和主子,进出都是清清爽爽的,日子过得必定越发畅快。 而且伯爵府就是原来的宁国府,她们这些人也从没机会来过,只是听说和荣国府一样大,甚至还要更好些。 等到都收拾完东西装车,五儿又锁了的院门,朝阳照射门檐下那块黑底金字匾额,清芷斋几个字熠熠生辉。 贾政对贾琮出府立居颇有些不舍,总觉得从此荣国府少了个文华种子,但这是圣旨封赏,毕竟也是好事。 只是,作为荣国府袭府之人,他已交代下来,从此清芷斋锁户,不再安排他人入住,留给贾琮偶尔回府时居住。 …… 后街之上,七八辆马车陆续启动,其中有几辆装了贾琮等人的行李物件,其他几辆却是坐了府上众位姊妹们。 早一日,姊妹们就和贾母说过,今日三哥乔迁新居,她们要去过东府庆贺。 其实就是乘着便利去东府逛上一天。 以前她们都听过东府轩阔豪华,府后还有一个荟芳园,更是个很好的去处,连荣国府都比不上。 只是以前,除了一年三祭会去东府贾氏宗祠,其他时间,老太太是不许黛玉和三春姊妹去东府的。 至于原因,只有精明干练的探春,在下面婆子口中听说过一些,据说老太太嫌东府名声不好,姑娘家过去会惹闲话。 但如今却完全没这个顾忌,因为宁国府已不存在,府上原先的人口全部散尽。 如今这里是威远伯爵府,是一座改制修葺的全新贵勋府邸! 浩浩荡荡的车队绕到宁荣街,一直在伯爵府正门西角门停靠,并依次进入角门。 这景象吸引了宁荣街上许多贾家六房子弟,纷纷驻足观望。 依稀看到那些马车驶入北角门,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俊美少年,还有几个华服美丽的姑娘,以及不少如花似玉的丫鬟。 绫罗清研,钗簪宝光,香脂盈香。 豪门生俊彦,人间富贵春,好一幅令人神往的华美气象。 去年今日之时,宁国府被无数锦衣卫包围查抄,覆灭于顷刻之间。 只过去了一年时间,贾家便有峥嵘弟子骤然崛起,重新入驻这座豪阔的府邸。 而且这位荣国长房的庶子,被圣上敕封世袭罔替威远伯,他的子孙都将在这种府邸世代而居 让人凭空生许多感慨,其亡也忽焉,其兴也勃焉。 …… 众人下车之后,因为工部改造之事,贾琮来过几次查看,此间路径已熟悉。 带着姊妹们过仪门,大厅,暖阁,内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 而贾琮选定的住处是正堂右侧一所大院子,这里原先曾是东府的核心院落。 当年曾是贾代化的居所,后来贾敬住过一年便出家修道,每次祭祖回来,也选了另外住处。 贾珍等因生父尚在,也不便入住,多年来这个院落一直空置。 出了院子的后廊小门,走上两步便是会芳园,再往里走便是依山水榭、登仙阁、逗蜂轩、天香楼等宏丽雅致的建筑。 后来元春省亲兴建大观园,便是划走了会芳园的一半区域,如今整个会芳园还是完整无缺的。 一条从东墙外引入的活水,流经整个会芳园,临水之处,多建楼台亭轩,间隔处搭建湖石假山。 小桥通蜿蜒之溪,曲径连青石之路,石中清流激湍,树下篱落飘香。 而贾琮让工部在府邸降制时,将各处建筑过于艳俗奢靡之处,改为雅致清朴之风,愈发与水光树影相融,更生朴拙俊雅风姿。 芷芍五儿等忙着规置院子,贾琮却去尽地主之谊,带着姊妹们在会芳园中游荡,看水登楼,寻芳赏花,各自都觉胜景新奇。 等到返回自己的院子,芷芍五儿等人带着家奴,已将四处归置如新。 姊妹们各自找地方坐了说话,黛玉看到英莲还在书房中忙碌,便信步过去观看。 见英莲正在归置书架,但书桌上文房四宝,香炉檀鼎等都摆得齐整有序。 还有两本摊开的书,里面还夹着书签,旁边还有批注,就像是刚刚摊开看过的样子。 黛玉过去一看,一本是四书集注,另外一本是时文集子,而这两本都是常见的科举用书。 “英莲这两本是三哥正在看的吗?” “是啊,这是昨晚少爷看过的书,我是按他看到的地方码放,这样少爷再看的时候不乱。” 黛玉笑道:“真是个好丫头,三哥让你管着书房,还真找对人了。” 黛玉正说着,却听后面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听到贾琮的声音:“妹妹这是发现了什么稀罕?” 黛玉举着手中的时文集子,笑道:“三哥哥如今已贵为伯爵,难道还要去蟾宫折桂,可让别人怎么活。” 贾琮笑道:“我倒是喜好读书,这次从辽东回来,本想偷懒几载,无奈时势不由人,明年说不得还要下场一搏。” 黛玉疑惑道:“时势不由人?” 贾琮不想和黛玉说那些事,免得惹她多思,笑道:“先生号称文宗学圣,我是他入室弟子,不搏个进士出身,就愧对师门了。” 等到一应迁居安置都办妥当,姊妹们几个一处,探春和英莲读书写字,贾琮和迎春、黛玉下棋观局。 芷芍和五儿,或读经,或煎茶,各自有事做。 湘云、惜春、晴雯好动,带着几个小丫头去园子里玩乐,斗草簪花,坐荡秋千,也都自有乐趣。 等到东阳西沉之时,贾琮便让柳嫂开席待客,照着礼数,又让芷芍和英莲,去请老太太、太太、凤姐儿等当家女眷。 只是两人回来后说,老太太身子不爽利,让他们自己姊妹顽笑。 王夫人见贾琮只请了女眷,却没叫她的宝玉,心中不自在,自然也不来。 倒是王熙凤带着平儿过来入席。 一顿乔迁酒宴就此开席,席上都是自己姊妹,亲密无间。 王熙凤也是个能来事,懂得凑趣的,推杯换盏,常常说些热闹话。 酒宴的气氛倒是被烘托的很好,等到散酒之时,已夜色幽蓝,贾琮又把众姊妹和王熙凤等,亲自送回西府。 等到贾琮返回东府时,在二门口看到等候在那里的江流。 那日他在荣庆堂提到孙绍祖出身大同世袭边军,贾家与之结亲有结交边将之嫌,当时他察觉到贾赦的表情十分古怪。 心中便有了疑虑,于是这两天让江流在外头查探,孙绍祖和贾赦是否还其他勾连。 江流见到贾琮,便上前说道:“三爷,我跟了大老爷两天,看到他常去宏平街一家皮货店,那是家三间开脸的皮货店。 专卖虎、熊、豹等北地裘皮,还兼卖一些北地药材,这家店的老板,表面上是店里坐堂的掌柜,但他对大老爷十分恭敬。 这家店的幕后东家必定就是大老爷。” 贾琮听过心中一惊,他在家中,从来没听说过贾赦在外开有店铺,既然隐瞒不说,必定就有蹊跷。 而且卖得都是皮裘药材等北货,而孙绍祖就来自北境大同,这就有些凑巧了。 他记得芷芍告诉过他,自己还在辽东时,宝钗因薛蟠从大同做生意回来,就送了些大同的皮裘和药材给自己 据说大同那边这种北货很多,那贾赦的店铺偏偏就卖这些东西,那他这家店和大同孙家有关联,其中可能性不小。 江流又说道:“我听附近的街坊说,店里生意不错,经常有外地商队过来取货,不过都是晚上过来,装完货就走。 至于那里来,往那里去,这些街坊就不知道了,而且今天孙绍祖来过店里,然后下午突然就离开了神京,不知去了那里。” 贾琮听到这里,目光有些闪烁。 他是知道贾府最终败落,其中一项罪名便是贾赦交通边将。 结识边将并不算罪过,交通两字就有商榷空间了,有勾结枉法之意. 而贾赦又如此迫切,通过迎春的婚事交好孙家,难道哪项罪责正应在大同孙家身上?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章 防祸改薄命 荣国府,梦坡斋书屋。 贾政望着贾琮,颇有些意外的说道:“琮哥儿,你怎么突然想要接二丫头入住伯爵府?” 贾琮微笑道:“我就二姐姐这么一个胞姐,当年我从东路院迁入西府,不过才十岁,二姐姐对琮手足情重; 琮生母早亡,这些年来,衣袜鞋履,寒暑冷暖,二姐姐都无微不至,琮心中无时不忘。 只是二姐性子柔顺,矜持寡言,又是庶出之女,将来婚嫁多有隐忧,再加上又出孙绍祖之事,虽免误入污浊之患,多少有些不美。 如果让二姐姐迁入伯爵府,以后她便是伯爵府长小姐,有我做弟弟的护持一二,将来不管是过日子,还是寻婚姻归宿,都有不少益处。” 贾政听了这话,眼神恍然,他是大族子弟出身,自然是懂贾琮的意思。 说道:“琮哥儿的意思是要给二丫头抬身份! 本来她是庶出之女,将来出阁难做世家大族正妻,多半要嫁中下之家;加上二丫头这性子,日子要想过得和顺,只怕有些不易。 但是做了伯爵府的长小姐,那便多了一份贵重,不仅省了不少出身隐忧,将来婚嫁旁人更不敢小视。” 他想到红楼贾家遭遇大难,便是因贾赦作祸,被朝廷削爵发配,宁荣两府大厦倾倒。 最后的结果必定是发配充军,或入教坊司。 本来,贾琮身为贾赦庶子,如果长房被入罪抄家,他也绝难独善其身。 此事我来和老太太去说,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想到这里,贾政神情满意,望着贾琮言道:“难为你小小年纪,自身荣发之后,也不忘关怀姊妹,为其计谋深远。 但是不管最终会出现哪种结果,身为贾赦子女的贾琏和迎春,都万万逃不过牵连,因为血亲之故,极难得到开脱。 而且贾政为官虽平庸,但官声一向不错,长房获罪,二房保存,这样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不过真的到了那一步,作为牵罪的二房,毕竟不是主要目标,到时候捞几个姊妹出来,应该不是太难的事情。 其中最重要的罪名,就是贾赦交通外官边将,至于是通敌还是谋反,并无详述。 其中,贾琏身为嫡长子更是首当其冲。 一旦贾赦祸事被拆穿,他自己除爵发配也就算了,重者整个荣国府都要被抄家查没。 而且每每有外乡商队,夜间才来店里取货,行为有些鬼祟,其中多半深藏隐祸。 自从他让江流查出,贾赦在外私开的皮货店,并且贩卖大同北货,而且和大同世袭指挥孙家,深有牵连。 贾琮要接迎春入住伯爵府,除了他和贾政说的原因,还有另外一重原因却没有说。 这种可能性也是极大的,因为当初贾代善临终遗奏,长子袭爵,次子袭府,将贾家世袭一分为二,实为分宗立房。 好在如今他已爵封威远伯,皇帝又赐他立府别居,已等同分宗立户,这也是皇帝一直的用意。 其他人倒也罢了,贾政一向待自己亲厚,还有园中那些姐妹都要连带遭殃,这是贾琮万不能接受的。 还有一种可能,如果贾赦事发问罪,被拿问的只有荣国长房,荣国二房可以幸免。 根据查探到的这些消息,不管是直觉,还是有因推断,他几乎肯定交通外官的罪名,必与此事相关。 当初贾代善如此安排,可能就是为将来家族留存,多上了一道保险,免得一旦生出罪责,全族玉石俱焚。 所以,就算荣国府如今山崩海陷,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现在,他最需要防范于未然的,就是尽快做好铺垫,把迎春从荣国府中摘出去。 好在,他和迎春是同胞血亲,关系比其他姊妹更亲近,要将她接到伯爵府过活,他有很充分的理由。 而且,在贾赦作祸这件事上,他不会去推波助澜,也不会去设计举报。 因为事情一旦暴露出来,对于造成的伤害和影响,贾琮并没有把握能完全控制态势。 好在不管出现怎么样的局面,对黛玉几乎没什么影响,因为她只是寄居贾家的表亲。 除了株连九族,怎么也伤害不到她。 …… 荣庆堂。 贾政将贾琮要接迎春入伯爵府的事,和贾母详细禀明。 贾母还没说话,王夫人听了却皱眉头,宝玉自小就是姊妹们陪着长大,把这几个姊妹看得极重。 如今贾琮接走了迎春,我的宝玉少了一个姊妹陪伴,心中必定不喜。 这琮哥儿也是多事,得了伯爵便了不起了,连家中的姊妹他都要带走。 王夫人手捻数珠,对着贾母说道:“老太太,前儿你让琮哥儿接珍儿媳妇入府,他却是否了的。 如今又要接二丫头入府,厚此薄彼,珍儿媳妇脸上可会不好看,外头亲戚知道了,会不会惹出话头。” 贾政皱眉道:“珍儿媳妇只是琮儿的族嫂,亲情疏远,二丫头可是他的亲姐姐,两者如何同日而语。” 贾母看了自己这二媳妇一眼,说道:“我看这事可以,二丫头性子软和,不如三丫头灵巧厉害。 毕竟也是庶出,又遇上孙绍祖的事情,将来许人说亲都不好弄。 她入伯爵府成了长小姐,有她兄弟镇在那里,将来不管怎么样都不怕吃亏。 这小子还算有些良心,前面搅黄了二丫头的亲事,这会子来找补了,我看这事就这么办。 再说,东府和西府,就是一墙之隔,住在哪里都一样,我要是想她了,几步路的事情就叫回来了。 凤丫头,伱也给你妹妹归置归置,挑日子送到东府安顿起来。” 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一肚子丧气,她是没想到老太太对这事居然挺愿意的,甚至巴不得早点送去。 这小子这种搞法,园子里几个姑娘,迟早都被他拐到东府去。 王熙凤心思比王夫人灵巧,更不像王夫人那样,事事都挂着凤凰儿子宝玉,所以她冷眼旁观,却看出贾母没说出口的那层心思。 自从贾琮封爵开府,王熙凤在一边算是看得透透的,这小子的门槛真是比贼都精,这边想往东府掺沙子,楞是连条缝都找不到。 眼看着就像断线的风筝,怎么拽都拽不住了。 可是二妹妹去了东府,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二妹妹可是老太太从小在身边养大,这祖孙情分可不一般。 二妹妹要是去了东府,那东西两府的关系就缓和了,总有这么一层关系牵连着,老太太必定是乐意的,对荣国府的将来也有好处。 只是太太满心都是宝兄弟,却没看出这一层意思。 这二丫头木头一样的性子,摊上这样一个兄弟,也是一场大造化。 虽然她被老太太带大,但是去了东府之后,这心思必定偏心她兄弟,不过这都是小事……。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一章 秘劄藏凶机 教坊司,琵琶色乐房内室。 邹敏儿递上刚刚整理好的密劄。 “关于孙绍祖的密劄线报都整理妥当,请娘子查验。” 秘劄上的信息,都是中车司安插在各处的探子,各自上报自身渠道获取的消息。 这些上报信息的探子,资素不一,大部分人只是粗通文墨,收集消息的角度各不相同,详略程度也参差不齐。 需要专人进行筛选、比对、分析,才能梳理出想要的事件完整脉络。 邹敏儿大家闺秀出身,精通文墨,心思细腻,遭遇大难后,心志和耐心愈发坚韧无比。 所以,她很适合做这种既繁琐枯燥,但又需极高文墨和智慧的差事。 当初杜清娘在她生死之际救下她,最终以教坊司琵琶乐娘的身份,将她引入中车司,也算慧眼识珠。 杜清娘听了这话目光一闪,她接到宫中传信,查探大同一位边军子弟的底细。 “这件密劄你不用再跟,我会交给其他人,一月后辽东会押解来一名重犯,事关金陵要案,由你来疏导协理密报。” 杜清娘看到密劄的前几页,问道:“这个孙绍祖和北静王府也有交接?” 这种刮骨之痛,足可永久塑造和改变一个人。 九省统制顾大人在大同查出军中舞弊,这位参将牵扯入狱,不过入狱不到一夜,便突然暴毙而亡,其事便没了线索。” 杜清娘望了邹敏儿一眼:“你可了解贾赦此人?” 没想到查来查去,还是和荣国府起了关联。 很多事情她都会交托给邹敏儿协助,唯独关于荣国贾家流出的线报密劄,却从不会让她接触。 但杜清娘心智卓绝,胸藏韬略,她自然看得出,在面对那个人时,邹敏儿身上那种让人心悸的莫测和危险。 独处一室,抽丝剥茧,发现真相,可以让邹敏儿得到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邹敏儿听到金陵要案,脸上神色微动。 杜清娘见邹敏儿对答如流,显然在荣国府人口上,还是下了功夫。 “是的,我们在宏北街酒楼的眼线,记录到他和北静王府的长史,在酒楼吃席饮酒,第二天他就离开了神京。” “孙绍祖还几次出入宏北街一家皮货店,这家店的东家是荣国府贾赦!” 其实她最想接触荣国府流出的各种密报,希望从那些纷繁错落的蝇头小事中,找到那个人的身影,甚至梳理出某些危险的痕迹。 邹敏儿又说道:“孙绍祖突然离开神京,估计是因事返回了大同。” 只有经历过生死磨砺的非常之人,才可以做这种非常之事! 当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一下子沦为教坊司乐妓,甚至几乎沦为权贵床弟的玩物。 邹敏儿回道:“他是贾琮生父,性子贪色少谋,自小对贾琮打骂虐待,父子嫌隙,形同陌路。” 她知道此人和荣国府小姐有过婚约,但因起了纠纷而退亲,双方已无挂碍,于是便把事情交给了邹敏儿协理。 邹敏儿继续说道:“我们在大同的人发来消息,贾赦数次派人至大同商谈生意,和他们接触的是大同边军的一员参将。 杜清娘看着密劄,口中喃喃自语:“死无对证!” …… 荣国府,迎春院。 荣庆堂中贾政和贾母的谈话,没多久便满府都知道了。 这两天凤姐安排人帮迎春归置东西。 闺房里迎春的衣物、首饰、书籍、棋物及其他物件,都已陆续装箱入笼,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一边。 丫鬟绣橘穿红绫袄、青缎子掐牙背心,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正在闺房里来回忙碌,帮自己姑娘归置遗漏的东西。 小姑娘这两天心情非常好,不仅是因为姑娘要搬去伯爵府。 还因为琮三爷发了话,让姑娘只带自己去伯爵府,屋里其他的丫头和嬷嬷都不用跟去,三爷另买了妥当的人来服侍姑娘。 为了这事,莲花两天都没给她好脸色。 府上的这些丫鬟,如今哪个不想往三爷跟前凑,文武全才,又是个伯爷,长得还怎么好看……。 不过这些小蹄子都是痴心妄想,也不瞧瞧三爷房里养的姑娘丫鬟,个个俏得天仙似的,她们给人提鞋都不配。 绣橘又想到姑娘搬到伯爵府做长小姐,三爷单单就让自己跟来。 三爷这是看中自己对姑娘忠心呢,我可得好好服侍姑娘,也不辜负三爷器重。 想到这些,绣橘愈发得意,干起活来更加利索些。 迎春看着心情愉悦的绣橘,心中莞尔,怎么去东府去过,这丫头好像比自己还高兴上心。 那天,王熙凤过来给她道喜,迎春听了也很是意外。 那天贾琮迁居,她和姊妹们去伯爵府顽了一天,她也很喜欢那里的景致,觉得比西府还要好上一些。 只是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搬到东府去过,能守在琮弟身边,有这个弟弟的庇护依靠,迎春自然千肯万愿。 期间,邢夫人来了一次,说了几句不要去东府的话,言辞甚至有些生硬。 迎春以往性子柔弱,一向都有些怕这位嫡母,但这次却不知怎么了,心里有了自己弟弟撑腰,胆子古怪的就大了起来。 竟然也没什么慌张惧怕,只是说这事是老太太同意的,还让二嫂子操办着送自己去东府。 邢夫人一听这话就哑了火,老太太对她来说就是镇山太岁,对她来说是毫无抵抗力的碾压。 王熙凤虽然是她的儿媳妇,但那从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占了老太太的势,邢夫人对她也是没半点法子。 因此,邢夫人来说了一次,便絮絮叨叨走了,再也没有过来。 迎春把手中的宋代棋谱合拢,刚让绣橘小心收好。 黛玉、探春、惜春、湘云等姊妹正好都过来,她们是来给迎春送行的,后面还跟着宝玉。 …… 这两天宝玉听说迎春要搬到东府,整个人都很不自在,从小园子里长大的姊妹,怎么这么快就要离开。 二姐姐又不是出阁,贾琮那人凭什么把她接到东府去过,事先也没人和他说过这事,说走就走了,宝玉心中很委屈……。 他上前一脸认真的说道:“二姐姐,伱住在西府这么多年,大家姊妹日常一起说话顽乐不好吗。 干嘛一个人孤零零搬去东府,贾琮只会做官,也是无趣得紧,你一个娇贵的女儿家,和他一起真真要闷死了。” 一旁的湘云最是心直口快,不服气的说道:“琮三哥怎么会无趣呢,我觉得他有趣得紧,他会写好字,还能做好词,都说是大才子; 而且还做了这么多厉害的事,二哥哥,琮三哥和你一样大呢,要我说你也该好生念书,学学做外面仕途经济的事,也好让老爷太太欢喜。” 宝玉听了这话,一脸的不屑神情:“姑娘还是换个地方说这些话吧,仔细我玷污你的仕途经济学问。” 史湘云听宝玉抢白自己,眉毛一跳,不肯认输,便要和他吵架。 别人都让着宝玉,湘云从小得贾母宠爱,却是不怕他,小时候两人都是吵吵闹闹长大。 “琮三哥可是二姐姐的亲弟弟,关系比你可近多了,他接自己姐姐去东府住,别人还能说了什么去,哼!” 宝玉不服气,还要再吵,却见袭人找了过来,说老爷找他过去说话,北静王派人找他过去会友。 宝玉听了贾政找他,腿便软了三分,跟着袭人匆匆走了,至于北静王找他会友的话,都没怎么听清楚。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二章 芳意生嫣然 伯爵府,迎春院。 这是一座临水而建的院落,离贾琮居住的院子不远,会芳园的水系从院落外环绕而过。 院落外清流蜿蜒,石桥宛然,岸边蓼花苇叶青青,清波鼓荡翠荷香菱,粉蕊嫣红,逞妍斗色。 那院落中有座三间开面的两层绣楼,朱梁画栋,白墙黑瓦,甚为别致精美。 几个俏丽窈窕的身影,笑语晏晏,结伴走入院中。 迎春的行李不算很多,只两辆马车便都运了来,贾琮早安排了新买的家奴,将行李逐件都抬进新院落。 绣橘也不用迎春操心,指挥着人手,将送来的箱笼打开,把各色物品有条不紊归置摆放,干得甚为麻利上心。 黛玉、探春、湘云、宝钗、惜春等姊妹,自然都送迎春到东府,看着这座锦绣雅致的院落,眼中都有欢喜向往的神色。 西府长辈太多了些,姑娘家言行举止当规规矩矩,说话都不好太大声,虽不用笑不露齿、行不露脚这么夸张,但忌讳还是不少的。 她虽是贾家的亲戚,但和贾琮这一房并无血脉牵连,细论其实隔了很远,她又是后来的,和贾琮却少了份亲密无忌。 …… 贾琮蹲下身子,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我们家年纪越小越金贵,四妹妹最小,姐姐们有的,你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探春生性聪慧机敏,一向主意很正,这才有刚才那些笑语,好在这三哥哥是个知心的,一番话正落了自己的心意。 探春明眸闪烁,一脸欢喜:“三哥哥可不许哄人,等二姐姐归置好院子,我就去找个好的落脚之处,省的你过后反悔。” 她只是担心三哥哥,从此出府别居,兄妹之间再不能像往常那样,时时相见,切磋笑谈。 探春说着话,还俏皮的对着贾琮指了指自己,惹得姊妹们一阵好笑。 你喜欢住在哪儿,等下自己挑去。” 一旁的宝钗看得有些羡慕,不过她不像黛玉和三春那样,和贾琮从小在后园子长大,关系亲密。 得空了我在两府夹道处起一座小门,日常你们得空过来也便利,就像大家以前在西府一样。” 探春性子一贯爽利明快,在一旁打趣道:“三哥哥,我可知道你在荣庆堂亲口说的,外头的人要是不知二姐姐的金贵; 你就一辈子养着二姐姐,让她养尊处优,安乐一生,你做哥哥的可不能厚此薄彼,也不能亏着我这三妹妹吧。” 不过二姐姐一个人在东府,这里地方大得很,你可以挑一处喜欢的地方住,日常也好过来陪陪二姐姐。” 急忙嚷道:“三哥哥,还有我,还有我呢?” 一旁的小惜春还不到十岁,尚存浪漫天真,还没染上那孤僻冷绝的脾气,见到姐姐们在这府中都能有地方,心中不禁有些焦急。 贾琮笑道:“伱上面还有老爷太太呢,我可不敢养着你呢。 不过都知探春和贾琮都爱书法,志趣相和,从小也最投契,这种打趣玩笑更是常有。 连忙笑道:“自然是听者有份,府上大都是空着的,林妹妹、湘云妹妹、宝姐姐也选处喜欢的地方,不用和我客气。 探春也不敢奢望,贾琮对自己会像对二姐姐那样,放言养其一生,毕竟那是他亲姐姐,自己如何能成的……。 各人心中都有些羡慕迎春,从此过得必定愈发清静悠然。 贾琮看到黛玉和湘云也看了过来,黛玉一双妙目望着他眨了眨。 哪里像是这伯爵府,就贾琮一个同辈的兄弟,上面又没长辈压着,这是要多自在呢。 …… 贾家三春之中,惜春是个特殊的存在,也是身世最不幸的一个。 大户人家的女子,历来都要由嫡母教养,嫡母不存就要由祖母或外祖母教养。 这也是黛玉丧母之后,林如海会将黛玉送到贾府的原因,因为林家如海这一支,除了他们父女,早就没有其他人。 将黛玉送到外祖母膝下教养,对林如海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贾母是出身两族贵勋的国公夫人,林如海请她教养黛玉,也是想为女儿将来做个体面的背书。 惜春其实和黛玉是差不多情况,她是贾珍的胞妹,以前东府那地方,被贾珍搞得名声不佳,并不适合养千金小姐。 惜春自小生得可爱,贾母又是喜欢女孩子的,还得了贾敬的请求,这才把惜春接到身边抚养。 不过贾母的心思都在宝玉、黛玉、探春这些出挑的孙辈身上,惜春和迎春一样,在西府的存在感并不强。 迎春还有生父嫡母在堂,虽然几乎对她无视,但总算聊胜于无。 而惜春虽为嫡出,却生母早亡,父亲早就弃家为道,她其实等同父母双亡,从小在西府长大,和父兄亲缘十分寡淡。 惜春性子中没有迎春的柔顺,骨子里反而有股韧性傲气,长成之后养出孤绝冷僻的性子,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后来,王善保家的挑唆起查抄大观园,惜春的贴身丫头入画被查出私藏外银,就被惜春毫不心软的撵了出去。 好在,如今惜春年幼,性子还未被压抑出乖僻,还只是个内心有些敏感懵懂的小丫头。 贾琮因知道前尘之事,对这个四妹妹也多有怜惜,不管是下金陵,还是上辽东,回来总记得给惜春也带份礼物。 因此,惜春和他这个三哥哥还是很合得来的。 惜春摆着小手,翠声说道:“我不用找什么院子,我要是来顽,和二姐姐一起住就好了,冬天暖和,夏天还不挨蚊子呢。” 贾琮和众姊妹听了好奇,冬天睡在一起暖和,这倒是容易懂,只是夏天不挨蚊子,又是个什么说道。 探春便好奇的惜春因由,惜春拉着迎春的手,甜甜一笑:“二姐姐招蚊子,和她在一起,蚊子只咬她,不会咬我的。” 贾琮听了也不禁笑出声,众姊妹都被她逗乐了,史湘云更是笑弯了腰。 …… 荣国府,荣禧堂。 贾政正在接待北静王长史刘永。 本来按照世家规矩,北静王亲至,贾政这个荣国府的主人才会出面接待。 不过王府长史为正五品,按官场礼数,家中也需对等品秩的子弟接待。 只是,荣国府子弟只有贾琮才是正五品,并且已分府,而刘永拜访的是荣国府,而不是伯爵府,贾琮自然不便接待。 所以只有贾政这个从五品员外郎出面接待。 刘永说道:“老世翁,明日有南越名士来王府拜访,其人得浙南文华精粹,诗词文章俱佳,王爷知贵府宝公子,凤雏新生,人物锦绣。 特让在下相邀同去会友。” 贾政知道去年的时候,北静王府的秋菊诗会曾出现僭越之诗,把北静王闹得有些狼狈,好在后面并没出什么大事。 这大半年北静王府颇低调了一些日子,如今也不再搞什么文会,只是寻常的会友,贾政也不太放心上。 他望了一眼陪坐一旁的宝玉,见他神色颇有些紧张,不见大度挥洒之气,眉头不禁一皱,不过外人在场,也不好发老子的威风。 “小儿得北静王爷高看,政万分感怀,他年轻识浅,能得高士教益,自然是极好的,明日便让他王府拜望。” 刘永又说道:“王爷仰慕贵府琮世兄文华绝代,书词风流,明日以文会友,不知老世翁可否代为转达,请琮世兄一同莅临。” 贾政听了这话一愣,他虽然生性有些迂腐,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也不是愚笨之人。 此时哪里还听不出,北静王请宝玉过府会友,那不过是抛砖引玉,他想请琮哥儿才是真章。 想想却也寻常,如今琮哥儿声名遐迩,得人青眼看重,也是人之常情,他去了倒也省心,方能显我贾门文华之风。 单让宝玉这孽障过去,他连四书都读不全,见什么南越名士,只怕论上几句便要露出马脚。 于是,便让人去东府传话。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世情多藩篱 荣国府,荣禧堂。 刘永见贾政让人去传信贾琮。 心里也松一口气,他知道王爷胸有锦绣,一向礼贤于人,对荣国府贾琮也早有青眼。 如今这人更在辽东建立军功,彰显过人的兵事之才,便愈发得王爷欣慕看重。 只是贾琮此人一向不喜官场交游,上次王府举办秋菊诗会,王爷就曾命他上门拜帖,当时贾琮因督造火器并未赴约。 北静王府和宁荣贾家世代交好,这次王爷以世交之名,以邀请宝玉会客为名,实际上交往贾琮才是真意。 刘永想到王爷结交的人物之中,也算人才纷纭,各有所长,但贾琮这样未冠之年,文武卓绝,军功封爵,却是绝无仅有。 也怪不得王爷几次盛情相邀。 …… 所以,他绝不会去掺和北静王这团浑水。 不过总是让他有些遗憾。 他对水溶一向心有嫌隙和防备,不过既然是贾政传话,还是要过去露一下脸。 好像贾家人并没有意识到,有时贾琮都觉得诧异,几代世爵之家,对政局的嗅觉怎么会迟钝到如此。 贾琮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不仅明天没空,后续除了上衙,其他时间都要闭门读书,都不要来打扰我……。 贾政本来以为贾琮被封伯爵之后,从此必定不再涉足科举,不再受那八股书经之累,其实也算人之常情。 其实,贾家一贯与北静王交好,和与皇帝亲近的忠顺亲王交恶,从本质上便是站错位置。 而贾琮也是因势而起,被皇帝用各种法子,剥离出旧勋阵营,才形成今天之局面。 说道:“没想到世兄已贵为勋爵,向学之心依然如此虔诚,让在下十分佩服,只好以图再邀了。” …… 总之,皇帝四王八公旧勋厌弃已深,除旧立新,已成定局。 不过哪怕以他和贾政之亲近,却也不好说让贾家疏远北静王府的话,因为这几乎是让贾家背离四王八公群体。 等到了荣禧堂,贾政把刘永的来意说了,贾琮方才听了让宝玉去会客,没想到最后却拐到自己身上。 贾琮对刘永说道:“琮感谢王爷盛邀,只是明日要去洛苍山柳宅,去了辽东半年,课业荒废不少,先生要训诫授业,琮不敢有违。 不过他以师道师命为由,却让人无法辩驳,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只是年纪轻轻,城府心思却有些深了。 刘永脸上浮现失望,心知这是贾琮借故推脱,莫非是他对与王爷相交,心有疑虑,怕招来非议?不然如何会几次回绝王爷垂青礼贤。 这边贾琮正和众姊妹说话,听说是北静王府的人到访,贾政让自己过去说话,心中却微微膈应。 所以,再亲近相得的两个人,一旦生出不同的视角和立场,无形的距离就变得难以跨越。 即便以贾政对自己的器重,只要说出这样的话,也会让贾政对自己生出猜忌,这是贾政的出身所决定的。 上次贾琮利用一手僭越诗,让嘉昭帝借机将北静王水溶踢出九省统制角逐,皇帝对此人的观感可想而知。 且明年便是春闱之期,除了忙衙门上的事,便只有谢客读书,不敢违师门之望,只好辜负王爷之邀了。” 贾政出身贵勋之家,爵位对他来说是司空见惯之物,反而举业荣耀才是他一生向往。 他自己因天资和际遇所限,科举一道终生无望,子嗣中宝玉和贾环,不说也罢……。 本以为荣国即便出贾琮这样的才子,依旧于举业一途凋敝,或许这是家门定数。 如今竟听贾琮说明年要下场春闱,重启科举之路,当真让贾政有些喜出望外。 在贾政看来,以贾琮的文华才气,只要入试春闱,取一个进士出身绝不成问题。 没想到贾家自三十年前贾敬及第,如今马上要再显进士荣耀,实在让他心怀大慰。 刘永发现贾政送他出门时,满脸笑容,也不知道这人怎么乐成这样。 …… 宝玉见贾琮离开,也要跟着离开荣禧堂,却见贾政刚跨出门槛,却回头对宝玉说道:“宝玉留下,回头要仔细问你功课!” 贾政说完便头也不回,继续送刘永出门,留下宝玉像是被雷劈过一般,脸色发白,双腿发软。 宝玉望着贾琮离开的背影,不由泛起满腹幽怨,这个该死的贾琮,你都封爵当官了,还去读那些腐书,去考什么春闱。 生生把老爷的心病勾了出来,这下可害死我了! 眼下宝玉就想着怎么找老太太救命。 如今宝玉找王夫人已经没有用了,自从贾琮中了解元,王夫人只要得空就唠叨宝玉,让他用心读书,好歹给自己也争口气。 …… 回来的路上,贾琮心中思绪涌动,上次北静王府举办秋菊诗宴,水溶便已下帖邀请自己,这次是他第二次发出邀约。 贾琮当然能看出,水溶邀请宝玉去会客只是个幌子,目的还是在于自己。 水溶一向营造出贤王的形象,可是历史上凡是贤王,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从上次水溶角逐九省统制的表现,这哪里是个视名利如浮云的贤王。 嘉昭帝会借着僭越诗将水溶打回原形,必定也是看出水溶心中隐藏的野望。 而这样的一个世袭异姓王,几次对自己表示出亲近之意。 贾琮可不会简单的认为,水溶只是钦慕自己的文华才气,才会屡次礼下相邀,难道过去谈明月清风吗。 乾阳宫里那位至尊可不会这么想,而且贾琮可以肯定,今日上午王府长史上门,下午就会出现在中车司线报上。 不过贾琮目前关心的,不是水溶这个想入非非的无聊家伙。 而是几日之前,江流打探到的消息,贾赦那家奇怪的皮货店,还有他和孙绍祖之间扑朔的关系。 孙绍祖背后就是大同世袭指挥孙家。 而顾延魁正好在大同查出边军舞弊之事……。 还有半年之前,贾赦唆使贾蔷谋取火器工坊的差事……。 这些纷杂的信息,像是一团乱麻,却一时也无法理出头绪。 …… 等到贾琮重新回到东府,便听到清灵灵的笑声俏语,似乎能沁人心田,将脑中繁杂的思绪洗净。 迎春的院子里倩影穿梭来往,贾琮去西府也没多少时间,整个院子便已收拾得差不多。 光靠绣橘一个人,以及那几个新买的丫鬟嬷嬷,可没有那么快捷。 贾琮房里芷芍、五儿、英莲、晴雯等人都过来帮忙。 今天黛玉等人过来,都带了是紫鹃、侍书、莺儿等贴身丫鬟。 这些人个个都是心思手脚麻利,挂帐铺被,归置物件,自然做得顺畅无比。 甚至对于东西怎么摆放好看些,都会叽叽喳喳商量一通。 而迎春领着惜春,和黛玉等姊妹府中到处闲逛,各自挑好了中意院子,正好一起回来。 其中黛玉和探春过来小住的机会较多,湘云其实就是凑个热闹,她一年来贾府的时间毕竟有限。 宝钗却没选地方,只说自己要是过来,和黛玉探春等合住即可。 她虽心中早对贾琮执念已深,但她心思细腻敏锐,却知贾琮对自己并无他念,相比黛玉和三春姊妹,她还是远了一些。 往日在人情应对上从容镇定的闺阁俊彦,面对心中之人,变得不像原来的宝钗,失去了灵慧和尺度,多了许多矜持和束缚。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四章 何当为皇储 东府,贾琮院。 盛夏时节,天亮得很早,刚过卯时二刻,屋子外面已大亮。 好在阳光还没有散发炎火,照进屋内给人柔柔亮亮的感觉,一夜晚凉酣梦甜,红袖旖旎留余香。 昨夜是晴雯值夜,刚到卯时她便打滚起来,竟比往日灵醒许多,比习惯早起的贾琮还要赶前了半刻。 等到她穿好裳裙,却来不及束发,满头青丝只是随意挽了个纂儿,有些松垮,不像平时精致爱美的晴雯。 因起得有些匆忙,外面没套比夹,只穿了朱红色绸面对襟袄,朱红色绸面裤子,整个人火红般娇艳欲滴。 晴雯和贾琮同岁,可架不住女孩儿发育的快,再加上生性好动,这两年抽条之后,身形更加婀娜有致,愈发有些赏心悦目。 她帮贾琮梳整齐头发,还在镜子中打了个哈欠。 贾琮笑道:“你昨天做那件里衣,熬得太晚,知道今早必定贪睡,我让五儿换你还不肯,你看伱眼睛都睁不开。” 自从迎春搬到了东府,府上就出了这新习惯,每日早食姐弟俩必会在正厅共进,用贾琮的新词叫“家庭气氛“。 晴雯小嘴微撅着,说道:“我值夜就是自己来,干嘛要让五儿替,知道三爷今天要面圣,昨天躺下我也不敢踏实睡。” 都是丫鬟从小厨房提了早食,送到自己闺房去用。 除了过节或迎客之外,平日绝不会一家人坐一起用餐。 迎春在荣国府时并没这样的习惯,荣国府是国公门第,平时起居的规矩很大。 早食时间,不用说和贾母等长辈一起用,连姊妹们都没一起用的习惯。 这样分桌已算是在照顾迎春的观感了,以免让她觉得过于“离经叛道”。 她只觉得自从到了东府,每天的日子过得新奇而充实,心中比以前更加踏实安定。 这天大早,火器坊周边半里的范围内,进驻了两千宫卫禁军,将整个火器坊守护的水泄不通。 贾琮笑道:“也不算什么面圣,只是去火器作坊看火炮试射。” 等到吃过早食,贾琮便匆匆出门,往北郊而去。 …… 晴雯又帮贾琮穿好官服,整个人有些打晃,估计昨晚熬夜加浅睡,实在过于缺觉,被贾琮推到床上补觉。 这对迎春来说,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事情,甚至有些“不合礼”。 以前贾琮在清芷斋,可都是和姑娘丫头们一桌吃饭,标新立异,毫无顾忌。 到了正厅,五儿和绣橘正在摆好早餐。 不过如今东府就他们姐弟俩个,也不用顾忌什么,既然贾琮喜欢这样,她这做姐姐的自然无有不可。 神京北郊,火器司工坊。 正厅里放了两张桌子,一张是贾琮和迎春的,另外一张是五儿晴雯她们用的。 “三爷,什么叫火炮试射……。” 贾琮临去辽东公干之前,结合后世观摩记忆,画了二张红衣大炮的草图,交给火器司副监刘士振,让他组织研发营造。 前世贾琮做得是博物专业,在省博那种地方,庞大的库房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原型的铁炮就有好几尊。 其中一张图纸等同于后世的红衣大炮,另外一张图纸却是红衣大炮的改进型。 因后世红衣大炮,只是从炮口装填火药和弹丸的前膛炮,虽因炮身粗大,激发的巨大火力,胜过普通的佛朗机炮。 但是它的火药装填运作方式,却比装填子炮的后膛佛朗机炮,要落后不少,发射速度也远比不上后者。 贾琮画的第二张红衣大炮图纸,是将两种大炮优点杂合而成。 称之为改进型大型佛朗机炮,可能会更加表述准确一些。 除了将炮身和炮体加长加粗,最主要是提高子炮与炮腹间精度,降低两者之间缝隙公差,降低火药气体泄漏,提升大炮射程和威力。 这种提高模具接合精度的工作,只有后世的高精度机床才能完美实现。 而这眼下这个时代,只能用无数次人工锻造尝试,才能取得相对较好的结果,而这个结果与真正的高精度,还是存在一定差距。 刘士振根据贾琮提供的第一张图纸,很快就锻造出原始版的前膛式红衣大炮。 但却花了半年的时间,经过无数次模具锻造测试,无数次试发试验调整,才造出一架改进型红衣大炮。 而贾琮最重视的就是这架改进型红衣大炮。 在辽东鸦符关一战,他亲眼目睹佛朗机炮快装填、高射速所带来的巨大威力,但同时也存在射程和火力上的不足。 这种改进型红衣大炮,能最大程度继承佛朗机炮的优点,同时最大限度弥补射程和火力的不足。 …… 自从辽东战事之中,无论是鸦符关大战,还是清元集大捷,火器司研发及推出的火器,都彰显出巨大的战场威力。 如今,上至皇帝,中至兵部、五军都督府、下至各地卫所及边军,都对火器抱着极大的关注和热忱。 前日贾琮上奏,火器司工坊已研制成功新式大炮,让嘉昭帝心生喜悦,并要亲临工坊校场,观看大炮试射效果。 皇帝出宫令谕一下,半个神京的官衙都运作起来。 数千宫内禁军和五军营兵卒,被提前调配出去,肃清沿途街面,布防各处要道。 镇安府和祈年府听闻皇帝出巡,表现出极大的勤政风范,两府府尹亲临街巷。 分别带着的数百名衙差,散落在通往城北的沿途十二坊市,对街面上鸡鸣狗盗之徒,凶蛮豪强之辈,进行一轮清除。 倒不是担心这些鱼虾之辈,有行刺圣驾的包天之胆,只是这些人当中,多半有民怨积深之人。 万一闹出拦驾告状之类的事,落入圣人眼中,必会生出什么难测之事,提前清除一轮,也算一种防范于未然。 前几年出了镇安府尹张守安的事,两府大小官吏还是非常引以为戒的。 这次跟随嘉昭帝出行观看新试火炮试射,除了作为主事人的贾琮,还有兵部左侍郎彭汝南、忠靖侯史鼎等肱骨之臣。 以及刚从九边巡视返回的兵部尚书顾延魁。 在这些人中,贾琮还发现了一个面容陌生的年轻人,一直随侍在嘉昭帝身边。 这人二十岁年纪,相貌端正,英武卓然,头戴翼善冠,身穿赤色盘领窄袖金织蟠龙袍,气度煌煌,引人瞩目。 相貌和宁王李重瑞有几分相似,但风姿夺目,却更胜宁王一筹。 这人身穿金织蟠龙袍,容貌又和宁王相似,贾琮猜出此人必定是皇子。 新制火器那是军国要秘,这次能跟着嘉昭帝观看新炮试射,无不是皇帝的亲近心腹之臣。 连宁王李重瑞都未进入被邀之列,这位皇子却能随侍皇帝左右,可见皇帝对他器重竟还在宁王之上。 贾琮这就大概能猜出这人是谁了。 当今的皇长子赵王李重瑁。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五章 建功赏殊荣 嘉昭帝勤于政务,于女色并不过于热衷,后宫子嗣并不荣盛。 皇帝膝下只有四子养大,皇长子赵王李重瑁,皇次子宁王李重瑞,其余二子未满十岁,还未得封。 皇长子李重瑁人品贵重,文武兼备,光彩耀目,十分得嘉昭帝器重。 上年,残元察罕部雄兵六万,游荡草原,进犯吐蕃,压制当地贵族,屯兵积势,屡犯边陲,意图东进大周。 嘉昭帝便令皇长子李重瑁领十万大军讨伐,于河州杀察罕部峪王,斩首两千,俘虏察罕部勋爵十五人,兵将万余人。 其辉宏之胜尚在贾琮清元集大捷之上,经此一战,赵王李重瑁名望鼎盛,更加得嘉昭帝宠爱器重。 而贾琮看这赵王的器宇风姿,的确还在宁王李重瑞之上。 市井之言相传,宁王李重瑞性情稳重,做事勤勉,待人温和知礼,但天资就略显普通。 而皇长子李重瑁却天资出众,少有神童之名,从小不管学文还是学武,都有卓异之举。 …… 左二为新制红衣大炮,左三为改进型红衣大炮,三炮分别试射,是为了让圣上明了新制火炮优劣之处。” 一众人在贾琮的带领下进入火器工坊,皇帝在参观了工坊的营造工间之后,便被贾琮带到了火炮试射校场。 其实宁王李重瑞虽不是卓绝之才,但至少也有中上之资,但是和他大哥比起来,就显得有些平庸了。 而且,皇长子李重瑁不仅文武兼备,还很有政事头脑,年纪轻轻就能看出父皇和皇祖父之间,那种若即若离的鸿沟和隔阂。 如今他正当辽东建功,爵封威远伯,少年高光得意,引得满城关注,换了一般人,多半会有些恣意嚣然。 那三尊火炮旁边站着佛朗机火炮教习玛德仑,还有十多个五军火器营炮兵。 …… 在高台的之上,能清晰俯看整个火炮发射过程。 或许这也是为何,永安帝听说了同样文武资质卓绝的贾琮,会突然兴之所至,并不知不觉给予关注。 大周历代祖制,为预防皇子倾轧争储,前君在位之时,皆不立太子,退位或驾崩才会昭告储君之位。 本来太上皇对这个颇有兵事天赋的皇孙,很有些亲近之感,无奈赵王李重瑁顾忌父皇观感,对自己的皇祖父执礼甚恭,却敬而远之。 这样的人物,自然引得贾琮多看了几眼。 特别是在武事方面,更有皇祖之风,被文武朝臣称为天生名将,要不然也不会二十岁,就能立下平定残元察罕部的大功。 在校场边缘建有一座三十步高的观测台,能容纳数十人安坐,校场上三架样式不一的火炮,早已摆放在那里。 嘉昭帝听了微微点头,他对贾琮的务实低调还是颇为满意的。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或许在这位上皇心中,总有那么一个卓绝的影子,这么多年难以磨灭,总会在同样出色的后辈之中,找寻某些心理上的补偿……。 贾琮待嘉昭帝及其他官员坐定位次,上前说道:“启禀圣上,今日试射火炮有三尊,左一为普通佛朗机炮,曾在鸦符关上大显神威。 久经世事沧桑的永安帝,哪里看不出其中奥秘,自古皇家情义薄,让他愈发心灰意冷。 但朝野内外皆私言,赵王李重瑁乃储君不二人选,这几乎已成为朝臣心中共识。 可是据中车司的线报,贾琮自回京之后,日常不是安然居府不出,就是整日在火器工坊忙碌,甚至连寻常的官员应酬都极少。 而且,北静王水溶曾多次邀他过府会友,都被他婉拒,如此简朴收敛的做派,在他这个年纪算是很难得了。 而且,方才听他说起三尊火炮试射之时,脸上那种雀跃盎然的神情,可是半点也无法作伪。 嘉昭帝见多了臣子世故,目光如炬,能看出那是醉心实务,心有所得之后,透出来的由衷喜悦。 一个臣子文武出众,还能对实务匠业之法,心有所系,意有所喜,这样的人都是心有赤忱,那些臣子不该有的无谓心思杂念,自然也会消减掉。 嘉昭帝却没多说其他话,只微笑道:“现在就开始吧。” 贾琮回道:“臣,遵旨。” 贾琮向站在身后的号兵示意,那号兵对着高台下方挥舞号旗。 高台下的火炮教习玛德仑看到信号,便指挥五军火器营炮兵开始发射火炮。 火器工坊试射校场上,炮声隆隆,响彻天地。 玛德仑发射火炮技艺高超,让火炮发射的精准度大为提高,接连三炮,分别击中校场远处的标靶目标。 火光冲天,烟雾缭绕,第一轮发射完毕,炮兵丝毫不停止操作,三尊火炮又发射了一轮,这才停了下来。 坐在高台上的嘉昭帝等人,十分清晰观看了火炮发射全过程,对于三尊火炮发射结果,也都看在眼中。 贾琮上前解说道:“圣上方才已亲见,三炮之中左二红衣大炮,射程和威力最大,但其发射模式为前装填式,连发两炮的间隔时间最长。 左一的佛朗机炮,虽两炮射速快,但射程和威力却大逊色于红衣大炮。 唯有左三的改进型红衣大炮,射程比佛朗机炮提高了一百二十步,威力也明显提高,且射速大大快于普通的红衣大炮。 此为集两者之长,而避二者之短,臣于辽东战场上亲历,火炮的威力在于射速和射程的平衡结合。 臣谏言,可批量铸造此种改进型红衣大炮,以其列装大周之军,必能为圣上增一镇国利器!” 刚才三尊铁炮两轮发射,嘉昭帝等人都看出,三炮的射速和射程,各不相同。 听了贾琮这一番解说,心中便更加明了。 顾延魁、史鼎等人早见识过,贾琮在火器上惊人才赋。 但鸦符关火炮之战,不过发生在数月之前,贾琮回京还不到一月,主导的火器司,就造出了威力更大的新型火炮。 效率之高还真有些让人咂舌,要是每个官衙都这么办事,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嘉昭帝只是在奏章之上,仔细阅读过鸦府关大捷细节,八门佛朗机炮加上瓷雷助力,一战而克六千女真之众。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他可以想象得出火炮的威力有多大,如今不过数月时间,贾琮竟然就造出威力更大的火炮。 那岂不是意味着,再遇削平女真这样的开疆之战,大周的火炮之威,将更加无往而不利! 战胜、开疆、拓土、威服天下! 嘉昭帝心中有些热血沸腾,当年太上皇武略盖世,这些曾是他最可称道的功业。 他少年之时,虽然在皇子之中,不显卓异,但心中未尝不崇拜父皇的武威辉煌。 如今他推行火器强军,未必不能再现上皇风光,朕之一生终不输于人! 嘉昭帝满意的望着贾琮,说道:“贾爱卿精忠任事,数月之功便能再铸兵家锐器,朕心嘉许。 赐金五百、御酒十方,贡缎十匹,蟒袍一件!” 在场等人听了这赏赐都吃了一惊,黄金、御酒、贡缎倒还罢了,都是常用的赐物。 而赐蟒袍就有些贵重了,大周国制对功臣赐服,以显荣耀圣恩,为官员仕途增辉。 不过对赐服会按照被赐者品级,各有严整的规定。 一品斗牛,二品飞鱼,三品蟒,四、五品麒麟,六、七品虎、彪。 斗牛服和飞鱼服只赐从三品实职高官,能得赐者或位极人臣,或官高权盛。 蟒袍为正三品赐服,赐正四品以下有功官员,而贾琮不过五品火器司监正实职,得赐蟒袍,算得上是抬恩荣耀了。 虽然顾延魁、史鼎等人曾得赐二品飞鱼,但他们的官职和资历,都远在贾琮之上,自然不算太过奇怪。 只是他们在贾琮这个年纪,却远远达不到封伯爵、赐蟒袍这样的卓绝之荣。 《明史·舆服志》称:正德十三年,“赐群臣大红贮丝罗纱各一。其服色,一品斗牛,二品飞鱼,三品蟒,四、五品麒麟,六、七品虎、彪;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六章 宫闱赐凤恩 改进型红衣大炮试射成功,又添一军国利器,让嘉昭帝龙颜大悦。 让内侍摆驾麟德殿,给贾琮及参加火炮演练的臣子赐宴。 等到一行人走出火器校场,赵王李重瑁对着嘉昭帝说了几句,却慢了几步,站在那里等着随后而来的贾琮。 贾琮看到赵王停下脚步,对着自己含笑而立,便知道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等到贾琮走到近前,赵王微笑道:“小王早闻贾玉章不仅书词文名轰传天下,辽东鸦符关、清元集二次大捷,诛绝女真,武略胜于三军。 心中早仰慕已久,今日得见,风姿卓绝,公业精研,更胜闻名,不胜钦佩。” 贾琮知道嘉昭帝对火器之事,一向慎重,今天新型火炮试演,关系军国机密,凡是获准伴君之人,都是心腹肱骨之人。 这位赵王作为唯一参与的皇子,可知他在圣驾心中的位置,外头传言赵王为王储之言,只怕也是错不了的。 面对这样的人,他心中自然不会怠慢,更不敢过于轻心。 贾琮曾和嘉顺王交好,嘉顺王虽是当今圣上王弟,但世人都知,嘉顺王是个雅好诗文的闲散王爷,和这样的王族交往再深,都不至于非议。 大周宫城,凤藻宫。 赵王哈哈一笑:“贾大人太过谦了,你我都有兵事之好,以后还要多些交益切磋,今日初会,仓卒无敬贺之物。” 但是,这位赵王李重瑁就不同了,这位光芒过于耀眼,朝野内外都言必为储君之相。 说着解下随身佩刀,说道:“此乃察罕部峪王随身宝刀,据说是西域钐城名匠所铸,权作相识之礼。” 贾琮于辽东数战,不过占据地利,多了些运气罢了。” 回去好好写一幅字,平了这档子人情便是。 宁王李重瑞和贾琮在金陵也曾有同僚之谊,上次贾琮生母灵位难入宗祠,宁王还特意送来拜祭之礼,但毕竟事出有因,细论也无指谛之处。 他和这样的人初次见面,对方就以随身宝刀相赠,怎么听着都有些刺耳。 贾琮回道:“王爷既有雅趣,乃是贾琮的荣幸,必定提笔铺纸,相送斧正。” 赵王爽朗一笑,气度轩朗英武,这卖相的确比他兄弟宁王,是要好上许多。 很多事过犹不及,反而会让人觉得,半大小子心思过于深沉,生出枭士之忧。 这位赵王不仅文武俱全,圣上倚重,城府气度也有些不凡,闲烧冷灶,攀交俊好,对这种皇家翘楚来说,只是惯常手段。 连忙谦逊道:“此乃王爷的战胜之物,名器贵重,贾琮不敢轻受。” 贾琮见这把长刀样式精美,刀首镶块鸽卵般的红宝石,刀鞘上也嵌宝琢玉,宝光灿烂,看起来十分名贵。 贾琮心中却有几分明白,自己少年即被加恩封爵,今天又因新研火炮,得皇帝御赐蟒袍,谁都看出圣眷日隆。 …… 贾琮回道:“王爷谬赞,去岁王爷于河州破残元察罕部数万精锐,斩杀峪王帖木儿,才是武略鼎盛之役。 贾琮也是含笑接过宝刀,客套过了,推辞过了,再蘑菇下去也就着了痕迹。 落下口实,便有投机站势之嫌,那位疑心病重的皇帝会怎么想……。 赵王笑道:“玉章多虑了,小王久闻玉章书法已入宗匠之境,一张宝贴千金难求,如能得赠,可比这刀枪把玩之物,贵重许多。” 敬德皇后年近四旬,但保养精致,依然容丰貌美,风姿不俗,举止之间尽显母仪天下的凤仪。 她是嘉昭帝潜邸时正妃,陪伴当今度过潜龙时的平淡寂寞,也陪着他走过御极时的刀光血影。 夫妇患难与共,相敬如宾,如今统领后六宫,处事严明公正,颇有贤名。 并且也非常懂得中和之道,帮着皇帝融和与太上皇、太上皇后的关系。 当初嘉昭帝为生母建寺安灵,朝前引发礼仪之争,但后宫之内却并无掀起风波,几乎默认了皇帝的主张。 全赖敬德皇后和两位太上居中斡旋,其中功德并不为外人所知,但嘉昭帝却是心知肚明,所以对自己的皇后甚为信服。 但对敬德皇后来讲,她一生最得意的东西,除了登上九五之尊的夫君,就是眼前这位入宫问安的爱子:赵王李重瑁。 自己这个儿子是圣上唯一的嫡出元子,更难得的是自小天资聪颖,文武双得,整个皇室都很难找出第二个这样的。 这个儿子是敬德皇后最大的骄傲,也是她稳居后位的最大依靠。 而且,就像朝堂内外暗议风传一般,敬德皇后也认定,自己的儿子将来必定登上大宝。 因为,自己儿子不管是血脉嫡系,还是文武才略,皇子之中都是不二人选。 只是赵王满十五岁后,便被封王出宫立府,虽然也时常入宫问安,毕竟不像小时那样,日日养在身边。 虽然赵王每次入宫问安,敬德皇后的心情总是很好。 她一边让心腹的贾女史,去准备赵王喜欢的吃食佳肴,准备好好款待一下儿子。 一边说道:”圣上赐宴是为恩遇朝臣,母后看你必也放不开,圣上今日难得有兴致,却不知因何赐宴?” 赵王笑道:“那些朝臣不过沾了贾家威远伯的光,他在火器工坊造出新型火炮,父皇亲临校场观看演练。 因这新型火炮威力惊人,父皇龙颜大悦,兴之所至,才给贾琮和参演的朝臣赐宴。” 这时,一个女官走入大殿,后面跟着几个端着盘盏的宫女。 这女官身形高挑苗条,穿红绫合领对襟大袖袍衫,下身一条素色百褶裙,头戴一顶精美瞿冠,娇容蕴含书卷之气,举止皆存娴雅静美。 她刚才入殿时,正好听到赵王说到贾琮的事情,一双明眸中闪过意外和惊喜。 赵王看到这女官指点宫女设菜摆桌,对敬德皇后说道:“母后,儿臣要是记得没错,贾女史便是荣国府嫡女,和威武伯是同辈之亲吧?” 敬德皇后笑道:“他们的父亲是一母同胞手足,可是至亲的堂姐弟。 元春,本宫记得,前两年你还见过伱那弟弟一面。” 元春微笑道:“琮弟那次被圣上加封八品官身,入宫谢恩之时,蒙娘娘恩典,赐我姐弟见过一面。” 敬德皇后道:“这两年你那弟弟,也曾被圣上传入宫中几次奏对,不过本宫也是时候得知,不然倒是可让你姐弟多见几次。” 赵王目光一转,笑道:“母后,玉章研制火炮建功,父皇赐三品蟒袍,赐宴完毕之后,便被召去尚衣局量衣,如今还在宫中。” 敬德皇后笑道:“如此倒也便利,便让抱琴带了本宫银牌,将他召来让你们姐弟一见。 都说你那弟弟,是神京贵勋子弟中无双得意之人,本宫还给他赐过衣袜,却没见过他人,今日也见见稀罕。” 元春听了这话,一脸惊喜,她久居深宫多年,历来很难见到家人,那年见过贾琮这弟弟,一直难忘,如今又能姐弟相见,自然欢喜。 连忙跪下向敬德皇后谢恩。 皇后摆了摆手笑道:“这也不值当什么,你入宫为官多年,平时难见家人,你这弟弟还未成年,出入宫禁也不用忌讳,能见就多见几面。 等他再大几岁,便要再见反而不易了。” 元春还是执礼谢过恩,不过她心中也很清楚,为何皇后和赵王会对自己优容,让自己姐弟能在宫中相见。 其实,自从贾琮在辽东屡次建功,最后还被册封世袭罔替伯爵,连带着自己这个堂长姐,在宫中也水涨船高。 自己这个弟弟,不仅文华惊世,还能驰骋沙场,斩将平乱,十四封爵,可知圣上对他的看重。 皇后这段时间已赏了她几次,都是些极名贵的钗簪衣裙,皇后帮皇帝笼络得力干臣,这也是应有之义。 这次又如此顾及到姐弟亲恩,当元春再看那位承欢膝下的赵王。 心中便能品出更多的意蕴,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担忧。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七章 深院乱别情 大周宫城,尚衣局。 等到嘉昭帝赐宴完毕,贾琮被内侍带到宫中尚衣局量衣。 皇帝御赐蟒袍为圣恩荣耀,但是每个人体型不一,不可能都合规仪态,能直接使用存制赐服。 但凡体态迥异之人,或太高太矮,或过胖过瘦,就要量体定制。 皇帝赐服,每当朝会或典仪,都需要穿戴以显皇恩,如果赐服大小不合体,那就会有损皇家威仪。 不过,尚衣局的女官和内侍,见过不知多少被赐服的官员,但像贾琮这样年轻的,也是闻所未闻。 这些人见惯荣宠风云,知道凡这样卓然不同之人,必定有过人之处,当知道今日量衣之人叫贾琮,也就愈发恭敬起来。 给贾琮量体裁衣倒是做得一丝不苟,又取来存制的蟒袍试穿,记录不合之处,以作裁改。 此时,一个宫女进了尚衣局,姿容秀丽,姿态绰约,袅娜如兰,仪容颇为出色。 皆因最近凤藻宫贾女史行情看涨,听说已被皇后数次赏赐,谁让人家出了个有本事的弟弟,也就是眼前这少年。 贾琮看到一身宫装,巧笑嫣然的抱琴,虽然快两年没见,却一点也没变化。 一路上抱琴总是回头看贾琮,她已两年未见贾琮,觉得他变了许多模样,脱去不少稚气,多了男儿风范,样子似乎比以前更加得意……。 抱琴说道:“那次三爷在看过姑娘之后,姑娘常常念到三爷呢,三爷几次进宫面圣,只是宫规森严,却也不得相见,姑娘很是想念家人。” 抱琴笑着看了贾琮一眼,取出一块光灿灿的银牌,说道:“陈尚官,我奉了皇后凤谕,请贾大人到凤藻宫觐见。” 抱琴脸色微微一红,说道:“宫中深邃,青春易老,再过几年三爷就不会这么说了,倒是三爷长高了许多,风采更胜往昔。” 谈到这个话题,两人都有些默认,因为这是一道死题,基本无解。 陈尚官满脸笑容:“请贾大人尽管前去,方才已量过衣尺,贾大人形仪一等一的好,只要对库制赐服做微小改动,一炷香功夫即得。 贾琮微笑着谢过陈尚官,让对方有些受宠若惊,连说不用客套。 到时我着人送去凤藻宫,贾大人就不用来回奔波了。” 那陈尚官一听,也是吃了一惊,这位少年郎还真是受宠,这边皇帝赐服,那边皇后召见,也怪不得贾家女史在宫中走势。 等到人老珠黄,或是遣送返家,或是做个陈尚官那样的低阶女官,了此残生。 可是真正能得圣眷宠幸,得到封位者,不过万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年华空掷。 那尚衣局女官是有品秩的,却对抱琴一个无品的宫女颇为客气。 …… 贾琮笑道:“许久未见,抱琴姐姐风采依旧。” 贾琮见抱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后世可是花一样的年龄,却也会说出青春易老的话,心中微微有些好笑。 那尚衣局的女官倒也认得,笑道:“原来是凤藻宫抱琴姑娘,不知今日何事吩咐?” 世家大族想要圣眷荣宠不衰,总是想尽各种手段,送自家贵女入宫奉驾,便是重要的手段。 还有一个窈窕婀娜的女子,俏脸生晕,一双明眸打量着自己,眼神流露出温柔眷顾,正是许久未见的元春。 等到抱琴带着贾琮,一路进入凤藻宫大殿,便看到上午见过的赵王李重瑁。 而居中鸾座上有位仪态万方的女子,年过三旬,满头珠翠,身穿直领大襟右衽五凤袍。 射入室内的阳光,照耀在凤袍上的金织图案上,反射出耀目灿烂的豪光,刹那间可夺人眼目。 贾琮当然知道这人便是当今中宫皇后,不用抱琴提示,便上前行拜大礼。 敬德皇后对这位名动神京的少年,颇有好奇,饶有兴趣的打量。 虽听说他不过舞象之年,却见他已生得身姿颀长,宛如玉树芝兰,举止从容,气宇轩然,容貌俊美无俦,仪表隽然绝俗。 敬德皇后微笑道:“本宫虽素来知威远伯少年得意,文武双得,却从未见过,刚才重瑁还将你好生夸了一通,本宫还有些不信。 这时见了,才知果然是这般得意,府上太夫人倒是好福气,元春也有个好兄弟。 你们姐弟难得见面,本宫就不多言了,元春你自带伱兄弟下去说话吧。” 贾琮被女人夸长得好不是第一次,早就无感了,只是和元春一起郑重谢过皇后恩典。 …… 跟着元春和抱琴出了大殿,蜿蜒走了少许,去了凤藻宫左近,一处女史官廨院落,却是空荡荡的无人。 如果不是贾琮还未成年,而且又是皇后格外降恩,这个地方贾琮寻常是来不了的。 等到两人在院中坐下,元春微笑着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说道:“琮弟,自那次在宫中相见,算起来已有两年时间。 弟弟可是长高许多,真是长成大人了,姐姐在宫中常听到你的消息,实在与有荣焉。 数首诗词,名动江南,不仅中了解元,还在辽东立下大功。 这等少年能为,姐姐以前可是闻所未闻,贾家能出你这样的佳子弟,真是大幸事。 如果琮弟能早生几年,或许家里便不用让姐姐入宫了……。” 贾琮听到元春说到这里,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遗憾,只是这种事却是无从劝解。 他便特意捡了家中姊妹的一些趣事来说。 姐弟两个话语的气氛才轻松起来,贾琮又说道自己开府立居之后,已把迎春接入府中,甚至把迎春婚事纠葛也说了一些。 元春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她已入宫八年,最向往的不就是贾琮言语中那样的日子。 姊妹终日相守,还有个有能为的兄弟撑腰扶持,为她挡风遮雨,可惜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终究只是幻梦,想想就行,无法当真。 抱琴过来换了次茶水,见姐弟两个还是聊得兴致勃勃,便笑着坐在一旁静静的听。 元春和抱琴十年相伴,情同姊妹,抱琴是她最信托之人,自然什么事都不避她。 对抱琴来说,这大概也是她唯一接触宫外见闻的机会。 元春又问道宝玉的近况,不禁有些叹息,说道:”宝玉自小就是我教他读书写字,他天资不俗,但却是富贵安享的性子,不愿受拘束。 满脑子怪诞奇想,只怕不是八股举业的材料,倒是琮弟自小饱受磨砺,反而能立心凝志成就功业。” 又微微思索,才说道:“琮弟今日可是初识赵王?” 元春还未等贾琮回答,便对抱琴说道:“抱琴,你去续一壶水,给琮弟沏一壶新茶。” 抱琴听了目光闪动,她跟了元春十年,自然早和自己姑娘心意相通,知道姑娘要和三爷说些体己话,深宫叵测,总要多个心眼。 抱琴提了把铁壶,灌满备好的山泉,出了院门,顺手把院门紧闭,便在门口的泥炉上烧水,自己却坐到台阶上等着。 院子中贾琮说了和赵王确为初识,又把今天赵王赠刀求字的事情,简单说了几句。 元春说道:“圣上虽有四子,唯独赵王为元子,朝野内外皆言之为承龙之人,身份贵重特殊。 家中姊妹之中,姐姐年长,才知道许多祖辈往事。 当年祖父未做从龙,也未背驳,虽失圣眷,却祛大凶,保住荣国传续不断,历来皇嗣叵测,琮弟乃当世英才,更需谨慎。” 元春只说了这么几句,便住口不讲,毕竟此时此地,这样的话题过于风险,点到即止就可。 如果她不是对这个出众的弟弟,心中十分赏慕投缘,并且视其为贾家的未来,只怕这几句犯忌之言都会忍了。 两姐弟很有默契的把话题又转到家中趣事上。 贾琮心中却已有些惊讶,他不是没看出赵王对他有拉拢之意,且以赵王的特殊身份,与他接近极易落下口实,甚至埋下凶险。 让他没想到的是,元春一个闺阁女子,方才就凭着大殿之中,皇后和赵王之间几番声色流转,以及对自己姐弟的态度。 便能够看出其中奥妙,并直指关窍,这番机敏才略已是非常不俗。 不过想一想也不算太奇怪,以贾母半辈子贵勋豪门的阅历,必定知道宫闱百丈,是世上最凶险之地。 如果元春是个才智平庸的女子,贾母也不可能将她送入宫中,奉迎皇家搏取富贵。 因为,一个愚笨之女入宫,更多的时候,不是搏到富贵,而是搏到灾祸。 这时,贾琮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八章 解裳生暗愫 元春上前打开院门,却见抱琴和个身材高挑的宫女在说话。 那宫女道:“贾大人的御制蟒袍已裁制妥当,孙尚官让奴婢送来凤藻宫,宫里的姑姑让我转送贾女史官廨。” 贾琮见那宫女手捧托盘,上面放了件蓝罗盘金绣蟒袍,色彩鲜丽而不失温和,整整齐齐叠放在托盘中。 元春说道:“有劳了。” 元春自己亲自接过赐服,又让抱琴取了碎银,给这尚衣局的宫婢做茶水费。 她对贾琮笑道:“小时候我就见过祖父的赐服,自那以后多少年了,贾家再无一人有此殊荣,如今算是再现祖先光彩,还是琮弟有能为。 让抱琴伺候你更衣,让姐姐看看弟弟穿蟒袍的样子。” 官廨内室中,抱琴脸色羞红,帮着贾琮脱去身上的外衫,甚至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在外面的时候,她和贾琮对答说话,都是言笑晏晏,毫无窘迫,大概是跟着元春久了,多受其熏陶,颇有大气明丽之姿。 说完,便自己麻利脱去解完盘扣的外衫,拿起托盘中蟒袍穿上。 她从小入贾府,专门服侍元春这样的小姐,从来就没服侍过爷们,更没如此接近一个男子。 圆领、右衽大襟、宽袖,肩襟缀有纽袢,胸襟缀有系带,两侧腋下有插摆。 贾琮笑道:“我可不敢笑你,抱琴姐姐都是服侍大姐姐的,得伱服侍一回可是贾琮的荣幸。” 看得贾琮有些头大,衣服套在身上竟无从下手,却不知道怎么穿戴。 贾琮身上的男子气息,让她有些微微有些晕眩,只是低着头,不敢去看贾琮,好不容易才解完贾琮衣服上的盘扣。 经过这么个插曲,抱琴的神情自在了许多,手脚也变得麻利,她在宫中多年,对这种官制赐服穿戴,自然很是熟悉。 抱琴看到贾琮嘴角的笑意,有些嗔怪道:“三爷笑什么,我可是第一次给爷们穿衣,自然没你的丫头灵巧。” 都说人靠衣装,这身蟒袍穿在贾琮身上,俊美英武之中,更增灿灿夺目的清贵轩昂。 抱琴一双明眸流光溢彩,微笑道:“外头都说三爷是神京勋贵子弟第一得意之人,真是没错,这袍子穿了真是好看。” 抱琴看他有些窘迫的神情,忍不住掩嘴一笑,说道:“三爷现在该知道,为何姑娘让我帮你更衣了吧,这种衣服自己可穿不得,哼。” 这件蓝罗盘金绣蟒袍,胸襟、肩襟、膝襕、袖口等处,都用金线绣出瑰丽的蟒纹。 没一会儿功夫,抱琴就帮贾琮将蟒袍穿戴收拾妥当,还围着他转了一圈,看看有无不妥。 贾琮日常早习惯让五儿晴雯服侍穿衣,刚开始并没觉得什么,直到察觉到抱琴神情异样,连耳垂都是通红的,略微一想大概猜出原因。 只是这蟒袍因是赐服,形制比普通的外衫复杂了许多。 只是如此孤室独处,却让她一下子感受到异样。 蟒纹四周又刺绣牵牛、梅花、兰花、蝴蝶、犀角、方胜等各色杂宝,衬着蓝罗暗花绫罗,繁复清贵,耀人眼目。 贾琮笑道:“蟒袍虽好,只是贵重繁复,没有抱琴姐姐,我却不知该怎么穿戴,倒是个麻烦事情。” 抱琴听了这话心头怦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官廨院中树荫之下,元春亭亭玉立,明媚的双眸中盈着笑意,看着一身清贵鲜亮的贾琮,细细打量着,眼神中都是赏心悦目的神情 说道:“琮弟真是我贾家麒麟子,如今赐服已领,宫规繁琐,姐姐也不好再留着你,我们这就和皇后娘娘谢恩辞行吧。” 说完这话,元春眼中浮出一丝黯然,连抱琴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不舍。 入宫女子都是长年隔绝亲情,乍见家中亲人,心中欢欣依恋,难以言表,非常人可以体会。 这次见面之后,下一次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 宁荣街,威远伯府。 最近,贾母发现自己这些孙女儿,早上到荣庆堂给自己请过安,常一整天都不见了人影,后来才知这些丫头爱去东府玩耍。 老太太心中颇有些郁郁的,其实她也想去会芳园逛逛,那园子里的景致,可是比西府好上一大截。 当初贾珍当家时,贾母就挺眼红那园子的,不过东西两府分属两房,贾母也不好常常去逛。 如今虽改成了伯爵府,却更不好轻易过去,因为贾母实在拉不下老脸去逛贾琮的园子。 不过贾母倒不会拦着这些孙女去东府,毕竟东府当家的也是他的亲孙子。 而且自从贾琮出府立居,虽贾母和贾琮祖孙关系淡薄,但为了贾家对外的声势和体面,她也不希望东西两府过于生分。 所以,前面她才乐意迎春入住东府,这会子又有这些孙女经常来往,贾琮又一贯和姊妹们亲合,倒也是合了她心中计量。 贾琮又找贾政商量,在西府梨香园东南墙,开了一扇角门,在会芳园凝曦轩的院墙上同开一门,两门间的私巷加砌风雨连廊。 以前,黛玉等姊妹过来走动,都要出府坐马车绕一圈,不仅劳心麻烦,而且还要让府上安排马车,很是兴师动众。 如今只要两边小门一开,穿过风雨连廊就能到东府,既简便又不兴师动众的。 黛玉等姊妹,今日正好都过来相聚,或游园,或下棋,或写字读书,各有其乐。 如今东府中只贾琮和迎春姐弟当家,上头无一个长辈压着,对姊妹们来说是个再轻松写意的去处。 再加上工部对府邸进行改制时,贾琮让秦业将府中奢靡俗贵之处,都修葺成悠远简朴之风,更合乎自然雅趣之意。 整座会芳园愈发显得轩阔明丽,曲径通幽,山水相融,楼台绮丽,让家中姊妹们都有些流连忘返。 只是如今贾琮独立开府,姊妹们都多了一个默契。 贾琮在家倒是没有关系,遇上他上衙不在家时,她们都独自过来,并不叫上宝玉。 毕竟如今东府除了贾琮,没有其他外男,自己姊妹倒是不用忌讳,可是贾琮房里养了那些个姑娘丫鬟。 平素她们过来,都陪着她们一起玩笑。 宝玉又是好颜色的,虽没有太大坏心,但是他日常和丫鬟厮混惯了,一看到漂亮丫鬟就言行无忌起来, 贾琮房里那几个都是出色的,宝玉当初甚至还讨过五儿,只怕会闹出事情,兄弟之间生出嫌隙,再牵扯出老太太和太太……。 这些日子她们都是如此章法,倒也相安无事。 过了晌午,姊妹们正聚在迎春院子里说话,却听到外头有些吵嚷,连忙让丫鬟出去看看动静。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九章 慧心悟姻缘 此时,几个内务府属官,带着十余名杂役,驾着两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宁荣街。 等内务府马车在西角门停靠,街上许多人,看到马车上搬下不少银箱、贡缎、御酒等物,接二连三的被送进伯爵府。 宁荣街上住了很多贾家神京八房子弟,其中有些见过世面,或见过排场的,都看出既是内务府押送,必定就是皇帝赐礼。 而且看这声势还真是不小,伯爵府内那个荣国庶子,才被封爵没多久,又得皇帝如此赏赐,定是又立下什么功劳,这能为时运未免太过隆盛。 迎春、芷芍等听了消息,一时不知来由,直到二门外,传进内务府官员的文告,她们才知是皇帝赏赐给贾琮的。 那必定是贾琮又立下了什么功劳,黛玉等姊妹都心生欢喜,看着搬到二门内的赐礼,叽叽喳喳的看热闹。 直到过了晌午,贾琮才从宫中返回,刚进到内院,那一身鲜亮夺目的蟒袍,便吸引了姊妹们的目光。 个个围着他打转,嘻嘻哈哈欣赏了好一番功夫。 湘云看得两眼放光,说道:“三哥哥,你这蟒袍好生漂亮,要不脱下让妹妹也穿一穿,让我也稀罕稀罕。” 探春看了贾琮一眼,说道:“换了别人,或许不算什么,但三哥哥最近出了多大的风头,多少人盯着他出错,这可是指不定哦。” 旁边的探春笑骂道:“你可别胡闹,你要是真穿了,传了出去,内宅嬉戏皇家赐服,小心给三哥哥惹祸。” 贾琮倒是知道湘云有这捉狭的典故,据说以前就穿过宝玉的男装,去逗府上老太太。 一个襁褓中就父母双亡,自小由叔叔婶婶带大,却还能养出这般可爱的天性,实在殊为难得。 回头见湘云神情有些赫然,又安慰道:“云妹妹,你可别看这蟒袍好看,夏天穿身上可太热了,妹妹这么好动,保准穿上就吃不消。” 说着,便上前帮着贾琮宽衣,众姐妹见她思维跳跃厉害,都忍不住一阵笑。 他突然想到今日见过的元春,贾家几个女孩竟都心有丘壑,比宝玉、贾琏等男丁都要强许多,也是一桩奇事。 湘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三哥,都是我不知轻重,下次可不会了,你很热吗,我来帮你脱了它,小心闷坏了你。” 黛玉、宝钗等心思敏锐的,听了探春这话都各自点头,这历来都是木秀于林,特别是贾琮这样的,日常多些留心总是没错的。 贾琮笑道:“三妹妹倒是有见识的。” 院子前头有间不大的公务房,四壁清白,中间一桌一椅,一座格栅书柜,堆满了各种文牍。 大周宫城,凤藻宫,女史官廨院。 五儿正好拿了贾琮家常外衫过来,笑着上来说道:“可不敢让姑娘来做这些事情,还是我们来吧。” 如果元春不是荣国公的嫡长孙女,且入宫便领了女官职司,还不会有这样的住处。 …… 院子后头有两间打通的平房,是元春和抱琴的居所,两人在这里已住了八年。 史湘云听了吓一跳:“不会伱说的那么吓人吧?” 不过贾琮倒是很欣赏湘云爽朗娇憨、心无芥蒂的性子。 多半会像其他宫女一样,几个人挤一个小轩房,更不用说还能带抱琴这样的贴身丫鬟。 明亮的烛火之下,元春将刚做好的一件抹额和短褂,仔细叠好,装入包裹。 一旁的抱琴端上杯淡茶,说道:“姑娘,这可是给老太太做的?” 元春微笑道:“下个月就是老太太的寿辰,我做上两件尽个心意,到时我求了娘娘恩典,让人送到府上。 去年宁国府被查抄,听着吓人,好在荣国出了琮弟这样的英才,老太太能多予慈爱,想来以后总多一层庇佑。” 抱琴听了这话,突然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元春看了抱琴的样子,有些稀罕的笑道:“你这丫头,吞吞吐吐,我俩一起十年,在这深宫里熬日子呢,有什么还不能说的。” 抱琴想起今天伺候贾琮穿衣情景,才定了定神说道:“姑娘,三爷如今出了名,这宫中也有很多关于他的说法。 听说三爷从小过得很苦,经常被大老爷打骂,老太太怕闹出大事,才接了三爷到西府来养,而且……说老太太不喜欢三爷。” 元春看了抱琴一眼,微微叹道:“这事我早就知道,算起来那个时候我才刚刚记事,迷糊记得府上那件事闹得很大。 老太太看不上琮弟生母的出身,琮弟的姨娘生下他就去世了,连丫鬟和产婆都不清不楚死了,后来祖父也突然就走了……。 老太太就觉得琮弟命硬不祥,大老爷觉得琮弟妨了他,所以自小就被拘在东路院,极少会来西府,我入宫之前也就见过几面。 下面的姊妹可能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却没想到,世上的事情,一饮一啄,必有前定。 琮弟必是少时受了这等煎熬,才会如此奋发搏命,不然这等年纪如何闯出这般功业。” 抱琴听了贾琮过的不易,听得有些红了眼眶。 元春继续说道:“不过如今也有几项好的,我知道老爷极看重琮弟,对他一向多有维护,琮弟也很记老爷的情分。 而且,琮弟自从去了西府,和家中几个姊妹都非常亲近,今天我听到他说起家中事情,他虽然是个有城府的。 但话语中提到林妹妹时,总是眉眼带笑,颇有些不寻常,想是姑表兄妹之间,比其他姊妹更亲密些。” 说到这里,元春也不自禁露出笑容,她心思细腻入微,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 抱琴似乎有些郁闷:“三爷不是每个姑娘都提到了吗,我在一旁也听到了,我怎么不觉得有不同?” 元春意味深长看了抱琴一眼,忍不住一笑,灯火之下艳如桃李,楚楚动人,抱琴的脸不自禁一红。 元春说道:“琮弟这么出色的人,都是骄傲的紧,如果不是心意相和,他提到林妹妹时,绝不会是这种表情。 而且家中姊妹,就他们是姑表之亲,可堪匹配,又是自小一个园子里长大,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们两主仆,深宫寂寞,每日不是忙着日常宫务,就是埋头过日子,心如枯井,百无聊赖。 没想到贾琮来了一次,倒是多了个吸引人的话题。 抱琴比元春年纪小些,正是碧玉青春,刚开始心中有些异样,不过女人的天性,很快让她听得入迷。 元春说道:“只是这几年老太太进宫朝拜,我曾听过多次,老太太极爱林妹妹,想要撮合宝玉和林妹妹,只是如今两个年纪还小。 所以事情一直还不显出来,我就担心老太太乱点鸳鸯谱,强扭的瓜不甜,让琮弟愈发和家里生分了……。 琮弟少年封爵,按照惯例,圣上将来多半会赐婚以示荣宠,如果他娶了别家贵女,对家里的恩义眷恋也就愈发淡了。 如果他将来能要了林妹妹,不仅他自己能情意相谐,且林妹妹是老太太亲外孙女,这于里于外都是极好的事,如此才是兴旺长久之家。” 抱琴好奇问道:“下次老太太进宫,姑娘会说和这事吗,既然都看对眼了,让三爷称心也是挺好的……。”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章 贵女牵权势 荣国府,荣庆堂。 史湘云已在荣国府小住半个多月,今日保龄侯陈氏过来接湘云回府。 陈氏私下问过湘云的丫鬟翠缕,说湘云对贾琮很是亲近,贾琮还让她在会芳园选处喜欢的院子,来了可以入住。 虽然湘云因在贾家都是小住,所以没要那院子,但是贾琮对湘云还是着实不错的,李氏听了也多些放心。 史家一门双侯,但是次子史鼐才略平庸,虽承袭史家世传的保龄侯爵位,也做了实职官位,但并无什么建树,似乎有些泯然众人矣。 反而是史家老三史鼎,十年前因从龙之功,被封爵忠靖侯,成为嘉昭帝甚为倚重的肱股之臣。 如今,史家三房之势已在二房之上,而李氏膝下有嫡庶各一子,不过都是平庸之姿……。 史鼐也是意识到自己这房人才凋敝,因此守拙保成,不尚奢靡,简仆自处,连针线活计都是女眷自理。 如此让人找不出半点毛病,倒也安稳了十几年。 还有啊,三哥哥那件蟒袍真好看,他穿身上别提多精神了,我本来还想……。” 赐服这种恩赏功勋之事,如今离贾家实在过于遥远,家族衰微之势已显而易见。 大贵之家联姻蓄势,是她这种贵妇辅庇家宅需操持之事。 …… 这琮哥儿不仅外头的本事大,对家里事也很是细心,连湘云喜欢穿红都记着,特地挑这料子送她。 这时,堂中众人都看到湘云身后的翠缕,手中拿着匹红艳艳的缎子,上面缀满金色竹叶纹,金红相映,清贵典雅,甚是亮眼。 自贾代善、贾代化去世之后,两府就贾政在朝堂上混个从五品实职。 其实陈氏话里的口风,不止贾母心里清楚,如今连王夫人和王熙凤都听出来了。 贾门七十年余势机缘,怎么像都汇到这琮哥儿身上,哪怕分润一点给我的宝玉、琏儿也好啊……。 不仅风姿样貌无双得意,且对答处事凌厉利落,再加上还是史家姑太太的亲孙子,一下子被史家妇人认定奇货可居。 …… 所以,湘云在王夫人心中属于外人范畴,而且从小还是父母双亡,比那林家大姑娘还要不吉利些。 这种儿女之事都是细水长流,难以一蹴而就,常来常往,润物无声,方是长久之道。 自从那小子封了爵,连这点客套话都没人说了,自己的宝玉连个陪衬都算不上。 贾母自然很清楚自己侄媳妇的心思,说道:“这个孙子太会闹腾,我见了他都有些头疼,但他对家中姊妹好,确是个好处。” 她们都比不上自己妹妹的女儿宝钗,那可是他们王家的至亲血脉,再没有更信得过的。 那可不是什么小事,贾家有二十年没出过赐服的荣耀了。 湘云得意一笑,说道:“三哥哥又立了功劳,宫里赏了他蟒袍和贡缎,他知道我喜欢穿红,特意挑了这料子送我裁衣裳。 王夫人其实对史湘云也是淡淡的,因湘云差不多就是老太太养大的,是史家的嫡亲血脉。 这边正和贾母唠些家常,王夫人、王熙凤等也在一旁陪坐。 如今竟然又重现了! 王夫人听这种事都快麻木了,每日听着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奇异,如何了得,对她来说是一种无奈的煎熬。 而且是个每日枯坐官廨的闲职,做了十几年官,也就从工部主事升到员外郎,他不是进士出身,官职也算到头了。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既有些高兴,同时也有些无奈,这小子刚被封爵不久,怎么快又被皇上赐服蟒袍,这等恩遇实在少见。 不过陈氏毕竟也是侯府夫人,大局礼数还有格局计量,知道什么事情都过犹不及。 我也是当娘的,养了湘云和家里两个小子,儿郎能在外建功立业还在其次,对家中姊妹还如此亲近爱护,却是更加难得的。” 堂外的丫鬟掀开门帘,一个俏丽苗条的倩影便走了进来。 陈氏自然把心思用在这侄女身上,那年陈氏和忠靖侯夫人李氏给贾母贺寿,在荣庆堂初次见到得了雍州案首的贾琮。 贾母、王夫人等听了这话都是一惊,不过不是因为湘云这匹漂亮的贡缎,而是贾琮立功被皇帝赐了蟒袍。 史家二房虽没养出个女儿,好在抚养了史家长房嫡女,史湘云自小姿容隽逸秀美,性情朗阔无瑕,大家聘配之选。 等过了一二年,湘云到了及笄之年,水到渠成之时,让自家三叔向皇上进言,自然是没有不成的。 其实,按她的心意,巴不得湘云都呆在贾家才好,也好多和她那个威远伯表哥多些亲近。 不过人无常势,水无常形,常年如此也不少长久之计,因此,联姻蓄势,补其不足,便成了最便捷可行的法子。 以前每有老亲到访,说起琮哥儿如何了得,多少还会顾及自己的面子,还会凑个趣,说宝玉也半点不差,长得好,为人还很孝顺。 陈氏看到湘云,笑道:“你这丫头,在姑太太这边都乐不思蜀了,咦,这料子是哪里来的,看着倒是鲜亮的很。” 不过这事和王熙凤没半毛钱关系,她自然不放在心上。 刚说到这里,湘云下意识举手蒙着了嘴,本就要脱口而出,自己还想拿来穿一穿,想起探春的警告,乖巧的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因此,陈氏如今到贾府,多半有些走亲家的既视感。 湘云的脸上还有些不愿的神情,这几日她和姊妹们在会芳园玩得高兴呢,没成想婶娘这就过来接自己回去。 陈氏笑道:“姑太太这个孙儿,真是过于得意了些,这才没多少时间,又立下功劳,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十几岁孩子被赐服的。 这才过去几年时间,贾琮便发迹到这种程度,更让李氏觉得自己没看走眼。 所以,对史家想撮合贾琮和湘云,王夫人毫不在意,只要不影响到自己宝玉,她们怎么折腾都和自己这边没关系。 堂中几个女人,心中正盘旋各自心思。 却没想到史湘云继续说道:“三哥哥还说,他今天到宫中领了赐宴,皇后还赏了恩典,让三哥哥去见了家里大姐姐呢。 三哥哥还和宫里的大姐姐说了很多话呢。” 这话把贾母和王夫人听呆了,贾琮入宫竟然见过可元春。 连贾母也就年节入宫朝拜,偶尔才有机会见到元春,这还不是每年都有的事。 即便见到也说不得多少话,因为宫里规矩森严,实在不比其他地方。 不然元春后来也不会说出,不得见人的地方之类犯忌之语,心中厌弃溢于言表。 要说贾家的几个千金,贾母最关切的,便是这一年见不到一面的大孙女。 当初送这最出色的嫡孙女儿入宫,贾家可以说所图甚大,把贾家将来的富贵长久,都寄托在元春身上。 听了这个消息,贾母和王夫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陈氏看出自己姑母心中有了事情,便起身告辞。 史湘云和贾母说道:“老祖宗,我先和婶娘回去,你可记得让人接我过来玩。” 贾母笑着哄她:“我听你婶娘说,伱如今女红愈发好了,下月你要给我做个得意的做礼,不然我可不去接你。” 贾母之所以会这么说,因为八月份是她的寿辰之月。 史湘云笑道:“好祖宗,这还不容易,想要什么样的告诉我,我保准做了让你满意。” 贾母本来听了元春的事,心思有些复杂,神情郁郁,却也被湘云这话逗得笑了起来。 贾母让王熙凤送了陈氏和史湘云出门。 便立即让鸳鸯去东府,叫贾琮到荣庆堂说话,大孙女入宫八年,日常消息不多,既然贾琮见到了,还说了不少话。 贾母自然要叫过来问个仔细。 …… 自从贾琮被赐了东府,鸳鸯每日守在贾母身边,也从来没来过这里,兜兜转转花了不少功夫,才在会芳园找到贾琮。 这两年贾母每次传贾琮去荣庆堂,几乎都是让鸳鸯过去叫人,两个人几乎都形成默契了。 一路上鸳鸯说了几句刚才堂中的事情,贾琮便知道让他过去,必定是要问元春的事情。 当初贾家为延续家族富贵,才送元春入宫搏取气运,关于元春的一切,自然是贾母、王夫人等人最关切之事。 在原有的轨迹里,元春是关系贾家兴衰的重要人物。 从她册封贤德妃之始,贾家就埋下盛极而衰的隐患,等到她离奇死亡,贾家便迅速大厦倾倒。 而且元春被封妃也十分离奇,入宫十余年默默无闻,一朝突然荣盛,然后便很快陨落,还有死于非命之论。 至少以贾琮的亲身经历,四王八公等老牌勋贵,当年曾是太上皇的肱骨簇拥,一向被当今嘉昭帝厌弃排斥。 正常情况下,元春身为荣国公孙女,是绝不会被嘉昭帝册封为妃的,就算册妃,也不会在入宫十余年后。 这其中细究起来,都是满满的蹊跷和阴谋,贾家这些妇人想要卖女求荣,注定到头一场空。 荣庆堂中,贾母一见到贾琮,也没心思问他立功受赏的事,叫堂中服侍的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 这才问道:“我听云儿说,今日你进宫见到了你大姐姐?” 贾琮回道:“大姐姐很是想念家中长辈姊妹,我便和她说了许多家中趣事,大姐姐听了很是欢喜。”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酸楚,双眼有些湿润,微微叹了一口气。 元春是贾母的嫡长孙女,自小都是在她身边教养,比其他三春姊妹更得她器重,当初如果不是为了家门,她是舍不得送入宫的。 一旁的王夫人却问道:“如今你大姐姐做凤藻宫的女史,宫中的贵人对她可还器重。” 贾琮一听这话,眉头一皱,自然听出王夫人的话音,她不问自己女儿过得好不好,只问是否得宫中贵人器重。 这个宫中贵人多半就是指皇上,不好直说罢了,贾琮心中冷笑,没想到王夫人还挺有志向的。 回道:“皇后娘娘对大姐姐倒是和善,这次琮入宫受宴,皇后顾及亲恩之情,特地安排琮和大姐姐相见。 至于其他贵人是否器重,就不得而知了,大姐姐住在凤藻宫左近一处官廨,那地方有些僻静,日常都没人,只有抱琴一人服侍。”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脸色难看,就一个人孤零零住着,身边就一个丫鬟服侍,这未免过于窘迫了。 其实她们一年最多也就能见元春一面,还说不得许多话,哪里知道她在宫中的起居细节,元春怕家里担心,更不过去说这些。 要知道哪怕迎春、探春这些庶出的小姐,身边都不止一个贴身丫鬟,更不用说还配了知人事的教养嬷嬷。 这入宫的女子的境况,竟连家中庶出闺阁都不如,把贾母和王夫人攀附皇家的美梦,着实打破了不少。 贾琮继续说道:“当今圣上勤于政事,历代君王无出其右,每日批阅奏章都至深夜,每日卯时便起身早朝,十年风雨无改。 古之圣君不过如此,而且圣上不慕女色,圣德隆誉,崇尚清简,已停了三年的选秀之事……。” 贾琮明着将皇帝夸的像朵花一样,但贾母和王夫人都不是笨蛋,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每日批奏章到深夜,卯时便起身早朝,只怕连光顾后宫都没时间吧,而且还停了三年选秀,对女色已近乎寡淡……。 把家里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送到宫里,那岂不是对着瞎子抛媚眼。 却没想到贾琮继续补刀:“也是天佑我圣君,圣上膝下四子,长子赵王、次子宁王都是当世英才,国嗣繁盛,天下之幸……。” 贾母听了贾琮这番话,脸色有些郁闷,王夫人的脸色甚至已经难看了。 因为贾琮话中的信息很清晰,皇帝不好女色,子嗣繁茂,无心后宫,还有两子成年,才略出众,可堪大统。 那她们送元春入宫这么多年,岂不是痴心妄想做了一场白日梦。 不要说什么沐浴皇恩,降下龙脉血种,只怕让皇帝正眼看一下,人家还没这功夫,不然怎么入宫八年,银子赔进去不少,也没个动静。 此时,贾琮突然想起元春和他说的那句话:如果琮弟能早生几年,或许家里便不用让姐姐入宫了……。 心中忍不住一阵触动,当时元春脸上的疲倦和寂寞,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说道:“老太太,这次见到大姐姐,她入宫八年,空掷年华,琮心中很是不忍,宫中有十年放归之例,大姐姐总有归家尽孝之日。” 听了贾琮这话,贾母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动心,王夫人看向贾琮的目光却变得冷厉。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一章 富贵污亲情 贾琮把宫中十年放归的话一提,堂中众人自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大周宫规,入宫满十年的宫女,未承皇恩雨露,其家恳请,自身情愿,便可酌情出宫归家。 一旁的王熙凤,听到贾琮突然说出这话,望着贾琮也有些惊讶。 这琮老三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王熙凤嫁入贾家多年,自然知道不少家中旧事,当年新皇登位,两府太爷突然先后离世,贾家失了擎天玉柱。 而两府唯一能顶门立户的,就是东府的敬老爷,贾家的文曲星,几辈子唯一的进士公。 可谁也没想到,这位进士公脑子进水,一生荣华富贵还不满足,痴心妄想长生不死,抛下偌大家业,居然出家做了道士。 东府的爵位,更是直接降了两等传到贾珍手里。 西府这边,太爷过世之前,对生性荒唐的大老爷很是厌弃,为了保全家门荣华,一份遗奏进宫,将贾家的世爵一分为二。 王夫人知道贾琮嘴巴厉害,一向言辞犀利,惯会蛊惑人心,上次迎春的婚事,就被他说出捅天风险,这才让老太太罢手让他施为。 便急急送入宫中去搏机缘,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然如何让贾家延续富贵荣华。 贾母听了贾琮这番话,多少有些心动,脸上有些思索的神情。 王夫人看向贾琮的目光已十分不善。 如今他生了让元春出宫的心思,多半会把宫闱之事,说出惊悚之危,吓唬老太太就范。 自己姑妈心里憋着一口气呢,就想着靠这个女儿给她挣荣耀体面。 大房袭爵,二房袭府,在后辈无出色子弟的情况下,给荣国府家业加上一道稳妥。 琮兄弟居然想把大妹妹弄出宫来,老太太和太太岂能甘心,特别是太太只怕更不愿意。 如今大妹妹在宫中已熬了八年,每年贴补进去走路子的银子,没一万也有八千呢,却什么结果都没着落呢。 二丫头的婚事,已被他搞没了,如今居然还想坏了大丫头的前程,有我在他休想得逞! 王熙凤一听王夫人这话,心道果然,琮老三虽然厉害,毕竟还是年轻,不知道家中根底,白白说了这些话讨臊。 即便如此,两府家势也是一落千丈,变得危如累卵。 特别是琮老三这几年,像是吃了仙药似的,越来越风光,自己姑妈这种心思也就愈发变得强烈……。 王熙凤是深知自己这个姑妈的计量,本来先珠大哥是个争气的,可惜早早没了,宝玉那个性子,不是个能起势的货,根本指望不上。 想到这些,王夫人不由的精神紧绷,就准备贾琮说出什么混账话,自己好全力反驳,说不得还要拿出辈分来压制一二。 却见贾琮什么话也没说,一脸的云淡风轻,好像刚才他说让元春出宫,只不过是随口而言。 贾母听了王夫人这话,脸色思索的神情也淡了,其实说心里话,就这样让元春出宫,贾母心中多少也有些不甘心。 心说,这小子把天下的风光都占尽了,居然还想坏了我二房的好事,这心思还真是够深的。 王夫人却突然说道:“琮哥儿这话就差了,你大姐姐入宫侍奉贵人,是因为贾家世受皇恩,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这让王夫人松了口气,还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猜不透贾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当时老太太也是没了法子,好不容易熬到大妹妹有了待选之龄。 …… 贾琮听了王夫人的话,自然不会和她争辩什么。 他之所以突然提出元春可以出宫,不过是想看贾母和王夫人的反应。 见王夫人断然回绝此事,心中一阵冷笑,王夫人阴戾有余,智谋浅陋,连贾母都不如,却偏偏生了这种野望。 嘉昭帝先是废宁国府世爵位,又弄出荣国府改易世子的手段,最后又让自己封爵出府,不仅断宁国一脉根源,又大大削弱荣国。 对四王八公之流旧勋厌如弃履,已到了难以附加的程度。 如今贾母和王夫人,居然还想着靠一个女子,心怀非份之想,搏取皇家恩宠,三尺高墙,堵塞视听,痴心妄想罢了。 都说庸妇当家房倒屋塌,还真是半点不错。 原先的轨迹之中,元春仓促封妃,又很快离奇丧命,其实就能说明了很多问题……。 虽按照常理,家中姊妹的前程,自己身为晚辈是没资格左右的。 但是办法总比困难多,迎春和孙绍祖的恶缘,不就是自己使尽手段,生生的斩断干净。 只是家里这位大姐姐却有不同,她是深宫女史,自己就算本事再大,也没办法在那个地方使手段。 只能等到元春满了十年之期,到时候再看看机会,自己既然能搅黄一个,难道就不能搅黄第二个。 …… 贾母看着贾琮离去的身影,说道:“这小子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大丫头入宫八年,也没动静,只怕是很难了。” 王夫人脸色纠结,目光中却透着异样的冷静:“老太太,大丫头已是双十年华,即便出宫又能怎样,还不如多呆几年,看看机缘。” 贾母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说话。 但一旁的王熙凤听了这话,心里却一阵发寒。 普通人家的千金,十三四岁就开始说亲,如果亲事定下,到了及笄之年就要出嫁,也就是十五岁。 那怕是多拖上几年,十六七必定要出阁的,不然就嫁不出去了。 自己姑妈的意思,大妹妹已双十年纪,便是出宫,也很难出阁了,还不如就这样在宫中守着,等待那缥缈不定的皇恩机缘。 太太这不是要熬干自己女儿吗,这当娘的心怎么硬成这样……。 …… 贾琮走出荣庆堂,回头看了眼堂口屋檐下,那红底金字牌匾,真是说不出的富态华丽。 而门口那道暖帘之后,却隐蔽着说不出的幽暗。 他想到刚才贾母犹豫的神情,王夫人脸上的僵硬冰冷。 像是可以冷彻心扉。 凤藻宫的官廨中,自己细说家中姊妹们的趣事,是谁听得津津有味,眉眼充满向往和喜意。 那个站在树荫下笑容柔和的美丽女子,斑驳的光影映照她婀娜动人的身姿。 让他心中泛起无奈的窒息和压抑。 都说自古皇家无真情,这种近百年世家大族,不是一样的冷酷凉薄。 富贵迷失了心窍,荣华玷污了亲情。 对两个选入宫闱,前程无据,难以自拔的女子,她们最大愿望,就是家人的眷顾。 可是在富贵荣华面前,这些对她们来说过于奢侈。 …… 他绕过堂前的大理石花屏,穿过小小的三间厅,又过了垂花门,一直走到梨香园东南角门。 过了夹道中的风雨连廊,进了伯爵府的后园子,心中才舒了一口气,径自去了迎春的院子。 院子里翠色鲜亮的芭蕉叶下,一张青石圆桌上,黛玉和迎春正在下棋,一个俏美灵动,一个温婉可亲。 石桌上还燃着一炉凝神香,馨芳沁人,探春和宝钗正围在旁边观战,惜春正在扑打花丛中的蝴蝶。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充满闲适和安逸。 只听到棋子闲落的声音,倩影窕窕,脂香盈袖,让贾琮在荣庆堂积下的抑郁,也渐渐一扫而空。 等到日头微微西斜,西府那边有人过来传话,让黛玉探春等去荣庆堂说话,姊妹们才都散了。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二章 筹谋镇南北 清晨,神京西城,显德门。 贾琮和艾丽骑着马,跟在两辆马车后面。 头前的马车上,坐了两个跟随艾丽学习训禽技巧的女孩。 经过艾丽的悉心传授,这两个女孩都已具备独自驯养禽鸟的能力。 而第二辆马车上,放了不少鸟笼,里面有十多只训养过的信鸽,还有一只艾丽从辽东带回的海东青。 这次贾琮要把她们送到金陵,曲泓秀事先收到他的书信,已在金陵等地做好了安排。 等艾丽的两个徒弟,带着这些经过驯养的鸟禽,到达金陵之后,就能快速建立信站。 随着鑫春号在江南的迅速发展和扩张。 贾琮通过曲泓秀和秦可卿,将联势经营、互通有无、随市增减、一体联动等后世经营理念,持续灌输给各地分号。 根据辽东鑫春号传来的消息。 稻米、丝绸、瓷器等江南之物,被反运回辽东经营销售。 而后世这些行商理念的达成,最重要的基础条件,就是信息的迅速和畅通,这也是贾琮急于在各地建立禽鸟信站的原因。 …… 在贾琮提出的辽东治平五策,得到嘉昭帝的认可并下诏,并在关外之地被全面推广。 随着鑫春号在江南各地,不断开设分号,各地商路不断扩展,相关的信站也会随之布设。 在不久的将来,只要鑫春号商路到达之处,都会形成相互链接、传递迅速的庞大信息网。 而贾琮在离开辽东之前,便有先见之明,让艾丽提前帮周广成建立禽鸟信站,使贾琮能定期收到辽东鑫春号的信息。 并亲自制定经营规制,发往各地分号,作为操作规程,让他们在日常行商过程中磨合执行。 假以时日,鑫春号在辽东与关外的规模和获利,或许会仅次于江南六州一府。 辽东关外,经过诛灭女真一战,大患消除,大周数万精兵完成各地建寨,戍守各处关防。 除了传递常规的营商信息,与之有关的国计民生的信息,一样可以随之快速传递流通……。 辽东关外的皮裘、药材、山珍等特产,被源源不断运到大江南北售卖。 根据周广成的来信,因辽东与关外,商路空旷,不像江南行商竞争激烈。 而贾琮重视金陵等地建立信站,除了满足鑫春号在江南发展所需要信息支持。 …… 在这种大环境下,辽东分号招募大批生计困顿的汉民和女真妇孺为工,利用辽东本地资源,加工营造物资。 这些江南精细之物被番夷各国商人所热衷,并通过关外这个窗口,被远销高丽、哦啰斯、以及遥远的西北欧。 在遥远的辽东,周广城带着招募的人手,已在各地逐步建立鑫春号分号和工坊。 毕竟在这个时代,这是唯一能快于奔马传信的途径。 派驻的数千官吏,逐步稳固各地官衙和民政,三千里关外之地,必将成为大周常镇永驻之疆! 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 就是自五月以来,嘉昭帝发布了一些列新政,在朝野内外引起轩然大波。 其实自嘉昭五年以后,嘉昭帝扫平叛逆异己,革除旧政弊端,将帝位稳固如山之后。 便开始推行一系列新政,比如在三地设立市舶司,广开东海各州海贸之业,繁盛江南之地民生富庶,便是其中一项。 在推行海政的过程中,也受到维护祖制老臣旧党的反对。 但是海政给沿海数州带来巨额财富和实惠,却是真实可见的。 民以食为天,在江南六州一府推行海政,也让当地官民都深受其利。 因此海政实施受到江南官民的拥护,而国库的日渐充盈,也让一众反对的旧党闭上了嘴巴。 但最近三年,随着辽东和吐蕃战事爆发,国库军费耗靡甚巨。 而近年以来,大周气候反常,春涝、夏旱、冬酷寒,年年不容乐观。 造成两河之地田地歉收,黎民逃荒,数不胜数,不然贾琮也不可能在神京城外,能如此容易收拢到这么多孤儿。 虽然有江南海政赋税和两淮盐税的补充,但国库用于各地赈灾的钱粮,还是常常捉襟见肘。 如果赈灾不够及时,便极容易酿成民变,甚至会引动谋逆造反,生出动摇社稷之危。 身为一国之君的嘉昭帝,他看到的国之危机,承受的社稷压力,比普通的臣民要重得多。 四季勤政不息,彻夜批阅奏章,熬白了两鬓乌发,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唯一的途径,就是加快新政推行的力度。 所以,嘉昭帝筹谋数年,让朝廷新旧两党争吵许久几项新政,冲突重重阻力,在五月之处,颁布大周数州之地试行。 一项是缩减官绅免税田亩为原先三成。二项是改人丁税为摊丁按田赋税。 这两项新政一经推出,立即引起轩然大波,朝野内外群议汹汹,几存难以遏制之势。 周君兴的推事院,在嘉昭帝的授意之下,也高负荷运转起来。 短短几日之内,朝廷五位四品以上高官,先后被查出贪赃枉法之事。 在一夜之间,经推事院侦缉举证,由锦衣卫抄家下狱,一时轰动整个神京。 而这五位官员都是一个共同点,不是他们为官都存在污点,而是他们都是反对新政推行的急先锋。 在面对推行新政的大道上,嘉昭帝再次露出他冷酷狠辣的一面。 对待反对新政的顽固旧党,在将他们踢出朝堂之前,先通过推事院之手,让他们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让他们从此再仕途上永世不得翻身,给反对新政推行的腐朽之辈,做一个醒目的示范。 文官比武将要矫情许多,他们是个很矛盾的群体,个个都视清誉高过生命,但他们又几乎每个人屁股都不干净。 当然,朝廷上也有真正清廉的官员,但毕竟是鳞毛凤角。 嘉昭帝这一招直打七寸的手段,对文官实在非常有效,即便是最振振有词,最自诩清高的旧党中坚,也乖乖闭上了嘴巴。 当推事院爪牙在神京城变得日益活跃,新党弹冠相庆,旧党集体失声。 每日朝会,整个朝堂开始出现诡异的异口同声。 但是,其中真心拥护新政有不少,阳奉阴违者只怕就更多。 而江南六州一府,天下富庶之地,文教溯源鼎盛之所,学子功名官绅基数极大。 不管是缩减官绅免税田亩,还是摊丁按田赋税,对江南官绅群体的冲击都极大,对江南政局也是严峻考验。 但是按贾琮后世之人的见识,一旦两项新政得到顺利实施,虽然会对江南官绅群体利益造成损失。 但是却会极大减轻黎庶平民的赋税负担,百姓的日子将会比以前好过许多,带动就是整个民间的银流繁茂。 百姓手中多了余钱,自然对行商之事大有益处。 很可能在未来几年,鑫春号将面临百年一遇的发展契机。 但在这之前,必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这也是贾琮急于在金陵等江南之地,迅速建立信站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不管是为了鑫春号的发展,还是为了自己仕途身家的稳妥。 尽快获悉江南新政实施情况,都具备举足轻重的作用。 …… 显德门外,艾丽对两个女弟子又做了仔细交待,两人才目送着马车远去。 等贾琮和艾丽回城时,看到一辆遮掩严实的囚车,满布风尘,在十多个锦衣卫的押送下,缓缓驶入显德门。 但囚车行驶的方向,却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司,而是大理寺衙门。 这辆囚车多少引起了贾琮的注意,不过他只是看了几眼,也就不再关注。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三章 融阳映柔情 荣国府,荣庆堂外。 刚过巳时,黛玉带着紫鹃,去荣庆堂和贾母请安。 她自小体弱,生来畏寒,虽这两年身体已好了许多,但依然不喜严冬春寒,夏天最让她舒适,常会带着紫鹃出来走动。 今天她穿了青色镶领粉蓝撒花比甲,里面是白色圆领薄绸袄子,配条素白长裙,服色清雅飘逸,说不出的娟秀动人。 两人刚绕过大理石插屏,还没走到门口,便见林之孝家的从左厢拐进堂中。 黛玉知道自从赖家去年获罪,赖家兄弟牵扯好几桩人命官司,过了秋后便伏了法,听着实在吓人。 那位服侍外祖母半辈子的赖嬷嬷,如今养在府外的小宅院里,外祖母怨他儿子坏了贾家门风和资财,从此不让她入府相见。 如今林之孝做了贾府大管家,林之孝家里的就管了内院的事,日常在外祖母和凤姐姐之间奔走,说得都是宅门家务事。 黛玉毕竟是外亲,遇到这种管家的事务,多半要回避一下,避避嫌疑,再说她一贯不喜后宅这些琐碎事儿。 黛玉笑道:“我今天可是给三哥哥通风报信的,你可怎么谢我呢。” 林之孝家的知道黛玉出身官宦世家,一肚子学问,聪慧伶俐,水晶心肝的人物,平时也是个省心的,很少指使别人做事。 黛玉一笑道:“这里是荣庆堂,她必定不会假手于人,总要自己亲自去办的。” 而且关系到她的三哥哥,心中更加留了心,她可是知道前段时间,贾家偏房子弟曾对东府的爵产动过心思,只是没得逞罢了。 估计谁想将名下土地投献到我名下,规避缴纳夏秋两税,既然林之孝家会去和老太太说这事,那投献人家必定又是神京贾家偏房。 黛玉走后没多久,林之孝家的便出了堂口,紫鹃便迎了上去笑道:“林大娘,我们姑娘正让我找伱呢。” 林大姑娘可是老太太的心肝儿,她的事自己亲自去办,才能合了老太太的意思。 知道自己姑娘心思都在三爷身上,听了黛玉的话,哪里还不知道她的意思。 贾琮一脸诧异的望着黛玉。 伯爵府,贾琮院。 紫鹃听了这话,眨了一下眼睛,其实她刚才也听到堂中的片语,她服侍了黛玉多年,早就心意相通。 黛玉奇道:“我就听到几个字眼儿,三哥哥居然就猜着了,说来我听听。” 所以黛玉的事情,不能不让她上心。 笑眯眯问道到底是何事,紫鹃便把刚才黛玉的说辞讲了一遍。 对黛玉笑道:“妹妹虽没听完整,不过我大概也猜出什么事了。” 林子孝家可知道紫鹃是黛玉的心腹,而这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心尖尖儿,自然不敢有半点怠慢。 贾琮听到田产、夏赋等字眼,神情微微一动,在书房中来回走了个两圈,突然便明白过来。 自从那日在洛苍山听了柳静庵的分析,让贾琮决定明年下场会试,所以现在每日都会抽时间重温经义程文。 …… 如今她和老太太提到三哥哥田产之类事情,听着总觉得有些不好。 …… 不然林之孝家绝不会去讨这个臊。” 黛玉俏脸微微一红:“哼,就你多嘴。” 突然听到外头晴雯说道:“林姑娘来了。” 但却不像二姑娘那样好性,你要敢往她眼里掺沙子,这小姑娘的刀子嘴可不会对你客气,再说还有老太太宠着呢。 黛玉知道林之孝两口子,是外祖母的心腹之人,凤姐姐虽然管着家里的事,日常却也要给这两人脸面。 却问道:“我要是说了,林大娘让别人去办,那可怎么办?” 紫鹃见林之孝家的果然亲自来办,不禁佩服自己姑娘料事如神。 紫鹃有些恍然,笑着在黛玉耳边低声说道:“姑娘放心,我就在这里等着,姑娘有事尽管去忙着。” 林之孝家的可是精明人,紫鹃在荣庆堂外说这事情,门口的的丫鬟必会传话给老太太。 至于刚才在堂中和老太太说的事,左右不过是别人托情的,晚上一些时候也不打紧。 黛玉带着紫鹃走开几步,才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林大娘出来你和她说,我屋子里轩窗纱帘褪色,让林大娘打发人来换了。” 黛玉说道:“我听到林之孝家的和老太太说你名下田产,还有夏赋什么的,具体没听清,不过像不是什么好事儿,三哥哥可要仔细些。” 只是刚刚转过身子,那软帘内却传出林之孝家的声音,话音中提到琮三爷、田产、夏赋之类的字眼。 贾琮微笑道:“这大日头底下,妹妹怎一个人就来了,也没让紫鹃跟着,酷暑天日头毒,以后还是未时过了再出门,不然中暑可不是玩的。” 贾琮说道:“我封伯爵之后,名下有三千二百亩免税田的额度,如今圣上圣上发布新政,官绅免税田降减为三成,那还有千亩额度。 贾琮放下书本,见到黛玉手持团扇笑着进来,看见他说道:“三哥哥还真是闭门只读圣贤书,明年会试必定又可蟾宫折桂了。” 黛玉虽读了满腹诗文,性情率真灵秀,不耐锱铢谋算,但不代表她对庶务一窍不通。 她从小生在五代列侯的姑苏林氏,见惯世面,母亲贾敏也是个极精明的女子,幼时多受教益。 再加上自小在贾家这样世家大族长大,见多了大户的沟坎魍魉,虽然心中不屑,但不代表她不知。 “哎呦,你们姑娘可是难得开口让人办事,刚巧库里还有多的霞影纱,我这就带人给你们姑娘换上。” 黛玉说道:“那些人必定知道三哥哥不愿意沾惹这些,才绕圈子去找了老太太,三哥哥会答应吗?” 贾琮解释道:“圣上推出降减官绅免税田和按田赋税的新政,就是要消减官绅空食国禄,让有钱有地者多交赋税,无田无产者少交赋税。 这是诸事为公,体恤百姓,开源国赋的善政。 如今新政实行,外头很多官宦勋贵的免税田都不够用,只能把原先投献的土地,清退给本家,而这些人眼下四处寻找可投献的新户。 圣上力行推广新政,他们却还妄想转献别家,侵吞国赋,坐享其成。 你三哥我也是朝廷命官,自然不好做这等背弃新政之举。” 黛玉笑道:“小时我就听父亲说过,自永安朝以来,朝廷上就有新党、旧党之说,三哥哥推崇新政,那就是新党了?” 贾琮回道:“新党虽以革新弊政为名,但所出之言论,也不是事事立新立善,一样有失公允之处。 旧党虽恪守旧规为名,但所坚持的也不都是僵化陈腐之论,其中也有百世不移之法,不能一概论之。 我不做新党,也不做旧党,我只认同正确的东西。” 黛玉身为闺阁女子,虽不太懂朝堂政事,但是满腹经纶,聪慧过人,贾琮这番话她自然是听得懂的。 贾琮话语中只择善恶,分辨对错,不涉藩篱,不落窠臼,实在有些发人深省,听得她双眸异彩闪动。 “三哥哥,你真了不起!” 至于贾琮哪里了不起,黛玉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合自己心意。 贾琮见她说得有趣,微笑着看她,窗外阳光耀眼,照得黛玉俏美绝伦的脸儿,眉眼动人,纤毫毕现。 光洁的额上还沁着一层细汗,看起来有些怜人,有些俏皮。 贾琮笑道:“大热天,你看你一定过来太急了,头上都沁汗了,风一吹可容易着凉,身子不内壮,自己也不注意些。” 说着从袖中取出手帕子,轻轻拭去黛玉额头的微沁的汗水,动作轻柔,就像是在擦拭一件珍贵之极的瓷器。 黛玉俏脸微微沁着红晕,却并没有躲避贾琮的动作,甚至微微眯上了双眸,任他擦拭汗水的动作。 自古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虽从小在园子里相处长大,黛玉也没到及笄之年,平时说笑可以无忌,但是贾琮这个动作有些亲密了些……。 贾琮是后世之思,对这些男女之防,不是很在意。 黛玉却是生性率真,情柔意透,心之所念,不愿枯掩其心。 …… 门外一个倩影一闪,便又悄悄退了出去。 迎春本来过来找贾琮说话,赶上芷芍和五儿去了柳嫂那里,晴雯和英莲也正好走开,她进了院子也没人通报。 可巧让她看到贾琮和黛玉的举动,迎春有些脸热心跳,怕进去遇上尴尬,便悄悄退了出去。 迎春没有探春那样机敏,探春早从贾琮随身的香囊上断定端倪。 迎春在这方面的心思稍许迟缓了些,但女儿家在这些方面都不会太笨,这一年她也隐约察觉,琮弟对林妹妹有些与众不同。 想来是他们是表亲兄妹,从小相伴,又是一年大似一年,终于生出情意。 不过迎春却觉得这不是坏事,甚至还是挺好的。 只是这事还不做准,千万不能让老太太看出痕迹,不然又是一场大麻烦。 老太太对宝玉和林妹妹的心思,知道的人可着实不少。 …… 荣国府,凤姐院。 兴儿媳妇拿了外头收账的册子,一脸忐忑的进了凤姐的院子。 她是王熙凤的陪房丫头,跟着王熙凤嫁入贾府,又许给了贾琏的小厮兴儿,两夫妻都是凤姐的心腹。 兴儿媳妇一直是管着外头收账的差使,连王熙凤偷着放印子钱的秘事,都是兴儿媳妇在外头操持,可见王熙凤对她的信任。 兴儿媳妇进了外堂,却没进里屋,而是先去见了平儿,说了几句话,便把手中收账册子拿了出来。 还把其中关键之处指给了平儿看。 平儿跟着王熙凤处理内宅事务数年,自然是懂得其中门道的,看了后也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就亏空出这么多,这常年下来还了得。” 兴儿媳妇苦着脸,说道:“如今朝廷改了法子,从今年夏收开始,都要按这法子办,往年都没有这一项,以后都要加上了。 账本上是府上神京附近田庄亏空,还有金陵老宅金彩报过来的数目,要等着府上奶奶拿主意,要不要交出去。 八月前就要定下来,金陵那边还在等着府上的准信呢。” 平儿脸色也有些难看,说道:“你管着外面账目,知道府上一年进账有定数,也并不算非常宽裕,这么大一笔亏空,只怕奶奶也拿不了主意。” 平儿带着旺儿媳妇进了内室,王熙凤这几日身上不爽利,太阳穴上还贴着梅花药膏子。 眼下正临七月,是府上半年收成点算的时间,也是王熙凤一年两次最忙碌的时候。 每年府上店铺、田庄等收益,都要在这个时候做半年盘点,这是个繁琐的事务。 而府中常例的月钱、采买、迎送、人手调配、各房太太姑娘衣裳钗裙、爷们的衣服行头笔墨纸砚、族学嚼头等杂务,也一项都不好落下。 …… 王熙凤的父亲虽也是王家嫡子,但却是兄弟中最没能为的,和他兄弟王子腾相比,简直天上地下之分。 所以王熙凤未出阁之前,在王家并不是很得宠的小姐,在家族中存在感不是很强。 但是她这人自小就是有心计的,最喜欢和自己那精明厉害的大姑姑亲近,事实证明她是个有眼力劲的。 她这位大姑姑后来嫁入荣国贾家二房,还做了当家太太,甚至还穿针引线,让王熙凤嫁给了荣国长子嫡孙,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可能是父母在王家的尴尬地位,让王熙凤也饱受被忽视的滋味,因此激发出对权势的热衷。 自从被王夫人扶持掌家,虽然有平儿这样的心腹相助,她依旧还是事事亲力亲为,因为这种百事由其决断的滋味,实在让她很是陶醉。 这般常年点灯熬油的忙碌,再内壮的人也会被亏损,所以每年夏冬两季,她都会生出老毛病来,每次都是勉强支撑过去。 也不敢在贾母和王夫人面前叫苦,怕掌家的权利因此旁落……。 而今年七月,王熙凤的事情似乎比往年更多了。 因七月是夏税征收的时节。 大周田赋一年两征,分为夏税和秋税,夏税最迟征收至八月初,秋税最迟征收至来年三月初。 原先田赋征收和贾家这种国公世爵之家,没有什么关系,往年这个时候,王熙凤根本不用经手此事。 而今年随着朝廷两项新政昭告,首先在雍州和江南数州试行,荣国贾家数代积累的田产,又都在这些地方……。 当平儿将旺儿媳妇的账本拿给王熙凤,又让旺儿媳妇把事情又说了一遍。 王熙凤听了也变了脸色:“按这样算计,里外里合计,一年不是赔进去上万银子,这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四章 荣国显危机 伯爵府,贾琮院。 晴雯和英莲也不知从那里逛了回来。 黛玉听到门口动静,心中微微一跳,将贾琮手中的帕子抽了过来,俏脸红霞晕生,娇丽动人。 像是怕让英莲晴雯看到,随手把贾琮的帕子塞到自己袖中。 就听到外头晴雯的声音:“林家大娘来了,可是有事吗?” 林之孝家的笑道“我是奉了老太太的令,来找琮三爷说些事情,请姑娘给通报一声。” 黛玉一听是林之孝家的声音,对着贾琮向书房里指了指,说道:“我方才让紫鹃支开了她,才来找的三哥哥。” 贾琮对她点了点头,他知道黛玉细心,是想回避到书房,不让林之孝家的知道她在这里。 这种大宅门的老女人,早都练成了人精。 她要是看到黛玉此刻正在贾琮院里,说不得就会联想起来,刚才是紫鹃有意绊住了她,话赶话传到贾母那里,可是要闹出是非的。 …… 林之孝家的以前也来过几次东府,这次再来这里却已换了主人。 这东府被贾琮一顿改建,愈发显得清雅宏丽,看得林之孝家的一阵阵稀罕,她半辈子都在世家大院中,眼光还是看得出好赖的。 这府上来往家奴虽然不多,但个个样貌端正,衣履整洁,行动规矩严谨,比西府那些老奴可有家教许多。 这样上等的家奴,也不知这位三爷从那里寻摸来的,怪不得他看不上西府的奴才,老太太白送他都不要。 这伯爵府里外里的气派,竟比西府还大了几分,她这一路行来,心中的敬畏油然而生。 林之孝家的也是贾府几辈子老奴,自然知道贾家那些旧事,想当年那个东路院活得艰难的庶子,竟然有这样一天。 自从她男人当上西府大管家,她这个当年娘子在宁荣街上也有了体面,各家偏房都知道她常在老太太跟前行走。 于是就把今天这事请托到她面前,还送她不少谢仪,她本来也没当什么事,不过是帮着在老太太面前递个话。 可刚才她临来东府之前,她男人却和她说,让她在这事上就传个话,点到即止就可。 千万不要因承了别人的情,就不管不顾的陷进去,东府的三爷可不是个好惹的主,最不喜那些游手好闲爱算计的亲戚。 为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老太太都常在三爷面前吃瘪,何况是她。 如今她进了东府,见了府中这般气象,又看到堂中贾琮端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略带审视看着她。 林之孝家的心中微微有些发憷,又想起自己男人的话,突然觉得自己揽上这事,是不是有些失策……。 只是这事她已在贾母面前开了口,贾母也已首肯,并让他过来问贾琮的意思,她却也无法退缩了。 因此说道:“三爷,如今你封了爵,手头该有一些免税田的额度,宁荣街上二房、四房、五方的爷们手上有几百亩上等良田。 托我求告了老太太,想要投献到三爷门下,并且愿意田产所得抽佣四成,往年投献抽佣三成便是极高了,抽四成也算极有诚心了。 老太太说都是自家各房的亲戚,此事如果能成,也是一得两利之事。 让我来问问三爷的意思,三爷如同意,本月底就让他们去官府过了文牍。” 贾琮听了一笑,说道:“我倒是听说各偏房的田产,原先都有投献之家,如今朝廷刚下了新政,他们就转投到我的门下。 这事传了出去,我可就要落个隐拒新政,侵吞国赋的罪名。” 林之孝家的听了这话一愣,说道:“不会像三爷说的这般厉害吧……。” 贾琮根本没回她的话,说道:“我刚立府不久,总要置办产业,已在辽东关外买了田产,用完了免税田的额度,再无受献之力。 这话还请林大娘带到,族中各人手中的田产,如不愿缴纳田赋,不如尽早发卖掉,省的落下抗拒新政的罪责,给家中肇祸。” 说完,贾琮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林之孝家的却知道,琮三爷这是端茶送客,让自己早早滚蛋。 自己男人没说错,这位爷是眼里不掺沙子的主,在他面根本耍不了心眼子,自己真是白白讨了臊。 …… 荣国府,凤姐院。 王熙凤看了旺儿媳妇的账本,知道夏冬两税,贾家居然要缴纳怎么多田赋,一时也变了脸色,乱了方寸。 王熙凤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她既然掌家多年,自然对贾家的根底知道得一清二楚。 当年太爷代善这辈本也是降等袭爵,不过太爷不坠祖先威风,乃武略不俗的一代名将,少年从军,立下赫赫军功。 因此依旧承袭了荣国公爵位,并按国公爵食邑五千石,在当年是何等荣耀。 只是到了大老爷这辈,却是个没能为的,只能按祖制降等袭爵,爵位低了爵产自然也要降等。 于是,从国公爵食邑五千石,降为食邑三千石,但是爵禄田产是不用纳税,一年能给荣国府带来一万余两的入账。 但这些却还不是荣国府主要的收入,贾家是立国封爵,历代置办了不少产业。 在雍州和金陵两地,通过自购和亲友投献等途径,囤积近万亩良田。 大周国公爵位,按朝廷祖制,除了爵产之外,还可持万亩免税良田。 而且这个免税田亩数,三代之内不随降等袭爵而减少,是朝廷给于世爵之家的恩典。 也就是这万亩良田产出,不用交一钱田赋,本家土地所得全部归其家所有,他人投献之地也可抽佣二至三成。 而实际情况是贾家在各地收纳的良田,早就超过万亩,但是超出免税田额度的田产,也从没地方官吏过来收缴过田赋。 这几乎已经是官场上的潜规则,很少有官员会因几两田赋,便随便得罪权贵。 朝廷五年才会重新进行一次田亩丈量,权贵和官府勾结连势,自然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隐瞒自己真实侵占的田产数量。 因此,作为国之重器的田赋,大部分都从勉强维生的百姓田农身上,层层盘剥而来。 这不单是大周朝如此,往溯前朝乃至上千年,此种弊端从无真正断绝过。 王熙凤心思灵敏,朝廷将勋爵免税田规制降为原先三成,其余七成都要纳粮为税。 按荣国贾家手头的田亩数量,粗略一算,一年亏空下来,竟要被吃掉近四成的银子。 这么一大家人要嚼用,都是过惯了富贵日子,这可怎么过……。 这个时候,王熙凤也顾不得自己身子不爽利了,撕掉太阳穴上的梅花药膏子,挣扎着起了身子。 让旺儿媳妇帮自己穿衣,又让平儿请老太太和太太去荣庆堂,自己有话要禀报。 这么大的事情,王熙凤可不会自己揽着,必定要等着贾母和王夫人来拿主意。 这边又暗自嘱咐旺儿媳妇,两天之内,把外面放印子钱的本银都收回,就算损一些利是也没关系。 只要她把缴纳夏赋之事,往老太太和太太跟前一说,她们必定也会紧张起来,下一步会过问公中积存的银子数目,以备度过难关。 自己最多也就拖延上一天,所以外头放印子钱的本银,必须尽快收回来了,不然让老太太和太太察觉,那可不得了。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五章 枉法引灾患 荣国府,黛玉院。 窗户上刚换了霞影纱,午后柔柔的阳光照入,在屋里留下如烟似雾的光影。 那光影投射在黛玉身上,让窈窕婀娜的身影,更增几分说不出的朦胧美态。 紫鹃端上暖茶,问道:“姑娘从东府回来,那林大娘可是有什么说法?” 黛玉微笑道:“她受了偏房那些人的请托,想把田产投献到三哥名下,不过被三哥回绝了,因为这事存了风险。” 紫鹃也不懂这事风险到底在哪里,不过三爷这么聪明的人,事事明白,怎么做自然是没错的。 却见自己姑娘突然从袖子里拿出条手帕子,轻轻展开,一个人对着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紫鹃却认出,那手帕子不是姑娘家常用的。 …… 即便是自家人富贵惯了,一下子也万万清减不下去。 贾母更是一脸懊丧,她出阁前是侯门千金,出嫁后是国公夫人,一辈子都富贵之极的命数,实在是享尽了高乐荣耀的日子。 而且我听外头人说关外的地很便宜,本省买一千亩,在关外只怕是能翻倍。” 而实际情况之下,还要加上各种损耗,造成的亏空只多不会少。 王熙凤心思灵活,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这琮老三毕竟是读书人,好活泛的心思啊。 贾母听了心中愈发不快,说道:“这小子也是个败家的,要置办田产总归在本省,或者江南富贵之地,偏偏去买关外的田地。 眼下皇上的新政只是本省和江南,关外这种没人烟的地方,必定是不行新政的。 其实就算少了三成多收入,荣国府每年入账银两,对中等之家来说,依然是个非常庞大的数目。 刚才王熙凤把新政颁布之后,荣国所蓄田产夏冬两税缴纳田赋之事,和贾母等人都说了一遍。 这时,林之孝家的进了荣庆堂,把去东府和贾琮商议田产投献之事,和贾母回禀了一遍。 关外还不推行新政,只怕他的免税田数,在那些地方都不用打成三折,同样多银子还能在那里多买田产,这算盘是真够精明的。 一旁的旺儿媳妇突然说道:“老太太,最近我在外头听多了田产和田赋的事,多少知道了一些事情。 临老本觉得依旧能这样逍遥度日,没想到朝廷出了什么新政,眼看着斩断了国公府一小半的家底,贾母别提多心疼了。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王夫人、贾政等人都在座。 这几年老天爷不赏脸,各类天灾时有发生,田亩上的收成本就不如往年,再亏空出这么多田赋,每年入不敷出是躲不过去了。 在座各人都神情凝重,朝廷新政试行之后,按照方才账面计算,荣国的每年的收银,竟直接减少了三成有余。 那种荒僻无人的地界,置这么多地,这不是胡闹吗,他这家业得的是不是太容易了些,让他这么作践银子!” 贾政见多了贾琮这两年出色之处,觉得贾琮即便行事有些反常,总归有他自己一番道理,必定不会无的放矢。 说道:“老太太,琮儿一向处事稳妥,他会去买关外的田地,或许是关外的地,有我们不知道的好处?” 但是架不住堂堂国公府要养活这么多人,多年的豪富排场嚼头又不能随便消减,不要说让外头看了大失体面,见不得人。 只是那种天寒地冻的鬼地方,听说都是不种地的,他买到更多的地又有什么用? 贾政听了旺儿媳妇的话,脸上已带出笑容,说道:“其中果然有奥秘,我就说琮哥儿这么做,必定是有个缘故。” 贾母有些膈应的看了眼,自己老天真的儿子,凡是那小子做的事,自己这儿子都觉得有道理,都觉得顺眼,就是和自己的宝玉过不去。 不过贾母听了旺儿媳妇的话,倒也觉得贾琮不是在胡闹,也算有些章法。 …… 只是眼下贾家也不可能去学贾琮,在辽东这种地方大肆买地。 因为贾家手头这上万亩良田,可不是说脱手就脱手的。 这其中有几辈子积攒下来的家业,祖产岂能轻易抛弃,另外还有不少是门生故旧、各家老亲投献之地,哪一桩都不是轻动得了的。 贾母知道凤姐一向心眼多,问道:“凤丫头,如今你掌着家里的事情,你说说该有什么办法应对。” 王熙凤这人最懂得观风看势,对银子的事情更是敏感,其实她来之前,心中就有了些盘算,只是她自己不好拿主意。 她也就等着贾母这句话,才好把想到的点子说出来。 “老太太,要按照朝廷新法缴纳田税,一下子会亏空出这么多银子,必定不是我们一家是这样的。 不如我们也先缓缓,不急着交上去,先看看别家是怎么办的,再办也不迟的……。” 贾母一听这话,也觉得大有道理,对贾政问道:“政儿,如今家里也就你做着堂官,伱说说这法子可还使得到?” 贾政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子,不是新党,也不是旧党,主要是他能为平庸,身份又特殊,两党人士都不会拉他入伙……。 所以贾政对新法并无明显喜恶之感,只觉得既是皇上颁布的,敷衍应对好像有些不妥。 不过,他虽然不通俗务,却知道家中每年凭空少三四成银子,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所以心里一时踌躇,根本拿不定主意,也不敢说凤姐的法子不行。 “老太太,家中可不止我一个堂官,琮哥儿也是实职,官职还在我之上,他常有入宫,和圣上多有奏对,不如叫他来问个主意?” …… 如今,贾母和自己这孙子愈发置气,因自己在他面前事事落在下风。 你就看这小子封爵以来,做的每一件事,不是和自己扭着来。 而这小子又事事占着道理,让人半点挑不出毛病,贾母这辈子就没遇上过这样的后辈,束手束脚到极点,实在太过闷气。 寻常情况她是绝不会让他到跟前的,连方才族人投献之事,她都是让林之孝家的去传话,省得又被这小子搞出不自在。 不过眼下这可是家门中大事,那小子也确实是个有主意的,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让鸳鸯赶紧去东府叫人。 贾琮进了荣庆堂之后,王熙凤便把事情和他说了一遍,还把缓交夏税观望风向的法子,也说了给贾琮听。 王熙凤虽精明强干,心思机巧,但毕竟只是个内宅妇人,朝廷政局当中的风险轻重,她哪里又能懂几分。 所以,她想得出这种左道法子,能不能这样办,心里也是没底的。 …… 其实方才林之孝家的过来说投献之事,贾琮便知新法颁布试行,随着夏税来临,其威力便开始峥嵘显现。 官绅免税田亩减少,大量投献土地被弃献,无数中人之家顾挖空心思,四处寻找投献路径。 其中各类污言怨声,必定喧嚣市井。 世家大族不甘缴纳大笔田赋税款,企图保持原有的奢侈富贵,他们会千方百计寻找各种办法避税。 随着夏税征收不断增压,愈来愈多的不满和摩擦就会爆发出来。 那些官绅虽然因为新法,利益受到巨大损失,但却远没到无以为续的地步,他们所要做的便是最大程度的挣扎。 难道官绅阶层还会因此造反不成,在贾琮看来其中可能性极小。 所以最后的赢家,必定还是嘉昭帝,唯一的问题就是新法实施的过程中,到底需要流多少鲜血。 所以,王熙凤这种拖延缴纳夏税的办法,企图观望而蒙混过关,完全于事无补,甚至还会引来祸患。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六章 乞巧浣青丝 荣国府,荣庆堂。 堂中众人见贾琮听王熙凤说过事情来由,一时之间却并未说话。 贾政忍不住问道:“如今家里遇到这种大事,琮哥儿常进宫奏对,对圣上的心意多少有些了解,琏儿媳妇的法子,可还行得?” 贾琮问道:“老爷可知,新法颁布之后,圣上处置了五名四品以上高官,且将他们贪赃枉法之事,公之于众。” 贾政听了这话,心中凛然,说道:“自然是知道的,这五名高官都是朝堂上的干臣,个个身居要职,没想到一夜之间就被论罪。” 贾政又对贾母说道:“老太太,其中一人还是史家七房的史哲,去年刚从户部金部郎中升任户部右侍郎。” 贾母听了便大吃一惊,连忙问道:“七房的哲哥儿,那可是个争气的,他竟然也被皇上论罪?” 史家七房的史哲是正经进士出身,在史家除了嫡脉的两位侯爷,就数史哲最有能为,从一白身熬到户部右侍郎的高位。 是史家神京十二房中,最出色的弟子之一。 贾政是荫封官职,工部唯一的勋贵子弟,虽然人缘不错,但在政事上却是边缘化人物。 听了这话,贾母和贾政脸上都露出惊骇的神情。 夜深人稀之时,烛火遍地,门户开合,引奸聚盗之患都难免生出,实在不得不防。 但荣国府毕竟有他牵念关爱之人,他说了这些劝诫之言,也算尽其所能了。 连王熙凤、王夫人等官面上见识不足,一味看重钱财的内宅妇人也都变了脸色。 王夫人对王熙凤说道:“你要裁减用度自然使得,只是你那几个姊妹本就清简的很,你要是再裁剪了他们去,我实在于心不忍。 圣上将他的罪名公之于众,如今已打入天牢,秋后就要发配琼州海崖,怕老太太听了伤心,我才一直未提起此事……。” 贾母自然明白王熙凤的用意,说道:“但凡守夜吃酒赌钱,极容易作出祸事,最是要不得,查到一个便发落一个,不用姑息!” 没人会和他说这些政事私密,以免招来麻烦,因为人人都知嘉昭帝自登基以来,对四王八公等旧勋多有芥蒂排斥……。 贾母对这个偏房侄子可是印象深刻,史哲的夫人也常来贾府走动。 贾琮看了王熙凤一眼,这凤姐脑子确实好用。 一则家宅安稳,二则也省些用度。” 其实,贾琮如今封爵、出府、立居,和荣国府虽有血脉关联,但在仕途官场上已形同两家。 贾琮说道:“史哲和其他四名官员,都以反对五月推行之新政而著名,经常在朝野谤议圣上新政,再加上自身罪衍败露,所以才会重处。” 贾母吩咐不要拖延夏税,府上进项必定减去许多,王熙凤第一反应就是裁撤人口,减少用度,也算一等精明的管家人才。 而贾政日常只沉迷谈书论道、书经奥义,对这些政事隐秘也不热衷,所以并不清楚这五个官员突然落罪的底细。 至于贾母等当事人是否听得进去,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贾琮见了贾母和贾政脸上的震惊,知道对方都听懂了他的话。 如今是新政推行后第一次官绅夏赋征收,朝廷必定非常重视,对于背驳新政的举动,也必定不会姑息! 即便荣国府天崩地陷,也妨害不到他什么。 如果贾家此刻观风望势,刻意拖延官绅夏赋,抱有侥幸之念,定会落下抗拒新政的口实,那五位高官可是前车之鉴……。” 当初贾琮在金陵未对史家落罪弟子援手,史哲夫人还在贾母面前告过状。 又说道:“圣上锐意推行新政,是为了强国安民,此乃治国大势所趋。 堂中的气氛有些压抑,各人都在盘算如何度过眼前难关。 贾母拿手拍着椅背,骂道:“好不容易做上大官,他也不好好惜福,竟做出这等事,白白断送了前程。” 贾母和贾政都是听过外面世道故事的,仔细想想也觉得贾琮说得有理。 半晌之后,贾政才说道:“老太太,虽按国法,夏秋两赋会供出许多银子,但可保阖府安宁,不落罪责,便是长远之计。” 贾琮突然说道:“老太太、老爷,史哲徇私舞弊,纵容族人,虽有罪过,却并非死罪,他之所以落得如此境地,却是另有原因。” 贾母也只能叹气道:“也只能如此了,凤丫头,夏赋的事情就不要拖了,该怎么办就这么办,左右也躲不过去。” 我虽没见过大富贵,比他们姊妹总要好些,要裁撤就从我这里开始吧。” 这样一个人物居然也被皇上论罪,而且贾母还一点都不知道。 王熙凤突然说道:“老太太,最近府中当夜值的婆子丫头,常有聚赌饮酒之举,但凡有这等事,总会有事由疏漏。 …… 贾琮这一番话,不要说贾母、贾政等人悚然而惊。 孙媳妇的意思是暗中查访,发现那等不懂规矩,嘴刁手懒,手头差事不多,又好惹是生非的,一律撵了出去。 这五个大官被论罪,场面上说是他们各有罪行,其实就是皇帝在杀鸡给猴看,这是在为新政推行祭旗啊! 只不过是族人占他的势做了些坏事,这是官场上常见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杀头的大罪,怎会公布罪名,断他仕途,发配琼州,处罚如此之重。 但是贾母、贾政毕竟是勋贵人家出身,受了半辈子官宦门第熏陶,贾琮虽心有顾忌,没把话说透,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听出了根底。 贾母整日高乐于内宅,根本不知道外头的事情; 荣国贾家乃开国勋贵翘楚,众目睽睽之下,一举一动必受世人瞩目。 贾政说道:“推事院查出史哲徇私舞弊,收了金陵族人的好处,帮他们在金陵侵占他人良田,德行有亏。 王熙凤一听这话,便懂了王夫人的意思,她这哪里是心疼黛玉、探春、惜春等姊妹,而是怕自己将宝玉的用度也裁减了。 至于从王夫人那里裁撤的话,不过是听一听就行的漂亮话,谁也不会当真。 府上那个不知宝玉是阖府的凤凰,屋里一等二等丫鬟就有十个,再算上奶妈、粗使丫头、小厮,统共有二十人。 宝玉这排场比老太太还大许多,这一年到头要花去多少用度,王夫人也是知道这个缘故,这才把话说到了前头。 贾母自然听得出她的意思,她一贯娇惯宝玉,自然不会有话说。 贾政不通家中俗务,更不懂内宅伎俩,自然也听不出自己夫人话中有话。 …… 要照王熙凤的意思,宝玉房里便是裁去一半人,也是足够用的。 王熙凤想到这里,不禁看了一眼贾琮,心想琮老三怎么大一伯爷,房里也就四个贴身的,真正算丫鬟名份的只有五儿和晴雯。 芷芍和英莲,一个受过皇后赐礼,拿的是姑娘的月例,另一个是戴项圈的寄养童媳,都不算正经丫鬟,就这样人家还不一样当官封爵。 二老爷日常嫌弃宝玉在女儿堆里厮混,可老太太和太太在宝玉房里塞这么多丫头,他不去厮混才奇怪呢。 不过王夫人既然开了口,王熙凤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她对各处丫鬟婆子的情形了如指掌,想要裁撤一些人并不是难事,用不着在宝玉屋里作伐。 别处且不说,自从迎春被贾琮接去东府,只带走了一个绣橘,原先房里的丫鬟和婆子都还闲在府里……。 ……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贾府很是泛起一轮汹涌的暗流。 王夫人虽不让王熙凤去碰宝玉的用度,但宝玉和贾琮同年,已近舞象之年,却依然还未进学。 这实在是王夫人一大心病,所以便起了趁此机会清理宝玉房闱的心思。 便因一杯枫露茶的借口,撵走了宝玉房里的茜雪,告老了宝玉的奶娘李嬷嬷。 又以手脚不干净的由头,撵走了宝玉的粗使丫头良儿。 空出来的缺额,却把林之孝的女儿红玉,调进宝玉房里做二等丫鬟,借此拉拢做了贾府大管家的林之孝。 也算是摆出当家太太以身作则、裁度节流的姿态。 这边王熙凤得了贾母的口令,让平儿和旺儿媳妇办理夏税的事,一箱箱银子被抬了出去,让王熙凤很是肉疼。 那边府上夜间查问酒赌之事,结果被她揪出四五个半老的婆子,其中就有迎春的乳母。 王熙凤借力发力,迎春乳母和儿媳王助儿媳妇,还有没被迎春带到东府的丫鬟莲花儿,都被王熙凤找了由头,撵出府到城外田庄干活。 王熙凤一肚子鬼精明,知道贾琮没让这些人跟着迎春入东府,就是看不上这些人的德行。 迎春的乳母和儿媳妇,曾几次偷拿迎春的累丝金凤去典当作为赌金,虽然事后赎回才没闹出事,但听到风声的人可不少。 至于那个莲花儿,年纪虽小,却也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平日里也多讨人嫌。 后来这几人曾想去东府找迎春求情,结果连东府的门都没进去,王熙凤便知道贾琮的心思,因此发作这些人半点没手软。 如此一番风波过去,有人摆了姿态,拉拢了人心,有人捏了烂柿子,节省了用度,各自安好。 而相比起西府的人心惶惶,鸡飞狗跳,东府这边却显得岁月静好。 贾琮手中除了爵产,便是免税田,而且他的免税田还在新法未推行的辽东。 神京城中像贾家那样,因新政而弄的焦头烂额的贵勋,不知有多少。 但这一切波动和难处,对贾琮的伯爵府没有半点影响。 …… 伯爵府,贾琮院。 这天是七月初七。 前院一片莺声笑语,屋檐下摆着两个大铜盆,一个铜盆中盛满清水,一个铜盆中盛了用柏叶、桃枝煎熬的香汤。 前院向阳的地方,铺着几张草席。 英莲一头秀发刚刚洗过,披散在那里,在早晨的阳光中放射乌亮水润的光泽。 她跪在草席上,弯曲的腰肢交叠着,已脱去几分青涩,开始彰显少女诱人的曲线。 她将手上的书依次摆在草席上,又细心翻开每本书,用梅花裸子压住,在阳光下晾晒。 风儿吹动她鬓边微湿的秀发,小脸映着醉人的娇红,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让贾琮看得颇为赏心悦目。 七月初七,乞巧节,又叫女儿节,是一年中女儿家要紧的节日,贾府中女眷也有过乞巧节的习惯。 晒书便是乞巧节的要紧礼节。 英莲管着贾琮的书房,晾晒图书自然是她今天必做的事。 女儿节,贾琮本想给房里的姑娘每人备一份礼物,只是问她们想要什么时,个个都笑嘻嘻不说话。 后来还是英莲说了出来,初七那天不用少爷买什么礼物,只要帮她洗一次头,那就比什么礼都贵重。 只是晴雯笑骂了一句:“毛丫头,平时看着挺憨的,其实心里也不老实,可是开窍了。” 这话把贾琮听的一头雾水,不过看到英莲说话时涨红的脸,好像有些古怪,左右也不算什么事,也图个好玩。 只是贾琮帮英莲洗完了头,芷芍便去换了水,让贾琮也帮她洗一次,紧接着便是五儿和晴雯。 身姿各有娇俏,垂首裙衫带香,水流生光,青丝润滑,肤光盈芳,说不尽旖旎温馨。 贾琮实实在在做了一次洗头工,引得满堂娇声笑语。 …… 今天是乞巧节,迎春在自己院子请了姊妹们过来喝茶闲坐,还请贾琮待会一起过来。 这时,贾琮院子外响起脚步声,却是鸳鸯带着琥珀、紫鹃、翠墨、金钏、彩霞等丫鬟进了院子。 笑嫣各异,梅兰菊竹,丽色缤纷。 她们有些是跟着自己姑娘过来的,有些却是晴雯请来穿针乞巧作乐的。 当年晴雯也是贾母房里的丫鬟,自然和她们一群人混得极熟。 鸳鸯等进了院子,见到芷芍、五儿、晴雯、英莲等都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贾琮两手卷起袖子,两手湿漉漉的,连袍子上都溅了水痕。 各人都是一阵脸红,都忍不住一阵笑,只是都不好意思说话。 其中一个穿绿衣红袄的丫鬟,眉眼俏丽,声音脆生生的,有种异样的爽朗无忌。 笑骂道:“晴雯,伱可好大胆子,今天竟是这么个巧宗,哄了琮三爷给你洗头,真是做得好梦!” 鸳鸯等本来只是红着脸憋笑,听这丫鬟叫破了话,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晴雯被人叫破了心思,红了一张俏脸,跑过去一边堵那丫鬟的嘴,一边推着鸳鸯等人出门。 一群人渐渐走远了,贾琮还听到阵阵银铃般笑闹声。 贾琮好奇的问五儿:“刚才说话的丫鬟是那个,好像见过,就是不知道名字。” 五儿挽了挽未干的秀发,脸色有些红润,说道:“三爷不知她名字,也是正常,因为她以前没来清芷斋走动过。 她是二太太的丫鬟金钏,性子爽利爱笑,就是说话没个分寸顾忌,其实心地很好的,三爷不要见怪。” 贾琮微微一愣,这丫鬟就是金钏……。 贾琮又问道:“五儿,为什么我给你们洗头,金钏怎么说是做好梦?” 五儿一听这话,脸一下羞得通红,并没回话就逃回了屋。 她自然没脸和贾琮说,苏扬两地过乞巧节的习俗,这天未婚女子用液浆兑水洗发,不仅能青春靓丽,还能如愿得心意郎君。 不然干嘛个个都让贾琮给她们洗头……。 英莲便是苏州人,这法子八成便是封氏说的,晴雯也是苏州人,自幼学了一手出色的苏绣之功,所以她才能一口叫破英莲的用意。 芷芍曾在扬州修行两年,当然也是知道这个习俗的,所以五儿也就知道了。 姑娘七夕洗发,江浙特别的习俗。七夕节用树的液浆兑水洗发,传说可让女性青春美丽,且还可让未婚女尽快找到如意郎君。这项习俗,和七夕“圣水”的信仰有关。攸县志:“七月七日,妇女采柏叶、桃枝,煎汤沐发。”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七章 刑狱大理寺 伯爵府。 贾琮换过衣裳,便往迎春院子里去。 路过院子前面的池塘,碧波清漪之中,碧莲红荷娇艳盛放,水榭边有游廊绣亭,亭子中摆了圆案绣墩。 晴雯、鸳鸯等丫鬟正围桌而坐,一帮人笑声银铃,手中彩线殷红,银针闪烁,正在一起穿针赛巧。 赛巧是七夕节固有的习俗,最受妙龄女子喜爱推崇。 穿针赛巧即女子比赛穿针,结红彩线,穿七孔针,谁穿得银针越多越快,就意味着谁乞得俊巧越多,穿针最慢的女子称为“输巧”。 在座的这些丫鬟多是出自贾母和王夫人房中,这两房的丫鬟教条规矩多,平时不敢学其他丫鬟婆子赌钱吃酒。 多余的精力都花在针线功夫上,因此,这种针线上的斗赛游戏,也是她们无事时聚在一起常玩,更不用说今天还是乞巧之日。 阖府之中,晴雯的针线活是出名的好,针线手段也最是拔尖。 众人见到贾琮过来,那金钏看到贾琮新换的衣服,忍不住一笑,就想要调笑晴雯几句。 他被关入鸦符关兵务衙门大牢,对方安排了严密的守卫,自己在辽东又是人地生疏,绝无半点逃脱的可能。 探春笑着打趣:“听说三哥哥今天帮别人洗头了,而且还一洗好几个。” 你以为逃到辽东这等荒僻之地,就能万事大吉,可惜天网恢恢,你终究还是撞到了威远伯的手里。” 神京,大理寺。 他刚入大理寺大狱,这里的官吏花了几天时间问询,他只是交代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想要搪塞蒙混过去。 贾琮一听这话,就知道方才自己院子里那一幕,必定是紫鹃等人说了,想到金钏那句玩笑话,哪里还不知这洗头竟大有文章。 大理寺正杨宏斌走入刑室,一旁的牢吏连忙迎了上来。 当初他逃到了辽东,在鸦符关落脚安定,又雇了镇上最出色的女刀客艾丽做保镖,本想等风头过去几年,再想法了结留在金陵的手尾。 如果不是金陵权势之人庇佑于你,你绝无这等本事! 一直到六月才有人过来押解自己,还听说朝廷在关外大败了女真人。 贾琮进了迎春的院子,就见黛玉、探春、宝钗等姊妹都在。 听了贾琮的荒唐举动,虽心中有些吃味,却也不太放心上,再说贾琮房里的芷芍和英莲,本来身份就有些不同,贾府哪个不知。 他进入刑室时手上还拿了一张文牍,望着刑架上的一片狼藉的犯人。 杨宏斌在大理寺任评事多年,精通侦缉断案,刑狱问询,一向受大理寺上官看重。 阴森的牢狱中弥散着潮湿霉气,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还有虚弱人体无力的喘息声。 即便黛玉言语有些小性儿,但透着的那股亲密娇嗔,却是其他姊妹没有的……。 “大人,属下等盘问了几日,此人左右顾而言他,不肯吐露实情,属下只能对他用刑了,如果还不招只能上大刑了。” 迎春却笑道:“琮弟尽胡说,乞巧节之日,姑娘家的头哪里是随便洗的。” 探春一听这话,俏脸一红,忍不住噗嗤一笑。 没想到在鸦符关遇到那奇怪的年轻人,并且对自己在金陵的根底,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落了网。 他在鸦符关兵务衙门大牢,被整整关押了两个月,那个抓捕自己的少年,自从将自己锁进牢房,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榆木的刑架子上捆绑着一个男子,一身小衣被鞭子抽得稀烂,浑身血迹斑斑,看起来十分凄惨狼狈。 …… 一旁的黛玉却对他皱皱眉头,嘴巴还微微一扁。 后来他从牢头那里听到了些话,因当时大周正和女真处于战事胶着状态,一时无人顾及到他。 他一直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才知道自己不是被押回金陵,而是押解到神京,这让他心中十分忐忑惧怕。 翠墨、紫鹃在旁伺候,看见他进来就笑。 刑架上的人抬起头望着杨宏斌,似乎对威远伯这个称呼有些陌生。 没想到晴雯见了贾琮过来,便有些不自在,还料敌先机的瞪了金钏一眼,让对方想要调笑的话咽了回去。 不过黛玉出身世家,见多了大家子女眷之事,也有些司空见惯,黛玉母亲在世时,为了繁茂林家子嗣,他父亲身边也不缺侍妾服侍。 不过他也不怎么在乎,笑道:“你们要是稀罕,我也替你们洗去。” 一旁的火盆烧的通红,将牢狱中的潮气驱散了一些。 迎春和探春听出黛玉有些不服气,都在一旁莞尔忍笑,一旁的宝钗虽也笑了,神情却有些落寞。 即便大理寺开始对他用刑,他还是咬牙挺了过去。 金陵那边要命的事情他半点不敢透露,因为他在金陵留下了要命的罩门,让他不得不投鼠忌器。 别人才穿了七八针,她手上的彩线上却已穿了十几针,嘴上虽笑话别人太慢,小手却上下翻飞,一点也没停下速度。 说道:“周素卿,当初邹怀义伏法,多少人难逃其咎,伱却能全身而退,隐遁不出,应天府和锦衣卫的人翻遍金陵,都拿不住你。 当初他和贾琮在金陵联手侦破水监司大案,才被提拔至大理寺左寺正,如今是大理寺卿韦观繇倚重的干练之人。 口中却还打趣道:“原还以为三哥哥是个精明的,哼,原来也是只呆雁,被你那些宝贝丫头哄了还不知呢。” 火盆中的烙铁被炙烧成紫红色,散出一股金属焦热的残忍味道。 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大理寺的官儿似乎也不急,每日抽自己几十鞭子就停下,让自己缓过劲头,第二天继续折腾。 他在外面行走多年,多少还是有些见识,他清楚眼下的鞭刑只是开胃小菜,远不是真正可怕的大刑。 只要上了大刑,招和不招就在生死之间。 但大理寺的人似乎胸有成竹,并不太着急,像是在等候着什么,不想轻易弄死自己。 周素卿知道刚进来这位官员姓杨,是自己案子的主事之人,自己被押入大牢快十天,他来过几次,每次都没怎么说话。 在辽东抓了自己的年轻人,在他口中竟然是什么威远伯,那人这么年轻居然是个伯爷……。 …… 杨宏斌冷冷说道:“周素卿,你走南闯北,多少也有些见识,讯问了你这么多天,都不肯吐实,你自知罪责必死,妄想就此蒙混过关。 不过本官也没闲着,趁这个时间去金陵办了一件事,我在金陵六合找到了一名叫春莲的女子,还有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 杨宏斌阴森森笑道:“你姓周的还是挺有福气的,那孩子长得壮实,生娘奶水也足,应该很容易养大……。” 周素卿一听这话,脸色大变,心底一股寒气直冲天灵,血迹斑斑的身子在刑架上不自禁的扭动,似乎想要挣脱出去。 …… 周素卿知道自己落网,绝对没有好下场。 金陵龙潭港东瀛浪人作乱,他脱不了关系;勾结金陵高官,销赃大批抢掠洋货,他参与极深。 不管哪一桩,他都难逃一死。 当年他只是姑苏甄家的家奴,元宵之夜弄丢了自己小姐,怕惹上官司才逃去东瀛谋生。 半生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积攒下一份家当,娶了一房妻室,却数年并无所出。 后来他看上金陵杏绣楼的歌伎春莲,赎了春莲纳为外室,这事情知道的人极少。 没想到自己和春莲欢,好数月,她便怀上身孕。 那个孩子是他唯一的骨血,居然还是一个男孩,那就是他霍家唯一的血脉。 当初他逃离金陵时,春莲已身怀六甲,分娩在即,实在无法带她带走。 那就是他留在金陵最大的罩门和把柄。 他背后那人神通广大,自己逃走后,此人必定四处打探,必定能打听出这件秘事。 当时,他急于逃命,实在没有其他办法。 而且他也料定,只要他下落不明,金陵那些人就会心有顾忌,就算发现他的女人和孩子,也会觉得奇货可居,不会轻易加害。 他本来想着事情过去几年,彻底平息下来,他就会想尽办法,带着她们母子逃去外海。 就是因为这点,他自入大理寺大狱,虽然一再受到鞭挞逼供,却咬紧牙关不敢吐实。 他没想到事情居然到了这个地步,这大理寺的官儿不知如何得知此事,听他的口气,春莲和孩子必定落在了他的手中。 …… 杨宏斌朝门外挥了挥手,一个看守女囚的囚婆,带着一个女人和孩子进了刑室。 那女人模样标致,风韵动人,手中还抱着个孩子,白白胖胖很是可爱。 那女人进了刑室神情恐惧,看了刑架上血迹斑斑的周素卿,一时竟认不出来。 可是周素卿却一眼认出了他,喊道:“春莲!” 那女人这才反应过,大声惊呼:“老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杨宏斌对那囚婆挥了挥手,那对母子就被拉出了囚室。 阴沉沉的声音响起:“你已看到你的女人和孩子,我大老远从金陵把他们带来,我想干什么你很清楚。 有了他们母子,我也懒得再动大刑了……!” 此时周素卿的精神已完全崩溃,他再没想到,堂堂大理寺的官员,手段也如此刻毒下作。 “大人饶命啊,只要你放过他们母子,我什么都招了,绝不会有半句虚言……。” 杨宏斌听了这话,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谁都不知道,关于金陵水监司大案,周素卿到底知道多少内幕。 他也非常清楚,只要在大刑之下,周素卿多半也会招供,但是屈打成招,或受刑不过胡乱攀咬,这样的情况他见过太多了。 金陵水监司千户邹怀义伏法,如果他背后还有主使内幕,那此人必定位高权重,非同小可,金陵是大周陪都,牵连之下必定极广。 当初贾琮在金陵屡出奇谋,可是一旦邹怀义伏法,贾琮便及时抽身而退,正是基于这样的顾虑。 杨宏斌和贾琮在金陵曾经共历风险,心中也是深以为然。 如今大理寺卿亲自点名,让他主事周素卿之案,等于让他坐在一个危险的火药堆上。 一旦周素卿在重刑之下,所吐有不实不尽之处,触发金陵官场甚至江南六州一府动荡,他杨宏斌就要成为此事生祭之物,死无葬身之地。 杨宏斌精通刑讯,自然清楚大刑逼供,是刑讯中最简陋的办法。 重刑逼供可行,但是面对如此大案,却不是最稳妥的办法。 ……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周素卿押解到京,中车司神京档头收到信息,很快就送来一个重要的消息。 中车司的一名干员,和水监司大案深有关联,因此得知其中一些秘闻,那周素卿在金陵留有重要的家眷,可引为所用! 杨宏斌根据中车司提供的线索,派出大理寺干吏,秘密前往金陵,没花太多功夫,就找到了这对母子。 周素卿入狱之后,杨宏斌一直没有动用大刑,就是在拖延时间,给周素卿积累心理压力,等待这对母子找到,他便能一击而中! 因为,即便是钢筋铁骨,城府奸恶险要之人,面对自己唯一的血脉子嗣,都会放弃所有的侥幸,都会不得不屈服。 周素卿只有在这种状态之下,他的供词才会最大限度的万无一失。 杨宏斌面临的风险,也会最大程度降到最低……。 …… 当晚,大理寺刑房的烛火亮了一夜,杨宏斌叫来大夫,给周素卿稍微处理了一下伤口。 便让所有的狱卒退出了刑房,只留下自己和一名作书记的大理刑录官。 整间刑房安静得有些渗人,只有隔壁的房间会时常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声。 对周素卿来说,这是世上最催心裂肺的声音……。 当晚,刑录官根据周素卿的招供,撰写十多页笔录,每写完一页,他都会满头大汗……。 杨宏斌听了周素卿的招供,大惊失色。 他又针对其中内容,向周素卿反复盘问校对,直到确认无误。 一直到东边天空发白,杨宏斌将修改校对的供状,交给刑录官重新誊录。 他甚至等不及大理寺卿韦观繇上衙,便径自去了这名上官的府邸。 他要让大理寺卿韦观繇确认过供状之后,才可以尽快呈送入宫中请旨!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八章 纨绔多生祸 荣国府。 自从那日贾琮在荣庆堂那一番话,让贾母、贾政、王夫人、王熙凤等当家人,放弃了侥幸心理。 硬着头皮按朝廷的规制,陆续开始缴纳各地田产赋税。 但在荣国府中并不是人人认同这一做法。 贾赦在听说家中开始缴纳夏赋,下半年的家中进项少了一大截,便气得摔了茶盅。 才知道府上之所以这么干脆缴纳夏赋,都是东府那畜生在老太太面前递话,唬得老太太和自己那酸腐兄弟就范。 这让贾赦大骂贾琮:崽卖爷田不心疼。 这畜生自己得了爵位,一个人吃那么一大份爵产,手下又没有额外田产,站着说话不腰疼,却让西府伤筋动骨的去缴纳田赋。 如今神京多少官绅士族不是在观望,就是在拖延,凭什么让荣国府去充大头蒜。 而这件事对他影响也很大,因为缴纳夏赋后,收入公中的银子少了一大截,按例分派到东路院的银子也就少了。 当初贾府太老爷临终遗奏,贾赦袭爵,贾政袭府。 他让店里掌柜特意跑了一趟大同,据说那边因九省统制巡查军中贪污之事,眼下牵连到许多人,孙家为保险起见,要暂时收拢生意。 再除掉东路院丫鬟奴仆的月例银子、家宅日常的用度开销,到了贾赦夫妇手里的银子比平时少了大半。 其实他本来是有一颗摇钱树的,一个身上担着世袭伯爵勋位的儿子,按照常理从儿子那里弄些银子花,也是常有之理。 这让一向敛财成性的邢夫人心疼得半死。 贾赦虽然生性卑劣,但是做老子的体面还是要的,怎么也拉不下脸去东府分润好处。 自从迎春和孙绍祖的婚事断了后,孙绍祖突然就离开了神京,贾赦那家皮货店和大同那边的生意也断了。 但是依据朝廷新政,阖府缴纳夏赋之事,贾赦并没有太大的发言权。 可偏偏以前他做得太过火,和这个儿子场面上闹得形同陌路,心底里可比仇寇。 远的不说那个王善保家的,就说原先东府的贾珍父子,就因为图谋那家和他有关的香铺子,他就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去死,不肯帮一点忙。 而且他也深知,东府那畜生可不是什么善茬,战场上带兵砍杀的主,老太太想往他府里加塞,都找不到半点缝隙。 所以贾赦对府上决意缴纳新政夏赋,根本就是无可奈何。 而且还连带弄死了家里一大帮老奴才,这手段和心思是够黑的,这些事情贾赦都在一旁看得真真的,所以他是万不敢去触那畜生的霉头。 更不用说自己和他这么深的嫌隙,要是因此惹恼了他,不知道那畜生背地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些日子,贾赦正挖空心思,在外面找赚银子的路子……。 这件事整个荣国府,甚至是神京勋贵圈,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更让一向奢靡惯了的贾赦满腔郁恨。 而府邸和爵产不可分割,贾政对于爵产的处置有优先发言权,更不用说还有贾母的意见。 贾赦那家皮货店,这两个月已没什么进项,他过惯了荒淫奢侈日子,手头一下短缺这么多银子,自然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哪里都不得经。 自从贾琮不断出头发迹,直到被皇帝赐封世袭罔替伯爵,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看他的笑话。 …… 自从荣国府开始缴纳新政夏赋,为了弥补亏空,王熙凤得了贾母和王夫人的同意,花了一些日子整顿裁撤家奴。 府上人口虽少了,却并没有出现人手不足的窘迫,主要是王熙凤日常管惯了家,对府上奴才的优劣勤懒都心中有数。 被王熙凤撵出府配人,或者打发府外田庄干活,都是原先或爱口舌搬弄,或做事惫懒的货色。 府上少了这些人物,居然反而让剩下的人,做起事情来少了肘制和是非,竟比以前还顺畅许多。 当然这些被撵之人中,也有无辜受冤的,不过毕竟是其中极少数。 因此,除了那些被撵之人的亲眷,私下对凤姐有些恶言毒语,大多数人都赞二奶奶端是有好手段的。 贾府在缴纳新政夏赋的压力下,除几个当家之人有些愁绪难展,府上其他人居然过得比往日还舒畅些,也是一桩怪事。 可见历来大富豪门之家,如一贯风平浪静,安享尊荣,时间一长必定沉疴累积,只有出现跌宕压迫,反而会生出革弊历新的生气。 嘉昭帝力行新政,或许都没想到会出现这种附带效果。 …… 不过荣国府中也不是人人欢欣,比如阖府人人捧着的凤凰男宝玉,最近心性一直有些郁郁寡欢。 那日他去黛玉房里找林妹妹说话,紫鹃却说姑娘去了梨香院找宝姑娘,宝玉便兴冲冲赶了过去。 有府上两个最出色的姊妹作伴,自然是他心中最乐意的。 可巧到了梨香院赶上晚点,薛姨妈便留了饭,只是酒桌上宝姐姐淡淡的,林妹妹懒懒的,一顿饭混完就散了。 宝玉觉得如今园中的姊妹,不知怎么都生分得很,前面二姐姐搬去了东府,再也不回来了。 日常姊妹们常去东府找二姐姐说笑玩耍,却经常单单落下了他,让他做了许多次孤零鬼。 如今他心中最可心的两个姊妹,也都对他不冷不热,心中烦闷之下,便多吃了几杯酒。 一肚子闷气夹着酒气的回了自己屋,本来要吃早上沏的一碗枫露茶,因那茶金贵些,需要三四次才能出色,宝玉是特意留着晚些喝的。 没想到丫鬟茜雪却端了一杯新茶,问起才知,方才宝玉的奶娘李嬷嬷过来,看到这枫露茶稀罕,便执意要吃,茜雪没太在意便与她吃了。 宝玉正觉得失了姊妹们眷顾,心中本就不爽利,又多喝了几杯,听了茜雪这话,借着酒气就摔了茶盅, 还把茜雪骂了一通,质问茜雪那李嬷嬷算哪门子奶奶,凭她这么去孝顺,竟拿了他的茶与人吃。 还口口声声要撵了李嬷嬷和茜雪。 其实宝玉一贯和丫鬟们要好,况且那茜雪生得很是清秀,虽不及袭人、麝月等和宝玉亲近,平时还是很入宝玉的眼。 他这一番撵人的话,想撵走倚老卖老的李嬷嬷是真意,至于撵走茜雪不过是酒后气话。 可没想到他这边又摔茶盅又骂人,闹出了太大动静,惊动了贾母和王夫人,这两人惯常是把眼睛心思都放在宝玉身上的。 王夫人也是知道这茜雪的,见她虽生得有几分妖娆,却是个半锯嘴的葫芦,几次她来宝玉房里,也不太殷勤讨喜,和袭人等差了不少。 再加上家中又出了裁撤人口的话头,王夫人又想收服林之孝夫妇的心,便依此为借口撵走了茜雪,腾出空缺,补上了林之孝的女儿红玉。 为了掩饰其中痕迹,又告老了宝玉的奶娘李嬷嬷,毕竟那枫露茶的事,李嬷嬷脱不了关系,表面上显了公平,别人也挑不出毛病。 …… 宝玉平时虽口口声声女儿是水做的,对丫鬟们也很是怜惜爱护,在府上确实一贯得了好名。 但只要遇上他老子娘的嘴脸,说他房里那个丫头的不是,他便会立刻装了王八,缩了脖子,怜惜也没了,爱护也忘了,只管自己躲祸。 所以,茜雪虽然一肚子委屈,本想自己这位爷能保一保她,最终却是没有的事情,只能被撵了出去。 宝玉最多也就事情过去后,伤春悲秋一番。 比如原先那个轨迹之中:晴雯病逝后,他只问人家姑娘咽气之前,有没有喊他的名字,如果没有喊,便是旁人没听清,便是蠢材……。 有些时候,宝玉最关心的不是女儿家的荣辱生死,而是自己在她们心中到底有多重。 …… 茜雪撵走后,宝玉很是伤感了一回,好几日都是一脸烦闷忧愁的神情。 他房中的那些丫鬟,除了最心腹的袭人之外,其他人看着他的目光中,凭空多了一丝畏惧。 那日如果不是他酒后失矩,对着茜雪发邪火,人家怎么会被无辜撵出去。 于是丫鬟们心中都生出兔死狐悲的忌惮,服侍宝玉愈发小心谨慎。 宝玉见房里小丫头少了平时的妖娆无忌,心中更加闷气,愈发在屋里待不住,一得空就在府上乱逛找乐子。 …… 前几日,贾琮在荣庆堂中说那五名高官落罪的应由,让一贯只会衙堂枯坐、只知清谈诗文的贾政,颇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 如今朝廷屡屡推行新法新政,利弊因果,涉及万户千家,比如官绅降免纳赋新政,便是极大关联到荣国府。 政局风雨起伏,竟让贾政沉浸诗书的迂直心胸,对的外头这些事务,生出未有过的探知之念。 这日也正是各衙堂休沐之日,贾政知道贾琮必会在府中攻读经义备考,不过午食之后一个时辰,是贾琮的休憩时间。 这么多年以来,贾政还是知道贾琮这个作息习惯的,便让丫鬟去东府叫贾琮过来说话。 贾琮得了丫鬟的传信,便出了东府,临走还带了晴雯一起,因晴雯帮着鸳鸯描了个新绣样,刚巧要送过去。 两人走到一半便分了手,贾琮一个人去了荣禧堂东廊的三间正房,那里是贾政和王夫人日常起居之地。 等到贾琮进了贾政的起居书房,时间没过去多久,宝玉也趁着晌午的空闲,逛到荣禧堂东廊院子。 因为他知道这个时间,贾政都在梦坡斋书屋,那里是清客闲暇汇聚清谈的地方。 (本章完) 第三百四十九章 含辱难偷生 荣国府,荣禧堂东廊书房。 这个地方贾琮曾来过几次,他去辽东之前,贾政就是在这里赠了他那件青犀甲。 贾琮在未去辽东之前,在贾政眼中是还需教益的晚辈,可现在却早没了这个心思。 如今贾琮被封爵立府,在贾家门第之中,俨然已是能和荣国世传一脉,几可同日而语的存在。 而贾琮虽年纪轻轻,不管是去年宁国府查抄时的应对,还是前日对时事新政的判断,却已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老辣。 贾政虽性子有些迂直古板,却也知道自家根底,比起这文华城府清峻不凡的子侄,还是多有不如的。 等到丫鬟上了热茶,叔侄两个才随口聊了起来,贾政自问贾琮最近可曾有什么见闻。 贾琮最近都在城北火器工坊忙碌,因嘉昭帝下了圣旨,要在年关之前,督造出五十门改进型红衣大炮。 根据他在兵部观政接触到的消息,其中一批新型火炮,将会用在两浙沿海抗倭。 琮儿,前面半年你都在辽东,大理寺那名重犯便是从辽东押解而来,你可知其中根由?” 所以贾琮故意打了马虎眼,以鸦符关兵务衙门的名义,直接行文给神京锦衣卫指挥司。 这也是他能为此事力所能及而为,等到兵务衙门发出公文之后,他便让自己完全抽身此事。 当然此事涉及军国要秘,为了避免犯忌,他自然不会和贾政细说,只说自己最近忙于火器司公务,倒是没听到什么新奇见闻。 贾政听了此话,抚须微笑,他在工部的职位清闲,不像贾琮那样整日忙于实务,自然有时间打听了解诸般见闻消息,作为清谈评议之资。 按照常理,周素卿犯案地点在金陵,他的罪属管辖在应天府和金陵锦衣卫千户所。 且贾政说那是名从辽东押解的重犯,岂不就是自己在鸦符官抓获的周素卿? 当初他在金陵亲身经历水监司大案,目睹水监司千户邹怀义当场自杀,那时他便深知此案牵扯太深,也是及时抽身,如今也是同样的道理。 他又让兵务衙门发文给神京锦衣卫指挥司,说明周素卿的来历和押送事宜。 说道:“最近工部的同僚有知事的,说大理寺眼下正审讯一名辽东押解的重犯,昨日大理寺卿韦观繇入宫请旨。 贾琮当初在鸦符关抓获周素卿,只不过是恰逢其会,事后他将周素卿关入鸦符关兵务衙门,并交代要严密看护。 他想起那日和艾丽在显德门送两名鹰女南下,当时他遇到一辆风尘仆仆的囚车,由锦衣卫押送,看样子便是从北边而来。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猛一跳,这段时间,他都在工坊和东府两点一线跑,平时也没出去应酬,对外头的事还真不怎么关注。 但是当初金陵水监司大案虽告段落,但留下的疑点实在不少,金陵官场池小王八多。 囚车去往的方向不是神京锦衣卫指挥司,而是大理寺衙门,八成就是贾政说的那名重犯。 在贾琮的揣测中,周素卿押解回金陵,当初镇守太监汪恩暴毙锦衣卫大狱之事,谁能说得准,会不会再次出现。 听说圣上任命大理寺左寺正为巡案钦差,协同五军都督府要员,一同去往金陵公干,据说是金陵那边牵扯出大案。 周素卿撞到他面前,他不能坐视不理,但是也仅此而已,如今他无事一身轻,自然不想给自己多找麻烦。 所以,贾政问起他是否知道那个来自辽东的重犯来历,贾琮自然推说自己一无所知。 两人这边正聊着起劲,突然外头丫鬟来报,说前头有老爷的门生傅试上门拜见。 贾政正和贾琮聊的有趣,突然有人拜访不免有些扫兴。 不过这傅试对贾政十分恭敬诚恳,贾政也着实看待,与别的门生不同,既然上门还是要一见,只是吩咐贾琮稍待,他去去便回。 …… 等到贾政走后,丫鬟又来给贾琮续了茶水,贾琮正觉得有些无聊的时候。 突然听到院子对过传来一声喝骂:“玉钏,把你妈叫来,把伱姐姐带出去!” 贾琮听出那是王夫人的声音,音调高亢,似乎很是愤怒,不然以她大家太太的身份,不会做此尖利之声。 这话音中的意思,让贾琮心中一惊,突然想起记忆中的一段公案……。 又想起那日在院子中,自己正给芷芍等丫头洗过头发,正巧遇上鸳鸯等人过来看见。 其中一个俏丽嘴快的丫鬟打趣道:“晴雯,你可好大胆子,竟是这么个巧宗,哄了琮三爷给你洗头,真是做得好梦!” 后来五儿告诉他,那说话的是王夫人的丫鬟金钏! 贾琮此刻突然想到发生了什么事,必定是刚才宝玉也进了院子,而且还调笑金钏,被王夫人逮了个正着,结果宝玉自己先逃之夭夭……。 当初因为自己的出现,遇上芷芍出了事情,贾母将晴雯赔给了自己,这才让晴雯躲过了一劫。 可是坏在这位宝二爷手中的丫鬟,又何止晴雯这一个人,贾琮已听说前几日刚撵走了一个茜雪……。 他急忙出了房门,就看到院门外一个人正慌慌张张远去,看背影不正是宝玉,真是个坑货。 没一会儿,就见一个长得和金钏几分相似的丫鬟,带着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进了王夫人房中。 贾琮往院子中走了一步,便听到对面房中传出王夫人的骂声:“看你养的好闺女,滚滚滚,带出去配了小子,省的我见了你们恶心!” 之后便知几个女人哀求的声音,但王夫人正在气头上,骂声不断,而且骂得越来越难听,其中还有小表子之类污秽字眼,有些不堪入耳。 倒是让贾琮大开耳界,一向雍容贵气的王夫人居然能骂出这等话。 终于,那房间里没有了声音,三个女人失魂落魄走了出来,那婆子一脸哭哭啼啼,还挥手打了金钏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不轻,一下将金钏抽倒在地,两边脸都有些红肿,样子十分狼狈。 她抬头时正好看到院子那头,贾琮正目光清冷的看着他,似乎还带着一丝怜悯。 那目光像是针一样刺在她心里,让她钻心一样的疼,自己最没脸的一幕被琮三爷看了正着,更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踉跄着站起身来,哭着冲出了院子,却和一人撞了满怀。 那人哎呀娇呼一声,差点摔倒在地,正是晴雯。 刚才晴雯给鸳鸯送过去绣样,便回这边院子找贾琮,等下和他一起回东府。 晴雯骂道:“金钏,你这疯丫头,忙着投胎啊,这是要撞死我啊。” 贾琮脸色一变,叫道:“晴雯,快去追上她,她要去寻短见!”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章 清流洗旧孽 园子里花木扶疏,树荫掩映,鸟雀啾鸣,花蕊娇艳绽放枝头树梢,好一幅盛夏郁葱画图。 一个窈窕的身影在园中踉跄奔走,显得有些漫无目的,形容哀绝凄凉。 往日让人赏心悦目的园子,如今变得如此陌生和冰冷。 金钏从小摸样标致,五岁便进了王夫人房中做小丫头,当时宝玉也还是个孩子,如今时间已整整十年。 王夫人是荣国府的当家太太,能进她房中应差,是府上极有体面的事情。 王夫人对下人虽不是一味慈和,但也从不会作践虐待,也算一个不错的主子。 没过几年,金钏的妹妹玉钏也进了王夫人房子应差。 一双女儿都进了太太房里服侍,让金钏的老娘体面得意,在府上人前人后说起了,都是件光彩得势的事情。 这十年时间,金钏做事细致勤快,王夫人对她也满意,升到了一等丫鬟月例,虽她性子活泼些,言语有些利索无忌,不过也不算大事。 自己这样被太太撵出府去,不用两天时间,府里府外都会传开,自己是勾引宝二爷,才被太太赶出府,女儿家的名节就全毁了。 脸上掌掴的火辣,似乎一下子消退了,那些羞辱难堪的谩骂,再也不会在脑中盘旋不去,一下变得淡漠而消失无踪。 宝二爷从小到大,和丫鬟说话口无遮拦,太太也不是第一次见,这次却发了这么大的火。 金钏迷迷瞪瞪跑了不少路,到了园子中一座石桥边,那桥头岸边有一口清石砌筑的八角井。 即便是自己亲娘,也毫不给脸的打自己耳光! 午后的阳光照在水面上,清晰倒映出她满是泪痕的脸庞,还有脸颊上无法消退的掌痕。 可她万万没想到,就因为宝二爷几句调笑的话,自己顺口怼了几句,打趣让他去东屋拿环哥儿和彩云。 她狠狠呛了几口水,神志开始变得模糊,整个人变得异常沉重,缓缓向下沉下去。 她突然想起在东府的院子里,晴雯满头秀发湿漉漉披散着,脸上的笑容如此甜美。 自己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出去,将来就算嫁个正经人家也不能了,女儿家的一辈子也就全完了。 自己和宝二爷清清白白的,就是言语牵扯了几句,难道还不如彩云和环哥儿那样不干不净,为什么就要撵自己出去,她不服! 她不甘心,她不服气,为什么自己没做错什么,要这样活着被人作践,还不如死了干净,就算死了她也不咽这口气……! …… 碧波乍开,冰冷侧骨的井水包裹着她,让她浑身颤抖,她根本就不会水,也没打算挣扎,只是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解脱。 她跌跌撞撞跑到井边,一眼向下望去,离这井台一丈多深的地方,一汪井水,碧沉沉,深幽幽,看不见底。 透过头顶的碧波,她清晰看到井沿上出现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在午后阳光映照下,异常夺目。 自己能进了太太房里应差,一向是老娘最得意和体面的事,如今自己被太太撵出府,丢尽了老娘和家里的脸面。 似乎过去很久,又似乎只在片刻,时间变得模糊不清,她恍惚听到一个女子恐惧急呼的声音。 她对着水面擦干净了眼泪,半点都没犹豫,窈窕的身影一个前倾,便投入井中……。 这十年时间,金钏在王夫人身边服侍,比在自己父母身边时间还长久,这已成为她习惯成自然的过活方式。 这大宅门是个到处漏风的地方,白的能说成黑的,活的也能逼成死的。 执意要撵自己出府,还说了许多自己下贱无耻的难听话,而且还让那琮三爷赶巧看到,让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她旁边站着的琮三爷,双手湿漉漉的,连身上的衣袍都溅了许多水痕。 当时她虽然打趣晴雯,其实心里很是羡慕,觉得晴雯的命真好……。 …… 贾政在荣禧堂见了傅试,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傅试只是日常的走动拜访,说了一些恭敬请益的客气话。 又说了一些外头的见闻,最后还说些家常小事,比如他有个妹妹尚在闺阁,琼闺秀玉之芳,雅尚诗书之志等等。 贾政心中却想着和自己侄儿的清谈,对傅试的话题只是随声应和。 即便他能听出傅试的话外之音,也会装作不知,以免大家尴尬。 因为母亲和夫人视宝玉为掌上明珠,毕竟是国公世家,将来结亲必定是高门权贵。 贾政虽不是嫌贫爱贵的习气,但如真听出傅试的心思,一个六品通判的双十年华妹子,怎么也和宝玉有些差相甚远。 好不容易送走了傅试,贾政正急着返回荣禧堂东廊书房,继续和贾琮的话题。 因为和贾琮聊天清谈,可是比和傅试没营养应酬有趣得多。 贾政这边正兴致勃勃回去,却见贾环一溜烟似的疯跑而来,见到他似乎吓了一跳,想要躲开却已来不及的。 贾环和宝玉都是一样毛病,就是见了贾政都像避猫鼠一样,大概是因他们在贾政眼中一样的不成器。 贾政最见不得儿子们行动无矩的样,但凡他们有琮哥儿一半的气度风范,他也不用每日见了就生厌。 见了贾环这没正行的举动,便皱眉头喝道:“你跑什么,带你的人也不管管你,由着伱像野马一样,不成个体统!” 贾环听了这话一哆嗦,想了想说道:“本来是没跑的,刚才路过那边的八角井,府里一个丫鬟跳了井,琮三哥正叫人在救呢。 也不知死了没有,心里害怕才跑的。” 贾政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府上宽厚仁和持家,对待下人从无虐待凌辱,极少会发生下人轻生之事。 对身边小厮喝问道:“怎么好端端就会跳井呢,快去叫林管家过来,我要问话!” 贾环眼睛一转,似乎要说话,但是看了那小厮一眼,又忍住不说。 贾政对把身边小厮遣走,皱眉对贾环说道:“快说!” 贾环说道:“这事只太太房里人才知道,我听人说中午的时候,宝玉哥哥到太太屋里,想要强奸金钏。 太太知道打了金钏,金钏赌气就跳了井,眼下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呢。” 贾政一听这话,勃然大怒,捶胸顿足骂道:“好个无法无天的畜生,竟做出这等丑事!” 又大声喊来身边小厮,怒道:“去把宝玉给我绑了过来!” …… 东廊书房外,刚才晴雯听了贾琮的吩咐,便跟了出来,只是还是晚了几步,一时没跟上金钏。 还是贾琮心中不放心,一起跟了出来,其他地方也不找,只往园中水井附近去寻。 两个人在园中急步寻找了一段路,直到看见桥头岸边正有口八角井。 贾琮冲到井边,就看到井中一个人影正不断下沉,不是金钏又是哪个,连忙让晴雯叫人救命。 这时正好有两个厨房的健妇路过,被贾琮叫过下井救人。 几个人好不容易把金钏弄了上来,只是已经有些人事不知,但按时间估计应该落水不久。 贾琮让两个健妇去叫大夫急救,自己和晴雯守在井边守着金钏。 贾琮心中知道,金钏跳井溺水不轻,就这样干等大夫过来,时间拖延过去,只怕会凶险十分。 危机时刻也顾不得忌讳,教了晴雯胸腹挤压之法,只是小丫头不仅不得法,还没什么力气,根本于事无补。 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动手,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控出积水,捡回了金钏一条小命。 …… 荣国府,梦坡斋书屋。 宝玉被贾政的两个小厮带到房间,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路上他已知道因金钏跳井,所以老爷要拿他问话。 如今他也顾不得金钏跳井死了没有,只是心里打鼓一般,双腿一阵阵发软,也不知道自己老爷要怎么发作他。 宝玉才一进到屋子,就被贾政一脚踹翻在地,让一小厮按倒在长凳上,让另一个小厮用家杖责打。 詹光、单聘仁等清客消息灵通,赶了过来劝解,反而激起贾政更大的怒火。 骂道:“都是你们平时酿坏了他,这等放荡卑劣,还不狠狠教训,难道等到他做出杀父弑君的祸事,才来教训吗! 今日哪个还要拦着我,我便一起打死了,闹出人命我自己去认罪!” 那行家法的小厮根本就不敢下重手,要是真打坏了宝二爷,回头先死的就是自己。 贾政见那小厮有气无力的打板子,宝玉只是疼得哼哼叫着,看得心头火气,一把抢过家杖,还把行家法的小厮一脚踹开。 抡圆了家杖就往宝玉的臀部狠命抽打,刚才宝玉还是疼的哼哼叫,如今却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贾政这才抽了六七下,宝玉绸裤已渗出了血迹。 书房外的詹光、单聘仁听到宝玉的惨叫,一阵心惊肉跳,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冲进去阻挡。 却被贾政一顿家杖给赶出了书房。 詹光等见事情已闹得难以收拾,贾政这种打法,要是打死了宝玉,府上老太太发作起来,自己这些贾政随从清客,也都脱不了关系。 于是连忙叫来小厮,让他去二门口传信,去叫老太太和太太来救命。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一章 心毒如蛇蝎 贾政一直打了几十板子,贾母和王夫人得了信息,才火急火燎赶来救命。 好在贾政是个文弱书生,平时四体不勤,本就没什么力气,前面狠命打了十几板子,双手已有些酸麻软力。 后面十多板子已少了许多厉害,即便如此,宝玉臀部绸裤也血红一片,人已昏死过去。 王夫人毕竟年轻些,而且荣禧堂离梦坡斋书屋也近些,等她赶到时,宝玉已被打得人事不知。 贾政却还是没停下手,还在有气无力的抡板子,似乎真准备把儿子给杖毙了。 王夫人哭喊着上去死命的拦着。 说道:“老爷,不能再打了,我已是快五十的人了,前头已没了珠儿,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孽障,你要是真打死了,你让我怎么活啊。 况且如今炎天暑热的,打死了宝玉事小,要是把老太太惊出了好歹,事情可就大了。” 王夫人和贾政做了半辈子夫妻,知道自己老爷的脾气,如今气头上来,说不得真会不管不顾打死儿子。 贾母气得啐了贾政一口:“你放屁,你这也叫教训儿子,这么重的板子往死里打,宝玉能受得了吗! 你这是想要他的命啊,他还怎么光宗耀祖,怎么有你这么狠心的父亲,你给我出去!” …… 王夫人深知贾政的脾气,如今只能用孝道的话来辖制,才能让贾政停下手来。 贾母看到宝玉绸裤上血迹斑斑,心如刀割,嚎啕大哭,整个人摇摇欲坠,幸亏身边鸳鸯等丫鬟死死搀扶住。 宝玉是老太太的金疙瘩,他要是把儿子打出好歹,气死了老太太,那就闯出滔天大祸了。 贾政脸色惨白,顿足长叹,凄凄惶惶的出了书房,背影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贾政说道:“老太太,宝玉不肖,儿子教训他,也是为了让他知错,是为了让他将来能光宗耀祖。” 王熙凤和李宫裁在咋呼着如何安置宝玉。 也不知哪个黑了心的,把今天宝玉和金钏的事告诉了老爷,这才闹出宝玉这一顿打。 如今也没功夫让王夫人多想其他的,只想着拦住贾政的家杖。 而且这一路过来,她已听说金钏跳了井,虽说被人救了上来,如今是生是死还不清楚,心里便有些害怕了。 贾政还想辩解,贾母气得摔了拐杖,骂道:“你还不出去,难道于心不足,非要见他咽气你才出去,出去!” 这会子不管是贾政还是王夫人,都完全忘记了,整件事是因一个跳井的丫鬟而起,而这个丫鬟如今是死是活。 贾母气哭道:“我如果不过来,伱岂不是要活活打死我的宝玉。” 贾政见了也吓白了脸,老太太是上了春秋的人,可是经不起大悲大喜。 不然打死了宝玉,老太太要是知道事情缘故,都是她闹出来的,王夫人都不敢想象这个后果……。 堂堂超品国公夫人,因家事被儿子气病或气死,他这个做儿子的,在孝道之前就要身败名裂,荣国府都没了好下场。 这时贾母在荣庆堂得了消息,也急急忙忙赶到,身后还带着李宫裁、探春、惜春等姐妹。 贾政连忙跪下,说道:“老太太,大热天的,你怎么就过来了,有什么事情,让儿子过去吩咐就是了。” 凤姐连忙让丫鬟抬来轻便的藤凳,让人把宝玉趴着挪到藤凳上,抬回屋里医治。 果然,贾政听了王夫人这话,心气一下子就软了,手中的家杖也松了手。 人群中只有探春心思精明,觉得老爷会下这样重手打宝玉,其中必定有一个不小的缘故。 她是闺阁小姐,自然不好四处找人去问,只是让侍书去打听原由,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侍书便问明了事情来由。 探春听了脸色一变,连忙问道:“金钏跳井后,如今是死是活!” 侍书回道:“还算万幸,琮三爷及时发现金钏跳井,已让人捞了上来,还及时救活了。” 探春听了松一口气,说道:“金钏人没事就好,不然罪过就大了,还好有三哥哥,不然一条小命白白没了。” 又问道:“三哥哥和金钏人在哪里?” 侍书回道:“太太要撵金钏出府,府上地方都不好安置,三爷只好把金钏安置到宝姑娘那里,等大夫瞧过没事,再做打算。” …… 荣国府,梨香院。 贾琮救回了金钏,或许是生死之间受了刺激惊吓,人一直昏昏沉沉的,贾琮只好让晴雯仔细看护。 探春见贾琮脸色有些不好,说道:“三哥哥,人都救回来了,总算没出什么事情。” 贾琮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丫鬟性子太烈,觉得被太太撵出府,就没了做人的脸面,以后放出去多半还会寻短见。” 探春皱眉,想了想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刚才也打听了一下,是二哥哥和金钏说了些顽话,才惹怒了太太。 我这就去求求太太,让她不要撵走金钏,这事也就完了。” 探春性子精明干练,自然清楚自己那哥哥,自小在丫鬟推里厮混,言语动作过头常有的事,自己做妹妹的自然不好去说。 这事据她听过来,大部分错还是在二哥哥,只是这话她做妹妹的更不便说。 探春心中自有一股英气,事情想着既是对的,便决意去把它做了。 而且她看出三哥哥对这金钏有些在意,可能是因为他从井里救了金钏的缘故……。 既然是这样的话,探春更想帮自己这哥哥解难,帮着他如意,且三哥哥救人一命,是做了一件善事。 只要自己央求太太,给了太太台阶儿下,太太多半也就不撵金钏了。 贾琮见探春兴冲冲走了,却望着她的背影儿叹了口气。 宝钗问道:“探春妹妹是个能干的,她去求姨妈准成的,琮兄弟觉得还不牢靠吗?” 贾琮说道:“三妹妹倒是心善,不过她去求太太,多半也是不成的。” 贾琮虽然没亲耳听到宝玉对金钏调笑的话语,但是大致的内容他还是清楚的……。 宝玉一向爱和丫鬟厮闹,王夫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儿子的习性,平时这种场面必定也没少见。 怎么会因为他和金钏调笑几句,就把服侍了十年的贴身丫鬟,生生要撵出府去,这有些不合常理。 这其中一定有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缘由。 …… 荣国府,荣禧堂东廊,王夫人房。 刚才一堆人挤在宝玉房里,一直等到大夫过来看了伤处,说明了伤得虽不轻,但只是皮肉之患,并未伤到胫骨,静养一月便好。 王夫人听了才放下心,和贾母等人离开了宝玉房间,只让袭人等丫鬟服侍宝玉安歇。 这半日时间,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让王夫人有些精疲力尽。 好在老爷暴怒之下打了宝玉,老太太心疼爱孙遭了皮肉之苦,竟没人关注这事背后的根底,让王夫人也松了一口气。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探春突然过来帮金钏求情,央求她不要把她撵出府。 这让王夫人有些稀罕,据她所知,探春和金钏并无什么来往交情。 后来又听探春说金钏跳井,被琮哥儿救了回来,这倒是让王夫人松了一口气。 毕竟金钏真的跳井死了,传出去也太难听,对她的名声也大有损伤,如今这样也是正好。 不过王夫人回头再一想,便知道为什么探春突然会给金钏求情,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那小子。 王夫人也是知道的,三丫头一向和贾琮这堂哥最是投契,平时关系亲密。 那小子救了金钏,自然要出来做好人,三丫头这是在帮那小子出头呢。 宝玉是她的亲哥哥,怎么从没见她这么上心过,想通了此节,让王夫人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 …… 但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王夫人再也不可能把金钏留下。 其实宝玉和金钏调笑的事,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脾性,她做娘的难道还不知道吗。 但是今天宝玉和金钏调笑的时候,金钏却说了一句让王夫人犯忌的话。 金钏和宝玉说:我告诉你一个巧宗,你到东小院去拿环哥儿和彩云去。 彩云也是王夫人的贴身丫鬟,她一向清楚,彩云和贾环有些不干不净的关系。 这种事情在大宅门里不算什么稀罕事,但王夫人对此事,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中却是有她的深意的。 那贾环虽只是一个庶子,但毕竟也是自己老爷的血脉,原先王夫人对这样的人并不在意,难道还能盖过他的宝玉不成。 可是,自从贾琮在府上出头发迹之后,却完全改变了王夫人的想法。 那贾琮不就是一个庶子,原先在府上的位份,比贾环还要不如十倍。 可你看他如今都发迹成什么样子了,俨然就是贾家玉字辈子弟第一人,虽然王夫人不愿承认,但心底也清楚,她的宝玉远不如他……。 再看看贾琮的亲哥哥贾琏,那可是大房的长子嫡孙,如今在贾琮面前就是个陪衬。 这不得不让王夫人联想到宝玉和贾环,虽贾环也远远不及贾琮,还被赵姨娘这样奇葩生母歪养着。 但是,这大宅门里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自己的宝玉本就不爱读书进学,眼看着难成大器。 万一贾环哪天像贾琮那样,走了顺风运势,稍微出了一点头,可不是就盖过了他的宝玉。 王夫人觉得自己作为当家太太,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发觉彩云和贾环的破事,她也就装作不知,任由他们胡搞。 大宅门里的爷们,但凡沉yin女色,必定迟早是个废物,看看东路院的大老爷就知道了。 更不用说贾环如今才十二岁,他还能管得住自己……。 但是这种心思,她只能放在肚子里,决不能露半点口风。 可偏偏这金钏早看出彩云和贾环的端倪,还唆使他的宝玉去抓现行……。 这种男女丑事要是因此抖露出去,那后果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彩云可是她的贴身丫鬟,只要事情被闹开,她王夫人就逃脱不了御下不严、嫡母纵容的罪名。 还有最要紧的一点,府上的老太太可是后宅中顶尖人物,王夫人这点伎俩,在老太太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 只要事情被揭到明面上来,老太太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用心,必定会嫌恶自己这个儿媳,到时候还让她如何在贾家做人。 老太太虽然不看重庶子,但是对贾家的血脉却是维护的很。 别的不说,她因琮哥儿生母的原因,厌弃了那小子十年,可是知道他留在东路院,迟早会被他老子打死,还不是巴巴接到西府来养。 不然那小子怎么会有今天。 由此及彼,老太太要是知道自己如此阴损贾环,她会怎么看待自己,甚至会怎么对付自己……。 所以,不管基于哪种原因,她都要把金钏撵出府去,借此断了这个话头,也给房里其他丫鬟一个警示,以后看哪个还敢招摇口舌。 如今金钏没死在府里,也算一种干净。 但金钏在王夫人身边服侍了十年,王夫人深知金钏的烈性,将她撵出府去,她多半还是会因抹不开脸,去寻了短见。 只是那个时候却不是死在府内,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事,与旁人就没有关系了,如此便是另一种干净……!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二章 绸缪改宿命 神京,教坊司,琵琶色内室。 杜清娘头挽高髻,一支莹润剔透的碧玉簪,挽住发髻,满头青丝再无其它发饰。 她穿了身青色道袍,袍袖宽散,随风飘拂,却难掩婀娜动人的体态,举手投足,自成韵律,风姿超然,光彩照人。 杜清娘的对面坐着个妙龄女子,身形高挑婀娜,容颜秀美,秀发上插着一支陈旧的铜簪,一双明眸亮如点漆,神采湛然。 穿了粉色寒梅薄绸对襟褙子,白色交领袄子,下身是条米白长裙,风姿绰约,清雅中透着一丝冷艳。 正是杜清娘的一年前收留的入门弟子,如今中车司神京档口要员邹敏儿。 杜清娘说道:“前些日子,大理寺审讯了一名从辽东押解的重犯,此人是金陵水监司大案的漏网之鱼。” 邹敏儿听了这话神色萌动,一月前杜清娘就曾提过此事,如今重新提起,必定是此事有了某些进展。 杜清娘继续说道:“经过大理寺审讯,此人已交代了水监司大案一些内情,这是中车司誊抄的供词。” 就像杜清娘说的那样,贾琮并没有做错什么,换了另外一个人,自己的父亲依然毫无生路,因为他的确犯下滔天之罪。 如今圣上已下旨,派大理寺左寺正为巡案钦差,协调相关衙门人员,下金陵主理周素卿供招一案。 邹敏儿听了这话浑身一震,神采湛然的美眸,闪动锐利的光芒,愣愣的望着案上那份供状。 中车司是陛下走狗鹰犬,奉行和蹈行的就是陛下的意志和圣心! 金陵是太祖蓄势立国之地,大周朝统领江南六府一州的陪都,历来势力盘根错节,那天下幽深难测之地。 到底是什么支持她继续活着,难道是对那逼得父亲自刎的少年的仇恨,可是这恨意,是多么苍白无力……。 你父亲当初犯下重罪,虽然难逃一死,但其生死由国法裁决,方为正道,但他却为掩盖他人罪愆而死,为人子女者,你能甘心吗!” 当初,陛下能于奇绝之机,登上九五之位,与金陵之地大有渊源,因此对金陵大案也十分关注。 当日伱父亲在府中自刎,却也让很多人就此全身而退,你父亲是想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家人的安危,可是他并没有如愿……。” 杜清娘摇头道:“眼下还无法断定,那周素卿只是个负责销赃的商人,他知道的十分有限,他所说的也不会是事情最终内幕。 说着便取出一份文牍递给邹敏儿,后者翻开快速浏览了一遍,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杜清娘问道:“你是邹怀义之女,供词中所述之人,与你父亲大有关联,你对此人可有什么认识?” 邹敏儿听了这话,脸色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每当想到这些,邹敏儿的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生存的理由就像断根的柳絮,无依无据,随风飘散,连抓都抓不住。 司公要让中车司派出干练之人,另起一路秘下金陵,查访水监司大案未尽之局,以免大理寺明查之路有所疏漏。 他身份所限,所知有限,他的供词似乎并未接触到最后真相。 杜清娘语调沉凝:“中车司根据各种线报,还有大理寺和推事院的文牍,判断周素卿只是将水监司大案未了之局,重新打开了缺口。 转而神情有些激动,问道:“清娘子,按供词说述,此人莫非就是水监司大案的真正主谋,我父亲难道也是受此人指使?” 她的父亲死了,母亲郁郁而终,家破人亡,她被充入教坊司贱籍。 她的父亲死了都是罪大恶极之人,而那些同样犯下罪愆的人,全身而退,逍遥法外,她银牙紧咬,一股微微的血腥味在弥散。 邹敏儿想了想,说道:“当初敏儿只是闺阁女儿,父亲的事我知道不多,只是听父亲提过几次这人的名字,其它并无所知。 要知道水监司大案,那些东瀛浪人在外海抢掠了数十首商船,涉及数百万两洋货资财,如今这些赃物都查找无踪。 杜清娘望着邹敏儿一眼,说道:“我想没人会比你,对这件大案会更加尽心了,你是秘下金陵协查的最佳人选。” 邹敏儿目光中焕发出神采,说道:“我必不会辜负娘子的信任。” 杜清娘望着邹敏儿,满意的点了点头。 她当初救邹敏儿于危难之中,一是对她不幸遭遇起了怜悯之心,更是看中她骨子中坚韧不屈的秉性。 杜清娘作为中车司的档头,水监司大案发生时,她正在金陵履职,自然对这一大案知之甚详。 所以她心中清楚,当初贾琮在金陵使邹怀义伏法,只是将此案告一段落,而其中的隐藏内幕根底,总有一日还会掀起波澜。 而邹敏儿是与此案深有牵连之人,她将邹敏儿引入中车司,便是未雨绸缪,这样的人物,只要恰逢其会,必定会大有所用……。 …… 荣国府,探春院。 金钏跳井,宝玉鞭挞,两件事在府上闹出不小动静。 探春去王夫人那里说情无果,有些闷闷不乐的回来。 却见贾琮、迎春、黛玉、宝钗都在自己房里。 迎春、黛玉、宝钗等人刚去宝玉房里探望,宝玉这次被打得不轻,估计半个月都起不来床,姊妹们过去探望也是应有礼数。 回来后便都去了探春房里等着消息。 迎春等姊妹都知道太太屋里的金钏,只是平时没太过来往,不太熟悉而已。 不过这次贾琮从井里救了她,她们都看出来了,贾琮对这个丫鬟有些在意,大概是他救活了这丫鬟的缘故吧。 所以连带着她们也关注起这件事来。 她们这些闺阁女子,各自都有一腔柔肠,金钏这样的受难者总是容易被同情的。 且当她们知道这事是宝玉闹出来的,姊妹们都知道这个兄弟,和丫鬟厮混惯了,平时言语举止没个分寸,终于惹出事来。 自己挨打不说,还连累一个丫鬟落得如此境地,说起来也是可怜。 …… 宝钗一见探春的表情,就知道她必是无功而返,心中惊讶,没想到这都能给琮兄弟猜到了。 探春有些沮丧的说道:“太太说金钏气性太大,为了一点事就跳井,所以不能再用她,免得再闹出事情来。 三哥哥,妹妹真是没用,这点事都办不了。” 贾琮微笑道:“三妹妹这叫什么话,这事也怪不得你的,据我想也是这么个结果。” 其实贾琮方才细细回想思量,大概也推测出这事之所以会闹的如此大,不外乎就是金钏让宝玉去拿贾环和彩云那句话。 只有这句话隐含内宅秘事,或许触动了王夫人内心的阴损和伎俩,虽然这只是贾琮的推断,但他相信离事实不远。 而两人其他的话语,并无关太大痛痒,不可能激起王夫人如此大反应。 所以,以探春的机敏善言,也只能无功而返,那就很好理解了。 …… 一旁的迎春说道:“琮弟怜惜金钏,其实事情也很容易,把她安置到东府做个丫鬟就是了。” 黛玉却说道:“这样办可是有些不妥,二舅舅对三哥哥最为器重,一向颇有恩义之举,如今二舅母执意要撵走金钏。 三哥哥却把接到东府安置,于二舅舅和二舅母脸面上就不好看了,多半还会在府上惹出其他闲话,反而不美了。” 宝钗妙目流转,看到贾琮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显然是赞同黛玉的说法,而且黛玉说得的确在理。 宝钗见贾琮眉头微蹙,想来他竟对这个金钏的着落,竟如此在意,以前也没见他在什么事上作难过。 说道:“琮兄弟是个慈悲的,这丫头是有些可怜,也怪不得你心有怜惜。” 贾琮说道:“我只是觉得,金钏口齿虽有些无忌,但并没有大错,不该白白毁了名声和性命,有个妥当的去处过活,也就尽心了。” 宝钗本就没觉得贾琮对金钏关照顾念,是因为对方长得标致,便心里看上了。 他是个能做大事的,他不是宝玉,不会见了好颜色便没了尺度,且他屋里那几个丫头,个个如花似玉,那个不比这金钏强。 如今听了贾琮这话心中就更明白了,他这话只是对一个人单纯的同情和怜悯。 想到这些,她的心头没来由的一软。 想了一想,微笑说道:“其实这事也不太难,且等上几天,我这边却有个稳当的法子。”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三章 情心拨云日 荣禧堂东廊,王夫人房。 王夫人心中还是悬着金钏的事,她已经听到府上风声。 说是贾琮救了金钏之后,因她是要被撵出府的人,溺水之后又需医养,一时又不便安置府中,便暂时放在梨香院。 梨香院是薛家的客居之地,严格来说和府上是有些不同,只是王夫人听了这信息,心中有些不快。 按她的意思,趁着救活了金钏,早早打发出府才是正经。 想来是自己这妹妹不知道金钏的事由,才犯了糊涂收容了她。 这时,却见宝钗微笑着走了进来。 穿着粉花镶边淡黄色对襟褙子,内穿一件茶白色抹胸,下身是一条兰花刺绣长裙,清雅明丽,楚楚动人。 王夫人一向对宝钗还是比较优容的,看到她过来,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毕竟这是自己看重的儿媳人选。 王夫人听了心中一动,说道:“你这孩子,平白无故的道什么恼。” 也不知谁在老爷面前搬弄是非,让老爷觉得金钏跳井是宝玉的错,反而连累宝玉被打了半死。 但她既然是来说和事情的,自然没办法在这上面较真。 倒是琮兄弟从小吃够苦楚,却不见颓废,反而能自强自矜,才能如此年纪,就做出这许多光彩之事,这才是真正的男儿。 她虽在我房里应差不少年头,但她累得宝玉如此,我断是不能再用她了!” 王夫人话语中要给自己儿子掩饰,这也算为母之常情,虽然有些睁眼说瞎话。 姨妈如此溺爱,出了事情又一味袒护骄纵,他不变成这等模样,也就奇怪了。 其实那日,贾琮将金钏安置到梨香院,便把原由仔细和宝钗说过,再加上宝玉挨打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宝钗说道:“前儿姨妈房里的丫鬟金钏,突然跳井,被琮兄弟路过救了,听说她犯了错被姨妈撵了。 宝钗听了王夫人这话,心中一阵发凉。 宝钗这般精细聪明,早就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 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来?” 我一时生气,就打了她几下,撵了出去,本想着过几日再接她回来,没想到她气性这么大,竟然去跳井寻死。 但却如此将宝玉摘得干净,所有罪过都赖在一个小丫头身上,似乎太失公允了。 都说宝玉终日只知在女儿堆里厮混。 我见她被琮兄弟救了时,模样可怜劲的,又不好安置其他地方,就让她先在梨香院落脚了,我怕逆了姨妈的意,这才来道恼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色一僵,她正为这事有些不快,没想到宝钗却过来主动提起。 …… 王夫人神情微微有些尴尬,却说道:“那日她打坏了我一件东西,其实也不算大事。 宝钗微笑道:“我刚从园子里过来,过来看看姨妈,还要和姨妈道个恼呢。” 于是微笑道:“姨妈既然不能再用她,也是她没这个福分,只怪她年轻,行事浮躁了些。 只是这几日,琮兄弟将她安置在我那里,我瞧着这丫头倒是投缘。 我如今身边就一个莺儿,正缺人使唤,本来就想再买一个,赶巧有了这等便利,我想和姨妈讨了金钏来用,还请姨妈应允。” 王夫人一听这话,脸上神情一怔,她怎么也想不到,宝钗居然和她讨金钏做丫鬟,这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 “宝丫头,她在我房里犯了错,是我要撵了出去的,名声总会不好,你要了她,伱就不忌讳吗?” 宝钗微笑道:“姨妈,我从不计较这些,金钏才多大年纪,也就一个孩子,总会有些行差踏错。 如今经了这一遭,她以后做事便会更加警醒些,反而于她是桩好处,也就算姨妈教好了她一样。 我如今得了去,倒像是占了姨妈的好处,也算姨妈疼我了。 再者说了,她毕竟在姨妈房里服侍了十年,如今突然撵出去,外头的人不知里边的底细,倒会说出些闲话来,反而伤了姨妈的体面。 要是到了我那里,我得了一个人使唤,姨妈这边也清静,这也算两头得利的事情。” 王夫人本来就想着,金钏早点撵出去干净,即便是给了宝钗使唤,算是成了薛家的人,她心中也是不情愿的,毕竟梨香院还在府内。 只是宝钗话语绵密,毫无漏洞,又给她留足了台阶和体面,听着竟很是妥帖,却让她生不出半点拒绝的理由。 再说宝钗是她妹妹的闺女,是她相中的后辈,怎么都不好不顾脸面拒绝,也就答应了宝钗。 其实这其中还有一个缘故,薛姨妈虽深知女儿心中痴迷贾琮,连她自己在贾琮封爵后,都很是相中贾琮。 但她是个有心计的女人,步步都留下余地,这事也从不在自己姐姐那里露出半点口风。 而宝钗平时和贾琮几乎没单独相处,和姊妹们一起也多有收敛。 因此王夫人做梦都不知道,自己看中的准儿媳,心里挂念的却是贾琮。 如果她知道这桩缘故,便会清楚宝钗什么缺人使唤,都是鬼话,其实就是出头为贾琮排忧解难,到了那时只怕气她半死。 贾琮事事盖住了她的宝玉不算,连她相中的外甥女都被他挖了墙角。 …… 梨香院,宝钗房中。 这几天贾琮留了晴雯在梨香院,让她陪着照顾金钏几天,总算没再出什么事。 金钏虽然养了几天,还是神情晦暗,一张脸瘦了一圈,整个人蔫了一般,像是风刮一下就能倒了。 这天一早,便被宝钗叫到了房里说话。 宝钗说道:“金钏,琮兄弟救了你的命,是想你好好活着,想你有一个好的去处过活,你可不要辜负了他的心意。” 听到这句话,金钏想到生死之际,透过那潺潺碧波,井台边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那景象已经深刻在她心中。 灰暗的眼神似乎恢复了几分生气。 宝钗继续说道:“我已求了你们太太,她那里不愿再用你,我已讨了你做我的丫鬟,你可愿意。” 金钏听了这话泪如雨下,对着宝钗跪下,说道:“我在太太那里犯错,也没脸面再回家,姑娘愿意要我,我一辈子伺候姑娘。” 宝钗听她说的伤感,心中也有些发酸,说道:“你不需如此,人谁没个差错,况且那日的事情,不能怪你。 不要忘了琮兄弟救了你,就想你有个好结果,想着你好好过活,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心里多了尺度,你就不会再吃苦头。” 金钏听了这话,再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很快把衣襟湿了一片,一旁的晴雯见了,也红了眼睛。 这哭声中有感激,也有后悔和自怜,积压心中的幽怨倾吐一空,曾经阴霾沉郁的心田,拨云见日,再见明朗。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四章 秘盒生疑窦 荣国府,宝玉院。 贾政那日一顿狠打,宝玉养了几日,还是下不了地,时常哼哼唧唧喊疼。 袭人每日解了中衣查看伤势,大腿上半部皮开肉破的地方开始结痂,但四指宽的道道僵痕高了起来,一时退不下去。 每次都看得袭人心惊胆战,如果那日不是太太和老太太及时赶到,怕不是要被打残废了。 宝玉和贾琮同岁,这两年贾琮忙着读书做官,宝玉却已和袭人把能做的事,偷偷做了许多次。 因此两人自有别人没有的一番亲密,于是每日袭人服侍上药,便照例会唠叨几句:但凡听我一句,也不会到今天这地步。 宝玉虽还伤得下不来地,心里却还记挂着其他事,袭人的体贴温存他早习以为常,对她的话也不太放心上。 他第一关心的事,就是金钏如何,后来听说金钏因那日的事,竟然跳井自尽。 他这人本就爱无故寻愁觅恨,许多时候更是似傻如狂,金钏如此事迹,自然叫他好一番感慨悲催。 让伱姨妈脸往哪里搁,往日你是个精明的孩子,怎么办起这种糊涂事了。” 突然听到外头传来莺儿的声音:“三爷来了,快进来坐。” 宝钗笑道:“我可知道你,过来看我只是顺便,多半是想问问金钏的事,是否有着落了。” 宝玉听了这话心中欢喜,总算宝姐姐心中还有自己,即便人没再过来,还是让丫鬟带来了伤药,这份情义让宝玉心动。 梨香院,薛姨妈房中。 所以一向以来,他都是为贾琮感到很是惋惜的……。 前几天宝兄弟挨打的事闹得这么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事分明是宝兄弟惹出来的,金钏并无大错,却被激得跳井。 不过后来听说金钏被人救了,宝玉心中好不容易酝酿的悲春伤秋,一下子泄去了大半,心中竟有些空落。 他看到宝钗出来,微笑道:“今天过西府给老爷请安,顺道过来看看宝姐姐。” 可不管是黛玉,还是宝钗,每次过来探望,都是和其他姊妹们一起,从不会独自过来。 他竟让两个五大三粗的“死鱼眼睛”下井捞人,那场景实在不美,大煞风景。 自从他卧床养伤,三春姊妹倒是常来看望,但是宝玉最想他的林妹妹来看他,自然还有他的宝姐姐。 薛姨妈听说女儿要了金钏做丫鬟,便觉得脑壳疼,叫了宝钗进房问话。 后来听说宝钗和太太要了金钏做丫头,这才让宝玉心中舒服了些。 而且,他还听说金钏落井之后,正好被贾琮遇上,贾琮让两个厨房的健妇下井捞的人。 袭人见了这般形状,却不无感慨,说如今姊妹们一年大似一年,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就该是这样彼此多些尊重礼数。 宝钗皱眉道:“妈,这事我和姨妈道过恼的,还和姨妈说了事情究竟,是姨妈自己亲口答应的,可不是我强要了金钏这丫头。 想着自己好些,去看宝姐姐时,正好也能看看金钏,这么一对妙人竟聚到一起,心中又一番发痴傻乐。 薛姨妈心中稀罕,这琮哥儿可是很少独自上梨香院的门,自从搬去了东府,来得就更少了。 琮兄弟万幸救了她,琮兄弟心善,就想这丫头不要白白断送了,有个好去处过活。 见了女儿进来,便一脸埋怨的说道:“宝钗,你怎么就晕了头,金钏可是你姨妈要撵出府的,你去要了来自己使唤。 …… 只是这话黛玉根本没有入耳,等他养了几日,姊妹们再过来时,黛玉反而都不来了。 前几日贾琮听宝钗说过,对于金钏她有个稳当的法子,心中便一直挂念着这事。 在他想来贾琮这等风流俊俏人物,本是人间少有,就因去读那些腐书,一味要做禄蠹之人,才被消磨的没有半点锦绣心肠。 …… 他倒是和林妹妹恳请过,如今他也不好走动,让妹妹得空多来他房里走动,也好一起说说话。 宝钗俏脸一红,嗔道:“妈,瞧你说什么呢,我只是可怜金钏这丫头,要了过来又怎么了。” 我不过是帮着搭把手,不说多个丫头使着,给人出路也是桩好事……。” 薛姨妈听了眼睛一瞪:“我就知道你是为了那小子,三句话都不离他的名,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连这种烂摊子,你都帮他接。” 这个当口,他似乎已忘了王夫人掌掴金钏时,那个人屁滚尿流,一溜烟儿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这等刚烈不屈的女儿,真真难得,居然为了自己跳井,自己这等须眉浊物竟有这等福分,实在有些陶醉……。 可是莺儿却说药丸是太太让送过来的,自己姑娘并不知这事,还说如今姑娘多了金钏服侍,自己才有空闲帮太太送东西。 这等礼规森严的语调,竟和王夫人如出一辙,宝玉听了差点活活怄死,想这温润顺情的袭人,何时也变了嘴脸,还让不让人活……。 薛姨妈如今也看出来了,那琮哥儿今非昔比,老太太都说他将来是个赐婚的主,和自己女儿九成九是没了的局。 宝玉听了心中有些膈应,原本可媲美娥皇女英之雅,却被贾琮唐突如此。 原有轨迹中烈金钏投井冤死,如今自己遇上了,总要解了这个死局,不能让一条小命白白被作践了。 薛姨妈听了话音,微微一愣,却见女儿脸上露出笑容,已站起身出了房间。 后有一日,莺儿带了上等的化瘀药丸过来,让袭人用温酒化开敷上,等散去热毒之后,很快便能好。 女儿却愈发执迷不悟,以后也不知怎么收拾。 宝玉听了如同霜打了茄子,差点没哭出来,原来自己终究还是个孤零鬼,自己这等烂泥浊物,怎么配这等钟灵毓秀的女儿眷顾。 贾琮被宝钗道破心意,也不隐瞒,笑道:“宝姐姐太过聪慧,什么都瞒不了你。” 宝钗笑着把已求过王夫人,把金钏讨来做丫鬟的事说了。 当日宝钗说自己有稳当的法子,贾琮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不过也不做准。 其实让黛玉或探春要了金钏做丫头,她们都会愿意。 但她们都是贾家的小姐,王夫人是当家太太,她既然要撵金钏出府,她们自然都不好再要金钏。 而薛家和贾家却是两家,宝钗又是王夫人外甥女,只有眼前这样的结果,才是真正可解开的局, 如今听了宝钗的话,贾琮心里落下一块大石。 笑道:“这对金钏便是最好的结果,以前就知宝姐姐是个细心的,却不知既有善心仁术的胸怀,还有聪慧权变的本领。 让人头疼的事,宝姐姐轻轻巧巧就解决了。” 宝钗俏脸一红,却见贾琮神情欣喜,目光清郎朗的,照得人心头发烫,话语诚恳,并不是什么说笑,确实发自内心。 这让宝钗觉得,不管自己做了什么,也都是值得的。 …… 神京,宏春坊,富乐院。 富乐院是教坊司乐工聚居的地方。 整个富乐院占据了半个宏春坊,这里聚居了神京教坊司三百多名乐工。 富乐院的门口,设置了一排排铜函,每个铜函都制作精良,雕刻精美繁复的花纹,在夜色中反射着幽黄沉静的暗光。 每个铜函对应富乐院中一座甲等寓所。 只有经过教坊司各色教头评定的一等乐工,才能入住甲等寓所。 这些人都是技艺高超的乐工,是神京高官显贵的座上宾,但凡遇上高官贵勋的饮宴吃请,总少不了这些教坊名角乐工的身影。 权贵们举办饮宴聚会,想要邀请那位名角乐工到场献艺助兴,便会在对应的铜函中投寄名帖。 这在神京酒宴欢场上被称为“投书邀乐”,也算觥筹酒乐里的一桩雅事。 …… 邹敏儿自从成了琵琶色教头,号称玉尊琵琶天籁音清娘子,唯一的入室弟子。 开始进入教坊司中很多人视野中。 有人曾听过邹敏儿演练琵琶的琴音,她虽是新学,但已表现出极高的天赋和勤勉,据说很得清娘子的赞许。 因为清娘子的关系,她很快从教坊司杂乱的司房中搬出,住进了富乐院宽敞整齐的甲等寓所。 虽然引来教坊司中一些嫉妒的目光,但是作为清娘子的亲传弟子,让很多人都明智的闭上嘴巴。 但邹敏儿从没在人前公开演奏过,所以并未传出乐名,虽然入住了甲等寓所,外人对她却很是陌生,也从没人在铜函中投贴相请。 这也是清娘子特意为她营造的,一名入住甲等寓所的乐工,非常适合邹敏儿的如今的身份。 但凡能入住富乐院甲等寓所的乐工,都是技艺和人脉不凡的人物,他们背后站着的,可能是礼部的某位高官,或神京的某位权贵。 他们完全不同于那些随意让人亵玩的底层乐工,一般官宦权贵都不会轻易触犯他们,以在各自的圈子里彼此保留体面。 …… 虽自己的铜函绝不会收到邀乐请帖,但邹敏儿每次坐车返回住处,都会习惯性看一下自己的铜函。 自从她被杜清娘招揽入中车司,常做各类线报的筛选分析,而属于她权责范围的线报,相关坐探会用密文写就,投入她的铜函。 这样传递信息的方式,既不引人注目,又安全快捷,这也是杜清娘安排她入住甲等寓所,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今天她下了马车返回富乐院时,照例往自己的三十七号铜函瞟了一眼,通函上的标识显示里面投有信帖。 邹敏儿像往常那样用钥匙打开铜函,取走了里面的东西。 等她回到房间,仔细翻阅铜函里的物件,除了几封常见的密写线报。 还有一张桑皮纸写的纸条,折叠得很是齐整,上面写了一个地址,落款的地方有些古怪,没有书写名字,却画了个蝴蝶型风筝。 ……。 七月初十,立秋,阳气渐消,阴气蕴升,万物内敛趋熟。 城西,春华酒楼,一楼厅堂人声熙攘,桌椅接踵,在这里吃喝之人,都是市井平民,觥筹交错,难得讲究。 而走过两圈楼梯,到了二楼之后,环境就雅致许多,厅堂中只摆了寥寥几张桌子,厅堂四周都是闭门雅阁。 春华酒楼二楼,环境清幽,本就不是给普罗大众准备,这里的酒水和菜式,比一楼大厅要贵了三成。 二楼不是单纯的吃喝场所,是城中那有资财雅趣之人,日常消闲清谈之地。 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一个少年公子走了上来,身材纤细高挑,容颜精致俊秀,像是个读书公子,只是多了几分阴柔气息。 二楼的店小二也见惯了这样场景,在二楼雅阁饮酒的客人,很大部分都是这种喜好清谈歌赋的读书人。 店小二连忙上前问了,那少年却是事先与人约好在五号雅阁见面。 …… 五号雅阁之中,当少年推门进去,房间里已有人等候。 那是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头发花白,容颜苍老,一脸风霜疲倦之气。 那老人一看到少年,便惊喜的叫道:“小姐,我可见到你了!” 邹敏儿言语唏嘘道:“魏伯,要不是看到你画的蝴蝶风筝,我做梦都想不到是你,我小时候,你就常做蝴蝶风筝给我玩。” 那魏伯一脸激动:“我就知道小姐一定记得!” 邹敏儿说道:“自从府上出事之后,家中奴仆都被牵连发卖,当初魏伯家中老母病故,正好回去奔丧,刚好逃过此劫,也算万幸。” 这老人名叫魏树儿,当初曾是卫所老兵,因犯了罪责,本来难免一死,是邹怀义设法保住了他,还帮他赡养寡母。 从此他便死心塌地在邹家为奴,是邹怀义的心腹之人,邹府出事之前,他正好回家奔丧,不然现在不知会被发卖到哪里了。 那魏伯说道:“我虽然刚好离府,但是老爷出事之后,应该是有人知道我是老爷的心腹长随,想从我这里打听老爷的密事。 没多久就有一帮人找上门,我好不容易才逃脱,但是这些人却一直阴魂不散,费尽心思搜索我的下落。 这一年来我四处躲藏,江南实在躲不下去,我又打听到小姐被发配神京教坊司。 便横了心北上打听小姐消息,这下反倒出乎常人意料,竟然摆脱得了这些人的追踪。 但这神京城是天子脚下,老爷获罪,小姐如今又是这等境况,老魏不得不万分小心。 这一年来,有人对老魏如此穷追不舍,我怕给小姐惹祸,所以到了神京之后,不敢直接来见小姐,” 我暗自观察小姐的出入情状,一直不敢轻举妄动,我发现小姐每天都在铜函里取物,这才留了字条,约小姐见面。” 邹敏儿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自己这家中老仆,年老识深,一直得父亲信任,的确是个谨慎之人。 只是心中奇怪,问道:“魏伯不过邹家一老仆,父亲都已经身死,为何还会有人对你穷追不舍,知道是些什么人吗?” 魏伯摇了摇头,说道:“这一年我只顾着四处躲藏,并没功夫深究这些人的身份,只是交了一次手,这些人的身手像是出身军伍!” 邹敏儿一听这话,心中猛然一跳,突然想起清娘子给她看的那份供状……。 魏伯从身上拿出个手掌大小的镶贝木盒,样式十分牢固精致,上面还加了严密的胶泥封漆。 说道:“小姐,后来我听说老爷牵扯到东瀛浪人之事,这才惨遭不测。 当初我回家奔丧时,应天府衙便已在查访此案,闹得沸沸扬扬的。 我回家奔丧时,老爷就给了我这个木盒,让我带在身边保存,一月后如城中太平无事,便让我带了这东西回来。 如今看来,老爷会怎么做,应该是想以防万一,这才特意留下后手,只是没想到最后还真的出事了!” 邹敏儿看到魏伯手中的木盒,心头一阵狂跳,她万没想到当初父亲便察觉到不妥,居然留下这么一件东西。 但她仔细想来,不管她父亲是善是恶,能做到水监司千户的高位,必定多经风雨,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做这样防患未然之事,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邹府出事之后,魏伯被人无端追杀,根本无暇顾及其中奥秘,而自己又被发配到了神京教坊司……。 邹敏儿双手颤抖的拿过那镶贝木盒,木盒如果被动过,必定就会留下痕迹。 她仔细检查上面的胶泥封漆,确认完好无损,才用发簪挑开封漆,轻轻打开木盒。 盒中放着一张印花的票据。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五章 事发中元节 七月十三,中元节在即。 荣国府,凤姐院。 凤姐儿对着半人高水银镜修整妆容,平儿将只金凤钗轻巧的插在她的发髻上,又在鬓环上簪了只点翠步腰,更增华贵艳丽。 贾琏在一边翘着二郎腿喝茶,问道:“前儿你不是说中元祭祖,还留出三千两亏空吗,如今可补上了。” 凤姐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月府上交了夏赋,一下少了这么多进项,我都当了几个压箱底的金项圈,根本不够用。 原本这亏空是万难填上了,还好我求到了真人,总算填补上了。” 说到最后,凤姐脸上颇有些得意。 贾琏神色一动,这月府上银子紧巴巴的,他连与人喝酒听戏都省略了不少,外头看了实在不像样子,听到凤姐有银子来路,自然感兴趣。 问道:“你这是拜了哪庙的菩萨,居然能饶来三千两银子,说来我听听。” 上身穿碧蓝底子撒花缎面比甲,里面是件雪青方口立领袄子,下身是条淡青长裙,一条送松花绿汗巾把小腰扎得细细的。 这时,就听外头平儿说道:“鸳鸯姐姐来啦。” 王熙凤笑道:“鸳鸯姐姐来了,快请坐,平儿快上热茶来。” 凤姐神秘一笑,说道:“我让鸳鸯从老太太的宝箱里借了几样东西,先典了出去,等过了饥荒再赎回来。” 祭祖完事之后,在荣庆堂大花厅和外头抱厦中都摆了酒菜茶宴。 王熙凤连忙迎到内室门口,贾琏也放下二郎腿站了起来。 小丫头掀开了门联,就见鸳鸯拎着个小包裹进来,乌油油的头发,鸭蛋型俏脸,高高的鼻梁,一双清朗双眸含着笑意。 你要敢对哪位动心思,可就是老祖宗亲自收拾你!” 荣国府,荣庆堂。 因宁国嫡长房已事实上绝嗣,贾敬的陪祭之位,已名不副实,羞愧于祖先,因此,必须还要加上二房的贾政。 贾琏说道:“实在不行,和三弟那边借来些应急,他如今也有了家私,连鑫春号的女掌柜都是他的,他不缺银子,自家兄弟也好说话。” 因此,在整场中元节祭祖典仪上,贾敬面如枯槁的表情,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如今公中少了分派的银子,大老爷又是大手大脚习惯了的,听说眼下正缺银子使呢。 再说,鑫春号曲大姑娘的事,也就是暗里说说,不是明面上的事,要是连这都算上,老太太岂不是和琮老三的相好借银子使,丢不起这人。” 贾琏神色有些尴尬:“你这说的什么胡话,我就是猪油迷了心,也不敢有这心思,那可是老太太的金钥匙,谁敢去讨这个臊。” 等到贾敬百年之后,宁国一脉嫡传绝没,将会彻底沦为贾家旁支。 外头要是知晓了这事,只说是我拿出来给二奶奶应急的,老太太原不知这事,这是怕其他儿孙知道了,个个来借,老太太倒不好做了。” 贾家祭祀,尊卑礼矩,也随之大相径庭。 凤姐斜了贾琏一眼:“你知道轻重就好,不然我也是白嘱咐你。” 贾琏听了脸色大变,说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老太太的东西也能动了,赶紧还回去,要是被老太太知道了,连鸳鸯都被坑了。” 贾琏又道:“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让鸳鸯去干这事,小心惹出祸来。” 自宁国府被除爵,贾族宗祠便移到了荣国府,立秋过后,贾琏等管事子弟,便开始筹备中元节祭祖。 清晨吉时到临,贾家神京八房子弟,依各房排序依次进入新宗祠,叩拜祖先,供品祭礼。 不过贾琏清楚老太太防的是哪个,一旦知道此事,有样学样和老太太借东西的,不外乎东路院的大老爷和大太太。 凤姐撇了他一眼:”哎呦喂,瞧伱心疼的,我可告诉你,你丧了良心,打别的女人主意,只有我收拾你。 鸳鸯把手上的小包裹解开,是个黑檀木的精致首饰盒,打开后里面宝光闪耀,却是五六件上等的掐玉镶珠金首饰。 贾琏这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凤姐儿让鸳鸯偷拿东西应急,而是老太太也是知道这事的,只是装成鸳鸯承情私授应急。 鸳鸯说道:“这是老太太让我带来的几件东西,让二奶奶先用了补亏空,事后悄悄赎回就成。 凤姐回道:“你可别提这话茬,老太太断不允许的,老人家极看重脸面,她和琮老三长了一辈子疙瘩,怎么好和他露怯。 …… 酒席之间,众人都是言笑晏晏,唯独抱厦外男酒桌上的贾赦,心中郁闷低落。 中元节与上元节、清明节、寒衣节是中原之民每岁祭祖大节。 神京城士庶各家,不论大小,都需祭祀祖先,以求荫福子孙,绵延富贵,长保嗣传。 宁国一脉被除爵去府,贾珍暴毙,贾蓉绝嗣,原本贾家的长房嫡脉,地位一落千丈。 原先宁国长房贾敬为主祭,如今变更为贾赦主祭,贾政、贾敬陪祭。 贾赦作为原本的二房陪祭长子,如今翻身成了主祭和贾族族长,此时应是他的高光时刻,但从他的脸上却也看不到半分喜悦。 虽今年公中入账缩减,但各房月度例银不变,所以对府上大部分人来说,并无感觉太大异常。 凤姐笑道:“我有那么傻吗,入府多少年了,还不知道这些厉害。” 老太太这是怕别人知道了此事,都过来相借不好应付。 七月十五,中元节。 即便是宗法家规,也要屈服于皇权圣心。 随着贾家依新政缴纳夏赋,公中入账缩减,分配到东路院的银子大为缩水,寻常度日自然完全没问题。 但是要想像以前那样过得奢靡,却是很难了。 原本贾赦看中杏香楼的一名歌伎,盈盈十六,水嫩妖娆美娇娘,本想纳了做第七房小妾。 可如今公中没了多余银子,断了和孙家的亲事后,他在宏平街的皮货店,少了大同的商路,原先的那份进项也没了。 手头哪里还有银子买小妾,一想到那歌伎的妖娆模样,贾大老爷心头就一阵火烧,还有就是满腔的憋屈不平。 这时他透过抱厦的门口,看到大花厅女眷的酒席上,琏儿媳妇不知说了什么笑话,把老太太逗得大乐。 老太太身后站着个丫鬟,身材高挑苗条,不失丰润婀娜,黑亮亮一头秀发,白腻透红的肌肤,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正微笑着给老太太捶背。 …… 七月十五,中元节,金陵城。 当东方的黑沉云雾中,露出第一道殷红霞光,这座古老宏伟的古城,仿佛就被瞬间唤醒。 金陵锦衣卫千户所坐落于光德坊,这里距离兴隆坊贾家老宅,不过一里路的距离。 一大早,千户所内外,聚集了三个百户所人马,刀箭森然,气氛凝重,整装待发, 队伍中一个身穿五品官服的文官,神情肃穆,气势不俗。 即便是正四品锦衣卫千户葛贽成,看向这位文官的目光,也没有半分怠慢。 这位大理寺左寺正杨宏斌,虽然官职在他之下,但人家是正经科甲出身的文官,做的又是大理寺的实权官位。 不是他这种刀口舔血,军户粗汉出身,圣上鹰犬走狗之徒可比的。 而且对方是圣上特旨巡案钦差,代表的是天家王命,根据上谕圣旨所示,此次巡案涉及正四品以下官员,此人可先斩后奏,权柄极大。 昨日下午,这位巡案钦差刚达到金陵,便秘密进了锦衣卫千户所,向他宣读圣上旨意,还出示神京锦衣卫指挥司使的令谕。 让锦衣卫千户所调集人马,全力配合他在金陵按旨行事,昨日凡是参与议事的锦衣卫骨干,全部被禁止独自离所,避免消息走漏。 因为这位巡案钦差想要拿问之人,是金陵城中威高权重之人,即便身为金陵锦衣卫魁首的葛贽成,也对此人忌惮三分。 在正常情况下,大家同城为官,葛贽成是万万不敢招惹此人的。 不仅是对方官位在他之上,手上掌握的权柄和力量,也不是他一个区区锦衣卫千户能招惹的。 此时,他突然接到这等密旨,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因此,除被临时抽调参与缉捕的锦衣卫人手,葛贽成已传令城中七个百户所,一旦发现城中异动,设法弹压并立即回报。 …… 杨宏斌神情沉凝的骑在马上,望着光德坊的坊门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跨下骏马似乎感受到他涌动的心绪,有些焦虑的打着响鼻。 这已是杨宏斌第二次来金陵办理皇差,而且两次来金陵,办的都是同一件大案。 第一次他只是随同宁王办差的随从,可这一次来他却已位晋五品,贵为巡案钦差。 金陵对他来说是行运之地,他的仕途就是因金陵之行,而骤然荣发,跨出了极重要的一步。 但他这次再来金陵督查水监司大案后续,上天不知会不会再一次给他降下好运。 杨宏斌不会忘记,上次他之所以能建功升官,并不是靠他一人之力,而是托了那位荣国公子屡出奇谋、运筹帷幄之功。 自己虽因此升到五品大理寺左寺正,可那位少年却又在辽东立下近乎灭国之功,爵封世袭罔替威远伯! 这等运势和才能,是自己万万不能相比的。 好在他杨宏斌也不会做庸碌之辈,他靠着自己的刑狱之才,从周素卿口中套出重要证供,给一直未了局的水监司大案,重新打开了缺口。 当日大理寺卿韦观繇拿着供状入宫请旨,当今圣上看过供状,大为震怒。 这也在杨宏斌的意料之中,毕竟周素卿供状牵扯的人物,在金陵位高权重,统御数千之众,官居邹怀义之上,是个非同寻常的角色。 这样的人物,居然是水监司大案的幕后主使,金陵官场败坏如斯,也怪不得圣上龙颜震怒。 此次,大理寺卿韦观繇举荐自己为巡案钦差,对自己算是极为信重之举,也是他仕途之上再次生发的重要机缘。 但杨宏斌在欣喜的同时,却对此次金陵之行不敢有半点松懈,身上的每一条神经都是紧绷的,充满谨慎和戒备。 他在金陵之地捉拿这样一位人物,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 而将此人缉拿归案之后,又要如何审讯出有价值的东西,给金陵水监司大案圆满收宫,更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这背后还会牵扯出什么……。 …… 这时,光德坊的坊门,一骑快马奔驰而来。 杨宏斌一看此人,便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次他领旨出京,圣上派了二十名宫中禁卫随行扶持,并以为差遣,这些都是干练精锐之人。 这快马回报的就是其中一人。 那人下马禀告道:“回大人,左军都督府刘将军已向金陵都指挥司传谕。 金陵都指挥使杜大人接五军都督府令谕,已派官员约束金陵卫指挥使下属五大千户所,不得擅动,违令者谋逆论处。 眼下通往金陵卫指挥司衙门各处要道,都已被锦衣卫封锁,金陵卫指挥使周正扬府邸前后门已布控,就等大人下令擒拿!” 杨宏斌问道:“自昨晚到现在,周府中可有人外出?” 那人回道:“除了今晨有人外出采买菜蔬米粮,再无人外出,采买之人我们一直跟踪,他们买过东西便回府了。” 杨宏斌长舒了一口气,据周素卿供状所述,当初指使他暗中销赃二十万抢掠洋货,事发之后又给他提供庇护藏匿之人。 正是官居正三品武官,水监司邹怀义的上司,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 当初邹怀义于缉拿现场自刎,水监司大案许多内幕随之掩埋,虽然事后推事院和大理寺多方侦缉,也拿了许多与此案关联之人。 却没有一条线索涉及到官高位显的周正阳,或许是此人行事缜密,或许是邹怀义伏法之后,相关人等官官相护。 其中存在哪些因由,眼下却是不得而知……。 如果不是周素卿担心被周正阳灭口,擅自逃离金陵,并在辽东鸦符关被贾琮意外擒获,从而爆出内幕。 谁又能想到,掌控金陵城军权的三品正将,居然是水监司大案的主谋。 …… 周正扬身为金陵卫指挥使,麾下统御金陵五大卫千户所,兵员五千六百余人,是金陵本地军权鼎盛之人。 这样的人在金陵城内必定耳目众多。 所以杨宏斌在神京领旨之时,五军都督府与大理寺,考虑金陵乃大周陪都,统领江南六州一府,周正扬统兵金陵,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乘其未知之机,突袭擒拿,才是上策。 这才有了昨夜杨宏斌便装赶赴金陵,却未下榻官驿,而是直接入金陵锦衣卫千户所,传旨统筹,以防打草惊蛇。 甚至连金陵卫指挥司的上峰衙门,金陵都指挥司都蒙在鼓里。 杨宏斌对葛贽成沉声说道:“葛大人,万事俱备,请随同本官一起拿人吧!” 数百锦衣卫人马,分成两路,分别向周正扬府邸和金陵卫指挥司衙门扑去,纷乱如雷的马蹄声在金陵街道上轰鸣。 自从邹怀义伏法之后,这座平静许久的古城,如同一汪死水无澜的深潭,再一次被搅动翻涌起来。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六章 流波不知深 七月十五,中元节,居德坊伯爵府。 贾家东西两府,只有东府的会芳园,从城东的鎏阳河引入活水,在园中聚成大片河渠水榭。 会芳园中许多亭台楼阁,都是临水而建,轩美瑰丽,后来的大观园就是在此格局上改建。 园中河渠水榭之中,错落种植碧莲荷花,盛夏时节郁葱绽放。 夜幕时虽花苞收敛,但碧叶如盖,晚风拂过,摇曳生姿,如真似幻。 两艘游船在河中游弋,银铃灿灿的笑声,合着漫天明灭不定的星光,回荡在碧莲清波之间。 今天是中元节,上午两府忙过祭祖烧纸之事,贾琮便按中元节的习俗,请了西府的姊妹们到东府游湖。 当然出于礼貌,他也请了贾母、王夫人等内眷,但贾母推说身体不适没来,贾母不来,王夫人自然也不好来。 自从贾琮迁居东府,将伯爵府的门槛守得很紧,回绝了贾母鼓捣出的几项安排,老太太心里气一直不顺,自然不愿意捧这孽孙的场。 鸳鸯心中稀罕,不过略微想了想,倒是明白了些什么。 宝玉得了消息,知道这么多姐妹都过去玩耍,也很想要来,不过这次被他老子揍得太狠,行动还不方便,只好悻悻作罢。 两艘游船上的姑娘们,将一只只点亮烛火的河灯,纷纷放入河中,火光映照波光,随波飘荡,似与天上星光交相辉映。 但这些各房姑娘丫鬟,都善针线,会描绣样,手头却都是灵巧的,便嘻笑着在河灯上画些牡丹禽鸟等吉祥图案,然后放入河中做乐。 …… 不过这也正中贾琮下怀,他们祖孙两看相厌,大家处在一起,也各自不自在。 那艘游船上,贾琮正和黛玉探春等姊妹说笑,金钏楞楞望着河中那盏河灯,还有映照波光中那俊美无俦的面容……。 贾琮自乐得请了黛玉、宝钗、探春、迎春、惜春等姐妹过来,晴雯又去请了相好的鸳鸯、琥珀、金钏等一起玩。 游船上黛玉微笑道:“三哥哥诗词之能卓绝,但自上次在金陵做出几首,却再没见你新作,如此才华白白虚耗,岂不可惜。 燃放河灯是中元节一大习俗,也是内宅女眷中元祈福许愿必做的事。 却见金钏望着那河灯微微发愣,然后放入河中流走,河灯晃晃荡荡,顺流而去,正飘向前面那艘游船。 一旁探春笑道:“瞧三哥哥说的,你做出的都不算好的,这天下做诗词的人都要羞死了。” 鸳鸯见金钏的神情,有些好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盏摇曳河灯旁,波光中幻灭不定的少年倒影,她的心儿也跟着摇晃,脸上一阵发烧。 今日姊妹同游,良辰美景,三哥哥可有新作。” 今天中元放河灯,姊妹们各自都做了几首,连小惜春读书未久,都诌了一首应景。 金钏自从做了宝钗的丫鬟,整个人又重新活了过来,性子虽然依旧爽利,但举止却多了稳妥,像是一下长大了许多。 黛玉、三春、芷芍、英莲等各有锦绣,胸有文思,多在河灯上写诗联句,以为雅趣。 鸳鸯见了金钏画在河灯上图案,心中却微微奇怪,金钏画的不是花卉,不是禽鸟,而是一口八角玲珑井。 贾琮受不得她们起哄,看了眼身旁清眸波光,芙蓉桃李,美不胜收,便拿了一盏空白的河灯,提笔在上面写到: 晴雯、五儿、紫鹃、鸳鸯等人虽无文秀之才,还有人是不识字的。 贾琮笑道:“倒不是不愿常常做,大概是才量有限,没办法一直做好的出来,不好贻笑大方。” 火中莲蕊清流开,娇红妍绿相徘徊。 耀如列宿漫天辉,静似流觞宛宛来。 转世何知空有相,红尘却叹劫成缘。 年华几时风霜尽,鱼龙水底软怀香。 自贾琮去年从金陵回来,众人就没再见他做诗词,如今终于见他重新提笔,个个都好奇围了上来。 只是前面两句,各自读了都觉口齿蕴香,今日姊妹们中元节夜游船,放河灯,却被这开头两句写尽了意思。 此时人人都正当青春妙龄,颜色正好,不正是人生娇红妍绿之时,更被贾琮比成耀如列宿漫天辉,静似流觞宛宛来。 黛玉、探春等姊妹都品出诗句中,贾琮对她们姊妹的渲染赞叹,各自心中温馨欢喜。 只是读到第三句:转世何知空有相,红尘却叹劫成缘。 各自心中微微有些迷惑,都知道贾琮文武卓绝,心志坚毅,更非常人,竟也会有这等迷离之言 宝钗日常杂学并蓄,对佛经道书多有涉猎,却听出贾琮这句有出世来生之慨。 只是他如此少年得意,又如何会生出这样心思……。 当各人读到最后一句:年华几时风霜尽,鱼龙水底软怀香。 迎春只有姐弟之思,惜春懵懂无知,其余各人读出风流旖旎,不免生出遐思爱嗔……。 …… 七月十五,中元节,金陵。 周正阳府邸坐落在金陵城东霖庆街,这条街地产金陵繁华之地,街道两头各有不少店铺,每天大早也有很多摊贩在这里谋生。 只是靠近周府的一段距离,街面上却十分洁净,极少会有人在这附近摆摊做生意。 金陵城中十亭人有八亭人都知道,这间府邸住了金陵城里的大人物,堂堂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手上掌着卫戍金陵的数千人马。 因此,周府守门的两个小厮,根本不用担心有不长眼,会在太岁头上动土。 一大早懒洋洋起来,打开门户,两人端了一张长凳,在门口坐着,有些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 突然听到街道那头传来轰然马蹄声,还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两个守门小厮脸上浮现意外的神情。 自周正阳入住霖庆街,这金陵城中哪个不知,何人有人敢在这里如此喧哗,这不是自找不自在吗。 这两人正要站起身,去看个究竟,并好好喝骂一番。 还没等起身,便看到无数穿飞鱼服、佩绣春刀、凶神恶煞的锦衣缇骑,潮水般向府门涌来。 两个守门小厮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各自脸色大变,其中一个壮着胆子嚷道:“你们可知这是谁的府邸,敢在这里放肆!” 只是话还没说完,带头的一个锦衣百户,手中绣春刀的刀鞘已闪电般抽出,只是一刀鞘抽得满嘴是血,还吐出两颗断齿。 两个守门小厮被锦衣卫扭倒在地,其余人踹开大门,人流便蜂拥冲入周府,没一会儿就听到周府之中,人声惊恐,乱成一片。 杨宏斌也飞快下马,带着随行的宫中禁卫,也同步冲入府中。 这里是金陵,他要抓捕的是金陵卫的魁首主官,而配合抓捕的是金陵锦衣卫千户所,对他们来说,自己终归是外来人。 他不得不保持充分的谨慎缜密。 杨宏斌带着两百多锦衣卫将周府围得水泄不通,将整个周府翻了个底朝天,可是最终的结果,却让他一颗心不住下沉。 如今周府主事的是周正阳一个妾室,还有周正阳一个庶女。 据她们说周正阳的夫人两天前回娘家探亲,还带着周正阳十岁的嫡子。 而周正阳本人,昨日带着亲近部署巡视麾下千户所兵训,就一直未曾返回,这种事以前也常有,所以家中人也并不在意。 而此时有锦衣卫来报,锦千户葛贽成带来另一队人马,突袭金陵卫指挥司衙门,同样人去楼空,并无斩获。 杨宏斌看着周府之中,跪了一地的周家小妾奴仆,脸色一片铁青。 他从神京日夜兼程,轻车简从,进入金陵以来,倍加小心谨慎,就因周正阳在金陵身份特殊,一旦走漏风声,便会生出不测之机。 没想到还是被他走脱了,杨宏斌可以肯定,消息并不是自己来金陵后泄露的。 因为周正阳昨天便已离府未归,那个时候自己还在赶往金陵的途中。 他的夫人和孩子,甚至还提前几天,就以探亲为由离开金陵。 说明周正阳早就得知朝廷拿问他的消息,才能如此从容不迫安排自己和家人逃离。 甚至为了不引怀疑,还特意牺牲了自己的小妾和庶女,掩人耳目。 杨宏斌可以推断,自己取得周素卿的口供后不久,消息便已从神京泄露。 有人从神京日夜兼程,赶在自己之前,把消息送给了周正阳。 想到这里,杨宏斌心中一阵发寒,当年的水监司大案,不仅牵扯出统御数千兵马的金陵卫三品指挥使,居然还和神京的某些人物有关。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七章 青春色窈窕 荣国府,东路院。 贾赦坐在水银镜前,秋桐在给他梳理发髻,他自己还拿了支小牛角梳,仔细梳理自己稀疏的胡须。 他已年过五十,头发胡子都渐渐花白,却是人老心不老,平时很是注重自己仪容。 只是驴粪弹儿怎么捯饬,还是满身的褶子,不中用更不中看。 给他装扮的秋彤正青春妖娆,照在镜子中一对白发红颜,甚为扎眼。 东路院已娶进一堆侍妾,贾赦这几年早已贪多嚼不烂。 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色心却愈发炙热。 这些日子,心中老惦记杏香楼那十六妖艳的歌伎。 正见到邢夫人进来,便问道:“如今账上还抽得出两千两银子吗?” 可见家中还是有钱,你要是攥在手中不放,我可是不依的!” 王熙凤和鸳鸯借着贾母的首饰周转,这事虽没怎么张扬,却还是被邢夫人听到了风声。 只是贾赦手下这些小老婆,都是银子买的玩物,没有一个正经出身,都是烂泥扶不上墙,根本立不起来做正室……。 再加上她一直不得生养,总算还有几分明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便割掉自己天生嫉妒之心。 因此,邢夫人通过秦显早就知道,自己老爷最近和那歌伎的破事。 邢夫人一听这话就急了,自从王善保家的事情出了,这些年老太太对她愈发没了好脸色,要是再让自己老爷厌弃,她就不用过了。 那秦显受了这等落魄窝囊气,自然对西府和二房多有怨怼,这倒是正合了邢夫人的意,便顺势让他做了东路院管家,成了自己心腹。 如今她见贾赦年过半百的人,还要买十几岁的贱货过来淫乐,这种骚狐狸居然也值两千两,真当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邢夫人心中虽然恶心,却也不敢露出神情端倪。 倒不是他们夫妻伉俪情深。 秦显一家西府就失去了根底,王夫人这人表面佛心仁术,一肚子都是内宅算计,迎春都不在西府了,如何还会留大房的钉子在身边。 于是便随便找了理由,把秦显打发回了东路院。 后来迎春听了贾琮建议,放了司棋出府嫁人,迎春又被贾琮接到东府做长小姐。 贾赦脸色不好,说道:“怎么能紧巴成这样,我听说中元节祭祖,前后就要三千两银子花销,琏儿媳妇轻巧就把账补上了。 那秦显是迎春大丫鬟司棋的叔父,因为迎春自小被接到西府二房来养,秦显一家子才跟着到了西府,原先在王夫人手下听差。 贾赦自然清楚自己夫人,是个只进不出的脾性,对银子看护得比性命还要紧。 她为保住自己地位,绝了妒妇之念,所有心思都集中在贪婪银财上,因此对府上银钱往来之事最是关注,知道许多其中底细。 一心帮自己男人讨小老婆,以此稳固自己的地位,这么多年居然相关无事,即便前几年出了王善保家的事,贾赦居然也没休了他。 邢夫人一听自己老爷这话,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管家秦显日常跟着贾赦出入。 邢夫人家世低微,机缘巧合才做了贾赦的正室,顺带着封了诰命,已是天侥之幸。 脸色哭穷道:“老爷,老太太听了东府那畜生的鬼话,交了半年的夏赋,账上少了这么多银子,我们院子哪里还有两千两的空额啊。” 所以他们这家人从根子上论,属于东路院大房的人。 如今见贾赦拿话堵着她,如何不把这个话头拿出来说的。 便急忙解释道:“老爷你是不知道根底,琏儿媳妇那三千里银子,根本就不是公中的银子,如今公中哪里有这么一笔闲置数目。 这是琏儿媳妇让鸳鸯偷拿了老太太宝箱里的东西,当了银子周转出来的,等过了饥荒再赎出来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的。” 贾赦一听这话,怒道:“他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拿老太太的东西。” 邢夫人眼睛一转,架桥拨火的说道:“老爷怎么也糊涂了,琏儿媳妇是二太太的内侄女,管得可是西府的家,她手头缺了银子。 老太太绝不会不管的,虽然是鸳鸯买了人情偷拿的,但只要到时候赎回来,老太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谁让她疼小儿子呢。” 贾赦一听这句:谁让她疼小儿子呢。一下子便戳准了他的心窝子。 当年他抬了个花魁入门,老太爷气得卧床不起,到死心里就记恨,临终还给太上皇上了遗属,太上皇因此准奏,下诏将荣国爵位一份为二。 大房继承爵位,二房继承府邸和爵产。 这件事可是让他吃了一辈子的亏,让他如今只担了个空头的爵位,花几两银子都要看西府的脸色。 邢夫人继续说道:再说鸳鸯这孩子,对老太太还是很忠心的,虽借了东西出去,多半也是摸准了老太太的心思。 你可不知老太太对鸳鸯多信重,一辈子积赞的宝箱都交给鸳鸯打理,那可是赛得过公中几十年银子的财货,鸳鸯可是老太太的金钥匙。” 贾赦一听这话,目光渐渐发亮,要是笼络住这鸳鸯,岂不是就把住了老太太积赞了一辈子的宝箱,这可是金山银海。 他又想起中元节酒宴上,他在抱厦中往花厅望进去,那鸳鸯正给来老太太捶背。 颜色虽没那畜生身边的芷芍俏美动人,但那模样身段也是一等一可人,要是能把她给……。 …… 邢夫人一看自己老爷那邪性发亮的眼光,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龌龊心思,不过这也是她乐成其见的。 她和贾赦说了一车轱辘的话,不外乎就是要勾起自己老爷的心思,做了半辈子的夫妻,她还不知道自己男人狗肚子里什么货。 邢夫人早看中鸳鸯身上担负老太太的宝箱,老太太的东西她竟能随意取拿,多少数目还不是她说了算,这小丫头就是贾家的金山银库啊! 邢夫人视财如命,鸳鸯这样的金疙瘩岂不让她眼红。 她这辈子娘家没根底,自己又没有生养子嗣傍身,活着不就为了那些银钱财货。 荣国府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老太太积赞了一辈子的宝箱更值钱的。 听说当年老太太嫁入贾家,史家的嫁妆排了一里多地,还有前面三十多年,是荣国府最富贵荣耀的时节,老太太宝箱里的私房该多吓人。 当年老太爷一份遗奏,她这一房没了爵产继承权,但要是弄到了鸳鸯,就是在西府开了后门,老太太的宝箱里的东西,她便有了染指的路径。 她是封了诰命的正房太太,即便老太太这样鄙视她,为了外头的体面,也不会轻易动他,何况一个黄毛丫头。 就算哪天老爷真把她弄到手,进了门也不过是个妾,要给自己端茶倒水站规矩,还不是被自己拿捏的死死的。 所以,要是自己老爷去弄那个鸳鸯,她是一百个愿意,这比他去买外头那些骚货,值当了一百倍。 …… 金陵城,大宰门,鑫春号江南总店。 一楼的店堂里,摆满了鑫春号自产的精美香水,刚研制的香水胰子,鸡翅木鬃毛刷子等稀罕物件。 店堂里的客人倒是不多,因为总店一般只负责为下级店铺分派货源,以各类营造原料的采买。 如今鑫春号已在金陵城繁华地段,开办了四间分铺,普通客人采买物品,一般都会去那些地方。 不过总店作为鑫春号在金陵开设的第一家店铺,还是有少数的老客和熟客会上门光顾。 一楼店堂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穿淡紫缎面交领马甲,白色交领纱衣,白色长裙,显得异常灵动可爱。 小姑娘正在和位妇人解释店里新出的物件,小嘴利索甜蜜,将那妇人哄得十分开心,不仅买了不少东西,还和小姑娘说了不少闲话。 鑫春号刚在金陵落脚时,贾琮曾去信给金陵锦衣卫百户刘海,让他利用锦衣卫的关系,对鑫春号多加关照。 刘海是金陵锦衣卫千户所主官葛贽成的心腹,在金陵锦衣卫中很有话语权,再加上葛贽成对贾琮的身份本就看重。 所以,金陵锦衣卫各百户所,对鑫春号都很是关照,这些百户的女眷也常到店中采买东西。 曲泓秀是曾行走江湖之人,通晓世情人心,秦可卿也曾是水晶心肝的当家太太,自然能把这些妇人们笼络得极好。 今天小姑娘接待的就是兴隆坊百户所百户夫人。 小姑娘送了这位百户夫人出门后,转身就上了楼梯。 她生性好动,很不习惯身上的长裙,上楼梯时将长裙提的有点高,露出里面一截白绸笼裤,一双灰绿底绣梅花鞋。 上楼梯的脚步很是急促,将楼梯板踩的咚咚响。 前一刻在店堂招待客人时,还是个乖巧灵活的小美女,只是上了一段楼梯,便露出假小子的本性。 她进了二楼一间内室,里面坐了两个妙龄女子,一个正伏案专心翻阅账本子,生得袅娜纤巧,妩媚动人,令人惊艳。 见了小姑娘野气的模样,莞尔一笑,只是神情中带着丝宠溺,笑道:“宝珠,把裙子放下来。” 刚才宝珠上楼梯有些急,提着裙子一直忘记放下,听了这话表情有些尴尬,连忙放下裙子,还乖巧的整理了一下。 房中另一个女子正坐着喝茶,身姿苗条婀娜,俏美绝伦,脸蕴英气,让人一见难忘。 小姑娘对着这饮茶少女说道:“秀姐姐,刚才兴隆坊百户夫人来买东西,我照伱的话探听到消息了。 昨日城中兵马走动,是锦衣卫得了圣旨,在城东霖庆街,捉拿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说他是当年水监司大案主谋! 只是那个钦差失了手,让周正阳给跑了,如今正在满城搜拿呢。”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八章 情缘定有无 荣国府,荣庆堂。 鸳鸯拿了一件半裁剪的比甲,放在贾母身上比试大小,贾母看了样式花色都很满意。 又对王夫人、薛姨妈等人把鸳鸯赞了一通。 堂中众人都知鸳鸯是贾母最贴心的丫鬟,衣食住行样样不离身,贾母离了她连饭都吃不香。 作为贾母的贴心丫鬟,在府上奴才丫鬟中,鸳鸯的位份少有人能比,连贾琏和王熙凤等见了她,都要客气叫一声鸳鸯姐姐。 贾母房里原得意的丫鬟不少,比如晴雯、紫鹃、袭人等都是丫鬟堆里拔尖的。 贾母一辈子最疼的就是宝玉和黛玉,他将袭人给了宝玉,将紫鹃给了黛玉,可见和贾母对这两个丫鬟的可心。 晴雯原是贾母房里生得最得意,针线活最好的丫鬟,做事更是清楚利索,活脱一个姨娘的料子,原也极得贾母喜爱。 当年贾母也是迫于形势,才会给了贾琮,不然也会给了宝玉。 虽然贾母对贾琮不亲,但贾琮却是她正儿八经的孙子,在这种家门大势上,老太太还是拎得清的。 贾母听薛姨妈夸赞贾琮,虽不像自己宝玉得赞那么入心,不过也算是有脸的事。 这时,外头婆子带了忠靖侯府的一个嬷嬷过来,说是府上侯爷在伊犁的同袍,送了一车伊犁香瓜,侯爷让她送几筐给姑太太尝鲜。 这也是这几年,贾母对鸳鸯越发信重的原因,甚至连自己一辈子的家私都托给她管着。 这两日却不见她过来,原先贾母也不在意,如今娘们一帮人消暑剖瓜,倒是想到这一贯不声不响的二孙女。 不仅和老太太宠爱的贾琏、宝玉、王熙凤等人关系融洽。 又对鸳鸯说道:“你带着几个密瓜给二丫头送去,不过她如今在病中,可是不得用,这东西用井水镇着,七八天也不会坏。 况且,自己这个侄儿和贾琮走的很近,两人如今都是圣上的得用之人,这层关系也将史家和贾家联结更加紧密。 一旁的薛姨妈笑道:“二丫头真是个有福气的,有这么个细心疼人的兄弟,老太太这孙子,在外头能做得来官,办得了大事。 …… 连一旁的王夫人都笑道:“琮哥儿对姊妹们的确是个知心的……。” 一旁的宝钗听了这话,觉得自己妈有时候老拿嫡庶爵位说事,听着有些烦心,不过有时说话也还是中听的。 贾母是半辈子内宅打滚的人物,见多了虚头巴脑,两面三刀的肮脏事儿,见了鸳鸯这种为人行状,也就越发觉得难得。 回去帮我谢你们侯爷和太太。” 这时贾母才想到了什么,问道:“这两日怎么都不见二丫头过来走动?” 贾母正和王夫人、薛姨妈等人唠嗑,黛玉等姊妹也在一旁陪坐,聚在一起说些姑娘家的笑话。 贾母看着几筐黄灿灿的蜜瓜,对那婆子笑道:“伊犁离神京可是远着,这炎天暑热能送过来,可是稀罕的很,有银子都买不到的东西。 在家里还能疼惜照顾姊妹,真真难得,以前我是再没听过这么好的了,还是老太太门风规正,难得的好福气。” 黛玉、探春等姊妹自然都心情不错,一脸笑眯眯的。 问道:“小孩子家的,有病就要看,落下病根可不是玩的,可曾看过诊了。” 虽然只是十几岁的姑娘,身在关要之位,却心思沉静清醒,对人对事都有难得的公允老道。 去年贾琮的生母被追封诰命,贾母心中不自在,拖延着不让杜氏灵位进宗祠享用香火,结果闹出好大一场风波。 后来忠靖侯夫人李氏,几番上门给贾母赔罪解释,好一通折腾,这才让贾母消了闷气。 鸳鸯虽因贾母的关系,在府上的奴才中很有位份,人人都敬她三分。 贾母又让王熙凤赏了那婆子银子,让人送出门,又让丫鬟洗了蜜瓜剖开,送了一些给还在养伤的宝玉,才和堂上的女眷一起享用。 贾母听了这话,大概也就知道事情了,自己这二孙女已过了及笄之年,女儿家的事情自然多一些。 但她却恪守本分,从不会恃宠生娇,也不会去做捧高踩低、架桥拨火的事。 对这个不靠祖荫,只靠自个本事封爵的侄儿,贾母心里还是看中的,史家如今最大的体面和根底,终归还是在这个侄儿身上。 迎春自从搬去了西府,每日都还会过来和贾母请安走动,虽然时间不长,但总还显个人影儿。 但在贾母的心目中,这些出色的丫头统共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鸳鸯。 即便当年贾琮生于落魄,刚搬到西府过活,也还未崭露头角,甚至不受贾母待见,鸳鸯也从未对他有半点怠慢,一如府上其他爷们。 要是连这个好处他都没有,我也就懒得理会他了。” 贾母会把其他人都送出去,唯独就留下了她,不是鸳鸯生的比别人好,也不是她身上的活计出色。 而这种家族联势,也是贾母非常愿意看到的,因为一个是自己夫家,一个是自己的娘家,对她来说都是骨肉血亲。 当时忠靖侯史鼎迫于圣心形势,主动给贾琮的生母杜氏送上祭礼,落了贾母好大一个面子,让贾母生了一肚子闷气。 探春说道:“我昨儿去看过二姐姐,这几日她身上不舒服,所以就没出来走动。” 早就请了回春堂的医婆看过,说没大事,喝几贴理气通络的汤药,将养几日就好,连煎药火候的事儿,三哥哥都过问,细心着呢。” 探春笑道:“老太太放心,二姐姐那日身子不自在,没出来吃早食,三哥哥就过去看了。 且鸳鸯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很被贾母看重。 淡淡笑道:“薛家太太太过奖了,我这孙子拧巴的很,闹出的事总让人心惊胆战,平时少气我就谢天谢地了,不过他对姊妹确是不错。 而是鸳鸯最懂贾母的心意,事事贴心,忠心耿耿。 也给琮哥儿送几个去,省的私下觉得我老是偏心宝玉,不把他放在心上。” 众人都听出,贾母这话不过是给自己找补,连王夫人都在一旁附和,说贾琮一向对长辈礼数周全,绝不会这样想老太太。 荣庆堂中气氛一时变得很是融洽。 …… 东府,迎春院。 鸳鸯让个婆子提了两袋密瓜进了院子,自己独自去了迎春的房间。 见迎春正坐床沿上做针线,穿着淡粉刺绣对襟马甲,里面是白色圆领纱衣,素白菊花刺绣马面裙。 越发显得身姿婀娜韵致,端庄明丽,楚楚动人。 只是被轩窗射入的阳光映照,迎春的脸色有些苍白,微薄的樱唇少了几分血色,让人凭空生怜。 鸳鸯见她手上正在纳一双软底黑面的软靴,银针穿梭,纤指轻挑,针线绵密,一丝不苟,很是用心。 迎春见鸳鸯进了,微笑道:“鸳鸯姐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鸳鸯笑道:“老太太听说姑娘身子不爽利,让我过来瞧瞧。 忠靖侯府送来伊犁香瓜,算是稀罕东西,老太太让我给姑娘和三爷送一些,只是姑娘病中,受用不得凉食,要等身子好了才能用。” 鸳鸯看了一眼迎春手上的软靴,不用问也知道她是帮谁做的,说道:“姑娘好秀气的活计,这靴子这么下功夫,定是给三爷做的吧。” 迎春微笑道:“如今已过了立秋,再过一月天气就凉了,得闲就给琮弟做双秋靴,他这个年纪的爷们长身子呢,费鞋。” 鸳鸯笑道:“姑娘是个女儿家,身子不爽利,可不敢过于劳神,小心坐下病根,等到身子好了再做也不迟呢。” 迎春笑道:“剩下也没多少活计了,你这一说,刚才还真是坐久了,腰酸背痛的。” 迎春说着放下手上的靴子,站起身来走了几步。 鸳鸯笑着拿起那双软靴,看看上面的手法针脚,随手拿起针便帮着迎春纳起线来。 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日在会芳园游船,一河火光璀璨的河灯,还有那清波荡漾中的人影儿,鸳鸯的心中一阵发烫。 这些年她在贾母身边服侍,听了太多贾琮的事迹,虽说老太太不喜欢这个孙儿,却怎么也盖不住这位爷的光彩。 鸳鸯心中何尝没有羡慕过晴雯,原先大家都是老太太房里的丫头,还有那日七夕,三爷竟还给晴雯洗发……。 每次老太太叫三爷过去问话,都是让她过去传人。 一来一去的次数多了,她对这位爷也愈发熟络起来。 不仅生得如此得意,而且还有一身让人欢喜的能为,也由不得她生出一些念想。 只是她从来不敢在人前表露半分,她知道老太太如今虽开始看重三爷,但心中的疙瘩却是长了多年,到底如何却是难说。 自己又是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丫鬟,有些事情她根本不敢往深里想,再瞧瞧他房里养的那些姑娘丫头,自己也没这个命……。 两人又聊了几句,鸳鸯便要告辞,突然看了眼床上做了一半的软靴。 说道:“我劝姑娘还是先将养身子,不要太过劳神,伱要是不嫌弃,这剩下的一半我帮姑娘做了,眼下正好空闲着,有两天就得了。” 迎春听了这话,自然也不在意,她知道鸳鸯为人热心,且老太太的针线都是她做的,手脚可利索的很,便谢了她帮忙。 …… 鸳鸯出了迎春的院子,走到两府相连的夹道连廊,正好遇到了贾琮走了过来。 气度清俊,身姿挺拔,一身月白软绸薄袍,鹤纹青玉革带,头上脂玉发簪在闪着温润的光。 鸳鸯突然见了贾琮,整个人有些发紧,往日她见贾琮都不会这样,眼下却心跳得厉害,手上装着软靴的小包裹,也被她背手藏在身后。 “鸳鸯姐姐,你这是从园子里来吗?” “琮三爷,老太太听说二姑娘身子不好,让我过来看看,顺便带一些伊犁香瓜,三爷等下回去尝尝,也算稀罕东西。” “哦,我也要去西府,老爷找我说话呢,一起过去吧。” 两人从东府过夹道游廊,又进了梨香园南侧的角门,一起往荣禧堂的方向走去。 七月的阳光,自早上大亮之后,就已显炎热,园子中绿树成荫,空气中酝着烈日下的草木清香。 当走过一座石桥时,头上没有树荫的遮蔽,因姑娘家怕晒,鸳鸯不好意思用手中的包裹遮阳,因为里面装的东西有些……。 突然便感觉到头上一片阴影,却是贾琮用随身折扇遮挡在她头顶。 鸳鸯抬头望去,却见贾琮并没有注意她,只是举着折扇为她遮阳,一边继续往前走,似乎对他来说只是顺手而为,并不值当。 这种不经意的小事,却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 府上的宝二爷便是对丫鬟很体恤爱护的主,不过出了金钏的事情,也让很多丫鬟奴才看了清楚。 在宝二爷那里,到了生死为难的关头,少爷还是少爷,丫鬟毕竟只是丫鬟。 但是这位琮三爷却是真正不同的,当年他怎么对自己的丫鬟芷芍的,府上那个人不知道,为了她可以连命都不要, 即便芷芍走失了两年,他还是把人从江南找了回来,这才是真正有情义的男儿。 头顶那块遮阳的阴影,有些狭窄,似乎挡不住多少炎热,但在鸳鸯的心中,这小小的阴影,如此令人心安,充斥着醉人的清凉。 …… 不远处邢夫人正往荣庆堂而去,这两年她除了日常请安,已很少主动去荣庆堂,但今天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一趟。 因贾赦和她都觉得鸳鸯奇货可居,掌管着贾母的私房宝箱。 再加上贾赦有这等嗜好,最贪婪这等青涩稚嫩秀色,便决意使手段纳鸳鸯入房。 这对他们夫妇来说,都是一举两好的美事。 贾赦得了青春女人,还控住了老太太的私房,邢夫人顺了自己老爷的意,也多了一条巧取敛财的路子。 因此,贾赦让邢夫人去探一探贾母的口风,不过邢夫人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和贾母开口,只能自讨没趣。 她准备先找鸳鸯私下游说一番,在她看来,鸳鸯一个家生奴才,有了做姨娘主子的机缘,那里会不千肯万愿的。 只要鸳鸯本人妥当了,老太太那边就算不依,也没什么法子了,常言‘人去不中留’。 到了最后,老太太也就只好认了这事,也省了自己直接去老太太面前讨臊。 邢夫人心中这番计量清楚,竟也觉得自己颇有些谋略,便兴冲冲去了荣庆堂行事。 刚走到一半路,便见对面石桥上,正有一对少年男女走过,男俊女俏,甚是碍眼,那男的还举着折扇给女的遮阳,形状更是古怪。 邢夫人仔细一看,便怒火腾起,那女的不就是鸳鸯吗,那男的却是贾琮那个畜生。 自己这边正要去给老爷做媒,这畜生倒是应景,这么快就挖他老子墙角,连老太太房里的人都敢去弄! …… 金陵,鑫春号江南总店。 秦可卿将宝珠说的事情,仔细的用笔记录下来。 说道:“秀姐,琮弟不是刚送了两个女孩过来,在金陵建立信站,这个消息可以让她们用飞羽送出去。” 曲泓秀问道:“你觉得,这个消息会和他有关联?” 可卿回道:“前年琮弟在金陵破了水监司大案,主犯邹怀义伏法,那时我也在金陵呢,他还因为这事被皇上升了官。” 说到这里,可卿想起当年和贾琮在安定寺中的那些往事,脸上腾起一片红润。 “如今水监司大案重新出现变故,皇上派来的钦差又没抓到人,说不得皇上要派更得力的人来……。” 曲泓秀眼睛一亮:“你说的是极,当初就是他揪出了邹怀义,对这案子最是熟悉,而且又在辽东立下战功,眼下正受重用。” 可卿微笑道:“这也是我猜测罢了,说不得准的,不过早些让琮弟知道这事,总也没错的。” 曲泓秀瞥了可卿一眼,说道:“你拐弯抹角的琢磨这些,是巴不得他来金陵吧,可是想见他了?” 可卿俏脸一红,笑问道:“你就不想见他,前几日中元节放河灯,我可看到你的灯上写了他的名字。” 曲泓秀:“……。”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九章 利欲搏人心 神京城东,一所单进院子。 极少数细心的邻居,会注意到那院子的上空,常有展翅的大鸟在高空盘旋。 院子的主人是个来自江南的徐姓妇人,三十多岁的年纪,举止端庄,待人重礼,和普通市井妇人颇有些不同。 这徐氏还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儿,身姿绰约,肤白如玉,秀美英气,日常喜欢扎头巾,穿胡袍,和中原女子有些不同。 这么漂亮的女人,自然会引人注意,倒是有两个附近的地痞,起过坏心思。 有一次这女孩出门,有人看到这两个横行市井的坏胚跟在后面,一些好心的街坊见了,虽不敢去管,心里倒是很为这女孩担心。 只是当日那女孩却平安无事的回来,而那两个地痞却从此再也没出现,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甚至让附近的街坊多了不少安稳。 这女孩每隔些时候都会早早出门,总是过去大半日才会回来,也不知出去做什么。 有时也有个生得十分俊美的富家公子上门,每次来都会给这姑娘和徐氏带不少礼物。 贾赦虽是贾琮的老子,如今也不敢轻易拿孝道去压制贾琮。 这些信息都是由鑫春号各地商铺收集,定期发送到江南总店,再转发神京,而重要行商消息,传递速度会特意加快。 这时,艾丽正在专心品尝六芳居最有名的百果蜜糕,女孩儿总是对这种甜点有天生的偏爱。 金陵飞羽传递的消息,大部分是鑫春号在江南各州铺路行商的信息,也有很多江南各地风土民事的消息。 一旦父子相斗,事情闹起来传到宫里,只怕吃挂落的多半是自己。 只是如今贾琮今非昔比,是堂堂世袭罔替的伯爵,当今圣上器重之人,做着大周火器监实职,且一贯做事手段也颇为厉害。 邢夫人在园里看到贾琮和鸳鸯那一幕,就怀疑贾琮竟和鸳鸯有了瓜葛,但心中又不做准,便暂时息了去荣庆堂说道的心思。 当初艾丽跟着他回南边,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想见识他口中常说的各样南朝风物,这也算贾琮兑现承诺的方式。 其中有街坊在外面走动,见多识广的,便认出这富家公子便是如今神京大名鼎鼎,荣国贾家的公子,刚封爵威远伯的贾琮。 这让贾琮想起不久之前,他在贾政的书房,曾听贾政说起过朝廷派了大理寺和五军都督府,南下金陵办理大案。 而贾琮却在细心阅读艾丽刚收到的飞羽传信。 但这次周正阳不知通过何种方式,提前得知了消息,逃脱了抓捕,目前下落不明。 那两个企图骚扰人家姑娘的地痞,就这么无缘无故失踪了,多半也是这等高门勋贵料理麻烦的手段。 自从府上老太爷过世,贾赦作为荣国承爵人,心里十分清楚,当今圣上对荣国贾家可没一点好感。 为了便于及时接收信息,贾琮将和艾丽见面时间定在逢八之日。 只怕这件事要再起波澜……。 真是瞎了他的心,我这个做老子的还在呢,哪里就轮到这畜生痴心妄想。 一个勋贵公子老往漂亮女人家里跑,这些听多市井香艳故事的街坊,大概多少也猜出这家人的根底。 贾赦以己度人,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贪鄙好色,贾琮必定也是想弄了鸳鸯,借此觊觎染指老太太的私房宝箱。 既然两人想到这消息对贾琮有特殊作用,便找了其他途径,把宝珠打听的消息进一步充实,才让飞羽发出。 因此,从那以后,周边的人物,对这家住的一对母女,再无半点轻视,也再没什么不长眼的人起坏心思。 所以,贾琮手中这份传信,详细记录朝廷派杨宏斌为巡案钦差,入金陵抓捕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因此人是当年水监司大案的幕后主使。 贾赦此时断了大同的生意进项,把弄银子的法门都寄托在鸳鸯这档子事上,哪里能容人搅和了。 女子的身边还放了顶白纱帷帽,她自从跟着贾琮进了神京城,因为样貌异样,每次跟贾琮出门,都养成戴着帷帽的习惯。 六芳居是神京最有名的点茶店,店里的糕点师傅是苏州人,能做出神京最美味的苏式糕点。 这让他能及时给鑫春号在江南的扩展深耕,及时提供重要的指导建议。 等到送艾丽的两个女弟子,去到金陵建立飞羽信站,金陵鑫春号便时常有飞羽传递书信。 回到东路院和贾赦说了这事,贾赦听了便骂道:“好个畜生,又来坏他老子的好事,就凭他也配惦记老太太的东西!” 坐在他身边的女子,衣履却是简洁飒利,头上包着蓝底暗花纹头巾,遮盖住满头浓密的秀发,只在发髻处露出几绺深棕暗金的发丝。 如今刚从周素卿身上找到的线索,竟然又离奇的断掉了,以嘉昭帝这种谋深疑重的性子,必定不会就此罢休。 二楼靠窗的雅间里坐了一对少年男女。 也或许这畜生如今封了爵位,又占据了东府,便贪欲不足蛇吞象,竟不知所谓起来,连西府的家业也惦记上了。 所以,虽然贾琮身在神京,距离金陵有千里之遥,但金陵周边的重要商路消息,他几乎都能在三天内就知晓。 自从贾琮将艾丽母女带到神京,他总会抽出时间去看她,如正遇上休沐,便会带她出门去逛一逛,看看景致。 身上穿了件淡蓝绣辛夷花枝蜀锦月白胡袍,腰上扎根湛蓝单色浸香汗巾,将纤腰束得如盈盈一握,更衬得美好的曲线如山峦般婀娜。 七月十八,神京五马巷,六芳居。 那日曲泓秀和秦可卿听了宝珠打听的消息,决定把这条特殊的消息传回神京。 …… …… 荣国府,东路院。 男的丰神骨秀,相貌俊美,衣饰清贵; 因为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皇帝能找一百个理由收拾自己,再说贾赦一贯举止,屁股根本就不干净,也经不起别人折腾。 贾赦对贾琮都有忌惮,邢夫人就更不用说了。 贾赦毕竟是贾琮的亲老子,实打实的血脉相连,可邢夫人不过是名义上的嫡母,再说当年她可没少作践贾琮。 贾琮或许明面上不敢把邢夫人怎么样,但是背地里呢? 当年那王善保家的,可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如今都是一笔糊涂账,邢夫人想起来就害怕……。 所以,让邢夫人为了自家老爷,去和贾琮放对,她是绝对不敢的。 不过妇道人家的心思,却比贾赦更阴森了许多,再说她在园子里看到那一幕,也不能就断定贾琮和鸳鸯勾搭上了。 既然这事没办法在贾琮身上使劲,难道还不能捏把鸳鸯这小丫头片子。 于是,邢夫人把自己心中所想,和贾赦说道了一通。 贾赦听了觉得大有道理,连说太太是个有办法的,邢夫人得了自己老爷夸赞,竟有些得意。 邢夫人给自己男人娶小老婆,竟能做到如此费尽心思,女子三从四德,她也算天下少有的奇葩。 …… 金文翔两口子突然被邢夫人传唤,心里也是一片纳闷,因他们平时和东路院这边并无往来。 他们夫妇因妹子鸳鸯做了老太太的心腹丫鬟,金文翔便沾光做了贾母房里的买办,金文翔家的做了贾母房里浆洗的头儿。 就连鸳鸯的爹娘,金彩两口子能做金陵老宅的管家,也多半因贾母愈发器重鸳鸯的缘故。 别人家里是养了儿子光宗耀祖,金家却是个离奇的,养了个好女儿,一家子都鸡犬升天。 金文翔两口子进了邢夫人待客的偏厅,却见大太太正坐着,慢条斯理的喝茶。 他们平日极少来东路院,如今进来多少有些不自在,都知道大太太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也不知什么事找上他们。 邢夫人对付下人奴才历来是个厉害的,见金文翔夫妇见了自己,神情多有拘谨忐忑,心中的气势便愈发高涨。 话语中多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今儿叫你们过来说话,是有一桩好事要和你们说道,老大爷看上了你们家鸳鸯,想要纳她入房做姨娘。 这在府上可是体面事情,只要上了花轿,入了房门,她就不是奴才丫鬟,可就是半个主子了。 伱们老子娘都在金陵,一时也说不话,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所以我先问你们的意思,事情如妥当,你们自去告诉鸳鸯。 我想她自然是愿意的,到时我再去和老太太说去。” 金文翔一听这话就楞了,他对自己妹子做人家姨娘,并不在意,但是自己能做老太太房里的买办,都是因妹子是老太太的心腹丫鬟。 要是妹子出了老太太的房门,做了大老爷的小老婆,自己如今的肥差还能做得稳吗? 再说,府上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老太太只疼爱器重二老爷,对大老爷可是一向嫌弃,不然怎么会独自放在东路院。 自己妹子是老太太的心腹丫鬟,如今却要嫁给大老爷做妾,老太太心里能舒坦得起来,到时候自己两口子的差事,岂不是要泡汤。 所以,金文翔听了邢夫人得话,一时纳纳的回不出话来,邢夫人一见金文翔也不奉承,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觉得鸳鸯这哥哥不给自己脸。 金文翔家的虽是个妇人,却最会察言观色,见了邢夫人脸上不虞,定是因为自己男人没有爽利答应此事。 连忙说道:“太太这话可是当真,往日上杠子都高攀不上,我那妹子居然有这么好的命,这是喜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邢夫人见这金文翔家的倒也懂事,这才松了脸皮,笑道:“你倒是个有见识的,既然是愿意的,你自去和你妹子说,我就等着信儿。” 金文翔家的满脸笑容,说道:“大太太放心,大老爷能看上鸳鸯,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鸳鸯是个聪明孩子,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我这就去和妹子报喜去,大太太你只等我的信便是。” 邢夫人听了这话,自然很是满意,觉得这事算是给自己办成了,不过心中到底有些不放心。 又问金文翔家的:”你是鸳鸯的嫂子,又是在老太太房里做事的,最近可有听到什么风声,如今鸳鸯和琮哥儿是不是走的有些近?” 金文翔夫妇听了这话,两人都脸色一变,他们都是府上的家生奴才,自然是知道这府上的规矩。 要说府上丫鬟和主子爷们不干不净,也不是没有的,但一般都在暗地里偷摸,大家也好当做看不见,国公府爷们玩女人,也是寻常事。 但只要这种事上了明面,那就犯了大忌讳,必定没有好下场。 前些日子,二太太房里的金钏,也就和宝二爷言语上有些出挑,并没什么真章,就被二太太当场撵出了府,最后还逼得跳井。 宝二爷也因这事,被二老爷打了半死,这事闹得这么凶,也让府上的奴才丫鬟看到了其中厉害。 原先就算有这些心思的丫鬟,如今哪个还敢去踩这个雷。 况且,那位琮三爷是府里最引人瞩目的爷们,年纪轻轻就封爵立府,多少人的眼珠子都盯着他的身上。 而且,因琮三爷姨娘的事,老太太很不待见这孙子,心里一心只疼二房的宝二爷,一屋子的家私将来都要留给他。 自己这妹子却是老太太的心腹丫鬟,管着老太太的家私宝箱,虽说是个最金贵的差事,但也担着要命的关系。 要是妹子和琮三爷的话头,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让人联想到荣庆堂里的金宝银箱,还不犯了老太太的忌讳。 到了那时,自己这一家子都要被连累。 金文翔不等自己女人开口,便连忙说道:“大太太可千万不要当真,定是有那黑了心的乱嚼舌根。 我那妹子平日举止言语最是规矩不过,府上那个人不知的,她绝没有这样的事。 且日常都是不离老太太的身,琮三爷是住在东府的,绝对不会有什么关碍。” 邢夫人本来心里就不愿意相信这事,听了金文翔的话,愈发觉得有理,也便放下心来。 …… 金文翔夫妇离了东路院,路上金文翔便埋怨自己女人,不该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事,还把自己顾虑说了一遍。 金文翔家的说道:“当家的这么想是有道理,可我们在这府上也不是一两天了,这些年但凡给大老爷看上的女人,哪个能逃出他的手心。 你总不能让你妹妹也去投河吧,再者说了,老太太如今这么大年纪,谁知道还能活几年呢。 等到老太太归了西,鸳鸯终归还是落在大老爷手里。 如果现在驳了大老爷的脸面,他怀恨在心,到那时还不知怎么作践你妹子,不如趁现在早早认了命。 更要命的事,大太太还把鸳鸯和琮三爷扯上关系,府上哪个不知,琮三爷和大老爷就是父子仇家,老太太对这孙子也长了一辈子疙瘩。 鸳鸯要是和他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她将来还有个好吗。 还不如趁老太太还在,就早早改了门户,将来我们家照旧有个靠山,如果你妹子能给大房生下一男半女,更不比如今要差。” 金文翔突然说道:“除非琮三爷真看上鸳鸯,能纳了她做小,大老爷和老太太即便不高兴,那也没什么关系,这主可是个金疙瘩。” 金文翔家的斜了自己男人一眼,说道:“你这是想吃屁呢,做你娘大头梦,那琮三爷十几岁就封了伯爷,这神京城里找不出第二个的主。 想做他小老婆的人多着呢,你看看他房里养的这些女人,哪个不比你妹妹水灵,排队都轮不上你妹子,你就痴心妄想吧。 可要是你妹子去了大老爷房里,她就成了金疙瘩,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怎连这个理都不懂。”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章 圣心起推事 荣国府,荣庆堂。 贾家乃大富豪奢之家,最讲究保身荣养之道,特别是贾母已上了年纪,日常作息保养便更注重。 每到冬天,因夜晚变长,所以她尽量少午睡,怕影响晚睡安稳,但是到了盛夏,因白日时长,却必会午休半个时辰。 而这个时间只要留一两个小丫头,守着贾母就行,鸳鸯、琥珀等大丫鬟正好也能得闲,或是找地方说笑,或是回自己屋里收拾。 鸳鸯回了自己房间,取出从迎春那里带来的小包裹,拿出那双做了一半的秋靴,就着窗外午后的阳光,一针一线做起鞋来。 想起那日从东府回来时,贾琮拿出折扇给他遮阳的情形,嘴角微挑,露出一丝笑容,手上的针线愈发灵巧起来。 其实她对贾琮确实动了心思,但她知道贾琮不是府上寻常的爷们。 小小年纪,能文能武,名声已如此响亮,而且还被朝廷封了爵位,赏赐了府邸,这等能为本事,当年的老国公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人物天底下都难找出第二个,虽然让人看着欢喜,但也是愈发难以高攀。 想到这些,鸳鸯俏脸气得通红,骂道:“收了你这烂了舌头的嘴,卖自己妹子做人家小老婆,这也叫喜事,我可没你这样不要脸! 不知怎么自己就落了他的眼,如今竟还想来作践自己,自己嫂子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像是捡了天大金元宝似的。 但能时常见到他,说上几句话,也就算件极惬意的事。 我劝姑娘一句话,东府那位爷谁不知道是个金疙瘩,可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到的。 我劝你们早点死这心,要做小老婆,你们自己去就成! 可巧贾母那两天身子不爽利,片刻离不得鸳鸯,这事也就耽搁了两天,直到邢夫人那里催促,金文翔家的才抓住晌午的空子过来。 我知道姑娘素来心气高,也只有东府那位能入姑娘的眼睛。 姑娘让我们死了这条心,我倒劝姑娘死了这个念头,省的话头落到老太太和大老爷耳朵里,自己以后活受罪。 我若做小老婆得脸,你们就想着可以逢高再往上爬,也不怕摔死了,我若不得脸败了,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死活都不关你们的事。 金文翔家的正臊得慌,一双眼睛无意间乱瞟,突然看到床上被子中露出一角东西,分明是只男靴。 你哪里是不愿意做人家小老婆,你只是不愿做大老爷的小老婆而已,你看看你连鞋都帮人家做了。 而且自己一家子就靠着鸳鸯得势,她也不敢和这小姑奶奶真撕破脸。 要娶伱做姨娘呢,你听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也就是姑娘这样的人物,才有这种福气呢。” 自己不过是个奴才丫头,彼此身份实在悬殊,这府上的沟坎又如此繁杂。 金文翔家的笑道:“我找姑娘来,可是有天大的喜事,等我和你细细说来,方才大太太找了我和你哥哥,说是大老爷看上了你。 她毕竟是鸳鸯嫂子,被自己小姑子骂得狗血喷头,一钱不值,老脸算是丢得干干净净了。 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就是去死,也绝不应这事,不管那个让你来说,你只管去回!” 这大中午也不找地方凉快,巴巴的找上门,多半也没什么好事。 …… 姑娘刚才说的要是真心话,我倒佩服姑娘硬气,那也就罢了,可你摸摸自个儿良心,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绣床上一双做了一半的男靴赫然在目,鞋帮上针脚细密精致,上面插着的银针还没来得及拔下。 金文翔两口子那日被邢夫人叫到东路院,说了大老爷要纳鸳鸯为妾之事,两口子回来商量妥当,本来当天就要和鸳鸯说这事。 金文翔家的冷笑道:“姑娘这是给那位爷做的靴子,宝二爷房里十多个丫头,自然用不着别人动手,二奶奶的火盆子姑娘更不会去踩。 这才转眼功夫,她嫂子就说出这么恶心的事,府上大老爷最好色荒淫,头发胡子都白了,还娶一堆小老婆,平时鸳鸯见了躲都来不及。 鸳鸯见她嫂子突然掀了被子,被她看到了私隐之物,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老太太顾念我服侍一场,让哥哥和你在房里应了差事,足够一家子过活了,可你们心还不知足,居然听人唆使,让我去给人做小老婆。 方才鸳鸯见有人进来,匆忙将那双做了一半的秋靴塞到被子里,却是不小心没遮盖严实。 见了金文翔媳妇进来,皱眉问道:嫂子,不在前头忙,这会子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方才大太太还说看到你和琮三爷在一起,我和你哥哥都是不信的,还帮着你说好话,如今姑娘又拿什么话来说嘴。 不过她远没有鸳鸯的口才和急智,虽然被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找不到话回怼。 所以对鸳鸯来说,眼下就一直这样着就是挺好的,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干脆撂开手不去想,免得自寻烦恼。 只要老太太还在世一日,她就能在这府上安稳一日,算起来还有不少年头吧,便是白日梦,多做上一天也是好的。 这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门外一人问道:“姑娘在房里吗?” 如今已做了老太太房里浆洗头儿,却还是有些不足,日常在丫鬟婆子中搬弄是非的事没少干。 金文翔家的方才被鸳鸯骂狠了,心中正羞恼得不行,如今突然抓到了痛脚,便忍不住上前掀开被子。 她本来是满怀希望,觉得这事没有不成的,鸳鸯也必定愿意,那个笨蛋会姨娘主子不做,却要做奴才丫头,却万没想到鸳鸯是这样嘴脸。 鸳鸯听出是自己嫂子的声音,不禁眉头一皱,连忙将手上的秋靴塞到被子下面。 你们羡慕人家女儿做妾做小,一家子没脸没皮,仗势得好,你们看的眼热了,也想把我往火坑里推。 她和晴雯、五儿等从小服侍贾琮的丫鬟,又完全是两码事,彼此之间亲疏有别,就算心中生了念头,多半也是个妄想,注定是没影的事。 鸳鸯一听这话,一股寒气直冲了头顶,刚才她还觉得有老太太在一日,她就能府上安稳一日,也算极好的事情。 她这个嫂子惯爱趋炎附势,巴结讨好,因此素来都被鸳鸯看不上,觉得自己这嫂子,就是个专管九国贩骆驼的。 这事我也管不了了,大太太不问也就罢了,要是我问我,我只让大太太自己和你说去,哼!” 看着自己嫂子气冲冲走了,鸳鸯一下坐到了床上,愣愣的看着那双没做完的秋靴,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 杨宏斌将抓捕周正阳失利的消息,用八百里快马急送,等消息送达神京之时,却比鑫春号用飞羽传递的消息,整整慢了三天。 艾丽的两个女徒弟去神京时,不仅带了十几只经过训练的野鸽,还有一只艾丽从辽东带了的海东青。 她这次随着贾琮南下,除了随身那只叫鹰奴的海东青,还有另外两只从小驯养的海东青,这次便让两位女弟子带去了其中一只。 因飞羽的传信过程中,野鸽虽飞行速度不慢,但是在空中,野鸽还是有天敌,经常会成为鹰隼等大型猛禽的猎物。 但海东青却完全没有这种忧虑,且它的飞行速度比野鸽更快, 之所以在南方信战布置一只珍贵的海东青,就是为传递最为紧急的消息,而这次的信息传递,不过是曲泓秀做了次实际演练。 …… 大周宫城,乾阳宫。 空旷阴森的大殿,御案之前,站着两人,跪着一人,气氛异常凝重,似乎压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站着的两人中一人须发灰白,年过五旬,气势老而弥坚,正是兵部尚书顾延魁。 另外一人三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五官端正,蓄一口美髯短须,仪表堂堂,如果贾琮看到此人一定会认得。 这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推事院主理院事周君兴。 而跪在地上那人是大理寺卿韦观繇。 嘉昭帝看过从金陵送来的八百里快报,知晓大理寺和五军都督府下金陵拿问周正阳,居然被此人逃之夭夭,不禁大为震怒。 便急招兵部尚书顾延魁、大理寺卿韦观繇入宫奏对,原本还应传召管辖金陵卫的五军都督府之中军都督入宫,只是被嘉昭帝自动忽略了。 他一贯城府深重,这次大理寺和五军都督府的人还没到金陵,周正阳便能从容逃离,不用说是提前得知了神京方面的消息。 那名在辽东抓捕的重犯,由大理寺接收关押,也是由大理寺审讯取得实证。 更是大理寺卿韦观繇亲自入宫请旨,请求朝廷缉拿周正阳。 因此,不管是大理寺卿韦观繇,还是大理寺左寺正杨宏斌,这两人都没有泄密的理由和动机。 但是五军都督府的人就不好说了,如今五军都督府已成四王八公旧勋养老之地,里面尽是些混吃等死的家伙。 这些前朝的陈腐旧勋,要说对皇帝没有怨怼之言,谁又能相信呢。 金陵水监司大案被重新打开缺口,这次牵涉到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而金陵卫正是隶属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管辖。 一旦周正阳落网,谁知道他会供出什么要命的内幕。 作为金陵卫的上峰管辖衙门,五军都督府很难避免被牵扯其中。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从五军都督府方面提前泄露消息,让周正阳从容逃离,避免其人落网,导致反噬其身,这种可能性无疑是很大的。 不管是兵部尚书顾延魁,还是大理寺卿韦观繇,都是久经宦海沉浮的老饕,自然能想到这层原因。 而这次圣上传了他们入宫奏对,却并没传召涉事的五军都督府官员入宫,说明嘉昭帝已对五军都督府起了疑心。 这让大理寺卿韦观繇多少松了口气,有了这层理由,大理寺在金陵抓捕人犯失手,大理寺和杨宏斌承担的罪责也能轻几分。 但这次下金陵缉拿周正阳,勘察水监司大案疑点,大理寺是本次事务主理衙门,周正阳提前逃脱,大理寺也是难辞其咎。 所以,韦观繇一进乾阳宫,便跪地领罪,总也要摆出一个应有的姿态,也好让圣上消掉几分火气。 不过,当他们看到被同时传召入宫奏对之人,还有推事院事周君兴,心里都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方知此事并没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 大周朝堂之上,哪个不知这周君兴是出名的酷吏,朝堂内外人称周阎罗。 当年嘉昭帝初登大宝,朝局动荡,隐象频生,为稳定局势,曾花了极大的心思,据说周君兴在其中出了大力。 所以尽管此人当年私德口碑不佳,曾经诬告上官,谋其美妾,为人诟病,嘉昭帝还是一再予以容忍。 但后来周君兴得罪人实在太多,几番被朝官联名弹劾。 最后嘉昭帝为了平息众怒,只能让他做了炮灰,把他打发到德州做了名参军,其实已是高举轻放,留了他一命。 四年前,嘉昭帝有意启用处于半废弃的推事院,又将周君兴从德州参军任上,调任推事院事一职。 当年先皇之时,推事院初立,职权在三司之外,稽查秘案要案,皇权特许,无孔不入。 嘉昭帝初登大宝时,根基浅薄,内有吴王余党肘制,外有隐门余孽生乱,嘉昭帝为稳定局面,曾重用推事院扫平障碍。 推事院虽给皇帝立下奇功,但行事酷烈,不知多少文臣武将,死在推事院的手中,那时推事院三字,在神京可止小儿夜啼。 后来嘉昭帝坐稳龙位,朝堂百官对推事院之祸,隐惧极深,官衙串联,朋党交合,联名上奏取缔。 嘉昭帝为平息内外纷议,且此时推事院已得毕功,到了该收刀入鞘之时。 于是推事院缉案、刑审、谍情等权柄被三司、五军都督府、兵部等瓜分。 推事院成了被拔掉爪牙的癞皮狗,长达六七年时间,变成了一个毫无存在感的闲散衙门。 可是,等到嘉昭帝登基十年,帝位已稳如泰山,宇内臣服,圣心可称量天下。 于是,推行新政,富国强兵,超迈先王,成立嘉昭帝心中炽烈之志。 重启推事院,便成了他施政保障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自从周君兴坐上推事院事的位置,便不遗余力在神京各官衙安插耳目,收罗人才,培植心腹。 虽这几年推事院稳扎稳打,并未露出当年凶戾之气,但在嘉昭帝的支持之下,其实力已与日俱升。 不管是当年协同大理寺,同下金陵处理水监司大案善后,整顿梳理金陵陪都官场。 还是为推行新政实施,一夜之间缉拿定罪五名四品以上高官,震慑朝廷内外抨击抵触新政的旧党官绅。 都显示出推事院已再显峥嵘,显示出极强的执行力和杀伤力。 那些曾历两朝风云的朝野老臣故旧,似乎又从这个几度起伏的凶戾衙门,闻到了似曾相识的血腥味。 …… 如今大理寺下金陵缉拿周正阳失利,重要信息泄密已昭然若揭,五军都督府已勾起嘉昭帝疑虑。 大理寺卿韦观繇、大理寺左寺正杨宏斌,虽然能洗去嫌疑。 但是周素卿的供词消息,首发之地是在大理寺,谁能保证大理寺中其他人员没有嫌疑! 在这件事情上,大理寺自身蒙诟,其侦刑之权,已失先机。 不管是顾延魁,还是韦观繇,他们都深知,嘉昭帝此时传召周君兴一同入宫。 那便是要动用第三方推事院之利,侦缉五军都督府和大理寺的泄密之事。 这也是嘉昭帝向朝堂内外昭告。 沉寂许久的推事院,将会重新从三法司手中夺回曾被瓜分的的缉案、刑审之权! 嘉昭帝为政一向善于借力打力,这次大理寺和五军都督府缉拿周正阳失败,却成了推事院重新崛起的契机。 不管是顾延魁,还是韦观繇,心中都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一章 芳情心自许 居德坊,伯爵府。 自从贾琮得知大理寺在金陵抓捕周正阳未果,他便对最近朝堂动向多了留意。 今日正好是官衙休沐之日,一大早晴雯在二门口,取来个传递进来的信封,送到贾琮的书房。 这个信封是秀娘香铺伙计刘平送来的。 贾琮和曲泓秀在神京收养的那批孤儿,现在被迁移到城西一家鑫春号自办的私塾里。 如今鑫春号在江南根基渐稳,银流收益不单单局限于神京一地,要自办一所规格完整的私塾,自然不在话下。 私塾还请了落第学子和西夷教堂教士,分别教授这些孤儿必要的识字、算术、格物等学识技能。 在这些男女孤儿满十三岁后,贾琮便会安排他们进入秀娘香铺,或鑫春街女舍打工磨练。 在劳作过程中发现其中资质出众者,还会进行重点培养,资质寻常的也会让他们习得充足的生存技能。 而就在贾琮收到金陵飞羽传信几天之后,推事院又一次在神京掀起偌大波澜。 当日大理寺参与审讯周素卿的四名狱卒、一名大理评事、一名刑录官、三名文牍典籍官都遭到推事院羁押审讯。 两年多的时间,他的身份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在辽东立下惊人战功,还被封世袭伯爵,有了更多的自保之力。 给他提供了一个尽可能立体完整的信息源,相互推演之下,也让对想要了解的东西,具备更立体和深入的认知。 唯一的理由,就是在杨宏斌抵达金陵之前,拘捕周正阳的消息,就已提前从神京方面泄露至金陵。 从飞羽传来的信件内容,周正阳在杨宏斌到达金陵之前,便已安排后路出逃。 推事院这个曾可止神京小儿野啼的名字,再一次以赫赫之势,进入人们的视野之中。 记录发生在身边的事,以及身边听到的话,可以用来锻炼孩子的思维与写字行文能力。 以嘉昭帝的处事章法,一旦将神京信息泄密渠道,梳理清洗完毕,下一步就会派出得力之人,再入金陵对丢失的线索亡羊补牢。 推事院解君王之忧,以迅猛之势,在一夜之间,缉捕落罪五名四品以上旧党官员,威慑朝野,为新政施行扫平障碍。 在他对侦缉金陵大案加力之前,必要先将神京泄露信息的渠道清理干净,不然再派多少人去金陵,多半也是一场竹篮打水。 贾琮是雍州乡试解元,词名播于天下的俊彦,身上文华光环耀眼,这几个教授学子自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当年他是侦破金陵水监司大案的首功之人,对整个案件的始末,以及牵扯其中各方势力,都算得上知之甚详。 …… 信封里十几张写满文字的纸张,记录的都是最近秀娘香铺和鑫春女舍中,流传的各种市井信息。 整个神京城风波暗涌,忧恐从生,谣言四起。 历来只要涉及军力军权的大案,必定是如履薄冰凶险之事,没有十分必要的情况下,不去轻易触碰,才是上上之选。 如果不予以彻查清除,绝没后患,以后人人都这般行事,大周国都尊严何在,牧守万民的帝王威严何存。 …… 曲泓秀和可卿会不远千里,特地将此事用飞羽传信,贾琮自然能明白她们的深意。 连贵为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之职,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被请到推事院整夜问询,两日不归,颜面扫地。 他通过日常在兵部观政所见所闻,在工部火器司和工部同僚的接触言谈,加上这些市井打工少年男女的日记记录。 大理寺杨宏斌在金陵办案失利,以嘉昭帝的处事风格,必定会加派得力之人,再下金陵亡羊补牢。 但是天子脚下,帝王卧榻,竟然有人勾连内外,偷传信息,干扰朝政,藏污纵恶,这已触及到皇帝敏感的神经。 极有可能会成为皇帝可调遣的目标人物,曲泓秀和秦可卿身在金陵,就是隐约猜到这种可能,才会给自己飞羽传信。 而且,他因在辽东建功,被皇帝封爵赐,正处在圣眷正隆之时。 而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也印证了贾琮的推测。 这些年贾琮与嘉昭帝多有接触,对这位九五之尊逻辑缜密、治事凌厉的风格,深有体会。 自从上次嘉昭帝颁布降减官绅免税田、按田赋税等新政,并遭到朝野内外旧党官纷起抵触。 因为两年前伏法首犯是金陵卫水监司千户邹怀义,如果他的背后另有内幕主谋,十有八九,也会是涉及军方实权人物。 因此在邹怀义伏法之后,他便借为宪孝皇太后抄经祈福的名义,及时从水监司大案中抽身,以免受到过多牵连。 五军都督府中接触大理寺供状信息的十一名官吏,也先后被推事院缉拿问询。 二年前贾琮只是个八品散职的秀才,根基浅薄,在荣国贾家地位也颇有些尴尬。 因那时他便隐约意识到,邹怀义不是这起惊天大案真正幕后,而那些深浅未知的黑暗,不是一个小秀才能妄自触碰的。 一切的迹象说明,推事院似乎抓住了某些头绪。 虽然即便如此,他也不愿主动去触碰水监司大案的后续根底。 既然他能想得到这层,谋算深沉的嘉昭帝自然也会想到,而预知抓捕信息的相关官衙,只怕都难逃嫌疑。 贾琮将信封中的每一张日记,都详细阅读,并把其中觉得重要之处,都做了勾画和摘录。 甚至对私塾打工孩子的课业,很是尽心督促,评讲优劣,通过一段时间磨合,这些日记课业记叙规整和准确,得到很大程度提高。 在打工孩子记录的市井传闻中,两名五军都督府涉案小吏,死于推事院的酷刑中,一名大理寺官吏被入罪,其家被查抄,家人被牵连羁押。 这些是贾琮给私塾里打工的孩子,布置的独特课业,他和几位教授孩子识字的学子解释,这叫“写日记”。 不过,按贾琮度量盘算,皇帝封自己世袭罔替伯爵之位,既然恩遇以重,自然任事以难,有些事不是自己想躲清闲,就能躲得了的。 …… 荣国府,东路院。 那日邢夫人让金文翔两口子去说和亲事,时间没过两天,邢夫人便叫金文翔媳妇过去回话。 金文翔家的是个精于算计的女人,自然不敢说鸳鸯已断然拒绝亲事,因为这事一旦说了,可就把大老爷和大太太得罪狠了。 以后他们两口子就不好在府上立足了。 虽说如今他们在老太太房里当差,但老太太已上了春秋,荫护不了他们金家一辈子。 她更不敢和邢夫人说,鸳鸯给贾琮做鞋的事,因鸳鸯是老太太房里丫鬟,和贾琮根本没瓜葛,贸然给一个爷们做鞋,说起来太过暧昧。 他们两口就是靠着鸳鸯,才在府上谋了好差事,要是鸳鸯在府上败了名声,对她们两夫妻都没好处。 所以当邢夫人问起此事,金文翔家的只是支吾着含糊说了,只是说鸳鸯年轻脸皮薄,说到亲事有些害羞,总要等再劝说。 邢夫人也是经过世故的,金文翔家的虽没有明说,但她也听出其中意思,那鸳鸯对这门亲事竟有些不情愿。 以邢夫人的肚量和思路,实在想不出一个家生的奴才丫鬟,居然会拒绝做姨娘主子。 邢夫人思来想去也不得章法,但鸳鸯身上担着老太太的私房银箱,那可是他们夫妇最眼热的东西,因此这事却不能就这样罢休了。 于是将事情和贾赦说了,那贾赦便暴跳如雷起来。 他生性荒淫好色,但这几年发白体衰,渐渐力不从心,但色心炙热却半分不减。 肝烈肾虚,内外交困,疑心暗鬼,愈发变得敏感忌讳,最容不得被女人轻视。 在他想来鸳鸯自持青春窈窕,定是鄙视嫌弃他已经老了,因此哪怕得了做姨娘的恩典,也不愿屈就于自己。 贾赦便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羞辱,却又不好说出口,生出满腔愤怒狂热,愈发不愿就此了局,定要强扭了鸳鸯这口嫩瓜。 他觉得自己贵为贾家族长,堂堂荣国承爵人,想弄一个丫头片子,还给她长脸了,居然敢这般推三阻四。 于是让人把金文翔叫来,对他说道:“你去告诉你妹子,她大概是仗着老太太疼爱,想将来聘给别人做正头娘子。 我还听说她和琮哥儿竟有些牵扯,或者看上宝玉、贾琏这些年轻的哥儿,也未可知。 你去告诉她,让她死了这些个心思,如今我看上了她,这口风只要传了出去,哪个男人还敢要她! 让她得了抬举,便好好接着就是,一味扭扭捏捏的,对她可是没有好处!” 金文翔是个软弱顺从的性子,虽也有些心思,但论机变应对,连他的女人都不如几分。 听了贾赦一顿训斥威胁,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了。 …… 荣国府,荣庆堂后院大花厅。 这日,贾母来了兴致,想要听戏,让凤姐儿从外头叫了小戏,唱《白蛇记》、《满床笏》两本戏。 不仅王夫人、薛姨妈等陪着一起听戏,贾母又让宝玉、黛玉等姊妹一起来热闹。 贾母听说迎春这几天已养好身子,自己有几日没见到二孙女,便让鸳鸯去东府叫来一起听戏。 而探春却是点着日子的,知道贾琮今天是休沐,探春对这位堂哥一贯亲近,这种听戏吃席的家事,总要想着拉着他一起。 于是便对贾母说三哥哥必定也在家的。 如今贾琮已出府立居,在贾母的孙辈之中,已是最有根底之人,所以这种场合,贾母自然也不好单单漏掉他,又让鸳鸯去一起请了。 鸳鸯前几日听了自己嫂子的话,说贾赦要娶自己做小老婆,又被自己嫂子抓到痛脚,看到自己给贾琮做鞋。 这两天一直心忧如焚,生怕自己就此掉进火坑,也怕自己嫂子传出闲话,但是过去两天,后续便没了动静。 心想必定是那日痛骂了嫂子一顿,话头传到了东路院,大约是大老爷那边见自己不愿意,便打消了念头,不然也不会消停整两日。 鸳鸯自然不知她嫂子拖延一日才回的话,而且在邢夫人面前含糊其辞,根本没把事情说实说透,故意给那边存了些念想。 这才让东路院那边,连着两天都没立刻发作,贾赦也只是将金文翔叫去恐吓一场,让他传话说服自己妹子。 只是这两天,鸳鸯心中存了事情,多少躲着自己哥哥嫂子,金文翔竟抓不住空隙,来劝说自己妹子就范。 这边鸳鸯自以为过了难关,听贾母让去请三爷和二姑娘过来听戏,心中也是高兴,便轻轻松松去了东府请人。 …… 眼下这个时候,听戏便是内宅女人最奢侈消遣。 请了神京有名的小戏进家宅开场,也只有大贵之家才有的排场,即便是荣国贾家也不是经常有的事。 贾琮房里的芷芍和五儿好静,晴雯性子爱热闹,英莲却是喜欢听戏的。 所以贾琮便带了晴雯和英莲一起去凑热闹。 一路上鸳鸯与贾琮和迎春,说了好一些话,心情甚是愉悦。 她见贾琮今天穿件水蓝底刺绣圆领袍,蓝色腰带,白色软绸内衫,藕荷色裤子,气宇俊秀,风度翩翩,模样愈发得意好看,心中便觉欢喜。 等到到了大花厅,那曲《白蛇记》正咿咿呀呀唱起了开头,鸳鸯站在贾母身后略听了几句,见贾琮和迎春等姊妹正说话。 她想到如今老太太听戏,自己倒是得了空闲,想着房间里那双秋靴还没做完,便独自回了自己屋子。 她却没想到,金文翔正急着找妹妹说道,可自己这妹子似乎在躲着自己,于是他没事便在鸳鸯房门前转悠,如今却正好被堵上了。 鸳鸯见了自己哥哥神情,心中就有些发憷,生怕他又提起前日那事,却又不好赶自己哥哥出屋。 却听金文翔说道:“好妹子,今日哥哥过来,还是说道那事,大老爷和大太太都说了,伱只要应了这事情。 你不比那些外头买的,只要进了门,就开了脸,封你做姨娘,又尊贵又体面,这是大老爷真心看重了你,多大的好事。” 鸳鸯一听自己哥哥这话,竟和自己嫂子同声共气的,俏脸一下子冷了下来:“你叫他们趁早死了这个心,我死都不依!” 金文翔听了这话,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子,你就依了这事吧,你终究逃不出大老爷的手心。 大老爷说你和琮三爷有些瓜葛,或是想着将来外聘,或是看上其他爷们,都让你死了这些心,他只要放出话,那个男人都不敢要你。 我昨儿还听你嫂子说,你偷偷给琮三爷做鞋,还藏到床上。 妹子,你可不要犯糊涂,要碰了东府那位爷,可是连大老爷和老太太一起得罪了,以后我们金家还怎么在府上过活. 我说好妹子,大老爷可是个狠心的主,什么事情做不出,你要是不从了他,他放出话来,就要毁了你的名声,你一个女孩子家可怎么活。” 鸳鸯一听这话,脸色变得煞白,没了一丝血色,眼睛里涌起泪水,只是忍着打转,不想当着这没用的哥哥落泪。 心中却想,我和三爷可是连句过头的话都没说过,清水一样的干净,那大老爷凭什么拿来说道,可是旁人却不知道根底。 要是真传出话头,三爷就被我害得在府上没了脸面,我自个儿从此也就完了,老太太和太太们还不知道怎么看我。 我是个清白的女儿家,不能就这么让人捆手绑脚的羞辱,说不得只好拿命拼了! 她咬了咬牙,自己哥哥说道:“就是我愿意,也要你们去回了老太太。” 金文翔一听这话大喜,自己这妹子终于看清楚厉害,回心转意。 连忙笑道:“我这去和大老爷和大太太报喜,再让你嫂子去回老太太。” 原先每天两更,基本在2000多字一章,最近都合章一起发了,字数在4000以上,其实更新量没变。 合章情节阅读更饱满些,还有就是少起一个章节名。 起章节名比较费劲,有点章节名文字强迫症……。 最近的每日新增和追读都稳中有升。 大概和全书字数增多有关,最重要是读者兄弟的支持,感谢。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二章 若绝鸳鸯偶 荣庆堂后院,鸳鸯房。 她看着哥哥金文翔兴冲冲的走了,也不知是去和自己嫂子报信,还是去东路院和那老不修报喜。 摊上这么没骨气的哥嫂,只能怨自己命苦,自己爹娘倒都是精明本份人,只是远在金陵也帮不上自己。 大花厅里小戏的唱腔,悠悠忽忽的飘荡过来,或缠绵悱恻,或慷慨激昂,仿佛直切心肺,听得鸳鸯心绪阵痛翻涌。 她看着那双还没做完的秋靴,有些怔怔出神,目光又看向旁边针线篮子,里面有一把锋利的裁布剪刀……。 …… 大花厅戏台上,那出《满床笏》已唱完,贾母等人回了荣庆堂休息说话,让小戏们换装更衣,准备下一场《白蛇记》。 鸳鸯进了荣庆堂外厅,在小圆桌上给贾母斟了热茶要端进去。 金文翔家的见机便凑了上来,她方才已得了自己男人的口信,说鸳鸯已应了那事,就等着自己去回老太太。 满府这么多长得好的丫鬟,自己那荒唐儿子,为何偏偏看上自己身边的鸳鸯,还让大儿媳妇出面保媒,安的什么心还不明白吗。 只是看到鸳鸯还是冷着脸,心中多少有些没底气,便试探着问道:“姑娘这就和我去回老太太去,多大的喜事,也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鸳鸯对着贾母说道:“老太太,前几日大太太让我嫂子过来保媒,说大老爷看上了我,要娶我做小老婆,我不依。 如今这时候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家女子一生极少修剪头发,更不用说这么大把去剪,这几乎就是弃绝世俗的意思。 鸳鸯说到这里,突然从袖子里掏出那把剪刀,抓起一大把青丝,便死命剪去。 又听到鸳鸯说什么看上府上的哥儿,难道鸳鸯竟然悄悄看上了自己,宝玉心中一阵陶醉……。 如果命好,能走到老太太面前,自然一切都好。 鸳鸯冷笑道:“没得让人恶心,这也叫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满是喜事,我们这就去见老太太。” 这时却见左侧一个人影闪动,飞快上前抓住了鸳鸯拿剪刀的手臂,不过还是晚了一点,鸳鸯头上的秀发还是被剪下一绺,飘落的地上。 大老爷越性就说我仗着老太太怜惜,将来想往外聘,又说我是看上了府上的……哥儿,才不依这事,还让哥哥嫂子来逼我……。” 一旁的宝玉听了这话,眼睛一亮,今日又看到这等尊贵女儿家,没想到鸳鸯姐姐竟是这等刚烈,心中顿时泛起呆傻,看着鸳鸯目光炯炯的。 贾母正和薛姨妈说笑着,却见鸳鸯拉着她嫂子突然跪在面前,脸上都是不屈的神情,贾母和堂上众人都吃了一惊。 …… 说完就拉着她嫂子进荣庆堂,金文翔家的见鸳鸯满脸气愤,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却拧不过鸳鸯拉扯,两人拉拉扯扯就到了贾母跟前。 说到这里,鸳鸯忍不住看了眼左边位置上的贾琮,站在他身后的晴雯和英莲,一个俏美宜人,一个娇润如玉,真是一等一人物。 上首的贾母一听鸳鸯这话,便瞪大了眼睛,她半辈子沉浸后宅,对家门里的阴私伎俩哪里会不清楚的。 鸳鸯心中一阵失落,很快收回了眼光,眼帘低垂,咬牙说道:“今天老太太和太太们都在,我当着众人的面,我也说了心里话。 如果没造化走到老太太之后,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就算老太太逼我应了这门亲,我也宁死不能依!” 怒道:“真有这么没天理的事情!” 我只是个家生丫头,绝不敢去巴望什么府上的哥儿,横竖一辈子不嫁人就是,这话我说了,也绝不反悔,不然便不得好下场! 贾母等人见了大惊,连忙叫人拦下,可仓储之间哪里来得及。 在座的除了府上女眷,就是宝玉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只有贾琮从小习武,手脚灵便,这才堪堪拦住了鸳鸯。 鸳鸯抬头一看,抓住自己手臂的正是贾琮。 见他一双深如秋潭的双眸,静静望着自己,似乎能夺人心魄,另一只手却夺下自己的剪刀。 鸳鸯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心中一阵委屈,有许多话想说,却根本没法说,忍不住滚下泪来。 …… 贾母怒道:“我就剩下这一个可信的丫头,你们还是要算计了去。” 然后又指着王夫人说道:“原来你们都是外头孝敬,内里都在算计我,知道我对这丫头好,你们看不过眼,就要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堂上众人听了这话,脸上都变了脸色。 各自都在心里想,老太太是不是糊涂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要纳鸳鸯做小老婆,和二房有什么关系。老太太怎么骂起二太太了。 在场其他人心里都纳闷,唯独王熙凤和贾琮,对贾母这种异常言辞,多少都知道其中原因。 贾琮是特殊的局外人,很多事情即便不是亲身经历,也没人和他言语告知,他也是知道其中一些根底。 鸳鸯是贾母最心腹的丫鬟,据说贾母的私房嫁妆财物,都是交给鸳鸯看管,贾母在财产上对鸳鸯的信重,甚至在儿子和媳妇之上。 试想鸳鸯这样的人物,贾母怎么会容许自己荒唐成性的大儿子染指。 贾母必定深知贾赦和邢夫人想纳鸳鸯的目的,不外乎是觊觎自己的私房财货。 贾母沉浸了一辈子内宅龌龊,对自己两个儿媳的心性必定也看得清楚。 大儿媳虽贪婪成性,多少还挂着外头,容易看出来。 可这二儿媳却更是不省油的灯,一串佛珠,终日念经,旁人只觉她孝顺良善,其实心思比蠢得挂像的大儿媳,不知深了多少。 宝玉房里的丫鬟茜雪,原是贾母房里的丫鬟,和袭人一起拨给宝玉使唤的。 宝玉房里的李嬷嬷,也是贾母给宝玉从小安排的奶娘。 王夫人借府上裁剪人口的势头,就因一杯枫露茶,这样微不足道的借口,就撵走了茜雪,告老了李嬷嬷,这是绝了贾母在宝玉房里的耳目。 而且最近贾琮听说,不知出于原因,王夫人从自己月例中腾出二两银子,给宝玉房里的袭人,涨了等同姨娘的月例,就此收服了袭人的心。 要知道袭人原就是贾母的丫鬟,因一贯性子老实柔顺,贾母才拨了她去服侍宝玉。 王夫人这样做法,几乎是在挖老太太的墙角,打老太太的脸,虽然一家子表面上不好说什么,但老太太心里岂有不气的。 刚才遇上鸳鸯的事,便故意装糊涂骂了出来,不过是给自己二媳妇敲个警钟,让她日常也收敛一些。 …… 这些人中除了贾琮,王熙凤的心思最为灵敏。 她知道鸳鸯的事,其实只要老太太一句话,大老爷根本不能把鸳鸯怎么样,只会子事情闹到了老太太跟前,就变得不是事情了。 老太太这当口不把大太太叫来训斥,反而把当家二太太一顿数落,不过是指桑骂槐,借题发挥。 自己这姑妈身为荣国府当家太太,日常有些作为,早让老太太觉得少了格局,心中也早就有些不满。 其他细小事情不说,其中最戳老太太心窝子的一桩,就是宝玉的亲事。 宝玉是荣国府二房嫡子,老太太的心尖尖儿,按照国公府的门第,宝玉婚配高门官宦贵女,才算门当户对。 而老太太最宠爱的林妹妹,就是金尊玉贵的官宦小姐,出身五代列侯之家,父亲是当朝探花,官居两淮巡盐御史,这等身份门第正可配宝玉。 可是自己姑妈出于私心,加上和过世的小姑子不合,怕林妹妹进了门,又得老太太宠爱,从此自己便失去掌家太太的权柄。 一味要娶和自己血亲相连的外甥女宝钗为儿媳,还在府上弄出金玉良缘的说辞,这已让老太太心中很不高兴。 不要说老太太,即便是王熙凤也觉得这事不妥。 薛家祖上不过出了个紫薇舍人的虚职,那是妥妥的商贾之家,这出身和林妹妹可是差得太远了。 荣国府嫡子要是娶了商贾之女为妻,外头还不知怎么看贾家的笑话呢,可自己姑母也是出身大家,为了自己好恶安稳,竟不顾这些了。 老太太就是借着鸳鸯的事,拿话敲打自己姑妈呢。 老太太那句:外头孝敬,内里都在算计我。说得不就是自己姑母的作为,这话可是一点脸面都没留啊。 …… 李宫裁见老太太动怒,场面有些不对,并不适合未出阁的小姐在场,对着迎春、宝钗等姊妹招了招手,便带着她们出了大堂。 探春见贾琮还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从鸳鸯手中夺下的剪刀,想了想便停下了脚步。 她本有心想帮王夫人说句好话,以往这个嫡母对自己还算不错。 只是那日她去恳求王夫人,让她通融留下金钏,却被王夫人断然拒绝,心里便有些冷了。 方才老太太那些话,探春虽年轻,但毕竟聪明过人,听不出全部意思,也多少有些感觉,到了嘴边的那些话,也就咽了回去。 黛玉见探春突然留步,知道她心中必定有事,也收住了脚步,且她刚才在旁看得清楚,鸳鸯看三哥哥的目光,好像有些不寻常……。 心中却忍不住有些生气,三哥哥这个呆雁,给自己房里的姑娘,哄了洗发梳头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招惹外祖母身边的丫鬟。 …… 荣庆堂中,王熙凤觉得到了这个关口,自己不出来打个圆场,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回头自己姑母也会对自己起疑心。 便说道:“老太太,大老爷那边要收屋里人,太太这里怎么会知道呢?” 贾母听了这话,也就顺势下坡,对王夫人说道:“我也是气糊涂了,这事原也怪不得伱头上。 只是如今你是当家太太,家中里里外外都要关照,日常言语总也要提醒你那个妯娌,不能让她由着自己老爷胡闹,不然家里岂不乱了章法。” 王夫人心中清楚贾母话里的意思,连忙神色恭敬的应了。 贾琮听了贾母那一番话,把个儿媳妇不动声色整治了一遍,实在有些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心思也算是个厉害的。 可惜老太太的心思,只用在家宅内斗,没半分用在外头事情上,伎俩手段和眼界格局,实在天差地别,白长了一副聪明摸样。 贾母这边发作过王夫人,又接着王熙凤的话下了坡,又让琥珀扶起鸳鸯,去把头发重新梳理起来。 才对跪在地上的鸳鸯嫂子骂道:“你也是昏了头的,自己妹子不愿意的事,也能强逼着去,还说她看上府上爷们这种混账话。 败了自己妹子的名声,与你又有什么好处!” 金文翔家的听贾母语声严厉,心中便全慌了,方才鸳鸯一通闹腾,她便知道大事不妙,老太太这是回过头来找自己算账呢。 金文翔家的生怕贾母一怒之下,就免了他们两口子在荣庆堂的差事,要是打发到别处当差,这脸可就丢尽了。 这女人心中慌乱之下,竟有些口不择言:“老太太,都是我的不是,不该逼妹子应承这事,实在是得了大奶奶的意思,不敢回绝。 我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欺瞒老太太,说我们姑娘看上爷们的事,也不是我空口白牙胡说的……。” 说到这里,金文翔家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贾琮,却见贾琮目光凝聚,眼神像刀剐一样锋利,吓得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在场的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都是老于世故之人,那金文翔家的虽然没说下文,但是刚才的表情,却如同说了话一样。 众人的眼光一下子都看向了贾琮,连站在贾琮身后的英莲和晴雯,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贾母的眼神中已泛起了怒气,她万万没想到贾琮竟招惹了鸳鸯,平日里鸳鸯都跟着她身边,她竟然毫无所知,这孽障好深的心思! 沉声问道:“琮哥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与你相干?” 外厅的黛玉和探春,听到内堂里贾母问出这句话,都脸色一变,心中暗叫不好,大老爷要娶鸳鸯做小老婆,怎么牵扯到三哥哥头上了。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三章 何以成威势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那句话,让堂上气氛有些压抑,如今贾琮贵为伯爵,虽然年未弱冠,却威势渐重。 满府亲眷长辈,大概也就贾母才会有这样底气问话,因贾母乃是超品国公夫人,又是贾琮的亲祖母。 方才金文翔家的说了半截话,还有那看向自己颇有内涵的一眼,贾琮自然明白,这是将自己和鸳鸯牵扯出暧昧。 只是他并不知道鸳鸯帮自己做秋靴,所以并不清楚这件事的根底。 说道:“这些年老太太但凡要问话,总让鸳鸯姐姐来唤我,我和鸳鸯姐姐也常说话,但并无其他,实在不懂老太太这话的意思。” 其实方才金文翔媳妇的眼色,堂中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等内宅妇人,哪个不懂其中意思,不外乎暗示鸳鸯和贾琮有些不清楚 其实在她们想来,这事也不算奇怪,贾琮生得如此得意的模样,会招惹鸳鸯这样年轻的姑娘,一点都不算奇怪。 王夫人甚至心中不无恶意的脑补,贾琮和鸳鸯勾搭的不堪场景,心中实在有些幸灾乐祸。 贾母虽觉得三丫头说的半点不差,可是刚才鸳鸯解释做鞋的来由时,俏脸生红,言语有些不利索,贾母多少看出些蹊跷。 琮老三要是真的勾搭了鸳鸯,凭他的身份和风流卖相,只要他开口,鸳鸯这样的年轻姑娘,只怕转头就忘了老太太,跟着他就往东府钻了。 唯独王熙凤却看出,贾琮与鸳鸯应该并无瓜葛,在她看来琮老三招惹女人,好像从来就没藏着掖着的习惯。 这些年三哥哥的衣服鞋子,大都是二姐姐做的,二姐姐有时候乏了,让她房中的司棋、绣橘等丫头帮着做,也是常有的事。 当初他和可卿就是对了眼,即便蓉哥儿还没死呢,他就一口一个秦姑娘的叫,一点都不忌讳,也就是老太太做梦都想不到这一茬罢了。 事后王熙凤仔细回忆,断定这两个人,必定以前就不清不楚。 起身跪在贾母面前,说道:“老太太,那日我嫂子进了我屋子,看到我在做琮三爷的秋靴,就以为我对三爷生了……生了念想。 一旁的宝玉听了鸳鸯这话,心里便扭得半死,本还以为鸳鸯姐姐偷偷看上自己,怎么又闹出给贾琮做鞋,怎么哪里都有他……。 鸳鸯心里害臊得想去死,自己担上虚名不说,还连累了琮三爷,那三爷该把自己看成什么样了。 贾母和王夫人等对贾琮话中的意思半信半疑,毕竟没人做了这种事,会轻易承认的。 太太身边的周瑞家的,在二门口拦着不让他进府,被琮老三一个嘴巴子抽得满脸开花,最后连小命都他给弄没了。 甚至直言不懂老太太话中的意思,其实他又怎么会不懂,老太太刚才这话再明白不过,傻子都听明白,不外乎质问贾琮有没有勾引鸳鸯。 探春这一番话在情在理,没半点毛病,堂中众人前后一想,还真是这个理,要是这样都能说贾琮和鸳鸯有瓜葛,未免太牵强了。 …… 可是老太太屋里其他人,就有些不堪了! 不但逼迫自己的妹子作践婚嫁,为了自保还招摇口舌。 当时可卿脸上压都压不住的欢喜,让王熙凤记忆犹新。 可卿和离出门子,琮老三半点都不含糊,当着自己和珍大嫂子的面,就敢亲自送可卿回娘家,这样明目张胆勾搭,也是没谁了。 他如今是伯爵,占了贾家大半的威势,老太太都要对他留三分体面,还不得捏着鼻子把姑娘送他屋里,难道还打杀了鸳鸯不成。 还有当初他从江南找回芷芍,人家姑娘还刚从庙里出来,一身佛衣都没脱下,还是一副尼姑样,琮老三还不照样把人家姑娘往自己屋里领。 老太太定是想到大老爷的用意,也是气糊涂了,这事也犯得着这么问,琮老三既然不认这事,那必定就是真的。 琮是朝廷册封的伯爵,鸳鸯姐姐也是清白女儿家,让这样的人言语勾连,败坏名声,贾家的门风都要给败光了,传出去给人笑话! 只是王夫人和薛姨妈等人,见贾琮回话时虽神情淡然,但话语间却已经有些发冷,显然对贾母的问话非常不满。 他又对贾母说道:“鸳鸯姐姐是老太太亲手调教出来的,自然是一等的人物,她心地良善,知道疼惜二姐姐在病中,自然是没话说的。 这时,鸳鸯看到自己嫂子这缺心眼的,居然在老太太面前露出口风,原本就是没影的事,这下子不是凭白被做出话柄来。 想到这些,她一咬牙,再也顾不得自己面皮。 要不是可卿后来离奇走失,还不知道琮老三会闹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 鸳鸯有些如释重负的望着探春,眼神中充满感激。 …… 这时黛玉和探春进了荣庆堂,都把鸳鸯的话都听在耳里,黛玉毕竟是外亲,不好在这个时候说话,便扯了扯探春的衣服。 其实事情不是我嫂子想的那样,那日老太太让我去看二姑娘,二姑娘正在给三爷缝靴子,我担心二姑娘病中太过劳神,才拿来帮着做。 探春看了一眼鸳鸯,对贾母说道:“老太太,鸳鸯姐姐说的这事,问一下二姐姐就清楚了,据我看这本就是极平常的事。 并不是我嫂子想的那种……心思。” 去年寒衣节,我就做了双绸面软靴给三哥哥做礼,那鞋底还是侍书帮我纳的,所以这样的事,在家里再平常不过。 他又是个没家室的,找女人还要顾及什么,就算他真弄了鸳鸯,老太太还能把他怎么样。 那个时候,他还没被封爵呢,手段就利索成这样,表面文质彬彬,背地里收拾人命一点不含糊。 鸳鸯姐姐只是顾及二姐姐还在病中,才帮着做三哥哥的靴子,这也是同样的道理。 今日她连我都敢牵扯,来日得了什么人的好处或挑唆,只怕连老太太都敢坑害,留在老太太房里,迟早会做出祸来,撵出府才是正经!” 怎么就有金家嫂子说的那样离谱,如果这样都能算回事,二姐姐和我房里的丫鬟,岂不是都要打出去了。” 那里有半点顾忌外人的说道。 他这不是不懂老太太的话,而是根本不认这事儿。 这时贾琮说道:“还是三妹妹聪慧,事事能看得明白清楚。” 堂中众人听了贾琮这番话,都心底发冷,这才几句话的功夫,不动声色,就要拿老太太房里的奴才开刀。 特别是贾琮最后一句话,说金文翔家的要是再受人好处挑唆,连老太太都敢害,这话就有些骇人了。 话里话外说的不就是大老爷和大太太,那可是他自己的老子娘,他倒是半点都不手软。 金文翔媳妇一听贾琮这话,脸色就白了。 自己刚才只说了半句话,甚至都不敢说他的名字,既这样还是得罪了琮三爷,居然这么快现世报,这位爷就这么直愣愣的要收拾自己。 贾母听了贾琮这话,脸上也不好看,自己房里的人不争气,自己料理也就罢了,如今却被这孽障抢先拿了话头辖制,未免失了脸面。 但贾琮最后那句话,却正击中贾母的心窝子,就像她自己说的,现在弄走了鸳鸯,以后就好摆弄她! 且贾琮的话挑不出半点毛病,家奴揣测捏造谣言,污了府上主子的名声,这无论如何都要惩治的。 如果不狠狠整治这金文翔家的,落一个下马威,自己大儿子和大儿媳,以后还不知会再生出什么幺蛾子。 …… 王熙凤在一旁,却是看得异常分明,这祖孙两个实在是八字不合,这不声不响的又对仗了一回。 琮老三绵里藏针,不肯吃半点亏,他不服刚才老太太甩脸子问他话,转过头来就拿话头收拾老太太的奴才,这是当众让老太太没脸。 甚至连东路院的大老爷和大太太,都被他狠狠摆了一道。 啧啧,这小子可真不是吃素的,谁想捏把他,他一准扎人家一手窟窿,这么年轻能做上伯爵,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贾母一脸郁闷,说道:“今天本能听两出好戏,又闹出这么些事,都是些不省心的,我也乏了,鸳鸯来扶我回屋。” 又对王夫人说道:“剩下的事你来料理!” 众人知道贾母这话一说,这事算告一段落,鸳鸯自然还和原来一样,只是跪着地上的金文翔家的,贾母连正眼都懒得看她。 贾母走了,贾琮和黛玉、探春等人也出了荣庆堂。 等到贾母进了后堂,王熙凤才对王夫人说道:“太太,这金家的该怎么处置。” 这金文翔家的帮邢夫人做耗,逼着小姑子鸳鸯嫁贾赦做小,王夫人很清楚大房打得什么主意,自然对这女人没什么好脸。 王夫人手捻佛珠,冷冷说道:“打二十板子撵出府去,打发到田庄上过活,以后别让她再进府就是!” 那金文翔家的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被打发到府外田庄的奴才,都是犯错和失势的。 她这样的被打发到田庄,只能做些厨娘洒扫杂役,日子可清苦太多,也就混个温饱,哪里有在府里体面。 王夫人说完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金文翔家的爬到王熙凤面前,不住的求饶,希望王熙凤能帮着说情。 王熙凤却冷笑道:“你也是个猪油蒙了心的,竟在老太太跟前,言语牵扯到琮兄弟,你打量他和府上其他爷们一样好性。 他可是刀头见血搏出来的人物,要不是看在鸳鸯姑娘的面子,连伱的小命都拿了。 你也不用求情,这府上留不得你了,去了田庄也消停些,老老实实过活,大家都省心。” …… 荣庆堂外,贾琮和黛玉、探春一起离开。 探春玩笑道:“三哥哥,鸳鸯姐姐还帮你做鞋呢,对你可真不错,我今天救了她,你可怎么赏我。” 黛玉却打趣道:“三哥哥,以后要做鞋,不如交给妹妹来代劳,我的紫鹃也是针线活出色,且有我在,绝不会给三哥哥惹出风流闲话来。” 探春、晴雯听了黛玉的古灵精怪的话,都笑成一团,只有英莲性子有些憨直,一时竟没听出意思来。 贾琮有些头疼的看着黛玉,却见对方嘴角微微翘起,还故意转过脸不看他。 …… 贾母房中,贾母靠着躺椅上,看着鸳鸯在屋子里忙碌,突然问道:“你这丫头是不是真中意了琮哥儿了。” 鸳鸯听到贾母突然问出这话,一下子愣住了,红着脸说道:“老太太,我就是个家生丫头,琮三爷这样的爷们,我可不敢痴心妄想。” 贾母之所以喜欢鸳鸯,就是因她性子硬气爽利,事事贴心周到,有几分她年轻时的影子。 贾母说道:“琮哥儿生成这等模样,年纪轻轻封了爵,招惹女子喜欢,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我看他的性子,将来是个能听妻妾劝的。 你也不用怎么说自个儿,你是我房里的人,还比那个丫头差了。” 鸳鸯听贾母突然说出这些话,一颗心突然跳得快起来……。 贾母继续说道:“你服侍了我这么多年,是我最贴心的人。 我这一辈子最疼的就是宝玉,他懂事孝顺都是极好的,只是外头那些事情,却不该他这样的理会。 琮哥儿却是不一样的,他是个能在外头折腾的,并不用我们这些长辈照顾,也能出风头,小小年纪就置办出一份家业。 我这做祖母的,对他是不担心的,自然要多照顾着宝玉这样的,把自己这些体己传给他,让他一辈子富贵无忧,我也就尽了心了。” 贾母看着鸳鸯有些失措的神情,说道:“女儿家的事,总免不了这些个,你只是记住我这些话,以后按着这些意思去做。 等过了几年,自会让你如意……。” 鸳鸯听了这话,满脸羞红,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自然是听得出来的。 心中既有些欢喜,但又有些担忧。 …… 大周宫城,乾阳宫。 嘉昭帝坐在御案之后,下首站着兵部尚书顾延魁,大理寺卿韦观繇,推事院事周君兴。 今日三人入宫奏对,一是为了周素卿供述泄密案,二是为金陵周正阳案件后续统筹。 顾延魁和韦观繇几乎不约而同,看了一眼正上前奏报的推事院事周君兴。 最近几日,因周素卿供述泄密案,推事院在神京城四处缉捕官员,下狱审讯。 大理寺和五军都督府,被牵连官吏从最初不到二十人,飞快攀升到三十余人,搞得人心惶惶。 五军都督府两名官吏死于酷刑,还被落下罪名。 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三品威远将军马尚,还被嘉昭帝下旨居家闭门思过,被变相夺去了军职。 顾延魁和韦观繇都是久经宦海,深知按眼下的态势,后续牵连之人只会越来越多,可以预见的腥风血雨,已不可避免。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世情有甄贾 大周宫城,乾阳宫。 顾延魁和韦观繇都是朝堂老臣,清晰记得,当年嘉昭帝刚登基之时,夺嫡流血,新旧更迭,内忧外患。 圣上为坐稳帝位,荡平逆流,大用中车司、推事院等内衙,凌驾于三法司之上,大肆逮捕官吏,搜掠余孽,排除异己。 那时的神京城,日夜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朝堂百官上朝入衙,如履薄冰,不知哪一天就被内衙鹰犬盯上,旦夕囹圄,亡于非命。 但那些动荡恐惧的日子,如今已过去了十多年,那些血腥,那些搏杀,那些生离死别,在很多朝官的记忆中开始淡薄。 如今曾令人心悸的往事,似乎又开始渐渐被启封……。 顾延魁和韦观繇看着这位相貌堂堂,一脸正气,实则满腹险恶的推事院魁首,不由自主生出厌恶之意。 文官素来视令名超过生死,可推事院一贯动辄定罪官员,未取性命,先败清誉,那五名因抗拒新法的官员,不就是被他们如此炮制。 苟且偷生,先污声名,遗臭万年,对文官来说,就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所以推事院对他进行重点审讯,原先他矢口否认。 顾延魁和韦观繇心中恻然,这人就是圣上的利刃,说好听点是用他整顿吏治,说得僭越,就是用推事院辖制百官。 嘉昭帝又对周君兴一番提点吩咐,便让他先行出宫,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整个过程都未回避顾延魁和韦观繇。 嘉昭帝冷笑道:“好一个金陵卫正三品武官,居然有能本事把手伸到吏部考功司,给朕彻查,凡牵扯其中官员,绝不姑息!” 周素卿供状泄密一事,查据实证者严惩,未脱嫌疑者追查,阴私流毒之辈,不可有遗漏,以免再生肘腋之患。” 这周君兴好凌厉的手段,他入宫之前,必定已料定先机,一旦将罗青昌泄密之事上奏,圣上定会关注此人泄密来由。 …… 特别是此次泄密要犯就出自大理寺,作为大理寺卿的韦观繇,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 见周君兴对着嘉昭帝侃侃而谈,思路明晰,目光锐利,言辞充满蛊惑人心的诱导,他们心中都升起深深的忌惮。 经过推事院审讯比对,最终确定大理寺刑录官罗青昌,为供述泄密要犯! 周君兴毫不在意跪地的韦观繇,继续说道:“此人是除杨宏斌之外,最早知道周素卿供状内容之人。 罗青昌乃三甲进士出身,因长于寒门,并无背景,又不善于钻营,入大理寺四年,还只是个七品刑录官。 一份奏章就将八名官员打落尘埃,而这八名官员落网之后,还会攀咬出多少人,就谁也说不准了……。 顾延魁和韦观繇一听这话,都倒吸一口寒气。 如此精准揣测圣意,勾连祸结,凌厉险恶,无所顾忌,不愧酷吏之名,推事院被此人把持,朝堂之上只怕从此无宁日。 …… 嘉昭帝冷冷的看着跪地请罪的韦观繇,一言不发。 嘉昭帝说道:“既然泄密一事,推事院已查问追究,暂时除去后顾之忧,金陵周正阳一案,就必须加紧排查。 嘉昭帝怒道:“堂堂大理寺主审衙门,竟然出监守自盗之事,真是岂有此理,他如何泄密,可有同党!” 初步确认无泄密迹象二十一人,眼下处在正常上下衙之中,但出入行动都已监察。 以上人等枉顾国法,勾连结党,以权谋私,臣请圣上严查,以儆效尤,以正视听!” 嘉昭帝将那份奏章看了一遍,厉声说道:“推事院全力侦缉,涉及司功舞弊人犯,据实办理,绝不可枉纵! 在周素卿招供第二日,罗青昌便派心腹家人,快马至金陵向周正阳报信,这才让杨宏斌抓捕正阳落空。” 其中涉及考功司员外郎、郎中、左侍郎等吏部七名官吏,另外罗青昌的上官,大理寺刑录司郎中,也涉及为罗青昌年考评录作伪。 两位爱卿都是本衙首官,当引以为戒,整肃本部堂吏治!” 周君兴说道:“启奏圣上,推事院连日以来,对大理寺和五军都督府,涉及接触供述信息共三十七人,进行轮番审讯拷问。 如此险恶的酷吏作风,又怎么不让顾延魁、韦观繇之类的文臣翘楚,对其深恶痛绝。 或许就是因他这种性子,圣上才会提拔他做推事院魁首……。 此人曾和杨宏斌一同审讯周素卿,负责周素卿供述记录,对供述信息知之甚详。” 两年前他随大理寺上官,下金陵协理水监司大案收尾,因公务关系,与金陵卫部分官佐有接触,并因此结识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 而此人身上牵扯吏部考功晋升舞弊,必定会令圣上震怒,于是他提前便将此事查明,并写好奏章,这是要让圣上先入为主。 等到周君兴出宫后,嘉昭帝又对两人说道:“官员枉法贪卑,勾结纳垢,败坏吏治,长此以往,必成大祸。 韦观繇担任大理寺卿多年,一向勤勉有为,本来颇得嘉昭帝看重,可在周素卿一案上,大理寺居然出了这么大纰漏,让嘉昭帝很是失望。 周君兴拿出一份奏章呈上,说道:“圣上,推事院根据审讯罗青昌的口供,经过梳理排查,周正言操作部衙人脉,枉法为罗青昌谋升。 周正阳曾送他两名金陵歌伎,神京北城外一座二进小院,甚至通过吏部考功司的人脉,将罗青昌考绩列为乙等,晋升到从六品官职。 罗青昌诸多好处和把柄,都在周正阳手中,因此甘心为他耳目,他得知周素卿供述内容,担心周正阳落网,自己牵扯已深也会遭殃。 朕用推事院之严峻,便是想要整顿官场,去腐生肌,导引清流,震慑宵小。 不过在三木之下,他很快就招供自己泄密之事。 一旁的大理寺卿韦观繇脸色惨白,跪地俯首,说道:“臣治衙不严,致使生肘腋之患,臣有罪。” 顾延魁和韦观繇心中凛然,连忙齐声应下,刚才嘉昭帝和周君兴一番奏对,对他们岂非不是一种震慑。 关联此案文牍讯息传递,朕会派内衙精锐负责,以免再生变故,除了杨宏斌继续在金陵理事,朕决意再派得力之人下金陵协查。 两位爱卿可推荐可靠人选,供朕参详。” 顾延魁听了这话,长舒了一口气,此案主犯周正阳是正三品武官,所统之兵隶属兵部,所领军职由五军都督府所辖。 如今五军都督府已深牵其中,两名五军都督府官吏因此死于酷刑,兵部就能完全置身事外? 推事院的酷吏正在敲骨吸髓般,以此事为起点,挖掘和牵连出更多的罪状。 为今之计,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侦破金陵大案,将周正阳缉拿归案,将因此不断扩大的漩涡,尽快予以终止。 只有这样,圣上才会放下高举的屠刀,虽然被推事院牵扯出来的官员,很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水至清则无鱼,朝廷上至清至廉的官员,又能有几人,衙门要开,事情要做,一旦毫无节制牵连,只怕就要生出大乱。 顾延魁思索片刻,说道:“启奏圣上,臣举荐威远伯贾琮下金陵协办此案,当年水监司大案事发,就是贾琮在金陵屡出奇谋,勘破案情。 使水监司首犯邹怀义伏法,他对此案来龙去脉熟悉,且贾琮此人文武双才,善用奇谋,精于将兵,臣认为他是下金陵最合适的人选。” 大理寺卿韦观繇也说道:“臣附议,周素卿就是贾琮在辽东擒获,说明他对水监司大案关窍细节,知之甚深。 他和杨宏斌曾在金陵携手破案,彼此关系熟悉,必定配合默契,再加上贾家本就是金陵大族,有地利人脉之便。 贾琮确是圣上侦破金陵要案的不二人选。” 韦观繇和顾延魁是一样的想法,派出最得力的人,早点填上金陵的窟窿,再拖延下去,不知推事院会祸害掉多少人。 而且,泄密之人就出在大理寺,如果周正阳一直逍遥法外,他这个大理寺卿就要做到头了。 嘉昭帝看着两名老臣脸上急迫的神情,看了眼案上那份周君兴侦缉吏部舞弊的奏章,嘴角紧紧牵动。 不管是中车司还是推事院,利刃出鞘,欲杀而未杀,才是它最具威慑的时候。 ……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自从改进型红衣大炮确定营造规格,火器工坊主要事务便是火炮批量锻造。 贾琮善于火器研发改进,但对火器营造具体事务并不在行,那是火器司副监刘士振的专长。 因此最近火器工坊最忙碌的就是刘士振,每日都见他在工坊里进进出出,全身心督造新式火炮。 嘉昭帝已决定抽调部分新式火炮,优先装备松江与苏州沿海关隘,因近半年时间,这些地方常有倭寇沿入海口西进袭扰。 贾琮也有意识的停下火器研发事务,因大周目前营造工艺水平,他提出太多新式概想,眼下也无法实现,所以他在公务上清闲下来。 更多的时间花在研读书经,时文制艺,或定期上洛苍山听柳衍修授课。 这天上午,他和迎春吃过早食,贾母的大丫鬟鸳鸯,来请迎春到西府见客。 说是金陵甄家太太带着甄三姑娘,远道来神京,因宫中老太妃这年身子不好,所以甄家女眷要入宫朝拜老太妃。 因甄家和贾家是金陵世家老亲,所以见过老太妃后,她们也来拜会贾母,同行的还有北静王妃,因北静王妃出嫁之前,便是甄家二姑娘。 这里面的关系倒是有些复杂,贾琮听了也是一愣。 贾琮十岁前都在东路院窝着,几乎处于隔绝内外的状况,而后去青山书院读书,也是常年不在家。 之后下金陵上辽东,在府上的时间也不太多,再加上甄家和贾家日常来往,不像王、史、薛那样频繁,自然对甄家没太多概念。 自从贾家八房定居神京,因甄家无人在神京为官,甄家的根基依旧驻守金陵,因此贾家和甄家在神京的来往,不像其他几家那样密切。 贾琮和贾母又是多年隔阂,平日荣庆堂能不进就不进,自然能听到甄家的信息就更少了。 …… 不过鸳鸯从小就跟在贾母身边,对这些老亲的关系,比旁人都要熟悉。 自从贾赦邢夫人逼娶鸳鸯做小,经过荣庆堂一场风波,鸳鸯算是减去了后顾之忧。 那日荣庆堂上,鸳鸯要断发明志,也是贾琮及时出手制止,之后在贾母房中,老太太又对鸳鸯说了那一番话。 虽然鸳鸯表面上不显出什么,心底岂能不对贾琮愈发亲近。 见贾琮有些迷惑,左右女客还没到府,也还有时间,便把甄家的一些来由,和贾琮仔细说了一些。 据说宫里有一位身份尊崇的老太妃,已年过七旬,是先皇洪宣帝的贵妃,是洪宣帝嫔妃中极少数还健在的。 这位老太妃虽不是太上皇的生母,却对太上皇有养育之恩,太上皇视之如母,所以在后宫的位份十分尊崇。 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这位老太妃出身金陵甄家。 因有这位甄老太妃的存在,金陵甄家虽无开疆军国之功,也无世勋贵爵之位,但在江南之地,地位尊崇,富贵豪奢。 相比贾、史、王、薛金陵四大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不用说与宝玉同辈的甄家二姑娘,还嫁给北静王水溶为正妃,贵妇位份比贾母都要高上一筹。 不过这位北静王妃倒是个知礼的,平时只敬世家老亲的情分,尊贾母为长辈,从不在她面前摆王妃的架子。 平日因为身份敏感,没办法常来贾家走动,不过和贾母的关系却是不错,这次也是借着老家女眷拜访,才陪着一起过来。 迎春比贾琮多知道府上老亲的事情,也听说过甄二姑娘的来历,但是对甄三姑娘也是第一次听说。 好奇问道:“他们家女眷入宫朝拜老太妃,当家太太过来也是正理,怎么还让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面?” 迎春有这样的疑问,也在情理之中,同来的那位甄三姑娘,既然称呼为姑娘,必定是个未出阁的千金。 像贾家、甄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未出阁的小姐都是二门不出,大门不迈,极少显露人前。 更不用说像这位甄二小姐那样,不远千里跋涉,入宫中朝见甄老太妃。 鸳鸯笑道:“这事老太太闲时倒是说过,这位甄三姑娘是个不寻常的,在甄家里小姐中就是个厉害的,就像是我们府上三姑娘似的。” 迎春望着贾琮一笑:“这倒是巧了,倒像是行三的,都是厉害角色。” 鸳鸯也看着贾琮一笑,自然明白迎春的意思,贾琮不也是行三的。 鸳鸯继续说道:“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由,前些年这甄三姑娘年纪还小,老太妃深宫孤单,甄家就把三姑娘送入宫中陪伴教养。 也就前几年才重新送回了金陵,所以老太妃对甄三姑娘格外亲近,这次甄三姑娘才会一起入宫朝拜。 因是老亲女客到访,老太太让林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见客,还让二姑娘务必一起过去。 如今二姑娘是伯爵府长小姐,见甄家的女客,可不能少了姑娘。” 自从贾琮接了迎春在东府入住,迎春是贾琮的亲姐姐,便是威远伯府的长小姐,这身份可比原先荣国府庶小姐,贵重了许多。 贾母虽然和贾琮不亲,但贾琮小小年纪,就封了世袭罔替伯爵,文武全才,声名远播,如今是贾家毋庸置疑的门面招牌。 甄家的女眷到访,其中还有和贾琮同辈的未嫁女子,男女有别,贾琮自然是不能出面的。 让迎春出面见客,便是代表了伯爵府,代表了一门双爵的荣耀,对贾母和贾家来说就是体面。 只是贾琮听说北静王水溶的正妃,居然就是金陵甄家二姑娘,心中多少有些警惕。 对那个甄三姑娘却并不在意,一个未出阁女子罢了。 关于江南甄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在红楼梦第五十六回出现。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五章 心术为孤臣 荣国府,荣庆堂。 迎春跟着鸳鸯进入堂中时,却见满堂珠翠,香风浮动,已坐了不少人。 其中有几个女子都是陌生脸孔,便知道是甄家的女客已到了。 黛玉、探春、惜春等姊妹都在座陪客,往日总喜欢和姊妹们一同出现的宝玉,却不在堂中。 虽然在贾家内宅,宝玉不避自家姊妹,但对甄家女眷来说,他却是外男。 况且有甄家未出阁的小姐在场,贾母便是再溺爱他,也绝不会这时让他出现在荣庆堂,不然贾家就失了男女之防的大礼。 迎春进入堂中,贾母笑着对在座一位衣裳华贵的中年妇人说道:“这个就是我的二孙女迎春,日常和她兄弟在东府住着。” 迎春见这贵妇,三十多的年纪,容貌端丽,仪态大方,满头珠翠闪耀,浑身富贵气派,便猜到这位必定是甄家太太。 甄家太太似乎对迎春很在意,仔细上下打量。 虽出身大贵之家,却不见一丝豪奢之气,穿的不是锦衣华服,而是一身单色青衫长裙,衣带轻缓,清朴无华。 在座的黛玉和探春都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稀罕。 一旁的甄家太太脸色也有些尴尬:“老太太,我们这三姑娘,老太太极疼的,自小如意娇养,说话做事有些古怪,你老可不要见怪。” 好在这大半年他都在辽东,不然只怕隔三差五要传他来荣庆堂。 所以,探春对这位奇怪的甄家姑娘,心中还是很有些羡慕的。 我最喜欢他那首临江仙,因外男不便相见,不知姐姐可否帮我,求琮兄弟一份墨宝,小妹不胜感激。” 北静王妃有些嗔怪道:“三妹,上门是客,怎么开头就求要威远伯的书法,成何体统。” 这位鸳鸯口中很厉害的甄家三姑娘,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 贾母却听出甄家太太的意思,这两年贾母也见多了这种事,多少次老亲上门拜访,多半都要见见贾琮这大稀罕。 探春见了甄三姑娘这样的,不仅很是新奇,甚至有几分心折。 贾母虽很想说,我的宝玉也生得得意,并不比贾琮差多少,不过嘴上也只能客套几句。 对贾母问道:“老太太,这位二小姐既住在东府,必定就是威远伯的亲姐姐吧。” 那甄三姑娘微笑道:“迎春姐姐可是有个好兄弟,我在金陵便读过这位琮兄弟的词,那是极好的,还听说他一手书法已入宗匠之境。 贾母笑道:“都是世家老亲,他们小辈都是兄弟姊妹,这又算什么值当的事。” 见她比其他贾家小姐年长几岁,举止文静,秀美端庄,肤色莹润,风姿娴雅,已出落得十分出色。 贾母看向迎春,迎春会意道:“琮弟今日未上衙,在家里读书呢。” 那甄家太太却问道:“老太太,那琮哥儿今天可在府上,如今这哥儿可是天下闻名,这等年纪就封爵,大周朝可是头一遭。” 方才黛玉等姊妹都已见过甄家的女客,贾母又给迎春引荐见礼。 五官精致,清丽秀雅,风姿玫然,容色极美。 迎春和这位甄三姑娘行礼时,这姑娘也笑着回礼,雪白晶莹的俏脸上,梨漩微显,盈盈动人,落落大方,无半点闺阁女子的拘谨。 但她身世飘零,自小寄居外家,心中多了思虑压抑,不能像甄三姑娘那样潇洒无羁。 …… 贾母笑道:“正是,他们姐弟自小要好,我那孙子是个能折腾的,也就这二孙女能管着些。” 甄家太太笑道:“老太太的二孙女,真是出挑的相貌气度,都中传闻贾家的琮哥儿才貌惊人,文武出众,世上少有,我却没机缘见过。 这姐姐都这等气象了,那做兄弟的,还不知生成什么得意样子呢。” …… 坐在甄家太太左首的,是位秀美雍容的女子,仪态端庄,身穿鸾凤宫袍,正是甄家二姑娘,如今的北静王妃。 坐在甄家太太右首的女子,其实迎春刚进荣庆堂,便已经注意到她,因为在迎春眼里,她实在有些与众不同。 而探春也因庶出之身,小小年纪,便知晓大宅门里世态炎凉,一言一行,谨慎细致,利落精明,不愿落人话柄。 贾母对甄家太太说道:“他倒是在家,不过今天女眷来访,因外男回避的礼数,所以才没叫他来拜见。” 心有所碍,行有所矩,自然无法像这位甄三姑娘这般,洒脱无忌,行止随心。 满头秀发只是简单的梳成纂儿,并无其它首饰,只是别了支珍珠发簪,一身清简洒脱,虽是个女儿家,却透着股卓然绝俗的气息。 不过只是求一副字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便说道:“妹妹不用客气,我回去让琮弟写一副字相赠。” 她虽有些欣赏甄三姑娘的性情,不过也仅此而已,因知人身在世,命理不同,外相必异,岂能人人相似。 黛玉生性灵秀通透,满腹诗文,率真明慧,有几分不同俗流的清高孤傲。 这位甄三姑娘是个长得极好的女子,却无一丝闺阁娇柔之气,反而生了副风光霁月的洒脱性子,倒像是投错了女胎似的。 一双妙目澄澈如水,炯炯生光,似乎一眼能望到人心里,让人不可逼视。 对探春这位庶出的三小姐,满府的奴才都知,她是又香又美的刺玫瑰,从不敢有半点轻视和慢待。 她性子精明能干,本也是个自比须眉的性子。 迎春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洒脱无忌的女儿家,甚至可追须眉,也不禁微微一愣。 虽然是庶出,但却事事明白,聪慧而有胆识,贾母很是喜欢这三孙女,王夫人对这个庶女也算看重。 如今天到访之人,是甄家太太和北静王妃等婚嫁妇人,让贾琮持晚辈礼来见,倒也是无妨。 只是现在多了未出阁的甄三姑娘,自然要多些顾忌,贾母老于世故,自然不会让人觉得贾家缺少礼数。 甄家太太笑道:“老太太见外了,我们两家是金陵几辈子老亲,形同本家一般,听说琮哥儿还未过舞象之年。 在我们眼里,真还是个孩子,比我家三丫头还小一二岁呢,哪里就顾忌这些个。” 一旁的北静王妃也笑道:“我倒是知道威远伯极爱读书,乃是当世才子,也怪不得能取解元之荣。 上次我们王爷曾邀他过府会友,也是因他要去洛苍山聆听师训,这才没有成行,一个神京住着,我也从未见过真容。 今天也算赶巧,正好见见贾家的少年翘楚。” 贾母听了北静王这话也是一愣,这小子什么时候,连北静王邀约都回绝了,这未免也有些太失礼。 贾母甚至从这位北静王妃的话语中,听出一丝隐约的不满。 本来贾母倒是想让自己的宝玉出来露个脸,这甄三姑娘这等模样,竟不输自己的林丫头,也是个极好的,宝玉见了必定稀罕……。 如今听了北静王妃这话,她知道必定要让他小子出来露个脸,也好遮掩了北静王那边的圪塔。 于是便让鸳鸯去东府请贾琮过来说话。 黛玉妙目流转,却见甄家太太的目光,跟随着鸳鸯离开荣庆堂,又看了看那甄三姑娘,似乎有一种隐约的期待,不禁微蹙秀眉。 她再看那位甄三姑娘,见她正拉着迎春说话,一剪侧脸,容色晶莹,肤光如雪,似乎对贾琮到来,并不在意。 没过一会儿,鸳鸯回来说,刚才有宫中内官到伯爵府传旨,让三爷即刻入宫面圣,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府。 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一惊,怎么好端端的被传进宫中面圣。 此时,连探春都有些注意到,听说贾琮入宫面圣,不得入荣庆堂相见,那位甄家太太脸色似乎有些失望。 贾母又和甄家女眷唠了些金陵旧事家常,知道她们过几日要启程返回金陵,又让王夫人准备酒宴招待不提。 …… 大周宫城,乾阳宫。 上午鸳鸯过来叫了迎春去西府见客,贾琮本来安心在府中读书,却没想到宫中内侍突然入府传召。 他一路跟随传召内官进入宫城,入户穿宫走了许久,途中不断猜测,嘉昭帝召他入宫的原因,却不得要领,不知不觉已到了地方。 巍峨雄壮的乾阳宫,依然如昔,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透着皇家威严,空旷安静的大殿里,充斥着熟悉的阴森和冷漠。 虽然贾琮已来过这里不少次,但每次进入大殿,那种异样的威严和压抑,从未减轻几分。 一入深宫,生死荣哀便失掌控,予取予夺落入人手。 心失所据,命途由人。 诸般感受让他极不舒服,让他对这九五之尊之地,隐含的抵触和逃离,盘踞心头不去。 这就是皇权的威严和冷酷,也是臣子如临深渊的宿命。 …… 贾琮发现大殿中除了嘉昭帝,以及永远如影随形在皇帝身边的郭霖,还有另外两名臣子。 其中一位是他的熟人,兵部尚书兼九省统制顾严魁,另一个大臣四旬年纪,却是陌生脸孔,他却从未见过。 嘉昭帝见贾琮到来,便让大理寺卿韦观繇,将周正阳一案始末与他说明,并且准备派他下金陵协查案情。 贾琮听了也有些意外,当初他在辽东意外擒获周素卿,令鸦符关兵务衙门,将周素卿押解回京,便及时抽身,不再过问。 他就是不想多沾惹此事,没想到还是没躲过去,如今圣意如此,也是避无可避。 当初他在金陵协助宁王断案,邹怀义拒捕自尽的一幕,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那时他便意识到,这件事背后必定还隐藏了什么,其中牵扯讳莫如深,如今旧案重提,棘手之处只怕是少不了。 贾琮略微思索,说道:“圣上,大理寺供状消息泄露,下金陵缉捕周正阳落空,眼下已成打草惊蛇之势。 金陵之地与周正阳牵扯的关系和人物,必定早就隐遁和逃脱。 且周正阳是否就是幕后主使,其幕后是否还另有其人,如今都无法确定。 现在圣上再派官员下金陵加大稽查,其势煌煌,内外皆知,哪怕圣上用推事院,暂时拿住了泄密之人。 但神京官员多如牛毛,官衙密集,盘根错节,谁又能保证,臣此次奉旨下金陵,消息不会提前被传到金陵。 臣只怕到了金陵之后,会重蹈杨宏斌覆辙,未入金陵,已失先机,想再查出内里究竟,只怕就难上加难了。” …… 当初的水监司大案,如今的周正阳之案,因为一个周素卿而紧密相连,一脉相承,贾琮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幽暗不明。 不管是邹怀义,还是周正阳,都是出自卫所正军,整件事已无法避免和军力军权发生联系。 历来要案,只要和军方牵扯关系,便是极其凶险之事,不管如何高估其中的困难,都并不为过。 既然嘉昭帝属意他下金陵协理此事,已是避无可避,他就要把其中的风险困难,提前传递给皇帝,至少最大限度降低他的期望值。 不要让皇帝觉得自己一下金陵,便能轻易扭转乾坤,即便他贾琮有这个本领,也绝不会给皇帝这种错觉。 一旁的顾延魁听了贾琮一番分析,也暗自点头,他也是官场老手,自然知道一事必成,首重先机。 供状泄密,要犯逃脱,先机尽失,如果不设法扭转,派再精干的人下金陵,多半还是一筹莫展。 嘉昭帝说道:“贾爱卿所言有理,你有何应对良策?” 贾琮回道:“臣以为,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当初金陵海贸大案发生,其根源在于外洋海贸,牵扯银流庞大无比,财帛败坏人心,使得水监司、市舶司等官衙的贪鄙官吏铤而走险。 如今周正阳走脱,水监司大案流毒之辈,多半已生警觉,必定小心隐遁藏匿。 周正阳是正三品高官,他既有推动神京吏部考功舞弊的能量,在金陵各官衙必定也有经营勾连之辈。 圣上可外松内紧,让杨宏斌在金陵正常理案,循序渐进,不显急躁,示之以弱,缓和局势。 另一方面,可趁机轮换金陵海政相关官衙,隶属关要职务官吏,以忠诚可信之人任事,既能防缺堵漏,又可打破旧有勾联相和之势。 而再派干员下金陵协查,也可采用相机应变之法……。” …… 一旁的顾延魁和韦观繇,看着身边这位少年臣子,对着圣上侃侃而谈,思路明晰,逻辑缜密,眼神清亮夺目,言语绵密极具说服力。 顾延魁不管是在火器方略,还是在辽东领兵作战,已多次见过贾琮的卓绝之能,虽然他此番谋划依然令人惊讶,但也算见多不怪。 韦观繇以前只是久闻贾琮的名声,却从没与他有过公务上的接触。 如今见他将一件原本棘手之事,片刻之间便剖析透彻,并提出极富智略的对策,小小年纪,便已如此老道,也暗自心折。 只是,顾延魁和韦观繇都是久经世事,阅人无数。 他们旁观贾琮奏对的神态,心中不约而同有些悚然,因为他们却觉得贾琮的做派,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就是近日让推事院嚣然神京,朝中第一酷吏周君兴。 同样的相貌堂堂,智计百出;同样的缜密森严,透着极度务实的冷静;甚至连言语中的蛊惑和说服力,都如此相似。 这种骨子中透露出来的特质,不是可以伪装出来的,是一个人本源和真实的一面。 而这少年比周君兴更加年轻,他比周君兴更有天赋才学,他有大周顶级家世,贵重的勋爵身份,这些更是周君兴望尘莫及。 圣上所信重的孤臣,似乎都有某些共同点。 顾延魁毕竟和贾琮私交不错,已经不愿再想下去。 韦观繇却已经想到,贾琮的才略和潜力,远在周君兴之上,圣上如此器重于他,如果有一天他成为周君兴这样的孤臣……。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六章 雨幕茶糜香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已宴请过甄家女眷,并迎送出府,那位甄三姑娘临走时,还念叨让迎春帮着她向贾琮求字。 只是贾琮突然被传召入宫,黛玉、迎春、探春等姊妹都心中一直牵挂。 贾政听到消息也很是关注,他日常出入工部官衙,知道最近神京官场多有动荡,推事院四处缉捕官员下监问罪,朝廷内外人心惶惶。 这个时候贾琮突然被传召入宫,担心会生出什么变故。 贾母便让鸳鸯去东府等着,等贾琮回府就到荣庆堂说话。 贾琮从宫中返回时,已过未时,跟着鸳鸯来了荣庆堂。 贾政闻讯也到了荣庆堂,黛玉等姊妹便回避到碧纱橱后等待。 贾琮进堂后,发现贾母、贾政、王夫人等都在座。 而派遣一个五品火器司监正,到陪都组建火器司分部,也几乎和其他司衙完全没有关系,属于非常孤立和寻常的火器司内务。 贾琮对贾母说道:“此处下金陵,只是火器司例行公务,说是优差也不为过,都是些平顺寻常之事,并无风险。” 贾政连忙问道:“琮哥儿,圣上突然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二是吏部调配充实考功司官员,联同户部、兵部、五军都督府等衙门,对神京市舶司、金陵卫等有关司衙官员,进行考功论调。 这样的一道圣旨,便是想引其他人瞩目,或者让他们联想到其他什么东西,似乎都不怎么容易。 贾母听了这话倒是放了心,既然是平顺的优差,那便是好事,省的贾琮去金陵又闹出什么事,在金陵老亲口中又生出什么不是来。 这件事曾闹得贾母很没面子,贾母心中还一直记着呢。 贾母可是没忘记,上次金陵水监司大案,金陵史家的两个子弟受牵连入狱,史家人去找贾琮,希望他能出面救助。 方才他宫中与嘉昭帝奏对,便提出采取外松内紧之法,即便派他入金陵协查案件,明面上也需淡而化之,尽量不生波澜。 贾母问道:“你上次下金陵,不是断案拿人,就是绞杀东瀛人,连金陵老亲也没少得罪,这次过去不会又折腾出风险吧。” 神京教坊司琵琶色杜清娘的弟子,教坊司琵琶乐伎邹敏儿,被礼部下谕派遣至金陵教坊司,选购江南乐女歌伎。 一是经过推事院侦缉结果,吏部和大理寺八名官员涉及考功舞弊,着即捉拿下狱问罪,审讯后涉及舞弊人员,一律严惩。 在贾琮出宫第二天,这三道圣旨在当日早朝宣诏,没用多久时间,三道圣旨的内容朝堂内外皆知。 但她们都是有些见识的闺阁,知道贾琮少年得志,为人瞩目,圣眷正隆,要像宝玉那样富贵闲散度日,是绝不可能的,总免不了操心奔波。 而在这三道圣旨之后,其他发生神京城的细枝末节之事,会被人注意到的,其中可能性就更低了。 便说道:“圣上要在金陵开办火器司分部,主理火器推广整训,招揽沿海西夷格物名士,让我不日下金陵主理。” 特命工部火器司监正贾琮,入金陵组建陪都火器司分部,主导江南火器整训,寻访西夷格物名士,培植新学交流勾兑。 只是在以后的几天,宫中依次颁发了数道圣旨。 所以对贾母等人说起此事,自然是轻描淡写,冠以优差美差之名。 贾政听了抚须笑道:“如此便正好,琮哥儿不知要去多长时间,可不要耽搁了明年的春闱。” 能进火器司的不是业有专精的匠人,就是西夷格物名士,除了贾琮和刘士振之外,火器司中连科举正统出身的官吏都极少。 第一道圣旨涉及八名吏部官员入罪,朝野哗然,并在神京引起不小波澜。 …… 三是金陵为大周陪都,江南六州一府中枢,海贸远夷聚散之地,为外防海贼倭寇之患,内承格物新学之兴。 因此,火器司事务的独立性和封闭性很强,几乎不和其他司衙发生交集。 第二、第三道圣旨所谕,事项皆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在神京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只是面上也不好多提这事,因为贾母心中有些忌讳,这孙子命数太硬了些,几月前史哲因抗拒皇帝新政,被夺职罢官,被发配琼州……。 可愣是被贾琮拒之门外,连面都不见,结果一个史家子弟,因酷刑死在锦衣卫大狱,另外一个也被定罪发配。 虽火器司这两年名声不小,但终究是个有些冷僻的匠技衙门。 或许第二道圣旨传到金陵会引起些波动,不过相关官衙官吏考功论调,属于常有的吏治实务,也不算什么突兀之事。 当初史家神京七房史哲太太,还特地和贾母哭诉此事,因为那死于狱中的史家子弟,就是七房至亲。 黛玉见贾琮从辽东回来,不过两月时间,就又要南下金陵公干,心中有些黯然难舍,迎春和探春等也都闷闷不乐。 我的宝玉都快过舞象之年,到如今竟还不能进学,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最多在金陵官场之上,会上演一出有人欢喜有人忧大戏而已,而对金陵以外的地方,几乎是毫无影响。 比如五军火器营火器兵,这几日进行整军,马上要进行例行换防,一千名火器兵,已分批开拔九边驻防,辽东火器营老兵将返回神京休整。 贾琮在乾阳宫与嘉昭帝、顾延魁、韦观繇等人,就金陵之事奏对商议许久,期间涉及许多谨慎布置,自然不好对人言。 至于第三道圣旨,在很多人眼里是最寻常的,说是与人无尤也不为过。 贾琮笑道:“圣上派我下金陵,并不是常驻,只将金陵火器司分部架构搭建,诸般事务开始推行,便可返回神京交旨,不过两月即回。” 自从那日贾琮出宫之后,除了顾延魁和韦观繇,无人知道当日贾琮和嘉昭帝,关于稽查金陵要案的奏对内容。 神京火器工坊突然加紧了营造进度,必须在十日后,完成五门新型红衣大炮的铸造,具体用途和去向不详。 王夫人听了心中便扭,这小子还真得皇帝看重,事事都派他出皇差,还每次都不走空,回来多半就升官拿好处,也没个消停。 而各官衙不时有中下层官员,收到礼部选调公文,隔三岔五的启程,向着南方那座大周龙兴之都,奔赴他们仕途的新里程。 火器司监正贾琮,接到组建陪都火器司分部的圣旨,忙着筛选火器司南下人员,进行各种临行准备。 与其他奔赴金陵履新的官员相比,他倒是显得不紧不慢,因为圣旨未定明确南下日期,只有妥善相机等谕示,所以行程并不紧急。 在那些暗涌的波涛之下,这些让人难以辨识的潜流,他们奔流的方向,都是千里之外有虎踞龙盘之名的古城。 ……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夏日风雨交织淅沥,飞檐翘角之下,青黛色的筒瓦上,雨水千丝万缕流挂成帘幕,落在阶下青石,飞花溅玉般砸碎。 空气中飘荡着,夏日宜人的清凉。 书房之中,英莲俏脸娇美动人,眉头胭脂点红,璀璨夺目,正细心研磨古墨,歪着头看贾琮正在挥毫疾书。 那位甄三姑娘走的时候,请迎春帮着向贾琮求字,贾琮并没见过这位女子,不过迎春已应承,他自然不会让自己二姐落空。 他提笔写下开头两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突然想起迎春说过,那甄三姑娘是个极出色的,虽是闺阁女子,却有卓然巾帼之气,气度举止很有些不凡。 而且她还特意和迎春说过,她独爱贾琮这首临江仙。 本来那日甄家太太,还想见一见贾琮,遇上那日他正好入宫,这才没机会相见。 关于这位甄三姑娘,在亲近老亲中有不少传闻,那日荣庆堂拜会之后,迎春等从老太太那里听说了不少。 她在甄家女儿中行三,却不是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的女儿,而是甄应嘉的弟弟甄应泉的嫡女。 这位甄三姑娘从小品貌出众,是甄家小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幼年时曾入宫陪伴甄老太妃多年,深得老太妃喜爱。 因为这个原因,甄三姑娘很得家中长辈器重,且从小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不喜女红,博览群书,胸有锦绣,不输男儿。 甚至甄家在金陵不少生意,背后都是这位甄三姑娘在打理,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子。 …… 贾琮写完了字,又去拿了装裱的家伙什,让英莲给打下手,亲自给这幅字进行装裱。 这是他从前世带过来的家传本领,做起来非常轻车熟路。 自从知道贾琮奉旨下金陵公干,院子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不同,所有人变得忙碌起来。 正房内芷芍穿着浅绿色上衣,浅蓝色里衣,眉翠鬓青,背修腰细,神情清雅恬静,韵致迷人。 满头秀发只是整梳成一条辫子,并无任何钗簪,一幅家常随意打扮。 她在陆续帮贾琮收拾行装,因时间还不算紧迫,倒是有不少时间慢慢整理。 院子的走廊上,一座红泥小炉中烧着银霜炭,五儿正蹲在小炉前,用文火炖一盅枣泥白果碧梗粥。 玉掌中一柄铜勺慢慢在瓷盅中搅拌,甜润烟晕的白气腾起,衬的娇弱俏丽的小脸,异常灵秀动人。 晴雯在帮贾琮新作件月白软烟罗长袍,蓝色右衽上需要刺绣镶边,还要做一条深蓝色玉扣腰带。 两年前晴雯和贾琮去过金陵,知道金陵的夏天很是闷热,这种上等的软烟罗料子,夏天穿着最是轻巧阴凉。 满府的人都知晴雯的女红针线顶尖,迎春是常给贾琮做衣鞋的,女红针线精细妥帖,却还比不上晴雯的针绣灿烂。 只是半天的时间,晴雯就在右衽上刺绣出清雅秀美的套纹,整件长袍虽没做完,却已有亮人眼目的神采。 上次贾琮去金陵时,带了五儿和晴雯同行,也是在那一次,贾琮救了英莲,找回了芷芍。 金陵对她们每一个来说,都有特殊的意义。 等到贾琮将刚写的字装裱好,又找了一个锦盒装了,打了雨伞便去了迎春院。 …… 贾琮刚进迎春院,在正屋外的连廊中,发现绣橘和黛玉的丫鬟雪雁在说话,便知道黛玉也在这里。 进了屋子,果然见迎春和黛玉正在对弈。 黛玉好琴好棋,园中姊妹之中,除了贾琮之外,经常和迎春对弈的便是黛玉。 迎春见他进了,笑道:“琮弟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贾琮笑道:“那位甄三姑娘和二姐求字,我刚写裱好了,改日二姐让人送去。” 黛玉放下棋子,接过贾琮手中锦盒,取出那副字细细欣赏,笑道:“三哥哥的字越发老辣,怎么就写这么好了,明儿也给我写个帖子。” 贾琮微笑道:“这有什么值当的,妹妹想要我写字,多少我都写给你。” 黛玉听了这话,抿嘴微微一笑,重新把那副字收好,放进了锦盒。 迎春说道:“琮弟,过些日子伱就要下金陵,我和老太太说过,到时候接林妹妹和三妹妹到东府住,可以陪陪我呢。” 贾琮说道:“那敢情好,不然我出门了,二姐姐一个人也无聊,我这就让人把两位妹妹的院子清扫,日常用的东西也要归置。” 迎春笑道:“这些事情,哪里能让你们爷们操心,中午我就吩咐下去了。”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外面的雨一直没停,天色变得有些昏暗,黛玉便要回府,迎春让府上的婆子丫鬟送黛玉回去。 贾琮却说不用麻烦,自己送黛玉回西府就成,又让雪雁打着一盏明瓦的灯笼,在前面照路,自己打伞和黛玉在后面跟着。 迎春走到院门口,看着贾琮和黛玉撑伞同行,在雨幕之中渐渐远去,前头明瓦灯笼的光芒,将两人的身影映在雨水润泽的路面上。 迎春有些会心的微微一笑,便回了院子。 似乎有一种异样的默契,雨中的两个人都放慢了脚步。 黛玉突然说道:“三哥哥,你那日可巧入宫了,不然就能见到那位甄三姑娘了,可是个妙人,生得是极好的,你没见到可惜了。” 贾琮笑道:“人家是外家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让我见到了。” “那可不然,那位甄家太太让老太太叫你来见,你如在家,必定就见到了,你现在名声在外,可是稀罕得很呢。” 贾琮笑道:“果然是生的极好。” 黛玉有些吃味,说道:“这还有假,姊妹们都见了,果然是个极好的,哼,你这次去金陵公干,说不得就见到了,说不定人家稀罕你。 不然她家太太怎么不见宝玉,单单要见你。” 雨幕中光线昏沉,只有雪雁手中明瓦灯笼,透着莹黄通明的光芒。 贾琮回头看了眼黛玉,闻到一缕醉人的女儿香味儿,见她的脸庞映在灯光中,娇美无暇,肤光莹润,皎皎如月,如真似幻,不可方物。 便逗她道:“除非她生成妹妹这般摸样,不然那里算什么极好,还不羞死。” 黛玉俏脸一红,心里却有甜意,微嗔道:“三哥哥现在也油嘴滑舌,就知道哄人,我可不听你的鬼话。” 贾琮微笑道:“我说的可是真心话,天底下比妹妹生得还好的,还真是没见过,再加上姊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更找不到第二桩了。” 黛玉妙目流转,回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虽知道你说好话哄人,不过我爱听,就盼你以后,别忘了今日之言,我就心满意足。” 黛玉又叹道:“我也好些年没见父亲了,要是能跟着三哥哥一起回南就好了,可惜你做的是京官,一时的皇差,总还要返回神京。” 话语中颇有遗憾不平,此时雨幕渐渐变得有些密集,将黛玉后面的话,遮蔽得有些模糊不清……。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七章 吉凶难解缘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王夫人、王熙凤都在堂中陪贾母说话,后面又来了薛姨妈,几个人一起抹骨牌玩。 前两日迎春和贾母说起,贾琮去金陵公干,自己在东府寂寞,想让黛玉和探春搬来陪自己同住。 迎春提了这事也算寻常,贾母自然不会说不行。 当初她同意迎春入伯爵府,不单想让迎春做伯爵府的长小姐,给这性子软和的二孙女抬身份,将来婚嫁归宿更体面。 更重要的是通过迎春,让贾琮和家里多些牵绊,不然以这小子生冷的性子,当了伯爵就成了断线风筝。 如今他去金陵出皇差,自己二孙女要让姊妹过去陪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甚至在贾母看来还是好事。 因为在鸳鸯那件事上,贾母算是看清楚了,这小子是个生冷不忌的,有时候更是个心狠的,连他老子娘都敢背后下绊子。 可他唯独对家里姊妹却宝贝的很,他既然不在家,让自己几个孙女去他府上多走动,既陪了自己二孙女,也笼络了关系。 其实贾琮能考取功名,能做官封爵,以宝玉的性子,倒是没半点妒忌羡慕的意思。 他自小就喜欢在姊妹堆里厮混,虽这几年他最在意的林妹妹,早和他生分了太多,平日连可心的话都说不上。 黛玉和探春搬到东府小住,府上其他人都不在意,唯独宝玉是极不高兴的。 …… 不过贾琮在另外一件事上,却是让宝玉很难过的。 其实就这些事,宝玉虽然失落,其实也不是太在意的。 这事情既然老太太都同意了,王夫人、王熙凤等自然不会说什么。 几个人又玩了一会牌,贾母毕竟上了年纪,久玩容易倦乏,也就散了局,这时宝玉进来请安,贾母笑着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老太太,你怎么答应让林妹妹和三妹妹去东府住,她都走了,谁陪我玩,好祖宗,你就发个话,让她们别去了成不成。” 在林妹妹选的院子里,种了很多上等的青竹,那景致比三妹妹那院子还好些,我上午还去看了一会儿,所有家具摆设都是上好的。” 贾母却淡淡笑道:“他也就这个长处是个好的。” 他只是可惜贾琮一等一的相貌风度,却偏偏如此热衷禄蠹之事,白瞎了老天对他的眷顾,给了上好的皮囊,顶尖的诗书情怀。 宝玉扭糖葫芦一般,对着贾母撒娇耍赖。 宝玉听了这话,脸一下子垮下来,只要贾琮在府,姊妹们去东府玩,除了三妹妹有时候会叫自己,林妹妹是从来不叫的。 不过姊妹们总在一个府上,走动相见却是容易的,可没想到贾琮搬到东府后,这一切竟然都变了。 所以,最近宝玉极不痛快,房里的丫头小心服侍,袭人再温润体贴,他还是闷闷不乐。 却没想到还不止于此,现在林妹妹和三妹妹,也要搬到东府去住。 东府那小子,先是把二丫头接了过去,现在又唆使二丫头,把其他姊妹都往东府拐,如今是人,搞不好将来就是家当了。 还有,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姐姐,多刚烈的女儿家,让自己很是佩服,怎么像也和贾琮好上了,难道我就不配了? 宝玉对贾琮的观感,如今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王熙凤笑道:“琮兄弟怕两个妹妹住不舒服,在三妹妹的院子里,前庭种了芭蕉,后院种了梧桐,夏天里景致愈发好了。 薛姨妈在一旁笑道:“琮哥儿对女儿家这样细心,也怪不得这些姊妹都和他亲近。” …… 薛姨妈却想,怎么让其他姊妹去陪二姑娘,也没人提让宝钗去,到底还是关系远了一些。 自己好几次去梨香院,去看看宝姐姐还是其次,和这从小认识的丫鬟,说些心里话,为了那天的事道个恼,才是真正用意。 他救了金钏也是好事,可自从金钏被他救了,便再也不愿正眼看自己,也不再和自己说一句话。 只是王夫人心中却忍不住腹谤,觉得自己当初果然没看错。 王熙凤一边抹牌,一边说道:“老太太,这几日东府那边忙得很,琮兄弟在改园子呢。” 贾母哄道:“就是去了又怎么样,琮哥儿过些日子下金陵,伱二姐姐一个孤单,才让姊妹们去陪,就在隔壁呢,来去都方便得很。 牌桌上王熙凤和鸳鸯一通摆弄,又让贾母赢了一回,惹得贾母开怀大笑。 三妹妹过去也就罢了,林妹妹怎么能去东府去住呢,万一她们也像二姐一样,过去就不愿回来,哪个还陪我说话玩乐。 原来宝玉还以为,贾琮这样酸腐的禄蠹,必定无趣的很,二姐姐怎受得了和他长时间同居一府。 原想二姐姐住段时间腻味了,说不定就回来了,没想到二姐居然乐不思蜀起来,两个人还每日一起早食晚餐,过得亲密的很。 怎么算都是件好事,大不了他返回神京,让两个孙女再搬回来就是了。 …… 贾琮自己一搬过去,就把二姐姐也诓到东府去住。 你想姊妹们了,过去找她们就是。” 宝玉想起这事就怄气得很,再后来四妹妹也常去二姐姐那里玩,三天两头都宿在二姐姐房里。 贾母好奇道:“你兄弟又在闹腾什么事?” 可没想到两人从此陌路,金钏见了自己像见了鬼一样,自己有这么面目可憎吗……。 因为功名利禄,在宝玉看来俗不可耐,本就不屑一顾。 要是贾琮上衙,没在府上,姊妹过去就从不会叫自己了。 就算自己过去,东府守小门的婆子,必定会拦自己,规矩比西府都大,说是伯爷不在家,外男不入二门。 照理说这也是大家的规矩,可自己怎么就算外男呢……。 这事宝玉不敢和老太太和太太嚷嚷,不然闹出事情来,不仅自己没脸,姊妹们多半还觉得自己多事,林妹妹只怕第一个恼自己。 宝玉心里磨磨唧唧想了一会,倒是让他想到办法,眼睛一亮说道:“老太太,不然让二姐姐搬回来住,林妹妹和三妹妹就不过过去了。” 这话说完,宝玉实在为自己的机智骄傲。 贾母听了微微一愣,王熙凤却说道:“二妹妹这会子可不能回,琮兄弟说话要去金陵办差,这么大伯爵府,怎么能没个主子镇着呢。” 王熙凤可是最明白,老太太同意迎春移居东府的用意,如今二妹妹就是东府半个主子。 老太太不就想这样吗,如今怎么会因为宝玉撒娇,就去拆自己的台。 贾母果然说道:“凤丫头这话在理,琮哥儿出去了,怎么大东府,就靠你二姐姐管着,都走了就剩一帮奴才,也太不像样子。” 宝玉听了两人的话,脸又一下子垮下来,不过也是无可奈何。 …… 居德坊,伯爵府。 黛玉的新院子里。 芷芍和五儿帮黛玉归置东西,都是些从西府带来的女儿家日常衣物。 房间内新蒙的松绿纱窗,崭新的床帐围幔,梳妆台上还备了上等的胭脂,精致的鬓花,新购的钗簪。 半空的书架上,黛玉在整理带来的部分书籍。 自从按着贾琮的健体法子,这半年身形舒展了不少,愈发婀娜窈窕,惦脚就能轻巧够到上层。 浅紫绣折枝梅花无袖上襦,白软烟罗中衣,同色绣梅马面裙,清雅灵秀,风姿绰约,一举一动,裙摆轻拂,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好。 书案上整齐放着黛玉常翻看的图舆,摘录的笔记,一套半新的四书。 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妆匣,里面放的不是女儿家的饰物。 都是和贾琮有关的物件。 贾琮在书院读书、或在金陵辽东时,写给黛玉的信件。 还有黛玉抄录的贾琮几次中试的文章,另有一块半新旧的帕子。 书案的对面早挂了一副,几年前贾琮写的一幅观猎词。 时间正好快接近正午,半院子青杆秀逸,竹叶婆娑,在微风中微微生响,遮蔽了烈日骄阳,透着异样的妥帖安宁。 院门处的小道,正屋前的游廊上,四处都是一片清凉。 …… 通过探春新院子的青石路上,侍书端着探春惯用的砚台,翠墨拿了墨盒笔架,还有一大摞宣纸。 贾琮在探春屋里备好了文房四宝,不过探春用惯了自己的,还让丫鬟随身带了来。 探春和贾琮走在两个丫鬟前头,贾琮是被她拉来,一起布置房间的。 今天她穿件粉红色折枝刺绣长袄,一条白色百褶裙,靛蓝绣花鞋,脚步轻健,裙角摆动,英媚生姿。 她手上拿了个卷轴,这是贾琮送她的那副西洲词,也是她最心爱的东西,自然要自己带着,她准备依旧挂在卧房墙上。 这幅字算起来是好几年前的事,那个时候贾琮还困居在东路院。 虽现在贾琮书法更加老辣,但探春却独爱这一幅。 大宅深沉,在那年之前,她甚至不知还有这样一位堂兄,那是她的三哥哥患难中所写,那时能得以相知相近,才是真正可贵难忘。 两人刚进院门,几株姿态俊逸的芭蕉,展现在眼前,根部土壤都是新翻的。 在夏日的阳光之下,宽大的芭蕉叶子新翠欲滴,让探春看了心生欢喜。 后院的两颗梧桐,亭亭玉立,树荫儿正好覆盖在卧房的轩窗上,留下一室摇曳不定的光影。 …… 神京城,宏德门。 数辆马车在十余骑护卫之下,缓缓穿过宽大的城门。 这几辆马车外表不见奢华,但通体打造精美坚固,清朴之中隐含豪气,不是寻常人家能拥有的。 随行的十几名护卫,神情精悍,精神抖擞,马鞍上都带着兵刃,只有豪门大户才能豢养这等气象的护卫。 头前的马车中,座位摆着香草填充的软垫,地板上铺着灰白色麻绳地毯。 小案几上摆着鑫春号新出的水玉香薰瓶,里面淡黄色香水,散发清雅醉人的芬芳。 一身青衫裙褂的甄三姑娘,不施粉黛,微有些慵懒的靠在软垫上,手中展开一副水墨淋漓的书法,正意态悠然的观赏。 同车的一个甄家太太笑道:“三丫头,这幅字真有这么好,这两天我看你就没离手。” 甄三姑娘微微一笑:“这字自然是好的,更好的是这首词的意思,这等雄浑辽阔之语,居然出自一个少年,也真是奇异。” 甄家太太笑道:“瞧你这话,老气横秋的,你比那琮哥儿也没大多少,这次走得急了些,宫里的老太妃还舍不得你呢。” “太太,我也舍不得老太妃,可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甄家想要富贵长久,单靠这一桩却是不够的。” 甄家太太回道:“你这话倒是没错,你二姐也这么说,老太妃已庇佑甄家五十年,再大福分也是有尽的时候,打铁也要自身硬。 听说朝廷最近轮调金陵的官员,你二姐夫在金陵的几个门生,这回都要挪地方了。 甄三姑娘听了这话,不可察觉的皱了下眉头,太太口中的二姐夫,就是那北静王水溶。 二姐是太太的亲生女儿,贵为北静王妃,是太太一辈子的体面骄傲。 她微笑道:“太太这话,我们娘们私底下说说就成,可不好让别人听了去,王爷门生的话头,别人听了去,也犯忌讳。” 贵妇脸上神情有些不自然,说道:“你这丫头爱操心,这些事让家里的爷们去做就好,女儿家寻门好亲事,才是一等要紧。” 那少女微微一笑,她心中自然清楚,自己这婶娘巴不得自己早些嫁出去,少掺和家里的事。 最好能嫁入勋贵豪门,为家中添一份助力,也算尽了甄家女儿的本份。 早些年一直惦记,荣国贾家有个衔玉而生的嫡子,以为尊贵奇异,这两年又相上贾家那位文武双全的少年伯爵。 家中已出了位金尊玉贵的老太妃,又出了一位王妃,延续了几代人富贵,难道还不够引人注目。 历来月满则亏,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还真想把天底下的好事都占了。 自己虽生了女儿身,却不愿像二姐那样,成为家族联姻蓄势的工具,不想让别人牵着鼻子过日子。 甄三姑娘看了一眼手上的字,想来写字那少年,已是贵勋之门难得一见的人杰。 只是他和自己,都生于世家大族,落地便有洗不清的纠葛牵连,毫厘之事权衡通天之利,倒不如平民百姓之家,活得痛快逍遥。 …… 神京,鎏阳河西城船坞,这里离宏德门不过两里路。 一艘礼部教坊司的官船,正劈波斩浪,驶出码头。 船舱中邹敏儿望着窗外万顷碧波,有些怔怔出神。 当初她家破人亡,以贱籍之身,被仓皇押解离开金陵。 两年之后,她以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身份,重新返回金陵。 那里既给过她难忘美好的憧憬,又让她饱受无限悲苦和屈辱。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八章 凤藻传音信 金陵,鑫春号江南总店。 时序将近八月,正是金陵一年中最炎热之时,店门口几株粗大的梧桐树,在骄阳之下,不显委顿,依旧枝繁叶茂,绿意葱茏。 鑫春号在江南近两年商路铺设,如今在金陵和周边州府,已凝聚出相当规模气象。 金陵之地,大周陪都,官衙林立,地广人丰,民间富庶,历来都是行商黄金之地。 鑫春号在金陵除了江南总店,又在各处繁华路段,开设四间分铺,虽店面开脸都不大,但生意却很是兴隆。 另外,在黛玉给父亲去信之后,在林如海以苏扬林氏的推动下。 鑫春号在苏州、扬州等地开设分店,商路缓缓向两淮延伸,已成鑫春号除金陵宁波之外,江南第二处银流重点。 在内务府官衙的推动下,鑫春号在宁波和福州分号都已开张,营造的各类货物,从神京和金陵两地,陆续不断送往这两处沿海大埠。 在贾琮提出各种奇思概想之下,香水香薰、香水胰子、鸡翅木鬃毛牙刷、青盐牙膏等稀罕物件,开始走上海贸之路……。 就像杜清娘说的那样,这个世上,没有人比自己,对水监司大案衍生的罪愆,更加执着,更加尽心。 虽然因年龄资历过浅,还不太引人瞩目,也还未成蔚然之势,不过单单用来荫蔽一家新兴的商号,却是绰绰有余。 七月末,天地暮色低垂,船体划开翻涌不止的江流,两岸的城郭村镇,在夜色中化为模糊的阴影,不断后逝,并完全被黑夜吞没。 主要是总店的职责是管理工坊,配送商品,统筹资源,日常售卖东西,并不是总店的主业。 如果没有周素卿落网,又怎么会牵扯出周正阳这样的人。 …… 一份灰白色秘劄,一张印花票据,一封中车司手谕。 突然想起当年在金陵紫云阁,那个将玉版革带让给自己的少年。 活下去的最大快感,就是让同样该死的人,给自己的父亲陪葬,为自己受的屈辱付出代价……。 或许杜青娘说的没错,贾琮只是恰逢其会,真正改变自己命途的是自己的父亲。 大概是天气炎热的缘故,白皙秀气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那份灰白色秘劄,只有薄薄两页,记录金陵城内六名中车司密谍,他们的姓名、身份、勾连通信方式。 宝珠进了二楼房间,拿出个细小精致的竹筒,笑道:“刚收到神京飞羽传信,琮哥奉了圣旨,很快就要到金陵出皇差。” 曲泓秀对可卿笑道:“你猜的一点没错,皇帝必定是让他稽查周正阳一案,不然不会这个时候下金陵。” 入仕以来,又和兵部尚书顾延贵、忠靖侯史鼎、平远侯梁成宗等新贵人物关系匪浅。 当年自己的父亲引刀一快,连累母亲惨死,自己堕入教坊司贱籍,却隐蔽了多少人置身事外。 礼部教坊司官船。 贾琮以军功封爵,眼下圣眷在心,出身荣国世家,文宗学圣为师,才名荣冠江南。 鑫春号对外是堂堂内务府皇商,对内其背后站着荣国贾家新封威远伯。 而在江南数州,贾家本就是金陵望族,根基深厚。 虽然眼下只是五品正官,但不管是在新旧勋爵,还是文武两途,都已渐成根底基石。 比起金陵城中几家分铺的生意兴隆,这家鑫春号总店显得人气略微寡淡,也多几分难得的闲散安静。 鑫春号之所以能在数年内形成气候,除了有几位精明干练的掌舵人,以及充满奇思妙想的商品营造和行商技巧。还在于得天独厚的背景。 她的一生已毁了,不管以后如何,都洗脱不了教坊贱籍的污名,对一个出身官宦的女子,无异于万劫难复。 六人中一人就在金陵卫任职,甚至还是一名履职两年的卫所百户。 谁能想到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的是阴谋血腥,家破人亡的屈辱。 二楼的泓秀和可卿,听到楼梯上传来咚咚声响,又爽脆又急促。 微微颠簸的船舱中,充斥异样的安静,邹敏儿整理随身的东西,桌子上放了三样东西。 她望着这些东西,眸光晶莹,思绪翻滚。 这时,一个身姿灵动的女孩,快步进了一楼厅堂,清秀标致的小脸,微微有些娇红。 当初杜清娘救自己于绝境之时,即是出于一种怜悯,也是看中生不如死之人,污浊疯狂之中,能够迸发的巨大潜力。 神京官衙蜂拥而下金陵,稽查搜索,无孔不入,父亲做下的那些事,迟早都会被人查出。 曲泓秀和秦可卿听了这话,都脸露喜色,两人取出竹筒中的信纸,上面只说贾琮不日将下金陵,却并没有说明此行目的。 郎朗如月,风姿无双,曾给一个无忧无虑的窈窕女儿,最朦胧美好的遐思。 其它五人都在金陵从事各行各业,从事的行业也是五花八门。 一个娇生惯养的官宦小姐,命运被瞬间改变,悠然尊贵的青春被人随意践踏。 因贾琮奇特的人脉基础,金陵锦衣卫千户葛贽成、百户刘海、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等,因各种缘故,成为鑫春号在江南快速蓬勃的臂助。 如此多的因素交融之下,鑫春号在江南的蓬勃,自然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当年龙潭港大案爆发,金陵军民死伤枕籍,天下侧目;石槽窝子杀人灭口,积尸六十一人,朝野震惊。 就算没有贾琮的出现,自己的父亲是否就不会蹈入死地,杜清娘问过相似的问题,这个问题邹敏儿无法回答,也不愿回答。 两人都不禁相视一笑,店里除了宝珠之外,没人会在楼梯上走出这种动静。 而这六人之下,是否还有其他枝蔓,就不得而知了。 这份人员秘劄是她出发之前,杜清娘亲手交给她的,也是她在金陵行事的依仗和耳目。 邹敏儿将这份秘劄反复看了五六遍,牢牢默记于心,然后便在烛火上焚毁。 那张印花票据,她私下找了懂行的人看过,是一家钱庄的档票,钱庄的名字叫四海钱庄。 江南是富庶繁华之地,各类大小民间钱庄难以计数。 钱庄不仅可以存放和兑换金银,还有收取不同管费,收藏其他财货的存物档。 江南豪商富户,各自发财的途径不一,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资产私隐,多半有收藏在钱庄存物档的习惯。 只是邹敏儿以前是官宦千金,生活优渥,不通钱粮银米,自然从来没去过或接触过钱庄。 按照家中老仆的说法,这张印花票据是父亲慎重交他保管。 这张钱庄票据代表的东西,可能是父亲给自己预留退路的财货。 但是自己父亲落网伏法,如今存在银号里的东西,是否还会安然无恙,只有自己到了金陵,才有机会去搞清楚。 而那张中车司手谕,却是让她最惊诧的,其中内容也出乎她的意料……。 …… 荣国府,荣庆堂。 如今已是七月末,八月初三是贾母寿辰。 这几日荣国张灯结彩,四处布置,喜庆的气氛日渐浓烈。 上年宁国贾家轰然倒塌,荣国贾家不仅屹立无碍,且荣国府贾琮还新封威远伯。 一门双爵,遍数神京勋贵,也只有保龄侯史家,有过如此荣耀。 而新封威远伯贾琮,年还未弱冠,未来具备的潜力,比那位立下从龙之功的忠靖侯,必定不遑多让。 在外人看来,这已经是荣国贾家重新崛起,毋庸置疑的信号,因此今年上面贺寿之人,也就格外热烈和殷勤。 所以这几日,贾母都是一早坐堂,王夫人、王熙凤、黛玉和三春姐妹等女眷,每日上午都来荣庆堂陪坐说话。 一是陪着老太太唠嗑,二是顺便接待到访的各家女眷。 因为这几日,各家世勋老亲先后送来寿礼,就连金陵贾家、史家、甄家也远道送来寿礼。 凡是世家勋贵之门,自然都有沟通联情之道,这种上门送寿礼,便是极好的拉近关系的机会。 再加上贾母是超品国夫人的位份,便是来人礼数再隆重些,也都说得过去。 所以,这几日来送寿礼的,常有豪门大户嫡房太太亲至,入荣庆堂和贾母叙话,有些甚至还带了家中未出阁的小姐……。 让黛玉和三春姊妹一起坐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让那些跟着家里太太来送礼的千金,可以有小姐妹一起说说闲话。 如果是前几年,这些有心思的当家太太,多半是冲着衔玉而生的宝玉,如今可没哪个当家妇人,还那么没眼力劲。 贾母这样的后宅翘楚,自然是能看出这些贵妇的心思。 今天到府送寿礼的,便有城阳侯徐氏和她未出阁的三小姐。 城阳侯刘兴文也是开国封侯,世代传袭,虽家世不如荣国府显赫,但也是神京城数得着的勋贵世家。 且这未出阁的刘小姐,姿容清秀,还是个嫡出的,容貌和出身都算不错。 虽然贾母心里最宠最爱,始终是宝玉,却也清楚这谈笑风生的妇人,和那羞羞答答的闺阁千金,绝不是冲着自己的宝玉来的。 贾母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始终让这些拜访的贵妇,觉得有些距离,有些高深莫测。 贾母心中可是明镜一样,虽然她和贾琮不亲,贾琮生母杜锦娘留下的疮疤,只怕要在心里存一辈子。 但不管她乐不乐意承认,她都清楚对外人来说,贾琮才是贾家的金疙瘩,而不是她最疼爱的宝玉。 既然事实已经是这样,贾母也不是什么傻子,自然懂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 史家两位侄媳妇一顿操作,到底没有白费,也勾起了贾母的心思,关于贾琮的亲事,她心里想着的是史湘云。 史湘云可是她史家的嫡亲血脉,如果她能嫁给自己世袭罔替伯爵的孙子,贾史两家亲上加亲,血肉交融,这是她非常乐见其成的。 而且这对贾母来说,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自己的嫡亲侄孙女嫁给贾琮,自己对威远伯府就有了更大的话语权,甚至掌控的可能。 贾母做了半辈子的内宅掌舵人,如何把持宅门权柄,几乎已成了她习惯性的掌家思维,她同意迎春迁入东府,也是这种想法驱使。 贾母心中既然有了这样妄念,自己对这些贵妇的举动,自然丝毫不为所动,而且昨天就让林之孝家的,去史家接湘云过来小住。 …… 贾母能看出贵妇带着千金上门贺寿的用意,王夫人当然也看得分明,且这些妇人三句不离的夸琮哥儿了得,让她听了异常恶心。 就算王夫人再一厢情愿,也没法把人家的心思往自己宝玉身上安,于是心情郁恨之下,手上的佛珠越转越快,似乎都要和皮肤擦出火星。 堂中之人,除了王夫人之外,心情最不自在就是黛玉,她一向灵秀聪慧,自然能看出这几日荣庆堂中妖风阵阵。 每当有娇滴滴的世家千金拜见贾母,身边的当家太太纵横捭阖,妙语如珠,黛玉便小脸紧绷,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做没看见。 迎春这人心思最软和,多少知道黛玉对贾琮的女儿心思,便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聊天,排解气氛。 只有探春在一旁,仿若置身事外,一双俊眼秋波婉转,英媚生姿,时常看看那些拜寿的豪门千金,又看看身边突然气场全开的林姐姐。 心中多少有些得意,有些失落,更多的是侥幸,还好三哥哥是我的堂兄,不然自己多半也要增添不少烦恼……。 …… 这时二门口的婆子来报,说宫里的大小姐,派了身边的抱琴姑娘,给老太太送来贺礼。 贾母一听这话就站了起来,王夫人也是一脸的意外。 自从元春八年前侍选入宫,后来又封凤藻宫女史,自来宫规森严,入宫女子绝不允许送物品至宫外。 元春入宫八年,这样的事情,便从来没有出现过,今天怎么会允许她贴身丫鬟,只身出宫送寿礼到贾府。 贾母和王夫人心中惊疑,连忙让人把抱琴请入荣庆堂。 不一会儿,抱琴身后跟着一个小内侍,进了荣庆堂。 如果贾琮在这里,便会认出跟着抱琴的小内侍,就是他在宫中初次见元春,一直跟随在元春旁边的小富子。 即便宫中恩典,抱琴只是个小宫女,放她出宫送礼,也不是毫无顾忌,这个小内侍也是贴身跟随。 抱琴八年前跟着元春入宫时,还是个一团孩气的女孩,如今却已长成亭亭玉立,秀丽绰约,肤若凝霞,灿然亮目。 贾母和王夫人自然见过她小时模样,这两年入宫朝拜,也见过她几次。 抱琴微笑着给贾母和王夫人行礼问好,又和在座的各位姑娘见礼,迎春和探春是抱琴小时见过的。 黛玉和惜春却是她陌生的,因为八年前黛玉还没入贾府,惜春那时还在襁褓之中。 抱琴跟着元春入宫,便是身有宫籍之人,身份早不同于贾家丫鬟,万一元春能荣沐圣恩,身为元春贴身侍女的抱琴,也会身价倍增。 因此,不管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不敢再当她是贾家丫鬟。 王夫人语气和缓问道:“往日都知宫中规矩严谨,今日怎么会让姑娘出宫送寿礼?” 抱琴微笑道:“近年琮三爷在辽东平敌封爵,又研制营造火器,数次为皇上建功,皇后娘娘感念三爷年纪轻轻,一心为国,很是赞赏。 又怜惜大姑娘入宫多年,夙心敬勉,荒疏亲情,所以几次让三爷和大姑娘,在宫中见面,相诉手足之情。 这次大姑娘知道老太太寿辰,便求了皇后娘娘,娘娘再施凤恩,便许了我出宫送寿礼。”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中都惊诧不已。 他们万万没想到,元春入宫八年,默默无闻,竟然还是因贾琮数次立功,意外得了皇后的眷顾,说白了就是施恩于贾琮。 这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皇后自己的心思,贾母心中多有迷惑疑虑。 而王夫人却想的有些露骨,皇帝是否会因此施龙恩于女儿,那岂不是天降富贵……。 (本章完) 第三百六十九章 红颜易旧心 荣国府,荣庆堂。 抱琴说道:“大姑娘知道老太太下月生辰,给老太太缝制一件翡翠团锦抹额,一件贡缎云纹百寿短褂,以贺福寿。” 贾母脸有喜色,连忙让鸳鸯收了抱琴手中寿礼的包裹。 自己大孙女入宫多年,一旦得了机缘,还是不忘向自己尽孝,让贾母心中感怀。 毕竟是从小在自己身边带大的孙女,想来把她送入宫中多年,至今孤零深宫,也没个结果,贾母心中也有些后悔。 抱琴又说道:“姑娘还说老太太宽爱睿智,后辈才得余庆之福,才能出琮三爷这样顶门立户的出众子弟。 姑娘还请老太太多降慈恩,多予爱护,三爷将来定是重振声望家业之人。” 贾母听了这话,微微一愣,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自己大孙女极其看重这小子的本事,将他看做贾家的未来。 这番话语中对自己这祖母隐有劝解之意,也算是用心良苦。 当日在宫中,元春曾和抱琴说过,三爷言语中对林姑娘极为顾念,他们如能得成佳偶,对荣国贾家的将来大有裨益。 贾母等见了迎春举动,也一脸意外,自己这二孙女以往是个木头性子,针戳了都不知喊疼,平日也是沉默寡言的。 探春心思敏锐,看出抱琴的心思,说道:“抱琴姐姐,这位是林姐姐,老太太的外孙女。” 当日元春和抱琴说过,这几年老太太入宫朝拜,元春见过几面,老太太几次提起林姑娘和宝二爷,显而易见有婚配之念。 如今这林姑娘提到三爷时,眉梢眼角便生喜意,还是自己姑娘智慧明锐,当日就凭三爷只言片语,就能猜得半分不差。 鑫春号但凡出了新的货样,泓秀和可卿都寄来不少给贾琮,让他自用或送家中姊妹,如今东府还放了不少。 在贾母的心中,几个孙女里面,除了大孙女元春,她最看重就是三丫头探春,觉得她爽利能干,有几分自己未出阁时的摸样。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暗自点头,大孙女是个识大体的,心中并不只有血脉亲疏,懂得怀柔家中成气候的兄弟,将来也是能成事的。 因此,姑娘轻易不敢把三爷和林姑娘的事说破,担心老太太反对,多生枝节,反而做出祸事。 当初,元春要做两件锦袍,送给两个弟弟,抱琴自告奋勇做了贾琮那件,说是那日她给贾琮更衣,清楚他的衣幅尺寸。 迎春微笑道:“抱琴姐姐,这些是鑫春号出的香水和胰子,两匹缎子也苏绣新花色,请姐姐带给大姐姐,自用或赏人都是好的。” 有时探春也会过来帮她,如今迎春做起这些宅门庶务,已变得轻车熟路。 她也清楚自己要陪姑娘长居深宫,早绝了其他念想,只是如今到贾府送礼,顺便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 元春给自己的亲弟宝玉做衣,那也是应有之义,没想到还会细心顾及到贾琮。 元春只是笑笑,也不多说,只让她用心去做。 一旁黛玉说道:“三哥,上午去了城北火器司上衙,只怕下值要晚些了。” 抱琴又说道:我和大姑娘还缝制了两件锦袍,是送给宝二爷和琮三爷的,不知……琮三爷可在府上?” 如今听探春说这位就是林姑娘,心中多少有些恍然。 自从迎春搬去了东府,贾琮就做了甩手掌柜,内宅一应事务都扔给这姐姐管,刚开始迎春还有些生疏。 摸索几个月下来,对家宅庶务渐渐熟络起来,东府偶尔会有贾琮同窗和同僚到访,也都是迎春安排下人接待应付。 抱琴一听这话,心中很是失望,满怀黯然。 对于二丫头迎春,贾母一直以来都是有些忽视的。 如今贾家能有这个能为,除了琮三爷之外,再无他人。 只是她不认识黛玉,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只有林姑娘这样的人物,才能真正配得上他。 抱琴送了寿礼,因宫中规矩严谨,几时出几刻回,都会登记入册,所以并不好久留。 其实抱琴一进入荣庆堂,便已注意到黛玉,因为迎春和探春她小时候都见过,多半都认得出来。 这位林姑娘生得如此得意,也怪不得三爷心心念念,在宫中和姑娘闲聊家事,在姑娘面前才不知觉露了口风。 没过一会儿,绣橘便从东府回来,带回四瓶上等水玉香水,两个精美木盒的香花胰子,两匹上等的苏绣缎子。 那日她为贾琮解衣更袍,言笑无忌,落印心中,从此念念难忘。 抱琴深知自己姑娘虽是闺阁,心中却装着家宅安宁长久之念,希望家中兄弟能支撑家门,庇佑族人。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却有几分不快,女儿这是看重那小子,竟把他和宝玉相提并论,她怎么不想一想,宝玉才是她正经的亲兄弟。 好在她本就是内敛耐心的性子,认真做一件事,便有足够耐心,从不会怕麻烦,不然也不会在区区棋盘上,孜孜不倦,乐而不疲。 这件锦袍花了她许多心思,一针一线极尽周到妥帖。 贾母和王夫人听说元春给宝玉和贾琮,各做了一件锦袍,心情各自不同。 抱琴在宫中多年,陪着元春枯守度日,除了宫女和内官,极少见到其他外人。 这去东府才住了几个月,就变得这般剔透灵巧起来,应答礼数如此周到妥帖,真像变了个人一样。 唯独黛玉是陌生的,又是生得这般天下少有的颜色,自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迎春请抱琴稍坐片刻,让人带那内侍入偏厅吃茶,又对绣橘仔细吩咐了几句。 只是贾母心中一直遗憾,可惜了自己的宝玉,只要有那小子一半厉害,用得着他姐姐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今天外客在场,大孙女派人从宫中送来寿礼,一些迎送礼数,自己还没想到,这一向腼腆的二孙女,却先替自己想到了。 且做出来的事情,又细腻又亲切,还真让贾母对迎春刮目相看。 贾母看这光景,自己这二孙女竟是当了那小子的家,可见当初自己同意她去东府过,是极有道理的事情。 贾母却不知道,贾琮曾几次和迎春提起,自己在宫中和元春见面说话的事,言语中对大姐姐很是欣赏。 如今大姐从宫中特地送了锦袍给贾琮,迎春这个亲姐姐,自然是要表示谢意,且她估摸琮弟必定也喜欢自己这么做。 …… 贾母更没想过,迎春原来的性格木讷老实,是自幼丧母,父亲不闻不问,以至常年冷落孤清,长久压抑造成的。 可当一个人心中真正有了牵挂,有了需要担当的责任,强大的内驱力使然,会让她的言行举止出现很大变化。 四年前贾琮搬入西府,因为血脉之亲,也因为同病相怜,更因贾琮对她一贯的亲近爱护。 迎春为了这弟弟,归置衣履,算计寒暖,无微不至,从那时起贾琮便成她心中最大的寄托和依靠。 迎春知道这兄弟日常除了读书,便是上衙,平时也舍得花时间陪她说话下棋,哄她开心。 但自立府以来,唯独对府上家常庶务兴致缺缺。 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要代劳,好在这些事不是什么难的,她也不是生来愚笨,多花些心思留意就能做成。 抱琴接了绣橘手中的礼,连忙向迎春道谢。 抱琴八年前离开贾府时,那时迎春年纪幼小,还看不出性子,她还以为二小姐本就是细心妥帖之人。 甚至还觉得,这大概就是自己姑娘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道理,三爷是个厉害的,连他这亲姐姐也是个细心能干的。 王夫人和王熙凤等见了迎春这种气象,都很是惊讶,不过她们没想得太多,只觉大概是迎春年纪渐长,竟突然开了窍,懂了人情世故。 座中只有探春想法却不一样,她只是觉得,她的三哥哥实在太过神奇,再没见过这样的姐弟俩。 二姐姐以往只要遇到与三哥哥相关的事,便会一下子变得聪明,像是换了个人。 如今做了东府的长小姐,日日与三哥哥相守,潜移默化,变得愈发妥帖能干起来,竟有了几分凤嫂子那样当家娘子的风范。 …… 这边抱琴送过寿礼,便要告辞回宫,贾母让迎春、黛玉、探春亲自送到二门口。 又让林之孝家在西角门备了王夫人的车马,送抱琴回宫。 一直在座的城阳侯徐氏和她未出阁的三小姐,目睹抱琴送寿礼的全过程。 贾家那位大小姐入宫八年,从豆蔻年华熬成双十之龄,却依旧默默无闻,神京各大勋贵之家,几乎无人不知。 惋惜者有之,嘲笑者有之,漠视者也不少。 其实这种情况,也并不算罕见,四王八公之家的嫡女,侍选入宫多年,一直波澜不惊,又不是元春一人。 帝王之家无家事,皇帝要宠幸那个女子,要那个女子侍寝,扯淡起来满满都是古怪的势力平衡,想想都是恶心。 再加上当今圣上对女色不是炽烈之人,那些企图卖女求荣,扭转颓势的旧勋,多半都是做了肉包子打狗之事。 可城阳侯徐氏刚才却亲耳听到,贾家的大小姐突然得皇后的看重,连出宫送寿礼这种有悖宫规之事,都额外赐了恩典。 其原因不外乎贾家威远伯,军功卓著,才能卓绝,让当今圣上赏识,皇后这才推恩于贾家那位宫中女史,以示笼络。 这位年轻的威远伯圣眷之隆,居然到了这程度,说不得哪天,圣上便因此宠幸了这贾女史……。 贾家的一门双爵,莫非还要再添一个皇妃,虽然这想法显得有些匪夷所思。 但是贾家这位儿郎,年未弱冠,便以扫平女真之功而封爵,岂非匪夷所思之事,就算再发生一桩,好像也并不是不可能。 这让城阳侯徐氏心中愈发震撼,不自觉看了眼自己豆蔻清秀的女儿一眼。 本来听说是她是想告辞的,此刻屁股像黏在了椅子上,又陪着贾母说了不少贴心话。 而黛玉、迎春、探春送走了抱琴,便没再回荣庆堂,径自回了东府。 虽然她们各自身份不同,但似乎都有同样心思,看不惯有人随意推销女子给贾琮。 …… 神京北城郊,火器司营造工坊。 这几日贾琮和刘士振、玛德仑等人,忙着调试新式火炮标尺精度。 因嘉昭帝下了秘旨,调拨五门改进型红衣大炮,装备松江与苏州沿海关隘。 因近半年时间,这些地方常有倭寇沿入海口西进袭扰。 以眼下的锻造技艺,火炮模具熔炼出炉后,需经大量手工打磨调整工作,才能使火炮的发射精度到达预想效果。 而五门改进型红衣火炮使用的弹丸子药,对照当初试发效果,再经过两轮测试定型,才能进行大量储备营造。 营造储备的炮弹数量,必须能满足每炮最少五十弹连射,才能保证火炮运送抵达的正常使用。 眼下五军营正在进行例行兵力换防,等到人员换防完成后,将会抽调五百名五军营士兵,将火炮押送至金陵。 火炮教习玛德仑将全程随行,火炮运送到金陵之后,再由松江卫和苏州卫派兵接收火炮。 等到这批火炮被起运出京,贾琮手头的事也算忙完,随后才会启程下金陵。 …… 自从他接到下金陵公干的圣旨,神京之中也有人对皇帝突发奇想,组建陪都火器司分部,觉得有些突兀和蹊跷。 神京和金陵两地的勾连千丝万缕,推事院虽然拔除了他们认为可疑的钉子。 但是依然存在有心之人,会把近期与金陵相关的人和事,与轰动金陵的周正阳大案相联系。 但这些人注意到贾琮不紧不慢,在火器工坊潜心进行火器营造调试,对下金陵出皇差之事毫无紧迫之感,而宫中也全无催促之意。 这一切迹象都说明,此次贾琮下金陵兴办火器司分部,不过是圣上有些心血来潮。 而且,近期松江近海之地,常有海盗倭寇袭扰,或许圣上是想未雨绸缪,预以火器之力加强沿海防御。 在宫中圣旨颁下的第十天,吏部筛选前往金陵各官衙轮调的官员,已经全部分批南下。 火器工坊中突然传出消息,神京连日阴雨,工坊储备火药大面积受潮,使火炮营造进度受阻……。 而火器司监正贾琮,依然三天两天往火器工坊跑,显得十分忙碌,无暇顾及他事。 而那些曾对他予以关注的人,甚至是他自己本人,好像都淡忘了需要下金陵办皇差这件事。 …… 神京北向三十里,一只五百人的骑队,正行进在雨声淅沥的丛林中,队伍中还有五六辆大车,被防雨油布遮蔽得严严实实。 而这五百人骑队主要由三人带领,这三人都是贾琮的熟人。 辽东火器营千总魏勇胄,把总郭志贵,队正蒋小六。 十天前他们收到五军营调令,让他们带领麾下五百火器兵,返回神京修整轮换。 在一番日夜兼程之下,今天终于开进到距离神京三十里的地方。 就在五百骑对即将走出丛林,前方雨幕之中突然有两骑飞驰而来,看服饰一人是五军营传令官,另一人却是司衙官吏。 其中那位五军营传令官还是魏勇胄的同僚 两骑飞奔到队伍前下面,那司衙官吏喝道:“在下兵部职方司主事王方维,奉圣谕与尚书令,行调兵之事,请将兵之人出示兵符。” 魏勇胄听了这话神情凌然,连忙取出悬挂在脖子的一半鱼符,与王方维手上的另一半鱼符,合二为一,互证身份。 王方维随即取出兵部调令文牍,五军营传令官取出军营调动书函,三人将两份文牍校对一致,并由魏勇胄签字画押。 魏勇胄对调令的内容,凝视片刻,目光之中难掩诧异,略微定了定神,便挥手呼喝,重新调整队列。 五百人的骑队,包括随行的五六辆大车,立刻调整行进方向,远远绕过神京城,往南下的方向而去。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章 称量望江南 居德坊,伯爵府,迎春院。 院子里花木扶疏,绿意盎然,屋外风雨游廊上,两笼黄莺在上下翻跳鸣叫。 廊下坐了几个红衣绿袄的丫鬟,正是金钏和紫鹃、侍书等人说闲话儿。 院子正屋中堂门口,垂挂着奇海香木珠帘,南窗座炕上铺着大红毡子,东边板壁摆着锁子锦靠背和引枕,铺着淡粉闪缎坐褥。 炕上的案几摆着岫玉镂空香熏,旁边放一本翻覆着的棋谱。 一个填漆茶盘,里面有五个小盖盅,其中一杯开着盖子,透着沁心茶香。 厅堂里倩影晃动,珠钗光转,幽香缭绕,笑语铃音。 黛玉、宝钗、探春正围着一人说话,迎春在炕上坐着,笑吟吟看着她们。 “好啊,你们几个倒是鬼得很,什么时候都搬到东府来住,每日都在一起玩,亏得老太太接我过来,不然你们还记得有我这人。” 宝钗笑道:“我倒是想过来和姊妹们一起顽,只是不好留我妈一个人,再说两边来往也方便得很。” 她们都明白湘云的性子,万一让这丫头知道了究竟,虽舒朗也难免害羞,以后对着贾琮再也不会自在,连东府说不定都不敢去了。 虽然宝钗敏慧练达,处事机敏妥帖,但是这种事情,依然不是她一个闺阁能掌控的。 自己干嘛还上门瞎起劲,真是白丢了臊……。 湘云笑道:“我可不要这么麻烦,我就住这院子里,这里宽敞又清香,和二姐姐一起就行,也热闹些。” 宝钗虽人前不露痕迹,心底却是焦灼无助。 也只能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徐氏可是听过贾家小姐怎么称呼那位威远伯。 且那一张小嘴甚是利索,哄得贾老太太很是欢心,口里还三句不离三哥哥,言语之间透着亲密。 胸前挂着个黄灿灿的金麒麟,透着喜人的活泼灵动,正是今日刚到贾府的史湘云。 迎春等人听了,也觉得是个道理,薛姨妈是孀居妇人,薛蟠毕竟是儿子,身边只有宝钗一个女儿作伴,的确不好独自住过来。 一个清脆娇俏的声音飒爽清亮,虽然是抱怨的话语,但语气中溢着欢畅和开朗。 只是黛玉、迎春、探春等人送抱琴出府,借着这由头,都去了东府,再没回荣庆堂,这位徐三小姐没人陪说话,颇有些无聊。 她自己虽对贾琮生了很深的心思,但却知道如今两人家门悬殊,多半也是镜花水月。 连自己姨妈想要促成自己和宝玉,老太太都置若罔闻,从不搭腔。 或许贾琮并未封爵,只是个解元才子,还能让人有些侥幸念想。 往年贾母是到了八月初才接湘云来小住,陪自己一起过寿辰,可这几日贺寿的风向有些不同,便早早接了这侄孙女过来。 城阳侯徐氏听说来的是保龄侯府的大小姐,那可是贾老太太的娘家孙女。 如今每次见湘云来贾府,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况且还有一个和贾琮亲密的黛玉。 …… 这人姿容俏美,身材苗条,发黑如墨,纤腰柔韧。 贾母今日一大早,就派了车马去接湘云。 上身穿大红底金竹叶纹交领对襟,白色薄棉交领小衣,下身白色暗花百褶裙,松绿色绣凌霄花鞋。 且这种婚姻大事,未最后落定,闹出风声,万一起了变故,那就不好收拾了。 小姑娘只是和贾母聊了几句,便说她去东府找姊妹们玩,贾老太太只笑着让她快去,那东府不就是伯爵府吗? 城阳侯徐氏见了贾母脸上神情,突然有些明白过来,这老太太门槛真是鬼精,搞半天早就摆了车马炮。 湘云在贾府常来常往,生性疏阔浪漫,又不明根底,和贾琮平时言笑无忌,即便聪敏如黛玉探春,也并无察觉异样。 因此知道根底的几个老女人,多半只是旁敲侧击,从来也没把事情说破,连王夫人和王熙凤,都不知贾母的心思。 她更不会让自己的勋爵孙子,和商门之女扯上关系的……。 迎春笑道:“云妹妹既来了,只要你喜欢,自然也住这里,我让人给伱收拾屋子,琮弟过些时候就下金陵,我们也好多个人作伴。” 这史湘云可是她史家的嫡亲孙女,又和贾家东府走的这么近,不管是门第相貌,还是血脉亲情,岂是外人能比的。 湘云到府便去了荣庆堂见贾母,那个时候城阳侯徐氏,还在堂上和贾母说话,那个未出阁的徐三小姐,一直乖巧的陪坐在旁。 湘云对此事却一无所觉,不知自己被姑祖母当枪使了一回。 说不得将来会惹出一出赐婚的戏码。 只是宝钗却懂贾琮的心气,一想到他身上那个梅枝月影香囊,她便觉得这位琮兄弟,怕不是个会听人摆布的性子。 迎春说道:“宝钗妹妹,姊妹们都在这里,不如也搬来小住几日,大家一起热闹些。” 史家的两位侯夫人虽属意贾琮和湘云的亲事,但湘云年纪还小,贾琮如今的身份也不同寻常。 可如今贾琮走到这一步,别人暂且不论,单单府上老太太,做了半辈子超品国夫人,一贯把豪门体面看得极重。 贾太夫人原来早就有如意算盘,肥水不流外人田,近水楼台先得月。 只要宝钗那日在荣庆堂,却是亲耳听过两位侯夫人和贾母之间,那一番云山雾罩的对话,却已猜到贾史两家长辈的伎俩。 小姑娘俏美浪漫,红衣灿灿,妙语欢言,落落大方,一入堂中,似乎满室生春,让自家清秀腼腆的三丫头,有些失色。 忠靖侯史鼎虽也赞成此事,却也觉得眼下未到时间,因此只是贾母和两位史家太太心知肚明,却并未将事情说破。 迎春和探春都是父母在堂,黛玉寄居外家,父亲并不在眼前,平常度日,贾母都帮她安排妥当,也不过多做他想。 唯独宝钗母亲寡居,哥哥又是个极不靠谱的,从小便习惯了事事思虑,周到妥帖,补益家宅不足。 …… 这时,门外传来紫鹃的声音:“三爷,你下衙啦,姑娘们都在屋子里呢。” 贾琮刚进门,湘云便迎了上来。 笑道:“听说三哥哥又下金陵办皇差,叔叔婶婶说史家本家在金陵,我却从没去过,三哥哥要不带我一起去逛逛,岂不是好。” 贾琮笑道:“带着你自然没问题,只要家里愿意就成。” 湘云听了这话,咯咯一笑,也不当真,豆蔻未许之年,自然没有千里独行的道理。 不要说叔叔婶婶不会同意,老太太也是万万不许的,这种事她只是拿来当笑话,说着好玩。 迎春问道:“今日还未过晌午,琮弟怎么就这么早下衙了。” 贾琮回道:“今日衙门无事,早些回来,听芷芍说湘云妹妹过府,我想必定在二姐姐这里。” 前面几日,城北的火器司工坊,闹出火药受潮的见闻,其实火器工坊是机密之地,真当火药受潮,这等消息怎么会传出去。 可偏偏这消息就传了出去,让贾琮下金陵办差的时间,又顺理成章延后了几天。 直到上午他去兵部例行观政,得知城北三十里处,兵员调动之事,工坊的火药受潮之说,大概就能告一段落。 贾琮笑道:“今天云妹妹过府,姊妹们都到齐,不如现在摆了宴席,大家也好乐得半日,过几日我就下金陵,这等机会怕要等好久了。” 众姊妹都齐声说好,湘云更是兴高采烈。 贾琮便让人在凝曦轩摆了两张竹案,一张设了荤素酒菜,另一张摆放茶筅茶盂等茶具。 凝曦轩畔便是贯通后园的水道,贾琮并众姊妹,临水听风,举箸邀杯,笑语轻谈,随意吃喝。 宴席吃了过半,黛玉从小多病,日常饮食习惯了谨慎保养,黄酒饮了小杯不敢再喝,菜肴吃了六分便停了筷子。 贾琮便让人拿了个绣墩,让黛玉依着栏杆坐了,又从房里找了鱼竿让她钓鱼玩。 宝钗见贾琮对黛玉细致入微,心中很是羡慕,想来是他们自小相处,才有这份缘法,自己却没有这份命数。 她踱到亭畔花树,折了一株鲜花,摘下一朵插在鬓角,其余的撕碎投入清波,逗着水底的鱼儿俘上来唼喋。 迎春正在煎茶,等水滚开,让丫鬟斟满茶盅,分给众人解酒。 湘云比较贪玩,虽小脸被酒气熏染得娇红,却依然还和探春划拳,只是每次都输给探春,被探春笑嘻嘻的灌了好几杯。 黛玉的鱼竿在水面垂挂了很久,虽然没有鱼儿上钩,却依然很有耐心的寂然安坐。 突然问贾琮道:“三哥哥这次下金陵要多少时间?” 贾琮微笑道:“短则一月,慢则两月,必定要回来的。” 黛玉秀气的眉梢微挑,撇嘴笑他:“你的话我如今不信,上次去辽东,说是三月即回,结果哄了我半年才回。” 贾琮笑道:“金陵没辽东的事麻烦,用不了太久,而且我还要尽早回来,不好耽搁明年春闱。 这次南下会路过扬州,妹妹有书信或物件要捎带,我帮你转交姑父。” 黛玉突然脸显忧色,说道:“这半年父亲来信,像是身子欠佳,我有些担心,三哥哥过去帮我看看,不打紧就好。” 贾琮听了心中一跳,安慰道:“姑父正当盛年,想是公务繁忙所致,略微保养就好,妹妹不用太过担心。” ……。 神京,北静王府。 北静王水溶一向有雅好文事之名,所以他的书房修饰得古香古色,四面书架整齐码放各类孤本珍籍。 书案上紫铜香炉中,燃着上等龙涎碎香,乳白的烟气萦绕不散,将水溶清俊的面目,遮蔽出几分森严神秘。 现在市面上最流行的香物,莫过内务府鑫春号出的精粹无烟香薰,如今很多贵勋大富之家,都以使用鑫春号无烟香品为时尚。 但水溶还是喜欢这种传统的燃香,鑫春号的香薰都是用香花或香料精粹,却做不出龙涎香这种奇珍的香味。 而且市井传闻,那家鑫春号与贾家威远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水溶对贾琮却并没太多好感。 倒不是贾琮这个人没能为,不配他北静王折节下交,而是贾琮根本不给他机会,他曾几次相邀,都被对方以各种稀奇理由谢绝。 这让水溶多少有些郁闷不平。 书案上放着一份拆开的书信,这是刚才家仆刚送来的,信的内容让他很是不快。 这时,一个秀美雍容的女子,仪态端庄,穿戴鸾凤宫袍,只身进了书房,正是北静王妃甄二姑娘,手里也拿着一份书信。 说道:“王爷,三弟从金陵来了书信,王爷在官衙的几个门生,这次都被吏部轮调,都坐不稳原来位置,个别甚至赋闲在家。 三弟说王爷这几个门生,一向很是能干,这些年给家里的生意,出了不少扶助之力。 他想王爷是否可以和吏部疏通,让这几人能尽量留任几个,也好将来倚为臂助。” 水溶皱眉摇了摇头,指着书案上的信,说道:“城阳侯也送来书信,刘老侯爷当年几个部曲,曾在金陵卫所任职,这次也被轮调。 还让我代为周旋,不过如今这个时候,这些事烫手的很,哪里能轻易去伸手。” 北静王妃对娘家的事,一向甚为关注,且自己弟弟在信中慎重提起,不甘心的问道:“那王爷几个门生,眼下只能投闲置散了?” 水溶说道:“金陵周正阳事发,一个卫所正三品武官,麾下五千之众,被揭为水监司大案幕后! 当今圣上谋深疑重,一向忌惮军权肆虐,而金陵是大周陪都,牵连江南半壁,怎么不会让他生出警惕。 两年前因水监司大案爆发,金陵官场已历动荡,如今圣上对金陵官员大肆轮调,就是要搅断旧势,斩断勾连,釜底抽薪! 要是我没猜错,之后圣上对金陵必有大动,去岁僭越诗一事,已让皇帝对我生出隔阂。 这个时候我出面保荐失势官员,你说皇帝会怎么看我呢,将来就再也没退路了……。” 水溶又冷笑道:“你看着城阳侯刘宏忠,自去年王府出了僭越诗一事,他连门都不敢上了,说句话都要偷摸着送信。 四王八公旧勋一流,活得真是憋屈!” 又问道:“我可听说,城阳侯三女待字闺中,刘家想攀贾家威远伯的亲事,你不是说家里想给三妹许这门亲,如今事情如何了?” 北静王妃神情有些无奈,说道:“你还不知我这三妹,她的心思那个能猜透。 那日太太和我,带她去贾家拜访,刚巧贾琮入宫,两人没有遇上,她回来后没等上几天,便执意要回金陵,太太也拿她没办法。 她要是不想嫁,那个能勉强得了她。” 水溶笑道:“你那个三妹很是不俗,可惜生了女儿身,她要是男儿,必定是不得了的人物。” 水溶说到这里,突然神情一愣,问道:“你说那天你们去贾府,刚巧遇上贾琮被召入宫?” 北静王妃回道:“正是,听说是突然被召,事先并没风声,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北静王语气有些疑惑:“从时间上算,就在贾琮被召入宫第二天,圣上连发数道圣旨,其中一道便是轮调金陵各司衙官员。 而另外一道圣旨,便是让贾琮下金陵组建陪都火器司分部。” 北静王妃说道:“王爷,这两件事似乎没有关联,只不过事有凑巧罢了。” 北静王又问道:”你那三妹是哪天返回金陵的?” 北静王妃回道:“拜访贾府后第三天。” 北静王喃喃自语:“我就说过,你那妹妹不简单……。” 北静王又传了心腹的家人,仔细吩咐了一番。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那家人便来回报,说得是贾琮自接旨后,已过去多日,因忙于火器司公务,至今未下金陵。 北静王听了这话,也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多虑。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一章 娇颜击中流 伯爵府,贾琮院。 昨夜,一场夜雨淅沥,下了大半宿,空气中蕴着清新润泽的气息。 窗外天际发白,柔和的晨光,穿过半透明的琉璃窗,在室内留下柔和的光影。 房内浮动绵甜芬芳的幽香,紧挨床帐的睡榻上,绣辛夷花枝薄棉小被,裹着纤纤窈窕的轮廓,小被末端露出对雪白秀巧的天足。 玉色夹纱枕头上,墨亮的秀发千丝万缕的堆着,其中几绺散乱的垂到睡榻边。 芷芍正睡梦香甜,两颊红润,香息绵长,酥..胸微微起伏着。 薄棉小被外,颈弯玉臂,雪腻如玉的肌肤,在晨光中俏色动人。 当琉璃窗上的日光,渐渐升高,光线的末梢渐渐映照到睡榻,明丽水润的双眸缓缓睁开。 微微揉一下双眼,芷芍掀开小被起身,微微舒展了一下纤腰,悄悄下了地。 …… 芷芍帮着贾琮梳洗过,两人进了堂屋,又让小丫头去叫各位姑娘过来用餐。 贾琮房里的几个人,五儿平时虽然话不多,不像晴雯那样活泼来事,不过她一向心思细腻,行事说话都在理上。 芷芍是因为她师傅年事高了,这一年身子不好,我才带她过去看望师傅,我送她到姑苏蟠香寺,自己就去金陵办差,等回程才去接她。 就他一个酸腐禄蠹之流,这些姊妹怎不觉得无趣庸俗,生生被他熏坏了灵秀根骨,个个都被他哄骗了去,我真是有怨无处申啊……。 晴雯看着贾琮身后的芷芍,目光中颇有些羡慕,话语有些夹酸。 床帐内悄无声息,传出舒缓沉稳的呼吸,听到芷芍耳中,微微一笑,便去了屏风后穿戴衣裙。 宝玉一听就拧巴的不行,那个贾琮到底在闹什么,先是二姐姐,然后又是林妹妹和三妹妹,如今连云妹妹都被哄了过去。 说道:“芷芍姐姐可是好着呢,跟着三爷一起南下,三爷也忒偏心,也不带我们一起去,旧年去过一次金陵,我现在还想着呢。” 荣国府,荣庆堂。 虽上次湘云让宝玉学学贾琮,多经历些仕途经济之事,让宝玉听了心烦,两人吵嘴闹了一通。 宝玉问道:“鸳鸯姐姐,云妹妹可在老太太房里。” 晴雯听了这话,明眸闪亮,说道:“那三爷不是一个人去金陵,也没个人照顾,还是带上我,我服侍三爷。” 五儿和晴雯去厨房提了两个食盒过来,里面逐层叠放各色早食,底下还有滚水焐热。 如今三爷可不一样,名头响亮,又做了朝廷命官,多少人看着,奉圣旨办衙务正事,还带好几个丫头随行,太过扎眼,会惹人闲话的。” 再说芷芍去姑苏看望师傅,和贾琮在金陵办差,并无什么关碍。 贾琮这次出门,没带着五儿她们一起南下,五儿说的并不是唯一原因。 晴雯听了五儿的话,也觉有道理,便不再作声,脸上表情却有些气馁。 英莲在一旁搭腔:“也带我去,我可以陪芷芍姐姐去姑苏,不耽搁少爷做事,修善师太和妙玉姐姐对我都很好,我也想她们。” 不过宝玉对家中姊妹一贯顺从,事情过了也并不记仇,听说湘云来了,就想往贾母房里相见。 她刚穿戴梳洗完,正屋外走廊上,传来轻轻脚步声,并延续到隔壁的堂屋中,贾琮也醒来掀开床帐。 至于带芷芍去姑苏,是因为妙玉几封来信,言修善师太年事已高,病体缠身,已让芷芍心神不安,常常思虑不宁。 鸳鸯微笑道:“云姑娘昨日看过老太太,便去东府找姑娘们去了,昨晚也是宿在二姑娘那里,今天还没过来过呢。” 姑苏金陵分属两地,即便金陵变故,也影响不到姑苏。 宝玉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 黛玉还未到贾府之前,年幼的湘云曾和宝玉一起养在贾母身边,两人一直相处融洽,甚至比其他姊妹更和睦。 修善师太是姑苏名流,吴县县令也很是敬重,时常照拂,自然没有问题。 如今黛玉和探春都搬到了东府,宝玉正一肚子不自在,刚巧来了史湘云,正好可以找她一起顽。 还是袭人拦住了他,说现在天都晚了,云姑娘现在也长大了,就毛毛躁躁过去看不妥,不如等明天一早去看才好。 贾琮见晴雯闷闷不乐,知道她的心思,笑道:“你们在家都好好的,南边新奇的东西多,想要什么吃的玩的,我都给你们带来。” 贾琮笑道:“我这次就去两月时间,来回路上就耗费十多天。 刚到了贾母房外走廊,却见鸳鸯正提了食盒子过来,准备服侍贾母进餐。 堂屋中英莲在摆放碗盏瓷盅,布置的数量却比往日多了许多。 等到第二天一早,麝月提来的早食,宝玉都没心情吃,便去了贾母房里找湘云。 新的一天就此展开……。 门口脚步传来,红影晃动,传来湘云清脆灵活的声音:“三哥哥要带什么好吃好玩的,可不能忘了我的份。” 你们何必跟着奔波,在家里陪着二姐姐她们,岂不更好。” 五儿在一旁笑道:“上年三爷去金陵,还不是正官,只是给太后抄写经文,自然能带着我们。 昨天北静王派人请宝玉过府会友,宝玉在北静王府逍遥了大半日,回府时日头都落了,回到房里便听说史湘云来了。 英莲平时乖巧,虽然很想和贾琮去金陵,不过五儿既然说去了不好,她也就作罢,虽有心中不舍,好在熬两个月,少爷也就回家了。 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去金陵做什么,这趟下金陵多半会不太平,为避免节外生枝,自然不带着她们更好。 他进来贾母房中,贾母见他一大早过来,心中欢喜,便让他坐下一起吃早食。 宝玉哪里吃得下去东西,只问怎么云妹妹去东府去住了,撒娇让贾母早些叫她回来才好。 贾母心中对湘云抱了那样的心思,还巴不得她和贾琮走近些,哪里会生拉硬拽回来,便拿了些好话去哄宝玉。 宝玉见不得章法,心中也是无奈,又想不出半点法子应对。 他突然想起昨日在北静王府,听的那幕《寄生草》,里面有一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说得岂不就是自己,不由得满腔悲愤起来。 说不得只好找袭人诉苦,也好得些女儿家温润体贴,也好消消心中块垒,即便死了也就值了……。 …… 黛玉和探春早听迎春说过,在东府有每日早上合桌吃早食的习惯,姑娘丫鬟团团一坐,没西府那些虚礼俗套子,热闹好玩得很。 她们已搬到东府几天,贾母见黛玉和探春刚搬去,担心两个孙女一时不惯,每餐都让西府厨房送了几次,直到迎春去说了,这才罢了。 大早贾琮就让娟儿和四儿去请她们,也是她们到东府第一遭,自然都满心好奇的过来。 贾琮见了她们过来,刚才又听了湘云的话,便问:“湘云妹妹昨晚还睡得习惯吗?” 迎春笑道:“云妹妹哪里会不习惯,昨日还拉着我说了多少话,被她折腾得睡不着,她倒是一挨枕头就睡过去,早上还赖床。” 黛玉和探春都笑,湘云倒是毫不在意,只是见堂屋的圆桌上,早早摆了各种吃食。 梗米粥、黄米窝头、九蒸酱瓜、茄鲞、豆腐皮包子,还有两瓶滚沸过滤过的牛乳。 样样都冒着热气,香味馥馥,让人胃口顿开。 这些吃食虽都算精致,但黛玉、探春、湘云等人,自小过得锦衣玉食,也不算太新奇。 只是这样团围而食,与她们以往教养习惯,大相径庭,透着喜人的亲切和温馨,东西吃在口中,似乎也变得异常美味起来。 黛玉平时吃得一向不多,也是第一次贾琮陪着吃早食,居然笑眯眯喝完一碗梗米粥,还吃了两个豆腐皮包子。 似乎意犹未尽,要去拿一个黄米窝头,还是被紫鹃担心自己姑娘受不得多食,在一旁给劝住。 贾琮却笑道:“如今妹妹正长身体的年纪,光在房中走路可不够,明儿我给伱做个毽子,可以在自己院子里踢。 这东西最能锻炼眼目脚足,等身子练的更康泰些,吃东西就不用太多忌讳了。 一旁的湘云却说道:“我如今最羡慕二姐姐,可以到东府和三哥哥一起过,你看看她,过得多逍遥的日子。 上头没长辈管着,爱怎样就怎样,连早食都吃得这么别致热闹,真是羡慕死我了。” 探春笑道:“那以后你就不要回去,就住在东府了,让三哥哥养着你。” 湘云笑颜逐开,满不在乎说道:“那敢情好,我以后就不走了。” 探春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黛玉也会意过来,见湘云似乎还没察觉,又看了贾琮一眼,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桌上的气氛愈发活跃。 只有迎春笑着并不说话。 湘云见探春笑得古怪,才一下子想到不对,这下中了三丫头调戏,说什么让三哥哥养,自己还没羞没燥的一口答应。 俏脸绯红,偷偷看了贾琮一眼,见他脸色如常,似乎没听出异样。 便狠狠瞪了探春一眼,不过她虽性子疏朗,心思却并不粗,也装作不知,专心对付手上的黄米窝头。 …… 金陵城东,杏花巷姚家酒铺 昨夜,一场夜雨淅沥,空气异常透彻,小巷的青石板闪着润泽的光芒。 酒铺二楼卧房,邹敏儿对面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身材婀娜有致,眉眼秀丽,一颦一笑,风韵撩人,荡人心魄。 邹敏儿昨日刚到金陵,今日便依杜清娘那份中车司坐探名单,找到了这家不太起眼的酒铺。 但这酒铺老板娘却生得过于起眼,邹敏儿心中有些腹谤,这样的人物做老板娘,到底是买酒还是买笑的。 在杜清娘给的名单中,特意标注了这家酒铺的掌柜娘子许七娘,并让邹敏儿到金陵后,首先与此人联系。 名单中的其余五人,都可以通过这位许七娘居中联络。 邹敏儿此次下金陵,表面上是奉礼部谕令,派遣至金陵教坊司,选购江南乐女歌伎。 她的中车司身份,不便让更多的人知道,金陵城鱼龙混杂,势力纠葛难辨,由许七娘联系其他人,对邹敏儿就多了一重保险。 杜清娘既然特别指定许七娘,想来这人也有些不同。 许七娘说道:“三日之前,我就收到杜档头的传信,让我听从邹姑娘节制,不知姑娘想让我做些什么。” 许七娘年纪大了邹敏儿许多,为人老练,在中车司中的资历,看起来也比邹敏儿深了许多。 而邹敏儿看起来,像个涉世未深的妙龄少女。 但许七娘面对她却没半点轻视懈怠,脸上妩媚撩人的神情,也收敛得干净。 她在金陵混迹多年,自然深知中车司杜清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小姑娘能被她看重,必定有她过人的地方。 许七娘当垆卖酒多年,见过南来北往人物,不知凡几,自然有几分识人之能。 这位邹姑娘年纪虽轻,生得娇俏可人,却敢孤身入金陵,一个人就找到这里。 自己店里两个伙计,都是一等好手,生得一脸凶悍,原本就是给自己镇宅的,省得有狂蜂浪蝶、三山五岳的人物上门生事。 但这小姑娘见了却巍然不惧,神色淡然,直入内堂,指名道姓让自己出来相见。 方才许七娘和她对话片刻,又核对中车司密语与勘合令牌。 发现这邹姑娘一言一行,心思缜密,滴水不漏,不露根底,纤弱中透着股说不出的狠劲。 也不知杜清娘从哪里招来这样古怪的女子。 邹敏儿说道:“这次杜档头派我下金陵追查周正阳下落,需动用中车司在金陵的人脉。 中车司安插在金陵卫的百户陈魁山,密档显示他得周正阳提拔,四年内从一名小旗升到百户,与周正阳关系密切。 我想从他那里查问周正阳的下落,或者所有相关的消息。” 许七娘说道:“当日周正阳在大理寺杨宏斌入金陵缉捕之前,便事先逃遁,还带走了十几名心腹。 另有七名卫所官兵,都在前后几天先后被杀,估计这七人是和周正阳同谋,或知道其底细。 在周正阳逃匿之前,可能是不愿胁从,或因为其他原因,被周正阳杀人灭口,但这七具尸体中没有陈陈魁山。 陈魁山从那天以后也失踪了,所以最大的可能,可能是出于无奈,也可能是自愿,或其他原因,他和周正阳一起逃匿了。 我已派人查访多日,有人在周正阳逃匿后四日,在镇江以东的小渔村见他出现,从此就再无音讯。” 邹敏儿问道:“那个渔村叫什么名字?” 许七娘从柜子中拿出一份图舆,在桌子上铺开,指着上面一个地方说道:“名字叫海山渚。” 邹明儿看着许七娘手指的位置,海山渚位于镇江东侧边角,在常州和镇江交界,紧邻江海入口。 从这里沿着江流东进,沿途经常州、姑苏、松江,再往东便是茫茫大海……。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二章 谋局牵南北 金陵,鑫春号江南总店。 二楼内室中,两个秀美婀娜女子,春兰秋菊,各擅其丽,交映相辉。 秦可卿一身雪缎软绸小衣,淡青底子粉蓝撒花比甲,下身是条绣梅枝马面裙,纤纤柳腰,盈盈一握,系着条靛蓝腰封汗巾。 午后的阳光从烟霞罗纱窗照入,让室内的光线愈发明亮柔和,照的娉婷婀娜的人儿,娇容绝色,艳如玫蕊,韵致动人。 曲泓秀不像可卿出身官宦之家,闺阁沉浸,起居行止,细巧精致,虽也是俏美惊艳的女子,但对于穿戴衣着,显得清简随意。 上身穿了松绿色单色对襟,里面乳白绉纱立领小衣,白色无绣马面裙,满头秀发盘成利落的纂儿,插了一只简单的银簪,并无其他头饰。 即便是一身柔和静雅的女装,行止举动,依然带着股隽美夺目的英气。 对可卿来说,眼下是她这一生过得最稳妥的日子。 以往她未出阁时,从父从母,嫁入宁国府,身处污损之地,步步谨慎,事事小心,如不是贾琮暗中扶助,不知落得何等下场。 一份内务府的昭令,由内务府衙差快马加急递送总店。 直到贾琮将她送出神京,在金陵做了鑫春号的二掌柜,她再没想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 而自己又偷偷和宝玉试过几次……。 每到战事发生,内务府会根据下属皇商所营行业,分派粮米、草料、衣甲、铁料等物资的代购和运输。 况且还有曲泓秀这样飒爽能干的女子为伴,让可卿觉得再没比眼下更好的情形了。 如今见王夫人突然叫她过去说话,因已几次做了那羞人的事情,心中未免有些发虚。 而内务府发送给皇商的诏令,多半都是下发这类公用差役之事。 …… 她少年时家门诡异,过得凶险跌宕,朝不保夕,直到机缘巧合遇到贾琮,才能脱离前尘,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 其中所耗银钱,会由内务府事先拨银,或者由承事皇商先行垫付。 这半年时间,通过神京私塾送来男女少年,并在江南采买挑选,鑫春号已在江南培植不少得力人手,比起初创时轻松了许多。 这袭人见宝玉在姊妹跟前不顺畅,私下却觉得是个好事,别人且不说,特别是那林姑娘,袭人巴不得他们走得远一些才好。 但这次发过来的内务府诏令有些古怪,外面居然加了密盒火漆,只是防止在传送过程中,出现拆解泄密。 正常情况下,但凡有远见的皇商,在承接这些内务府差役,只会赚一些辛苦钱,借此和皇家和内务府打好关系,以利后途发展。 自食其力,事事从心,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过日子,不用担心宅门龌龊,也不用承受亲情算计。 这几日,负责苏扬两地鑫春分号的王德全,正好从姑苏返回金陵办事,曲泓秀立刻派他在城东郊外,租赁或购买一处场地较大的农庄。 即便眼下无法耳鬓相处,那都是一时的,她可以等待。 这事搁在袭人心中,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实多半是她自己做贼心虚,却不知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并不见得就对丈夫侍妾如洪水猛兽。 遇到庙宇、宫室、河堤等工部修造,内务府也会按下属皇商技业专长,分派营造、物料、人工等庶务。 等到地方落实之后,让他白天运送一批鑫春号的货物,到那里临时存放。 内务府皇商在借用官方渠道和信誉,便利行商盈利的同时,也需要承担相应皇家内务差役。 神京北城那座小院里,相濡以沫的两年,她和贾琮之间复杂离奇的关系,已纠葛到牢不可破。 只有内务府发出兵事差役,才会出现这样的密盒火漆规格。 靠着贾琮身份背景和在金陵结下的人脉,鑫春号在江南的生意稳步拓展,将来必定会越来越好。 鑫春号既然名列内务府皇商,作为掌管商号的曲泓秀和秦可卿,自然对内务府的处事规格了解得清楚。 或许是见过太多风雨动荡,她无比珍惜眼下的生活,而这一切是贾琮带给她的,她心中最在意就是好好帮贾琮维持下去。 等到王夫人问宝玉最近不快的原因,袭人才松了一口气。 同时派人去常州等地采购一批粮草物资……。 这几日宝玉心情郁闷,十分不得趣味,也找不到可心的人去诉苦,只能和袭人说了,袭人软语相慰,免不得又和宝玉温存了一回。 以自家二爷对林姑娘一贯千依百顺,迟早会漏了口风,让这林姑娘生出芥蒂,自己还怎么有脸在房中待下去。 等到两人看了密封诏书的内容,心中也十分诧异。 她知道那林姑娘是个精明厉害的,心志清高,不喜被人在她跟前揉沙子,并不像梨香院宝姑娘那样好说话。 直到没过多久,宝珠带来贾琮从神京发出的飞羽传信,她们才真正明白这份诏书的用意。 神京,荣国府,荣禧堂,王夫人卧房。 这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心尖子,老太太最宠的姑娘就是他,将来老太太真将林姑娘和二爷做成亲事。 这几天因贾琮将下金陵公干,迎春让黛玉和探春搬进东府陪伴,后来连来贾府小住的湘云,也住进了迎春的院子。 如果说有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贾琮没有时时在自己身边,不过他还这么年轻,总之来日方长……。 相比可卿的细腻多思,曲泓秀性情多了豁达从容。 在这一天的时间中,泓秀和可卿收到两份神京发出,且内容接近的书函。 而贾母也全不拦着,宝玉日常没有了姊妹陪伴说笑,心情整日闷闷不乐,王夫人见了有些担心,便叫了袭人过来问话。 只是袭人自知出身低微,连家生子都不是,而是贾府中途几两银子买来的,心中不免都有自卑。 她虽表面忠厚,但心中攀高枝的心思,却比别的丫鬟炙热,不然也不会在宝玉为未至舞象之年,就偷偷诱导他去试那种事情。 要知道世家大门,比小门小户要重视养身,男子未过舞象之年,也就是十五周岁,是不赞成过早破身,以免损伤根基。 袭人无名无份偷偷和宝玉做种事情,也是冒了风险,要是被人察觉,不要说做姨娘,多半要被撵出府去, 就因为她知道其中厉害,才会在这件事上思虑极重,当然觉得有风险,便想着如何去掐灭。 她知道王夫人不喜林姑娘,这也是正中她的下怀,只是她一直也不得便利,在这上面说什么话。 如今王夫人问起话头,正好让她顺带说出,一是解了自己隐患,二又顺了王夫人的意思,以后在宝玉房里便愈发稳妥。 于是便说道:“宝二爷最近心里不痛快,是因三姑娘和林姑娘,这几日搬去了东府去住,二爷日常找不到姑娘们说话,因此心中不乐。” 王夫人听了眉头一皱,这事她自然是知道的,原本也不放在心里,但是惹到她的宝玉不快,心中自然有些不高兴。 袭人说道:“其实姑娘们搬去了东府,倒也不是坏事,如今家里的姑娘们都大了,宝姑娘和林姑娘又是姨表姐妹。 二爷的平日对女儿家的举止行动,太太也是知道的,这里面倘若出一点差错,二爷一生的名声就全毁了。 这两年我心里一直悬着这事,又不好对别人说,姑娘们搬去东府,也是个去处……。” 王夫人一听这话,心中一凛,其实她何尝不知,自己的宝玉生来喜亲近女儿家,这在大门豪宅里,是极容易闹出事的。 王夫人眼里第一等大事,便是一贯有贤德温良闺名,如今宫中待选博取青云的大女儿。 且宝玉又是元春的同胞亲弟,宝玉如果闹出些内宅男女淫秽之事,那自己大女儿的名声也全毁了。 皇家不可能选一个娘家声名毁损的女子为妃,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元春再在宫中耗费八年,也是绝无可能。 …… 所以,那次宝玉调戏金钏,王夫人的反应才会如此激烈。 就是怕宝玉勾搭金钏做出丑事,还有便是金钏让宝玉去拿贾环和彩云的奸情,同样犯了王夫人的大忌。 不管是宝玉还是贾环,都是元春的同父弟弟,哪个出了事情,对元春来说都是家门丑闻。 王夫人自然不会让这种事出现,这才是他一定要撵出金钏出府的深层原因。 如今袭人说出这样的担忧,却是正好击中了王夫人的心坎,岂能不慎重对待的。 原先他对家里这些姑娘都去了东府,让自己的宝玉影单形只,很有些不服气,那小子的地界就那么香气。 如今听了袭人一番话,这竟然还是一桩好事。 王夫人并不知道袭人心中的算计,只当做她为人温良忠厚,一心一意为了宝玉,愈发对她欣赏贴心。 转而又想到,黛玉是宝玉的表妹,难道就不是贾琮的表妹,他们两个要是闹出事情,也算不到二房身上。 最好那林丫头住到东府不要回来最好,省的哄得自己宝玉痴痴傻傻的。 而且,王夫人听说迎春邀过宝钗,让她在贾琮下金陵时,也搬到东府和姊妹们作伴,只是宝钗谢绝了。 这一桩也让王夫人满意,毕竟是自己相中的儿媳人选,不会去凑东府的热闹,让那小子得脸。 要说宝钗留在西府,会不会被自己儿子痴缠,闹出袭人担心的那些事,王夫人却是不怕的。 大不了到时候一婚一嫁,便什么事情都遮掩过去了,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不好的后果,反而遂了自己的心思,还让老太太无话可说。 且王夫人也打定主意,下回和贾母说起黛玉移居东府之事,便多说些中听的好话,松了老太太的心思,让那个丫头多在东府盘桓。 省得她早早回来,宝玉又变得痴痴傻傻,还扰了宝玉和宝钗的好事。 …… 神京北郊,火器司工坊。 这两日贾琮白天照例都去工坊,同时着手南下金陵之前的准备事务。 他的里外举动,在外人看来一切如常,只是关于南下金陵办差,依旧不慌不忙,宫里也不见催促,像是大家都淡忘了此事。 贾琮自然也不知道王夫人和袭人,因各自私心,居然会鬼使神差的助攻,算计让黛玉长居东府,他如知道不知该怎么感谢她们。 两日前,贾琮向金陵寄出最后一封飞羽传信,他可以做的事情都已做了。 火器工坊的改进型红衣大炮调试立刻飞快推进。 那些对外宣称大面积受潮的火药,像是突然得到妥善出路,再也无法拖延营造进度。 满足每炮连射五十弹炮弹子药,被迅速营造并储存。 昨日,工坊所有人一起动手,完成火炮运输转载,以及炮弹子药的装箱密封。 今日辰时,忠靖侯史鼎已调派三百名五军营中军精锐,护送午门改进型火炮南下金陵。 其实按照行程,走海路可能会更加便捷,甚至能够直接抵达松江。 但是根据兵部最近诋报,松江姑苏近海区域,今年常有海盗倭寇出没,走海路存在不小的风险。 并且按照贾琮的想法,火炮先到金陵,再通过陆路运送,虽然会费一些时间,但不予人可乘之机,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 这次跟随新型火炮一起南下,还有佛朗机火炮教习玛德仑。 他在辽东的时候,曾与贾琮在鸦符关大捷中配合默契,让八门佛朗机炮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玛德仑对于火炮的精深了解,让贾琮十分钦佩,辽东大捷之后他便诚邀入大周火器司,负责火炮研习和调试。 玛德仑一直不耐北地寒冷,一直向往移居江南温和之地,这次押运火炮南下,也算得其所哉。 之后玛德仑会留在金陵,协助贾琮开办火器司金陵分部。 贾琮和火器司副监刘士振,将玛德仑送到城北南下官道上,才相互告辞分手。 就在运送火炮的五军营队列在官道上远去。 另外一支风尘仆仆的商队,却从官道北边而来,商队中都是身材健硕粗壮的大汉,其中几辆马车顶棚,还捆着几件厚实的羊皮袄子。 遇上经常南来北往,有些见闻眼界的客商,定会看出商队里的汉子,都有西北男儿气度,而这支商队定是从九边之地贩货而来。 此时,贾琮和刘士振已离开官道,返回北郊火器工坊,自然是有注意到,这支不太起眼的南下商队。 如果贾琮能在官道上多待一些时候,他就会注意到这支商队中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人身材高大健硕,鼻直口阔,颧骨微突,双目炯炯有神,透着一股精明干练。 正是当日被贾琮使计逼迫退婚的孙绍祖。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三章 玄墓有梅花 洛苍山,柳宅。 因贾琮不日就要南下金陵,临走前特地来拜望先生柳衍修。 因明年就是三年一度春闱大比,他自辽东返回之后,每隔数日便会上括苍山,听先生柳衍修授业讲解。 这两年他潜心苦读,又得号称文宗学圣的柳静庵授业,在书经举业上沉浸深沉。 上年他能得恩科解元之位,在书经、策论、时文等方面已根基稳固,颇具火候。 如今只需要不断夯实根基,翻旧复新,触类旁通,融贯一炉,别出心裁,就能再上层楼。 因此,柳静庵如今对他授业,不再停留于简单的书经讲解。 而是多从论法、笔触、立心、辨正、时势等方面入手,师徒两个既是点拨业,也是另类切磋碰撞。 柳静庵号称学圣,致仕之后,在家坐馆十余年,就在柳族子弟中教授出七个进士,震动天下,授业之能,说是天下无处其右,也毫不夸张。 其中疑窦不浅,先生多经世事,不知有何可以教我?” 可如今金陵都指挥司下辖最重要的金陵卫,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堂堂正三品卫指挥使,居然是当年水监司大案主谋。 这些都是准备让贾琮有空暇时,自己揣摩攻读的,毕竟他这次下金陵,怎么也要耗费去几个月时间。 对柳静庵来说,举业深邃,贾琮毕竟年轻,需时间厚积薄发,自己尽其所能,传授点拨也就罢了。 他知道自己这位先生,曾经历宦海沉浮,太上皇时身居九卿高位,见识广博,谋略深远,也想听一听他的意见。 其中一册柳静庵花了半月时间,收集近六年会试一甲书经时文策论,加以整理点评。 近年姑苏、松江近海水域,常有倭寇海盗施虐。 宝钗坐在圆桌旁和英莲说话,桌子上还放着一个褐色如玉纹包裹。 这才是柳静庵最看重的,同时也心有忧虑。 …… 你此次下金陵万不可大意,暗查深究,但有所获,秘而不惊,急报中宫,等待圣裁,切忌急功妄动,牵连过深,反受其害!” 另外一册却是他自拟的书经截搭题、时文题、策论题,上面还都标注了破题方向和参详书目。 谁又能保证周正阳落网之后,会不会还有牵扯,而金陵又是江南枢要之地……。 但两年未过,竟又牵扯出手握兵权的三品大员。 芷芍红着脸说道:“姑娘可别浑说,这里哪来的嫂子,这次南下,是三爷顺道带我去看师傅。” 但是,贾琮在断事谋略,更有卓异之才,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睿智明锐,这却不是后天传授可得。 伯爵府,贾琮院。 凡涉及军将高官之案,历来都是凶险难测,必定让圣上深为忌惮。 洪宣年间,在原南直隶辖管之地,先帝下旨设立金陵都指挥司,节制金陵、镇江、常州、姑苏、松江等五府卫所,稳固南直隶核心地带镇守。 但话语之中,似乎其意不止于此,以他们师徒之间的默契,柳静庵没有语焉不详的必要。 两年前芷芍跟着贾琮回府,曾闹过不小的动静,贾母听了外人的闲言碎语,认为贾琮行止不端,派人将他拦在二门外。 芷芍听到脚步声便迎了出来,穿淡紫色暗花对襟比甲,白色圆领绉纱里衣,月白色暗花长裙,亭亭玉立,袅娜俏美。 心中虽有些不明,转而一想,或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些……。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悚然一惊,他和柳静庵相处数年,已很了解这位先生的脾气,虽然他只是告诫自己小心行事。 刚进了院子,便听到房里莺声燕语,似乎家中的姊妹都在。 这件事他和家人同僚都只字不提,但是对柳静庵却并没有隐瞒。 贾琮把两本册子和她交代两句,芷芍便利索的把册子妥善收好,便于贾琮随时取用。 黛玉一边摆放箱笼里的行李,嘴上还在打趣芷芍:“好嫂子,我就羡慕你,可以和三哥哥一起南下。 可惜如今是盛夏,玄墓山的梅花不得开,都说极为好看,我想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机缘瞧瞧。” 贾琮回来时倒不是空手的,带回了两册新装订的书册。 等到进了里屋,发现迎春和黛玉都在,正帮着芷芍收拾出行的衣妆行李。 金陵都指挥司下辖苏州卫、松江卫坚守退敌,虽未有大捷,但拒敌保民,固守江防,略有斩获,也算尽忠职守。 并将下金陵的真实目对柳静庵和盘托出,并问道:“周正阳是金陵卫正三品主官,位高权重,握有兵权,不仅牵涉巨案,事发后能从容逃脱。 可想而知,圣上心中的惊疑,会何等之重。 而贾琮是他晚年因缘际会之下,收为关门弟子,且天资高于常人,更是得他期望极深。 当年水监司大案,千户邹怀义伏法,人人以为已盖棺定论。 贾琮此次奉旨下金陵公干,表面上是去金陵组建火器司分部,推广火器整训,招揽西夷格物人才,其实是奉旨协理侦缉周正阳大案。 见了贾琮,笑道:“知道从琮兄弟不日就要下金陵,想请你帮我带一份信件和东西,给我的堂弟薛蝌。” 柳静庵作为贾琮的先生,可以说是费心费力,用心良苦,很是尽责。 柳静庵说道:“金陵是大周龙兴之地,太祖定鼎天下,虽迁都神京,但金陵是江南半壁枢要之地,江南富庶之源,历来为朝廷所重。 薛蝌这个名字贾琮自然是清楚的,心中也并不在意。 后来贾琮入宫奏对火器建营方略,深得嘉昭帝赞赏。 皇帝又因对荣国贾家的芥蒂,让皇后给芷芍赐宫花钗裙,作为对贾琮的褒奖,为他解围撑腰,对荣国进行打压。 当时贾母曾以为是宫中为她赐礼,却没想到荣耀的是芷芍,那次贾母曾丢了好大的脸面。 从此贾母便对宫中关碍之事,都心存忌惮,事事敬慎。 连带着受过皇后赐礼的芷芍,在贾家的身份变得特殊起来,就因顾忌宫中体面,府上没人再敢当芷芍是丫鬟。 后来还是王熙凤出的主意,因芷芍从小极服侍贾琮,而贾琮对她又与众不同。 便给芷芍定了和姑娘一样的二两月例银子,也算应付了宫中的体面。 甚至家中女眷日常听戏打醮,都会叫芷芍出来露个脸,省的外人说出什么不敬来。 其实贾母和王夫人心中都清楚,王熙凤给芷芍定的月例,也不单单是为了应付宫中的体面。 也是因贾府中一贯有的一条旧例,就是府上少爷满了十五岁,娶亲前都会安排两个屋里人伺候。 也是让正派儿孙娶亲前知道人事,省的去外头荒唐,被不正经的狐媚子勾搭去,惹出家宅不宁不安。 当初贾政、贾琏等男丁都是这样过来的。 贾政那两个屋里人,后来便是周姨娘和赵姨娘。 贾琏就比较悲催了些,遇上王熙凤这样的河东狮吼,他少年时两个屋里人,在王熙凤进门后,被用各种理由撵出了府去。 其中一个后来嫁给了家奴鲍二,直到现在,贾琏还暗中和鲍二家的不清不楚。 王熙凤是个里外周到,滴水不漏的人物,也是循着这个家中旧例,考虑内外因由,才给芷芍定了这等月例银。 因为,在贾家不仅迎春、探春这些姑娘是二两月例,像周姨娘这样没生养的姨娘,也是二两月例。 王熙凤对大宅门的弯弯绕绕,一向精熟得很,这样不仅应付了外头宫中体面,家宅里谁也说不出一句闲话。 其实这种事贾母也做过一次,当初薛蟠骚扰英莲,贾母知道英莲是封氏托付给贾琮,形同媒妁之言。 又因贾琮日益出色,贾母开始有了笼络之念,就此赏给英莲一个小姐戴的赤金项圈,这就等同英莲得到贾家长辈的认可。 所以,贾琮房里已有了两个明公正道的屋里人,只是贾琮自己未过舞象之年,还未涉及男女之事。 而芷芍比英莲年长,从小就服侍贾琮长大,在旁人眼中也愈发不同。 迎春、探春、黛玉等贾家姑娘都知道家中规矩根底,清楚芷芍迟早是要给了贾琮。 贵勋世宦之家出身的女子,对这样的事也司空见惯,并不在意,所以黛玉才会这样打趣芷芍。 而芷芍经历坎坷,曾在蟠香寺修炼两年,虽然前尘迷茫,但对贾琮的眷恋来自生死磨难。 爱恋深沉,心无旁骛,日常举止与世无争,在府上人缘很好,迎春、黛玉等姊妹都和她亲近。 贾琮见芷芍害羞,便上前解围笑道:“妹妹想看玄墓山的梅花,也不是很难,我这次回去,便在玄墓山带些梅根回来,种在东府必定能活。 妹妹也不用跋山涉水,便能看到了。” 芷芍俏脸红晕未消,在一旁说道:“林姑娘,我在蟠香寺住了几年,玄墓山南面向阳坡的梅花最美,我帮姑娘采一些最好的梅根。 带回东府来种植,姑娘今年过年就能看到梅花开放。” 黛玉拉着芷芍,见她脸上红晕未褪,也不再打趣,笑道:”好姐姐,这话伱可要记得,我就等着你带山上的梅花回来。” …… 金陵,龙潭港码头。 天空如血晚霞,照耀码头外万顷江流,放射出潋滟耀眼的波光。 二年前这里曾发生震动天下的龙潭港大案。 两艘东瀛商船因市舶司处事不公,发生争贡拼斗,导致其中一艘东瀛商船船员被杀,数十名码头守卫和卫所官兵死于非命。 如今两年时间过去,龙潭港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些南来北往,在码头穿梭停的商船,以及他们的船主和船员,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几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血腥浩劫。 两年之前,因龙潭港发生血案,引发水监司大案被侦破,金陵市舶司和水监司作为涉案的主要官衙,遭到极为彻底的清洗。 这两个官衙的主要官员被杀、自尽、落罪论死、降职调离,几乎十不存一。 而空出来的官位,被神京金陵两地具备隐势的官场大亨,以各种方式瓜分殆尽。 这些新上任的官员,慑于他们前任犯下的罪行,以及遭受的可怕后果,因此在他们刚上任履职时,还能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不出差错。 但是像金陵这样富奢天下的大城,巨贾富商,豪强大户,云集景从,海贸洋货,列国来往,淌金流银,利欲熏心。 这些新上任时战战兢兢的官吏,因他们手中掌握的权柄,无数利益攸关的富商豪强,会使用各种手段讨好腐蚀他们的底线。 两年是不短的时间,足够让重新筑基的堤坝,重新生出无数细密的蚂穴。 十年寒窗,千里为官,真正清廉如水,心气意志坚贞,毕竟只是少数人。 而像贾琮这样出身豪族世家,自身又有满腹奇思妙想,从不为银钱所苦,就更是少数中的少数。 大部分人是经受不住,金银美色,权钱荣耀,往来反复,不断冲刷诱惑。 他们可能没有胆识做出邹怀义那般,杀船掠货,草芥人命,累累难书之事。 但是仪仗手中权柄,勾结商户,徇私宽法,换取好处,自肥其身,这种事哪里不会去做。 从两年前水监司大案侦破后,市舶司和水监司新任官吏,刚开始的处事盘查整肃森严。 没过一年的时间,这种务实严缜的氛围,很快便被各种因素消磨,整个龙潭港商船进出,官吏理事巡查,变得一团和气。 多少官场藏污纳垢之事,每天都在码头上演。 但是,自从嘉昭帝颁布圣旨,对金陵各相关衙门官吏进行大范围轮调,龙潭港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金陵市舶司和水监司的许多官吏,都在这次论调风波中被撤换,原由的官商勾连关系,被枭然斩断。 整个金陵龙潭港码头,对于民船、商船、贡船的盘查,重新拉紧了严查的缰绳。 这几日不断有入港船只,被市舶司和水监司官员,盘查出携带违禁之物,或入港船员身份文牍不全等事。 就在刚才,被市舶司官员盘查的一艘船只,又发现了违规之举,并且让盘查官员感到有些棘手。 因为这艘商船属于江南豪族甄家。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四章 巾帼傲须眉 大周宫城,乾阳宫。 时序八月,正是神京城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 皇帝的御案两侧,摆着两个鱼龙献瑞镶蓝铜制冰鉴,堆满晶莹剔透的碎冰,散发着乳白色寒气,将御案周围的暑气,消弭得所剩无几。 自入夏以来,嘉昭帝推行两项新政,缩减官绅免税田亩,改人丁税为摊丁按田赋税。 在遭受朝野内外不少的反对和责难之后,沉寂许久的推事院,再一次成了皇帝手中利刃。 最终,新法以五名旧党高官的前程名誉为祭,强势在各地予以推行,至八月初征收入国库的田税,比去年增加整整四成。 只是没等嘉昭帝为新法顺利实施,以及所取得的显著成效而欣喜。 大理寺通过审讯要犯,爆出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牵扯水监司大案,并在朝廷缉捕其归案时逃之夭夭。 之后又因周正阳之事,牵扯出一系列枝蔓,大理寺及五军都督府出现泄密案,吏部七名官员事涉考功舞弊。 郭霖回道:“启禀圣上,明日雨水,行不得船,贾琮后日下金陵,依照圣上谕令,奴婢已对金陵中车司做妥善安排,也和贾琮做了交代。” 他虽知甄家在江南根基深厚,甄家家主甄应嘉,官居金陵省体仁院总裁。 直到兵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推荐贾琮入金陵协查此案,才让嘉昭帝看到重新打开僵局的希望。 负责盘查的市舶司副提举王维安,是这次刚由吏部从神京轮调而来。 金陵,龙潭港码头。 而其他一些未雨绸缪的准备事项,也都一一列出,在得到嘉昭帝首肯后,分别由兵部和五军营配合落实。 但有查获私运西夷火枪三件以内,违禁火器没收,事主处以十倍罚银,私运超过三件以上,事主要入监重罪。 这对一般的商户是个难以承受的数目,即便以甄家的豪富,这也不算一个小数目。 以往他们必定没少干这种事,原来负责港口巡查的市舶司官员,也多半与他们有所勾结,或者被收买……。 城邑之内,宵小鸡鸣之盗,偃旗息鼓;四门之外,航运违禁之举,严查勒改,比之前时大为改观。 但王维安是新轮调到市舶司的官员,在金陵还没有人情利益纠葛,因此对甄家并没有太多顾忌。 各官衙履新官吏,梳理前务,查补遗漏,追究枉法旧官二十三人,已交大理寺侦缉法办……。” 这个贾琮如此年纪,不仅在火器匠业上惊才绝艳,在兵事上卓绝夺目,在政事统筹上同样富有韬略,其中老辣已不弱于顾延魁这些年勋老官。 嘉昭帝听了密劄的内容,幽沉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 未理主脉,先斩枝蔓,不仅为侦破周正阳大案提供便利,对金陵官场也是一次有力的革弊立新,一举双得。 “至上报之日,神京吏部轮换官员皆履职上任,金陵卫所戍卫、船运港口巡查,金陵水道巡逻,风气大为整肃。 就在贾琮入宫的第二天,与当日奏对相关的数道圣旨先后发出。 都充分说明贾琮当日的一番思虑谋划,已取得预期的效果。 甄家还有位在宫中地位尊崇的甄老太妃,绝不是寻常的商户可比。 这也是为何朝廷发布火器禁令后,极少有商船敢冒险私运火器的原因。 神京动荡,朝野侧目,嘉昭帝刚刚因新法实施,带来的成就和自矜,很快就变得荡然无存。 但是金陵作为大周陪都,江南六州一府枢要之地,金陵水监司大案根由数年不除,一直是嘉昭帝心中隐忧之患。 如今港口镇守官员新换,让他们措手不及,意外落入瓮中。 且此人为正三品武官,在金陵位高权重,牵扯的人员和关系,错综复杂,如大肆加派人员下金陵协查,必定打草惊蛇,难有斩获。 因此王维安猜测,这艘甄家商船出海必定已有数月,因此不知金陵城最近诸多变动。 斩断可能与周正阳关联的官场人脉结势,抑制信息串联扩散范围,为严查周正阳之案,提供更大的便利。 这艘甄家商船之所以被扣押,是因为王维安手下的吏目,从船上搜出三只崭新的鲁密铳,还有一个身份文牍不全的英吉利人。 嘉昭帝想到这些,微微呼了一口气,问道:“昨日史鼎向朕上奏,五军营已派兵护送五门新型火炮下金陵,贾琮何时会动身?” 那些腰缠万贯的人家,私藏一二只火器,是常有之事,因此航船中私运先进的西蛮火器,私卖豪强,意图牟取暴利,也并不少见。 自入夏以来,天气炎热,政务操劳,诸般事由接踵而来,心神起伏剧烈,让嘉昭帝防燥不安,心神俱疲,身体也一直不适。 甄家商船查获的三支崭新鲁密铳价值六百两,罚金十倍之,就是要缴纳六千两罚金。 时间过去没多久,根据中车司密探从金陵发回的消息,以及大理寺杨宏斌发来的例行奏报。 于是谏言嘉昭帝避重就轻,转变方向,先对金陵卫所、水监司、市舶司等对外交联密切的官衙,进行例行官员轮调。 因金陵苏扬等地,富甲天下,富商豪门遍布,生活奢靡享乐,历来有以火铳打猎取乐的习惯。 只是从大周成立火器司,推行火器强军以来,朝廷已令谕各州府严禁私人持有和私运火器。 此时,郭霖站在御案之前,打开中车司从金陵急送的密劄,略显尖细但异常清晰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自从那日贾琮入宫奏对,提出周正阳身为金陵卫首官,牵扯入水监司大案,已成众目睽睽之势。 当推事院周君兴以雷霆之势,快速将大理寺供状泄密、吏部考功舞弊等两案勘破,才让嘉昭帝焦灼愤怒的心绪,稍微得到和缓。 私运的数目超过三支,就要被下狱论罪;而运的数量少了,一旦被查扣,十倍罚金,得不偿失。 自从火器在辽东女真一战大显神威,一支全新的西洋鲁密铳,黑市已涨到二百两银子。 王维安新调入金陵,在本地根本没有任何利益牵扯,自然百无禁忌,循常理照章办事。 …… 金陵,明德坊,甄家大宅。 金陵甄家辈分最高一人,自然是宫中那位甄老太妃。 本家辈分最高的甄老太太,是贾母同一辈的人,是宫中甄老太妃的侄媳妇。 甄老太太膝下二子,长子甄应嘉是甄家族长,官任金陵省体仁院总裁,是个官高权薄的虚职,是朝廷因甄老太妃尊贵而推恩封赏。 次子甄应泉,并无承袭官职,自朝廷在金陵成立市舶司,开放海贸航运,甄应泉管辖甄家船队,参与海贸之业,为甄家赚进巨额金银。 可惜天瑕英才,三年前甄应泉携船出海行商,意外失踪,从此杳无音信,从常理上判断,必定已遇到意外而身故。 甄应泉膝下只有一女,就是当时在宫中教养并陪伴甄老太妃的甄三姑娘。 在得知父亲的噩耗之后,甄三姑娘才从神京返回金陵,陪伴失寡的母亲。 并靠着和宫中甄老太妃的亲近关系,还有甄老太太的宠爱,凭着自小天资卓异,以女儿之身,竟把父亲留下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 这一天她像往常那样,大早去和老太太请安,然后回到自己院子里做事,当然做的不会是寻常女儿家针线刺绣。 自有二门口的婆子,会送来生意上的账目文牍,给甄三姑娘核对查阅,然后加上书笔批注,再传到二门外让人送出去办理。 她依然是一身青色裳裙,满头青丝整齐梳成纂儿,只别了支珍珠发簪,再无其他发饰,却难掩卓绝,清丽秀雅,风姿玫然。 只是这会子秀眉微颦,这一上午的时间,甄三姑娘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因此方才二门的婆子,传进来一张支银单据,要从公中支取纹银六千两,银单上是家中三哥的签章。 即便甄家是豪富之家,六千两也绝不是小数目,甄三姑娘自然要让人去问明原因。 后来负责支取银子的陈管事回报,是三爷在海船上运了三支全新鲁密铳,还有位身份文牍不全的英吉利人,结果在港口被市舶司官员查到。 那个白夷人的身份文牍倒是好办,缴纳人头税,补办文牍即可。 可是三支全新的鲁密铳却是违禁品,按大周市舶司律法,需就地查没,还需罚银六千两。 据那位陈管事说,火铳是某家贵人游猎所用,拜托三爷在西夷采买,三爷估计是却不开面子,才揽了这档子事。 但甄三姑娘为人缜密精细,对这位陈管事的话并不全信。 这位陈管事当年曾是父亲的得力手下,如今却和家中这位三哥走的很近。 如今朝廷大兴火器强军,对民间火器管控日益严苛。 自己这个三哥行事过于急功近利,谁能保证这是他第一次运送火枪,如今是三支,万一数目超格,被人扣个谋反的帽子,都不带奇怪的。 想到这些,她秀眉不展,意兴阑珊的放下手中的毛笔,难道女儿家就比不得男子,不管自己再出色,最终都是这么个结局? …… 她心中非常清楚,当年父亲手下得力的陈管事,为什么如今改弦易辙,刻意和大房三哥走的近,不过是为自己在甄家留条后路。 甄三姑娘和迎春差不多年纪,已过了及笄之年,自从甄应泉下落不明,她便接管了父亲留下的生意。 而这些生意都是甄家财富的来源,本来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掌管,是万万不符合常理的。 但是甄三姑娘聪慧明锐,智谋过人,寻常的男人根本就比不过她,甄家子弟中但有些才略的,在她面前都相形见绌。 再加上甄家大房承袭家族福荫为官,为官者不得经商,至少在表面上必须如此。 甄家的海贸生意却是甄三姑娘的父亲一手打造,对于家族金银富贵居功至伟, 大房为官,二房经商,相互之间泾渭分明。 因此甄三姑娘代父管理生意,在大义上是站得住脚的。 况且,甄家最大的体面和支柱,就是宫中的甄老太妃,甄三姑娘自小被甄家送到宫中陪伴老太妃,在宫中教养茹慕四年。 甄老太妃对这位品貌出众的娘家曾孙女,爱如珍宝。 当年如不是甄应泉出事,甄三姑娘出于孝道,要返回金陵侍亲,因此错过了几位皇子的议亲之期。 甄老太妃说不得居中撮合,让甄家再出一位王妃。 有了这么一座大靠山,甄三姑娘在家中才地位超然,加上甄老太太也极看重这个孙女。 因此,甄三姑娘打理家族生意三年,一言而决,成绩斐然,族中无人敢说什么闲话。 可是女人毕竟还是女人,过了及笄之年,便要出阁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何还能再管理家族生意。 这个道理就是一贯疼爱她的甄老太太也不好反驳,就连宫中的老太妃都不会说什么。 甄三姑娘美色绝伦,才智出众,自然眼光不低,让人入赘于她,也是不屑一顾。 这年头杀人不过头点地,肯入赘的男子都是走投无路,哪里有什么好人。 因此,近两年时间,在甄老太太的首肯下,大房的甄家三少爷开始参与管理生意……。 这一年的光景,甄三姑娘的母亲久病在床,不能理事,大房太太对她对婚事甚为热心……。 只是,金陵的世家子弟,大家知根知底,大多都是膏梁纨袴,如何能逃过她的眼睛。 大房的太太开始瞄上神京世交贾家衔玉而诞的宝玉,后来觉得贾家少年封爵的威远伯,更加出色许多。 这次和自己一起入神京朝拜老太妃,还拉着做了北静王妃的二姐,上门探望贾太夫人,真是恨不得早日把自己嫁出去。 如今天底下哪个不知,那位少年伯爵的出众。 自家这位当家太太,即便急着送自己出门,也要把自己的婚事做到利益最大化,为家族添加威势,也当真是好算计。 可那日在神京,贾琮正好入宫,两个人并没有见着面。 而第二日,宫中突然颁布圣旨,要对金陵各紧要官衙进行官吏轮调。 自来经商之道,无法避免与官衙牵连,甄三姑娘自问自己经手之事,缜密稳妥,并未违规之举,可以让人抓住痛脚。 但是,她那位堂弟介入生意之后,行事急功近利,家族生意这两年已隐有危患。 甄三姑娘担心这次官员轮调,会对家族生意造成冲击,坏了父亲半生心血,便找了个由头,和大房太太急急赶回了金陵。 本以为神京和金陵远隔重山,当家太太的伎俩总要落空,自己不嫁,谁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毕竟以贾琮名满天下,如果真能成事,自己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不然不知落下多少家门闲话。 却没想到皇帝的第二份圣旨,就是让贾琮到金陵公干,还真是冤家路窄。 甄三姑娘想到这些,心中有些沉闷不乐,到了书架子前面,拿出一个红绫锦盒,拿出个装帧精美的卷轴,一双纤手缓缓展开。 一股淋漓俊雅的笔墨之气,犹如实质,扑面而来,让人心神肃然。 开头那两句,如刀似戟: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她那俏丽诱人的嘴角,微微抿起,难道这世上只有男子可为英雄,女人只配腐朽于闺阁内宅之中……!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五章 禅心困离情 姑苏,玄墓山,蟠香寺。 修善师太禅房廊外,山雀鸣唱,绿树成荫,花影摇动。 禅院飞檐之下,结满铜锈的风铃,夏风吹拂,叮咚叮咚,宛如梵唱。 妙玉蹲在廊外一个青泥药炉边,炉中炭火红亮,上面的药盅冒着白色烟气。 她头戴妙常髻,穿月白素袖袄儿,外罩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纤腰上系秋香色丝绦,腰下是条水墨白绫裙,一柄银丝麈尾插在纤腰后丝绦上。 午后廊风拂来,将她鬓角一缕秀发,合着腰间麈尾上万千银丝,扬在风中悠悠荡荡,仿佛千丝万缕缠绕的愁绪。 她静静看着火中煎煮的药盅,身子纤巧瘦弱,细腰欲折,秀美清冷的脸儿,难掩憔悴。 等到烟气变得浓郁,药沫溢出药盅,妙玉取了块厚厚的白叠布,包住药盅的把手,轻轻提起,将黑褐色的药汤倒在碗中。 将碗中的药汤对着山风,吹拂了片刻,又亲自抿了一口,觉得不再烫嘴,才端进修善师太的禅房。 “师傅,药煎好了,趁热喝了吧,静轩师姐已去金陵为你延请名医,等再开良方,你的病就能好了。” 先抑后扬,赐降隆恩,在让所有人艳羡之时,愈发被那些表面的荣光蒙蔽,只是觉得贾家一门双爵,就此重新崛起。 芷芍一去就是两年,如今要回来探望她和师傅,妙玉心中自然十分高兴。 四岁就跟着修善师太,修持佛法,灵台清明,空静虚妙,压制嗔痴,印证三宝。 一腔嗔痴,搅动鼓荡,日夜佛诵,都无法再得平静。 她从小体弱,几不能活,入道修佛,才能祛病保身。 如此君心冷僻权衡之法,即便参与其中的齐国公陈翼,也只当是嘉昭帝寡恩惜爵,并没有往太深处想。 便是对嘉昭帝一种隐约的表态。 “为师一辈子精研先天神数,自己的生机命数,不用名医来瞧,我自己也清楚的很,我还有未了之愿,等到去还了,一生也就圆满了。” 半入佛心,半牵红尘,云空非空,一个静慧就能让她喜动颜色,如遇到其他纠葛跌宕,她又如何能够勘破。 因此,到府贺寿的宾客络绎不绝,神京各家贵勋高官,老亲世交,俱都到场,欢势喧然,鲜花着锦,势头更胜往年。 嘉昭十四年,八月初一。 …… 在一般人的眼目之中,颓势已显的荣国贾家,因贾琮的封爵,似乎重新注入活力和生机。 妙玉听了这话,心中怦然跳动,不知是喜是悲。 妙玉说道:“这些事情,不算辛苦,前日收到静慧的书信,她就要南下来看师傅了,师傅应该高兴才是。” 但是贾家起势的真正根底,不在局中之人,又有几人能看得透。 后来又来了个贾琮,静慧变成了芷芍,那两个人从此都远离她而去。 等到她回到自己禅房,心中还是意念动摇,便跪着蒲团,打开一本《佛说五蕴皆空经》,默默念诵。 倒是你事事亲为,最近真是辛苦了。” 旁人可能未免看出其中深意,作为当局人的贾琮,却对皇帝的用心知之甚深。 妙玉听了这话心中酸楚,师傅说什么未了之愿,怎么说这些不吉之言。 就像当初嘉昭帝暗示宗人府,施压荣国府更换世子,加大贾琮和家族的分歧,在贾家立新宗而抑旧宗,以为皇权所用。 修善师太见妙玉怔怔出神,叹道:“师傅未了之愿,便是有生之年,去一次神京牟尼院,读一读院中珍藏的贝叶古经。” 这本《佛说五蕴皆空经》是当年贾琮抄写了送给修善师太,妙玉常临摹经文中书法,修善师太见她喜欢,便送了给她。 她把芷芍当成除师傅之外至亲之人,当年芷芍跟着贾琮返回神京,妙玉心中十分不舍。 而其他身在局外之人,更无法看出皇帝这层深险用心,等到后来嘉昭帝竟册封贾琮为世袭罔替威远伯。 虽然去年宁国府抄家除爵,宁荣贾家元气大伤,但随着今年贾琮因扫平女真,被皇帝册封世袭罔替威远伯。 修善师太叹道:“其实不必如此繁琐,人生七十古来稀,为师明年就七十了,也活得够长了,生死在天,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但她毕竟是青春年华,秀心萌动乃是天性,十年禅房孤清,突然有了静慧这样知心的师妹相伴,让她明白人间温情和暖。 …… 说到静慧,一向性子清冷的妙玉,脸上也露出俏美笑意,眉梢眼角隐含喜色,有股别样动人韵致。 八月初三是贾母寿辰,从八月初一开始,荣国府便开始摆设寿宴。 而自己年事已高,又能陪着她几年。 自从立府以来,他拒绝贾母安插尤氏,派遣家奴等要求,将东西两府界限分明。 即便后来他接迎春入府,都是以伯爵府长小姐的位份,在宗人府进行入册立籍,泾渭分明,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静慧就是当初芷芍的法号,当年修善师太将芷芍带回蟠香寺,妙玉与芷芍同门修行,情同姐妹,感情甚笃。 自己这徒儿自小入道祛病,也是个可怜的命数,生来悟性极高,虽性子清冷,但内心却热。 却没想到,嘉昭帝又改制宁国府,赐于贾琮,世袭罔替加上出府立户,几乎将贾琮彻底从荣国府剥离出来。 修善师太见妙玉提到芷芍,脸上生出俏丽动人,往日佛心禅色,悄然湮灭,心中微微叹息。 “等静慧回来了,我们在院中再住上一段时间,就一同去神京。” 经书上俊逸不凡的笔意,似乎能充塞眼目,悸动神魂。 而日常除了上衙公务,贾琮也不和四王八公旧勋多做交际,连北静王数次相邀,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推脱。 他是转世投身之人,生来便有隔绝旁观之意,自然对人脉牵扯,看得比旁人分明,更不愿因站队而生纠葛祸患。 旁人都觉得是贾琮年纪尚轻,不精人情世故,或者是才高名显,生性清冷。 只有宫中的嘉昭帝知道其中因由,那就是贾琮已经领悟了他的用心。 …… 这天一大早,贾府二门外,便摆了几十座男客酒宴,二门内大花厅中,也摆了十几座女客酒宴。 贾母在王夫人和王熙凤陪同下,在女客酒宴上露了脸。 又要和席上身份尊贵的皇亲郡主、督府诰命说了几句好话,便退出了酒宴。 这也是寻常之事,毕竟贾母辈分在那里,而且年事已高,难于久座,不可能一场酒宴陪客到底,这些事情是王夫人和王熙凤的职责。 但是有眼锐的妇人,还是看出贾母今日心情,似乎有些不好,至于真实的原因,她们自然不得而知。 按照往年的规矩,八月初一,宴请皇亲、驸马、四王、八公、各阁府督镇及诰命亲眷等; 八月初二,请诸官长及诰命、神京亲近友好及妇眷、王史薛各家老亲、金陵十二房亲友及堂客; 到了八月初三,才是荣国府中人给老太太合开的家贺寿宴。 只是今年,这场家贺寿宴,从往年的八月初三提前到八月初一。 今日午宴之后,贾琮便要奉旨启程南下,要错过贾母八月三日的正寿之日。 原因是南下之前各方筹谋之事,都已经齐备到位,南下之事已不宜再后延,而且他路过姑苏之时,还要逗留两天。 前日郭霖曾派要员,与贾琮对接交代中车司金陵事宜,贾琮并向宫中回复,八月二日启程南下。 自来天地君亲师,王事在家事之前,贾母听了这事,虽心中有不快,却也不好说什么。 贾政便做主将初三的家宴提前到今日,既让贾琮给贾母提前贺寿,也算给他出行前践行。 贾琮也把家中的礼数做足,还带了芷芍和英莲一起来给贾母敬酒拜寿。 …… 等到午宴结束,黛玉、迎春、探春、宝钗等姊妹一直送到伯爵府西角门。 贾琮和芷芍南下的行李和车马,一大早备好已等在那里。 一起去送的还有鸳鸯,依旧带了衣服和书信,让贾琮带回金陵兴隆坊老宅,转交给父亲金彩。 贾琮见黛玉脸色有些黯然,微笑道:“这次南下一定代妹妹去看看姑父,我原想请神京名医张士朋,随我一起南下。 他是我认识的大夫之中,医术最高明的一人,如有他诊治姑父的病症,必定稳妥,可巧他出门远行,我定会另想办法,妹妹但放宽心。” 前几日,他听黛玉说林如海这年身体欠安,便心里留意。 在原有的轨迹中,林如海去世,对林黛玉的命运影响极大,在这个时代,女子无父母庇佑,命运就是风中飘絮。 而且芷芍的师傅修善师太,如今也是年事已高,久病缠身。 既然他知道了这些事情,自然要设法化解。 昨日,贾琮特意和江流去了一趟花溪村,寻访张士朋,张家的药童说张士朋南下访友,要两月后才返回神京。 探春心思明锐,事事留心,问道:“三哥哥,上次那个给老太太治好病的神医,名叫张友士,和这张士朋名字很是相像。” 贾琮笑道:“还是三妹妹记性好,张士朋就是张友士的兄长,张友士的医术都是他的兄长传授。” 那次朝中多位官员得嘉昭帝暗示,大张旗鼓送上祭品,迎奉贾琮生母杜锦娘灵位入宗祠。 让贾母因此羞愧难当,一病不起,便是贾琏请张友士医治,几贴药下去居然药到病除,不然贾母那次就气死过去了。 因此贾府很多人,对挽狂澜于既倒的张友士,还有他妙手妙手回春的医术,实在记忆犹新。 但是,贾琮却听张友士说过,他的医术都是兄长所传,他也只学得了兄长五六成的本领。 后来,贾琮亲眼目睹张士朋为封氏医治断指,医术之奇异,的确非同一般。 黛玉知道贾琮认识这样的名医,脸上浮现喜色,但听说人并不在神京,神情又生忐忑。 贾琮安慰道:“妹妹不需多虑,按姑父信中所叙,虽身体欠安,但还未成顽疾,眼下应该还不打紧。 我南下之后,会聘请当地名医,给姑父诊治,并让他写下详细的医案,就算他不能帮姑父药到病除,凭着这份详尽医案。 我能设法在三天之内送回神京,到时候让张大夫依案诊断,虽然不能亲身望闻问切,以张大夫医术,也定能看出病灶端倪。” 黛玉听他考虑得仔细,明眸水润,目光中都是感激和依恋,向他微微一福,说道:“让三哥费心,妹妹多谢你了,就盼三哥哥早去早回。” …… 贾琮之所以这么说,是因艾丽两位女弟子下江南,按照贾琮的安排,在金陵和扬州两地设立飞羽信站。 只要能拿到林如海详细的医案,通过飞羽传信,不管是金陵,还是神京,三天内必能收到,不会耽误掉什么事。 这段时间他和金陵鑫春号信息往来,飞羽传信的高效快捷得到显著彰显,在还没出现更迅捷的通信手段前,它注定会发生重大作用。 前几日,他甚至将艾丽带到府上,让她和迎春结识,如家中需要传递信息,让迎春将信件交给艾丽发出。 万一府上出现紧要之事,他即便在金陵之遥,三日之内就能得知。 当时他带艾丽进府时,正好被史湘云碰上。 湘云这个大嘴巴,很快把贾琮说过的,艾丽是他的护卫的话,说出来和姐妹们玩笑,让贾琮很有几分狼狈。 明明自己说的是真话,姊妹都不怎么相信,黛玉对自己抿嘴不屑,其他姊妹目光中都是暧昧嘲笑的意思。 好在艾丽长相俏美飒爽,落落大方,半点没有普通闺阁的腼腆,很有些人缘。 黛玉迎春探春等姊妹,常年困居深宅大院,除了上门拜访的世家千金,很少见过外头的女子。 像艾丽这样形容英气俊异的女子,更是从未见过,那一双湛蓝的大眼睛,能看得人入迷,都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黛玉还对她从不离身的马刀,感到十分新奇,还好奇的拿手去抚摸。 大概是因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平时见得最多的就是剪刀,连厨房的菜刀都不怎么见,恰西卡马刀这种稀罕玩意,更是闻所未闻。 …… 这两年时间,黛玉、迎春、探春等姊妹,都开始习惯贾琮时常外出公干,连宝钗也经历过他远去辽东的事。 因此,这样的道别虽有不舍,却不至于悲意,因为只要分别两个多月,贾琮便能返回神京。 经过昨日一场新雨,碧空如洗,远山盈翠。 贾琮扶了芷芍上车,又和角门内的姊妹们道别,一驾马车驶向鎏阳河西城渡口。 那里有四名火器司吏目,十五名五军营火器兵护卫,已等候在码头,随同他一起南下金陵。(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两淮生盐危 八月,清晨,扬州瓜州埠。 两淮多夏雨,晓来天始晴,昨夜一场雨水,将这座千年古城,洗涤如新。 街巷清幽,楼台俊逸,柳枝清波,人流如织,扬州虽地处江北,却有江南水暖秀雅之风。 一辆马车从渡口驶出,蓝色印花车帘掀开,露出张俏美精致的脸庞,望着润泽透澈的街巷,神情好奇的打量。 贾琮带领火器司随从吏目,十五名五军营火器兵,乘坐官船南下。 夏季水量丰沛,水流湍急,没有几日功夫,官船便抵达扬州瓜州埠。 那年自姑苏接了芷芍回神京,虽也是每日厮守相处,但两人从没像现在这样,千里同行,单独相对,自有一番旖旎温馨。 船上的时间,贾琮也没有荒废,除了思索推演金陵之事,其他时间都花在功课上。 柳静庵编辑的那两份书册,他每日都会花两个时辰揣摩研读,即便天资卓然,但举业之道,犹如千人独往,拼的就是滴水穿石之功。 今日清晨,船到了码头,贾琮便安排随行吏目先行直下金陵,与金陵留守工部对接,料理金陵火器司分部的各项杂务。 后院书房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案牍上有几摞分类摆放的文牍,林如海在伏案翻阅文牍。 我们大姑娘真是长大了,以前她可是不理这些琐碎的事,如今却在信里说的如此细致周到。” 两淮巡盐司衙门。 陈氏微笑道:“我按大姑娘的说的,后宅安排了女眷住所,那位威远伯的房间也备好了,我亲自去看过,都妥当了。 但日常起居饮食,却都是陈氏亲力亲为,与旁人大有不同。 书房门口进来个三十多岁妇人,姿容清秀,举止端庄,她是林如海的侍妾陈氏。 当时自己老爷正做兰台寺大夫,后来新皇登基,突然就迁老爷来了扬州署理盐务,不然如今他们一家可能还在神京。 或许是对于亡妻的顾念,也因为陈氏生性温厚体贴,便将昔日的陪嫁丫头,抬身份做了妾室。 贾琮谦逊道:“姑父见笑了,后生晚辈,如有微得,多半离不开运气二字,倒是姑父探花之才,治世之能,才叫人钦佩。” 当年贾琮在金陵公干,曾深夜入盐务衙门,向他借调八百盐兵入金陵,一举将水监司大案主犯邹怀义等人擒获,少年英雄不过如此。 林如海说道:“三日前就收到玉儿书信,说琮哥儿八月初动身,算时间也差不多这几天能到。” 林如海听了这话,脸露喜色,让陈氏安排家中仆妇,去二门外安排女眷和行李,又让小厮去请贾琮来书房见面。 这时,二门外小厮来报,说外堂有客人来访,要求见老爷,说是是神京贾家贾琮。 林如海笑道:“玉儿和他从小在贾府长大,兄妹情谊甚笃,她自来很钦佩琮哥儿的能为品行,对他的事情上心些,也是有的。” 不管是随行的四名火器司吏目,还是那十五名火器兵,只是他这个五品火器司监,爵封威远伯下金陵的排场行头。 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幌子,他在金陵城需要借重的力量,自然不能单靠这些。 而他要去扬州盐务衙门,代替黛玉探望姑父林如海,第二天还要送芷芍去姑苏。 …… 每日晚间再批阅盐务文牍,一直到亥时才安歇,十年都是如此殚精竭虑操劳。 自从贾琮因功封爵之后,名声传遍天下,关于他在贾府中的旧事,自然也都在坊间流传。 每隔一个时辰,陈氏都进一次书房,开合窗户透气,添换羹汤茶水,虽为妾室,却依然做当年为丫鬟时细心杂务。 前堂是巡盐御史办理公务的地方,后院是历任巡盐御史的家宅。 她也是从小在贾家长大,贾敏出嫁前夕,她还记得那位身怀六甲的杜氏,被大老爷抬入府中,在家里闹出轩然大波。 如今未过去两年,他在辽东立下扫平女真之功,小小年纪就封爵威远伯,如此英武之才,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 他每日辰时,起身处理盐务文牍,巳时接待衙门属官处置日常盐政,或走访城内官办盐场,了解官盐行市,接待盐商,核批盐引。 陈氏微笑道:“大姑娘自小受老爷太太教诲,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女,能入她的青眼,这位威远伯必定是个极出色的。” 林如海笑道:“琮哥儿,许久未见,真是少年得意,后生可畏。” 林家四姑苏五代列侯之门,传至林如海为嫡脉单传,虽不如金陵四大家豪富,但家境也十分富裕,他身边侍妾不止陈氏一人。 陈氏也曾有少女情怀,自然懂黛玉对人这般细腻体贴,意味着什么,只是她一贯本份,知道轻重进退,却没有多说其他。 只怕大姑娘这番心思,以后多有波折。 没过一会儿,林如海便听到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走入。 …… 比起两年前长高了许多,隽美如玉,风姿卓绝,更胜当初。 而大姑娘又是老太太最宠爱的外孙女,而且贾家还有位衔玉而生的少爷,据说最得老太太喜爱,幼年便有议亲之言。 在外人眼里,他入金陵主持火器司分部开办,那是一项不显紧急的闲差,因此总要有办理闲差的悠闲模样。 也怪不得自己眼高于顶的女儿,自小就崇拜她这个表哥,这孩子也算是有眼光的。 陈氏当年就是贾府中人,经历过当年的旧事,自然对贾母一贯不喜贾琮,一点不觉得意外。 等到自己小姐出嫁之后,没过多久那个杜氏就生下孩子,贾府也听说发生了许多事情,连国公爷都因气病而死。 自己小姐的婚期就在那几个月,因此陈氏对此事印象十分深刻,自然也知道贾老太太对这位威远伯的生母十分厌弃。 陈氏为林如海换过热茶,问道:“老爷,前几日说大姑娘的表哥会来扬州,估算日子也差不多会到了吧。” 陈氏原是林如海正妻贾敏的贴身丫鬟,自小随贾敏陪嫁林家,后来又做了林如海的通房丫鬟,贾敏去世之后,林如海再未续弦。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贾琮又取出黛玉的书信,还有带给父亲的礼物。 又问道:“我听林妹妹说,这一年姑父身体欠安,林妹妹十分忧虑,来前让我一定问候,不知姑父可曾请了名医诊治,身子可好些了?” 林如海苦笑:“早已请过名医看诊,药汤也从未断过,却是时好时坏,不过是虚耗之症,药石也不能立竿见影。” 贾琮说道:“琮倒是认识一位医术奇异的名医,本来想要请他一同南下,为姑父诊断,可以他近期出门访友未归。 姑父如能请当地名医,录下详细医案,虽然那位名医无法当面看诊,但据医案也能推断病灶,多一位名医诊断,总有些好处。” 林如海叹道:“我年轻之时,家中世爵断袭,眼看就要家道不兴,我立志举业,苦读诗书,虽终有所得,却比常人损耗过多,本就留下不足。 平时也留意保养问诊,这里有几位扬州名医写的医案,他们虽无法根治,但医案却很是详尽,琮哥儿可以带去,让那位名医问诊。” 又对贾琮笑道:“也难为琮哥儿对此事如此上心,也怪不得玉儿信中老是说你的好。” 贾琮微笑道:“林妹妹自幼失母,心中最在意之人就是姑父,这些年在贾家,虽得老太太疼爱,姊妹们相伴,但心中却最是挂念姑父。 姑父为了林妹妹,也该好好将养身子,我不过帮忙寻些诊断的法子,也算不得什么。” 林如海听贾琮说起黛玉,心中感怀,他自然深知自己女儿的性子,就算贾家富豪,老太太宠爱,她多半还是每日想家。 说道:“当初在兰台寺为官,倒也罢了,到了扬州署理盐务后,正值圣上登基,勤于朝政,天下已现大治之象。 因此前些年,两淮盐务,虽有风波,却未有大事。 可这两年,两淮私盐泛滥,与往年相比,竟严酷了许多,却是千头万绪,实在让人揪心。 自来两淮盐政都是错综复杂,我自到任,百事缠身,玉儿母亲故去,我也是无法,才送她去外祖家中。 女儿家有诰命外祖母教养,与她以后总有好处,她留在扬州这等是非之地,不如去神京安逸稳妥……。” 贾琮这次隐约有些明白,为何林如海会舍得将独生爱女,送到贾府教养。 生母故去,按照世家大族的习俗,由身份尊贵的外祖母教养,对女儿家以后婚嫁,就是一种体面的背书,更不用说荣国贾家这样的门户。 而扬州盐政稳妥,倒是相安无事,一旦生出私盐扰政,扬州便成了凶险之地,估计这也是林如海送黛玉到贾家,另外一重原因吧。 …… 贾琮又问道:“姑父,上次我至金陵公干,两淮盐务在姑父治理之下,平稳无波。 负责剿除私盐的两淮盐兵,姑夫一次借调八百,所剩之兵都能应付日常盐务,如今不到两年时间,怎么会变得糜重如此。” 林如海叹道:“最近七八年的时间,大周的气候变得日益恶劣,冬季酷寒,夏日融金,各地天灾时有发生。 而最近两年,两淮之地气候愈发异常,春涝夏旱,连绵不断,田地歉收,农户逃难,百业不旺,和前几年相比,百姓的生计已大不如往年。 而朝廷对两淮盐税并未降格,官盐价格和两年前一样,未降分毫, 老百姓迫于生计,为了节省银子,千方百计去买价廉质优的私盐,官府也是屡禁不止。 有人买就会有人卖,况且私盐乃天下暴利之首,这两年两淮之地私盐贩卖,渐成烽火之势,长此以往,必生祸患……。” 贾琮日常对盐政没做太多关注,因此对这方面的事情,一时之间没有那么敏感 但见林如海脸色忧色浓重,想他身为两淮巡盐御史,主理两淮盐务,才会对私盐泛滥,有切腹之痛。 一旦价低质优的私盐大销,还有谁会去买价格高昂的官盐,朝廷的盐税就失去了提取之源头。 两淮盐税一向是大周国赋的重要组成,一旦出现大数额的盐税缺口,那可是捅天的大事,林如海身为两淮盐务主官,必定难辞其咎。 如此焦虑重压之下,也怪不得这一年时间,他的身体会出现问题。 必定是日日殚精竭虑,勤于公务,企图扭转颓势,但却并无转机,过度劳累加上心神焦虑,本来就不是内壮之人,自然就会熬出病来。 …… 贾琮回想脑子后世关于盐政的见闻,不过他也是乍闻此事,毕竟有些生疏,一时之间也理不出头绪来。 林如海见贾琮双眉微蹙,似乎陷入沉思,突然觉得自己这话题,和一个半大的少年去聊,很不合时宜,便岔开话题。 说道:“琮哥儿莫怪,我也是思虑过度了些,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却和你说这些扫兴之事,我听玉儿信中说起,你明年要下场春闱?” 在林如海看来,眼前这少年是罕见奇才,书经举业,诗词书法,武功兵事,火器西学,样样精通,实在惊艳绝伦。 但人力再如何卓绝,毕竟肉体凡胎,总有才力不足之时。 贾琮在文事上卓绝,可能是他天资高绝,又有柳静庵这等旷世名师,自小教诲引导,才成就殊名。 他在兵事上出色,可能他出身武勋世家,小时得到家传熏陶,加上自身才赋,才有后来出色作为。 但却从没听过他还接触过盐务,这等政事实务,绝对不可能单靠着天资,就能生而知之的,自己和他说这些,却是并什么用处。 只是说到举业之事,却是林如海的长项。 当年贾琮初入科场,黛玉曾抄录林如海的书经笔记相赠,对贾琮高中雍州院试案首,起了很大的扶助之功。 贾琮心中也想向这位科场前辈请教,两人聊了整整两个时辰,很是融洽投机,陈姨娘进去换了好几次茶水。 …… 当晚,贾琮和芷芍留宿在盐司衙门后院。 贾琮进了为自己准备的房间,一应物品都安排的十分妥当,连自己在家时常喝的紫雾茶,常点的青魂香,这房间居然都备好了。 甚至刚才他和林如海一起用膳,饭桌上好几道菜,都是自己日常爱吃的。 这如何也不像自己早上刚到,林家仓促之间备下的,而且林家人也不可能清楚自己的喜好。 自己这些日常喜欢,只有家中几个日常相处的姊妹,才会如此清楚。 贾琮脸上微笑,他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定是黛玉知道自己南下,会路过扬州看望父亲,便早早写信回家,将自己喜好都在家中布置妥当,让自己住得更好一些。 即便她自己不得回来,也要一板一眼的做好东道主,想来她一定很想回来的。 虽然她有时耍小性儿,也会说些怪话,但是对自己却真正用心,连自己出门的行李,都是她和迎春亲手整理,一事一物都放在心里。 黛玉虽然在家中花费不少心思,只是贾琮下金陵理事,却不敢耽搁太久。 他在林家住了一夜之后,便启程去姑苏,又和林如海约定,回程之时再来探望。(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七章 豆蔻出岫烟 江涛滚滚,天际辽阔,一艘双帆航船正迎风劈浪。 船头一对少年男女,迎风眺望,观览江景,相对笑言。 男子长身玉立,俊秀轩朗,女子妍丽窈窕,俏美动人。 贾琮和芷芍离开林家后,并没上停靠在瓜州渡的官船。 让江流带着十五名火枪兵护卫,先行乘坐官船至金陵。 而他在距离渡口不远的上游,花了一些功夫,找到一户熟悉水道的船家夫妇,重金包租了他的双帆民船。 贾琮和芷芍两人,轻装简从,乘了那艘商船去姑苏。 这两夫妇都是姑苏人,常年在扬州姑苏两地水道跑船,也正好和贾琮和芷芍来往行程合得上。 扬州和姑苏本有直线最近的水道可抵达,但据这本地船家说,那些水域太靠近入海口,而近两年常有倭寇沿海口袭扰。 为了行船安全,需绕一些远路,从瓜州古渡出发,逆流而上过镇江、常州,再顺流至姑苏界内靠岸,如此路途才最妥当。 贾琮怕芷芍吹多了江风受凉,两人便相携进了船舱,到了中午时分,郑小海老婆烧了几碟刚上网的鱼虾,还有刚出锅的黄米饭。 脸上却生出灿若明霞的笑容:“要是真如三爷所说,那就太好了,师傅年事已高,我也好能常常在身边看顾。 贾琮见芷芍眉眼含笑,心情显得很好,知道她马上要见到师傅师姐,心中必定欢喜。 他们每日都会分派船只,在各段江面巡逻,会对来往船只进行盘查,顺便从客人身上搜刮些好处,公子和夫人看着都是这样体面的人。 两人用完饭,郑小海老婆过来收拾了碗筷,便笑着出了船舱,她见两人品貌出众,举止亲昵,只当他们是对小夫妻,也不再进去打扰。 …… 虽然水无常势,但必会向低洼处汇聚。 贾琮笑着道谢,这对船家夫妇心地倒是不错,自己雇佣了他们的船,还懂得帮自己回避麻烦。 这一路水途之中,郑小海夫妇将船驾得十分顺畅,避开了江流中所有阻碍,只是沿途不知什么缘故停靠了四次。 笑道:“当初修善师太便是从神京返回途中,才在鎏阳河救了你,她既去过一次,再去一次神京,也不算奇怪。” 贾琮微笑:“估计两个月时间足够,是不是觉得时间短了,不够陪你师傅师姐的?” 贾琮突然笑道:“你不用瞎想,以后你师傅师姐都会来神京,所以这次见过面后,以后时时相见也是容易的。” 贾琮回想起方才几次郑小海几次靠岸,当时附近水域的确出现快船,而且还悬挂了大周军旗。 而这些所谓的倭寇海盗,真正来自东瀛的落魄武士,只是占其中一小部分,另外大部分都是汉人。 当初他经历一番波折,才在蟠香寺找到芷芍,其中又经历生死风险,才让前尘尽空的芷芍,重新一心一意跟了自己。 虽然不如在家中饮食精美,但也是鲜香风味,别有意趣。 在这些海政繁茂州府,沿海流窜而至的倭寇,这两年犹如野火,渐生炽烈。 两淮之地,因为天灾,民生雕敝,催生盐治之患。 而目视极远的江岸,隐约能看到,每隔一段江岸,就有卫所望楼高耸,警戒瞭望江面。 或为生存,或为掠夺他人财富,才与倭寇苟合在一起。 闽浙数州,豪强兼并,大批农户失地,耕种不能供其温饱。 …… 芷芍一脸疑惑:“师傅和师姐怎么会来神京,他们以前从没和我说过的,三爷怎么知道?” 那船老大叫郑小海,不到四十的年纪,两夫妇在这片水域上跑了二十多年,哪个地方有潜流,哪个地方水下有暗礁,了如指掌。 还借此方便客商,拉拢生意,也算个老成有心之人,不禁多看了那神态憨厚的郑小海几眼。 但是同时,大周三地市舶司推行海政国策,沿海数州海贸之业发达,银流聚集,又造就出无数洋商富贾。 芷芍问道:“三爷,你这次在金陵办皇差,需要多久时间才回神京。” 贾琮和芷芍都不赶时间,自然并无异议。 贾琮好奇问起,郑小海的老婆笑道:“公子你有所不知,这一带沿江有朝廷几个卫所守护,为了提防倭寇海盗入侵。 如今,在芷芍记忆中最重要的部分,除了贾琮之外,便是救助陪伴数年的修善师太和妙玉,他们是她在世上最在意的人。 贾琮既入金陵办事,就很有必要了解金陵周边相关信息,如果他大张旗鼓的坐官船游荡,能看到和能听到的,必定会十分有限。 此次嘉昭帝征调五门新型红衣大炮,列装苏州卫和松江卫,就是为强化稳固江防制敌之力。 郑小海驱使船只停靠了几次,似乎回避了几次巡查兵船,而后的水路便顺畅起来。 又出了这么多银子雇我们的船,我当家的不想公子吃亏,所以才停了几次船,刚好都是掐准时候躲过兵船巡查。” 这些人大都是沿海地带生计困乏、走投无路的农户,或者好逸恶劳的市井凶顽。 芷芍听了这话,有些半信半疑。 只是,一个常年跑船的民户,对沿江卫所水军动向,如此了然于胸。 芷芍回道:“其实神京和姑苏离了这么远,这次能跟三爷回来,还能陪师傅这么长时间,已经很难得了,只是师傅的病不知怎样了。” 贾琮听出她言语之中,隐含遗憾和担忧。 贾琮在出发之前,就已得知近年常有倭寇海盗沿江袭扰,沿途的松江卫、苏州卫都曾与倭寇屡次交锋。 贾琮自然不好说,自己如何得知的真实原因。 师傅精通先天神数,她说我命中有难,还说三爷气数贵重,是化劫之人,女萝寄松柏,此后都可否极泰来……。” 芷芍说到这些,突然想到出门之前,贾琮带着她和英莲,一起给老太太拜寿,俏脸一阵生红。 她在贾府两年,自然知道府上爷们的规矩,能跟着贾琮给老太太拜寿,到底是意味什么。 贾琮和五儿都告诉她,自己是从小服侍贾琮长大的丫鬟,虽然她已记不清楚,但只要能守在一起,这些又有什么打紧的。 贾琮笑道:“修善师太精通先天神数,定是没错的,她说我能保你否极泰来,一生平安,那便是算的极准的。” 芷芍情不自禁靠在他肩头,心中恬静安乐,微笑道:“我也觉得师傅算的很准。” 外头江涛起伏摇动,船舱内一片和逸温馨。 …… 姑苏,玄墓山,蟠香寺。 蟠香寺内院一墙之隔的地方,有四五处空置的小院子,这些也都是蟠香寺的庙产。 最东侧的一所小院,这两年却是一直空着,附近的人都知道,两年前这院子发生过血案,所以让人忌讳,一直没有人来租。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两年气候愈发异常,天灾频发,田地收成荒芜,世道也不太景气。 庶民百姓的日子紧巴,姑苏又是江南大城,生计耗费不低,很多来姑苏讨生活的人口,纷纷归乡,房宅本就没前两年容易出租。 今天这院子却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戴妙常髻的蓄发女尼。 另一个是位十三四岁的少女,身材苗条娉婷,容颜清雅秀丽,一身布衣衫裙,虽洁净无尘,却洗得有些发旧。 看着不过豆蔻之年,不过行动举止,已有一股端雅稳妥。 这两人进了院子,却是带了清水、粗布、笤帚等物,开始打扫起这空置许久的院子。 那少女问道:“妙玉姐姐,静慧姐姐上次来信,说什么时候会到呢?” 妙玉拿着笤帚,正不紧不慢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僧衣袍袖甩动,在风中微微鼓起,有一种别样的轻盈。 回道:“静慧说他们八月初二动身,按时间算,也就这一两天就能到吧。” 那少女说道:“贾公子那年金陵做了两首好词,这两年再没听到有什么新作,倒是可惜了。” 妙玉依旧扫着落叶,说道:“他这两年时间,不是科举,便是做什么火器,还去辽东从军作战,看来也没什么闲情作词了。” 那少女笑道:“贾公子这两年做什么,妙玉姐姐倒是记得清楚,你不是原来不喜欢他吗?如今却为他打扫房舍,让他回来好住。” 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说这样唐突的话,妙玉多半是要恼了。 可这少女却是不同的,她性子恬静淡泊,和妙玉一向投契,妙玉教她读书写字,诵经阅卷,闲时也看她做针绣女红,描图画样。 在妙玉的同龄闺阁女伴,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师妹静慧,另一个就是这少女,所以对方一句玩笑话,她并不会放心上。 妙玉自幼枯居佛寺,与青灯古佛为伴,少经历世俗,性子本就放诞诡僻。 她觉得你好了,你便是言行有些过头,她也能坦然受之。 她如觉得你不好,便是你礼数何等周到,她也觉得你粗鄙嫌恶。 妙玉停下手中的笤帚,拿起一块粗布打湿,去擦拭门上的灰尘,纤指突然触碰到门上一个孔洞。 当年静慧曾告诉过她,那是被袖箭踹射出来的,那次贾琮帮静慧挡了一箭,救了静慧的性命,想到这些,她心中不由生出感触。 说道:“他这人虽然有些讨厌,但他是静慧的良人,静慧要一辈子跟他。 如今他送静慧回来看师傅,也是一番好意,我总要替师傅尽些礼数,也是全了静慧的体面。” 那少女笑道:“能得妙玉姐姐这样的人物,以礼相待,贾公子也算是好的了。” 妙玉微笑道:“你一口一个贾公子,未免见外,我听你说过,你的姑妈嫁给荣国府长房续弦,便是贾琮的嫡母。 论起亲眷关系,他可是你表兄。” 那少女听了妙玉这话,脸色神情却是微微一愣,妙目流波,不知想到了什么。 …… 这少女便是邢岫烟,两年前贾琮在蟠香寺寻找芷芍时,就曾和她相识。 当年,崔博望为报兄弟崔博亮之仇,意欲对贾琮不利。 他装扮成货郎,在蟠香寺附近向年幼的邢岫烟打听消息,还把一朵价值二十文的绢花,七文钱就卖给了邢岫烟。 邢岫烟遇到贾琮说起这事,才让贾琮心生警惕并躲过刺杀。 那时她还未脱稚气,只是女孩儿长得早,这两年时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更添秀妍风姿。 邢家上一辈子就厉害了一个邢夫人,邢岫烟的父亲邢忠是个懒散无能之人,年过四十还是一事无成,居无定所,只能混个温饱。 他们一家租赁蟠香寺的房子,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因此邢秀烟从小就和妙玉相处,又是半师半徒的情谊,关系十分亲近。 那邢忠懒散无能,常受他婆娘嫌弃埋怨,邢岫烟自小就常见父母,因为一文半钱的小事,相互争吵不休,让她苦不堪言。 所以常常会跑到蟠香寺找妙玉说话,躲躲清静,来往次数多了,妙玉喜欢她淡泊自处的性子,连修善师太也看重这有慧根的女孩。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比富人的孩子,更加早知事,会惜福。 邢岫烟看重自己和蟠香寺的缘法,她文静聪慧,无欲无求,从妙玉那学得诗书文事,禅经佛理。 空闲时便帮寺里的女尼做一些针线活计,虽然家中困乏难堪,她自己却也过得安贫乐道,平淡从容。 自从芷芍跟着贾琮回了神京,古寺空寂,妙玉和邢岫烟更加亲近,邢岫烟甚至常常都住在寺里,和妙玉日常作伴,也好不去听父母每日争吵。 邢忠夫妇自然毫不在意,甚至巴不得这女儿都住在庙里,还能给家里省些米粮钱。 也幸亏邢岫烟有了蟠香寺的渊源,不然以邢忠夫妇的困顿贪鄙,怎么都不会花钱让女儿读书写字。 邢岫烟最后只能长成个腹内草莽的漂亮女子。 …… 只是听妙玉说贾琮和自己为表亲,她心中却有些不自然,这两年贾琮名传天下,他的家世传闻,自然也在坊间广为流传。 关于自己那位姑母的话头,可都很不好听的。 神情郁郁说道:“妙玉姐姐久在寺中,可能听到外头的话不多。 我那姑妈虽是贾公子的嫡母,外头人都说贾公子幼小便受她苛待,两人全无母子之义。 以前我不知道贾公子的身份,他必定也不清楚我的出身来历,若知我是姑母的侄女,还不定怎么漠视我呢。” 这两年妙玉因芷芍的原因,对贾琮的事多有留心,并不像邢岫烟说得,都没听过过外头那些传言,而且对那些传闻还很清楚。 不然她刚才怎么对贾琮这两年的行径,如数家珍说得明白。 “你也不用多想,他这人虽有些讨厌,但看着不是狭隘之人,你姑妈和你是两回事,怎能相提并论,你又从没得罪过她。 这人能做那等诗词,能博解元之荣,多少是个有胸襟的,据我看并不会如此浅薄,无辜迁怒于你。” 邢岫烟听了这话,心情有些明朗起来,当年在蟠香寺认识贾琮,那时虽年纪小,但已通晓诗书,对贾琮的卓异文采,很是羡慕。 如果因为自己姑妈的原因,被这样一个人物厌弃鄙视,多少是件难堪的事情。 转而又想到,妙玉姐姐开头闭口就说表哥讨厌,不过是伤心他带走了静慧姐姐,其实对他还是蛮关注的,甚至还会为他说话。 不然刚才也不会这么开解自己,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罢了。(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八章 江流现疑踪 凌晨,姑苏,铁岭关渡口。 经过一日的船航,次日天才微微亮,郑小海的双帆船已进入姑苏地界。 贾琮和芷芍站在船头,迎着清凉晨风,眺望眼前的风华旖旎的古城。 曦雾未散的渡口,有不少夜航船入港。 船老大撑杠驳船的吆喝,苦力来回搬运货物的身影,挑担小贩嘹亮叫卖声,交汇在一起。 不远处的寒山寺,黄墙黑瓦,楼阁飞檐,异常醒目,悠扬洪亮的钟声,庄严而沉郁,回荡在古城上空。 许七娘见她年纪轻轻,应该没太多任事阅历,但心思缜密细腻,句句都说在点上,丝毫不差,心中也惊奇。 邹敏儿声音幽冷,说道:“其实法子还是有的,比如有人熟悉水道,带他避过沿途盘查,或者沿途卫所有人徇私……。” 各卫指挥使都和周正阳平级,军中同级军将,都是可相互替代和竞争的冤家,这个时候那個会对他客气。 那人正是方才未离开的邢岫烟,她一向常住蟠香寺,早把自己当做寺里一员。 芷芍进内堂时刻,还回头看了贾琮好几眼,直到贾琮对她点了点头,她才跟着修善师太和妙玉进了内堂。 只当他们是对回门的小夫妻,如今得了人家大笔银子,总要说些吉祥话讨好。 这两人一个是入金陵不久的邹敏儿,另一个是姚家酒铺掌柜许七娘。 方才修善师太师徒三人进内堂说话,静悬师太又去了内堂准备茶水,她觉得自己总要留下,知客房只留贾琮一人,未免失礼。 一边笑着请他们进来,带到知客房安坐后,又急急忙忙去了内院通报。 妙玉似乎感受到贾琮的目光,回头看了他一样,笑容慢慢收敛,对这贾琮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根据神京中车司手谕,邹敏儿下金陵全权署理周正阳一事,金陵中车司入档人员,都要在此事上受她节制。 便大着胆子说道:“琮表兄也别来无恙。” 他回头看向身边,芷芍拎着小包袱,望着在晨光中渐渐喧嚣的姑苏城,明眸波光流动,肤如凝脂,俏脸生晕,说不出的娇美可爱。 郑小海笑骂道:“憨婆娘,你就闭嘴吧,这也瞎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和她并排而立,是个身形苗条高挑的少年,脸如敷粉,发乌如墨,俊美照人,只是目光有些冷漠,让人难以亲近。 她想到那日妙玉所说,贾琮会是个有胸襟的,并不会因嫡母不慈,而随便迁怨于她。 邹敏儿说道:“周正阳提前得到讯息,逃过大理寺缉捕,按常理他绝不敢躲在金陵城中某地。 金陵城就算再大,也经不起应天府、大理寺、锦衣卫等各方排查搜捕,躲得再隐秘都会被人翻出来。 那日两人见面谈起,中车司在金陵卫安插的密探陈魁山,随着周正阳逃窜而失踪。 眉眼之间弥散喜意,笑容绽放,仿佛昙花静芳,清艳夺目,隽雅动人。 一个教坊司的乐伎,到底是怎么练出这种气度能耐的。 那风姿撩人的少妇说道:“邹公子,我们这一路不仅去了海山渚,连沿途水路都查看过,还是毫无头绪。” 贾琮笑道:“师太无需客气,你们许久未见,还是入内堂叙话,我在这里稍坐即可。” 船头站在一个身材婀娜,眉眼秀丽,风韵撩人的少妇。 …… 每过一会儿,就见妙玉扶着满脸笑容的修善师太,进了知客房,妙玉身后还跟着个俊俏清秀的姑娘。 那个失踪的中车司密探陈魁山,是邹敏儿唯一可以抓住的线索。 而且据七娘所说,金陵都指挥司为了回避嫌疑,都指挥杜衡鑫也派出精干人手,在金陵城协助搜捕周正阳。 她只知道邹敏儿的身份,是一名教坊司的乐伎,却不知道她曾是金陵水监司邹怀义的独女。 许七娘之所以会打探出陈魁山的讯息,并不是要探寻周正阳的下落,而是因为陈魁山是中车司的人,不能无缘无故失踪。 芷芍上去敲响门钹,来开门的值守女尼,正巧是个熟面孔的。 许七娘一脸惊诧:“这怎么可能,从金陵至松江,沿途要经过五大卫所,这样也能出逃入海,那他也太神通广大了。” 周正阳如果走水路,沿着长江口入海外逃,可能性也是极大的,毕竟他牵连的事情,在大周境内已难善了。 四十两银子足够一个普通之家,衣食无忧过大半年时间,也怪不得这两夫妻欢喜。 才被妙玉和芷芍扶着进了内堂,师徒三个久别再见,且修善师太的状态,看起来很是不好,自然有些体己话要说。 当邹敏儿提出要沿江查找线索,并且亲自去一趟海山渚,许七娘也感到有些意外。 而这一路巡查过程中,许七娘见邹敏儿事事亲历,安排细密。 …… 然后沿途看看姑苏的风情,再去蟠香寺落脚。 而周正阳一案,隐藏当年水监司大案内幕,多半就是邹家堕入阿鼻地狱的根源。 芷芍看到修善师太,高兴得掉泪,在她落水垂死之时,被修善师太所救,前尘尽空,又得她引导安抚,这份情义自然非同一般。 贾琮笑道:“岫烟姑娘,好久不久,你可长高了许多,快不敢认了。” 贾琮见她眼梢眉角,喜动颜色,更增风姿,想来是立刻要见到师傅师姐,心中十分愉悦。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这少年雪腻的耳垂上,有细微精巧的耳孔。 贾琮耳聪目明,自然听到这几句闲话,笑笑也不在意,他包租了郑小海的船用了三十两银子,后来又见夫妇为人实在。 那人容色清雅秀丽,肌肤莹白生香,虽身形苗条清瘦,却已显出婀娜韵致,衣裳略有旧色,却片尘不沾,矫矫不群,风姿冲淡。 他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停靠的船只,突然想到周正阳牵扯进水监司大案,他在大周已无立足之地。 许七娘一听这话,心中猛然一跳,这小丫头年纪轻轻,心思却足够深险,要是这种推测之言上报,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邹敏儿目光闪烁,说道:”也有可能他已经外逃出海!” 两年前贾琮初见邢岫烟时,她还一团孩气,是个买了朵绢花,都要高兴许久女孩。 金陵卫中和周正阳相关的要犯,不是随着周正阳逃窜,就是被人暗杀灭口。 更没想到,这小尼姑笑起来这么好看,真是罪过。 甚至她还带上姚家酒铺里精干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许七娘不是没见过处事用心之人,却没见过像邹敏儿如此执着坚韧的,行事举止和她年轻娇嫩的外表,实在很不相称,透着古怪味道。 所有相关的线索,都成了断线的风筝,金陵应天府和派驻大理寺都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如果换了是自己,最好的对策便是出海外逃,从此天高皇帝远。 邹敏儿又说道:“我们这一路行船,每航线五十多里,都会被沿途卫所巡逻快船的盘查,不可谓不严密。 这是邹敏儿最大的心结,她对此事倾注的执着和狂热,局外人是很难理解的。 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邹敏儿既然要沿途水路巡查,作为邹敏儿在金陵的第一关联人,许七娘自然要全程相随。 但有心留意,就会发现,这几个水手精神健旺,手足轻便,和寻常水手有些不同。 当年芷芍在庙中都是一身佛衣,如今却是一身俏丽明媚的俗家打扮,那静悬见了她微微一愣,但还是很快认了出来。 修善师太对贾琮微笑道:“贾公子别来无恙,风采胜于往昔,多谢你送静慧回来。” 贾琮和郑小海夫妇道别,在原约定的租金上,加了十两,又约定下次回程,还租他们的船来座。 这个念头只是略微想了想,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 许七娘却不知道,邹敏儿被贬入教坊司后,才被杜青娘搭救并招揽入中车司。 那女尼法号静悬,算起来是芷芍的师姐。 这一切的景象,像副被水墨点染的画图,在凌晨微明的光线下,虽影影绰绰,却轮廓清晰,充满朴素热闹的烟火生气。 她还知道邹敏儿身在教坊司贱籍,这样不堪的身份,却能被神京杜档头器重,果然是有些不同寻常。 不过沿途有数个卫所镇守,只怕他插翅难飞。 玄墓山,蟠香寺。 等到贾琮和芷芍下了船,还隐约听到郑小海婆娘欢喜的声音。 …… 笑着从她手中接过包袱,背在自己身上,也不叫马车,只是牵着她的手出了码头,准备找个地方吃过早食。 说完话一双妙目流波婉转,打量贾琮的表情,想印证一下妙玉姐姐说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时间过去两年,蟠香寺丝毫没变,变得是曾与它相关的人。 苔痕上阶绿,故道恍如昨,斑驳山门旧。 但他想要躲过沿路卫所快船盘查,顺利入海,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没想到邹敏儿样子文秀,竟也不怕辛苦,要做沿路巡查苦差事,用心执着,做事勤勉,和她稍显柔媚的外面,迥然不同。 看得一旁的贾琮都微微一呆,他上次到蟠香寺找寻芷芍,妙玉见了他总是一脸厌烦,冷言冷语,就像要被他夺走至宝一样。 这需要施行者具备出色的文书能力、缜密细致的思维、执着沉稳的耐心。 就在贾琮和芷芍走出码头时,另一艘客船正从码头启航,沿江而上,向着金陵的方向行进。 每到一处便在码头、脚店、酒肆等处查问,深思谨慎,不厌其烦。 有人在镇江以东,一个叫海山渚渔村,见到陈魁山露面,但之后这个人又销声匿迹。 那个时邹敏儿被悲惨不堪的遭遇,扭曲和磨砺出异常坚韧的心性。 想着回程扬州时再座他们的船,所以付钱的时候加了十两。 蟠香寺是尼庵,内堂禁绝男客入内,即便贾琮和芷芍的关系,也是不行的。 贾琮笑道:“我一切都好,算起来我们两个,不仅是昔日旧识,还是表亲之谊,岫烟妹妹更加不用外道了。” 那两夫妇千恩万谢的答应,说了不少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喜庆话,听得芷芍俏脸通红。 虽然最后送行之时,妙玉稍微有了些好脸色,不过贾琮却从没见她笑过。 这一路上,郑小海夫妇见他们两人,青春年少,样貌出众,举止亲昵。 修善师太是有道僧尼,豁达通透,坐下和贾琮又聊了几句,又吩咐静悬奉茶招待。 金陵是海政大埠,周正阳高居正三品武官,在金陵经营多年,即便有些外海洋商关系,也不算奇怪的事情。 “当家的,这两个月可是走了好运道,又遇上这么好的主顾,多来几次这样的生意,两年的吃穿都足够了……。” 可这沿途经过五个州府,幅员近千里,数百个村镇,要想把他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心性随遇而安,如贾琮因邢夫人,对她有所漠视,虽会有些难过,不过她也不会介怀太久,当然贾琮不会因此隔阂最好了。 江南数州自古富庶,文教发达,民风也比神京等北地大城开明,富商豪门千金,易钗而弁,出门游玩,也是常见之事。 所以此人必定不可能隐匿在金陵,而是第一时间就已离城出逃。 陈魁山身为他的心腹,没在金陵城中被灭口,而出现在距离金陵百里外的镇江渔村,只能说明周正阳也曾逃匿到此处。” 不过就算有人发现这样的细节,也不会放在心上。 那年贾琮为了寻访芷芍,带了英莲到蟠香寺大作布施,隐约记得就是这位值守女尼接待。 妙玉见了芷芍回来,脸上的清冷冲淡,似乎一下子消解。 从各种纷繁复杂,良莠不齐的信息中,分析比对出有用的信息,找出中车司需要的真相脉络。 只是芷芍两年没见师傅,见她一脸病容,比以前苍老憔悴许多,眉宇之间有股虚弱散乱的暮气,心中一阵心酸。 许七娘说道:“如果他因沿途卫所盘查,没办法沿江入海,那就还藏匿在沿江某个市镇乡村。 芷芍和修善师太两年未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贾琮才会有此一说。 等到她们三人进了内堂,静悬出去奉茶,知客房里却还有一个未走。 再加上杜清娘时时对她进行点拨,这才将一个本为娇弱闺阁,磨练成冷厉细致的中车司干员。 …… 在邹敏儿下金陵之前,金陵中车司人员并没接到,收集追查周正阳下落讯息的手谕,因此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深入。 两年过去,形容样貌变化不小,不过贾琮还是一眼认出。 这艘船上的水手只有三四个,乍看和一般的行船汉子没太大区别。 …… 将近两年的时间,杜清娘只让邹敏儿做一件事,负责各地线报的筛选分析。 邢岫烟性格豁朗恬淡,独自对着贾琮,不知怎么也不害羞窘迫,反而落落大方。 她叫了一句琮表兄,贾琮回了句岫烟妹妹,彼此之间心照不宣,达成某种默契,虽然没说什么话,却又像是说了很多话。 邢岫烟听了这话,眉眼露出笑容,甜润文静,心中欢喜,妙玉姐姐果然没有猜错,他的确不是个小气的。 (本章完) 第三百七十九章 绿玉品娇芳 玄墓山,蟠香寺,后堂。 修善师太房间里,芷芍正陪着师傅聊天,说起这两年在神京的日子。 妙玉见师傅见了芷芍后,笑容和缓,连精神都好了许多,心里也很高兴,便悄悄离开房间。 进了自己房间,取出收藏的茶盘茶具器皿,用清水洗净。 开了书架底层的鬼脸青花瓮,从里面取了收藏的雪水,又在风炉上扇滚了水,泡了一壶茶。 …… 一人重新回来了铁岭关渡口,雇船赶往金陵。 …… 妙玉虽只是个带发修行的女尼,过得却和一般的富贵官宦小姐,没什么两样。 那茶盘中放了柄梅花瑞雪迎松方铁壶,两只样式不一,形状精工古朴的茶杯。 传言妙玉出身官宦世家,因小时体弱多病,找了不少替身入佛门,却都无法化解。 魏伯又说道:“后来我和钱庄的伙计说,我家里女人多,不知是哪个来存的东西。 又端了茶盘中另一个方形绿玉斗杯,敬给贾琮品尝。 宏文街处于金陵城核心街区,人流鼎盛,各种装饰华贵的酒楼、瓦肆、茶馆、春楼等林立密布。 所以只有我和父亲才知道母亲这个旧名!” 这少年正是易钗而弁的邹敏儿,那五十岁的老者,是她的老家人魏伯。 如今她回来庙里,自然不好像府上那样守夜陪床。 邹敏儿说道:“我母亲出嫁前是绣楼千金,出嫁之后是大门不迈内宅太太,不是家中亲眷,很少人认得她的相貌。 修善师太是个高德僧尼,神在五行之外,意为四大皆空,心不怠于物。 后来只有自己带发出家,这才消去了病灾世孽。 邹敏儿看了他一眼,说道:“邹家如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还有什么事不当讲的,魏叔请尽管说来。” 临终之前留下遗言,说妙玉命中有一大劫,需要留在神京才能化解,不能再返回蟠香寺。 邢岫烟一双妙目望着贾琮手中的绿玉斗,眼神中流露出诧异。 她素来深知,妙玉为人高洁孤僻,平时不习惯与人亲近。 在钱庄前堂进出的人流中,一个头发苍白的五十岁老者,神情失望的走出店铺。 邢岫烟心性淳朴,意趣淡泊,年纪尚稚,天真未失,和贾琮聊得很是融洽。 而且因为那跛脚道人很是神奇,我外祖父心中敬畏,也从不对人提起母亲的原名,生怕给母亲招来病灾。 他上了马车,车上坐着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双眸湛湛有神,不可逼视,神态气息略带娇柔。 贾琮早知妙玉精通茶道,但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精通到何种程度。 因为是契约存物,钱庄为了确保存物提取安全,会将存物人的样貌,事先用文字详细描述,找人冒充极容易被识破。” 静悬笑道:“方才我进内堂准备茶水,妙玉师妹却已亲手泡了茶,还用了四年前,从后山梅花上收的雪,以为待客之敬。” 那少年见老者空手回来,问道:“魏叔,东西没取回来吗?” 很多人家或为了防盗,或不便收藏家中的贵重物品,存入知名大钱庄的存物档,是一个稳妥隐瞒的选择。 我上午和师傅师姐说话,师傅说她有心愿,要到神京牟尼院,研读贝叶古经,她还说等你从金陵返回,就带着师姐和我们同行。 当然,这些对贾琮来说都是后话。 所以,老爷他会不会把一部分财货,存入钱庄,预备后路,作为不时之需。” 上个月邹府的心腹家人魏伯,因为被推事院的追缉,一路逃到神京找到邹敏儿。 让已忘却前尘的芷芍颇为感动,但却还没到生死相随的地步。 所以我母亲五岁之前就叫顾颜珍,五岁之后改名,便再也没用过这名字。 说道这里,魏伯的语气有些迟疑:“小姐,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这个小院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充满跌宕温馨的记忆。 十二岁之后,可能是家人先后亡故,或其他什么原因,便再也没有亲人上门看望。 梅花之雪为水,碧玉古玩为器,连置杯的茶盘都是珍品,即便以宁荣两府的豪奢,贾琮也没见过这等珍惜之极的茶具。 我的外祖历来是极信这些神道之说,就把母亲的名字改了,又吃了跛脚道士开的汤药,母亲的病果然就好,并且从此身体也健旺起来。 这两年闲暇之时,芷芍常常会和贾琮提起妙玉。 这個院子给芷芍影响深刻,当初贾琮在玄墓上住了许久,每日变着法子讨她开心。 …… 父亲让母亲钱庄存物,又用了一个罕为人知的旧名,旁人绝对想不到存物,竟然会和邹家相关。 因为年代久远,除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没人知道母亲叫过这名字。 魏伯有些恍然,又说道:“但是太太已经过世,老爷存放的东西,岂不是再也拿不出来了?” “小姐,我从来就没听说过顾颜珍这个人,老爷怎么把怎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来存物,难道……难道她是老爷的外室。” 不仅每日找机会和她说话解闷,姑苏城中,衣裙钗环,甜食点心,都被贾琮买了个遍。 知客房里,邢岫烟和贾琮之间,只是几句话语,便颇有默契,去了那层隐约的隔阂。 静悬端了其中一杯,递给邢岫烟,那杯子形状小巧,外形似钵,色泽柔黄淡雅,杯璧镌刻三个垂珠篆字:点犀杯。 邹敏儿叹道:“我现在大概有些清楚了,定是父亲让母亲用这个名字存物,掩人耳目!” 后来金陵来了个有道行的跛脚道人,说我娘的名字取得不好,与八字相冲,有厌胜之克。 …… 抢夺的金银洋货堆积如山,但直到如今,官府都找不到这批财货,当时邹家抄家之时,虽也有不少家财,却是远远不如的。 因此贾琮知道许多,原先不可能知道的细节,比如妙玉五岁便跟了修善师太出家。 一杯清茶,竟能品味出如此绝妙滋味。 并把当初她父亲让他保存的秘盒,交给了邹敏儿,秘盒中放了张四海钱庄的存物档。 在那之后,妙玉便长居神京,才会有后来王夫人一份请帖,从此入住大观园栊翠庵之事。 贾琮出身豪富世家,府上日常珍惜器皿不少,却也是第一见到这样精美的茶盘。 邹敏儿听了这话,脸色变得苍白,说道:“如果我爹只是存了些金银财货,那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根本就毫无意义!” 邹敏儿听了这话,瞪了魏伯一眼:“什么外室,不要胡说,顾颜珍是我娘的闺名,存东西的就是我娘。” 她却舍得将自己绿玉斗给表哥用,虽然有些奇怪,看来是表哥送了静慧回来,妙玉对他心有感激,才会这般礼遇。 还从山后摘了不少野花,用头绳杂成一捆,插在窗口的瓷坛里,整个房间便有了鲜亮盎然的生机。 而且她这老家人年轻时是军中悍卒,又是走惯了外面世道,十分懂得收敛行迹,一路上更是没惹出半点麻烦。 魏伯回道:“我虽然是老爷随从,但是老爷官面上的事情,并不让我插手,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芷芍帮着贾琮整理好床铺,又烧了热水在茶壶里盛满,放在通风的地方吹凉,让贾琮夜里口渴能取用。 这一天也像往日那样,四海钱庄的铺面上,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而且大周沿海各州,东西夷各国洋商,都纷纷向金陵这座大城汇聚,每日发生的贸易银流,不可胜数。 贾琮在玄墓山住了一夜后,第二天一早就和芷芍、修善师太、妙玉、邢岫烟等人告别。 十二岁之前,每年节庆,家中亲眷都会上门看望,并且携带许多贵重的日常之物。 父亲还缴了五年存物费,剩下还有三年时间,也不用太急,那件东西跑不了,放在四海钱庄,神不知鬼不觉,反而更加安全。” 在芷芍看来的意外之喜,对贾琮来说不过是事情原来的脉络。 如今,我外祖父母去世多年,就算有人听说这事,也不知道我娘的旧名,不过有次闲暇之时,母亲和我跟父亲提起这件旧事。 这家开在宏文街的四海钱庄,不仅开铺时间悠久,而且东家的背景也很有根底。 并且他还知道,修善师太到了神京之后,最终在牟尼院圆寂。 金陵,宏文街,四海钱庄。 当晚,贾琮住进两年前住过的院子,那里事先被妙玉和邢岫烟清扫如新。 邹敏儿目光一转,问道:“我们找一个中年妇人冒充事主取物,岂不是就能拿到东西?” 又拿了贾琮换洗的衣服去洗,去院子里洗涤,嘴里还轻轻哼着小曲,看得出心情十分畅快。 邢岫烟听了笑道:“那可是难得了,四年前玄墓山大雪,那年梅花开得格外好。 这方绿玉斗是妙玉自用的茶杯,从未给外人使过,即便自己平时和她吃茶,也只用手中的点犀杯。 芷芍看着他一笑,说道:“三爷,莫非你和师傅一样,也精通先天神数,竟然能说得这么准。 她不可能传授妙玉如此清贵讲究的茶道,这与佛门空妙无为的宗旨不符。 如今就算再多的金银财货,也洗刷不来她教坊司贱籍的耻辱。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妙玉这样的人物,价值连城的茶具,只做了寻常随身之物……? …… 杯中茶水入口,茶味虽清淡,但水质软绵轻柔,茶香之中晕着如丝梅香,沁人心脾,神识皆旷。 需要存物本人到场,确认是其本人,才能提取入档的存物,而且当初存物的不是老爷,而是一个中年妇人,我去了自然拿不到东西。” 又坐在一起耳鬓厮磨,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芷芍这才回了蟠香寺内院。 魏伯苦笑道:“那里有这么容易,我都打听清楚了,那存取契约上,不仅要存物本人到场提取,还要核对签名花押,极难冒充。 魏伯说道:“小姐,我拿了存物档票去柜台取东西,可是那伙计看了票子,查了底单账本,说这单存物签有契约。 这几年金陵城海贸生意发达,不仅催生了许多本地海贸富商。 没想到还是先拿了款待表哥,我也是有口福的,跟着表哥沾了光。” 他和芷芍都是故地重游,回到这座熟悉的小院中,彼此心中感慨良多,心中各自欢喜。 没有富商会带着半车银子做生意的,所以这几年,金陵城内知名钱庄的生意都很火红。 她能将饮茶做到如此极致,只能是出于原身家庭的熏陶。 四海钱庄位于宏文街中心偏左位置,不算租金最昂贵位置,却是店面开脸最大的店铺。 钱庄的大股东便是有名的金陵甄家,其余小股东也都是金陵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只要开几贴汤药,让家人把名字改了,病就能好。 贾琮见她在房里来回忙碌不停,笑道:“看你高兴的,又有什么好事情了,说来听听。” 魏伯说道:“老爷过世之后,外面的人都在讲,老爷麾下的水监司,勾结东瀛浪人,在外海抢掠了二三十艘大洋船。 四海钱庄是金陵数得着的大钱庄,开张已有十五年,钱庄库银存储量大,存兑信誉良好。 邹敏儿下金陵公干,便把这个忠心的老家人带着身边。 魏伯一听就楞了,说道:“小姐,我是知道太太的名讳,却不是这个名字?” 邹敏儿以前是官宦千金,从没去过钱庄,自然对钱庄的规矩门道,知之甚少。 既有不少人商户来存兑银两,也有不少客人到钱庄存档物件。 因为,四海钱庄除了主业存兑银两,还开办江南流行的存档物品服务。 没过一会儿,静悬从内堂端了件极精美的茶盘出来,茶盘上雕刻填金海棠花,还有繁复的云龙献寿图文,古朴细巧,清贵典雅。 邹敏儿一听这话,心里有些犯难,他没想到父亲这张存物档票,居然有怎么多讲究,轻易还取不出东西。 又问道:“魏叔,你常在父亲身边,你觉得父亲存放是什么东西?” 我记得妙玉姐姐收了一瓮梅花雪,深埋地下数年,总舍不得吃,这次听说静慧姐姐回来,才从地下取了出来。 所以很多来往海商,都喜到这里存兑银两。 再往后随着荣国贾家逐渐败落,妙玉的结局也是扑朔迷离,众说纷纭,并无明确定数。 她见魏伯一脸迷惑,继续说道:“我娘出生时外祖就起了这个名字,只是我娘自小身体孱弱,经常久病难愈。 静悬提了茶盘中的方铁壶,在两只精美的茶杯中斟了茶水。 贾琮自然知道这两只茶杯的名贵,而手中触手温润柔滑的绿玉斗,更是妙玉自用的珍物,非比寻常。 芷芍正在房间里亲自帮他铺床叠被。 中车司是皇权特许的内衙机构,她下金陵办差,手持中车司巡查令牌,沿途所有官衙司吏都要回避,自然不怕再有人难为魏伯。 静悬说道:“师妹说姑娘以往用过这点犀杯,依旧让姑娘来用。” 你说这有多好啊,怪不得师傅说你命数贵重,我跟了你就能否极泰来,事事称心,果然是没错的。” 也就是在那日凌晨,芷芍被催博望雇佣的刺客挟制,贾琮不顾性命的相救,才让芷芍从此对他死心塌地。 他过了街道走了几十步,在附近的街角停了下来,这里早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 但是如今贾琮的出现,他相信原来的大势脉络,必定会发生改变。 又给了他五两银子好处,他才告诉我,存东西的妇人叫顾颜珍,并且一次性缴纳五年的存物费用,如今剩下三年时间。” 而且,邹敏儿看过中车司的文档,被父亲下令抢劫的洋船,每一艘都有数十名的船员,累加就是近千条人命,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但是,邹敏儿又想到,自己父亲虽然犯下累累血债,但他并不是一个庸才,是个有心计有手段的人物,不是一个简单的守财奴。 他煞有介事将储物档票,交给心腹家人保管,以防万一,难道只留下一堆金银死物!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章 雄城多波诡 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 金彩两口子,带着府里管事和小厮,在西角门处,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金陵的盛夏酷暑难当,虽角门下的屋檐,遮蔽出一大片阴影,但是站的时间久了,还是让人浑身溽热。 但金彩脸上却没半点焦躁之色,依旧带着自己婆娘和几个管事,恭恭敬敬等在那里。 自从宁荣嫡脉迁入神京,金陵老宅处于半封闭状态,已许久没有接待过贵客。 金彩是贾家老宅大管家,在兴隆坊也算有脸面的人物,贾家偏脉后辈子弟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金爷爷。 在金陵贾家十二房子弟眼中,金彩虽是个家生老奴,但在族中的地位,却不比一般的主子差多少。 谁都知道他年轻时做过老荣国公的小厮,他的女儿鸳鸯,是贾家老太太的贴身丫鬟,更是老太太最信重的心腹。 金陵贾家十二房,因是贾家偏脉,当初无法随嫡脉迁入神京,双方日久疏离。 荣国府的老太太,离开金陵不知多少年头了,金陵这边文字辈的子弟,她几乎都没见过面,要说有多深的亲眷人情,只怕勉强的很。 所以,金彩这样留守金陵的嫡脉老仆,身份就变得十分特殊起来。 金陵的贾家族人想让神京同房帮衬,有时候少不得请金彩去给神京府上递话,可是比他们自己去求人管用许多。 不说金彩当年和老国公的情分,就他那个宝贝女儿鸳鸯,她要在老太太耳边说一句话,顶多大用处。 因此兴隆坊的各家偏房,凡是遇到婚丧嫁娶,年节贺礼来往,大都会给金彩下帖子相邀,抓住机会拉拢亲近。 不过金彩是个见过世面的老道人,心里清楚那十二家偏房,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担心自己走的太近,被人上了烙印,借了由头,给神京国公府带来不便,更担心给女儿惹上闲话。 所以平时遇上这种事情,都是礼到随个面子,尽量不去搅合露脸,关上老宅大门过自己的日子。 这样一个精明周到,不理外事的人物,如今却乖乖等在角门迎客,脸上的恭敬和耐心不同寻常。 这样一幕情况,让兴隆坊上那些偏房邻居,都看得十分稀罕,不知道金老头今日迎接的,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 等到太阳快要爬上众人,芳门口传来细密整齐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隐含几分嚣然威势。 金彩远远看到,高大的坊门口,一辆马车正向这边车驶来。 马车身后还跟着十几名骑马护卫,身穿大周军服,个个身材健硕,身背着火枪,气势骁勇,威风凛凛。 金彩脸上露出喜色,对自己婆娘说道:“看到了没有,那必定是三爷的马队,你回二门张罗一下,预备酒菜和住处,给三爷接风洗尘。” …… 贾琮送芷芍去姑苏之时,让江流带着十五名火枪兵护卫,先行抵达金陵,并事先说好了归期。 所以这两日江流一直带人在码头等候,今天上午便接了贾琮回府。 当初贾琮从辽东返回神京,随行从辽东带了五百名火枪兵,返回神京换防。 这次随行护卫下金陵的十五名火枪兵,都是那五百名火枪兵的精锐。 每个人都跟过贾琮在辽东转战多地,参与过鸦符关和清元集大战,对贾琮的信服和忠诚度都极高。 作为一个世袭罔替的伯爵,奉旨下金陵办差,带着十几个军中护卫,这也是武勋常见的排场,并不算什么扎眼的举动。 但是这种场面,落在金彩和兴隆坊那些偏房邻居眼中,就显得有些震撼。 自从马队一进入兴隆坊,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自从宁荣两公先后离世,后辈子孙庸碌,做的都是袭爵的富贵闲官。 兴隆坊的贾家子弟,对这种亲兵护卫的武勋场面,已经非常陌生了,没想到如今又能重现。 …… 金彩满脸笑容的看着马队走来,便带着家仆先迎了上去。 二年前贾琮第一次到金陵,也是奉旨办差,金彩知道他在科场崭露头角,得到皇帝看重,只是年纪尚小,还做不了正经官职。 如今只是过了两年的时间,便已做到五品正官,比府上的二老爷还高了一级,甚至还被皇帝封了世袭罔替威远伯。 虽然贾家珠玉在前,已有一门两国公的荣耀。 但是贾琮这等年纪就被封爵,不要说冠盖贾家二十房子弟,只怕整个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所以,金彩才会如此煞有介事的迎贾琮入府,在他看来再慎重的礼数,都不算为过。 如今贾家除了老太太,还有两位分袭爵禄的老爷,再无人比这位三爷更加清贵荣耀。 贾琮走下马车,看到金彩和几个管事,笑道:“金管家,一向可好。” 金彩满脸笑容:“老奴硬朗的很,北面时常传来三爷的消息,三爷能为本事,天下少有,少年封爵,可喜可贺。 三爷原来住的院子,前几日就让人收拾好了,配了两个一等丫鬟,两个粗使丫头,都是做事本份的家生子,定会用心服侍三爷。” 因为如今老宅也没有主子女眷,金彩特地将贾琮送到二门内居住的院子。 这院子两年前贾琮住过,里面房舍还是老样子,只是摆设用品,却比以往华贵了许多。 正堂案几上供着柄阴沉香木九宝如玉,用整块棕红阴沉玉华雕刻,上面镶了龙眼大的红宝,又嵌了绿松、玛瑙、赤珠。 内室隔断摆着一副雕花玻璃屏风,晶莹剔透,光彩耀眼,贾琮在王熙凤那里看过一副,据说都是西海沿子来的稀罕供品。 进了卧房,桌子上摆了件红翡云纹福寿香炉,玉色莹润,暖红生晕,里面正喷着乳白色青烟,沁人心脾。 书案上放了一台鎏金西洋钟。 另有一盆用玉石花卉盆景,里面有玉石雕刻的藤蔓和葫芦,下面垂着绿叶相衬的葡萄,玉光流动,栩栩如生。 金彩说道:“老宅常日没有主子小姐,很多金贵的东西都入库收着了,如今三爷身份大不一样了,不好像以前那样简朴。 我就自己做了主张,从库房里取了几件当初太爷用的物件,也给这院子添些生气。” 这几年贾琮在荣国府,也见过不少稀罕玩意儿,多少还是有些眼光的,屋里这几件名贵摆设,即便在荣国府也不多见。 也只有贾母的荣庆堂,或者家私充裕的凤姐院子,才会见到这种规格的古玩。 金陵老宅如今都是空置,府上的好东西八成都运到神京了,这几件东西估计老宅压箱底的好东西,这金彩也算对自己用心了。 这排场比自己的伯爵府,还要胜出许多。 …… 金陵,丰乐坊。 这里不像兴隆坊显贵,坐落的都是大周贵勋王公老宅。 但是自从金陵海贸蓬勃发展,这个位于金陵城东,原先并不著名的坊区,也在数年之迅速崛起。 许多中小官吏靠着手中职权,在海贸生意中大发洋财,纷纷在这里兴建宅院,所以这几年这里也被叫做官员坊。 这些官员中有些稳妥的,只是让家人出门经营洋货生意,靠着手头的职权,做些不违律法的擦边生意。 另外一种却是真正滥用手中职权,勾结海商,谋取暴利。 自从两年之前,水监司大案被侦破,其辐射出来的余波,就像是金陵官场的试金石。 居住在丰乐坊的官员,有不少都被牵连到水监司大案中,轻者丢官罢职,重则身陷囹圄,丢了性命。 能够依旧居住在这里的官员,都是行事谨慎,心有敬畏,通过家人经营,赚些便利的辛苦钱,自然也不会被人抓到毛病。 此刻,坊中一座不起眼的三进宅院,一间摆满书籍古玩、缭绕清逸古雅气息的书房中。 一位气度俨然的中年人,手中端着精致的青花盖碗茶盏,听一个垂手而立的年轻人说话,这年轻人中等身材,左手小指缺了半截。 “大人,我们在神京大理寺、吏部、还有其他官衙的关系,这次因为受泄密案,都被推事院清理殆尽,如今神京的消息很不灵通。 另外,这次吏部对金陵各官衙进行人员轮换,新下派的官吏,不知道原来的规矩,事情比以前难办许多。 被轮调的官员,有些被查出端倪下狱,不过这些人基本在外围,目前影响不到我们。 还有我们和甄家的生意,对方想暂时停掉……。” 那中年人眉头一皱,问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突然想停掉?” 年轻人回道:“甄家一艘商船出海三个月,不知道金陵眼下的行情,进港的时候被市舶司新任官员,查出船上违禁物。 那位甄家三少爷胆子不大,担心出事,就和我们的人要求暂停。” 中年人冷笑:“甄家人的胆子可不小,他们家就是个狐狸窝,如今又出了头小狐狸,一家子常在河边走,也能不湿脚……。 那几支鲁密铳不值当什么事,我们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青年人回道:“人找到了,一个英吉利人,目前安置在城西一处地方。” 中年人又问道:“我们从辽东买的东西,如今到哪里了?” 青年人回道:“北面传来消息,东西已起运,到了神京会找妥当商道南下,如今港口都是新任官吏,盘查森严,所以这次走的是陆路” 中年人说道:“从长远来看,这件事才最重要,你们关照好那个英吉利人,千万不能出事,真到了紧急之时,别让他有开口机会。” 青年人回道:“属下明白,大人让我留意贾琮的行踪,今日在龙潭港码头,有人看到他已到了金陵。” 中年人神情有些疑惑:“他比我想象的要慢了许多,圣上让他下金陵办差,他居然接旨一个多月,才姗姗来迟。” 青年人回道:“这几天我们的人,一直有注意南下官员动向,其实前几日,贾琮的随从和护卫就到了金陵,只有他一个人今日才到。” 中年人目光一亮,问道:“以他如今身份,连随从和护卫都不带,独自出行,必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有查到他去了哪里?” 青年人回道:“我们的人问了船家,对方说贾琮是从姑苏上船的,至于他独自去了姑苏做什么,没办法查到。” 中年人幽幽说道:“当年就是他勘破水监司的事情,邹怀义这样的都不明不白栽在他手上,这种人不得不防。” 青年人说道:“大人,周正阳的事出了后,过了快两个月,他才到了金陵,且圣旨是让他组建金陵火器司分部,应该与此事无关吧? 如今杨宏斌主理金陵卫案件,至今毫无头绪,周正阳离开时,带不走的人都清理了,杨宏斌已经走了死胡同。 如果朝廷要加派贾琮过来查案,那就是十万火急之事,必定会明旨昭告,绝对不会让他拖延这么久才到金陵。” 中年人听了这话,点了点头,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不过心中还是不放心,说道:“让你的人盯着贾琮,有什么异常,也好早做准备。” …… 金陵,大宰门,鑫春号江南总店,后院。 曲泓秀靠在门边,脸有微笑,看着院子中挥舞弯刀的贾琮。 院子一道人影,身形矫健英武,招式娴熟利落,刀光银亮细密,腾跃环绕周身,去势犹如雷霆,守势如凝青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二楼窗边,可卿正饶有兴致看着贾琮练刀,她第一次见贾琮习武,也听曲泓秀不无得意的说过,贾琮的武艺都是她传授的。 她虽然半点不懂,贾琮练得好不好,但看泓秀的表情,应该是不差的,他能文能武,总之她眼里,就是说不出的好。 分开这么久的时间,终于再见,可卿内心的欢愉自不待言,只是在曲泓秀面前,不好过于表露。 等到贾琮停下刀势,曲泓秀上前和她说话,还比划了几个招式,甚至还在贾琮手脚上捏了几下,看到可卿有些吃味。 她端了两杯早泡好的凉茶,下二楼进了后院。 贾琮接过凉茶,一双朗目却盯着可卿看,脸上还带着微笑,心情看起来很好,可卿俏脸红晕,有很多话想说。 可惜有曲大姑娘在一旁烁烁发光,只好暂且作罢,现场的气氛已有些怪异。 贾琮笑道:“我在金陵呆挺长时间,我一有时间就来这里看你们,你们要是有急事,让人去兴隆坊老宅知会我就行。” 曲泓秀妙目流转,说道:“也不用这么麻烦,这两年都没在你身边,我的功夫你可没学全,以后每日卯正三刻,都要到我那里。 和我练半个时辰,过了卯时,你再去上衙办公事。 另外伱要的农庄也得了,还是金陵甄家的旧产,等事情到了关节之处,就可以稳妥安置。” 她见贾琮神情微微一愣,俏脸微嗔:“怎么不行吗?” 贾琮连忙笑道:“秀姐肯教,求之不得,怎么会不行,我每日一早就到,你说买的农庄是金陵甄家的产业?” 曲泓秀回道:“甄家是金陵豪富,名下资产众多,也是巧了,我看上的庄子,正好是他们家的,手续文牍都妥当了。” 贾琮只是听说甄家旧产,才会随口一问,生意买卖遇到熟人旧家,也是寻常之事,所以也不太放心上。 又摸出一直鎏金怀表,看了一眼,说道:“现在有衙务要办,明日一早就去你们那里。” 外头的宝珠听了贾琮这话,好奇问道:“琮哥,你刚才问我清音阁怎么走,那个地方你也能办衙务。” 贾琮:“……” 曲泓秀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皇帝可是给了你美差,清音阁都是女人,你到那里办衙务?” 贾琮心中后悔,宝珠这快嘴丫头,自己昏了头,怎么和她问路。 连忙解释道:“我可没哄你们,真是去办公事……。” 曲泓秀说道:“我才不管你去干什么,你学了我的功夫,知道里面的讲究,守不住规矩,可是不好的。” 贾琮脸色出现一丝尴尬,想笑又忍了一下,然后和她们招了招手就离开了。 可卿对贾琮急匆匆离开,心中有点不舍,又听说他去清音阁,更是心中嘀咕,那可是养曲乐娘子的地方,能办什么衙务。 又好奇问道:“秀姐,你说你教的功夫有讲究,那是什么讲究,琮弟听了怎么有些不自在?” 曲泓秀脸上想笑,只是忍住,说道:“琮弟练的刀法和行气搬运法门,是我们曲家不传之秘,十五之前,需保童元之身,不然会伤身破功。” 秦可卿一听这话,满脸羞红,忍不住问道:“这话你也能对他说!” 曲泓秀一脸好奇:“我的家传武艺除了他,我不会再传别人,这条很是要紧,自然要告诉他。” 可卿听了脸上楞愣的表情:“你们毕竟男女有别,也不怕忌讳……。” 曲泓秀看着可卿的表情,忍不住笑道:“当年我遇到他时,他才多大,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又说道:“可卿,他这个人招女人,金陵是个花花世界,可不敢让他乱来,你要劝着点,你的话他会听。” 秦可卿:“……。”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一章 艳绝清音阁 金陵,宫羽街,清音阁。 清音阁在金陵很有些名气,这里不是什么花楼姬馆,而是专门豢养女先儿、曲娘子、舞娘子的正经乐馆。 因这里的女艺技艺高超,金陵达官贵戚、文人雅士,但有饮宴、庆典、年节、文会等,都会请清音阁的女艺来献艺助兴。 有无清音阁女艺在场,在金陵几乎成了饮宴聚会,是否奢糜高雅的标志。 贾琮坐马车到了地方,眼前一座形式精巧宏丽的四层阁楼,屹立在宫羽街。 和周围的馆肆店铺相比,如同鹤立鸡群,卓然不俗。 在两层阁楼的飞檐之下,悬挂黑底金字巨匾,上写‘清音阁’,字体秀雅飘逸。 不知是因为清音阁有这样特殊背景,还是阁主杜清娘真的神通广大。 输得一点不冤,如今圣上调派玉章过来,你一向足智多谋,善用奇兵,我这心里就有了底气。”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得一紧。 如果张康年真如他的猜测,就是水监司大案幕后之一。 清音阁不仅是金陵著名的乐馆,在整个江南都久负盛名,即便在北地神京都有偌大名气。 离京之前,嘉昭帝特许中车司协助贾琮在金陵行事。 事后又配合贾琮围捕邹怀义,两人由此结下交情,在神京时两人也多有来往,是私交很好的朋友。 雅间里铜漏,发出缓慢沉稳的滴水声,时刻荡漾涟漪的水面,终于接近申时刻度。 这两年我常常回想当时场景,心中常常有栗然之感。 中车司却是纯粹的密探内衙,行事隐于黑暗之中,虽无推事院立于三法司之外的逮捕侦缉之权。 他刚到金陵不久,便有人到兴隆坊老宅送信,约他在今日申时在清音阁见面。 杨宏斌说道:“玉章在笔录文牍中详细描述此事,不少人留意到这个细节。 他实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和中车司发生密切联系。 如今才真正明白,没有人对张康年追根究底的真正原因。 这种完全阴损于黑暗中的内衙,在历朝历代都是被人诟病,被文武官员深恶痛绝, 但是对于稳固皇权,锻造威慑,却能发散立竿见影的作用。 郭霖曾派心腹内侍,向贾琮传递中车司相关秘钥,其中信息就包括这个图形秘押。 其中一个健妇说道:“这位公子,后面乃是阁中娘子起居演练之所,谢绝男客和外客入内。” 这样一个里外都是女人的乐馆,甚至其中还有不少色艺双绝,易招人觊觎的倾城佳人。 …… 贾琮这次下金陵,表面上是奉旨组建金陵火器司分部,不过那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嘉昭帝听取贾琮建议,不再施行寻常之法。 作为皇帝统辖下最神秘的内衙机构,它比推事院更加神秘,也更加让人忌惮。 但是清音阁与官府保持良好关系,却是众所周知的,特别是和大周礼部的关系,更是显得密切。 为避免再次信息泄露,夺回失去的先机。 并让郭霖划拨中车司金陵精干人员,归贾琮临时节制,以便相关要事刺探和情治收集。 推事院行事嚣然,作风凶戾,令人闻风丧胆,但毕竟多数事情在明面之上,人人能耳听目闻。 雅间的门被推开,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步入房间,幽香撩动,倩影窈窕。 张康年有这层特殊的背景,难怪以周君兴的狠辣跋扈,也不敢轻举妄动,不然引动皇室纠葛,后果难于预料。 贾琮离开那道门户,转身上了三层的一个雅间,推门进去却已有一人。 贾琮进了正堂,正中为天井结构,抬头仰望,四周为各层环绕的画廊秀杆,不少酒客雅士,正扶栏俯视下方。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在东府立居,府上所用家奴,不仅不接受贾母馈赠,甚至不敢在神京附近购买。 贾琮心中疑惑,问道:“据我所知,张康年在金陵都指挥司任职,已有数年时间,为何会被突然调离?” …… 杨宏斌说道:“张康年出身江陵张氏,那是大周有名的世家望族。 雅间弥散着异常的氛围,有种难言的情绪在碰撞凝结,铜漏中的滴水声,似乎一下被吞噬了声响,房间里落针可闻。 他到了金陵,自然不会去陪都大理寺见人。 贾琮袍袖轻拂,意态潇洒,在那人对面坐下。 其实贾琮今日在这里并不只约了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即便推事院将泄密牵连人员,进行大范围清洗,但事涉军权高官,但谁也不能保证,是否再无遗漏。 那些被推事院整治到家破人亡的官员,毕竟还清楚自己该痛恨哪个。 这座四层阁楼规制虽繁复,但没寻常花楼楚馆的艳糜之气,每层楼中有轩窗开合,里面传出觥筹交谈之声,丝竹咏唱之调。 贾琮对这事一时也想不出头绪,便暂时放下,又与杨宏斌推演案情的其他细节,这才先后离开了雅间。 再加上此人颇有些背景,即便是以推事院张君兴的酷烈,也不敢对这样的人行逾矩非常之法。” 贾琮眉头一皱,问道:“此人到底是何背景,能让人忌惮?” 而是选了这等音声晓畅之地,约杨宏斌见面。 可那些因中车司密探败落祸事,最终没了好下场的官员,很多到死都要做糊涂鬼。 杨宏斌无奈的自嘲:“当年和玉章入金陵,扶助宁王办理水监司大案,何等利索快意。 朝野内外都传言,赵王必定是嘉昭帝之后,承位大宝之人,那他的正妃将来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贾琮接旨之后,忙于火器司衙务,姗姗而迟,泄尽冲势,降低存在感。 杨宏斌脸色神情和缓下来,说道:“我已知这次泄密之人,竟和我一起审讯周素卿的刑录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钻空子。 或许张康年当初只是出于同僚之义,才对邹怀义说了那一番话,邹怀义随即自尽,只是一种巧合。 僭越之言,背逆之行,枉法之举,宅门私隐,交往勾连,哪个官员能保证,自己的底子都能纯净无暇,都没被录入中车司的密劄。 太上皇六十五岁大寿,宫中举办皇寿乐宴,就曾筛选清音阁技艺高超的女乐,入宫数日乐舞助兴。 雅间里这人正是大理寺正杨宏斌。 当初他在柳静庵家中,意外认识清音阁阁主杜清娘,就对清音阁有了留意,之后听说过不少清音阁的传闻。 她穿了碧色寒梅对襟褙子,薄绸交领里衣,下身是条米白绣梅马面裙,风姿绰约,光彩夺目,只是清雅中却透着股令人心悸的冷艳。 虽然这一切他问心无愧,但那一幕却深深印在心底,两年时间过去,略微回想,历历犹如眼前。 贾琮脑海中翻滚出记忆,被兵马围困的府邸,骤然打断的寿宴,引刀飞溅的鲜血,还有那个痛苦仇恨的目光。 那人见他进来,说道:“玉章,你可是真会选地方,找了这么个歌舞升平的所在。” 信件上有一个奇特的图形秘押。 这次圣上派我下金陵,便是协助杨兄侦破此案,你我一明一暗,必定能再夺先机,打开僵局。” 对官员们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明火执仗官场拼斗,而是卧榻之侧,府邸内院,千疮百孔,防不胜防。 乌云秀发上插着只陈旧的铜簪,看起来过于朴素黯淡,与通身的装扮,显得格格不入。 礼部甚至还聘请清音阁阁主杜清娘,为礼部教坊司琵琶色教头。 两年前杨宏斌跟随宁王李重瑞,下金陵署理水监司大案,曾与贾琮联手剿灭,隐藏在大慈恩寺工地的东瀛浪人。 在大理寺和推事院,对其进行双重翻查,却依然不露破绽,那此人就极不简单了。 杨宏兵神色一楞,当年在金陵侦缉水监司大案,他就见识过贾琮思维敏锐,常常能一语中的,他突然问到此人,自然不会无的放矢。 对于贾琮来说,他对中车司这种阴损的密探内衙,实在生不出半点好感,平时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防范于未然。 桌上一壶新沏的香茗,触手温烫,应是有人事先准备好。 即便以贾琮的眼界,也不得不承认,在诸皇子之中,赵王的卓越出挑。 …… 可这次过来,却像一脚踩入泥潭,进退两难,未入金陵,就显败局,入了金陵,四处屏障,难以下手。” 他一进入正堂,便注意到这道两位健妇把守的门户,刚才他之所以靠近,不过是略作试探。 但中车司密探却是无孔不入,那些世代传爵的勋贵,身授朱紫的高官,他们府邸之中,多半都被中车司掺了沙子。 贾琮的目光在那只陈旧的铜簪上,略作停留,神情难言惊讶和意外。 而是舍近求远,让曲泓秀和秦可卿在江南帮他筛选购买。 据说清音阁的老板,是位隐遁低调的江南富豪,也有人说是朝中某位致仕的高官,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其中一个有些不同寻常,不由他多些谨慎。 贾琮当年在笔录案牍时,曾经详尽描述当日邹府之事,就是想引起大理寺等三法司的关注,但这件事却一直石沉大海。 贾琮安慰道:“杨兄不必气馁,如不是消息从神京被提前泄密,你也不至陷入眼下困居, 二十多岁年纪,相貌端正,气度沉稳,正在那里自斟自饮。 贾琮神情凝重说道:“你们只是从笔录文牍上,看到事情经过,却不像我亲身眼见耳闻,印象异常深刻。 事后他多少有些意外,不过当时他不过是个八品虚职的秀才,本就想置身事外,所以事情过去,也就不放在心上。 我当时虽没在场,但玉章在笔录案情文牍,对此事表述极为详细,不得不让人留意。” 笑道:“如今金陵城哪个不知,神京来的杨寺正,每日忙于侦缉要案,杨兄眼下是众目睽睽的人物。 雅间中空无一人,门窗紧密,悄无声息。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贾琮的心中泛起波动。 关于中车司的传闻,这几年贾琮听过许多。 当时张康年劝说邹怀义伏法,并许诺尽量保住他的家眷,他话音刚落不久,邹怀义便骤然自杀,似乎两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默契。” 你我先后返回神京后,神京大理寺和推事院,都派出干员料理水监司大案收尾之事,他们根据案件文牍,对张康年都做了明查暗访。 杨宏斌依旧在金陵竭尽全力侦缉案情,引得满城关注。 他接受的真正圣旨,就是与大理寺杨宏斌携手,侦破金陵周正阳大案。 所以约见之人,必定是中车司在金陵的关键要员。 贾琮的目光微微亮起,来人高挑婀娜,容颜秀美,一双明眸亮如点漆,神采湛然,似乎能波动心弦,令人见之难忘。 “自然是记得的,当时在邹府寿宴之上,这人曾劝说邹怀义束手就擒,以免连累家眷。 正三品军职转为正三品文职,这在官场上可是好事。” 当时因大理寺刑录官罗青昌泄密,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提前逃遁,奉旨入金陵的杨宏斌陷入僵局。 杨宏斌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去年十月,金陵兵部右侍郎暴毙,朝廷调派张康年接任陪都兵部右侍郎。” 不过杨宏斌是真离开了清音阁,贾琮却是绕了圈子,上了三层的另外一间雅间。 只有墙角的铜漏,发出沉闷的滴水声。 勋贵身边的小厮,官宦小姐的丫鬟,账房里的先生,赶车的马夫,说不准哪个就是中车司的密探。 当今皇长子赵王李重瑁的正妃,便是江陵张氏长房嫡女,还是张康年的堂妹,他们的父亲是一母同胞,亲缘十分紧密。” 贾琮穿过正堂,在一道大门之前,却被两个健妇拦住。 可我不一样,奉明旨来金陵办闲差的,既然是闲差,就要有闲差的样子,来这清音阁听曲饮酒才合适。” 杨宏斌回道:“只能查阅吏部案牍才会得知,不过那上面必定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应该看不出什么。 在鱼龙混杂,势力盘根错节的金陵城中,却无人敢于算计和闹事。 此人的家眷,倒也利用海贸便利,赚了一些资财,但都是合法范畴之内,张康年日常举止,也找不出任何纰漏之处。 贾琮给杨宏斌斟满杯中酒,问道:“杨兄可还记得,当年邹府寿宴之上,金陵都指挥佥事张康年?” 正堂中央有一圆形高挑舞台,一个舞娘身着霓裳羽衣,反弹琵琶,翩翩起舞,乐舞相和,姿态优雅,缭绕宜人。 他和赵王李重瑁有过几面之缘,甚至还得赵王赐与一柄宝刀。 贾琮从身上拿出一枚乌黑铁牌,轻轻放在桌上。 铁牌上雕刻鱼龙异纹,交颈纠缠,诡秘精美,正中还镌刻四个阴文。 那女子目光平静清冷,说道:“贾大人不需表明身份,我入金陵协查周正阳一事,接中车司手谕,受贾大人节制,协助大人行事。”(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二章 行权中车司 金陵,宫羽街,清音阁。 雅间之中,两人相对而视。 桌子上放着一枚掌事提督令牌,还有一份中车司手谕。 这是两个人相证身份的信物。 中车司定制官阶之中,并不常设掌事提督之职。 只有皇权特许,让司外之人,因特事节制中车司人员,履行要务,才会临时授与此人掌事提督令牌,事闭之后便会收回。 贾琮设想过许多次,金陵中车司主事者,到底是何等人物。 世伯以往的海盐和茶叶生意,都是南边的客商交割来往,必定熟悉南客陆运商道。 王熙凤自问是个管家厉害的,自从赖家兄弟等一干老努,因宁国府查抄被牵连,全部折了进去,她管起家来,更加顺手淋漓。 贾琮信中提到在扬州拜见林如海。 人人心中都有嗔痴爱恨,但哪个不是身在局中,顾忌权衡重重,谁也无法时刻快意恩仇。 荣国府因为缴纳新政夏赋,公中少了大笔银子进项,分派到东路院的份额少了太多。 再看看他们大房,可是个顶个都是人物,不用说贾琮和迎春,即便是贾琏,也比宝玉顶事太多了。 因此,惜春早来惯了东府,与贾琮和迎春也日渐亲密。 就是她的公公贾赦,那就是大房最大的坑货,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王熙凤笑道:“往日我们都以为二妹妹老实,却不知是个真有本事的,如今像是换了个人,竟如此周到能干起来。 更要紧的是东府家奴,都是可卿从江南精心挑选,性情言行规矩都是上好,日常事务只要迎春等稍微点拨,都能做得很是称心。 邹敏儿见自己针锋话语,贾琮听了似乎波澜不惊,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心头泛起一种古怪的失落。 又问道:“贤侄,从神京起运到金陵,走水路岂不更加便利。” 正堂之中,迎春让绣橘上过茶,又和艾丽不知找到了什么话题,正说得言笑晏晏。 …… 却听到堂外人影晃动,王熙凤一身彩绣华丽的进来。 她知道自己姑母一心想促成宝玉和宝钗的亲事,就是因为宝钗是她的亲外甥女,又是个玲珑剔透极其能干的姑娘。 孙绍祖目光一凝,说道:“世伯有所不知,最近南边闹水盗倭寇,水道不太平,且沿江卫所和港口,多有盘查盘剥,会耗费不少利银。 黛玉和探春坐在一起,仔细阅读书信。 邹敏儿神情平淡,话语隐含锋芒和讥讽:“就像当初在紫云阁初见贾大人,你像个礼让恭谦的君子,我也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 这个昔日邹怀义的独女,因父亲罪愆被贬教坊司贱籍,不知是经历怎样的变故,摇身成为中车司金陵要员。 自己姑母这是谋划长远,让宝玉娶了宝钗,就能接替她做荣国府玉字辈管家奶奶。 贾母听了这话,才知道孙女们未来的的原因,问道:“你这做嫂子,平时不见你去串门,今天倒想着去看她们。” 他在意的是邹怀义伏法之后,他和邹敏儿之间隔阂和仇怨,是无法消除的,不和她扯上任何关系,才是上策。 对贾琮来说,早生出鸿沟和仇隙的两人,没有什么闲话好说。 信中贾琮交代迎春,让她安排人去花溪村寻访张友朋,如果张大夫在家,便将林如海的医案交托给他,请他依案诊断。 不过即便是面破鼓,只要你肯捶,总还能听到几声响动。 到了那个时候,不管是贾琮,还是迎春,自然也知道自己这个嫂子的好处,将来也会多些支撑关照。 到了那个时候,荣国府的家业就成二房的铁桶江山,还有她王熙凤什么事情。 贾琮虽出了远门,但东府并未因此寂寥,反而比往日更加热闹。 这几个月的时间,贾赦的日子过得极不顺心。 不过他并没有回应邹敏儿的话,因为在这个话题上,他们站在各自立场,都没有对错之分,根本无话可谈。 至于贾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还有一个探春虽是个厉害的,可谁都看得出,探春心里只有堂兄贾琮,自己的亲哥哥宝玉都不如。 以王熙凤的精明,自然看准贾琮将来必是贾家擎天一柱,大老爷那个降等承袭的爵位,怎么能和人家世袭罔替的相比。 那日他在柳家看到杜清娘和邹敏儿,邹敏儿是杜清娘新收的弟子,杜清娘的师傅和自己师母是手帕至交。 贾琮离府之后,东府就以迎春为尊,如今她管理府上庶务,已驾轻就熟,又有探春和黛玉帮着料理。 花院绣楼之中,轩窗竹帘之下,总有倩影婀娜,笑语铃音。 便是眼前这位所谓的世伯,对这个女儿的婚事,也已没什么话语权了,自己终究攀附不了这高枝,想想也觉得有些可惜。 神京,伯爵府,迎春院。 王熙凤笑道:“我原担心琮兄弟不在府上,二妹妹几个都是年轻姑娘家,怕是压不出府上奴才,多少会有些不周到的地方。 王熙凤今天也是正得闲,才到东府逛了一次,遇上迎春见客,便自己在府中走了一圈,见到府上奴才事事规矩,处处周到。 用人不拘善恶深浅,以驭人心者为上,这是杜清娘异乎寻常的御下之法。 贾琮说道:“我实在没想到,邹姑娘竟然身在中车司。” 这足以让她暂时放下,对贾琮的仇怨和算计,并倾尽全力去完成该做的事。 如今迎春跟了他兄弟之后,竟也变得厉害起来。 孙绍祖听他提到贾琮,心中也有些不自在。 据我看姊妹之中,她才是最了得的,将来也不知哪个走运的娶了她去。” 如今,姐姐们都去了东府,惜春一人留在西府甚是无聊,几乎每天都泡在东府玩乐,晚上时间迟了,就宿在迎春院子里。 三人聊了一会儿,贾母估摸着时间,往日这个时候,那些孙女都会过来请安,今天却一个都还没见人影,心里有些纳闷。 里外进项缩水,让一向奢靡生成的贾赦,日子过得十分窝囊。 …… 她在人前抬了贾琮和迎春的体面,这荣庆堂的话一向藏不住,自会有人传到东府。 虽然太太是她的亲姑母,可那又有什么用处,自己归根结底是大房的媳妇。 贾赦听了这话,眼睛一亮,他深知孙绍祖的精明算计,一言一行都是待价而沽。 便直截了当问道:“邹姑娘先我下金陵,中车司在陪都暗探密布,是否有查到关于周正阳的线索? 其实贾赦是只知奢靡享乐的纨绔,哪知道外面许多见闻,关于南方闹倭寇的事,他也是稍微听说,并不知道详细内情。 王熙凤就是言语之间,把这些意思暗示给贾母,虽然她心里清楚,多半还是拗不过老太太对宝玉的偏心。 贾琮日常对年纪最小的惜春,心存怜悯顾念,在家时常让迎春探春带她来东府玩耍,免得对她过于冷落,养成那等孤僻清寒的性子。 林如海这大半年,因扬州私盐泛滥,政务过于操劳,才使得身体损耗,有亏虚之症,但并未重症。 却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是邹敏儿。 正是在神京负责为贾琮管理飞羽的艾丽。 皇帝只是为加重断案的筹码,让自己临时借重中车司力量,打听这些私密内幕,不是什么聪明之举。 如张友朋远游未归,就只能再待时候,另想他法。 但杜清娘还会用她做这件事,是因为洞察她在家破人亡之下,对水监司大案所怀有异样执念。 却也管不出东府如今这般气象,她实在有些想不通,平日号称二木头的迎春竟会能干成这样。 因为没有多余银子,杏香楼那个让他垂涎三尺,盈盈十六的妖娆歌伎,至今还没搞到手。 笑道:“贤侄无需客气,你我两家本为世交,这两年又有生意往来,如不是家中那个孽障,只怕连亲家都做了,有事就尽管说。” 贾琮让黛玉放宽心怀,不需过于担忧,黛玉又仔细看过父亲的医案,上面也并无紧急之言,也放心了许多。 正是前段时间,突然离开神京,不知去向的孙绍祖。 这日上午,迎春院正堂,来了一位女客。 邹敏儿的中车司身份,虽让贾琮意外,但他最在意的并不在此。 她非常清楚,贾母让迎春入居东府的心思。 王熙凤之所以疑惑,是因为有些事情她并不清楚。 遇上雨天,大家便都会聚在那个人的院子里,喝茶听雨说闲话。 府上里外气象,竟比西府好了一大截,让她吃惊不小。 身姿苗条婀娜,穿软锦月白绣辛夷花枝胡袍,腰上扎根湛青单色汗巾,纤腰束得盈盈一握,眉目如画,双眸深邃,英气勃勃。 而贾赦和平安州的生意,也因兵部严查大同边军舞弊之事,被孙家暂时中止。 因此,东府主人虽远行在外,偌大伯爵府依旧被料理得很妥当,看起来比西府还有规整省心许多。 荣国大房之中,贾琮和迎春,自己和贾琏,都是能顶事的,却还有一个是不顶事的,甚至一直以来是个坏事的。 我想托世伯找可靠的南商,替我把这批货运到金陵贩卖,事成之后,我可以给世伯一成的红利。” …… 贾赦听到这话,心中一喜,最近自己正为银子发愁,赶巧就有送上门的进项。 可邹敏儿却是不同,她离开神京之时,就收到中车司发下密令手谕,早已知道事情原委。 没过一会儿,王夫人带了薛姨妈,过来和贾母请安说话。 可是现在东府有贾琮杵在那里,她和贾琏可就多了份依仗。 室内出现短暂的沉默,一种隐然尖锐的对峙,在骤然生出的瞬间,因许多复杂的原因,如潮水般飞快褪去,隐蔽不显。 荣国府,荣庆堂。 虽然当家二太太是自己亲姑妈,但是再亲也亲不过她自己亲儿子。 贾赦看着一叠厚厚的银票,两眼发光,他没想到孙绍祖说的一成红利,竟然是四千两。 孙绍祖淡淡一笑:“父亲来了书信,让我回大同处理些事情,如今事情已了。 贾琮下了金陵,英莲、五儿、晴雯等日常无事,更是常去迎春、黛玉、探春那里串门说话。 贾母在堂中闲坐,鸳鸯坐在一旁,用美人缒给老太太捶腿。 神京,宏平街,皮货店。 自从贾琮下了金陵,黛玉和探春在东府入住,之后又来了史湘云,气氛越发欢愉。 二是她这房要论血缘,宝玉其实隔了房头,贾琮和迎春才和贾琏最亲近,正儿八经的同父所出。 自然也总有人念叨,贾琮在金陵的差事,不知办得怎么样,多久才能回来……。 眼下这种状况,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遇上天气好,便选了日偏的时辰,在园子里摘花斗草,游湖吹风,也是一番惬意。 那年轻人二十多岁,身材高大,鼻直口阔,颧骨微突,目光有神,透着精明干练。 而且他们夫妇和贾琮的关系,一向也算和谐,贾琮和迎春越发好了,他们做亲兄嫂的,自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到了神京就已听说,贾琮开府之后,已让那位二小姐入籍伯爵府,如今人家可是伯爵府长小姐,身份尊贵。 杜清娘知晓她和贾琮的特殊关系,更清楚她对贾琮的敌意和深险。 将来老太太百年之后,自己迟早是靠边站的命数。 …… 那位清音阁主号称玉尊琵琶天籁音,何等风姿卓绝的人物,她的弟子是中车司之人,那她又是何等身份? 虽然心中不能完全肯定,但八成是错不了的。 贾琮心中微微一凛,不过半点也不奇怪,这女人要是对他心无怨怼,反而不合常理。 所以今天便去瞧瞧,看有什么可以帮衬一下的,也让妹妹们在东府住得安逸些。 微笑着说道:“世伯,这二千两请世伯笑纳,等世伯寻找的南商,将货物运到金陵,小侄再封赏两千两作为谢仪,绝对不敢失言。” 另外,中车司耳目广大,可有关于周正阳的履事密档,以及他与神京官场的牵连关系……。” 她见了贾母笑道:“老太太,我刚去了东府,去看看二妹妹、林妹妹她们几个,正赶上她们在见女客,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只怕要晚些了。” 艾丽带来的信件,除了一份贾琮的书信,还附带了份林如海的问诊医案。 王熙凤在贾母面前,对迎春大肆夸奖,就是想让贾母知道,他们二房除了不爱读书的宝玉,也就一个未脱奶气的贾兰。 店面二楼房间里,贾赦正和一年轻人对坐谈话。 这次带了些北货去南方,准备做一笔生意,想请世伯帮忙。” 宝钗也隔三差五会过来,和姊妹们聚会,还常带些薛家铺上出的新鲜瓜果,奇特的市井小玩意,姊妹们一起摆弄做乐。 这批北货走陆路,能多赚不少银子,最稳妥不过。” 消息传开,黛玉、探春、湘云都过来见客,也好早一些知道贾琮在金陵的状况。 可到了东府怎么一看,里外都是妥妥当当的,竟不比我们西府差半分,却没想到二妹妹当真利索的紧。 一个姑娘家把偌大府邸,料理得妥妥当当的,就像是戏文上说的,士隔三日刮目相看,这兄弟是个厉害的,她这姐姐如今也不含糊。” 就在这个时候,孙绍祖突然就找上门,还说有生意需要他关照,这让贾赦有些意外之喜。 或许人真的是经不起念叨的,贾琮离家渐久,黛玉等姊妹才开始唠叨挂心,结果艾丽就送来他的飞羽传信。 孙绍祖拿出一只雕花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放了一叠银票。 王熙凤夸赞迎春,不吝褒奖,不遗余力,一是迎春如今举止行为,确实大变了模样,让人着实惊讶。 贾琮知道了邹敏儿身份,让他最关注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不过他不会笨到向邹敏儿询问这个问题。 既然做生意需要自己帮忙,那自然会分润好处给自己。 贾赦问道:“贤侄,上次怎么就突然离开了神京,可是遇到什么急事?” 王熙凤的算盘虽打得响亮,不过她心中也是有担忧的。 “世伯,这次我从北面带来一批山货,准备运到金陵那边做笔生意,可是我的人不熟悉南边行情和门路。 他孙家好大的手笔,从大同跑一趟金陵的生意,竟然能获利四万两,什么生意竟然如此赚钱。 堂堂荣国府,时代积累的爵产和家产,一年获利进项,虽不到三万两,在世家大族中也算上游了。 竟然还不够他孙家跑一趟金陵的生意,着实把贾赦有些镇住了,他心中打定主意,等过了这阵风头,和孙家的生意一定要设法续上。(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三章 履胜各翘楚 金陵,陪都六部官署。 原先人气寡淡的工部衙门,这几天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常有官员兵丁出入,其中甚至有金发碧眼的白夷人。 因为,工部官堂内一个两进小院中,新设立了陪都火器司衙。 大周虽从金陵迁都神京,但金陵为江南半壁河山枢纽,大周鼎定龙兴之地,在皇家和士民眼中依旧非比寻常。 且神京地处北地,座落中原农垦文明和北方游牧文明交界,地缘形势十分复杂。 大周立国历经数帝,统御江山七十余年,但与北方残蒙、吐蕃、女真等异族的拉锯争斗,虽未成坐大之势,却从未真正平息。 因此,在江南富庶枢纽,设立完整的理政官衙体系,以备社稷后端不备之需,就显得非常必要。 因此,即便迁都神京,朝廷依旧在金陵保留陪都六部,以彰显陪都为江南扼要的地位。 陪都六部官制架设,和神京六部一致。 但自迁都之后,镇国政事毕竟轻于国都神京。 所以,陪都六部虽官制架构不变,但除承担江南政事重担的兵部、户部、吏部、刑部为满额配置。 工部、礼部这两个政事不太繁忙的衙门,通常空置尚书之位,以左侍郎为尊,以下规制官职也都有空置,减少人浮于事。 另外,陪都六部还有一个特殊作用。 那些在神京六部官斗失败的人物,不少人会被贬到陪都六部投闲置散,等待形势扭转,再待起用。 所以,陪都六部虽比不得神京六部权势嚣然,但这里却从不缺少韬略深厚的官场老饕。 …… 自从嘉昭帝明圣发布,命贾琮入金陵组建火器司分部。 神京工部尚书李德康,便向陪都工部发出照会,让其安排火器司分部设立准备事宜。 其实所谓的准备事宜,就是给火器司分部准备办理公务的处所。 金陵原为国都,六部官衙本就空旷,加上陪都工部如今人少屋旷。 工部衙门空出一个二进小院,作为陪都火器司分部官署,也是挺容易的事。 江流和四名火器司吏目,先一步到达金陵,在贾琮到达之前,早就对接办妥这些庶务,贾琮一到金陵便有官衙可座。 因此一到金陵,火器司分部事务,便立即开展起来。 而火器司分部的官吏,都是贾琮从神京火器司抽调,并不从金陵本地筛选。 …… 他虽领有秘旨办事,到了金陵之后,也第一时间和大理寺正杨宏斌、中车司邹敏儿先后见面,商议相关对策。 但表面上的火器分部事务,他还是做得非常充足。 虽然在嘉昭帝、顾延魁、韦观繇等人眼中,贾琮下金陵开办火器司分部,只是便于行事的幌子。 但他对于火器分部的事务,并不只是简单在金陵官员面前摆个样子,而是真抓实干的去做。 这几年他已两下金陵办事,对金陵的特殊性深有认识。 金陵历来被称虎踞龙盘之地,兵家扼要之所,大周太祖当初凭金陵江涛天险,北望中原,一统河山。 自从朝廷推行海贸,金陵带动江南六州一府,银流富庶,冠盖天下。 在大周社稷体系中的重要性,它已不单单是一国陪都的简单含义。 天下大势,犹如水无常形,引高汇低,却是必然之举。 随着金陵带领大周海政繁茂,虽造就周边各州富庶,但天灾人祸也从未平息,优劣相抵,攻伐交合,鲜花烈火已显烹然之态。 如此世态情形之下,这样的关要之地,引来内外觊觎不算奇怪。 不要说起后世那些坚船利炮的故事,就这几年东瀛倭寇日渐泛滥,苏扬两地私盐贩卖猖獗,绝对不是空穴之风,无根之源。 更不用说在历朝历代,天时人势剧变之时,朝堂政争,后嗣谋权,江湖隐社,这些眼下隐而不显之事,谁能断定不会再现。 所以,贾琮认为在金陵推行火器等先机之学,乃壮其根基,厚其底蕴,是大有所为的关要之事。 绝不是知情之人所想的,只是为了断案而做的区区幌子。 他又是有明旨在身,做起事来自然更加堂而皇之。 一入工部临时官署,他便给从神京带来的四名吏目,分派职责。 让他们从户部调来因传教、技业入册的西夷人员名录,又从市舶司调来相关记录,查看近三月海渡进入金陵的白夷名士。 他让手下吏目从这些资料中,筛选有才能特长的西人,逐个走访,其中有杰出卓越之人,贾琮会亲自接触洽谈。 又将从神京带来的十五名火枪护卫,派出一半人手,分赴金陵周边各州。 查探各地冶铁、硫磺、硝石等物的实况民风,当然还分派了一些其他的事务……。 因此,没过多久时间,金陵官场与勋贵群体,都知道威远伯是个极其实干之人,每日忙于火器司衙务,乐此不惫。 …… 金陵官场品流复杂,许多人和神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不少人本就是在神京为官失败,被贬到金陵坐冷板凳。 这几年贾琮在神京名声卓著,勋贵子弟中不做第二人选,俨然已被人视为贾家未来扛鼎之人。 所以这些人对贾琮的来历,自然知之甚详。 再加上贾家本就是金陵四大家之一,在金陵的老亲故旧,遍布官场和勋贵门第。 所以他到金陵办理皇差,金陵本地的和贾家交好的人物,总免不了接风吃请。 贾琮也一反在神京谢绝应酬的作风,虽然不是每宴必到,但也是频频在人前露面。 里外的行为举止,像极了一个卓有才干,春风得意的五陵少年。 原本金陵官场有些人物,对贾琮的到来,多少有些疑虑。 都知道贾琮曾侦破金陵水监司大案,眼下金陵卫周正阳又牵扯其中。 他又在这时候被下旨到金陵办差,多少让人都觉得,这其中里有些因果关联。 但贾琮不仅在接旨之后姗姗来迟,到了金陵之后,这一系列的举止做派,让那些仅有的疑虑都很快被淡化掉。 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警惕,也逐渐松弛下来……。 …… 金陵,明德坊,甄家大宅。 甄三姑娘像往常那样,在自己院子看过生意上的账目文牍,便等着二门外管事婆子过来回话。 清晨的阳光并不显炎热,从窗外斜斜射入,光线被案几上那盆水晶茉莉,剪割成细碎摇晃的光斑。 那些光斑的一部分,投射到甄三姑娘婀娜窈窕的娇躯上,润泽如玉的脸庞上,蕴生出动人心魄的美好。 她今天穿了件松烟绿刺绣对襟褙子,里面是乳白色抹胸,下身是条白色马面裙,满头青丝整齐梳成纂儿,插了一支单凤镶珠步摇。 室内飘荡着一股甜香,不知是那盆水晶茉莉的香气,还是甄三姑娘身上的醉人芬芳。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是甄三姑娘母亲的陪房刘显家的。 她的男人刘显,是甄三姑娘的父亲甄应泉的伴当,当年是甄应泉最信重的助手。 自从甄应泉出事之后,刘显夫妇依旧对甄三姑娘忠心耿耿,不是那见风使舵的陈管事之流可比。 自从那日陈管事提取六千两银子,帮着甄家三爷缴纳运送违禁物的罚银。 甄三姑娘心中便挂着这事,总觉得有些不对,便让刘显去打听究竟,今天就是等着刘显家的进来回话。 “姑娘,我们当家让我来传话,他说三爷的船只这两个月,运过两次违禁品,第一次是三支鲁密铳,第二次运了四支。 因为港口的市舶司吏目是甄家的熟人,才都没被查扣,这第三次因为码头上换了新人,所以才被截获。” 甄三姑娘听了这话,脸色一遍,这个三哥居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第一次是三只,第二次居然加到四支。 按照大周律法,私运火枪超过三支,形同谋逆之嫌,要被入狱重罪,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幸好他第三次私运的火枪只有三支,如果还是四支,就要闹出大事了。 要知道如今港口的市舶司官吏,都是从神京新调过来的,这些人都是生脸孔,可不会给甄家面子。 说不得三哥此时已经下狱定罪,到时候甄家要收拾局面,可就大费周章了。 …… 甄三姑娘在宫中陪伴甄老太妃多年,对宫闱内争,比常人知道得更加清楚。 当今圣上坚韧果敢,心冷决绝,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圣上与太上皇双日临空,太上皇虽然退居深宫,完全放权给当今圣上。 但是以当年圣上的秉性,心中只怕疑虑防范一丝不少。 甄家富贵权势都赖于老太妃一人,而甄老太妃又是太上皇最亲重的养母。 当今圣上对为太上皇簇拥的四王八公,一向冷遇打压。 就看那贾家宁国一脉,因一桩抢夺他人产业,且并未造成恶果的小案,就被当今圣上连消带打,直至抄家削爵,何等心狠手重。 由此及彼,要说圣上对打了太上皇烙印的甄家,有多少顾念和好感,说出来只怕连鬼都不信。 …… 长房的三哥却去做这种忌讳之事,要是被那些揣摩圣心之人,将小事化大,授人以柄,甄家说不得就要大祸临头。 甄三姑娘揉了揉眉头,说道:“家中难道缺了银子他花,也值得他冒险,去赚这几支火枪的利是,不可理喻。” 刘显家的说道:“不说姑娘会这么想,那个都会这么说,我们当家的也心中不解,便找由头请承办这事的陈管事吃酒。 不过那人口风很紧,吃了五分醉,也没说清楚根底。 他只说三爷不是为了钱,是有贵人托了面子,实在不好回绝,也算给家里积点香火,以后也好在外头办事。” 甄三姑娘听了这话,俏脸上露出冷笑,三哥管这叫积点香火,他难道不知星火可燎原,这点香火搞不好就要把甄家烧得精光。 又问道:“三哥除了私运火枪,听说还带了一白夷人,刘显有查到这个人的底细吗,也不知三哥又搞什么玄虚。” 刘显家的回道:“我们当家的问了陈管事,说那人是英吉利的一个银匠, 当家的不放心,又托了熟人,去查看市舶司的入关文牍,上面也写着这西夷人是个银匠,那就不会有错了。” 甄三姑娘听了这话,秀美微蹙,一双美眸中浮现迷惑,自言自语道:“家中并无银器生意,三哥怎么大老远弄个银匠回来?” 刘显家的见自己姑娘,站起身子,在房里来回走动了来回,裙倨轻摆,步态舒缓。 她知道自己姑娘是极聪慧之人,寻常事情都是闻一而知三,十个男子汉都没她精明厉害。 但她有时候也会遇上想不通的事,通常就会这样在房里来回走动,这也算很少见的事了。 刘显家的怕打扰三姑娘想事情,又小心翼翼说道:“我们当家还说,三爷从姑娘借走的海船,昨天就突然停了入港。 说是最近生意不再用到海船,要先歇一段时间再说。” 甄三姑娘听了这话,目光闪烁不定。 甄家有一支自己的船队,那是甄应权一手创建起来,甄应泉出事之后,就有甄三姑娘一手掌管。 这几年甄三姑娘过了及笄之年,谈婚论嫁就在眼前,大房对二房的生意开始动了觊觎之心。 包括那支规模不小的船队。 但是只要甄三姑娘还没出嫁,还有宫里的老太妃撑腰。 不管是二房的生意,还是这支船队,就还是甄家二房的产业,旁人动不得分毫。 不过,大房虽然动不了二房的产业,但是借用却是难于回绝的。 两个月前,大房的三哥便向甄三姑娘借用海船一艘,说是要做些海运生意。 当时正遇朝廷在辽东扫平女真,三千里关外之地,尽入大周版图。 许多有远见的商人,纷纷北上收购关外的药材、兽皮、山珍、木材等特产,然后运回江南贩卖牟利。 当时甄三姑娘以为大房三哥借用海船,大概就是想去辽东做些山货生意。 只是后来事情却变得有些不对劲。 大房的三哥借了海船,却不用自家的水手,而是从外头雇了一批新水手。 因此,他用海船做什么生意,外人就无从得知了。 这件事情一直让甄三姑娘心中隐藏忧虑,如今终于闹出了一些事情。 她心中有些后悔,不应该过多顾忌长辈脸面,早就应该让刘显动用关系,去查问其中根底。 甄三姑娘对刘显家的说道:“你告诉刘显,从今日开始,让他严管港口的甄家船只,除了我们自己生意用船。 所有船只一律不得借用,包括大房的人也不行!三哥那边要是有话说,让刘显一口咬死了,我自会去大老爷解释分说。 还有,即便是我们自己的生意用船,在入港之前,让刘显安排亲信,检查随船货物,以免被外人串通,夹带了不干净的东西!” 她又想了想,说道:“你再去城里找一个手艺过硬的银匠,我有用处……。”(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四章 小院生春光 金陵,裕民坊。 这里住的都是城中少有资财之人,虽不算豪富阶层,但都是生活优渥的安康之家。 二年前曲泓秀刚到金陵,便看上这里的清静和别致。 买下一所轩朗精致的三进小院,作为自己和可卿的住所香闺。 精致的门台,青灰色的石阶,黑油光亮的大门,飞翘的门檐头,顶上铺设黑灰色雕花筒瓦。 高大雪白的粉墙围住整个宅地,波浪般蜿蜒起伏的墙头,给这座宅院增添异样的秀丽。 在小富聚集的裕民坊,这样的三进院落也算是极有规模了。 这所三进院子的原主人,是市舶司的一位官员,只是后来牵涉到水监司大案,被捉拿下狱丢了性命。 总之能住进这样的三进院落,都是非富即贵,不是坊市中少有资财的商户可比。 曲泓秀刚住进去时,在坊中还引起一些关注,有好事者打听房子主人的来历。 才知屋子新主人是鑫春号大掌柜,还是内务府惟一的女皇商。 一个女人能入册内务府,不是出身极其高贵逼人,那就是这女人背后有权势之人为后盾。 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不是普通人可以轻易接近和触碰的。 而且贾琮和金陵锦衣卫百户刘勇关系莫逆。 附近分辖裕民坊的锦衣卫百户所也放出口风,这所三进院落住得是高门贵眷,所有闲杂人等不得触犯打扰。 能让金陵锦衣卫亲自背书,附近的城鸦社鼠都知道,这坊中住了个背景了得的人物,愈发不敢生出丝毫觊觎。 甚至还连带着裕民坊中,原先就不多的鸡鸣狗盗之事,也一下子销声匿迹。 …… 贾琮大早未过申时,便早早找到了门前。 看到宝珠正坐门槛上磕着瓜子,上身穿了件粉红绣花马甲,下身软绸灯笼裤,细腰上还系了条百褶短裙,脚上穿了双葱绿绣花鞋。 一年多没见,小姑娘长开了许多,五官愈发明晰秀丽,小脸白里透红,身姿苗条灵活,透着豆蔻俏美的韵致。 贾琮笑道:“怎么一大早坐门口了。” 宝珠一见贾琮,眼睛一亮,笑道:“琮哥,你来啦,秀姐说你以后每日都会过来,今天第一次,让我等着给你领个门。” 贾琮跟着宝珠进了大门,抬头是一道影壁,再往里过了垂花门,便进了内院。 穿过风雨游廊,内院左右两边是东西厢房,靠着垂花门还有一间耳房,再往里便是正房,院子四周错落有致种了秀树花草,显得生机盎然。 宝珠的脚步声都是带着蹦跳的,刚进了内院,里面的人似乎都听到了,右边厢房的门打开,露出可卿娇美清艳的脸庞。 清晨的阳光温煦明朗,照着她婀娜妩媚的身姿,十分动人。 曲泓秀从左边厢房走出,一身利落打扮,秀美绝伦,腰肢柔韧,英气内敛,灿灿夺目。 她似笑非笑了贾琮一眼,又看了眼脸有喜色的可卿,目光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院子里刀光开始闪耀,宝珠坐在一旁,手撑着小脸,看贾琮和泓秀练功。 可卿却带着瑞珠进了垂花门旁边的耳房。 没过一会儿,耳房屋顶烟囱冒出乳白炊烟。 宝珠看了一会贾琮练刀,微微有些无聊,闻到耳房里的香气,便一溜烟进去帮忙。 今天琮哥第一次来,她知道姑娘一定会亲自下厨的。 耳房里宝珠抓了一块蒸饼,塞在小嘴里,嚼得惬意。 可卿身上还围着围裙,从耳房里伸出头,往院子里张望。 却见贾琮已停下练刀,正和曲泓秀在说些什么,晨光照耀下的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和谐。 可卿早从宝珠口中知道,贾琮十岁那年就认识了曲泓秀,可比自己早了许多。 往后这些年,两人一起学武练功,一起开办香铺做生意,总之两人关系十分亲近。 贾琮把生意全权交给泓秀打理,从不多过问,这份信重也非比寻常。 自从可卿和泓秀到了金陵经营鑫春号,两人平时几乎无话不谈,曲泓秀唯独很少提自己和贾琮之间的事。 她们两个入住裕民坊的宅院,分别住了左右厢房,曲泓秀却把正房空在那里,虽然她没有明说,但可卿却是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不清楚曲泓秀和贾琮之间非师非徒、非亲非友的古怪关系,到底是一种什么情形。 但可卿心中清楚,贾琮在曲泓秀的心中非常重要,多半就像自己对贾琮那样……。 这时,可卿见院子里两人一边谈话,曲泓秀在贾琮身上几个地方用手指轻点和抚摸。 看得可卿俏脸一阵羞红,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鑫春号总店后院,这两个人也这么放肆,青天白日的,他们怎可以这样。 可卿看了一眼吃得腮帮鼓鼓的宝珠,有些不甘心的问道:“宝珠,琮弟和秀姐这是在干嘛,古怪的很。” 宝珠往院子里飘了一眼,满不在乎的说道:“他们在练功呢。” 可卿一脸疑惑:“这样子……也叫练功?” 宝珠说道:“姑娘不知道,琮哥练的是秀姐的家传武功。 琮哥练的刀法,必须辅以曲家秘传的行气法门,才能练至大成的,这练气法门琮哥还没学全呢,还要秀姐继续教呢。 这行气法门要按穴位运功,秀姐刚才指在琮哥身上几处,都是运气的穴位,不这么教法,琮哥哪里会清楚。” 宝珠看了可卿的神情,见俏脸生红,嘴角微翘着,似乎有些不服气,一双大眼睛滴溜一转,便大概知道可卿的心思。 于是打趣道:“姑娘你不知道,这行气的法门,教起来很是亲密,一向是男师不授女徒,女师不传男徒。 但是秀姐父亲去世早,家里又没有男丁,没有合适的人传功继脉,功夫就要失传的。 秀姐倒是教我一点,不过我嫌太难了,就懒得学了。 琮哥很小就认识秀姐,还是少见的练武材料,练功又勤快,所以秀姐才把功夫传了给他,而且传了他之后,秀姐就不会再传别人了。” 可卿一听宝珠说的女师不传男徒,倒是听懂了,可眼前两人明明学得可起劲呢,还说什么女师不传男徒……。 又问道:“为什么秀姐传了琮弟,就不会再传别人,既然怕失传,多让几个人学会才是的。” 宝珠噗嗤一笑,说道:“家传的东西,传授给男丁,才能一脉传承,可曲家已绝了子嗣。 且这功夫传授起来,浑身上下都要摸到,所以才有女师不传男徒的规矩。 除非有一种例外,就是秀姐将来传给自己男人,或者儿子,那便不怎么打紧,那功夫也就算一脉传承了。 可琮哥比秀姐也小不了几岁,嘻嘻,怎么也做不了她的儿子,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所以秀姐将功夫教给琮哥,再不会传给别人,这就这个缘故咯。” 可卿听了这话,哪里不懂其中意思,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红着脸瞪了宝珠一眼,说道:“平时教你做女红针线,怎么没见你这么灵光,捻不得针,穿不得线,笨瓜一个。 这些七拐八扭的事,你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宝珠往嘴里塞了块蒸饼,满不在乎说道“姑娘好没良心,我搞得清楚,不过是不想姑娘吃亏,我还有好话呢,姑娘想不想听。” 可卿脸色一红,大概猜到宝珠说的吃亏,是个什么意思,嘴上却说:“你个小丫头,有什么好话,我才不稀得听。” 没过一会儿,耳房里悄无声息,可卿见宝珠不再说话,微微有些失望,也不知宝珠的好话是什么,定和我琮弟有关。 回头一看,却见宝珠一双剪水明眸,忽闪忽闪,古怪精灵看着自己,像是看透了自己心思一样。 可卿从蒸笼里拿出一盘热腾腾的百果蜜糕,端到宝珠面前,甜香馥郁,宝珠俏丽的小脸,浮现垂涎陶醉的可爱神情。 宝珠抓起一块密糕,略微吹凉了些,便塞到小嘴里大嚼,一边从窗口望了院子中两人一眼,一边说道:“琮哥其实对秀姐挺好的……。” 秦可卿心中有气,拿起密糕就往蒸笼里放。 宝珠咽下一口糕点,又说道:“不过我觉得琮哥对姑娘好像更好一些。” 秦可卿:“……。” 宝珠又说道:“琮哥虽然对秀姐好,但是秀姐走南闯北,琮哥从来不管不问的。 他对姑娘就不同了,姑娘但凡有点事情。你看琮哥就紧张的很,总要想出一堆诡计,帮姑娘解决麻烦。 姑娘在神京不好了,他还不是法宝用尽,巴巴的把你送到金陵。 他对秀姐就从来没怎么操心过,我觉得将来琮哥一定会娶……。” 宝珠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就被可卿手疾眼快用蜜糕堵了小嘴。 可卿满脸通红,心中虽有喜意,但更有失落。 贾琮如今身份已大不相同,一个世袭罔替的伯爵,国法世情众目睽睽,自己和离之身,那里当得起那些,就当童言无忌的好话听吧……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别扭,秀姐是很厉害,的确从不用琮弟操心的。 不过宝珠也说的没错,琮弟可不是一向对我好。 想到这里心情又好了起来,又从橱柜里拿出一碟桂花千层酥,笑着放到宝珠面前。 宝珠明眸放光,笑眯眯把那碟桂花千层酥拢在手中,心里却不无得意,女人真就这么好哄。 …… 贾琮练完功,又去了后罩房冲洗一番,换上可卿早备好的衣服,去了院子中吃早食。 这座院子地方不小,不过住的人却不多,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除了曲泓秀和秦可卿,还有宝珠和瑞珠,另外还有两个粗使丫头,一个厨娘。 入住快两年时间,贾琮还是这座宅院唯一的外客。 这里也没有荣国贾家那么大规矩,一桌五个人团团坐着吃早食,气氛很是祥和。 宝珠还在专心对付那盘桂花千层酥,吃得很是津津有味。 却还不忘说了一句:“琮哥,你都到了金陵了,每天来回跑多麻烦,就住在这里吧,大家热闹些。” 这话一出,一桌的人都肉眼可察的愣了一下。 瑞珠脸有喜色,望了自家姑娘一眼,当初姑娘和三爷在金陵认识,后来又出了神京的事情,她最知道自己的姑娘的心事。 自己姑娘这辈子迟早也是跟了三爷,瑞珠自然希望他们多些亲近。 可卿脸上难以抑制的浮上红晕,低着头喝了一口粥,才说道:“宝珠说的有理,这里地方也大。” 曲泓秀看了可卿一眼,笑着对宝珠说道:“可卿可是真没白疼你这丫头。” 又对贾琮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主屋一直还空着呢,你也难得来金陵,住这里多陪我们说说话,也省得你来回跑。” 一顿早食的时间不长,却吃的异样温馨,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好。 像是原本模糊不清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清晰明朗起来,就像一个久旷空置的房间,突然被早就期盼的简单快乐填满。 …… 金陵,泰平门。 这天清晨,贾琮从裕民坊宅邸出来,直接去了城北泰平门。 从神京押运金陵的五尊改进型红衣大炮,今天就会入城。 虽然这五尊改进型红衣大炮,比贾琮还提前几日离开神京,但是鉴于长江入海沿岸,最近常有海盗倭寇作乱。 为了安全起见,这五尊改进型红衣大炮从陆路运送,再加上火炮体大笨重,一路行进比寻常押送缓慢许多。 更加没有贾琮水路到达扬州,再从扬州转便捷水道,从姑苏再至金陵这样轻巧便利。 这次负责押送火炮除五军火器营三百名火枪手,还有负责沿途火炮维护,火器司火炮教习玛德仑。 三百名火枪手排着整齐的队列,护送五尊雄伟的红衣大炮,浩浩荡荡通过泰平门,招揽了沿途很多行人的目光。 此时,火炮在辽东女真之战大显神威的事迹,早已传遍天下,乃至市井百姓,贩夫走卒,无人不知火炮的赫赫威名。 但贾琮的火器司虽在神京声名遐迩,在金陵这样的南方之地,却并没有同样大的名气。 南方士民更多见过的是火枪之类的小型火器,极少有人见过大型火炮。 最多就是听坊间小民疯传,火炮威力堪比天庭雷神降下的天罚。 据说在辽东大战中,荣国贾家一位公子,只用了几架火炮,就杀死了几万女真人,一举荡平关外。 诸如此类荒诞不经的传说,倒是为市井小民津津乐道。 因此,押运火炮的队伍一进入泰平门,消息便飞快在金陵城传开,很多士民百姓都沿路赶来看这个稀罕。 金陵都指挥司衙门闻讯,怕围观士民太多,会对火炮沿途押送造成不虞,特地从直属都指挥司调派五百军士。 加入火炮押送队伍,护送这五尊火炮尽快押送到目的地,即金陵都指挥司衙门常备武库。 如今官场和军中都知晓,这种改进型红衣大炮,是神京火器司最新研制而成,堪称大周威力最强大的火器。 据说比在辽东鸦符关大显神威的佛朗机炮,威力还要强大上许多,称之为镇国神器,都毫不为过。 更重要的一层含义,圣上关注南直隶沿海倭寇海盗猖獗,将士浴血奋战,其情其勇可嘉。 这才颁布特旨,将五尊威力强大的新型火炮,首先装备金陵都指挥司下辖姑苏松江两处卫所,以备防盗抗倭。 因此,这五尊新式火炮,不单单是五尊厉害的火器,代表的是皇恩浩荡,以及圣上对南直隶沿江海防的殷切和重视。 所以,一大早贾琮才会亲自赶去泰平门,迎接火炮押送队伍,以示庄重。 而火炮押送接近金陵都指挥司衙门时,一大批金陵本地文武官员,都已出迎半里,迎候火器押运队伍。 这些官员之中,走在最前面的人群中,有一人的形容让贾琮异常关注。 贾琮只在两年前见过他一面,按常理如果双方没有深交,两年的时间,只怕对方叫什么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但是这个人给他的印象如此深刻,即使之见过一面,却至今印刻心中。 当年邹家的寿宴之上,兵峰骁然,当堂擒贼,历历在目。 这人曾经言辞诚恳的劝说邹怀义伏法,以免牵累家人。 可他的劝解似乎没起到作用,邹怀义反而当堂自尽,给水监司大案留下至今难解的疑团。 这个人就是当时的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佥事,如今调任陪都兵部右侍郎的张康年。(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五章 仇隙生旖旎 金陵,都指挥司衙门。 虽然时间过去两年,但在贾琮的记忆中,张康年的模样几乎没有变化。 三十多岁年纪,五官端正,相貌清癯,双目清朗,脸上神情庄正,带着恰如其分的官场微笑,让人看不出真实喜怒。 这人从外面上看,就是个无可挑剔,且颇有世道历练的老练官僚。 陪都兵部惯例空置尚书职,以兵部左侍郎为尊,兵部右侍郎为次。 但陪都兵部左侍郎何永正年近六十,曾是太上皇在位时的重臣。 十四年前神京剧变,何永正牵扯其中,被贬到陪都兵部为官。 十几年来都一蹶不振,加之这几年体老多病,很多时候都是居家荣养。 嘉昭帝不过让他在兵部占个虚名,顾及一下太上皇的脸面。 何永正平时也很少在官场应对上露面,世人几乎都快忘记他的存在,所以眼下陪都兵部以右侍郎张康年为尊。 从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佥事,以武转文,一跃而为兵部正三品文官,他也算是春风得意。 …… 这次来迎候新型火炮押抵的文武官员,都是陪都兵部与金陵都指挥司的官员,照常理位居正三品的张康年,也算其中高官。 但贾琮察觉在迎候的队伍中,张康年并不是走在首位,或立或走,始终落后另外一人半步。 这种做派也是官场上的惯例,张康年落后那人一步,说明那人官职比张康年还要高。 但那人穿的却是正二品的武官袍服,大周延续前宋风气,官场上一向文贵武轻,正三品文官足可与正二品武官,并驾齐驱。 张康年这种做派,可不是他生性谦和恭敬,不然就要被文官群体唾弃,说他在武官面前卑躬屈膝。 出现这样的现象,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位正二品武官,不仅品级高于张康年,而且还做过张康年的上司。 所以,张康年才会以堂堂正三品文官,站立行走都要落后一个二品武官一步,不然在官场上就要被人诟病忘本。 而这人贾琮有些脸熟,他记得两年前和这人有一面之缘。 当年他下金陵为宪孝皇太后抄写经文,参与大慈恩寺奠基开光典仪,这人也在现场。 当时负责大庙建造的营缮郎秦业,还曾和她引荐过此人,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使杜衡鑫。 此人也是张康年昔年上官,也怪不得张康年会顾忌官场惯例,刚才做出那等做派。 这位杜指挥虽然官阶高,不过却无半分倨傲之色,脸型微胖,皮肤白净,面容温煦从容。 举止并无武官常有的粗犷,眉眼间也无张康年的城府深沉,倒是很有上位置宽厚气度,让贾琮多少生出些好感。 作为迎侯官员中官职最高者,杜衡鑫上前笑道:“当年在栖霞山和威远伯有一面之缘,今日相见风采更胜往昔。” 贾琮连忙笑着回道:“杜指挥使客气了,在下入金陵履事陪都火器司分部,涉及火器整训之事,还需杜指挥多予指教。” 杜衡鑫的官职比贾琮不知高了多少,按常理是没必要和一个五品官多说废话。 只是贾琮虽只官居五品,身上却担着荣国贾家子弟光环,并且爵封威远伯,还在辽东立下赫赫战功。 诸般身份背书叠加,岂是一个普通的五品官。 因此,即便杜衡鑫这样的二品封疆大吏,在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贾琮面前,也没半点轻率托大。 他和贾琮言语寒暄,回想往事,逸兴轩朗,神情自若,举重若轻,仿佛面对的就是个同阶同年的同僚,让贾琮平生出如沐春风之感。 这能爬上二品高位的人物,的确个个都不是简单的角色。 一众迎候官员做足表面功夫,贾琮和玛德仑带着三百火器兵,将五尊大炮运抵都指挥司常备武库。 又和杜衡鑫手下的武库官员办过入库手续,婉言谢绝了杜衡鑫留宴的邀请,不过是走个官场面子罢了。 又请杜衡鑫以金陵都指挥司的名义,为三百名护送火炮的火器兵安排营帐,让他们稍作修整后,再沿原路返回神京缴令。 贾琮和玛德仑离开金陵都指挥司时,还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张康年也带着几名兵部官佐离开。 刚才官员们一番应对,都是杜衡鑫在殷勤的唱主角。 作为文官之首的张康年,虽然也附和应酬了几句,但既不显热络,也绝没半点冷落,分寸精准,恰如其分,挑不出半点毛病。 贾琮想起当初在邹府寿宴之上,张康年不管是对自己发问,还是对邹怀义劝解,如今想起,也都是切中时机。 不管从那个角度来看,这个人都透着极不简单的意味。 如果贾琮对他的猜测都是对的,这个人比当初的邹怀义,一定要难应付许多……。 …… 金陵,宫羽街,清音阁。 三层雅间里响起清越悠扬的琵琶声,弦音挑动,时而悱恻缠绵,犹如男女蜜语私言,时而激荡悲楚,恍如易水离别殇歌。 在清越的琵琶弦声中,清丽玲珑的歌声随之曼妙咏唱,透着清冷委婉的蕴意,让人心神为之栗然沉醉。 操弦者技艺不俗,吸引了清音阁中许多客人,忍不住循着声音寻找,连走廊上端茶送水的侍从,不少都停下脚步,被弦歌之音吸引。 那弦声和歌声虽明丽绚烂,妩媚犀利,但略显圆融返璞不足,似乎操弦者正值青春血气,情意缠绵,胸存块垒,难以消解。 只有阁中一些老成的乐娘子,多少知道一些这琵琶弦声的根底。 前些日子,从神京教坊司琵琶色来了位周娘子,青春年少,姿容俏美,是少见的一等一人物。 这位周娘子领了神京礼部的诏令,到江南选买上等戏乐歌伎,眼下就暂居在清音阁中。 阁中的乐曲艺人对这位周娘子,都十分关照,但凡她提出的要求,都会尽量满足。 众人之所以如此看中周娘子,因为她是阁主在神京收的入门弟子。 她不仅姿容秀美绝伦,而且音理天赋极高,只跟着清娘子学了一年技艺,琵琶弦声已演奏得气象非凡。 更难得的是,这位周娘子竟然还有天生的好嗓,虽然还缺少锤炼,但这禀赋所生,却已很是不俗。 清音阁中很多老成的女艺,都是半生沉浸乐事,术业专精,眼光毒辣。 不少人都断定,这位周娘子不过及笄之年,就已有这等根底,只要她跟着阁主磨练十年,只怕就要再出一位玉尊琵琶天籁音。 以后阁主衣钵多半就是传给周娘子,自然不由得阁中女艺对她另眼相待。 …… 要说好东西总是有人欣赏的,这位周娘子一入清音阁,明艳动人的风姿,便引起来往乐客的瞩目。 一些自负风流俊雅的公子,甚至想着如何亲近芳泽,却没想到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早早便捷足先登。 而且这人如今在金陵城还大大有名,便是前段时间下金陵办皇差的金陵贾家子弟贾琮。 这人不仅在江南文名卓著,曾有一曲满城唱的佳话,而且还在辽东立下诛灭之功,爵封威远伯。 要说在女人面前争风吃醋,这些日常出入清音阁高雅之所,挥金如土的金陵公子,可是谁也不服谁的。 但是和这位捷足先登者相比,他们还是很干脆利落的认输。 实在彼此之间距离过大,文采没办法和人家比,富贵权势也差得太远。 更不用说那人的长相,让女人见了脸红动心,让男人看了只剩下绝望。 好在金陵城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东边日出西边雨,总有娇艳待君折,何必单恋一季春……。 凡是爱好宴乐清谈的金陵公子,都不是薛大傻子这样的粗粝之辈,多少有些情怀,特别遇到难以抗衡的阻碍,生性都会异常豁达。 …… 清音阁,三楼雅间,案几上茶香四溢,瓷光莹润,房中幽香浮动,音声婉转,醉人心魄。 一曲弹罢,贾琮抚掌赞道:“姑娘的技艺,已得了清娘子三分神韵,当真绕梁三日,好听得很。” 邹敏儿穿了一件碧色寒梅缎面对襟比甲,白色交领薄绸小衣,下身是条素色百褶裙,肌肤香蜜,容色绝丽。 房中两个各自出众的少年男女,无双无对,让这间装饰精巧的雅室,充满青葱旖旎不明的味道 但是邹敏儿一曲弹罢,方才音声中的卓绝芳华,似乎瞬间便收敛干净,一脸嫌弃的看着贾琮。 这目光让贾琮颇有些尴尬,大概是他很少被一个女子如此看过。 贾琮有些无奈:“邹姑娘,方才你一曲琵琶清音,何等动人,如今却这等眼光神情,未免太煞风景。” 邹敏儿瞥了他一眼,说道:“要不是你鬼话连篇,我才不会当着你的面弹弦唱曲儿。” 贾琮叹道:“往事已矣,那些发生的事,也是无法挽回,我知道和姑娘之间,沟壑难消,但是世事不由人。 如今我们算是共赴国事,总要将个人恩怨好恶暂且放下,不要说你对着我仇怨难解,我对着姑娘也是极不自在。 所以,还是放开心思,早早把这件大事了了,我们各自清净,也省得大家两看相厌,心中都不痛快。” 邹敏儿一听贾琮这话,一脸嫌弃的神情中,泛起一丝失望,脸色微微苍白,将琵琶轻轻放在一边,端坐在案几对面,一言不发。 贾琮又说道:“来这清音阁的人,都为知音听曲,茶酒清谈,兴乐时光。 唯独我们两个进来雅间,一呆就是个半时辰,一直悄无声息,旁人必定好奇,总要生出些奇怪猜测,落在有心人眼里便会生疑。” 邹敏儿听了这话,俏脸莫名一红。 贾琮微微一笑:“水监司大案,过去两年,依旧波澜不停,如今是牵扯出一个周正阳,没牵扯出的又有多少耳目。 我原先就和此事大有关联,虽然做了许多功夫,却难免还是会有隐于暗中之人窥探,你我事事留心总是没错的。 姑娘方才弹奏一曲,我看到外头脚步声动,必定已是音动四座,这才是阁中主客曲乐相和的正常样子。” 邹敏儿见他对自己解释了这一通,言语细密,公事公办,确是个有心思的,只是听在耳中,却让自己心中五味杂陈的。 …… 她从琵琶琴囊夹层之中,取出一叠文牍,说道:“这是上次你想要的,金陵都指挥司各军四品以上武官的履案。 这些可不是吏部的官面文章,都是中车司通过各种渠道收集而来,其中信息我都做了梳理和备注。” 贾琮见几乎每封文牍上,都用朱笔做了勾勒备注,部分语句,常有犀利明锐之感,字迹秀巧娟丽,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 贾琮突然明白,中车司这样的内衙,可不会随便拉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入门,多半是看重了邹敏儿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 不知道是那位清娘子的原因,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对贾琮来说就不得而知了。 邹敏儿见贾琮眉头似蹙非蹙,全神贯注的翻看这些文牍,微微一愣之下,从那些文牍的底部,抽出一份封面做了标识的。 “这是张康年的履案,因为此人深有嫌疑,除了金陵之外,他还在德州和姑苏为官,我从这两地也调集了密报。” 此人和苏州卫指挥使罗雄是至交,和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也关系不浅,周正阳未出事之前,两家甚至有过议亲之举。 周正阳的庶女曾想许配张康年的族侄为妻……。” 贾琮听了这些话,将张康年的履案翻看了几下,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说话。 而是问道:“邹姑娘上次说过,中车司收到消息,和周正阳一起逃遁的亲信,曾在一个叫海山渚的地方出现过。 姑娘还曾带人沿江搜寻,只是并没发现踪迹。” 邹敏儿回道:“虽然一时没找到痕迹,但周正阳在大周也无立足之地,唯有沿江入海这一条生路。 他必定是有什么法子,躲过了沿途卫军在水陆两途的搜索,可能已经出海,也可能隐蔽在入海州镇某地,等待机会。” 贾琮目光闪动,突然说道:“你说周正阳有法子躲过卫军水路搜索盘查,我倒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邹敏儿听他这话有些突兀,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双明眸望着他,就等着他说想到了什么事。 贾琮若有所思的说道:“我想到去姑苏找一个人,这人只有我见过,派别人去不得便利。 只是我身份敏感,放着金陵的衙务不办,突然去姑苏未免让人生疑。 我知道姑娘这次明面上是奉了礼部诏令,到江南采买戏乐歌伎,以备神京教坊司宴乐戏曲荣盛。 姑苏自古便是江南戏乐之乡,民间戏班唱团数不胜数,人才辈出,姑娘去那里遴选采买乐女,最是顺理成章。 这些日子我和姑娘在清音阁音声相和,旁人都觉你我亲近,便是陪姑娘下趟姑苏,外人多半会想到别处,不会让人生疑……。” 一旁的邹敏儿听贾琮话中隐含暧昧,俏脸生红,明媚如水的双眸都是怒色,只觉得这人为达目的,心中所想好生无耻。(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六章 香闺慰私语 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 一辆马车驶入坊中,在贾府西角门处停下,两个随车的亲兵上前敲响了门环。 等开门的家仆出来,他们只说是威远伯的亲兵,奉了伯爷吩咐,带人来取伯爷的东西。 那家仆听了有些迷惑,见马车上下来个身姿苗条,明眸皓齿,姿容俏丽的小姑娘。 站在马车旁边,一双大眼睛来回转动,好奇打量老宅高大古朴的门第。 那家仆有些搞不清眼前状况,因拿不准主意,便去回了管家金彩。 金彩听了口信,便连忙赶了出去,这几日因贾琮的事,金彩心里一直犯嘀咕。 前段时间,贾琮让随身小厮江流回来传话,说因公务繁忙,不会每日回府。 之后连着好多天,贾琮都没回府过夜,金彩心中一直挂着这事,且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到人,也不知其中究竟。 那两个跟车的亲兵,金彩倒是认识的,那日从码头护送贾琮回府的亲兵里,就有这两个人。 亲兵还带了贾琮写的字条,金彩认得那就是贾琮的字迹,可是半点都错不了。 又见同来的还有位姑娘,便叫自己婆娘出来接待。 金彩家的也是一脸稀罕,那位三爷好多天不着家,好不容易有点消息,自己不回来,倒是姑娘家找上门。 金彩家的笑着问道:“姑娘来帮我们三爷取东西,可我看着姑娘脸生,不知姑娘和我们三爷是……。” 那小姑娘灿然一笑,娇丽灵动,宛然生姿,满不在乎说道: “是琮哥让我……,哦,是三爷让我过来帮他取些行李,我是你们三爷的丫鬟。” 金彩家听了这话一愣,三爷不是一个人来的金陵,什么时候多出个丫鬟来。 难道是在金陵新买的,还没来得及带回家? 这可是说不准,那位爷什么都极好的,就是女色上好像有些荒唐。 上次他到金陵才没两天,就从外面买了个极俏的丫鬟。 金彩家的现在还记得清楚,那丫鬟眉心长了颗红痣,生得跟画里走下来一样,自己闺女也算长得水灵,可和那丫鬟一比就不如了。 没想到这次三爷再来金陵,居然故伎重演,又从那里找了这么俏的姑娘做丫鬟,招惹女人的本事,都赶上他读书的能为了。 金彩家的心中好奇,便跟着这姑娘去了贾琮的院子。 金彩家的见这姑娘虽长得俏丽明媚,还有未脱的稚气,却是很爽利大胆的性子,进了贾家门户深沉的内院,不见一点怯场。 进了贾琮的房间,来回翻看了几遍,麻利的归置书籍和衣物,便让院子里的丫鬟整齐放入行李箱笼。 又让金彩家的叫人手过来,指挥着让人把箱子搬上马车,年纪虽然不大,做起事却虎虎生气,麻溜利索,很有些章法。 最后还踮着脚尖,取了贾琮挂墙上那柄弯刀,抱在怀里哼着小曲儿就出了内院。 金彩两口子看着马车离去,还是大眼瞪小眼,一肚子疑问。 金彩家的说道:“三爷回金陵才几天,就要不在府上住了,也不知哪里寻摸来这么个丫鬟。 我说当家的,这位爷什么都是好的,唯独这上头太闹了些,他年纪也不小了,老太太怎么不给她说门亲,也收一收他的心。 再怎么也给他安排两个屋里人,不然总这么在外面折腾,看着也不像啊。 我看他定是在外头看上什么女人,舍不得回来住了。” 金彩听了这话,瞪了自己婆娘一眼,皱眉说道:“你就闭嘴吧,爷们的事也你好多嘴了。 你那媳妇就是掺和这些事情,还牵连到三爷,如今还在农庄耕地呢。” 金彩家的听了这话,啐了一口,说道:“那个女人也配拿出来说,居然鼓捣让鸳鸯给大老爷做小,也不看看那位都半截入土了。 黑了心的女人,活该被太太打发去农庄受罪,鸳鸯就算要配府上的爷们,也要像三爷这样的,才叫好主呢,那里能那样胡乱许人。 女儿来信不是说了,还是三爷出面保了她安稳,你说三爷是不是看上鸳鸯了……。” 金彩的瞟了一眼自己婆娘,说道:“唉,你还是少做些白日梦,三爷是没见过女人的人,上次他来金陵,带的两个贴身丫鬟。 还有今天这个小姑娘,哪个不比鸳鸯水灵,他犯得着用这事勾搭鸳鸯,他帮鸳鸯,多半是和大老爷不对付。 还有三爷离府这件事,你可不要往外说,说不定三爷要办大事,你要惹了三爷厌烦,可不值当。” 金彩家的嘴里嘀咕,当家的说什么胡话,在外面招惹女人舍不得回来,也能叫办大事,真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 金陵,裕民坊。 小院的正屋之中,贾琮仔细翻阅邹敏儿给他的案牍。 宝珠让人抬了从贾家搬来的箱笼进正屋,将箱子里的书籍衣物,按在贾家院子的摸样,一件件重新摆在屋子里。 房门被轻轻推开,裙倨款摆,步摇光转,隐有暗香浮动。 却见可卿拿几件刚浆洗过的衣服进来。 她将衣服放在床上,又把宝珠摆放的东西,整理了一遍,抬头望着伏案用功的贾琮,有些愣愣出神。 在宁国府时,两人限于各自的身份,极少有正常见面的机会。 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情,她躲到金陵两年,两个人两地分隔,再没见面。 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如此接近,住到了一个屋檐之下。 这本应该是让她很开心的事,但是眼下却和两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了。 坐在书案前的贾琮,似乎感觉到什么,抬头看到可卿望着自己有些出神。 宝珠突然觉得房中气氛,变得有些异样,吐了吐舌头,便悄无声息出了房间,还随手关上房门。 可卿见贾琮对他笑了一笑,从书案前起身走来。 便问道:“你过去姑苏,是要办理要紧公务吗?” 贾琮在她身边坐下,说道:“我领了圣上秘旨,督查周正阳的案子,眼下找到一些头绪,要去姑苏找个要紧的人物。 去了三两天功夫就回,希望能有所收获。” 可卿微微一笑,言语中有些落寞,说道:“你这人本事的很,说不定回来就能断了案,到时候就要回神京复旨。 下次你再来金陵,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有时候我就想,你要不是荣国贾家的人,不是什么伯爷,也不再做官,我们还有秀姐,一辈子都在这宅子里过日子,那该多好。” 贾琮听她温声细语,说到最后声音低落,几不可闻,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大概是觉得这样的事,虽然是心之所愿,但怎么也成不了真。 贾琮微笑着抓住她的手,轻轻揉捏着柔滑修长的玉指,就像是无言的怜惜和劝慰。 可卿润泽如玉的俏脸上,渐渐生出醉人的脂红,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已不知不觉靠着他的肩头,整个人松弛下来,就像是久经颠簸的航船,终于返回栖息的港湾,空气中洋溢出亲密芬芳的气息。 贾琮说道:“可卿,总会有这么一天,你不用一个人留在金陵,我们都会像今天那样,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不用顾忌旁人怎么看。” 可卿并没睁开眼睛,只是嘴角露出微笑:“我可不是小孩子,你也不用哄我,要是你去辽东之前,这话我或许就当真了呢。 可是现在你不一样了,圣上封了世袭罔替伯爵,身上担着贾家一脉世代荣耀富贵,你是众目睽睽的威远伯……。 我一向知道你有本事,可却没想到你会这么能干……。” 可卿的话音中带着欢喜和自豪,却也含着深藏的悲哀。 “如果你还是原来那个七品散职的小官,我还会在心里痴心妄想一下,可如今却怎么也不成了。 我只是个和离的女人,别人要是老想以前的事,我们两个甚至都算差着辈分。 你如今贵为伯爵,虽然荣耀富贵,却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国朝法度,宗人礼矩,样样都不能轻忽。 当初我嫁入宁国府,就是不想坏了你的前程,如今你好不容易走出这么大的出息,我更不想因为自己,给你留下话柄。” 贾琮想到当年,他在安定寺中抄写佛经,从那个时候开始,可卿便常找了借口,陪自己抄写经文,两人总是在一起消磨时光。 她好像自始至终都没要求过自己什么。 贾琮伸手搂住可卿柔润的腰肢,将她抱在怀中,说道:“国朝法度,宗人礼矩,却管不住我喜欢什么女人。 或许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世上没有一成不变之事,当初我在贾家东路院,日日被生父嫡母苛责虐待,几乎要丢了性命。 那个时候,我可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我现在给不了你一个结果,不代表将来也不可以,其实仔细想想,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可卿听了这话,依旧靠在他怀里,笑道:“你这等年纪就已做了伯爵,难道还不知足,还想做成什么了不得的事。” 贾琮笑道:“人生在世,百事纠缠,百般顾忌,不得自在,又有什么趣味。 将来总要做到,谁也管不着我们,我想做什么便能去做,该如意的必定如意,这才是最了不得的事!” 可卿在他怀里一笑道:“要想能如此大自在,只怕你做一个伯爵还不够呢。 虽然知道你说好话哄我,不过我爱听,以后你回了神京,我可听不到呢” 贾琮突然叫道:“可卿。” 秦可卿依旧靠在他怀中,有些迷糊的应道:“嗯。” 分开许久,她很享受这样相互依靠的感觉,如果一直能这样,便是最好。 可是后面却听到贾琮说了一句:“我想到安定室佛堂后那间香房了。” 可卿娇躯不自禁一跳,从他怀里抬起身子,想起当初和贾琮在那间香房里的事,身心微微酥软。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贾琮一把抱在怀里,娇柔香软的口唇,被一片温热覆盖。 屋子里馨甜沁人香味儿,脉脉流动。 仿佛有清泉呜咽,细雨呢喃,春燕交颈,褪去冬羽,互述痴语……。 又似山峦起伏,延展出绝美的线条,飞鸟投林,沉浸其中,久久不愿离去。 …… 许久,可卿突然抓住了贾琮的手,用尽力气推开他。 俏声说道:“琮弟,不可以,……秀姐说了……你还未过舞象之年,这样会伤身破功的。” 贾琮:“……。” 有些无奈的说道:“可卿,秀姐可真是关心我!” 可卿忍不住笑出声,说道:“那可不是最关心你,连女师不传男徒的秘传法门,她都一心一意教给你,你们练功的时候……。” 说着有些不服气,翘着嘴在贾琮腰里轻拧了一把,那日曲泓秀传功,可卿可是记得清楚,那行气法门要走这里的穴道 “秀姐说了,你……年纪还轻,到了紧要处,不能荒唐,让我多劝着你,要是坏了事情,我可没脸见她了。” 贾琮怼了一句:“她的话你倒是听得很,怎么我的话又不听。” 可卿掩嘴轻笑道:“你说好话我爱听,你说浑话我听它作甚。” 慢慢的房间里停止了声音,可卿稍做整理,便推着贾琮坐在床沿,帮他整理衣裳,还帮着他把乱了的发髻,细心的重新梳过。 可卿打开正屋的门,和贾琮出去时,正看到曲泓秀从左厢房出来。 曲泓秀看到两人的形状,明秀英媚的双眸,波光流转,露出狐疑的神情。 贾琮倒是袍服端正,看似寻常,可卿也是衣裙整齐,似乎并无异样,只是鬓角的秀发微微有些散乱。 俏脸羞红难褪,樱唇粉嫩嫣红,一双善睐明眸,春水盈波,莹润流动,说不出的娇美无限,韵致动人。 曲泓秀也是女人,自然能看出可卿不同寻常,看着贾琮就有些嗔意,微微眯着漂亮的大眼睛,问道:“你们……刚才做了什么?” 贾琮脸色尴尬,脱口说道:“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做过。” 可卿被曲泓秀突然撞见,虽和贾琮并没真做出事来,不过毕竟太过羞人,心中正一片慌乱失措。 却突然听见贾琮古怪的话语,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快步走回右边厢房关上门。 院子里曲泓秀似笑非笑看着贾琮,说道:“我可不管你做什么荒唐事,你过几日去姑苏,估计要耽搁一些功夫。 今晚早些回来,加练一个时辰,瞧你松松垮垮的样子。” 贾琮:“……。” 曲泓秀说到最后,竟有些咬牙的味道,话一说完,便又转身进了左厢房,房门被关得有些响。(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七章 同乘相磋磨 金陵,陪都兵部衙门。 一名兵部吏目拿着一份文牍,进了兵部右侍郎张康年的官廨。 因兵部左侍郎何永正年高多病,多在府上荣养,处于半隐半退状态。 因此兵部日常衙务决断,以兵部右侍郎为主。 上任兵部右侍郎因病暴毙,有人倒楣就会有人走运。 张康年恰逢其会,才会有机会调入陪都兵部,在外人看来乃是荣迁。 张康年入职一年来,并无卓异出挑的表现,对陪都兵部衙务也是按部就班,但却是个颇有城府和手段的官场老饕。 再加上他出身金陵卫军体系,曾官至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佥事,在江南各州卫军中人脉娴熟。 陪都兵部主要的公务,就是与江南各州卫军间的军务协调和署理,张康年在这方面具备得天独厚的优势。 因此,自他荣迁陪都兵部以来,各项公务开展顺利,在陪都兵部的威望,与日俱增。 因此,自从张康年坐镇兵部,陪都兵部首官,那位荣养府中的左侍郎何永正,也变得越来越没存在感。 张康年此人虽然行事四平八稳,但御下却颇为严厉,因此在他手下办事的官吏,日常行事都很是小心谨慎。 今日这位吏目要禀报之事,颇有些难办之处,因此和张康年禀报时,心中颇有些忐忑。 “启禀大人,金陵都指挥司衙门送来公函,神京押送来的五尊新式火炮,列装苏州卫和松江卫之前,需组建两卫炮兵队。 金陵都指挥衙门上报两卫炮兵筛选军士名单,并请兵部与工部火器司接洽,由陪都火器司编订火炮整训预案,训练两卫火炮兵。” 张康年接过那吏目呈上的文牍,仔细看了一遍,说道:“此为常例之事,你去工部火器司,让贾监正制定火炮整训案。 兵部接到整训案之后,再循例推行,去吧。” 那吏目脸有难色,说道:“卑职和大人禀告之前,已去过工部火器司,本想对接些整训前置之事。 可是火器司的吏目说,今晨火器司贾大人去了姑苏,接下去几天都不在衙门,相关公务需押后。” 张康年一听这话,神情一愣,皱眉问道:“他抛下日常衙务不做,去姑苏做什么,可是因火器司公务下姑苏?” 那吏目听了这话脸色有点古怪,说道:“我本来也是这样觉得,后来听了一个同僚说起此事,才知道其中另有原因。” 张康年神情有些诧异,问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快些说来。” 那吏目回道:“那位同僚平时常去清音阁会友,因此知道清音阁最近新闻。 他说贾监正自到金陵后,时常流连清音阁中。 那阁中新来位神京教坊司琵琶乐娘,奉礼部诏令,到江南一带采买戏女乐伎,不知怎的就和贾琮相好起来,两人经常在阁中雅室相会。 因这位乐娘要下姑苏挑选戏女乐伎,贾琮便一路跟随同去了。” 张康年脸色露出讥讽之色,颇有不屑的说道:“堂堂威远伯,正五品堂官,奉圣旨下金陵办差。 为了讨好一个教坊乐伎。竟然擅离职守,携美游玩江南,真是荒唐透顶。 本来还以为他是个有本事的,也是高看他了,勋贵子弟都不过如此……。” “你去回复都指挥司,就说火器司贾琮不在其位,兵部也无能为力,火炮整训只能延后了……。” …… 金陵,龙潭港码头。 一艘精致整洁的单帆客船,划开滚滚水浪,缓缓驶出码头,沿着长江水道蜿蜒而上。 这样的客船在南方水道上十分常见,虽规模不算很大,但是搭乘十余人,却是没有问题的。 可这艘船除了船家,却只乘坐了五个人,为首的是一对少年男女,其他三人衣着像是家仆随从。 这对少年男女样貌出众,风姿卓绝,犹如金童玉女,神态言谈亲密,他们一出现在码头,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并且他们还带着三名形貌不俗的随从,这排场必定是金陵哪户世家的公子小姐出游。 这样的情形在码头也并不罕见,旁人只对这少年男女的卓绝风姿,啧啧称奇,不过也仅限于此。 等到这艘船出了码头,也就没什么人在意这件事了。 …… 江流带着两个火器兵坐在船尾,有些好奇的看着贾琮和那位周娘子。 江流作为贾琮的心腹随从,是少数几个知道贾琮下金陵真正目的的人。 他日常跟随贾琮进出,自然是知道贾琮和周娘子的关系。 他知道贾琮第一次到清音阁,就见到了这位周娘子,之后贾琮便让他包下清音阁三楼一间雅室,便于他和周娘子随时见面。 上次贾琮下金陵时,江流还没开始追随贾琮,因此他并不知金陵水监司大案详情,贾琮也从未告诉他,这位周娘子独特离奇的背景。 因此,江流只道周娘子是神京教坊司下派江南办事,其他情况一概不知。 他自小就认识贾琮,这两年跟随贾琮左右,是贾琮最信任的心腹,也很了解贾琮的心性。 虽他知道贾琮身边常出现女子,但他并一个简单贪色之人。 特别是奉秘旨下江南办事,更不可能为了取悦这位周姑娘,而轻率离开金陵下姑苏。 只是以江流的眼光来看,实在想不出这位芊芊玉质的周娘子,和他们在金陵办的要事,会有什么样的关系。 等到客船驶出龙潭港,三爷和周娘子看起来还算融洽的模样,一下子荡然无存,那周娘子开始对三爷冷冰冰的,让江流有些摸不着头脑。 贾琮知道邹敏儿虽然堕入教坊司贱籍,但骨子里官家小姐的尊严和矜持,却还未完全泯灭。 自己借着携美下姑苏的名头,虽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但对邹敏儿来说,却有些污损名声,有轻薄戏弄之嫌。 所以她才会一离开人前,就不愿意给自己好脸色看。 不过贾琮根本也不在乎,他不过是为了便于行事,也为了不对未曾揭开的内幕,做出打草惊蛇的举动。 为了侦缉国事密案,又不是让邹敏儿牺牲了不得的东西,只不过一些虚名罢了。 而且,邹敏儿如今投身中车司,她就应该明白,自己不再是一个普通女人,贾琮不会迂腐到考虑那些官家小姐的顾忌。 邹敏儿见自己对贾琮冷脸以对,但是贾琮似乎毫不在意,心中不禁一阵恼怒伤感,知道他根本不当自己一回事。 自己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中车司的一个工具罢了。 但是自从被贬入教坊司贱籍,她遭受了以往难以想象的磨砺,心志早不是原先那个娇生惯养的官小姐。 她知道自己难以脱离教坊司贱籍,唯一能保留自己尊严的,就是这份中车司的职司。 它能让自己获得更多的自主权,不用像其他教坊司乐娘,只能凭借卖艺卖身来苟延残喘。 所以,她不会让一时的不满,混淆自己的理智和做事的目的。 于是耐着性子问道:“如今已上了船,你总可以说一下,这次到姑苏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中车司的令谕上写的十分清楚,邹敏儿在金陵期间受贾琮节制,官场的节制便是森严的主从之分。 贾琮可以安排邹敏儿行事,但邹敏儿却不能过问贾琮。 当初贾琮要借邹敏儿之名下姑苏,只是说要去姑苏找一个要紧的人物,这人对侦缉周正阳大案,可能非常有帮助。 至于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贾琮却未曾细说,而且自确定下姑苏以来,邹敏儿对贾琮一直没好脸色,贾琮自然也懒得和她多说。 如今见她突然放下脸面,主动过来问自己,贾琮反而微微有些奇怪,不过既然同行共事,他也没有瞒着邹敏儿的必要。 说道:“邹姑娘是从神京走水路到金陵,应该是经过扬州、姑苏、常州、镇江等地,这一路上是否遇到沿途卫所兵船的盘查?” 邹敏儿答道:“自然是有的,这一段水路遇到过四五次兵船盘查,因近年常有海盗倭寇沿江袭扰。 而那些烧杀抢掠的倭寇,东瀛浪人武士只有一部分,其他很多都是我大周的暴民,他们乔装潜入,防不胜防。 所以沿途卫所水军才会严查过往船只。” 贾琮微笑道:“可是我从扬州一路到姑苏,这一带水域是卫所兵船严查区域,按常理会遇到不少三次兵船盘查。 可是我的船却一次都没遇到!” 邹敏儿奇道:“怎么会一次都没遇到,那是什么缘故?” 贾琮说道:“因为我在扬州意外找到一户特别的船家,我花了四十两重金,包了他的船从扬州到姑苏。 因为要避开倭寇侵扰的风险水域,船只从瓜州古渡出发,逆流而上过镇江、常州,再顺流至姑苏界内靠岸。 那位船家姓郑,半辈子都在这些水域跑船,不仅驾船技艺高超,极其熟悉水情,而且他还是很有心之人。 可能是长期在这些水道上行船的原因,他对沿途卫所兵船盘查的时间、地点了如指掌。 这人生性也算厚道,因为我重金包了他的船,他不想我因遇上兵船盘查,而兵卫所水兵搜刮,便行船让我躲过了所有盘查。” 邹敏儿听了贾琮所说,才明白他去找寻这人的原因,不过细想一下,又觉得有些不对。 问道:“这个人虽然有这样古怪本事,但是这一带水域广阔,只怕有这种本事的船家,不止他这一个人。 更不代表就是他带着周正阳躲过沿途兵船盘查,你这样穿州去找此人,未免有些渺茫。” 贾琮微笑道:“你说的可能有道理,但是船家回避水军盘查,这事可是有风险的,万一被卫所兵船察觉,扣你一个私通倭寇的罪名。 小小船家可是会丢掉性命的,所以那船家必定不会轻易去做这种事,也就像我这样花重金包船的大户,他才会觉得物有所值,冒险去做。 这也是这些船家的缆财生存之道,一年只要做上一次,就够一家老小温饱。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的船到了姑苏之后,就在我离开之时,那船家的婆娘无意间说了一句: “当家的,这两个月可是走了好运道,又遇上这么好的主顾,多来几次这样的生意,两年的吃穿都足够了……。” …… 此时,江面上夜幕已降临,江流端着点燃的油灯进入船舱,放下油灯后又离开船舱,还顺手关上舱门。 油灯的光亮照亮贾琮俊美的脸庞,还有他刚说完话时意味深长的笑容。 邹敏儿的双眸在灯光的映照下,眼波流动,晶莹闪烁。 微微兴奋的说道:“那船家婆娘说又遇上这么好的主顾,就是在你之前还有人重金包船,那船家也帮他躲过沿途卫所兵船盘查! 你怀疑这个人就是周正阳!” 贾琮说道:“直觉告诉我,这种可能是极大的,不然这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邹敏儿目光迷惑,不知道“自觉”是何物,不过也明白他话的意思,就没有在这个小问题上纠结。 又问道:“如果真是这个船家,帮周正阳躲过沿途盘查,他为何没有杀了两夫妇灭口! 要知道周正阳逃离金陵时,为了掩盖某些真相,杀死了七名涉嫌同谋的卫所军校,手段凶狠,更不用说杀两个平民船户灭口!” 贾琮见邹敏儿说这些话时,脸上不自禁露出一丝冷色,给她俏美的容颜,蒙上异样的冷艳,心中不由微微一凛。 这看似娇美柔弱的女子,说到事情关键,便会自然而然想到杀人灭口,只怕她骨子里也有这么一份冷酷。 如果她是周正阳,她多半也会做这样的事? 贾琮不禁想起,当年在薛家紫云阁,初见邹敏儿的情景,她还是个纯真羞怯的官家小姐,如今似乎已判若两人……。 想到这些,他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惘然。 贾琮略微定了定神,说道:“这件事情按我的猜测,那位船家虽然帮周正阳躲过了盘查,但周正阳最终必定上岸,另寻地方躲藏。 那船家不可能知道他最终的落脚点,所以并没有非杀他们灭口的必要。 再说自周正阳逃出金陵,金陵应天府、锦衣卫、金陵都指挥司都派出大量人手,在各地严密搜寻。 如果他这个时候再杀人灭口,只怕就会节外生枝。 要知道那船家夫妇常年在这片水域跑船,认识他们的人必定很多,一旦他们无缘无故失踪。 必定会有有心人察觉,如果因此举告官府,并让人顺藤摸瓜查出端倪,对周正阳就大为不利。 所以他没有必要大张旗鼓杀人灭口,反而若无其事,才能让这将事不知不觉中湮灭无踪。” 贾琮笑道:“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只要你做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谁又能想到,我正好也重金雇佣了这艘船。 如果我们真从哪位船家那里,找到了周正阳去向的消息,才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八章 夜航拥情殇 夜色浓重,空中无月,只有漫天星光明灭不定。 客船经过镇江,夜幕已低沉,江面波涛暗涌,轻轻拍打船身。 单调细碎的江涛水声,此起彼伏,仿佛汹涌纠结的心潮,永远不会止息。 江流带着两个护卫,都退到后舱休息,前舱单独留给贾琮和邹敏儿安睡。 前舱只有一张小案几,两把凳子,一张两人宽的睡榻,就再也摆不下其他东西。 后舱虽然大些,加上船家和江流的等三人,却已挤进去六人,连脚都插不下。 江流知道贾琮自到金陵,便与这位周娘子过从甚密,自然不会让贾琮和自己去挤后舱。 邹敏儿一言不发,神情有些不自在,贾琮也意识到问题,狭窄的舱房里流动尴尬的气息。 他和芷芍从扬州到姑苏时,虽也是同住一舱,甚至同寝一榻,两人名份已定,只是还未圆房,所以都算寻常。 但邹敏儿对贾琮来说,却是完全不同,甚至对他来说,因往日仇隙,彼此之间存在隐藏不定的防范和危险。 贾琮在府上过惯了日子,让他和六个男人挤在一起,他宁可去船头吹风到天亮。 他见邹敏儿虽脸色不愉,但却一言不发,并没有赶他出船舱,他也就故作不知,靠着在案几上闭目打盹。 让他去和邹敏儿睡一张卧榻,他却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和魄力。 邹敏儿斜靠在卧榻上,不敢转动身子。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而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和这个人还密不可分。 一时心潮翻腾,根本无法入睡。 迷迷糊糊之间,脑海中老是出现混乱的景象。 宽敞富丽的内宅中,她高居绣楼,锦衣玉食,父母宠爱,连睡梦都充满甜馨美好。 一夜之间,这一切被绞成粉碎,父亲罪愆自尽,母亲忧死狱中,自己被贬为教坊司贱籍,被押上北上的马车。 她用身上惟一根镶金发簪,和同车女囚换了根坚硬的铜发簪。 她偷偷将铜簪磨得锋利,到它可以轻松结果自己的性命。 这支铜簪成为她仅有的倚仗,让她具备对自己悲惨命运说不的微弱权利,陪着她战战兢兢度过噩耗般的日子。 她被贬到神京教坊司贱籍,因知书识字,并没有被发送到十六楼接客,而是安排到教坊司乐部。 但这并不是什么幸运的开始,被贬入教坊司的犯官女眷,家破人亡,毫无依靠,她们是世上最下等之人。 不管分派到哪里,都逃脱不了任人蹂躏的命运,或许这就是皇权对犯官的羞辱和惩戒。 她的青春美貌,很快被出入教坊司的贵人觊觎,开始有教坊吏目对她言语诱惑威吓,但却没有因此得逞。 她天真的以为,教坊司由礼部管辖,这里不是妓院花楼,吏目虽然言语威胁,但总不敢用强。 可当贵人的欲望燃烧到极致,吏目收到的好处足够多,她一时的侥幸变得不堪一击。 终于有一天,她被两个强壮的汉子,强迫抬到司坊中一个陌生的房间。 那个身份尊贵的人物,他脸上恶心的笑容,让她浑身抽搐作呕。 那一幕本来会让她终生难忘,但非常奇怪的是,她至今都无法记住那个男人的容貌,或许是她根本不敢去记住。 就在她要用发髻上的铜簪结果自己时,千钧一发之际,杜清娘的突然的出现,救下了她。 杜清娘还收她为入门弟子,让她在教坊司有了自保的护身符。 诸般混乱的景象在邹敏儿脑海中闪现,让她的意识有些混乱,处在似睡非睡的迷离状态。 恍惚中她想到,为什么那天杜清娘会出现的如此及时,哪怕她再迟上一刻,那支锋利的铜簪已经刺穿了她的喉咙。 她又突然想到,这样的巧合让她似曾相识,当初贾琮好像也是巧合之下,在紫云阁遇到了自己? 她心中感到一阵明悟的刺痛。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贾琮,她至今还留着那根虎纹玉版革带……。 突然,在迷糊之中,她感到有一个人靠近,无形的阴影似乎压得她喘不过气,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 她一下子想起,那日她被两个强壮的汉子,抬到一个陌生的房间的情景。 她猛然惊醒过来,飞快拔下发髻上锋利的铜簪,高举玉臂,用尽力气向那人咽喉扎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有力温热的手掌握住。 强劲的手力勃发,让邹敏儿细嫩的手腕一阵疼痛,紧握发簪的手掌被迫松开。 那支锋利的铜簪没被人夺走…… …… 到了后半夜,江面的的气温明显下降,贾琮从小就跟着曲泓秀行气练刀,血气健旺,自然不会有问题。 他注意到睡榻上的邹敏儿,刚开始只是假寐,这也不算奇怪,这种情形,一个女子心有顾忌,也算正常。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江涛摇晃,邹敏儿渐渐沉睡过去。 没过一会儿,他见邹敏儿双颊娇红,秀眉微蹙,连额头都冒出细汗,像是陷入迷梦,孤立无助,让人平生怜惜。 他发现船舱的窗未关严实,江风不停往船舱里灌去,将邹敏儿鬓角秀发吹动。 贾琮起身将木窗关严,望了几眼睡榻上的邹敏儿,脱下外袍准备盖在她身上。 却没想到邹敏儿一下子惊醒,拔下头上的发簪对他行凶……。 …… 邹敏儿握着疼痛的手腕,看清刚才靠近他的正是贾琮。 见他右手握着自己的铜簪,手掌边缘已被铜簪划破,正在滴着鲜血,自己身上还盖着他的袍子。 她突然明白过来,心中忍不住一软,想说一句歉意的话,又突然想起刚才的梦境。 心中微微一沉,说出来的话却成了:“你刚才做什么!” 贾琮冷着脸说道:“江风太大,怕你得了风寒,我们到姑苏是办正事的,你要是病了,会耽误我的事情。 还有,我贾琮不是没见过女人,你想多了!” 邹敏儿:“……。” 贾琮走到舱房中存放清水的地方,清洗手掌边缘的创口。 邹敏儿想了想,从身上拿出一条干净的丝帕,走上前去帮他包扎在手上。 幽幽说道:“当初我被贬到神京教坊司,活得很不容易,总有些人权势熏天,满腹淫邪。 我已经养成习惯,只要男人靠近我,我就给他一发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贾琮听她说的凶狠,大概也能想象得出,一个样貌出众的官宦千金,一朝被贬入教坊司,可以任人鱼肉。 到底会激起多少荒淫权势的觊觎,想来她能活到今天,应该也很不容易……。 算起来如果不是自己查出邹怀义的罪愆,或许她落不得这个地步。 但这世上有因果,才会有对错,自己和她,似乎都没有错。 贾琮看邹敏儿很细心用丝帕给自己包扎,这个原本令人心悸冷艳的女子,似乎难得流露出一丝温存。 他心中也松了口气,半开玩笑的说道:“女儿家这么凶悍,将来可不好找婆家。” 邹敏儿一听这话,俏脸一红,双眸红润,浮出一层怒色,一把推开他的手。 怒道:“我不再是官家千金,我是个教坊司的贱籍乐娘,我这样的人也配说这样的话!” 贾琮见她喜怒无常,一下子有些无措。 不过也明白,自己无意一句话,触痛了人家,后悔自己口不择言。 邹敏儿气呼呼的走回睡榻,抓起贾琮的袍子就想扔在地上,终究还是没有扔掉。 她将袍子半盖在身上,背对着侧身躺下闭目假寐,不再理会贾琮。 …… 金陵,祥和坊。 一座小院的门口,来了三个男人。 为首那人衣服料子精致,仪表端正,神情举止镇定,透着一股精明干练。 另外一人身穿澜裳,头戴方巾,手持折扇,是个有功名的秀才,只是胸襟挂着块西洋怀表,时常拿出看一下时间,形状有些古怪。 第三人却是一身粗布衣裳,背着一个木箱,双手粗糙,还有不少伤疤,看起来像是个手艺人。 为首那人敲响了门环,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 不过开门的人却不是普通的周人,而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西夷人。 为首之人以及那位书生,并没有觉得惊讶。 只是那个手艺人,被这西蛮人的样貌吓了一跳,生出满肚子疑惑。 那个带着西洋怀表的书生,竟是个精通番语的通译,对着那西夷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那人就把三人请到院子里。 三人进了院子坐下,在为首之人示意之下,那手艺人将携带的木箱,放在那西夷人面前,然后对着他打开箱盖。 那箱子里闪动一片银灿灿的光芒,那个西夷人眼睛里都是惊讶诧异的神情……。 大概过去了半顿饭的功夫,三人才离开西蛮人的院子,其中那个手艺人还神情不屑的直摇头。 为首那人先和那位秀才通译道别分手,然后和那位手艺人上了一辆马车。 …… 马车跑了一盏茶的功夫,在金陵城东的一所院落前停下,马车上的两人下车进了院子。 院子正堂中,一个年轻人早等在这里,十六七岁年纪,穿单色青衫,衣带轻缓,清朴无华。 五官精致,俊美清雅,风姿玫然,相貌极好,只是举手投足有几分阴柔之气。 两人进入大堂,那年轻人问道:“显叔,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个举止精明干练的中年人,正是甄家二房的管家刘显,是甄三姑娘的父亲甄应泉生前的得力助手。 刘显说道:“少爷,那人被三爷安排在祥和坊的一处宅子,并不算难找,刚才我已带陈师傅过去看过,他说这人不是一个银匠。” 那年轻人看到那位被称作陈师傅的手艺人,目光中有征询之意。 刘显说道:“陈师傅,你是金陵城中最有名的银匠,你说这人不是个银匠,把理由说给我家少爷听一听,酬劳少不了你的。” 那位陈师傅脸上浮出喜色,说道:“甄少爷,我老刘干了一辈子银匠行当,金陵城里不知教了多少徒子徒孙。 要说一个人有没有银匠手艺,不用他动手,我只要和他说上几句话,再看一看他那一双手,他就绝对瞒不过我的眼睛。 小人这次过去,特意带了一箱子银器,显爷和那番人说,听闻他是外海有名的银匠,特来上门拜访。 还说我们银店缺少有手艺的大匠,想请他到店里落脚,银薪可以让他自己提,可那番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小人在一旁看得清楚,他的表情极不自在,小人又拿出那箱银器请他掌眼,还请他指点一下,那几件做得最好。 结果那番人相中的几件,都不是上乘的,甚至有几件是我两个一年学徒,做的一些样子货。 小人又和他聊了一些银器的事情,这番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顿,那秀才通译说给我听,我才知这番鬼根本是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 甄少爷,凭小人做了一辈子银匠的眼光,我敢保票他根本不可能是个银匠,而且那双手也有些古怪。” 甄三姑娘问道:“他的手有什么古怪?” 那陈师傅说道:“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上都有黑色焦痕,那是沁到皮肉里的,洗不干净的。 小人作银匠每日经细活,练就一双好眼睛,看得再清楚不过,银匠作手艺活,绝不会在手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小人的妹夫是个铁匠,常年在火炉旁边打铁,他的手指便有这样的焦痕,所以小人觉得他可能是个铁匠。” 陈师傅对自己的见多识广,颇有些沾沾自喜,但是眼前这位娇滴滴的甄少爷,对铁匠的说法,似乎不太感兴趣。 只是对刘显说道:“显叔,你送陈师傅出去吧。” 刘显拿出两张百两银票递给陈师傅,说道:“陈师傅,我找你帮忙的事,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出去了谁也不能说。” 那陈师傅满脸笑容收了银票,又赌咒发誓一定保守秘密。 甄三姑娘在正堂中,习惯性的来回走动,这是她想不通事情的时候,才会有的举动。 刘显送走陈师傅回来,甄三姑娘说道:“显叔,你相信那个英吉利人是个铁匠吗,三哥大老远从英吉利请个铁匠过来,这不合常理。 这件事太奇怪了,显叔,你安排人盯着这个英吉利人,看他到底是什么来路,我担心大房的三哥又会惹出什么事来。”(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九章 浣女曲悠扬 姑苏,金碧园。 贾琮和邹敏儿到姑苏后,便让江流带人去码头寻找船户郑小海。 没过多久,江流回来说,郑小海没在姑苏,他问过码头上的人,说郑小海昨天出船,可能等一两天才能回来。 贾琮听了这话,也不觉得意外,郑小海常年在苏扬等地跑船,一时没在姑苏也是寻常之事。 好在他跑的都是短途航船,最多三二天功夫,必定返回姑苏。 按常理贾琮到了姑苏,是要去蟠香寺看看芷芍的。 但是,他从神京到姑苏,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动向,更不可能知道他将芷芍安置在蟠香寺。 但是这次他从金陵去姑苏,知道的人却不少。 自从五尊新型火炮运抵神京,陪都火器司和兵部公务往来,已经渐渐增多。 两处衙门时常有人员和文牍往来。 他携美下金陵,已成了清音阁的风流韵事,风声必定会传开,那位兵部右侍郎张康年多半就会知道。 他不能保证,是否会有金陵的耳目跟踪到姑苏,一探他此行的虚实。 他不想让人知道蟠香寺和他的联系,更不想让人知道芷芍的存在。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暂且忍耐,这次下姑苏不去蟠香寺探望。 …… 既然,他陪邹敏儿下姑苏,是为陪她在姑苏采买戏女乐伎,表面上戏份自然做足,才好掩人耳目。 所以,他们两人到了姑苏,确定了郑小海的去向,便去了位于姑苏阊门附近的金碧园。 金碧园附近都是姑苏最繁华的街巷,店铺林立,摊贩游走兜售,很是热闹。 贾琮随手买了些绸缎、刺绣、纸扇、苏点之类本地特产,让江流和两个亲兵琳琅满目的提了,跟在自己和邹敏儿身后。 做足了携美下姑苏游历的派头。 金碧园是姑苏最有名的戏园子,在整个江南六州一府都颇有名气。 姑苏本地很多出色的戏班,都会在这里排号登台献艺。 他们到金碧园时,正是午后时分,这个时候戏园子是不会开戏的。 一进入金碧园大门,一路走来,便听到许多咿咿呀呀,轻柔婉转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那是戏班子的小戏在吊嗓子。 贾琮只觉得这些唱腔高低清浊,各不相同,在午后的金碧园中碰撞交织,听在耳中颇有生气和意趣。 邹敏儿不像贾琮,只是听个热闹,她跟杜清娘苦学琴艺声调,是个熟通乐理的行家,能听出这些戏子唱腔的优劣。 只要听出其中优美的练唱声,明眸波光便随着来回流转寻觅。 此时这些吊嗓子的唱腔之中,一个清秀柔媚的唱声突然响起,清灵透澈,磬人心脾,悠悠绕绕,百转低回一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声音毫无雕琢浮躁之气,清新明丽,轻悦柔蜜,如同花枝上新绽放的玉兰,像是蜻蜓点过碧波泛起的涟漪。 轻轻巧巧,便在那些吊嗓子的唱腔之中,脱颖而出。 …… 贾琮这个外行听热闹的,以及邹敏儿这个内行听门道的,都被这嗓音所惊艳,不同而同的对视了一眼。 邹敏儿和贾琮来姑苏,虽然只是拿采买戏女的名头做幌子,不过真遇上好的,也不想轻易错过。 更不过说刚才那段游园唱得出奇的好,邹敏儿很想瞧瞧这唱曲儿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两人循着清秀甜丽的声音找去,就进了金碧园后园的一处小院。 那小院就方圆十多步大小,显得十分破败,院子中有两间简陋的平房,透过窗棂看到里面堆放着不少杂物。 院子中挂满麻绳,绳子上晾满了刚洗过的衣物,合着午后明媚的阳光,在微风中如旗帜般不停起伏飘动。 院子正中放着一堆待洗的衣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边卖力的搓洗衣服,一边正在反复吊唱那曲游园。 嗓音清丽曼妙,似乎在这破败的小院,缭绕盘旋,久久不散。 邹敏儿看得心中稀奇,本以为有如此出挑唱腔,定是戏班中的佼佼者,总该是润茶对花练唱,才是应有的景象。 可眼前所见,这唱腔精致之人,居然只是个洗衣服的小姑娘。 要知道戏班的角儿,是不做洗衣服这种粗活的,这些庶务自有戏班低等杂役去做。 那小姑娘察觉到有人进了院子,好奇的转头望过来。 贾琮看清小姑娘的容貌,心中不禁大为惊讶。 见她虽然年龄稚嫩,却已出落得极为标致,眉蹙春山,肤色玉净,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 更离奇的事情,这女孩的容貌竟和黛玉有七八分相似。 邹敏儿笑道:“小妹妹,刚才那曲游园唱的极出色,你是哪个戏班的?” 那女孩听了这话,细长精致的秀眉微微一挑,显得有些清冷倔强,问道:“你们是谁,我又不认识你们。” 邹敏儿听了这话一愣,没想到这漂亮的小姑娘,还有些傲娇,不怎么好说话。 而一旁的贾琮看着小姑娘的容貌,有些若有所思。 …… 这时,另一个八九岁小姑娘,手里还捧着一堆衣物,踉踉跄跄进了院子。 说道:“小福,你还不快洗衣服,让班主发现你在这里蘑菇,等下又要打你。” 那洗衣服的小姑娘听了这话,微微哼了一声,脸上都是执拗不服的神情。 那拿衣服进来的小姑娘,似乎和她关系不错,安慰道:“你也不要气,你摔坏了花冠头面,班主正在气头上,师傅已经去说和了。 总要吃些苦头,让班主消了气,等我吊完了嗓子,我过来帮你一起洗。” 这小姑娘放下衣服,转身就要离开院子,对贾琮和邹敏儿的出现也毫不在意。 洗衣服的小姑娘叫道:“阿豆,我饿了,今天还没吃过东西,你帮我去寻摸一些来。” 那叫阿豆的小姑娘蹦跳着走远,头也不回应道:“我知道啦。” 贾琮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从江流手上拿了一盒新买的甄儿糕。 对那女孩说道:“你不是饿了吗,我请你吃甄儿糕。” 那女孩儿看了贾琮一眼,似乎被他温和的笑容感染,挑起的秀眉松弛下来,不过还是没去接那盒甄儿糕。 说道:“我又不认识你,我不吃你的点心。” 贾琮笑道:“你刚才那曲游园唱的极好,我白白听了这么好的曲子,这盒点心就算我听小曲儿的谢礼。” 那小姑娘听贾琮夸她唱曲好听,言语之间很是真挚,心中也有些高兴,脸上露出笑容,问道:“果真唱得好听?” 贾琮笑道:“自然是真的,还是第一次听到唱这么好的,你要是不肯吃这盒甄儿糕,就是说我没有眼光耳力,觉得自己唱得不好了。” 那女孩儿一听这话,秀眉微微一挑,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睁得溜圆,很是灵秀可人。 瞧她的神情颇有些自信,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唱得不好的。 贾琮刚才见她和人说话的神情,多半看出她性子执拗倔强,才用那些话激她,如今看来果然是没错的。 贾琮又笑着把那盒甄儿糕递给她,那女孩有些羞涩一笑,这下并没有拒绝,接了那盒点心,还轻轻说了句:“多谢公子。” 一旁的邹敏儿看着贾琮,不禁皱起了眉头,她没想到贾琮平时一本正经,哄起女孩儿却很有一套。 都说世家子弟都是浪荡的性子,果然是没错的,看得长得好看的女儿家,这人便这等油嘴滑舌起来。 “小福,你还在这里偷懒,不快些把衣服洗完,仔细你的皮,你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完呢!” 那叫小福的女孩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手上的点心掉在地上。 双眸微微红润,咬着薄薄的嘴唇,嘴角紧紧抿着,低着头不说话,拿起手上的衣服,又用力搓起来。 贾琮捡起地上的点心,还好纸盒没破,点心并没弄脏。 他抬头有些脸色不善的看着来人。 那人见贾琮和邹敏儿衣饰气度不凡,心中便不敢小觑,他干的的戏班子行当,日常多有富贵权势交接,最懂得曲意逢迎,察言观色。 眼前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普通人,便堆着笑脸问道:“不知两位客人来金碧园有何事,眼下还没到戏目上台的时辰呢?” 贾琮对他刚才训斥那女孩,心中有些不满,皱眉说道:“我们来自神京教坊司,不是来听戏的,是来采买戏女歌伎,你是什么人?” 那人听说他们是朝廷教坊司的人,还是来买戏子,眼光不由一亮 他见贾琮年龄虽轻,但气度清贵,官威十足,必定是个当官的。 而邹敏儿貌美如玉,清雅冷艳,不像是普通的官宦千金,他既然干戏乐一行,教坊司乐娘也见过几个,却没一个像邹敏儿这样出色。 他们说自己来自神京教坊司,那就不会有半点虚言,说的不好听些,冒充教坊司中人,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因为像贾琮和邹敏儿这样的人物,说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也半点不奇怪,更何况是什么教坊司。 这人连忙说道:“原来是教坊司的上官,失敬失敬,鄙人陈有财,是姑苏戏班金魁阁的班主。 你们既要采买戏女,在下或许能帮上忙,还请两位贵人到前堂一叙。” 贾琮走的时候,又将那盒甄儿糕递给小福,对陈有财说道:“这位小福姑娘,一天没吃东西,我送他一盒糕点,陈老板没意见吧。” 陈有财心中正有事,想用到贾琮和邹敏儿,巴结还来不及,哪里会因为这些小事,否了贾琮的意思。 连忙说道:“没意见,当然没意见,小福,贵人给的点心,还不接着。” 贾琮将那盒甄儿糕又塞到小福手里,又对她笑了笑,对这个长得酷似黛玉的女孩,他有种莫名的好感。 心中虽然有些怀疑,但名字却对不上,应该是另有其人。 …… 金碧园后院前堂中,陈有财和贾琮磨磨唧唧寒暄了几句,才把话头引到正题。 “两位上官要在姑苏采买戏女,遇上我也算机缘巧合,我手上便有十几个上等的戏女,在我的班里都学了三年以上的戏。 年龄都在九到十三岁,不管是样貌、身段、唱腔都是一流的,我敢说在姑苏这块地方,上官再找不到像她们这样出众的小戏。” 贾琮和邹敏儿对视一眼,自己两人来姑苏是另有要事,来金碧园不过虚应其事罢了,却没想到生意自己撞上来。 遇上这陈有财,居然就是个急着出卖小戏的班主。 不过贾琮和邹敏儿对此事,倒也不抵触,毕竟他们来姑苏的理由,就是到采买戏女歌伎。 到时候回金陵之时,带回几个戏女,才叫不虚此行,也好掩人耳目。 贾琮问道:“我们的确要在姑苏采买戏女,不过总也要一等人才,并且来路清白才是,礼部教坊司是官司衙门,做事必得清清楚楚。 陈班主看起来是急于卖掉戏女,这当中不知有何缘故。” 陈有财连忙说道:“上官尽管放心,金魁阁是姑苏正经的老戏班,传了好几代人了,在姑苏名声正派,随便找人打听便知。 班里的戏女都是从良民之家买来的,绝无强买逼良之举,每个人都有官府登录的文身契约,没有丝毫差错。 这两年苏扬之地,连年天灾,老天爷不给脸,大家伙连官盐都吃不起了,普通百姓听戏的比往年少了太多。 虽城里爱听戏的富贵大户不少,不过架不住姑苏的戏班子多,如今是僧多粥少,日子都不好过了。 我这班里往年收益还可以,所以我花了大价钱采买教养小戏子,可今年再养着怎么多,可就捉襟见肘了。 两位上官既然要采买上等戏女,我这里又有想出卖好戏子,这不是一双两好的事情吗。” 贾琮听了陈有财一番话,又见他一脸殷切的表情,才明白对方急于出卖小戏子的原因。 他在扬州之时,便听林如海痛陈,这两年两淮之地私盐泛滥的现状。 究其原因是天灾连年,百姓生计日益困顿,百姓吃不起官盐,宁可冒风险去买价格便宜的私盐。 世道民生有所凋敝,普罗大众听戏的欲求也就少了,像金魁阁这样的戏班,自然日子就不好过了。 陈有财急于出卖小戏,就是减少人口,节省日常耗费,好度过眼下难关。 邹敏儿说道:“既然陈班主要出卖小戏,我们也要看一下人才是否出色,就把人叫出来唱来听一听。” 邹敏儿在教坊司两年,虽入的是琵琶色,但教坊司中出众的戏伶却见识过许多。 她的授业师傅杜清娘,就是当世一等的声伶,她对唱功声腔自然也很有认识。 再说,只是买几个小戏子回金陵充场面的,也不用太过较真,她准备让小戏子进来挨个唱上几句,挑几个顺耳的买来就是。 陈有财一听邹敏儿发话,顿时大喜过望,连忙让人去叫戏班里教习的女教头,带着小戏子进来献唱。 没过一会儿,一个中年妇人带着群十多岁小戏女,在堂外排了队伍,挨个带他们进来给唱曲儿。 那陈有财果然没有吹牛,金魁阁的小戏子果然很是不俗,虽然年纪都是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但不管是样貌、身段、唱功等都算出类拔萃,前堂之上,一时之间,倩影丽声此起彼伏,或媚丽婉转,或铿锵高亢,实在让人赏心悦目。 邹敏儿听得心情畅怀,本来她只是想买四五个小戏子,好回金陵充场面,这一下竟挑得有些眼花,不知该选哪个。 而一旁的贾琮微微有些发愣,脸色都是惊诧莫名的神情。 因为,女教头每次只带一个小戏女进来,每次小戏女开唱之前,都会自报家门,说出自己的艺名。 芳官、文官、藕官、菂官、宝官、艾官、葵官、豆官……。(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章 事起苏州卫 这些小戏子的名字,对贾琮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在原有的轨迹里,大概在几年之后,元春突然被封为贤德妃,荣国贾家因此进入烈火烹油的顶峰。 贾家为了筹备元春省亲之事,让贾蔷去姑苏买了十二个小戏子,而刚才他听到正是这些小戏子的名字。 在如今的支线里,自己改变了贾琮默默无闻的命数。 就像蝴蝶煽动的翅膀,很多事情也因自己的出现,发生了新的变化。 比如,宁国府因为自己的原因,提前被抄家除爵,身为宁国府正派玄孙的贾蔷,已沦为贾家旁系子孙,彻底退出贾家核心圈。 所以,也不可能再出现,他去姑苏采买戏子的事,这样的事多半会变成让贾琏,或荣国的某位管事去做。 而眼下的情况,采买这批小戏子的人,从贾蔷变成了邹敏儿,与之相关的那些旧事,还不知道会发生哪些变化。 …… 邹敏儿从这些小戏子中挑选了五人,她见贾琮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微微有些奇怪。 陈有财本希望邹敏儿能多买几个小戏,也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见她只选了五个,微微有些失望。 邹敏儿又说道:“陈班主,我还要买一个人,就是刚才洗衣服的小福姑娘。” 陈有财一听这话,脸色一变,说道:“邹姑娘,不好意思,小福不能卖给你。” 邹敏儿方才听了这些小戏唱曲,虽然技艺和资质都很不错,但却没有一个像小福那样出挑。 她既然给礼部教坊司采买戏女,自然是要选资质最好的,这个小福却最中她的意。 邹敏儿奇道:“陈班主,刚才进来唱曲的小戏,都有自己的艺名,惟独小福用的是小名。 我懂戏行的规矩,没起艺名就还不是正式的小戏,况且她干的是洗衣服的杂活。 我就不明白了,班里的正式小戏子,你随便我挑选,一个还不是小戏的杂役姑娘,你怎么倒不肯卖了。 莫非她和戏班签的是活契,不是卖身契?” 陈有财神情有些尴尬,说道:“她和戏班签得倒是卖身契,不过她已卖给了别人,那人已付了一半定钱。 只是如今不方便带她走,过上半月就会来领人,所以不能卖给你们。” 那个带领小戏子的女教头,忍不住问道:“当家的,你真要把小福卖给罗指挥,他那些朋友不像好人,会害了小福的。” 陈有财脸色一沉,喝道:“你教好小戏,其他的事轮不到你管!” 那女教头听了这话,脸色难看,却不敢再说话。 但是贾琮听到女教头提到罗指挥,心中却不禁一跳。 问道:“陈班主,要买小福的罗指挥,是否就是苏州卫指挥罗雄。” 陈有财见贾琮一下叫出罗指挥的名字,神情一楞,说道:“就是这人,姑苏除了他之外,谁还能叫罗指挥。” 贾琮听了这话目光闪烁,他实在没想到,这戏班里还能遇上与罗雄相关的事情。 邹敏儿曾帮他收集金陵都指挥司下属各军,四品以上武官的履案,其中就包括苏州卫指挥使罗雄。 资料上说罗雄和张康年是至交,张康年曾做过苏州卫指挥使,当初罗雄就是他的亲信下属。 而当年水监司大案发生以来,张康年在许多事上都有极大嫌疑,这两个人之间并不是一种好的联系。 …… 邹敏儿心思敏锐,一听贾琮的问话,哪里还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说道:“陈班主,我最想买的就是小福,如果买不到她,其他人我们就要重新考虑。 我们在姑苏还能呆两天,你考虑好了,可以让人到荣翔客栈给我们传信。” 说完就要和贾琮起身离开。 陈有财一听到手的生意要黄,脸色大变,这一年多来戏班出戏愈来愈少,他早就难以维持,就靠卖掉班中的小戏,度过难关。 连忙说道:“两位再考虑一下,不是我不想把小福卖给你,确实是有人先你们之前买了她,那个罗指挥我也得罪不起。” 贾琮和邹敏儿也不接陈班主的话头,径自出了正堂,背后还听到陈有财丧气的叹息。 贾琮和邹敏儿来买小戏子,不过是掩耳耳目的由头,并就不是极重要的事情。 如今知道那个小福的背后,竟然牵扯到苏州卫指挥使罗雄,却不得不慎重些,虽然这事未必就和周正阳的事关联上。 他们准备先回客栈,趁郑小海还没回姑苏这几天,把小福和罗雄的事情了解清楚,再决定对策。 …… 而且,对贾琮来说,对那个长得很像黛玉的小福,他心中有种异样的眷顾,绝不想她落入非人的结局。 而且他多少能猜到她是谁,只是为什么她的名字是小福,这其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原因。 这时,突然听到后面有细碎的脚步追来,贾琮和邹敏儿回头一看,却是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 正是刚才在洗衣房给小福送衣服的孩子,小福叫她阿豆,刚才女教头也曾带她进来给邹敏儿唱曲。 阿豆是这些小戏子中年龄最小,唱小花脸,她的艺名叫豆官。 她见贾琮和邹敏儿回头,本来似乎有话想说,现在似乎又糯糯的不敢说。 邹敏儿却记得她的名字,她心思细腻敏锐,知道这小姑娘巴巴追出来,一定有什么事情。 笑着问道:“豆官,你追来干什么,是有什么事情吗?” 豆官说道:“小姐、公子我求求你们,一定要把小福买走,她要是给那些人买走,一定会被人家欺负死的。” 邹敏儿微笑道:“我听你师傅说,买他的人是罗指挥,可是个大官,怎么就会欺负她,你把缘故告诉我,我再决定是否买她。” 这豆官年纪虽小,但从小在戏班子打滚,心思却很是灵巧,听了邹敏儿的话,便知道这事很有些希望。 连忙说道:“我说,都告诉你们吧,那天那个罗指挥带着一些朋友,到园子里包场听戏,师傅就让小福上台唱游园惊梦……。” 邹敏儿问道:“豆官,小福连艺名都没有,不是正经的小戏子,她怎么能上台呢,这可不合行规。” 豆官说道:“邹小姐,你不知道的,小福家里很穷,她家里卖她的时候也很便宜,帮主也不是按小戏的价格买的。 小福到了戏班只做洗衣做饭的事,可是她比我们都聪明,师傅教我们唱戏,她在旁边听两次就学会,而且唱的比我们还好。 刚开始我们还不知道,有一次她做饭在那里哼哼,师傅听到了很高兴,就开始正式教她。 只是她到戏班也就一年多的时间,正式跟师傅学戏时间更短,所以师傅连艺名都还没给她取。 上次罗指挥带人包场听戏,师傅觉得小福练得很好,便让她第一次上场。 要是她唱得好了,就给她赐艺名,以后她就是班子里的正经小戏,再也不用干洗衣做饭的粗活。 那一场小福唱得很好,我们在后台手掌都拍红了,师傅说小福扮相好,唱腔美,是祖师爷赏饭吃。 班主也很高兴,觉得自己这么便宜的价钱,买了小福这样的大便宜。 那天是小福进戏班最风光的一天。 可是后来事情就变糟糕了……。” …… 从豆官的话里,贾琮算听出来了,小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卖给戏班不是做小戏,而是做打杂丫头的。 可她唱戏的天赋极高,被戏班里的女教头发现,才开始正式学戏,而且学戏时间很短,甚至都还没取艺名。 豆官继续说道:“那天罗指挥是带他的朋友来听戏的,小福一幕唱完,罗指挥的朋友好像很喜欢小福,就让小福唱一首洒金扇。” 邹敏儿在教坊司呆了几年,多少知道些见闻,一听这话,俏脸就沉了下来,说道:“那人真不是东西,竟让小福唱这东西。” 贾琮好奇问道:“洒金扇是什么不好的曲子吗?” 邹敏儿斜了他一眼,回道:“洒金扇是青楼里流行的小调,言辞粗鄙,都是娼女唱给男客听的!” 豆官听邹敏儿这话,也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曲子不好,当时班主和师傅脸色都不好,可对方是官老爷,他们都不敢说话。 小福说会坏了戏班的规矩,死都不肯唱,罗指挥的手下就很不高兴,上来逼着小福唱,还对小福动粗。 小福生气了,摘下头上的行头花冠,就砸了罗指挥的手下,然后自己就跑了。” 贾琮微笑道:“这小丫头倒是个硬气的。” 豆官又说道:“小福不知躲到哪里了,谁也找不到她,那罗指挥很生气,他那些手下也要闹起来,班主和师傅都很害怕,我们也很害怕。 还是罗指挥带来的朋友,不想事情闹大,才没出什么事情,班主又花了一百两银子,请那个被砸了花冠的手下喝茶,事情才了了。 因为小福砸坏的行头,是戏班里很值钱的东西,重新修好要花很多银子,班主非常生气。 小福自己回来后,班主狠打了小福一顿,不许她以后再唱戏。 还让她一天到晚洗很多衣服,还不给吃饱,说她是个败家娘们。 昨天罗指挥派人来找班主,说要买走小福送给他朋友,让他朋友好好调教调教……。” 贾琮和邹敏儿都听出,罗指挥这话有多不怀好意,小福这么一个娇嫩的小姑娘,落在那种境地,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豆官说到这里嘴巴一瘪,带着哭腔说道:“师傅说小福要是这么给罗指挥买走,一定会给人折腾死的。 少爷小姐你们行行好,你们把小福买走,小福就不用受到苦,就算你们不买我们也行。” …… 邹敏儿虽然自堕入教坊司,早就炼硬了心肠,不过毕竟是个女儿家,同情心却并没有少掉多少。 再说她本就喜欢小福的样貌和唱腔,而且这个小姑娘还很有胆识和风骨,更让她起了怜爱之心。 她对贾琮说道:“那小姑娘挺可怜的,有天份又有志气,既然遇上了不能不管,你不是主意多吗,有什么法子可想吗。” 贾琮见豆官眼睛睁得溜圆,眼神中都是希冀恳请的神情,笑着摸了摸豆官的头。 说道:“我刚才在洗衣房就见你们两个要好,你倒是个讲义气的。” 又对邹敏儿笑道:“原先我还有些顾虑,如今听了豆官的话,小福的事情,和我们要办大事并无关联。 这样倒是更好办了,现成的法子我就有一个。 他罗雄是苏州卫指挥使,在姑苏是个土皇帝,不过他再大,也大不过金陵都指挥司。 我今天让人回金陵,给金陵都指挥司杜衡鑫送信,就说教坊司奉礼部诏令,下江南采买戏女乐伎,如今看重了小福的才情。 请杜衡鑫给罗雄发话,让他放过小福。 杜衡鑫官居金陵都指挥使,沿江五大卫所都归他统御,他可是罗雄的顶头上司,除非他不想混了,不然他不答应也要答应! 不过,罗雄是苏州卫指挥使,这三百里姑苏是他的地头,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今天就带小福走,以免节外生枝。” 邹敏儿一想这话,也觉得很有道理,她刚才在正堂看得清楚,那班主陈有财十分惧怕罗雄。 如果就这样拖上几天,万一他去和罗雄通风报信,好让自己脱去干系,那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只有贾琮这样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了结事情,才是最简便有效的办法。 贾琮让豆官去和小福说明事情,自己和邹敏儿又重新回到后园正堂。 陈有财见两人去而复返,又惊又喜。 听贾琮又旧事重提,说要买走小福,顿时愁眉苦脸。 贾琮说道:“在下金陵工部火器监正贾琮,圣上亲封的威远伯,如今礼部教坊司看上了小福。 我会让罗雄的上司出面说话,让他断不敢再和你讨买小福,今天我们就签了契书,小福我今天就带走。 其他小戏等我离开姑苏时,再来一起接走。” 说着又向陈有财出示火器司监正的印信。 陈有财虽只是个戏班老板,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见闻,见了贾琮随身携带管家印符,脸色变得煞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一脸惊讶道:“原来贾公子就是扫平女真的威远伯!” 贾琮微微一笑:“怎么,你觉得不像吗?” 陈有财连忙赔笑道:“小人不敢,公子这等风采气度,非同一般凡俗,今天得见威远伯,实在是小人的荣幸。” 其实对陈有财来说,小福如今就是个烫手的山芋,谁买她都没问题,只要有个合理的说辞,让他尽快脱手就行。 如今是大名鼎鼎的威远伯要买人,还加上了教坊司的名头,而且还有金陵都指挥司的关系。 他便是再小心谨慎,对罗指挥的忧惧也去了大半。 再说如今箭在弦上,贾琮都把话都说到明面上了,他要是还磨磨唧唧,不等罗指挥找自己麻烦,这位威远伯就要先收拾自己。 他一个姑苏戏班的班头,是绝对无法和堂堂的威远伯抗衡的。 陈有财拿出那五名小戏子和小福的卖身契,双方签过文书,又让本人按过手印,再到官府备案入档,买卖的手续也就完备。 这时,正堂外响起细碎的脚步上,贾琮见豆官拉着小福进来,而后者的小脸上都是惊异和懵然的神情。(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一章 水路揭迷踪 姑苏,金碧园。 刚才豆官跑到洗衣房,把事情的来由和小福说了一遍,把小姑娘也听得满怀惊诧。 她不是不知道罗指挥派人来买她,而且她心中清楚,自己要被罗指挥买走,必定就没了好下场。 但是戏班的女教头很喜欢她,和她说过一定会劝说班主不要卖她。 小福到了戏班之后,对他最好的就是阿豆和师傅,所以她相信师傅能保护她。 只要她最近乖乖洗衣服,不再惹出事情,等这件事风头过去也就好了。 说不定班主还会回心转意,让她再上台唱戏,以后的日子会好过起来,所以她才会洗衣服时,还不忘吊嗓子练曲。 她毕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虽从小被卖,吃过不少苦头,但依旧涉世未深,不知人间险恶。 直到刚才阿豆对他说,班主私下已收了罗指挥买她的定金,只是对方如今还不得便,所以还没有过来带她走,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 后来,阿豆又和她说,早上到洗衣房的贾公子和邹姑娘,是有本事的正经好人,她已求了他们,那位贾公子愿意带小福走。 而且贾公子很有本事,好像说罗指挥都不敢得罪他。 听了阿豆后来这些话,小福本已跌到谷底的心情,才慢慢缓过劲头。 她从小就被家里卖了,虽然脾气执拗倔犟,但再被卖一次,好像也不是很难接受。 只要买她的人,是个好人,不作践欺负她,她就算知足。 她想起刚才在洗衣房,自己饿的发软,那个送她甄儿糕的公子,说话好和气,笑起来还那么好看。 他还真心夸自己唱曲儿好听,他怕自己不好意思吃点心,还用话哄着自己,从来没人这样对自己,让她心里暖暖的。 小福觉得他买了自己,好像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 小福和豆官进了正堂时,其他四个被邹敏儿挑中的小戏子,都已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 她们这些小戏子从小因为各种原因,被家人卖给戏班,虽再次被卖,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不过她们都知道如今戏班出戏愈来愈少,再这样下去吃饭都成问题,有一个好去处未必不是好事。 且贾琮和邹敏儿看来都很和善,听说将来还要带她们去神京,那里可是大周的国都,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城。 所以对这些涉世未深的女孩来说,心中的兴奋甚至比忐忑还要多些。 邹敏儿挑中的五个小戏子,豆官是其中年纪最小的,更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 况且刚才她去求贾琮和邹敏儿,这两人果然就能救了小福。 更让小丫头觉得他们两人是有本事的额大好人,以后跟着他们,她是很愿意的。 小福在契约上按手印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贾琮,眼神中还是有一丝迷惘和不安。 见贾琮目光柔和的看着她,还对着她点头示意,小福心中凭空生出勇气和肯定,很干脆的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班主陈有财终于做成这桩生意,虽然贾琮和邹敏儿最终只买走五个小戏,不过对戏班来说,也减轻了不少负担。 戏班的女教头姓张,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姿容秀丽,当初应该也是戏台上的出挑人物。 今天卖出的五个小戏,还有洗衣服的小福,都是她花费心思教出来的弟子,如今她们都被人买走,以后只怕很难再见面,心中多有不舍。 但是如今戏班生计日渐困难,这些小戏子被可靠的人买走,未尝不是更好的出路。 她教过的弟子中,小福跟她的时间最短,但是天赋却是最高,是她平生罕见。 虽脾气倔强,却是个有风骨的孩子,很得她的怜惜。 她笑着对小福说道:“小福,上回你第一次上台,唱得非常好,师傅现在给你起个艺名,明年你就是豆蔻之龄,以后就叫龄官。 你有了艺名,就是正经的小戏了,以后要听贾公子和邹姑娘的话,不要太任性,他们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贾琮在一边听了这话,心中一震,这小福果然就是龄官,也怪不得他和黛玉长得如此相像。 因为贾琮还没来得及送书信给杜衡鑫,所以不能排除罗雄会找龄官的麻烦。 为以防万一,他和邹敏儿今天就要带龄官离开金碧园,等到离开姑苏时,再来接这次买的其他五个小戏子。 …… 姑苏,荣翔客栈。 因为贾琮带了女眷同行,便包下客栈后面一个独立小院。 昨夜下过一场夜雨,将院子一株银杏树,冲刷得满树碧绿清新。 地上的青石板放射润泽的水光,檐头的筒瓦滴答着水珠,阳光从东方照下殷红的光芒,一派雨后初晴的潋滟光影。 一大早贾琮便找来纸笔,准备给杜衡鑫写信。 龄官已在院子里架起竹杆,进屋收拾贾琮的衣服,准备拿出来洗涤。 她穿了绣花淡青交领长马甲,一件粉白色袄子,一条淡紫红长裙,说不出的俏丽可爱。 因为龄官原来只是戏班的打杂丫头,身上的衣服都十分鄙旧。 这身衣服,还是昨天邹敏儿刚给她买的。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乌油油秀发上,鬓角那缕飞扬的散发,似乎闪着温和的光晕。 她年龄稚嫩,身材也显单薄,但身形苗条纤细,匀称秀美,因为学戏出身,举止之间有股柔雅动人的韵致,显得与众不同。 她在戏班子里也做惯了事情,手脚甚是勤快。 这次贾琮的及时出现,让她免去被罗雄买走的厄运,她总想能为贾琮做些什么。 可是除了唱戏之外,其他的事情她也不懂,只能帮他洗洗衣服。 见贾琮铺纸洗笔,便笑着上前帮他磨墨,只是她磨墨的动作颇有些生疏。 贾琮笑着问道:“龄官,你以前没磨过墨吗?” 龄官歪着头回道:“以前家里穷,也不可能让我识字,也从来没磨过墨,不过我瞧别人都是这么磨的。” 龄官学戏的天赋极好,自然是个极聪明的人,贾琮笑着给她示范了几下,她便很快似模似样起来,磨出一汪软密的墨汁。 等到龄官刚洗完一件衣服,晾在院子中晾晒,贾琮已经写好书信,让一个亲兵立即送回金陵。 这时,江流进来回报,说郑小海的船已回了铁岭关渡口。 贾琮听了精神一振,连忙叫上邹敏儿赶去渡口,走时看了眼在洗衣服的龄官,终究有些不放心,便把她一起带上。 杜衡鑫还未收到他的书信,姑苏毕竟是罗雄的地头,万一他的人到金碧园索要龄官。 贾琮可不认为那个陈有财会守口如瓶,到时候不定又节外生枝。 而且这个罗雄和张康年关系密切,贾琮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起冲突,将龄官带在身边才最保险。 …… 姑苏,铁岭关渡口,一艘双帆的客船上。 郑小海对贾琮的出现十分意外,当初贾琮重金包了的他船,让他赚到了一笔丰厚的船金,他对贾琮自然印象深刻。 本来以为贾琮又来包租他的船只,却不想完全不是怎么回事,而且贾琮问的问题,让他很不想回答。 他们跑船这一行也有自己的忌讳和讲究。 特别是那些愿意重金包租他的船,而他又给人提供特殊服务的,其中有些作为,并不容于官府,如果宣之于口,也会断了自己的生意来路。 直到贾琮出示了诰身官印,他才吓出一身冷汗,万没想到自己跑船躲避兵船盘查,一向做得低调,竟还是惹上官非。 贾琮见了郑小海的表情,便知道已镇住了他,说道:“你做跑船生意,以此为生计,俗话说靠水吃水,在水道上趋利避害,本也无伤大雅。 只是我曾听你们夫妇说过,在我之前,你们还帮一人躲避过兵船巡查,此人很可能是金陵官府缉拿的重犯。 你要把那人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如因隐瞒而走脱了重犯,官府追究起来,你也逃脱不了干系!” 郑小海苦着脸说道:“这位公子,那人出了很多银子租我的船,我实在不知他是金陵的重犯,不然绝不敢接他的生意的。 上月有人到姑苏找我,说让我去金陵城外接一笔生意,而且出的租金非常高,有钱赚我自然要出船。 那人带着我的船走了两日,到了金陵城外一处偏僻水道。 接了六个人上船,领头的是个四十左右的男人,身边的人对他很尊敬,像是个大官……。”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和邹敏儿对望了一眼,他们都看过周正阳一案的文牍,和周正阳一起失踪的心腹,共有六人。 郑小海说有一人到姑苏找到跑船,到了金陵城外水道接了六人上船,一共就是七人,和周正阳一伙的人数正好吻合。” 贾琮又问道:“这些人看起来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他的装束打扮,或者说的话,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奇怪的?” 郑小海想了想,说道:“除了领头那人,其他的人身上都带了刀子,和苏州卫的官兵一样的刀子。 而且他们很少说话,但只要开口都有点凶,走路和坐着的样子,好像都是当官的。” 贾琮眼神一亮,他知道郑小海说的是雁翎刀,这是大周卫所官兵的制式武器。 而且郑小海看出这些人都有官派。 跟随周正阳出逃的,不是百户,就是总旗,都是金陵卫中的高中层军官。 这些人的举止做派,和普通百姓和兵卒,都大不相同,这是长期官本位孕养出来的,旁人很容易能看出。 人数对得上,为首那人四十岁年龄,和周正阳的年纪吻合,他们用的武器又都是卫所官军的雁翎刀,连身份举止都吻合。 贾琮和邹敏儿都精神大振,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包下郑小海客船的这伙人,十有八九就是周正阳和他的心腹同伙。 贾琮又问道:“你带了这些人上船之后,路上走了几天,最后把他们送到哪里下船的?”l 郑小海说道:“我们从金陵城外出发,他们让我去常州东边一个渔村。 本来行船不用两天就能到,他们说自己是松江那边的海商,到金陵做生意的,不想路上被兵船搜刮,让我避开沿途巡查。 这其实也很寻常的事,很多做水路生意的人,都会找有经验的船老大,就是为了节省掉这些买路钱。 而且人家重金包租我的船,我自然也会帮他做这些事。 但那段时间,好像金陵城里出了事情,沿途的兵船盘查,比往常要更多些。 我受了客人的重金,自然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所以一路走的非常小心,两天的水路足足走了三天,才避开沿途所有的兵船。” 贾琮连忙问道:“最后他们是在哪里下船的。” 郑小海回道:“他们到了一个叫海山渚的渔村下的船,那个渔村在常州的东边,和姑苏临界,到姑苏只有不到半天的水路。 至于他们上岸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海山渚! 贾琮和邹敏儿对视了一眼,当初中车司就收到消息,跟随周正阳一起逃匿的百户陈魁山,曾经在海山渚出现。 刚才郑小海说的所有细节,都和周正阳留下的蛛丝马迹,完全吻合。 周正阳正是利用郑小海熟悉水道的本事,经水路从金陵一直逃到了海山渚,但是上岸之后,就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郑小海苦着脸说道:“他们上岸后,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还让我不能和别人说起这事,我拿到钱自然守口如瓶。 这位大人,我实在不知他们是金陵的重犯,要是知道的话,他们给再多的银子,我也不会带他们过水道的。 大人你可千万不要抓我见官,以后这种买卖我再也不做就是。“ 贾琮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不会抓你见官,不过今天找你的事情,谁都不能透露,不然你放纵重犯的罪名,传出去谁也救不了你!” 离开了郑小海的客船,贾琮对邹敏儿说道:“明天我们就返回金陵。” 邹敏儿问道:“还没搞清楚周正阳的下落,这就回去吗?” 贾琮说道:“确定周正阳逃经海山渚,我们这趟就算没白跑。 按照常理,周正阳必定还会继续往东,往苏州、松江的方向逃窜,那个方向才最适合出海。 沿途大城人口稠密,最容易隐藏行迹,他多半会在这些地方藏身。 靠我们几个人,没办法找到的,只能尽快赶回金陵,调动更多的人手下来寻找。” 邹敏儿说道:“张康年的嫌疑很大,他在金陵卫军之中为官多年,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这样的人,都和他关系匪浅。 如今他又做了陪都六部兵部的主官,如果他和此事脱不了关系,只要我们调动金陵官衙人手,张康年马上就会知道。” 贾琮沉声道:“所以只能调用,和他没有牵扯的人手,才能不打草惊蛇,事半功倍。”(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二章 诸事露隐忧 姑苏,荣翔客栈。 客栈处在姑苏繁华街市,时间还未到正午,夏日阳光还未到炙热之时。 街道上人来人往,沿路店铺生意兴隆,路边的摊贩高声叫卖,一副江南大埠的荣盛景象。 突然一队几十人的卫所官兵,在街道上飞奔而来,气势枭然,令人侧目。 顿时街道上一阵混乱,行人纷纷回避,沿途几个摊贩来不及躲闪,被飞奔的卫所兵卒撞翻在地。 这队卫所官兵冲到荣翔客栈前,一些兵卒便绕到了客栈的后门,其余人留在客栈前面,隐隐有包围之势。 客栈里的掌柜和客人,被突如起来的一幕吓了一跳,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何事。 好在这些官兵似乎有所顾忌,全部都守在客栈之外,只有带队的总旗一人进入客栈。 那总旗对店老板的说道:“掌柜的,你店里是否住了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名叫小福?” 那掌柜的战战兢兢说道:“军爷,昨天住后院的贾公子,倒是带了个小丫头回来,看样子就十二三岁,叫不叫小福,小人就不知了。” 那总旗眼睛一亮,说道:“就是这个小丫头,她我们指挥使大人买的丫鬟,昨天逃走了,快去把人给我带出来!” 这名总旗来时得了吩咐,店里的贾公子来头不小,让他谨慎处置,不要轻易冲突。 把那丫头要回来就行,要不回来也把人看紧了,绝不能让人走脱了,上面的人再想其他办法。 那掌柜回道:“军爷,一大早贾公子就带着女眷出门了,如今人都不在店里。” 军官急忙问道:“他们去了那里,可是离开的姑苏?” 那掌柜连忙回道:“他们还没结账,好像是出去办事,应该没离开姑苏。” …… 这时,街角两个人正向客栈走来,头前那人正是江流,看到客栈门口围了大队官兵,立刻机警的停住了脚步。 今天一早贾琮带着邹敏儿和龄官去找郑小海。 江流便带着另一个叫刘振的亲兵,去吴县县衙去给新买六个小戏,变更造册身契文牍。 刚回到客栈附近,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江流带着刘振转身上了附近一家酒楼的二楼。 江流在金陵见过卫所官兵的妆束,这些突然包围客栈的官军,必定就是本地苏州卫的军士。 昨日贾琮在金阁园买小戏子,江流就在他的身边,他知道刚买的那个龄官,和苏州卫指挥使有些瓜葛。 对方也要买小福,甚至还下过一半定金。 如今看到眼前这场景,江流自然猜出大概的缘故。 江流觉得贾琮实在很有先见之明,如果他不是随身带着龄官,只怕就要被苏州卫的官兵截在店里。 龄官要是被苏州卫的人掳走,贾琮想再讨回就难了。 苏州卫的人会到荣翔客栈找龄官,那必定是去过金碧园,从那个叫陈有财的班主口中得知。 江流让刘振去金碧园打探动静,自己沿着去铁岭关渡口的路途,准备半路截住贾琮等人。 不然贾琮等人在不知就里的情况下,回到客栈撞上苏州卫的官兵,就再没任何回旋之地了。 …… 姑苏,金碧园。 这半年以来,人气已显冷落的戏园子,今天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异常。 金碧园的前后门,竟然都有卫所的兵卒把守。 金碧园左侧粉墙,一个瘦小灵巧的身影,从墙头上露出脑袋,打量墙外小巷的动静。 那是个八九岁大小的女孩,头上梳着双丫髻,生得细眉大眼,一副古怪精灵的模样。 小巷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这条小巷是金碧园和隔壁酒楼的夹道,一向很少有人经过。 小姑娘年纪虽小,但是从小学戏练功,身手却很是灵活,见巷子里没人,便轻便的翻过墙头。 小手抠着墙壁上的缝隙,像是小壁虎一样,三两下就滑下了墙壁。 然后,迈开小腿,一溜烟就往巷口跑去,刚跑到巷口就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那人揉着被撞的生疼的胸口,奇道:“你不是戏院子里的小戏子吗?” 刘振那天跟着贾琮去金碧园,知道他买了几个小戏子,这女孩就是其中一个,但他不记得她的名字。 那女孩也被撞得头昏眼花,翘嘴揉着额头,看了一眼那人,发现竟是个熟人。 连忙说道:“我认识你,你是贾少爷的随从,那日和他一起到过金碧园,你家少爷在那里,我要去给他报信呢!” …… 贾琮的马车走到半路就江流截住了,他见江流的脸色不对,连忙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三爷,苏州卫的官兵围了客栈,好像是要找龄官,三爷还是先不要回去,看看情况再说。” 贾琮和邹敏儿听了江流的话,各自心中一惊,一旁的龄官脸色变得煞白。 几人重新找了家客栈落脚,江流又出去一会儿,便带了刘振回来,另外还有个细眉大眼的的小女孩。 贾琮和邹敏儿一脸惊诧,那女孩竟然是豆官。 豆官一见到贾琮,便说道:“贾公子,我特地爬墙出来给你报信的,事情就这么巧,今天一早,那个罗指挥就派人来接龄官。 他们发现人不见了,问清楚了原由,就就派了许多官兵,把金碧园前后门都堵了。 不许戏班子所有人出门,还逼着班主说了龄官的落脚点。 班主说了公子也是当官的,那些罗指挥的人,好像还是不肯罢休,他们一定是去客栈找你们了。 师傅担心龄官被罗指挥抓走了,就让我溜出去给你报信,还好你们都没事。” 贾琮和邹敏儿听了这话,心中十分诧异,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 他让豆官去里屋陪伴龄官,又让江流和刘振出去打听风声。 邹敏儿对贾琮说道:“你不觉得这事十分奇怪,罗雄堂堂卫所指挥使,正四品武官,也是见多了场面的人,怎么像没见过女人一样。 龄官虽然生得出色,他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派兵围了客栈和金碧园。 戏班的班主说了你的身份,那怕出于官场规矩和顾忌,他一个地方官,也不该为了个小戏女,和圣眷正隆的威远伯叫板。 他要是如此不知进退的人,也做不到四品指挥使吧,这事太不合常理。” 贾琮看了眼在里间说话的龄官和豆官,两人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什么。 龄官生得和黛玉有七八分想象,俊雅纤巧更是独具韵致,如今不过盈盈十二,等长大了不知有多得意。 但是,邹敏儿说的没错,罗雄这样高级武官,手握一州兵权,无异于姑苏城里的土皇帝。 苏杭自古出美女,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识过,绝不会单单为了贪图龄官的美色,就如此兴师动众。 这其中必定有其他原因,他进来又问了龄官几句,龄官说那日罗雄来金碧园包场听戏,是她和罗雄唯一一次见面,其他再无交集。 贾琮又问起龄官的家人,据龄官说他父亲只是个普通农户。 前几年旱涝不断,田地颗粒无收,为凑齐一家逃难投亲的路费,就把她卖给了戏班。 听起来也并无奇异之处。 贾琮和邹敏儿想了一遍,一时之间并无头绪。 没过一会儿,江流和刘振先后回来。 说起外面的情形,金璧园和客栈依旧有卫所官兵守候,城里游弋巡逻的兵卒也突然多了起来。 贾琮和邹敏儿一听这话,脸色都变得凝重,没想到罗雄对龄官居然如此在意,实在太过古怪。 在郑小海那里打听到周正阳的动向,他们此行的目的已达到,本就决定先行返回金陵,调集人手再做查探。 如今罗雄闹出的动静不小,虽贾琮和邹敏儿各自身份,足以在姑苏自保,但身边并无其他助力,带着龄官多有难测风险。 而且,实在没必要和这位姑苏土皇帝,针锋相对的叫板,不仅毫无实际意义,这也不是他们来此的目的。 两人商量了片刻,决定即刻离开姑苏,好在早上出门之时,官符文书等重要物件,都是随身携带,想走也十分便宜。 …… 贾琮又让江流先去了渡口,找郑小海租用船只,这人熟悉沿途水道,有躲避沿途兵船巡查的本事。 贾琮不清楚罗雄是出于什么原因,对龄官如此在意。 这人是掌控苏州五千兵员的卫指挥使,在苏扬地区,此人手中的能量不小。 贾琮不能预料,他会因此事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所以还是多些准备为好。 在荣翔客栈等候的卫所官兵,再也没见住在客栈后院的贾公子回来。 而在金碧园守护的官兵,同样没察觉到,戏班子里有个八九岁的女孩爬墙逃走。 贾琮带着邹敏儿、龄官、豆官坐着马车,沿着水道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在距离铁岭关渡口半里远,一个偏僻的小河口,江流坐着郑小海的船早已等候在那里。 几人上船之后,江流说船只在铁岭关渡口出航时,渡口上已出现许多卫所的官兵,在设卡巡查。 这让贾琮和邹敏儿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凝重,他们几乎不约而同看向船舱中。 船舱中一脸兴奋和豆官说话的龄官,脸色有种逃出生天的欢喜和激动。 …… 神京,大周宫城,乾阳殿。 空旷阴森的大殿,御案之前,垂首跪着一人,身材高大,须发灰白,年过五旬,气势老而弥坚,正是兵部尚书顾延魁。 御案两侧的福寿铜鹤,闪动着沉重幽黄的光芒,尖利鹤喙中吐出乳白色龙涎焚烟,沁人心脾,幽幽绕绕。 将御座后嘉昭帝的面容,遮蔽得多了几分神秘森严。 大殿中气氛异常凝重,似乎压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前段时间大理寺审讯周素卿,为当初的水监司大案重新打开缺口,但随着而来的供状泄密案,让整个神京卷入跌宕凶险的风波。 大理寺、五军都督府、吏部等重要官衙纷纷受到牵连,许多曾经仕途得意的官吏,在推事院的瓜蔓清洗下,纷纷折戟沉沙。 嘉昭帝在内廷秘议此事时,不仅有事涉其中的大理寺卿韦观繇、推事院院事周君兴参与其中。 于供状案置身事外的兵部尚书顾延魁,也被嘉昭帝召入宫中商议,可见一贯谋深疑重的皇帝,对他这位老臣殊异的信重。 那个时候,顾延魁处在旁观者的位置,从头到尾没牵扯半点厉害关系,那时他的思路异常清晰,常常能高屋建瓴,一语中地。 比起深陷其中的韦观繇,那时的顾延魁是幸运的。 但是幸运不会永远眷顾一个人……。 今天上午从辽东总兵府寄来的信报,让顾延魁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他微微抬头,视野的余光,看到嘉昭帝正在翻看他刚呈上的兵部信报,脸色已变得一片铁青。 圣上有这种反应,顾延魁并不觉得意外。 自从贾琮首发推行火器之法,火器不管在实战和演练,其蕴藏的巨大军国威力,已是有目共睹之事。 以火器之威强军镇国,已成为圣上心中最要紧事务之一。 贾琮作为火器之业的首倡之人,在火器研发上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奇思妙想,更屡次向圣上强调火器技艺保密的重要性。 在火器司的人员遴选,以及火器工坊营造管理上,贾琮已将保密之事,做到事无巨细、毫无漏洞的地步。 但是,就算贾琮再智慧高绝,他也只能管好火器司和火器工坊,他堵不住天下所有火器技艺漏洞。 终于,还是在辽东鸦符官武库,生出了令人担忧的乱子。 据辽东总兵府信报,上月镇守鸦府关火器营,接到神京兵部令谕,率军和神京五军火器营士兵进行换防。 有人乘两军换防的空挡,从鸦符关武库盗取了九支改进型鲁密铳。 这几只鲁密铳在装备过程中,因为使用损耗出现发射故障,全部登记存入武库,等待处置。 当初贾琮在辽东之时,曾制定严密的火枪库存维护规则。 这类损耗故障火枪,根据损坏程度不同,或发回神京火器工坊翻新维修,或者就地彻底销毁。 不管采取那种处置办法,都必须有严密的文牍记录,避免出现泄密纰漏。 但是最严密的制度,也需要人来执行,只要是人执行的事务,必定存在各种错失和漏洞。 这九支鲁密铳虽然是故障火器,甚至都无法正常发射使用,表面上它们不具备让任何危险和杀伤力。 但是,它们都是根据贾琮的构想,研发出来的改进型鲁密铳,代表了大周目前最先进的火枪技术。 即便一支存在使用故障的改进型鲁密铳,但它完整涵盖改进型的所有营造原理、构思、部件。 任何一支这样的故障新式火枪的丢失,就是预示着贾琮研发的改进型鲁密铳技术的泄密。 而且还是一下子被盗取了九支。 如果只是民间的鸡鸣狗盗之徒所为,多少还有些庆幸。 但如果是有人别有用心,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被仿造的改进型鲁密铳,将会出现在大周某个阴暗的角落。(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三章 江涛伴妙音 神京,大周宫城,乾阳殿。 站在下首的顾延魁心神紧绷,当今圣上将火器之业,视为开疆拓土,缔造远迈先皇帝业的基石。 他能想象得出,圣上得知新型火枪的失窃,就预示着新式火枪营造机密的泄露,这将给大周带来难以预料的危机。 圣上心中的忿怒和猜疑,将会是何等阴沉凝重。 虽然事情发生在辽东鸦符关,但他这个主政武事的兵部尚书兼九省统制,无论如何都没法置身事外了。 他听到那份辽东总兵府信报,被嘉昭帝丢在御案上的声音,信报在御案上前滑了几寸,透着厌弃和懊丧的味道。 嘉昭帝阴森森嗓音,在空旷清冷的大殿中响起。 “辽东火器营军士换防,发生在一个月前,为何鸦符关武库新式火枪被盗,消息如今才传到神京!” 顾延魁回道:“启禀圣上,按照常理,遇上辽东火器营和神京五军火器营进行换防,都会顺带损耗故障火枪一同返回神京。 以便火器司工坊维修,但是一月前那次辽东火器营换防,换防火枪兵回归目的地不是神京,所以就未携带损耗故障火枪。 有人便是钻了这个空子,乘机从武库中盗取这九支故障火枪。 按照贾琮制定的辽东火器武库规章,武库官需定期清点核对库存火器数量,以便及时掌握库存火器情况,以备不测。 但是当职的武库官不知是玩忽职守,未曾定期清点数量,还是出于其他原因,并未及时上报火器失踪情况。 直到辽东火器营半月前进行第二次换防,需要携带损耗火器返回神京维修。 鸦符关主将刘永正亲自盘查火器武库情况,才核对出少了九支损耗故障的改进型鲁密铳。 等到他要亲自拿问武库官张浩东,却发现此人无故失踪。 刘永正意识到事情蹊跷,便派出大批人马四处寻找此人,最后在鸦符关往西五十里处,发现此人尸体,系背部中刀而死。 那九支改进型鲁密铳失窃,必定是张浩东受了他人指使和好处,监守自盗所为,事发之后又被杀人灭口。” 嘉昭帝目光阴沉闪烁,说道:“火器是镇国利器,千里长堤可毁于蚁穴,一个小小的武库官,所行所为也可流毒千里!” 顾延魁说道:“臣请圣上下诏各地卫所和锦衣卫千户所,严查各地过路可疑客商,搜寻失窃新型火枪。 并对各地民间私运和私藏火器,进行清查严惩,以震慑鬼魅宵小。” 其实不管是嘉昭帝,还是顾延魁,都是智慧通达,见多世事波诡之人。 有人能买通鸦符关的武库官,神不知鬼不觉盗走新式火枪,在长达半月时间内无人知晓,事发之后干净利落的杀人灭口。 说明幕后之人很清楚鸦符军中的一举一动,懂得扼要拿捏两军换防的空隙。 整件事情的额始末,统筹缜密,举动果断,绝对不是什么鸡鸣狗盗的宵小之辈。 靠着在沿途各地盘查,想要就此揪出幕后之人,或寻回九支被窃的新式鲁密铳,无异于大海捞针,可能性非常之低。 顾延魁提议之事,最多不过是亡羊补牢,借此机会肃清民间火器违规之举,对觊觎火器之人略作震慑,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效力。 嘉昭帝说道:“朕会派内衙得力之人,到辽东探查火器失窃根源。 另外你从五军营抽调五百人马,加强城北火器工坊的守备防护,对工坊人员严防监督,防患未然。 朕倒是想看看,那些盗走新式火枪之人,下一步会做些什么,他们到底意欲何为,如果想借此仿造出新式火枪,又想用在何处!” …… 日暮低沉,天星耀空,远处传来寒山寺悠扬轰鸣的钟声。 贾琮等人上了郑小海的客船,在姑苏城内河航行了半个时辰,便汇入主干的涛涛江流中。 而姑苏城刚刚掀起的骚动,被暮色中乘风破浪的航船远远抛在后面。 豆官年岁稚嫩,正是最没心没肺的时候,她爬墙溜出金碧园给贾琮报信,就这样再不回去,而要跟着贾琮远赴金陵,也半点不放心上。 船驶入大江,她见到楚天高阔,江涛渺渺,心中大感兴奋好奇,船头船尾到处跑,自顾自的作乐玩耍。 贾琮见龄官坐在船舱中,默默无语,秀眉微蹙,双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琮问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担心你师傅?” 在金碧园中,贾琮见到戏班的女教头对龄官十分疼爱,临走时还不忘给她起了艺名,龄官对这位师傅也十分眷顾。 “我就这样走了,那罗指挥找不到我了,会不会为难师傅和文官、芳官、藕官、蕊官……。” 贾琮听她话音柔蜜,神情担忧,说了一大串戏班中人名字,唯独不提班主陈有财。 估计小姑娘对陈有财将自己卖给罗雄,十分厌恶不喜,所以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贾琮微笑道:“那罗指挥让人围了金碧园,是为了要找到你,也是担心戏班的人给你报信,坏了他的事。 如今你离开了姑苏,他再拘着戏班子里的人,也是没有用处的,况且你是我们带走的。 他知道我和邹小姐的身份,大家都是官面上的人,而且这事已闹到明处,真为难你师傅和姊妹来泄愤,就是要和我们撕破脸了。 他能做到正四品的官,就不是个莽撞的傻子,就要顾及官场体面,绝不会做这种顾前不顾后的事。 而且我已给他的上官去书信,等到金陵发了回信,他就更加不敢胡来,你师傅和戏班的姊妹们,必定会安然无恙。” 龄官听了贾琮的话,觉得都是道理,心里一下子轻松下来。 她从小便在困苦中长大,自从被卖到戏班,日常都做洗衣做饭的杂活,每日只在方寸大小的戏班子里忙碌。 她对外面的世界是陌生的,能认识的就是戏班子里那些人,眼中所见,只是庸庸碌碌、战战兢兢的度日。 直到那天她遇到了贾琮和邹敏儿,才知道这世上竟这么出色的人物,和戏班里的人完全不一样。 班主要把她卖给罗指挥作践,她的师傅当年是技艺超群的名角,是她最崇拜佩服的人,可是连师傅都拗不过班主,救不了自己。 这贾公子一来,只是三言两语的功夫,就把可恶的班主制得服服帖帖的,只能让贾公子带自己走。 而且他对自己也很好,不仅说话和气好听,出门一步都喜欢带着自己。 昨天那罗指挥闹出这么大动静要抓自己,贾公子还是能妥妥当当带自己离开姑苏。 只要他在自己身边,龄官就觉得有了依靠,什么都不用害怕。 船舱里的邹敏儿总觉得贾琮对龄官,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怜惜,每次和她说话,都透着让人心动的温存耐心,让她听了心中很不舒服。 但邹敏儿和贾琮相处一段时间,她这人心思绵密细致,却知贾琮并不是一味贪花好色的性子。 龄官虽生得得意,不过毕竟年未至豆蔻,贾琮即便好色,也不至于如此。 况且他出身世勋豪门,自小定是美貌丫鬟侍婢环绕,哪里会眼窝子这么浅。 邹敏儿觉得贾琮对龄官如此与众不同,必定是有一个她不知道的原因。 就好像龄官离开了戏班,那罗指挥居然如此兴师动众的搜寻,也绝不会是单单贪图龄官的美色。 …… 此时江面风高浪急,天色已黑沉。 豆官在船上疯玩了一阵,终于耗费掉精力,开始觉得有些无聊。 几个人吃了郑小海婆娘蒸煮的河鲜和粗米饭,豆官刚吃完饭,便开始打起哈欠,她倒是天生地养,不用人管,爬上睡榻没一会儿便呼呼大睡。 没有一会儿,邹敏儿也开始神思困顿,今天一大早就出门忙碌,到了后来又被罗雄搞出一场风波,又在匆忙之中离开的姑苏。 直到船出了姑苏城内河,才算真正脱离了麻烦,这一天很是耗费精神。 邹敏儿毕竟是个女子,不像贾琮那样血气健旺,如今也有些支持不住。 船舱里只有两张客用的睡榻,豆官占了一张,邹敏儿总不好去占另外一张。 于是将豆官的小身子往里面挪了挪,自己合衣斜靠在旁边歇息。 只是人虽然困乏,一时又睡不着,却听见贾琮还在和龄官说话。 …… 此时,船外夜黑风高,江涛翻涌,船变得愈发颠簸起来。 贾琮见龄官秀眉紧皱,小脸煞白,手扶胸口,便知道她有些晕船,于是将船舱的窗户打开一半,让她呼吸新鲜江风,能舒缓不适。 龄官被江风吹拂,似乎稍微好些,只是随着客船摇晃愈发厉害,便愈发头晕发软,再也支撑不住,嫀首软软靠在贾琮肩头 船舱中豆官轻微舒缓的鼾声,和着船外此起彼伏的涛声,凭空生出一份难得的安逸宁静。 龄官从小辛苦谋生,操持洗衣做饭的杂役,不像大户小姐那么矜持讲究。 但晕船不适之中,靠在贾琮肩头,实在有几分亲昵,心中还是许多羞涩,但又感到异样的安全和宁静。 她见贾琮并没反对,还伸手轻轻拍了几下自己肩膀,便静静地靠着不动。 贾琮说道:“龄官,你戏唱得这么好,以后到了神京,用不了多久就能成名角,将来会有大出息呢。” 龄官的声音微微有些落寞:“可我现在有些不喜欢上台唱戏了。” 贾琮好奇道:“你不是挺喜欢唱戏吗,洗衣服时都不忘吊嗓子,怎么就不喜欢上台了?” 龄官说道:“我在戏班子里,既然跟师傅学了戏,为了能留在戏班,能吃饱饭,没什么其他法子的,自然要上台唱戏。 那次罗指挥和他的朋友包场听戏,是我第一次上台,我觉得自己唱的很好呢。” 贾琮见龄官说到这里,小脸上焕发出神采,似乎想起了自己在台上的得意模样。 突然她的声音又变得低落:“但是唱的好有什么用,那个罗指挥和他朋友,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那人还让我唱洒金扇。 那是青楼窑姐儿唱的曲子,师傅教过我,唱戏的虽不金贵,但祖师爷也是留下规矩,为了谋生开口献唱,却不能丢了青衣气节体面。 其实我是知道的,罗指挥和他那些朋友,还有很多人,看不起上台唱戏的戏子,我不愿意给人看不起。 我不愿意给这样的人唱戏,我是喜欢唱戏,唱曲儿,但我不喜欢上台给那些人唱,要是以后有其他生计,我宁可不上台。” 贾琮大概有些明白了,第一次上台唱戏的遭遇,大概是给龄官留下阴影,激起了她性子中的嫉恶和执拗,竟对上台有了心理抵触。 贾琮笑道:“你唱的这么好听,以后如果真的不唱戏了,岂不是太可惜。” 龄官微微一笑,说道:“公子是有本事的好人,可不是罗指挥那样的恶人,你说我唱戏好听,只要你喜欢,我就唱给你听。” 说完便樱口轻展,船舱之中响起丽语轻音……。 船舷外江涛阵阵,永不停歇,却掩盖不了龄官清妙动人的浅唱低回。 “你口儿里漫沉吟,梦儿里苦追寻。往事已沉,只言目今,今夜相逢管教恁。不图你甚白壁黄金,则要你满头花,拖地锦。 眉弯远山铺翠,眼横秋水无尘,因今宵传言送语,看明日携云握雨……。” 龄官的嗓音清澈如同天籁,唱腔更是优美传神,虽无胡琴琵琶相和,却半点不显单薄寡淡,清灵悦耳,天然纯真,更胜寻常三分。 她一阙唱过,又往返重复唱了几次,如同咏叹三调,回旋缠绵,绕梁不绝,听得贾琮心神俱醉。 她脸上带着安逸的微笑,秀发满头鸦黑俏,依旧靠着贾琮肩头。 一边唱曲,两只纤细的小手,还不知觉做着戏文兰势,透着一股动人的质璞可爱。 …… 外头正在摇着夜橹的郑小海夫妇,听到船舱里传出动听的曲调,不知不觉放慢了摇橹,以免水声太重,打乱了船舱中的好听的曲子 觉得舱里那小姑娘好生了得,唱戏文真比姑苏城里的名角,还要好听几分。 对面睡榻上豆官依然甜睡不醒,龄官如同天籁的曲声,似乎对她来说,是更好更舒缓的催眠曲。 只是斜靠在豆官身边的邹敏儿根本没睡着,先听到贾琮和龄官的对话,心中感触,只觉得人与人的遇合,从始至终只是缘法二字。 自己和贾琮初见无名,遇合仇隙,心结难消,注定要走难以交合的两条道路。 可是龄官于微末之中和他相遇,无牵无碍,合契投缘,如同女萝得寄松柏,这大概就是缘法,命中有无,半点强求不得。 龄官的曲调依旧在船舱中飘荡,空气中充满清越旖旎的畅意……。 邹敏儿口中默念那曲调:你口儿里漫沉吟,梦儿里苦追寻。往事已沉,只言目今,……不图你甚白壁黄金,则要你满头花,拖地锦。 满头花是指女子出嫁头戴簪花凤冠,拖地锦是指女子出嫁穿的红鸾锦袍。 江南戏曲之中,形容女子嫁得如意良人,常用满头花和拖地锦作为暗喻。 邹敏儿生于江南官宦之家,幼时常跟着家中女眷听戏,自然懂得其中含义。 她跟着龄官的调子,樱唇微微开阖,默默无声的跟唱,有一股无言的心绪冲击心房,双眸渐渐变得湿润。(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四章 罹难归旧人 金陵都指挥司衙门。 这天一早,贾琮派出的亲兵日夜兼程,将他的亲笔书信,送进晨光笼罩下的都指挥司衙门。 都指挥使官廨中,杜衡鑫看完贾琮送来的书信,眉头紧皱,一向温煦从容的脸上隐现怒色。 官廨之中还有另外一人,三十多年纪,方脸黑须,双目炯炯有神,这人是金陵都指挥佥事孙仲兴。 自从张康年调离至陪都兵部任右侍郎。 原先为松江卫指挥使的孙仲兴,因抵御倭寇袭扰松江建功,被杜衡鑫举荐提拔为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佥事。 孙仲兴虽出身军伍,但早年曾有秀才功名,在卫所军中素有多智之名。 他见杜衡鑫面色不虞,便问道:“大人,这位威远伯和你素无往来,怎么突然从姑苏给你送信?” 杜衡鑫脸有怒色:“这个罗雄已身为四品卫指挥使,场面上行事还是不知检点,贾琮在信中说他在姑苏行事狂悖,竟要向戏班强买女戏。 偏偏这个女戏技艺超群,被神京教坊司的人看上了,贾琮来信让我出面调停,让那罗雄知难而退。” 孙仲兴说道:“坊间传闻,这位荣国公子生性风流,到了金陵不久,就搭上神京教坊司来的一名乐伎,时常在清音阁雅间厮混。 他这次下姑苏,以陪伴教坊司乐伎采买女戏为名,行风流嘻戏之实罢了。 姑苏戏艺鼎盛,人才济济,哪里就两家怼上同一个女戏的道理。 贾琮此人在女色上多有荒唐之举,上次他来金陵,就从尼庵里勾搭一美貌女尼还俗,闹得朝野皆知。 这次我看他是故伎重演,八成是又看上这个女戏子,居然异想天开,以教坊司遴选戏女为名,让大人为他这种龌龊事出头。” 杜衡鑫听了这话,脸上的神情微微松缓,说道:”贾琮如果只是一味贪花好色之徒,也不会如此年龄,就有这般成就。 此人少年成名,如今圣眷正隆,是不可小觑之辈,圣上派他下金陵办差,表面上是组建陪都火器司分部。 可你不要忘了,当今圣上智谋远虑,派了这么个人物下金陵,具体想做什么,谁又能说得清呢。 周正阳事发,作为统御南直隶各卫所的金陵都指挥司,难辞干系,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这两年时间,金陵都指挥司下辖各卫军,人才雕敝,青黄不接,昔日那些个出色的,多有事故,不是死,就是逃,要么就是调离。 罗雄相比就有些逊色了,他的确有几分干才,但行事不拘小节,有时过于跋扈,容易招惹祸端。” 孙仲兴听了杜衡鑫话中的阑珊之意,眼中目光闪烁,说道:“大人也不必多虑,这两年的确是多事之秋,熬过去也就平顺了。 大人是圣上的从龙之臣,圣上将金陵都指挥使重任交托大人,便是对大人的格外倚重,即便出了些瑕疵波折,也不损圣恩眷顾。” 杜衡鑫听了这话,目光沉凝,从龙之臣这四个字,在他心中盘旋良久……。 说道:“你代我写一封信给罗雄,让他不要再纠缠那女戏子,别为了这等小事,招惹贾琮这种人。” …… 金陵,明德坊,甄家大宅。 甄三姑娘大早看过铺子上送来的账本,端了丫鬟送上来的滚茶,正要休憩片刻。 刘显家的急匆匆进来,说道:“三姑娘,我们当家在二门外鸿轩厅,说是有急事要当面禀告三姑娘。” 甄三姑娘听了这话,神情微微一愣。 她因料理父亲留下的生意,日常不能像寻常闺阁千金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要多些与人应付交谈。 但甄家毕竟是世家大族,内宅千金不见外男的规矩,表面上能守还是要做个样子。 寻常的情况下,刘显有什么事情需要禀告,都会让刘显家的进二门内传话。 甄三姑娘即便和刘显出门处置生意之事,也都易钗而弁略作遮掩,这在世家礼法之中,已算是极大的宽容。 究其原因是甄家二房无男丁,甄三姑娘生来一副巾帼胸怀,将父亲留下的生意打理得缜密无缝,旁人难以插手。 而且,自甄三姑娘接管生意以来,甄家生意上的盈利不减反增,这种本事能为,甄家族中无人能比。 自从二老爷甄应泉出事,金陵甄家富贵不易,公中存银逐年丰盈,都是出于甄三姑娘的功劳。 甄家这样的庞然大族,偏房远支,繁杂纷乱,多少人靠二房的生意维生过活。 二房老爷出事之后,有人能维持甄家银钱富贵,大部分人自然乐见其成,谁还管她是男是女,便有极少人觊觎,也没实力公然叫板。 再加上甄三姑娘自幼教养在甄老太妃膝下,和宫中有密切深厚的关系,这层背景非同小可,让她在甄家的地位十分特殊。 所以,甄家掌管内宅的甄老太太,才会默许甄三姑娘抛头露面,独立掌管二房生意。 老太太发了话,即便是大房的太太和公子,也不敢多说半句,最多只能在甄三姑娘的婚事上,多做些筹谋操心。 所以,只要是在家中,甄三姑娘多半会守一下,内宅千金的规矩,做出一点样子,让家中长辈脸面上过得去,省得有心人生出闲话。 作为二房的心腹管事,刘显对这点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寻常情况,都是让自己婆娘进二门传话。 可今天刘显却等在二门外,要当面和她叙说,甄三姑娘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于是让丫鬟服侍自己,冠发束胸,换过男装,才跟着刘显家的出了二门。 …… 甄三姑娘进了鸿轩厅,见刘显早等候多时,且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她等丫鬟上过茶水,问道:“显叔是有什么急事吗?” 刘显等丫鬟拿着茶盘出了厅堂,才说道:“三姑娘,祥和坊那位银匠出了些状况!” 邹三姑娘听了这话,目光微微一凝。 那日她特地让刘显找了个老银匠,查探出大房三哥带回来那个英吉利人,根本不是什么银匠。 而大房三哥为何会隐瞒他的身份,甄三姑娘对这事一直挂在心上。 再说大房三哥最近还借用二房海船,两次私运火枪,虽然数量只有几支,却也有取祸之忧。 因此,这位和私运火枪一同到金陵的英吉利人,更加让甄三姑娘关注。 这些日子,她一直让刘显安排可靠的人,盯着那位英吉利人的动向。 如今刘显如此郑重其事,来和自己回报,必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刘显说道:“这些天我安排了得力的人,一直盯着那英吉利人的动静,前些日子一直风平浪静。 可到了今天上午,突然有三人上门拜访那英吉利人,其中两个操北地口音,三个人抬了一个箱子进了院子。 呆了一顿饭功夫,又重新抬了箱子出来,然后坐上马车往城南的方向去。 我们的人倒是跟上了,只是对方马车跑的很快,跟到半路便跟丢了。 我来这里之前,那英吉利人都没回过住处。” 甄三姑娘喃喃自语:“北地来的人……。” 刘显又说道:“我派过去的两个伙计,其中一个是受伤出伍的枪兵,他说那两个操北地口音的人,身形姿势很像是行伍之人。 而另外一个伙计是店铺里的老人,他认出另外一个人,好像是当年的陪二老爷出海的刘轩!” 甄三姑娘一听这个名字,便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异的问道:“你说什么!是和父亲一同失踪的刘轩!” 刘显脸色凝重的说道:“我问过那个伙计,当年他在店中多次见过刘轩,虽然时隔五年,他的样子有点变化,但模样还是认得出来。 而且那人和刘轩有同样的特征,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天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甄三姑娘一向睿智机敏,处变不惊,但是听到刘轩这个名字,却神情大变,脸色微微苍白,双眸红润,似有泪光闪动。 说道:“显叔,你应该知道,刘轩和你都是父亲最信重的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是父亲的左膀右臂。 五年前刘轩和父亲一起出海,从此杳无音信,生死不知。 我们甄家不仅派出自己的船队出海寻找,还悬赏花红,请都指挥司派出两只军船。 在金陵至吕宋的数千里海域,花费一年多时间,往返数次搜寻,却毫无音信,父亲带出的两艘海船,一百多名水手和随员,全部失踪。 所有的人都断定,他们是遇上海暴,船只沉没,船上的人都已罹难,可如今这个刘轩却活着在金陵出现!” …… 当年甄应泉出事,对金陵甄家震动极大,也永远的改变了甄三姑娘的命数。 在这之前,她一直长居神京,在宫中由甄老太妃教养长大,她是江南甄家贵女,还是甄老太妃最宝贝的曾孙辈。 甚至连太上皇都喜欢这个甄家的小姑娘,觉得她天资过人,虽是女儿之身,却有须眉英睿之气。 五年前如不是父亲出海剧变,她需返回金陵侍亲尽孝,如今必定还留在宫中陪伴老太妃。 可能往后几年,老太妃必定会筹谋牵线,让她嫁给某位皇子王孙,让甄家再出一位王妃,护佑甄家富贵荣华长盛不衰。 虽然,甄三姑娘厌弃命运被别人操控,但如果能换回父亲平安,即便牺牲自己,她也心甘情愿。 但是五年以来,即便她无数次许愿赌咒,恳请上苍让父亲生还,但换来的却是漫长无期,年复一年的失望,甚至是已经绝望。 但现在刘显却告诉他,在金陵发现了当年随父亲一起出海的的刘轩。 刘轩还活着,那么自己的父亲甄应泉,到底是生是死?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刘轩既然能活着回来,为什么不回到甄家,说明当初出海失踪的原委。 如今他回到金陵之地,却隐遁行踪,避而不见! 而且,刘轩为什么和冒充银匠的英吉利人有牵连,而这个英吉利人是大房的三哥,用海船从外洋带到金陵。 那是不是可以间接推断,大房的三哥和刘轩,存在某种隐约的联系。 太多的疑问涌上甄三姑娘的心头,她越是思索推断,就愈发觉得这件事背后,隐藏着令人莫测悚然的深险。 想到这些,她心头狂跳,思绪翻涌,虽然她一直奢望父亲还活着。 但是理智告诉她,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刘轩活着,也不代表父亲就安然无恙。 如果父亲活着,他不可能整整五年都不和家中联系,任凭自己妻女为了家业,抛头露面,图存挣扎。 甄三姑娘问道:“显叔,我让你打听三哥和这英吉利人的关系,可有打听出底细。” 刘显说道:“我问过三爷身边的陈管事,还有跟船的几个水手,他们都说是得了三爷的吩咐,去南粤接的这位英吉利人。 据他们的说法,三爷也是受人之托,赶上海船下西海沿子做生意,便顺带接了这人。” 甄三姑娘皱眉道:“三哥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是受人所托,办这些根底不清的事情,我是不信这话的……。” “显叔,你把手头所有得用的人,都派出去寻找这个很像刘轩的人,一定要找到他的下落!” “如果他真的就是刘轩,从他身上多半就能知道父亲的下落。” …… 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 贾琮等人乘坐郑小海的客船,从姑苏返回金陵。 因如今郑小海知道贾琮是官身,本不敢再在他面前施展躲避兵船巡查的本事。 可是贾琮却让他按照老办法,躲过沿途兵船盘查。 只是郑小海每次或靠岸,或驶入芦苇荡,躲避水路兵船时,贾琮总是留意对应的时辰,以及船只躲避的地点和参照物。 一路上有郑小海这个快成精的水路达人,自然是风平浪静,顺顺当当返回了金陵。 只是下了码头之后,贾琮却对邹敏儿说,要将龄官和豆官安置在贾家老宅。 其实,龄官和豆官是邹敏儿为教坊司采买的戏女,随着她回清音阁安置才是正理。 可贾琮却说安置在兴隆坊贾家老宅,会更加安全妥当些。 这一路上邹敏儿自然看出,贾琮对龄官十分怜惜眷顾,应该是觉得清音阁来往人流复杂,舍不得让龄官去那里落脚。 而且,龄官离开戏班,引起苏州卫指挥使罗雄如此关注,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如果在清音阁落脚,自己也不过一个弱质女流,要是发生什么事情,自己是否能护住龄官周全,还真不好说。 放在贾家老宅安置,的确更加省心些。 兴隆坊在金陵有贵勋坊之名,住在这里的都是世家老勋,没有天王豹子胆,谁也不会轻易在这里闹事。 龄官听说要去贾琮府上落脚,自然心中安定,那里会有异议。 至于豆官只是个八九岁的女孩,一向爱惹事不怕事,正是百无禁忌的年龄。 再说她觉得贾琮能护住龄官不受欺负,自然是大有本事的人,跟着这样的人不吃亏。 龄官都是一脸愿意,她自然乐得做跟屁虫。 等到了兴隆坊,贾琮带着龄官和豆官下马车,邹敏儿看了贾琮一眼,又看了眼小脸娇红诱人的龄官,微微摇了摇头,便坐马车返回清音阁。 贾琮刚进了兴隆坊,还没到老宅西角门,守门的小厮看见他回来,早就飞奔进去和管家金彩报信。 贾琮带着两个小姑娘,刚进了西角门,金彩带着自家婆娘已迎了出来。 至于带着自己婆娘一起出去迎接,是因为报信的小厮说,琮三爷这次又带了脸生的姑娘回家……。(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五章 慧心临涩笔 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西角门。 金彩看到贾琮带了两个姑娘回府,似曾相识一幕,仿佛再次出现眼前。 两年前琮三爷第一次回金陵,也经常带生面孔姑娘回家。 先是不知哪里买了个俏丫鬟,那丫头眉心生了颗胭脂痣,娇润俏美,生得少见的周正好看,让金彩两口子大开眼界。 这还不算完,后来琮三爷下一趟姑苏,又带回个俏美绝伦的尼姑,还手牵手进了府。 却没想到这次再来金陵,三爷还是改不了这古怪嗜好,又带漂亮姑娘回府。 那个八九岁的丫头生得眉清目秀,虎头虎脑的,倒也是罢了。 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却让人见了平生惊艳,虽有些单薄稚嫩,但身姿窈窕,肌肤玉净,眉眼如画,生得一等一得意。 一双美眸清彻莹润,深幽黑亮,宛如一泓秋潭,眼波婉转流动,像是会说话一般。 金彩两口子见她亦步亦趋,紧跟在贾琮身后,举手投足,皆有韵致,灵巧娇俏,光彩照人。 即便是金陵城这样物富人丰的大城,也极少能看到长得这么标准的姑娘。 金彩只打量了一眼,便不敢多看。 金彩家的虽是个女人,见了龄官殊丽的容光,也看得有些发呆。 她只是觉得这位琮三爷桃花太盛,也不知从哪里找来这样的人物,这小姑娘如今还小,要是再长大几岁,这模样得祸害多少人。 贾琮吩咐道:“金管家,你把我院子里东厢房收拾干净,预备新的床帐被褥,两位姑娘要在府里住段时间,到时我会带她们一起回神京。” 金彩连忙应了,金彩家的却听了呆一呆,这俏的不像话的小姑娘,果然是三爷新得的,将来还要带回神京府上。 自己当家没的真是说错,让自己少做白日梦,三爷见多了这样的女子,哪里有空闲把自己女儿放心上。 …… 金彩又说道:“三爷让我打听薛二老爷的消息,昨天我派了小厮去薛家老宅问过,他家二老爷五月去了南粤做生意。 估计要到九月初才能回来。” 贾琮又问道:“薛二老爷家的少爷小姐在府上吗?”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离开神京之前,宝钗曾让他带些体己的礼物,带给自己的堂弟堂妹。 金彩说道:“薛家二老爷喜欢经商游历,他家的少爷小姐受父亲熏陶,也喜欢四处走动,眼下都跟着二老爷去了南粤。 他家太太这月因娘家有事,早几日也去了惠州,如今府上并没有主家,只有管家看守门户。” 贾琮本想早日了了宝钗的托付,既然薛二老爷家中没人,只好暂缓一下。 …… 金彩取出一份书信,递给贾琮说道:“昨日,神京二老爷寄了一份信过来,是写给三爷的。” 贾琮拆开书信,大致看了一下内容,这份信虽然是贾政执笔,其实是给贾母代笔写的。 信中说上次甄家大太太和甄三姑娘,进京都朝拜老太妃,曾到荣国府拜见贾母,礼数十分周全。 本月八月二十五日,是金陵甄家老太太的六十八岁大寿,如今贾琮人在金陵,让他代表贾家上门拜寿,也算还了老亲之间来往礼数。 贾琮想到出京之前,贾母并没有和自己提起此事,倒是他来了金陵之后,怎么又想到让贾政寄信过来交待。 再略微想了一下,也便品出其中的原因。 自从自己封爵立府,虽然有迎春和家中姊妹作为纽带,但是自己和荣国府还是已生分了许多。 这样的局面,有他有意为之,更因宫中那位至尊有意割裂分化……。 或许是自己如今身份不同,这几年崛起势头不俗,贾母也不像以前那样,事事在自己面前摆祖母的架子。 但是不管是同意迎春入籍伯爵府,还是平时善待芷芍和英莲,都是因为贾母不想自己这个孙子,从此成了断线的风筝。 她也知道自己一向对老亲来往不太热衷。 当场在金陵,史家两个子弟,牵扯进水监司大案,曾上门求助,被自己拒之门外,曾闹出不小风波。 估计是怕这事说出口,又自己当面推脱,失了祖母的脸面,所以在离京之前,才会没有及时明说。 等自己离京之后,才让贾政亲笔书信,追到金陵交待自己此事,让自己避无可避。 都知道自己对于贾政一贯和睦尊重,贾政亲手执笔,自己更加不好拒绝此事。 说白了还是老太太好面子,让自己这个名头响亮,少年封爵的孙子,替她上甄府拜寿,光彩的也是荣国府的面子。 贾琮将书信交给金彩,对方略看了一下内容,笑道:“往年甄家老太太做寿,我们这边都会备份寿礼,随个人情。 如今三爷是这么大体面的人物,到时上甄府拜寿,那甄家老太太必定稀罕的紧。 这边一应寿礼,老奴一定早早办妥,不用三爷操一点心。” 贾琮对所谓老亲应酬,虽一贯不太热衷,不过贾政的书信追到金陵,该要的应酬怎么都免不了,到时候只过去露个脸,也就罢了。 …… 贾琮和金彩交待几句八月二十五拜寿的事情,便带着龄官和豆官进了角门,一路过二门去自己的院子。 龄官和豆官都出身贫苦之家,不然也不会被父母卖给戏班唱戏做工。 自小练功练唱,洗衣做饭,随着戏班四处游走,虽然能得温饱,不过过得也是辛苦日子。 贾家老宅虽没有神京敕造荣国府的豪富,却也是气度俨然的深宅大院。 龄官和豆官跟着贾琮走过重重门户,所经之处花木扶疏,翠丽新绿,亭台房屋,宏美庄丽。 两个小姑娘自小在戏班过活,她们见过最壮观的房舍,便是姑苏的金碧园。 可是那金碧园和这里相比,就如同不起眼的茅檐草舍,这会也算开了眼界。 两双眼睛不停打量路过的景致。 不管是龄官,还是豆官,觉得这地方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好看,至于好在哪里,她们也说不出来。 一路走来,贾琮会和她们说经过的地方,这里有水井,那边有秋千架子,转弯那条路到住的院子最近……。 而且,她们不用自己做饭了,到了时候厨房的婆子会送到院子里。 不过这些对龄官来说,都不怎么打紧,对她来说,这里是贾琮的家,那这里便是最好最安全的地方。 原先离开戏班,离开师傅和姊妹们,让龄官生出的那些彷徨和担忧,在贾琮温和的话语中,很快就烟消云散。 …… 金彩家的出于妇道人家的私心,在她眼里贾琮如此行径,无异于揽美猎色,有些看不过眼,不过也就是心里犯嘀咕。 贾琮交待的事,她可半点都不敢怠慢,亲自去府库里取了崭新的床帐被褥,又指挥贾琮院里的丫鬟布置东厢房。 贾琮趁着金彩家的布置房间,就将龄官和豆官领到书房稍作歇息。 上次贾琮搬到裕民坊曲泓秀的宅院,曾让宝珠回来搬走行李和日常之物。 如今正屋中有些空荡荡的,但是书房中笔墨纸砚等东西,还是很齐整的。 甚至书架上还放着不少书籍,这些是金彩知道他再来金陵,从以前老太爷的书房搬了些过来,供贾琮闲暇时翻阅解闷。 龄官打量书房中陈设,一双清灵灵妙目充满好奇和羡慕,她自小出生微末,小小年纪就要生计忙碌,哪里见过书房的样子。 贾琮看到龄官眼中的向往,想起上次她帮他研墨时,曾经说过小时候家里穷困,没钱让女孩子识字读书,话语中颇有些遗憾。 这话让贾琮记在心里,龄官这样天资灵透的女孩,心志坚韧自矜,为了不唱青楼小曲受辱,甚至摔了花冠逃遁。 这样的人心中所想所望,与寻常同龄同处境的女孩,必定有所不同,比如像是官宦女子那样读书认字。 贾琮说道:“龄官,我要在金陵待一段时间,等办完了事情,才会和邹姑娘一起带你们去神京,这其中还有一大段时间呢。 这里安静又没人打扰,不然我教你认字,只要识得几百字,以后就能自己读懂曲本了。” 龄官听了双眸一亮,欢声说道:“好啊,我一直想认字,就是没人教我,连师傅都认不得几个字,她小时候学曲子,都是一点点背下来的。 我要是学了字,就可以自己读曲本了,可以学很多新曲子,到时都唱给公子听。” 一旁的豆官听得眼热,蹦起来说道:“也教我,我也要学识字!” 贾琮想起在原来的轨迹中,龄官多少是识字的,不过那个时候她已十五六岁了。 如今未过豆蔻,拜师学戏的时间不久,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认字。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叠宣纸,选了两百个常用的字,用正楷细心写好。 两个小姑娘都很聪明,等到金彩家的让丫鬟清扫完东厢房,换好崭新的床帐被褥,贾琮已经教了她们十个字。 又纠正了一下发音,便每人给了纸笔,让她们学着写新认的十个字。 …… 因为,龄官和豆官初来乍到,身边没有熟悉的人,接下去几天,贾琮白天上火器司办理公务,晚上便回老宅留宿。 准备花几天时间,教完这些常用字,也让她们熟悉一下环境,再回裕民坊去。 豆官生性好动,让她识字记得挺快,但是她专心写字,她却耐不住性子,坐不稳屁股,常常写了几笔,就跑到院子里扑蝴蝶玩。 龄官却学得很是用心,她住进了贾琮的院子,不用像在戏班那样,每日都被罚洗衣服,更不用自己做饭。 每到了饭点就有丫鬟送吃食到书房来,每日除了识字写字,其它杂事都不用做,龄官何曾有过这样舒心的日子。 她觉得遇到贾琮以后,身边的事都变得愈来愈好,每次看到贾琮写得端端正正的字帖,便不由自主将所有心思都用进去。 贾琮只教了几天,龄官就认熟两百多个常用字,还都能默写出来,虽然字迹有些幼稚,但几乎都没写错,这份天资算非常不俗了。 …… 金陵,宫羽街,清音阁。 贾琮进入三楼雅间时,邹敏儿已烹好一壶清茶了,在他进来之时,还为他斟满身前的茶杯。 邹敏儿穿了松烟绿单色对襟褙子,薄绸交领里衣,白色绣梅马面裙,乌黑光亮的发髻上,插着那支陈旧的铜簪。 玉容脂香,眉目清扬,清艳夺目,身边放着那把很少离身的琵琶。 两人一段时间的磨合行事,存在彼此之间的心结,似乎暂时消褪隐遁,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如今,清音阁的曲娘子,以及常来往阁中的客人,都知道三楼乙号雅间,被火器司监正贾琮长期预定。 就是为了和神京来的周娘子相会,关于两人一起下姑苏游历之事,早在各种渠道和圈子传开。 所以,贾琮时常独自出入清音阁,旁人都已司空见惯。 即便金陵城中,有人对贾琮格外关注,也不会对他和邹敏儿的关系,生出不必要的疑虑。 因为,在常人的眼目中,才子佳人,相见恨晚,如胶似漆,本就是最容易取信于人的风流韵事。 贾琮端起邹敏儿斟的茶,微微抿了一口,说道:“中车司在金陵的人手,能否抽调出三四个人,需要精通侦缉刺探之术。” 邹敏儿想了一下,说道:“金陵是江南枢纽之地,中车司在这里经营多年,三四个这样的人手,还是能抽调的,你有何用?” 贾琮说道:“我会安排五十个人手,让这些人分队带领,他们要教会我的人侦缉刺探法门,然后分别下常州、姑苏、松江等地。 搜寻周正阳的踪迹,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信息。” 邹敏儿听了一惊,问道:“五十人,你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手!” 贾琮微笑道:“我奉秘旨下金陵办差,总要有所准备,难道真要单枪匹马去做事,就算浑身是铁,也捻不了几根钉。” 邹敏儿并没有多问,贾琮这五十人的来历,她入中车司时间已不短,更受到杜清娘悉心教导。 知道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讲究事以秘成的道理,贾琮没有明说,她也绝对不会细问。 她问道:“五十人会不会太多了?” 贾琮说道:“要不是担心动静太大,引起有心人注意,我甚至可以安排更多的人。 根据郑小海的描述,周正阳和他的心腹手下,在常州海山渚上岸,那里离开姑苏只有半天多的路程。 让你的人将这五十人分成几波,在海山渚到松江府之间,各选这一条路线,化用身份,沿途搜索刺探探消息。 一旦有所收获,我们在金陵一天之内就可以收到消息。” 邹敏儿听了这话,心中有些不信,就算离开金陵最近的常州,快马飞驰一天时间,都不一定到达。 贾琮却说在金陵一天就能收到消息,未免有些脱离常理。 不过她知道贾琮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既然他会怎么说,一定有他自己的独特办法。(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六章 湮灭的世家 金陵,裕民坊,曲泓秀宅院。 清晨,朝阳斜射火红的光芒,给院中荣盛新翠的草木,披上一层淡金色光华。 金陵盛夏虽有火炉之称,但一天之中也有好辰光,比如卯时三刻,紫气初升,炎火未炙。 正是武者行气练术的最好时间。 小院之中,一道矫健婀娜的倩影,来回腾挪纵跃,两道银色光华吞吐闪烁,环绕周身。 舞到急处不见刀形,只有银芒翻涌往复,冷厉萧杀,刺人眼目。 就在这时,内院入口挂满藤萝的影壁后,走出一道人影。 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穿月白软绸薄袍,腰系九犀玉带,玉簪束发,步履轻缓。 曲泓秀停下手中刀,俏声说道:“知道你回来了,都几天了才舍得过来。” 贾琮笑道:“府上来了两位外客,不好过于冷落,就在府里住了几天。” 左边厢房打开门,可卿出来看到贾琮回来,脸上生出喜色,说道:“到底是什么要紧的客人,怎么把你给拌住了。” 贾琮对可卿笑道:“那天我带她过来,她挺像一个人,你见了必定会好奇的。” 几个人正说话,二门外粗使丫鬟过来回报,说是甄家三姑娘派了人来送礼。 贾琮听了这话,一脸意外,曲泓秀怎么会和那位甄三姑娘扯上关系。 这位三姑娘他自然是知道的,上次到荣国府拜会过老太太,甚至还求了一幅自己的书法。 …… 这时,丫鬟带了一个衣履精致,形容端正,举止利落的婆子进来。 见了曲泓秀便笑道:“曲大掌柜,今天凤和街的店铺开张了,我们三姑娘让送一些薄礼,来向曲大掌柜致意。” 说着便向内院门口挥了挥手,两个甄家的粗使婆子,便抬着一个箱笼进来。 似乎甄家知道,曲泓秀的宅院里,出入都是女眷,所以过来送礼,都是老成的婆子,根本不带小厮。 那甄家管事婆子见到贾琮,微微有些好奇,不过也不太在意,以为是曲掌柜家中亲眷,偶尔过来走动。 那婆子打开箱笼说道:“送的虽不是昂贵物件,不过都是我们三姑娘亲自置办的,都是姑娘家日常得用的东西。 几套用上等蜀绣绸缎做的衣裙,都是按照曲大掌柜和秦姑娘的身形,让紫云阁的大师傅定制的。 还有一些上好的胭脂水粉,两支红宝石的累丝凤钗,两幅案头大理石紫檀小屏风,两盒东瀛过来的龙涎方香……。” 那婆子一口气报了十多件礼品,这些礼物虽不是价值不菲,但件件精致贴心,处处可见那位甄三姑娘的妥帖和细腻。 曲泓秀笑道:“回去替我谢谢你们三姑娘,改日我一定登门回拜。” 那婆子客套了几句,那告辞而去,进退言辞,十分得体,手下一个办事婆子都这么细密,多少也能看出这位甄三姑娘的不俗。 …… 贾琮看着箱笼里的礼物,一脸诧异的神情。 问道:“秀姐,你怎么和甄三姑娘有来往的?” 曲泓秀听了这话,目光一转,好奇问道:“琮弟也知道甄三姑娘?” 这一年多时间,她开始对贾琮认识亲近那些女子,可关注得紧,听出他话里有话,自然要问一下。 贾琮说道:“贾家和金陵甄家是世交老亲,甄三姑娘在神京拜见过家里老太太,所以我知道她这个人,不过我并没见过。” 曲泓秀笑道:“原来如此,我和甄三姑娘相熟,是因为我们刚买的那所农庄。 你忘了啊,你刚到金陵的时候,我和你说过我们买的农庄,原先就是甄家的旧产。” 这事贾琮自然是知道的,他来金陵之前,为了在金陵行事方便,便让曲泓秀在金陵购买条件合适的农庄。 至于农庄的用途,内务府曾特地向鑫春号发出密诏,那上面写得十分清楚。 到了金陵之后,曲泓秀便告诉他,已买到合适的农庄,并且这农庄原先是金陵甄家的旧产。 当时贾琮听了并不在意,金陵甄家是豪富之家,在金陵拥有许多产业,这几年靠着海贸生意,可以算得上日进斗金。 比起金陵薛家的江河日下,金陵甄家这几年治家有方,威望和财富都在蒸蒸日上,金陵坊间都开始戏称为甄半城。 甄家名下有这么多产业,几乎遍布金陵各处,曲泓秀看中的农庄,正巧是甄家的旧产,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曲泓秀出身特殊,早年走惯江湖,心思机敏过人,行事细心谨慎,一贯让贾琮非常放心。 所以,贾琮当时也没有问其中详情。 …… 曲泓秀说道:“其实我原先就听说城东有这么一处农庄,不过农庄原先主家是金陵杜家,我并不知道已转给了甄家。 我按你信里的要求,也就城东这处农庄合适,地方够大,位置清静,左右没有村落和人家,走上半里地就能上官道。” 我让王德全找了农庄的甄家管事,对方却说这农庄在甄家传了两代人,属于祖产,轻易不会出卖。 不过这处农庄转到甄家虽很多年,但甄家这几年以海贸生意为主,农事生意做得很少,这个农庄一直是闲置的。 所以我找了中人,联系上甄家的大管事刘显,看有没有可能让甄家出让。 那刘显却说家中的生意,如今都是二房三小姐管着,涉及甄家旧产,需要三小姐点头才能出卖。 但是三小姐去了神京拜见甄家长辈,要过些日子回来,我本来以为这事没什么希望,便让王德全重新找合适的地方。 可没想到过了几天,甄家的大管事刘显便来传话,说那位三姑娘想和我谈农庄的事情。 那甄三姑娘虽年轻,却是个极精明强干之人。 后来双方谈妥,甄三姑娘可以按平价出卖农庄,不过她在凤和路开设的新店,想售卖鑫春号的香水。 只是甄家和鑫春号以前并无来往,如今想让我们每月按常价供应二十瓶上等香水,作为他们新店售卖之物,签订一年契约。 一年之后双方根据意愿,决定是否延续。” …… 贾琮听了心中一阵古怪,鑫春号在江南的生意日益兴隆。 除了开设专店售卖,不少商户也会从鑫春号总店,批量购进香水,放在自家店中招揽顾客。 不过这种外商批量购进的数量,鑫春号做了严格的限制,避免批量购出太多,会影响鑫春号旗下专店的生意。 而对外商批量购买限制数量,就是每月二十瓶上等香水。 甄三姑娘愿意出卖祖产,在商言商,所要获得的利益,按常理会让鑫春号付出点代价。 却没想到是这样平实普通的要求,每月供应二十瓶上等香水,和其他外售的购买限额,完全没有区别。 惟一比其他外商具备的优势,就是双方签订一年契约,这一年的十二个月时间,鑫春号必须定期供应。 但是这份契约满一年之后,鑫春号可以随时解约,再没有半点约束。 甄三姑娘出卖祖产,却只换了没什么优势的条件,倒像是轻松写意做了一次人情。 贾琮说道:“秀姐,我听说这位甄三姑娘十分能干,接了她父亲留下的生意,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一个姑娘家把族中生意打理得欣欣向荣,这样的人心里算盘可精明的厉害。 我们有求于她,要买她甄家的产业,她就提了这么个不痛不痒的条件,你不觉得奇怪吗?” 曲泓秀笑道:“刚开始我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事我和可卿商量了很多次。 甄三姑娘精明,我和可卿也不是傻姑娘,各方面的可能我们都推演过,这桩生意对我们没半点损害,甚至我们处于不败之地,这才买了农庄。 如今听你说,贾家和甄家是世交老亲,她到了神京还特意去拜见家中老太太,说明你们两家关系确实亲近。 鑫春号实际是你的产业,这在外头可不算什么秘密,甄三姑娘这么精明的人,必定是知道的。 想来甄三姑娘看在你的面子,出于世家之情,才和我们做这笔生意。 那张一年的契约,不过是生意场上把戏和排场。 我们也在外面打听过甄三姑娘的事,甄家自甄应泉出海失踪,甄家二房的生意全部是这位甄三姑娘打理。 甄家这几年不退反进,皆出自这位甄三姑娘之手,坊间都说她明慧机变,算策无遗,行事明正,并无乖张邪气……。” …… 虽然贾甄两家是世交,关系也算亲近,但是人心隔肚皮,贾琮不会把所有的行为,简单理解为善意。 但是曲泓秀所说的一切,细致入理,并无破绽,他自己也来回思索几次,确定这事并无风险,也就放下心来。 而且甄家的新店开张,甄三姑娘因和鑫春号的一张契约,还特地给泓秀和可卿送来礼物,交好之意颇为殷殷诚恳。 当初迎春就和他说过,这位甄三姑娘是个极不俗的女子,如今看来的确有些特立独行。 …… 金陵东郊,一座占地四十多亩的农庄,是金陵城郊最大的农庄。 整座农庄高墙围绕,农庄里面设有谷仓、晒场、磨坊、蚕房等农事设施,还有许多排布俨然的房舍楼阁。 并从流过城东的秦淮河支流,引入活水到农庄之中,作为日常农事用水,又从附近山中引来山泉,作为起居用水。 这座农庄最早的主人叫杜衡昌,出身曾经的金陵大族杜氏。 二十年前,金陵杜家是闻名遐迩的世家大族,曾和金陵贾、王、史、薛、甄等大族并驾齐驱,其渊源绵长,甚至在其他世家之上。 杜家自前宋之时,就是书香世宦之家,出了许多文臣高官,家学渊源流传,非普通世家大族可以比拟。 自北元侵吞江北,汉民士族纷纷南渡躲避战乱,由此拉开大周史书上浓墨重彩,大书特书,长达百余年的南渡卫国。 前宋末年,朝廷羸弱腐朽,各地枭雄蜂拥而起。 江南大地,烽烟四起,各路枭雄抗击北元肆虐侵吞,也从未停止过割据鏖战。 城头变换大王旗,长江以南几易其国。 杜家祖先身处乱世,虽有匡扶苍生之念,却无救世倒悬之策,于是带着门中子弟退出官场仕途,隐遁民间。 杜家子弟幼时读书明志,成年后便跟随长辈行商经世,完全改了一种活法,至于其中深意,因年代久远,早就难为人知。 等到大周太祖定鼎中原,重塑汉家皇权道统,杜家经过几十年继续发展,在金陵落地生根,成为金陵本地大族。 杜家的往前追溯的历史,比因大周立国,而随之风起荣盛的贾、王、史、薛等世家,其底蕴积蓄都要深厚许多。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历经百年风雨的世家,在十五年前,因牵扯隐门谋逆之事,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杜家两支嫡脉,自家主杜衡昌以下所有男丁,因勾结隐门,意图谋逆,全部被斩首弃市,所有女眷发卖为奴,无数家财被充公瓜分。 一个曾经辉煌江南的百年世家,从此被彻底湮没世间。 十几年时间过去,金陵本地除了老辈人还记得,曾有这样一个恢弘世家,年轻一辈很多已不知杜家的存在。 …… 去往城东郊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飞驰,曲泓秀正陪着贾琮,去往这座新买不久的农庄。 自从曲泓秀离开神京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单独相处过。 风儿吹动车帘,扑入车厢内,带着郊外草木的气息,还有曲泓秀身上,清雅诱人的女儿香。 这样温馨旖旎的独处时光,实在应该说一些温存亲切的话语。 如果不算曲泓秀这两年身在金陵,在贾琮认识的女子中,曲泓秀算得上和贾琮过从最亲密的女子。 连可卿都觉得,两人教学传功时的举动,不计男女之嫌,过于肆无忌惮了些……。 或许正是这样奇怪的亲密关系,让贾琮和曲泓秀在一起时,常常会忽视,她也是个妙龄韶华的动人女子。 或许是因为,曲泓秀过于独立能干,就像宝珠说的,秀姐一人走南闯北,琮哥从来也不会操心。 反而秦可卿貌似柔润,只要出了点状况,贾琮就费劲心机,想出一堆诡计,帮她脱身。 正是因为这样古怪的原因,在这种难得的独处时刻,贾琮提出的话题,显得漫不经心,不合时宜。 “秀姐,我听你说过,这家农庄原先不是甄家的,而是金陵杜家,能拥有这么大的农庄,这杜家应该有些根底。 可我来金陵几次,却并没听说金陵有姓杜的世家?” 曲泓秀回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无奈,不过还是和她说了金陵杜家的来历。 如今金陵城中很多人,都已遗忘这个曾经恢弘荣耀的世家,至少贾琮在此之前,就从没听人说起过,可曲泓秀却知之甚详。 贾琮好奇的问道:“秀姐,这杜家以前从没听人提起,你怎么如此清楚这家的典故。” 曲泓秀望了他一眼,说道:“你忘了我的出身吗,杜家在十五年前,被人举告勾结隐门,图谋叛逆,被皇室抄家灭族。 我也是听我父亲生前和人提起,至于杜家是否真的勾结隐门,还是被人诬陷,我就不清楚了。” 贾琮口中默念道:“十五年前……。” 他突然想到,十五年前,算起来正是太上皇当政最后一年,嘉昭帝登基的前夕……。 …… 马车在官道上飞速奔驰,在不远处一处缓坡之上。 一座占地广阔,略显陈旧的农庄,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萧瑟严峻。 这座大农庄,曾属于湮没无痕的金陵杜氏,也属于过至今荣耀的金陵甄氏,如今成了鑫春号的资产。 贾琮购买这座农庄,不是简单为了在金陵积蓄资财,也是他奉旨下金陵缉办周正阳一案,事先筹谋的重要一步。 就像他和邹敏儿说的那样,单枪匹马做不得多少事,就算浑身是铁,也捻不了几根钉。 他今天来农庄的目的,就是要从这里调派出五十名人手。 配合邹敏儿手下的中车司干员,分路前往沿江各州,查探周正阳的下落,以及相关的信息……。(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七章 借势防未然 金陵,工部衙门,火器司。 陪都六部之中,工部和礼部是两个清闲衙门。 这两个衙门不仅空置尚书之位,常例官职也多有缩编,以减少人浮于事。 所以,这两处衙堂平时虽算不上门可罗雀,但人气寡淡,整日也没多少人出入忙碌。 比起公务繁忙,手握实权的陪都兵部、户部等官衙,两相比较犹如冰火两重天。 但自贾琮到金陵之后,原先十分冷清的工部衙门,似乎一下子转变颓势,日益人气旺盛起来。 不仅常有金发碧眼,奇装异服,肤色古怪的夷人,每日出入火器司官廨。 连陪都兵部、户部、金陵都指挥司等官衙,都常有官员来往交接公务。 这让工部正堂那些清闲度日堂官,不禁为之侧目,甚至有些汗颜。 都觉得这位年未弱冠的贾监正,之所以能少年享有盛名,的确有他自己一番本事。 这才来金陵多少时间,只有吏目四人的小小火器司,竟能被他整治出里外交络、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么能折腾的人物,也难怪年纪轻轻,官位仕途攀升如此轻捷顺畅。 但这天大早,一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百户,出现在工部官衙大院,却让这些工部堂官惊诧了。 而这位锦衣百户去的地方,正是临时设立火器司官廨的东小院。 锦衣卫这种阴损狠厉的鹰犬之辈,历来被文官忌惮,寻常情况之下,锦衣卫和六部并没有公务往来。 如果有往来的话,多半也是上门拿人……。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工部堂官们,都在心里揣测,被这些鹰犬找上门,多半是没有什么好事的。 …… 工部衙堂东小院,火器司官廨。 贾琮见到了锦衣卫来人,甚至还是他的老熟人。 当年曾看守大慈恩司营造现场,协助过贾琮剿灭东瀛浪人,如今的锦衣卫千户所百户刘海。 两人见面寒暄了两句,刘海便取出神京锦衣卫指挥司,发往金陵锦衣卫千户所的公文,并请贾琮浏览。 这让贾琮心中微微奇怪,按照常理,锦衣卫公文没道路给一个工部官员过目。 等他快速看过公文的内容,心中不禁凛然。 锦衣卫的公文上说,上月在辽东鸦符关武库,九支损耗故障的改进型鲁密铳,突然不翼而飞。 武库官张浩东擅离职守,在距离鸦府官以西五十里处,被人发现他的尸体,系让人背部刺杀丧命。 当今圣上震怒,让各地锦衣卫和卫所官军,对过往道路关卡进行盘查,但时间过去大半月,依旧毫无所获。 九支失窃的改进型鲁密铳,至今下落不明。 圣上又让神京锦衣卫指挥司下谕,各地锦衣卫严查当地火器私运与流通,希望能找到那失窃火枪的线索。 …… 贾琮清楚嘉昭帝如此兴师动众的原因,改进型鲁密铳是自己亲手研制,代表大周最领先的火器技艺。 如果不把那些失窃火枪找回,改进型鲁密铳的技艺,很快就会被人拆解仿造,后果难以设想。 不过九支改进型鲁密铳已失窃一个多月,至今还未找回,或许鲁密铳改进原理,已被人分解研习获得,早就没有秘密可言。 …… 刘海说道:“金陵锦衣卫依令谕,会对城内火器私运与藏匿之举,进行严查。 我们已从市舶司调来相关文牍,记录最近半年时间,金陵各港口在案火器违禁私运记录,一共涉及二十一起。 虽然私运火器已被当场收缴,但根据市舶司官员描述,原先市舶司官员未轮换之前,皆存在包庇火器私运之举。 江南各地富豪,最喜好西洋奇淫技巧,历来有以火铳打猎取乐的嗜好,真实存在的私运火器,绝不止眼前这些。 另外,神京地处北方,乃天下枢纽之地,有人从北地盗取新式火枪,必定知道官府为保神京无虞,会在北边盘查森严。 所以,盗取新式火枪之人,很有可能携带赃物南下,南方富庶,人口稠密,又有数州可通外海,是藏匿和逃遁上佳之地。 而金陵是江南大埠,人流品杂,是南北交汇之地,这些失窃火器如果过境金陵,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所以,葛大人让锦衣卫对在案火器私运人员,挨个进行搜检问询。 一是震慑火器私运藏匿之行,二是希望能找到有关新型火器失窃的线索。 但锦衣卫中没有熟悉火器之人,对失窃的改进型鲁密铳,更是一无所知。 所以葛大人让我来找贾大人,请火器司委派熟悉火器的干员,配合锦衣卫搜检讯问可疑之人。 葛大人还交待,贾大人是火器大家,大周火器强军的首倡之人,一向足智多谋,深得到圣上器重。 此次火器私运侦缉,所有要秘关窍,对贾大人务必开诚布公,也请大人多加提点指教。” …… 刘海又递给贾琮一张清单,说道:“这便是依据市舶司文牍,摘录的查获私运火器人员名单,也是锦衣卫此次侦缉对象。”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金陵锦衣卫千户葛贽成,在侦缉失窃火枪一事上,对自己如此坦诚,毫无保留,让人有些意外。 也有可能是神京锦衣卫指挥司,得到过宫中允许,让金陵锦衣卫因地制宜,就地借重自己这个火器司监正的能量,也未可知。 毕竟连改进型鲁密铳,都是自己研制出来的,论对火器的熟悉,极少有人能胜过自己。 …… 贾琮说道:“这没问题,我这次从神京带来的护卫,都是火器营的火枪手,熟悉改进型鲁密铳的使用。 我抽调几个出来,与你们一起协查违禁私运之人,再合适不过了。” 贾琮看了几眼刘海给他的清单,其中一行字引起他的注意。 ‘金陵甄氏,捐五品同知,甄世文。’ 贾琮问道:“这个甄世文莫非是金陵甄家子弟?” 刘海回道:“此人正是甄家子弟。 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膝下有二子,长子就是甄世文,因为行三,外头都称甄三公子。 甄应嘉还有一个幼子甄宝玉,从小就养在内宅妇人之手,平时足不出户,不过纨绔娇宠之子,并不足虑。 倒是这位甄三公子,很有几分不俗。 自从甄家二老爷甄应泉出海遇难,甄三公子就开始介入甄家生意的打理。 这两年在外头场面上甚是活跃。 这月初,他名下海船入龙潭港,被市舶司新调任官员王维安,搜检出船上私运三支全新外洋鲁密铳。 所以,甄世文也在这次锦衣卫搜检问询之列。” 贾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当初贾赦曾怂恿贾蔷入火器工坊的事。 虽然这事被贾琮严辞回绝,并未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似乎每个大族,总会出一两个不太安分守己的家伙……。 …… 金陵,凤和街。 这条街道的核心位置,新开一家叫绣文阁的新铺,连排的三间开脸,店面甚大,店堂装饰精致高雅,所有物件用料考究。 店铺开张伊始,便招揽了四方宾客光顾,店门口人头攒动,车马接踵,成为凤和街上最引人瞩目的风景线。 这家店铺的老板,就是甄家二房颇有名气的甄三姑娘。 如今金陵城各大世家,哪个不知这甄三姑娘的过人之处,甄家如今在海贸生意上的蓬勃,都是这位甄三姑娘一手操持。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甄三姑娘突然在凤和街开了新铺,除了售卖精致的外洋商货,还有许多江南本地精致之物。 甚至还有鑫春号热销的上等香水。 坊间都在传闻,甄三姑娘之所以开办新铺,是和金陵城的皇商鑫春号搭上商路,将来可能会合作分销经营。 至于其中细节,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但必定不是空穴来风,因为绣文阁的展柜上,竟然摆了四十瓶上等的鑫春号香水。 要知道普通商户去鑫春号批量采购,每次数量不得超过二十瓶上等香水,而且每年采购次数,还被鑫春号做了严格限制。 鑫春号这样操作的目的,就是防止散客批量采购上等香水,会冲击削弱鑫春号在各地专卖分店的销量。 所以,绣文阁有能量,一次性摆出四十瓶上等鑫春号香水。 依照行内人猜测,甄三姑娘必定和鑫春号签订了大额合作契约。 鑫春号这两年在江南各州铺设商路,又有内务府皇商的身份护佑,生意日益兴隆发达。 如今鑫春号已成江南香业翘楚,金陵城中赫赫有名的皇商金字招牌。 甄三姑娘新开的绣文阁,隐隐以皇商鑫春号做背书。 这样一场奇特的造势之举,为绣文阁的开张,带了意想不到的火爆人气! …… 绣文阁,二楼内室。 易钗而弁的甄三姑娘,一身青色男装软袍,秀发如墨,玉簪莹润,潇洒绝丽,风姿绰约,难以方物。 一双纤纤玉掌,十指修长细巧,柔白如玉,毫无瑕疵,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好,接过丫鬟蓓儿端来的香茶,意态娴雅的抿了一口。 对着侍立身边的刘显说道:“显叔,从下月开始,大房参股的五家店铺,我们的分红和余银,都慢慢划拨到绣文阁账上。” 刘显脸色微微一肃,作为二房的大管事,那五家店铺他是再清楚不过。 都是二老爷一手创办,是甄家最赚钱的铺子,无异于五只会下金蛋的鹅。 自从甄家二老爷甄应泉出事,甄三姑娘以女儿之身,靠着和甄老太妃的亲厚关系,还有自己出色的才干。 顺利掌管了父亲留下的生意,但是也不可避免的付出一些代价。 因为,不管她如何能干,归根结底都是一个女子,总有一天她要嫁做他人妇。 虽然甄家的生意都是她的父亲一手创办,但她有朝一日出阁,最多只能带走几间铺面做嫁妆。 父亲开办的生意,十之八九都要留在甄家,作为甄家继续荣华富贵的保障。 不管是族产还是家产,传子不传女,这是宗规铁律。 甄三姑娘虽争取到对父亲生意的掌管权,但却不得不将父亲名下五间最好店铺的股权,分润三成给甄家大房。 在外人看来,这并不算什么过份的事,甄家二房已经绝嗣,只剩下她一个女子。 如今甄家老太太让三姑娘代父掌管生意,已算是对一个姑娘家极大荣宠。 让她将这些店铺三成股权让给大房,作为大房子嗣参与打理生意的凭仗,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因甄家大房有两个嫡子,将来她出嫁之后,这些生意店铺必定要归大房掌管,更不用说如今先出让三成。 虽这事是家中老太太提的,但大太太必定是背后说了话,大老爷甄应嘉对此事不置一言,似乎漠不关心。 但不说话不表态,就代表作为家主的甄应嘉默许这件事,没有亲自开口,只是顾忌脸面上不好看罢了。 …… 刘显作为二房的心腹管事,对甄应泉父女十分忠心,对甄家的这个决定,虽心中不服,但以他的身份,也是无可奈何。 归根到底,三姑娘再出色能干,也只是一个女儿身,这个世道就是如此。 如今,他听甄三姑娘提出这样的要求,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说道:“三姑娘,这事是能够办的,不过抽调老店银流,三爷那边定会有话说,只怕对三姑娘有些被动。” 甄三姑娘微微一笑,说道:“如果大房三哥问起,或者有心刁难,你就说绣文阁新开张,需要银钱运作。 而且,绣文阁已和鑫春号签订契约,将来会在江南联手开拓商路,互通商货售卖,所以也需要大量银钱投入。” 刘显听了这话目光渐渐亮起,他突然明白了最近一些事情。 鑫春号曲大掌柜要买甄家城东的闲置农庄,按常理甄家祖业是不轻易出卖的。 当时三姑娘不顾大房三爷反对,还是平价卖给了鑫春号,唯一争取的条件,就是和鑫春号签订一份香水售卖契约。 那份契约涉及的数量,在刘显的眼中十分微不足道。 这让刘显曾经非常迷惑,一向精明厉害的甄三姑娘,怎么会做这样一单明显无利可图的生意。 因那张契约上写明,绣文阁每月只能从鑫春号购入二十瓶上等香水。 如今展柜上用来造势的四十瓶香水,还是事先积攒了两个月的数量,然后一次性在展柜上展示。 原来自家三姑娘在这事上,早有一份筹谋……。 但刘显在甄家呆了一辈子,太清楚大宅门里弯弯绕绕有多少,何况如今大房虎视眈眈盯着二房的产业。 于是提醒道:“姑娘,就算三爷拦不住我们,保不住把话传到老太太和大老爷那里,到时事情就难办了……。”(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八章 筹谋布先机 甄三姑娘听了刘显这话,微微一笑,嘴角似乎流露讥诮之色。 说道:“我会提前在老太太那里吹风,让老太太也知道,我们合作的鑫春号,背后的老板就是贾琮。 大太太早在老太太耳边说过多次,把贾家威远伯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就想早点把我嫁出去,省得我一直待字闺中碍事。 如今老太太对贾家这位少年伯爷,可是印象好的很。 前几日荣裕堂上,大太太还说贾琮正在金陵办差,还说老太太大寿,荣国贾家礼尚往来,必定会让贾琮上门拜寿。 大太太这是恨不得火上浇油,早点玉成好事呢! 如今我们以和鑫春号合作为理由,调拨各店银流,老太太和大太太知道,老太太必定不会多说什么。 大太太自己拿贾琮作伐,如今算是作法自毙了,对这事也说不响话音,所以三哥的意见,不足为虑。” 刘显脸色露出钦佩之色,这位三姑娘当真是水晶心肝的人物,运筹帷幄,事事都算到点子上,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一间临时起意开设的店铺,一份微不足道的小额契约,居然被三姑娘藏了这样的后招。 大房的太太和三爷,哪里会是三姑娘的对手,如果不是因为三姑娘生了女儿身,怎么会轮到他们兴风作浪。 …… 但刘显心中还是不明之处,又问道:“既然三姑娘对这事早有谋断,当初为何不趁机和鑫春号签订大单。 区区每月批售二十瓶上等香水,未免过于单薄了些?” 甄三姑娘说道:“鑫春号的曲姑娘和秦姑娘,都是精明谨慎的人物,她们能在金陵独立支撑鑫春号,将生意做得如此红火。 这两人哪里会是易与之辈,我如果借着出卖农庄,挟制她们签订大额契约,她们必定反感起疑,也必定无法成事。 要知道她们身后,还站着那位名动江南的威远伯,我实在没必要因为此事,坏了世家老亲之间的情份。 所以,我才会平价出卖农庄,和她们签订了这份小额的契约,这会让她们非常容易接受。 我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对人言的话头。 外人很难知道这份契约的真实内容,曲大掌柜和秦姑娘都是精明之人,自然也不会拿出来去说。 甚至我开办这家绣文阁,也只是一个折中过桥的办法。” 刘显有些恍然,问道:“三姑娘是担心大房三爷处事激进,坏了那几家铺子的生意。 所以才接着开办新铺,设法抽走银流,防患于未然?” 甄三姑娘微叹了口气,说道:“虽然我费尽心思,要保住父亲留下的生意。 但是这次我这么做,却不单是因为担心三哥坏了生意……。 当初父亲还在之时,目光长远,早早筹备了甄家船队,让甄家正好赶上陛下推行海政的好时候。 这些年以来,甄家靠着海贸生意,赚钱了丰厚的银流,外头如今都称我们甄家为甄半城。 单论金银富贵,甄家已在金陵四大家之上。 但是要论家族底蕴和官场权势,甄家比起其他四家,便羸弱了许多。 金陵史家一门双侯,忠靖侯史鼎更是当今圣上的从龙之臣,史家世受皇恩,至今荣宠不绝。 金陵王家早年荫蔽于贾家,出了位官居从一品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虽只是宫中权宜之举,却也足够庇护王家。 神京贾家前些年已显颓势,子孙只是承袭闲爵空官,可这几年,却横空出世了个威远伯贾琮,隐势潜力,前途无量。 金陵薛家虽然已败落,但还留有丰厚家财,如今又入居托庇于贾家,未尝不是明智的保身之法。 两相比较之下,我们甄家在门风权势上已后劲不足。 大老爷的体仁院总裁之位,不过是没有实权的虚职,关键时刻并不顶用。 眼下甄家最大的依仗,就是尊荣宫中的老太妃。 但是老太妃已年过古稀,寿近八十。 这次我去神京拜见老太妃,她老人家的身子骨已不行了……。 万一哪天老太妃登仙而去,金陵甄家除了满屋金银,还有什么东西是让人忌惮的。 面临眼下这等情形,甄家子弟,应当韬光养晦,举止无漏,才能明哲保身,才能以图长远。 可是大老爷和大太太,却依旧觉得甄家处于鼎盛之时,钱财权势,所图所想,心思多有炙热。 总觉得二姐嫁了位王爷,便是第一得意之事,就可以在老太妃之后,以之北静王府为甄家依仗。 可我在宫中多年,却深知当今圣上对四王八公旧勋隔阂已深。 北静王一系,两代王爵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已呈日薄西山之势。 那位二姐夫虽贵为王爵,志大才疏,无殊异之能,并不为当今圣上所喜。 当初他为了争取九省统制之位,丑态百出,被当今圣上好一顿奚落羞辱。 在圣上眼中,根本就没把水溶这位北静王,当做一回事,隔阂疏远之意,已再明显不过。 可大老爷和大太太却看不到这一层,对这个王爷女婿极为推崇。 三哥日常也和水溶书信往来,交流甚密,从无间断。 这种事情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住圣上的耳目。 我在宫中就听说过,圣上手下有内衙中车司,无孔不入……。 如今有宫中老太妃庇佑,圣上不会表现出什么,一旦老太妃登仙,圣上少了顾忌,对甄家还会有什么好脸色。 况且,这两年三哥的举止背悖出格,不仅数次私运火枪,又从南粤带个身份隐晦的英吉利人到金陵。 其中,还涉及陪同父亲出海,失踪已久的刘轩。 我虽然不能明了其中根由,但出现这么多隐忧之相,总让人心神不宁,不得不防。 我们早些做准备,也好有备无患,省得到时候生出事情,为时已晚……。” 甄三姑娘一番话,让刘显心中清晰明了,三姑娘是担心大房急功近利,生出变故牵连,为了保住二房家业,才要防患于未然。 他身为二房的大管事,自己婆娘是二房管事婆子,连独生女都是二太太的贴身丫鬟。 刘显一家和二房早就荣辱与共,他自然不希望二房的产业,有朝一日,因大房的缘故而败落损毁。 三姑娘既然已搭好台子,做足准备,他自然要尽快筹谋设法,将那五间店铺的银流调出。 …… 金陵城东的官道旁,一辆马车停在一颗枝叶繁茂的榕树下。 江流正靠着车辕打盹,驾车的马儿悠闲的啃食地上的青草。 贾琮透过车窗看向不远处平坦宽敞的官道。 今天官道上来往的人,似乎比往常多了不少。 其中不少人三五成群,他们有些是单帮的商贩,有些是押送货物的马队,还有几个背着书箱的学子,甚至有骑着毛驴走娘家的妇人。 这些人从四面八方向官道汇聚,有前有后,稀稀落落踏上远行的路途。 但他们行进方向几乎一致,都沿着官道东面的常州方向而去。 车厢中和贾琮一起的是邹敏儿,穿了身莹白暗花缎面对襟比甲,浅雪青薄绸小衣,纯色百褶裙,肌肤透香,气息似兰。 贾琮从窗外移回视线,车厢的空间不大,他回头时正看到,邹敏儿乌亮如云的鬓边,簪了朵白色玉簪花,风姿莹润,人比花更娇。 他的目光忍不住,在那朵洁白娇艳的玉簪花上,停留了片刻,眼睛的余光还看她耳后颈项,白腻如玉的一片肌肤。 邹敏儿似乎感受到贾琮的目光,耳垂处泛起一丝粉红,却故意装作没察觉到他的目光,空气中流动异样的气息。 她轻声说道,嗓音中有种难以察觉的温柔:“这次我挑选的四个人,都是中车司在金陵的老人,精通侦缉刺探,隐遁行迹。 我已吩咐过他们,传授你的人必要的技能,便于沿途有效行事。” 贾琮回道:“这样非常好,五十多个熟悉侦缉刺探的人手,分组下沿江各州搜索,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信息。 昨日我和金陵锦衣卫千户所做了公务沟通,神京锦衣卫指挥司,已昭告沿江各州锦衣卫千户所,密切注意各州口岸人员动向。 据各州锦衣卫千户所信息传报,目前并没发现周正阳出海的迹象,此人必定还隐匿在某处。” …… 贾琮并没有问邹敏儿,她挑选的四个中车司密探,各自的姓名和身份。 邹敏儿也自始至终,没有问贾琮那五十个人手,到底来自何方,她甚至嘱咐派出的四个中车司密探,不要打探对方的来历。 两个人之间似乎保持着一种奇怪的默契。 贾琮下金陵侦缉要案,需要借重中车司的力量,不代表他想与中车司有过多牵扯。 对于皇帝亲掌的内衙机构,保持必要的敬畏和距离,并不是什么坏事。 而对于邹敏儿来说,她对贾琮始终有难消的心结,她经常处于想去接近他,但又对他抵触远离的矛盾心理中。 她很想了解他的一切,又害怕知道的太多。 因为中车司的职责身份,还有那鱼鲠在喉的心结。 深藏心底的凌厉与怨怼,或许在某一天,会让所有的已知,变成难测的危险。 所以,只要不是很有必要,对贾琮的事情,她宁可少知道。 而两人之间奇怪的默契,归根结底不是什么幸事。 而是因为彼此之间的际遇,在磋磨和割裂之中,在仇隙和亲密之间,盘旋往复,造成的很难逾越的鸿沟。 …… 贾琮又看向车窗外,沿着东向的官道,在前面一分叉的路口处,有一座起伏的缓坡。 缓坡之上树影婆娑,露出一段高耸的围墙,将缓坡上很大一块土地,环抱围绕其中。 那里是鑫春号从甄家手中买来那座农庄。 他突然问道:“邹姑娘是金陵本地人,你知不知在十五年前,金陵曾有一户姓杜的世家大族,听说十分有名气。” 邹敏儿秀眉微蹙,思索了片刻,说道:“金陵本地的世家,我多半都是听说过的,这其中并没有姓杜的人家。 还有,为什么这户人家十五年前有名气,如今怎么就没有名气了?” 贾琮回道:“听说十五年前,这户姓杜的人家,牵扯勾连谋逆之事,被朝廷抄家灭门,所以销声匿迹很久。” 邹敏儿听到这杜姓人家涉及谋反,心中微微一凛,说道:“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户人家,难道和周正阳的事情有关?” 贾琮向那缓坡上农庄望了一眼,说道:“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前几日与人闲聊,对方提到这户人家,不过是有点好奇罢了。” …… 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 贾琮从城东回来,便直接回了兴隆坊老宅。 刚走到自己院子门口,便听到里面咿咿呀呀的练唱声,音调爽脆铿锵,却不是龄官那柔婉清丽的唱腔。 “壮气直冲牛斗,乡心倒挂扬州。四海无家,苍生没眼。” “拄破了英雄笑口,自小儿豪门惯使酒。偌大的烟花不放愁,庭槐吹暮秋……!” 贾琮听出那是豆官小花脸的唱段,听着利落劲道,充满灵气,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他推开院门,看到豆官站在院中一颗玉兰树下。 上身穿印染蓝花马甲,下身薄棉灯笼裤,腰上系条洗得发白的蓝色束腰汗巾,一身干脆喜人,正对着玉兰花枝放声练唱。 东边书房的窗口处,看到龄官正执笔伏案,专心致志的临帖练字。 豆官正对着玉兰树,唱得甚是投入,竟没察觉到贾琮进了院子。 贾琮也不打扰她,一个人进了正屋,又拐进了东书房。 正在伏案练字的龄官过于专注,并没察觉到他进了书房。 贾琮见她端坐在书案前,纤腰欲折,姿态柔媚,上身粉色绣花交领马甲,里面是粉白色小衣,下身淡紫红长裙,很是娇丽可人。 贾琮悄悄走到她身后,发现龄官一笔一画,写的十分用心仔细。 贾琮教龄官写字,并没有多长时间,却已见她写得十分端正,虽然难免生涩,却是初学者的常态。 凡是读书写字,只有日积月累磨练,才会慢慢磨去艰涩之气。 龄官对读书写字如此上心,褪去笔力生疏,对她来说不过是时间问题。 贾琮站在她身后,悄悄观看她悬臂运笔,赞道:“你真是聪明,这才练习了几天的字,就写的有些模样了。” 龄官听到他的声音,笑着转身道:“刚才写的入了迷,没看到公子回来,你可好几天没回府了,今天住府里吗?” 贾琮前几天都住在裕民坊,见到龄官一双明眸静静看着自己,眼波中都是希冀柔和的神情。 便笑道:“今晚就住府上,考考你们两个,字帖上的字,是不是都学全了。”(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九章 釜底欲抽薪 兴隆坊,贾家老宅。 贾琮看着书案上的宣纸,墨水淋漓的写满了字,其中大部分都是自己上次教的常用字。 宣纸上还写了不少龄官自己的名字,因为贾琮教她认字时,特意先教龄官写自己的名字。 她出身贫寒,家里人随便起了乳名小福,一叫就是十多年,一个小女孩养大就不容易了,也没起过像样的大名。 自从她被家人卖给了戏班,每日只能在戏班洗衣做饭为生,对家人难免失望和怨念。 小福这个父母起的乳名,对她来说早就是可有可无的态度。 直到她贾琮和邹敏儿买了她,戏班的师傅给起了艺名龄官,虽只是艺名,却比原来的乳名,却有意义许多。 自然而然也就被她当做本名,只是这个名字笔划结构都不简单,她初学写来颇有些吃力。 龄官见贾琮盯着自己的名字看,小脸一红,拿手遮住那字,说道:“我写得太丑,公子还是不要看了。” 贾琮笑道:“怎么会丑呢,你才练了几天,能写成这样已很不容易了,当真聪明的很。” 龄官听他夸赞,才红着脸挪开手掌,指着其中一个字,说道:“龄官的龄字,笔画太多,总是写不好,你看写得好丑。” 贾琮见宣纸上那个龄字,笔画繁多,结构失衡,还有些歪斜,有几分小孩涂鸦的可爱。 又见龄官秀眉紧蹙,小嘴微翘,看着自己写的龄字,似乎自己都有些嫌弃自己,心中不禁有些好笑。 他拿起毛笔,在宣纸上空白之处,用秀雅端正的正楷,工工整整写了龄官两个字,看得一旁的龄官两眼发亮。 贾琮笑道:“写字没有捷径,多写多练就好了。”说着把毛笔递给她,眼中带着安慰和鼓励。 龄官拿过毛笔,照着贾琮写好的两个字,似模似样临摹起来。 她天资不俗,心思聪慧,只是临摹了几次,写得比原来就好了几分,但还有不足,这毕竟不是可一蹴而就的事。 贾琮笑着拿过一张新的宣纸,走到她身后,伸出右手握着她执笔的小手,引导着她,在宣纸上写了四五次她的名字。 每写一笔便在她耳边提示笔触转折,力度轻重,缓去急回等用笔窍门。 龄官的小手长得很是秀巧,手掌绵软细薄,十指纤纤细长,握笔手型隽美动人。 只是贾琮将她小手握在掌中,却发现微有粗粝之感,想来是她在戏班中每日洗衣做饭,磨粗了手肤,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意。 龄官只觉得贾琮的手掌温和妥帖,小手被他握着,有种异样的安定和欢喜。 原先她自己临帖之时,全神贯注,手臂总是紧绷着的。 如今被他握着小手,整个人莫名的松弛下来。 她嘴角带着笑意,跟着贾琮手劲引导,点横撇奈,一笔一画,时快时慢,说不出的顺畅快意。 随着笔势起落,时而如会当绝顶,时而如飞流三千,手掌相合,肌肤相接,臂力同生,隐隐能体会到书道玄妙的蕴意。 龄官从来没有想到,写字竟有这般心动的乐趣,她希望贾琮就这样握着她的手,一直就这样写下去……。 窗外传来豆官爽翠铿锵的唱声:“偌大的烟花不放愁,庭槐吹暮秋……。” 曲声悠扬,回旋不散……。 那株被豆官对着练唱的玉兰树,亭亭玉立,虽还未到花期,但在艳阳辉映之下,枝繁叶茂,每片叶子都溢着盈盈动人的新绿。 …… 金陵,成贤街,海云阁。 金陵城中人尽皆知,十年前金陵甄家出了位经商天才,就是甄家嫡次子甄应泉。 他目光独到,早早看出海贸生意巨大潜力,在朝廷还未成立三地市舶司,未公布海政措施之前。 便在族中力排众议,变卖甄家部分祖产,筹措大笔金银,提前组建甄家海船队,并在城中旺地购买商铺。 等到嘉昭帝毅然推行外夷海政之策,金陵甄家比所有人都抢先一步,争抢到了大周海政的第一桶金。 虽然五年前甄应泉出海失踪,但他给甄家创下的海政基业,却已成为甄家富贵的最大保障。 更何况他还生了一个出色的女儿,具备和他一样精准眼光和坚韧魄力,甚至在智谋更加青出于蓝。 这家海云阁位于金陵黄金地段,是当年甄应泉创立的甄氏五大商铺中,经营规模最大的一间。 自从五年前甄应泉出事,虽然他的独生女甄三姑娘接掌了父亲的生意,但三姑娘毕竟是个女子。 在甄家的内部经过一番内耗拉锯,甄家长房的甄三公子开始涉足家中生意。 或许是不想在人前,示弱于他那位异常出众能干的堂妹,甄三公子对家中生意也算上心。 这家海云阁因为是甄家最大的海贸店铺,所以他常会来店里转一转,看看铺中人气冷暖,查看当日的银流出入。 今日上午他像往常一样,到海云阁巡视,却让他遇上件很恼火的事。 二房的大管事突然到了铺子中,要调走二房在店中当年的红利和往年余银,总计有十八万两。 即便以甄家的豪富,十八万两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甄世文压住怒火,问到:“显叔,为什么突然要提走这么多银子?” 刘显恭声说道:“三爷,这些是二房在店里的分红,以及往年积留在账上的余银,按规矩二房来提走,也在常理之中。” 甄世文见他神情恭敬,话语和缓,但说出来的话却软中带硬,没有留下丝毫商榷余地。 刘显虽是甄家的家生奴才,但甄世文对他不敢轻易撕破脸,彼此之间还要保留几分体面。 世家大族的家生奴才,都是几辈子服侍各辈主子,和家中长辈的关系都十分亲密。 这刘显祖父母当年都是甄老太太的陪嫁奴才,是老太太最贴心的心腹。 刘显的祖父早就去世,但他的祖母依旧硬朗得很,还时常进内宅陪老太太唠嗑,老太太对他们刘家子弟,一向也亲近得很。 况且刘显当年是他二叔的心腹,二房生意上的大管事,是自己三妹的臂膀,不管是哪种身份,都不得不让甄三公子顾忌一二。 甄世文耐着性子问道:“是三妹让你来提取银两的? 如今正是生意旺季,店里不管是进货,还是老客赊账,都需要一定数量存银压箱。 三妹一下子提走这么多银子,铺子上还怎么做生意?” 刘显说道:“我和三姑娘都盘过店里账目,就算提走这些银子,店里的银流也足够支撑日常生意往来,三爷倒是不必担心。” 甄世文听了这话有些语塞,他刚才叫嚷不能提走银子,不然店里没办法做生意,不过找个由头来阻止。 毕竟事发突然,他哪里会想到提前盘算店中银流详情。 不过他知道自己堂妹是商道奇才,明慧过人,对账目极其清楚,这刘显也是生意场上打滚了半辈子的人物。 他们既然会来店里提这么多银子,必定事先盘过账目,有底气说出不会影响店里正常生意支撑,必定是没错的。 不过不管如何,甄世文都不想他们轻易提这十几万两银子,虽然依理这些银子本来就是二房的。 甄世文问道:“三妹为何一下子提走这么多银子,二房的银子难道还不够她花吗?” 刘显微笑回道:“三姑娘在凤和街开了一家绣文阁,又和鑫春号的曲大掌柜,谈妥了买卖,签订了契约。 准备用秀文阁和鑫春号一同开通商路,除了经营海贸生意,兼做鑫春号的香业生意。 三爷你也知道,鑫春号是堂堂皇商,这两年在江南的生意做的极大。 三姑娘看重香业生意前景,花了不少功夫才和鑫春号搭上路子。 我们要和这样的大皇商做生意,自然需要囤积不少本钱的,这才要从老铺提取闲余的银流。” …… 甄世文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鑫春号是这两年在江南飞快崛起的皇商,手头的香业生意日益红火,俨然成为金陵豪商中的新贵。 自己也曾想过和鑫春号搭上路子,分润一些香业生意的好处,只是鑫春号大掌柜曲泓秀,十分精明干练,从来不和外商合作。 自己几次托人说话,对方根本没有理会,自己连那位曲姑娘的真容都没见到。 自己这堂妹终究是个厉害的,居然能和油盐不进的鑫春号搭上关系,甄世文心中忍不住有些嫉妒和不服。 但他转而又想到,上次太太从神京回来之后,曾和老太太多次游说。 说那荣国府的威远伯贾琮,人品才略出众,连二姐夫都十分看重,甄贾两家又是世交老亲,贾琮和三妹堪为良配。 即便老太太深居内宅,也听过那贾琮的名声,毕竟这等年纪便立下偌大军功,被封世袭罔替伯爵,在大周可是独一份。 而坊间盛传,这鑫春号的幕后老板就是贾琮。 莫非三妹把太太说的话听到心里,竟对贾琮生了心思,这才搭上了鑫春号? …… 刘显又说道:“三姑娘说,除了需提取海云阁的利钱和存银。 如果和鑫春号的生意铺开,还要在另外四家店铺提前当年的利钱和存银。” 甄世文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跳,脱口而出说道:“那岂不是总共要提走四五十万两!” 一年提走四五十万两,如果以后每年都这么提银,那要被自己堂妹弄走多少银子! 本来甄世文想到能和鑫春号做生意,多少还有些心动。 现在听说自己那堂妹,不仅搭上鑫春号,而且还要将生意铺开这么大,心中便一百个不愿意起来。 自己堂妹新开的秀文阁,可是用她的二房的私房钱开的新店,大房可没有一两银子参股,自然丝毫也管不到这间新铺。 自己这堂妹因和鑫春号做生意,把二房在老铺子上的红利余银都调入新铺子,明摆着这些银子是有去难回了。 大房想再把这一大笔银子弄回来,那就难比登天了。 以后这堂妹要是嫁人了,这家她自己私房开的铺子,必定要当成嫁妆跟出去,那新铺里的银子就名正言顺进了她的口袋。 自己这堂妹当真是好心思,好手段! …… 甄世文之所以会这么想,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历来世家大族都有一项族规定律,就是各房未分家出户之前,不得积蓄私产。 但是偏偏金陵甄家的情况非常特殊,大房甄应嘉只管做世袭官位,生性清高,也不懂半点商道经济之事。 二房甄应泉却是个商道奇才,甄家的生意全部是他一手筹谋打造出来,甄家的金银富贵,都从甄应泉而来。 所以即便甄应泉是次子,也不是甄家家主,甚至在他出事之后,只留下一个独女,二房依旧对甄家的生意有极大的话语权。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甄家的生意都是甄应泉一手打造,甄氏族人有多少都是靠着甄应泉,才能过上好日子。 二房这一份筚路之功,无论如何都无法抹杀掉。 更不用说自己这堂妹,生来就是卓绝不凡,虽是女儿之身,却完全继承了父亲的经商天份。 当初自己堂妹进宫陪伴老太妃,也是自己那位二叔一力促成,给自己堂妹找了吓人的靠山。 从这一点上看,自己那位二叔的精明和远见,当真有些可怕。 正因为这诸般原因,自己这堂妹以青春窈窕之年,却能稳稳占了甄家生意的主事之位。 即便她拿自己的私房钱开办自己的私铺,甄家老太太以下,没人会说什么不许的闲话。 这也是让甄世文对这个堂妹如此忌惮防备的原因。 想到这些,甄世文自然不会让刘显轻易就提走这笔银子。 说道:“显叔,银子的数量太大,这事还容我回府和三妹商议商议,你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吧。” 刘显来提银子之前,便知道只要这位甄三爷在铺子里,他便没那么容易提走十八万两银子。 这事情他和甄三姑娘事先都预料到,所以也并不意外。 他知道甄世文说回去找姑娘商量,不过是托词,他的口才如何是三姑娘的对手。 多半就是回府和老太太和太太说事,借着老太太的势来挽回事情。 他却不知道三姑娘早就料到,三爷会来这一招。 甄世文和刘显正各自心思盘旋,突然听到店外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朝着店铺而来。 这时店里的伙计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气喘吁吁对甄世文说道:“三爷,锦衣卫带了许多人围了店铺,前门和后面都被堵了。 锦衣卫说是三爷曾私运火器,如今金陵城严惩私藏火器,三爷是存疑之人,他们要进店搜查!” 甄世文一听这话,脸色大变。 刘显听了这话,却是目光一亮!(本章完) 第四百章 怨情临深渊 金陵,清音阁,入夜。 一楼大厅到底有一道门户,常日有看个健妇看守。 因为那门户之后,便是清音阁中曲乐娘子的下榻之所。 邹敏儿的闺房中,香鼎吐馨,轩窗半张,晚风吹拂,纱帐盈风。 若隐若现的纱帐之中,邹敏儿穿了一身轻透柔软的小衣,青春动人的躯体勾勒得曲线袅袅。 软绸香草芯枕,如云乌发千丝万缕堆积,娇艳红晕的俏脸,秀眉微蹙,辗转反侧,似睡非睡。 那日她和贾琮从东郊返城,独自回清音阁时,顺道去了以前的邹府看了一眼。 她在那里长大,那里有她最美好无暇的时光,如今的邹府荒草蛛网,大门上贴着官府封条,记忆支离破碎,往事永不复还。 其实邹府离开清音阁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半里的脚程。 但只是这么短促的距离,给于她的际遇却天差地别。 在邹府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父母宠爱,深闺无忧,青春烂漫。 而如今她只是教坊司的贱籍乐伎,就算她拜了清娘子为师,就算她入了中车司,但低贱的教坊贱籍,无法改变,会伴随她终生。 她回到住处之后,关起门来大哭一场,自从她进了神京教坊司,她已很久没有这样放肆痛哭。 接下去两日,她都睡的不安稳,今夜同样辗转反侧许久,才昏昏沉沉睡去。 迷蒙之中,依稀看到,紫云阁中的无双少年,将一条虎纹玉版革带让给了自己。 那深如秋谭的双眸,在对视的那一刹那,便隐约拨动她的心弦……。 她又回到了老宅,四处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父母满脸笑容迎客,珍贵的寿礼琳琅满目。 那个无双夺目的少年,带着很多杀气腾腾的火枪兵,悍然冲入老宅,所有安逸和美好,只在顷刻轰然倒塌……。 她在神京教坊司苟且偷生,费尽心思躲避权贵觊觎,坊吏的威逼纠缠。 她听到教坊司中的歌伎,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惊奇和倾慕,谈论那位荣国府公子,少年英豪,在金陵侦破了水监司大案。 圣上赏功推恩,追封他的生母杜锦娘为五品宜人,而这位杜诰命,生前只是个身份卑贱的淸倌花魁……。 他未冠之年攀上人间荣耀的顶峰,她青春窈窕却跌入污浊无底的泥潭。 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愤怒,从来没在她的心底消散……。 她又突然想到,在姑苏的夜船上,他担心江风夜凉,帮自己盖上衣袍,她眼睛的余光能察觉他脸上的温柔,那一刻她有些心软。 她心里非常羡慕那个龄官,她虽然生于穷困,在戏班里卑微讨生活,但他们之间没有痛楚纠葛,所以他们可以一见如故。 她给他唱曲解闷,他对她关怀呵护,但自己却没有这种简单的福分……。 在城东的马车上,他盯着自己呆呆的看,他应该也觉得自己生得好看,不过仅此而已,他们注定走不到一路。 他还问自己,知不知道金陵城以前有一户姓杜的世家大族。 姓杜的世家大族,姓杜的……。 邹敏儿在迷迷糊糊之中,一個名字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如此突兀和诡异! 杜锦娘!他的生母! 因为那场轰动一时的追封生母的佳话,杜锦娘这个名字,早已为很多人熟悉。 邹敏儿突然从梦中惊醒,霍然坐起身子,吓得满头是汗,一双明眸水润明媚,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 金陵城东,杏花巷,姚家酒铺。 上午急雨过后,将杏花巷的青石板路,冲刷得水润清亮。 姚家酒铺自酿的杏花春酒,在整个金陵城中都颇有名气,春夏两季正是酿酒和窖藏的时节。 所以这几天姚家酒铺的生意很好,时常有购酒的店家和商铺上门。 可今天酒铺门口却挂出售罄的木牌,因此门庭一下冷落下来。 两个看店的伙计,百无聊赖坐在前头柜台后打盹。 午后时分,整条杏花巷也没什么路人经过,四下里有些静悄悄的。 此时,姚家酒铺二楼房间,临街的窗户大开着,可以看到房里坐了两个女人。 一人青春窈窕,姿容秀美,楚楚动人,正是邹敏儿。 另一人是个年已双十的少妇,身材婀娜有致,眉眼秀丽,一颦一笑,风韵撩人,荡人心魄。 邹敏儿说道:“七娘,让你打听金陵杜家的消息,可有结果了?” 那晚邹敏儿从噩梦中惊醒,她仿佛抓住了一个扑朔迷离的关键。 那天贾琮和她打听金陵杜家的事,似乎只是随口问起,但邹敏儿清楚记得,当时他脸上执着探究的神情。 虽然贾琮说他不过是听人提到这个杜家,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但是,偏偏就这么巧,贾琮的生母就姓杜。 但他的生母是个卑微的青楼花魁,而贾琮口中的杜家,十五年前曾是金陵世家大族。 这两者之间似乎毫无关联,或许一切只是她异想天开。 但邹敏儿这段时间与贾琮相处,却知他这人心思缜密,说话做事一向有的放矢,并不会无缘无故散谈空言。 因此,她就对这件事留了心思。 只是据贾琮说金陵杜家盛名于十五年前,之后便在金陵销声匿迹。 而十五年前邹敏儿不过牙牙学语的年纪,自然是不可能听说过杜家的来历。 于是,她便让许七娘通过在金陵的人脉进行查访。 …… 许七娘说道:“姑娘说杜家因犯事被朝廷抄家灭族,我便问了几个金陵本地人,其中有上了年纪的倒是知道这杜家。 但是他们对当年的事故,却知之不详,似乎当年杜家出事,情况十分奇怪,具体事由并没闹得街知巷闻。 倒像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突然就犯事情被官府拿问,然后整件事奇怪的销声匿迹。 后来我去找了中车司在刑部的关系,如今在陪都刑部当差的人,都是最近十年才入刑部,也都没听过杜家的事情。 就像是十五年前,杜家被人凭空抹去一样。 后来我们的人在六合,找到一个十五年前从刑部致仕的刀笔吏,才从这个老人口中,探听到金陵杜家的一些密事。 据那老人说,杜家在大周立国之前就世居金陵,其源流比立国初崛起的金陵四大家还要久远。 十五年前杜家被人密告,家主杜衡昌勾结隐门,在东南各州密谋举事。 十五年前,正是太上皇在位的最后一年,当今圣上还只是默默无闻的齐王,与文武卓绝的吴王相比,显得平庸无奇。 太上皇常常让吴王参与军国要政,对齐王却期望平平。 那年遇上百年一遇的黄泛,沿河七州灾情严重,民不聊生。 太上皇便打发齐王下金陵坐镇,沟通江南富庶豪商,筹集赈灾钱粮。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向齐王密告,杜家家主杜衡昌勾结隐门,意图是在江南各州鼓动起事。 齐王立刻派兵控制了杜家,并从杜家查出了勾结隐门的实证,消息传到神京,太上皇十分震怒。 居然用八百里加急圣谕,在刑部官员秘审之后,便将杜家明证刑法。 杜家自家主杜衡昌以下,主脉兄弟子侄,男丁共二十一人,全部被杀,杜衡昌的妻母被白绫赐死。 杜家的其余女眷和家仆,都被充入教坊司或贩卖为奴,连杜家的偏房支脉都受到牵连,很少有幸免之人。” 邹敏儿听得有些毛骨悚然,杜家因被人密告,竟然全族殒灭,实在惨绝人寰。 自从入中车司以来,她耳熏目染,知道朝廷对隐门之事,一向视为洪水猛兽,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当时那些只是传言,她并没有切实具体的体会,如今才真正见识了其中的凶险和血腥。 当初她的父亲犯下重罪,自尽逃责,当今皇帝为了以儆效尤,处罚邹家并无丝毫手软。 但即便如此,也不过是抄家查封,变卖家奴,将自己和母亲贬入教坊司,至少还留了性命。 可是杜家被人密告勾结隐门谋反,不仅家中男子全部死绝,两代当家主妇都要白绫自尽,女眷全部发卖,那可是真正的绝户之罚。 邹敏儿眼中奇光闪烁,问道:“杜家的女眷不是被发卖或贬入教坊司吗,如今可知道她们的下落。” 许七娘目光古怪的看了她一眼,邹敏儿对此事的异常关注,让她心中泛起一丝诧异。 “我派去的人,也问过那刀笔吏这个问题,他说杜家的女眷被发卖和贬入教坊司,在礼部和刑部的案牍上都有记录。 只是后来却出现了奇怪的变故……。 杜衡昌被杀后不久,据说宫中突然派人到金陵,想要翻查案件。 就在这个时候,刑部案牍库发生走水事件,烧毁了大批案牍文件,其中就包括杜衡昌一案所有相关资料。 礼部衙门关于杜家女眷发卖和贬入教坊司的记录文档,也无缘无故失踪不见。 没人说得清楚,杜家这些女眷到底被发配到了哪里。 不过她们本是豪门贵女,生来养尊处优,不管是被发卖为奴,还是投入教坊司十六楼接客,对她们来说都是生不如死。 如今时间过去了十五年,她们没人都熬过这么长时间,估计早就不堪折磨,大概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邹敏儿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恻然,她就是犯官之女被贬入教坊司,她最明白个中滋味。 如果不是杜清娘在危难之际相救,自己必定早就死了。 杜家那些女眷,背负的可是谋反的不赦罪名,必定比自己当初的处境还要恶劣,更会被人毫无顾忌的作践。 七娘说得没错,她们中任何一个,都无法熬过十五年这么漫长的时间。 许七娘又说道:“不过杜家倒是真有人留存下来,此人当年不是杜家嫡脉,却是不折不扣的杜氏后裔。 我想邹姑娘绝对想不到这人是谁。” 许七娘说完这话,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名字。 邹敏儿看清名字,只觉身上的寒毛微微竖起,心头陡然生出凉意。 她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是杜氏遗脉,也不知许七娘怎么打听出来的。 许七娘伸手抹去桌子上的字迹。 她看了眼邹敏儿的神情,又说道:“此事过去不久,神京发生剧变。 太上皇突然退位,出乎所有人意外,一向默默无闻的齐王,以奇绝之机,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也就是当今圣上。 接下去几年,曾参与密审杜衡昌的几位刑部官员,因为各种原因被贬官或调任,据说最后都死得不明不白。 我在六合找到的那位刑部刀笔吏,当年只是刑部不入流的小吏,只是跟着审讯官做些杂务,对杜衡昌一案的内幕,都不太清楚。 而杜衡昌被处决后,他因为年老多病,便荣退告老,回道六合老家养老,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他才能安然活到现在。” …… 许七娘一番话,听得邹敏儿心中一阵发寒,又忍不住问道:“七娘,当年神京到底发生了什么剧变?” 许七娘神情有些踌躇,并没有回道邹敏儿的问题。 俏脸神情凝重,说道:“邹姑娘,其实我让人打听到这件事情,我便已经后悔了,实在不该去接触这件事。 杜家因勾结隐门谋逆而破灭,这是十恶不赦的非常之事,外人实在忌讳轻易接触,搞不好就会引火烧身。 事发之后,神京又派人下金陵复查,但杜家的所有文牍,不是失于火灾,便是无故失踪。 甚至参与官员都不得善终。 你我都身在中车司,我们都很清楚这样的手段,会起到什么作用,是有人想掩盖杜家所有的身后之事。 是谁又怎么大的本事,居然可以瞒天过海。 而就在那段时间,太上皇退位,当今圣上登基,前后发生的大事,未免有些太多。 许七娘脸带苦笑:“我劝姑娘不要再关注这件事,今天的我说的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便到处为止。 以后我们都不再提,免得惹来祸事。” 邹敏儿蹙眉思索片刻,虽然刚才许七娘话中没有说透,但她却已品出其中三昧。 杜家的事情,涉及太多幽暗不明的风险,保持敬畏和远离,不去轻易触碰,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心中多少有些懊恼,那小子随便问了这一句话,竟然就勾出这么吓人的麻烦,他还真是个天生惹事的胚子。 她又问许七娘:“这种隐秘之事,六合那位刀笔吏,怎么会轻易对你派去的人说的?” 许七娘说道:“那是因为他的孙子惹上了官非,金陵有豪强想要吞并他孙子的田宅,因为不能遂愿,便向应天府诬告他通匪。 应天知府贾雨村把他的孙子下了大狱,我答应帮他救出孙子,这老头才把当年的秘事,和盘托出,都告诉了我派去的人。” 邹敏儿问道:“你果然有法子,从应天府手中救人,要是不能成事,那刀笔吏把我们打听这事,向他人透露,必定会惹出麻烦!” 许七娘微笑道:”邹姑娘不必担心,中车司秘谍在金陵经营多年,应天知府这样关键官位,平时就多有关注。 那贾雨村生性凉薄贪鄙,身上有一堆把柄好抓,只是眼下未生出不可收拾之事,而且他是荣国贾家的门生。 没有到必要的时候,暂时不发作他罢了,只要寄去密信一份,他就要灰溜溜的放人。 至于哪位六合的刀笔吏,已年过六旬,将近古稀之年,一向重病缠身,看样子活不了多久了,不会泄露我们的事……。”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一章 甄氏有芳青 金陵,清音阁。 邹敏儿从杏花巷回来,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到了清音阁门口,她依旧心绪不宁。 许七娘说的金陵杜家的往事,委实给了她不小的冲击和震撼。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希望贾琮和杜家有关,还是希望他多些安全,与满门殒灭的世家毫无关系。 自始至终,她心中异想天开的猜测,根本找不到半点有关连的证据。 还有杜家如今尚存的血脉后裔,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等到马车带了清音阁附近,她走下马车之前,取了车上一顶帷帽戴上。 自从她回到金陵,她便养成这个习惯,每次出门会准备帷帽,很少在外面露出真容。 毕竟她如今的身份特殊,连她对外声称都是化名。 清音阁中的曲乐娘子,还有进出进出阁中的客人。 只知她是来自神京教坊司的周娘子,是阁主清娘子在神京收的入门弟子,但他们却不知此周非彼邹。 当初她身为四品武官的千金,一向深居闺阁,非家中亲眷,见过她容貌的外人也极少。 不过,她这次下金陵要办的事情,和当年的水监司大案深有牵连,在金陵这样的故地,多些小心总是没错的。 …… 清音阁是金陵有名的曲艺乐馆,出入都是金陵富贵风雅人物,这些人个个都身有资财。 这样的地方自然吸引不少商贾牟利之事。 清音阁门前街道上,店铺林立,许多摊贩都在路边兜售生意,他们不少人都是靠进出清音阁的豪客讨生活。 因此清音阁门口人流熙攘,一般情况是停不了马车的,刚才邹敏儿也是让马车停在远处,自己步行进清音阁。 就在邹敏儿将要迈入清音阁的大门,一阵夏风拂过,吹开她帷帽上的白纱,露出娇艳生姿的俏美容颜,凭生刹那间夺目。 清音阁门口街面上,一个衣裳敝旧,神情困乏的中年妇人,胸口挂着展开的货盒,正在那里兜售女子用的胭脂和绢花。 当劲风吹开邹敏儿帷帽上的白纱,这中年妇人刚好看到她的真容,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嘴里喃喃自语道:“小姐!” …… 金陵,荣裕坊,甄宅。 甄家大宅虽没荣国贾家敕造的尊贵,却也是甄家世代相传的大屋深宅。 随着这些年甄家在海贸生意上豪富,甄家大宅几经修葺扩建,门庭深重,富丽堂皇,蔚为壮观。 甄府裕和堂中,一个满身绫罗珠翠的老太太,年过六旬,神态慈和,满头黑银掺杂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 她的身边依偎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脸如满月,色如春花,眉如刀裁,肤色白净,生了一副富贵俊俏的好相貌。 此时甄老太太脸上没有往日的雍容,神情带着一丝恼怒和焦急。 对站在下首的一个仆妇问道:“锦衣卫的人果真去了铺子搜查,世文也是有官身的人,就没个交际应对。 就任凭锦衣卫的人上门撒野,到底是怎么回事!” 甄老太太心气可是不低,甄家是金陵城里顶流的世家,她大儿子是世袭正三品官职,二儿子开创的海贸生意,让甄家富甲一方。 而且甄家还有个地位尊崇的老太妃,对当今太上皇有养育之恩,太上皇在太妃面前都要执晚辈孝礼。 因此,金陵城为的官员都很给甄家脸面,一些不上台面的小事,最多花上一些银子和人情,也就风平浪静过去了。 却没想到原先和甄家毫无纠葛的锦衣卫,居然把甄家不当一回事,悍然带人在甄家店铺里搜查,传出去甄家的脸都丢光了。 …… 那仆妇是甄府管事陈雄的婆娘,这陈雄原先是甄应泉手下办事,但自从甄应泉出海失踪,陈雄便见风使舵,靠向了大房甄三公子。 如今陈雄的两个儿子,都被甄世文安插在老铺中干活,当自己的耳目,因那五间老铺中主事掌柜,原先都是二房培植的。 陈雄家的回道:“这事绝不会欺瞒老太太,我家两个小子都在铺子上干活,刚晌午赶回来告诉我们当家的。 锦衣卫带了火器司的人,进了铺子到处搜查,把库房都翻了底朝天,把店里的客人都吓跑了。 另外,其他四间老铺也都被锦衣卫搜了,市面上现在都议论纷纷,说我们甄家犯了官非,要出事情了!” 甄老太太听了这话,老脸都变了色,坐在他身边的富贵少年,皱起了眉头,目光中都是嫌恶的神情,他最不喜听这些世俗之事。 一旁的甄家大太太脸色难看,问道:“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锦衣卫的人怎么突然要搜甄家的铺子。“ 陈雄家的微微踌躇了一下,说道:“原来这种事不该我说的,但老太太和太太问起,我也只能说了。 锦衣卫的人说朝廷下来圣旨,金陵城内要惩办民间私运火器,我们三爷曾用海船私运过三支火枪,被市舶司的人查获,留了案底。 虽然私运的火枪被没收,还缴纳了罚金,但锦衣卫说三爷有过私运之举,是存疑之人,所以三爷手中的店铺一定要搜检。” 甄老太太听了这话,便大吃一惊,急声问道:“你说什么,世文竟然敢私运火器,这可是要坐牢的大罪!” 甄老太太虽常日在后宅度日享乐,但毕竟出身大户世家,倒也不是毫无见识,知道私运火器罪过不小。 甄家大太太听了这些话,更觉得大丢了脸面。 原先趁这家中二叔出海死了,自己和老爷花了多少口舌。 抓住二房没有子嗣的死穴,说动了老太太的心思,这才让大房参与到家中的生意。 贾家的贾琮正好来金陵办差,眼看这三丫头的亲事有了眉目,只要那丫头嫁出去,家中的生意就全部归了大房。 自己这儿子居然如此不晓事,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这种事,凭白让大房留下了偌大话柄。 甄家大太太脸色难看,对陈雄家的问道:“世文在哪里,他如今管着家里的生意呢,出了这样的事,你派小厮叫他回来。 如今宝玉还小,小辈里就世文一个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人,我倒要问问,怎么闹出这种糊涂事,白白招了官非上门!” 大太太虽然话语中在责怪自己儿子,但那句顶门立户的男人,却说得颇为自豪响亮,甄老太太回头看了自己大儿媳妇一眼。 …… 那陈雄家的脸色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不说不行,说了又削了大太太脸面。 甄家大太太陈雄家的吞吞吐吐,脸上不耐的说道:”我问你话呢,世文在那里,你安排人去传他回府,老太太要问话!” 陈雄见大太太发威,也就顾不得许多,说道:“三爷一下子回不来了,锦衣卫搜了我们的铺子,没查到东西。 就把我们三爷押到千户所去了,他们说是有过私运火器的劣迹,都要带到千户所问审,什么时候能放回来却没说。” 甄家大太太听了这话,脸色一下煞白了,怎么就这样被带去锦衣卫地界去了,锦衣卫大狱可是能进不能出的鬼地方。 甄家老太太听了这话也吓了一跳,大太太一脸哭腔的说道:“老太太,世文被锦衣卫带走了,这可怎么办啊。” 甄老太太也是傻眼了,一个内宅享乐的老人,她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甄家大太太对陈雄家的说道:“你让二门外小厮,去衙门叫老爷回府,如今也只有老爷能拿个主意。” 堂中各人正心中慌张,却听门口的丫鬟说道:“三小姐来啦。” 只见门帘掀开吗,一道窈窕秀挺的身影走入堂内,正是一身青衫,易钗而弁的甄三姑娘。 老太太见了她进来,连忙问道:“青儿,你可知道你三哥被锦衣卫的人拿了?” 甄三姑娘回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听显叔说锦衣卫搜查了我们的五间老铺,还把三哥带到千户所去审话。 不过老太太和太太不用太担心,只是让三哥去问话,只要三哥没被做违矩之事,那就不会出大问题。” 老太太说道:“那个不争气的孽障,他怎么没做违矩之事,竟然帮人私运火器,那可是要下大狱的! 青儿,如今你管着家里的生意,你素来是个精明的,日常怎么也不看着你三哥,没有多劝着他一些,由着他在外面胡来。” 甄家大太太一听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才她为了给儿子找补,还特意在老太太面前说道,儿子是甄家小辈中唯一顶门立户的。 言下之意不过是提醒老太太,自己儿子即便出了一点差错,也是甄家血脉相传的依托。 三丫头即便再能干,也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迟早要嫁给外姓人。 却没想到,老太太终究还是疼三丫头的,竟然在这里拿话等着自己。 从小老太太就疼她那个聪明能干的小儿子,如今小儿子没了,心中的疼爱都转到这个孙女身上了。 或许老太太本就不想一房独大,二房如今就剩下个丫头,老太太便偏心起来。 这其中有宫中老太妃的面子,还有三丫头素日的乖巧哄人。 多半老太太也希望大房二房势均力敌,她这个做老太君的才更金贵。 …… 甄三姑娘说道:“我也是没有想到,三哥之前居然私运火器,我听人说三哥是受了朋友之托,大太太可知道是何人托付的他?” 她说完这话,一双妙目秋水盈盈,目不转睛的看着大太太的神情,不放过哪怕一点细节。 却见甄家大太太脸色迷惘,说道:“世文从没和我说起啊,他怎么能干这种糊涂事,老爷要是知道了,必定要狠狠教训他的。” 甄三姑娘没从大太太脸上看出异样,料定她说的都是真话,她微微垂下眼帘。 三哥没有和大太太说,自然更不会和担着官职、性子还有些古板的大老爷去说。 那么,私运火器之事,多半就是他和外人密谋所为,和家中人并无关系。 甄家大太太突然问陈雄家的:“我刚才怎么听你说,锦衣卫是和火器司的人一起去查的老铺。 我早就听说贾家的琮哥儿奉了圣旨,到金陵组建陪都火器司,他可是火器司监正,火器司的人都归他管。 怎么是他的人和锦衣卫抓了世文,大家都是世家老亲,几辈子的情分,怎么会这样呢?” 那陈雄家的支吾了半天,才说道:“我是听我家那小子说的,说锦衣卫上门,还带了火器司的人。 至于是不是贾家少爷的意思,我就不知道了。” 甄三姑娘在一旁说道:“这事我却知道一些根底,今天锦衣卫到海云阁查抄时,显叔正好也在店里。 他也觉得这事有些奇怪,便找人打听了事由,说是锦衣卫查抄民间火器私运之举,但锦衣卫中人对火器并不在行。 便请贾琮派出火器监精通火器的下属,配合锦衣卫一同查抄可疑之人,所以他们才会一同出现。” 甄家太太一听这话,脸上生出一丝喜色,对甄老太太说道:“老太太,我们家和锦衣卫素来没有瓜葛,也不认识那里得用的人。 如今听三丫头的话,锦衣卫既然求到琮哥儿门下,琮哥儿在锦衣卫那里必定有些脸面。 不如我们求琮哥儿帮忙,把世文早些捞出来,这孩子哪里熬过锦衣卫大狱,我怕在那鬼地方呆久了,生出事来,那就糟糕了!” 甄家大太太说到最后,脸色都变了,锦衣卫在民间可没什么好名声,据说凡是进了锦衣卫大狱,都要被剥皮拆骨,不得好死! 虽然自己儿子是金陵甄家的嫡子,想来锦衣卫多少会有顾忌,不敢放肆到那个地步。 但既然进了锦衣卫大狱,想要皮肉完好的出来,只怕有些不容易,这些番子一贯嚣张凶狠,儿子被羞辱挨打,只怕是免不了的。 自己儿子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苦,万一打坏了,岂不要心疼死。 甄老太太也怕孙子在锦衣卫那种鬼地方呆久了,会生出意外,连忙说道:“那就拿了应嘉的帖子,去请琮哥儿过府。 我老太婆亲自求他救我的孙子,贾甄两家是世交老亲,这个老脸想来那琮哥儿必定能给我。” 甄三姑娘却说道:“老太太这话是没错,按照常理,贾甄两家几辈子的交情。 再说三哥的事,也不算要命的大事,这个忙贾琮一定会帮的。 可是事情就这么巧,最近一件事情,贾琮只怕会和三哥生出嫌隙,这个关口去求他救三哥,我担心多半会有变数。 甄家太太一脸的惊诧,说道:“三丫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三哥和贾琮根本就不认识,怎么就会得罪到他?”(本章完) 第四百零二章 巧语渡陈仓 金陵,甄府,裕和堂。 甄三姑娘说道:“这事要论起来,还是因我在凤回街新开了间新铺子。” 甄家大太太一听这话,眉头微微一皱,这事她可听自己儿子说过,那间新铺是芳青用二房的私房钱开的。 大房没在新铺有一两银子的股钱,就是说大房完全管不了这间新铺,将来要是赚钱了,也没大房什么事情。 想到这些,大太太忍住心中不快,说道:“三丫头,家里铺子还不够多吗,你干嘛还劳这个心思,再开一间新铺。” 甄三姑娘微笑道:“眼下家中的海贸生意做得扎实,又有三哥帮着打理,我不用再花太多心思。 老爷在时,常说居安思危,最近一二年,沿海倭寇海盗猖獗,海贸生意比以前多了不少风险。 鸡蛋总不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是想给甄家的家业多开一条后路,让家中富贵太平更多些保障。” 甄老太太自然知道,甄三姑娘说的老爷,不是大儿子甄应嘉,而是她那出海失踪的二儿子甄应泉,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楚。 自己大儿子,一向精通官场上虚数礼套,做官蹉跎无为,并没什么建树,但心思深沉,和自己并不亲近。 倒是自己二儿子虽没做官,但一肚子的智慧韬略,不仅为家族赚来满屋金银,而且为家族计谋深远,从来比大儿子更得她的心。 自己这孙女虽是姑娘家,却难得和她父亲一样的抱负胸襟,心上时刻放着家门长远之策。 甄老太太再看向甄三姑娘的目光,不禁多了一丝柔和赞许。 说道:“三丫头这话没错,老话说饱带干粮晴带伞,有备无患,甄家这么一大家子人,多经营一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大太太本还想在老太太面前说些什么,让三丫头趁早歇了新铺,省得银子往外流。 却没想到老太太竟然吃三丫头这一套,话音中还很是赞许,只好无可奈何的闭了嘴。 甄三姑娘说道:“赶巧最近和鑫春号谈成了生意,还签订契约,凤和街那家新铺,就是接洽鑫春号的香业生意的。 香业生意取料营造都在江南,售卖客源也是大周境内,只要不走外销,就没有海贸风险,正好可以弥补甄家海贸生意的不足。 但鑫春号是大周皇商,在江南的香业生意做得很大,我们要和人家合伙经商,就需要投入不少本钱。 我也筹画过,不动用甄家公中的银两,眼下只用二房的在铺子中的利钱和存银。” 甄家大太太一听这话,心中一跳。 …… 因上午刘显才到老铺调取二房存银,后来遇上锦衣卫查铺子,甄世文没来得及把消息传回甄府,大太太自然还不知道此事。 但她作为甄家当家太太,日常也会过目甄家生意账目,自然知道二房在各家老铺存放的红利和余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就想着能一直放在铺子里,等到甄三姑娘出嫁,这一大笔银子还不都是甄家的,也就是他们大房的。 如今听说甄三姑娘要调取这笔银子,自然心疼的很。 只是老太太没说话,她不好当面说不行,不仅不合适,似乎道理上也站不住脚。 于是问道:“和鑫春号做生意,那便做生意就是,怎么世文和琮哥儿会生出嫌隙?” 甄三姑娘回道:“大太太有所不知,今天一早显叔到海云哥调取二房的存银,用作和鑫春号生意的本金。 可是二哥却不愿意,说是这事要回府商议之后,再做决定,这生意场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用不了一两日,贾琮必定知道此事。 我们和鑫春号可是签了契约的,如今因为三哥阻挠,拿不出本金银子,贾琮还不怨上三哥。” 甄家大太太听了这话,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自己儿子精明,没有轻易让三丫头提走银子。 不过听到这事居然和贾琮牵连上,心中诧异,问到:“你和鑫春号签了契约,和琮哥儿有什么关系,他犯得着怨你三哥吗?” 甄三姑娘微笑道:“大太太可能不知道,这鑫春号实际上是贾琮的产业,他才是真正的大掌柜。” …… 鑫春号实际是贾琮的产业,这在宫中和内务府都不是秘密,商场上一些有势力的大商贾都知道内幕。 但作为当事人的贾琮和曲泓秀,顾虑到贾琮的身份,都没有对外过度宣扬,所以还是有不少人不知此事。 甄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是大门不出的内宅妇人,自然不知其中根底,就连常在铺子上走动的甄世文,也不清楚这事。 但甄三姑娘作为甄家生意真正主事人,接触的人脉和信息都与常人不同,自然知道鑫春号和贾琮的密切关系。 自上次在神京去荣国府拜访贾母,家中露出将她与贾琮议亲之意,作为一个妙龄女子,她愈发对贾琮的事多予关注。 这几年贾琮文武名声遍传天下,坊间还流传其人物俊朗,世所无双,这些消息甄三姑娘也都知道。 她自小就受睿智过人的父亲熏陶,之后在宫中被养育长大,见识过宫闱凶险。 父亲出事之后,再经历家门剧变,这几年更是磨砺商场跌宕诡异。 超出常人的经历,让她的心智见识早和一般女子不同。 她虽是女儿身,却养出副男子宏远胸襟,对男女婚嫁之事,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寄望深重。 有时她只是想到,如果作为一个女人,一定要经历婚嫁,如果那个人是贾琮,好像也算不错。 至少不会比金陵城中那些世家纨绔更差。 这人与她门户相当,做出过这么多卓绝之事,想来应该盛名无虚,应该也能算个良人吧。 这些大概就是甄三姑娘心中,一些不太在意和用心的念想。 或许正是存了这些想法,当初曲泓秀向甄家购买城东农庄之时,她才会愿意将这次闲置的祖产平价出卖。 并且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和鑫春号营造出一丝牵绊,作为将来可能的后手和退路。 在这种筹谋的隐约之间,多少是有贾琮的影子存在的。 对甄三姑娘来说,既然世上须眉不太入眼,就找一个相对较好的吧。 …… 只是她这一番话,让甄家老太太和大太太都很吃惊。 大太太说道:“三丫头,你这话可是当真,这两年鑫春号在金陵名声响亮,人人都知道鑫春号挂名内务府。 鑫春号的曲大掌柜是内务府唯一的女皇商,怎么就成了琮哥儿的产业?” 甄三姑娘微笑道:“这事情绝对不会错,鑫春号所用的香水秘方,便是贾琮自己研制出来的,他也是靠这秘方才创建了鑫春号。 我这次去神京朝拜老太妃,也去了凤藻宫拜见皇后,就听说当今圣上和内务府都默许此事。 而且金陵商场上有根底的大商贾也都知道此事内幕。 鑫春号正是靠皇商的身份,还有贾琮世家子和威武伯的根底,才能在商场上因势利导。 不然怎么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将一家新商号的生意快速做大。 曲姑娘名虽为鑫春号大掌柜,只是帮贾琮料理生意罢了。” 当初甄家大太太和甄三姑娘进宫,甄三姑娘因从小在宫中长大,很得皇后喜爱,所以才会去凤藻宫拜见,大太太却是没这个福分。 如今见甄三姑娘如此说法,老太太和大太太自然是相信的。 甄老太太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没想到琮哥儿不仅文武全才,居然还精通经商之道,这么小年龄就有这么大一家商号。 贾家能出这种子弟,当真是福缘深厚。” 又笑着对甄家大太太说道:“还是你有眼光,世家老亲之中,这样出众的儿郎真找不出第二个,和我们青儿再般配不过。” 一向落落大方的甄三姑娘,脸上非常少见的泛起一丝羞红。 口中却半撒娇的说道:“老太太,我和鑫春号可是做正经生意,对甄家也大有好处,三哥拦着不让显叔提银子,可没什么道理。” 甄老太太见自己孙女,素来都是男儿做派,比家中寻常子弟都要强上十倍,可刚才自己提到贾琮,她却竟也会害羞。 笑道:“你既是和琮哥儿做生意,都是世家老亲的兄弟姊妹,再没信得过的,这事我做主了,银子你让刘显去提就是。 只是要请琮哥儿帮助,早些把你三哥从锦衣卫带出来才好。” 一旁的甄家大太太,听了老太太这话,真是满心的不自在,老铺里二房的银子,三丫头哄了老太太几句,可就这么给弄走了。 这丫头和贾琮的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倒是先把体己银子贴给人家了,真是个赔钱货。 不过大太太这会子却不敢说半个不字,那贾琮和锦衣卫相熟,他和三丫头的生意成了,才会早点把世文捞出来。 要是听说世文在他的生意上使绊子,只怕他便不给这个面子了。 而且三丫头一向是个厉害的,还不知道在中间出什么幺蛾子呢。 甄三姑娘笑道:“有老太太一句话,再没有什么事办不成的,我让显叔去店里提银子,我亲自写信给贾琮,求他救助三哥。” …… 金陵,陪都工部火器司。 这两日刘勇带着火器司熟悉火器的两个吏目,对金陵城中所有录案的私运火器存疑之人,挨个进行的搜检审问。 这天上午他们搜检了金陵甄家在城中的五间大铺,十多间小铺,搜检完之后,又将存疑人甄世文带回千户所问话。 但锦衣卫百户刘勇,以及两名陪同搜检的火器司吏目,却第一时间赶回了火器司官廨。 贾琮察觉到他们脸上神情异样,便猜到必定遇到了什么事情。 其中一个叫刘士伦的火器司吏目,递给贾琮一条比镇尺略为粗长的金属短棍。 说道:“贾大人,甄世文已被押去千户所问话,刘百户带我们查检甄家店铺,在其中一家铺子库房中,找到这件东西。” 贾琮见这金属短棍,小臂般长短,两指粗细,切面为方形,表面黑沉沉的,暗哑无光,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极有份量。 刘士伦说道:“大人,我们是甄家城西步云阁库房中发现此物,一共有一百零五件。 这东西下官曾经见识过,是奥斯曼国出的上等精铁,在大周境内并不多见,用这种精铁能炼制出上等的刀剑,可以削铁如泥。 还有,这种精铁也能打造出合格的枪管!” 贾琮眼中厉芒闪动,问道:“我们从奥斯曼购置的鲁密铳,就是用这种精铁铸造的枪管?” 刘士伦回道:“我们从奥斯曼进口的鲁密铳,因为产家不同,普通素质的鲁密铳,还用不上这种上等精铁。 只有品质上等的鲁密铳,才会用这等上等精铁打造枪管。” 这个叫刘士伦的吏目,是火器司副监正刘士振的族弟,从小受刘士振影响,对火器之业十分着迷。 他不仅对各类火器都很熟悉,对火器营造和调试,更有丰厚的认识和实操经验。 贾琮对火器司用人,曾定下非火器专精之人,不得入火器司的铁律。 即便刘士伦是副监刘士振的亲眷,也无法例外。 在族兄刘士振举荐之下,中车司密查履历出身,再贾琮询问考验才进入火器司。 因他目前还是秀才功名,不具备选官资格,所以暂时担任火器司吏目之职。 贾琮此次下金陵办差,能把他带在身边,可见认可刘士伦在火器方面的专精之能。 既然刘士伦能认出这是奥斯曼产的上等精铁,而且能用来铸造枪管,那自然是没错的。 …… 贾琮目光闪动,对刘士伦问道:“你取走这东西的时候,店铺里的人是否都看到了?” 刘士伦回道:当时店铺管理库房的人,被拦在门口,是我和刘百户带人进行搜查库房。 下官发现了这奥斯曼精铁,就觉得事情蹊跷,怕打草惊蛇,所有偷偷取了一条精铁,并没有被店铺中的人发现。” 贾琮松了一口气,说道:“好在你心思细密,没惊动他们是最好的。” 刘士伦继续说道:“下官出了库房之后,还特意查看了他们库房的账目,上面确实记录入库铸铁五箱,用途是打造甄家船队铁锚。 但下官是浙南人,家乡多为出海打渔为生的人家,所以下官很清楚,船上的铁锚都是用粗铁打造。 绝对不可能用这种上等精铁铸造,那怕是皇家的船只,都不可能如此奢侈,所以账目上记录用途,必定是欲盖弥彰,掩人耳目!” 贾琮神情凝重,问道:“那一百零五根奥斯曼精铁,能打造出多久件枪管。” 刘士伦毫不犹豫的回道:“算上必要的损耗,这些奥斯曼精铁可以打造出两百支枪管!”(本章完) 第四百零三章 情迷生博弈 金陵,工部火器司官廨。 听刘士伦说这些奥斯曼精铁,可以打造两百支枪管,贾琮等人都脸色一变。 刘勇更是惊呼出声:“就是说能造成两百支火器,金陵甄家难道要造反! 贾大人,这可是捅了天的大事,我即刻回去上报葛千户。 我就不信甄世文能扛过锦衣卫的大刑,他会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贾琮却说道:“赵兄千万不可,如果这样做的话,我怕锦衣卫再也查不清这件事的底细!” 刘勇听了这话,神情有些迷惑。 贾琮继续说道:“金陵甄家是本地望族,和贾、王、史、薛四大家齐名。 我这次初到金陵,便听说甄家二房父女二人,皆为人中翘楚,靠着海贸为甄家赚取惊人财富,坊间都称之为甄半城。 甄家既有官位在身,又有用之不竭的财富,这世上如果有那种人最不可能造反,便是金陵甄家这样的。 甄世文身为甄家嫡子,不会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要说他囤积制枪精铁,是为了以后造反,实在不足取信。 最大的可能,便是他受人所托,或者受人指使! 甄世文长于金陵世家,不会是个毫无见识之人,他不会不知道私藏火器营造之物的风险。 但他却这样做了,我思索其中原故,不外乎有两种。 第一种是做了这件事情,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利益,这种利益远大于他需要承担的风险。 第二种原因就有些不好说了,就是他受人胁迫而做。 但甄家在金陵的权势财富都非泛泛,金陵城中有能力胁迫甄家嫡子,又能有几人。 所有,我比较倾向于第一种可能,甄世文为了获得极大利益,受人指使做了此事。 今天,锦衣卫于众目睽睽之下,威势赫赫,搜查店铺,拿人入锦衣千户所,这会子只怕消息已传遍金陵。 那指使之人应该早就知闻,甚至已满心警惕,准备逃生后路,如果这人真有私造两百支火枪的胆量,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只要甄世文大半日出不了千户所,只怕相关的人物和罪证都会湮灭无踪。 到时候锦衣卫死抓住一个甄世文,又有什么用处。 再则,眼下虽然在甄家店铺中发现这批精铁,但并不能成为不法的直接实证。 没有实证在手,对金陵甄家嫡子用刑,怕是要给锦衣卫惹上大麻烦,不用说甄世文的父亲甄应嘉,官居体仁院总裁,位列三品大员。 甄家在宫中还有位地位尊崇的老太妃,这些都不是锦衣卫卫所能轻易触碰的。” …… 刘勇一听这话,心中凛然,额头冒出冷汗,自己有些冲动了,差点闯出祸事。 这甄家不是普通人家,哪里能用寻常方法来发作。 就算没有贾琮提醒,锦衣卫千户葛贽成老谋精明,也必定也不会让自己乱来,到头来反而是自己露怯。 当年贾琮侦破水监司大案,刘勇也算是亲身经历过此事,知道贾琮心思缜密,一向非比寻常。 如今见他只是在片刻之间,根据刘士伦提供的消息,就能将整件事的根由,推测的丝丝入扣,心中不禁大为叹服。 打定主意不再乱出主意,千户大人让自己多听贾琮意见,果然是没错的。 刘勇问道:“贾大人的意思是放长线钓大鱼,尽快将甄世文放出千户所,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贾琮回道:“既然甄世文进了千户所,必要的审讯程序还是要走一下的,但是要尽快放他出来。 只是让太容易放他离开,似乎又容易让人起疑,要是有一个说法或者由头,那就更加没有破绽。” 贾琮又把刘士伦带回的那根精铁,递给了刘勇,说道:还请刘兄让手下得力之人,将这根精铁,重新放回甄家库房之中。 而且不能让甄家人察觉到。” 刘勇笑道:“这事容易,贾大人尽管放心。” 这时外头的差役来报,说金陵甄家管事刘显求见贾大人,如今正在衙门外候着。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刚才刚说到甄家的事,甄家的人便找上门,便让差役将人请到外堂见面。 …… 刘显在外堂等了片刻,就见一个风姿俊逸的少年,身穿五品官服走入内堂。 刘显自然听过贾琮的名头,也清楚府上将他当做三姑娘的议亲之人。 他作为二房的心腹管事,甄三姑娘的得力臂助,自然对贾琮多了些留意,见他竟比传说中还要超绝出众,心中也暗暗惊讶。 贾琮问道:“这位可是甄府的刘管事?” 刘显微笑道:“小人刘显,奉了我家主人甄三姑娘之命,给贾大人送来一份书信。” 贾琮接过书信展开一看,扑面而来是一笔娟美秀挺的手书,虽然一看便知是女子所写,但笔触藏锋不露,透着一股英气。 …… 威远伯如面: 久闻少君文武全盛,英睿卓绝,轶事传于天下,声名播于江南,世家之谊,同伦之义,莅临金陵,憾未得见。 金陵甄氏崇恩重义之家,以惠及黎庶,通达商路为任。 慕鑫春号以香业达于江南,蒙曲氏掌事倾顾,和印朱笔,共举江南商祺,不胜荣兴诚盼。 今鄙府家兄讳世文,暂蒙事疚,陷于陪都锦衣卫千户所,闻少君交游广达,负高门世勋贵重,衙堂咨事皆仰望君之盛名。 念世家卿卿累世之情,望少君能予以周旋襄助,以解家兄困厄身危,不胜感怀至诚。 以图再择佳时,陈樽扫榻,裁句拨琴,世交觥筹,同伦和畅。 嘉昭十四年八月二十,芳青手书。 …… 贾琮见这甄三姑娘一份书信,言辞淳雅,气度洒脱,落落大方,毫无半点女儿家娇柔扭捏之态,心中不禁称奇。 大家的闺阁千金,不是都二门不迈,大门不出,少见世人。 唯独这甄三姑娘颇为不同,家门交际筹谋之事,都由她来出面。 当初迎春和黛玉都和他提过,甄家那位三姑娘是个很不俗的女儿家,如今看来果然有几分奇异。 自己方才还在顾虑,如果锦衣卫太过容易放了甄世文,只怕会引人生疑。 却没想到自己正想打瞌睡,这位甄姑娘便送来了枕头。 甄三姑娘信中的意思很清楚,说自己和鑫春号有生意往来,以示彼此亲厚,知自己和锦衣卫关系匪浅,请自己帮忙解救甄世文。 他对刘显微笑道:“此事我已听属下说起过,今又得了三姑娘托付,贾甄两家是世交老亲,这个忙我必定会帮。 等下我就去锦衣卫千户所走一趟,你替我回复三姑娘,请她尽管放心。” 刘显听了贾琮这话,神情不禁一怔,原想请贾琮帮忙去锦衣卫捞人,毕竟是件需花费人情面子之事。 况且三公子涉及私运火器,多少是犯忌讳的事,再说又涉及到阴森乖张的锦衣卫。 就算贾琮怕惹上麻烦,借故推脱,其实也算人之常情。 就算他念在两家世交之情,总还会先向自己问清事由,然后掂量着去办,这才是正常的人情和官场做派。 却没想到他看了三姑娘的信,竟不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三姑娘在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能让他如此古道热肠……。 …… 金陵,荣裕坊,甄宅。 刘显从工部火器司回来,便进了甄府二门外鸿轩厅,又让丫鬟到内宅传话给甄三姑娘。 没过一会儿丫鬟回来说,三姑娘一个时辰前,带了贴身丫鬟去城中几处老铺查账,现下还没回来。 刘显在鸿轩厅等了一顿饭的功夫,才看到甄三姑娘带着丫鬟蓓儿回来。 小丫鬟蓓儿腋下夹着一叠账本,右手还拿着一根沉甸甸的短棍,亦步亦趋的跟着甄三姑娘身后。 甄芳青一见刘显,问道:“信送过去后,贾琮如何回复?” 刘显说道:“贾公子看过信之后,就答应去锦衣卫说项,让三公子可以尽快出来。” 甄芳青目光闪烁,问道:“他就没有问清事由,一口就答应了此事?” 刘显说道:“看过姑娘的信之后,并没问到其他,只是一口答应此事,还说请姑娘放心,难道姑娘觉得有什么不对?” 甄芳青幽幽说道:“我为了尽快从老铺中提走银子,便在老太太面前放了话,说会亲自请贾琮出面。 我给贾琮送信,便是向家里做一个姿态。 三哥涉及私运火器,要向从锦衣卫手中捞人,可不是清客吃饭那样简单。 虽然甄贾两家是世交老亲,可贾琮和我们素不相识,又有什么交情可言。 我虽从没见过他的面,但是听过太多他的事情,这人必定是个智慧超群、谋定后动之人,且也绝不像个心慈手软之人。 当初水监司大案牵扯到金陵史家的两个子弟,史家人求到他门下,希望他能出面周旋解救,可是他连人家的面都不见。 这件事在金陵可是不少人都知道,那史家是他祖母的娘家,他都会如此果断决绝。 你说我们甄家人如何能和史家人比呢,虽然我让你去送信,但对贾琮能否帮忙,并不太抱希望。 却没想到他不问事由,光凭我一份书信,就满口答应下来,难道不让人觉得蹊跷。” …… 其实刚才刘显去给贾琮送信,对方能如此痛快答应此事,刘显也觉得有些意外。 只不过他不像甄三姑娘那样缜密多思,能剖析的如此细致入微。 甄芳青说道:“刚才我趁显叔去给贾琮送信,因已得了老太太允许,便趁热打铁去几家铺子调取银子,顺便查看账目和库资。 结果在海云阁的库房中,找到了这样东西。” 她从丫鬟蓓儿手中拿过那根短棒,递给刘显,说道:“显叔可认得此物?” 刘显接过短棒看了几眼,目光中流露惊诧的神情,说道:“三姑娘,这应该是外洋的上等精铁。 金陵薛家也是内务府皇商,他们家的紫云阁,每年都替兵部武库司,采购一定数量的这种精铁,用来打造上等的刀剑兵刃。 我和薛家的管事有些私交,曾在他们的店铺中见过此物。 不过这种上等精铁,官府都要严控,每次都是定量采购,造册使用记录,很少会流动到民间。 虽不是像火器那样的民间禁绝之物,但是寻常民户根本用不到这种东西。 海云阁的库房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种上等精铁,可不容易买到。” 甄芳青神色凝重,说道:“显叔果然见多识广,这东西在海云阁库房有不少,我清点过一共有一百零四件。 我听店里的掌柜说,这些精铁是五天前从陆路送来,三哥亲自接的货,说是用来更新锻造甄家海船的船锚。 我心中不放心,带着这根精铁,请教了城中老道的铁匠,他说这是出自奥斯曼的上等精铁。 不仅可以用来打造削铁如泥的宝刀,而且还能用来打造火器的枪管!” 刘显听了这话,脸色大变,说道:“三爷藏了怎么多上等精铁,他想干什么?” 甄芳青冷笑道:“前头他私运火枪,又弄个身份不明的英吉利人,你找的老银匠探过这人底细,说他可能是个铁匠。 如今三哥又囤积能铸造枪管的精铁,你说他想干什么?! 就算我们问他,他只会说精铁是用来铸造船锚,不会和我们说实话的……。” 我现在想的不是三哥会不会说实话,而是我一个女流之辈,都能在海云阁查到这批精铁的蹊跷。 锦衣卫带着精通火器的火器司吏目,进店搜查居然没爆出此事,这实在太不同寻常。 而且,你去给贾琮送信,他毫不犹豫便应承,帮忙将三哥带出锦衣卫,倒像是他对此事轻而易举一样……。” 甄芳青秀眉紧蹙,在堂中来回走了几圈,刘显知道三姑娘遇到为难之事,惯有的举止动作。 甄芳青突然停下脚步,双眸神光烁烁,对刘显说道:“显叔,你马上安排可靠的人手,尽快将五间老铺抽调的银子运走。 所有现银都兑换成银票收藏,另外这两日盘点生意上的资材,能够挪用的银流,逐渐转到绣文阁。 家中闲置的田产和铺面,暗中找好买家,有需要时可以随时变现。” 刘显脸色一变,他在大宅门呆了一辈子,听说和见过的事情不少,自然懂的三姑娘这是在准备后路。 有些担忧的说道:“三姑娘,这样做只怕三爷会察觉,虽眼下的事听着有些不好,但甄家是金陵大族,大老爷还有官身,事情不至此吧?” 甄芳青俏脸生韵,透着股镇定冷静,说道:“三哥最近出的事情,已经越来越险了,他做了事不会和二房交待的。 我一个女流之辈,管了家里的生意,就已招惹多少闲话,大房的事情更不会让我插手。 但我不能看着父亲留下的家业被毁了,多做些筹谋准备,绝不会错的。”(本章完) 第四百零四章 面愚藏深险 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 日头渐渐西斜,褪去炙热的阳光,洒落内院的草木房舍,衍生一片温馨安宁气息 内宅小厨房里,龄官卷着袖子,露出两截晶莹雪白的小臂。 乌发如云,俏脸生姿,一条粉白汗巾,将纤腰扎得盈盈一握。 她右手抓着菜刀,左手掐着把鲜嫩的绿菜。 菜刀和砧板碰撞出细密急促的响声,便将翠绿的蔬菜切得大小均匀。 又将一条收拾干净的鲜鱼,用各式香料腌制入味,整齐的摆入蒸笼,却并未点火蒸煮。 小厨房的院子里,豆官正拿着柄小斧头,准备将一截干柴劈成两截,不过人小力弱,好像总没成功,顽耍的成分倒更多些。 两个厨房的婆子,提着米袋子和许多新鲜食材,进了小厨房。 见龄官来回忙碌,便讨好的说道:“姑娘是娇贵人,怎么能在厨房捯饬,还是我们来吧,不然大管家要骂我们偷懒了。” 龄官微笑道:“我算什么娇贵人,以前做惯厨房的事,今天三爷回来,我给他下厨,我会和金管家说,不干你们的事。” 两个厨娘又赔了几句好话,便出了厨房。 其中一个回头看了眼,灶台上俏丽动人的小姑娘,来回忙碌,脸上还带着纯真动人的笑意。 对另一个厨娘说道:“府上不是都说,这小姑娘是三爷买来的小戏子吗。 都说她常在三爷院子里,给三爷唱小曲,可比城里的名角唱得都好听。 那些戏子不都是妖妖娆娆,整日只知道穿衣打扮,勾搭男人,可这小姑娘竟是个不一样的,还能给三爷做饭洗衣,倒是实在人。” 另外一个说道:“你就闭嘴吧,戏子长戏子短,三爷屋里人也能这么碎嘴子,让金管家听到,指定就收拾你。 我可听金彩家的说过,三爷以前忙着衙门的事,都不怎么回府,可这小姑娘来了,三爷隔天必定回来一趟。 你知道三爷巴巴回来干嘛,专门教这小姑娘读书写字,平日里也对她宠得很,你说古怪不古怪,要只是买个小戏子,能这么上心。 金彩家的说,三爷办完金陵的差事,还要带这丫头回神京伯爵府呢,你看这小姑娘长得仙女似的,以后可是个有前程的……。” …… 自贾家嫡脉迁移到神京,老宅二门内宅一直空置,只有家仆定时进去打扫。 这次贾琮回来,金彩重新收拾二门内,不仅给贾琮的院子配了四个丫鬟。 而且在内院的小厨房,特地请了两个厨娘,负责贾琮日常饮食。 龄官和豆官住进贾琮的院子,贾琮日常不在府上,倒是一切照常,每到用餐,厨娘自会把饭菜送到院子里。 可每次掐指挨到贾琮回府的日子,龄官就会带着豆官帮忙,亲自下厨给贾琮准备饮食。 她刚进戏班做的就是洗衣做饭的杂役,手上的厨艺着实不差,做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很寻常。 她才盈盈未至豆蔻,有些事情还是似懂非懂,倒不是就是单纯倾心贾琮。 只是她过多穷困颠沛的日子,贾琮对她关爱眷顾,很是与众不同,她跟着他也觉特别安定稳妥。 每当算计日子贾琮要回府,她就会提前在厨房忙活,总觉得他对自己好,她也想帮他做些什么。 刚开始厨房的厨娘都犯嘀咕,毕竟是爷们院子里的女人,让她在厨房忙碌,好像有些不太合适。 后来金彩让自己婆娘进内院看了两次,原先两夫妇觉得,贾琮又带陌生小姑娘回来,到底有些荒唐。 如今见龄官手脚勤快,心思绵密,倒觉得三爷也不是胡来,带来的姑娘也算靠谱。 因此,金彩就吩咐内院厨娘,三爷回府时,厨房里的事就听龄官指派。 …… 贾琮接到甄三姑娘的来信,顺理成章去了趟锦衣卫千户所。 锦衣卫千户葛贽成是个老谋持重之人,早听刘勇回报甄家商铺搜检之事。 神京锦衣卫指挥司密谕,其上所述辽东鸦符关新式火枪失窃,当今圣上龙颜震怒,其事其状,言犹在耳。 如今正在火器稽私风口浪尖上,竟然在金陵世家甄氏店铺中,发现大批可锻造火枪枪管的奥斯曼精铁。 不得不让这位金陵锦衣卫主官慎重对待。 金陵甄家的根底,不同于其他世家大族。 如果真的查证甄家私造火器,意图不轨,对金陵锦衣卫头目葛贽成,可能就是大功一件,也可能是祸事一桩。 不过当初水监司大案爆发,前任锦衣卫千户冯丰年,因受大案牵连而落马。 葛贽成接过金陵锦衣卫的烂摊子,不仅顺利平和过渡,更是将金陵锦衣卫千户所,打理得滴水不漏。 不管胆识和才干,都胜过前任冯丰年许多,更是深刻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遇上甄家这样的事,虽忌惮宫中那位尊崇的甄老太妃,不过葛贽成还不至于要做缩头乌龟。 两年前贾琮在姑苏遇刺,葛贽成曾和贾琮有过公务来往,也算是老相识。 听了贾琮说明事情的来由,以及他的打算谋划,两人自然一拍即合,锦衣卫做了番表面文章,就把甄世文放出千户所。 葛贽成又派出锦衣卫精干人手,在甄家店铺布下多处暗桩,张网只待有所收获。 …… 不过对贾琮来说,缉拿周正阳归案,清理水监司大案后患,扫清大周海政后顾之忧,才是他此次下金陵的职责所在。 金陵火器稽私之事,不是他下金陵关注的重点。 这不过是他恰逢其时,以火器司监正的身份,顺势而为之罢了。 既然和锦衣卫交接到位,也就告一段落。 至于甄家涉及火器私运或私造罪责,并因此生出祸事,对他来说也不太放心上。 贾甄两家虽是世交,但是他贾琮和甄家根本没交集,更不认识一个甄家人,多少有些事不关己的心态。 而且,这世上之事都是祸由自招,甄家如真做出那样的事情,就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 他从锦衣卫千户所出来,便直接回了兴隆坊老宅。 刚进了自己院子,却没见到龄官和豆官,院里的丫鬟说龄官姑娘在小厨房下厨。 贾琮听了笑一笑,其实不是第一次了。 小姑娘虽脾气有些固执傲气,但也有乖巧懂事的一面,很让人暖心,每次自己回来,她都亲自下厨,为他烹制菜肴。 贾琮劝了两次没起作用,也就随她的意思,而且小姑娘下厨本事极不错,几乎赶上伯爵府的柳嫂。 龄官给贾琮做了几次饭菜,贾琮像是给她下了降头似的,心里居然老是想着那滋味,到了时候就会记得回府。 等贾琮到了小厨房,院子里的豆官,满头是汗,终于用小斧头劈了一堆碎柴。 因为龄官说只有用这种碎柴,才能烧出合适的文火,才能蒸出透香的鲜鱼,炖出清浓的好汤。 贾琮进厨房时,正看到龄官将一根根碎柴,放进蒸笼下的火灶中。 红亮的火光闪闪烁烁,映照她俏丽纤嫩的小脸,如同花朵一般娇艳动人。 龄官的侧脸,线条秀美润致,不可方物,让贾琮一时之间有些恍惚,那侧脸的轮廓,真的愈发相像。 可黛玉是个不沾阳春水的官宦千金,怎么也不会这样出现在自己眼前。 虽然两人长得相像,但眼前的姑娘终究有她自己的光彩。 龄官回头看到贾琮金陵,喜道:“三爷你回来啦,还要等一会儿,饭菜过一会儿就得。” 说着又推贾琮出厨房,笑道:“爷们怎么能进厨房呢,上次你给我看的那本书,上面写了‘君子远庖厨’。 你瞧圣人都这么说,你怎么好进来。” 龄官读书天资很出色,贾琮教了她一段时间,她认得的字,已能粗略阅读常见的书籍,只不过遇到生字,还要贾琮教她。 贾琮笑道:“你认字读书这才多少时间,就知道‘君子远庖厨’,可惜生了女儿身,不然我教你几年,考个秀才不算难事。” 龄官听他夸赞,很是开心,笑嫣娇丽:“那以后多跟三爷认字读书,考不得秀才,也学到秀才的学问,不让三爷白白夸了。” 两人走到院子门槛处,随意坐下,这里正好能看到厨房的用火。 贾琮笑道:“‘君子远庖厨’可以是你这样的解释,不过后面还有两句: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 圣人真正表达的意思,让君子不靠近厨房,是担心见到血光杀生之事,以免有违君子之德。” 龄官听了哎呀一声,说道:“今天我可是做了蘑菇炖鸡,厨房里见过血的,以前戏班不富裕,可没有这么好的食材,我做这道菜可香了。 三爷这会子进了厨房,岂不是害你做不了君子。” 贾琮满不在乎的笑道:“没事,为了吃到龄官做的菜,三爷我不做君子就是,有什么好值当的。” 龄官听他说的有趣,忍不住咯咯而笑,银铃悦耳,如同珠落玉盘。 坐在门槛两个人,漫无目的的说着话,厨房的土灶里火光通红,蒸笼里开始冒出乳白色的烟,透着好闻的鲜香味道。 …… 金陵,荣裕坊,甄宅。 甄家老太太和大太太,见甄世文从锦衣千户所安然返回,都海松了一口气。 她们想到上午甄芳青才说写信向贾琮求助,不到半日功夫,甄世文就能从锦衣卫那里脱身。 不知道是家里的三丫头能干,还是那位少年威远伯实在厉害,随随便便就能从锦衣卫手中捞人。 此时,三姑娘甄芳青站在老太太身边,轻轻的给老人家捶背。 一双妙目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甄世文,又看了眼坐在左首位置上一个中年男子。 这人四十多岁年纪,相貌清雅,面带官威,举止严慎,正是甄家家主,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 他得了家中小厮报信,说自己儿子被锦衣卫拿了,便急匆匆赶回府。 只是他官职虽不低,却是个无实权的清贵位置,在官场上多半就是个吉祥物,并无太多话语实权,和锦衣卫更是素无来往。 听到儿子落到锦衣卫手中,正思索如何去解救,却没想到刚回府不久,儿子居然就回来了,还是贾家那位少年威远伯帮的忙。 都是做人老子的,自己儿子只会闯祸丢自己脸,人家儿子少年盛名,位封伯爵,而且手眼通天,能轻易从锦衣卫手中捞人。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让甄应嘉生出满腔的挫败感。 于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似乎骂得也愈发严厉:“好你个不争气的畜生,居然敢在外面私运火枪。 这可是下大狱掉脑袋的罪过,还闹到了锦衣卫那里,事情传扬出去,我们金陵甄家的脸面都让你败光了。 你说,你为何要私运火枪,到底在外面干了什么勾当!” 站在甄老太太身后的甄芳青,一听甄应嘉问出这话,一双明眸微微亮起,目不转瞬的盯着跪在地上甄世文。 甄世文说道:“是两个惠州的朋友,生意上有些来往,他们是惠州大户,家中有进山游猎习俗,想要几把奥斯曼火枪。 正赶上我们的海船下西海沿子,我就帮他们带了几支过来,这是以前市面上常有的事。 只要数量不大,行些好处方便,官府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儿子没放在心上。 那里知道市舶司换了新人,不知道码头上的老规矩,硬是查扣罚银,这才留下的笔录案底。” 甄应嘉冷哼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堂中的甄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是世居江南之人,也知道甄世文说的这些事,的确也是这么个道理。 江南江北的一些富商大户,的确都有进山游猎取乐嗜好,民间私藏使用火枪,并不算稀奇。 那怕是狩猎为生的穷苦猎人,手中也常会有支土制的火铳。 甄应嘉刚才话语中的意思,自己儿子虽不知轻重,行事莽撞,但并没有什么大错,不过是运气不好,撞到市舶司手中了。 可是站在甄老太太身后的甄芳青,目光中却流露讥诮之色,对父子这一番对答,不以为然。 自己这个大伯,虽表面是个无实权的清贵官员,但心思却很不简单,那里是三哥几句话就能哄骗的。 当初大房二姐的婚事,虽然有大太太攀附权贵的热忱,但一个内宅女人的能力着实有限。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这个大伯,靠着身上的官位,甄家家主的影响力,才和北静王府结下亲事。 而大房二姐做了北静王妃,也成了甄家除了甄老太妃之外,另一个可以依仗的权势后盾。 不知道自己这大伯,是不是在为自己儿子掩饰。 事情的真相,岂能是三哥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别人只当甄世文只私运过一次火枪,可甄芳青却知道他私运过两次,只不过第一次蒙混过关,并没有被市舶司查扣而已。 私运一次可以说偶尔帮朋友私带,难道两次都是这样,这该如何自圆其说。 更关键的是,这个三哥还在铺子里,藏了怎么多可打造火枪枪管的奥斯曼上等精铁。 本来甄芳青想当堂质问甄世文这件事,看自己这三哥如何回复。 但想到贾琮如此轻而易举,就将甄世文弄出锦衣卫千户所,总觉得有些不合常理,其中必定另有缘故。 于是她便硬生生咽下想问的话,她觉得在这件事上,至少在表面上做个不知情的局外人,或许会对她更有利。(本章完) 第四百零五章 姻事沟壑深 金陵,荣裕坊,甄宅。 甄老太太斥声严厉:“世文,也怪不得你父亲生气,你也太过荒唐,怎能去做私运火枪的险事。 家中所有铺子因为这事,都被锦衣卫搜检,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以后谁还敢和甄家作生意!” 大太太听了这话,心中一惊,生怕老太太揪着这事,免了自己儿子看顾生意的权柄,那家中的生意,大房还怎么插手。 连忙说道:“老太太,世文这次的确做得不对,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他也知道利害了。 这次能从锦衣卫安然回来,事情也就过去了,他必定会痛改前非,用心管好家中的生意,再出事故,我和老爷都断不能饶他的。” 这时,甄老太太身边的甄芳青说道:“三哥这件事,已闹出不小的风波,虽然现在人安然回来,但事情却不会轻易过去。 锦衣卫最擅长秘缉窥探,行事阴森诡异,他们这次卖贾琮面子,放了三哥回来,只怕背地里定会派人监视三哥的举动。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三哥这段时间还是先呆在府中,避一避外面的风头,才最为妥当。” 甄家大太太听了这话,也觉得有些道理,她也听说锦衣卫阴险冷酷,一旦沾惹上都是大凶险,并不那么容易甩脱干净。 让自己儿子居府躲避风头,也是稳当安全的法子。 可是她转念一想,儿子这样不是等同变相禁足,生意上还怎么管事? 铺子里的事情,还不由着三丫头折腾? 不过如今儿子的安危是第一要紧之事,所以大太太虽心中疑虑,却不敢说甄芳青这法子不行。 …… 一旁的甄应嘉默默无语,看了甄芳青一眼,心中微微叹息,自己这侄女聪慧机敏,心思缜密,最善于扼要取势。 自己儿子和她相比,终究差了一筹,也怪不得自己二弟出事之后,一个纤纤年华的姑娘家,却能稳稳掌着家中的生意。 甄家老太太说道:“青儿这话有理,这次事情闹大了,世文就在府上避避风头,外头的生意让青儿看着就成。” 又对甄芳青笑道:“你只是送去一份书信,琮哥儿就这么热心帮忙,不然世文也不能这么快脱险,这哥儿终究是个有本事的。 你备上一份礼谢谢人家,过几日就是我的寿宴,再写份请帖送去。 我也见见贾家的少年伯爵,坊间都说这琮哥儿文武双全,而且生得极为得意,我也瞧瞧是否真如传闻。” 大太太听出老太太话里意思,贾琮救了儿子出锦衣卫,让老太太觉得他有本事,对贾琮竟开始稀罕起来。 自己为了让三丫头尽快出嫁,本就在老太太面前说了贾琮许多好话,如今事情赶事情,老太太对贾琮更加上心。 既让三丫头备礼相谢,又让她写寿宴帖子请人家过府见面,明摆着就是相看孙女婿的架势。 …… 这一年贾琮少年封爵,声名远播,甄家即便在金陵也听到他的名头。 上次大太太和甄三姑娘去神京朝拜老太妃,她的女婿北静王水溶,更是对贾琮很是推崇。 她那贵为北静王妃的女儿,也说此人是世家子中的良配。 当时大太太只想找个合适的人选,把二房能干的三丫头嫁出去,省得她在甄家生意上碍手碍脚。 再说三丫头配了荣国贾家的威远伯,对甄家也是很好的联姻合势,这也是世家之间惯用的法子。 且对将来大房掌管甄家,也是大有益处之事,当时她只是将事情往这些好处想。 却没想到贾琮到金陵没多长日子,就能如此长袖善舞,面对锦衣卫这样厉害的衙门,也能轻易将儿子弄出来。 以往她根本没见过贾琮,并没有直观上的体会,如今意识到这少年可不单名声响亮,也是个极有手段的人。 三丫头本就是家中极厉害的,要是她将来嫁了贾琮,两个厉害的凑在一起,大房能不能真的拿捏住甄家的家业,还真是有些两说了。 想到这些事情,大太太颇有些给三丫头挖坑,最后自己掉进去的懊悔。 却听甄芳青话语轻快,对老太太说道:“老祖宗放心,我亲自准备礼物,让人送到兴隆坊老宅,寿帖也会妥当写好送去。” …… 金陵,龙潭港。 码头上人来人往,不远处江涛之中,一艘从姑苏启航的客船,正缓缓向码头停靠。 码头的凉亭里,贾琮和邹敏儿并肩而立,身后跟着龄官,龄官的小手还牵着豆官。 当初因为事情紧急,贾琮和邹敏儿带着龄官,连夜离开了姑苏,没来得及把其他四个小戏子带走。 那四个小戏,是邹敏儿从十几个小戏中筛选而出,都是做唱技艺俱佳之人。 她们分别是芳官、藕官、艾官、葵官。 这次贾琮和邹敏儿派出几十个人手,分路东进沿江各州府,进入姑苏的那队人,事先得了贾琮的吩咐,将这四个小戏送回金陵。 这些小戏将来要进神京教坊司杂剧色,她们都是十多岁的女儿家,从未独自出远门,作为东道的邹敏儿自然要到码头去接。 龄官、豆官和这四人都是在戏班长大,平时情同姊妹,所以贾琮特地也带她们两个来接人。 等到客船靠岸,四个十多岁的女孩儿,各自背着小包袱,怯生生的下了客船,一脸拘谨的看着眼前人流熙攘的码头。 直到龄官和豆官跑着迎了上去,一帮小女孩嘻嘻哈哈乐成一团。 她们都是自小离乡背家,有些甚至根本不知家人何在,只有一起在戏班囫囵长大的姊妹,才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等到她们叽叽喳喳互述别后之情,贾琮和邹敏儿就带她们回清音阁安顿。 她们几个都是第一次来金陵城,一路上都趴在车窗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观看这江南雄城的辉宏风光,言语目光都充满惊叹新奇。 …… 马车跑了两盏茶的功夫,照例在离清音阁正门不远处停下,一行人下了马车便要进入阁中。 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一个中年妇人走来,对着邹敏儿叫道:“小姐,真的是你,我上次看到还不敢认,这回算看真了。” 贾琮回头一看,称呼邹敏儿小姐的,是个衣裳鄙旧的妇人,身上还挂着贩卖鬓花胭脂的货盒。 邹敏儿回头看了那妇人一眼,贾琮从她的目光中察觉到惊讶的神色,却听邹敏儿冷冰冰说道:“这位大嫂认错人了。” 那妇人神情迷惑,喃喃说道:“小姐,我是厨房的吴嫂啊,自从府上被抄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小姐的消息。 只要活着就好,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怎么会认错呢。” 邹敏儿神情冷淡,说道:“我不是什么小姐,不过是阁中的曲乐娘子,你的确认错人了。” 邹敏儿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进了清音阁。 等到邹敏儿安顿好藕官等人的住处,贾琮见她还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 两人又回了贾琮在三楼常包的雅间,关上房门,贾琮便问道:“我看得出那个妇人并没有认错你。” 邹敏儿说道:“我虽在金陵长大,但邹家是官宦门户,我自小长于内院,除了家中亲眷外,外人很少识得我的样子。 即便如此,我来金陵还是用了化名,每次出入都带着帷帽,就是为以防万一,遇到当年相熟之人,被人认出身份。 却没想到偏偏遇到她,这个吴嫂在我家做了多年厨娘,对我非常熟悉。 她一直是我家雇佣之人,但并不是卖身家奴,所以抄家之时,她不会被发卖,只会遣散,她可能是最近在附近讨生活,这才被她撞上。 我刚才矢口否认,她大概会半信半疑,不过吴嫂只是普通民妇,我相信她不会妨害到我。” 说到这里,邹敏儿目光复杂的看了贾琮一眼,又说道:“而且当年你入邹府拿人,并没有和吴嫂照面,她应该不认识你。” 贾琮自然懂邹敏儿这话的意思,如果吴嫂认识自己,发现邹敏儿和当年破家之人,出双入对。 局外之人,哪里清楚两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纠葛,见到这种情景,第一时间就会惊讶生疑。 消息一旦传扬开来,就会对贾琮和邹敏儿在金陵办事,非常不利。 贾琮走到雅间窗口处,向下面街面张望,却已不见了那吴嫂的身影,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他对邹敏儿说道:“照你这样说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以后出入留意些,尽量不再遇到那妇人就是了。” …… 贾琮离开时带了龄官和豆官回府,藕官、芳官等人见她们居然不住清音阁,而是跟着生得很好看的贾公子一起,神色多有惊讶羡慕。 贾琮回到兴隆坊老宅,刚走到二门口,迎面看到管家金彩快步走来。 说道:“三爷,金陵甄家的甄三公子,特来登门向三爷致谢,如今人在宣和堂奉茶。” 贾琮听了微微一愣,自己昨日刚把甄三公子从锦衣卫手中救出,他今天便上门拜谢,倒是来得及时。 金彩看了贾琮一眼,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贾琮好奇问道:“金官家,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金彩神色古怪的说道:“为甄三公子驾车的是甄家二房管事刘显,往年贾甄两家年节礼尚往来,我曾见过几次。 只是那甄三公子和他随身的小厮,都有些古怪,老奴发现他们耳垂上有姑娘家的耳洞……。” 贾琮有些愕然:“……,金管家你可是看得够仔细的。” 金彩脸色有些尴尬,说道:“呵呵,老奴也是无意中看到,且她们进了宣和堂,那刘显就守在堂门口,不许府上小厮进入。 一应茶水都是刘显接过,再由三公子随身小厮送入堂内,举止很有些古怪。 老奴历年与甄家有些来往,知道他们甄家一件稀罕事,如今甄家生意主事不是男丁,而是甄家二房的甄三姑娘。 据说这位三姑娘才略出众,甄家子弟无人能比,这几年时间将甄家的生意打理得十分出色,在金陵城中传为奇事。 传闻这位甄三姑娘经常易钗而弁,出入甄家店铺打理生意,以老奴看,这位甄三公子,很可能就是那位甄三姑娘。” 贾琮听了这话,心里已经明了,上次替甄三姑娘给自己送信,不就是甄家二房管事刘显,今天他也是跟着一起来的。 所以,不是金彩说的来的可能是甄三姑娘,而是必定就是。 一旁金彩见贾琮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便开始嘀咕,三爷一向能招惹女儿家,不会连甄家三姑娘也招惹了,如今人家找上门了……。 这位爷是真不得了,可别闹出什么事……。 贾琮对金彩说道:“让二门外小厮都离宣和堂远些,不得靠近,把我院子里两个丫鬟调到堂外伺候。” 如果真是甄三姑娘冒兄长之名上门拜访,倒是真有些标新立异,不过毕竟是世家千金,礼数上还是要顾忌尊重一下。 他叫住正要和豆官回内院的龄官,既然可能是女客,带着龄官一起去见也方便些,也能避避男女嫌疑。 等到他带着龄官走近宣和堂,远远看到堂门口站着那日见过的刘显。 堂内一个身着青袍的高挑玉秀身影,正背对着自己,在欣赏悬挂在中堂上的书画。 虽然远远看去只见背影,但身形姿态却十分清晰。 却见这人衣带盈风,腰细背挺,乌丝如墨,倒背在身后的双手,十指纤纤,白皙如玉,说不出的秀雅洒脱。 贾琮曾听迎春和黛玉都提到过甄三姑娘,只是自己一直没见过。 黛玉一向目下无尘,但凡听到当家太太带同辈姑娘拜访,又拐弯抹角要见贾琮,她都会有些不屑的小醋意。 当初甄家大太太带三姑娘上门,虽然是来拜见贾母,不过三言两语之下,也找了由头要见贾琮,黛玉心中少不得不自在。 不过当时贾琮正好被宫中传唤,所以没和甄三姑娘朝上面。 事后黛玉还拿这事调侃贾琮,话语之间颇有些不服气,但即便如此,她对贾琮也是直言不讳,说这甄三姑娘也算极出色的。 贾琮对黛玉的目光,自然是十分相信,这姑娘单单一个背影,便透着轩然绝俗,英媚不羁,和贾琮认识的女子都迥然不同。 贾琮刚到堂门口,便听到刘显对堂内传话:“三公子,威远伯已到了。” 贾琮带着龄官进了宣和堂,此时龄官也一脸迷惑,她不知贾琮为何带自己见外客。 只是龄官对贾琮十分信任,只觉得贾琮这样做,必定有他的道理,自己跟着照做就是。 刚开始龄官以为见的是男客,心中还有些怪异害羞。 不过她出身戏班,日常唱舞走位,对女子形态比常人更敏感。 看到堂中客人的背影,便觉得有些奇怪,这人颈细背挺,腰纤犹如扶柳,分明是个女子,偏偏一身男装打扮。 正在堂中欣赏书画的甄芳青,听到刘显提醒转过身来,映入她眼帘,是一道深如秋潭的璨然眸光。(本章完) 第四百零六章 相见勘迷局 金陵,贾家老宅,宣和堂。 那日甄老太太让甄芳青准备一份礼品,致谢贾琮从锦衣卫救出甄世文。 其实送礼之事,甄芳青只让刘显去办即可,可最后她却亲自携礼上门拜访。 她掌管父亲留下的基业,为了家族的金银富贵操心,免不了易钗而弁在人前打理生意,早不是普通闺阁能够相比。 旁人也因她才略卓异,对她身为女子的行为举止,做最大限度的习惯性宽容。 即便如此,闺阁女子拜访同辈男子,依然显得有些不循常理,离经叛道。 不过甄芳青是个胸有丘壑,思虑周全的的女子,虽才赋不凡,傲视俗情,还不至于不羁到这个地步。 她会亲自上门致谢,在礼仪上自然做过思量,并不是一味莽撞和冲动。 贾琮虽是个男子,却也是个未过舞象之年的青春少年,能最大限度减低男女避讳。 就像当初皇后允许贾琮入内宫探望元春,就是凭着未过舞象不避嫌疑的理由。 当初甄家大太太拜望贾母,能不避讳礼矩,提出让贾琮出来相见,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再加上甄芳青以堂兄甄世文的名义拜访,也算把能避讳的都回避过去了。 …… 其实她本该不用这样做,大概是一种强烈的好奇和探究的心思在作怪。 不管是在金陵,还是在神京,她听到太多关于贾琮的传闻,身边的人出于各种目的,总是在她面前对贾琮诸般溢美之词。 昨日在甄家裕和堂中,刚被贾琮捞出锦衣卫的甄世文,在甄芳青的提议下,被暂时被禁足家中。 就在甄芳青趁着去除甄世文的牵制,忙于和刘显盘点生意资产,及时暗中调拨各铺银流的当口。 贴身丫鬟蓓儿带来裕和堂中的消息。 她说三姑娘离开裕和堂后,老太太对大老爷称赞威远伯少年了得,世家之中少有的英杰。 大老爷又说与荣国存周公同朝为官,坊间传闻威远伯十岁那年,便养在荣国二房存周公膝下,叔侄关系极为亲厚。 大老爷会去书信与存周公交谊联络,还会在信中提及小辈姻缘之事,话里的意思是想为三姑娘筹谋许亲。 甄芳青自然知道,这位大老爷最擅长这种事,当年他不就是靠着这种筹谋,加上宫中老太妃居中斡旋,让大房二姐和北静王结下亲事。 如今大老爷不过是想故伎重演罢了,将自己和贾琮对亲,这件亲事如果能够玉成,对甄家大房就是一箭双雕的好处。 甄芳青有巾帼之姿,但毕竟是一个女子,虽自小经历奇特,但从小到大的的世家教养,总归还是对她影响不浅。 她心中也十分清楚,自己以女儿之身,终究无法长久掌管家族生意。 自己头上有这么多长辈,有一天披红出阁,嫁给某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从此远离甄家,大概是她难以摆脱的宿命。 所以她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最大可能守住父亲留下的基业,并不是事事去抵触反对,而是在维持平衡的前提下,争取最大限度的好结果。 所以,她对大房撮合自己和贾琮,既不反对,也不寄望,只是静观其变。 …… 等到贾琮从锦衣卫手中救了甄世文,得到了老太太的赏识,事情的进程比她预想中加快。 她不清楚大老爷给荣国府存周公的书信,会把时间推进到那种程度。 到了这种阶段,她觉得自己不该完全被动的听之任之。 就像生意场上的投资和博弈,你要不要继续这单生意,在做出判断之前,总要先了解足够的信息。 而且贾琮这样经历传奇的人物,也实在让她觉得好奇。 一直到贾琮进入宣和堂,两人目光相接,即便她胸有韬略,见识不凡,还是觉得眼前微微一亮。 那进入堂中的少年,身姿挺拔,宛如玉树芝兰,穿月白薄绸圆领长袍,腰系云犀七宝革带,脚蹬白底黑面步云靴。 眉眼俊俏,气度清华,隽美如玉。 甄芳青听过坊间传闻,说贾琮生来肖母,样貌极为得意,果然半点没错。 她来时多半是出于好奇,还有对自己将来的筹谋,并带着生意场上博弈长远的心思。 直到真正见了贾琮,觉得这是个挺顺眼的人,至少比金陵城内,见过的纨绔世家子,好上了许多。 心中那种对于未来的异样冷静,以及审视筹谋的心态,一下子淡去了许多。 甄芳青微微一笑,问道:“这位就是威远伯贾少兄了。” 贾琮一直记得黛玉对甄三姑娘的评价,说她是极出色的女子。 眼前这人并非窈窕女装,而是一身青袍,男儿妆束,未施粉黛,虽然异常俊美文雅,却未见女儿艳丽。 只是对方微微一笑时,莹白如玉的脸颊上,梨旋绽现,只在刹那间,女儿家独有的俏美迷人,耀室生辉,将贾琮看得微微一愣。 他微微一笑道:“我昨日才见过甄世兄,自然记得他的模样。 我认得堂外的甄府二房刘管事,想来是甄三姑娘驾临,府上管家不明究竟,多有怠慢,还请三姑娘海涵。” 甄芳青被贾琮说破身份,神色如常,毕竟贾琮昨天才见过甄世文,她以甄世文的名义拜访,本来就没打算瞒住身份。 “贾少兄不要见怪,昨日你救了家兄,家中老太太让我准备拜礼致谢,家兄眼下闭门思过,只好我来代劳拜见。 闺阁之女多有不便,这才借了家兄的名义拜望。” 贾琮笑道:“甄贾两家是世交老亲,力所能及,伸以援手,致礼拜谢,就显得外道了。” 两人都是聪慧明睿之人,初次见面自然不会交浅而言深。 甄芳青此番来,是因家人筹谋她的亲事,将她和贾琮牵扯到一起,她实在忍不住好奇,想见识一下他是何等样人,如今算如愿以偿。 贾琮心里存了甄家店铺藏匿奥斯曼精铁之事,对甄家心有警惕,言语之间也多了谨慎收敛。 甄芳青经历奇特,这些年打理家族海贸生意,是个见识多广的女子,非寻常闺阁可比。 贾琮两世为人,所见所闻之奇特广博,只怕这世上没几个人能胜得过他。 两人相互寒暄两句,便天南地北闲聊,言语和契,思虑相接,虽然只是初次见面,居然聊得很是投机。 守在堂外的刘显,见到两人虽是初次见面,但是谈吐默契,似乎很是合拍,脸色露出一丝笑意。 …… 甄芳青从龄官跟着贾琮入堂,便已注意到她,见她年纪虽稚嫩,却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已出落的极出色。 看她的装束并不像贾琮的丫鬟,甄芳青出身世家大族,贾琮这样的贵戚子弟,身边有个好看的女伴,在她眼里也司空见惯。 她见龄官生得如此标致,突然想到她的容貌似乎似曾相识。 当日甄芳青在荣庆堂拜会贾母,林黛玉也曾在场。 甄芳青对那位国色天香的林姑娘,可是留下很深的印象。 如今稍一回想,便察觉到眼前这小姑娘的容貌,竟然当日贾家的林姑娘十分相似。 这激起甄芳青女人天性中的好奇,便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府上的亲眷?” 贾琮笑道:“她叫龄官,眼下正住在府上,我猜到今天是三姑娘到访,府上并无其他女眷,所以让龄官过来相陪。” 甄芳青心思剔透,听贾琮说是让龄官代替府上女眷,出来相陪,便品出这小姑娘在贾琮心中不一般。 笑道:“这位妹妹当真是好相貌,来时并不知道会遇上,倒是有些失礼。” 又对站在身边的丫鬟说道:“蓓儿,你去我马车上,取我那支春兰镶珠累丝金簪。” 甄青芳因为经常易钗而弁出现,所以她的马车是特制的,车里都备有她的衣裙首饰。 没一会儿,丫鬟便取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过来。 甄芳青从木盒中一只金簪,通体金光内敛,簪头雕刻一朵花苞半开的春兰,金丝缠绕,清雅富丽。 五片春兰花瓣环抱一颗龙眼大的珍珠,珠色乳白无暇,莹润生光。 她对龄官笑道:“这支金簪是我前几日在紫云阁看中的,买了还没戴过呢,送给小妹妹做个见面礼,就是一个小玩意,可不要见外。” 龄官见这金簪清贵不俗,红着脸拒绝:“三姑娘的首饰太贵重,我可不敢收的。” 甄芳青笑着看了贾琮一眼,贾琮自然就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三姑娘和我是世交同辈,她相赠之物,诚心收下便是。” 龄官听贾琮说话,便红着小脸不再拒绝。 甄芳青心思剔透,觉得自己猜的果然没错,贾琮对这小姑娘异常眷顾爱护,而龄官对贾琮也是满腔乖巧信服。 堂中多了一个龄官,稚嫩俏美,讨人欢喜,让初次相见的两人,少了许多男女间的疏离顾忌,堂中的气氛变得愈发和睦。 甄芳青笑着亲手将金簪插在龄官的发髻上,便带着丫鬟蓓儿和管事刘显告辞。 贾琮和龄官一直把人送到西角门,。 他看着粼粼离开兴隆坊的马车,心中对这位甄三姑娘多了一层认识. 她不仅是黛玉口中容颜出色的姑娘,一副锦绣胸怀也极为不俗。 一个闺阁千金,面对自己谈吐如意,毫无普通女子的矜持窘困,心思细密,待人接物,八面玲珑,一言一行都让人心动妥帖。 她看出自己对龄官很在意,便赠龄官清贵首饰,言语诚恳,发乎内心,即便这是一种结交之道,也让自己对她多了不少好感。 一个礼教规矩之下的世家千金,执掌家业,纵横运筹,身上有种后世现代女子,才有的胸襟做派,倒是让贾琮异常耳目一新。 贾琮又想到前几日,甄家店里搜检出来的异常之处,很难和方才宣和堂中之人联系起来。 甄芳青聪慧明睿,心思缜密,一言一行,深知进退轻重之法,善于筹谋斡旋之道。 女人还有一个比男人没有的好处,就是再出众的女人,比起同等层级的男人,她的野心和妄念总会少上许多。 甄芳青这样的女子,以她的心术智慧,定然不会轻率触碰,私运或密造火器之类深险之事,以免给家族带来没顶之灾。 所以,甄芳青虽是甄家生意主事之人,但甄家店铺涉及火器违禁之事,多半和她无关。 而且有极大可能,在甄世文事发之前,甄芳青甚至都不知道此事,否则甄芳青这样的心智,只怕不会让锦衣卫在店铺中查检出纰漏。 贾琮那日将甄世文带出锦衣卫,和他有过一番言语接触,对这人也有几分判断。 据刘勇说甄世文入千户所后,举止虽也算镇定,言语细密无漏,但神色上的心慌气乱,却难以掩饰。 如果不是怕将他滞留千户所太久,打草惊蛇,惊走了幕后之人,从他嘴里掏出真话,应该不算太难。 所以,甄世文或许有些才干,但是谋略城府略有不足,缺乏独立运作火器违禁之举的城府胆魄。 他和方才堂中那位女子,在才略上差了不止一筹……。 就像贾琮原先分析,甄世文应该是受人指使。 虽然眼下毫无线索可以溯源,这幕后之人如果不出自甄家,那就另有来历……。 …… 金陵,崇胜坊。 金陵城中有兴隆坊、荣裕坊等贵勋豪强聚集的富贵坊,就有崇胜坊这样穷苦聚居的平民坊。 琮胜坊中一座陈旧狭小院落中,奔波了一日的妇人,一脸疲惫的推开院门。 放下背在身上的用来贩卖鬓花胭脂的货盒,从院子里的水缸中舀了一瓢凉水,一饮而尽。 又回到厨房准备当天的晚食,只是打开米缸,里面早已见底,只剩下不到半勺的陈米。 只够她煮上一顿稀粥,明天就要断顿了。 她在邹府当了九年的厨娘,这大概是她一辈子最滋润无忧的时光。 邹府老爷是水监司千户,是个有钱的大官,她在府上当厨娘,每月能拿到二两银子的工钱,这在崇胜坊算是极丰厚的收入。 只要节省一些,二两银子足够一家四口,衣食无忧的过上两个月,那个时候吴嫂觉得日子过得满足,过得有盼头。 可惜好日子总是有限的,谁也没想到邹府老爷突然遭了大事,被官军围了府邸,邹老爷当场就抹了脖子。 吴嫂丢了这一等好的差事,家里从此的日子便开始紧巴起来。 没想到祸不单行,吴嫂的男人突然染上重病,为了给自己男人治病,她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 但是依然不能填报治病的诊金,只要把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女儿,给了大户人家作小妾,得了一笔礼金给丈夫续命。 没想到丈夫终究还是病重咽了气,家里也从此败落到一贫如洗,吴嫂的儿子为了生计,只能出海当了水手,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邹府老爷犯下杀人掠船的重罪,不仅家破人亡,还被城中人人唾骂,吴嫂因在邹府做了九年厨娘,也因此坏了名声,染了晦气。 虽然有一手厨房手艺,却再也没有大户请她做厨娘,只能找个贩卖鬓花胭脂的差事,勉强养活自己。 比起前些年在邹府当厨娘的滋润日子,吴嫂觉得自己现在活得就连狗都不如,实在没趣得很。 她没想到在清音阁门口,居然遇到邹府小姐,可是明明就是她,邹小姐却不认自己,还说自己是阁中的卖艺娘子。 后来吴嫂也回过神来,邹府出事之后,邹小姐就被卖进了教坊司,可不是成了卖艺娘子。 好好的千金小姐,这样被人作践,应该是觉得没脸,才不敢认自己? 吴嫂这边正想着这事,却见院门有人轻轻敲门,她开门一看,却是个青年男子,中等身材,相貌普通,左手的小指还缺了半截。(本章完) 第四百零七章 邹氏遗秘账 金陵,丰乐坊。 这里不像兴隆坊那样显贵,座落的都是大周贵勋王公的老宅。 自金陵设立市舶司,成为江南海贸枢纽之地。 陪都中小官吏都借着海贸的便利,通过家人亲眷之手,纷纷通过海贸牟利致富。 丰乐坊在金陵城中位置适中,走上半盏茶功夫就是十里秦淮河。 不算金陵的荣盛居中之地,但也不算边陋冷僻之所。 适合身有资财,但又不想过于招摇的中小官吏,最理想的聚居之地。 坊中一座粉墙朱门的三进宅院,在诸多兴建的官吏宅邸之中,如同和光之中一颗尘埃,显得毫不起眼。 宅院中的书房中摆满书籍古玩,缭绕清逸古雅的气息。 书案之后,一位气度俨然的中年人,神态温煦从容,手中的天青釉前宋茶盅,在清晨的阳光中,闪动着幽冷清艳的光华。 他的身前站着位神态恭谨,垂手而立的青年人,中等身材,相貌普通,左手的小指还缺了半截。 “大人,贾琮自到金陵之后,与清音阁中那位周娘子相好,我按你的吩咐,在清音阁附近一直布有暗桩。 本来一直都没什么异样,可是昨日却发生一件怪事,和那位新来阁中的周娘子有关。” 中年人目光微微一亮,他知道自己这位下属,做事干练利落,慎思谨言,既然会宣之于口,此事必定有些来由。 那青年人继续说道:“那日贾琮和周娘子从外面返回阁中,身边还带了五六个小姑娘。 他们走到清音阁门口时,街面上一个贩卖鬓花胭脂的妇人,突然上前称呼周娘子为小姐。 那妇人还说自己是府上的厨娘,自从府上抄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小姐的消息。 但是那位周娘子当面予以否认,说那个妇人认错了人!” 那中年听了这话,手中天青釉茶盅微微一顿,便放在案几上,目光闪烁不定。 将刚才青年话中关键之处,在口中念叨几次:“小姐,府上的厨娘,……府上抄家之后!” 那青年人说道:“我们的人正好看到这一幕,也觉得有些古怪,就把事情上报给我。 我让人打听到那妇人的住处,因觉得事情蹊跷,也不好假手于人,怕走漏消息,便亲自去了那妇人家中。 花了一些银子,才把事情打听清楚,那妇人所说的被抄家的府邸,竟然是水监司千户邹怀义的邹府! 她说清音阁中那位周娘子,就是邹怀义的独生女邹敏儿!” 中年人一向举止和煦从容,可是听了这一消息,也惊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沉声问道:“和贾琮相好的乐伎,就是邹怀义的女儿!” 那青年人说道:“那个周姓乐伎是奉礼部令谕,留驻金陵清音阁,采买江南歌伎女戏。 她对外自称周娘子,周与邹是同音,这是在掩盖自己的身份。 我已和那妇人反复确认,她说自己在邹府做了九年厨娘,是看着邹敏儿长大的,绝对不会认错! 邹敏儿原是二门不出的官宦千金,自小长于内院,外人很少认识她的真容,如果不是遇上这位府上厨娘,其他人极难察觉她的身份。” …… 中年人脸色难看,目光变得阴沉犀利,说道:“当年贾琮破府拿人,逼得邹怀义当堂自尽。 邹敏儿和贾琮有弑父之仇,这两人怎么可能在一起,坊间传闻这两人关系暧昧,简直乱七八糟。 贾琮这么精明的人,不可能不知周娘子就是邹敏儿,这奸诈无耻的竖子,装作和她勾搭在一起,混淆视听,事出反常必有妖!” 青年人若有所思,说道:“当初邹家破灭,大人为何不将邹怀义妻女除掉,永绝后患,如今他女儿和贾琮搞在一起,只怕风险叵测。” 中年人叹道:“当年邹怀义也算难得的精干之才,牢牢掌控水监司水兵船只,勾连东瀛浪人,将外海的事做得滴水不漏。 所有从外海得来的洋货,都是经他之手,转运金陵,分派各地,再通过可靠的商贾倾销兑银。 他这样的人物,身上担了如此天大的干系,不会不给自己留下后手,必定会对外海洋货来往和分派倾销,留下暗档密账。 以此保护他自己屹立不败,避免有一天会被清除灭口,这种事其实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可是万万没想到,当年出了贾琮这样的角色,他的行动太过迅速诡异,悄无声息从扬州调来盐兵,猝不及防之下包围邹府拿人。 让我们可以做的应对之举,都毫无时间和机会施展。 事后我们的人曾想进入邹府,搜寻邹怀义手中的暗档密账,可邹府被扬州盐兵整整守护三天。 贾琮和宁王两人当真滴水不漏,连锦衣卫和应天府的人,当时都无法进入邹府,更不用说我们的人进府搜寻暗档秘账。 事后我曾动用不少关系,得知大理寺和推事院,并没从邹府找到关键罪证。 我曾怀疑邹怀义会将暗档秘账的藏匿信息,留给他的妻女,所以当时并没有将那对母女除掉。 我曾派人去过应天府大牢关照,甚至买通狱卒,时刻监视她们母女的举动。 如果她们身上有这份暗档秘账,必定会拿出来给官府,给自己保身赎罪。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邹夫人甚至忧死在狱中,邹小姐毫无应对之策,被官府发卖教坊司为伎。 想来邹怀义也知道密账的风险,并没有把相关的信息,直接告诉妻女,我想他必定用了其他法子隐藏,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不是这样,也为了不节外生枝,对推事院和大理寺有所惊动,邹敏儿不可能活着离开金陵!” …… 那青年人说道:“上次周正阳事发,推事院大肆搜捕牵扯,我们在神京的关系和耳目,都差不多断送了。 不然还可以从神京教坊司,打听一些邹敏儿的消息,可能就清楚她为何会和贾琮在一起。” 中年人叹道:“金陵和神京两地遥远,来往消息需要十日,十天之内能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贾琮下金陵的目的,明旨上是组建陪都火器司,而邹敏儿和贾琮牵连上关系,表面上受礼部委派,化名进入金陵。 这些做派都过于缜密,甚至礼部似乎都在为其遮掩,这些事情太不寻常。 能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在神京不一定能查到消息……。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邹敏儿手中没有邹怀义留下的暗档秘账,她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或下落,不然金陵城就不是现在的风平浪静了。 原先不过是个堕入贱籍的犯官之女,根本不值一提。 如今看来,这个女人似乎有些不简单,其中风险难测,很可能会坏了事情!” …… 神京,荣国府,荣庆堂。 自从贾琮去了金陵,黛玉和探春陪伴迎春在东府起居。 之后又来了湘云,小惜春也大半时间跟着迎春,伯爵府虽然离了男主人,却没少了半分往日人气,而且愈发热闹欢快。 虽说府上的姊妹们都过得安逸,但唯独宝玉的心情却不怎么舒畅。 原因自然是姊妹们都去东府起居,如今西府常常整日就剩他一个孤独鬼。 别人暂且不说,连林妹妹都去了,而且乐不思蜀,这让宝玉很是黯然神伤。 他想过去东府找姊妹们去玩,甚至打算有样学样,让二姐姐迎春,在东府也给他安排住处。 反正东府比西府还大,那里有的是地方,住得怎么样他倒无所谓,只要每天见到姊妹们,特别是他的林妹妹,那就是天底下最美的事。 可惜,他去了几次东府,居然连门都进不去。 东府后廊和西府相通的小门,日常都有两个婆子看守,据说是贾琮从江南买来的,做事很是尽心负责。 每次只要看到宝玉过来,这两婆子脸都变得锅底一样黑。 说是伯爷出门吩咐过,东府里眼下只有女眷,为了避讳嫌疑,所有外男不能入东府。 有一次宝玉耍赖,跟着鸳鸯一起来东府,可那两个婆子笑脸让鸳鸯进来,依旧把宝玉拦在门外。 好在宝玉虽然纨绔,心思还不算太黑,没有马上去和贾母告状,不然必定闹出事情。 还是探春得到了消息,宝玉毕竟是她亲哥哥,便去了西府哄了宝玉几句,这事才无声无息过去。 探春日常最清楚贾琮的心思,多半是在金钏的事情上,觉得宝玉没有担当,而且也看不惯宝玉日常无所事事。 还有更要紧的一点,旁人不知有没有看出,探春却是心里清楚的,三哥哥不愿意宝玉纠缠林姐姐。 …… 宝玉进不得东府的风声,也传到王熙凤耳中,王熙凤也是出身世家,自然知道外男不进内宅的规矩。 但宝玉自小在内宅厮混,和姊妹们一起长大,在他人眼中会习惯性将外男这个词,从他身上摒弃掉。 似乎这个词只是给薛大傻子这样的人用的。 所以,王熙凤觉得贾琮有些小题大做,家中姊妹一贯还和他亲近,他自己倒是耳鬓厮磨的,却如此膈应宝玉,有些州官放火的意思。 不过如今贾府中形势转变,王夫人鼓捣出金玉良缘的话头,一门心思想让宝钗帮她抢班夺权。 王熙凤心思精明透彻,不会让自己在贾府中权柄旁落,自然不会像以前这样,事事都站在宝玉这边,最多在贾母面前装装样子。 况且贾琮如今起势,已无可辩驳的成了贾家的翘楚人物,贾琮可是她二房的亲兄弟,正是她和贾琏最能依仗的靠山。 所以,如今她的心思自然偏向了贾琮。 她毕竟和姊妹们一起的时间有限,她每次看到贾琮出现,都是和众家姊妹们一起,怎么也不会往深里想,总之灯下总是最黑。 所以不像迎春和探春那样,对贾琮的事情异常用心关注,早看出黛玉和贾琮之间那些不寻常。 所以,王熙凤对东府不让宝玉进门,并没有发散想得太多。 而且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每日都去荣庆堂请安,也经常会去王熙凤、李宫裁那里闲坐聊天。 每到这个时候,宝玉自然紧跟其后凑热闹,多少也化解了一些无聊郁闷。 这个时候,王熙凤也会掐准时机,插科打诨,缓和气氛,又在贾母和王夫人之间左右逢源。 竟将宝玉进不得东府的尴尬事,如此连消带打,渐渐化为无形。 这其中也有王夫人一向不喜黛玉,至于迎春迁入东府,也早不在她心里,所以宝玉不去东府恰恰合她的意。 况且她相中的宝钗,还规规矩矩住在西府梨香园。 至于贾母因知道自己那孙子立户别居,已和往年养在西府不可同日而语,他要在自己府上立规矩,而且这规矩挑不出大毛病。 既然自己的宝玉也并不太着恼,贾母心中虽然有些不快,也只好得过且过混过去,要敲打那小子,也要等他从金陵回来。 虽宝玉进不得东府,看起来不像是件大事,但是折射出来的东西,却并不简单。 也因这些错综复杂的内宅纠葛伎俩,即便贾琮没在府中,只有迎春坐镇伯爵府,东府和西府之间的泾渭分明,已变得愈来愈明显。 …… 这天一早,贾母因这几日烦闷无趣,王熙凤便叫了小戏班,在大花厅里开锣唱戏。 这戏班上演的是最近新编的西游戏目《盘丝洞》,即便贾母这样的老戏骨,也是头一次听。 便让王夫人带着宝玉一起来热闹。 又让鸳鸯去东府叫上迎春、黛玉、探春、湘云等孙女,让琥珀去请宝钗和薛姨妈,大家伙一起听新戏。 新出的戏目唱得热闹,一本戏唱完贾母兴致不减,又带众人回荣庆堂说话。 闲话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见贾政拿着份信进了堂中,脸色颇有些得意,说是金陵甄家大老爷来信,需和老太太禀告。 李宫裁见二老爷入堂说正事,便带着姊妹们离了荣庆堂,众姊妹又去探春屋里说话。 走到半路的时候,湘云想到自己手帕子落在堂中,便回头去取,众人也都不在意。 只有探春明眸微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说陪着湘云一起回去拿东西,让姊妹们先去她房中闲坐。 黛玉回头看了探春离开的身影,明眸流转,若有所思……。 湘云是真的落了帕子在荣庆堂,探春陪她一起回去拿,却有自己一番心思。 姊妹之中,探春最为机敏多智,她刚才听老爷说收到金陵甄家书信,心里便留了意思。 她知道金陵甄家和老爷一向没太多联络,怎么这会子突然来了书信,老爷还特地去和老太太说道,定是信中说了什么要紧事。 而且,探春想到三哥哥就在金陵,她一向对贾琮的事最为关注,不由得她生出联想,信中所言会和三哥有关。 她会怎么想,也不无道理。 因上次甄家太太带了他们家三姑娘,来府上拜见老太太,甄贾两府刚刚有了交集。 那位甄三姑娘出色的品貌,探春可是记忆犹新。 当时甄家太太还想让三哥出来相见,自从贾琮封爵之后,类似的戏码,探春和姊妹们可真是见得太多。 这次三哥在金陵办差已月余,金陵甄家偏偏这个时候来信,难道会和那日甄家女眷上门拜见相关……?(本章完) 第四百零八章 女妖精真多 神京,荣国府,荣庆堂。 贾政对贾母笑道:“老太太,金陵甄应嘉给我来信。 信中提到琮哥儿在金陵的事情,言语之间多有推崇。 他说琮哥儿到金陵没多少日子,便已经搭建陪都火器司。 诸般衙务开展井井有条,陪都各官衙多有赞誉。 还说琮哥儿虽然年少,在金陵却颇有人望。 甄家的公子在金陵遭人构陷,惹上官非,被金陵锦衣卫拿问。 是琮哥儿亲自出面,从锦衣卫那里,把甄家公子救出了锦衣卫。 甄应嘉在信中很是感激,说我们贾家家风荣盛,子弟卓绝。” 贾政说到这里,脸上颇有老怀欣慰之色,要知道金陵是贾家兴生之地,祖茔藏风之所。 贾琮下了一趟江南,便已将荣国家风美名传至金陵,实在是件极为体面的事。 贾政心中感叹,家门幸甚,出了琮哥儿这等麒麟子。 贾母听了这好话,脸上也露出笑意,口中却说道:“两年前下金陵,那个时候看他浮躁的,史家的人上门去助,他楞是置之不理。 害我听了多少闲话,他如今也算开窍了,知道世家老亲之间,需要相互帮扶。” 贾母说的是两年前,贾琮在金陵侦破水监司大案,金陵史家两个子弟牵扯其中。 史家人曾上门求助,让贾琮出面转圜枉法,结果被贾琮拒绝。 最后一个史家子弟因受刑不过,死在锦衣卫大狱中。 这事让一向在老亲面前要面子的贾母,听了不少娘家人的唠叨,心里一直不痛快,一旦想起便会埋怨两句。 一旁的薛姨妈笑道:“老太太对孙子教养也过于严厉了,两年前琮哥儿才多大年纪,不能事事周到也是有的。 其实那时便极了得的,那次蟠儿在金陵闹出事,也是琮哥儿去信给贾雨村,帮衬过我们家的,他对老亲一向都算上心的。” 贾政本来听了贾母的话,还想为贾琮辩解一二,不过好话让薛姨妈说了,也是一样的。 于是又说道:“甄应嘉还在信中提到,甄家二房三姑娘,因为救助甄家公子,和琮哥儿多有书信和言语联络。 甄应嘉在信中称两人颇为默契相得,在世家老亲同辈姊妹之中,也算难得的有缘。 甄三姑娘虽为闺阁,但是才貌极为出众,甄家在金陵的生意,都由这位三姑娘一力打理,有女中翘楚之称。 甄应嘉在信中说,琮哥儿少年成名,文武卓绝,和他们家三姑娘倒是相得益彰。 信中言语含姻缘之念,议亲之意也十分明朗。 儿子想甄家和贾家同为金陵世家大族,甄应嘉又是甄氏家主,他在信中既有此意,府上总要有个书信回复,所以儿子来讨老太太的示下。” 其实涉及贾琮亲事,贾政本应该去找贾赦商议,毕竟贾赦才是贾琮的生父。 不过贾政知道这父子两人势如冰火,自己去找兄长商议,八成是没什么好话。 连甄应嘉这样的外人,谈到贾琮的亲事,都知道写信给自己,而不是贾赦。 可知贾家门内那些破事,早就尽人皆知。 上次自己兄长想纳鸳鸯做小老婆,后来是因为琮哥儿的原因没成,听说至今心里有气。 自己要拿着书信去找兄长商议,必定就是自讨没趣,自己兄长只怕都是难听的话。 还不如找老太太商议,更加直截了当。 …… 贾母听了贾政的话,脸上微微一愣,略想了想才说道:“那位甄三姑娘我是见过的,样貌人物的确极好的。 没想到小小年纪还这般能干,独立打理甄家这么大的生意,况且她还是甄家嫡女,和琮哥儿确实也算般配。” 一旁的王夫人听了这话,泛起一肚子不自在,怎么这些官宦世家子女,都盯着这琮哥儿。 这小子不外乎就是读书考学有些本事,在外头的做事的运气强了些罢了。 宫里也不知怎么想的,半大孩子就封个爵位,怎么看都不像。 如今搞得全天下就他最香,他就能好成这样,我的宝玉哪里就比他差多少。 薛姨妈听了老太太话,心里也有些不服,薛家原来也是金陵世家,自然知道金陵甄家的底细。 自从贾琮封了伯爵,自己女儿又相中了他,薛姨妈心中巴望女儿和贾琮能成事,无奈薛家顶了商贾的名头,双方的门第差了不少。 后来又听说贾琮这等年纪就封爵,且被当今皇帝器重,将来说不得要有赐婚之荣,薛姨妈也就死了撮合贾琮和女儿的心思。 那甄三姑娘小小年纪,便抛头露面,打理家中的商贾之事,这也算什么好事。 这又和自己家有什么区别,凭她就比自己女儿还好? 也值得老太太说什么她和琮哥儿般配的话。 这时,又听贾母说道:“只是,琮哥儿年纪还轻,还用不着这么早定亲,过一二年再议亲也来得及。 再说他如今不比以前,毕竟是封了爵位,宫里对他也多有优厚,将来的事还说不准,亲事先缓一缓,也不用急于一时。” 薛姨妈听贾母话音峰回路转,虽然说的客气婉转,但言下之意不太赞成贾家结这门亲,心中忍不住一喜。 不过她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贾母的心思。 虽然贾母对琮哥儿不像宝玉那么亲,不过如今谁也无法否认,贾琮才是贾家的金疙瘩,老太太这是奇货可居,哪里舍得让他这么早定亲。 以贾琮的爵位和前程,将来娶一个世家贵女,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再大上几岁,即便配个郡主娘娘都是足够的,哪里会这等年纪就框住他。 薛姨妈只是抱着攀比的心思,她的女儿成不了好事,在她看来和薛家半斤八两的甄家,也不能捡了这便宜去。 薛姨妈虽然也算心思活泛,但她却还是没猜准贾母的心思。 自从贾琮封爵立府,即便贾母再不待见贾琮,也知道这个孙子的前程已非同小可,哪里还会让肥水外流。 史家两个侄媳妇一番热络,终究让贾母动心,心里就想着撮合贾琮和史湘云,让贾史两家联姻合势,亲上加亲,才最合贾母的心意。 如果不是湘云年纪太小,贾琮封爵时间也尚短,只怕贾母早就去捅这层窗户纸。 如今甄家家主亲自来信,提出议亲之事,愈发让贾母觉得贾琮的奇货可居,哪里还会应承这事。 贾母对贾政说道:“你给甄家去份回信,就说她家三姑娘是极好的,我也很喜欢。 只是琮哥儿年纪还小,再说这两年总办皇差,到处奔波,都没几日在家,也还没个定性,他的亲事再等两年,等年长些再说。 你信里把话说的婉转恭谨些,都是几辈子的老亲,不好让人家误解见怪了。” 贾政一向对贾琮极为看重,本来觉得他能婚配金陵甄家嫡女,也不算太辱没了他,不过听了贾母一番话,也觉得极有道理。 贾琮还未过舞象之年,的确没必要早早定下亲事。 甄应嘉虽是三品大员,但是那听着出色的甄三姑娘,却不是他所出,而是二房嫡女。 而且甄家二房甄应泉,早几年便听说出了事情,如今生死不明。 如此衡量,这甄三姑娘便稍许差了一筹。 世家大族之间联姻,讲究的就是这些家门细枝末节。 而且在贾政看来,以贾琮的品貌和前程,神京城中同辈子弟,只怕无人能及。 就算婚配神京城中的公候之女,也是绰绰有余。 岂不比比和甄家联姻,更加深厚体面,老太太如此回复,也算是老成周到的办法。 …… 后堂的屏风后,探春和湘云把堂中的对话,都听了一清二楚。 两人相互眨了眨眼睛,湘云这会子也不想着拿手帕了,拉着探春悄悄溜出了荣庆堂。 等两人回了探春房里,黛玉第一个就把目光看了过去,明媚的眼波中都是探究的神情。 其实刚才黛玉刚出荣庆堂,心中便泛起和探春一样的心思,猜到甄家的书信,必然和在金陵办差的三哥哥有些关连。 只是她心里到底有些害羞心虚,不像探春那样坦荡,可以没有思虑顾忌,不管不顾的去探听消息。 史湘云一进入房间,就得意的哈哈一笑,说道:“得亏我去拿落下的帕子,竟让我听到了一件好事,你们要不要听。” 听到湘云说是好事,三哥哥的好事还能是什么,黛玉眸光微微黯淡,似乎猜到了些什么,想问清楚,却又有些担心。 一旁的宝钗悄悄看了黛玉一眼,见她秀眉微蹙,手上的淡蓝绣花丝帕,被她双手婉转纠结,绞成乱乱一团。 一双秋水明眸只是看着湘云,并不说话,就等着湘云快些说事。 …… 其实方才离开荣庆堂时,以宝钗的聪慧敏感,黛玉和探春会想到的,她自然也想到了。 只是,在这种事情上,探春已放开心结,心怀渐渐坦荡。 黛玉心意牵扯,并不压抑自己,或使小性,或不服气。 宝钗和贾琮不管是亲缘,还是自小养成的情感,都比黛玉要远了不少。 所以面对有人给贾琮提亲,她多半是无奈的心态,也清楚这种事情迟早会到来,时间早晚罢了。 这些人当中,除了湘云还没怎么开窍,大概也就是迎春,是真正的心思清明,毫无萦怀。 迎春心中好奇,问道:“你到底听了什么好事,快说来我们听听。” 湘云笑道:“甄家的书信上说,三哥在金陵差事办得好,十分能干,而且甄家的少爷犯在锦衣卫手里,还是三哥哥把人救出来的。 甄家人对他稀罕得不行,而且……。” 湘云说到这里,故意拉长了调子,一脸的古怪捉狭,探春在一旁看了嗤嗤偷笑。 迎春笑骂道:“不许卖关子,赶快说来听听。” 湘云笑着继续说道:“信上说三哥哥和甄家三姑娘,时常书信或言语切磋,似乎很是要好,甄家大老爷说他们相得益彰,嘻嘻。 还想给他们两个议亲,你们说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黛玉听了这话,脸色变得苍白,忍不住哼了一声,转过身子不让人看见,一双眼睛早忍不住红了。 探春察觉到黛玉的神情,俏声说道:“就你爱添油加醋,甄三姑娘是为了救自家兄长,才会和三哥哥来往,事出有因,这算什么很要好。” 湘云被探春戳破,一脸满不在乎,说道:“你就爱给三哥护短,我也就这么一说,但是这两人合得来应该是没错的。 如果不是有这样的由头,甄家怎么会巴巴的写信来议亲。” 迎春对贾琮是不是和甄家姑娘相好,半点都不在意,她关心只是自己弟弟的亲事。 连忙问道:“那老太太怎么说,愿不愿意结这门亲事?” 湘云说道:“老太太说三哥哥年纪还小,不着急议亲,过一二年再说也不迟。” 湘云话音刚落,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明显听到房间里好像有两人松了一口气……。 …… 迎春微笑道:“老太太这样回复,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宝钗也笑道:“二姐姐说的极是,琮兄弟一向很有主见,这种大事,定不喜被人一份书信所左右,老太太这样回复倒也清爽。” 方才湘云一番话,让黛玉有些心慌意乱,差点有些支撑不住。 如今听说老太太不依,才微微收敛住心神,嘴上去说道:“定是三哥哥在金陵招惹人家姑娘,不然人家家中怎么巴巴来信议亲。” 探春莞尔一笑,说道:“这可说不定,可能是人家姑娘招惹三哥哥,那也说不准,三哥哥过于出挑,容易引人招惹呗。” 湘云突然噗嗤一笑:“容易引人招惹,这话是没错,还记得上午我们听的新戏文吗,我觉得三哥可真像西天取经的唐三藏。” 探春有些诧异:“三哥哥怎么就像取经的和尚了?” 湘云笑嘻嘻的回道:“那唐三藏身上的肉,吃了能长生不老,他这一路去西天求取真经,招惹了多少女妖精,做梦都想吃了他成仙。 我可是看过话本的,不单是盘丝洞有七个女妖精,还有什么火焰山、女儿国、无底洞,女妖精可是真不少嘞。 你们说三哥哥还不像唐三藏,上次是城阳侯家的三小姐,如今是金陵甄家的三姑娘,以后还不知有多少女妖精,想吃这唐僧肉,哈哈。” 史湘云话音还未落,这个女妖精真多的说法,把房中众人逗得笑成一片。 迎春笑痛了肚子,直不起腰。 探春笑得趴在桌子上,一双玉掌还拍着桌面 宝钗笑到站不稳身子,歪在探春的绣床上。 黛玉笑得快喘不过气来,方才心中的黯然,一扫而空,好不容易定住心神,似乎有些不乐意湘云如此调侃贾琮。 说道:“也不知是那个人,上次三哥哥从辽东回来,她便巴巴一大早赶到城门口,等着看三哥哥入城,莫不是你也想吃唐僧肉。” 黛玉虽不好意思说女妖精三字,可是房中其他人那里听不出来,刚平复的笑声,一下子又如浪涌一般泛起。 史湘云俏脸羞得通红,瞪圆眼睛,手叉细腰,奔着黛玉而去,便要挠她的痒,口中说道:“你快过来,我保证不撕烂你的嘴。” 房间里两个俏丽的人影来回追逐笑闹,其他人也笑成一团,丽语铃音,满室生春。(本章完) 第四百零九章 巧言说媒妁 神京,荣国府,东路院。 昨日,贾政和贾母商议甄家来信之事。 因荣庆堂中历来藏不住秘密,没半日时间便在荣国府中传开。 贾赦忙于外头生意和酒色应酬,只管自己作乐,对家中之事漠不关心, 邢夫人日常也尽量少去荣庆堂,只在东路院一亩三分地,做自己的土皇帝。 因此甄家来信的事情,邢夫人到了第二日才听到消息,不由得泛起一腔羞怒。 她自嫁入贾家,便知因贾琮母子原故,让自家老爷吃了天大的亏。 当年那女人生下儿子,气病了老太爷。 老头子临死之前,不知是对自己老爷厌弃之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竟生生把世传的爵位一分为二。 自己老爷身为长子,却只承袭空头爵位,被打发到东路院居住。 偌大的荣国府和爵产都被二房占去了。 归根到底都是贾琮这个丧门星惹的祸。 因此,她对这庶子一向嫌弃到骨子里,从小到大拿住机会就要作践一番。 却没想到这丧门星竟然时来运转,如今挣下了一大份家当。 邢夫人忘了自己以前怎么作践人家,倒是时刻不忘,自己是当今威远伯名正言顺的嫡母。 …… 只是贾琮自从搬去了西府,除了过年过节应个礼数,平时根本就不踏足东路院。 贾母对这件事,也从不说话。 或许是知道父子势如水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是一种无奈的默许。 因此邢夫人虽心中有气,却也无可奈何,不敢找由头发作。 如今听说金陵甄家看上了贾琮,要和贾家议亲,没有找自己老爷,反而直接写信给二房,简直欺人太甚。 要知道自己和大老爷,才是那孽障名正言顺的父母。 邢夫人心中咽不下这口气,便急匆匆找贾赦说道。 挑起自家老爷的火头,她自己也好顺带出口气,况且她还有自己的打算……。 …… 她急步进了贾赦的书房,见自家老爷正把玩新得一把古扇。 便上前将听到的甄家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 贾赦一听这话,就火冒三丈,差点就把手中价值不菲的古扇,撕得稀烂。 愤怒的咆哮道:“金陵甄家真是欺人太甚,我才是荣国府的爵爷,是神京贾族的族长,那孽畜的亲身父亲!” 邢夫人在一旁煽风点火:“老爷说的没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才是天公地道。 那小子的婚事只有老爷说了才算! 二叔也实在太不晓事,接到了金陵甄家来信,应该先找老爷商量这事,怎么能瞒着老爷,直接去找老太太商量。 这让府上的人看了,老爷该成什么样子了!” 邢夫人见贾赦已气得脸色通红,气息粗重,也觉得到火候了,省得再说下去,气歪了自家老爷,到底不好收拾。 她又放缓语气说道:“要我说琮哥儿的婚事,只有老爷才有资格做主。 他们想背着老爷,就把这小子的婚事定了,那是万万不能! 既然他们可以给他议亲,老爷是他亲老子,就不能自己给自己儿子定一门亲事。” 贾赦一听这话,眼睛一亮,说道:“夫人这话在理,我是他老子,给自己儿子定亲事,哪个能说出个不字! 我日常在外面交际,这神京达官贵人可是认识不少,给这小子找个官宦小姐,不是太难的事情。” 邢夫人却说道:“老爷要是真给他找个世家官宦小姐,那这亲事可就对老爷没半点好处。” 贾赦听了这话,一脸纳闷,问道:“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邢夫人说道:“但凡世家官宦女子,心思都是极重的。 一旦借着老爷抬举,做稳了伯爵夫人,问过头可就是过河拆桥的路子,再不会老爷放在心上,只顾自己在家门中尊贵。 况且你那儿子,如今牌面不小,自个儿出府立居的主。 将来的官宦媳妇,进了贾家的门,只守她伯爵府的门第,哪里还记得老爷的好处,还把老爷放在心上。 老爷,我这话可不是白说的,这样的事在咱们家,可是现成的就有一桩。 那琏儿媳妇可不就出身金陵王家,那可是真格的官宦世家。 你看她嫁入门后,看着二房在老太太眼里得势,一门心思帮着二房管家,眼里哪有半点老爷和我。 为了这事,这神京城内多少人看笑话。” 邢夫人说起这话,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她一向极看不惯王熙凤的做派。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邢夫人自己出身微寒之户,娘家不是体面的高门,要不然她也不会去做人家的填房。 这是她一辈子心结和自卑,她自己没有的,自然妒忌人家有的。 …… 贾赦听了这话,心中怒火又泛起,自己夫人说的一点没错,琏儿媳妇可不就是个见风使舵的。 他日常对贾琏动辄打骂,多半也是对自己儿媳妇没法子,只能拿自己儿子出气撒性子。 这些世家官宦女子,的确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不要说自己的儿媳妇,就说自己兄弟娶的那位,更是个佛口蛇心的角色。 “夫人这话也有道理,我就是给他找个高门贵女,那小子也不一定念我的好,哼!” “夫人这么说,心中可是有合适的姑娘家,可以拿出来说一说的。” 邢夫人说了一通话,口水都有些干了,就等着自家老爷这句话呢。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我心里就有一一个极好的姑娘家,就是我兄弟的独生女岫烟。 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她要是许了琮哥儿,那便是天作之合。” 贾赦面色一僵,说道:“天作之合?虽然不用给他配个高门贵女,但家里怎么也要是个官身吧。 这小子怎么说也是个伯爵,你那兄弟却是个白身,也太不般配,这怎么能成呢。” 邢夫人虽然心里有些准备,不过听了这话,脸还是涨红了。 说白了她就是一心想为娘家打算,那小子是个世袭罔替的伯爵,她想沾光了。 可是她娘家只有这个外甥女是个出挑的,除了家世不足,其他都不输给人家,还能够拿得出手。 邢夫人硬着头皮说道:“老爷这样考虑,虽然有些道理,却也有没想到的地方。 我那兄弟虽然是个白身,但岫烟却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而且我兄弟什么事都听我的,岫烟那就更不用说了,自然什么事我这姑妈说了算。 老爷你想想,就算找一个家里有官身的姑娘,可有岫烟这般的好处。 她要是做了伯爵府的当家太太,她又没有家里给她撑腰,还不是事事依仗我和老爷,老爷可算是当了伯爵府一半的家。 到了那个时候,岫烟可就是他的枕边人,那小子就算再犟的脾气,也要给老爷和我脸面。” 贾赦听了邢夫人一番游说,却是觉得极有道理,一个白身的女儿家,竟然还有这般好处。 既然自己夫人说出这份道理,贾赦心里哪里还有半分,顾忌邢家没有官身配不上贾琮的想法。 那伯爵府可是有大笔的御赐爵产,贾赦早就有些眼红。 只要让贾琮娶了岫烟,将来就对自己有好处,让自己也能在伯爵府插上手,说上话,那便什么都不是问题。 …… 金陵,陪都兵部衙门。 兵部主事刘永富拿着一份文牍,进了兵部右侍郎的官廨。 见到正伏案处理公文的张康年,把手上的文牍放在公案上。 他见张康年正在专注翻阅公文,便不说话,以免打扰到上官,只是恭敬侍立一旁。 张康年虽入兵部只有年余时间,但因左侍郎何永正处于半隐退状态,因此张康年一入陪都兵部,便成了事实上的主官。 他这人城府深沉,处事颇有手段。 最近几月,陪都兵部衙门事务繁重,风险跌宕。 金陵锦衣卫指挥使周正阳,勾结神京官吏,窃取大理寺审讯信息,违背旨意,畏罪潜逃。 作为主管江南六州一府兵事的陪都兵部,遭受了自水监司邹怀义之后,再次遭受惊涛骇浪般的冲击。 在这种危难的关头,履任不过一年的张康年,在大事面前展现了出色的理事能力。 在大理寺左寺正杨宏斌,入金陵抓捕周正阳落空,陷入进退维谷之际。 张康年及时昭告金陵都指挥司,在金陵周边各城设卡抓捕,又协调锦衣卫和应天府,在金陵城内大肆搜捕。 并监督外调一千卫军入城,戒备走失主官的金陵卫大营,诸事调理清晰,滴水不漏。 比起面对直辖金陵卫指挥使叛逃,而束手无策的金陵都指挥司,张康年的镇定冷静,运筹帷幄,似乎出奇的耀眼! …… 特别是在周正阳潜逃之后,金陵城内七名文武官员,几乎在一夜之间,同时被杀,震惊整个金陵官场,以至于人人自危。 被杀的七名官员,其中五名是金陵卫的中层武官,使得本来就动荡不安的金陵卫,再次受到刺激,陷于大营哗变的巨大危机。 即便兵部已事先外州调集千名卫军,入城警戒,恐怕也难以控制局面。 就在危急关头,又是张康年只身入金陵卫大营,凭他以往在江南卫军中积累下来的威望,成功弹压金陵卫,阻止了一场凶险的兵变。 在周正阳事发之后,直辖江南卫军的金陵都指挥司黯然失色,张康年却犹如神助,每一步都踩在点上,事事都在扭转颓势! 周正阳一事,对金陵都指挥司造成重击,却让张康年在陪都兵部的威望,以飞快的速度攀升。 两相比较之下,黑白相隔,优劣分明。 加之他在军界资历深厚,又与当今赵王是姻亲。 不管是个人才干,还是官场背景,都算得上得天独厚。 因此周正阳事发之后,整个金陵官场如履薄冰,而张康年却把陪都兵部上下权柄,尽数揽入掌中! 甚至金陵官场传闻,当今圣上对他在事发之后,诸般收拾局面的有力之举,都多有肯定。 不少人预言,履任兵部右侍郎不过年余张康年,很可能会迎来再一次荣迁的契机。 …… 陪都兵部的各级属官,对这位履职时间不长,但手段心机出众的上官,都心怀敬畏。 刘永富一直等到张康年看过手中公文,才上前说道: “张大人,这是经火器司监正贾大人核签,苏州、松江两卫炮兵整训记录,请大人核览。” 张康年问道:“火器司那边对整训进展有何判断,两卫炮兵何时完成整训,能正式投入火炮江防守御,金陵都指挥司昨日还派人问询。” 刘永富回道:“下官问过火器司的火炮教习,他说还需要半个月整训,两卫炮兵就可以开拔,运送火炮入卫所驻防。” 张康年又问道:“刘大人,你的兄长在神京礼部供职,我拜托你打听的事情,可是有消息了?” 刘永富笑道:“张大人吩咐的事情,下官不敢怠慢,昨日我收到家兄来信,大人查问之事,已打听清楚了。 神京教坊司已到伎娘更迭之年,部分年岁渐高的曲乐伎,不再适合弹奏演唱,礼部按例会从犯官女眷中遴选,或在民间采买。 而乐女采买的地方,都在江南曲乐兴盛之所,因教坊司琵琶色教头杜清娘,是江南闻名的曲乐大家,所以礼部委托她主理江南采买事宜。 这位杜教头派了三名得力的乐娘,分别下扬州、金陵、杭州府等三地,负责筛选当地上等乐女。 这三名出京办事的乐娘之中,去扬州的叫王珂,下金陵的叫周芸,远赴杭州府的叫毕婉真。 刘永富见张康年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脸上带着思索的神情。 刘永富的父母和兄长都在神京,他一直想调任会神京做官,可是这种事没有过硬的官场背景,几乎难以登天。 但是眼前这位张大人却不是一般人,陪都兵部很多人都知道,张康年和当年赵王是姻亲,关系十分亲近。 刘永富这般热络为张康年的私事奔走,就想和这位上官打好关系,将来借桥走赵王的路子,有朝一日调回神京为官。 如今见张康年脸上有疑难之色,他一向心眼活络,自然是要示好奉迎的。 问道:“大人打听教坊司曲乐伎之事,不知有何为难之处,或许下官可以为大人排忧。” 张康年淡淡一笑,说道:“倒也不是大事,我有一远亲,多年未曾联络,前些日子听说他故去,因家道沦落,他的独女沦落教坊司。 最近我听到消息,说这人会下江南办差,所以才让刘大人打听此事,如果她真下了江南,作为长辈我想照顾一二,已尽故交之义。” 刘永富笑道:“大人古道热肠,令下官十分钦佩,下官刚才说的三名女子姓名,其中可有大人的晚辈。” 张康年似乎神色有些失落,说道:“这三人都不是我那远亲晚辈,倒是可惜了,应该是我听到的消息有误吧。” 不过还是感谢刘大人相助,我知道刘大人双亲都在神京,我会修书给赵王,神京官如有履缺,可为刘大人筹谋。” 刘永富听了这话,不禁大喜过望,觉得这位上官实在体恤下情,自己只是为了一点事,并能换来这等回报。 张康年将千恩万谢的刘永富打发走,一个在官廨缓缓走动,目光冷厉幽深,口中念叨:“杜清娘,周芸……。”(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章 死生难契阔 金陵,清音阁。 贾琮的马车到了门口,他刚下车就看到江流迎了上来。 说道:“三爷,那个在街面上买鬓花胭脂的吴嫂,这附近不少人都认识,我们按你的吩咐,已查到她住在崇胜坊。 可是我带人找过去时,她家里没有人。 我问了旁边的街坊,他们说两日前有一个生面孔的男人,来过吴嫂家里。 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吴嫂,不过吴嫂家的院门是上了锁的,有可能是她自己离家,或许是走亲戚去了。” 贾琮听了眉头微微一皱,那日吴嫂在清音阁门口认出了邹敏儿,他便留了心思。 邹敏儿以礼部下派的名义,留驻清音阁,他和邹敏儿通过清音阁往来,以此掩人耳目,但也是尽人皆知之事。 他不能排除对他心怀疑虑之人,会在清音阁布下耳目窥探。 这个吴嫂偏偏于青云阁门口,在邹敏儿毫无防备之时,突然出现认出了她。 邹敏儿作为邹怀义的女儿,她在金陵的身份敏感,这一幕是否会落到有心人眼里,贾琮对此不得不防。 所以他才让江流带人查找吴嫂的下落,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 清音阁,三楼雅室中。 贾琮进来时,邹敏儿已在室内,手中拿着一副画像在端详。 贾琮见画像上是一个男人,五官端正,鼻梁高挺,蓄有短须,凛然生威。 这幅容貌贾琮仿佛在哪里见过,又不是很肯定。 邹敏儿见贾琮观看画像,神色有些迷惑,大概猜到他的想法,又从桌上的文牍中,抽出另外一副画像递给贾琮。 “你看看这两副画像有什么区别?” 当贾琮看到第二份画像,便明白为什么第一幅画像让他感到有些熟悉。 “这是周正阳的画像!” 邹敏儿回道:“没错,我们的人下沿江各州搜寻周正阳的痕迹,带的是第一幅画像,是兵部存档的周正阳画影图形。 前几日中车司的人,找了几个周正阳亲近之人辨认,他们说第一幅画像和周正阳本人,只有五六分相像。 所以,我让人请了金陵城最好的画师,依照非常熟悉周正阳容貌之人的描述,重新画了第二份画像。 我让原先那几人辨认,他们说新画的画像,和周正阳本人已有八九分相像。 我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锦衣卫和应天府的人,始终找不到周正阳的踪迹,或许和原有画像存在偏差,有一定的关系。” 她望着第一幅画像,又若有所思问道:“你说兵部存档的画像,和周正阳本人相差甚远,会不会和张康年有关?” 贾琮思索片刻,回道:“这点很难说,我曾在神京兵部观政,对兵部的办事程序多少知道一些。 兵部对四品以上武官,都会建立详细的个人案牍,里面会附上本人像貌图形,不过这种事都是兵部案牍司吏员办理。 兵部侍郎这样的高阶官长,不可能去接触这种基础庶务,如果他以侍郎之尊,想要做这种手脚,是很容易落下把柄的。” 自从两年之前,贾琮入邹府缉捕邹怀义,从那个时候起,张康年就进入他的视线。 而且此人与邹怀义当堂自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 在这之后,大理寺和推事院,都对此人做过暗中排查,都无法找出任何破绽。 贾琮这次到金陵之后,也曾让邹敏儿动用中车司的力量,对张康年进行筛查。 虽然发现了一些可疑的关联,但依旧没有任何实证。 所以即便贾琮奉秘旨办差,邹敏儿有节制金陵中车司的权利,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都无法对张康年轻举妄动。 张康年不仅是正三品兵部大员,而且是当今赵王的至近姻亲,而赵王身份特殊,朝野内外都以他为未来储君。 一旦对张康年无罪寻诛,如果没有落罪的实证,就会因此牵扯可为储君的皇子,那就是滔天祸事。 以嘉昭帝的心术城府,到了那个时候,为维护皇家的威望体面,即便贾琮如今深得圣眷,也要当成替罪羊和炮灰。 所以,贾琮和邹敏儿虽一直关注张康年的动向,却都没有采取实质性举动。 就是因为此人背后,牵连实在太大。 …… 邹敏儿说道:“我们中车司在金陵的人手不够,需要有四五个人手,去沿江各州找我们的人,替换掉旧的画像。” 贾琮说道:“我手上有人手,这事情交给我来办。” 邹敏儿早猜到贾琮会这么说,其实她一直好奇,贾琮为何会随身带有这么多人手。 贾琮说道:“邹姑娘,上次那个吴嫂认出了你,我找人查过她的住处,知道前几天她见过一个陌生男人,之后吴嫂便失踪了。” 邹敏儿听了这话,神色一惊,说道:“怎么会突然失踪了!” 贾琮说道:“我觉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她刚认出了你,就有陌生人找人门,然后她就失踪了。 我猜想那个陌生男人,很可能是冲着你来的,他应该是向吴嫂打听你的事情。 为了安全起见,你最近最好不要独自离开清音阁,或者,你住到我府上会比较安全。” 邹敏儿突然脸色一红:“我住到你家里……。” 贾琮见邹敏儿的神情,连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主要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兴隆坊住的都是金陵勋贵之家,贾家老宅很安全,龄官和豆官也都住在那里。” 邹敏儿说道:“还是不必了,这段时间我会小心,不会单独离开清音阁,这里后院有健妇女保守,外人无法进入,应该还是安全的。” 她微微沉吟了片刻,说道:“如果有人想对付我,我倒希望他们找上门来,至少可以知道他们是什么目的,难道就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 贾琮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皱,说道:“如果他们真找上门,那就是要你的命,连命都没了,知道目的又有什么用。” 邹敏儿听了这话,也不回话,只是抬头看来贾琮一眼,便转过目光。 她被贬入教坊司为伎,就已算死过一次。 她一辈子都是教坊司贱籍,即便入中车司也无法摆脱污点。 而眼前这和她心结难消的少年,却贵为世袭罔替伯爵,两人之间判若云泥。 她淡然一笑,俏颜璨然生姿,但那笑容透着漠然和空洞,让贾琮看得有些心悸。 贾琮想起当初紫云阁中初见时,那个天真腼腆的青春少女。 邹府中抱着父亲尸身嚎啕大哭,彷徨无助的闺阁千金。 如今已练就一副冷硬心肠,为了探知她想知道的底细,可以身为饵,漠视生死。 贾琮心中有微微的叹息,她的性子被扭曲压抑成这样,或许是命运的坎坷,这其中多少也有自己的诱因。 …… 金陵,泰平门。 一个年轻人驾着一辆骡车,车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夹杂在出城的人流中,显得毫不起眼。 那年轻人十七八岁年纪,是个十分精壮的小伙,双目清明,神情有一丝憨厚。 “娘,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怎么也不让我在家陪你几天,就急忙忙去常州二舅家,什么事情要这么着急走。” 那妇人回道:“娘心里害怕,去你二舅家躲几天,不然晚上都睡不安稳。” 年轻人好奇问道:“娘你到底遇到什么事,有儿子在呢,你怕什么?” 那妇人回道:“我前几日在清音阁,遇到了邹家小姐,早听说她被卖到了神京教坊司。 我本来以为小姐都可能不在了,要是活着也是在神京,没想到在金陵遇到她。” 那年轻人眼睛一亮:“娘,你说的就是水监司的那个大官,你前些年在他们府上做厨娘的。” 那妇人叹道:“可不就是他吗,那位邹老爷听说勾结东瀛强盗,在外海杀人劫船,手上不知欠下多少人命。 后来要朝廷要治罪,邹老爷自己抹脖子自尽了。 可怜了府上的夫人和小姐,都要被朝廷卖到教坊司,夫人活活气死在大牢里。 夫人可是个好人,对小人宽厚的很,真是好人没好报。 邹小姐也是个乖巧漂亮的姑娘,好好的官家千金,要被卖到教坊司被人作践,真是作孽啊。 那日我认出邹小姐,第二天就有个陌生男人来打听小姐的消息,我看着他有些不怀好意。 金陵城的人都说,当初邹老爷抢来的金银堆积如山,可是直到他死了,再也没人找到这些金银财宝。 那个男人这么巴巴打听邹小姐的消息,哪里会是个好的,我们都是平头百姓,沾惹上这种事,说不得糊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你说娘还敢在家里呆着吗。” …… 那年轻人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回家,娘就这么急匆匆收拾包裹,让自己送她去常州二舅家。 自从家中飞来横祸,父亲突然得了重病而死,母亲又丢了厨娘的差事。 好好的小康温饱之家,一下子变得生计困难,自己的娘担惊受怕多了,性子也变得胆小怕事,有些风吹草动,就紧张得不行。 年轻人说道:“娘去二舅家住一段时间也好,等儿子下次出海回来,就去常州接你,这些银子是我攒的,娘你拿着花。” 那妇人接过年轻人递来的钱袋,仔细数了一下,竟然有三十两碎银子。 惊讶问道:“你才跑了半年的海船,怎么有这么多银子?” 年轻人心情畅快的说道:“娘你不知道,这些日子甄家的大管事刘显,听说得了甄家三小姐的吩咐,对甄家海船队整治了一番。 现在船队喜欢我们这样的新水手,手脚勤快,办事听话。 而且把我们的工钱也涨了不少,我平时做事最卖力,船队管事还有额外的赏银呢。” 妇人听了欢喜,说道:“那敢情好啊,这可比我当年邹府做事,赚的银子还多。” 等到骡车出了金陵城,年轻人往龙潭港方向望了一眼,说道:“娘,我送你去了常州,这次再出海,可能要长一些时间才会回来。 因为甄家船队,要在外海的一座岛上,造一个新码头,以后甄家海船队,中途就能在那里歇脚,听说甄家三小姐很看重这事。 船上的管事说这次出海,要运很多建码头的材料过去,要三个月才能回来呢……。” …… 金陵,荣裕坊,甄宅。 本月八月二十八日,是金陵甄家老太太的六十八岁大寿,这几日甄府内外,开始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氛与日俱增。 金陵各大世家,与甄家交好的各衙门官员,甄家在神京的故交老亲,都纷纷遣人送来寿礼。 甄家大房三公子甄世文,这些日子因为私藏火器,被锦衣卫牵连上,甄应嘉为了躲避是非,眼下正把甄世文禁足在家。 甄应嘉便让儿子在府上,负责发放寿贴,接待各叫上门送寿礼的宾客。 在甄世文看来,这种杂务找个内宅妇孺去做便是,比如自己那个堂妹,如今去让自己堂堂长房嫡子,去做这种没营养的破事。 反而自己那个堂妹,从来不会安稳呆在内宅,最热衷在家里的生意上呼风唤雨。 正当他毫无营养的应付上门送寿礼的宾客,大房的管事陈銎找上他。 “三爷,这几日你在府上闭门,外面铺子上都乱了,三姑娘和陈显,已经把二房今年在铺子里红利和存银,全部提取干净。 一共提走了五十八万两银子,据说全部兑换成银票,要用在新开绣文阁的生意上。 另外三姑娘这几日在整顿海船队,开革了不少不满意的人,其中很多都是三爷安插的人,如今船队进了一批新水手。 听说船队马上要出海做笔大生意,但是我们的人,都被三姑娘清理,所以根本不清楚是去接什么大生意。 而且,刘显最近在盘点家中各处的生意,包括一些闲置的产业,不知道是做什么用途,应该是得了三姑娘的吩咐。” 甄世文听了这些消息,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自己被禁足家中,便是三妹在老太太面前挑唆的,美其名曰让自己在家中躲避风头,原来是她早有谋算。 自己堂妹要提取各家店铺中存银,这事他早就知道,虽然一下子被提走五十八万两之多,很是心疼,但还不算意外。 可是她突然整顿甄家海船队,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甄家以海贸生意发家巨富,而甄家海船队,就是海贸生意的根本所在,在甄家的生意链条中,占据极其重要的位置。 这支海船队是是当年甄应泉亲手建立,每条船上的船头和副手,基本都是二房当年培植的老人。 五年前甄应泉出事,甄家大房才能堂而皇之,插手二房开创的海贸生意。 甄世文也算有些城府和谋划,早早看出海船队对海贸生意的重要性,虽然生意是自己这三妹主事,海船上的船头和副手他动不了。 但是下面的掌舵和水手,这些年他却安插进不少人。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这堂妹趁自己被禁足在家,居然打了自己措手不及,干净利落的把自己安插的人,全部扫地出门。 而且她还补充许多新人进船队,加上原本的船头和副手,海船队人马一下稳固下来,自己再想安插人手,就非常困难了。 她在这个当口做这样的事,难道就是为了那单出海的大生意,清除自己在船队的耳目,也是为了防止走漏消息? 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意,让自己堂妹如此小心谨慎? 不过这些只是甄世文自己的揣测,一下子他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一章 幽心黯须眉 甄世文想到这几年,自己代表大房插手家中的生意,自己这堂妹一直不动声色。 就算自己在店铺和船队安插心腹,自己堂妹也没说半句闲话。 原本以为她毕竟只是个女儿家,虽然一向聪明,但也不过如此。 遇到自己这个甄家长房嫡孙,多少还是顾忌和忍让。 没想到她只是隐忍不发,一旦自己出事落了下风,她便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 提取店铺红利和余银,是府上老太太同意的; 整顿海船队人员,也凭着新旧更替,淘汰庸碌的目的。 这些作为都是日常有的经营手段。 她做的一切,虽然暗地里会对大房不利,但在明面上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让甄世文毫无招架之力,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而且老太太依旧对三妹十分宠爱,眼下正准备为她和神京贾家议亲。 自己父亲为了积蓄家势,对这件事也非常赞同,甚至还专门书信给荣国府贾政。 如果三妹和那位威远伯定下亲事,对整个甄家都是大有好处。 眼下三妹借着这些势头,如今家里人都要隐隐让着她三分。 自己正犯错禁足,更没办法和她争执,只等她早点嫁出去才能真正消停……。 …… 甄世文心中正郁闷,一旁的陈銎却说道:“三爷,存放在海云阁的精铁,对方来过店里一趟,当时没提走东西。 他说我们店铺周围多了一些生面孔,而且最近外面也不太平,怕生出事情,暂时不来提货。” 甄世文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 …… 陈銎继续说道:“还有另外一事,应天知府贾雨村昨日派了心腹家人,将我们送的礼退了回来。 说是那个六合人的案子,府衙又查到了新的左证,可以证明他并无罪责。 昨天就已将人放了,红林街那家铺面我们是拿不到了。” 甄世文听了一堆坏消息,心情已极不痛快,这会子又来这一桩,怒火压不住便冒了上来。 “这贾雨村怎么回事,明明收了我的银子,居然出尔反尔!” 甄世文前些日子,看上的红林街一间旺铺,位置地段不比甄家五间老铺差,而且铺主只是个无家世背景的六合人。 甄家店铺的地权人,都是自己二叔甄应泉,如今也是自己堂妹把持料理,将来要到自己手中,至少也要等到自己堂妹出嫁。 甄世文正想弄一家好铺面,以后自己行事更加方便,便生了心思要买下来。 哪知道那铺主执意不肯出卖,后来甄世文托了中人出来说话。 那铺主碍于中人的面子,又不想卖了产业,便将铺子的价格涨到市价三倍,让甄世文知难而退。 这下可是大大折了他甄三公子的脸面,堂堂金陵甄家世子,被一个六合没根底的刁民为难,这口恶气无论如何不能忍。 后来还是陈銎出了主意,给那铺主找了个罪名,又使钱挑唆他人状告。 又给应天知府贾雨村送了好处,将那铺主拿问入狱。 只待定了罪名,并可贱价拍卖得到店铺,却没想到贾雨村居然中途变卦。 陈銎说道:“我也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就找了经常跟着贾雨村出入的门子,使了一些银钱,才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 他说贾雨村前日收到一份书信,看过信件内容之后,脸色便非常难看,然后便叫来府衙参军,在房间里商议了很久。 后来不到两天时间,那个六合人突然就被判点无罪,当场被释放了。 三爷,这样看来必定是这份信,让贾雨村改变了主意,那写信的人必定极有威势,能让应天知府都俯首帖耳。 我也没想到这六合人居然有这种跟脚,前面我也查的清楚,这人明明是毫无家世背景的,不知怎么就冒出这份书信来。” 甄家虽是金陵首屈一指的世家,有权有势,但还没夸张到质问堂堂应天知府。 况且人家还把礼金退了回来,明摆着是办不了事情。 还有那份古怪的书信,来头必定不小,能让应天知府吃瘪,照样也能让他们甄家碰壁。 甄世文觉得自己最近实在是流年不利,诸事不顺,不过也是无可奈何。 …… 金陵,宫羽街,清音阁。 三楼雅间中,白瓷香炉之中,焚香袅袅,乳白的烟气,萦绕盘旋,沁人心脾。 邹敏儿穿着碧色寒梅缎面褙子,白色无领薄绸里衣,粉白绣梅枝长裙,修长的裙摆遮住湛蓝色绣花鞋。 她看了眼坐在对面,正翻看中车司最新线报的贾琮。 她发现他专注之时,便会透出和年龄完全不符的沉静稳重,就像是他不是个青春焕发的少年,而是另外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他这等年纪,便能做出这么多惊人之举,攀上同龄常人难于望其项背的高位,自然有他的奇异之处。 原本贾琮是每隔一二日来清音阁,和邹敏儿在三楼雅间见面。 他们会盘点中车司的最新信息,查阅沿江各州发回的信报,商议下一步对策。 事后,贾琮还会把相关的信息,传递给大理寺杨宏斌,确保双方在相关事情上实现联动。 贾琮和邹敏儿之间这种相处,自从贾琮到金陵的第二天便已开始 但是自从那日贾琮知道吴嫂失踪,他来清音阁的次数变成每日必到。 火器司公务空闲,他甚至在上衙时间就入清音阁,也不怕惹来官场闲话。 随着贾琮来清音阁次数密集,让邹敏儿的心中生出莫名的踏实,虽心中有难解的心结,但是她已经习惯他的存在。 她其实想说他不用每天都来,吴嫂失踪,并不代表自己就会有麻烦,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贾琮每天都来,她就每天在三楼的雅室等他,做他们日常会做的那些事,时间会过得很慢,但是也过得很快。 入金陵时间不短,但是周正阳依然下落不明。 而她探查那些应该与父亲的同罪之人,依然毫无头绪。 所以她并不害怕有人找她麻烦,因为这麻烦必定和她关注的事相关。 如果它发生了,那么很可能会因此发现些什么,离开她心中炙热的疑问,就会近一步。 她这种危险的心思,并没有对贾琮说。 他现在不仅每天来清音阁,每次来的时候,还随身带着四个火枪兵护卫,这些人会在大堂边角的位置上喝茶。 她相信就算有人想找自己麻烦,必定也会远远躲开。 贾琮看过手中的文牍,说道:“我把四个火枪兵留给你护卫,有什么事情可以有个照应。” 邹敏儿话音中有不易觉察的温柔,说道:“清音阁中都是女人,我日常住在清音阁后院,那里住的都是阁中曲艺娘子。 内院十二个时辰都有健妇看守,男人根本不能靠近,留他们在这里也没用,你放心,我不出清音阁,不会有事。” 等到贾琮出了雅室离开时,看到邹敏儿站在雅室门口相送,发髻上每日佩戴的那支陈旧铜簪,反射着微弱而清晰的铜光。 走廊上人来人往,一个身材高挑的婢女正好路过,还温雅的向他作揖敬礼。 白天的清音阁,人气喧闹,往来皆无粗鄙徒,相迎都是知礼人,这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危险的地方。 三楼走廊栏杆后,邹敏儿望着贾琮的身影,穿过大堂,最终出了大门,她依旧站在那里怔怔出神。 …… 金陵,紫云阁。 明日便是八月二十八日,是甄家老太太的寿辰, 贾琮早就接到贾政从神京来信,让他代表贾家登门拜寿。 昨天甄芳青亲笔手书请帖,让刘显送到兴隆坊贾家老宅,邀请贾琮参加老太太的寿宴,也算礼数做到周到。 而且,甄芳青对龄官十分喜爱,特地让刘显带话,贾琮带龄官一起到府,去甄府后宅相见。 给甄老太太的寿礼,早就由金彩准备好,昨日已由金彩亲自送到甄府,自然不用贾琮操一点心。 贾琮只要在二十八日,代表贾家在甄府露面就可以。 今日他到紫云阁,也是要买一份礼物,不过却和给甄老太太贺寿无关。 因上次甄芳青上门拜会,曾送了一份谢礼,礼尚往来,贾琮自然也要回礼一份。 紫云阁是金陵城中最有名气贵重衣饰店,出卖各种上等布料、成衣、衣饰、首饰。 也是金陵薛家的招牌店铺,自从薛姨妈带着宝钗和薛蟠去了神京,紫云阁便交给薛家二老爷打理,也就是薛蚪和薛宝琴的父亲。 因为买的是给姑娘家的礼物,自然就带个女伴做参谋,贾琮就带了龄官出来。 龄官自到了金陵,便住进了兴隆坊贾府,日常都在府中度日,贾琮还是第一次带她出来逛金陵城。 所以小姑娘心情十分不错,看得出今日出街,她还是认真修整过仪容。 穿了件绣辛夷花交领对襟,一件粉白薄绵里衣,一条枣红马面长裙,清秀俏美,宛然生姿。 她虽年龄稚嫩,但因戏艺出身,行走举止,自有一股柔雅动人的韵致,才进入紫云阁,便吸引了许多目光。 这个年代的女子,学戏曲有极多讲究,不仅要每日练声学唱,还要化妆彩衣,走步身姿,养气修意,凝神造韵。 这些是对一个女子审美极好的磨练,所以但凡戏伶名角,多是形容气韵不俗之人。 龄官虽然出身贫寒,但在戏班沉浸多年,加之她戏曲天赋极高,生性聪慧明悟,戏家修养十分到家。 目光审美都不俗,没一会儿就帮贾琮挑选了两套衣裙,一套首饰头面。 式样皆清贵别致,但又不显奢侈俗碌,非常合贾琮的心意,觉得带这小姑娘出来买女人东西,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他还给龄官买了对金纍丝嵌东珠凤尾耳坠,给豆官买了一身苏绣软绸衣裙。 给曲泓秀和可卿都各自选了礼物,又从店里挑了一支精美的梅花点翠金簪。 …… 贾琮带着龄官出了紫云阁,马车走了一段路,见到路上不时有应天府的衙兵差役,三五成队,在街头巷尾巡逻。 贾琮心里微微奇怪,他来时路上还没有这种情形。 当走到一个路口时,看到有大队的锦衣卫在设卡盘查,气氛有些森严紧张。 盘查的锦衣卫中,还有几个穿官衙役服的健妇,手中拿着画像,对过往马车和行人中的妇人,进行甄别比对。 贾琮知道这些健妇是应天府衙女衙役,一般用来管理押解女囚,很多时候因男女有别,她们也会做些涉及妇孺的衙务。 在设卡盘查的锦衣卫中,贾琮还看到一个熟人,金陵锦衣卫千户所百户刘勇。 贾琮的马车刚接近路口关卡,便有几个锦衣卫带着一个女衙上前盘查。 贾琮心中疑惑,便让江流去请刘勇过来说话。 刘勇和贾琮是多年旧识,知道他的马车到了关卡,连忙就赶了过来。 贾琮见到刘勇问道:“刘兄,这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突然要设卡盘查?” 刘勇挥退准备盘查的锦衣卫,说道:“贾大人有所不知,松江锦衣卫今早传来信报,刘敖手下倭寇袭扰松江卫,眼下还在和卫军周旋。” 贾琮听了心中一惊,他来金陵之前并不知刘敖其人。 但是因为周正阳大案,前任金陵都指挥司佥事张康年存疑,而他在金陵都指挥司任职多年,在江南卫军中有不少亲信故旧。 贾琮和邹敏儿顾忌张康年的特殊身份,又从他身上找不到实证,并让中车司收集江南卫军之中,所有四品以上武官详细履历。 希望能从这些中高层卫军武官之中,找到与张康年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在苏州卫指挥使罗雄、松江卫指挥使杜权的履历中,曾多次看到刘敖的名字。 那是因为在最近几年,刘敖手下的东瀛浪人武士,曾经多次袭扰松江卫和苏州卫,在两地周边镇村抢掠,和两卫军士多有鏖战。 刘敖手下虽网罗大批东瀛倭寇,但刘敖却不是东瀛人,而是血脉根正的大周人。 据说刘敖祖籍福建泉州,刘家世代为东海巨盗,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大周立国之处。 刘家的海盗势力最鼎盛之时,曾啸聚上万之众,在大周东南沿海纵横驰骋,大周官军数次派大批水军围剿,都不了了之。 等到当今嘉昭帝推行海政,重开列国海贸,外夷海商为了游商安全,对海路盗匪猖獗,也全力进行抵制。 在各方势力的挤压之下,刘家的海盗势力有所萎缩,不像在十几年前那样蓬勃嚣张。 但在刘敖接过父兄手中权柄之后,情况又再一次发生转变。 据说刘敖年轻时羡慕大周江南繁华,曾在父兄安排下,化名在沿海上岸,曾在金陵拜得名师求学。 十五年前才突然离开大陆,返回海岛接替刘家基业大权。 他这人胸有笔墨,比家中那些只热衷啸聚抢掠的族人,不管是眼界还是城府,都要深远阴森许多。 自从他接过刘家权柄,便招揽了许多在东瀛幕府内斗之中,流落海上的东瀛浪人武士。 有了这些战力强悍的东瀛浪人武士加盟,刘家的海盗势力终于再一次蓬勃复燃。 近四五年时间,袭扰长江入海各州府的倭寇,都和刘敖的势力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所以,贾琮对刘敖的势力袭扰松江卫,并不感到奇怪。 但是松江卫距离金陵有数百里之遥,松江卫遭到刘海手下倭寇袭扰,为何在金陵要衙兵巡街,锦衣卫设置关卡严查?(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二章 别情入内院 贾琮说道:“刘兄,刘敖的人袭扰松江卫,自有松江卫所军士应对抵挡,为何锦衣卫会在金陵城设点盘查。” 刘勇说道:“贾大人有所不知,今日上午,锦衣卫的耳目,在城里红林街,发现刘敖手下头目水罗刹的踪迹。 这个人会在金陵城出现,风险难测,所以葛千户已从三个百户所抽调人手,在城中各要道设卡盘查。 并通知了应天知府贾雨村,调配三班衙役兵丁,配合锦衣卫在城中巡查,希望能发现水罗刹的踪迹。” 贾琮虽知道刘敖此人,但是对他手下头目水罗刹,却是第一次听说。 问道:“刘兄,这水罗刹是何方人物,值得锦衣卫如此大阵仗对待。” 刘勇说道:“贾大人有所不知,这水罗刹是刘敖手下一名精干的女匪头目。 她是周人和东瀛人混血,从小在东瀛学得一身忍术,武艺高强,最擅长隐匿刺杀。 金陵城内,世家富户,衙堂高官,密布云集。 被这样的人物潜入城中,万一生出血腥杀戮之事,锦衣卫就会难辞其咎。 况且刘敖手下倭寇正袭扰松江,这个时间水罗刹潜入金陵城,目的不明,不得不严加提防。” 贾琮听了这话,才知道为何锦衣卫摆出这种阵势。 金陵沿江东进各州府,都有各卫所严阵以待,就算倭寇来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如果让海盗悍匪,在前方御敌之际,深入江南枢纽腹地金陵,闹出什么祸事,就会难以收拾。 两年之前,龙潭港东瀛浪人血洗码头,杀入城中屠戮数十户平民,当年的血腥事故,震动天下,至今依然耸人听闻。 金陵锦衣卫前任主官冯丰年因此丢官罢职。 如今又出现这样祸事端倪,自然让现任锦衣卫千户葛贽成如临大敌。 锦衣卫在金陵城中不过九个百户所,为了搜捕了一个女匪,竟一下子征调三个百户所的人马。 刘勇虽然是贾琮的老相识,不过做事十分尽心仔细,他望着贾琮,脸上颇有些为难之色。 “贾大人,葛千户吩咐,过路车马一律盘查,特别是携带有女眷,不知大人车中还有何人。” 贾琮微微一笑,将车帘掀开一角,只停留片刻,便放下车帘。 刘勇目光锐利,飞快的瞟了一眼。 看到车内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姿容俏美之极,一张小脸上带着惊诧之色,再无他人。 刘勇知道贾琮是世家贵子,随身带有侍婢丫鬟是常事,便笑道:“贾大人不要在意,例行之事而已。 请贾大人上车,改日卑职请大人吃酒,还望大人赏脸。” 贾琮的马车驶过关卡,透过车窗,还看到刘勇对过路车辆行人,毫无遗漏的进行盘查。 锦衣卫甚至设置帷幔,让女役对可疑妇人进行搜身,不可谓谨慎严密。 既然锦衣卫刚刚收到消息,他和邹敏儿派到松江的那队人马,必定也会得到类似信息,估计在今明两天就会送到金陵。 …… 嘉昭十四年,八月二十八日。 金陵,荣裕坊,甄宅。 今天是甄家老太太六十八岁大寿,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年代活到六十八岁,也已经算是高寿。 这天一大早,甄府便门户大开,到处张灯结彩,府上的男女家仆都换上新作的衣裳,在府里内外到处忙碌。 甄府各房太太、小姐、少爷都换上盛装,分别在内院和外院各处,带来家奴接待上门宾客。 偏房的几位上辈分的老嬷嬷,也一早进了裕和堂,陪着老太太说话,也帮着接待入内院的世家女眷。 刚过了辰时,上门贺寿和赴寿宴的人群,便愈发多了起来,甄府外院的几处偏厅几乎都坐满了客人。 随同而来的女眷,都被二门外等候的丫鬟和婆子,分批引入二门内,至裕和堂向老太太拜寿。 阖府上下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鲜花着锦的鼎盛世家景象,让每一个到场贺寿的客人心生羡慕。 …… 贾琮那日接了甄芳青的请帖,也带着龄官到邹府拜寿。 之所以要带上龄官,是因当日刘显送请帖时,特意带了甄青芳的话,说她很喜欢龄官,让贾琮今天带她一起到府相见。 贾琮的马车刚到了甄府门口,江流递上请帖,那负责迎客的家丁看了请帖,似乎事先得了吩咐,便飞奔入府报信。 没一会儿,贾琮便看到刘显满脸笑容的迎了出来。 说道:“贾公子,我得了三姑娘的吩咐,贾公子到府,便请至二门内院相见,我为公子带路。” 贾琮听了有些意外,问道:“刘管事,外男进内院,会不会失礼。” 刘显微笑道:“贾公子多虑了,甄贾两家世交老亲,几辈子的交情,况且公子年少,和我们家宝二爷同岁,还不用顾忌内院嫌疑。” 贾琮听到宝二爷的称呼,心中微微一愣,想到神京荣国府的宝玉。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刘显说的是金陵甄家的甄宝玉。 贾琮早就知道甄家的甄宝玉,不仅和贾宝玉同岁,摸样也非常相似,甚至连厮混内宅、喜好女色、祖母骄纵等情形都一般无二。 如果能见到真人,不知是否真像传说中描述的那样。 同来贺寿的宾客,几乎人人身份不俗,很多是出身金陵世家大族,或官衙中与甄应嘉有交情的同僚官员。 他们见到贾琮出色的风仪样貌,都已多有瞩目。 又看到甄家的大管事刘显,亲自出来迎接贾琮,态度十分恭敬客气,心中更加惊讶。 刘显这位甄家大管事,在整个金陵城都颇有些名气。 到场的宾客,多半都知道他是当年甄家二老爷的得力下属,如今更是甄家生意主事人甄三姑娘的左膀右臂。 甄三姑娘虽然卓绝不俗,在生意场上多有惊艳之举,但她毕竟是个女儿家,不好事事都亲为,桩桩都抛头露面。 所以甄家生意上许多事情,都是这位刘显大管事出面料理。 在金陵的生意场上,这位刘大管事可是颇有影响力的人物。 如今却以如此低调和蔼的做派,亲自接待一个年未弱冠的俊美少年。 但这些宾客之中,有少数官员曾和陪都工部有公务往来。 或有人平时颇有雅趣,经常出入清音阁听曲赏乐。 所以他们多半认出,这风仪极其出众的少年,便是最近在金陵风头颇劲,陪都工部火器司监正贾琮,江南文名久著的少年威远伯。 宾客之中更有耳聪目明之人,听到刘显说是奉了甄三姑娘之命,特地过来迎候贾琮。 很多人都知甄贾两家同为金陵老牌世家,两家更是累世交好的老亲。 贾琮和那位甄三姑娘,同为贾甄两家少年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似乎他们的年龄也算相当……。 如今这位一向眼界颇高的甄三姑娘,让自己的心腹管事亲自出迎,那些知道些根底的宾客,多少遐想出一些喜闻乐见的猜测。 …… 贾琮跟着刘显走堂穿门,甄府虽没有荣国府勋门深重,但在世家宅邸中也已蔚为不俗,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到了二门内院门口。 早有一个笑容可掬的婆子,已等在门口相侯,见到刘显到来,问道:“当家的,这位就是贾府的琮公子?” 刘显微笑对贾琮说道:“贾公子,我只能送到这里,我家里的会带公子入内院。” 贾琮谢过刘显,便带着龄官,跟着那婆子入了内院大门,一路逶迤经过不少亭台房屋。 那婆子还不时回头打量贾琮,脸上颇有惊艳赞叹的神情。 这带路的婆子便是刘显家的,她丈夫是二房生意大管事,她便是二房内院的管事婆子。 甄家的二房太太,自从甄应泉出事之后,曾经大病一场,之后便寡居内院,寻常很少出现人前。 刘显家的曾是甄芳青母亲的丫鬟,一向对甄芳青母女忠心耿耿。 前些日子府内已传开,大房太太和神京的二小姐,都看好神京贾家那位少年威远伯,认为是三姑娘的世家良配。 后来听说这位少年郎还救了大房的三爷,连老太太都开始希罕起这贾家少年,大老爷甚至还给神京贾家去信议亲。 本来这事都是大房在那里鼓捣,刘显家的在大宅门呆了一辈子,哪里不知道大房老爷太太那些心思伎俩。 所以她原本对这位贾家公子有些将信将疑,后来听自己当家的说,三姑娘和贾家公子见了一面,两人的确十分登对。 这让刘显家的变了想法,对这件事也好奇起来,毕竟关系到甄三姑娘的终身。 今日她第一次见到贾琮,便惊讶于他出色的容貌仪态,这世上竟然有生得如此得意的男子,更何况年纪轻轻就封了伯爵。 她的心中为三姑娘高兴,脚步也变得轻快了几分,走上一会儿时间,三人便到了裕和堂。 刘显家的进门报信,只等片刻就出来,笑着掀开门帘,说道:“贾公子,老太太有请。” 那一刻贾琮无端生出进荣庆堂的既视感,因为甄贾两家不管是府邸、家风、做派实在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贾琮带着龄官一进入裕和堂,首先看到堂中主位之上,坐着一位灰白头发,面目慈和,一身绫罗的老妇。 想来这位必定就是甄家老太太,其余就坐几位衣饰华贵的妇人,年龄不一,必定都是甄家内宅女眷。 那老太太身后还站着位艳如玫蕊的少女,玉姿芳容,风华夺目,一双秋水婉转的双眸,盈盈望着他,嘴角似有笑意。 贾琮微微一愣,便认出那是换了女装的甄芳青。 比起那日一身男装的俊美朗逸,换了女装的甄芳青光彩照人,女儿家的俏美柔婉,明艳无俦,甚是动人。 贾琮目光无意间转动,突然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正坐在甄老太太右首座位上,心中微微讶异。 按理说甄家内院正堂,眼下都是女眷在座,出现成年男子的概率极低。 即便是甄家家主甄应嘉,如果没有要事,多半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也就是贾琮这样的青春少年,出现在此时的内堂,才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他略微凝神看去,见老者容颜温润,肌色白净,举止轻盈,毫无半点老态。 这时看清对方样貌,贾琮心中又惊又喜,这人竟是神京名医张友士的兄长张友朋。 当初贾琮离京下江南时,黛玉正收到林如海的书信,信中说林如海这一年时间,久病难去,身体也有些不比往年。 贾琮见黛玉忧心不已,便想邀请医术超凡的张友朋一同南下,去扬州给林如海诊治。 他离京前曾去神京北郊花溪村拜访这位神医,但张家药童说张友朋南下访友,要两月后才返回神京。 贾琮万万没想到居然在金陵甄家见到他,倒真是意外之喜,心中已经打算如何邀请他,去扬州给林如海诊病。 那张友朋也认出了贾琮,似乎对他出现在甄家,并不感到意外,微笑着对他颔首示意。 …… 方才刘显家的进堂禀报,堂中在座之人都知道这入堂少年,便是神京贾家如今名声在外的少年威远伯。 这二年时间,金陵坊间对贾琮的传闻极多,且事事卓绝不俗,十分引人关注。 因此他刚一进入堂中,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见他一身月白薄锦长袍,腰系九犀玉带,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整齐的梳成发髻,别了一根润泽凝脂的白玉簪。 秀眉浓挺,眼似秋潭,鼻翼和嘴角的线条,修挺流畅,犹如山峦清流,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好。 举止风仪更似迎风玉树,竟像是从画中走出一般,当真是一等的好人物。 在座的都是甄家嫡脉和偏房的主妇,多少都是见过不少世面,却也是第一次看到,容貌风姿如此出众的少年郎,心中多有惊异之感。 在座的甄家大太太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美妇,容貌和甄芳青相像,只是形容清瘦,脸色也略有几分苍白。 她看到贾琮时,薄有轻愁的眉梢,也微微舒展开来,看了一眼站在老太太身边的女儿,嘴角生出一丝淡淡微笑。 她便是甄芳青的生母,甄应泉的夫人,甄家的二太太。 原先大房太太在老太太面前,说了这贾家少年许多好话,巴不得早些做成女儿的亲事,她自然知道大房打的什么主意。 所以二太太对这件拉郎配的事,一直有些抵触。 她虽知道大太太撮合亲事,是别有用心。 但如今见了贾琮这般人物,也觉得这人不管家世,还是品貌,倒是少有的良配。(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三章 恩义延两世 金陵,甄府,裕和堂。 甄老太太笑容可掬,问了贾琮神京贾家的常事,还有贾母的近况。 贾琮见这老太太一副唠嗑的架式,就说了贾府一些轻松的趣事。 虽然甄家大太太对贾琮的事,心存私念,见老太太和贾琮聊得熟络,也插着问上几句话。 连一向沉默少言的甄家二太太,都问了贾琮几句关于年庚,父母亲长的闲话。 贾琮虽然一一回了话,但心中不免泛起古怪的感觉,这个场面有点像相亲……。 此时,他还不知道甄应嘉早就写信给贾政,信中已提到他们和甄三姑娘的议亲之想。 甄老太太见他面对满堂贵妇,应答合度,举止从容不迫,虽然年纪轻轻,器宇风范却着实卓尔不俗。 到了她这种年纪,阅人极多,世情练达,知道样貌生的得意虽算难得,但如此年纪就有这等气度,却更加难能可贵。 而贾琮轻易就能将甄世文带出锦衣卫,这份游走官场的通达和能耐,更让她对这个少年人另眼相看。 甄太夫人笑道:“早听说哥儿是个出众的,如今见了面,当真更胜闻名,贾太夫人真是有福气,养出如此出众的孙辈。” 贾琮回道:“太夫人过奖了,贾琮到了金陵之后,便收到家中来信,让我代表家中长辈,务必上门给太夫人拜寿。 只是到了金陵之后,公务繁忙,未能早些到府拜望,还请太夫人不要见怪。” 甄太夫人笑道:“年轻后生忙于公事,天经地义,这有什么好见怪的。 甄贾两家是金陵世家,我和你的祖母年轻时,还是闺阁手帕之交,自从她去了神京,已有五十年未见。 如今知道她有了你这样的孙辈,我也为她高兴,你到了甄家就如同到了自己家,千万不要外道。” 甄太夫人把在座甄家女眷,和贾琮引见一番,又见跟着贾琮身后龄官,生得俏美可爱,心生好奇。 问道:“琮哥儿,这位姑娘我却没见过?” 贾琮微微一愣,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龄官的身份。 甄芳青却心中明白,贾琮对龄官异样的关爱,龄官还长得很像贾家那位林姑娘……。 而且龄官还是她请来的,自然要出门解围掩饰。 便笑着对太夫人说道:“这位龄官姑娘是兴隆坊老宅的女眷,那日我去拜谢玉章见到了,就很喜欢她,是我让玉章带她来玩的。” 甄老太太听了这话,只当龄官是贾家金陵偏房的姑娘,也不疑有他,说道:“既然是这样,都是老亲姊妹,你就好好招待。 又笑道:“琮哥儿也拜过寿了,他难得来甄家一趟,青儿带他们去园子里逛逛,说说话,帮我尽地主之谊。 可不要和我们这些老的窝在一起,闷坏了少年人就不好了,等开了寿宴,我就让丫鬟去叫你们。” 甄芳青笑着应了,便要带着贾琮和龄官离开。 …… 贾琮走时又和张友朋见礼,说道:“张先生,好久不久,晚辈离京之前,曾到花溪村拜见,因先生下南方访友,憾未得见。” 张友朋笑道:“老夫刚从杭州府访友回程,路过金陵要盘桓一些时日,如今住在城北福寿巷。 贾公子有闲暇,可来福寿巷说话,去了那里说我的名字,就能找到我的住处。” 贾琮正想请张友朋下扬州,听了这话正中下怀,连忙回道:“晚辈一定会登门拜访先生。” …… 甄家花园中,甄芳青好奇问道:“玉章你认识张先生?” 贾琮回道:“张先生是神京名医,曾经治好我一个朋友的伤患,没想到能在府上能见到他,张先生和甄家是故交?” 甄芳青回道:“张先生是我家的恩人,老太太很是推崇他,听我母亲说,十五年前老太爷去世,老太太也得了重病。 那时张先生在金陵行医,又和我父亲相熟,于是便请了他来给老太太诊病,也幸亏张先生妙手回春,才让老太太逃过一劫。 五年前我父亲出海遇难,我母亲心忧过度,病卧难起,奄奄一息,也是遇上张先生刚好游医金陵,才施展医术救了母亲的性命。 张先生对甄家两代人都有救亡之恩,所以老太太非常感激他,凡是他到了金陵,必定会让人请来入内宅相见,以示两家亲厚。” 贾琮听了其中来由,若有所思,他本以为张友朋只是个医术高超的名医,却没想到他和金陵甄家,竟有这么深的渊源。 听起来倒像是甄家每当出现变故,张友朋好像都刚好在金陵。 但这只是贾琮听了甄芳青的讲述,下意识从脑中跳出的念头,其实并无什么逻辑可言,所以他也不太在意。 …… 甄芳青突然说道:“玉章,我知道鑫春号是你的产业,这两年我一直有留意鑫春号在江南的香业商路。 眼下鑫春号产出的各类香业产物,不仅行销江南六府一州。 我听南北往来的客商说起,北上辽东,南下东粤,都已经能见到鑫春号商道拓展的足迹。 我想最多一年时间,鑫春号根基便可夯实,成为大周内务府皇商中的佼佼者。” 贾琮听她突然说起鑫春号的商路发展,微微有些意外。 不过金陵城中都盛传,这个甄三姑娘精明强干,是商道奇才,倒是没错的。 她对鑫春号发展的预估,也非常精准。 当初鑫春号刚被纳入内务府皇商之列,名下只有神京一家秀娘香铺,当时香铺的年盈利就达到五万两。 贾琮曾向嘉昭帝许诺,鑫春号进入内务府后,用三年时间铺设商路,就能成为年盈利五十万两的皇商。 如今时间过去两年,这两年时间鑫春号香业生意,已在江南六府一州达到饱和,香业生意触角北上南下。 以沉稳有力的速度,向整个大周疆土蔓延。 辽东鑫春分号已成为各地分号中的佼佼者,在三千里关外大地,辽东分号的规模在飞速扩张。 贾琮曾和曲泓秀、秦可卿仔细盘算,他们都相信接下去不用半年的时间,鑫春号就能达到年盈利五十万两的承诺。 不过这个提前的进度,他对嘉昭帝会做一些保留,面对这位疑深谋重的皇帝,贾琮还是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四章 海天铸基业 甄府后花园,虽时在夏末,但天公已稍稍褪去炎热。 加上满园子亭亭秀树,错落葱郁的绿植,将夏末的炎火,收敛遮蔽了大半。 一对姿容耀目的青春男女,模样十分登对,漫步在园中小径上,正在相互谈论着什么。 他们身后跟着个娇俏灵巧的小姑娘,偶尔从路过的花枝上,摘下一个花蕾在手上顽耍。 这情景应该是旖旎和美好的,但是他们谈话的内容,却愈发凝重森严。 甄芳青所说的鑫春号未来的处境,也是贾琮心中一直以来的警惕 他之所以将鑫春号实现年盈利五十万两的时间,推迟半年上报嘉昭帝。 并不是他对皇帝心怀不忠。 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嘉昭帝虽然满腹皇权算计,先是稀爵不封,后又搞出更换世子的把戏,费尽心思将他和贾家作最大的剥离。 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封了贾琮为世袭罔替的伯爵,不管这是出于施政的斡旋平衡,还是为了收买人心。 但是归根到底,这也是皇帝对他的隆恩,即便他心中对这种皇权谋算,有天生的抗拒,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但是他两世的阅历和见识,以及为官以来的见闻,还有从柳静庵那里得到的教诲和熏陶。 他比很多人都深刻认识,官场何其凶险,皇权绝情冷酷。 当初鑫春号只是神京一家小香铺,因为生意兴隆,都会被贾珍这样的人觊觎迫害。 等到鑫春号成为年盈利五十万两的大商号,就算有内务府皇商身份的庇护,谁又能保证不会被各种势力觊觎。 他只是想给自己和身边亲近之人,争取更大安全和生存空间。 所以,他给鑫春号争取的半年时间,就是他给自己留的余地和底线,那是他可以操作的空间。 而且,通过林如海的人脉,用鑫春号自身的力量,在姑苏和扬州两地开设分号,铺设商路。 并巧妙回避内务府属官介入,也是他给未来营造余地的另一种手段。 但是世事变幻,权力更迭,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光靠着这些退路和筹谋,就能高枕无忧,只怕是未必的。 …… 甄芳青继续说道:“甄家从事海贸生意多年,比很多人都清楚,大周虽然地大物博,但是跨过大海,能看到更辽源无边的天地。 这几年我一直有留意鑫春号经营的手法,我并不觉得那些古怪新奇的行销手段,都是出自曲大掌柜之手。” 甄芳青微笑着望了一眼贾琮,说道:“玉章少年卓异超绝,世所少见,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奇思,也不算奇怪。 以鑫春号眼下的势头,或许再用两年时间,最多三年,必定会成为大周内务府首屈一指的皇商,但在这之后路在何方? 如果再进一步,只怕会让不少人忌惮,或者觊觎,这世上的事情历来都是如此。” 贾琮听了甄芳青这话,心中凛然,她说的这些话半点没错。 鑫春号用三年时间,就从年盈利五万两的小香铺,蜕变成年盈利五十万两的庞然大物。 如同再让鑫春号发展三年,那该会是怎么一种景象。 自己一个世袭伯爵,朝廷命官,手上却掌控日益庞大的商道巨力,实在过人耸人耳目。 只怕甄芳青说的忌惮和觊觎,首先就会来自神京宫城里的那位九五之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世道艰险,历来如此,谁也不会幸免。 甄芳青又说道:“世上成大事而安身自保者,不是狡兔三窟,便是十冢九疑,以拓展新途,营造退路为上。 两三年之后,鑫春号必成大周香业翘楚,挟带皇商之便利,年牟利必定会十分骇人,随之而来的风险也会倍增。 与其做那鲜花烈火之事,不如荣身而退,回避世之锋芒,为免外力制约,再另寻觅新途。 我知道曲大掌柜和秦姑娘,这两年一直通过外夷海船,向东南海国贩卖香业制物,但似乎进展并不太显著?” 贾琮方才听了甄青芳一番言论,心中暗自震撼。 一个姑娘家有这等远见谋算,说的话句句在理,甚至带着奇异的蛊惑之力,着实有些惊人。 也怪不得她一个女儿之身,能掌管甄家偌大的海贸生意,甚至为甄家挣得甄半城的名声。 花园石径蜿蜒,甄芳青路过一株茉莉花枝,摘了一朵花蕾,顺手插在鬓边,阳光灿灿,更显风姿绰约,如玉容颜,清丽娇艳。 …… 她又说道:“我想曲大掌柜和秦姑娘会这么做,必定是得了玉章的授意,我想玉章在这件事上,多半和我想到一处了。 便是大周之外,还有海天万里,列国无数,鑫春号想要长久图存,又不被人所制,最好的办法,就是多走一条远洋海贸之路!” 甄芳青笑语晏晏,回头望向贾琮,却见他也望着自己,一双深如秋潭的双眸,闪动着深邃透彻。 两人对视了片刻,都能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某种隐约的碰撞。 但这并不是男女情欲的火花,而是一种思绪通路的契合焰光。 对贾琮这样一个后世灵魂,他深知一个团体或一个国家,当它的力量发展和膨胀到某种程度,走远海路途,都是必由之路。 他能懂得这个道理,是建立在后世信息爆炸的基础上,并不足为奇。 但甄芳青不过一个弱质女流,不管她是出于何种目的,能看到和说出这一番话,都已足够让贾琮吃惊。 贾琮甚至心中生出荒唐的遐思,还好她只是一个女人……。 …… 贾琮说道:“三姑娘眼界远大,贾琮非常佩服,鑫春号虽然已开始往外海销售香业制品。 但都是通过外夷海船送到列国售卖。 这些外夷海商或为保护本国香业的利益,或为压榨鑫春号香料制物的价格。 对鑫春号外运的香业制品数量,有极大的限制,加上鑫春号创立时间尚短,还未有在外海开拓商路,只是简单的外售商品。 诸般关要之处,操于他人之手,未有余力争夺占据,短时间在海贸上难以成其气候。” 甄芳青说道:“甄贾两家是世交老亲,守望相助,手足扶持,乃是正理。 甄家二房有金陵最大的海贸船队,多年的海贸生意,也在东南列国蹚出不少商路和人脉。 如果玉章想让鑫春号在海贸上有所突破,我愿意鼎力相助,甄家二房的船队、外洋的商路人脉,鑫春号可以最大限度的予以利用。” 贾琮心中了然,甄芳青一番捭阖纵横的话语,终于说到了关键之处。 在商言商,她不仅是在予以鑫春号重利,对她自己必定也大有好处,不然她何必如此游说自己。 而且,贾琮从甄芳青的话语之中,察觉到一个明显的概念,她一直强调甄家二房愿意鼎力相助。 不是整个甄家,也不包括甄家大房……。 贾琮自己出身世家大族,贾府不管以前的东西两府,还是荣国府中贾赦贾政两房,其中的阴私暗斗又有多少。 所以他大概能揣测出甄家的某些隐私内幕,甚至能从甄芳青看似捭阖淡定的话音中,品味出她隐藏极好的焦虑。 他微笑回道:“三姑娘盛情,贾琮非常感激。”(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五章 姻缘有若无 甄芳青淡淡一笑,说道:“你这样的人物,可不是胡涂人,我知道也瞒不过你。 我这样做也不单想相助鑫春号,也有我自己的打算和所图。 我父亲一生筹谋,留下偌大的生意,自从他出海失踪之后,我是他唯一的血脉,必须挑起继承父业的担子。 但是我毕竟是个女子,总有一天我会离开甄家。 我这样做只是借鑫春号之力,为父亲留下的基业,闯一条退身之路,多一层维持存续的保障。 我想这对你我两人,都是合则有利之事,希望玉章能够慎重考虑。” 贾琮没想到甄芳青把话说的如此坦诚,将自己愿意协助鑫春号的私念,全部和他和盘托出。 这应该也表示了她最大的诚意。 而且,在这个时代,世家女子习惯性的活法,就是拘于内宅荣养,将来出嫁后相夫教子,一生二门不出大门不迈度过一生。 像甄芳青那样突破世情藩篱,为了父亲留下的家业殚精竭虑,以贾琮不同当世的认知,甄芳青这样的女子,值得他人应有的尊重。 但是,一码事归一码事,他也没头脑发热到美人开口,他便晕头转向一口答应。 因为他知道锦衣卫在甄家店铺之中,搜检到可以营造火枪的精铁,如此事成真,隐藏在甄家的祸患不容忽视。 而甄芳青想要借着鑫春号营造退路,是否就与此事有关? 贾琮虽然没有实证,但直觉告诉他,其中多半有所关联。 所以,他不想在不清就里的情况下,轻易去趟这摊浑水。 贾琮说道:“甄姑娘的提议非常有建设性,但这不是小事,请容我回去考虑一下。” 甄芳青对贾琮新奇的用词,有些迷惑,好奇问道:“何为建设性?” 贾琮笑道:“建设性,就是很有道理,很有见地的意思。” 甄芳青听他认可自己的想法,显得十分开心,笑道:“这不是小事,的确要好好考虑,并不急于一时,不过想好要尽快回复我哦。” …… 这时丫鬟过来提醒,说内院寿宴开席,老太太请他们快些过去。 甄芳青带着贾琮和龄官,往摆宴的大花厅走去。 走到半路之时,甄芳青突然问道:“玉章,有一事我很好奇,自从鑫春号在江南驰名,有不少轶事在大商贾之间流传。 比如都说你自幼和曲大掌柜相识,两人在神京开了一间秀娘香铺,生意日益兴隆,才做大成鑫春号,这些都在常理。 可秦姑娘一年前才来的金陵,她为人缜密精明,才器不俗,不知她是哪户世家闺阁?”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觉,这人刚才还捭阖纵横,不输须眉,怎么转眼就八卦起来。 她就算再怎么出色,女人的天性总泯灭不了……。 关于秦可卿的身份,贾琮和曲泓秀早就有过考虑,这件事其实已变得无关紧要。 整个宁国府都已被削爵出户,贾珍身死,贾蓉发配琼州三十年,根本无法活着回来,尤氏只在荣国府透明人一样苟活度日。 宁国府中家奴都已被发卖,整个宁国府的根基被斩灭干净。 可卿不再是什么要紧人物,这世上除了她的父母,谁还会记得当日宁国府中的和离之妇。 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淡忘是必然的结果……。 而且,秦可卿自入鑫春号,总理商号内务,不像曲泓秀那样经常在外奔波。 加之她对神京旧事多有顾忌,平时出入多有留意,除了商号中人,外人很少能见到她。 贾琮微笑道:“秦姑娘是曲掌柜的远亲,本名秦瑶,因为家道中落,亲人离散,而她有出色的理事之才,所以才请了她做商号二掌柜。” 贾琮说话时,甄芳青一直侧着头看他的表情,一双明眸闪动,似乎能看到他心里。 听他解释完了,才笑道:“原来如此,上次曲姑娘和我商谈购买农庄之事,我曾见过秦姑娘一面,她是个极出色的女子。” 贾琮见她嘴角微带着笑意,显得有些魅惑迷人,那笑意似乎意味深长。 他突然觉得有些头痛,一个过于聪明的女人,偏偏有些八卦好奇。 …… 甄家对贾琮显得十分亲厚,并没有让他去外院的寿宴,而是把他安排在内院的寿宴上。 要知道内院寿宴,几乎等于家宴。 内院寿宴上都是甄家各房女眷,和一些与贾琮年龄相仿,未过舞象之龄,尚未成年的子弟。 比起外院拜寿宾客的寿宴,内院寿宴的气氛要轻松许多。 甄家虽有将贾琮和甄芳青作议亲之念。 不过这事只限于甄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媳妇知道,另外就是刘显家的几个心腹老仆,其他人尚不知晓。 如今他们见内院家宴多了个陌生人,都有些奇怪,又见家里三姑娘亲自带入寿席,便更加好奇。 再见了贾琮和三姑娘相当登对的出色品貌,一些上了年纪的偏房妇人多半也有了猜测。 因此一顿寿宴吃下来,这些甄家人很聪明的都没当贾琮是外人,酒席的气氛居然十分融洽。 贾琮也不是傻瓜,这种情形下来,他如果没有品味出异样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寿宴吃得让他有些不自在。 好不容易熬到寿宴结束,便和甄老太太告辞,带着龄官匆匆离开甄府。 …… 甄府,承惠堂。 这里是甄家二房甄应泉夫妇的居所。 老太太的寿宴散去后,甄芳青陪着母亲回来歇息。 自从甄应泉出海失踪,这几年二太太已很少见客,平时都在承惠堂礼佛幽居,几乎足不出户。 家里人也都知道她心中苦闷难消,寻常情况下都不去打扰她。 今天老太太的寿宴,二太太几乎从头呆到了尾,在这几年里也算少见的一次。 说白了还是不放心大房太太在女儿的婚事上做文章。 自己女儿就算再聪慧能干,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女人,要是大房太太出于私心,让女儿所托非人,那女儿家一辈子就毁了。 所以出于这种担忧,即便她再懒得理会外事,也挣扎着出面,帮女儿把关相看。 今天她在裕和堂看到了贾琮,她便放下了担忧,虽大房太太私心极重,但总算没闹出什么错事。 …… 甄芳青接过丫鬟端上的茶,亲手递给自己母亲。 当年甄应泉出事,甄芳青在宫中拜别甄太太妃,急忙忙赶回金陵。 不仅因为要料理父亲的留下的生意。 而且甄二太太闻听丈夫噩耗,饱受打击,身体一下就垮了,一直病卧难起。 甄芳青作为二房唯一的女儿,出于孝道亲情,她必须要回家侍亲。 甄二太太接过女儿递来的茶盅,说道:“娘知道自从你父亲出事,大房的心思就变了。 大太太是嫌弃你一直把持着家中的生意,生怕大房在这份家当上失手,她也不想想这生意是你父亲一手操办出来的。 为了生意上的事情,他随船出海,结果连人都没了……。” 说到这里,甄二太太的语气有些哽咽,眼睛也红了。 甄芳青最明白母亲的心思,连忙在一旁温声安慰。 二太太定了定神,又说道:“大太太也不想一想,真把这份生意都交给大房,他们能接得下来吗。 她虽养了两个儿子,都不是理事运筹之才,可有哪个是顶事的。 世文虽有几分聪明,但自小骄纵过度,做事急功近利,不顾后果。 你父亲在时就说过,大老爷如不多管着这儿子,极容易惹出祸事。 大房的宝玉比他兄长还不如,年过十四,既不读书科举,也不出门做事,每日在内宅和丫鬟厮混。 娘也不想你抛头露面,但如果不是这样,老爷创下的基业,用不了三年五载就会衰退掉。” 甄芳青说道:“娘说的没错,但凡他们哪一个,有贾琮一半的城府能为,我何必受这个累,躲在后宅做大家闺秀岂不轻松。” 二太太笑道:“大太太虽然私心重,不过这次倒是办了件好事,那琮哥儿的确十分出色,和你很是般配。 青儿,娘知道你有本事,但是你再有能为,也是个一个女人,找到好归宿才是头等要紧的事,你和琮哥儿的亲事能成,娘也就放心了。 到了那个时候,大太太要生意就给她,随他们败家我们也不管了,只要你终生有靠,日子过得好,娘都不在乎,你爹也不会怪你的。” 甄芳青微笑道:“娘,瞧你说的,好像明天就能把我嫁出去一样,这事八字还没一撇,那一撇也不定能撇下去呢。” 二太太听了女儿这话,忍不住一笑。 自己这女儿聪明能干,又生了女儿家一等得意的容貌,可是说话行事却没半点女儿家的心肠。 普通的姑娘家说起自己的亲事,多半是要害羞腼腆。 她说起自家亲事,倒是侃侃而谈,就像是说一件极普通的事。 二太太笑道:“瞧你这话说的,以我女儿的相貌人物,琮哥儿难道还看不上不成,娘可是过来人,娘看得出,琮哥儿定会相中你的。” 甄芳青听了母亲这话,神情微微一愣,心中在想着,他真的相中我了? …… 突然她想到一直跟在贾琮身边的龄官,俏美温雅,灵秀动人。 而贾琮一言一行都对龄官十分眷顾,难道只是因为她生得可爱? 或许旁人会这么想。 但甄青芳当初在贾府拜见贾母,可是见过贾家那位玉姿仙容的林姑娘。 即便甄芳青一向自负美貌,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位林姑娘真是生得天下少有的得意。 林姑娘不是他的亲妹子,也不是他的堂妹,而是他的姑表妹妹。 当时大太太提出要请贾琮出来相见,聪明人大概都能品味出什么意思。 甄芳青七窍灵透,察觉到贾家几位姑娘都不在意,唯独那位林姑娘有些不自在。 姑表姊妹自幼相伴,生出情意,这在大宅门里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也不算什么新奇。 这世上最难消受美人恩,想来这样出色的姑娘,他必定也无法无动于衷。 那位和贾琮形影不离的龄官,音容笑貌与那位林姑娘宛然相似,这大概就是贾琮对她格外眷顾的原因吧。 一想到这些,甄芳青的心中便是一片茫然,甚至还有一丝失落……。 …… “娘,你别对这门亲事过于在意,我觉得多半是不成的。” 甄二太太听了这话,心中一惊,她今日见了贾琮,对他的谈吐品貌十分中意,而且小小年纪就已是朝廷命官,御封伯爵。 这样的人物打着灯笼都难找,甄二太太是越看越喜欢,心中很为自己女儿高兴,却没想到女儿突然说出这样的冷话。 甄二太太诧异问道:“青儿,你这是什么话,我看你和琮哥儿挺谈得来的,难道你这样的人物样貌,还配不上他不成。” 甄芳青说道:“娘,不是说两个人谈得来,就能谈婚论嫁了,贾琮在神京的名声可是响亮得很。 我上次也听二姐说过,说他是神京勋贵子弟第一人,都毫不为过。 他如此年纪,就被圣上敕封世袭罔替伯爵,这是多大的一桩富贵。 神京城里世家贵勋之门密布,多少待字闺中的高门千金,我们能看到的贾琮的好,人家就会看不到吗。 在我看来不过是贾琮年岁还小,未到议婚的年龄,所以才没定下亲事。 他在金陵不过是出数月的皇差,终究是要回到神京的,金陵和神京远隔千里,总有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 远的且不说,那日我和大太太去拜见贾太夫人,当时陪坐的贾家姑娘之中,就有两位是贾琮的表亲,都是极出色的女儿家。 我算是看明白了,贾琮这样的人,将来的亲事说法必定少不了,那里就会只等着你女儿的。” 甄二太太听了这话,脸上浮现失望的神情,说道:“你这话倒是在理,这天底下的好东西,那里只会是让一个人惦记着。 当年如果不是你父亲出了事情,你如今还在宫里陪伴老太妃呢,岂不是和琮哥儿也亲近些,要是有老太妃做主,成其亲事就能顺理成章。 不过如今说这些都是枉然,姻缘都是天定,真是半点强求不得,只能顺其自然。” 甄芳青笑道:“我如今可没想着什么亲事,我就想着和鑫春号做生意。” 甄二太太嗔怪道:“你这丫头,不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只一门心思想着做生意,可真是魔怔了。” 甄芳青微微一笑:“娘,那鑫春号其实是贾琮的产业。” 甄二太太一脸意外:”娘这几年虽然都在内院,可也听说过鑫春号是皇商,这两年在金陵名头不小,怎么就成了琮哥儿的产业。” 甄芳青笑道:“这事我还能哄你,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金陵的大商贾都知道这事。 听说贾琮自有就和鑫春号的曲大掌柜认识,这曲掌柜素有善举,抚养了几个孤儿,日常耗费不小。 贾琮便自己创制出炼制香水的秘方,和曲掌柜在神京开办香铺,本来只是给曲掌柜贴补耗费,却没想到做出一家大商号。” 这些事由都是甄芳青让刘显打听过来的,说起贾琮这些离奇往事,她有些兴致盎然,眼神之中甚至有几分向往。 甄二太太笑道:“我说这琮哥儿了得,果然是没错的,不仅文武两利,连经商之道都极通晓。 你和琮哥儿做生意,那也是一桩好事,你们是老亲世家姐弟,多些交往亲近也是好的。”(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六章 联亲藏深险 甄芳青摇头微笑,自己娘真是相中贾琮。 刚才还怪自己不操心终生大事,一心只想着做生意。 但知道自己是和贾琮做生意,就马上改口说这是好事了。 这人倒是挺有人缘。 大老爷和太太热衷此事,自有心思尚且不论。 老太太和娘却对他都极为赞赏。 只是,大太太热衷此事,不过是算计家中生意。 神京的北静王和二堂姐,他们当初提出此事,却不会是瞧上了家中生意……。 …… 甄芳青当年长居宫中,陪伴甄老太妃,受老太妃教养,这位族中长辈更是对她爱逾珍宝。 因此,不管是在甄家,还是在后宫中,她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周围的人都要对她看重三分。 北静王水溶和她那贵为王妃的甄二姑娘,时常邀她到王府游玩,以此笼络施惠于她。 她是知道自己那位二姐夫的性情,他这人一贯喜欢结交海内名士,浮养人望,常常以此自得。 贾琮这两年飞速崛起,成为四王八公旧勋子弟中最出彩的人物。 自己那二姐夫一向以四王八公马首自居,对贾琮这样的人物,岂能不施展礼贤结交的把戏。 贾琮这等年龄就能攀到如此高位,或许是气运不俗,更因为他才智卓绝,异于常人。 难道他这样的人物,还会看不透二姐夫那点心思。 这位二姐夫居然还想拿自己作伐,挑唆自己二堂姐,搞联姻合势的手段,想想也觉得有些可笑……。 甄芳青想到自己这桩不置可否的亲事,其中牵扯到的因果,居然这般错综复杂,心中不禁生出冷笑。 …… 她又想到今天在花园之中,自己为贾琮剖析利弊,坦诚自己内心所想,陈述甄家二房襄助鑫春号走海贸之路的设想 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话已打动了贾琮,自己很多想法和贾琮是不谋而合。 两人对许多事情的透澈和远见,都存在某种高度的契合。 这种奇怪的默契,虽然不是男女情爱,但还是让甄芳青怦然心动,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知己吧。 但是贾琮却说自己还要回去考虑一下,明明自己提出设想,对他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 但他却依旧保持极大的清醒,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在拒绝,或者也是暂缓决定,静观其变……。 …… 方才自己娘突然改口,赞成自己和鑫春号做生意。 但是要想和贾琮做成这笔生意,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想到那次自己一份书信,贾琮便干脆利落将三哥救出了锦衣千户所。 当时自己就对此事多有疑虑,如今看来自己的猜测一点没错。 锦衣卫搜查甄家店铺,从火器司借调人员,贾琮事后必定会知道,甄家海云阁搜到可用来营造火枪的上等精铁。 他身为大周火器首倡之人,大周火器司主官,自然非常清楚这件事隐含的风险。 稽查私造火器的真相,甚至和他这个火器司主官,有不可推卸的关联。 自己给他一份书信,他就轻易允诺救助三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三哥脱困。 这其中有他在官场的通达和人脉,但还有一种更大可能,或许那不是可能,而就是事实! 就是他已和锦衣卫达成了共识,三哥不过是他放出去的诱饵。 他这是在给甄家布网! 想要借此事查出那批上等精铁的来历,甚至是甄家可能私造火器的真相。 他既然明了甄家目前隐藏的难测凶险,又怎么会让鑫春号轻易牵扯进去。 甄芳青想通了此节,神思变得有些恍然若失。 这人虽然年纪轻轻,但城府深沉,缜密善谋,运筹有据,他和自己想象中一样卓异。 甄芳青想起在兴隆坊老宅初见,灼灼风姿,令人难忘。 甄家花园之中,两人相谈默契,理念相和,虽没有玉成事项,依然让她有倾盖之感。 但是在这一切的背后,因为大房三哥惹出的事情,贾琮其实已隐隐站在甄家的对立面。 想清楚这里面的底细和纠葛,甄芳青心中有些隐隐作痛。 …… 贾琮带着龄官离开甄府,马车平稳的行驶在路上,透过车窗看到街道川流来往的人流。 他想起今天在甄家花园中,甄芳青说的那番话,虽然他没有接受对方的建议。 但甄芳青描绘的海贸设想,无疑已经打动了他。 甄家有具备远海能力的船队,还有多年海贸生意拓展出的列国商路和人脉。 这些都是鑫春号在外海拓展中最急需的东西。 但是神京传来辽东改进型鲁密铳失窃,并且推测失窃火枪,可能会流转到江南。 在这个当口上,锦衣卫从甄家的店铺里,搜出锻造火枪枪管的上等精铁。 在贾琮看来,甄家已成为风险的漩涡。 即便甄芳青提出建议,其中涵盖的前景有多么诱人,他也不会贸然去触碰。 …… 在和甄芳青几次接触,对方不仅是个才貌出众的女子。 她出众的远见和智谋,也给贾琮留下深刻印象,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今天两人相谈时,甄芳青曾经直言不讳,她提出襄助鑫春号拓展海贸,也是寻求甄家的利益,为甄家家业营造一条退路……。 贾琮坐在马上闭目沉思,努力将得的繁杂信息,梳理出清晰的脉络。 甄芳青说过,甄家的海贸生意是他父亲一手创办,从她的言行之中,贾琮能够看出她对维护父业十分在意。 以她的心智谋略,又是以家业为重的心态,决不会去触碰私营火器这种铤而走险之事。 当初在兴隆坊老宅初次见面,甄芳青的言谈举止,就让贾琮隐约觉得,她可能事先不知甄家店铺藏有犯忌讳的精铁。 但是锦衣卫搜检甄家店铺,必定会引起甄芳青的警觉。 既然锦衣卫能在店铺中发现那批奥斯曼精铁,以甄芳青的精明强干,事后必定会查检名下店铺,以为亡羊补牢。 当她发现这批精铁的存在,自然也会意识到这对甄家带来的巨大隐患。 她应该和自己一样,并不清楚这批奥斯曼精铁背后隐藏的内幕。 她所能做的就是防患于未然,为甄家的安危多营造一层保障。 当初她出卖家产农庄给曲泓秀之时,还未来发生奥斯曼精铁之事。 但甄家内部必定已出现了问题,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位甄三姑娘就已在营造后手,算得上是未雨绸缪。 等到那批奥斯曼精铁曝光,或许还有某些贾琮不知道的原因。 让甄青芳铺设退路的筹谋,愈发加快了运转落实的速度。 所以她才会紧锣密鼓的和鑫春号建立生意来往,并且意图要襄助鑫春号拓展海贸。 她必定已看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所起到的若隐若现的作用。 其实以甄芳青的聪慧,能想到这点并不奇怪。 因为,锦衣卫搜检城中店铺时,借用了火器司的人手,这并不是机密之事,稍微打听就能知道。 既然火器司的人介入此事,就代表自己对整件事始末都知之甚详。 她向自己描述甄家对鑫春号开展海贸,具备的巨大正向助力,就是想将甄家二房和鑫春号捆绑在一起。 在将来甄家因来历不明的奥斯曼精铁,而引发出叵测风险之时,才能让甄家二房从整个甄家的漩涡中剥离出来……。 这应该也是她在和自己筹谋未来之时,总是强调甄家二房,而不是整个甄家的真正原因吧。 …… 贾琮的马车离开甄府,过了成贤街之后,正好走上昨日离开紫云阁的那段路程。 一路上依旧能看到应天府衙役巡街的身影,甚至频次和人手比昨天还要多上一些。 等到马车行驶到上次经过的路口,这里依然被锦衣卫设置关卡,而且盘查的锦衣卫人数,比昨天竟多了一倍。 贾琮心中微微奇怪,按正常的逻辑,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守护关卡的人数不会倍增。 不过今天锦衣卫百户刘勇没在场,下面的锦衣卫并不认识贾琮。 因此一见到贾琮的马车,一位锦衣卫总旗便上前搜查马车。 甚至还带了个女衙役过来,看架势会是让她对车上女眷搜身。 当车帘被掀开时,贾琮看到身边的龄官露出惊吓的神情,眉头猛的一皱,脸上露出不快。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黑铁令牌,铁牌上雕刻鱼龙异纹,交颈纠缠,诡秘精美,正中还镌刻四个阴文。 这块令牌是贾琮节制金陵中车司的凭证。 因中车司身份诡秘,普通官衙的低层官吏,甚至很多人不认识这块令牌。 但是锦衣卫和中车司同为内衙性质,盘查的锦衣卫总旗,却是认得这块令牌的。 所以,看出贾琮突然拿出中车司掌事提督令牌,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中车司掌事提督不是常设官职,都是特事特办,由皇帝亲自授权执事。 中车司掌事提督虽然只是专掌一事,但这件事涉及的范围和权柄,却是因事而异。 或许掌事提督只能节制几个中车司密探,也有可能拥有节制金陵中车司所有力量的权柄。 如果是后者,那这位车中少年的官场位份,还在他们锦衣千户之上。 所以这位锦衣卫总旗,不会蠢到询问贾琮所掌何事、权柄多大。 中车司皆为皇权特许,所掌都是森密禁事,妄自揣测打听,便是取死之道。 虽然锦衣卫和中车司同属内衙范畴,但锦衣卫由锦衣卫指挥司统领。 中车司向来由皇帝的心腹内侍统领,相当于皇帝直辖。 所以,两者虽然都同属内衙机构,两相比较之下,锦衣卫不过是小妈养的。 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总旗,实在没有和中车司掌事提督叫板的勇气。 归根结底,贾琮这块平时不用的中车司掌事提督令牌,关键时刻比他的五品官身,似乎更有威慑力。 那位锦衣卫总旗低着头,双手接过那枚令牌,只拿在手上略微看了一眼,便恭敬的双手递还贾琮。 “卑职不知大人驾到,多有冒犯,这就送大人过关。” “今日我见路上巡街衙役增多,这关卡上的锦衣卫人手也加了一倍,到底是何缘故。” 按常理来论,锦衣卫设置关卡,突然增派人手,属于锦衣卫职责秘事,非锦衣卫中人不能问询。 但贾琮身为中车司掌事提督,在威势上稳稳压制一个锦衣卫总旗,所以那总旗也没倒是相瞒,左右也不算什么机密之事。 “启禀大人,一个时辰前在附近甜井巷一处荒宅里发现一具女尸,被人一刀刺死,经过仵作查验,很可能是东瀛武者的手法。 锦衣卫怀疑是前日潜入金陵的水罗刹所为,千户大人得到讯息之后,便下令在城内各关卡加派人手,希望能尽快找到水罗刹的踪迹。”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讶异,问道:“甜井巷地处城中,不是什么荒僻之地,怎么还会有荒宅?” 贾琮会怎么问自然是有原因,甜井巷在金陵城中心位置,那里的宅院还是值些银子的,一般不会被人荒废遗弃。 那总旗回道:“大人所有不知,甜水巷是金陵的老巷子,位置确实不错,以前这里住了不少水监司的卫军官佐。 当年这些人跟着邹怀义可发了不少外财,后来水监司大案事发,住在水井巷的这些水监司军官,都收受到牵连。 不是被抄家问斩,就是充军发配,官府没收了他们在水井巷的宅邸,后来又放出去发卖。 但是城中之人都知这些宅子的来历,嫌弃它们有凶戾破家之相,两年时间竟无人购买,所以都变成了荒宅。 据应天府仵作查验,死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似乎被害不久,尸体还停在老宅。” 贾琮听了那总旗的描述,心中一阵古怪。 前两天才听说水罗刹在城中出现,今天就出来杀人? 海盗刘敖进犯沿海与松江卫对峙,他手下的得力女匪却在金陵城中行凶,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他突然想到甜井巷不仅离这里不远,而且离开清音阁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昨天他和龄官去紫云阁购买礼物,今天又忙着去甄府拜寿,已有两日没去清音阁。 他想到两日没见到邹敏儿,上次她又被人识破了身份,心中突然有些隐隐不安。 这个和他关系古怪的女子,不知觉之间,已让他很是在乎。 他有些心不在焉,吩咐江流将龄官送回兴隆坊老宅,然后让他到清音阁和自己会合。 龄官听说贾琮让她独自回府,不仅有些担心的问原因。 贾琮只是笑着哄了她几句,让她安心先回府,等他忙完事情就回来。 然后一个人往甜井巷的方向走去。(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七章 甜井巷女尸 金陵,甜井巷。 这是金陵城内一条老巷子,也就三马并行的宽度,路面铺着细密接缝的长条青石。 经过无数岁月的踩踏磨擦,青石上那些凸的的地方,已磨砺得隐隐发光。 经过昨晚一场夜雨的冲刷,路面的青石上放射润泽幽冷的光芒,让这条老巷多了几分叵测阴冷。 巷口聚集着些看热闹的路人,却没一人进入巷看个究竟,就像这条甜井巷早就充斥晦气,让他们不敢踏入。 贾琮挤过巷口人群,独自走入巷中。 整个巷子空荡荡的,远远看到巷子中间的地方,一座宅院门口常有人进出。 这巷子中确有不少荒废的宅院,檐头荒草丛生,门户漆痕斑驳,院门上都贴着官府的封条。 经过时间风雨蹂躏,有些封条脱落大半,在风中凄惶的飘荡。 巷子中还有些有住户的房宅,不过都是门户紧闭,只在窗户上偶尔闪过一两张警惕冰冷的脸。 巷子中路过几个千户所锦衣卫,看到贾琮便上前询问贾琮的身份,都被贾琮身上的中车司提督令牌挡了回去。 他一直走到那所宅院前,发现门口有两个应天府的衙役守门。 这也是一座荒废的宅院,屋檐上长满枯草,院门上封条已被撕开,门头下一个残破的灯笼,在风中吱呀摇晃。 灯笼上依稀能看清一个崔字,这应该是当年居住于此水监司军官的姓氏,如今只怕也是不得好下场。 这时从门内出来一个锦衣卫,正是和贾琮相熟的锦衣卫百户刘勇。 刘勇见到贾琮,有些意外问道:“贾大人,你怎么打这里过,今天这里可是不太平。” 贾琮回道:“我路过附近,听说这里出了命案,听说是刘敖手下水罗刹行凶。 眼下刘敖侵犯松江沿岸,火器司训练炮兵还未整备,火炮也未能运抵松江拒敌。 如今火炮之威,举国皆知,刘敖手下此时入城袭扰,也不知其中有没有关联。” 刘勇有些恍然道:“怪不得大人会来看究竟,不过这起命案应与火炮列装无关,水罗刹再神通广大,也没本事打火炮的主意。” 其实贾琮拿着火炮来说事,不过是想借此从刘勇口中探听消息。 刘勇和贾琮是旧相识,而且千户大人对贾琮十分看重,既然他问起此事,刘勇便透露了几句。 “被杀的是个十五六岁女子,高挑苗条身材,正当妙龄,应该只是个普通人,真是作孽。 杀人的手法的确出自东瀛武者,却不知水罗刹因何杀人……。” 刘勇说出这番话,贾琮听了心中微微一震,十五六岁女子,高挑身材,这形容描述怎么有些像邹敏儿。 邹敏儿身姿高挑,婀娜娉婷,在清音阁众多曲娘子中都算出挑。 贾琮在金陵认识的女子,唯有她是如此出众的身姿。 他心中宽慰自己,这大概只是一种巧合。 但是想到前些日子,邹敏儿被人认出了身份,而那个认出她的吴嫂,又突然无缘无故失踪,这已让贾琮提高警惕。 如今按刘勇的描述,甜巷发现的女尸,邹敏儿的体征的确相似,虽然不能肯定,但是心跳不知觉在加快。 他想着马上赶到清音阁看个究竟,但是稳住心神之后,还是决定搞清楚眼前的事。 …… 贾琮问道:“刘兄,能否行个方便,我想看看那具女尸?” 刘勇神色讶然,他没想到贾琮一个局外人,怎么突然要看死者尸体,这好像有些不合规矩。 按常理金陵城出现命案,属于应天府衙处置的范畴,锦衣卫并无职责介入。 但是因为应天府仵作勘验尸体,发现杀人的手法近似东瀛武者,涉及近日潜入金陵城的女匪水罗刹,锦衣卫这才会介入。 如果现场只有他锦衣卫的人,加上刘勇一向和贾琮有私交,他是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的。 可如今现场查勘尚有应天府衙的人,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局外人查看尸体,必定会让人留下话柄。 所以,刘勇有些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贾琮说道:“不瞒刘兄,最近我的一个朋友不怎么太平,可能会遇到风险。 我刚才听你描述死者形容,和我的朋友有些相似,所以才想看一下尸体,以为确认,还请刘兄行个方便。” 刘勇听了这话,也是吃了一惊,他见贾琮神情凝重,眉宇深有忧色,便知道事情并不寻常。 既然贾琮怀疑死者是他的朋友,那看一下尸体,就显得情有可原。 刘勇说道:“既然贾大人有此顾虑,当然是可以查看,只是卑职提醒一下大人,被害女子被人划烂了脸孔,死状有些凄惨。” 贾琮一听这话,浑身寒毛都树立起来,脸色也变得铁青。 他强抑心神,问道:“为何会是这样!” 刘勇叹道:“必定是凶手不想让人认出她,卑职希望与大人相识之人无关。” …… 贾琮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刘勇进入老宅,在宅院的正堂之中,摆着一具尸体,上面还蒙着白布。 依稀能看出女尸纤巧修长的身形,贾琮的心又一次被牵扯起来。 两人走到尸体旁边,或许是经过雨水的冲杀,尸体上的血腥气已非常淡薄。 刘勇看了贾琮一眼,这是要提醒他将揭开尸布,毕竟被害女子被毁容,常人看了必定会有所不适。 贾琮默默点了点头,看着刘勇缓缓揭开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贾琮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天灵,女尸的脸上布满刀痕,皮肉翻卷,惨不忍睹,根本看不出原来容貌。 贾琮只是在那张脸上略微看了一眼,便转开目光,仔细打量女尸的身材。 女尸的胸口有一处刀伤,一刀贯穿胸腹,斜而向下,刀口狭窄,切口平整。 一旁的刘勇见贾琮观察刀伤,便说道:“根据仵作查验,这样的刀口不同寻常,极可能是东瀛武者的肋差所致。” 贾琮听了刘勇话,并没回话,只是对尸体查看极为仔细,甚至还抓起女尸的手掌翻看。 刘勇身在锦衣卫,时常接触凶险,锦衣卫大狱之中,酷刑密布,他也算见惯血腥之人。 但是像这种被人刻意毁容,面目全非,也是第一次见到,实在有些诡异恐怖。 他见贾琮只是刚开始精神紧张,应该是担心被害之人,是他相熟之人。 但是自己掀开尸布之后,面对如此恐怖景象,这位少年郎却毫无惧色,甚至蹲下身子仔细翻看尸体。 这份胆识和镇定,着实让刘勇有些佩服。 他想到贾琮曾在辽东与女真鏖战,这从军阵厮杀出来的人物,的确非同一般。 …… 贾琮细心查看过尸体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具女尸面部被划烂,根本无法辨认。 虽然身型高挑,和邹敏儿身型相似,但身材较为清瘦,似乎出身贫寒之门。 邹敏儿虽然身型高挑,但是身材窈窕纤细而不失饱满,和这被害女子大有区别。 贾琮和邹敏儿这些日子相处频繁,两人为了对外掩饰,每次独处雅间之时,邹敏儿时常为他弹奏琵琶曲。 所以贾琮多有留意邹敏儿的双手,她的手长得十分美丽,十指纤纤修长,软白无暇,犹如玉琢葱管,让人一见难忘。 而这被害女子,十指干瘦粗糙,应该是经常干粗活,磨硬了手指筋骨,和邹敏儿善调琵琶的倩倩玉手,不可同日而语。 刘勇看到贾琮站起身子,连忙问道:“贾大人,这女子可是你相识之人。” 贾琮说道:“万幸,并不是我认识的人,多谢刘勇通融,我先告辞了。” 刘勇见贾琮话音刚落,便急步出了老宅,像是急着赶去什么地方。 …… 贾琮快步走出甜井巷,巷口的风吹过,额头沁出的冷汗一片清凉。 如果刚才那具女尸就是邹敏儿,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他一路快步向清音阁走去,路上来往熙攘的行人,他们脸上平淡温和的神情,让贾琮原来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离开甜井巷没多久,路过一个鱼获集市,这里有松江近海送来的珍贵海货,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海腥味。 扛着鱼篓的小工,吆喝指挥的老板,充满小民的烟火生气,让他方才有些僵硬的心,一点点舒缓开来。 等到看见清音阁的大门,他便快步进入阁中。 先去了大堂到底那道门户前,那里通往阁中娘子居住的后院。 他给了看守门户的健妇一块碎银,让她去给邹敏儿传话,自己要见她。 紧接着上了清音阁三层,当一步步走近那间和邹敏儿会面的雅间。 贾琮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对于马上要见到邹敏儿,竟然有一种喜悦的悸动,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 或许是甜井巷那具面目残破的女尸,让他的心神受到冲撞,让他有些急于想见到邹敏儿。 当他推开三楼雅间的门,竟发现邹敏儿早就坐在那里,就像是事先知道他要来。 贾琮一脸惊喜,心中泛起如释重负的感觉,情不自禁的盯着她看。 乌黑如云的秀发,莹润秀美的脸庞。 元宝状的耳垂雪白无暇,映着淡粉的血色,耳垂上戴着珍珠耳坠,闪着柔和的光芒,平添几多丽色。 穿着松烟绿修梅枝褙子,里面是条圆领雪白薄绸里衣,将她苗条婀娜,又不失饱满的娇躯,衬托得楚楚动人。 邹敏儿好奇的望着他,觉得今天的贾琮有些异样。 他这么愣愣的盯着自己看,目光中饱含异样的炙热和喜悦,他从来没用这种眼光看过自己……。 邹敏儿觉得脸上一阵发烧,躲开了贾琮的目光。 贾琮微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邹敏儿回道:“这两天你没过来,我一直呆在后院,今天我们的人从松江送来的信报,所以就出来坐一坐,没想到你还真来了。” 邹敏儿又一脸疑惑的问贾琮:“你今天是怎么了,古里古怪的?” 贾琮笑道:“没什么事情,你平安就好,松江来的信报说了什么?” 邹敏儿听贾琮说什么平安就好,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也听出他是在意自己,心中泛起喜意,却又不愿多想。 “松江来的信报上说,东海巨盗刘敖手下数百倭寇,近日袭扰松江沿海,已和松江卫拉锯交锋数次。” 这个消息,贾琮这两天已从锦衣卫的口中得知,倒也不算意外。 邹敏儿继续说道:“新描的周正阳图像,已送到我们在各地的人手中,正按新像搜寻各处,只要他没有出海,迟早会找到踪迹的。” 邹敏儿说完话,见贾琮有些心不在焉,秀眉微蹙,心中生出迷惑。 却听贾琮说道:“信报上说刘敖麾下倭寇袭扰松江,事情还不仅于此,他手下一名叫水罗刹的悍匪,近日也潜入金陵。 上次你被吴嫂认出身份,事后吴嫂无故失踪,至今都下落不明,这事我心里一直有担心。 今早在甜井巷发现了一具女尸,据锦衣卫查勘,凶手可能就是刘敖麾下那位水罗刹。 总之最近金陵城有些不太平,邹姑娘最近进出最好多些谨慎,或许跟我回兴隆坊老宅安顿,会更稳妥些。” …… 今天甜井巷那具恐怖的女尸,让贾琮心有余悸,这已是他第二次提出,让邹敏儿跟他回兴隆坊老宅。 或许是今天贾琮看她的异样目光,让邹敏儿内心被隐隐触动,她能清楚体会到贾琮目光里的担忧,一颗芳心微微发软。 只是想了片刻,便说道:“今日我回去收拾一下,明日跟你回兴隆坊老宅。” 贾琮听了心中一喜,笑道:“明日一早我过来接你。” 两人又对沿江各州传来的信报,仔细都过了一遍,贾琮才告辞离开。 …… 他刚推开雅间的门走出时,正好和一个路过门口的婢女撞了满怀。 那婢女被撞得退了几步,手上的托盘翻倒在地,托盘的杯盏酒水撒了一地。 贾琮见这婢女身材高挑苗条,似乎有些脸熟。 突然想到前日他来清音阁时,在走廊上依稀见过这婢女一面,她还对自己施礼。 那婢女碰到了贾琮,神情似乎有些慌张,低着头向贾琮致歉。 倒是贾琮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他刚才突然出门,也不会撞到人家。 他颇有歉意的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托盘。 那婢女也低头整理地上散落的酒器。 可能是两个人挨得近了,贾琮无意中看到那婢女手背敷着粉底,心中微微奇怪,女人不是都在脸上敷粉吗? 贾琮心中好笑,真是但凡为女子,都有抑制不了的爱美天性,即便干杂活的婢女也不例外 这时这婢女伸手捡起地上的酒杯,无意间露出右手整个手背。 贾琮看到她手腕处的敷粉,已被方才打翻的酒水冲去一块,露出一块奇怪的疤痕。 两人同时站起身时,还差点碰到,对方的发丝几乎拂过贾琮脸上,让他下意识煽动了一下鼻子。 贾琮将捡起的托盘提给她,那婢女向他施礼致谢,说了一句:“多谢公子。” 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奇怪的磁性。 邹敏儿出来时,见贾琮只是撞到了人,并不算什么事情,她和贾琮告辞后,便独自返回内院。 那婢女倒是个极懂礼数的人,收拾好东西临走时,还向贾琮附身施礼,下了楼梯往大堂而去。 清音阁能在金陵享有声誉,成为城中文人雅客流连汇聚之地,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位杜清娘打理清音阁极有章法,不仅在阁中培植技艺出色的曲乐娘子。 即便阁中一个端茶送酒的婢女,都是这般伶俐细致,注重礼数,让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 贾琮出了清音阁,江流事先得了他吩咐,送龄官会贾府后,早就赶了马车在阁外等候。 等到马车走了好一段路程,经过贾琮来时路过的那个鱼获集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贾琮前世出身东南滨海小城,最熟悉沿海风情,他突然想到那是海水的腥味。 就是这个不经意间的念头闪过脑海,让贾琮突然皱起了眉头! 他突然喝道:“江流停车!” 正在驾车的将来急忙勒住了马匹,回身掀开车帘,问道:“三爷,有什么事吗,怎么突然要停车。” 贾琮也不回答江流的话,刚才鱼获市集的海水腥味,如电光火石般触动了内心。 许多纷乱的景象,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他面色很快变得凝重。 一双手掌不自禁紧握在一起,似乎要抓住脑海中转瞬一逝灵机。 几乎在片刻间,他的思绪一下子被贯通,所有那些纷乱的念头,立刻彰显出一条完整的脉络。 贾琮脸色大变,厉声喊道:“江流,马上回清音阁,要快!”(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八章 刃寒情幽凉 金陵,清音阁。 邹敏儿道别贾琮之后,便独自返回内院,到了内院门户前,守门的健妇笑着给她开门。 一路上邹敏儿神思不属,今天她和贾琮相见,他变得有些不同往日。 邹敏儿的脑海中,总是浮现那炙热和喜悦的目光,就像是贾琮一直凝神着她。 她的一颗心变得发烫,整个人有些熏熏然的,被一种异样的情绪左右。 他们在一起时,只是因为皇权钦命,彼此同僚共事,相互扶助,各取所需。 她和贾琮之间,因尖利创痛的过往,有难以消除的额隔阂和心结。 随着不断地相处和磨合,为了各自的目的,那层坚硬顽固的心结,似乎暂时隐退到不起眼的角落,但却不会因此淡去。 她有时候也会去想,如果当日他们在紫云阁中初次见面,之后并没有发生那些纠葛惨烈的事,如今他们将会怎样。 但是这世上没有如果,有的只是人心的贪婪和暴虐,世道的冰冷和残酷。 那些因青春和向往,从本心灵,欲生出的激情和憧憬,最终都会被坚硬的现实重重覆盖,永不见天日。 她知道贾琮虽然年纪轻,但却具备同龄人少有的心智和城府,他非常清楚自己和他之间难言的纠葛。 所以,他每次面对自己,都保持必要的冷静和疏离,他们就像一对熟悉的陌生人,这对他们来说才是恰如其分。 但是,今天他突然变得异常,他目光中的灼热和喜悦,邹敏儿能读懂那意味着什么。 哪怕那只是遭遇激变,匆促生出的冲动,也让她觉得弥足珍贵,因为说明有些东西虽不知不觉,但它却是真实存在的。 邹敏儿独自走在后院冗长曲折的廊道上,思绪翻涌,难以自制,内心坚硬厚重的心结,似乎在慢慢软化……。 但是,脑海中又浮现当年邹府的情形,在重兵围困之下,她的父亲引刀一快,鲜血溅满富贵红喜的寿宴! 一种深深的背叛的负罪感,如同须弥芥子般重压在她的心头,让刚刚生出的满腔柔情,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 …… 时间已临近傍晚,正是清音阁中宴乐最荣盛的时候,居住在后院中的曲乐娘子,大多数都出去应酬客人。 整个内院显得静悄悄的,通往她房间的廊道,似乎变得异常漫长,有一种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邹敏儿一腔心思,有些魂不守舍,居然没察觉到有人无声的跟在身后……。 她刚走到自己房门口,用钥匙打开房门,就在她准备进屋时。 突然有人从背后勒住了她,有力的臂膀绕过她的脖颈,手掌紧紧捂住她的嘴,她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人挟持进房间。 邹敏儿闻到身后一阵脂粉的香味,紧贴自己后背是柔软丰腴的xiongpu,惊魂未定之间,她判断出挟持她的是个女人。 她感到身上不同部位,闪电般受到大力钝击,每一下都让她痛彻心扉,瞬间失去活动能力,软软摊在地上。 挟持她的人撕下她的衣袖,堵住了她的嘴。 她摊倒在地上,努力让自己仰起头,才看清挟持自己那人的样貌。 那人站在邹敏儿身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眼睛都是冰冷的杀意。 邹敏儿心中都是惊惧,这人身材高挑,腰杆挺直,看衣著竟是清音阁中一个婢女。 而且邹敏儿还见过她,刚才在三楼雅间,贾琮出门时还撞翻了她手中的托盘。 她忍住身上的剧痛,心中满是迷惑,为什么一个清音阁中的婢女,会突然对她行凶。 她突然想到,自从吴嫂认出自己的身份,贾琮就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几次提出让她搬到他府上去住。 她刚答应明天就搬去兴隆坊,没想到晚了一步,没躲过这场风险。 …… 那奇怪的婢女对自己的手法非常自信,只是堵住了邹敏儿的嘴,便不再理会她。 邹敏儿见她轻轻关上房门,便开始在她的房间里翻找东西。 她搜查房间的手法十分特别,几乎不放过房间中每一寸地方,甚至连地上的木板都撬开了几块。 但是每个被她搜过的地方,她都会非常细心将东西归复原位,让人根本看不出搜掠过的痕迹。 邹敏儿入中车司已有不短时间,平时受到杜清娘传授教诲,眼光和见识都不差。 这婢女制服自己的凌厉身手,还有搜掠房间的手法,都不是平常市井盗匪所有的。 比起中车司最精锐的老手密探,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己已经看了她的真容,像她这样的人,大概不会留下活口……。 邹敏儿早不是当年那个柔弱的官宦千金,这几年她际遇严酷,早就磨硬了心肠。 但她毕竟正当妙龄,对于死亡的畏惧,却是天性使然。 婢女有条不紊搜查房中每一寸角落,邹敏儿渐渐被巨大的恐惧包围,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她努力稳住心神,想起今天在三楼雅间,贾琮那炙热和喜悦的目光,如同一股暖流,让她很快镇定下来。 …… 这时,那婢女打开邹敏儿的衣箱,开始在里面翻找,一件件衣裙被她拿出。 仔细摸索一遍之后,整齐摆放床上,似乎担心把它们弄乱。 邹敏儿却看出,她是准备检查过自己的衣物,然后原样放回衣箱,让人根本看不出搜掠的痕迹。 这时,那婢女从衣箱里取出一条虎纹玉版革带,邹敏儿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条玉带是她最特别的东西,当年在紫云阁,她和贾琮都看中了这条玉带,最后贾琮让给了她。 这几年她不管走到哪里,处在何种境地,都会把这条玉带带在身边。 而且,她还在玉带中藏了一件不知根底,却非常要紧的东西。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她都不想那婢女损毁这条玉带,或者发现玉带里藏的东西。 但这婢女在她身上几处钝击,十分古怪,不仅让她浑身疼痛,手脚也完全失去活动能力。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瘫软的身体在地上蠕动了几下,眼神装作不经意看向房中那张书案。 那张书案的底部,有一个隐秘的夹层,她在里面也藏了东西。 但是眼下的情形,她觉得书案夹层里的东西,远不如那条虎纹玉版革带重要。 邹敏儿身体的动静,马上引起那婢女的注意。 她很快察觉到邹敏儿视线的异常,并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张书案。 她低声冷笑,嗓音略带沙哑的磁性,将手中的玉带丢在一边。 走到那张书案前,双手上下摸索一番,很快就发现了那个隐秘的夹层。 邹敏儿看到她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刃,形状非刀非剑,看起来十分锋利。 婢女用短刃微微撬动,便打开了夹层。 邹敏儿看到这一幕,偷偷的松了一口气,对方发现了夹层,足以让她忽视掉这条玉带。 …… 夹层中藏了一些中车司的密报,还有一块属于邹敏儿的中车司身份铁牌。 让那个婢女如获至宝,她用极快的速度将那迭中车司密报浏览一遍。 最后又将那块铁牌端详片刻,轻声笑道,声音阴恻恻的让人胆寒。 “邹怀义地下有知,自己的女儿竟成了中车司的密探,不知会作何感想。” 邹敏儿听了这话,心中悚然,这婢女竟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必定和吴嫂脱不了关系。 “东家一直奇怪,为什么你会和贾琮勾搭在一起,你既然是中车司的人,那一切就容易解释了。” 邹敏儿心中凛然,这女人说的东家,难道就是当年水监司大案的余孽,或者就是幕后之人? 那婢女将密报和铁牌重新放回书案夹层,又小心的将夹层恢复原样。 回头将邹敏儿扶起,让她靠着床沿坐着。 邹敏儿见她容长脸庞,眉目清秀,一双眼睛虽不是很大,但精光四射,透着一股阴狠。 她举起手中的短刃,横在邹敏儿的颈边,阴声问道:“你父亲手上的水监司秘账是否留给了你,东西藏在那里。 你如果肯说实话,我就让你活命!” 邹敏儿目光微微一亮,原来这人挟持自己,是为了父亲留下的水监司秘账。 虽然她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东西,但既然称为水监司秘账,必定是当年的水监司大案密切关联。 自己父亲根本没把这件东西留给自己,那他到底留给了谁,会让这女人和她背后之人,如此费心寻找。 她心中想到了那条玉带,但是她克制住的举动,不露出半点端倪。 那女人看出她目光中的思索和犹豫,冷笑着将横在她颈边的短刃微微一紧。 邹敏儿感到颈边一阵刺痛,娇嫩雪白的肌肤已被划破,薄绸里衣的衣领很快被鲜血染红……。 …… 江流在贾琮的催促下,将马车驾得飞快,在人流穿行的街道上,这种驾车速度已脱离正常范畴。 马蹄飞奔,车辆滚滚,扬起的尘土,让街道两边的人纷纷躲避,并回之以咒骂抱怨。 马车在一处路口转弯时,甚至碰翻一个水果摊子,在贾琮确定无人受伤后,便不管不顾让江流继续驾车,不许片刻停下。 但是他们离开清音阁已有一段路程,返回的路途中,并不是每一段路,都允许他们策马狂奔,只能保持高于步行或跑步的速度。 贾琮在清音阁撞到的那个婢女,起初并没有让他觉得异样。 但当他离开清音阁,重新经过那个海货集市,集市里那股海水腥味,突然触动了内心灵机。 让他将很多不经意的细节瞬间串联起来。 在他撞到那个婢女时,曾帮她去捡碰落地上的托盘。 当时他发现婢女的手背都敷了香粉,虽然觉得有些好笑,只当是女人爱美的天性。 甚至看到洒落的酒水,冲掉了奴婢手背上的敷粉,露出一块奇怪的疤痕,他都没太在意。 还自以为是的觉得,这婢女在手背敷粉,就是为了遮盖难看的疤痕。 等到他捡起托盘,那个婢女捡起洒落的酒杯,两人同时站起时,因为靠得很近,他还闻到她头发上一股淡薄的异味。 只是这婢女头发上的古怪味道,被她身上略显浓郁的脂粉味遮盖,显得很不明显,充其量只是让他煽动了一下鼻子。 …… 只有当他的马车重新驶过渔获集市,那股浓重的海水腥味,才让他突然醒悟过来。 自己刚才在清音阁遇到的一幕,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贾琮前世生长的一个东南海滨小城,他很清楚赶海渔民的生活习性。 这些渔民因为常年在海上讨生活,几乎每天都会接触到海水。 他们身上的皮肤过敏或擦伤,只要被海水浸泡过,就留下很难消退的疤痕,赶海人称为水垢,有些水垢甚至会伴随终生。 那个婢女手背被酒水冲掉脂粉,露出的疤痕,从形态和肤色上看,正是海里讨生活的人才会有的水垢。 而她头发上淡淡的异味,正是海水的腥味。 她可以在肌肤上涂抹脂粉,来掩盖海水腥味,但是头发却是无法敷粉的,这才会留下细微的破绽。 当时贾琮与她在仓促中撞到,在没有外因的促动之下,是不可能联想到那么多的。 这些细节只能说明,这个婢女以前是个在海上讨生活的人。 但是仅仅是这点,还不至于让贾琮惊悚不安,如此心急火燎的赶回清音阁。 除了确定这个婢女是个常年海上生活之人。 他还想到这婢女也是高挑苗条的身形,不仅和邹敏儿的身型相似,和甜井巷那具女尸的身型更加相像! 根据仵作和锦衣卫的推断,甜井巷那具女尸,很可能是被水罗刹所杀。 水罗刹是东海巨盗刘敖麾下得力女匪,她不正是个常年在海上生活的人物,不然也不会得了水罗刹的匪号。 虽然一时之间找不到直接的证据,但贾琮心中已经肯定,他在清音阁撞到的那个婢女,必定就是水罗刹伪装的! 不然不会出现怎么多的巧合。 这就非常容易解释,甜井巷那个女人被杀之后,为何会被人毁容,那是水罗刹不想让人认出她是谁。 贾琮想到自己第一次在清音阁见到那个婢女,同样的高挑苗条身材,同样的彬彬有礼。 但是贾琮却能清晰记得,那次并没有在那婢女身上,闻到明显的脂粉香气。 一个做杂役的底层婢女,不会涂脂抹粉,反而是一种常理。 一个人对自己偶尔见过一面,没有直接交流,甚至不知姓名,你大概只能记住对方大致样貌。 一些身形容貌上的细节,会被自然而然的忽视掉。 贾琮已经可以肯定,他两次遇到那个身材高挑的婢女,其实是两个身形容貌相似的人。 而两次遇到的时间,其实就间隔不到三天。 第一次遇到的必定就是甜井巷被人杀死毁容的女子。 而今天遇到的那个婢女却是水罗刹伪装的。 水罗刹为了混入清音阁,杀人毁容,李代桃僵,贾琮虽然不清楚对方真正目的。 但是邹敏儿身份泄露的隐患,横亘在他的心头,一直让他心生不安。 一个狠辣血腥的女匪处心积虑混入清音阁,贾琮首先想到的,便是她可能对邹敏儿不利。 所以他才会如此大失常态,如此心急火燎的赶回清音阁。 他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邹敏儿眼下依旧安然无恙……。(本章完) 第四百一十九章 死生皆无常 清音阁,后院,邹敏儿房中。 颈部被划伤的刺痛,将邹敏儿心中的恐惧瞬间放大,但并没有让她失去理智。 她心中清楚,如果自己说根本不知道密账,那她估计活到头了。 她只是想将时间多拖延一些,虽然在外客无法进入的内院,这么做似乎意义不大。 但哪怕是苟延残喘,她也不想放过一丝生的机会。 她稳住心神,说道:“我父亲的确留下密账,但是不在我的手中。” 那婢女一听这话便睁大了眼睛,她来之前便得到提示,邹敏儿手中多半没有密账,不然她到金陵这么久,只怕城中早就大乱。 她之所以仔细搜过房间每个角落,又出言逼问,不过是以防万一的例行之举。 却没想到邹敏儿竟知道密账下落,心中也觉得意外,搭在邹敏儿脖颈处的利刃,顺势放了下来。 急声问道:“快说,你父亲的密账现在哪里?” 邹敏儿不紧不慢说道:“密账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只是我没办法取到。” 那婢女见邹敏儿答非所问,脸上显出怒气,额头的青筋暴起,低声喝道:“你没取到与我何干,我只问你密账藏在哪里!” 邹敏儿依旧问道:“我如果说了,你真的能放过我吗……?” 那婢女柳眉倒竖,喝道:“臭丫头,磨磨唧唧的,你敢消遣老娘!” 那婢女重新举起放下的利刃……。 …… 贾琮赶到清音阁,随手取了一直放在车上的弯刀,便飞奔入大堂。 跑到通往内院的门户前,两个守门的健妇连忙上前阻挡。 贾琮的心神已被莫名的危机感紧紧扼住,心急火燎之下,根本不想多言,一刀柄便把其中一个健妇打晕过去。 清音阁内院是曲乐娘子起居之所,平时都是健妇守门,男子不得擅入。 贾琮虽常来清音阁,内院自然无法进入,更不知邹敏儿住在内院何处。 于是押着另一個健妇进了内院,让她给自己带路。 这一幕惊住了大堂里的雅客和曲艺娘子。 守门的健妇虽有些力气,但哪里比得过贾琮这种从小习武之人。 而且贾琮手持兵刃,一脸杀气,她不敢拿自己的命冒险,便按他的吩咐,带他去后院找邹敏儿的住处。 …… 邹敏儿的房间中,那女婢被邹敏儿言语牵扯,拖延了不少时间,却始终没问出真章。 她终于失去耐心,一把利刃抵在她的胸腹之间,正要恐吓威逼。 听到屋外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焦急的询问:“神京来的周娘子住在哪处房间!” 那声音清朗,压抑着焦急和怒气,虽然声音不大,在安静的后院回荡,却能隐约传来。 贾琮顺着那健妇的指点,找到了邹敏儿的房间,见到房门紧闭,门口地上掉了根陈旧的铜簪。 贾琮认出那是邹敏儿的随身之物,每次都见她戴在发髻上,如果不是遇到意外,绝不会随意丢弃。 房里邹敏儿听到那声音,心中的欢喜像是要炸开,原本在生死边缘挣扎,她依然保存最后的清明,此刻却忍不住热泪夺眶。 她清楚听出那是贾琮的声音,他竟然去而复返! 那婢女听到外头传来声音,脸色一变,彻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手中的断刃紧了紧手。 听到脚步声快到门前,她也不再犹豫,手中短刃猛的刺出。 她手中的短刃是把极锋利的利器,捅入邹敏儿娇柔的身躯,似乎遇不到半分阻力,直至没柄。 邹敏儿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阵彻骨的冰冷穿透,似乎整个身躯被瞬间冻结,噬骨的剧痛弥漫全身,带着生机消融的绝望。 她甚至没有力气嘶声尖叫,以此来缓解身体的剧痛。 剧烈的痛苦,让她血痕斑斑的玉颈下意识绷紧,向后微微仰头,她艰难的呼吸,像是离水的鱼儿,企图吸入最后的空气。 几乎在同一时刻,嘭的一声响动,房门被猛的推开……。 贾琮正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目眦欲裂,口中低吼着挥舞弯刀,带着无匹的力度,向那婢女头顶斩去。 那婢女是个武艺精强之人,面对贾琮迅猛刚烈的一刀,心中也不禁生出战栗。 她甚至来不及从邹敏儿身上拔下短刃,以此略作抵挡,整个身体猛然缩紧,飞快的向一旁滚去。 她的动作迅捷如风,快如闪电,堪堪躲过了贾琮凌厉的一刀。 即便如此,她头上发髻还是被刀锋削去一片,惊出一身冷汗。 贾琮一刀势尽,并没有停下手,手中的弯刀左右回旋,连环劈出,势如奔雷,毫无间隙。 他自从到了金陵,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曲泓秀的宅院,每日跟着她练气导引,对练喂招,身手刀法比以往更为精进。 但此刻他心中最挂念的就是邹敏儿的伤势,虽然刀势凌厉无匹,目的只是拒敌,尽快料理邹敏儿的伤势,才是心神焦虑之事。 那女婢躲过了猝不及防的第一刀,邹敏儿的房间虽不大,但却给了她足够的腾挪空间。 在贾琮细密诡异的弯刀劈砍中,她如同蛙跳一般,在房间里飞快跳跃腾挪,小心翼翼躲开贾琮凌厉的劈砍。 一直到靠近房间的窗户,那婢女飞身撞碎窗格,飞快遁出室外。 虽然贾琮恨她刺伤了邹敏儿,这个时候却根本没空去追他。 …… 他跑到邹敏儿身边,发现一把锋利的短刃,从她胸腹部位贯穿身体,鲜血已浸透了衣裙。 贾琮心中一片冰凉,他在辽东战场上,看过很多这种贯穿伤。 以这个时代的药品和医术,即便是身体强壮的士卒,这种兵刃贯穿重伤也很少有人能幸免。 贾琮心中说不出的哀痛和绝望。 他小心翼翼的将邹敏儿微微扶起,尽量不触及她的伤口,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这时清音阁的管事领着护院已冲到门口,刚才贾琮打晕了看门的健妇,私闯内院,早就惊动了整个清音阁。 本来那管事领着护院,是要找贾琮兴师问罪的。 清音阁的背景深厚,即便贾琮是有官身之人,他们也并不惧怕。 只是他们看到房间里面血腥一幕,都吓得停下了脚步,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这时人群中挤进来江流,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贾琮看到江流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江流叫道:“你快去福寿巷请张大夫过来救命,人命关天,一定要快,邹姑娘支撑不了太久。” 然后又丢了一块令牌给清音阁的管事,说道:“本官是火器司监正贾琮,拿我的令牌去工部火器司找刘士伦。 让他调十五名火枪手到清音阁护卫!” 等到江流和那管事各自去办事,贾琮让所有人退出房间。 邹敏儿受此重伤,这些人留在这里根本没用,只让他们远远守在门外。 贾琮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张友朋身上,他见识过张友朋的神奇医术,只等他尽快赶来,或许邹敏儿还有活命机会。 而且福寿巷离清音阁不算太远,正常情况下必定能很快赶到。 邹敏儿脸色已变得苍白如雪,重伤濒死之际,身体处于透支状态,额角的头发被剧痛沁出的冷汗浸湿。 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难耐的剧痛,生机似乎在一点点流逝。 她盯着贾琮,似乎想费尽心力,聚拢目光能看清楚他,虚弱的问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贾琮安慰道:“不用害怕,有我在呢,你不会死的,大夫很快就会来。” 邹敏儿的声音愈来愈虚弱:“你不用哄我,我知道不行了。 总算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对付我,那女人要找我父亲留下的水监司秘账,可是我没这个东西。 我的腰带……腰带。” 贾琮见邹敏儿手指无力的虚指,他目光顺着看去,将床边的衣箱边缘上挂着一条玉带。 刚才那婢女正检查这条玉带,邹敏儿担心她发现其中的秘密,便用书案的夹层分散她的注意力。 那婢女去检查书案时,便随手把玉带挂在衣箱边缘上。 这是条虎纹玉版革带,用了十二块上等和田白玉,雕工细腻,玉色莹润,如生烟顥。 虽然过去了两年时间,当年在金陵的很多细节,贾琮可能都淡忘了,但他却能清晰记得这条玉带,实在也有些奇怪。 …… 当年他和邹敏儿在紫云阁第一次相遇,两人都看中了这条玉带,可店里只有这一条,是贾琮将玉带让给了她。 那时他会进入紫云阁,就是查探邹家母女在阁中采购寿礼,并由此得知邹府寿宴时间,最后定下寿宴之日入邹府拿人的计谋。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和邹敏儿的初遇,只是一场冰冷的预谋。 当年他身为宁王参赞,协助侦缉水监司大案,他这样做可以问心无愧。 但是如今,时过境迁,他鬼使神差又和邹敏儿有了牵连。 雅室相会,侦缉处事,同下姑苏,夜渡航船,再回想前事,他是否还可以问心无愧? 他没想到这些年,邹敏儿一直珍藏这条玉带。 当年邹家被抄没,邹敏儿先是囚于应天府,后又远行千里发卖神京教坊司。 这其中如此跌宕艰难的历程,会经过许多盘查搜检,她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可以一直随身私藏这条玉带? 一种异样的情绪冲击着贾琮的心房。 一直以来,他因和邹敏儿的复杂纠葛,一直心存警惕。 即便随着不断地相处磨合,两人的关系已有改观,这种隐藏内心的芥蒂,哪里是轻易能够消除的。 直到看到这条虎纹玉版革带,想到邹敏儿对他有时亲近,有时却是抵触厌恶,显得喜怒无常。 直到这一刻,贾琮才明了她复杂的心思。 他想清楚了这些,那些隐藏心中难以消融的心防,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 邹敏儿看到这条玉带,原本惨白如灰的脸色,突然有了生气,甚至浮出一丝异样的红晕。 她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神,神奇的重新凝聚,似乎用尽最后的心力望着贾琮。 她能看到他内心深沉的哀痛和自责,那一刻她心中释然,仿佛阴郁黑沉的天空,终于被撕开雾霾,漏进一丝明媚的阳光。 但是,刚刚返照的明艳气息,又飞快的枯萎失色。 “玉带上第三颗玉扣后面的夹层,我藏了东西,那是我父亲留下的东西……。” 邹敏儿说完这句话,似乎消耗了仅存的力气,浑身绵软,所有的知觉开始变得模糊。 但是贾琮搂抱着她的双手,依然能清晰感知,他的手掌如此温暖有力,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归属和欢喜。 渐渐的这种令她沉醉的喜悦,也缓缓褪去,直到她沉入一片幽深无比的黑暗……。 …… 江流的运气不错,张友朋没有出门,也没有访友,这天正好在家中。 他听了江流的讲述,知道救人如救火,收拾好必要的诊箱,便坐江流的马车赶来。 好在福寿巷里清音阁并不远,他们几乎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到。 等到张友朋进了内院邹敏儿的房间,所有闲杂人都被驱离了走廊。 张士友又让清音阁管事取来滚水、灯火、烈酒等物,便和贾琮紧闭房门施救。 火器司吏目张士伦收到清音阁管事传信,不敢有半点耽搁,带着十五名荷枪实弹的火枪兵火速赶到。 江流早得了贾琮的吩咐,让十多名火枪兵保守门口,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房门一直紧闭,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 稍微有些见识之人,都知道重伤急救,耽搁的时间越久,伤者生还的概率就越低。 方才清音阁的管事带着护院冲入内院,很多人都看到邹敏儿房中血腥的一幕。 清音阁是金陵城中有名的曲艺乐阁,历来是金陵城中高官显贵、文人雅士流连之所。 清音阁内院发生刺杀的消息,很快通过各种渠道,在金陵城中扩散开来。 而事情牵扯到工部火器司监正、威远伯贾琮,触动了城中更多人的神经。 邹敏儿的房间长久紧闭,房间内外如同生死两重天。 没人知道里面的急救的情况,十多个火器兵手持鲁密铳,排成一列人墙,忠实的守护在门口。 清音阁内院门口,人声开始鼎沸起来。 消息传开之后,应天知府贾雨村,亲自带领仵作和衙役赶到清音阁。 他的如今的官位就是得荣国贾家提携,刺杀事件涉及贾琮,他当然要出来露面。 锦衣卫百户刘勇也收到消息,他和贾琮一向有旧交,也带着十多个锦衣校尉赶到。 连金陵巡城司都派了人马过来查探究竟。 但是这些人靠近邹敏儿的房间时,都那十几个火枪兵牢牢挡在门外。 …… 百户刘勇在金陵卫军中多年,多少有些眼力见识。 这十几个守门的火枪兵,身形彪悍,气度森严,举止透着血戾之气,可不是普通的大头兵,必定是上过战场,见过人命的悍卒。 刘勇还能认出,他们手上拿的鲁密铳,和常见的奥斯曼鲁密铳多有不同,大概就是火器司研制的改进新型。 刘勇知道贾琮曾在辽东统率火器兵大败女真,这十几个火器兵,必定就是他从辽东带回来的骁勇之士。 光着十几只新型鲁密铳,便是锦衣卫再多来一倍人,也绝对靠不近这个房间。 况且他和贾琮有交情,自然也不会做什么硬闯的傻事。 而应天知府贾雨村,他亲自带人赶过来,不仅是彰显自己勤于公务,更是给神京贾家摆出该有的姿态。 如今贾琮不是两年前的七品散职小官,而是堂堂世袭罔替威远伯,神京贾家未来显而易见的扛鼎之人。 贾雨村作为贾家的门生,事发命案涉及贾琮,他自然不敢有办法怠慢。 一帮人各怀心思,都等着房门前。 一直又过去了半个多时辰,紧闭的房门才打开,众人见到贾琮脸色惨白的出来,每个人都能看出他脸上的悲伤和愤怒。 跟着贾琮一起出来一位老者,容颜温润,肌色白净,此时满脸疲倦,衣袍上也沾惹了大片血迹。 刘勇连忙上前问道:“贾大人,在下听说阁中的周娘子被人行刺,不知如今伤势如何?” 贾琮满脸哀伤,令人动容,语调沉重的说道:“周娘子伤势过重,虽得了张大夫救助,还是不治而亡!”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章 视死犹如生 金陵,清音阁。 刘勇见贾琮神情哀恸,说周娘子伤重而死,不禁大吃一惊。 他知道贾琮和这位神京来的周娘子相好,两人不仅时常在清音阁相会,还曾同下姑苏游历。 金陵官场中人,几乎都知这桩艳事,相好的女人突然遇刺身亡,也怪不得他如此伤感。 贾琮将手上一把沾满血迹的断刃递给刘勇,说道:“这便是凶手刺杀周娘子的凶器,刘兄身在锦衣卫,一定能认得此物。” 刘勇接过这柄锋利的短刃,惊呼道:“这是东瀛武者常用的肋差!” 贾琮凝声说道:“凶手是一个女人,伪装成清音阁的婢女潜入后院行刺,我赶到时周娘子已被刺成重伤。 我和那女人交过手,这人高挑身材,单眼皮,薄嘴唇,眉眼清秀,身手异常灵活,在斗室之中能够腾挪如风,防不胜防。” 刘勇面色一变,说道:“贾大人所言这刺客的身手,还是使用的兵刃,很像是个东瀛武者,至少也是个精通忍术刺杀之人。 而且,大人描述的刺客形貌,和锦衣卫线报中,水罗刹的样貌十分接近,可是水罗刹为什么会刺杀一个曲乐娘子?” 贾琮满脸疲倦,神情忿恨说道:“至于她为什么刺杀周娘子,我就不得而知了,要靠刘兄和应天府衙侦缉破获。 一定要将凶手缉拿归案,我要让她给周娘子偿命!” 一旁的应天知府贾雨村上前说道:“本官身为金陵知府,金陵之地发生这等凶戾之事,本官实在有失查之处。 还请贾大人节哀,应天府必定会全力缉凶,还亡者一个公道交待,本官让人将周娘子的遗体运往府衙刑房。 以便仵作检验尸身,收集佐证,尽快缉捕凶手。” …… 贾琮听了贾雨村这话,脸上生出怒色,说道:“本官刚才和刘百户说的话,贾知府没听清吗,凶手的身份已再清楚不过。 便是潜入金陵的海匪水罗刹,应天府衙只要缉拿此人即可,还用得着检验尸身吗!” 贾雨村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再怎么说,他也是和神京贾家联宗之人,和贾琮也算旧识,没想到他说话这么不留情面。 按常理来讲,以他和神京贾家的特殊关系,加上他趋炎附势的性子。 贾琮不愿意将尸体移交府衙,他必定要做个顺水人情。 再说他一贯炙热仕途攀升,以后还想借重贾家,如今贾琮在贾家已举足轻重,他自然不愿意因这种事得罪贾琮。 只是今天的情形却有些不同,在场的不仅有他应天府的人,还有十多个锦衣卫中人,甚至还有金陵巡城兵马司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应天知府,也不敢明目张胆放水。 不然消息传出去,御史台御史必定会上本子弹劾,那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又要摇摇欲坠。 贾雨村硬着头皮说道:“贾大人,城中发生命案,按大周规制,府衙有收敛尸体查验的职责,此乃官衙定制,还请贾大人体谅。” 贾琮脸色阴沉:“凶手身份已明,勿须再做尸身检验,周娘子是我的人,她无辜被害,令人痛心。 我绝不会让她的遗体入仵作房再遭亵渎! 贾大人要是决意如此,那就试一试吧!” 贾琮话音刚落,便猛然举起右掌,他身后十五名火枪护卫,齐刷刷举起了火枪,瞄准贾雨村等一干应天府中人。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危急凶险。 在场的刘勇和贾雨村都脸色大变,他们实在没想到,一向气度从容的贾琮,举止竟一下子变得如此偏激。 应该是周娘子遇刺身亡,对他造成很大打击,所以行为才变得如此狠厉反常。 贾琮冷冷说道:“我的这些护卫,都是我从辽东战场带来,教导严训,奉令无悔,右掌合拳,便是一轮齐射。 贾大人尽可上前一试火器司新型火枪之利!” …… 贾雨村一听这话,脸都吓白了,这贾琮莫非是疯了,自己不过是说官场场面话,他竟然对朝廷命官动用火器。 一旁的刘勇也惊呆了,连忙上前打圆场,说道:“贾大人可千万不要冲动,下官知道周娘子遇害,大人心中不忿,情有可原。 知府大人也是照章办事,尸体入府衙仵作房之事,再行商榷即可,千万不好伤了官场和气。” 他又对贾雨村说道:“知府大人,贾大人曾和刺客对峙,不管是那人的相貌、武艺、兵刃,都和水罗刹吻合无疑。 以下官拙见,遗体即便不入仵作房,也是无关紧要之事,还请知府大人三思。” 贾雨村一听这话,脸色发黑,锦衣卫刘勇这话,明显就是在拉偏架,和贾琮是一个鼻孔出气。 其实今日如果不是这种形势,贾雨村巴不得给贾琮这个面子,当初薛蟠之事,他都可以黑白颠倒,何况今日之事。 但是今日坏就坏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如果在贾琮和锦衣卫威压之下,灰溜溜的让步,堂堂应天知府颜面扫地。 以后他还如何在金陵官场立足,只怕流言从此孳生,对他的官声和仕途都会大有损害。 正在贾雨村左右为难,七上八下之际,突然身边有人说话:“知府大人,小人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贾雨村回头一看,正是随行的应天府刑房仵作赵安。 一个没有品级的仵作,这个当口也出来说话,贾雨村不禁眉头一皱,不过眼下形势尴尬,听他说些什么也好。 “赵仵作有话请讲。” 赵安说道:“知府大人,既然贾大人对遗体入仵作房有疑义,小人倒是有个折中之法。 小人做了半辈子仵作,只要查看几眼遗体脸息伤患,便可窥全貌,以作为府衙刑档笔录,以全府衙国事规程。 遗体也就不用再入刑房仵作房,如此也算两相兼顾。” 贾雨村和刘勇听了这话,都是眼光一亮,其实他们两人都想和稀泥了事。 只是贾雨村实在想顾及一下官场脸面,这赵仵作的话可以说正中下怀,及时递了个台阶给他。 没想到平时其貌不扬的赵仵作,如此会做人,倒有些出乎贾雨村的意料之外。 贾琮深深看了一眼,那位貌不惊人的赵仵作,说道:“可以。” …… 贾琮带着贾雨村和赵安进入房间,邹敏儿的尸体躺在床上,被一条薄棉丝被覆盖住头脸。 贾琮走到床前,轻轻掀开丝被,露出一张苍白如雪的俏美脸庞。 邹敏儿胸腹的伤口虽经过包扎,依然渗出大片血迹,连床铺都被鲜血染红,可见当时伤势之重。 虽然人已息止气绝,生机全无,但风姿依稀绰约,眉眼如画,秀发散乱,娇美宛然如生。 只有那眉梢尚有不平,留有生前煎熬苦楚的印痕。 即便贾雨村和赵安与邹敏儿素不相识,乍然见到如此美丽的少女,凄惨的死于非命,心中都不由生出怜悯。 他们知道贾琮和这女子关系暧昧,也怪不得他会大失常态,为阻止尸体入仵作房,竟然以火枪威逼。 原先他们对贾琮异常的反应,多少有些疑虑,如今见到这虽死如生的动人少女,心中顿时释然。 赵安上前两步,伸出手指虚探邹敏儿鼻息,又用两指按压手腕脉搏,再仔细看了两眼包扎的伤口。 这才说道:“周娘子鼻息渊沉,脉搏全无,生机早已断绝。 胸腹伤口依据渗血痕迹,刀口应当狭小平直,贯体而过,确为东瀛肋差所伤。 周娘子不过一弱女子,如此伤势,难以幸免都在常理,请贾大人节哀。” 一旁的张友朋颔首道:“赵仵作好手段,只是看伤口渗血,就能断得一丝不差。” 贾琮在一旁冷眼旁观,见那赵安查看过尸体,便轻轻拉过丝被,将邹敏儿重新盖住头脸。 贾雨村见仵作确定邹敏儿已死,也算了结规程,回去让仵作亲笔入档,此事旁人便再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对贾琮强笑道:“本官职责所在,并不敢有不敬之意,还请威远伯海涵。” 贾琮冷冷说道:“贾大人请吧,恕不远送。” 贾雨村一听这话,脸色难看,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流年不利,当初让三班衙役和仵作前来就是。 自己巴巴的赶来,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正遇上贾琮满肚子愤恨不自在,威逼恐吓,夹枪带棒,一点脸面都不留。 只是他这人颇有城府,自家前程以后还要仰仗荣国贾家,因此虽心中很是不悦,脸上却不敢显出半分。 依然礼数甚恭的和贾琮告辞,并约好时间,派知府刑房师爷和贾琮笔录案情,作为府衙凶案归档记录。 贾雨村絮絮叨叨一通说完,才灰溜溜带着仵作和衙役离开。 让一旁深知贾雨村和荣国贾家纠葛的刘勇,看得微微摇头。 贾雨村却不知去岁贾母要见英莲之时,贾琮已将他明知英莲是恩公之女,清楚她被人拐卖真相,却袖手旁观的丑行说出。 如今不管是贾母还是贾政,早就他厌弃之极,只是神京和金陵远隔千里,贾雨村不知就里罢了。 他心心念念想仰仗贾家攀升仕途,早就成了镜花水月。 …… 刘勇见风波化解,应天府衙的人退去,便也带着锦衣卫的人告辞。 此时清音阁大堂之中,数层阁楼的走廊之上,已站满了阁中雅客和曲乐娘子。 清音阁内院发生凶杀案,来自神京的周娘子,阁主杜清娘的亲传弟子,在内院被女匪刺死,消息已传得尽人皆知。 他们亲眼看着贾琮的亲兵,用应天府留下的担架,抬着周娘子的尸体走出清音阁。 那尸体上盖着雪白的薄棉丝被,勾勒出周娘子青春窈窕的美好轮廓。 这位神京来的周娘子,姿容绝丽,乐技精湛,刚入清音阁便引人瞩目,没想到就这样香消玉殒。 让清音阁中众位雅客和曲乐娘子不胜扼腕叹息。 …… 金陵,丰乐坊。 坊中一座粉墙朱门的三进宅院,举止精干的年轻人,快步走入宅院的书房中。 书房中那位中年人,依旧气度俨然,神态温煦从容。 年轻人进入书房,抱拳说道:“大人,属下刚见过水罗刹,她说事情已经得手! 清音阁中也传出消息,邹敏儿在阁中内院遇刺身亡。 只是水罗刹刺杀邹敏儿时,突然和贾琮遭遇,两人对峙厮杀,水罗刹虽然全身而退,却让贾琮看到了真容。 事后贾琮描述刺客的容貌、武艺、兵刃,锦衣卫据此已断定为水罗刹所为。” 中年人皱眉说道:“水罗刹行事老辣,从未失手,这次怎么会露了行迹?” 年轻人说道:“水罗刹行事也算非常缜密,她自入金陵之后,便探知邹敏儿日常出入谨慎,除了和贾琮在雅室相会。 其余时间都呆在清音阁内院,那内院日夜由健妇看守,外人无法进入。 她又探知五日前清音阁新招了一批婢女,她在其中找了个身材样貌和她相似之人,将人杀死毁容掩埋,然后稍加装扮,李代桃僵,混入阁中。 这才抓住机会入内院行刺,只是怎么都没想到,贾琮怎么会突然去而复返,强闯内院寻找邹敏儿。 就像他事先得知邹敏儿会遇刺,这实在让人费解。” 中年人沉吟道:“贾琮这人行事一向诡异,时常难以捉摸,出人意表,异于常人,不然他也不会这等年纪,就闯出如此功业。 有贾琮突然中途介入此时,我倒是真有些担心,水罗刹是否确定邹敏儿已死!” 那年轻人回道:“水罗刹名声不俗,从没有失手,事发之后,锦衣卫和应天府的人都赶到现场。 邹敏儿伤重不治,很多人都是亲眼所见,而且应天府贾雨村按照规程,本来要将邹敏儿的尸体收入仵作房,以作尸检查验。 贾琮对邹敏儿身亡,情绪十分激动,不愿邹敏儿尸体再受亵渎,断然拒绝应天府的要求,甚至让他的火器护卫以开火相逼。 现场差点酿成大祸,如果不是邹敏儿身死当场,以贾琮的城府心智,绝不会如此偏激失态。 事后还是应天府的仵作赵安提出折中之法,由他现场查验尸体,作为入档笔录,免去尸体入仵作房的程序。” …… 中年人目光一闪,问道:“赵安查验之后,如何定论。” 年轻人回道:“鼻息渊沉,脉搏全无,生机断绝,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赵安做了三十年的仵作,早年曾在神京大理寺任仵作,十五年前神京剧变,许多官员受到牵连,赵安夜因此回到金陵故地, 此人手艺精湛,观尸断伤,号称金口铁舌,从来不会出错。” 那中年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说道:“邹敏儿已死,总算少了个心腹隐患,就算我们找不到邹怀义的密账,别人也休想找到!” 年轻人又说道:“近日大理寺杨宏斌不知用了什么途径,搞得一份周正阳的新画像,和周正阳本人相似度极高。 杨宏斌已通传各地锦衣卫千户所、州衙、县衙,将我们原先替换的兵部案牍画像,全部换成了新画像。 而且各地锦衣卫千户所对辖地港口路卡严加盘查,周正阳想要借机出海逃遁,毫无间隙漏洞可抓。 他在藏匿之地,只怕都无法轻易外出,因为这幅新画像已贴得到处都是。 苏州卫那里传来消息,最近姑苏城内出现一些行迹可疑的人物,游走市井,行事诡秘,难以捉摸。 我找人查过金陵锦衣卫、巡城司、府衙的人员调配,都无往姑苏密派的记录。 那中年人听了这消息,脸色变得凝重,若有所思说道:“没想到杨宏斌还有这等心思,居然能想到重绘周正阳的画像,让搜捕事半功倍。 姑苏城内那些形迹可疑的人物,既然不是金陵派出,难道会是神京派出……?”(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中车展血戾 金陵城东,杏花巷,姚家酒铺。 时间已到了八月末,姚家酒铺驰名的杏花春酒,已过了酿酒、窖藏、典卖的旺季。 整个下午,酒铺店堂里都没有客人,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酒铺女掌柜许七娘,已是年过双十的少妇,身材婀娜有致,眉眼秀丽,风韵撩人。 此刻,她正在柜台上核算铺子账目,老榆木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一个身材精悍的伙计快步跑进店里,神情显得有些慌张。 见到许七娘,便急声说道:“掌柜的,事情不好了,邹姑娘那边出了事情!” 许七娘一听这话,脸色一变,她看了眼店堂门口,确定并无异样,又将手头帐本算盘放好,起身就进了内堂,那伙计也紧跟着进去。 刚进入内堂,许七娘便急声问道:“邹姑娘出了什么事情?” 那伙计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说道:“邹姑娘在清音阁内院遇刺身亡!” 许七娘惊得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伙计说道:“昨天傍晚,有人伪装成清音阁婢女,潜入内院行刺,邹姑娘胸腹中刀。 据说威远伯贾琮及时赶到,虽然请了大夫急救,最后邹姑娘还是伤重不治。 这事情闹得很大,锦衣卫、应天府、巡城司都惊动了,都派了人马入清音阁查探。 我们原先布置在清音阁的暗桩,被邹姑娘调配下了沿江各州,所以消息昨天才没传过来。 今早我去给邹姑娘送线报,才听说这件事情,邹姑娘的尸体被贾琮带走,据说正在料理后事。” 许七娘听了这话,眼眶一下就红了。 邹敏儿虽年纪轻,资历浅,但为人精明谨慎,处事勤勉,还颇有胆识。 自她到了金陵之后,时常和许七娘磋商务,两人关系融洽相得。 没想到如此年轻,突然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许七娘心中很不是滋味。 …… 而且邹敏儿是中车司大档头杜清娘的心腹,还是她的乐艺亲传弟子,来金陵还没多少时间,就这样被人害了。 许七娘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杜清娘交待。 她厉声问道:“有没有查到凶手是谁!” 那伙计回道:“据说邹姑娘遇刺后,贾琮是最早赶到,甚至还和刺客交过手。 他描述刺客相貌、武艺、所用兵刃,锦衣卫断定刺客是最近潜入金陵的水罗刹。” 许七娘柳眉一挑,神情诧异的说道:“水罗刹不是东海巨盗刘敖的麾下,为何会对邹姑娘下毒手?” 那伙计说道:“道上纷传,这水罗刹虽是刘敖手下,但是一贯桀骜不驯,并不是一直待在海上。 五年前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她便经常上岸游窜,这几年做下不少案子,估计是拿人钱财,帮人收买人命。” 许七娘说道:“水罗刹和邹姑娘毫无关联,两人也不可能相识,不会是私仇刺杀,她必是受人雇佣,才潜入清音阁刺杀。 只是邹姑娘的中车司身份十分隐秘,表面上只是一个教坊司乐伎,为何会有人会对她下毒手……。” 那伙计说道:“会不会和周正阳大案有关,或许邹姑娘泄露了身份,或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才被人刺杀灭口?” 许七娘声音变得凌厉:“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中车司的人,绝不能白白死了! 调动我们城中所有人手,搜查水罗刹的踪迹,只要拿住这人,就知道刺杀的目的。 另外,把金陵城中刘敖的眼线和档口都翻出来。 这些人都是海匪余孽,隐蔽城中设立店铺,销赃倒卖,收集传递港口海船信息,以资海盗在外海抢掠,总之都非善类。 或许可以从这些人口中,得知水罗刹的下落,他们如有隐瞒抵抗,一律鸡犬不留!” 那伙计听了许七娘杀气腾腾的话,吓了一跳,问道:“掌柜的,光靠城里的人手,可能不够用啊。” 许七娘说道:“把我们养在六合的十二个刀手调入城内,这些人都是边军中的好手,当年受了杜档头的恩惠,是我们最可靠的武力。 虽然不清楚是不是刘敖指使杀人,但水罗刹是他的麾下,他逃脱不了干系,敢动中车司的人,必须以牙还牙! 不然邹姑娘无辜横死,我们毫无作为,如何和杜档头交待!” …… 金陵,大宰门,鑫春号江南总店。 店铺二楼房间里,可卿正在查看各分铺送来的账本。 只是今天她总是心神不定,翻看了几页账簿,就停了下来,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一旁的曲泓秀见她浮躁的模样,嘴角微微一牵,说道:“怎么又在想琮弟,连账本都没心思看。” 可卿俏脸一红,说道:“秀姐,你不觉得有些反常吗,他已经快三天没来裕民坊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曲泓秀笑道:“你放心好了,琮弟这人有分寸,定是什么事情拌住了,可能这几天在兴隆坊贾府,等宝珠回来不就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相视一笑,店里能把楼梯走出这种动静,也就只有宝珠了。 门口人影一晃,果然见到宝珠跑了进来。 上身穿件湖蓝绣花马甲,下身软绸灯笼裤,细腰上系条百褶短裙,脚上穿双葱绿绣花鞋,小脸透红,眉眼秀丽,灵动可爱。 “秀姐,姑娘,我刚去了兴隆坊老宅,金管家说琮哥快三天没回府了。” 可卿一听这话,脸上浮现忧色。 曲泓秀方才还安慰可卿,说贾琮两天没来裕民坊,必定是在贾府,却没想到他已三天没回贾府,那他这几天到底住在哪里? 即便以曲泓秀对贾琮的了解,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心中也担心起来。 “宝珠,你有找到江流吗,他不是一直跟着琮弟吗?” “江流也不在贾府,也是好几天没见了。” 曲泓秀和可卿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心中的担忧愈发深了。 她们都知道贾琮做事一向都有交代,从来没有几天都没音信,连跟着他身边的江流都没了音信。 …… 宝珠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秦可卿心思细密,看出她有些话说,问道:“宝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 宝珠似乎有些尴尬,糯糯说道:“我从兴隆坊回来,顺道就去了一趟清音阁。” 曲泓秀一脸好奇:“你去那里干嘛?” 她和可卿都知道,宝珠生性好动,让她在店里帮忙,时间一长她就坐不住,经常一个人出去乱跑,稀奇古怪的事情不少。 不过宝珠虽然年纪稚嫩,不过生来力气大,又是自小习武,不用害怕她在外面吃亏,曲泓秀和可卿一向也不拘着她。 只是听她去了清音阁这种地方,实在有些好奇。 宝珠说道:“你们都忘记了,琮哥刚来金陵,就和我打听清音阁在哪里,还说要去那里办衙务。” 曲泓秀自然知道这段话头,当时她还笑话贾琮鬼话连篇,清音阁里都是女人,他居然要去那里办衙务,说出来谁信。 秦可卿心思明慧,立刻就懂了宝珠的心思,脸色古怪的问道:“所以,你觉得这几天琮弟都没回家,因为人都在清音阁。” 宝珠嘻嘻一笑:“还是姑娘最聪明,一想就明白了。” 曲泓秀笑骂道:“你这鬼丫头,一肚子精灵古怪,这脑子都是怎么想的,居然想到去那里找他。” 宝珠说道:“秀姐你还别说,我去清音阁找琮哥,还真的去对了,我到了那里随便问了人。 他们都说琮哥到金陵后,就和清音阁中一个周娘子相好,很多人都知道,他经常去阁中听那周娘子弹琵琶,两人一进雅室就是大半天。” 曲泓秀听了这话,秀眉微颦,语气羞恼的说道:“这小混蛋竟这么荒唐,难道这几天都在清音阁风流……?” 秦可卿有些酸溜溜的说道:“秀姐,可见我没猜错,他几天不回,里面必定有个缘故,哼。” 宝珠却在一边说道:“琮哥虽以前常去清音阁,不过这几天却不在,因为前天清音阁发生了件大事。 那个和琮哥相好的周娘子,突然在内院被人行刺,他们说琮哥赶过去,也没把人救活,然后琮哥带着那位娘子的尸体离开。 就没人见他回来了。” 曲泓秀和可卿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 曲泓秀略微想了想,说道:“可卿,这事有些不对,琮弟这人就算招惹女色,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他到金陵的第一天,就打听清音阁在哪里,那时他必定还不认识阁中那位周娘子,倒像是没来金陵之前,他就想好要去那里。 可这也不像是去风流,倒是像特地去找什么人,或者办什么事情,就像他说的去办衙务。 那位周娘子不过是个曲乐娘子,什么人会特地去刺杀她呢?事后琮弟还带着人家的尸体,几天都没了消息。” 秦可卿有些恍然:“他到金陵是领了秘旨办事,又说过去清音阁去办衙务,难道那位周娘子和他在金陵的差事有关。” 曲泓秀说道:“必定是这样的,他就算是去清音阁中风流,也没必要搞得尽人皆知吧,不然怎么宝珠一问,人家就会这么说。 我看他这么做多半为了掩人耳目,那位周娘子突然被人刺杀,很可能和他办理周正阳的案子有关。” 可卿一脸担忧,说道:“秀姐,他带了那周娘子尸体走的,好几天都没了消息,会不会有危险。” 曲泓秀说道:“琮弟为人机敏,周娘子出事,他必定就有了防备,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保总是没有问题的。 我现在就去城东农庄,从那里调一些人手入城寻找,以防万一。” …… 金陵,龙潭港码头。 一辆带着甄家徽标的马车,缓缓驶入码头,在靠近船坞的地方停下。 甄芳青掀开车帘,望着三艘甄家海船,依次脱离船坞,劈波斩浪驶出码头,向着天水相接的远方航行。 坐在车辕上的刘显问道:“三姑娘,那处海岛孤悬入海口百里之外,当年老爷在岛上兴建过几处仓储房舍,作为海运中转之地。 不过已经荒废了多年,姑娘为何对那处荒岛如此在意。” 甄芳青说道:“当年我还在神京陪伴老太妃时,经常收到父亲来信,他在信中曾多次提到这个海岛。 这岛的西边有一大片森林,多有飞禽走兽,岛屿东面地势平坦,能开垦出良田,岛上还有两处淡水湖泊,不少地方都有地涌泉流。 父亲在信中对这处海岛,多有赞美之词,让我印象深刻。 而且这岛屿四周水文复杂,暗礁密布,十分凶险,船只无法靠近。 但父亲在信中曾和我说过,他曾得到一份海图,显示岛西有一条没有暗礁的狭窄水道,可以顺利入岛。 当年我年少好奇,曾在信中问起这份好图,没想到父亲真将海图附在信中寄给了我。 之后没过多久,父亲随船出海,便出了事故……。 这几年我一直想完成父亲当年的心愿,在那海岛上建一座甄家的船港,用于海贸生意中转。 前段时间三哥闹出的那些事情,让我这个心思愈发紧迫起来。” 刘显说道:“三姑娘是觉得大房那边有风险,是想在那海岛上多营造一条退路?” 甄芳青并没回答刘显的问题,望着远去的三艘海船,幽幽说道:“这次我在神京拜访荣国贾太夫人,听说了宁国贾家被削爵抄家之事。 我曾听父亲说过,先宁国公有开疆建国之殊勋,宁国后人也曾为京营节度使这样的高位。 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后人不肖,落下话柄罪愆,还不是顷刻间就被抄家除爵,百年贵勋陨为庶族。 我甄家是金陵望族,已经富贵数代,但是甄家子弟难免良莠不齐,宁国贾家便是前车之鉴。 我希望这三艘海船,能给甄家兴建一处挡风避雨之所,有朝一日变生肘腋,也好有个容身之处。” 刘显听了这话,心中默然,自家这位三姑娘,身为女子之身,但是思虑缜密,为家族计谋长远,实在远胜甄家男儿。 甄芳青又问道:“显叔,这几日我娘身子不适,想让张大夫开张方子补养,昨日让你去请他上门,张大夫有说何时出诊?” 刘显回道:“昨日我去福寿巷请人,但是张大夫家中院门紧闭,我问了附近街坊,他们说前日有马车来接张大夫急诊。 张大夫出门之后,便一直没回来,想来是那单急诊甚是棘手,在外面耽搁了时间。” 甄芳青听了有些稀罕,说道:“以张大夫如此高超的医术,什么急诊居然能耽搁住他三天时间?”(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二章 烟火隐复生 金陵,明泽巷,一座二进院落。 左右街坊都知道这座院落,日常没人居住,但是每年都会有人过来清扫。 看起来似乎像是殷实人家的外宅。 在这条老金陵人聚居的老巷上,二进院落的房宅,不算奢侈,但也绝不算普通。 不会显得寒酸,但也不会过于引人注目,隐于市井烟火之中,朝升日落,和光同尘。 从大门进去,经过屏门,进入垂花门,便是一座精致的内院。 除了中间正房,还有东西两间厢房,只是东厢房门户紧闭,门上还挂着把长满铜锈的子母铜锁。 似乎锁着一些不想让外人窥见的陈旧私隐。 院子看起来虽有些陈旧,平常也没人居住,但打扫得一尘不染。 小院的石阶边缘生满绿苔,地上的青石板在晨光中反射出淡黄的柔光。 凌晨时分一场急雨,檐头的筒瓦不时滴下水珠,并在廊外檐石上砸成玉碎。 滴滴答答的水声,成为小院中惟一的声响,单调中蕴含清脆,空灵中衍生静谧。 正房的窗户只虚开了小半,能让外头的新鲜空气流入,又不至于让屋内人受到凉风袭扰。 床榻上躺着一个妙龄女子,穿着雪白软绸里衣,眉目如画,俏丽醉人,一头秀发散乱堆积在枕畔。 有一种粉妆玉琢般的异样美好。 只是她的脸儿显得过于苍白,软薄柔嫩的樱唇,也只映着极淡的粉色,少了应有的血润光泽。 清晨的阳光映入室内,将昏暗的房间照亮了一半。 床上的女子似乎被光亮晃醒,秀眉微颦,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双眸。 她做了一个黑暗幽深的噩梦,梦里充满恐惧和绝望,她在生与死的边缘痛苦挣扎。 在那个惊悚的噩梦中,唯一给予她勇气,让她得以煎熬支撑下去,就是那搂抱着她的双手,如此温暖和有力。 以至于激发出她对生的强烈眷恋,如果不是这样,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她意识刚刚恢复,浑身有说不出的绵软,连手指都懒于动弹,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她在枕上微微转头,看到床边的藤椅上,坐着一个容颜如玉的少年,双手抱胸,正在那里闭目酣睡,眉眼间带着深深的疲倦。 她想起自己濒死之际,那令人心安的搂抱和安慰,心中涌起一股柔意。 身体不由自主蠕动了一下,胸腹的伤口便传来一阵钻心的隐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坐在藤椅上的贾琮,一下子惊醒过来,满脸喜色的问道:“你可是醒了,你可是整整昏睡了两天。” 邹敏儿一脸迷茫,声音也微微有些沙哑,问道:“我没死,这是哪里?” 贾琮将藤椅拉到床边坐下,微笑说道:“你当然不会死,那日你伤得很重,刚巧神京名医张友朋在金陵。 我让人去请他,他也及时赶到,张先生虽然医术高超,但还是花了不少心力,才让你逃过一劫。 我担心刺客知道行刺失败,再去而复还加害你,便求了张先生相助,对外宣传你已伤重身亡。 张先生又用金针刺穴的奇术,暂时封闭了你的五感和生机,即便应天府的仵作查验时,也认定你已经身亡。 这样就不用担心再有人行刺加害,你也可以安心养伤。 伤你的凶手应该是海匪水罗刹,锦衣卫和应天府都已下昭文追搏。 这个院子是张先生一位故友的旧居,一直空置,我一时没地方安置你,张先生带你到这里养伤。” 邹敏儿听了贾琮一番话,心中满是惊讶诧异,似乎需要些心力,才能理清她昏迷后,发生的这些古怪离奇。 …… 那日在清音阁内院,贾琮为了阻止应天府收敛尸体,故意对贾雨村挑起冲突,甚至做出火枪威逼的过激举动。 目的就是想造出声势,转移他人的注意力,借此瞒天过海。 应天府仵作赵安想出现场查验的折中法子,正好中了贾琮下怀,有张友朋的金针术掩饰,赵安果然以为邹敏儿已气绝身亡。 前后因果衔接,当真是天衣无缝,都有些出乎贾琮的意料。 邹敏儿当日伤势之重,连他都几乎绝望。 张友朋不仅妙手回春,将邹敏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且他神奇的金针刺穴术,居然可以让人进入完美的假死状态,连应天府经验丰富的老仵作,探息搭脉都察觉不出半点破绽。 这等神奇的医家手段,贾琮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只是在传说中听过,没想到哪天可以亲眼目睹。 贾琮想到自己每次遇上张友朋救治病患,都能显露出非比寻常的医道手段,实在让他有些震撼。 邹敏儿目光闪动,问道:“那就是说如今外面的人,都已认定我已身亡?” 贾琮回道:“的确是这样,所以你的安危就有了保障,只管把伤养好就是,等到金陵事了,我会亲自送你回神京。 中车司那里自有我去分说。” 邹敏儿听了贾琮这话,只是默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又问到“这里就你一个人,张先生呢?” 贾琮回道:“张先生医治伤患所用是独门秘药,他手头的存药只够你敷用几次,这两天我已帮你敷用两次,剩余密药已不多。 昨天张先生见你脉象已经平稳,断定你已脱险,就出门配置药物,需要几天才能回来。” 邹敏儿听贾琮的话,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苍白的俏脸泛出一丝血色,声音有些虚弱,问道:“这几日都是你给我敷药?” 她的刀伤的地方,在胸腹部位,那是女儿家最私密的部位……。 贾琮表情有些尴尬,说道:“那日在清音阁,张先生为你施针止血,灌药续命,费了很大的心力,他毕竟年事已高。 所以最后清洗伤口上药,都是我按他教的法来做的,他这几日又出门采药,自然都要我……。” 邹敏儿都是贾琮为她敷药包扎,只觉心跳都在加快,她重伤昏睡两日,身体本来就虚弱,如今心神波动,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突然她眼睛的余光,看到屋子角落有个木盆,里面放着几件衣服,上面都是整片的血迹,正是那日自己身上的衣服。 再想到自己身上新换的雪白软绸里衣,她俏脸涨红,很理智的没有继续想下去。 她微微转头不再看贾琮,拉上薄被,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贾琮感到气氛有些尴尬,脑海中不可抑制的想起,换药时看到那片娇润如玉的无暇……。 他连忙掐断自己的遐思,强笑着说道:“那天过来后,我只是给你灌了些米汤,你两日没吃东西了。 我去给你准备一些吃食。” 他出门时随手端走了装有邹敏儿血衣的木盆,形状颇有几分狼狈。 等到贾琮出门之后,邹敏儿才拉下薄被,露出头脸,苍白的脸上满是红晕。 她望着屋顶怔怔出神,想到和贾琮那些往事纠葛,愈来愈理不清头绪,而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牵扯不清。 身上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她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 金陵,大宰门,鑫春号江南总店。 曲泓秀从东郊农庄调出一些人手,在城里寻找贾琮的下落,可是一时之间哪里会有消息。 她和秦可卿正有些坐立不安,却见江流突然来了店里,两人都心中惊喜。 曲泓秀连忙问道:“这几天你和琮弟都去哪里了,也不留个消息。” 江流回道:“清音阁的周姑娘遇刺,伤势极重,三爷为了救治她,这几天都在明泽巷一处老宅。 他让我回来和秀姐报个平安,另外还让秀姐从农庄调集十个人手,安置在明泽巷做策应和护卫,不用告诉他们原由,三爷自己会安排。” 秦可卿问道:“那位周姑娘伤势如何,外头不是都在传她已伤重不愈?” 江流回道:“周姑娘本来伤势极重,幸好有神医医治,这才侥幸脱险。 三爷担心周姑娘再遇危险,便对外谎称她已伤重不治,以免有人得知她幸存,会再次刺杀。” 曲泓秀听了眉头一皱,问道:“这位邹姑娘只是清音阁的乐伎,怎么会有人刺杀于他,她和琮弟还有这么多牵连?” 江流回道:“三爷也没和我说过她的身份,不过上次三爷和她同下姑苏,也带着我同行,三爷言语上没有回避我。 所以我知道那次他们下姑苏,是为了寻访周正阳的下落。” 曲泓秀和秦可卿对视一眼,心中都是同样的想法,这个表面上和贾琮相好的周娘子,果然和周正阳一事有关。 …… 就在曲泓秀和秦可卿知道真相的同时,另外一些不知真相的人物,在城中展开了严密的搜索和报复……。 仿佛那日清音阁后院的刺杀案,开启了祸患的魔盒,在往后不到三天时间,金陵城内居然频频发生凶案。 城西永安街一家古董店,店掌柜和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连夜被人杀死在店铺中,而且死前曾被人严刑逼供。 靠近龙潭港码头的一家米粮店,店主两夫妻被人悄无声息杀死在房中,死前被人在手指上插满竹签。 他们九岁的儿子,中途被街坊孩子叫出去玩耍,侥幸逃过一死。 数天之内,城中连续发生命案,前后已死了六个人,让应天知府贾雨村处于深深的惊恐失措之中。 只有应天府那位经验丰富的仵作赵安,在先后六个死者中,发现了其中惊人的相似之处。 当日在清音阁后院,那位周娘子遇刺身亡,赵安曾当场查看尸体,周娘子颈部有刀伤,致命的是胸腹一刀。 而之后几日命案的死者,也都是颈部和胸腹各中一刀,刀伤部位和周娘子完全一致。 凶手似乎刻意用了一致的杀人手段,在暗中昭示和示威。 赵安又想到当日在清音阁后院,贾琮为了阻止应天府收敛周娘子的尸体,甚至不惜以为火枪列阵威吓。 可见他对周娘子遇害,心中是何等愤恨疯狂。 府衙的刑房师爷本来约好时间,要去找他笔录案件口述,可是不管是在工部衙门,还是在兴隆坊贾府,都不见他的踪影。 于是,赵安想到一种惊悚的可能,会不会贾琮对周娘子的死难以释怀,竟然模仿周娘子遇害情景,在城中用同样手法杀人泄愤。 但是后来这些被害者,他们和周娘子毫无关联,也根本互不相识,那位火器司监正不会疯狂到这种地步吧。 虽然赵安心中有了这种推测,在他看来也有些道理依据,毕竟贾琮当日在清音阁后院的反应,实在过于偏激疯狂。 不过赵安的推测终归毫无实证。 况且贾琮不仅是正五品火器司监正,还是神京荣国贾家子,皇帝钦封的世袭罔替威远伯。 无论哪种身份,来头都实在不小,赵安可不敢因为无根推测,就在人前信口雌黄。 而且他清楚知府贾雨村和荣国贾家的关系,所以更不敢在人前提起半句。 不过,随着府衙刑房对后两起凶案的侦缉调查,从那间古玩店和米粮店,各自搜出不少来往书信和账簿。 证明这两家店铺,都是东海巨盗刘敖,密设在金陵城中的档口。 两家店铺中被杀的几个人,都是刘敖派到金陵的坐探。 总之这些人本就是海盗余孽,个个都算死有余辜,就算被官府抓到也是砍头问斩。 于是这两起震动金陵城的凶案,虽然缉凶还在进行,但对应天府甚至锦衣卫来说,结果却变得有些无关紧要。 …… 相比于这几日金陵城中的诡秘凶险,明泽巷那座二进院落,显得异常平静。 贾琮出了趟院子,就买了不少米粮肉菜、锅碗瓢盆等物事过来,在厨房用文火炖了一锅菜肉粥。 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虽自小在东路院过得磕碜,但是毕竟也是贾家子弟,从没有自己做饭菜的机会和经历。 因此厨房里那锅菜肉粥,是他循着前世的经验,这一辈子破天荒头一次。 他甚至还把木桶中邹敏儿换下的衣服,顺手洗涤了一遍,挂在院子中晾晒,也不忌讳衣服上的血迹。 要是让别人看到堂堂威远伯,居然若无其事洗姑娘家的衣服,一定会惊掉金陵城中一半的下巴。 等到厨房飘出的香味在内院飘荡。 贾琮端了稀烂的菜肉粥进了房间,以往一向隽美如玉的贵勋公子,在邹敏儿的眼中成了另外的模样。 他不再是威风贵气的少年伯爵,也不再是智谋深沉的朝堂正官,而只是个散发世俗烟火的温润男儿。 或许这样的贾琮剥离了华丽的炫光,消融了让她黯淡纠结的过往,这才是更纯粹的他,一个真正曾打动过她的人。 贾琮将粥碗放在床几上,然后过去扶着邹敏儿,尽量不牵动她的伤口,小心翼翼让她靠在床上,又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新买的素纱软枕。 如果按寻常的情形,一个黄花女子,身着床帏里衣,被男子几乎半搂半抱的扶着,实在是大违礼矩之事。 但是经过清音阁那场刺杀,以及生死边缘的挣扎依靠,已让两人本就奇怪的关系,附上了一层异样的默契和亲密。 也或者是胸腹上细密妥帖的伤口包扎,还有身上那套崭新的雪白软绸里衣。 让邹敏儿感到羞涩无奈的同时,对眼前这人放弃了女子所有的戒心。 是外因强迫,还是某种水到渠成,邹敏儿不想去纠结分辨,就算是种难得糊涂吧,过得一时就算一时。 所以,当因为她重伤未愈,无法自己端住瓷碗,需要贾琮来喂食。 虽然这让邹敏儿感到尴尬羞涩,但只是这样被贾琮喂了几口,两人都很快变得处之泰然,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直到邹敏儿靠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到院子中间,自己被洗涤的衣裙在风中飘动,刚刚泰然的心境才被打破,俏脸一阵阵发烧。(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三章 鸾帐卸罗裳 金陵,明泽巷。 邹敏儿被贾琮喂了小半碗粥水,吞咽的动作牵动伤口的痛楚,便再也无法下咽。 但是昏睡两天,身体本极度空乏虚弱,粥水入腹,还是让身体得到很大的缓和。 贾琮又将邹敏儿扶着躺下休息,突然神情有些纠结尴尬,一副欲言而止的神情。 邹敏儿见了他的模样,眨了一下明媚的双眸,有些纳闷的问道:“你怎么了?” 贾琮硬着头皮说道:“张先生走的时候交待,每十二个时辰要给你更换伤药,重新包扎,才能让伤口加快愈合。” 前两次贾琮给她敷药包扎,邹敏儿都在昏迷当中,即便做再私隐暧昧之事,对方也是毫无知觉,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如今邹敏儿已经苏醒,他总不能把对方打晕,再给她解衣换药。 其实这种事情,不管是对方有没有昏迷,除了医者父母心,非亲非故男女私授,都算是离经叛道。 只是性命攸关之下,邹敏儿又需掩人耳目,假死求生,这小院中除了贾琮再无别人,好像也不可能假手于人。 邹敏儿俏脸火红,眉头微蹙,有些无奈的瞪着贾琮。 不过贾琮这种行为,也不是第一次了,大概早已打破了人家姑娘的底线。 邹敏儿看贾琮的目光,很有些凶巴巴的意思,不过似乎别无他法……。 口中的话语都是虚弱的无奈柔软:“那你要快些……。”说完便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似乎打定主意,眼不见心不烦。 贾琮将张友朋留下的伤药、绷带等东西取出,又去厨房烧了滚水,准备了沸煮过的棉布。 等所有东西都准备妥当,又关了门窗,将床帐也轻轻放下,遮蔽可能得风尘,用早买来的烈酒净过双手。 后世遇到这种严重刀伤,因为有消炎药剂,伤口感染的危险被降到极低。 如今这个时代,可是没有这些东西。 贾琮这些准备动作,有些是得了名医张友朋的指点,有些却是他依据后世的知识,自己叠加上去的。 邹敏儿重伤后当晚,曾经发过一次低烧,幸亏有张友朋金针祛引邪气,又用药剂灌服,才褪去了低烧。 当时在贾琮看来,伤后发烧,已是极凶险之事。 如果邹敏儿伤重欲死,身体发烧,情况也就更加凶险,如果不是张友朋在场,而是普通的庸医,后果只怕不可收拾。 如今张友朋在外,万一贾琮换药包扎时受了感染,埋下隐患,可是叫天天不应,所以她不敢有半点大意。 将自己两世知识中,能想到的愈发感染的措施,都不厌其烦的做了一遍。 邹敏儿见贾琮事无巨细忙碌了一通,又察觉房间里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心神不自禁的紧张。 …… 虽然双眼紧闭,她依然清晰感觉到贾琮的身子靠近,并伸手依次解开她小衣的盘扣。 虽然她清楚换药是怎么回事,但是事到临头还是羞怯难当,身体不由自主的绷紧。 等到小衣被完全解开,酥胸雪腹一片清凉,她整个身体已不由自主颤抖,只是咬紧牙关不肯示弱。 邹敏儿的异常反应,让本来心神镇定的贾琮,一下变得旖念从生,被眼前如玉雪肤,曲线起伏,妙相横生,晃得热血上涌。 手指碰到丝滑的肌肤,差点有些把持不住,他强自稳住心神,将邹敏儿的身子侧卧,慢慢的解开她身上的绷带。 又用一条沸煮过的棉布,将伤口的旧药除去,把伤口周边的微微发红的肌肤,小心擦拭清理。 床帐之内,侧卧身子的邹敏儿,忍耐着绷带拆开时,牵动伤口发出的隐痛。 贾琮的双手因为处理伤口,不断触碰到她的肌肤,她能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 但是每一次肌肤相接,都让她生出阵阵绵软战栗,连伤口的疼痛都不再感觉到。 床帐内两个两个隐约交叠的人影,弥漫着古怪的旖旎暧昧的味道。 …… 贾琮将邹敏儿胸腹和背后的伤口清理完毕,又取出张友朋留下的刀伤秘药。 那刀伤秘药是漆黑的膏状,贾琮一打开药盒,辛辣刺鼻的古怪药味便在房间里弥散。 对这种古怪的药味,贾琮有些熟悉,那次张友朋给封氏治疗短指,用的就是这种秘药。 当年他初遇曲泓秀,在那坐荒山的山洞之中,给曲泓秀背上的刀伤敷药。 曲泓秀随身的伤药,不管是形色,还是气味,都和张友朋的秘药十分相似。 甚至后来贾琮被贾赦背鞭打成重伤,曲泓秀也用那伤药给他治伤,效果还甚是神奇。 贾琮也曾向曲泓秀说起此事,但曲泓秀根本不认识张友朋其人,而她的伤药秘方是曲家家传。 中医历来就是百家相通,中药膏剂,疗效相似,大概所用的药材也大同小异,所以形状和气味相似,也在情理之中。 贾琮细心在邹敏儿胸腹和后备的创口,涂上散发辛辣味道的药膏。 膏体接触到伤口,邹敏儿便感到钻心的疼痛,挣出了一身冷汗。 他拿棉布擦去邹敏儿身上沁出的汗水,再用干净绷带把她身上的伤口重新包扎,又帮她重新穿好小衣。 或许是贾琮毫无遮拦的亲昵举动,也或许是膏药侵入伤口的剧痛,让邹敏儿满脸通红难褪,气息娇喘,脑中一阵晕眩。 贾琮又给她盖好薄被,挂起床帐,又将窗户打开,让院子里清凉的空气流入室内。 贾琮回头时,看到邹敏儿愣愣看着他,见他回头连忙把目光转开。 当晚,他担心邹敏儿换药之后,伤势会有反复,照例在她床前的藤椅上过了一夜。 …… 如此过去两天,贾琮每日给邹敏儿喂粥、清洗、敷药、包扎,原先让人尴尬的亲昵暧昧,也变得有些习以为常。 等到张友朋配置完秘药回来,发现邹敏儿伤势恢复,竟比他的预想好要好些。 他将配置好的足量外敷伤药交给贾琮,为邹敏儿把脉诊断之后,确定刀伤稳定,又开了方子汤药用于内服。 如此内外兼攻,文武相济,邹敏儿的伤情恢复的更快些。 等到邹敏儿伤势缓和,贾琮又偷进了趟清音阁内院,从邹敏儿房中书案夹层中取走密藏的文牍令牌。 又按邹敏儿的提示,去了清音阁器房中取走了她那具随身琵琶。 因为贾琮和邹敏儿尽人皆知的关系,阁中管事也没阻拦他取走这具琵琶,只当威远伯过于多情,取了邹娘子的乐器作为纪念。 当日这把琵琶并没放在邹敏儿的房中,而是存放在清音阁的器室中,这是清音阁娘子存放乐器的惯例。 所以,当日水罗刹将邹敏儿的房间搜遍,却没有接触到这把琵琶。 …… 等到贾琮将东西带回明泽巷,邹敏儿卸掉琵琶的琴头,从里面取出一份密藏的文牍递给贾琮。 贾琮一脸诧异,打开文牍一看,竟是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的履事密档,上面还被邹敏儿标注了很多文字。 邹敏儿说道:“当日为了查张康年的底细,你让我从中车司密劄中,调集卫军四品以上武官的履事密档。 但是其中并不包括杜衡鑫。” 贾琮说道:“那是因为杜衡鑫贵为正二品都指挥使,是张康年的上司,不可能被他辖制,所以不在存疑之列。” 邹敏儿说道:“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我后来调集了他的履事案牍,也并不是因为怀疑他,而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你还记得那天你问过金陵杜家的来历? 贾琮自然记得此事,说道:“鑫春号曾向金陵甄家购买了城东一座农庄,这所农庄的前主人就是金陵杜家。 我听说十五年前杜家在金陵很有来历,所以有些好奇,你又是从小长于金陵,才会向你打听。” 邹敏儿听了这话,微微有些意外,当时贾琮向她打听时,并没有说起名下农庄出自杜家的事,竟然是她自己想岔了? 当初贾琮向她打听杜家,她因私心怀疑贾琮生母和杜家有关联。 所以让许七娘利用中车司力量,查探金陵杜家的底细,而最终查探出的结果,不仅出人意料,而且牵连甚大。 许七娘劝诫邹敏儿不要再介入此事,因此邹敏儿从未和外人提起此事。 …… 如果是以前,她对贾琮多有心结,有些话会存在心里,并不会对他说。 但是经过清音阁那场刺杀,她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如果不是贾琮及时救助,她早活不成了。 而且这几日贾琮亲昵无间的照顾,男女之间最私密的事,几乎都做了遍,对她内心的冲击难以言喻。 或许是出于女子的天性,在不知觉中,往日那些坚硬的隔阂,渐渐变得软弱无力,若有若无。 而且杜家之事,按许七娘最终查探出来的结果,邹敏儿事后回想无数次,觉得自己最初的揣测,并不是毫无道理。 她觉得应该让贾琮知道此事,她略想了一想,就将当日心中私虑,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 “当日我听你突然问起金陵杜家,我想到你的生母就是姓杜,以为你怀疑杜家和你生母出身有关。 就让中车司的人做了查访,得知了当年杜家的很多隐秘。”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跳,当日向邹敏儿打听金陵杜家,倒并没有将生母的出身,和金陵杜家相联系。 毕竟天下姓杜的人家怎么多,不可能只要姓杜,就和自己生母杜锦娘相关。 不过邹敏儿的话却勾起了他的心事,当年他侦破水监司大案,又向嘉昭帝上书火器建营方略,因累计功勋,生母被追封诰命。 从那个时候起,贾琮对这个从未谋面的生母,就产生了好奇心,曾经花了一些心思,在神京查询生母的出身来历。 但他唯一可以追溯的线索,就是生母杜锦娘曾是神京云燕楼的淸倌花魁。 如今云燕楼依然还在,贾琮曾让江流在云燕楼查询当年的旧人,借此查出生母的出身籍贯。 但是最后查访的结果,却让人感到异常怪异。 十几年前云燕楼中可能认识杜锦娘的旧人,如今竟然一个都找不到了。 虽然青楼楚馆吃得是青春饭,十五年的时间足够楼中迎客的姑娘换了几茬。 如果连店老板、老鸨、伙计、杂役都换了个干净,这事情就变得有些诡异了。 只是神京的青楼实在不少,十几年的漫长时间里,兴衰起落,人员流散,都是市井寻常之事。 从没人像贾琮那样,以自己生母的情况,来联系与她相关之人的流散。 所以让贾琮觉得怪异的事情,在旁人的认知中或是不足为奇,或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中蹊跷。 他也问过自己的奶娘赵嬷嬷,结果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生母的籍贯来历。 而且赵嬷嬷在东路院呆了十几年,对院子中的事情知之甚详。 据她说连贾赦都说不清,当年他抬进院中的女人,到底是什么籍贯来历。 其实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点都不算奇怪,因为被买入青楼的女子,都不会和人说起自己的家世出身,以免辱没家门。 所以要查访一个去世十五年的花魁娘子的出身,就变得愈发困难了。 …… 也不知道当时邹敏儿是如何突发奇想,居然觉得自己生母和金陵杜家有关。 贾琮说道:“我的生母虽然姓杜,但是当年流落神京,而且过世多年,出身籍贯都无法查证。 我当初和你打听金陵杜家,倒是没有这层意思。” 邹敏儿听了这话,见贾琮眉头微锁,目光中有探究和迷惑。 她想到贾琮早就流传的离奇身世,他是从来都没见过生母的,他必定也因此耿耿于怀,想到这些,心中也不禁微微发软。 只是这件事,自己也没办法帮到他。 邹敏儿将那日许七娘从六合打听的杜家典故,一五一十和贾琮说了一遍。 邹敏儿得的的信息中,关于杜家因勾结隐门而被朝廷抄家灭族的部分,贾琮早就从曲泓秀的口中得知。 但是,当年在金陵承办杜家大案之人,居然就是当今的嘉昭帝。 而且,当年杜家覆灭,居然和十五年前皇权更迭相关,几乎在此事发生前后,太上皇退位,当今圣上登上皇位。 甚至,杜家灭族之后,承办此案的官员也都不得善终。 这些令人惊悚的信息,却是贾琮第一次听说。 他实在没想到,当初只是让他感到有些好奇的杜家,其背后居然隐藏如此幽深复杂的内幕。 最引起他注意的是,根据邹敏儿的讲述,杜家嫡系男丁全部被处决,家中女眷都被发卖或充入教坊司。 但因这些女眷的文牍资料,离奇焚毁或失踪,神京和金陵远隔千里,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备档案。 最终这些杜家女眷的详细下落,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整件事听起来,明显是有人想要掩盖一些重要的信息,包括哪些不得善终的官员,湮没下落的杜家女眷。 而自己的生母在差不多的时间段,沦落青楼,家世籍贯无从考证,两件表面毫无关联的事情,确包含着某种隐约的巧合。 贾琮想明白这些关窍,心中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难道邹敏儿原先并无根据的揣测,难道真的就是事情的真相……。 邹敏儿见到贾琮的脸色突然有些变化,但是她不像贾琮那样,曾对杜锦娘的身份做过查探,自然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 她继续说道:“当年杜家覆灭,不仅杜氏嫡脉所有男丁,自家主杜衡昌以下都被处决,连杜家偏房子弟都收到牵连获罪。 唯独有一名杜家子弟,不仅逃过这场灭门浩劫,而且置身事外,平步青云,至今仍在金陵做得高官,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贾琮看着手中这份案牍文书,似乎一股凉气从心中生出,直冲天灵,浑身没来由生出一股寒意。 他口中喃喃自语一般说道:“这个逃脱大难的杜家子弟,就是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 邹敏儿说道:“当年杜家大案,因为牵扯事情复杂,似乎被朝廷有意掩盖,加上过去时间长久,知道真相底细的人很少。 如果不知道杜家家主杜衡昌的名字,谁会联想到金陵城武官阶最高的正二品都指挥使。 杜衡昌和杜衡鑫,从两人的名字就能看出,他们是同宗同脉。 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正是当年勾结隐门而被朝廷斩杀,杜家家主杜衡昌的偏房族弟。”(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四章 情潮晚来急 金陵,明泽巷。 听了邹敏儿一番话,贾琮看着手中那份履事文牍,一时间思绪翻涌。 他第一次见到杜衡鑫,是两年前大慈恩寺的动土开光仪矩上。 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改进型红衣大炮护送入都指挥使武库之时。 他虽然已两下金陵,和金陵的各部官员都有些接触,但和这位都指挥司主官却仅仅两面之缘。 这位南直隶卫军第一武官,给他的印象非常不错,和煦从容,气度宽厚,没有武官常见的跋扈气息,很有上位者的温仁风范。 比起曾为他副手的张康年之冷峻城府,不拘言笑,杜衡鑫的风范做派让贾琮觉得顺眼许多。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却隐藏了如此割裂离奇的背景,还真是人不能貌相。 贾琮打开杜衡鑫的履事文牍,仔细阅读起来。 那上面被邹敏儿做了不少文字批注,整个信息涵盖更加完整,可见当时她在这份文牍上下了功夫。 邹敏儿说道:“这份履事文牍,是金陵中车司人员,历年收集积累,是我事后单独从他们手中调阅。 这上面说十五年前,当今圣上还是潜邸齐王,受太上皇之命,坐镇金陵,沟通江南富庶豪商,筹集赈灾钱粮。 齐王办完金陵事务,返回神京之时,突然调动当时金陵卫一个小旗官,跟随他返回京城,这个人就是杜衡鑫。 杜衡鑫在神京只呆了不到半年,算时间就是当今登基之后,突然又被调回了金陵卫,原因无从得知。 不过他在这短短半年时间,从小旗官连升两级到了百户。 往后十年的时间里,他在金陵卫军之中,并不显山露水,但是稳扎稳打,逐步晋升,对一个毫无背景之人,殊为不易。 五年前他终于升任到金陵都指挥佥事的高位,三年前升任金陵都指挥司指挥,成为南直隶卫军第一人。” 贾琮看了杜衡鑫的履事文牍,心中也多有震撼。 一个小小的卫所小旗,不起眼的从七品武官,只用十余年时间,就翻盘成为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实在令人瞩目。 邹敏儿见贾琮神情沉疑,默不作声,似乎在想些什么,便问道:“你是否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贾琮若有所思的说道:“大周的官员升迁,文武两道都是大有讲究。 文官即便出身寒门,只要能在科举上蟾宫折桂,进士及第,再积累数十年之功,便是入阁主政,也不算奇怪。 但如果你在科举上停滞不前,没有进士之身,终其一生,都只能止步五品,比如我只是举人之身,做到五品官就到头了。 但是武官一道,和文官升迁却又大有不同,能攀上三品以上武官高位,都是贵勋高门子弟。 寒门出身,或者身世不显,想要升迁至三品武职,说是凤毛麟角都不为过,总之是无比艰难之事。 杜衡鑫出身的金陵杜家,杜家因勾结隐门谋反而被灭族,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污点,比起普通寒门出身都要卑贱。 而且朝廷对隐门之事,历来如洪水猛兽,宁可杀错绝不放过,杜衡鑫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会攀上正二品武官高位。” 邹敏儿出身四品武官门第,自然懂得武官仕途潜规矩,贾琮所说的也正是如今官场现状。 她有些恍然,说道:“他这样不利的家世背景,能升迁到武将正二品,除非背后有一个极利害的贵人扶持。” 贾琮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世上还有比当今圣上更厉害的贵人吗? 杜衡鑫的履事文牍上说,当年身在齐王潜邸的圣上,办完金陵之事返回神京。 满金陵的官员之中,似乎只有从七品小旗官杜衡鑫,才能入圣上青眼,并将他从金陵带回神京,之后又连升两级调回金陵。 这才给杜衡鑫在官场发迹,奠定了进身之阶。 从时间上算起来,圣上正是在金陵将杜家定罪斩灭之后,才把杜衡鑫带回了神京。 你刚才也说过,当年圣上在金陵本是为筹集江南赈灾粮款,是有人突然向圣上告密,这才引发杜家的抄家灭门。” 邹敏儿听懂贾琮话里的意思,脸有惧色的说道:“你是说当年告密之人就是杜衡鑫?怎么会是他呢! 杜衡昌是他的同宗兄弟,如果真是他告密,岂不是自己将亲族满门推上绝路,那这人未免也太狠毒了。” 贾琮微微冷笑:“不然又怎么解释,杜衡鑫身为杜家子弟,杜家遭遇抄家灭族之祸,他却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甚至还得圣上赏识,奉调入京,连升两级,所以当年告密杜家之人,多半就是此人。” 邹敏儿听了心中栗然,这世上祸起萧墙的惨事,也不在少数,但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边,听来还是有些耸人听闻。 …… 贾琮想到自己当年遭遇院试诬告案,才开始和嘉昭帝有了接触,每一次御前应对,都不是轻松之事。 这位九五之尊城府阴郁,智略高绝,谋深疑重,处事不循常法,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杜衡鑫为了自家发迹,至亲亦可杀,这种心思狠辣之辈,在某些地方或许正对圣上胃口,适合做他的谋事利刃。 只是这个心思他只会心中腹谤,绝不会对外人说道罢了。 邹敏儿说道:“我们来金陵不少时间,中车司日常收集官员动态和言行,这样一桩惊人旧事,为何在金陵从没听官员说起过。” 贾琮回道:“其实出现这种情形,也不算奇怪,大周为流官制,官员三年大考,或升迁、平调、贬谪。 总之官员在一地为官,通常不超过三年,超过五年都是极少的。 而卫所军伍之中,人员的更迭更加频繁,每年都有武官军卒因年高卸甲归田。 当年杜家事发在十五年前,时间太过久远,金陵官场文武官员早就换了几茬,旧事流传早已依稀难寻。 像杜衡鑫这样在金陵卫军沉浸十余年,是极罕见的情况。 况且你也说过,当初承办杜家谋逆大案的官员,最后都不得善终。 此事还和皇储更迭有关联,兹事体大,朝廷必会淡化掩盖,以免扰乱视听。 就算金陵本地有知道真相的老人,多半都是荣休垂暮之年,杜衡鑫身在高位,他们更不敢张扬其事。 所以官员之中无人提起或谈论此事,中车司监察视听,未见痕迹,都在情理之中。 如果不是中车司有杜衡鑫的官场履事文牍,你又从六合那位老吏口中探知秘闻,两相印证,这才能得知杜衡鑫的这桩秘事。 很少人会像我们这样追根究底,旁征博引,探寻根由。” …… 邹敏儿又说道:“杜衡鑫心性险恶,而且身具卫军高位,周正阳和我父亲说起来都是他的麾下,当年水监司大案是否也与他有关联?” 贾琮回道:“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他是南直隶卫军主官,位高权重,做什么事只怕比常人都要容易许多。 但是当年杜家之事,只能证明此人是心思狠辣之辈,却不能证明他就与水监司大案有关,至少目前没有相关的佐证。 相比之下,他当年的次官副手张康年的嫌疑反而更大。 当初在邹府寿宴,如果不是张康年突然言语引导,或许不会激得你父亲当场自尽,也不会让水监司大案许多内幕,就此湮没。” 邹敏儿听他说起旧事,心中针戳一样难受,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贾琮知道她的心思,伸身将她身上的被子掖好,叹道:“等到周正阳事发,本来作为陪都兵部有监察失利之嫌。 但是张康年似乎早知其中奥秘,通过左右斡旋,让陪都兵部在此事上掌握主动,多有出彩之举,反而让金陵都指挥司相形见绌。 甚至还通过此事在陪都兵部树立威望,尽收权柄。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他在这两事上都大有得利。 凡为阴私罪愆之事,都会有一个常理,就是谁最得利者,谁就有最大嫌疑。” 邹敏儿见他做这种掖被子的亲昵之举,似乎都像纯出自然,透着妥帖亲密,心中的伤痛不知为何轻了三分。 口中喃喃自语:“就是谁最得利者,谁就有最大嫌疑……。” 她听贾琮这话新奇,虽然古怪了些,但是仔细一想却大有道理,也不知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 贾琮继续说道:“以往除了搜寻周正阳的下落,我们目光都集中在张康年身上,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以后对杜衡鑫也要多加关注。 只是这等搜寻秘辛之事,是你们中车司所长,等你再养上几天,伤情再稳定一些,我帮你去联系金陵中车司档口。 让他们对杜衡鑫的行止举动,开始加以留意,或者你还可以从中车司调个女子过来服侍你……。” 邹敏深深看了他一眼,幽幽说道:“我不准备让中车司的人知道我还活着。” 贾琮听了这话,微微一愣。 邹敏儿说道:“你说过,当日为了保护我,免遭再次行刺,已对外说我已身亡。 而且张先生用了金针奇术,连应天府的仵作都察觉不出破绽,如今满金陵的人都认定我死了。 相信过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到神京教坊司,清娘子和神京中车司也都会知道。 我只是个教坊司的乐伎,一个罪责深重的犯官之女,我这样的人死了,没有人会在意的……。 这就是绝好的时机,在清音阁的后院,邹敏儿已经被人行刺而亡,从此世上再没这个人,只有这样死了才能真正干净。” 贾琮听出邹敏儿话语中透着凄凉,但更多的是卸去重负的释然,心中忍不住几分心酸。 当邹敏儿说到死了才能真正干净,贾琮心中便有些明白了。 邹敏儿继续说道:“我父亲身负罪愆,我被朝廷贬入教坊司,皇权钦命,铁笔严旨,我这一辈子都是教坊司贱籍。 皇帝金口,圣意昭昭,就算我入了中车司,也终生洗刷不了教坊贱籍的身份。” 邹敏儿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家破人亡对她来说已是最凄惨的打击。 闺阁之女,沦为教坊司贱籍,要以曲乐娱人为活,才是心底最为深重且摆脱不了的羞辱。 贾琮伸手擦去她的眼泪,邹敏儿对他微微一笑:“我从来就没做过错事,一辈子不该是这个下场,如今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 贾琮微笑说道:“我倒是没想过,当日在清音阁撒了弥天大谎,竟还有这般好处,你既已这样想了,那便先安心养好伤。 鑫春号在江南各地都开有分号,多少也积累了人脉关系。 将来你想去哪里,我都会设法帮你安排身份,所有需要的事情,我都会帮你打理好,让你可以安稳的过日子。” 邹敏儿俏脸微红,问道:“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贾琮微微想了一下,本来并不想说,不过终究还是说了:“当年我入邹府缉拿你的父亲,是因他犯下罪责,出于国法公义,我问心无愧。 可我没想到会让你沦落如此,就像你说的,你从来没做错什么,归根结底,我对你心有愧疚。 天道无常,世事多劫,因果循环,岂能事事皆有人定,我和你都没有错。 能为你做的,我都会尽全力去做,就算你心里怨恨我,那也是理所应当。” 贾琮一番话,让邹敏儿浑身一震,似乎字字句句都击在她的心里,刚被擦干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怎么也停不下来。 似乎有满腔的冤屈不平,又似乎有说不清的释然和苦楚,百感交集,难以言说。 窗外一场新雨毫无预兆的倾盆而下,似乎天地蓄势已久,终得了宣泄倾吐的时机。 雨势甚是迅疾,檐头的筒瓦被雨滴打的噼啪作响,窗外的景致在急雨中迷蒙一片。 只是过了一会,急促的雨声才稍稍平缓,雨势依旧不小,淅淅沥沥的雨幕,密密麻麻犹如天下挂下如丝帘幕。 院子中的青石板,石阶上绿苔,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都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越发清新欲翠,充满如同重生的活力。 通透润泽的水汽涌入屋内,让房间里的气息变得沁凉宜人。 不知什么时候,贾琮已坐在床头,邹敏儿软软靠在他怀中,脸上的泪痕未干,如削秀肩被贾琮轻轻揽着,她的双手环在他的腰间。 温香脉脉,冰肌软怀,即离缠绵,情致无声。 这种奇怪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那些隐蔽心底的纠葛仇怨,被往事尖锐棱角割裂的阵痛,在这一刻似乎都远远淡去。 天地空泛,世事如尘,即便久远的将来,依旧是歧路之人,只要这一刻的相互温存慰寄,足以走完未来黑暗冷漠的路途。(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五章 花娘吟金扇 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贾琮院 午后,炙热的阳光吞吐烈度,透过园中梧桐茂密的枝叶,将摇曳的光点投射在书案上。 豆官正在书房卧榻上睡的香甜,龄官对着贾琮留下的字帖,正在伏案练字。 龄官鸦黑如丝的秀发,在阳光下发亮,雪白柔嫩的耳垂上,戴着那对金纍丝嵌东珠耳坠。 随着秀腕笔转,耳坠上的东珠轻轻摇晃,闪动着莹润乳白的宝光。 窗外投射进的光斑,似乎晃到了她的视线,于是放下毛笔起身到窗台,掂脚尖放下遮阳竹帘子。 舒展拉升的苗条娇躯,已显露微有起伏的曲线,如同豆蔻枝头含苞待放的苞蕊,说不出的窈窕美好。 她回到书案前,拿起毛笔又写了几划,便有些意兴阑珊的放下了。 坐在书案前,双手支着小脸,有些无聊的发呆。 这几天贾琮一直没回府,龄官已将贾琮教的生字练得滚瓜烂熟,连贾琮给她买来读书解闷的《会真记》,都被她重复看了多遍。 好像真的没什么新奇的事可做了。 自从那天甄府拜寿回来,贾琮就再也没有回府,龄官心中十分挂念。 两天前江流回来报信,说三爷在外头有要紧事情,等忙完了才会回府。 虽然得了贾琮的准信,但时间一天天过去,总是不见贾琮回来,让龄官每天都牵肠挂肚。 自从跟着贾琮离开姑苏,她已经习惯了贾琮的存在。 她想到将来回了神京,自己就要和戏班姐妹在教坊司唱戏。 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可以跟着他身边,读书写字唱曲子,那岂不是要活活闷死。 和龄官的牵肠挂肚不同,豆官对贾琮多日离府,倒是百无禁忌,该吃吃,该睡睡,该练戏就练戏,日子过得依旧快活简单。 龄官看了一眼歪在睡榻上,卷曲一团呼呼大睡的豆官,有些羡慕的皱皱鼻子。 突然察觉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还有一道修长的身影。 她心思灵透,贾琮的院子在二门内,除了她和豆官,还有贾府安排的两个丫鬟,哪里还会有其他人走动。 她心情满是欢喜雀跃,俏然转身,叫道:“三爷,你可回来了,出去这么多天,都不见你人影。” 贾琮见龄官满脸雀跃和笑意,几天不见依旧俏丽喜人,忍不住脱口问道:“是不是想我了。” 他这些玩笑话,对芷芍这些贴身姑娘,平时都是说惯了,几天没见到龄官,便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说出口才觉得有些异样,毕竟龄官和芷芍五儿她们不一样,好像有些唐突。 却没想到龄官年龄还稚嫩,多少还是似懂非懂的光景,居然也不在意,微微嗔怪道:“知道我想你,你也不早些回来。” 贾琮听了微微一愣,倒是希罕她爽脆直言的脾气,还真的有几分黛玉的性子。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还给你带了东西。” 贾琮将手上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蓝色的书盒封套,打开象牙做的盒签,是五本叠放整齐的蓝皮书册。 封面上写着《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就是后世常说的王实浦西厢记。 龄官跟着贾琮读书写字有段时间,虽有些生僻字还是不识得,不过封面上几个字却是认得的。 看到那五本崭新的西厢记,眼睛中流露出喜悦赞叹的神情。 贾琮笑道:“你以前说过,你师傅也不识字,她教你们戏文,都是她从小祖师口授背诵,你还说自己认了字,一定要自己读戏本子。 所以就给你买了这套西厢杂剧本子,以前你唱过很多曲子,这上面都能找到呢。” 龄官欣喜的拿过书本,在那里翻阅起来,突然又想到什么,问道:“三爷,你在外面的事情忙完了吗,今天在府上住吧。” 贾琮回道:“事情还没了结的,我回来看看你和豆官,等下就要走。” 龄官听了这话,小脸一垮,皱眉说道:“还要出去啊,这会子要几日才回来,你教的字我都会了,还等着你教我新的呢。” 贾琮笑道:“读书写字以后有时间,不过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一起去的。” 龄官一听这话,小脸生出喜色,笑眯眯问道:“三爷要带我去哪里?” 贾琮为了照顾邹敏儿,已在明泽巷老宅呆了五天。 他如今毕竟还担着工部火器司的差事,一连多日不见人影,还可以说成在料理邹敏儿的后事。 如果时间拖得太久,必定会让周围人生疑,所以也该出去露露脸了。 而且眼下邹敏儿的伤势已稳定,不再需要他日夜看护,但是他不能时刻在明泽巷,邹敏儿需要一个人陪护。 但是邹敏儿眼下要假死脱身,此事涉及金陵中车司,贾琮也不敢雇佣陌生妇人来服侍她,以免被人走漏了风声。 于是便想到带龄官过去看护邹敏儿,才是最为放心稳妥。 …… 姑苏,铁岭关码头。 午后,骄阳似火。 每天大早会有很多货船靠岸,那个时候是码头搬运的高峰。 城内靠卖力气的苦哈哈们,都会趁这个时候抢生意,只要辛苦一个上午,一天的吃食就有了着落。 等到日升中天,上午靠岸货船搬运,便过了高峰期,迎来码头一天中最空闲的时候。 忙碌了半天的码头苦力,三五人一堆,挑了码头上遮阳的地方,或喝茶赌钱,或呼呼大睡,消解半日劳累的疲乏。 在码头东边有一颗大榕树,那里的树荫最为清凉,是码头上最凉快的地方。 不过码头上的苦力都避开这最好的地方,宁可找一个不太遮阳的地方,也不去那树下找晦气。 前些日子,马上来了一些外地苦力,个个强壮有力,一来码头就抢去了不少生意。 结果一些本地老苦力很是不服,上前挑衅一番,想借此吓走这些外乡人。 却没想到这些外乡人不仅个个强壮,厮打火拼的本事也很厉害。 没三两下就把挑衅者狠狠揍了一顿,从此之后,码头上再也没人去惹这些外乡人。 码头上搬货的苦力,卖的就是力气钱,自然崇尚的就是以力服人,人家比你有蛮力,自然要服帖认输,也是这个行当的潜规则。 码头的大榕树下,横七竖八的坐了六个人,将这一片树荫占得满满的。 其中四个人都是身材壮实的大汉,一看就是那种孔武有力的角色。 第五个人却是个身材精瘦的汉子,但看起来精神健旺,一双眼睛炯炯有光。 除了这五人外,树下的第六人形容却有些不同,既不壮实孔武,也不显得精瘦健旺。 相比其他五人,他的年纪也大许多,已有三十多岁,穿了一件灰色短褂,身材消瘦,五官普通。 总之这人不管是年龄,还是形貌,都不像是个能干码头苦力活的人。 而事实上他对外就是这群外乡苦力的把头,负责帮他们和船主揽活,结算清点搬运银钱等事。 …… 身材精瘦的汉子走到中年人身边坐下,问道“张五哥,你大早让于秀柱去哪里了,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我问他也不说。” 那被称作张五哥的汉子,微微一笑,说道:“我让他去逛花楼了。” 那精瘦汉子被对方这话吓了一跳,张大嘴巴都合不拢,问道:“你让他去逛妓院,张五哥你这是哪一出啊。 三爷让我们下姑苏找那人的下落,你让我们扛大包,让秀柱去逛妓院……。” 那张五哥微微一笑,这次威远伯不知从哪里抽调了五十人,让四名金陵中车司人员带领,分下沿江各州查探消息。 因为姑苏是江南大城,商贾聚集,水陆发达,是江南屈指可数的人流和财富集散地。 而且,姑苏和松江是沿江各州之中,最主要入海大埠,周正阳如果出海逃窜,多半是要经过这两个地方。 所以五十人中,倒有一半人都被派到这两个地方查探消息,单单张五带到姑苏的就有十二人。 张五虽然得了上面指示,不要随意打听这些人的来历,不过通过这些人的接触,他还是多少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 这些人私下提到那位威远伯时,都会态度恭敬的称将军或者伯爷,所以他们多半都是威远伯在军中的下属和袍泽。 从这些人举止中透露的行伍之气,也证明了张五的猜测。 而这些人当中,唯有这个蒋小六会不时脱口称呼威远伯为三爷。 张五是金陵中车司的老人,是个老练的中车司坐探,对神京和金陵两地,令人瞩目的显贵人物,都知之甚详。 自然对贾琮这样人物的过往,更是深有了解,更不用说如今贾琮暂慑中车司掌事提督,算起来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他知道贾琮出身神京荣国府,是地道的神京人,而这位蒋小六也是神京人士。 看他提起贾琮时的熟络神态,当初在辽东必定是贾琮的心腹麾下,只怕在这之前,他们在神京就是熟识。 …… 张五笑道:“蒋兄弟有所不知,我之所以让秀柱去逛花楼,可不是叫他去享乐的,而是让他去打探消息。” 蒋小六听了稀罕,低声笑道:“张五哥有这等美差,怎么不让我们去代劳,秀柱这文气绉绉摸样能顶什么事。” 张五笑道:“我要的就是他那股文气绉绉的劲,他这样的人流连花楼才像样子。 你们几个一身精悍之气,行伍之风浓重,去那种声色犬马的地方,实在太过扎眼,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 你们只有呆在血气卖力的码头,才不会那么显眼。 其他的人没你们显眼,所以我才会安排他们入市井查探。” 蒋小六低声笑道:“张五哥你们那里道道可真多,查消息、逛妓院都有这么多讲究。 不过你让秀柱去妓院打听消息,难道哪些地方能找到周正阳的下落。” 张五说道:“我们有周正阳的履事密档,周正阳此人好色,虽然家中娇妻美妾,但日常还是浪荡青楼楚官,惯好寻花问柳。 他这样的人即便是在藏匿逃遁之中,多半也会熬不住去花楼消遣,这是好色之人的通病。 况且花楼人流复杂,未尝不是很好的藏身之地。” 蒋小六神色怪异,说道:“张五哥,姑苏城里有多少家妓院子,你让秀柱一个个找,还不得累死他呀。” 张五笑道:“周正阳在金陵是正三品武官,官高位显,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去那种私寮暗馆,必定会去当地最奢靡的花楼。 这样的地方在姑苏也就三四处,具体地方我都和他说了,秀柱只需半日时间就够了。” 蒋小六听着这话,嘴里嘟囔道:“三四家也不少了,秀柱这小子小胳膊小腿,他吃得消吗……。” ……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码头那边走来个年轻人,身穿月白薄绫长衫,头戴方巾,一把折算斜插在后领口,步履晃荡,一副风流卖相。 张五一见这人,便低声笑道:“秀柱只当个大头兵,有些屈才了,他干我们这行或许更合适些。” 那年轻人走到大榕树下,便嚷嚷道:“姓张的,我家那船货还剩下多少没卸,丑话我可说在前头,日落之前要是没卸完。 你可一钱银子都别想拿到!” 年轻人的嚣张话语,吸引了码头附近休憩的本地苦力,他们甚至还看到把头张五点头哈腰,请那年轻人坐下歇脚喝茶。 所以这些人猜测,必定是这伙乡人自不量力,抢了太多生意,又不能及时卸货,要被船主赖掉一笔银子了。 这种事情是码头常见的,本地苦力听了也不在意,多半还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也就没人在关注这边。 那年轻人一坐下,眼睛往周围瞟了两眼,才低声说道:“张五哥,我上午去了你说的那几家青楼,前面几家都没听到有用的消息。 后来去了城北哪家潘香楼,按你说的法子,叫了楼中最会唱曲子的红姑娘,那位姑娘叫花娘,是姑苏花楼中出名的金嗓子。 我听了她唱过小曲就和她闲聊,还真让我打听到有用的消息。” 一旁的蒋小六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张五哥,为什么你让秀柱进春楼就点会唱曲子的红姑娘,这算什么玄虚?” 张五微笑道:“这周正阳不仅好色,而且有个怪癖,每次进春楼都挑会唱曲的头牌。 而且每次办事前,都会让对方先唱青楼的小调来听。” 蒋小六满脸怪异:“这狗官花样还真多。” 张五又说道:“这种隐秘之事,原先我们也不清楚,后来大理寺抓捕周正阳落空,连周正阳的夫人和儿子都提前逃走。 但却抓到了周正阳的如夫人和庶女,那位大理寺正杨宏斌精于审讯,手段甚是高明。 居然审讯出周正阳的如夫人,十年前就是金陵红春楼的当家花魁,这位如夫人年轻时不仅美艳过人,还是天生的金嗓子。 最擅长唱青楼的风流小调,讨得了周正阳的欢心,这才花了重金给她赎身,还入门做了他的侍妾。 不过后来这位如夫人生了女儿,渐渐年老色衰,但是周正阳这病根算落下了,每次去青楼都会照章办事。” 蒋小六听了这稀奇古怪的事,又是一脸的怪异表情,憋了半天还是那句话:“这狗官花样还真多!” 一旁的于秀柱听了这古怪典故,也是嘿嘿一笑。 继续说道:“花娘说前段日子,就有客人像我这样,来了就叫精通唱曲的红姑娘,就是她接的客。 那客人还特别喜欢听一首叫什么名字……,对了,名叫洒金扇的青楼小调。 花娘因为是天生好嗓子,唱那首洒金扇极讨这客人欢心,已经关顾了她好几次。 只是最近这七八天才没来了,而且这人每次来都带跟班随从,看起来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我赏了花娘五两银子买胭脂,问她那人的样貌,按花娘的描述,那人很像画像上的周正阳。 只是我怕她起疑,所以没敢把画像拿出来让她辨认。” 张五一听这话,眼中精光四射,神情微微激荡,说道:“这可是周正阳独有的怪癖,旁人极少有这种毛病。 此人必定就是周正阳,至少说明他七八天前就在姑苏,或许现在还在!” 蒋小六问道:“他既然是个色鬼,又关顾了那花娘好几次,为什么最近七八天又不来了。” 王秀柱说道:“因为七天前,大理寺下发周正阳最新的画影图形,替换了兵部的老图,新画像据说和周正阳本人十分相似。 如今大街小巷都贴遍了,那周正阳那里还敢出来露面。” 张五看了王秀柱一眼,对他这般心思灵敏,面有赞许之色。 说道:“今天算是有大收获,我会立刻写好书信,让信使连夜送往金陵,等威远伯和邹姑娘的指示。”(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六章 疑塚埋香魂 金陵,明泽巷。 龄官在厨房里哼着小曲儿,淘米熬粥,整治菜肴,忙里忙外,甚是爽利。 这些事当初她在戏班都是做惯的,忙碌起来自然轻车熟路,不当一回事。 贾琮刚带她过来时,她看到邹敏儿伤重卧床,着实吓了一跳。 不过她性子聪慧剔透,也不去打听是什么原因,既然贾琮会带她过来,自然有他的理由。 况且她也看出来的,邹姑娘受了重伤,这些日子三爷必定都往这里跑。 她呆在兴隆坊老宅也见不到他,还不如呆在明泽巷有趣。 房间里邹敏儿听到厨房传来的动静,对刚帮她换好药的贾琮说道:“你怎么把龄官带来了?” 贾琮笑道:“眼下你情况特殊,我又不能时时守在这里,金陵这边除了龄官,其他人不是不合适,就是信不过。” 邹敏儿微笑道:“这小姑娘倒是个能干的,不过她性子有几分刚烈,以后在教坊司唱戏,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我只怕她长久不了。” 贾琮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当初邹敏儿代表教坊司采买戏女,龄官可是和教坊司签的卖身契,将来回神京自然要入教坊司杂戏色。 这小姑娘当初不肯屈伏淫威,不唱洒金扇这等青楼小调,连头上的花冠都摔了。 邹敏儿说的一点没错,她这样刚烈执拗的性子,在教坊司这种品流复杂的地方,的确没法长久活下去。 不过贾琮倒是不太担心这事,其实当初他把龄官带回贾府,就没想过将来再送她进教坊司。 等到金陵事情了结,回到神京自然有很多法子处理此事。 …… 邹敏儿说道:“中车司的人带领你手下五十人,下沿江各州搜索信息,日常信息往来筹谋,需要有人主事。 如今我不能再露面,况且你持中车司掌事提督令牌,我会把中车司金陵档口和人员,详细告知于你,以后就由你全权节制。” 贾琮说道:“此事是否要先上报神京中车司,直接由我节制,是否会遭人疑义?” 邹敏儿微微一笑:“就说是我临终交托给你,一个死人即便做一些出格之事,谁还能说上什么。 况且金陵到神京快马通信,寻常情况下来回需要耗费十天,与其无谓浪费时间,不如就拿我已身亡说事。 迅速掌控金陵中车司人员,对你缉拿周正阳,肃清水监司大案遗毒,都是大有益处,这也是我想看到的。” 自从邹敏儿重伤垂死,在贾琮的救助下侥幸逃生,她的心境已起了很大的变化。 在许多事情的思虑上,两个人已从各有芥蒂,变得紧密相依,不知不觉完全站在同一立场上。 贾琮更是深知,当初邹怀义为了保住妻女,自尽掩盖同谋罪愆,最终却并没达到目的,这已经成了邹敏儿的心病。 贾琮只有肃清当年水监司大案的遗毒,才算正在了结邹敏儿的心结。 …… 邹敏儿和贾琮说明中车司在金陵六名要员的名字特征,这六人在金陵各有下属分支。 只要掌控这六人,就能掌控中车司在金陵布下的更多人脉和资源。 邹敏儿又说道:“中车司在金陵有一个重要档口,我就是通过那里,联络调配金陵中车司人员。 那个地方在城东,杏花巷姚家酒铺,掌柜娘子许七娘,就是我说的六人之一。 她在金陵多年,熟悉金陵人脉门道,为人精明能干,可为你行事一大臂助。” 当邹敏儿说出这个档口地址时,贾琮一下子就愣住了,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寒意。 邹敏儿见他表情有些诶古怪,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 贾琮微笑回道:“没事,刚才有些走神了。” 他对邹敏儿虽然话语轻松,但是内心却无异于卷起惊涛骇浪! 金陵城东,杏花巷,姚家酒铺。 这个地址已经在他心中藏了两年时间,虽然他两下金陵,却从没去过那个地方。 对他和曲泓秀来说,那是个万不得已不会去触碰的禁忌之地。 二年前贾琮第一次下金陵公干,当时金陵发生龙潭港血案,数十名东瀛浪人杀入城内,整个金陵危机四伏。 曲泓秀担心贾琮的安危,在他去金陵之前,曾交给他一枚隐门身份铁牌。 让他在遇到难以应付的危机时,可持这枚隐门身份铁牌,去隐门在金陵的机密档口,向那里的掌柜娘子寻求帮助。 当时,曲泓秀也慎重交待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要走这一步。 如果当时贾琮在金陵遇到难以化解的风险,真的去求助隐门中人相助,只怕就会从此打开祸患之门。 曲泓秀是否还能平稳脱离隐门,他们两人在后来两年,是否还能专注于鑫春号的发展,都成了风险叵测的未知之数。 而这个隐门机密档口的位置,就是杏花巷姚家酒铺,邹敏儿说的那位许七娘,极有可能就是曲泓秀说的那位掌柜娘子。 …… 贾琮当年从东路院搬进了荣国西府,四年来也遇到不少风险和波折,但从来没有眼下这桩如此诡秘难测。 出现这样的情形,不外乎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就是许七娘背叛了隐门,投靠了中车司。 另一种可能就是许七娘是隐门在中车司的暗桩。 如果真相是第二种可能,大周形制森严的密探内衙,都会被渗透腐蚀,那隐门具备的暗势就太可怕了。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贾琮都不想去轻易触碰和惊动。 但凡在大周之地,朝廷对隐门之事,如洪水猛兽,历来都是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 只要和隐门沾惹上关系,最终的结果都是不得好死。 当年的金陵杜家就是前车之鉴,这还是贾琮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又有多少。 …… 一旁的邹敏儿正在和贾琮详细讲述,金陵中车司的人员构成,特别是那位杏花巷掌柜娘子的情况。 她虽然也机敏聪慧,但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提到杏花巷姚家酒铺,会给贾琮内心带来如此大的惊悚和震撼。 邹敏儿说道:“我们派到沿江各州的人手,他们他们定期会发回信息,都是先送到杏花巷档口,再由许七娘报送给我们。 所以许七娘那里你要尽快联系,以免错过消息,还有就是你见她之前,要帮我做一场后事。 我想清音阁内院的那场刺杀,必定已经事无巨细传到许七娘那里。 既然连应天府的仵作都能瞒过,许七娘怎么都想不到我只是重伤假死,因为已经先入为主,骗过她并不是难事。 我娘死后原先埋在城东乱葬岗,我到金陵之后,把她迁葬到太平门西侧覆舟山,你在我娘墓旁帮我起一个坟丘……。” 贾琮听邹敏儿说到最后,语声渐渐低落,便安慰道:“我一定帮你办妥,旁人不会看出半点破绽。” 只是他心中有些无奈,看来想回避许七娘也不可能了。 沿江各路消息都先报送杏花巷,以前有邹敏儿出面自然没问题,如今他却不得不尽快和许七娘联系。 …… 邹敏儿又从床头拿过拿过那虎纹玉版革带。 那日邹敏儿遇刺以后,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就把藏在玉带中的秘密告知贾琮。 但是当日贾琮只顾着抢救伤势,并没有拆开玉带,去查看邹敏儿密藏的东西。 他也知道这条玉带对邹敏儿来说,意蕴不同一般,自从带她进明泽巷养伤,这条玉带便一直放在她枕边。 邹敏儿抚摸革带上莹白润泽的白玉,似乎回想起什么,脸上浮起微微红晕。 她让贾琮找了把剪刀给他,将玉带第三颗玉扣后的夹层,用剪刀轻轻挑开缝线,从里面抽出一张仔细折叠的纸张。 贾琮见她将纸张打开,是张印着繁复花纹的票据,上面还写了一些字,看样子有些像当铺的当票子。 邹敏儿说道:“当日在青云阁后院,那女刺客一直逼问,我父亲是否留下水监司的暗档秘账。 其实我父亲什么都没留给我。 这张纸是金陵金宏文街四海钱庄的存物档票,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唯一东西,而且这东西也不是留给我的。 当年我父亲寿辰之前,他的心腹老仆魏伯要回家奔丧,当时父亲不知是察觉到事情不对,还只是习惯性防患未然。 让魏伯带着这张存物档回乡,如金陵无事,才让他带着这张档票回来。 当时这张档表被放在秘盒中,并用火漆封存,可知父亲对这张档票的重视。” 后来金陵事发,魏伯便不敢再回金陵,但推事院应该从邹家其他奴仆口中,查到了魏伯的线索。 甚至追捕了魏伯大半年时间,后来魏伯北逃到神京,将这张档票交给了我。 我一到神京就让人去四海钱庄,领取这张存物档票存放的东西。 但是这张存物档极为讲究,曾和四海钱庄签过专门的契约,必须由存物本人才能领取,并且还要核对样貌和笔迹。 除了存物者本人,旁人根本无法领取。 当初存物之人就是我娘,应该是我父亲让我娘去存的东西。 而且我娘用的是她很久没用的旧名,明显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外人得知邹家有这么一笔存物档。 我想这一切操作,必定是我父亲授意我娘,应该是一种留取退路的防患未然。 当初邹家抄灭,我娘死在应天府大狱,所以按照四海钱庄的契约,这笔存物档已很难提取。” …… 贾琮听了甄敏儿一番话,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你是觉得你父亲如此隐晦存放物品,那些可能就是水监司的秘帐!” 邹敏儿回道:“我想他没必要用这样曲折的手段,去隐藏一些金银死物,如果是收藏金银,应该会让他唯一的女儿知晓。 但此事如果不是魏伯告知,我一无所知,必定是父亲觉得我知道此事,对我并没有好处。 我娘虽然是存物人,但她必定也不知收藏的到底是何物。 如果收藏在四海钱庄的东西,真的是水监司抢掠外海的秘帐,我娘如知道其中底细,以她的性子必定会劝阻父亲。 但是直到邹家被抄,父亲自尽,我娘依然对所犯何事一无所知。 后来我们入了应天府大狱,狱卒来宣读父亲罪愆,我娘才知道内幕,也因此气病绝望而死。 直到她临死的一刻,她都没提起四海钱庄存物之事,应该是觉得此事并不紧要,才被她下意识的忽视。” 贾琮略微想了一想,说道:“当年水监司大案牵扯太大,涉及到的人命和财富十分骇人。 你父亲作为水监司主事之人,身上已担了天大干系。 如果此事还有主谋,他必定会留下保命退身的后招。 我想所谓的暗档秘帐,起的就是这个作用,而且也不会是空穴来风,不然那个刺客不会这样逼问你。 这些东西对你父亲来说是保命的手段,但对你和你娘却不是护身符,甚至大多数情况下就是催命符。 我想你父亲必定深知其中厉害,所以你才会从不知秘帐为何物,你娘虽去四海钱庄存物,但也不知所存具体为何物。 那个刺客会入清音阁后院行刺,就是担心你知道秘账的存在,他们既然拿不到东西,干脆除掉你以绝后患。” …… 邹敏儿目光发亮,说道:“那藏在四海钱庄的东西,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水监司的秘帐,只是不知该如何拿到。 那家四海钱庄是金陵甄家的产业,甄家在金陵财雄势大,四海钱庄在金陵声誉卓著,想要违规取物,只怕是不能的。” 贾琮听说四海钱庄是甄家的产业,心中不禁王微微一动,自然而然的想起甄芳青。 只是眼下甄家涉及火枪私造之嫌,即便甄芳青提出与鑫春号合作的条件,十分具备诚意,贾琮也不得不谨慎对待。 如今双方的生意没谈成,贾琮似乎也没理由叫人家放水,让他去四海钱庄取物,毕竟在商言商,这种事情会大损钱庄的声誉。 邹敏儿将张存物档递给了贾琮,说道:“这张存物档还是你来留着吧。” 贾琮神色诧异的接了过来,这种存物档对邹敏儿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她为何会交给自己。 邹敏儿目光柔和,对贾琮说道:“如今我是已‘死’之人,日常不好再出面,这张存物档留在我身边用处不大。 你这人办法多,或许你有手段能拿到我父亲存放的东西,如果那真是水监司的秘帐,那对侦缉大案定会大有作用。” 贾琮发现邹敏儿在生死关口走了一回,原先身上的凌厉和冷艳,不知不觉缓和柔软了许多,至少面对他时是这样的。 而且她对自己的信重和依赖,似乎在与日俱增。 他将那张存物档妥善放好,说道:“东西交给我,你尽管放心,甄家和我贾家是世家老亲,一向素有往来。 如果是寻常时候,两家之间倒是有商榷法子可想,只是眼下甄家涉及极要害的嫌疑,已入锦衣卫视线。 一旦被查证将有大祸,所以眼下和甄家疏通往来,需要慎重起见。 而且甄家生意主事的甄三姑娘颇不简单,要在她手里讨便宜,也不是简单的事情,我会再想想办法。” 邹敏儿又让贾琮把自己随身文牍和物品取出,这些东西都是贾琮时候从清音阁内院取出。 他将这些东西都摊在桌子上,根据邹敏儿的提醒,筛选分类有用的东西,以便尽快掌控金陵中车司情况。 邹敏儿又指着其中一块铁牌说道:“这是我的身份令牌,你拿着这块牌子做信物,许七娘便知道是我授意。” 贾琮拿着这块冰冷的中车司令牌,心中却是思绪翻涌。 他想的是在去见许七娘之前,必定要先和曲泓秀仔细商议此事。 杏花巷姚家酒铺,涵盖了隐门和中车司两重阴郁,对他和曲泓秀来说,那个地方是需慎之又慎的禁忌。 如何用最安全的方式去面对,必须要有一个清晰妥当的应对之策。(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七章 闺房试浅深 金陵,裕民坊。 内院左厢房中,可卿穿着白底浅蓝织金卉纹对襟马甲,白色圆领纱衣,白色绣梅枝百褶裙,正坐在床边做针线。 午后的阳光从园子中射入房内,照在她娇美精致的脸庞,袅娜动人的娇躯。 眉眼如画,灿若玫蕊,肤薄莹润,曲线秀挺,似乎揉搓进一团艳光清芒之中,楚楚动人,不可方物。 她手中拿着条月白银竹纹立领长袍,穿针引线,手工已做完了大半,只剩下对襟上花纹刺绣还没完成。 这条袍子自然是给贾琮做的。 左厢房的门半开着,可卿坐在床边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对面的右厢房。 今天一早,消失了很多天的贾琮出现在裕民坊。 还带了给曲泓秀和可卿的礼物,那是前几日他在紫云阁买的,连宝珠和瑞珠的礼物他都没落下。 裕民坊宅院因他的到来,气氛变得欢欣热闹,只是贾琮和她们说了几句话,就拉着曲泓秀进了右厢房。 秦可卿做完了一段针线,用碎玉般莹白的贝齿咬断线头,微微侧头,一双水润明亮的美眸,望了对面右厢房一眼。 那厢房的门还是紧紧关着,可卿微微皱眉,他们两个可进去不短时间了,神神秘秘也不知在干什么。 可卿是知道的,秀姐和琮弟的关系可古怪的很,既像师徒,又像姐弟,有时候好像都不像。 而且秀姐看琮弟的目光,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可能以前他们在神京就不对了,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不过秀姐这人要强,琮弟和她呆在房里,应该不敢像对自己那样,做那些羞人的事,想到这里可卿脸忍不住一红。 不过也说不定,他们两个练功时那般亲密,都有些肆无忌惮的,哼……。 …… 右厢房中并没有可卿想的那样,发生些温柔旖旎的韵事。 贾琮到了裕民坊,就是为了和曲泓秀商量杏花巷姚家酒铺的事。 等到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曲泓秀听了也脸色大变。 贾琮问道:“秀姐,这个许七娘在隐门到底是何等人物,怎么会突然变成中车司的人?” 贾琮十岁那年认识曲泓秀,当年他们为了活命,联手杀死了推事院的密探,成了他们罪不容诛的共同秘密。 两人也因奇怪的遇合,从此紧紧连结在一起。 从此之后,曲泓秀彻底淡出隐门,和贾琮在神京开办秀娘香铺,从此只过普通安稳的日子。 关于隐门的话题,一贯是他们刻意回避的禁忌,相识这么多年,他们谈起隐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是如今出了杏花巷姚家酒铺的事情,他们不得不重新开启这个封存许久的话题。 曲泓秀微微想了想,神情凝重的说道:“许七娘的父亲和我父亲是至交,他们都是隐门老一辈人物,在门中职司不低。 十五年前在神京云胭山落凤坡,隐门中人被朝廷兵马围剿,发生一场血战,我父亲受重伤侥幸逃生,许七娘的父亲却当场战死。 当时我年纪幼小,也刚刚开始记事,我父亲逃生后,虽然熬过很多年,最终还是死于伤病。 我和许七娘从小认识,她比我年长了许多,我们算起来也有十年没见了,她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如今再见估计认不出我了。 许七娘的父亲死后,许七娘也没了音信,大概是八年前,我听说她嫁给了一位门中子弟,她的丈夫是金陵人士。 我父亲临死前和我透露,他们两夫妻去了金陵,在杏花巷建立了一个隐门密档。 此事十分隐秘,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在门中资历深厚,也不可能得知。 曲许两家也算门中世交,是几辈子的交情,父亲临死透露此事,也是因为两家世交之情,想我以后多一条退路。 当年金陵发生龙潭港血案,风险难测,你又要下金陵办皇差,我担心你会遇到风险,我在金陵只有许七娘一个熟人。 无奈之下才给了你那块隐门令牌,只要她知道是我让你求助,必定会施以援手。 好在你在金陵诸事顺利,并没有动用这块令牌,不然以后的事真就说不准了。 要是那次因此又和隐门牵连,我们是否还能像现在如此安然,可真就成了未知之数。” 贾琮听了曲泓秀的话,心中多少也有些庆幸,当年在金陵之时,没有轻率接触杏花巷那家酒铺。 …… 他略想了一下,说道:“秀姐,会出现这种诡异之事,不外乎两种情形,第一就是许七娘背叛了隐门,加入了中车司。 但是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朝廷将隐门视为洪水猛兽,对因隐门中人严防死守,斩尽杀绝为后快。 绝对不会允许一个隐门叛逆,身负嫌疑之名,加入皇权掌控的内衙翘楚中车司。 所以只能是第二种情况,那就是许七娘和姚家酒铺,是隐门安插在中车司的暗桩!” 曲泓秀脸色冷肃,若有所思的说道:“必定是这个原因,我不知道我父亲当年是否知道内幕。 不过想要做成这样的事,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办到的。 中车司是皇帝最森严机密的内衙魁首,隐门的人想混入中车司,在常理之下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我想许七娘八年前嫁到金陵,多半便是受门中安排,长远筹谋此事。 也不知是隐门中哪位人物,居然如此长远设局,只怕所图非小。”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栗然,怪不得朝廷会视隐门为心腹大患,隐门中人阴险坚忍,实在非常人所能比拟。 贾琮听邹敏儿说过许七娘的来历,说她四年前入中车司,是金陵中车司的资历最长。 也就是说许七娘八年前嫁入金陵,一直在金陵筹谋潜伏了四年,才成功成为隐门在中车司的暗桩。 八年的时光足以完美掩盖一个人的过去,隐门中人会花去如此漫长的时光,只为了在中车司里留下暗门。 能把事情做得这种程度,需要强大的智谋、耐心,甚至是野心……。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在幕后操作这样缜密阴森之事。 …… 曲泓秀望着贾琮,目光柔和沉静,说道:“当年吴进荣向官府告密,连累德州隐门三百余口被杀,我在楠溪文会上将他刺杀。 中途被推事院的鹰犬重伤,还好遇到了你,从那之后我厌倦了刀光血影的日子,就此远离隐门,一心想过安逸平静的日子。 琮弟,我花了几年的时间,费尽心思,将我在德州隐门的痕迹全部抹去。 我们只要不再牵扯隐门,中车司和推事院就算神通广大,也查不到我的破绽,再过上几年,诸事消磨,便再也无迹可寻。 琮弟,我这般处心积虑,洗刷身份,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不想将来你被我牵累。 你出身公候之家,身份尊贵清白,当年你我相遇,已无法回头,你千万不可再和隐门牵扯干系,以免惹来大祸。” 贾琮温声说道:“秀姐放心,我知道这里面的轻重,一定会小心谨慎,只是眼下这种情形,却不得不去和许七娘接触。” 曲泓秀说道:”我到了金陵几年,因知道金陵有许七娘,所以诸事留意,从来都没有接触过她。 外人只知道我是鑫春号的曲大掌柜,我以闺阁私隐为由,从没在金陵暴露过真名。 日常商路事务出面,也尽量让王德全和可信的掌柜出面,平时出入也多有谨慎。 况且我和她十年未见,当年我还是个小姑娘,就算她见到我,多半也认不出我,所以许七娘根本不知我的存在。” 贾琮知道曲泓秀的家族亲眷都出身隐门,这种隐匿踪迹的手段,几乎已成了她的本能。 金陵城这么大,回避一个许七娘并不是什么难事。 想来许七娘做梦也不会想到,昔日隐门小故交,居然成了大周内务府皇商。 许多匪夷所思之事,多半都会有灯下黑的效果,让当事人陷入思维盲区,历来都是如此。 曲泓秀说道:“你只以火器司监正,中车司掌事提督的身份去见她,其他事情装作不知就是。 只等金陵的事情了结,你还是早些返回神京,以后和那许七娘也就没什么再见面机会,自然不会惹出什么纠葛。” …… 两人商议定此事的应对,贾琮也心神大定,开始设想见到许七娘之后,该如何仔细应对。 突然听曲泓秀说道:“那位周娘子的伤势如何了?” 贾琮回道:“刚开始伤势严重,幸已有神医医治,这几日我怕出事,一直日夜看护,总算熬过生死关头。” 曲泓秀语气揶揄的问道:“我可听宝珠说过,你到了金陵之后,时常去清音阁和那周娘子相会,两人可是要好的很。” 贾琮脸色一僵,皱眉说道:“秀姐,宝珠这丫头太野了,她怎么什么都打听,你也不管一管。” 曲泓秀嘴角微微一翘,语气微微古怪,说道:“你自己敢去风流,就不要怕人说。” 贾琮脸色尴尬,笑道:“秀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邹姑娘虽然身在教坊司,但她是中车司的人。 这次是受了中车司指派,到金陵协助我侦缉周正阳大案,我时常去清音阁寻她,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曲泓秀事先虽然猜到一些,但是也没想到这位周娘子居然是中车司的人。 她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 可是仔细一想,马上觉得有些不对,俏声问道:“你不会是假戏真做,招惹过人家姑娘吧!” 贾琮听了吓一跳,天下的女人还真都是一样,对这种事情异常敏锐多疑。 神色尴尬的强笑道:“哪有的事情,我和她同下金陵公干,彼此算是同僚共事,仅此而已……。” 曲泓秀俏脸上露出不屑,说道:“同僚共事,她一受伤,你看你紧张的样子,一连多少天都不回来。 还有啊,我可听江流说过,周娘子是胸腹中刀,那是女儿家私密之处,你还说没招惹过人家姑娘。 要是你没招惹过人家,她会允许一个男子,不避嫌疑,日夜陪护在她身边,我可不是可卿,那么容易哄骗!” 曲泓秀的话有理有据,贾琮竟然一时之间有些语塞,不过凭良心说,他刚开始的确没有招惹邹敏儿。 不过被曲泓秀这么拿话怼着,虽一贯机敏多智,竟一下子回不出话来,好像是有点心虚……。 曲泓秀哼了一声,似乎恨铁不成钢,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你这人一贯这样,不是你招惹人家姑娘,便是惹到人家姑娘招惹你。 琮弟,你如今这个身份,可是在宗人府挂了名,将来可要不了没名份的女子。 已经有个可卿在巴巴等着你了,你又招惹别人,到处欠下糊涂债,我看你将来怎么收拾。” 曲泓秀这话初听之时,倒像是长姐在数落自己弟弟,只是越说到后来,话语中已有一丝掩饰不住的酸涩。 贾琮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心中被微微触动。 在贾琮认识的女子之中,他和曲泓秀的关系最为古怪,两人有师徒之份,也有姐弟之情。 贾琮在青山书院读书数年,很少回贾府,但却隔天就会去曲泓秀的住处。 数年以来,曲泓秀将家传武功倾囊相授,两人耳鬓厮磨,朝夕相处。 而且因为他们奇特的遇合,以及曲泓秀凶险的出身,两人之间没有秘密可言,几乎分享彼此所有隐事。 在贾琮认识的女子之中,他只有和曲泓秀才会这样无所保留。 这种异常的关系,和其他人相比,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连宝珠都知道,秀姐将家传绝技传了琮哥,以后再不会传授他人。 连可卿也都看出,两人传功练武之时,早已经毫无避讳,已近乎男女之意。 而贾琮内心深处,对曲泓秀何尝没有那种异样的亲密。 他笑着说道:“要说欠债,我欠秀姐的债最多,没有秀姐我也没有今天,将来都不知怎么还。” 曲泓秀听了贾琮这话,心中猛然一跳,一向英气干练的她,突然脸上一阵发烧,微微侧过身子。 说道:“你这小混蛋,连我都敢调戏,你有今天,是你读书科举挣出来的前程,关我什么事情,你也没欠我的债。” 贾琮微笑道:“我一身武艺可都是秀姐手把手教出来的,要不是秀姐倾囊相授,我又怎么能在辽东上阵杀敌,立功封爵。 这两年我忙着科举做官,鑫春号的生意都是秀姐里外操持,不然鑫春号也没如今规模,我们也没这份家业。” 曲泓秀听贾琮说的认真,抿嘴一笑:“你日常是不是也这么哄可卿和那个周娘子。 也算你有些良心,你心里知道就好,只是要说你欠我的债,好像我欠你的也不少。 当初要不是遇到你,可能我现在还在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你这人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和主意,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你不仅想出做香水的方子,还鼓捣出许多新奇的手段做生意。 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很大,人有很多有趣的活法,我和你在一起时间长了,才让我拿定主意,彻底脱离过去的日子。” 曲泓秀说得微微有些情动,言语中带着释然的喜悦,一双明眸亮闪闪的,甚是动人。 她继续说道:“这几年是我一辈子过得最好的,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刀光血影。 就算辛苦些,可是有你在身边,我的日子过得踏实,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反正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贾琮和曲泓秀相处年久,彼此关系亲密,但是曲泓秀一身英气飒爽,在她身上几乎看到女子的柔弱和单薄。 这是贾琮第一次听曲泓秀说这些心里话,言语之间充满柔情和憧憬,让贾琮有些怦然心动。 他很认真的说道:“秀姐,你放心,以后我们都会过这样的日子。” 曲泓秀嫣然一笑,伸手理了理贾琮的衣襟,说道:“你这么本事,我想一定可以的,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守好眼下的日子。”(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八章 掌柜色妖娆 金陵,杏花巷,姚家酒铺。 午后炽烈的阳光,似乎能焰铁融金,将地面的青石板烘烤得滚烫。 小巷两边房宅的影象,在灼热的空气中微微扭曲。 酒铺门口那株魁梧高大梧桐树上,知了歇斯底里的嘶声鸣叫,声音单独且响亮。 往日这些蝉鸣,只会烘托夏日午后的安逸无忧,可今日却让人感到压抑不安。 贾琮第一次走进姚家酒铺,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这家看起来普通的店铺,在他的眼中显出不少异样。 酒铺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正在门口的晾架上,蒸晒酒曲,在太阳的烘烤下,巷子中弥散着奇怪的酒香。 店铺大堂的转角处,两个身材壮实的汉子,光着膀子,手臂上的肌肉虬结,正在用石臼和石槌翻捣糯米。 一个衣着朴素的丫鬟,正在店堂里清扫擦拭桌椅器具。 这些人和场景显得平平无奇,这看起来就是一家普通的酿酒铺子。 但贾琮是练武之人,却能看出不管是门口那个小厮,还是两个外型健壮的舂米汉子,甚至那个扫地的丫鬟。 这些人举手投足之间,都隐含着普通人没有的利索和灵巧。 贾琮和那扫地丫鬟说,是清音阁的邹姑娘介绍来的,那丫鬟目光微微一凝,便跑去后堂叫人。 …… 酒铺二楼房间里,一对男女面对而坐,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男子风华正茂,青葱朝气,俊美无双,风姿卓绝。 女子华信年华,秀丽风韵,妩媚妖娆,娉婷撩人。 桌子上还放着两枚乌沉沉的的铁牌,一枚是中车司身份令牌,另一枚却是中车司掌事提督令。 那块身份令牌许七娘仔细查验过,并且也认得这块令牌,邹敏儿第一次到杏花巷见她,就向她出示过这块令牌。 邹敏儿下金陵协查周正阳大案,并在此事上节制金陵中车司人员,许七娘虽是金陵中车司的老人,却也要听命于她。 但邹敏儿却从没和许七娘说过,在协查此事的隶属之上,还存在一位中车司掌事提督。 她没告知许七娘此事,也是秘衙机构做事的惯例,重要的信息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对必要的人流通。 更让许七娘没想到的,这位秘任的中车司掌事提督,竟然是早有闻名的威远伯贾琮。 她身为中车司金陵秘档的主事人,贾琮奉旨入金陵主理陪都火器司,她早就知晓,只是从没见过贾琮本人。 甚至邹敏儿栖身清音阁,和这位少年威远伯来往亲密,关系暧昧,她也早有听闻。 原先在她看来,身为中车司坐探的邹敏儿,大概是将这样的韵事,作为逢场作戏的掩饰之举,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太在意。 哪怕是邹敏儿和这位威远伯真有男女私情,那也是邹敏儿的私事,与旁人没什么关系。 许七娘能在金陵中车司履事四年,被邹敏儿认定是精明干练之人,可为贾琮金陵事务的一大臂助。 她自然是个心思十分机敏的人物,一看到贾琮出示邹敏儿的身份令牌,并说明了自己身份。 她便很快将许多事情联系起来,立刻判断出一些关键信息。 眼前这位威远伯必定也和邹敏儿一样,是在神京接了皇帝的秘旨,下金陵侦缉周正阳大案。 至于下金陵主理陪都火器司,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幌子。 许七娘知道贾琮这两年风头极盛,这位少年如今可算得上简在帝心。 皇帝竟然连这样的人物都密派到金陵,可见对周正阳一事,以及当年水监司大案遗留,是何等重视关注。 金陵乃江南半壁的核心枢纽之地,金陵城海波平靖,关系江南六州一府的稳定,也怪不得皇帝会如此在意。 领悟明白这些关窍,许七娘心思变得有些幽深,不由想起自己入金陵多年,苦心孤诣,亲缘离散,所图之深……。 …… 在许七娘心中思虑盘算的同时,贾琮也在暗自留意她的神情举止。 这位看起来秀丽明媚、风姿撩人的酒铺女掌柜,可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赏心悦目。 贾琮想到她身为隐门中人,花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渗透入中车司,最终摇身成为中车司在金陵的骨干翘楚。 面对这样非比寻常的女人,贾琮心中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谨慎。 贾琮说道:“邹姑娘临终之前,将她的身份令牌交给我,让我来见许掌柜,日后从沿江各州送来的线报,许掌柜直接让人转送给我。 另外邹姑娘临终留言,办理周正阳一案所有事务,由我代替她节制调配金陵中车司人手。” 许七娘脸色微微一变,水润媚丽的眼波流转不定。 说道:“贾大人,沿江各州的线报,第一时间转报于你,这没有问题。 按理说你手持中车司掌事提督令牌,职司在七娘之上,我应该听命于你。 但是中车司有任事章程,神京中车司下过令谕,让我们受邹姑娘节制,如今邹姑娘意外身亡。 按照中车司惯例,神京会再下令谕,指定新的主事之人,在司中令谕下达之前,请恕在下暂时无法遵从,还请贾大人见谅。” 贾琮听了这话并不意外,中车司是规矩森严的内衙机构,可不是什么江湖草莽帮派。 就凭邹敏儿一块令牌,一句所谓的临终遗言,就让金陵中车司对他俯首帖耳,那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对贾琮来说,在神京中车司知悉邹敏儿亡故的消息,并下达诏令之前,确保自己和中车司的信息衔接,避免出现断档和纰漏。 不让原先的事务发生停滞,或受到干扰,才是他此行的底线目的。 至于许七娘为首的金陵中车司人员,是否马上完全听命于他,倒并不强求。 贾琮说道:“中车司有自己的章程,自然按章程办理,你尽管先向神京禀告此事,我并没有意见。 寻常事情我也不为难你,你可以等待新诏令下达,再依矩行事。 但金陵和神京信件来回需耗费十天,这期间只怕生出变故,影响缉捕周正阳之事推进。 所以,有一事当务之急,还有请许掌柜调动中车司人力,尽快办妥。” 其实,许七娘心中清楚,只要将邹敏儿亡故的消息报回神京,以贾琮眼下所受圣眷,以及他本就有中车司掌事提督的名份。 只怕司公和圣上会顺理成章,让贾琮接替邹敏儿节制金陵中车司。 许七娘会有刚才的言辞,不过是她身为中车司之人,必须有的立场,以免日后落下话柄。 这也是她在金陵多年,惯有的处事风格,假亦真时真亦假,连自己都要信以为真,才能让别人愈发相信……。 场面话已经说了,许七娘也没必要故意为难贾琮,微微颔首道:“贾大人请讲。” 贾琮说道:“我想邹姑娘一定有过安排,让你们留意兵部右侍郎张康年的举动。” 许七娘回道:“邹姑娘说,当年大人入邹府拿问邹怀义之时,张康年的反应十分古怪,疑以言语暗示其人自尽,嫌疑极大。 而且他和周正阳的关系有些不寻常,所以让我安排人手,监察他的日常举动,只是目前还没发现可疑举动。” 贾琮说道:“除了监视张康年的动静,还要再加上一人,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使杜衡鑫。” 许七娘听到杜衡鑫的名字,心中一跳,问道:“贾大人,杜衡鑫乃是金陵都指挥司正二品主官,难道他也和案子有牵连?” 贾琮说道:“眼下并没有实证,可以说明他和案子有关。 不过,水监司千户邹怀义、金陵卫指挥周正阳,甚至调任兵部的张康年,说起来都是此人的麾下。 他的官职比张康年更高,手中的权柄自然也更大,目前周正阳的下落依然没有头绪,循例对他加以排查,也在常理之内。 而且,十五年前圣上初御极之时,他曾调往神京,并从小旗窜升至百户。 但调回金陵之后,履事十三年才升迁至二品指挥使,按常理他受圣上器重,不该升迁如此慢。 所以除了留意他日常举动,他在金陵履职十几年的详情,最好也要收集……。” 许七娘听了这话,心中思绪盘旋,当日她从六合那位老吏口中,查到当年杜家的旧事,以及杜衡鑫不寻常的来历。 而那一年发生的大事,确实有些多。 她曾告诫过邹敏儿,杜家之事可能涉及当年皇权更迭剧变,其中凶机难测,让她不要去轻易触碰。 她没想到贾琮偏偏也关注上此人。 但是贾琮半句没提到杜衡鑫和金陵杜家的关联,许七娘也没理由做什么劝阻,不然未免太着痕迹。 而且,她也不清楚邹敏儿有没有将杜家密事告知贾琮。 对许七娘这样的人来说,做任何一件事,说任何一句话,她都会下意识衡量其中的风险,这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大人放心,我今天就安排人手,着手办理此事。” …… 贾琮说完事情,正要转身离开,许七娘又说道:“大人,我和邹姑娘共事一场,她不幸亡故,实在始料未及。 听说是邹姑娘的后事是大人料理的,不知邹姑娘安葬在何处。我也好去拜祭一番。” 贾琮回头望了她一眼,心想邹敏儿到底还是细心,早就想到这一步。 而自己得了她嘱托之后,也是马不停蹄办理此事。 他甚至让江流隐蔽身份,花钱让人从城西乱葬岗,找了具被弃的无名女尸,并且小心修整仪容。 最后又更换人手,在城中找了另外专门做丧葬白事的杠房户,将那具女尸埋入坟中。 就算将来有人开棺查验,甚至企图翻查旧事,也找不出什么破绽。 他特地在覆舟山的坟茔做好之后,才来见许七娘,就是将对方可能询问邹敏儿之事,都半点不拉算在其中。 贾琮肃声说道:“她葬在太平门西侧覆舟山,她母亲的坟旁,这也是她临终时嘱咐的。 刺杀邹姑娘的凶手,从形貌和身手判断,确定为东海巨盗刘敖手下女匪水罗刹,还请许掌柜据此上报中车司。 另外,水罗刹的行踪,需中车司加紧追踪,邹姑娘不能白白丢了性命,一定要让那女人血债血偿!” 许七娘见贾琮相貌俊美,见面以来言语缜密,一副文质彬彬,这刚才说到最后,语气突然变得森然,透着一股阴沉的杀气。 心中微微有些栗然,邹敏儿临死前将所有托付于贾琮,可见对他的信赖之深,都说这两人一贯私情暧昧,看来是不假了。 许七娘说道:“大人放心,邹姑娘是中车司中人,她被人暗害,便是金陵中车司之耻,我已安排在城中搜索水罗刹的踪迹。 还捣毁了刘敖在城中的两个档口,除掉了刘敖安插在城中的五个密探,虽然依旧没有水罗刹的踪迹,也算帮邹姑娘出了一口气。” 贾琮眼睛一亮,问道:前几日城中一家米粮店和古董店,接连发生命案,原来是你们做的。” 许七娘微微一笑,凭生妖娆,说道:“这两处地方也是我们最近查到,这些人原先都是杀人掠货的海盗。 上岸之后干得也是销赃传信的勾当,都有却死之道,锦衣卫已从两家店铺中,查到他们勾连刘敖的佐证。 待邹姑娘之事向神京上报,相信这两件案子很快会不了了之……。” …… 贾琮走出杏花酒铺时,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位许七娘,年过双十,成熟妩媚,姿容秀丽,风韵妖娆,外表是个当垆卖酒的美人。 这样水润的女人,大概是每个男人的恩物,一般人都会对这样的女子,会不由自主放低戒心。 可此人内里却着实不简单,贾琮和她一番应对,发现她对自己言语柔顺,骨子里却含着韧性。 即便自己有邹敏儿的身份令牌,职司也高于她,她却依然有理有据,不亢不卑,表面恭敬,内里却半点不落下风。 而且贾琮和她言语对答,能隐约感觉到,她每一句话,语速不紧不慢,似乎逐字逐句深思熟虑,只言片语都有权衡进退,心思城府颇为深沉。 邹敏儿虽然也聪慧精明,但是比起许七娘的幽深老练,却显得多有稚嫩,这是年龄和阅历决定的。 更何况许七娘能这般隐伏经年,寂寂无声,终于让自己一个隐门中人,摇身成为中车司干员。 没有惊人的毅力和智慧城府,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可是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身边有一个曲泓秀,就好像一个最复杂的游戏,突然被人开了外挂。 即便许七娘再逼真的伪装,在自己眼里还是一眼假的赝品。 等到贾琮走道杏花巷的巷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坐落在巷子中间那家酒铺。 在周围的房宅和店铺之中,它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和光同尘,毫不出奇。 此时,贾琮的心中盘旋着曲泓秀说的那句话: 许七娘八年前嫁到金陵,多半是受门中安排,长远筹谋此事,隐门中不知那位人物,如此长远设局,只怕所图非小……。 等到他走出杏花巷,便汇入金陵城繁华喧嚣的街市,人潮如流,市列珠玑。 心中不由自主生出忧虑和感慨。 金陵,虎踞龙盘之地,大周太祖龙兴之所。 大周最富庶的江南六州一府的核心,国朝半壁江山陪都所在。 嘉昭帝的海政从这里兴发,无数仰慕中原汉家辉煌的外夷,远航万里,从这里停驻登陆。 如此一座恢弘耀眼的巨城,在散发美伦灿烂的同时,也隐藏了太多的阴森和黑暗。(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九章 解扣春梦香 金陵,明泽巷。 天光已大亮,辰时也已过半,正房中香梦沉酣之人,才缓缓苏醒。 绣床纱枕,青丝如墨,丝被柔滑,裹着苗条娇躯,在微暗的光线中,呈现曲线起伏的窈窕婀娜。 房间里弥散着女儿沁人的体香,混杂着一丝微微辛辣的药气。 邹敏儿双眸睁开的一瞬,便下意识的看向床边,却并没有见到贾琮的影子,心中微微失望。 她本来想自己挣扎着坐起,只是微微用力些,便牵扯出疼痛,便皱着眉头继续躺着。 床铺下被贾琮铺了好几层松江粗麻棉布,又在上面铺了上等的苇簟,躺在上面倒十分柔润清凉。 有时候连邹敏儿都奇怪,贾琮自小生于国公豪门,应该是锦衣玉食,不知柴米油盐。 可偏偏这等居家细巧之处,似乎知之甚详,让她觉得有些古怪,但更多的是妥帖和喜慰。 等到金陵事了,他就该回神京继续做他的威远伯,而自己会在江南找个安静之地隐居。 毕竟自己如今的身份,再也不适合返回神京,以后相见的机会只怕很少,两地千里,或许从此契阔。 但是,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对她来说已是最好的结局,她不应该再生妄念,免得于人于己多生烦恼……。 院子里静悄悄的,因为还未到中天,连一声蝉鸣都没有听到,只能偶尔听到梧桐枝叶迎风的沙沙响声。 也没听到龄官来回忙碌的声音,还有她空闲时哼唱的动人曲调。 她知道昨晚贾琮就宿在明泽巷,直到她睡着前,他还在自己房间里翻看文牍。 今天是衙门的休沐之期,他应该不会上衙,也不知他和龄官去了哪里。 经过一段时间养护,邹敏儿的伤势日趋稳定。 张友朋是当世名医,深知重伤之人,养护比医治更加要紧。 他所开的药方,不仅讲究君臣相辅之道,生肌补气之法,而且加入很多安神凝气的草药。 邹敏儿除了外敷伤药,每日内服汤药,张友朋的汤药有安眠效果,所以她每日都会睡过辰时才醒来。 …… 她正感到有些无聊,突然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便听到龄官翠丽娇俏的声音。 “三爷,你挑的这条鱼多新鲜,活蹦乱跳的,我都捏不住手了。” “还有这把绿菜,也足够水灵,绿茵茵的都能掐出水来。” “三爷,你府上不是有很多人伺候的吗,平时也不用干这些事情,怎么连逛集市的门道都懂。” 贾琮的声音,在院子里回响:“逛集市有什么难的,可比读书做文章容易多了。” 他自然不会和龄官说,他经历过的光怪陆离世界,这种逛菜市场的经历,并不太值得一提。 邹敏儿听着贾琮的声音,心中不由泛出喜意,听到贾琮和龄官走进内院的脚步声。 接着便听到厨房传来水声,还有瓢盆碰撞的声音,一定是龄官在忙碌。 贾琮已走到窗口,肩上还扛着一张崭新的竹躺椅,脸上挂着温煦轻松的笑容。 他进了房间,说道:“我掐算着时间,你应该差不多也醒了,我买了一张躺椅,你在房间里闷了许多天。 这廊下屋檐很是清凉,你可以出来躺着休息,见见新鲜光气,对伤势恢复很有好处。” 贾琮上前扶着她坐起来,又从衣柜中拿出一条粉色对襟比甲,想着让她穿好再带她出屋子,毕竟伤后经不起风。 正想叫龄官进来帮邹敏儿穿衣,邹敏儿见他样子,便知道他想做什么。 脸色微微一红,说道:“小丫头正忙着呢,你来帮我。” 她刚受伤的时候,连解衣换药这种事,都是贾琮来做,女儿家再多的矜持和心防都已被打破。 而且她心里清楚,不管是他们的过去,还是现在,或者他们的将来,自己和贾琮终究走不到一起。 只要他办完金陵的事情,就会返回神京,而她是个身份无法见光的女子,他们之间似有若无的缘分也就到了头。 每过去一天,他们的时间便少了一天。 邹敏儿心中只是激荡着莫名的冲动。 那些悲伤的阴影,那些女儿家天生的羞怯和抗拒,她都想用力的抛开,只想多一刻的亲昵和相处。 让以后漫长孤寂的时光,多一些可以慰藉和回忆的甜蜜,即使背叛亲情和理智,也在所不惜。 贾琮听了邹敏儿的话,微微一愣,也没有迟疑,扶着她的身子,帮她穿上那件粉色的对襟马甲。 邹敏儿胸腹重伤,自己动不了手,他又帮她系上合欢盘扣。 两人靠得近了,贾琮感到青丝拂面,一阵酥软的麻痒,邹敏儿身上醉人的芬芳,缓缓包围着他。 让他凭空生出莫名的冲动,他微微定了神,在房里找了床薄被,铺在屋檐廊下的躺椅上。 又进了房间,将斜靠在床上的邹敏儿揽腰抱起,小心的走出房间。 自从受伤以来,邹敏儿就从没出过房间。 不知是屋外刺眼的阳光,还是贾琮的搂抱,让她微微有些晕眩,一双手臂不由自主搂住贾琮的脖子,轻轻靠在他怀中。 只是从屋子到廊下躺椅那几步路,似乎变得很长,长得让她奢望没有尽头,又似乎很短,短得像是转瞬即逝的妄念春梦。 …… 龄官正在厨房里忙碌,突然从窗口看到,三爷竟然抱着邹姑娘出了房间。 她大概从来没见过男人抱女人,小脸不由自主的羞红,而且邹姑娘搂三爷那么紧干嘛? 小丫头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我以后要是病了,受伤了,三爷会不会这么抱我。 这羞人的想法只是一冒出来,倒是把她吓一跳,红着小脸拿起身边的水瓢,猛的灌了几口凉水。 …… 贾琮将邹敏儿轻轻放在躺椅上,笑道:“这躺椅我自己试过,靠背的尺度刚刚好,你躺上去也不会牵扯到伤口。” 邹敏儿听了这话,自然知道贾琮的意思,自己伤口在哪里,他还不是最清楚。 他事先试过,自然知道这躺椅合适,也怪不得躺了上去很是舒适。 天上的日头渐渐爬高,原先微微有些昏暗的廊下,变得光明一片。 邹敏儿略显苍白的脸色,在阳光的映照下,透着一丝莹润的透明,并渐渐地韵生出粉嫩的血色。 贾琮也搬了一把椅子,在邹敏儿身边坐下,两人都默默无语,享受着小院无忧的时光。 屋檐头青色的筒瓦,在蔚蓝天空中划出深沉的轮廓;梧桐树的枝叶缝隙,被风儿婆娑摇曳,在廊前青石板上散下斑驳的日光。 或许在往后的许多年,他们依然可以想起眼下的一刻,他们在年轻时曾有过让彼此难忘的心动记忆。 厨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飘出一股菜肴蒸煮的清香,让整个内院流淌着温馨的家宅烟火气息。 …… 一直等到日上高天,贾琮和龄官在廊下摆上桌椅,又各自端了米饭菜肴,三人准备用午食时,院门处传来敲门声。 贾琮出去打开院门,敲门的正是江流,手中还拿着一个牛皮信封。 说道:“三爷,上午有人送书信到兴隆坊老宅,说是得了三爷吩咐,转呈姑苏来的急件。 还说酒铺出了一批新酒,让三爷得空就看看新酒的货色。” 贾琮听了目光一亮,知道这是中车司收到来自姑苏的信息,派人转呈给自己。 这次贾琮分派苏州的那批人,由原来火器营队正蒋小六带领,同行的还有位金陵中车司的干员。 他拆开信件,快速浏览一遍,心中不由泛起惊喜。 贾琮来金陵已有不短时间,不仅自己亲下姑苏查访,并联同中车司派出大量人手,在沿江各州搜索,一直没有什么发现。 但总算付出的努力没有白费,信上说自己派去苏州的那批人,在姑苏一家叫潘香楼的妓院,发现了周正阳的踪迹。 眼下沿江各州盘查森严,各地锦衣卫千户所封锁水路要道,周正阳必定无法逃匿入海,很可能还藏匿在姑苏。 贾琮兴冲冲的进入内院,将这消息告诉了邹敏儿。 邹敏儿重伤假死脱身,原先承接中车司的使命,如今虽已事不关己。 但是只要抓到周正阳,当年水监司大案的内幕,就会因此揭开,压在她心头多年的心结才能化解。 因此听到这个消息,她心中也很是振奋。 只是突然想到,如今周正阳有了下落,以贾琮的本事,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能将此人缉拿归案。 到了那个时候,金陵之事只怕很快就能了结,他大概也很快就会回神京缴旨复命,心中不禁一阵怅然若失。 突然到来的消息,将明泽巷宅院中原本的温馨平静,鼓荡出阵阵波澜。 这一顿饭贾琮吃得充忙,邹敏儿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只有龄官心思单纯,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细嚼慢咽的享用自己的手艺。 只是见贾琮吃得如同囫囵吞枣,微微有些遗憾,也不知他有没有尝出味道,自己费了不少功夫,可是专门做给他吃的。 …… 贾琮匆匆吃过,便回来邹敏儿的房间,将她收藏的各时期从姑苏发回的线报,以及姑苏当地的图舆资料,都仔细翻阅了一遍。 他准备去鑫春号,让曲泓秀启动飞羽,向分派到镇江常州两地的人手传递消息。 让这原先分派这两地的二十人尽快向姑苏汇集,加大姑苏的人手力量,希望能尽快找到周正阳具体下落。 当初艾丽训练的两名女弟子,携带一批经过训练的飞禽达到金陵,在鑫春号财力的支持下,飞羽的力量一直在稳定增长。 随着鑫春号在江南各州府开始分号,分羽也跟着鑫春分号在各地设置分站。 飞羽寻常之时以最高的效率,互通各地分号商路信息; 而到了如今的关口,它传递的就是人员分派和调动信息。 以他的估算,以飞羽传递信息的快捷,镇江和常州两地的人手,不到两天时间就能赶到姑苏。 他还会另外从金陵抽调自己的人手,往姑苏之地加重砝码。 他还要再去一趟杏花巷姚家酒铺。 送信的人说铺子来了新酒,让他去看货色,这是许七娘请他过去见面,必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谈。 周正阳身为金陵卫指挥使,在金陵为官多年,官场关系盘根错节。 不要说张康年、杜衡鑫都曾与他同僚为官,在金陵各大官衙之中,他又有多少隐晦不明的人脉,谁也说不清楚。 不管是金陵锦衣千户所,还是与此事密切相关的陪都兵部、刑部、应天府等衙门,很难说没有存在泄密的耳目。 相比起来,隐于暗中的金陵中车司,因其监察坐探百官的职司,与金陵官场极少纠葛,反而是最可信重的力量。 他会让许七娘调配中车司得力人手,驰援姑苏。 他计划自己和中车司的人手,集结入驻姑苏,并尽快确定周正阳的行踪后。 才会把消息传递给锦衣卫、大理寺杨宏斌,让他们因此进行联动。 这样做的原因,就是因为信息扩散后,极可能会带来泄密的负面影响。 当初神京大理寺消息泄露,才使周正阳提前逃遁,便已是前车之鉴。 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如果一直是死水微澜,想要在前路迷茫中追根究底,必定举步维艰,难有建树。 打草虽然惊蛇,但也能因此察觉蛇踪。 贾相信自己和中车司的人手,提前在姑苏布局,他便又七成以上把握,控制住姑苏的事态。 他仔细将整个过程有梳理了一遍,一直到所有关窍之处,都可以清晰而确定无误。 他又把邹敏儿重新安置回房内,将刚才的一番设想,和她说了一遍,两人又推敲了一次,查缺补漏细节,他才匆匆的出了门。 …… 邹敏儿靠着床上微微发呆,将贾琮刚才所说想了一遍。 他才刚刚收到消息,片刻之间便有了详尽的筹谋。 让邹敏儿隐约感到,整件事的节奏突然被加快,最终的结果似乎变得触手可及。 龄官在外面收拾过碗筷,又进了房间,小心的扶着邹敏儿躺下休息。 见到书桌上被贾琮摆放的一堆文牍资料,便顺手整理起来。 当她看到这堆文牍中一张画像,清亮明媚的双眸中都是惊诧的神情。 邹敏儿见龄官拿着一张画像,歪着脑袋在那里左右端详,秀眉微蹙,似乎在思索什么,不禁心中好奇。 邹敏儿知道贾琮对龄官与众不同,平时很是宠溺,小丫头自从到了金陵,事事有贾琮维护,一向无忧无虑。 很少见到她会露出这样费解迷惑的神情。 而且,她认出龄官手中拿的正是周正阳的画像。 当日她发现各地用来缉拿周正阳的画像,是从兵部文牍中提取,并且与周正阳本人样貌相差极大。 那副似是而非的画像,会对搜寻和缉拿周正阳,造成极大的误导。 甚至她判断周正阳逃匿无踪,一直无法缉拿归案,和这份老画像有很大一部分关系。 当邹敏儿察觉到这个漏洞,便请了金陵最好的画师。 又根据熟悉周正阳形貌之人的描述,重新描成相似度极高的画像,分发沿江各州。 她自己也留下一副画像存档,这幅画像日常和她收藏的文牍放在一起。 贾琮和她都看惯了这份画像,都已经有些熟视无睹了。 但龄官自从到了金陵,一直深居兴隆坊贾府,自然从来没有机会见过这画像。 刚才如果不是贾琮将文牍资料都拿出来查阅,出门匆忙又没顾得上收拾,只怕龄官依然没机会看到。 龄官说道:“邹姑娘,这画上的人好生面熟,我好像在那里见过的。” 邹敏儿目光微微亮起,她想起当日在姑苏金碧园遇到龄官的情景。 那个时候龄官得罪了客人,还摔坏了戏班里价值不菲的头冠,被戏班班主罚去洗衣服。 邹敏儿试探的问道:“你到了金陵都住在贾家老宅,你如果见过画像上的人,必定不会是在金陵。 是不是以前在姑苏的时候见过的?” 龄官听了这话,突然恍然大悟,急声说道:“我想起来他是谁了!”(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章 深危多奇情 金陵,杏花巷,姚家酒铺。 贾琮看过中车司转呈的姑苏信报,便第一时间赶到了这里。 邹敏儿‘过世’之后,在神京中车司没下达谕令之前,许七娘暂时承担邹敏儿负责的事务。 因此缉拿周正阳归案,成了许七娘当务之事,如今姑苏发现周正阳阳的踪迹,她自然十分慎重。 两人商议之后,并按贾琮的建议,从神京中车司抽调精干人员派往姑苏。 但是她今天约贾琮前来,却不单单是为了这件事。 等到两人协商过姑苏的事情,许七娘拿出几张文牍,说道:“按大人的意思,中车司已对杜衡鑫日常行止进行监察。 并收集他自嘉昭元年至今的官场履事。 我们通过中车司在陪都吏部的关系,拿到他在吏部的履事文牍,不过吏部案牍,大多是官样文章,很难看出蹊跷。 我又调用中车司人力,寻访他当年的同僚、故旧,甚至一些解甲的卫所军官。 涉及人数有十七人,对他这十四年的官场经历,根据各人的描述,做了详尽的搜集。 大人原先的思虑,确有一定道理,他这十几年的履事确有些不同寻常。” 贾琮翻看这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文牍,心中多有惊异。 他第一次来杏花巷,是在三天之前。 就这么短短三天时间,金陵中车司不仅可以从吏部拿到杜衡鑫的履事文牍,甚至还接触了十七个和他相关的人物。 完整拼凑出他这十几年的官场经历,这等理事的利落和快捷,实在让贾琮有点咋舌。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只要谁被中车司关注和怀疑,那他几乎很难藏得住秘密。 也或者是这位酒铺女掌柜,其本人精明强干过于卓越。 这人明明是隐门在中车司的暗桩,但是她的敬业和高效,似乎比中车司还像中车司……。 许七娘说道:“大人原先说过,杜衡鑫当年受圣上器重,从小旗直接擢升到百户,按常理他应该能平步青云,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嘉昭元年他从神京突然调回金陵,具体原因金陵这边无从查起,需要调用神京中车司秘劄才能得知。 但杜衡鑫调回神京之后,他的好运似乎耗尽,圣上好像就忘记了这个人。 之后近十年时间,他在金陵卫中蹉跎,一直都只是一个百户,再无擢升官职。 据当年的旧人说,杜衡鑫在军中口碑不好,都说他心狠手辣,为仕途升官不择手段。 这样的名声,让他的同僚和上官,都对他心存防范,让他在军中常受排挤和打击。” 贾琮心中冷笑,当年杜衡鑫出卖自己的族人,用亲族身家性命换来自己的前程,这事必定会做得十分隐秘。 但是阖族皆败,惟独他独善其身,事后还能伴驾新君,连升两级,实在是昭然若揭。 虽然谁也不会宣扬是他向嘉昭帝告密,但是明眼人必定能看出其中的龌龊和根由。 所以,杜衡鑫从神京调回,在金陵卫军中传出不择手段的恶名,一点都不奇怪。 虽然为官者想要往上爬,多少会用些鬼蜮伎俩。 但再不是正人君子,为人在世,多少也会有些底线。 但出卖亲族满门,并最终满门屠戮,以此换取仕途富贵,不管什么理由,都会让人不齿。 当年杜衡鑫那些上官和同僚,必定对他这样的性情手段,心存忌惮,毕竟谁也不想和只白眼狼为伍,以免受其反噬。 因此,杜衡鑫从神京调回金陵,在将近十年的漫长岁月,在仕途上毫无寸进,就非常容易理解了。 可是为何当初曾为嘉昭帝立下功劳,皇帝将他官生两级后,就把他打发回金陵,从此不闻不问? 贾琮心中思索片刻,大概也就猜出一些原因。 嘉昭帝虽也是心术狠绝之人,但对于一个出卖亲族换取前程之人,大概也觉得可以一用,却不能信重。 贾琮也曾听说,当年嘉昭帝登基之时,太上退位,朝局动荡。 嘉昭帝为了坐稳地位,曾重用推事院,整肃朝堂,排除异己,掀起不少血雨腥风。 在这种大势之下,当时只是军中一小旗官的杜衡鑫,身份和实力有限,根本发挥不了作用。 所以,在杜家覆灭之后,他也就失去了自身的价值。 嘉昭帝将其连升两级,也算是酬其功劳,从此将这个小人物抛之脑后,也算在清理之中。 …… 贾琮继续阅读许七娘提供的案牍,当读到其中一段时,不禁讶异道:“杜衡鑫也曾履职金陵水监司千户!” 许七娘继续说道:“正是,大概是五年前,杜衡鑫的霉运似乎有了转机,他被金陵一个贵人的看重和扶助。 这位贵人甚至花费钱财为他走通门路,甚至动用神京老北静王的人脉,使杜衡鑫从一个百户,晋升为水监司千户。”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奇怪,杜衡鑫这样一个声名污损之人,居然也会有人赏识。 好奇的问道:“这个金陵贵人到底是谁?” 许七娘回道:“金陵甄家的二老爷甄应泉。” 许七娘见贾琮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便解释道:“大人不熟悉这个名字也正常,因甄应泉五年前出海失踪,至今杳无音信。 当初邹怀义勾结东瀛浪人,在外海抢掠商船,那些外夷船员死得悄无声息,不也是从此杳无音信,甄应泉必定也是如此。 这些年金陵人已很少提起甄应泉的名字了,大人不知道他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的女儿甄芳青,大人可能会有所耳闻,这位甄三姑娘在金陵很有名气,虽然岁在芳龄,却是甄家生意的主事人。” 贾琮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她的父亲……。” 贾琮到金陵之后,和甄家以及甄芳青多有接触,他也隐约听说甄家的生意,都是甄家的二老爷一手开创。 但是这位二老爷很多年前就不在了,所以由他的女儿甄芳青接掌生意。 至于这位二老爷如何不在,贾琮却没有深究过,毕竟那只是甄家的家事。 如今才知这位二老爷甄应泉,竟然是出海失踪,按许七娘的说法,难道也是遇上了海匪截杀? 贾琮又问道:“我知道甄家大房甄应嘉官居金陵体仁院总裁,但这位甄二老爷只是个商人,怎么有能力动用北静王府的人脉?” 许七娘说道:“大人有所不知,甄家家势来自宫中地位尊崇的甄老太妃,当年这位老太妃牵线,甄家二姑娘和北静王世子联姻。 四年前老北静王过世,世子水溶承袭王爵位,这位甄二姑娘如今成了北静王妃。 所以甄应泉当年才能动用王府的人脉,为杜衡鑫张目。” 贾琮若有所思的问道:“原来如此,可杜衡鑫当时只是个不得志的百户,为什么偏偏能入了甄应泉的眼,为他这般出力。” 许七娘说道:“因为甄应泉出海遇难,他出于什么原因扶持杜衡鑫,现在已无从查证。 但这次我调配人手,向那十几个当年旧人查问此事,他们的却有各自不同的说法。 有人说甄家承袭的体仁院总裁官位,是位高无权的虚职,不足以荫蔽甄家,而甄家老太妃也年事已高。 所以甄应泉才为甄家培植外势。 当年杜衡鑫官小位卑,处境落魄,但其人颇有才干,这样的人是世家扶持的极好对象。 也有人说甄应泉执着于行商富庶兴旺甄家,而当时圣上已开始推行海政,各地市舶司成立已进入朝堂议政。 金陵水监司主管水道稽查,航运保护,是海政推行最重要卫军官衙。 甄应泉看准未来海政的大势,未雨绸缪,所以特意培植一位可为甄家代言的水监司主官。 事实上杜衡鑫升迁水监司千户后,金陵市舶司便很快开办,甄家的生意赶上了海政荣兴的最佳时机。 所以,很多人认为,深受甄家提携之恩的杜衡鑫,必定会投桃报李,利用水监司的水道稽查权利,为甄家海贸生意保驾护航。 虽然这件事从未有过实证,但那一年杜衡鑫升任水监司千户,朝廷在金陵开办市舶司,几乎是在先后发生。 甄家掐准了海政推行的良机,比其他海商都先行一步,甄家海贸生意因此蓬勃兴隆,与日俱升,却是不争事实。 当时的水监司千户杜衡鑫,必定也会利用掌控的水监司大权,给予甄家特殊的关照扶持。 从这一点来看,当年的甄应泉运筹帷幄,眼光长远毒辣,这等商贾之术,已近乎诡道,实在非同凡响。” 贾琮想到甄芳青,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智慧过人,深通筹谋平衡之道,处处更胜须眉,看来是得了父亲甄应泉的遗传和衣钵。 更让他没想到的事情,甄家竟然早就和金陵卫军体系,深有牵连,但他和甄芳青的接触中,却从没听她提起或透露过。 或许是他父亲的失踪,带走了相关的人脉和香火情,也或许是甄芳青城府深沉,对自己隔绝了这方面的信息。 许七娘继续说道:“也就在那一年的年末,东海巨盗刘敖麾下倭寇海匪,屡次抢掠沿江入海州镇,并与松江卫几度交锋。 这情形倒是和眼下有些相似,因为水监司麾下都是精练的水兵,又配有数十支大小战船。 杜衡鑫根据五军都督府令谕,带领水兵战船入松江协助退敌。 谁也没想到,在这次和倭寇海匪对峙的过程中,杜衡鑫展示了惊人的战事才能,他似乎事事都能料敌先机。 竟以水监司十艘大小战舰,七百名水监司将士,以一军之力,大败刘敖麾下的倭寇海匪,斩杀四百余人。 创下嘉昭朝对峙倭寇海匪从未有过的大胜,消息传来震动朝野。 圣上也开始重新注意到他,因为当年松江大捷过于耀眼,一扫朝廷对倭寇海匪剿灭不利的颓势。 五军都督府为彰显自身统军有力,为杜衡鑫论功,圣上顺应大势,同意升迁杜衡鑫为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佥事。 杜衡鑫之前近十年时间,仕途毫无建树。 可是自从遇到甄应泉之后,居然在一年内连升两级,一跃成为正三品高官,也是一桩异数。 但是也就是在这年年末,甄应泉出海行商,突然中途失踪,从此杳无音信,已经整整五年时间。” 贾琮听到这里,心中没来由生出古怪,杜衡鑫因为甄应泉而起势,而在杜衡鑫最得意之时,甄应泉反而突然出事? 事情发生在五年之前,甄芳青应该也是在那个时候,接管了甄家的生意。 …… 许七娘又说道:“自此之后,杜衡鑫似乎运势亨通,他担任金陵都指挥司佥事两年后,当时的都指挥使王胜突然病故。 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使的位置空了出来,这个位子是正二品武官大员,麾下掌管上万卫军,护佑江南六州一府,是权柄很重的官位。 当时朝堂上有官员举荐四王八公之一齐国公陈翼接任此位,据说在贵勋之中呼声极高。 而且当时朝堂上,除了齐国公之外,其他有资历的将领,不是已担任要职,就是投闲隐退。”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冷笑,他自然知道陈翼最终并没坐上这个位置,如今还在五军都督府做空头的左军都督,形同养老等死。 以嘉昭帝对四王八公旧勋的忌惮和厌弃,怎么可能让齐国公霸占江南卫军第一武官的位置。 许七娘说道:“但是到了最后,圣上突然指定当时的都指挥佥事杜衡鑫,接任都指挥使位置。 杜衡鑫不管是资历,还是家世底蕴,都远远无法和齐国公陈翼相提并论,当时很多人对杜衡鑫上位,都觉得非常奇怪。 只是杜衡鑫刚曾立下偌大战功,在五军都督府和江南卫军中已具备一定威望,所以旁人找不到太多反对借口。” 贾琮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说道:“四王八公先辈虽有辅国之功,但是时间变迁,如今在朝公候一辈不是隐退,便是暮气已生。 当今圣上是圣明锐进之君,倾向启用精干后进官员,也在常理之中。” 许七娘知道贾琮便是出身四王八公贾家之后,贾家宁荣两公的承爵人,不是被削废,就是富贵闲置,可不就是贾琮说的暮气已生。 只是这个话题过于敏感,涉及圣心私念,两人只是浅尝即止,没有深入下去。 …… 许七娘说道:“大人,以属下所见,杜衡鑫这人颇有才干,他在百户低位上沉沦十年。 好不容易时来运转,得到圣上器重,攀上正二品高位,他必定对眼下的仕途前程看得极重。 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像周正阳、邹怀义之辈,为了滔天的海贸财富铤而走险。” 贾琮淡淡说道:“你这么说未免没有道理,杜衡鑫能奇异崛起,自然是圣上对他的恩遇,也有他自己因缘际会的机缘。” 其实贾琮这话说得很是委婉,毕竟许七娘身份诡异,他也不可能对她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从中车司收集的文牍资料,还有许七娘的讲述,贾琮大概已经明白了一点。 杜衡鑫能攀上金陵都指挥使的高位,绝不是因嘉昭帝对他格外信任器重。 其中很大原因是当年甄应泉对他的扶助,甚至贾琮有种奇怪的直觉,杜衡鑫就像是甄应泉一手打造的。 另外的重要原因,就是嘉昭帝对四王八公的分化打压,如同一场鹬蚌相争,杜衡鑫只是个意外的获利者。 嘉昭帝对于杜衡鑫只是冷厉的利用,对他出卖亲族换取荣华的狠辣,甚至深藏猜忌不喜,不然不会将他丢在金陵十年,置之不理。 他最终会将杜衡鑫擢升金陵都指挥使,不过是暂时用他填充这个关键位置。 在嘉昭帝看来,杜衡鑫家世存在污点,背景简单且毫无依仗,比起数代贵勋的齐国公,要更容易自己掌控。 也就是说,堂堂的南直隶第一武官,居然并不是皇帝的心腹,而只是皇帝予取予夺的工具。 像杜衡鑫这样心思狠辣之人,他的心中会作何感想,大概会有比寻常人更多的恐慌和不安吧。 …… 贾琮突然想到一事,问道:“邹怀义是否是在杜衡衡鑫升迁都指挥司之后,才接替了水监司千户的位置?” 许七娘说道:“从时间上看,应该是这样,但是这次只是查访杜衡鑫个人履事,此事暂未涉及。” 贾琮说道:“如今周正阳还未落案,金陵形势不明,眼下张康年嫌疑最大,但任何可能的疑点都不能错过。 查一下杜衡鑫和张康年、周正阳、邹怀义之间,除了寻常的上下属同僚关系,是否还有其他特殊的关联。”(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一章 筹谋引赐婚 金陵,大宰门,鑫春号江南总店。 正午刚过,骄阳似火,贾琮从杏花巷出来,便顶着酷热赶到总店。 而他进店没多长时间,江流便独自离开店堂,去了鑫春号在成贤街的分号。 没过去多久,成贤街分号的后院,腾空飞起几只灰鸽,在屋顶的天空,扑棱棱盘旋了一周,便展翅向东飞去。 而在这天的日落时分,城东郊外农庄,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离开,顺着东向的官道而去。 …… 贾琮一直忙到日落时风,才重新回到明泽巷宅院。 刚进了内院,便看到龄官迎了上来,说道:“三爷,我等了你好久,你总算回来了,我有急事找你呢。” 贾琮见她神情异样,正要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却被龄官牵着手进了邹敏儿的房间。 龄官拿起桌上那副画像,说道:“三爷,我就想告诉你这事,这个人我在姑苏见过。”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跳,因为龄官手中拿的正是周正阳的画像。 靠在床上的邹敏儿说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金碧园,第一次看到龄官的时候,她被戏班班主罚洗衣服。 因为那次苏州卫指挥使罗雄带人在金碧园包场,那次是龄官第一次上台唱戏。 龄官唱完曲目之后,罗雄的朋友看上了龄官,还让龄官唱清楼小调洒金扇。 结果龄官不愿意唱,还和罗雄的手下起了冲突,摔坏了戏班里价值不菲的头冠,这才被班主责罚。” 龄官在一旁说道:“三爷,那个罗指挥的朋友,让我唱洒金扇的坏蛋,就是画像上这个人。” 贾琮脸色一变,问道:“龄官,你可曾记仔细了,那人真的就是画像上的人。” 龄官很认真的说道:“三爷,这事虽过去不少时间,但是那人这么无耻,竟然让我唱青楼里的小调,他化成灰我都记得。 他长得和这份画像太像了,几乎就是一模一样,我不会记错的。” 贾琮从怀中拿出姑苏来的那份信报,快速翻阅一遍。 那上面写着周正阳数次去姑苏红香楼嫖宿,每次都点楼里擅长唱曲的花娘过夜。 而且每次让花娘唱的青楼小调,正是那曲《洒金扇》。 毫无疑问,当日罗雄包下金碧园听戏,和他一起来的那个朋友,就是逃匿在外的周正阳。 贾琮的心中满是震撼,他和邹敏儿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堂堂的苏州卫指挥使,竟然一直和周正阳沆瀣一气。 周正阳之所以一直难寻下落,无法落网,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藏匿和包庇,显然就是最重要的原因。 那么另外一个问题就显而易见,苏州卫指挥使罗雄必定也和水监司大案有所牵扯,不然他不会包庇一个朝廷钦犯。 至于罗雄为何会敢冒如此风险,仔细想想其实并不奇怪,当年邹怀义会留下所谓的秘账,周正阳必定也会留下辖制保命的手段。 贾琮对邹敏儿说道:“当年的水监司大案,似乎牵联愈来愈大,刚开始是水监司,接着是金陵卫,现在连苏州卫都难逃干系!” 金陵都指挥司下辖水监司、金陵卫、镇江卫、常州卫、苏州卫、松江卫,总共统领各地卫军过万。 如今竟有一半卫所都沾惹上水监司大案流毒,这也未免太耸人听闻。 贾琮此次南下虽做了充分准备,甚至暗自调来可以应对危机的不小力量。 但如今周正阳有罗雄的庇佑,贾琮手中所掌握的力量,想要对峙苏州卫麾下一千五百名精锐卫军,将是极其危险的举动。 贾琮虽是领秘旨下金陵,但圣旨只是让他协同大理寺抓捕周正阳归案,并清查水监司大案后续。 圣旨没有赋予他处置正三品武官的权利,更何况还是一名统军过千的卫指挥使。 如果出师无名,一旦应对处置不慎,可能会引发军中哗变,甚至于激出江南兵祸,震动江南六州一府。 贾琮自己就曾是统兵之将,他自然明白什么叫兵连祸结,这其中蕴含的风险极大。 贾琮想起自己离京之前,曾去拜别老师柳衍修。 柳衍修曾告诫过他:如查有所获,秘而不惊,急报中宫,等待圣裁,切忌急功妄动,牵连过深,反受其害。 …… 金陵,兴隆坊,贾家老宅。 贾琮正奋笔疾书,起草寄往神京的奏章,周正阳一事错综复杂,其中牵连之深,已超出秘旨授权的范围。 贾琮想起老师柳静庵提醒,将事情详情上奏嘉昭帝,是必须要做的一步。 奏章中将在姑苏发现周正阳的踪迹,及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藏匿包庇周正阳之事,都进行详细奏报。 还附上对张康年、杜衡鑫的排查和推测,以及当年甄家甄应泉的在幕后所起的作用。 他之所以将这些信息也写进奏章。 是因为这些信息与周正阳事件,甚至当年水监司大案,都有若隐若现的联系。 可以让嘉昭帝对金陵之事有一个完整的信息了解和判断。 而且这些调查信息,就算他不上报,许七娘必定也会通过中车司渠道报入宫中。 贾琮考虑到这位九五之尊的多疑性子,也就不在奏章上节省这点笔墨。 奏章写好之后,他又仔细看过一遍,做了修改润色,又重新誊写,将奏章装入秘盒,用火漆封蜡。 接着又给兵部尚书顾延魁写了一份书信,书信的内容和奏章的内容基本一致。 他走出书房,出了内院,进入二门外宣和堂,将秘盒交给早等在那里的江流。 对江流嘱咐道:“你带上五个火器兵护卫,要日夜兼程,全力加快速度,四天内必须将奏书送到神京。” 从金陵送信件到神京,正常情况下驿站更换快马,需五天才能到达神京,贾琮将时间压缩到四天,也是极快的速度要求。 贾琮又说道:“这份书信也要第一时间送到兵部顾尚书府上,并请他回信,让你尽快送回金陵。 宫中的圣旨只会禁军传送,但顾尚书的回信,却会让你来回送,你拿到回信之后,让艾丽用飞羽传送给我,片刻不可耽误,切记!” 贾琮之所以在奏报之外,还特地给顾延魁写了封书信,并嘱咐江流尽快拿到回信。 就是想让信息比正常圣旨传送,以更快的速递到达金陵。 他的奏报只要抵达神京,嘉昭帝必定会叫顾延魁入宫议事,顾延魁必定会是最早知道回旨内容之人。 而宫中下诏圣旨,由宫中内侍和禁军急送金陵传旨。 因此,圣旨是江流无法接触到的,江流也无法最快得知圣旨内容。 而贾琮给顾延魁的那份书信,内容和奏报几乎一致,顾延魁的回信必然会写到回旨的内容。 贾琮只能用这种曲折的办法,才能江流得知回旨内容。 通过艾丽的飞羽传信,从神京到金陵的距离,贾琮不到两天时间就会收到信息。 而圣旨从神京传送至金陵,一般情况下需要五天时间。 贾琮能提前三天知道嘉昭帝的旨意,能给他在金陵行事提供充足的时间缓冲。 他这样做还基于另外一种顾虑。 当初大理寺审讯周素卿的供状被泄露,导致周正阳提前得知信息,逃之夭夭。 虽然神京经推事院一番血腥清洗,扫除了泄密的来源。 但是,神京官员多如牛毛,关系盘根错节,能接触到宫中信息的人物,更是五花八门。 谁也不能保证,泄密的事情会不会再次发生。 他能在圣旨传送金陵之前,提前几天知道最新消息,就能提前进行布置,杜绝可能的泄密,以及造成的不良后果。 …… 金陵,甄府,裕和堂。 甄老夫人这天的心情悲郁难平,因为五年前的今日,正是她的二儿子甄应泉出海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 时间已过去整整五年,说是生死未卜,那只是一种无力的自我欺骗。 不仅甄老夫人已彻底放弃了希望,就连和甄应泉伉俪情深的甄二太太,原先百般无法接受丈夫的离去。 二年前也无奈死心,并将今天作为甄应泉的忌日,每年到这天都会在自己院中祭奠,并断烟火一天。 甄二太太自甄应泉出事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前段时间旧疾复发,家中曾去福寿巷请张友朋过来诊治。 但正遇上张友朋出一个急诊,之后连着十多天时间,都不见这位神医的人影,也不知他在外面忙些什么。 而这几天临近甄应泉的忌日,甄家二太太心情愈发悲楚,今天又断了烟火进食,更加衰了气色,今早不知何缘故,突然昏厥不醒。 甄家慌忙请了城中名医急救。 甄青芳又差人再去福寿巷,总算遇到张友朋在家,赶紧将这位神医请到甄府,给母亲诊病。 张友朋到了甄家之后,给甄二太太把脉开方,又给她下了几针,就稳住了二太太的病情,让甄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甄老太太去看过儿媳妇,心情郁郁的回了裕和堂,想起自己的二儿子,又一顿长吁短叹。 这时就见大儿子甄应嘉进来,说道:“老太太,我写去荣国贾家的书信,刚刚收到回信。” 甄老太太一听这话,精神微微一振,他可是知道大儿子写信给贾家的用意,是和荣国贾家互通声气,给家中的三丫头议亲。 连忙问道:“贾家回信可有什么说道?” 甄应嘉回道:“贾存周在回信之中,言语很是恭敬客气,他已和贾太夫人提过贾琮的亲事。 但是那边太夫人说,贾琮明年才满舞象之年,年纪还太小,所以想晚一二年议亲。” 甄老太太听了这话,心中有些失望,说道:“人家这话也是道理,未过舞象之年是早了些。 但三丫头可比琮哥儿还大几岁,这几年她操劳家中的生意,眼界又高,金陵世家子弟没一个能入她眼。 就这样生生把年岁熬大了,琮哥儿等得起,三丫头可等不起了。 况且,这里面还有一桩事呢,贾太夫人和我也算手帕之家,她生在公候之家,嫁在公候之家,这心中弯弯绕绕可不少。 虽说琮哥儿年岁小是个道理,只怕她这做祖母的,还有些待价而沽的心思。 外头现在都说,琮哥儿如今是宗人府入档勋爵之中,年岁最轻的一位,为人瞩目,也很受当今圣上恩遇。 像他这样的少年伯爵,等到成年后,圣上多半是要赐婚以示荣宠,这在国朝都是有惯例的。 贾太夫人生在公候之家,比我更知道这个规矩,说琮哥儿年纪小,不急着议亲,不过是委婉的托词。 她哪里会轻易就订了孙子的婚事,白白丢了将来赐婚的荣耀。” 甄应嘉笑着说道:“还是老太太通透,一知道来信的内容,你就能断出里面的根由。 其实我也早想到这一层,儿子给贾存周去信,也从没想过单凭一份书信,就能议定两家的亲事,不过是事先互通声气罢了。 男女婚姻,既讲究有缘,也讲究有份,他荣国贾家有赐婚之荣,我甄家也未必就没有。 所以,儿子在给贾存周去信的同时,也给宫中老太妃去了一份家信,并让二丫头转送到宫中。” 甄老太太听了这话,一下明白了儿子的心思,刚才因二儿子带来的伤感,也淡去了大半。 笑道:“你这事做的妥当,当年三丫头入宫陪伴老太妃,在宫中教养长大,老太妃对三丫头一向爱逾珍宝。 那琮哥儿在神京这么响亮的名头,老太妃定会满意这门亲事,只要她在上皇跟前撮合,这事就能成。” 甄应嘉笑道:“老太太所言极是,贾太夫人想要圣上赐婚的荣耀,我们甄家不过想让青儿觅得佳婿,终生有靠。 二家其实殊途同归,予以成全,正是两全其美,三丫头有了着落,也了了老太太一桩心事。” 甄老太太叹道:“你那兄弟命数不好,好端端一个人,只是出趟海,就怎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他就三丫头一个女儿,他把女儿看得眼珠子一样,如果芳青和琮哥儿能成,我也算对得起她老子了。” …… 甄府,甄二太太宅院。 二太太早上昏厥,着实把甄芳青吓得不轻,好在那位张先生妙手回春,几根金针下去,就稳住了母亲的心脉。 她今天本想去铺子去盘账,临时都把事情推掉,留在府中陪伴照顾母亲, 今天她换掉在外行走的男装,一身柔媚大方的女儿家打扮, 上身穿了淡蓝底折枝菊花刺绣对襟,白色交领纱绸里衣,下身是条米黄菊花刺绣长裙,娉婷袅娜,风姿绰约。 刚服侍过母亲喝药,便听丫鬟传话,说大太太过来探望。 甄芳青把大太太让进内房,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外间,拿出做了一半的刺绣消磨时光。 自从甄应泉出事后,大太太对二房的生意,便生出觊觎心思。 大老爷甄应嘉只是个无权的清贵官身,外头看着体面,其实大房就是个虚架子。 甄家之所以能在金陵世家中立足,很大部分还是因二房手中豪阔的海贸生意。 这也就免不了大太太会生出这种念想。 谁让二房只有一个女儿,并无男丁可以传嗣……。 其实以甄青芳的精明,她却清楚得很,这种念想岂止大太太有,自己那位貌似清贵严正的大伯,心中也是这般算计。 只是大伯顾着官场和家主体面,从来不会轻易表露,只让自己夫人出面摇旗筹谋。 大太太平时虽做不少动作,但还算顾及体面和底线。 世家大族,历来都不是至清之水,这种宅门阴私,免不了的事情。 只要大太太做事没到扰乱门风的地步,老成多识如甄老太太,精明聪慧如甄芳青,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甄芳青坐在外间,就听到大太太和母亲说道:“二嫂,常日还要保养好身体,将来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还要送女儿出嫁呢。” 甄芳青一听这话,目光微微一闪,便对里间的话留了意。 又听自己母亲说道:“芳青这丫头一门心思做生意,她的亲事八字都没一撇呢。 我听老太太说过,大老爷曾给荣国二老爷去过书信,提起议亲之意,这事不是还没准信吗?” 大太太笑道道:“贵勋世家的亲事,那能一份书信就落定,不过两家先通了声气罢了。 大老爷可不止给荣国府去了信,还给宫中老太妃也去了书信,说了芳青的事情,今天他刚收到神京二姑娘的回信。 说宫中老太妃对这门亲事很满意,她得了合适的时机,会亲自和上皇进言,这门亲事再没不成的……。” 在外间刺绣的甄芳青,一听这话心中剧震,手腕抖动,绣花针便刺破了手指,一颗殷红的血珠冒出指尖。 她下意识的将手指放在柔唇中吮吸,芳心生出涟漪波动,一阵喜意溢上心头,但随之又有一阵担忧。(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二章 伤怀怨檀郎 神京,荣国府,荣庆堂。 紫鹃过了堂前垂花门,绕过风雨游廊,去了荣庆堂后找鸳鸯。 自己姑娘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血来潮,想给三爷做双秋鞋。 只是姑娘和三爷是表亲,多少有些嫌疑,不便自己动手,还是要自己这个丫鬟代劳。 所以紫鹃和鸳鸯要个好看的鞋面式样,她可是知道鸳鸯是给三爷做过鞋的。 刚进了后堂,就见到鸳鸯扶着老太太进前堂,似乎要去待客。 鸳鸯对紫鹃点头示意,她便在后堂先等着,等鸳鸯得空出来,再和她说事情。 后院墙下开有水口,开沟仅尺许,引入一脉清流,灌入墙内,绕阶缘屋流转前后院,灌溉院中植被树木,又在前院暗渠中流出院外。 老太妃赞赏贾母治家有道,子孙有为,将金陵族人上供的上等云雾尖转赠贾母,以为致谢。 甄家给老太妃的信中,提到了……。” 比如城阳侯家的三小姐,金陵甄家的三姑娘……。 一笔秀雅俊逸的熟悉笔书,便扑入她的眼帘。 信上说的他原先想邀请神京名医张友朋,同下江南给林如海诊病,可遇上对方南下访友,因此并未成行。 贾琮在自己院子中,就能清晰看到,黛玉院中那座秀巧精美的两层绣楼,还有挂在窗口的鹦鹉架子。 逢年过节上门的贵妇太太们,大概是三哥哥的名头太响亮,都要说些旁敲侧击的媒妁之语。 黛玉好奇问道:“史家太太说了什么事,怎么会老太太不高兴?” 然后才走到书案前,从随身的香囊里,拿出一张整齐折叠的信纸。 为此生了不少闷气,不过也仅仅是闷气罢了,大概过了三两天也就抛到脑后。 见她一下子有些回神,连忙说道:“老太太当时脸色难看,谁都瞧得出她极不乐意的。 贾母心中生出满心不乐意,甄家这不是以势压人,要生生坏了她史家一桩亲事……。 贾母突然明白过来,昨天这位老太妃,为何会一反常态,对自己突然表现出善意,原来是应在这件事上。 不过四年前宝玉在她房里摔了玉,从那个时候开始,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 三哥哥如此会哄女儿家,只对家中姊妹倒也罢了,如果拿这手段去哄外头的姑娘,那可就真糟糕了。 当日贾琮接迎春入住伯爵府,让姊妹们也在府中挑选喜爱的地方,时常可以过来盘桓。 黛玉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浑身发软,手中的信纸脱手而飞,在空中飘飘悠悠,最终萎落尘埃。 姊妹们都是从迎春的信中,知道贾琮在金陵的近况。 所以他在江南遇到张友朋,便特地千里之外传书告诉自己,是想让自己放心。 紫鹃说一堆劝慰的话,见自己姑娘一言不发,傻愣愣的发呆,也不知听见自己的话没有,让人看着心疼。 李氏说道:“姑太太有所不知,昨日老爷被圣上召入宫中议事,凑巧听到宫中一些消息。 就算姑娘不去问鸳鸯,不用两天时间,也会传到她耳中。 幼年时的平喘阴咳、多思少睡的毛病,不知不觉都去了。 这所院子和贾琮的主院,只是隔了条水榭,两座假山,只要走上百步就能到达。 院子入门有曲折游廊,台阶下是石子铺设的小道,院子中有二三处房舍,一座精美修挺的二层绣楼。 紫鹃说道:“我刚才去荣庆堂找鸳鸯姐姐,刚巧忠靖侯夫人来看老太太,鸳鸯姐姐在旁边伺候。 姑娘可不要多想,就算宫中赐婚,那可是大事,不是今天说了,明天就得了的,怎么也等三爷回京才是,眼下又不急。” 脸儿如莹雪含胭,妙目似秋水盈波,这一年身体开始抽条,愈发显得窈窕婀娜,娇若扶柳,韵致动人。 贾母一听这话就傻了,这甄家不久前过书信,隐晦提起这门亲事,贾母并未表态,其实也算委婉回绝,不伤两家体面。 紫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史家二老爷经常入宫面圣,他在宫中听到消息。 好奇问道:“你不是去找鸳鸯姐姐要三哥的鞋样吗,怎么空着手就回来了。” 她悄悄上前几步,离了那扇玉石镶贝的大屏风更近些,顿时将前堂的说话声,听了个一字不落。 贾琮去了金陵已有一段时间,常会寄信回来。 这些年在府中朝夕相伴,耳鬓厮磨,黛玉很明白自己在贾琮心中的份量,他在自己身上花的心思,她也看的清楚。 所以,有时她会因这些事闹闹小脾气,不过并不太过于介怀,只是放心将这些事情,包括自己都交给贾琮,觉得他都会处理好。 脚步轻快的上了绣楼,显得很是婀娜灵巧。 她进了书房,还颇有兴致给挂在窗口的鹦鹉加水喂食。 更没让贾母想到,昨天宫中来了内侍,说宫中甄老太妃得知,荣国威远伯在金陵救助甄家子弟。 紫鹃见黛玉这等情容,心中担忧,扶着她坐下,急忙说道:“姑娘不要着急,这只是史家太太听来的消息,眼下还没成事呢。 …… 黛玉一见紫鹃的神情,一颗心微微一沉,说道:“好姐姐你快说,就算你不说,我去问鸳鸯,还不是一清二楚。” 但如今她不得不承认,最能给贾家争荣耀体面的,就是这个自己从小不待见的孙子。 不然人家长辈会老远来信说亲,想到这些黛玉心中便有气,觉得自己的卦算的总是没错的。 黛玉脸色又微微一白,一颗心说不出的便扭难受,:“史家太太会怎么热心,必定心中有了人选,她就没和老太太说。” 但也没有东府贾琮亲自布置的院子,这么让她贴心欢喜。 但不管怎么说,甄家这样的举动,让贾母脸上也有光彩。 黛玉听了这话,脸色似乎多了丝血色,外祖母不愿意这门亲事,或许还有些转机,但是一颗芳心依然纷乱如麻。 居德坊,威远伯爵府,黛玉院。 他在写信这件事上,倒很是公道,他的信都写给迎春,并没有单独写给其他姊妹。 这两年随着贾琮年纪渐长,愈发人物出众,一些事情开始闹得多了起来。 于是说道:“金陵甄家给宫中老太妃的写信,提到三爷和甄家三姑娘,想让老太妃从中撮合,宫中予以赐婚。” 紫鹃说道:“姑娘猜的一点没错,我也是回来的时候,听鸳鸯姐姐说的,那甄老太太正是出身金陵甄家。 黛玉在荣国府中的住处,是贾母亲自布置,精致豪雅,甚至比三春姊妹还要好上一筹。 说不定还会去求上皇赐婚呢。” 以至于自己的侄媳妇忠靖侯李氏到访,贾母依旧满脸笑容,心情显得格外畅快。 紫鹃说道:“史家老太太还给老太太出了主意,说在公候老亲中给三爷早些定一门亲事,省得被人惦记,让三爷吃了亏。” 紫鹃刚才看了黛玉的样子,着实有些害怕。 今日荣庆堂上的事,必定会在府上传开,既然瞒不住不如说透些,也好让姑娘尽量安心,等到三爷回京,他总会有办法应对。 这次他下金陵没多久,竟然就被金陵甄家人相中,老远的来信想要贾家议亲。 不过黛玉觉得自己这种担忧,好像并不是空穴来风,胡乱耍小性子。 不过她在东府去迎春和探春住处多了,多少也听说两位姊妹一些相同的感觉。 史家太太还和老太太说了一些事,老太太脸色不是太好,我就没顾上拿鞋样的事。” 家中姊妹们可以把这些事情,当做闺阁中的热闹和笑谈。 当一个人心里有了真正安稳的寄托,思绪行止都会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 说北静王妃前日入宫,给宫中的甄老太妃带来金陵家信。” 虽然贾母心中自有打算,想着把娘家的嫡亲侄孙女湘云许给贾琮,让贾史两家血脉相融,更增合势。 贾母虽然贵为超品国公夫人,也只是每年进宫朝拜,会远远见上一面,连话都没机会说上。 荣庆后堂内,紫鹃有些无聊,正等着鸳鸯得空了回来,给她拿想要的鞋面式样。 可是贾琮最近刚写来的书信,却有一份是单独给黛玉的。 …… 说北静王妃多日前入宫朝见甄老太妃,还带了份金陵甄家的家信,好像是让甄老太妃从中撮合,成全琮哥儿和甄家三姑娘的亲事。 黛玉随着年岁渐长,情窦初开,却根本无法坦然视之。 他还清楚黛玉不喜香花艳朵,只爱清雅闲适,所以在前后院空地上种百杆修竹,盛夏之时,翠叶云云,遍生清凉。 黛玉住的院子,说是黛玉自己找的,其实是贾琮帮她精心挑选。 紫鹃见黛玉催促,知道这事情也瞒不过去。 主要是这位甄老太妃,辈分太高,身份太过特殊。 但这次在金陵他意外遇到张友朋,等到金陵差事办完,他会请张友朋和他同下扬州,给林如海诊病。 后来史家太太说,金陵甄家大老爷,不过是世袭了一个三品虚职,甄家还没有爵位,甄家姑娘和三爷不够般配。 黛玉心思敏锐,听到甄老太妃收到金陵家信,心中一跳,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紫鹃说道:“我正听着呢,正巧二老爷进了荣庆堂,史家太太就没说下去,我也不好多呆,就先回来了。 虽然因贾琮生母杜锦娘的原故,贾母和这个孙子从小不亲。 虽然她和贾琮自小在西府相处,但也不是彼此事事知晓。 她可是满心要把娘家侄孙女湘云许给贾琮,自然不会让贾琮去和甄家联姻。 黛玉突然想起那日,湘云说的那个妖精真多的典故,似乎意识到什么。 黛玉房中椅、案、书架、古玩、帘幕窗幔、绣床、纹帐、被褥等一应日常物品,都是贾琮亲自过目置办。 没想到史家太太倒是个热心人,我瞧了老太太的脸色,她也觉得史家太太有理。” 黛玉心中明白,三哥哥深知父亲的病体,是自己最担忧之事。 李氏见了自己姑太太脸色难看,自然是极不乐意这桩亲事,心中一松,便又说了一堆话出来……。 只是他去了金陵已不短时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甄老太妃可是被上皇待若生母,在后宫中地位十分尊崇,连懿章皇太后都要时常入清和宫向她请安。 这两年她照着贾琮教的养身法子,每日都保持摸高、散步、踢毽子等运动,对身体很有成效。 紫鹃说到这里,看了看黛玉的脸色,竟有些犹豫起来。 这两天贾母的心情很是不错,根源还是出在贾琮身上。 她穿了件浅紫绣梅无袖上襦,里面是白色交领纱绸里衣,纤腰盈盈一握,系了浅紫色绣花腰带,下身是白色百褶裙。 …… 黛玉拿着那份书信,正想的有些出神,却见紫鹃进了书房,神色似乎有些古怪。 那史家太太如此架桥拨火,难道是因为云丫头……。 黛玉一大早从迎春那里回来,似乎心情很好。 金陵甄家的三姑娘,不是就听说和三哥哥合得来,八成是三哥习惯成自然,哄了人家姑娘对他长了心思。 问道:“宫中的甄老太妃是金陵人,莫非和金陵甄家有关?” 紫鹃见了黛玉的神情,暗自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家姑娘虽然年岁还小,但这几年一腔心思都在三爷身上。 因为迎春是他的亲姐,伯爵府长小姐,只写给她书信,旁人自然挑不出闲话和嫌疑。 只是今天李氏有些神思不属,似乎藏了什么事情,贾母心中好奇,便询问原因。 府上那个不知,荣庆堂就是没嘴的葫芦,里面的事不出半日,就会在府中传开。 这些年有了贾琮的陪伴开解,黛玉的心思比年幼时开阔许多,虽难改多思的性情,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事事介怀,悲春伤秋。 有时贾琮的行为,也让黛玉有些费解,不知他是怎么做到事无巨细,一事一物都如此懂得自己的喜好。 这封信说的事情很简单,不过几百字而已,字里行间却见关怀,黛玉收到还是很高兴。 如今因贾琮在金陵对甄家有所施惠,竟让这位老太妃纡尊降贵,送来名茶以为致谢。 我听了这消息就留意,在堂上多呆了一会儿,我看老太太的脸色很不好,谁都看出老太太不愿意这事。” 却没想到甄家那位贵为北静王妃的二姑娘出面,竟请了甄老太妃出面撮合,这位老太妃只要和上皇开口,赐婚几乎就成了定局。 无意间听到前堂传来说话声,其中还有琮哥儿、甄三姑娘的字眼,便一下子激灵起来。 虽然让贾母心中生出疑惑,不过到底是份很大的体面,心中自然很是受用。 这让黛玉对贾琮愈发欢喜的同时,已多了一些不服气的担忧。 黛玉听到贾母不赞成这门亲事,三魂七魄似乎回来一半,下意识的问道:“外祖母当真不愿意?” 黛玉死死咬着嘴唇,微微苦涩一笑。 心中泛起一腔懊恼,定是三哥哥在金陵招惹过甄家三姑娘,才惹得人家家中,这么起劲这门亲事。 这个可恶的三哥,以后要还想用好话哄我,可再也不能了! 黛玉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捡起地上的信纸,一气之下就想撕碎,但终究又下不去手。(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三章 金簪度情殇 神京,北静王府,内书房。 北静王夫妇正在书房闲坐,话题正是最近甄家筹谋之事。 北静王妃秀美雍容,身穿鸾凤宫袍,仪态端庄。 她虽已是华信之龄,比甄芳青年长许多。 但这位当年的甄二姑娘,依然貌美窈窕,皎皎如月,灿然动人,令人见之难忘。 举手投足,都散发着成熟女子摄骨醉人的风姿。 她和北静王虽是世家联姻,不过成亲后夫妻和睦,北静王也很宠爱这位王妃。 当年老北静王未与神京贵勋大族结亲,却为儿子迎娶金陵甄家长房嫡女,其中未免没有深意。 在子孙联姻方面,游离神京贵勋圈子,既能低调求存,避免遭到皇家猜忌,又能让北静王一系不拘于一时一地。 金陵是江南半壁枢纽之地,而金陵甄家在陪都扎根百年,是江南数一数二的豪族,隐势和威望不可小觑。 更何况宫中还有位地位尊崇的甄老太妃,她的背后站着的是太上皇……。 北静王府和金陵甄家结亲,虽然面子不算荣耀耀眼,但是里子却是浑厚实惠。 人人都说当年老北静王碌碌无为,平庸一生,但世家豪族的家主,又有几个会是心术浅薄之辈。 北静王妃笑嫣如花,说道:王爷,前日我进宫给老太妃送信,老太妃听了三妹和贾琮之事,对这门亲事很是属意。 还说会在上皇面前进言,说不得还能给这两人赐婚。” 水溶微笑问道:“这次你见了老太妃,老太妃的身体怎么样?” 北静王妃叹道:“老太妃已年过八十,也算高寿,虽然精神还算不错,不过年岁大了,小病小灾免不了的事。 三妹自小在老太妃身边长大,这情份可不一般,上次三妹到神京拜望她,只是住了几日就回金陵了。 这次我过去时,老太妃还说自己见三妹一次,便少一次了。 所以她老人家对这门亲事,比谁都上心呢。 她还说,三妹要是嫁了贾琮,她在神京就能时时见到她了……。” 水溶说道:“人生八十古来稀,甄家单凭这桩,总有尽头之时,岳父也是思虑长远,想给甄家未来积蓄家势。” 甄二姑娘自然听懂水溶话中意思,甄老太妃已是垂暮之年,没有多少年头好活了。 只要甄老太妃仙去,金陵甄家也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水溶说道:“贾琮是神京贵勋年轻一辈翘楚,他如做了甄家女婿,更显四王八公同气连枝,壮其声势。 对金陵甄家的将来也是极有好处。” 两夫妻正说着话,外头的丫鬟来报信,说王府长史刘永在外书房等候,有要事和王爷禀告。 甄二姑娘熟悉自己丈夫的脾性,这些年两人也形成默契,见他另有事情,便自行离开。 虽然北静王府世代豪富,但眼下两代早已游离朝堂边缘,没有再在军中掌握实权,近十几年时间,两代北静王都是悠游度日。 北静王府本应闲云野鹤一般,可甄二姑娘却知道,自己这位夫君,胸有才略,不甘寂寞,是个闲不住的人。 经常不少杂事缠身,又不让自己帮忙料理,也只能由着他去。 对甄二姑娘来说,眼下最在意还是家中三妹的婚事,尽自己心力帮父亲玉成此事,是她作为甄家女的义务。 如果亲事能成,不仅自己以后在神京有姊妹作伴,娘家也从此得一大臂助。 …… 北静王府,外书房。 王府长史刘永递上一份书信,说道:“王爷,这是金陵甄家二公子甄世文的书信。” 水溶接过书信拆开看过,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刘永见水溶神情不虞,问道:“王爷,是否甄二公子那边出了事情?” 水润皱着眉头说道:“这份信是十天前金陵寄出,金陵和神京两地遥远,通达信息实在不够快捷,眼下不知已是什么情况。 信中说世文被禁足在家,他因私运火器之事,曾被市舶司查扣,因此留下案底。 辽东火器被盗事发,金陵锦衣卫盘查所有涉嫌火器私运之人,结果就查到他头上。 他的管事回报,店铺库房中的精铁有被人挪动痕迹。 最近店铺周围经常有生人出没,依我看他是被锦衣卫的人盯上了。 如果不是贾琮把他捞出锦衣卫,最后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刘永问道:“王爷,甄家的事有些风险,如果出事会不会牵连到王爷。” 水溶面色阴郁的说道:“甄世文要论起缜密和老道,和他那个堂妹相比,真是不止差了一筹! 金陵甄家是王妃的娘家,和北静王府脱不了干系,刘永,你带人下金陵一趟吧……。” …… 红霞满天,日暮低垂。 距离金陵城约八九十里的官道上,六匹快马正在全力飞驰。 每匹马上的骑士,都背着布匹缠绕的长条包裹,显得有些古怪。 马蹄飞卷,声如闷雷,扬起的烟尘,如同一条滚滚黄龙,颇具威势,让人感觉到策马者急于赶路的迫切心情。 当马队走到一个双岔路口,为首的骑马少年猛然勒住马匹,并取出随身的图舆查看路径。 身旁一个叫刘振的火枪兵问道:“江流,怎么停下了,再往前十里的地方,就是一处叫干塘驿的官驿。 我们的马匹已疾驰近百里,马力已经疲软,你有大人的军令旗牌,可以在驿站更换马匹,让我们保持快马急行。 只有这样才能四天时间赶回神京。” 江流看过图舆,又回头往官道上看了一眼。 说道:“出发之前,三爷吩咐过,我们几人日常跟随大人出入官衙,认识我们的人怕不少。 如今突然快马出城,金陵城内形势不明,三爷担心会有人心怀不良,会沿路追踪甚至拦截。 三爷说离金陵一百里到一百五十里以内,是最危险的距离,极容易被人追踪。 我们如果在前面的干塘驿换马,就要使用军令旗牌,就会留下明显痕迹,旁人会很容易推算出,我们是回神京有要务公干! 万一真被三爷不幸言中,有人因此铤而走险,光我们这几人,可是很难抵挡得住。 三爷说只要绕过干塘驿,跑出两百里的距离,就能摆脱可能的追踪。 如今快要天黑,夜间急行更不容易被察觉,我们宁可绕些路程,只要在跑上小半夜,就能走出两百里外。 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沿途拦截,确保三爷的奏书能安全抵达神京。” 江流说完话,在通往干塘驿的岔道上跑了几个来回。 返回路口后,说道:“这法子是三爷教的,留下混乱的马蹄印,如果有人追踪,一时也搞不清我们的去向。 说完又跳下马来,从包裹中拿出准备好的厚布,包裹了四只马蹄,其他人便跟着他依法施为。 一番忙碌之后,江流一拉马头,往左边的岔路口冲去,刘振带着其他四名火器兵策马紧跟其后。 …… 等到他们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身后的官道上十几匹匹快马蜂拥而至,气势枭然。 跑到这个双岔口时,骑士纷纷停下马匹,这些人身形精悍,动作利落,颇有行伍之风。 这些人下面查看路口情形,也有人查看地上混乱的马蹄形,一时之间都不得要领。 为首的两人商议了两句,选择了通往干塘驿的那条岔路,快马加鞭,飞奔而去! …… 金陵,丰乐坊。 坊中一座粉墙朱门的三进宅院,在坊中诸多吏宅邸之中,宛如和光中一颗尘埃,显得毫不起眼。 一个气度精干的年轻人走入书房,看到一向气度俨然的中年人,在书房中来回走动,似乎有些心绪不宁。 年轻人看到这一幕,目光微微闪烁,说道:”大人,今日午后,我们安排的人手回报。 贾琮的亲随,带了他身边几个护卫,快马出了太平门,看模样是要远行。” 中年人脸色微微一变,问道:“他的亲随不呆在他身边,怎么会突然带着护卫离开金陵,有没有派人追踪,查明他们的去向?” 年轻人回道:“我收到消息,就派了一队快马追踪,一直追到百里外的干塘驿,但他们并没有经过驿站,之后便失去了踪迹。 不过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很可能是返回神京。” 那中年人神色阴郁,说道:“贾琮自来金陵,一向风平浪静,为什么会突然让自己亲随返回神京,这其中一定有缘故。” 年轻人日常所见,都是对方和煦沉稳的模样,任何时候都保持冷静从容,只有抱经波折跌宕之人,才能养出这等坚韧的心术。 像眼下这样神色忧虑之态,平时并不多见。 中年人问道:“姑苏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年轻人说道:“上次罗雄传来消息,说姑苏城内出现可疑人物,游走市井,行事诡秘,难以捉摸。 不过最近姑苏地界比较平静,并没有什么异常动静。” 中年人说道:“你通知水罗刹即刻下姑苏,如果姑苏那边出现变故,难以掌控,就让她出手料理,以免后患!” 年轻人神色凛然,问道:“大人,都说当年邹怀义留下秘帐保身,周正阳会不会也有这等后手?” 中年人冷笑道:“邹怀义留下秘帐,可没有保住自己的命,最可能知道秘帐下落的,就是他的女儿邹敏儿。 可他的女儿也被我们除掉了,就算存在那份秘帐,也已经毫无用处。” 中年人叹道:“这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过,到了最后关头,只要死的人足够多,再大的秘密也能守住!” 中年人的话音在书房中回响,透着一股狠绝冷酷,让那年轻人听了心中一阵发寒。 …… 金陵,明泽巷。 邹敏儿经过十多天的养护,伤势恢复稳定。 虽然还不能下地行走,但是日常起身躺卧,靠着自己也能勉强可以。 在他人的眼里,她已在清音阁遇刺身亡。 在丰乐坊那位中年人眼里,她是被灭口的邹怀义之女。 在旁人的眼里,她只是个红颜薄命的清音阁曲乐娘子。 自从那日她的尸体被贾琮带出清音阁,除了刚开始几天,还能引来一些唏嘘和同情。 但金陵这座恢弘的大城中,每日上演多少生死,亡者犹如灯灭,最终湮没无痕。 那些曾认识和听说过她的人,很快就遗忘了她的存在。 虽然曾经伤重欲死,而且至今伤痛未消。 但身负太多罪责和委屈,突然被卸掉一切,遗世而独立,让邹敏儿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被人完全遗忘,似乎也意味着她更容易遗忘一切。 …… 当初水罗刹近乎致命一刀,斩灭生死,也斩开她心中的心结桎梏。 自从上次从龄官口中得知,周正阳一直是被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藏匿。 她便意识到距离当年水监司大案的真相,已经越来越近。 贾琮每日都会过来,有时会在明哲巷过夜,但有时没吃晚食就会离开。 邹敏儿自从遇刺重伤,被贾琮无微不至的照顾,两人肌肤相亲,耳鬓厮磨。 姑娘家的心防已被打破,她对贾琮的心思早渐渐起了变化,自然对他一举一动分外关注。 她注意到贾琮每次不在明泽巷过夜,第二天回来时,总是衣履新鲜,仪容整洁,连发髻都被梳理一丝不苟。 似乎他每次出去过夜,都像被可心之人服侍照顾。 这一日,贾琮在明泽巷吃过午食,便帮邹敏儿换过伤药。 邹敏儿便知他今日不会在这里过夜,往常但凡留下过夜,他不会这么早就给自己换药。 等到天色低垂,龄官照顾邹敏儿吃过晚食,她便随口问道:“龄官,他在贾府是不是有细心的丫鬟服侍?” 龄官一边收拾碗碟,随口说道:“金管家倒是给三爷安排了两个丫鬟,但三爷不喜欢,日常起居梳洗都是自己来。 金彩家的说,三爷上次来金陵,都是带了贴身丫鬟服侍的,应该是不习惯陌生人服侍吧。” 邹敏儿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她自己也出身官宦富贵之家,少爷小姐只习惯被贴身熟悉的人照顾,换了人就不自在,也是常有的事。 却听龄官又随口说道:“不过三爷也不是每日住在府上的,他都是隔两日回来一趟,教我和豆官认字读书。” 邹敏儿一听这话,心中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一个人愣愣出神,过来许久,才微微叹了口气。 …… 第二天中午,贾琮再来明泽巷时,邹敏儿发现贾琮神情焕发,穿了件崭新的月白银竹纹软绸长袍。 乌发如墨,发髻依旧被梳理得一丝不苟。 这件新袍子针脚细密,手工规整,衣襟上还有精巧大方的刺绣,肩臂腰背,处处都妥帖合身。 邹敏儿出身富庶之家,她看出这袍子不仅妥帖合体,样式刺绣都极适合贾琮,穿在他身上更显俊朗隽美。 这样手工和选料的袍子,绝不会是成衣店里能做出的,只有女红出色,并且极熟悉贾琮的亲近之人,才能做得出来。 邹敏儿突然就明白了,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楚,贾琮这样的品貌风流,身边怎么会没有可心的女子。 她突然生出荒唐的冲动,想问哪位女子为他缝衣束发。 但最终还是理智的没问出口,只能默默无语。 他是公候子弟,宗人贵勋,又是这般天下少有的风姿相貌,有美怀抱,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自己如今虽生死放空,一身自在,却是个身份隐晦之人,和他这样的人,已有天堑之别,何必多寻烦恼。 只是当年她在紫云阁初见贾琮,便动了情结妄念,虽然之后仇隙满怀,却依旧难以磨灭,又怎么可能说放下,就可以放下。 贾琮见她神情古怪,情绪有些低落,眉宇愁绪难解,关切问道:“今天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张先生说你创口较深,恢复愈合中,难免一直会有隐痛,不必过于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贾琮看到她发髻上那支略显陈旧的铜簪,从身上取出个细巧的盒匣,从里面取出一只梅花点翠金簪 “我见你头上那只铜簪有些旧了,上次带龄官去紫云阁给买东西,帮你挑了支金簪。” 邹敏儿芳心震颤,愣愣的接过贾琮手中的发簪。 这发簪通体金光流溢,簪头是梅花形制,绿叶烘托,翡翠镶嵌,精致清贵,秀美端雅。 样式形制都十分适合自己,一定是他照自己的样子,精心挑选的。 邹敏儿原先心中的酸楚,瞬间被泛起的柔情冲淡,自己和他虽无半分可能,但他心中还是有自己的,这便足够了。 贾琮笑着帮她拔下那只铜簪,将那支梅花点翠金簪,轻轻插在她发髻上,邹敏儿一时心神俱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已教了龄官如何换药包扎,小丫头很细心,会照顾好你的。” 邹敏儿神色一愣,脱口问道:“你要离开吗?” 贾琮说道:“我已将金陵之事写成奏书,让人急送入京,估计六七日后,能就收到上谕消息。 我不能在金陵干等,有些事情需要做,还要早去姑苏布置,接下去几日过不来了。”(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上皇点鸳盟 神京,大周宫城,午门。 清晨,东方微曦,恢弘壮丽的大周国都,还未完全从长夜中苏醒。 街市之上,只有少数店铺已开铺,路上行人还十分希少。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初时听如同闷雷,等到声音越发近了,竟如疾风骤雨,声如擂鼓。 通往午门的宏明街上,两旁店铺中的掌柜伙计,用惊讶的眼光,看到五六匹快马,从街面上飞驰而过。 卷起一路烟尘劲风,街道两旁悬挂旗幡店招,被牵扯得在风中翻卷。 如果不是现在天刚微明,路上行人稀少,即便是皇城禁军出行,也是不敢在城内如此策马狂奔。 马上骑士个个满头大汗,飞奔的骏马喘着粗气,马颈上都渗出一层水汗。 这些骑士看起来经过长途奔波,个个都气喘吁吁,都已到气劲俱疲的临界点。 但是他们依然不敢有半分松懈,似乎马蹄每跨出一步,都在做最后的冲刺。 等到这队骑士即将靠近午门之时,看到午门处熙熙攘攘,站了许多等待入宫早朝的官员。 早就有守卫宫城的禁军,看到数骑飞驰而来,立刻有列队上前警戒拦阻。 这些骑士中为首的一个少年,在马上掏出一块鎏金令牌。 叫道:“我有威远伯军令旗牌,奉伯爷指派,有金陵紧急奏疏要上报中宫,请予以通传!” 为首的禁军校尉听了这话,心中悚然一惊,威远伯贾琮的名号在神京无人不知,而且此时他正是在金陵办差。 更重要的一点,如今朝廷上四品以下官员,能被圣上赐直奏之权,只有屈指可数几人。 每一个都是得陛下信重之人,威远伯贾琮就是其中一位。 那禁军校尉查验过军令旗牌无误,不敢怠慢,急忙亲自入宫传递消息。 这一举动,引起不少在午门等待早朝官员的注意。 而江流刚才一番话音,也让其中不少人听清,人群之中微微起了一阵骚动。 贾家的那位少年,在神京曾卷起不少风波,一向颇为引人关注,只是最近他奉旨南下,已沉寂了好一段时间。 如今竟然派了亲信之人,快马奔于午门,直奏金陵急报,难道他又闹出了什么事故? …… 江流虽已表明身份,禁军校尉也已往宫内传讯,但却需得到回复,才能将奏报传送宫中。 按如今的时辰,还需要在午门等待一段时间。 因嘉昭帝十分勤政,每日天明即起,日日早朝,风雨无阻,除了朝堂例行休沐,数十年来少有停废之日。 眼下正是早朝时辰,即便有外地紧急上奏入宫,也会押后至早朝后。 江流等人在午门一直等到巳时二刻,才有司礼监宫人来取了奏书,呈送入乾阳殿。 江流看着内官举着贾琮的奏报,快步入宫,一直到渐渐消失了人影,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受贾琮的吩咐,一路上小心谨慎,日夜兼程,不敢有半分松懈。 终于只用了四天时间,从金陵赶到神京,就将奏书送入宫中。 随行的五个火器兵都是军中精卒,如此长途急行,个个疲惫不堪,不过几天时间,他们和江流一样都廋脱了一圈。 好在总算不辱使命。 大事达成,精神松弛之下,一阵深深的疲惫,溢满江流的全身。 他颇有些迟钝的爬上马匹,猛调转马头,说道:“我们去顾大人府上送信!” …… 大周宫城,重华宫 这里是大周宫城中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因这里是大周太上皇永安帝的寝宫。 宫殿御书房内一个穿青色九龙衮服的老者,正举茶盅品茗,相貌清癯,精神矍铄,举手投足皆有威势。 在陪坐在下首的是位满头银发老妇,身穿贵重繁复的凤霓华服,神清目明,仪态端庄,正是懿章皇太后。 懿章皇太后亲自把永安帝的茶杯继满,说道:“陛下,昨日我去清和宫向老太妃问安,她还和我说起芳青和贾琮。 她老人家想要撮合这两人的亲事。 芳青虽不是皇家子嗣,但她从小在宫中长大,这孩子才貌出众,我也一直很喜欢。 那位荣国贾家的威远伯,我虽从没见过,但如今满神京都传闻,少年峥嵘,文武俱全,风姿绝世,无双无对。 这样的人物和芳青定很般配,太妃说和陛下也提过此事,不知陛下心意如何?” 永安帝端起茶杯漫饮了一口,若有所思的说道:“要说单看人物和样貌,这两人倒也是般配。 只是贾琮出身荣国贾家,四王八公子弟,如今又颇得皇帝器重。 芳青这丫头是金陵甄家嫡女,她不仅有老太妃这层关系,她的堂姐还是北静王妃。 这两人的家世人脉都非比寻常,结亲可不单是情爱和谐,牵连的物事可是不少。 甄家给老太妃寄来家信,特意商榷此事,所思所想,只怕也不简单。 朕给他们赐婚倒是简单,一道圣旨而已,只是贾琮娶了芳青,只怕从此仕途前程俱废。” 永安帝放下手中茶盅,微微叹道:“皇后也说过这少年文武俱全,无双无对。 这样卓绝的人物,小小年纪,就要投闲置散,未免可惜了,毕竟人才难得,总之老太妃给朕出了个难题。” …… 懿章皇太后听了永安帝一番话,心中不禁心思翻涌。 她毕竟是后宫之人,思虑问题多从儿女情事上考虑,虽也想过这两人的家世背景,但却没永安帝想的深沉。 永安帝这一番话只说了五分,并没有说尽,那是因他是荣养宫中的太上皇,不再是执掌天下的皇帝,言语之间需有节制。 但懿章皇太后沉浸后宫数十年,作为后宫的女人,有些事可能一时没想到,却不代表她没有足够的眼界和见识。 因此,永安帝那一番话,她只是听到耳中片刻,便已经明白了其中深意。 甄家大房嫡女是北静王妃,北静王水溶在四王八公中颇具名望。 甄家老太妃又是陛下养母,亲缘深厚。 外人哪个看不出,金陵甄家和四王八公的牵连,更不用说甄家和上皇的隐晦渊源。 皇帝当年初登大宝,为了坐稳皇位,对四王八公不遗余力打压削弱,上皇虽有心不平,但为了社稷稳定,只能置之不理。 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心病。 贾家的那位少年郎,被皇帝敕封世袭罔替伯爵,谁都看出皇帝对这少年的器重,是皇帝刻意培植的心腹干臣。 老太妃只是想为心爱的后辈,觅得如意郎君,哪里会想到如此之深。 而且,甄家和老太妃挑起此事,就像陛下说的那样,所思所想未必简单……。 如果陛下真的给这两人赐婚,打破了皇帝的谋划,父子之间的脸面就不好看了。 以皇帝的城府心术,对那少年必定从此隔绝圣眷,生分疏远。 …… 这桩亲事只是这些隐忧倒还罢了,大不了不赐婚就是,虽然和老太妃分说有些麻烦。 只是更让懿章皇太后惊诧莫名,却是另外一件事。 上皇刚才提起这门亲事,并没半句提到皇帝,却说贾琮文武双全,人才卓绝,如果娶了芳青,必定仕途前程到此为止。 上皇这是担忧,一旦亲事得成,皇帝必定会对贾琮生分,不会再重用这少年,从此投闲置散,一生荒废。 懿章皇太后和永安帝做了一辈子夫妻,对他性情言辞十分了解。 刚才永安帝那一番话语,感怀之情,溢于言表,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少年,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顾念。 这让懿章皇太后怎会不惊异,上皇一生见过多少少年才俊,为何唯独对这少年有种异样青睐。 但是她转念思索,回想起当年许多往事,大概也就猜到上皇的心思。 上皇当年武功鼎盛,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几可直追太祖当年立国之功。 如果不是这般武略惊世,又怎么能让四王八公等军中世传,如此死心塌地忠心于他。 当年上皇的的儿子之中,只有吴王最类乃父,文武双全,才略卓绝,为诸皇子之冠。 吴王在朝堂百官中声誉最隆,尤其得到四王八公的推崇。 他也最得上皇喜爱,虽依祖制,未行册封储君之礼,但却是上皇心中继承大统之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天骄皇子,却在十五年前的皇室剧变之中,被上皇亲自下旨诛讨,死于非命。 上皇也因此心灰意冷,放弃皇位,退居深宫,形同自囚,人伦惨剧,可见创痛之深。 上皇少年时便长于军中,对文武卓绝的少年俊彦,一向有所偏爱,当年四王八公中的出众子弟,多有因此受到提拔。 这十几年以来,上皇退位,隐居深宫,但是这个喜好似乎没有改变。 或许贾家那位少年过于文武卓绝,文能夺魁,武可平寇,名动天下。 当年那人不也是这般耀眼夺目。 上皇大概从他身上,看到某些熟悉的影子……。 懿章皇太后无意间回头,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笔意淋漓的书法,古拙俊秀,逸兴神飞,灵气充盈,灿然夺目。 那是贾琮亲笔手书的词作临江仙,这幅书法和当年那卷般若心经,都是上皇的心爱之物。 懿章皇太后心中笃定,自己的这番猜测并没有错,心中不禁微微一声叹息。 …… 大周宫城,乾阳宫。 虽然也是夏末,但神京炎热未消,偌大宫殿内显得有些闷热。 郭霖算准嘉昭帝退朝的时间,提前在殿内摆放数个冰鉴。 御案两侧的福寿铜鹤立鼎,闪动着沉重幽黄的光芒,尖利鹤喙中吐出乳白色龙涎焚烟,沁人心脾,幽幽绕绕。 嘉昭帝刚退朝走入大殿,郭霖便呈上贾琮从急送神京的奏疏。 说道:“启禀圣上,贾琮从金陵送奏疏入京,信使在今日早朝前便侯于午门,言奏疏为要务急件。” 自从贾琮去了金陵之后,也有一段时间,但金陵周正阳之事,一直没出现新的进展。 嘉昭帝多少有些失望,向来处事无往不利的贾琮,这次似乎也举步维艰,金陵之事竟这般棘手。 没想到今日刚过早朝,便有贾琮的奏报急送宫中,让他多少有些意外之喜。 因为以贾琮一向处事风格,突然千里递送奏报,必定是金陵之事有了重大突破。 嘉昭帝心神微微振奋,立即展开奏报细细浏览,只是看了几行字,脸色便渐渐变得阴郁沉凝。 郭霖随伺嘉昭帝多年,自然极了解他的性情,一见皇帝的神情,便知贾琮的奏疏所言,必定让圣上非常不快。 他一颗心猛地提起,本就垂首躬身的脊背,不由自主的又弯下一些。 大殿中原本略显夏末的沉闷,一下变得凉意陡生,寒蝉若禁。 嘉昭帝凝重的声音,从御案后陡然响起,在殿中回旋翻涌,充满愤怒和冷戾。 “堂堂苏州卫指挥使,竟包庇藏匿朝廷钦犯,当真无法无天!” “金陵都指挥司麾下五大卫所,其中两个都牵扯水监司大案,他们这是想造反吗!” “都指挥使杜衡鑫,统御无方,有负圣恩,其罪当诛!” 郭霖一听到杜衡鑫的名字,心中猛然一跳,那可是正二品南直隶卫军主官,在圣上口中成了其罪当诛,这是要出大事了。 …… 嘉昭帝压抑心中震怒,将贾琮的奏报仔细看完,而奏报的最后部分,仔细描述中车司对杜衡鑫履事的调查内容。 嘉昭帝很快注意到一个异乎寻常的名字:甄应泉。 他将甄应泉和杜衡鑫关联的内容,反复阅读了几遍,额上的青筋微微贲起,双手因激愤微微颤抖。 “好一个金陵商贾,好一番图谋,竟有本事操控扶持朝廷命官,他这是效吕不韦奇货可居,不得了!” “郭霖,你这个狗奴才,朕让你掌控中车司,这等商贾阴参政事,卖官鬻爵之行,中车司为何从无上报!” 郭霖听到嘉昭帝愤怒的声音,浑身吓得一哆嗦,但他属实不知是什么事情,战战兢兢问道:“奴才愚蠢,还请圣上明示。” 就听见啪的一声,嘉昭帝将贾琮的奏疏扔到郭霖面前。 郭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几步捧起那份奏疏,飞快浏览起来。 贾琮奏报上关于杜衡鑫的履室内幕,就是中车司许七娘秘侦所得。 其实贾琮将奏书上报神京,许七娘几乎同时通过中车司渠道,将杜衡鑫秘侦内幕发送总档。 只是,贾琮担心夜长梦多,特意嘱咐江流日夜兼程,四天内就要将奏书送达神京,这是突破寻常速度的效率。 因此,贾琮的奏书赶在中车司密报之前,提前到达中宫。 所以,郭霖眼下还不知道,原本就是金陵中车司秘侦而得的信息。 等到他看到金陵海商甄应泉,为当年金陵卫百户杜衡鑫奔走疏通,甚至动用北静王府人脉,使其升迁水监司千户。 郭霖已惊得沁出一身冷汗,这件事不仅涉及一位正二品高阶武官崛起隐秘,背后隐藏的脉络,更是非比寻常。 金陵甄家!北静王府! 他在嘉昭帝身边随侍多年,自然知道这两个字眼,背后隐藏着何等牵连和忌讳。 郭霖磕头说道:“圣上,当年杜衡鑫只是一个百户,百户升迁千户,属于军中下阶晋升。 此类升迁因官职低微,都是五军都督府核准即可,兵部只是入档,通常不会干涉。 军中每年都有中下官阶,因岁考、解甲等原因,出现官位空缺,经常有中小官阶新任和转任,事项频繁,乃是军伍寻常之事。 杜衡鑫当年百户升迁千户,表面上便是这等情形,因此中车司才会有所疏忽,奴才任事失察,罪该万死,请圣上恕罪啊!” 嘉昭帝听了郭霖的话,微微压抑怒火。 军中武官百户升迁千户,这样的中低官阶晋升,一年不知要发生多少,中车司的确不可能事事秘侦入档。 只要表面上并无可疑,就不会引起中车司关注。 而且,杜衡鑫升迁水监司千户后,没过多久便在松江沿海取得剿寇大捷,那一役是大周对峙倭寇,从未有之大胜。 战绩耀眼的光芒,完美遮盖了杜衡鑫晋升千户时隐晦不明的黑暗。 谁又会在那个时候,怀疑一个战功赫赫的水监司千户,竟然存在得位不正的瑕疵。 想到这些,嘉昭帝心绪一下变得幽深,这一切似乎过于巧合,过于严丝合缝,就像被人事先安排一般……。 但是仔细推断又是无迹可寻。 …… 十五年前金陵杜家之事后,嘉昭帝之所以大张旗鼓,将杜衡鑫调至神京,其中确有险恶深意。 其实就是向世人昭示,杜家覆灭是何人告密,隐门奸恶,人所共愤。 事后杜衡鑫被跳级连升两级,不过是将此事进一步坐实,让他为金陵杜家覆灭承担背义罪愆,主事齐王不过是奉行国法锄奸。 杜衡鑫只是这件大事一个起因,一个后人翻查之时,清晰可见的丑恶注脚。 因杜家覆灭,引发的神京大事,不过是天道昭昭,疏而不漏,非人力刻意逆天。 而事情的终了,嘉昭帝在奇绝之机,登上九五尊位,那才是冠冕堂皇,天命所归! 帝王心术,不拘善恶,只论功弊。 杜衡鑫以出卖亲族换取前程,对嘉昭帝来说,这样的人可以利用,却不会重用。 所以,大事了结之后,杜衡鑫才会被马上调回金陵,整整十年无人问津。 这十年时间,嘉昭帝对他不闻不问,但也绝不为难他,因为杜衡鑫活着,比死了更有用,至少能成为某种粉饰和标靶。(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五章 兰心解情痴 神京,居德坊,伯爵府。 后院的卵石小道上,一个苗条婀娜的身影,正往黛玉院子的方向而去。 上身穿烟松绿水蓝刺绣镶领长背心,象牙色薄纱里衣,雪白色长裙,纤腰上系着条墨绿绣花汗巾。 乌黑柔亮的青丝,秀美柔润的脸儿,在夏末午后阳光映照下,娇弱犹如扶柳,绰约宛如芝兰。 黛玉院子中紫鹃端着铜盆,到前院的水井打水。 见到院门处进来的人影,笑道:“五儿姐姐,毒日头底下,怎么就出来逛,也不怕晒坏了。” 五儿笑道:“我听说林姑娘这两天身子不好,过来瞧瞧。” 紫鹃往身后里屋看了一眼,拉着五儿走了几步,在遮阳游廊上坐了。 说道:“姑娘这几天吃睡不安稳,身子有些疲虚,二姑娘请了大夫瞧过了,开了几剂汤药,理气安神,吃了就会没事的。 姑娘这两年身子好多了,已很少生病,其实没其他问题,就是心里气不顺。” 紫鹃说着回头往里屋看了一眼,在五儿耳朵边嘀咕:“还不是甄家三姑娘那事闹的,姑娘心里不自在呢。” 五儿轻轻抿嘴一笑,说道:“今天三爷的小厮江流从金陵回来,是给三爷往宫里送奏本的。” 紫鹃脸色一喜,问道:“那你们三爷是要回来了吗?” 五儿回道:“那倒是还没有,听说金陵的差事还没办完,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回。 大小姐把江流和随行的五个护卫,都安置在外院的客舍,还让我娘准备酒菜慰劳,我就让我娘打听了些事情,特地过来和你说。” 紫鹃笑道:“好姐姐,有什么好话,是关于三爷的吗,快说来听听。” 五儿微笑道:“江流每日跟在三爷身边,三爷的事他都清楚。 我就让我娘问了他,三爷和甄三姑娘的事,不是都说他们亲密,还要议亲,最近西府都这么传,总要知道个准信。” 紫鹃噗呲一笑,调笑道:“你就这么关心三爷什么时候娶亲,可是等不及要做姨娘了。” 五儿听了这话,满脸羞红,在紫鹃腰上扭了一把:“口无遮拦的死丫头,乱嚼什么舌头。 我只是三爷的丫头,一个家生奴才,我不做那抬高轿的梦,服侍好三爷,大家清净也就是了。” 紫鹃笑道:“好口是心非的话,谁不知道你是三爷的心腹,你呆得年头长了,还怕不给你八抬大轿坐,嘻嘻。” 五儿脸蛋通红,皱着眉头说道:“碎嘴的小蹄子,本来过来和你说好话的,你还调戏我,我就不说了,你可不要后悔!” 说完站起身子,纤腰一扭便要走人。 紫鹃连忙上前拉着,笑道:“你这人好没意思,我就玩笑两句,你就甩脸子,我多嘴,我错了还不成吗。 赶紧把你的好话说了我听,不然不许走。” 五儿小嘴一翘,重新坐下,捋了捋鬓边的秀发,说道:“我娘问过江流,江流说三爷和甄三姑娘,并不是传的那样亲密。 因甄三姑娘求三爷帮忙救她兄弟,到贾家老宅拜访过三爷一次,后来三爷去甄家给甄老太太拜寿,估计也会见到甄三姑娘。 这一来一回也就两次见面,而且都是明面上的事,不像府上传的离谱,说什么亲密的上门定亲,都是下面人乱嚼舌头。” 紫鹃听了这话,心里也不禁一松,又问道:“那宫里要赐婚的事情,也是假的不成,我那日在荣庆堂,可听史家太太说的真真的。” 西府荣庆堂的事情,一向瞒不住人,而且贾琮如今是贾家的焦点,有关他赐婚的希罕事情,自然也就传的更快。 贾琮房里的姑娘丫鬟,自然个个都听说了这事。 五儿说道:“宫里的事我可说不准,三爷再有本事,也管不着宫里贵人的作为。 据我看定是三爷去给甄家老太太拜寿,在人家长辈面前露了脸,三爷人物品貌这般得意,被人家长辈相中了,也是有的。” 五儿说到这里,小脸笑意盈盈,颇有些自豪骄傲的意思。 又说道:“宫里的老太妃就是甄家的老人,那个赐婚的事多半就是这么来的,这事怎么也不关三爷的事吧。 总之还是那句话,三爷并没有在金陵招惹人家姑娘,也没相中人家姑娘要做媳妇儿。” 五儿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一笑,说道:“你只要把这好话,和你家姑娘一说,比吃什么汤药都管用。” 紫鹃听了喜上眉梢,说道:“五儿姐姐,你真好,打听了这些好话,还特意告诉我,我替姑娘谢谢你。” 五儿笑道:“三爷带芷芍临出门,吩咐过我,让我多到林姑娘这里走动,他是担心林姑娘吃亏受委屈,我不过帮三爷看着些。” 紫鹃说道:“姑娘的心事,五儿姐姐可别露了口风,要是传到西府,那可不得了,必定闹出文章来。” 五儿点头道:“我在府上也不是一年二年,知道轻重,你放心好了。” 又笑道:“我就不进去见林姑娘了,那些话我说了,林姑娘反而臊了,这好话还是你悄悄和你们姑娘说去。” …… 紫鹃送走五儿,便进了里屋上了绣楼。 见黛玉歪在床上,满头秀发随意挽着纂儿,插了一根东珠发簪,身穿水绿纱衣,淡蓝抹胸,一袭绣梅白纱裙。 眉眼如画,秀体袅娜,一身的仙气儿,手里拿着本不知什么书,在那里聊赖的翻看。 “紫鹃,刚才谁来了,好像听到你和人说话。” “是三爷房里的五儿姐姐来了。” “那你怎么不请她进来,我也几天没见到五儿了,正想说说话呢。” 紫鹃笑着走到黛玉身边,把刚才五儿的话说了一遍。 黛玉听了心中一松,说道:“果真是这样?” 紫鹃笑道:“江流是三爷的心腹小厮,三爷做什么事都带着他,那还能有假,这是五儿特意嘱咐柳嫂子问的,绝不会有错。 五儿还说,三爷临走时吩咐过,让她多到姑娘这里走动,可见三爷素日都在姑娘身上用心,园子里姊妹不少,他唯独对姑娘最怜惜。” 黛玉眉宇间的愁绪,消散了许多,心中泛起柔意,嘴上却说道:“三哥这人太可恶,他爱和哪个姑娘相好,我才懒得管呢。” 紫鹃忍不住莞尔一笑,黛玉脸色微红,微微嗔道:“你又笑什么?” 紫鹃说道:“我劝姑娘放宽些心,三爷文武双全,少年得意,他这样的人物,就算被女儿家惦记,也不算什么奇怪。 只怕这样的事情,以后必定还会有,姑娘哪里都计较得过来。” 黛玉听了这话,俏脸一红,瞪了紫鹃一眼,说道:“我又不是小家小户养大的,难道还不知道这些。 三哥是国公血脉,贵勋子弟,又早早封了爵位,将来妻妾之事都是正常,豪门大户不都是这样。 我父亲也是饱读诗书,自小也是丫鬟姬妾服侍,母亲走后,也多亏家中有陈姨娘照顾,父亲才能后宅无忧,安心仕途。 我不是介意三哥这些个,我只是……。 这一年多,老太太那边引来送往的贵勋老亲,好多人都盯着他的好,要不是老太太不接话头,只怕早就……。” 黛玉和紫鹃自小相伴,虽是主仆,但情同姐妹,她对其他人不是步步小心,便是有些顾忌。 唯独紫鹃对她死心塌地,事事为她打算,她也对紫鹃也贴心亲近,所以心中有事,并不刻意瞒她。 其实有些思绪,这大半年时间,早积在黛玉心头,听到贾琮让五儿经常过来看顾,心中情动之下,竟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黛玉说到一半,便觉得有些不对,小脸一下涨得通红,看到一旁的紫鹃正憋着笑意。 柳眉一竖,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死丫头,你是故意逗我说这些羞人的话,还敢偷笑,我再不饶你!” 说着便从床上跳起来,去追赶紫鹃,紫鹃呀的一声尖叫,便满屋子躲避。 紫鹃一边求饶逃窜,一边笑道:“姑娘这话便是不说,我心里也明白的很,就算让我听了,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说出去……。” 两道娇俏婀娜的人影,在房子里来回跑动追逐,铃声笑语,一室生春,那些远思愁绪,也很快一扫而空。 …… 大周宫城,乾阳宫。 郭霖浑身冷汗,跪在御案之前,心中恐慌无助。 只是御案之上,寂寂无声,但比起圣上严厉呵斥,更让郭霖心惊胆寒。 等过了许久,御案后传来嘉昭帝阴郁冷戾的声音:“调动中车时司精干人员,清查杜衡鑫百户升迁水监司千户之事。 朕想要看看,除了北静王府外,五军都督府还有谁牵扯舞弊,勾结商贾,行卖官鬻爵之事!” 郭霖声音微微颤抖,回道:“奴才必定将功补过,将此事彻查到底!” 贾琮这份奏书上的重点,是苏州卫指挥使罗雄,包庇藏匿朝廷钦犯周正阳,有牵扯水监司大案重大嫌疑。 奏书上关于杜衡鑫的内幕调查,只能证明他的过往有污点瑕疵,但并不能没有证明他有罪的实证。 但嘉昭帝对这份奏书的关注点,似乎并不在罗雄,一个卫指挥使触犯国法,一道圣旨就能拿下。 他最关注的反倒是他曾十分熟悉,且在十几年前,对他起过特殊作用的杜衡鑫。 因为这个原本他并不在意,甚至心存鄙夷的人物,突然让他嗅探某种危险的气息……。 …… 当年他将杜衡鑫来回调动,升迁两级,置散十年,不过是觉得此人不能重用,并且已被他榨干了价值。 直到五年前水监司在松江沿海,大败海匪倭寇,才让销声匿迹多年的杜衡鑫,重新回到嘉昭帝的视野。 之后杜衡鑫升迁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佥事,是因他在松江沿海战绩过于耀眼。 嘉昭帝虽对他怀有戒心和成见,但杜衡鑫挟大功之荣,升迁一级,已变得无可厚非。 嘉昭帝如以帝王之尊,横加阻挠,未免有失体统,落人口实。 所以对五军都督府以及朝堂呼声,他也便顺水推舟。 等到了后来,前任金陵都指挥使王胜病故,当时四王八公之流,欲借此空缺,重新在军中构筑势力。 齐国公陈翼被不少勋贵保举,接掌金陵都指挥使。 但这个官职是南直隶卫军第一武官,关系江南六州一府军力掌控。 嘉昭帝万不会将此官位,落入四王八公筹谋之中。 于是身为金陵都指挥司次官,三品都指挥佥事的杜衡鑫,再次进入皇帝视野。 一个在官场没有家世人脉根基之人,无疑更适合做皇帝予取予求的棋子,用他占据金陵都指挥使位置,让四王八公无机可乘。 等到杜衡鑫登上金陵都指挥使高位,四王八公的复起筹谋,再一次落空。 齐国公陈翼被打发到五军都督府,顺理成章做了左军都督的闲职,嘉昭帝又一次不动声色,将四王八公的妄念踩入尘土。 水监司大案爆发,杜衡鑫并不是邹怀疑直属上官,虽有监管不力之责,但并无可纠之罪, 金陵卫周正阳涉案,杜衡鑫曾上表请罪,但经过大理寺稽查,并未发现杜衡鑫有所牵连。 因此,嘉昭帝没有因此挪动,他在江南卫军中布下的这枚闲棋。 但是,直到贾琮的奏书上,揭开杜衡鑫重新崛起,竟然和金陵甄家有脱不开的关系。 而江南甄家和四王八公牵连颇深,起背后甚至有上皇的影子。 让一向谋深疑重的嘉昭帝,猜忌之念陡然重生,这也是他让郭霖对此事严查的原因。 …… 郭霖说道:“圣上,威远伯的奏书上说,杜衡鑫能从百户升迁千户,是得了金陵甄家甄应泉资助。 如要彻查此事,必定要牵扯金陵甄家。 近几日宫中传闻,金陵甄家相中了威远伯,要将甄三姑娘许配做亲,甄老太妃已和上皇进言,想要为二人赐婚。 甄老太妃地位尊崇,即便上皇也对太妃礼孝有加。 这个关口彻查甄家之事,就怕上皇和太妃知晓,会有所怪罪……。” 郭霖在宫中多年,自然知道其中错综复杂的牵连。 清查甄家,背后隐藏不小的风险。 就算他可以为皇帝赴汤蹈火,但如果触怒到上皇和太妃,并因此丢掉官位和性命,他没信心圣上会救他于水火。 毕竟圣上和上皇之间维持平衡和谐,比自己一条小命要重要的多,这才大这胆子由此一问。 嘉昭帝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皱,贾琮和甄三姑娘的事情,这几日他也有所耳闻。 贾琮文武双得,少年封爵,又一向受自己重用,金陵甄家想招为东床快婿,不过是攀附权贵,蓄养家势。 他晒然说道:“这门亲事,多有不妥,贾琮出身国公之门,又是国朝贵勋,娶一个商贾之女,难成体统。 甄应泉之事,顾及上皇和太妃体面,先暗中查纠,不要过于声张,等到取到了实证,朕再行定夺!” 嘉昭帝本就对贾琮和甄三姑娘的亲事,有些嗤之以鼻, 如今,他知道甄应泉之事,对金陵甄家更生隔阂,对这门亲事自然更加抵触。 他甚至想过上皇如真要赐婚,他该如何应对之法。 不外乎抢占先机,在上皇之前先为贾琮赐婚。 绝不会让自己刻意培植的少年干臣,被他人染指侵蚀,失了任事重用的价值。 符合皇帝自身利益,父叔辈又是嘉昭帝肱骨臣属,这样的豪门贵女,在神京城内也是大有人在。 甚至家世门第,还在金陵甄家之上……。 …… 郭霖将手上的奏书放回御案,嘉昭帝看了那本奏书一眼。 贾琮查到罗雄藏匿周正阳,推定苏州卫也牵扯入水监司大案。 此事表面上和杜衡鑫无关,但贾琮在奏书中,还是罗列对杜衡鑫履事的查探结果。 说明他和自己一样,已隐约对此人产生犹疑,只是一时没有相关的实证。 嘉昭帝知道贾琮千里紧急上书,就是隐约意识金陵形势错综复杂,不愿轻举妄动,以免勘破不该接触的东西,反受其害。 嘉昭帝心中微微哂然,柳静庵这老狐狸教出来的弟子,果然和他是一样的做派。 不管杜衡鑫之事如何了结,但水监司大案后续,必须尽快确定对策,发出上谕。 只有这样,贾琮才好尽快依旨行事,不然时间拖延,难免有变生肘腋。 于是对郭霖说道:“传朕口谕,宣兵部尚书顾延魁,大理寺卿韦观繇入宫议事!”(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六章 柔怀见月明 金陵城东郊外,杜家农庄。 西边有晚霞红艳,山坡上芳草萋萋。 一辆马车从农庄驶出,顺着山间缓坡,向坡下的官道飞驰。 驾车的是个年轻人,身穿短褂,头戴着毡帽,帽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容貌。 车子上了官道,车内传出女子清妙的嗓音,俏丽爽脆,听在耳中是异样的亲密悦耳。 “琮弟,你什么时候去姑苏?” “罗雄和周正阳勾结,他是苏州卫指挥,麾下过千兵马,你要从他手来拿人,其中凶险不小。”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下姑苏,我还能帮得上你。” 那驾车的年轻人,将帽檐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张俊美清秀的脸庞,正是贾琮。 他微微压低声音,笑道:“秀姐,你现在是鑫春号的曲大掌柜,不好再像以前那样动刀子,你在金陵看着生意就行。 你不用担心我,姑苏那边我事先布置了不少人手,做了妥善的安排,就等这两天那边来消息,我就动身过去。 这次就算不能顺利拿住周正阳,我也有办法全身而退,不会有什么危险。” …… 自从贾琮那日离开明泽巷,让江流带着奏书急送神京,连身边的护卫都让江流带走一半。 城东这处农庄,隐藏着他入金陵至关重要的依仗。 证实了罗雄和周正阳的关系,形势已变得有些严峻。 罗雄曾经是张康年的下属,接替张康年为苏州卫指挥使,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而杜衡鑫作为罗雄的直属上官,是否对罗雄包庇周正阳一事,真的毫无所知,谁也无法肯定。 对于张康年,贾琮一向深有怀疑,但经过多番查探,一直没发现实证。 杜衡鑫进入他的视野之后,也让觉得此人背景幽深,叵测难明,正奇难分。 这两人在金陵的地位都举足轻重,他们手下的耳目和力量都不容轻视, 在这个关口,无法肯定的风险来自何方,越是这种情形,护好自己的底牌,就显得愈发重要。 所以江流走后,他宁可自己驾车,也不想多一个人出入农庄,以免走露消息。 …… 因为最近通过鑫春号的渠道,新运了一批粮草和物资,贾琮和曲泓秀过来安排妥当,才一起驾车离开。 马车在官道上飞驰,曲泓秀掀开车帘,看着车外的景物在飞快后退,空气中弥散郊外树木草叶的清香。 她看了一眼戴着毡帽赶车的贾琮,心情也变的畅快柔软。 自从她到了金陵之后,他们已很少像现在这样独处。 当年贾琮在青山书院读书时,隔天就会去她的小院,两人一起习武说话,一起商量生意,彼此亲密无间。 那个时候日子过得平淡充实,并没有让她生出多少异样的欢喜和甜蜜,当时觉得理所应当就该那样。 曲泓秀只有现在回想,才发现那些日子才是她最怀念,也是她最想要的。 马车还没到城门口,天上突然雷声轰鸣,顷刻间便下起瓢泼大雨。 曲泓秀在车内叫道:“琮弟,雨太大了,你快进来躲躲。” 贾琮连忙将车停在路边一颗榕树下,起身便钻进车厢,虽然只是一会儿,身上衣服已湿透了大半。 车上并没有替换的衣服,淋湿的衣服黏在身上,让贾琮一阵冷飕飕的。 只是车厢内空间不大,他怕身上的水渍弄湿曲泓秀,只在车厢的一角靠着,听着车外密集猛烈的雨声。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曲泓秀拿着随身的手帕,细心的擦拭他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 她脸上的神态专注而认真,带着一丝宠溺和疼爱,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虽然两人平时练功时,早习惯了耳鬓厮磨,但却又和眼下的情形不同。 两人靠的近了,贾琮能清晰到她红润柔软的唇儿,精巧修挺的鼻梁,莹润如玉的脸颊,还有那双秋水盈盈的明媚双眸。 身姿微折婀娜窈窕,秀发鬓角幽香浮动……。 在贾琮眼里,曲泓秀一向是英气飒爽、明澈利落。 她虽是女子,却从不需要别人保护照顾,弯刀凌厉,天下再大,她一人尽可驰骋。 或许是外头雨太大,让贾琮无处可躲,或许是车厢过于狭窄,让两人太过靠近。 贾琮从没像今天那样,强烈清晰的感受着,她隐藏在英气明朗之下,女儿家璀璨的娇美柔和,竟也是如此动人心魄。 曲泓秀察觉到贾琮在盯着自己看,车厢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异样。 其实两人日常练功,也不是没有亲近过,但眼下这种情形,却很不一样。 曲泓秀没有躲避贾琮的目光,依旧认真的帮他擦拭雨水,任由他对着自己发愣,只是脸儿却越来越红。 她幽幽说道:“你这次下姑苏,只要抓到周正阳,金陵的差事就算办完了,下回你再来金陵,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贾琮听出她话语中的不舍,想起她曾说过,最想做的就是守好眼前的日子,心中不禁生出暖意。 不管是贾府的那些姊妹,还是身边其他亲近的女子,似乎都是被他呵护照顾。 唯独曲泓秀从来不用他操心,甚至被扶助和照顾的是他。 他心头微热,抓住她正在擦拭自己鬓角的手,曲泓秀似乎吓了一跳,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便任由他握着。 “秀姐,要不你这次和我回神京,鑫春巷的宅子一直空着。” 曲泓秀心中震颤,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回去了,生意怎么办,我们好不容易在江南站稳脚跟。 你还想和甄三姑娘做海贸生意,金陵还有许多事情料理,光靠可卿一个人,可支撑不过去。 琮弟,我也想时时和你在一起,就像我们以前一样。 可我总觉得官场过于凶险,当今皇帝是个厉害人物,我的出身忌讳,神京对我来说并非善地。 我在江南帮你守好这份家业,将来你累了,不想做官了,我们也好有个寄托退路。 哼,再说你家里这么多姑娘姊妹,跟你回去了,你记得我能有几天,还不如呆着金陵,你还能多牵挂我一些……”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马车里两个人絮絮叨叨说着闲话,不知不觉靠得更近了。 空气中浮动着甜馨的味道,两人以往多年的相处,拨开云雾,始见明月,终于变得有些不一样。 曲泓秀任凭贾琮握着自己的手,似乎忘记叫他松开。 …… 嘉昭十四年,九月初二。 金陵都指挥使司官衙,人员频繁奔走进出,显得十分繁忙。 金陵都指挥使司下辖五卫一司,共计水陆卫军一万两千人 五卫分别是金陵卫、镇江卫、常州卫、苏州卫、松江卫,一司是金陵水监司。 每到月初,便是金陵都指挥使司公务最繁忙的时候,其中最重要的一项要务,就是给下辖各卫司发放军饷粮草。 每到这个时候,各卫司的军需官,会将本卫司清单账目,送入指挥司使司官廨。 经过经历司核查无误,再经都指挥使杜衡鑫核批,就能从指挥司库房领取军饷粮草。 杜衡鑫的书案上,整齐码放经历司核查过卫司账目,旁边还有两个经历司吏目,在继续整理未核对的账目。 对于下辖过万卫军的金陵都指挥使司,官兵日常的军饷粮草,是统军治兵的命脉,俗话说无粮不聚兵。 因此每月初军饷粮草核签,杜衡鑫都十分仔细,绝不是普通的走过场,而是每个卫司的账目,他都会扼要浏览一遍。 这位金陵都指挥使司的主官,江南卫军唯一的二品大员,或许当年官场起势的手段,不怎么光彩。 但不代表他没有谋略和才干,且绝对算得上是能官干吏,不然当初精明过人的甄应泉,也不会在他身上下注。 当他看到都指挥司本部的账目清单,意外多出一笔粮草支出,而在上月这笔粮草并不存在。 便对身边的经历司吏目问道:“本部这月为何会多出一笔额外粮草损耗?” 那经历司吏目连忙回道:“启禀大人,上月兵部派出三百火枪手,护送改进型红衣大炮至金陵。 如今这三百火枪手,还驻扎在指挥使司大营,上月他们的粮草是从其他卫司临时调剂,所以本月给他们单列了一项。” 杜衡鑫听了,心中有些诧异,问道:“火炮运抵金陵,已有一月时间,为什么这三百火炮护卫还留在金陵,没有返回神京?” 那吏目回道:“原先这些火炮护卫十多天前就会启程返京,但是后来海盗袭扰松江沿海,刘敖麾下水罗刹潜入金陵杀人。 火器司监正贾琮,担忧刘敖派水罗刹进城,可能会觊觎从神京运来的新式火炮。 所以十日前便上书神京兵部,将这三百火枪护卫暂时留在金陵,以策万全。 神京兵部的公文,昨日刚下到陪都兵部,所以经历司便为这三百火枪兵,单列了一笔粮草。 过几日,贾监正亲自押送火炮至姑苏和松江,这三百火器护卫会随同护送。” 杜衡鑫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跳,问道:“贾监正要带三百火枪下姑苏和松江,此事兵部是否知晓?” 那经历司吏目回道:“今晨陪都兵部刚有公文到达,兵部左侍郎张康年张大人,已在公文上签押。” 杜衡鑫目光闪烁,又问道:“这笔粮草筹算,需要用到什么时候?” 那吏目回道:“兵部回文中有写贾监正限定的时间,这笔粮草用到本月十二日。 从时间上算,应该是护送火炮到达松江,再返回金陵的时间,之后这批火枪兵要回神京缴令。” 杜衡鑫神色沉静,略微思索片刻,便在这笔粮草清单上核签。 …… 姑苏,濂溪街,福运茶楼。 夏末虽酷暑未消,但眼下不过辰时,日头还未爬高,道路两旁店铺林立,人流来往熙熙攘攘。 临街一家茶馆二楼,靠窗位置坐个三十多岁男子,穿灰色短褂,身材消瘦,五官普通。 他手上拿着粗陶的茶杯,眼睛看向街对面一座气派的府邸,屋檐下挂着黑油金字门匾,上面写着‘罗府’。 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走到府门前,男人身材精瘦,精神健旺,用扁担挑着两筐蔬菜。 那女子身材苗条,相貌普通,衣着利落,身上背着个货盒。 两人走到府门前,男人和守门家奴说了几句,那家奴便去了府内通报,看样子这夫妇已不是第一次来罗府。 没过一会儿,府中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物,上前看了几眼男子挑的菜筐。 说道:“蒋六,上次你送来的蔬菜有些都蔫了,你这不新鲜的东西,可别往罗府送,我们老爷就喜好这一口鲜。 城里有的是菜农,上赶着往罗府上送上等的新鲜货,不差你这些东西。” 那蒋六满脸的笑容,神情甚是精明殷勤,笑道:“赵管家,我的菜都是自家田里新摘,最是新鲜不过。 上回也就是天气太热了,从城西挑到这里,路途太远,被日头一烤晒,才失了货色。 今天我可天没亮就出门了,一路上没经过日头。 赵管家你看看,这筐里的菜都新鲜水灵的很嘞。” 蒋六一边说话,一边上前往赵官家手里塞了块碎银,足足有三两重。 说道:“赵管家,小人做的是小本买卖,就靠着府上的生意,养家糊口,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就当请你老喝碗粗茶。” 赵管家掂量了手中的银子,这份量都够他一半月钱了,顿时眉花眼笑,觉得这蒋六确实懂事。 赵管家大度的挥了挥手:“我就再信你一次,把菜蔬挑进去吧。” 蒋六又赔笑道:“管家,这是我婆娘,她在金凤阁帮佣,带了金凤阁上等胭脂水粉,还有金陵鑫春号的上等香水。 想送到内院,给太太小姐们瞧瞧,要是喜欢了,也省去了家里人一趟跑腿。” 赵官家看了那女人身上的货盒,捏了捏手中的银块,说道:“你蒋六脑子还挺活泛,还知道卖一顺一,连婆娘的生意都关照上。” 不过府上太太小姐尊贵,普通货色可别拿到内院,不然我也要吃挂落。” 蒋六连忙将婆娘的货盒打开,赵管家见里面琳琅满目,确都是精致上等货色,放下戒心,挥了挥手,便带着两夫妇进了罗府。 …… 大概过了顿饭的功夫,这两夫妇才出了罗府,走街串巷一番,绕回罗府对面那家茶楼,从后门上了二楼靠窗的雅间。 蒋小六见到坐在窗边的男子,说道:“张五哥,我到罗府送了几次菜,都是挑到外院门口,就进不去了。 这次估计是脸面熟了,又给了那管家好处,他让我挑到外院的厨房,让麦荞姑娘进了内院。 我在罗府的厨房看过了,他们准备的米粮饭食数量普通,没有异样的情形。 跟着周正阳一起逃窜,可有七八个卫军下属,这些人都是大肚汉,罗雄要是把他们藏在府上,厨房不可能只备这点米粮。 而且罗家外院来往的,都是罗家奴仆小厮,并没有形迹可疑的外人。” 张五哥说道:“其实按常理,罗雄也不会把人藏到自己府上,我让你们进府查探,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自从收到贾琮从金陵传递的消息,得知周正阳被罗雄藏匿,贾琮和中车司派往姑苏的人手,一下子明确了搜索目标。 张五和蒋小六,先对罗雄在姑苏城内两处别院,进行仔细探查,因为这两个地方最具藏匿的可能性。 结果其中一处别院,是罗雄用来养外室的,住了个罗雄从红袖阁买来的美貌舞姬,根本不可能用来藏匿别的男人。 而罗雄另外一处别院,只有几个看房子的老仆,平时都是空置的。 本来罗雄的府邸,是藏匿周正阳可能性最小的地方。 不过张五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打算,让蒋小六和她的属下,假扮夫妻,花了几天的时间,混入府中查探。 结果和他预想的一样,果然还是一无所获,心中不禁失望,也不知罗雄将人藏到了那里。 他也曾想过,罗雄可能把周正阳藏在苏州卫大营,但是很快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即便罗雄牵扯当年的水监司大案,但是他麾下的知情者,必定只是少数人。 不可能苏州卫一千五百卫军,人人都是他的同谋。 而且卫军大营中的军士,经常都是常年出操整训,很多人都是相互认识。 一群陌生人藏匿在营中,非常容易被人察觉。 大营中人口过千,人多嘴杂,不用两天时间就会走漏消息,根本就瞒不住人。 罗雄能爬到四品指挥使的位置,他绝不会这样的蠢人。(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七章 神京涌暗流 姑苏,濂溪街,福运茶楼。 没有在罗府发现周正阳的踪迹,虽然令人失望,不过也在张五预料之中。 张五又问道:“麦荞,你进了罗家内院,可有什么发现。” 吴麦荞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是金陵姚家酒铺的女佣,金陵中车司为数不多的女人,也是许七娘的亲信。 因中车司协同贾琮的人手,下沿江各州查探消息,日常行走市井街巷,很多时候女子比男子更方便。 比如这次入罗雄府邸,只有吴麦荞这样的女子,才有可能进入罗家内院。 “罗家内院住的都是罗雄妻妾儿女,丫鬟仆妇,我仔细留意过,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张五听了这话,也不觉得意外,这也是常理,罗雄不可能荒唐在自己内院藏男人。 吴麦荞继续说道:“刚才带我进内院的赵管家的婆娘,这女人倒是话多,我从她口中打听了些事情。 也能证实罗府之中并无古怪,我见她看中我货盒里的香水,但却舍不得买,便送了她一瓶,说请她有门道给我介绍买卖。” 一边的蒋小六笑道:“你货盒里的香水是鑫春号出的新货,一小瓶要三两银子,她又不是太太小姐,自然买不起。” 吴麦荞笑道:“本来只是顺手而为,结个善缘,想着以后可能会用到。 大概我这香水的人情不小,那婆娘不好意思白拿,竟还真介绍了两桩米粮菜蔬的生意,听起来还真有些来头。” 张五听了这话眼睛微微一亮。 吴麦荞说道:“她给我介绍城中两户人家的生意,她说会让人传话,让蒋六上门送新鲜菜蔬。 她还说这两家主人和他们老爷是至交,彼此走动频繁。 一家是苏州卫指挥同知贺同,另一家是姑苏的富商耿大富。” 其中那位富商倒也罢了,另一位指挥同知却来头不小,那可是苏州卫的次官,罗雄的副手。 张五说道:“贾大人发来的信息,虽证实罗雄藏匿周正阳,但只是旁证,难以问纠其罪。 没有圣旨或五军都督府令谕,无法搜查问责一个四品卫指挥使,只能靠我们暗中找到确实证据。 我们来姑苏时间不长,对罗雄的过往并不熟悉,既然这两人和罗雄关系不一般,一定要好好查访一下。 特别是那个贺同,那可是苏州卫的二号人物,罗雄与他有勾结,或者将周正阳藏匿在他的府邸,这种可能性不小。 小六明日就准备好一切,先到这两家摸摸底细,特别是那个贺同。 希望贾大人发往神京的奏书,能尽快收到宫中的回旨……。” …… 神京,城东一所单进的宅子。 院子左侧靠墙的位置,用木板搭建了一排鸟笼,上面还盖了遮挡风雨的屋廊。 一个身姿绰约的少女,拿着短柄的笤帚,在细心打扫鸟笼,又给每只鸟笼换上饮水和杂粮。 她生得秀美英气,肤白如玉,明媚如水的双眸,隐约有蔚蓝之意,和中原女子略有不同,衣履服饰也很是简洁飒利。 头上包着蓝底暗花头巾,遮盖住满头秀发,只在发鬓处露出几绺暗金的发丝。 身上穿件绣辛夷花枝蜀锦胡袍,腰上扎根湛蓝色浸香汗巾,将纤腰盈盈一束,更衬得美好的曲线如山峦般婀娜。 她拿起挂在胸口的白色骨笛,对着空中吹出忽长忽短的怪声。 没过一会儿,院子头顶的天空中,出现了两团展翅盘旋的影子,等到降了高度,才看清是两只神骏的海东青。 随着少女又用骨笛吹出一声单调长音,两只海东青箭一般向院子俯冲,停在两个异常宽大的木笼前。 有力的羽翅用力煽动几下,像是在和那少女打招呼。 强劲的气流,将少女鬓边秀发吹得乱飞,逗得她咯咯娇笑,让她俏丽英魅的脸庞,多了些许女儿的娇丽柔美。 不过她没给这两只海东青,像其他野鸽那样喂食,因为海东青和普通驯化野鸽不同。 自从艾丽将它们从辽东带到神京,除了刚开始喂养了几日,等熟悉了环境,就每日放出去捕食,保持它们在野外的生存力和野性。 这样它们在远程传递信息时,才能做到更加安全和迅捷。 贾琮在金陵之前,曾来看过艾丽一趟,不过也是一个多月前的事。 自从贾琮去了金陵,金陵和神京的飞羽传信,暂时停了下来。 艾丽的小院也暂时平静了下来,她每日驯禽练刀,倒也自在,只是很久没见到贾琮,心中甚是无聊。 不过贾琮走时曾经说过,这次下金陵最多两个月就回,算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大概也快回来了。 这时院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让她心中微微奇怪。 她和母亲定居神京不到半年,认识的人很少,除了贾琮外,几乎没人上门拜访。 她打开门见是个身形利落的少年,艾丽认得他是贾琮的亲随江流,这次和贾琮一起下了金陵。 艾丽心中生出喜意,江流回来了,难道他也返回神京了? 江流说道:“艾丽姑娘,我是奉了三爷的吩咐,回神京送奏本,现下有一份书信,需要用飞羽送到金陵。 这份信的对三爷很重要,三爷吩咐过,要用最快和最保险的方式,尽快送到金陵。” 嘉昭帝的处置速度非常快捷,江流将奏书送入宫中,只是等到第二天,顾府就有家人来告知,让他去顾府去取老爷的回信。 江流虽然不知道宫中是否已经下旨,顾尚书既然已写了回信,按三爷的说法,必定是宫中已下了明旨。 而且顾延魁精明老道,这份书信甚至没让自己家人转送,而是让江流亲自到府上去取,就是不想更多人经手这份书信。 江流跟了贾琮许久,多少也练出了几分精明细致,自然感觉出这份信的紧要,一拿到书信便马不停蹄,直接来了艾丽这里传信。 艾丽听了江流的话,虽心中很是失望,她把江流让进院子,拆开书信仔细誊抄了一遍。 她养在院子的两只海东青,其中一只曾从金陵信站,送来周正阳潜逃的消息,认识从神京到金陵的飞途。 她将誊抄过的信件校对了一遍,在海东青的腿上的信匣中放好,将手用力一扬,那只海东青便振翅飞起。 她又拿起胸前的白色骨笛,对着空中或长或短的,吹奏出许多古怪的音调。 那只海东青似乎得到某种讯息,尖啸一声,振翅不断拔高,然后向着南方展翅高飞而去。 …… 居德坊,伯爵府,宣福堂。 迎春正和黛玉、探春、宝钗等姊妹在堂内说话,话题中少不了在金陵办差的贾琮。 小惜春在一边,没搭上姐姐们的话题,只是一个人在旁边解九连环,也算自得其乐。 姊妹们到得都很齐全,惟独不见湘云的身影。 自从保龄侯夫人李氏,听说了宫里赐婚的传闻,那天来贾府和贾母报过信,回去时便接了湘云回府。 原先她让湘云多过来走动,甚至住进伯爵府,也是得了贾母的默许,想要撮合湘云和贾琮。 如今宫里赐婚甄家之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李氏担心这事万一成真,湘云一个外家姑娘,长期住在伯爵府,只怕要落了口实。 便先接了湘云回府,也算先避开风头。 只是这个心思,也就贾母心中有数,旁人只当湘云在贾家住了一段时间,李氏接侄女回府,不过寻常之事。 姊妹之中,唯独黛玉听了紫鹃说起,那日李氏因赐婚之事,向贾母报信筹谋的热络,开始对湘云有了隐隐猜测。 只是这猜测她心里不做准,毕竟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姊妹,她也能看出湘云心智尚且稚嫩,虽对贾琮也很亲近,却并不是男女之思。 而贾琮对湘云的亲近,和对自己的心意,她明白是不同的情形,所以这事在她在心中盘旋两日,也就不再放在心里。 姊妹们正说着话,府上管家从二门外传信,说伯爷的随从江流要返回金陵,传话和大小姐道别。 迎春听了心中惊讶,江流在神京只待了两天,就要返回金陵,时间竟如此急迫 想来自己兄弟在金陵的差事定然棘手,他的亲随才会如此来去匆匆。 迎春把一件做好的软袍,还有份写好的家信,让绣橘送到二门外,让江流带去金陵。 堂中众姊妹心中都生出牵挂,不过对她们这样的内宅小姐,即便满腹想念,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等待。 …… 神京,宏德门。 江流带着五名火枪护卫,策马通过城门,向金陵的方向飞驰。 就在他们出城不久,从皇宫的方向,出来一队人马。 由数十名禁军兵将组成,人人顶盔掼甲,个个刀枪鲜亮,众星捧月般护送一辆马车。 当车队即将到达城门时,队伍中一个禁军校尉提前赶到城门,向守卫城门的巡城兵马司总旗出示公文。 那总旗接过公文,见上面写着:四品乾阳殿监督领侍郭霖,南直隶奉诏宣旨等字样。 着实将那总旗吓了一跳,正四品太监已是顶格,整个内廷都没几个,乾阳殿是圣上理政之地。 乾阳殿监督领侍郭霖,是内廷太监副总管,圣上身边听用,那可是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竟然出京宣旨。 那守城总旗不敢有半点怠慢,连忙命令麾下兵卒,疏散驱赶城门附近人群。 直到空出一座空荡荡的宏德门,目送着这队禁军马队,浩浩荡荡通过城门洞,向着南下方向远去。 那位总旗并没有注意到,被他驱赶的出城人群之中,有辆简朴却坚固的马车,车旁还跟着四个骑马的随从。 看起来不像寻常出城的人家。 那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脸庞,那总旗并不认得这人是北静王府长史刘永。 他看着禁军马队整肃穿过城门,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贾琮那份奏书急送神京,事情做得隐秘,甚至顾延魁在传送回信时,都心生防范。 但不知是这份奏书的原因,还是其他一些早就孽生的潜藏暗流,整个神京城随之激起些许阴暗涟漪。 在往后的两天时间,时常有三五成群的马队,夹杂在每日出城的喧嚣人群中,向着南方那座恢弘大城汇聚…… …… 姑苏,钵兰街,一座普通的单进小院。 这里是张五和蒋小六在姑苏城内的落脚点。 自从贾琮将分派的甄和常州的人手,先后挑拨到姑苏城内,张五手中可以调配的人手更加充足。 他按照中车司以往搜罗信息的手段,将人手散落在姑苏城内人气兴旺的脚店、酒楼、赌档、瓦肆。 每日都会有人分别来带这座小院,将从街头巷尾收集到的零碎信息汇总到这里。 张五带着几个中车司的人,再从这些份杂的信息中,筛选对他们有价值的东西。 但这两天张五心中最为关注,就是蒋小六和吴麦荞的消息。 罗府赵管家婆娘给吴麦荞介绍的两单生意,其中那位指挥同知贺同,更是引起了张五的注意。 蒋小六和吴麦荞这两天正忙着查探贺同、富商耿大富的底细,但是一直没有消息传回。 一直等到这边傍晚,蒋小六和吴麦荞才回到小院,让张五神情为之一振,将两人带进屋内,仔细询问结果。 蒋小六端起坐上的茶壶,一饮而尽,说道:“这两天我们按那赵管家婆娘的引荐,给这两人的府邸分别送去菜蔬。 那祝同的府邸规矩比罗府还大,我和麦荞送去菜蔬根本不让进府,到了府门就被拦下,清算了银两就让离开。 我打听了附近的人家,说祝府的人口不多,祝同的家人和奴仆,总共不到三十人,时常购买的米粮数量都在正常之列。 后来我们又去了富商耿大富的府邸,耿府倒是管得宽多了,毕竟只是商贾的府邸,没当官的怎么多讲究。 我找到借口进了耿府外院,但是也都没有发现异常,厨房的米粮剩余不多,据说新的还没送来。” 张五听了有些失望,但他的注意力还在祝同的府邸。 这人身为苏州卫指挥同知,和指挥使罗雄的关系紧密,虽然蒋小六从祝府的购入米粮数量,判断祝府并无异常。 但是祝同的府邸把守森严,明显是对外的戒备心很强,这不得不让人产生遐想。 蒋小六又说道:“不过我在离开耿府时,无意中在外院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一个古怪的图样。” 吴麦荞问道:“那你出来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起?” 蒋小六说道:“刚开始我以为只是府上小孩的涂鸦,不过回来路上,越想越觉得古怪,小孩子应该画不出怎么复杂的图样。” 张五连忙拿了纸笔,让蒋小六蒋看到的图样画出来。 蒋小六虽只读过两年私塾,认得几个字,但并没有多少墨水,不过不是睁眼瞎罢了。 但他这人脑子灵活,记性甚好,对那个古怪的图样记得十分清晰。 蒋小六画出的图像,像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许多线条组成,看起来像鱼又像龙,透着诡异和古怪。 张五和吴麦荞看到这个图案,两人都脸色大变。 蒋小六见他们神情古怪,不禁问道:“这图案有什么不对吗,我虽然画得不是太像,但是大体是没错的,我记得很清楚。” 吴麦荞看了一眼蒋小六,说道:“这个图案是我们中车司的徽标,只有中车司的人才会画。”(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八章 裳薄胭脂香 金陵,裕民坊。 内院正屋之中,贾琮正在书案上仔细查看一张图舆,他已经收到张五和蒋小六的书信。 搜寻周正阳之事,已经有了眉目,他决定这两日就下姑苏。 身旁的可卿帮他在茶盅里蓄满热茶,见他对着图舆全神贯注,也不去打扰他。 她正要走开,帮他收拾床上的衣物,突然纤腰一热,已被贾琮伸手轻轻搂住。 可卿心中一跳,红着脸说道:“不许做怪,秀姐在家呢,小心让你晚上加练一个时辰刀法。” 贾琮笑道:“我又没做什么,我刚收到消息,很快就要下姑苏了,要去一段时间。 到了金陵后,一直忙个不停,也没时间和你多说说话,姑苏的事情完结,估计很快就要回神京缴旨。” 可卿有些无奈的一笑,轻轻靠在他身上,说道:“如今已经很好了,当年在宁国府,我本以为这一辈子都完了。 我可没想过,还能有这样自在的日子,在金陵我有秀姐作伴,有自己能做的事,我能做自己的主,谁也不能辖制我。 以前做梦都想不到,我还能有这样的活法,这些都是你帮我争来的,我很高兴,也很知足。 你是个有本事的,有很多事要做,总不能时时圈你在身边,人不能太贪心,你说是不是。” 贾琮听了心中一片柔软,一个女人会惜福知足,是因心中已有了炙热深邃的寄托,不敢羁绊太重,是因为想长久拥有和保留它。 他知道她这份心意的份量。 他伸手抱着她柔软的身体,轻薄的夏裳下,感受到凝滑的肌肤,闻着她头发上的幽香,心中说不出的安和喜乐。 直到他微微低头,可卿难掩心中爱欲,红着脸微微踮脚,轻轻在他唇上一吻。 紧接着她察觉搂在腰上的手一紧,那动作便再也停不下来,被贾琮肆意继续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可卿一下子推开贾琮,踩着碎步,跑到床边继续收拾衣物,虽心儿狂跳,俏脸通红,有床帐阴影遮蔽,大概也掩饰过去。 …… 正屋的门被推开,曲泓秀走了进来。 只是她刚跨进房间,看到坐在床上收拾衣物的可卿,便微微顿了一下脚步。 一双明眸在两人之间转了来回,便当做不知一样进了房间。 贾琮见了曲泓秀,说道:“上回还说不需要秀姐帮忙呢,不过姑苏那边来了消息,要想把这趟差事尽快办妥,光靠我一人还不行。 我在金陵没有其他可信可靠的人,还是要秀姐帮我一回,也只有秀姐才有能耐帮我。” 曲泓秀听了脸上一喜,说道:“到底什么棘手的事,才需要我帮你。” 可卿听到他们说正事,便说道:“秀姐,瑞珠在厨房忙活呢,我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去瞧瞧。” 曲泓秀顺口答应了一声,看着可卿走出房间,又回头看了一眼贾琮。 不知道是不是贾琮错觉,总觉得曲泓秀的眸光流传,在自己的脸上不住打转。 脸上的表情似嗔似笑,欲恼还羞,让人觉得十分古怪。 贾琮有些心虚的问道:“秀姐,你怎么了?” 他一边问,一边还下意识摸了一下脸,担心脸上是不是蹭上了东西。 曲泓秀见了他的动作,忍不住噗嗤一笑,一双俏丽明眸中水光莹润。 见到贾琮一脸迷惑,她收敛笑意,板着脸说道:“别说这些没用的,说你的正事。” 贾琮将张五和蒋小六的书信递给她,又从身上拿出另一份书信。 说道:“这是许七娘刚送来的,上面是中车司对金陵卫军主要官员,相关秘事的调查结果。” 曲泓秀将两份东西看了一遍,脸色也为之一变,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贾琮说道:“这次你和我一起下姑苏,让所有人知道,我是护送新式火炮去姑苏和松江……。” 两人在房中商议了许久,直到瑞珠过来叫他们出来吃饭。 贾琮正准备出门,却被曲泓秀拦住,让他心中微微奇怪。 曲泓秀问道:“刚才你和可卿在房里做什么了?” 贾琮心中有些发虚,说道:“没……没做什么,我们只是说说话。” 曲泓秀一步步走近他身前,贾琮只觉得那俏颜明眸,一点点在他眼前放大,鬓角青丝飞扬,幽恍暗香浮动,美不胜收。 贾琮突然看到她从身上取出手帕,然后做了一个让他愕然的动作。 她用手帕在他嘴唇上轻轻擦拭,就像那天在东城外大雨之中,她为他细心擦去头发和鬓角的雨水。 耳中听到她不紧不慢,羞恼中带着调侃的声音:“你下回对我撒谎,先把嘴上的胭脂吃干净!” 贾琮一听这话,心中噗通一跳,接着一阵发窘,自己怎么没想这点。 怪不得刚才曲泓秀盯着自己的脸看,表情还如此古怪。 她故意不告诉自己,只等自己一顿事情全部讲完,才和自己说明,那是她心中有气,故意让自己出丑。 贾琮想到自己刚才一嘴胭脂,当真风流萧洒,在那里侃侃而谈,运筹帷幄,那场景真是……。 虽然他心理素质一向不错,也忍不住脸上发烧。 下意识的伸手去握着曲泓秀的手,这个似乎自己擦比较合适……。 手中握到对方修长柔滑的手肌,便被曲泓秀微微喝了一句:“松手!” 贾琮便非常明智的松开手,甚至还微微低头,任对方折腾。 窗格子射下明晃晃的阳光,在两人身上投下重叠的影子,竟有一种古怪的和谐,乍看过去,像是女子为幼弟整理仪容。 只是两个人靠近了,贾琮注意到曲泓秀线条完美的唇瓣,上面擦着玫瑰香浸胭脂,那气味芬芳沁人。 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小混蛋,瞎瞧什么,又不老实了,今晚加练一个时辰……。” 曲泓秀俏脸通红,执着的拿着手帕,仔细擦拭贾琮嘴上的胭脂。 一遍又一遍,贾琮觉得唇上的皮肤仿佛要被擦破……。 等到完事了,曲泓秀才哼了一声,一句话不说,转头就出了房间。 …… 金陵,都指挥使司衙门。 这里是金陵最重要的卫军统领衙门,节制长江南岸五卫一司,地处江南腹地,掌控万余精锐卫军,兵事权柄极重。 但在江南平靖无战情形下,都指挥使司衙门远不如陪都六部繁忙喧嚣。 这里除与各卫所日常公务往来处置,平常都是风平浪静。 在陪都六部之中,除了兵部和它有些公务交接,其他五部甚至极少和它发生公务联系。 但今天都指挥使衙门却人气兴旺。 清晨一大早,作为主事的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都指挥佥事孙仲兴都早早到场 工部和兵部都有官员纷纷露面,兵部右侍郎张康年都亲至。 之所以出现这么大的阵势,是因工部火器司在九天前,完成了苏州卫、松江卫的炮兵选拔和整训。 金陵都指挥使司麾下,终于有了训练齐备的炮兵建制,并将在抵御沿海海盗倭寇袭扰,发挥关键性威能。 今天是火器司护送新式火炮至苏州卫、松江卫的日子。 这批改进型红衣大炮,是大周火器营造的顶尖产物,威力惊人有目共睹。 如不是圣上重视江南六州一府安定,也不会将如此军国重器,率先配备给金陵都指挥使司。 只要在苏州卫和松江卫装备到位,沿江倭寇海盗之患,靖平之期指日可待。 如此皇恩浩荡,火炮沿江下卫所之日,各相关部衙官员,自然都要到场露脸,以彰视听,以酬皇恩。 朝廷配送火炮下沿江卫所,此事和兵部大有关联,兵部实际主官右侍郎张康年,自然也要露面。 而这次负责护送火炮下姑苏松江,正是工部火器司监正贾琮,所以陪都工部的主官也随着到场。 三百名火枪手整装待发,在都指挥司武库前校场列队。 这些火枪兵虽未经过辽东实战换防,但都经过贾琮的火枪整训方略严训,气度精悍,军容整肃,令人瞩目。 在神京火器营已蔚然大兴,但是在江南之地,火器兵还是个很新奇的事物。 所以,在场很多官员,都对这支装备奇怪的火枪兵,抱以好奇欣赏的态度。 他们也都知道,大周的火枪兵所用火枪整训之术,都是起源于那位年轻的威远伯。 人群之中杜衡鑫和张康年,都是卫军中资深之人,这支三百人精悍火枪兵,不约而同引起他们的关注。 他们各自以审视的目光打量这支队伍,再望向正和到场官员招呼寒暄的贾琮,目光中都流露出慎重的神情。 这次随同贾琮同来的,还有火器司招募的五十个民夫,他们负责驾驶骡马,沿途拖曳火炮。 等到五尊改进型红衣大炮,被分别从武库中推出,挂上早就准备好的骡车,跟随着三百火器兵,缓缓离开都指挥使司衙门。 贾琮和在场的官员拱手道别之后,上了队伍中一辆结实宽敞的马车,由十名从神京带来的火枪亲卫拱卫,向金陵城东的宣和门进发。 张康年看了眼那辆马车,问身边的兵部主事刘永富:“怎么贾监正还专门带了一辆马车,不是自己骑马。” 刘永富笑道:“这事我倒是听工部同僚说起,据说火炮过于沉重,沿途运送速度不会太快。 一路骑马无法急驰,只能跟随缓行,威远伯嫌弃骑马太过繁琐辛苦,让亲兵从工部选了辆宽敞的马车,用来沿途乘用。” 张康年脸露讥讽之色,说道:“荣国贵勋之子,养尊处优惯了,护送火炮下卫所,倒给自己配了马车,未免太过悠游了些。” 不远处的杜衡鑫看了眼和属下交谈的张康年,又望着那里远去的宽敞马车,目光带着一丝疑惑。 对在场很多人来说,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官场应酬和迎来送往,很少人会意识到,在不久将来,金陵将会引来山呼海啸般的震荡。 …… 金陵,丰乐坊。 粉墙朱门的三进宅院,一改往日幽深寂静的气氛。 宅院中多了不少黑衣黑帽的奴仆,在宅院中抬出许多箱笼,整齐摆放在外院偏厅,一副搬迁家当的架势。 一个气度精干的年轻人,步履稳健的走入前院,看着搬运箱笼的奴仆,目光变得幽深闪烁。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在卵石的甬道上,拉扯出漆黑扭曲的影子,左手残缺半截的小指,愈发显得有些阴森诡异。 当他走入书房,看到气度俨然的中年人,正在书案上看一份图舆。 说道:“大人,按你的吩咐,我已安排了人手,沿途跟踪贾琮的车队,如察觉他们有所异动,马上会回报信息。 水罗刹前日离开金陵,眼下应该已到了姑苏。 姑苏那边有罗雄坐镇,目前并没有发生异常,大人是觉得贾琮这次借运送火炮,会有所图谋?” 那中年人说道:“邹怀义的女儿被贬入教坊司,却伪装身份返回金陵,还和贾琮的关系如今紧密。 足以说明贾琮下金陵的目的,绝不会只是协理陪都教坊司,很可能是受了皇帝密派,下金陵查办周正阳之事。 他借着刘敖手下海匪入城之事,将那三百火枪手滞留在金陵,表面上看理由合情合理。 如今这三百火枪兵又顺理成章,被他调配护送火炮下姑苏,看起来似乎早有谋算,这足够让人怀疑,他另有所图! 不管是当年侦破水监司大案,还是在辽东扫平女真,贾琮这人心思缜密,机变古怪,擅长用奇不用正。 而且他是火器大家,在辽东时擅长火枪列阵御敌,这三百火枪手到了他手中,便是极具威势的武力。 即便面对过千的卫军,他都有自保转圜之地。 这等情形,让他入了姑苏城,万一我推测没错,只怕任何难以预料的情形,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不得不防,我已派人传信给罗雄,让他严加戒备。” 那年轻人说道:“大人,本来火炮沿江水运更加快捷,贾琮因水路容易让火炮子药受潮,才提出要用陆路运送。 但是火炮十分沉重,陆路运送难以快捷,他此去姑苏,路上要耗费四五天时间,大人如想万无一失,不如在途中……。” 中年人看了他一样,自己这位下属这是动了杀机,不过未免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 按眼下的情形,还远不到如此铤而走险,斩尽后路。 沉声回道:“贾琮身为贵勋,圣上心腹之臣,奉旨钦办之身,一旦出了意外,必定会引起偌大风波。 金陵官场只怕都要天翻地覆,连我可能都要受到牵连,所以,眼下因果未明,不能轻举妄动。 当日贾琮的亲随返回神京,我已派人火速赶回神京。 如果贾琮的亲随回京,是为了传递信息或上奏,我们在神京的关系,必定都探查到消息。 如果宫中真有圣旨令谕下达,内廷从神京传讯到金陵,需要耗费六七天时间,但我派出的人手,五天之内就能把消息带回金陵。 只要提前一两天时间,足够应付一切了,当初不就是这样,才让周正阳安然脱身的……。 眼下还是稳住阵脚,我们最需要做的就是等,只需要四五天时间,必定都能收到神京的消息!”(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九章 情深赴巫山 夏末消融,初秋已至。 贾琮带领护送火炮的队伍,出了金陵城,一路天高气爽,官道两旁的树木已初染金黄。 五辆驷马骡车拉着沉重的火炮,在三百火枪兵的护卫下,行进在队伍前头。 队伍末尾那辆宽阔的马车里,一对人影相伴而坐。 贾琮身穿月白银竹纹软袍,发簪白玉,清爽俊朗。 他身边那人,秀美俏丽,绰约如兰,眉宇间有股飒爽英气。 她衣著装束竟和贾琮完全一样,一时之间有些难分轩轾的错觉。 只是她的容颜气度,和贾琮的少年隽美略有不同。 更多的是女儿家的精致娇俏,肤光犹如凝脂,明眸若含秋水,腰肢纤胜扶柳。 若不是身材上掩饰不住的窈窕曲线,眼神中玫蕊芝兰的清研妩媚,乍然看上去,竟和贾琮有七八分相似。 马车内部被贾琮布置得十分舒适,铺着薄毡软褥,叠着靠枕软被,当中放着榆木小案,上面还有茶壶水杯,一盆粉扑扑的水密软桃。 车墙上甚至还插着两把新鲜的野花,让整个车厢生出盎然活泼的气息。 曲泓秀看了看车厢中的陈设,笑道:“你把马车布置的这般别致,哪里是要去办公差,倒是像出去郊游一般。” 贾琮笑道:“火炮非常沉重,我们行进速度比寻常慢不少,这一路上会经常要错过客栈宿头,要在野外露营。 总不能让秀姐和那些大兵一样,烧篝火睡帐篷,虽然外面这些人还算信得过,不过不到万不得已,秀姐还是不要露面。” 晚上就宿在马车里,又清香又暖和。” 曲泓秀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红。 这次贾琮让她帮忙,就是在要紧时候,做他的替身。 她知道贾琮让他帮忙,因为在金陵自己是他最信任的人。 而且自己最熟悉他的举止习性,做他的替身,有旁人没有的便利。 她看过姑苏的书信,以及许七娘调查卫军高级武官的密函,知道此趟姑苏之行波诡难测。 贾琮之所以放心让她帮忙,是因自己走惯江湖,身手不俗,即便遇上风险,也完全有能力自保, 除了贾琮身边十个亲信火枪护卫,其他人根本不知道,马车中除了贾琮,还藏了另外一个人。 …… 既然露营时要宿在马车里,自然贾琮也会和自己一起……。 曲泓秀看了贾琮一眼,见他说这话时,似乎并无异样。 心中突然有些古怪,忍不住想到,要是换了是可卿,这小混蛋定不会这样满不在乎。 却听贾琮说道:“按时间算,江流前几日应已将奏书送入宫中,圣上行事一向果断快捷,只怕如今已下了回旨。 我教了江流办法,让他能最快获悉回旨的内容,并第一时间用飞羽传送到金陵,估计这一二天时间,金陵就能收到消息。 正好火炮运送缓慢,我们可以再放慢些进度,便于金陵分号收到消息,更快捷送到我手里。” 曲泓秀见贾琮侃侃而谈,思虑缜密,运筹帷幄,似乎乐在其中。 自己一个大姑娘坐在他身边,这小糊涂蛋也不说些体己的话,谁要听他说这些事情。 …… 之后的路途中,随行的火器兵和民夫发现,火器司贾大人是个慢性子,队伍每走不到两个时辰,他便要停车休息。 本来火炮拖曳的速度就不快,这样一来行进速度愈发慢了下来。 不过贾琮是队伍最高长官,他既然不着急行程,别人自然也乐得轻松,没人会坏了脑壳,提出什么加快脚程的傻瓜建议 结果这天清晨出发,一直磨蹭到天色将黑,队伍才进入镇江地界。 而且地处荒郊野外,离最近村镇还有许多距离,毫无意外的错过了客栈宿头。 随行的兵士吃不到热菜饭,虽然有些抱怨,不过他们常年在军中磨砺,吃惯了苦头,也不太在意。 队伍找了一处避风的空地,三面都有杂树林子围绕,没过一会儿遍地搭起帐篷,燃起堆堆篝火。 贾琮趁着天黑,光线不明,下了马车草草巡视一圈,便又钻进马车。 见曲泓秀在车上点燃蜡烛,黄融融的火光,将她的俏脸映照得异常娇美动人。 她又将车窗打开少许,用茶炉的火苗烘烤干粮。 等到干粮烘的软热,她又倒了杯淡茶,递到贾琮面前。 曲泓秀不像可卿那样,出身官宦闺阁,女红厨艺样样在行。 她少年时父亲早亡,行走江湖,常过风餐露宿的日子。 即便如今早已贵为皇商,锦衣玉食都不在话下,这样清茶淡食的事情,她依然毫不在意,做得熟络妥帖。 她有些歉然的说道:“琮弟,我粗手笨脚,不像可卿怎么能干,能照顾好你的胃口,你将就吃些。” 贾琮笑道:“秀姐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的贵勋子弟,能吃玉食佳肴,也能吃淡茶清粮。 当年我跟你在鑫春街的院子里练功,你煮的大碗汤茶,比荣国府的美瓷香茶,喝起来更爽快。” 曲泓秀低头翻靠茶炉上干练,话音柔和:“你就会说好话来听,心里真这么想才好。” 贾琮认真说道:“当然是这样想的,顿顿吃你的烤干粮,喝大碗茶都没问题。” 曲泓秀笑出声来,说道:“有你这话就行,我这些年就没白过。 不过我可不会这么亏待你,以后我也跟可卿学学本事,不能美味佳肴,让你有个热汤热菜总还是可以的。” …… 贾琮又说道:“秀姐,这三百火枪兵是从神京火器营调来,他们都没在辽东换防过,对我也并不熟悉。 除了草草照过两次面,以前并没见过我,这几日我白天都不会露面,让他们对我的容貌不会有过多印象。 到时候秀姐尽量不出马车,便可鱼目混珠。 随行的十个亲卫,曾和我在辽东出生入死,都是可信之人,更不用担心。” 贾琮说着,突然仔细打量曲泓秀。 曲泓秀见他目光灼灼,马车中烛火摇曳,心中没来由一阵小鹿乱撞。 她自己一身功夫,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连贾琮的本事都是她手把手教的。 多年来两人更不知独处过多少日子,可今天她面对贾琮异样的目光,竟有些害怕和忐忑……。 贾琮笑道:“秀姐穿上和我一样的衣服,生得又如此好看,看着已和我有六七分相像了。 只是举止神态还不太像,如果再模仿一下,即便走出马车,也能瞒过不熟悉我的人。” 曲泓秀被他逗得一笑,琼鼻微皱,说道:“真是厚脸皮,想夸自己长得俊,也不用说这种话。” 又问道:“你说说,怎么学你的举止神态……。” 贾琮慢条斯理的说道:“首先是说话的声音和语气,日常习惯举止,比如走路姿势,还有……。” 曲泓秀将贾琮说的诀窍,一一记在心里,还暗自揣摩,想着该如何模仿。 她知道这趟姑苏之行,对贾琮办好这次皇差,至关重要,自然不想因自己的原因,让他出半点纰漏。 贾琮将注意的事项都交待完,突然想到一事,飞快瞟了曲泓秀一眼。 犹豫了半响,才说道:“秀姐,男人和女人的身材不同,所以……你要掩饰的稍微好些。 不然其他学的再像,也很容易被人看穿。” 曲泓秀听了微微一愣,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下。 一双俏眼生出怒气,一把揪住贾琮的耳朵,低声喝道:“你这个小混蛋,竟……竟敢调戏我!” 贾琮眉头皱成一团,低声解释道:“秀姐,我哪敢调戏你,我说的是真话,本来就是这样吗。” “你还说!” “秀姐,耳朵痛,快被你揪掉了。” 曲泓秀常年练刀,手劲可是不小,虽然她早扣住了力度,贾琮还是感到被扯得生疼。 下意识伸手推开,不小心脚下不稳,两个人都滑倒在车厢中。 案几上的蜡烛也碰翻下来,贾琮心中一跳,担心车厢走水,慌忙伸手拍灭了烛火,手被烧热的蜡油烫得生疼。 车厢里顿时漆黑一片,贾琮感觉自己左手被软软的东西压着,那是曲泓秀盈盈一握的纤腰。 刚才两人摔倒,曲泓秀正巧半倚半靠的摔在他怀里,贾琮感到自己的左耳依旧被她揪着,但早已没了力度。 他心中突然生出震颤,那被压着的左手,情不自禁轻轻搂住对方的纤腰,柔软而充满弹性,很好的感觉。 曲泓秀声音有些颤抖:“琮弟,你干什么……。” 她微微挣扎了一下,似乎没有什么效果,便任由他搂住,两人不知觉依偎在一起,车厢中寂寂无声,黑暗中弥散着慌乱的甜蜜。 过了好一会儿,激荡迷离的情愫,虽缓缓平复,却让人着魔般想继续沉迷,两人谁也不愿就此清醒。 贾琮突然问道:“秀姐,你今天没搽玫瑰香浸胭脂。” “我要扮你,怎么能搽胭脂。” “可我还是闻到香浸胭脂的味道。” “你又胡扯,我都没搽胭脂,哪里来的胭脂香味。” “我真的闻到了,难道是我的错觉,你让我再仔细闻闻。” 黑暗的车厢中,弥漫着甜润醉心的气息,曲泓秀感到贾琮挨近自己,她清晰听得他的呼吸和心跳,还有自己的。 “琮弟,你不许这样,嗯……。” 曲泓秀觉得一阵心慌意乱,但一双手却不由自主搂住贾琮的脖子。 …… 一夜情痴入甜梦,万般春风皆化雨。 这一夜曲泓秀不知被贾琮闻去多少胭脂味,如果不是曾经信誓旦旦。 关键时刻守住心神,只怕香艳便宜都要被贾琮吃光。 车窗外微微发白,曲泓秀便从酣睡中醒来。 她发现自己头下不知什么时候,被枕了靠枕,身上还盖着一条薄被。 察觉到身边平稳的呼吸声,回头看去,见贾琮侧卧在自己身边,正睡得深沉。 眉如远山峥嵘,鼻翼和嘴角的线条,如清泉般流畅,在车窗外微曦晨光中,难以言喻的夺目。 她侧过身子,愣愣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舍得慢慢起身。 又将自己身上的薄被,轻轻盖到贾琮的身上。 想到他昨晚说的话,她脸上一阵通红,起身打开包裹,从里面找出一束白叠布,背对着贾琮解去衣裳。 曲泓秀起身时,贾琮就被惊醒,他略转过身子。 车窗外微曦的晨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射入昏暧的亮色。 在蒙昧不明的光线中,贾琮看到一片赤裸的背部,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腰际的线条窈窕秀巧,惊人的纤细妖娆。 玉臂轻扬婉约,回旋转折,正用一卷白叠布,将冰肌玉骨层层包裹,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好。 顺着背部往上看去,后颈有一处小指尖大小,形如花瓣状的鲜红血痣,犹如雪地红梅,煞是惊艳。 贾琮不敢再看,担心被曲泓秀察觉,只怕耳朵又要再受蹂躏。 …… 等到天色大亮,宿营地开始渐渐喧嚣,众人开始埋锅做饭,用过了早食,队伍开始重新启程。 车厢内的两人,经过昨晚的旖旎,变得比以往更亲密无间。 不时轻声细语,说不完的闲话,贾琮还不时要闻曲泓秀的胭脂香,耳朵上又免不了被人轻轻蹂躏。 等到了日上中天,便有一人快骑追上队伍,指明要见贾琮。 那人被亲卫带到马车前,正是负责苏扬两地鑫春分号的王德全,最近因为金陵事务繁忙,临时被曲泓秀调到金陵帮忙。 王德全走近马车,低声说道:“三爷,神京飞羽传信,昨天半夜刚刚送到金陵鑫春分号,我连夜出发,总算赶上了你们。” 贾琮听到神京终于来信,精神为之一振,接过王德全递进马车的飞羽密信,通篇都用秀丽的小楷抄录。 其中措辞文字正是顾延魁给他的回信,信里完整复述嘉昭帝回旨内容。 其中大部分信息,和贾琮预料的相差不多,但也有几条内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了顾延魁回信的落款日期,这个时间只会早于圣旨出宫的时间。 按照行程推算,圣旨大概在五天后才可能传递到金陵。 如今他完整知晓了嘉昭帝回旨的内容,下一步该如何行事,便已胸有成竹,再无顾虑。 而且,他知道的皇帝回旨内容,比其他人整整早了五天,在信息的先决性上占据了巨大的优势。 贾琮对王德全交代几句,对方便重新骑马离开。 贾琮作为工部火器司正官,沿途有人给他传送信息,并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队伍中的火枪兵和民夫,都能看到这一幕,谁也不会在意。 …… 车厢内曲泓秀心有不舍,将贾琮昨夜有些凌乱的发髻,重新梳理挽好,又拿出一身事先准备的便服帮他换上。 贾琮说道:“我身边十个亲卫,都和我在辽东出生入死,是能够信赖之人,他们知道原委。 他们会帮秀姐遮掩和护卫,路上少出车厢,放慢脚程,只要五日后赶到姑苏即可……。” 等到日上中天,贾琮的亲兵突然传下口令,说贾监正昨夜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原地修整半日,再行启程。 随队的火枪兵和民夫自然毫无意见,既然贾监正不用他们卡脖子死命赶路,谁都愿意乐得逍遥。 等到众军士和民夫,各自找了阴凉的地方睡觉,整个营地变得一片安静。 只有一个民夫装扮的少年人,提着一个水桶,晃晃悠悠去附近溪流边打水。 在离火炮营地不远处的一处树林中,树荫遮蔽的地方,拴着四匹骏马。 有三人在树下休息,一人在树林边眺望这边营地,他对一个不起眼的民夫,拎着水桶离开营地,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更不会注意到,那个民夫走到附近的溪流,机敏的观察了一下,确定无虞之后,就将水桶丢在茂密的杂草堆中。 快步走向附近一个山坳,刚才离开不久的王德全,早按照贾琮的吩咐,牵马等在这里。 贾琮拿出随身的图舆,仔细看了几遍,便确定了路径。 两人同乘一骑,抄着山林中隐蔽的小道,策马向姑苏的方向飞驰。(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章 裙钗识妄念 姑苏,玄墓山,蟠香寺。 内院禅房廊外,山雀鸣唱,绿树成荫,花影摇动。 寺中佛塔檐角,结满铜锈的风铃,被轻风吹拂,叮咚叮咚,宛如梵唱,如述波若。 虽已岁入初秋,但山中依旧绿意盎然,未显枯荣幻化,恍如遗世之地,静如空妙之所,不染凡尘。 禅房之中,妙玉在蒲团上安坐,身姿纤袅,俏脸生韵,樱唇呢喃咒诵,手中木鱼发出空灵舒缓的撞击。 她身前的小案上,一个古朴的紫铜小炉,点着一支清魂香,烟气袅袅,沁人心脾。 案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佛说五蕴皆空经》,是当年贾琮亲手抄录。 这段时间,应是这几年中,妙玉心绪最喜悦安定的时光。 她最亲近的师傅和师妹,都陪伴身旁,她再别无所求。 每次诵读这卷《佛说五蕴皆空经》之时,那上面拙雅俊秀的笔意,似乎能融和禅意妙思,让她内心凭生欢喜。 …… 禅房外的风雨廊上,芷芍正坐着绣一方绸帕。 丝线穿梭,帕上一株盛放的白莲,娇艳婀娜,色相典雅,栩栩如生。 她自回了蟠香寺,不好再像在贾府那样,穿着精致鲜艳的衣裙。 满头青丝如墨,绾成秀巧的纂儿,用根简单的银簪别了,再无其他首饰,身上也换回往日的灰色僧袍。 宽松的袍袖遮住窈窕娇躯,只有轻风袭体,才能显露出一抹动人。 虽一副清汤寡水的模样,却依然难掩俏美娇艳,秀雅丽色,更增风姿。 贾琮自从去了金陵,和芷芍通过几番书信,讲述各自近况。 芷芍知道贾琮在金陵有正事要忙,便安心在蟠香寺起居。 修善师太自芷芍回来,不知是心情舒畅,还是得了她细心服侍,病况也渐渐有了好转。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芷芍对贾琮思恋愈重,每天都数着日子,只等他忙完事情,回姑苏和自己一起接修善师太回神京。 …… 芷芍身边还坐着个豆蔻绰约的少女,正歪着头静静看她绣花。 这女孩十三四岁年纪,苗条娉婷,秀丽清雅,一身布衣裙钗,洁净无尘,却洗得有些发旧。 虽年纪不大,但行动举止,已有一股端雅稳妥,正是寄居寺中的邢岫烟。 邢岫烟一家租住蟠香寺的房子,已有七八年时间。 她不仅自小就认识妙玉,当年芷芍被修善师太带回庙中,她和芷芍也十分融洽相好。 这次芷芍跟着贾琮再下江南,她们故友重逢,比往日更加亲密。 妙玉带发修行,半入空门,每日都有不少礼佛的功课,空闲时间不多。 所以,邢岫烟平日更多时间,都是和芷芍作伴说话。 芷芍挑完手中针线,说道:“哎呀,丝线用完了。” 邢岫烟站起身子,笑道:“我房里还有不少,姐姐稍微等一下,我去取些过来。” 她跑回屋子,打开睡炕上的置物匣子,从里面拿出刺绣用的丝线,匣子里还有一份书信,被她放得甚是小心妥帖。 邢岫烟每次看到这份书信,就有些脸红心跳。 这份书信是她的姑母邢夫人,不久前寄给自己父亲。 信上说要接自己一家去神京安置,而且还要撮合自己和表哥贾琮的婚事。 自己爹娘听了快要乐得晕死,哪个不知自己这表哥是个御封的伯爵,文武双得,天下闻名。 自己爹娘想要攀上这门亲事,巴望那鱼跃龙门的体面。 邢岫烟刚过豆蔻之年,其实对男女之事还是似懂非懂,并未全部开窍。 她两年前就认识了贾琮,那时正跟着妙玉读书认字,小小女孩对能诗善文的贾琮,多少有些崇拜羡慕。 这次又在蟠香寺见了一面,她已长得亭亭玉立,贾琮两年过去也变了模样,生得比以前更加得意顺眼。 她对贾琮惟一的欣喜,就是他并没有因从小受自己姑母虐待,而对自己心生隔阂厌弃,他们之间,其实也就仅此而已。 毕竟只是豆蔻之龄,不可能对数年才见几面之人,就生出什么男女之意。 以前或许没有一丝半点遐思,直到这份神京来信寄到家里,自己父母两眼发光的多次游说,言语诱惑,言之凿凿。 最终还是搅动了邢岫烟的心绪。 想到贾琮隽美夺目的风姿,卓绝奇异的才略轶事,要是说小姑娘心中还毫无念头,只怕说给谁听都不信。 当年贾琮到寺中接走芷芍,邢岫烟可是亲眼目睹,知道芷芍和贾琮亲密特殊,将来必定是他房闱之人。 但她出于害羞,以及其他的担忧,觉得此事渺茫,却不敢和芷芍说起半点,只想过一天算一天。 她虽然年纪稚嫩,但心思淡泊聪慧,多年来跟着妙玉研读诗文,认识和眼界,比她的父母高出许多。 因此她对这门亲事,并不觉得能成事。 自己这表哥少年封爵,又是朝廷正官,是个极有能为的人物。 自己姑母从小虐待于他,嫡母庶子之间关系不睦,表哥怎么可能没有芥蒂。 虽然姑母有嫡母的名份,但想要给他的亲事做主,只怕千难万难。 而且,贾琮是新封的贵勋伯爵,又是荣国府正派子弟,豪门官宦贵女才能般配。 怎么可能娶自己这样的白身贫寒之女为妻,贾府之中除了自己姑母,只怕他其余长辈也万不会同意。 而且,自己姑母虽和父亲有血脉之亲,但一向对父亲并没太多眷顾关照。 不然以她荣国大房主母的身份,也不会任由兄弟在姑苏租住寺庙旧屋,贫寒混迹近十年。 也不知自己姑母是出于什么缘故,突然想到给自己做亲事,而且还是桩看起来有些荒唐的亲事。 虽然她自知家世出身,怎么也无法和贾琮般配,但却因此事被撬开心房,搅动情丝。 突然听到院子中芷芍喊道:“岫烟妹妹,你找到丝线了吗?要是用完了,我们等会一起下山去买便是。” 邢岫烟正想得出神,听到芷芍的声音,吓了一激灵,连忙回道:“我找到丝线了,这就过来。” 她看了一眼置物匣里的书信,有些无奈的叹口气,关上匣子,便跑出了房间。 …… 夏末秋初,江淮之地,多雨季节。 前一刻还是艳阳高悬,一场大雨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 风加雨势,化作万千烟雨,姑苏的大街深巷,都被笼罩在润泽的水幕中。 行人慌忙避走,没过多久街上就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少数来不及躲雨之人,站在店铺和房舍屋檐下,左右眺望,踟蹰难行。 突然在迷蒙的雨幕中,冲出两匹骏马,在街道上小步快跑,清脆的马蹄声,在空荡湿润的街道上回响。 马上的两个骑士,皆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在急雨中穿行,根本看不清样貌。 等到两匹马跑到街道的尽头,其中一匹马勒住了缰绳,转头看向不远处,雨幕中越发苍翠欲滴的玄墓山,静静凝视片刻。 跟着后面的骑士也勒住马匹,问道:“三爷,有什么事吗?” 自从那日贾琮悄悄离开火炮运送队伍,便和王德全两人单骑,迅速赶往姑苏城。 到了附近最近的市镇,又另外买了一匹快马,两人日夜兼程,第二天上午便进了姑苏城。 按贾琮的估计,如今离中宫圣旨传达至金陵,最少还有四天时间。 虽然信息时间差优势明显,但他还未和蒋小六等人还未碰面,对姑苏的形势未明,四天时间,要想做成事情,并不算十分宽裕。 刚才经过玄墓山,他克制住上山探望芷芍的冲动。 他带着芷芍同下江南,除了神京贾家,外人都不知晓。 他中途送芷芍上姑苏玄墓山,连自己随身的十五名火枪亲卫都不知晓。 更不用说金陵和姑苏两地,会有人知道玄墓山上竟留了他的软肋。 他决定等姑苏和金陵的大事了结,才去玄墓山见芷芍,这样对他和芷芍才是最保险的。 贾琮又往玄墓山看了一眼,说道:“没事,带我去铁岭关码头,然后你回分铺候着,或许这几日金陵会有飞羽信息。” …… 姑苏,道前街。 这里是整个姑苏最森严的街道,左右都没什么商铺撩店,有的只是形式端严整肃的高门衙阁。 道前街是姑苏城官府衙署最集中的地方。 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以及苏州卫指挥使司衙门,都坐落在这里。 平日这里几乎没有平民百姓经过,来往人员车马,都是来往办理衙门公务的官员和差役。 刚才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让本来人流稀少的道前街,更加有些空落落的。 一骑快马急驰入道前街,在苏州卫指挥使司衙门口驻马,骑士是一名二十多岁的汉子,行动举止透着精明干练。 守门卫军查验过骑士的名牌和拜帖,便将人带入指挥使罗雄的官廨。 罗雄见到来人后,脸色微变,屏退带路的亲兵,将来人带入官廨内室。 那汉子奉上书信,说道:“卑职奉我家大人之命,给罗指挥送来紧急书信,大人请罗指挥看过书信之后,谨慎应对。” 罗雄拆开书信看过,说道:“书信我已看过,贾琮出京之后,有何异常举动?” 那汉子说道:“贾琮出京之后,我们就有人沿途跟随,他一路行程,并无异常之处,安营行止无紧急之状,甚至有拖沓之举。 看样子不太急于赶路,从金陵出发已有两日,眼下还在镇江界内,按他们的行程速度,估计还要三四天时间,才能达到姑苏。” 罗雄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你回去回复你家大人,事情我已知晓,会小心应对,请他放心。” …… 等到来人走后,罗雄让亲兵请指挥同知贺同过来议事。 贺同是姑苏本地人,是苏州卫中的老人,当年张康年担任苏州卫指挥使时,贺同就已经是苏州卫的一名百户。 他和罗雄一向关系深厚,罗雄被提拔为卫指挥使,就不遗余力将贺同推上指挥同知的位置。 因此,贺同对罗雄感恩戴德,是罗雄最铁杆的心腹,苏州卫正副主官关系莫逆,也就把整个苏州卫牢牢掌控在手中。 贺同看过那份刚从金陵送来的书信,说道:“罗大人,贾琮此举的确有些蹊跷,只不过运送几尊火炮,派一百金陵卫军护送足矣。 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让三百名荷枪实弹的火枪兵沿途押送,这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军中之人都知道,贾琮是火器大家,以善用火枪列阵拒敌著称,这三百火枪兵到了他手中,能形成很大的战力。 他借运送火炮之举,带了三百火枪兵入城,这排场着实有些不小。 也怪不得金陵那边有疑虑,大人的确不能不防!” 罗雄说道:“可是刚才金陵来人说起,贾琮自金陵出发,一路行程略有拖沓,并不急于赶路,和寻常官衙押送无异。 而且周正阳之事,我们处置缜密,自从周正阳的缉捕画像被翻新,我们警示周正阳严禁外出,外人很难从姑苏探知端倪。 如果真如信中所说,贾琮是奉神京秘旨,秘派清查周正阳之事,但凡他对姑苏有所察觉,行事必定迅捷为上。 他带三百精悍的火枪兵出金陵,应当以迅雷之势,火速进入姑苏,钳势扼要,掌控时局,才可有所为。 如何会像眼下这般,一路拖沓,如同游山玩水,怎么看也不像是下姑苏有所企图。” 贺同皱眉说道:“大人所言甚是,他既带三百火枪兵沿途护送,一路行程又如此漫不经心,确不像心有所图,但总觉得有些诡异。 贾琮这人的轶事,属下听过许多,都说此人狡诈多谋,行事阴险,不然也不会如此年纪,爬到这等高位。 如今又是这等古怪的举动,事出反常必有妖! 大人,他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掉以轻心啊。” 罗雄说道:“敬之所言极是,你立刻选调精干人员,马上出城找到贾琮的队伍,沿途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三百火枪兵是贾琮眼下最大的倚仗,只要将他和他麾下的火枪兵盯死了,不管他玩什么花样,都不怕他翻出浪花。 另外吩咐卫所各部加强警惕,敬之这几日花些功夫,给周正阳找处新的落脚点,最好是出姑苏,或入江藏匿,以策万全。” 贺同说道:“大人,如今满城都贴了周正阳的新画像,他一旦露面,就会有风险。 而且锦衣卫对关卡港口盘查甚严,此事怕不好办。 其实将周正阳藏着姑苏,属下一向都觉得是隐祸之道,不如……。” 罗雄揉了揉紧锁的眉头,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周正阳当年是邹怀义的直属上司,他对水监司之事知之甚详。 我们这些人之中,那个牵扯水监司之事,他比谁都清楚,如此大事他必定会留下保命之法。 不然金陵那边不会投鼠忌器,将他藏匿于姑苏。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哪一步,以免未至绝境,先闹得不可收拾。” 罗雄沉思片刻,语气阴森的说道:“敬之也不用过于担忧,如今其势在我,我苏州卫一千五百之众,可不是吃素的。 如果贾琮真如金陵信中推测,入姑苏是有所图谋,我绝不会让周正阳活着见到他!”(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一章 荷肩体窈窕 姑苏,铁岭关码头。 残阳如血,江涛跃金。 一艘商船正在向码头靠近,商船上装载一批金陵来的货物。 都是鑫春号所出香水、牙膏、香胰子等制物。 这批货物的货主,是姑苏城内两家开办不到一年的新商号。 市井传闻,这两家商号的幕后老板姓林……。 这些鑫春号研制的新奇制物,不仅价格亲民,用途也十分贴近民生实际。 经过半年多时间推广,在江南这种民智开明之地,这些新制物很快就被民众接受。 在姑苏这种富庶的江南古城,更是十分流行紧俏,小康之家和商贾大户,对这些东西趋之若鹜。 姑苏这两家新开商号,老板甚为神通广大,不知用什么高妙手段,竟说服金陵鑫春总号的曲大掌柜。 让一向不对外做大规模分销的鑫春号,在这两家商号面前松了口风。 而这两家商号靠着鑫春号的分销商品,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便成为姑苏城内引人瞩目的大商号。 这一度引起姑苏城一些权贵的觊觎,但是行内很快传出消息,这两家商号的背后大股东,是姑苏本地望族林家。 甚至有人透露,这位幕后大股东,就是姑苏林家的林如海。 林如海是姑苏林家的翘楚人物,嘉昭元年的探花郎,如今是总理两淮盐务的巡盐御史,在两淮之地位高权重,势力深远。 而且林如海和神京荣国贾家关系紧密,林如海正妻就是荣国公贾代善嫡长女。 虽然林夫人已去世多年,但林如海和荣国贾家依旧亲缘深厚,他的独生爱女就养在荣国太夫人膝下。 而且,坊间还传闻,荣国府那位名声响亮的威远伯贾琮,对林如海这位姑父执礼甚恭。 每次下江南办差,必会去扬州盐务衙门拜访。 单单一个林如海已让人心生忌惮,更不用说其背后,还有大周顶级勋贵荣国贾家,以及那位声名显耀的威远伯。 这些颇有份量的背景信息,让那些对两家商号生出觊觎之人,立刻都偃旗息鼓,彻底死了那点心思。 …… 这艘商船上除了鑫春号的货物,随船还有十几名水手,个个身材健壮,行动灵活,和一般大江上走船的水手并无区别。 当船只刚刚靠岸,两个水手拖着缆绳固定船只,其余水手在个管事模样的人指挥下,忙着搬运货物上岸。 这时,其中一个水手走到管事身边,低声说道:魏千总,还有最后十多个兄弟,在另一艘船上,半个时辰后才能靠岸。 等他们到了后,我们的人手就都齐全了。” 那管事凝声说道:“好!等下上岸之后,你带人到城中各处传递信息,让所有人做好准备,一旦收到伯爷号令,便立即行动!” 等到鑫春号的货物都被搬上码头,早有姑苏那两家商号的伙计过来交接。 那位管事带着十多名水手,在码头呼喝来往的人群中,来回穿梭,慢悠悠走出铁岭关码头,消失在姑苏喧嚣繁华街市中。 …… 姑苏,钵兰街,张五和蒋小六落脚的单进小院。 自从前日蒋小六在耿大富府邸,意外发现中车司的标识。 引起了张五的注意,在他看来,出现这种情况,惟一的可能,就是姑苏除了他之外,中车司可能另外派出了人手。 但张五在金陵中车司的职司不高,在杏花巷姚家酒铺许七娘之下。 中车司内部架构森严,不同等级的职司,能掌的控信息尺度各有不同。 金陵中车司就算有其他密派,可能不是张五的权限可以知道的。 所以,昨日他写了书信,让人带去金陵向许七娘查问。 不过按行程来算,大概两天后才能收到消息。 耿大富的府上发现中车司标志,就如同被仙人指路一般。 让张五把探查的重点,从卫指挥同知贺同,转到了姑苏富商耿大富。 但是耿府的外院容易进,耿府的内院却守护异常森严,外人竟无法踏入一步。 张五手下的吴麦荞身为女子,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法混入内院。 这让事情有些陷入僵局,可单凭耿府内院守护森严,并不能简单断定内院就藏匿了周正阳。 因为,富家大户,和寻常百姓不同,内院居住主家内眷,外人难以进入,并不算奇怪之事。 而张五和蒋小六的人马,是贾琮和中车司秘派到姑苏打探消息,没有官衙告身文书,不可能直入他人后宅搜查。 张五是金陵中车司的老人,心思缜密,处事利落。 但面对眼下的情形,一时想不到妥当的解决之法。 …… 正有些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听到院门被人敲响,张五和蒋小六对视一眼。 敲门的声音并不是手下约定的暗号,说明来人是生人。 不过他们落脚姑苏,查探消息,却没有出格之举,并不怕人找麻烦。 蒋小六打开院门,见到来人样貌,心中大喜,说道:“三爷,怎么是你,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张五听到声音也迎了出来,当初他带人出金陵之时,曾和贾琮在城东杜家农庄见过一面。 对他突然只身到了姑苏,也大感意外。 三人进了小院,贾琮说道:“前两日我带三百火枪兵离开金陵,押送火炮至姑苏和松江,中途脱离队伍,潜入姑苏。 多日前我已向神京急送奏书,圣上回旨应已在传送途中,估计五天内就会送抵金陵,不过我已提前得知回旨内容。” 贾琮将圣旨的内容和张五、蒋小六简略说了一遍,两人听了都脸色凝重。 贾琮说道:“我提前潜入姑苏,因为只要圣旨下达金陵,就是图穷匕见之日,金陵姑苏两地会有何反应,难以预料。 罗雄有可能铤而走险,甚至将周正阳灭口,消除罪证。 所以务必在圣旨到达金陵前,将周正阳缉拿归案,免去后顾之忧,才能全力依旨办事。 上次传信给你们,不知你们查探结果如何?” …… 张五将近期查找周正阳的经过,和贾琮一一详述,又说道:“耿大富府邸出现中车司标识,此事蹊跷,我已派人回金陵查问。 只是现下还未收到回音。” 贾琮想起邹敏儿假死之后,曾把自己掌握的中车司信息,全都详细告知自己。 其中最关键的内容,她在金陵掌控中车司骨干,一共有六人。 包括许七娘在内的五人,在金陵从事各行各业,有各自的掩饰身份,如今都在金陵各司其职。 唯独第六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此人名叫陈魁山,是金陵卫一名百户,是中车司在卫军中的暗桩,而且被周正阳视为亲信。 周正阳潜逃之后,陈魁山也随之失踪,可能是出于某种原因,跟随周正阳逃亡。 贾琮说道:“我出京之时,圣上赐我中车司掌事提督令牌,我知道周正阳身边亲信百户陈魁山,是中车司安插的眼线。 在耿府留下标识可能就是此人。” 张五听了神情一振,说道:“贾大人,如果真是陈魁山在耿府留下标识,他是在向外界传信,周正阳极可能藏在耿府。 或者他藏匿之事,和耿大富脱不了干系!” 贾琮说道:“你们不是在耿府外院查探过,并无可疑的迹象,只是进不来耿府内院。 其实想要知道周正阳是否在耿府内院藏匿,也不是没有办法。” 张五和蒋小六听了贾琮这话,都欣喜的对视一眼,方才他们还头疼如何混入耿府内院查探。 贾琮说道:“我自己出身富贵大户之家,但凡这样的家世,内院是女眷住所,历来都是规矩森严。 不要说外男不得入内,就是家中的男仆和小厮,也是绝不能入内院的。 这个耿大富但凡还要体面,就不会违背常理,将自己的女眷和周正阳一同藏在内院。 所以没办法进入内院,并不是问题,只要查探出耿府女眷,是否就住在内院就可以了。” 张五和蒋小六都有茅塞顿开的感觉,他们一直纠结的问题,贾琮三言两语就解开了。 其实出现这样的情形,不外乎张五和蒋小六都出身贫寒小户,却都没经历过世家内院的规矩。 对大富世家男女大防之戒备,内院规矩之森严,并没有太多直观的概念。 就像身为中车司干员的吴麦荞,虽然身为女子,日常行事也和男子一样,同出同入。 在张五和蒋小六的眼里,并不觉得太过怪异,但在世家大族眼中却是离经叛道。 所以张五和蒋小六虽有各自的精明干练,但一个人出身过往,很多时候,决定他们存在某些思维盲区。 在别人眼里简单易见的事,在他们眼里可能就会视而不见。 …… 贾琮说道:“通过内院进出的饮食、洗涤衣物、物品采买这些日常之事,都可以判断内院是否住有女眷。 另外这个耿大富是姑苏富商,他在姑苏城内多半不止一处宅院,他的女眷可能住在别院。 既然有人在耿府留下中车司标志,就是给我们指明了方向。 只要要查出这其中一桩,就能推断出周正阳的藏匿地点。 眼下的时间并不宽裕,你们把手下的人手分派出去,各分一路查探,务必明天午时前确定耿家女眷所在。 只有推断出周正阳的所在,我们才能设法拿人!” …… 金陵,丰乐坊。 坊中哪所不起眼的三进宅院,过廊穿屋,便是一间摆满书籍古玩,缭绕清逸气息的书房。 往日气度俨然的中年人,最近脸上少了一贯的温煦从容,神情中阴郁难消,正在听着年轻的下属回复消息。 “大人,我们的人跟踪贾琮的押送队伍,今早派人回报,贾琮一路行进速度不快,刚进入常州地界,比预料的速度要慢不少。 大人原来预料,他带着三百火枪兵随行,担心他有所企图,如今看起来并不太像。” 中年人凝声问道:“这一路上贾琮的举止有无异常?” 年轻人回道:“据来人回报,前几日贾琮偶感风寒,白天一直呆在马车中,都没有露面,只有到了晚上安营时,才会出来巡视一番。 看情形着实有些散漫,他似乎并不着急行程,也从没催促队伍加快行程,一路走来都是顺其自然,略慢于正常速度。” 中年人脸色有些迷惑:“难道是我多虑了,他真的只是运送火炮,并无其他企图?” 年轻人又说道:“我们的人也给罗雄送去消息,让他对贾琮一行加强戒备,我想罗雄必定也会采取应对措施。 我们这么多人盯死他,不怕贾琮闹出什么玄虚。” 中年人微微松了一口气,说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神京的消息还没传来,眼下形势不明。 让我们的人继续沿途盯紧贾琮,一旦出现异动,让他们立刻送消息给罗雄,以便及时反制。” …… 他又问道:“另外,甄家步云阁的那批奥斯曼精铁,最近有什么动静?” 年轻人目光闪烁,说道:“这几天锦衣卫安排在店铺附近的暗桩,已有所松懈,可能一直毫无动静,让锦衣卫放低了警惕。” 中年人说道:“我并不想沾惹火枪的事情,从来都意不在此,况且甄家那位三公子,浮躁冒进,是个成事不足的货色。 让来人尽快将这批精铁取走,之后的事情就和我们无关了!” 年轻人低头回道:“属下明白,尽快联系对方,了结此事。” 中年人又吩咐了几句,那年轻人恭敬的一一应下,然后躬身一礼,便离开了书房。 院子的卵石甬道上,午后阳光明媚柔和,但照在年轻人左手残缺小指上,却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年轻人脚下步子微顿,回头望向书房的方向,嘴角微微一牵,露出一丝阴森冰冷的讥诮之色。 只是那神情一闪而逝,让人根本无法捕捉,只在下一刻,他脸上又恢复了恭敬整肃的表情,大步走出宅院。 …… 姑苏,严华街。 街上有家不起眼的茶寮,生意不算兴隆。 店中稀稀落落坐了五六个茶客,茶博士有些聊赖的来回穿梭,给几桌茶客泡茶续水。 其中一桌坐了两个茶客,一个是三十多岁的汉子,穿件灰色短褂,身材消瘦,五官普通。 另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粗布衣裳,头戴毡帽,卷在袖子,一条腿架在凳子上,像个市井里揽杂货的小厮。 那三十岁的汉子,虽年纪大了许多,看起来也比少年人老成持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却坐在少年的下首。 两人不时说上几句话,目光常常瞟向街对面那座府邸。 这两人正是贾琮和张五,而街对面那座样式豪气的府邸,正是耿大富的府邸。 张五说道:“我派人查了耿大富的底细,此人几年前只是姑苏城内一个小商贩。 后来突然做起来海商生意,据说他和金陵的海商大贾都有来往,每年能都搞到大笔的洋货来源。 他凭着这些商道路子,没用几年时间,就成了姑苏城里有名的富户,平时结交姑苏本地官吏,是姑苏城里有头面的人物。 另外,他和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走得很近,两人关系不俗,两个月前耿大富还送了罗雄两个美貌姬妾。 所以耿大富帮助罗雄藏匿周正阳,这种可能性极大。 我按大人吩咐,已派了几路人去查耿大富的别苑,小六带着吴麦荞去查耿府内院的消息,今日午时之前,必定会有回音。” 因离午时还有不少时间,张五让茶博士给茶壶续水,两人安心等待派出的人手带回消息。 …… 贾琮一边喝茶,目光却不时掠过耿府的大门,观察在耿府进出的人物。 每次他都会看到,靠近耿府大门的路边,有个脸色蜡黄的妇人,摆着两筐姑苏米糕在贩卖。 严华街住了很多姑苏城的富户,都是家有资财的人物,引来不少摊贩招揽生意,不过寻常之事,所以贾琮并没在意。 他上午来时,便看到这妇人在那里卖米糕,在那个位置已待了很长时间。 或许是生意不好的缘故,贾琮见这妇人收拾货担,看样子是要收摊离开。 就在那妇人站起来身子,将那两筐米糕挑在肩头,贾琮的目光便微微一亮。 刚才那妇人都坐在地上,并看不出她的身材形状。 如今她站起身子挑担,贾琮发现这妇人身材婀娜高挑,隐含的气质与寻常市井妇人颇有不同。 如今这个时候,贫寒之家的女子,日常吃用养育不足,除非是富贵之家,极少有女子长得这样健实高挑。 而且姑苏米糕是用糯米制成,两筐米糕份量不清,这妇人似乎不怎么费力就挑起,连肩头都没有沉一下。 贾琮心中猛然一跳,看着那妇人离去的背影,那高挑婀娜的身姿,竟让他有种强烈的熟悉感!(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二章 全功于一役 姑苏,严华街。 贾琮看到那挑担的妇人离开,已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准备跟上去查探究竟。 就在这时,蒋小刘带着吴麦荞进入茶寮,向贾琮和张五走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看他们的神情,必定查探到了重要的消息。 贾琮只是一错神的功夫,再往街上搜寻时,早已经不见了那挑担女子的身影。 他心中升起忐忑,心中来回想那妇人的形态举止,几乎能肯定自己的猜测。 这时蒋小六已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一杯斟满的茶,一饮而尽。 说道:“三爷、五哥,上午我去过日常给耿府送米粮的粮店,店老板说最近二个月,耿府所需米粮,比往常多了一倍有余。 如果内宅住的还是耿大富家中女眷,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食量消耗。” 一旁的吴麦荞说道:“因为罗府和耿府素有来往,昨天我找了个由头,寻那罗府管家婆娘说话。 从她口中套出话来,说耿大富的妻妾,日常都用城里金凤阁的胭脂水粉,并让金凤阁每月定时送新鲜货色到府上。 然后我又去了金凤阁查探消息,花了银子买店里的胭脂,店里的掌柜才告诉我,他们已两个月没往耿府送过新货。 这两个月里,都是耿家的管事婆子到店里买胭脂水粉,突然就不用他们送货上门了。” 张五神情兴奋,对贾琮说道:“三爷,金凤阁两个月都没往耿府送过新货,耿家女眷必定已不住在耿府,而是住在别院。 还有耿府的米粮消耗,这两月比以前多了一倍,必定是府中有不少食量宽大的男子,周正阳和他的同伙,多半就藏在耿家内院!” 贾琮沉吟道:“多半是没错了,这两天安排人手把耿府给盯死了,罗雄将周正阳这种祸胎藏在耿府,必定还是布置了防范措施。 你们多留意耿府周围的动向,最迟明天晚上,我们就潜入耿府内院,捉拿周正阳!” …… 张五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说道:“大人,虽然眼下的线索,基本能证明周正阳藏匿在耿府内院,但毕竟还未亲眼所见。 明天晚上就动手,是否太急促了些,而且加上从常州撤来的人手,我们也只有二十多个人手。 跟随周正阳逃窜的心腹,据说有七八个人,这些人必定都是卫军中的好手,夜间突袭遭遇,我们的人手不一定占便宜。 况且二十多个人还不能全部用上,还需要一些人在外面安排后路。 一旦耿府内院闹出动静,必定会引起罗雄注意,苏州卫麾下有一千五百之众,如果全城封锁,我们拿到了人,也出不了姑苏城。” 贾琮说道:“我何尝不知明晚就动手,时间有些急迫,但是计算神京圣旨到达金陵的时间,我们已没太多时间了。 眼下你们查探的线索,至少有九成把握,周正阳就藏匿在耿府内院。 任何事情等到十成把握才敢动手,什么时机都错失了。 况且,就在刚才,我发现了一件事,让我觉得缉拿周正阳更加不能再拖延。” 张五好奇问道:“大人发现了何事。” 贾琮问道:“你们大概已得到消息,司中的邹姑娘在清音阁遇刺身亡。” 张五神情微微凝重,回道:“我们已经收到金陵的消息,凶手是刘敖手下的女匪水罗刹。” 贾琮说道:“当初我刚到清音阁时,邹姑娘还没断气,我和水罗刹还当面交过手,对她的像貌身材,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方才在茶撩时,我注意到耿府门口,一直有个妇人在卖姑苏米糕,刚开始我并不在意。 可是等她起身离开时,我发现她身材高挑婀娜,一个出身贫苦的民妇,怎么会有这等风姿和出众的身材。 就算是寻常男子,挑起两筐米糕,也不会那样轻松写意,寻常的民妇哪会有这等劲道和力气。 我绝对不会看错,这人就是水罗刹乔装的!” 张五神情震惊,说道:“水罗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贾琮说道:“水罗刹是个杀手,当初她在清音阁刺杀邹姑娘,正是和周正阳之事有关。 许掌柜曾发动人手,满金陵的寻找她的下落,她却出现在姑苏,而周正阳正藏匿在姑苏,未免有些太巧合了。 她出现在耿府附近,不外乎有两种可能。 一是为了护卫周正阳。 面对如此情形,我们更不能再拖延,务必尽快将周正阳掌握在手中!” …… 张五思索片刻,沉声说道:“贾大人所言甚是,此事的确是宜早不宜迟,我马上将所有人手集中,听凭贾大人调遣。” 贾琮说道:“你手头的二十多个人手,全部由你调配,布置好出城的后路。 明晚突袭耿府拿人,我另外有人手,一旦拿到周正阳,必须马上送出姑苏城。” 张五听了贾琮这话,心中惊讶,问道:“贾大人这次不是孤身潜入姑苏吗,原来还另外带了人手?” 贾琮微笑道:“我安排的人手,在我离开金陵之前,就已提前分批进入姑苏,如今都已在城中各处安置。 现在确定了周正阳的下落,我手头可用的人手充足,你只要负责将出城的退路夯实。 你说的没错,明晚一旦动手,很可能会惊动罗雄,他必定会派出大量人手反扑,所以一拿住周正阳,必须尽快离开姑苏。” 贾琮又对张五神情慎重的说道:“另外你抽调几个得力之人,带上重金,去码头找一个叫郑小海的船户。 就说我要用他的船,价钱不是问题。 让他将船停在上次我上船的地方,此事非常重要,我们能否带人从水路离开姑苏,就全靠此人。” …… 九月初五,冰消瓦陷,大事勿用,百事忌,大凶。 清晨,贾琮在钵兰街小院醒来,看到灶台上供着的黄历本子,今天好像不是个好日子。 他略微整理了衣装,没过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门声,而且每隔一些时间,敲门声就会响起。 等到院子中先后进来七个脸生的汉子,张五的脸上已露出震惊之色。 这位贾大人竟然不声不响,带了这么多人手潜入姑苏,昨天自己都和他在一起,并没有见他对外传讯。 这些人又是如何收到信息,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这里和他相见。 要想做到这种程度,那这些人的布置,必定不是这两天才发生。 怪不得昨日他说过,在他入姑苏之前,他的人手就已提前分批进入姑苏。 他见贾琮对这七人分配之事,显得井井有条,颇有战阵之风。 其中有人被分配把守严华街两侧路口,负责警戒。 有人负责在耿府门口接应,并应对可能出现的援兵和阻碍。 有人是负责邹府外围守卫,防止有人遇墙逃窜。 而且,从贾琮和这些人的谈论中,张五知道这七人,每人手下都统御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粗略计算竟然有几百人之多。 着实把张五吓了一跳,这位贾大人好大的手笔,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携带数百精锐进入姑苏城。 并且这些人被分别安置在姑苏城内各处,如果城里没有熟悉情况的人接应。 想要隐藏数百精锐,并且不露破绽,那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张五越想越是心惊,中车司日常做事已算诡秘,可这位贾大人做事似乎更加幽深难测。 …… 难道他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今日之事,竟在姑苏城内事先经营了偌大的隐势。 等过了申时,在原先的留有中车司记号的地方,留一个新的标识。 如果陈魁山此时也藏在内院,希望他能看到记号,提示他和我们有所配合。 另外申时之后,对离开耿府的人,全部暂时拘禁看守,以免走露风声。” 张五听了贾琮的话,心中了然。 陈魁山脱离中车司太久,他到底是何原因没有及时抽身,而是跟随周正阳逃遁。 此人作为中车司安插在金陵卫的暗桩,能获得周正阳的看重,说明他心思手段不俗。 如果他和周正阳并非同党,为何跟随逃遁许久,却没将周正阳的消息送出,只是在最终藏身的耿府,才留下中车司的标识。 如果不是蒋小六等人刚好查到耿府,外人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个标识。 其中的真实原因,谁都不清楚。 陈魁山到底还可不可靠,也在两可之间。 贾琮假设陈魁山可信,所以让他申时在外院留下中车司标记,希望能提示陈魁山里应外合。 但他也防备陈魁山已经反水,和周正阳沆瀣一气,所以才会在申时之后,秘控离开耿府之人,防止陈魁山对外通风报信。 而且以贾琮手中掌握的充足人手,他完全有能力做到这点。 张五想通了此节,再加上之前贾琮对麾下的统筹排布,也不禁对他的缜密细致,暗自心惊。 这位贾大人年纪虽轻,但这份心智和城府,实在让人忌惮,也怪不得这等年少,已做出诸多大事,攀上令人瞩目的高位。 …… 九月初五,子时刚过。 时入深夜,姑苏城脱去白日喧嚣,如沉酣梦,万籁俱寂。 一个老迈的更夫,在寂静无声的华严街上逡巡,更桶发出单调悠扬的打更声。 口中还有气无力的喊着:“天干物躁,小心火烛,匪盗俱避,国泰民安。” 干瘪苍凉的嗓音,在街头巷尾回荡,成为黑沉午夜唯一的声响。 老更夫突然发现,华严街的两边路口,出现了许多黑葵葵的身影,沿着街道两边墙根疾走,飞快向街道中央行进。 而且从路口涌现的黑影源源不断,一下子竟数不清有多少。 这些人手中都握着锋利的兵刃,少数人身上还背着长条的古怪物件。 看起来根本不像普通的盗匪,况且人数多到数不清。 那老更夫已吓得双腿发软,难道是沿江的倭寇,竟然偷偷入了姑苏城。 按照常理,发现这种情形,他作为更夫,必须敲响更桶示警。 但是街道两旁都被人堵死,他这个时候出声,这些贼人哪里会放过他,不过是死路一条。 正当着更夫慌乱失措之时,肩颈处受到重击,非常干脆的晕倒在地,也省去了他的烦恼。 街道两头涌出的黑影,迅速靠近街道中部耿大富的府邸,在府门的两侧的墙根停下脚步。 耿府之中传来两声犬吠,想来是犬类听觉灵敏,已被府外的动静惊动。 但很快又传出犬类的呜咽声,再往后便悄无声息。 …… 虽然那几声犬吠动静不大,但但还是惊动了什么。 耿府街对面的两所房宅,突然打开院门,冲出六七个人,个个身形矫健,手持兵刃。 当他们看到耿府门口黑葵葵一片人影,刚要惊叫出声,就被十多只火枪对准了脑门。 其中两人意图反抗,很快被人从背后两刀砍翻在地,剩下的人都被卸掉兵刃,一脸惊恐的僵立在那里。 他们都看得出,这些人行动敏捷,杀人干净利落,毫不手软,根本不是普通盗匪,而是和他们一样的军伍之人。 很快有人从他们身上搜出苏州卫的腰牌。 “千总,这些人是罗雄安排在耿府外围警戒的暗桩。” 那被叫做千总的人,冷冷说道:“伯爷吩咐过,今日之事,如走露风声,苏州卫将会被人胁迫,激变谋乱,我们可能都出不了姑苏城。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他们既然为罗雄张目,哼!不要用枪!” 那千总话音未落,那几个苏州卫的暗桩,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早有人从身后迅猛出刀,顷刻间把剩下的人全部斩杀。 这时,耿府的大门被打开,露出蒋小六的身影。 今天下午他和张五带了几人,乔装粮店运粮的伙计,送了耿府订购的米粮入府。 等到出府之时,蒋小六却没出府,而是在外院寻地藏匿。 耿府的外院管事在粮店送货契单上签字,一切都与粮店往日操作无异。 那管事只是寻常人,并不在意粮店伙计换了面孔,更没随时清点进出运粮人数的习惯。 自然无法发现有人趁机潜藏外院。 …… 刚过子时不久,蒋小六便听到府中犬吠,便知事情已经发动。 就将早预备身边的肉糜药饼投出,弄翻了耿宅中豢养的守门犬,并将闻讯而来的门房家奴砸晕。 贾琮看到耿府沉重的黑油大门,被缓缓的打开,心中却没有半点轻松。 虽然之前查探的许多线索,都能证明周正阳就藏匿在耿府内院,但只要没有亲眼所见,就会存在变数。 只是,神京的圣旨送抵金陵的日子,屈指可数,容不得他多做犹豫迟疑。 第四百四十三章 利刃映寒光 九月初五,子时刚至,姑苏,玄墓山,蟠香寺。 内院禅房,绣床上两个苗条婀娜人影,并枕而眠。 一人穿雪纺软绸睡袍,一人穿棉布小衣。 纤腰薄被,香息馥郁,窈窕柔润,纤薄稚嫩,各有妙相。 夜风吹来,身穿软绸睡袍的女子,秀眉微蹙,睫毛震颤,饱满的胸脯起伏不定,忽然从梦中惊醒。 这一夜,芷芍心神不定,勉强睡着,又被惊梦吓醒,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 她坐起身子,拥着薄被,轻轻磨蹭手上的银丝绞花手镯,这是当年贾琮送她的。 今天不知怎么,她心中盘旋不定,醒着梦里都是贾琮的身影,好像有种奇怪感应,似乎他离自己很近。 她悄悄下了床,走到窗边向外望去,透过山间夜晚婆娑的树影,只能看到山下一角城墙,还有城中黑葵不清的房舍街道。 芷芍起床,惊醒了睡在身边的邢岫烟,她揉了揉眼睛,赤脚下床走到窗边。 问道:“芷芍姐姐,夜里有风,你怎么站在窗边。” 又见她轻轻摩挲手中的银镯,嘻嘻一笑:“你是不是又想表哥了。” 芷芍脸色微微一红,却并不隐瞒,说道:“嗯,我想他了,这两年从没分开这么久。 今天很奇怪,老是心神不定的,不知三爷在金陵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邢岫烟话语中有些羡慕,说道:“你看你多好,想念人家就说想了,大大方方,不用藏着掖着。” 芷芍听了这话,微微一愣,笑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就藏着掖着了。” 邢岫烟小脸一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芷芍轻笑道:“你这丫头年岁不大,莫不是开了窍,竟会藏着掖着想人了,快说你想谁了。” 邢岫烟红着脸辩解:“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哪里就想人了。” 又犹豫半晌,说道:“芷芍姐姐,我爹收到姑母的来信,说要接我们去神京安置……。” 这几日刑忠夫妇已在准备北上之事,自然免不了在邢岫烟耳边唠叨不停。 邢岫烟心中既喜且忧,豆蔻少女的迷糊情思,一旦被撩拨起,便在心中盘旋难去。 能去神京不仅能有芷芍作伴,还能常常见到自己这位表哥,她心中自然愿意。 但她知道父母和姑母所图,这门所谓的婚事,怎么听都有些荒唐飘渺,一旦闹出沸扬,自己还怎么面对贾琮和芷芍。 …… 芷芍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说道:“你姑母不就是府上的大太太。” 这两年芷芍回到贾家,都跟着贾琮住在西府,后来又搬去了伯爵府。 自从贾琮不断起势,贾赦两夫妇除了给贾母问安,日常很少到西府,只在东路院关起门做大王。 加上贾琮因为芷芍的遭遇,又刻意多做会回避,整整两年时间,芷芍也不过碰到贾赦夫妇几面。 虽然平时见面极少,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从心底厌恶这两人。 但她心思赤诚重情,又喜欢邢岫烟的淡泊天真,却不会因为邢夫人的原因,对岫烟生出什么隔阂。 甚至两人脾性相投,日常体己话多了,便经常同床起卧。 笑道:“那可是好事情,师傅和师姐要去神京牟尼院看贝叶经,会跟我和三爷一起回京,到时你和我们同行,就更热闹了。” 邢岫烟听了,俏脸殷红,娇丽生姿,想到去神京还能和妙玉芷芍作伴,更不用说时时见到贾琮,心中满是欢喜。 虽然那有些儿戏的婚事,让她一直心中忐忑,但只要事到临头,自己一口咬定,不喜欢也不嫁,难堪的事情也就去了。 虽然,说什么自己不喜欢,多少有些睁眼说瞎话……。 不过这多少有些掩耳盗铃的想法,让小姑娘心情又轻松起来,和芷芍又闲话了几句,又相互拉着手回去睡觉。 …… 姑苏,严华街。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贾琮带着大批人手冲入耿府。 蒋小六进了数次耿府外院,早就清楚耿府外院家仆分布,带着一队二十余人,分别去了外院各处,将外院家仆全部控制起来。 虽然动作也十分快捷,但还是闹出了些动静,几个家仆的呼救声,虽然换来几下刀鞘,还是惊动了内院。 贾琮带人冲到内院的拱门处,已听到内院钟传来门户开合声,还有一些杂乱的脚步声。 内院的拱门被很快撞开,大批提刀的精悍之士,潮水般冲入内院。 贾琮指挥人手,守住内院各处通道门户,驱赶各处屋内的人员。 内院之还住了不少服侍的丫鬟和婆子,都被杀气腾腾的外来者,吓得惊声尖叫,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很快内院中出现了刀刃撞击,呼喝厮杀的声音。 贾琮带着的人手,飞快向发出砍杀声的地方汇集。 团团包围的人群中,五六个男子挥舞兵刃顽抗,地上已躺了几具尸体。 贾琮喝道:“圈阵围敌,退出白刃距离,火枪装填,预备射击!” 他话音刚落,所有参与拼杀的人手,迅速退出占圈,进退有据,显得训练有素。 周围数十支火枪平举瞄准,瞄准了战圈中心的五六个男子,只等贾琮一声令下,便会一轮齐射。 这几人便是钢筋铁骨,也会瞬间被打成筛子。 被包围的几人都面如死灰,虽然他们没有经历过火枪阵,但也知道一轮齐射,无人可以幸免。 其中一人喊道:“都放下兵刃吧。” 其他几人都如释重负,忙不迭的扔掉兵刃,生怕晚上一刻,对方的火枪便会发射。 刚才他们奋起反抗,不过困兽犹斗罢了,看到数不清的精壮涌入内院,心里早知道插翅难飞。 …… 其实就算他们继续负隅顽抗,贾琮也不会贸然开枪,只会采用军阵围杀。 刚才不过是摆出阵势,施压恐吓罢了。 这次他几乎带上所有潜入姑苏的人手,但只让其中二十人携带改进型鲁密铳,只是为了不时之需。 今晚围捕,他根本没打算动用火枪,因为只要枪声一响,就会惊动整个姑苏。 到时候罗雄的苏州卫闻风而动,他们连出城都难上加难。 …… 贾琮看了眼刚才说话那人,四十不到的年纪,五官端正,鼻梁高挺,蓄有短须,凛然生威。 邹敏儿新绘的那副周正阳画像,贾琮早就看得烂熟于胸。 那人一脸绝望,却还不忘问道:“阁下到底是谁?” 贾琮冷笑道:“周正阳,我们终于见面了。” 贾琮并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蒋小六挤到贾琮面前,说道:“三爷,府上家奴全部控制住了,没有走脱一人。 我刚才仔细问过,耿府女眷一个多月前,都搬到别苑消暑,耿府家奴被耿大富下了封口令,因此一直没露出风声。 他们说耿大富隔日便会回府居住,正好今日没有回府。 这老小子也是个狡猾的,他时常回府,外人更猜不到,他居然会在自己内院藏了男人。” 众人正要整队离开,周正阳等被押出内院,其中一人突然说道:“在下和周正阳非一党,在下是中车司之人!” 贾琮回头看去,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男子,相貌普通,眼神精明,右脚打着绷带,像是腿部受了重伤。 走在头前的周正阳,用诧异的目光看着那人,却被押送兵士推出了内院。 贾琮神情凝重,问道:“你就是金陵中车司陈魁山!” 贾琮说道:“你那徽号留在外院,通常情形下,除了耿府中人,外人根本无法看到,就算耿府家奴看到,也只当是孩童涂鸦。 好在我的人进来耿府查探,也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贾琮又叹道:“陈百户潜入金陵卫,被周正阳视为心腹,如果能早日送出消息,我们抓捕他就不用费这么大功夫。” 陈魁山连忙回道:“在下被周正阳胁迫,一同逃出金陵,他对身边人戒备极严。 我们一行人到了常州海山渚,有两人想要中途潜逃,被周正阳和他的心腹当场格杀。 在拼斗中我的腿部受伤,从此行动不便,所以一直没法送出信息,” 贾琮微笑道:“陈百户辛苦了,先跟我们出城,等回了金陵,我一定帮你请功……。” …… 贾琮的人马鱼贯般涌出耿府,外面早有张五带着人手接应。 所有的人马分成几路,从严华街两边路口,分流撤走。 似乎只是过了片刻时间,整条严华街诡异般恢复了平静。 贾琮的人马离开时,将府内烛火全灭,还小心谨慎的关闭耿府大门。 从外面看起来,整座耿府如同往常一样,并无丝毫异状,在漫漫长夜之中陷于沉睡。 来时迅雷不及掩耳,走时风云散于无形,只有经过战阵厮杀磨练的精锐之士,才能做到如此进退骁然的地步。 但是即便如此,刚才耿府内院的短暂厮杀,还是闹出不少动静。 严华街上,不少住家百姓从睡梦中被惊动,甚至有人看到街上人影攒动的怪象,以及耿府中隐约有很多人进出。 但是平头百姓,一般都是躲事和怕事的性子。 只要事不关己,谁也不会刻意追根究底,以免招惹麻烦,最多是茶余饭后多了些离奇的谈资。 一直到了子时将尽,那个被打晕的更夫,才缓缓苏醒过来,一脸惊恐的四处打量。 但是眼中所见,依旧是空无一人的街面,和他平时打更的情形一模一样。 看着黑沉沉的严华街,让他生出从未有过的恐惧,往日熟悉的街道,仿佛成了长着巨口的异兽,随时要将他吞噬殆尽。 更夫跌跌撞撞爬起身子,朝着最近的县衙跑去,要将看到的异象报告官府。 只是三更半夜的,哪家官府是有人的,也只能等到天亮了才行。 …… 九月初五,子时三刻。 陈魁山因为腿部受伤,贾琮让一个健壮的士卒背着他,跟着大队从严华街撤走。 一行人拐过一个路口,陈魁山看到路边早停了七八辆马车,随行的很多人分别上了不同车辆。 陈魁山粗略看去,只见人头攒动,竟然有近百人之多,而这还只是一路人马。 充忙之中,陈魁山海看到几个带着头套之人,被押上其中一辆马车,那应该是周正阳等人,这让陈魁山松了一口气。 刚才撤出耿府之时,他亲眼看到另外一路人马,从严华街的那头撤走。 也就是说今晚突袭耿府抓人,竟然有数百人参与,如此大的阵势,让陈魁山心中惊骇莫名。 刚才在耿府内院,贾琮并没有表明身份,一路上其他人也没有他说一句话。 到现在为止,陈魁山还不知这些人的来历,但能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决定不会是什么乌合之众,只能是朝廷所为。 但官面上有这么大的举动,为何事先一点风声都没闻到,苏州卫罗雄必定也毫无所知。 那位带队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直到马车启动,陈魁山还是满腹疑问。 …… 在距离铁岭关渡口半里远,一处偏僻的小河口,船户郑小海的船,早已等候在那里。 这几月时间,郑小海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连着做了两笔大生意,把两年的衣食开销都赚到了。 他巴望着再接几次这样的生意,攒够了银子换一艘新大船,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他的婆娘还笑话他老是做美梦,没成想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同样的好生意竟然又送上门。 昨天下午,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找到他,说曾坐过他船的贾公子,又要用他的船。 还是沿江而上,而且要走老规矩,需要避开沿途兵船盘查,行船银子价码,一定会让他满意。 郑小海作过贾琮两次生意,从他那里赚了近百两的银子,清楚这位贾公子出手十分阔绰。 听了这笔生意,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 九月初五,卯时,晨曦微明。 姑苏,西阊门。 阊门位于姑苏城西,所以老姑苏人称为西阊门,这里沿江西进,可以通往常州、镇江、金陵等地。 卯时一刻是姑苏城门打开的时间。 西阊城门口像往日一样,聚集了很多赶早出城的货郎、商贩、游医、走亲的百姓、远行的车马。 熙攘的人群拥挤在黑洞洞的城门前,守城的军士百无聊赖的维持秩序。 出城的人群之中,有人在散乱聊天,有人蜷缩在马车上假寐,还有不少小商贩,背着货盒在人群中兜售。 人群之中有几辆样式各一,不太显眼的大车,混迹在出城的车马和人群中。 其中一辆大车的车辕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车夫身边,穿粗布衣裳,头戴毡帽,肤色黝暗。 毡帽下一双眼睛时常打量左右,就像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 这时一个左腿打着绷带,拄着拐杖的汉子,一瘸一拐的挤到车前,手中还提着一包东西。 他从包里拿出一块递给那少年,笑道:“我们要一路跋涉,我去买了些姑苏米糕,这东西可口耐饿。” 直到现在,陈魁山还不知道贾琮的身份,只知道这少年,是这伙人的头领。 路上他曾和照顾他的两个汉子打听,可人家根本不搭话,言辞谨慎,颇有整肃军纪之风。 贾琮看了陈魁山一眼,笑道:“陈先生刚才去了一会儿,我还担心你腿脚不方便,马上就要开城门了,请快上车。” 陈魁山笑了笑,有些笨拙的爬上马车,钻进马车的那一刻,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 在那辆马车里,周正阳和他几个同伙,都被贾琮下了药,昏睡成一团,不怕他们出城门闹出变故。 …… 卯时一刻终于来临,西边天空还一片黑沉,东边已吐露旭日初生的金黄,斜射在出城的人群中,拉升出浓重的阴影。 城门轰隆隆打开,早已久侯多时的人群,纷纷鱼贯出城,并很快散落在出城西向多条道路上。 其中一辆大车在驶出城门之后,从车上飞出一只野鸽,向着金陵的方向飞去……。 守护城门的几个老兵,对每日出城人流有些熟悉,隐约感觉到今日出城的人数,似乎比往日要多些。 不过这也是寻常之事,要是遇上年头年尾,每日出城的人数,比今天还要多些。 …… 离开西阊门不远的地方,一家米糕店的伙计,急匆匆离开了店铺,往道前街的方向而去……。 严华街路口,一个县衙的捕头,带着几个衙差,打着瞌睡,嘴里骂骂咧咧,跟着一个老更夫走进严华街。 也怪不得那捕头心情不好,天还没大亮,他刚从被窝出来,还想缓缓睡意。 这该死的更夫就到县衙报案,说严华街昨夜进了上百个土匪,怎么听都像扯淡……。(本章完) 第四百四十四章 姻缘皆命数 九月初五,惠州,八百里太湖,烟波浩渺,湖光耀金,远处孤帆远影,近处渔歌晚唱。 沿湖官道上,一只军容整肃的队伍,正朝姑苏方向行进。 队伍前头,五辆骡车拉着沉重的物事,上面覆盖着防水雨布。 队伍的末尾跟着辆宽敞的马车,车旁拱卫十多个火枪护卫。 马车里的女子,俏美玉颜,易钗而弁。 穿月白银竹纹软袍,腰系黑犀软皮革带,发簪青玉,姿容潇洒。 自从那日贾琮离去之后,曾提醒过曲泓秀,此次他带三百火枪队出金陵,就是想要吸引叵测者的关注。 这一路下姑苏和松江,必定有幕后之人,派出人手暗中尾随查探,确定颇具威势的三百火枪兵,不会沿途出现异动。 曲泓秀按照贾琮的吩咐,白天都呆在马车中,从不露面,以作防范。 只在每晚队伍宿营时,才会走下马车,在十多个火枪亲卫拱卫下,在营地周围稍作巡视。 夜晚光线昏暗,那些护送火炮的士兵和民夫,只是见到这位‘贾大人’一身白衣,姿容俊秀,与坊间传闻无异。 至于容貌举止的细节,黑灯瞎火,谁还能看得十分清楚。 还有那十个气势精悍的火枪手随侍拱卫,当初离开金陵之时,人人都认得他们是贾大人的亲卫。 因此,队伍中的火枪兵和民夫,谁也不会想到,这位气度不凡的‘贾大人’是个惟妙惟肖的冒牌货。 带领三百火枪手的五军火器营把总周勇,和贾琮的火枪亲卫都是同营袍泽,一路上时常都有沟通。 他到底知不知道曲泓秀的底细,就谁也不知道了。 这一路行程,曲泓秀按照贾琮授意,将行进的速度牢牢掌控。 队伍从金陵出发已过去四天,昨天他们刚出了常州,进入惠州地界。 如今距离姑苏只有五十多里距离,按照队伍略显迟滞的速度,应该会在明日进入姑苏境内。 按照时间计算,从金陵到姑苏的路程,他们正好走了五天时间,和贾琮原先计算和预想,完全一致。 …… 曲泓秀在车厢的小案几上,仔细查看沿路图舆。 心中却在想着,按贾琮事先谋划,这个时间他应在姑苏得手了。 虽然眼下曲泓秀无法证实,但从她认识贾琮以来,他做什么事情,好像都没失手过。 他用一支荷枪实弹的三百火枪队,携带五尊威力强大的火炮,吸引了所有关注的目光。 自己暗度陈仓,提前潜入姑苏,以行出其不意之举。 只要抓到周正阳,苏州卫罗雄就成了昭然若揭的死棋,由此顺藤摸瓜,牵连出来的人只怕会更多。 当贾琮押着周正阳返回金陵,那将是一招血淋淋的回马枪。 而到了那时,神京的圣旨必定也下到金陵,贾琮曾和曲泓秀提过圣旨内容,两年前金陵官场的震荡,必将再次上演。 …… 而到了那时,她的琮弟在金陵的差事,就要功德圆满,到了该返回神京的日子,他们又有很长的时间,彼此分隔两地。 曲泓秀想到这些,心中不禁有些神伤。 想起那晚和贾琮在马车中厮磨温存,让她脸红心跳。 但她也明白自己和贾琮之间,多半也和可卿一样,终究是难了的局。 贾琮身为荣国贾家子孙,国朝敕封勋贵。 可卿因为是贾家宁国的和离之妇,一生都很难和琮弟走到明面上来。 而自己出身草莽隐晦,父母双亡,家世诡异。 虽有了皇商的身份,但一旦和贾琮走到姻缘,却很难经得住宗人府的翻查。 很多事情,掩饰得极好,没人会有所察觉,但如果走到禁忌的底线,就会引来格外的瞩目和探究,事情很可能就会失控。 曲泓秀的出身和经历,让她非常清楚这样的道理。 她很明白,自己和可卿只是一样的命数……。 正在心中柔肠百结,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亲卫过来通报,说有个叫王德全的人,要求见大人。 曲泓秀连忙让把人叫进马车。 王德全进了马车,轻声说道:“秀姐,三爷在姑苏城中的事已经办妥,他让我送来书信。” 曲泓秀神情一振,自己没有猜错,什么事都难不倒琮弟,他果然已在姑苏成事,她拆开书信仔细浏览……。 没过一会儿,亲卫叫来火枪队把总周勇。 队伍很快传下军令,拖曳火炮的骡车,缓缓离开官道,往偏向东南的方向而去。 …… 姑苏城内,卯时二刻。 刻天色早已大亮,渐渐喧嚣热闹的街市,那个米糕店的伙计,跑得满头大汗,正往道前街的方向而去。 有人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送张条子去道前街卫军衙门,只要他送到指挥使大人手中,还有五两银子谢礼。 他不识字,看不懂那条子写了什么,不过这根本不算什么,送一张条子,来回就是十两银子,傻子也不去做呢。 整整十两银子,可是他在铺子里干一年的工钱,所以他对这事很是起劲,一路紧赶慢赶,就想早些搞到剩下的五两谢礼。 可能是走得太急了些,有些头尾不顾,竟和迎面一人撞了满怀,那人巍然不倒,他倒是被撞了踉跄,摔倒在地。 那撞翻他的人,是个身材精瘦的汉子,精神健旺,一双眼睛炯炯有光。 那伙计被撞的生疼,正要开口谩骂。 那精瘦的汉子却一把将他拎了起来,骂道:“你这个不长眼的球囊东西,走路不带招子,生生撞了你蒋爷,我看你是皮痒痒了!” 话音刚落,便一拳抽在那伙计脸上,顿时像是在对方脸上开了染坊,眼眶青了,鼻血直流。 那精瘦汉子还嫌不够,一把拎着那伙计,拖到附近的小巷子,摁在地上就一顿胖揍。 周围的路人看到这情形,都躲得远远的,甚至还有人远远的看热闹。 这种地痞流氓欺压良善,在姑苏市井时常发生,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且这些地痞无赖,最是难缠危险,平头百姓谁也不会蠢到去打抱不平。 那精汉子十分惫懒凶狠,没一会儿,就已经那伙计打得鼻青脸肿,哀嚎不止。 这时巷子口走过个样貌文秀的男子,精瘦汉子看了才停下手脚。 那被打得一脸狼狈的伙计,抓住机会撒腿就跑。 蒋小六也不追赶,却问站在巷口的年轻男子:“秀柱,道前街那边怎么样了。” 于秀柱说道:“伯爷挑了个好日子,每个月初五,罗雄都会下苏州卫各军巡营,这是张五哥打听到的,他昨晚走的时候,亲口交代过我。 一刻钟前,我亲眼看着罗雄离开指挥使司衙门。 这米糕店的小子,就算现在去了道前街,两个时辰内都遇不到罗雄,足够伯爷走出几十里路了。” …… 华严街,卯时二刻。 老更夫带着县衙捕头和衙役,到 那捕头看了一眼耿府,冷笑道:“老陈头,你这短命的老鬼,耿府不是好端端的吗,你要消遣老子,爷们就赏你顿竹笋炒肉。 他又指着身边一个衙役,说道:“你去敲开耿府大门,就说官府接到报案,耿府有匪类出没,爷们要进去查探一番。” 那捕头可是知道,耿大富是姑苏城内有名的富豪,他刚巧借口更夫老陈头的由头,进耿府搜查一番。 虽然他也不会得罪耿大富,毕竟对方也是姑苏城内有头脸的人物。 但官差上门可不是什么体面事,这耿大富多半会塞些银子,请他早些滚蛋,这也城中富人宁事息人,常规的做法。 没想到这死鬼更夫来报案,还能意外让他发一笔小财,那捕头不仅心中得意,早将大早就上街办差的不快忘记。 只是那衙役扣了半天门环,耿府的大门都没打开,让那捕头心中渐渐觉得奇怪。 这时他微微抽了抽鼻子,回头往街对面看去,看到耿府对面那户人家,院门虽然紧闭,门户内却散发淡淡的刺鼻气味。 这吴县捕头张奎,虽然毛病不少,品行也有瑕疵,但做了十几年捕头,见过不少大案,多少有些见识手段。 或许在旁人不在意的怪味,他却闻出那是人的血腥味。 他快步走到街对面那户人家前,只是轻推院门,发现门根本没锁,吱呀一声便推开,那股血腥味愈发浓重。 张奎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连忙抽出腰刀,又叫来两个衙役,三人一起进了院中。 走进堂屋时,发现地上胡乱摆着五具尸体,都是中刀而死,地上的血迹早已凝固成乌黑,起码死了有几个时辰。 张奎当了十几年捕头,也算见过不少场面,但这般一次被杀五人,而且都是一刀结果,根本不是寻常盗贼所为。 他蹲下身子翻查尸体,结果在一人身上发现了苏州卫腰牌,很快在其他几人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腰牌。 张奎脸色煞白,死的居然都是苏州卫的军士,姑苏城里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这可是捅了天的大案! “马上去回报县令,严华街出了大案,死了五个苏州卫的人,让县里赶紧派人过来,还要去通知苏州卫衙门……。” 张奎看着依旧站在耿府门口的更夫,突然明白过来,死鬼老陈头报的事情,多半就是真的,昨晚严华街必定发生了大事! 他望着耿府那扇黑黝黝的大门,刚才衙役叫了半天府门,里面都没人答应。 不会耿府也出了事情,想到那被杀的五人,张奎心中冒出一股寒意。 醒悟过来,对手下衙役叫道:“赶紧叫开耿府大门,不行就翻墙进去!” …… 姑苏西阊城门外,十多里的地方,四辆样式各一的马车,在西向的大道上飞驰。 可能是马车奔跑的速度太快,陈魁山觉得自己都快被颠散架了。 而这几辆马车,仿佛是吸引飞蛾的耀眼灯火。 从四周不断有三五成群的人,或骑马,坐着马车,不断向这几辆马车靠拢。 最终聚合成规模有些惊人的队伍。 马车中的陈魁山透过车窗,看到周围发生的一切,心神一直处在某种震撼之中。 昨夜突袭耿府的人群,不禁数量惊人,而且背后有十分出色的组织和协调。 昨晚这些人离开耿府之后,就有另外一批人早已打点好后路,让所有的人通过各种身份和工具,以极高的效率离开姑苏。 然后再在城外沿途不断聚合,既能化整为零,又能化零为整。 只有极高明的事先统筹,老道的军伍进退精练,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难道这都是车辕上那个少年的杰作? 但是陈魁山二个月前,随着周正阳逃出金陵,四处谨慎躲藏,对外界的事情,多少已有些断档。 所以不知道金陵最近的动静,更不知道陪都工部来了位火器司监正。 不断聚合的队伍,以最快的速度行进,在出城后两个时辰,已到了姑苏城西向四十多里处。 队伍进了一个葫芦型的山口,四周都是茂密的小树林,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 姑苏,道前街,苏州卫指挥使司衙门。 鼻青脸肿的米糕店伙计,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衙门口焦急等待。 他到了卫指挥使司衙门,说明要给罗指挥使送条子,守门的军士嗤之以鼻。 一个店铺的跑腿伙计,居然大言不惭,想见罗指挥使,还送什么条子。 等到那伙计真拿出一张条子,那守门军士才有些半信半疑。 不过会在卫所当大头兵,基本都是不认字的棒槌,识文断字谁会去当兵,所以他也不认得条子上写了什么。 只是今天一大早,罗指挥使和两位指挥同知,按照每月惯例下营巡视。 所以守门军士也无法传讯,只让那伙计在衙门口等着,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那伙计想到中途溜出店铺,去赚这笔外快,本想很快就能来回,却没想拖了这么长时间,回去必定要被掌柜的训斥。 中途还无缘无故挨了一顿胖揍,这十两银子赚的真不容易。 这时,吴县县丞到访指挥使司衙门,还递上县衙公文,神色颇为忧急。 一县县丞,县令的副手,正经的朝廷八品官员,那守门的军士敢随意打发店铺伙计,对官老爷可不敢瞎糊弄。 连忙入衙门通报,指挥使司衙门的值守经历司经历,接到了县衙公文,不禁脸色大变。 于是,整个苏州卫指挥司衙门沸腾起来……。 …… 苏州卫沿江大营。 每月初五,罗雄都带两位卫指挥同知、卫指挥佥事等主要属官,巡视苏州卫各卫戍营所。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惯例,也不会被蒋小六等人所利用,半路寻衅送信伙计,使对方晚一刻钟到达卫指挥衙门。 但是很多事情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等到巡营的罗雄接到衙门的急报,得知安排在耿府附近的暗桩,昨夜全部被杀,不禁大惊失色。 被同步送来的,还有哪位店铺伙计的条子。 那是一张包裹米糕的粗纸,用炭块写就得纸条,字迹仓促潦草,可见书写者处于临时紧迫的状态。 ‘耿府有变,正阳被擒,出西阊门,火速应变。’ 虽只是寥寥数语,但加上耿府附近暗桩全部被杀,已足够让罗雄勾勒出整件事的始末。 随行的指挥同知贺同看过县衙公文,上面写了更夫的告词,昨晚严华街出现大批不明身份的人物,且不少人携带疑似火枪的武器。 今早吴县捕头张奎查探耿府,发现府中所有仆妇都被捆绑封口。 据说耿府仆妇所述,昨夜有大批贼子潜入府中,人数众多,难以尽数,他们绑走了内院的客人,其中数十人还携带有火铳……。 他惊声说道:“大人,自从朝廷成立五军火器营,早已发布禁令,严禁私人藏匿火器。 严华街上出现大批携带火枪之人,难道是贾琮提前潜入姑苏,如今除了他身边有三百火枪手,谁还有这种阵势。” 罗雄脸色大变,但很快就用肯定的语气说道:“绝对不可能是贾琮,昨天下午还有探马回报。 贾琮和三百火枪兵刚进入惠州地界,距离姑苏还有七十多里路程,怎么可能连夜就出现在城内。 况且这么多人手入城,早就惊动姑苏四门和卫所军士,你我岂能不知。 我们和金陵的几波人马,沿途严密监视,已经盯死了贾琮,他麾下有数百之众随行,风吹草动,根本瞒不住人。 他不是神仙,没有分身之术,绝对不会是他!” 指挥同知贺同神色惊惶,他和罗雄纠葛极深,知道所有事情原委,周正阳被人擒拿,如果抖露出事情,他也绝对无法幸免。 说道:“大人,那些人连夜入城,清除我们的暗桩,掠走周正阳,还能快捷离城,绝对不会是普通人。 难道是朝廷已知悉原委,暗自部署拿人,而且他们走西阊门,那是通往金陵的方向,那我们可就……。” 罗雄脸色阴沉,说道:“如今猜测是何人所为,已经毫无意义,最重要的是尽快将周正阳夺回,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贺同,你在城内坐镇,以缉拿倭寇匪盗为名,关闭姑苏四门,城内所有人不得出入。 另外调集五个百户人马,随我出城追击!” 其实按正常情形之下,本不需要堂堂卫指挥使亲自操刀。 但周正阳突然被人掠走,而且行事之人手段不俗,已让罗雄如惊弓之鸟。 这等要命的节骨眼,他已不放心假手于人,只有亲自将周正阳夺回,他才会放心。 贺同脸色一变,说道:“大人,未得金陵都指挥使司令谕,调集大批兵马离开卫戍之地,那可是犯大忌的重罪!” 罗雄苦笑道:“这等要命的关头,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如果不将周正阳夺回,我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另外,你安排快马,将消息火速送去金陵,万一我无法成事,让金陵那边能及时筹谋应对……!”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世情入瓮中 九月初五,未时。 金陵,荣裕坊,甄宅。 甄芳青听刘显家传话,有位姑娘求见自己,说她替贾琮送来书信,人就侯在二门外宣和堂。 甄芳青听了心中讶异,贾琮要见自己,上门就是了,怎么还让个姑娘来送信。 自从大老爷给宫中老太妃去信,撮合贾琮和自己的婚事。 贾琮的影子便在她心中盘旋不去,一颗芳心,起伏难平。 以老太妃在宫中的威望位份,想要玉成此事,只怕太上皇都不好反驳,这门亲事八成是要成事。 甄芳青心中欢喜的同时,也怀着深深隐忧。 因为她心中清楚,贾琮在大房三哥涉及火器私造嫌疑,已隐隐站在甄家对立面。 他是大周火器首倡之人,有这么一层隔阂存在,他还会接纳自己? 这件事情,甄家除了她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更加重她心中的忧虑。 自从那日在贾家老宅初见,贾琮的卓绝风姿和谈吐,便在她心中留下印迹。 再加上家人热衷将自己和贾琮牵连做亲,虽她明白其中原因,不过是用她做筹码,让甄贾两家联姻结势。 其中还有那位让甄芳青不喜的二姐夫,在里面推波助澜,以实现他自己心中算计。 哪怕这其中掺杂过程和筹谋,让甄芳青感到由衷不喜,但最终事情得以玉成,却是她乐见其成。 如今甄芳青和贾琮之间,处在一种暧昧不明的牵连中,她很清楚自己对贾琮动了心。 因此,贾琮在她心中的份量,变得与日俱增。 他既然特意派了人送信,她自然一定是要见的。 …… 她对刘显家的说道:“既然是位姑娘家,你去请了到内院奉茶见面吧。” 没过一会儿,甄芳青便见刘显家的,带了人进来, 那是个十三四岁小姑娘,上身穿粉红绣花马甲,下身软绸灯笼裤,细腰系条百褶短裙,脚上穿葱绿绣花鞋。 小姑娘虽年纪不大,却生得明晰秀丽,小脸白里透红,身姿苗条灵活,透着豆蔻俏美的韵致。 看得甄芳青眼睛微亮,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倒是少见,比贾琮身边的龄官,也不遑多让。 那小姑娘对她微微一福,说道:“宝珠拜见三姑娘,我替琮哥送来一份书信。” 甄芳青对琮哥这个称呼微微有些奇怪,对这小姑娘和贾琮的关系,也有些好奇。 她拆开书信,上面那笔俊逸润雅的书法,的确是贾琮亲笔,只是看了信的内容,让甄芳青心中微微一震。 …… 当初邹敏儿交给交给贾琮那张存物档票,两人都推断,邹怀义如此密而藏之的东西,不可能是一堆金银死物。 而是某种可以保身立世的凭仗,毕竟他曾做下如此险恶阴森的大事,不可能不会自己留条后路。 当初水罗刹行刺邹敏儿时,特地向她索要过水监司暗档秘账,这提醒了她和贾琮。 两人都推断,这张存物档存放的东西,很可能就是邹怀义保存的水监司秘账。 但存物档上的东西,曾和四海钱庄签过契约,必须存物本人签字并亲取,存档人是邹敏儿的母亲。 不过当初邹家被查抄,邹家女眷被贬斥入教坊司, 邹夫人因忧愤过度死于狱中,存档人亡故,按照四海钱庄的契约,这单存物档便成了死档,即便邹敏儿是存档人的女儿,也无法领取。 当初贾琮就想过,通过甄芳青拿到这单存物档。 因为四海钱庄就是甄家的产业,甄芳青作为甄家生意主事人,只要稍加通融,就能取出存物档。 但贾琮因顾忌甄家涉及火器私造,且可能牵扯辽东火枪失窃,一旦事情坐实并事发,甄家就犯了嘉昭帝的大忌! 因此,他对和甄家多生牵扯,多少心有顾虑。 正巧遇上龄官看到周正阳的画像,认出当日在姑苏金碧园中,罗雄包场听戏,所带之人正是周正阳。 贾琮便急于下姑苏缉拿周正阳,便暂时将存物档之事搁置。 …… 不过他在临下姑苏前,经过仔细考虑,还是事先给甄芳青留下一份信。 因为他考虑到,一旦抓住周正阳,便有了重要人证,萦绕多年的水监司大案后续,基本便大局已定。 要想将此事做成铁案,肃清奸弊,就必须收集更多的物证。 邹怀义留下的存物档,如果就是当年水监司的暗账,那就是最重要的物证。 他把信件交代给秦可卿,并告诉她事情原委,如收到他从姑苏的飞羽传信,便把信件送交甄芳青,尽快取出存物档。 只要他在姑苏抓获周正阳,他请甄芳青相助,便有了大义之名,而不是和甄家私情相授,这样于人于己都最妥当。 甚至通过甄芳青取出存物档,多少也是帮她留下一桩善举,万一甄家真牵扯火器私造之事,生出灭顶之灾。 甄芳青凭着这件事,到时或许会多一些转圜的余地。 虽然贾琮和甄芳青认识不久,但对这个巾帼尤胜须眉的姑娘,心中多少有些欣赏和惺惺相惜。 …… 昨夜他带人潜入耿府,终于一举将周正阳擒获,便放出飞羽向金陵传信。 姑苏距离金陵不远,送信飞羽只用了半天时间,便将信息送到金陵鑫春号信站,可卿收到消息,就让宝珠去甄府送信。 宝珠年纪虽稚嫩,却是从小精明爽利,两年前她才多大,就已能独力将可卿拐出秦府。 可卿就是知道她虽年纪小,但办事机敏应变,半点不带含糊,才会让她过来送信。 毕竟甄芳青是個女子,让个男小厮过来,反而多有不便。 宝珠见甄芳青看完书信,略有沉思,一双大眼睛便滴溜转动。 脱口说道:“琮哥信中之事,还请三姑娘鼎力相助,琮哥说他会万分感激,一定会承三姑娘的情义。” 甄芳青微微一笑,饶有兴致问道:“你那琮哥真对你这么说过,他怎么自己不来见我,却让你送信来着?” 宝珠毫不犹豫的说道:“那是自然,他亲口和我说的,琮哥这人许诺最算数,我最清楚了,他不能亲自来,是他下姑苏办事了。” 甄芳青冰雪聪明,她和贾琮虽交往不长,却知他那人深思谨慎,不会轻易允诺事情,不会是这小姑娘信口胡诌吧……? 不过贾琮郑重其事,写信相求,她绝不会推脱,说道:“既然玉章所说之事,涉及国事要案,甄家就是破些规矩,也是要帮忙的。” 宝珠一双水灵灵明眸笑成新月,说道:“谢谢三姑娘!” …… 姑苏,西阊门。 这里像往常一样,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各种方式进出城门。 西阊门出城西向,通往沿江各大城埠,这里是姑苏四门之中,人气最熙攘的城门口。 张五和蒋小六架着辆马车,车上坐着菜蔬水果等物,车后面不紧不慢跟着五六个挑担的汉子。 他们是贾琮留在城内断后的最后一批人手。 当他们通过西阊门时,守门军士从车上顺了几个香梨,在嘴里嚼得汁水横流,然后挥了挥手,就放他们出城。 就在他们一群人出城走不到百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如雷的马蹄声。 回头远远望去,西阊门涌出大量卫军步卒和骑兵,气势枭然,杀气腾腾。 城门口的守军大声喝道:“城内出现海盗倭寇踪迹,卫指挥使司衙门军令,四门紧闭,搜捕盗匪,任何人不得出入!” 张五和蒋小六对视一眼,脸色都不禁一变,刚才如果慢上一步,便要被困在城内。 这时,一员顶盔掼甲的将领,带领大批卫军步卒和骑兵,浩浩荡荡出城向西边追去。 所有出城的卫军都衣甲鲜亮,装备精良,其中甚至还有重装的弩兵。 蒋小六看到卷起漫天烟尘的大队卫军,从自己身边席卷而过,领队那位将领形容威武,正是苏州卫指挥使罗雄。 一旁的于秀柱说道:“竟然都被伯爷猜中,罗雄真的带兵亲自追击。 卫军未得军令,擅自调离驻防之地,他就不怕被人赖上谋反之名吗!” 于秀柱和蒋小六都在五军营当兵数年,又跟着贾琮在辽东征战,自然知道军中的规矩和忌讳。 蒋小六说道:“他会藏匿周正阳,就说明他和水监司大案牵连很深,不过是垂死挣扎,孤注一掷罢了。 就算他追上三爷,又有什么用,三爷是用自己做饵,耍得他团团转,周正阳昨夜就从别路被运送出城了……。” …… 姑苏城西向官道上,大批卫军兵马急速行军,步伐如雷,马蹄轰鸣。 十几名斥候骑兵飞驰出大队数里之外,查探敌情遁迹,为整个卫军大队指引行进方向。 不断有斥候探马,返回汇报前路情况,气氛显得萧杀压抑。 “大人,前路半里路途,车马蹄印辙痕杂乱,彼此距离位置不一,应是出城之后,贼人分多路分进,道途并不一致。” “大人,距城两里之后,所有蹄印辙痕渐渐汇聚成流,应是贼人汇合成一路,然后向西偏北向逃窜。” “大人,距城四里之后,沿途蹄印辙痕集中,只要跟随沿途车马痕迹,必定将贼人追上……。” 苏州卫指挥使罗雄,一身甲胄,一马当先,奔驰在队伍前头,身后是两百余名卫军骑兵,后面是五十名弩手及三百多名步卒。 这次罗雄从苏州卫抽调了五百精锐人马,追击掠走周正阳的贼人,阵势不可谓不大。 他从吴县县衙公文上,得知昨夜潜入耿府捉拿周正阳,竟有上百人之多,具体数量无法明确。 但根据耿府家奴的口供,其中携带火枪的只有几十人。 几十把火枪虽已构成一定的杀伤力,但还远不到无法抗拒的地步。 罗雄带领五百精锐卫军追击,在人数和武力上已占尽优势。 而且为了对付这几十只火枪,他甚至从卫军中调集了五十名连弩手。 在短距离对抗中,不用搭弓引箭的连发弩机,其威力已接近火枪。 但是退出五十步外,手持连弩的威力就会大减,但火枪依旧在最佳射程之内。 罗雄非常有信心,只要追击倒这伙人,他就能扭转乾坤,夺回周正阳。 而且他已下定决心,只要周正阳重新落到他手中,他不会让他活过明天。 这次周正阳落于他人之手,给他的危机感过于强烈,即便周正阳留下后手反制,他也顾不得了。 身边的一名百户问道:“大人,如果追上贼人,是克敌围逮,还是冲杀歼灭。” 罗雄冷冷说道:“这些人上岸的海匪倭寇,这次入城想要作乱,虽然暂时离城逃遁,但必定还会卷土重来。 此等匪患,勿须姑息养奸,只要追击遭遇,便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那位百户只是隐约听说,昨日城中严华街出现了大批强人,至于是不是海匪倭寇,他也不清楚。 所以刚才他才会有此一问,既然指挥使大人说是,那就是了,这种事让上官操心就是,他们不过是奉命办事。 指挥使大人说这些人要格杀勿论,那就全部杀了便是,这种事情苏州卫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 五百卫军按斥候探查的路径,跟着沿途的马蹄车辙,行军了将近两个时辰。 前方四五百步远距离,出现一个夹山的路口。 靠近那夹山路口的道路崎岖高低,四周都是茂密的小树林,渺无人迹,显得异常空旷寂静。 西边的天空开始爬满赤色晚霞,红艳艳的云顥,有一种妖异的美感,如同在天际涂满了鲜血……。 前行探路的一名斥候快步返回,手中拿着一条布带一样的东西。 对罗雄说道:“大人,前方草丛中发现一条布条,上边有残留的金创药膏气味,应是一截绷带,上面还写了字。” 军中不管是作战,还是寻常训练,常会出现伤患,所以凡是当兵之人,对这种金创膏药的气味都十分熟悉。 罗雄接过那截绷带,从断口看是被人临时扯断,上面还用炭块写了一个‘阳’字。 他从怀里拿出米糕店伙计送来的纸条,上面也用炭块写有正阳被擒字样,两个阳字的笔迹完全一致。 罗雄得意一笑:“那伙贼人必定就在附近,此地地势崎岖高低,不利于战马奔驰冲锋,骑兵下马待命,斥候步走再探!” 没过一会儿,斥候便回报:“大人,前面夹山路口之后,有一片树林,百余人在里面歇息,还有七八辆马车。 他们在树林边缘设置两处游哨,因怕惊动对方,小人不敢太过靠近。 只是隐约看到有五人戴着头套,被人拘禁,其余人装备单刀,无甲胄,有二十多只火枪。” 罗雄心中大喜,斥候所报情况,和吴县县衙的公文所述,几乎完全一致,那五个戴头套的拘禁之人,就是周正阳和他的部署。 “步卒在前,弩兵压阵,骑兵殿后,各自散开阵势,包围那片树林,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 夹山路口后树林中,有百余人在这里驻地休息,还停着七八辆马车。 人群中的陈魁山神情惶恐,有些坐立不安。 在进入这片树林前,他乘旁人不备,从腿上撕下一截绷带,丢在路边,以作标记。 但是进入这片树林后,他便觉得事情不对,突然有三人寸步不离守护,神情举止颇为不善,禁止他随意走动。 而起那位领队的少年,带着几十名属下,离开了树林,不知去了那里。 陈魁山已强烈意识到,整件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他想到让人送到卫指挥使司的纸条,想到入树林前丢下的绷带,隐约有些意识,好像自己掉进了别人的圈套。 …… 陈魁山是中车司安插在金陵卫的暗桩,当初他接近周正阳,取得对方信任,不过是奉命行事。 周正阳通过水监司行事,经手的外海资材十分惊人。 他并不知陈魁山的身份,倒是真的将他视为心腹。 这些年房宅、女人、金银等物,他给陈魁山分润了不少,又提拔他做了金陵卫百户。 陈魁山面对官位和丰厚财货,渐渐心志糜败,从原来的奉命行事,变成假戏真做。 他这几年所收的好处,早就让他和周正阳纠葛不清,自家的底子早已洗不干净。 只要周正阳出事,他绝对也无法逃脱,中车司家规森严,只要事情败落,他就要生不如死。 因此,这几年他对当年水监司大案根底,知道不少内幕,却半点也没向中车司汇报,以免将自己也牵扯进去。 当周正阳败露之后,要带他一起逃脱,他别无选择。 …… 他突然想到领头的那位少年,至今他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那位少年相貌俊秀,人物出众,每次面对他时,都是一副温和亲切的笑容,还称呼他为陈先生。 似乎对他这位潜入金陵卫的中车司坐探,十分敬服钦佩。 但自从进入这片树林之后,他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假象。 那少年风光霁月的风姿,人畜无害的动人笑容,如今回想起来,竟透着说不清的阴森和叵测,充满迷惑和危险,让他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前面山口处突然涌现大批人马,飞快的向这边树林席卷而来。 树林中的人群骚动起来,陈魁山宛如死灰的心绪,再次复燃起希冀的火焰。 第四百四十六章 诡道制奇勋 山坳树林前,林中休憩的人马,闻风而动。 二十多名火枪手快速汇聚,在树林边缘列阵,人数虽然不多,举手投足,临危不惧,气势骁悍。 罗雄能做到卫指挥使,见多识广,这二十多个火枪手,一看便是经历战阵磨砺。 不过再精锐的火器,威力也受数量限制,二十多名火枪手,三连轮射,每轮只能射出六七发枪弹。 根本无法抵挡五百精锐卫军冲杀,在罗雄的眼里,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战。 五百卫军精锐,装备精良,还有五十名弩手。 对阵对方百余人手,不过是一面倒的屠杀。 罗雄心中思量,即便他们是朝廷秘派,只要他们不表露身份,即便都杀了,也有转圜的理由可讲。 周正阳被对方掠走,事关重大,已不得不让他铤而走险。 …… 树林之中,陈魁山见到眼前场景,他在金陵卫中多年,对军阵之事捻熟,如此力量悬殊的对峙,让他心中大定。 突然树林后面一阵骚动,见那领头的少年,风风火火的返回。 他的身后还跟着大批人手,竟比方才带走的还多出几倍。 这些人还抬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箱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陈魁山心中惊诧,怎么突然多出这么些人手,正有些疑惑,就听着少年说道:“把陈魁山给我绑了!” 早有两人一拥而上,将陈魁山捆绑成一团。 陈魁山从进入树林,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之后又见苏州卫兵马占据绝对优势,心情几番起落,正觉得自己脱身有望。 却没想到临了之时,对方突然翻脸,他还是有些不死心,妄想蒙混过关。 说道:“你们这是何意,我可是中车司之人,如今大敌当前,你们还要内讧。” 贾琮笑道:“你的确是中车司之人,昨日我让人申时在耿府留下中车司标识,提示你里应外合之事。 不过你脱离中车司太久,难免没有疑窦,我不得不小心防范。 昨日申时之后,我安排了二十多个人手,严密封锁耿府,所有离府之人,都被我的人暗中拘查。 其中一个内院丫鬟,便带了你的纸条,去附近苏州卫暗桩传信,被我的人截获,你早就露了马脚!” 陈魁山面如死灰,当时他花了重金,让这丫鬟出府送信,但这丫鬟再没回来,他虽心中忐忑,但也想不出原因。 自从他入了树林,便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别人的圈套,却没想到早在耿府就露了马脚。 他目光下意识望着被拘禁的那五人,却见那几人摘下了头套,根本就不是什么周正阳。 原来人家从开始就给自己演戏,拿自己当棋子用。 陈魁山已完全绝望,他能预想等待自己将是何种下场。 只是在最后关头,他心中还在妄想,他们就百余人,如何抵挡外面几倍的苏州卫兵马? 这时,他看到那些刚抬来的木箱被打开,当看到里面的东西,陈魁山浑身直冒寒气……。 …… 树林外,罗雄的五百卫军已全部进入山口,将树林前的开阔地带,都塞得满满的,兵峰锐势颇为震撼人心。 整个山口呈葫芦型,对方占据的那片树林,是走出夹山口子的唯一通道。 罗雄看清地形,抽调出几十人,绕过这处山口,想要去抄对方的后路。 在距离对方火枪队阵五十步,苏州卫五十名弩手列队对峙,弓弩手之前有步卒手举藤盾掩护。 五十步是弓弩手有效杀伤距离,坚韧的藤盾据说可以抵挡枪子踹射。 罗雄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树林边缘二十多个列阵的火枪兵。 对着树林中喊道:“只要你们弃械投降,交出城中掠走之人,本指挥使可以网开一面,如负隅顽抗,必要化为齑粉!” 只是他等了一会儿,却见林中并无任何反应,那二十多名火枪手依旧列队对峙,他们的身后人影幢幢,刀光闪耀。 只是树林之中光线不明,看不出太多究竟。 罗雄虽知自己胜券在握,但却并没有立即发起进攻。 是因那二十名火枪手,虽无法扭转局面,但只要发起进攻,火枪排射还是会给卫军造成一定伤亡。 只要卫军出现伤亡,抚恤和减员等军伍程序,根本不可避免,就会引起更多的关注,事情掩盖的难度就更大。 罗雄是希望借自己占尽优势的兵力,迫使对方屈服投降,或交出周正阳,到时再就地绞杀,将伤亡降到最低。 …… 这时树林之中走出一个少年,穿着粗布衣裳,头戴毡帽,相貌俊美,神态自若。 对着这边喊道:“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藏匿朝廷钦犯周正阳,牵扯金陵水监司大案,奉皇上圣旨,捉拿法办,交有司追究罪愆。 罗雄,你不束手就擒,也就罢了,居然未得将令,私带兵马离开驻防之地,起兵抗拒,难道想要造反! 随行苏州卫将士,不可阴从此贼行逆天之事,犯下诛灭之罪,切莫自误!” 贾琮声音清朗高亢,这一番话说得字正腔圆,气势十足,在场卫军兵将都听得清楚,人群之中开始出现了一丝骚动。 他们只是奉命出城剿匪,怎么就变成行逆天之事,还有这少年说的圣旨是真的吗,自家指挥使果然犯了大罪? 这时,魏勇胄走到贾琮身边,说道:“伯爷,我们的人手已全部到位,不用再拖延时间了……。” 罗雄看到麾下军心浮动,心中大怒,喝道:“哪里来的黄毛小子,居然敢假传圣旨,本官要将你剥皮拆骨……。” 只是他话音还未落,对方的火枪已连排发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显得如此突兀和诡异,形同无赖之举。 枪弹密集射向卫军首排的盾兵,发出藤盾和枪弹撞击声,有几个盾兵猝不及防,被枪弹击倒在地。 罗雄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完全搞懵了,对面这小子他娘的太阴险了,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自己兵力远胜于他,自己都还没有下令冲阵,他二十只破枪居然一声不吭就开枪,他这是急着找死吗,真是欺人太甚! 他又听到少年慢悠悠的声音:“罗雄,你包庇钦犯,拥兵自重,企图围杀天使,罪大恶极,还不醒悟,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贾琮身边的魏勇胄听了这番话,嘴角忍不住牵动几下。 伯爷的心思也是够黑的,这是在给罗雄下套,先是抢先开枪,又以言辞激怒对方,让罗雄愤而引兵冲阵,他才好有借口灭了对方。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问题,罗雄带兵追击,怎么都不会束手就擒,不战一场根本解决不了事情。 罗雄听了贾琮这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明明是这恶毒的小子,抢先开枪,居然还口舌招尤,蛊惑人心。 暴跳如雷般喊道:“弓弩手放箭,后队准备冲阵,剿灭这伙狂徒匪盗!” 卫军五十名弩手的连续发射,箭如飞蝗,颇有威势。 那二十名火枪手在罗雄下令时,就开始收枪后退,凭借林中茂密树木躲避箭雨,除几人被箭矢擦伤,并没造成伤亡。 卫军一轮弩箭射过,压制住树林中火枪手的射击,罗雄抓住时机,指挥盾兵在前,步卒在后,向树林发起冲阵。 苏州卫虽没有配备火枪兵,但罗雄身为卫指挥使,见多识广,知道刚才对方火器兵已发过一轮射击。 还没来得及重新装填弹药,就被自己麾下弓弩手压制,如今那二十支火枪大都是空膛,正是己方发起冲阵的绝好时机。 苏州卫和松江卫因经常对峙沿江水盗倭寇,颇有实战磨砺,是金陵都指挥司麾下,战力较强的两大卫军。 在罗雄军令之下,冲阵的苏州卫军士速度极快,很短的时间内,就将距离树林五十步远,推进到只有二十步。 罗雄的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他几乎已经看到了战胜的成果,他要把刚才那信口雌黄的小子,生擒活捉,剥皮拆骨,整治一番。 …… 就在罗雄以为大局已定,树林中突然伸出许多枪口,数量远不止原来的二十多只。 密密麻麻几乎蔓延了整个树林边缘,粗略估计至少在百支火枪以上。 罗雄一股寒气直冲天灵,一种极大的危机感在心中炸开。 上百支火枪齐射的声音,犹如爆雷轰鸣,让人心神战栗。 枪弹如同急雨般飞射,在空气中撕扯出尖锐刺耳的怪音,透着一往无前的死亡气息。 冲阵在最前面一排卫军步卒,在枪声响起的一刻,就如同被顷刻斩断的树桩,一下子倒下了几十人。 跟在后面的卫军步卒虽听到前方轰鸣的巨响,但前冲的惯性依然让他们保持冲阵的态势。 在后方压阵的罗雄,看到让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树林之中第一批火枪射击完毕之后,迅速后退,动作异常娴熟老练。 很快,树林之中人影晃动,第二批枪手飞快的移位上前,在罗雄的视线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第二轮枪弹已发射。 两轮枪手一进一退,换位替换,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几乎找不到半点空隙,就像一部极度精密的杀人武器。 更让罗雄胆战心惊的事情,这第二批替换的火枪手,数量几乎和第一批相等,也就是说那片树林之中至少有两百名火枪手。 县衙的公文上不是说,这批贼人只有二十多支火枪,怎么会一下变成有两百名火枪手。 罗雄觉得自己的神智濒临崩溃,意识到自己踩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当第二轮枪声响过,继续前冲的卫军步卒就像被收割的麦子,如同前赴后继的浪涌,又倒下了一大批。 距离树林三十步至二十步的距离上,满地都是尸体,以及鲜血横流的哀嚎幸存者。 只是两轮火枪齐射,就造成了苏州卫百余人的伤亡。 等到第二轮枪手退后,又从树林中伸出百余支火枪,罗雄的心理防线已完全崩溃。 只要这样的火枪齐射再继续几轮,他的五百卫军会毫无意外全军覆没。 他不知道那片小树林中,到底隐藏了多少火枪兵,二百人,三百人,或者比这更多。 对比之前那个可笑的二十支火枪的说法,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突破了他的认知和想象,就像是一切都是荒诞不经的噩梦。 第三轮枪手替换上来后,并没有立即发射,而是举枪待发。 但是第二轮枪响之后,再也没有卫兵敢向前一步。 从没有见识过火枪齐射的江南卫兵,已被三连击的巨大杀伤力,完全碾碎了军心。 满地的尸体和哀嚎者,让他们清晰意识,在火器可怕的杀伤力面前,肉体的勇武显得如此可笑,不堪一击。 一人退后,便会有第二人跟进,然后便影响到数十人,最终是数百卫兵全线溃退,丢盔弃刀,撒腿逃窜。 作为主将的指挥使罗雄,只是象征性呵斥几句,丝毫无法阻止麾下的溃退。 最终他在十多个亲兵的护卫下,也加入撤退的行列。 在面对数百火枪手的轮番齐射之下,他带领的五百卫军,不过是移动的肉靶子,尽快逃离战场,才是最佳上策。 至于当初打算将这些人连同周正阳,全部斩尽杀绝,以为灭口,免除后患。 甚至要将那信口雌黄的小子,剥皮拆骨,肆意泄愤的打算和野望,早已被他抛到爪哇国。 剩余的四百苏州卫军,潮水般向着山口退却。 但是队伍还没冲近山口,便看到前方烟尘涌动,脚步纷纭,山口处涌出大批身穿大周军服的士卒,军容整齐,行动迅捷统一。 几乎在几个呼吸之间,便列队封死了苏州卫军的后退之路。 这些大周士卒足有数百之众,更加让人胆寒之处,他们每人手中都端着改进型鲁密铳。 罗雄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濒临疯傻的边缘,怎么又是数百火枪兵,难道整个五军神机营都被调派到了江南? 这时,他远远看到在这些大周火枪兵的身后,一辆马车的车辕上,站在一位少年公子。 身穿银竹纹月报软袍,相貌俊美,风姿夺目。 罗雄从来没有见过贾琮,但却听过贾琮太多传闻,说他正当年少,姿容风仪出众。 难道这人就是威远伯贾琮,再加上眼前这数百大周火枪兵,不正是贾琮押送火炮下姑苏的架势。 罗雄似乎一下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贾琮精心图谋。 他连夜派人入城掠走周正阳,又故意让人送出信息,连吴县县衙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他用尽手段,将自己引出城外,一步步走进他的陷阱,好一个奸诈恶毒的小鬼! …… 但是他依旧不肯死心,喊道:“对面可是威远伯贾琮,在下苏州卫指挥使罗雄,你我同为朝廷命官,为何要挡住我的去路。” 那少年公子喝道:“罗雄,你私藏钦犯,妄动兵马,围攻钦差,你跑不了,还不束手就擒!” 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股英气,却难掩柔媚飒爽之意。 罗雄听了这话,气得半死,这贾琮的话风,怎么和那信口雌黄的小子,如出一辙。 还有,这大名鼎鼎的威远伯贾琮,怎么是个娘娘腔……。 罗雄一肚子不甘心,正想再苦思脱身之法。 去见对面那少年把手一挥,马车旁边几辆拖曳骡车,被扯下了防水雨布,露出几尊黑沉沉的铁炮,有军士正往炮口装填弹丸……。 罗雄看到那五门黑沉沉的巨炮,心中反应过来,这就是要送到苏州卫的新式红衣大炮。 只是几轮火枪齐射,就已打得自己麾下五百卫军一败涂地,如果再被几尊火炮轰击,顷刻间就会血肉无存……。 好一个贾琮,怪不得能以数战平定女真,谋略深沉,环环相扣,手段凶残……。 他这是狮子搏兔之势,不给人留下半分余地。 这时后方传来轰鸣杂乱的脚步上,罗雄失魂落魄的回头望去。 只见后方树林之中冲出无数火器手,密密麻麻覆盖了整个后方,人数竟不少于他的五百卫军。 虽然这些火枪手都穿各不相同的常服,但不管是气势,还是阵容,无疑都是经历过军阵的骁勇精卒。 这些火枪手冲到距离苏州卫军五十步位置,飞快止步列阵,排出一个三连击阵势,举枪待发。 罗雄脸色惨白,手中的马鞭都捏不住掉在地上。 就像是得到某种如释重负的信号,卫军中开始有士兵丢掉了刀枪,这种行为飞快扩散开来,乒铃乓啷的兵刃落地声响成一片。 山口两边共八百余名火枪兵不断合拢,完全控制了五百卫军降兵。 贾琮手指向罗雄一指,说道:“拿下此人,押回金陵,交大理寺审讯,等候圣旨论罪。” 让火器营把总周勇,派人向姑苏布政司衙门传讯事由,约束城内卫军各营,不得擅动,等待朝廷处置。 贾琮自己和曲泓秀,先带五百五军营火枪兵,押解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连夜向金陵进发。 又命周永完成善后,留下三十名火枪兵进驻惠州,暂时安置看守火炮,其余近三百火枪兵尾随他火速返回金陵。 在接下去几天,嘉昭帝的圣旨必会传至金陵,一场席卷江南的风波即将展开……。 第四百四十七章 秘档埋情殇 金陵,四海钱庄。 钱庄后院内室中,甄芳青穿单色青衫长裙,衣带轻缓,清朴无华。 满头秀发梳成纂儿,并无其它首饰,只是别了支珍珠发簪。 五官精致,清丽秀雅,风姿玫然,一双妙目澄彻如水,望着桌上一个木盒,若有所思。 那木盒旁边放着一张存物档票,宝珠送来贾琮的亲笔信,附带了这张存物档票。 二天前宝珠送来贾琮书信,甄房青当天就去了四海钱庄,找到这张存物档票对于的存物。 虽然贾琮那份书信很是郑重,她和贾琮的关系也颇为特殊。 但这份存物毕竟是违规取出,四海钱庄的存物档一向信誉极佳。 这次的行为,多少有些背悖信誉,在商言商,她总要了解这份存物大致情况,以备后患。 这时内室的门打开,甄家二房的大管事刘显进来。 甄芳青问道:“显叔,查到顾颜珍是何人了吗?” 刘显回道:“我按三姑娘的提示,去查了周正阳和邹怀义的亲属女眷,结果发现邹怀义的夫人就姓顾,这未免有些太巧了。 三姑娘是怎么猜到的。” 甄芳青脸色微微一变,说道:“玉章的书信中说,这笔存物死档,是他朋友家中之物,又说关系到国事要案。 请我以大局为重,破钱庄商规,帮他取出存物。 其实这次玉章下金陵,名义上是组建金陵火器司分部,协调江南火器事宜,不过这些都是寻常之事,圣上派个工部属官即可。 却派了堂堂的威远伯下金陵,去做这些衙堂筹建之事,多少有些大材小用。 玉章来金陵的时机也非常奥妙,正赶上金陵卫指挥周正阳畏罪潜逃。 而且周正阳被人供出,是当年水监司大案幕后主使,玉章正是当年这起巨案的侦破之人,这世上的事不会有这么巧的。 所以,我猜测玉章下金陵组建火器司分部,只是明面上的事,暗地里可能奉了秘旨,查探周正阳和当年水监司大案的后续。 他为了能让我破例取出存物,才不得不说此物事关国事要案。 这就很容易猜到,这件存物档和水监司大案有关。 而在金陵之地,和水监司大案密切相关的两个人,就是邹怀义和周正阳,所以我才会让你按图索骥去查。” 刘显说道:“三姑娘真是聪慧过人,如此曲折之事,也能被你猜到。 我去查了邹夫人的娘家顾家,邹夫人双亲多年前就已去世,邹夫人也无兄弟姊妹,邹家出事之后,顾家也败落了。 我在顾府遇到个看守门户的老妇,她青年时做过邹夫人的奶娘,我向她打听才知道,顾颜珍就是邹夫人小时的闺名。 只是这个名字在邹夫人五岁后就改了,所以知道的人极少。” 甄芳青神情变幻,说道:“邹怀义让他的夫人存档此物,又让邹夫人用不为人知的儿时闺名。 就是不想被人知道,这件存物与他相关,他如此秘而藏之,这件东西必定关乎到他要紧的秘密。” 甄芳青抚了抚桌上的木盒,说道:“玉章又如此想得到它,我想我猜的不会错,这存物档中的东西,必定和水监司大案有关。” …… 刘显问道:“三姑娘是否对此事有顾虑,不然你也不会让我打听存物人的来历?” 甄芳青说道:“显叔应该知道,当年父亲扶持微末之时的杜衡鑫,将他推上水监司千户的位置。 杜衡鑫投桃报李,凭借水监司之权,为甄家的海贸生意开方便之门,这才让甄家的海贸生意蒸蒸日上,在金陵城中独占鳌头。 自从我接掌家中生意,杜衡鑫的继任者邹怀义,应该得了杜衡鑫的吩咐,在水道程序上,也对甄家生意多有关照。 虽然我这几年所为,并无违背国法之举,也从未越雷池一步。 但父亲当年花了偌大心气,将杜衡鑫扶持起势,此人能贵为二品大员,和父亲当初鼎力密不可分。 父亲一向智谋深远,他当年做了此事,难道只是为给甄家生意提供助力,我总觉得不会如此简单……。 我担心父亲和水监司……。” 刘显听了这话,心中一跳,说道:“三姑娘是怀疑,老爷当年和水监司大案有牵连?” 甄芳青神情黯淡,说道:“子不言父过,我希望我是猜错了,父亲五年前就失踪了,而邹怀义在外海作恶,是父亲失踪之后。 两则时间对不上,但如果存物档中的东西,就是当年水监司密录或暗账之类,我担心其中会涉及到父亲。 毕竟父亲当年所为,让甄家和水监司,有了一份特殊的渊源。 历来大贵之家,富庶荣华,风光体面,常因一言一事,旦夕而倾覆,当初贾家宁国一脉,就是前车之鉴。 我担心这份存物档万一牵扯到甄家,却不知是怎样的后果。” 刘显说道:“三姑娘的顾虑很有道理,这件木匣我们交给威远伯前,先打开一看便是,如有对甄家不利之处,也好提前化解。” 甄芳青望着桌上的木匣,目光低垂,说道:“玉章特地书信托付此事,我却要窥探他的东西,实在问心有愧。 玉章这人外表是玉如公子,但内里坚韧果毅,纤毫分明,什么都瞒不住他,一旦知道我所为,我和他之间必生隔阂……。” 刘显听甄芳青说到最后,言语之中都是黯然之意,定是心中对贾琮十分在意,不愿生出一丝嫌隙。 他知道自家三姑娘智慧过人,不让须眉,处事一向干净利落,极少像这样女儿踌躇之状。 到底是府上老太太和大老爷,一心要为她和贾琮许亲,潜移默化之下,让三姑娘对贾琮多了异样的顾念牵挂。 …… 刘显说道:“三姑娘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此事事关甄家安危存亡,此乃别情之举,也是万不得已,不能算违信。 当初老爷创立四海钱庄,因为存物档的来源,五花八门,特别是这种签订契约的秘藏存物档,更是隐含风险。 所以老爷在契约存物匣子上留下暗门,以备不时之需,这也是在商言商的自保之法。 此事老爷让我寻找巧匠所办,只有我和老爷知晓底细,再无第三者知道。 只要撬动存物匣子底部一处榫卯,就能卸下匣底,取出匣中之物,且不会破坏木匣的封印,存取人绝对不会发现。” 刘显见甄芳青神情有些心动,但依然犹豫不定,不愿接受,心中微微叹气。 三姑娘原来何等睿智果断之人,如今牵扯到贾家的郎君,就变得柔肠百结,优柔寡断。 都说女生外向,三姑娘和贾琮的亲事还没定下,心中就开始向着人家了。 刘显想了想,觉得这事还是自己推一下。 三姑娘顾忌和贾琮的情义,但自己多年受二老爷提携恩情,却不能看着二房出事。 他拿过桌上的存物匣子,拔下头上的木簪,在匣底一处地方用力一顶。 甄芳青心中一惊,叫道:“显叔,且慢!” 但是刘显的动作十分娴熟迅捷,甄芳青的话并没来得及制止。 匣底一处隐秘的榫卯已弹出,匣底一面翘起,刘显用手轻轻一抽,整个匣底便被掀开,盒盖上的封漆完好无损。 刘显从存物匣子中取出一本厚实的蓝皮册子,还有几封书信,交给甄芳青。 说道:“三姑娘勿须顾虑,此事关系甄家的安危,就算威远伯知晓,也会对姑娘有所体谅。 而且姑娘不知开匣之法,将来威远伯如有察觉或怪罪,只说是我自作主张,开匣查验便是。” 甄芳青苦笑:“显叔这是哪里话,你开匣查验,和我自己做又有什么区别。” …… 她想到贾琮因大房三哥私蓄火枪之事,本就对甄家有所戒备,如果再知道今日私窥之事,只怕自己从此和他更有了距离。 但刘显说的没错,此事关乎甄家的安危存亡,不管当年自己的父亲,有没有做过违矩之事。 自己能够提前得知,就会多一分稳妥,谁让她是甄家之女。 她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其中一份书信开始查阅。 刘显向她行了一礼,便躬身退出房间,把房门轻轻带上。 存物匣里的几份书信,都是邹怀义和他人的通信,信件的内容以及通信人,让甄芳青越看越惊。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贾琮想得到这个存物档。 好在这几份书信的内容虽然惊悚,但和甄家并无半分关联,甄芳青看过便放在一边。 最后开始翻阅那本厚实的蓝皮册子。 她翻阅了几页,便知道这是一本类似账本的东西。 上面的记录最早追溯到四年前,登录了二十多只船只信息,还有每只船所载洋货的品类和数量。 以及船上的洋货,通过水监司运抵金陵,并经过何种渠道进行倾销,所得银流几何,涉及分成人数明细等等。 甄芳青不是自闭内宅的闺阁千金,她是甄家生意的主事人,每日处理生意上繁杂事务,对于外界信息十分灵通。 自然知道当年水监司大案轶事,据说水监司千户邹怀义,勾结收买东瀛浪人,在外海抢劫商船,掠夺巨额洋货财富。 甄芳青主事家族海商生意,对海船运送洋货的各类细节,十分精通捻熟。 只是稍微看了几页,便知蓝皮册子中登录的船只信息,必定是当年在外海被浪人抢掠的那些商船。 其实想要证实也非常简单,只要去市舶司查访档案,这些年有哪些船只,经人举告无故失踪,两项校对便一清二楚。 甄芳青每看过一页,那上面涉及的名字,让她心惊肉跳,脸色变得煞白。 她心中十分清楚,这蓝皮册子上每一页内容,都足以在金陵官场掀起血雨腥风。 …… 好在这些惊悚的信息,并没有涉及父亲,应该也没涉及甄家的其他人。 甄芳青将蓝皮册子翻到最后几页,那上面的内容,已经不是前面那些账目信息。 而是一些事迹摘录,好像是邹怀义将自己一些见闻,摘抄在册子上。 其中一些内容引起了甄芳青的注意。 上面提到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未发迹之前,是金陵大族杜家的偏房子弟。 杜衡鑫家世贫微,少年时锐意功名,力求上进,但为杜家家主杜衡昌不喜,认为其利欲炙热,使杜衡鑫在家族中颇受冷落。 永安二十年,杜衡鑫举告家主杜衡昌勾结隐门,意图江南起事,杜家嫡系满门被灭,偏房皆受株连,杜衡鑫由卫军小旗官晋升百户。 上面又写到杜衡昌膝下二子三女,一女为收养,子女除死于刑律,余者贬罪或下落不明。 又写同年神京发生吴王谋逆大案,疑似与金陵杜家覆灭牵连,社稷震荡,新君登基之类云云。 这上面的信息很多都是片段性的,其中的联系若有若无,并不太明晰。 似乎是邹怀义从各种渠道收集到这些消息,然后把它们记录在册子中。 这些信息能被他记录在秘册中,必定是让他觉得非常重要,甚至涉及私隐。 或许是他想通过这些信息的收集和分析,最终得出自己想要的结果……。 在蓝皮册子的倒数第二页,甄房青赫然看到自己父亲的名字。 上面写到十九年前,金陵有名宿西柳先生,学究天人,博闻百通,在金陵座馆收录子弟入门墙。 十五年前,西柳先生远海游历,不知所踪。 后面的内容,便是当年西柳先生部分弟子的名字,其中就有自己父亲甄应泉。 当甄芳青看到另外两名弟子的名字,不禁脸色大变,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心神震颤,沉思片刻,将这一页内容轻轻撕下,仔细折叠放入怀中。 又将书信和蓝皮册子放回存物匣,学着刘显的样子,封闭了存物匣的底部。 她打开房门出了内室,将存物匣交给刘显,说道:“里面的东西我看过,与甄家并无关联。 显叔亲自跑一趟鑫春号江南总店,把匣子交给宝珠姑娘,她会转交给玉章。” …… 金陵,九月初七。 太平门宽大的城门洞子,人来人往,一副喧嚣繁华景象。 突然五六骏马从城外飞驰而来,接近城门时才勒马缓行,汇入人群中进入金陵。 守成的军士只是看了一眼,也不怎么在意。 太平门通往北上道路,这些远行的骑士行装不一,风尘仆仆,应该都是从神京方向而来。 金陵和神京作为大周南北枢纽,两地客商民生往来本就频繁。 此类情形也不算稀奇,穿州过县的远行者,只要路引齐备,都是照常入城。 更不用说今天这些骑士,手持工部火器司腰牌,是衙门远行办差的人员,自然就更无问题。 只是接下去的情形,让守门的军士有些惊诧。 似乎那些工部火器司的差人带旺了人气,之后一个时辰,竟然不断有数人成群的马队入城。 这些人看情形都是南下而来,倒像是大家都凑了这天进城。 但是只要往来公文和路引无误,守门军士自然照常放行。 在这样看似寻常的一天,常人难以觉察的波澜,在金陵城中微微鼓荡。 那些风尘仆仆的骑士,散落在恢弘古城的蚂行人流中。 他们有些奔赴陪都六部衙门,有些急驰都指挥使司衙门,有些责湮没在人气喧闹的街巷之中。 …… 金陵,丰乐坊。 未过午时,已有两拨人进入坊中哪所三进宅院。 宅院里书房中,气度森然的中年人,满脸阴郁中压抑怒火,让书房的气氛显得异常压抑。 对着身前的年轻人质问,声音低沉冰冷,让人不寒而栗:“为何事先毫无征兆,突然有大批人手进入姑苏,连夜劫走周正阳。 我事先让水罗刹下了姑苏,就是防止周正阳出现变故,为何水罗刹豪无反制,眼睁睁让人被劫走!” 年轻人回道:“目前水罗刹还没消息,但苏州卫的传信人在出发前,罗雄已探知那批人的踪迹,带了大队卫军出城追击。 相信他定能将这批人截住,只要重新控制住周正阳,就会有转机。” 中年人叹道:“这些人能悄无声息潜入姑苏城,有本事探知周正阳藏身之处,劫人之后还能顺利出城,行动缜密,岂是寻常人物。 罗雄此人虽有些才干,但失于莽撞冒进,要靠他将人截住,只怕是不容易的。” 他又问道:“贾琮和那五尊火炮有什么消息?” 年轻人回道:“前日探马回报,贾琮的队伍进入惠州,距离姑苏约七十里,当晚周正阳在姑苏被人劫走,此事情必定与他无关。” 中年冷笑道:“我们可能都被他骗了,入城劫人多半就是贾琮,那支进入惠州的队伍必定是他的幌子。 今晨神京来人急送消息,贾琮的亲随赶往神京,就是向宫中奏本,圣上已下圣旨,圣旨的内容我已知晓。 这两天时间,宣旨钦差就会到达金陵,到时候金陵就要变天了! 我如猜的没错,贾琮先往神京发送奏本,然后借下姑苏松江护送火炮的时机,瞒天过海,入姑苏劫走周正阳。 都说贾琮一贯奸诈多谋,果然闻名不虚。 我不知道罗雄有没有留住他,如今再探马消息,时间已来不及了,金陵姑苏来回需要二天,两天足够金陵天翻地覆。” 中年人说到最后,语调中流露出惨然:“不过也不能坐以待毙,事到临头,也要搏一线之机。 贾琮如躲过罗雄追击,定会带着周正阳快速返回金陵,会合钦差入城宣旨,这是我们最后的时机!。 城中其他首尾,你尽快处理,如今官船已不能用,你在甄家船队有关系,早些做安排,以备不时之需……。” 第四百四十八章 满城皆绝杀 金陵,成贤街,海云阁。 这间铺子位于金陵黄金地段,是甄应泉创立的五大商铺中,规模最大的一间。 铺中各种从外海运来的舶来品,很受城中小康大富之家青睐。 甄芳青看过邹怀义留下的秘帐,虽不动声色,但对海云阁的生意,却异常关注起来。 一早来店中巡查生意,只是刚走不久,三公子甄世文后脚就进了店铺。 他才被父亲解除禁足,便立即来海云阁,似乎对铺子生意很是挂心。 铺中二掌柜见了甄世文,连忙迎上问好。 甄世文问道:“库房里那批精铁,是否妥当,可有人留意?” 二掌柜一听这话,脸色有些发苦,说道:“三爷,那些精铁倒是好好的,不过大掌柜问了几次这批货的来历。 我只好说是三爷朋友临时存放,大掌柜说这样的货物,容易招来嫌疑,让我叫事主尽快取走。 可上次三爷进了锦衣卫千户所后,店铺周围一直有生面孔出没,必定是哪些番子留了暗桩。 这种情形,对方哪里还敢取货,我怕时间久了,那批货滞留手中,迟早要出事。” 甄世文听了二掌柜的话,脸色有些不好看,铺子里大掌柜是甄家老人,是当年二叔一手带出来的。 二叔出事后,这些老掌柜就都成了三妹的心腹,连说话的口气,都和三妹如出一辙。 也就是因这些老资历的大掌柜在位,甄家最重要的五间铺子,才能被三妹牢牢辖制。 甄世文虽花了不少心思,但最终只能是个敲边鼓角色,连库房里存一批自己的货,都要被老掌柜唠叨,多半是被三妹授意。 甄世文说道:“前头我被老爷禁足,出来后我就想了法子,今天你警醒些,会有人来取货……。” …… 日头过了中天,因已入了初秋,店铺中的生意依旧兴旺,进出人群反而比上午还多。 海云阁斜对面一座民宅,二楼靠窗位置,两个男子倚墙而立,望着海云阁进出熙攘的人流。 一个男子说道:“刘百户,我们已盯了海云阁半个月,那批精铁一直在库房,没人来取货,难道甄家真的用来铸船锚的?” 刘勇讥笑道:“甄家就算再有钱,也不可能用奥斯曼精铁来铸锚,这么长时间,都没人取货,说明对方很小心,反而有问题。 你们几人日常有没有盯紧,可不要被人钻了空子!” 那男子说道:“百户尽可放心,千户大人特意调我们五人来盯着海云阁,每隔半個时辰,我们都换人在前后街布桩。 海云阁库房所有进出货源和人口,我们都有详细记录,绝不会给人钻了空子。” 刘勇接过那男子递过来的册子,随手翻阅,突然听到窗外一阵骚动。 两人从窗口看出,见海云阁店铺中不少客人跑出,各自神情慌张,然后听到有人嘶声喊走水。 街面上顿时一阵混乱,街上房子大都是木质,一家着火,只要救火稍有迟缓,很快就会蔓延烧去一片,变得不可收拾。 刘勇看到海云阁的后院,正升起一股浓烟,而那个位置正是阁中后院库房。 这时成贤街拐角处,一队十余人的火甲队推着水龙车和云梯,闻讯赶来。 成贤街是金陵闹市街区,商铺云集,人流汇聚,一旦发生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应天府在成贤街两端设立三所水龙局,每所水龙局都有两组火甲队,一旦火灾发生就可随时救灭。 这队火甲队应是最快获知海云阁走水,行动算十分迅捷,没一会便赶到海云阁正门,从旁边小巷拐进后院库房。 刘勇站在窗口,看到火甲队一辆水龙车,停在海云阁后院门口。 两个汉子摇动车上水泵,另一个汉子拿着掏空的竹管,往起火的屋顶喷水。 另一辆水龙车被七八个人推进海云阁后院,在里面喷水灭火。 一个汉子跑到二楼,对刘勇说道:“属下刚才去问过,海云阁的二掌柜在库房碰倒烛火,点了房里帷幔。 不过百户不用担心,那批奥斯曼精铁,起再大的火都不会烧坏。” 这时成贤街另一头,又出现了一组火甲队,大概是闻讯较晚,迟了一步赶来。 只是后院库房小巷,空间狭窄,进了一组火甲队,便再也进不去第二组,他们只好把水龙车停在街面上。 街头行人早被闻讯赶来的衙役驱赶一空,巷子里的火甲队忙碌了顿饭的功夫,才把后院库房的火势扑灭。 十多个火甲队汉子,满脸烟熏火燎的漆黑,推着两辆水龙车,一脸疲惫走出巷子。 等海云阁大掌柜拿着赏银追出店铺,那支火甲队已走到拐弯的路口,远远的去了。 海云阁对面民宅中,刘勇和他的属下,将刚才那场火灾都看在眼里。 不过就像刚才一个校尉说的,就算烧再大的火,也烧不坏那批奥斯曼精铁。 刘勇走下楼梯,准备回千户所向葛贽成回复情况,突然他停下了脚步,觉得有些不对。 官府在城内设立水龙局,所用的火甲队人手,都是聘用贫寒人家的男丁。 毕竟灭火这种事,还是有些风险,非贫寒难以维生的人家,也不会去做火甲队的事。 官府发给火甲队的饷银十分微薄,好在火甲队每次救火之后,苦主多少都会给些赏钱,也算一笔额外的收入。 而成贤街上的火甲队,比其他地方的更加乐观些,因为成贤街上都是富商店铺。 虽然火灾这种事情不会经常发生,但一年半载遇上一次,哪怕只是小火小灾,那些商户为了吉利,都会给大笔赏银。 这对贫寒的火甲队员,可是一年难遇的大利是。 可刘勇想起方才情形,那支救火的火甲队,居然没拿赏银就匆匆离开,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想到这些,刘勇脸色大变,对几个锦衣校尉喊道:“马上去海云阁库房,看看那批奥斯曼精铁是否还在。 去路口追那支救火的火甲队,务必要将人给我截下!” 没过一会,一名校尉神情慌张回来,说道:“百户,库房里的那块精铁不见了。 我问了店里伙计,他说刚才灭火的时候,场面十分混乱,火甲队的人怕有人受伤,让店里的人都退出后院,便于他们灭火。 没人看到那批精铁是怎么没的……。” 刘勇脸色铁青,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为了取走这笔精铁,竟弄出这么大阵仗,让人防不胜防。 这时,去追索那支火甲队的校尉回来,说过了路口就不见了火甲队的踪影,路边遗弃了两辆水龙车。 问过附近的百姓,说是那十个多个火甲队男丁,从水龙车中搬出不少箱子,上了两辆马车,往城东去了。 刘勇咬牙切齿的说道:“马上调人,把海云阁给我围了,派人往城东去查,一定要把东西和人找到!” …… 九月初八,金陵,陪都兵部衙门。 这几日兵部衙门右侍郎官廨,时常有人出入,右侍郎张康年比往常更加忙碌,时常出衙半天才返回。 每日办理衙务的兵部属官,却能隐约一种异样的压抑。 衙门里不知哪里来的风声,传言近期神京将下达重要旨意,金陵官场只怕要发生波动。 这样的事情,以前在金陵也发生过几次,比如两年前水监司大案告破,金陵官场就有许多官员落马。 不过这种应圣旨下达,而造成的官场波动,一般都是四品级以上高官的事情。 六部之中六七品的芝麻属官,还没荣幸能上圣旨,所以再有波动,也影响不到他们身上,所以自然乐得等看好戏。 也有人猜测,右侍郎张大人在周正阳事发后,领衔兵部处置得当,颇受官场赞誉,这次圣旨下达,极可能要高升。 张康年的官廨外,兵部主事刘永富,拿着一份文牍进来。 说道:“启禀张大人,宣和门守军递交了一份公文,火器司监正贾琮,已护送五尊火炮至姑苏,由苏州卫其中三尊至松江。 今日凌晨,贾琮带来三百火枪兵已至金陵城外三十里处,派了亲卫先行递交入城公文。 按照兵部常规,金陵常备卫军出入城,由金陵都指挥使司管辖,金陵外军每次入城,由兵部勘合后才能进入。 此乃贾琮亲兵送到宣和门的入城公文,请大人核批。” 张康年接过公文,目光有些闪烁不定,略微过了一会,才说道:“那三百火枪兵本是护送火炮南下,如今火炮护送之事已毕。 他们不日就要返回神京,就不用再重新进城了,让他们就在宣和门外五里扎营。 我会知会都指挥使司衙门,原来核批过至九月十二日的粮草,今日日落前会运送到营地。” 刘永富听了心中微微奇怪,张大人似乎不怎么待见那位少年伯爵。 贾琮递交兵事公文进城,张大人却让他麾下三百火枪兵在城外扎营,明摆着下人家的面子。 不过张大人这么处置,从法理上也挑不出毛病,只是人情上着实有些苛刻了些。 …… 金陵,距离宣和门两里的地方。 三百名身穿大周军服的火枪手,向着金陵方向行进。 一匹快马从金陵城方向,向行进中的队伍飞奔而来,正是贾琮凌晨派出的先行传令兵。 他跑到贾琮面前,滚鞍下马,说道:“启禀伯爷,入城公文已得回复,兵部让三百火抢兵在城外驻扎,粮草稍后就会运到。 伯爷只能带随从亲卫入城。” 贾琮目光微微一凝,接过传令兵递过来的公文,看到上面兵部的回复,以及兵部右侍郎张康年的签章。 一旁的曲泓秀脸色担忧,问道:“琮弟,这三百火枪兵是你带出金陵,如今回来为何就不让入城了?” 贾琮回道:“这是陪都兵部惯例,非城内属兵,每次入城都要经兵部勘和批准。 金陵是大周陪都,关系江南半壁安危,为防止不虞之事,这条规矩一向贯彻,只是尺度如何,掌控在兵部手中。 而且,算日子,这一两天时间,传旨钦差必定会到达,只怕金陵之中早已听到风声。” 曲泓秀神情诧异,问道:“难道就像上次缉捕周正阳一样,消息被提前泄露。” 贾琮一笑,说道:“虽然皇宫大内森严,但江流送奏书入宫,圣上定会召见朝臣商议,需翰林侍诏拟旨,司礼监用印登录。 这期间还有经过内侍黄门,在宫内相关各处传递,这其中经手之人可不算少。 神京和金陵官场,从来都是盘根错节,水监司大案牵连甚广,透露出一些风声,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就算金陵这边能提前嗅到风声,也绝对快不过我们的飞羽传信,这是我们快人一步成事的关键。 这三百火枪兵本就是日头底下的幌子,金陵城中那些人物,都死死盯着他们。 如今让他们在城外扎营,可以让很多人松了心思,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况且,姑苏的消息传递到金陵,至少需要两天时间,这个时候金陵城中还没人知道,我们已擒住了罗雄。 而且,我让周勇派人向姑苏布政司说明情况,虽然没有明旨诏书,但姑苏布政司也不敢小觑此事。 姑苏城内有了布政司的牵制,苏州卫群龙无首,消息传递只怕还要慢上一些,对我们也就更有利。” 既然收到兵部的公文批复,贾琮将三百火枪兵留在城外扎营。 自己和曲泓秀带着十名火枪亲卫,还有一辆马车,往金陵宣和门的方向而去。 等到他们到了宣和门时,正遇上入城的高峰时间,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伍,等待守城军士查验放行。 或许是贾琮一行人数众多,随行的十个亲卫手背火枪,愈发引人瞩目。 只见一个守城校尉带着两个小兵,越过队伍向他们走来,似乎是因他们的与众不同,要提前查验。 等到哪校尉表明来意,贾琮出示工部火器司腰牌,以及相关文牍勘合。 校尉看过腰牌文牍之后,突然走到随行的马车前,一把掀开车帘。 见到车里一个男子双手捆绑,头上蒙着黑巾,看不出相貌。 旁边的火枪亲卫快步上前,一下合上车帘,说道:“这是伯爷在姑苏意外捕获的朝廷要犯,正要押解到大理寺。” 贾琮身边其他九个火枪亲卫,一下子围住了马车,神情充满戒备,将那守城校尉吓了一跳。 他一个微末的军中校尉,可不敢和堂堂的威远伯叫板,况且还有一群凶神恶煞般的火枪护卫。 他讪讪的退到一边,哼了一声便扬长而去,似乎是因为失去面子,并没有让贾琮等人优先进城。 而是任由他们跟随排队人群依次进城,这可是要花掉贾琮等人几倍的时间。 那校尉径自进了城门,只是一会儿时间,一骑快马从宣和门出发,抄近路快速离去。 …… 往日入金陵城,虽然守城军士也会盘查,不过大多只是虚应其事,毕竟不是危急战时,多半也是做个样子。 金陵城遇上年未大节,更是四门洞开,青天白日,随意出入。 贾琮对于今天入城,居然要排队盘查,心中也觉得奇怪,于是他派亲兵去打听究竟, 没一会儿亲兵回报,说昨日金陵甄家海云阁发生火灾,有盗匪乘乱偷走店中一批昂贵洋货。 锦衣卫如今在四门警戒,严查偷盗的贼人,全力追回失窃的洋货。 贾琮听了回府,心中微震,他立即想到海云阁库房那批奥斯曼精铁,甄家也因为这批精铁,沾惹上私造火枪的嫌疑。 锦衣卫已在海云阁周围布置暗桩,钓了半个月的鱼,一直都没收获。 没想到这批稀罕的奥斯曼精铁,竟然在锦衣卫眼皮底下被人取走,怪不得锦衣卫要大索四门。 在金陵城中,除了当年监司大案衍生的潜藏暗流,似乎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悄然经营和触碰大周火器之术的核心。 贾琮等人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随着排队盘查人群进入金陵城。 队伍离开宣和门,转向一个路口时,却见有大批卫军士卒设置关卡,封死了路口。 而这个路口通往陪都六部衙门,以及设置在刑部的神京大理寺行在官署,还是通往兴隆坊贾府的必经之路。 偏偏这个路口设置了关卡,贾琮心中微微奇怪,让亲兵叫了守护关卡的一名总旗来问话。 “本官是火器司监正贾琮,为何此路口突然设置了关卡。” 那总旗满脸堆笑,说道:“原来是工部贾大人,因城内出现盗匪,在成贤街放火抢掠,据说藏匿在东城。 这处路口是东城出金陵的必经之路,我等奉上官派遣,封闭把守路口,任何人不得进出,还清贾大人体谅。” 那总旗又往左近一条街巷一指,说道:“这条行前街路面平坦,便于马车行驶,出了此路左拐,便是陪都六部衙门方向。 比走此处路口,也就多了半盏茶的功夫,最便于贾大人回衙。” 贾琮目光微微闪烁,扶了一下腰间佩刀,说道:“多谢!” 他拨转马头,带着队伍走向行前街。 背后那位指路的卫军总旗,脸上露出得意的阴笑……。 行前街的路面,就像那总旗说的那样,十分平坦,马车跑在上面甚是顺畅,只是路面不太宽广,无法容纳两辆马车并行。 队伍走到行前街的中部,突然前面烟雾弥漫,却是一所民宅走水。 一组城中常见的火甲队,正推着水龙车在喷水灭火。 贾琮微微皱眉,提醒身边的曲泓秀:“小心!” 为回避占据小半路面的火甲队,队伍向路面另一侧靠拢,以便马车尽快通过。 突然,负责救火的火甲队,飞快调转喷水竹枪,对准那十个火枪亲卫,大片水浪劈头而下,瞬间浇了湿透。 第四百四十九章 遗秘可倾覆 金陵,丰乐坊。 那座平平无奇的三进宅院,内里却极不平静,这两天时常有人进出,无时无刻酝酿巨涛暗流。 书房之中,中年人看似安然而坐,神情却难掩疲倦。 举止精干的年轻人,脸上一如往常恭敬,对他说道:“大人,我们收到宣和门传信后,大人事先安排的人手,都已布置下去。 在贾琮入衙之前,定能截住他! 只是属下不明,如今才动手,是不是有些晚了。 周正阳落入贾琮手中,已有几天时间,说不定他已招供,贾琮已经知道所有内幕。” 中年人冷笑道:“周正阳也算个人物,他能做到金陵卫指挥使,不仅不蠢,更不是个软骨头。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又留下自保后招,他被人举报之后,也活不到现在。 他很清楚,如果他全部招供,那就是死路一条。 相反他如果有所保留,他便会认为我有所顾忌,或许在最后关头,能够救他一命。 他落入贾琮手中,心中惟一的奢望,也就剩下这点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抛光底牌。 按照姑苏的线报,贾琮夜里劫走了周正阳,天亮就将他偷运出城,之后又被罗雄带兵追击,急于逃命。 今天上午他就已到金陵宣和门外,这一路马不停蹄,毫无空隙,多半还来不及对周正阳进行审讯。 所以现在动手并不算晚,一切还来得及……。” …… 金陵,行前街。 谁也没想到,正在救火的火甲队,突然用洒水的竹枪喷射火枪兵。 像曲泓秀这样对火枪了解不多的人,对这种古怪的行为,甚至会十分费解。 只有贾琮心里清楚,对方谋算清晰,完全有备而来。 火枪兵使用的改进型鲁密铳,依然采用火绳激发模式。 这种火绳枪只要被水浇湿,就会无法使用,变成一根烧火棍。 对方忌惮自己十个火枪亲卫,具备强劲的火器威慑,所以上来就先废掉火枪,去掉自己最可依仗的武力。 贾琮脑中火光电闪一般,突然想到张康年回复公文,让自己随身的三百火枪兵,在城外驻扎,是不是就是同样的目的。 这时,那些火甲队员从水龙车上抽出藏匿的兵刃,便向马车冲杀过来。 附近几所房屋的门窗破开,冲出许多黑巾蒙面的大汉,手中利刃寒光耀眼,同样向贾琮的队伍冲来。 贾琮在进城之时,多少就料到,自己在姑苏擒获周正阳,第一拨消息多半已传到金陵。 但第二天在姑苏以西五十里围剿罗雄,其麾下五百卫军,死伤大半,群龙无首。 罗雄被自己控制的消息,却必定还未传递到金陵。 但即便如此,周正阳被自己擒获的消息,也会让自己返回金陵时,遭遇到某些意外和不测。 在入城前,自己带领的三百火抢手被滞留城外,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沿途不管是遇上路口被封,还是巧合遇见救火的火甲队,都让他不断生出警惕 只是他刚刚入城,甚至没来得及返回官衙,就半路遭遇截杀,如此风火急促之举,却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可想而知,那位幕后之人,内心的狠辣和疯狂,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贾琮大声喝道:“迎敌!护住马车中的要犯!” 这一句话就像是在火油上抛洒火星,那些刺客如同扑火的飞蛾,疯狂往那马车冲去。 贾琮手下的十个火枪亲卫,曾跟随他鏖战辽东,也都是经过战场血火的悍卒。 但他们平常都是以为火器训练为主,使用火枪的娴熟和精准,才是他们的长处。 他们身上的火枪,事先被水龙浇湿,让他们失去了最犀利的倚仗。 普通士卒的刀枪攻伐之术,虽然也算精通,但是相比这些刺客的武艺,却明显逊色。 刺客个个身手矫健,杀法骁勇,进退法度,颇有军伍气息,而且人数也占据绝对优势 只是片刻时间,十名火枪亲卫就有两人中刀,另外一人身负重伤,生死不知。 贾琮和曲泓秀各自拔出弯刀,加入战团,两人刀法精湛,多年以来教授习练,十分默契。 只要那个火枪兵出现危险,就会挥刀解厄,总算抵挡住刺客的攻势,小巷之中刀影耀目,喊杀不断,双方暂时势均力敌。 但也因为贾琮等人受到牵制,无人再有暇护卫马车。 这也是刺客想要的效果,其中一名刺客立刻抽身战团,跳上车辕,掀开车帘一刀直入。 车中一个手脚捆绑、带着头套的男子,顿时被这迅猛狠辣的一刀,捅穿心口,发出一声凄绝刺耳的惨叫。 贾琮一刀将身前一名刺客砍死,奋力跳上车辕,挥刀向行凶的刺客砍去,制止了刺客想要扯下死者头套的举动。 两人对战了两招,刺客见贾琮刀法凌厉,无心恋战,虚晃一招便跳下车辕,大声喊道:“已经得手,速退!” 还在拼杀的刺客,听到同伴提示,各自飞快跳出战团,进退有据,显然都久经磨合训练。 只在片刻间,所有刺客迅速逃离,消失在行前街。 贾琮连忙让手下亲卫去请大夫,给伤者急救。 他走到马车前,掀开车帘,里面的人被一刀穿心,早就死透了。 一旁的曲泓秀说道:“真是太险了,如果琮弟不是早将周正阳从别路送走,今日他必死无疑,我们一番辛苦也都白费了。” 贾琮将马车里那人头套扯下,这人根本不是周正阳,而是反水的中车司坐探陈魁山。 虽然已经断气,一双眼睛却还翻着,依旧满是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贾琮重新给他戴上头套。 曲泓秀问道:“琮弟,你把这家伙装在马车里,又蒙了他的脸,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入城会遇刺。” 贾琮说道:“周正阳是水监司大案幕后之一,他一旦被擒,金陵城里有人为了自保,必定对他极其关注。 我拿陈魁山做替身入城,本就想做局,引出背后之人,却没想到我们刚入城,这人就这般悍然行刺。 其实我下姑苏前,看过许七娘收集的卫军将领关联密报,就大概猜出幕后主谋是哪个。 如今他以为周正阳已死,这正是我想要的,这能让他不会铤而走险,不然他在金陵城中引发兵乱,后果不堪设想。” 贾琮留下两个亲卫照顾伤者,自己和其他人押着那辆染血的马车,直奔大理寺在金陵的行在官衙。 行前街发生刺杀之事,很快就会有应天府或锦衣的人闻讯赶来,但贾琮不想让任何人接触这辆马车。 如今的金陵官场,贾琮最相信的人,就是奉旨留驻金陵的大理寺正杨宏斌。 将马车驶入大理寺行在官衙,杨宏斌会帮他守住这个秘密,而且只需要守住两天时间即可。 …… 金陵,丰乐坊。 到了午后时分,一直等消息的中年人,才看到一名身材精壮的汉子,走入书房。 “大人,属下等幸不辱命,已在行前街击杀了周正阳!” 中年人眼露奇光,追问道:“你确定已将他杀死!” 那汉子说道:“是属下亲自下的手,一刀刺中要害,死的不能再死了,绝对不会错的。” 此时这汉子突然想到,马车中的周正阳戴着头套,他杀人之后,顺手想要揭开头套,但这时贾琮正好杀到。 想到这些,他心中泛起微微疑虑,又马上被他自己否定。 当时贾琮和他的亲卫对马车中人,防守极其严密,如果不是周正阳,他们何须这般拼命。 甚至贾琮的三个火枪护卫,为了护住马车,被自己的人重伤。 所以这汉子绝对不会愚蠢到,将这丝缥缈而不肯定的疑虑,去和自己的主子说道。 不然节外生枝之下,最终吃苦头的是自己,说不定连性命都要折掉。 眼前这位中年人,能登上如此高位,手段之阴森狠辣,作为多年的麾下,他可是知之甚深……。 中年人听了这话,才微微松了一口,说道:“先下去歇息吧,明日带上你的人,随我一起启程,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看到身边肃立的年轻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说道:“刘轩,你要知道这世上最具威力的东西,并不是高官和权势。 而是你知道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而且这些秘密将左右许多人的前程和生死。 周正阳一死,不管是当初水监司之事,还有其他那些纠葛,很多线索就此断裂,再也无人知道水监司秘库所在。 其实,在大人物的眼里,金陵这点事情,又能算得了什么。 王爵旧事,皇权颠倒,社稷觊觎,才是撼动天下的私隐。 谁有了这些秘密,权势财富都是囊中之物。 就算没有仕途前程,那又算得了什么,往日高不可攀的人物,在这些私密之前,不过是一言而绝生死,一事而坠倾覆。 人生在世,或困于坎坷,或居于下僚,挣扎图存,苦苦支撑,为的不就是为了能风云在手……!” 刘轩目光微微闪动,垂首拱身说道:“属下受教了,我在甄家船队,安排了一艘五百料的商船。 所有手续都已暗中办妥,随时可以启航……。” …… 贾琮带着剩余亲兵,将马车驶入杨宏斌的大理寺行在,官衙大门就此紧闭。 没过多久,闻听威远伯在城内行前街遇刺,应天府衙和锦衣卫,都派了人过来问询,并了解相关详情。 但都被杨宏斌回绝,理由是行前街刺杀中威远伯安然无恙,但被他意外从姑苏擒获的周正阳,却遇刺身亡。 大理寺奉圣旨下金陵专查周正阳一案,周正阳的尸体,已由大理寺仵作查验收敛,大理寺谢绝外人介入大理寺专办公务。 贾琮身为国朝勋贵,五品正官,奉旨下金陵办差,结果在金陵城内遇刺。 应天府和锦衣卫,身为金陵理政和靖安衙门,于情于理,他们都要过问一下,做个官场架势。 可杨宏斌抬出圣旨说事,他们自然不会再讨没趣,周正阳案件十分棘手,不让他们去碰这马蜂窝,他们还巴不得。 但是经过这样一场风波,朝廷钦犯周正阳遇刺身亡的消息,却以惊人的速度,在金陵官场传播开来。 等到这天日落时分,整个金陵官场几乎都听说这个消息。 有人冷眼旁观,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如释重负并暗自窃喜,各种反应不一而足。 更有人注意到,周正阳逃遁数月,金陵锦衣卫和都指挥使司衙门,遍索数州都无法捕获。 偏偏那位少年伯爵,只是下了一趟姑苏,就将此人缉拿归案,这未免有些过于巧合。 九月初八,注定是不普通的日子,这一天很多事都发生关键变故,并注定其未来的走向。 而在此事,关于圣上派钦差天使到金陵传旨,涉官场剧变的传闻,也愈发尘嚣日上。 甚至有消息灵通之人,说皇帝传旨钦差已到了距离金陵五十里的干塘驿。 按时间计算,估计明天就会到达金陵……。 …… 就在金陵城中人人认定,周正阳已遇刺身亡。 一艘不起眼的客船从姑苏出发,经过两天多的航行,经过常州、镇江。 今天凌晨时分,客船离开镇江水域,行驶到距离金陵只有五里的地方。 客船的船舱里满满装了二十余人,其中五名是手脚捆绑的囚犯。 张五和蒋小六站在船头位置,眺望前方波涛翻涌的江面。 旁边的船户郑小海说道:“两位爷,船只再前行一盏茶功夫,就能看到金陵龙潭港。” 张五说道:“郑兄弟,船只不用再前行,就近找一处偏僻的河湾停船歇息,明日我们再进城。” 那日贾琮连夜从耿大富府中擒获周正阳,便让张五和蒋小六押着人犯,用郑小海的船只连夜离开姑苏。 而贾琮自己带数百人手,陆续从姑苏西阊门离开,利用陈魁山送出消息,吸引苏州卫指挥使罗雄的所有注意。 一路水行而来,张五和蒋小六对郑小海的行船本事大为叹服。 虽然他们押着周正阳顺利离开姑苏,但水路要经沿途苏州卫、常州卫、镇江卫的兵船巡查。 在圣旨未下达金陵之前,他们的身份都还见不得光,让沿途卫军发现他们押送五个人犯,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而且,一旦消息泄露,贾琮事先一番谋划,可能都会前功尽弃,后果难以设想。 但是,这位其貌不扬的船户郑小海,居然对水路有奇异的捻熟,能利用沿途水道地形和时间,轻易躲过所有兵船的巡查。 这等别出心裁的行船本事,简直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原先将周正阳安全从水路运抵金陵,多少还会有些风险和麻烦。 可是上了郑小海的船只,这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 张五是金陵中车司的老人,办事精细干练,见多识广,而且颇有谋算,却不得不佩服,贾琮事事占尽先机的才略。 他下江南才不到两月时间,他是如何收罗到郑小海这样的人物,而且这人恰恰就在姑苏。 倒像是贾琮很早就知今日之事,这才能信守捏来,刚好用郑小海的本领来成事。 一旁的蒋小六问道:“张五哥,我们都快到金陵了,为何今日不进城?” 张五说道:“出发前伯爷我和说过,神京传旨钦差未到金陵之前,城中形势凶险叵测。 周正阳牵连甚大,金陵城中不知多少人想要他死。 按行程计算,传旨钦差今天必定还到不了金陵,如今城中形势未定。 这个时候带周正阳入城,万一有人铤而走险,我们这二十多人,只怕抵挡不住。 所以还是等钦差到达,我们再押解人犯入城,还请将兄弟先行入城,向伯爷传讯,需要多派些人手接引,以策万全。” …… 九月初八,金陵,裕民坊。 贾琮从大理寺行官衙出来,便和曲泓秀回了裕民坊。 一进入宅院,宝珠便迎了上来。 笑着说道:“琮哥,你可回来了,我帮你办成了大事,让甄三姑娘帮你取了那件存物档。” 贾琮听了心中一喜,说道:“快把东西取来我看看。” 宝珠跑回自己房间,拿了那个存物匣子过来。 贾琮看过那匣子上的封印火漆完好,当场便开了匣子,取出几份书信,一本蓝皮册子。 贾琮只是翻阅十多页,心中又惊又喜,那本蓝皮册子就是邹怀义留下的秘帐。 里面记载二十多只外海船只,以及每船洋货数量,运送倾销途径,所得银两财货,参与分润人员。 其中一些涉案的名字,已在两年前那次风暴中落网败露,但有更多的人,一直逍遥法外。 这些要命的内容,几乎揭开了两年前水监司大案,所有遗失的线索和谜底。 邹怀义秘密保存这份秘账,就是作为自己保身立命之物,可惜当初事出突然,他罪行已昭,根本没机会用到这件东西。 …… 贾琮在姑苏擒到周正阳,便是取得最关键的人证,而这本蓝皮册子就是重要物证。 如今,人证物证齐全,当年水监司大案遗留的暗流和污秽,必将能一扫而空。 因笼罩在大周江南半壁的隐祸和阴霾,也将就此被驱散……。 …… 贾琮看到蓝皮册子的随后几页,是邹怀义收罗记录的一些轶事。 其中关于杜衡鑫的出身旧事,贾琮早已知道,只是这上面记载更加详细。 关于杜家被诛灭,神京吴王叛乱,太上皇退位,嘉昭登基等轶事,之前他就听邹敏儿说过。 这本册子上记载的内容,和邹敏儿当日说述,基本上差别不大。 但在贾琮看来,不管是这册子上的记载,还是邹敏儿所知,其实对当年旧事都只是大致描摹,无法追究出其中关联和根底。 这些记载和陈述,都显示杜家覆灭和吴王叛乱,在时间上具备紧密性,但却没有找到两者之间的联系。 当年发生在神京的吴王之乱,必定是惊动帝都的大事。 但贾琮在荣国贾家却从没听人说起过,其实细想也不奇怪。 这种涉及皇权倾轧的血腥之事,本就是皇家阴私,国朝勋贵之门,为回避嫌疑,更不会私下谈论宣扬这种事。 自己的老师柳静庵,官居礼部尚书的两朝元老,当年致仕时还不到六十岁。 他必定知道当年这段旧事,但也从没和自己提过只字片语,大概也是出于那样的禁忌吧。 贾琮看到蓝皮册子的最后两页,发现前后内容有些不连贯,似乎中间缺少了一页……。 第四百五十章 圣旨撼雄城 九月初八,金陵,裕民坊。 夜已昏暗,但宅院主屋还亮着灯光。 可卿穿着浅蓝织金卉纹马甲,白色圆领纱衣,绣梅枝百褶裙,秀逸清艳,窈窕柔媚,楚楚动人。 手中端着一个青花炖盅,推门进了主屋。 见案头的灯火通亮,映照着贾琮俊秀专注的脸庞,正在那里奋笔疾书。 她心头微微一暖,说道:“琮弟,你刚奔波多日回来,也不早些歇着。” 贾琮笑道:“这两日非常要紧,再忙也就这两日,等圣旨在金陵宣召,大事也就落地了,到时再休息不迟。” 秦可卿听出他话语中的轻松,自然懂得他的心情。 也就这两日时间,琮弟在金陵的差事就会了结,他的心情自然不错。 到时他也该回京复命,想到这里,可卿心中微微黯然。 突然手掌上一阵温暖,自己一双柔荑被贾琮握在掌心,轻轻摩搓。 可卿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脸上生出红晕,望着他怔怔出神。 贾琮说道:“等我忙过这事,我陪你到大慈恩寺还愿,我们再去定安寺走走。” 可卿虽然心绪有些低落,但还是微笑回道:“你可不许哄我,不许不去。” 两情相生悦,契阔难相守,世情纠葛复杂,想要件件趁心并不容易。 那一晚,主屋的灯火亮到半夜。 贾琮将那本蓝皮册子上的重要信息,逐项进行摘抄,重要的事项和人名,根据事态大小轻重,进行仔细分类。 这些东西将成为他奏书述职的重要内容。 在钦差到达金陵宣旨后,这份东西会传送大理寺和锦衣卫,成为他们肃清案情,捉拿人犯的依据。 …… 九月初九,金陵,凌晨。 初秋似乎走到尽头,空气中多了丝往日没有的寒意。 宣和门外五里,跟随贾琮到达金陵的三百火枪兵,全部就地安营扎寨。 兵部已经将三百火枪兵的粮草,陆续运到营地。 火器营把总周勇传下军令,让所有人衣不解带,火枪随身,以便随时起拔。 这三百火枪兵被滞留城外,在某种程度上,降低城内某些人对他们的防范和关注。 所以,自然不会有人察觉,在三百人的大营中,还拘禁隐藏了一个人犯……。 而在城东郊外,靠近杜家农庄的官道上,这两天常有三五成群的旅人,以为各种不同的身份,从东边而来。 这些人在不为人注意的情况下,分批进入杜家农庄,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九月初八的晚上。 初九凌晨,贾琮带着摘抄的资料,趁着微暗的天色,离开裕民坊,火速去了城东郊杜家农庄。 辰时刚至,陆续有人离开杜家农庄。 有数十人在蒋小六的带领下,沿着水道向东去接应。 更多的人汇集到熙攘的人流中,融入人气鼎沸的金陵城。 在城东官道往东,更远的镇江卫指挥司衙门、常州卫指挥使司衙门,几乎在同一天,都收到异乎寻常的军令。 这份军令并不是来自金陵都指挥使司衙门,而是直接来自神京兵部和五军都督府……。 这一切极少为人所知的暗流,都为金陵城即将到来的风起云涌,写下不可忽视的注脚伏笔。 …… 贾琮从城东农庄回来,便照常回了工部火器司衙门。 因为按行程计算,宣旨钦差必定这一两日就会到达金陵。 届时钦差入城之前,先行官会先入城传递消息,各部官衙就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地方。 贾琮盘算着这几天的行动,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位,如今就等圣旨下达。 时间过了午时,果然有差役来通报,朝廷钦差先行官已入城通报,钦差今晨从干塘驿出发,未时入太平门。 陪都六部、金陵都指挥使司、锦衣卫千户所等三品以上及部衙主官,至太平门迎候圣旨。 贾琮听了精神一振,万事俱备,终于到了最后关头。 …… 金陵,太平门。 午时刚过,锦衣卫就调派三个百户人马,将太平门附近团团围住。 工部派出大批杂役,在太平门入城通道上铺设黄土,喷洒清水。 陪都礼部派出仪鸾司,在太平门两边列队迎候,高挑旗幡仪仗,吹奏笙笛锣鼓。 天使传旨,如同天子亲临,诸般礼仪规格,极尽繁复荣华,不厌其烦。 陪都六部三品以上,以及各部主官全部赶到太平门迎候钦差。 贾琮虽然只是五品官,也不是工部主官,但也在传侯钦差的名单里。 所以他一个五品官出现在迎候队伍中,引起不少人的关注。 不过这也不算过于突兀,毕竟贾琮这个五品官,份量不是普通的五品官可比,出身豪门世家,身上还担着威远伯的爵位。 更不用说朝野皆知,贾琮颇得当今圣上重用,升格迎旨,并不算奇怪。 只是在杜衡鑫、张康年、贾雨村这些心思深沉的官员,却并不会如此浅薄的认知。 今日钦差先行官入城传信,他们都知此次传旨钦差,竟是内侍副总管郭霖,那可是宫中红人,当今圣上的潜邸心腹。 嘉昭帝会派郭霖来金陵传旨,可见对金陵之事极其关注,甚至含有深意。 贾琮一个五品官,也被列入迎旨名单,不得不让这些人生出诸多复杂的心思。 在场的官员之中,除了极少部分已事先探知,此次圣旨与金陵周正阳之案有关。 大部分官员并不知传旨底细,倒是听了不少圣旨将带来官场震荡的传闻。 这也让在场官员心生忐忑,不知道倒霉事会落到哪家头上。 …… 时间到了未时,太平门响起三声迎礼号炮,紧接着鼓乐齐鸣。 传旨钦差在数十名宫中禁军护卫之下,进入太平门。 队伍中有禁军手持肃静规避牌,上书四品乾阳殿监督领侍等字样。 等到钦差轿马停驻,礼部官员设置宣旨香案爵器,等候钦差宣读圣旨。 虽经过五六日长途跋涉,但宣圣钦差郭霖精神奕奕,毫无倦容,穿青织金妆花飞鱼服,头戴黑纱山冠,举止沉稳从容。 他走到宣旨香案前,随身的小内侍唱道:“圣上谕旨,百官跪迎!” 郭霖向跪迎的百官中瞟了一眼,目光在跪在队伍末尾的贾琮身上微微一顿,便展开圣旨,大声宣读: 奉天承运。 金陵乃大周江南半壁枢纽,先祖龙兴伟业之地,引领万国海贸交融,汇聚民生富庶鼎盛。 然近年官场糜烂,怪相横生,文有懈怠之过,武有肇恶之祸! 江南卫军各部,屡生祸乱之危。 嘉昭十二年,金陵水监司勾结倭匪,屠戮外海,饮血掠财,罪责滔天,国朝蒙羞。 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下辖水监司,阴私坐镇,包容藏奸,是为主谋,私探国要,隐罪潜逃,其罪当诛。 苏州卫指挥使罗雄,枉顾国法,藏匿钦犯,罪及同谋,革除军职,由锦衣卫缉拿归案,从严论罪。 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身居要职,统御无方,麾下五卫一司,罪愆者过半,怠职无能,革职查办,问纠论罪。 兵部右侍郎张康年,履职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下辖卫军履发罪案,难辞失查之责,从事之疑,即日停职查办,待各案稽查,再行论处。 大理寺、锦衣卫缉拿周正阳、罗雄归案,限期勘破案情。 大案稽查期间,传召钦差郭霖领圣意,赐金陵官衙部卫节制机变之权。 金陵城内水监司、金陵卫皆闭门自守,未得到钦差令谕,不得妄动,违者谋逆论处。 调镇江卫指挥使刘萧正、常州卫指挥使邵平,各率一千精卒,抵达金陵,城外驻扎,镇守靖安。 钦此! …… 郭霖宣读圣旨完毕,其中逐项圣意,着实振聋发聩,迎旨官员强自压抑,内里却满腹哗然。 周正阳逃匿无踪,众人皆知,但是他是被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藏匿,在场许多官员却并不知情。 也怪不得陛下震怒,言金陵都指挥使司无能,麾下五卫一司,竟半数以上有罪。 都指挥使司杜衡鑫被陛下革职查办,也不算冤枉他。 周围的官员,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今天圣旨之下两个倒霉鬼。 兵部右侍郎张康年,脸色惨白,神情阴郁,一言不发。 都指挥使杜衡鑫,神情淡漠,似乎已心如死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在场官员心中多有凛然,杜衡鑫和张康年,一个是江南卫军主官,一个曾是江南卫军次官。 他们都在卫军之中身居高位,在军中根基厚重。 金陵城内的金陵卫和水监司,共有兵员三千之众,都由金陵都指挥使司节制。 陛下心思冷厉深危,将他们革职查办,便防范他们迎兵祸乱,不仅下令城内的金陵卫和水监司,不得擅动。 甚至将镇江卫和常州卫兵马调集到城外驻防,还赐给宣诏钦差郭霖偌大节制之权。 圣上这是提前将事情做绝,让人没余力生出半点觊觎祸乱之心。 杜横鑫、张康年虽受到圣旨贬斥,或革职查办,或停职监察,但还未有实证落罪。 因此太平门宣诏之后,他们各自离衙回府闭门,但锦衣卫第一时间派出人马,在他们府邸附近驻守,已形同软禁。 …… 宣旨完毕,迎候的官员各自离去,贾琮却迎到郭霖面前寒暄。 两人在神京之时,就多有接触,也算有几分故交之情。 甚至郭霖返回馆驿落脚,贾琮居然提出亲自相送,惹来在场官员的侧目。 贾琮是满朝皆知的文官种子,勋贵子弟,御封伯爵,多少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居然对一个宦官如此奉承。 如果不是郭霖还残留宣圣之威,部分以为清正自居的官员,大概会上前大骂贾琮有辱斯文。 倒是郭霖被贾琮搞得有些受宠若惊,他在神京和贾琮多有接触,也见过了贾琮在御前奏对。 他多少知道贾琮的为人,这位少年威远伯,可没有奉迎别人的嗜好,莫非今天吃错了药。 一直到贾琮跟随郭霖回到馆驿,郭霖正有些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这是来的哪一出。 却听贾琮正色说道:“郭公公,眼下金陵城内形势不明,太平门宣旨之地,有些话不便禀告,所以才入馆相告,事关要案,不容拖延。” 郭霖也是见多世面,历来知道贾琮的本事,这次圣上之所以会下旨,就是贾琮在金陵查探所得上书之故。 见他这番言语神情,必定是有重大别情。 等到贾琮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拿出邹怀义留下的书信和秘帐。 郭霖翻看手中的蓝皮本子,神情充满凝重和震惊。 贾琮上书神京时,只是发现罗雄藏匿周正阳之事。 这才过去没多少时间,他不仅独力将周正阳、罗雄秘密缉拿,且找到邹怀义留下的物证,将水监司大案遗留之事全部查清。 就等自己到金陵宣旨,再顺势了结此案,此等心思谋算,雷厉风行,确有些令人咋舌。 郭霖没想到自己这次来金陵,居然是桩美差,此事功成,自己便白捡了一份功劳,和贾琮这样的人共事,真乃幸事。 他也总算明白,贾琮如此年纪,为何能攀上令人瞩目的高位。 此人才干谋略出众,气数福运也是一往无前,这次他回京,只怕圣上又有优容嘉赏。 …… 郭霖看着手中蓝皮册子,语气凝重说道:“圣上收到威远伯奏本,对金陵之事颇有隐忧,这才派咋家南下宣诏。 邹怀义秘帐所录,外海抢掠船只,牵扯诸多官员,但于幕后主使,却并未明言指正。” 贾琮回道:“邹怀义心思缜密,他不在秘帐上明言,是想多留一手底牌,在自己手中,我们只要审讯周正阳和罗雄,就能得知此人是谁。” 郭霖微笑道:“好在威远伯圈定大致嫌疑,诸般手段,暂时稳住对方,不然引动兵祸,后果不堪设想。” 贾琮说道:“郭公公,如今镇江、常州卫军兵马还未到金陵,无法形成钳制之势。 郭公公得陛下节制之权,应当机立断,城内拖延一天,便多一天风险,需尽快动手。” 郭霖有些担忧的说道:“出京之时,圣上曾经告知,威远伯手中有从辽东秘调的五百火枪兵,就凭着些人马,是否会力有不逮?” 贾琮说道:“我事先已做多番筹谋,宣和门外还驻扎三百火器兵,把总周勇曾论调辽东,与再下有袍泽之情,此人可信可用……!” …… 太平门宣诏之后,迎旨官员返回各自官衙。 圣旨内容便在金陵官场火速传开,引得金陵官民议论纷纷,平添无数揣测和波澜。 正当金陵官场隐生恐慌,人心浮动之际。 宣诏钦差郭霖返回馆驿后,很快传唤数名官员议事,等这些官员离开馆驿,整个金陵城风气迥然变化。 大批五城兵马司军卒在城内调动,锦衣卫各百户所抽调人手,四处活动。 原先驻扎的宣和门外的三百火枪兵,突然被奉调入城,城内情势一下子变得严峻。 …… 金陵,丰乐坊。 哪所三进宅院之中,仅有的几个家仆,如今已没了踪影。 宅院里来往出没的都是身形彪悍的汉子,各自身携兵刃,气氛萧杀沉郁。 书房之中,刘轩和宅院的主人说道:“大人,外面已传来消息,郭霖急调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封闭金陵四门,必定有所异动!” 中年人神情冷厉,说道:“看来贾琮不仅拿住周正阳,必定还查探出了其他事情,如今周正阳已死,他这是要出尽底牌了! 我在城中经营多年,原本想着关键时刻,尚有一搏之力! 没想到圣上谋算深重,圣旨发出前,竟然做了改动,神京传递的信息出现偏差,让我们防不胜防。 不仅给个太监赐城内节制之权,还将镇江、常州的兵马调动城外驻守。 皇帝谋深疑重,手段险恶……。 如今先机已失,就算我振臂一呼,城内之人也会掂量其中成败,没人会在这种形势之下,贸然举兵响应。” 中年人神情萧然:“大势已去,好在后路早就铺好,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刘轩说道:“大人,如今城中四处戒备,现在要走,只怕不容易。” 中年人冷笑道:“这些手段困不住我,我早有安排……。” …… 金陵城西,金陵卫大营,水监司营寨。 太平门宣旨后,金陵卫和水监司成为众矢之的,皇帝圣旨明谕,这两处兵营闭门自守,不得擅动,防范凶戾昭然若揭。 水监司、金陵卫先后出现变故,已让皇帝对金陵卫军彻底失去信任。 面对镇江、常州两卫即将兵临城下的威慑,水监司和金陵卫之中,那怕有人胸存乱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在五城兵马司封锁四门后,水监司和金陵卫大营附近,出现许多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人马,静观戒备。 在这些监视人马中,还有出现大批精悍的五军火器兵,两处人数合集,远超曾驻扎宣和门外的三百火枪兵。 没人知道,这么大基数的五军火枪兵,来自何处,他们就像是从地底冒出来一样。 到底是谁可以如此瞒天过海,将这等数量等级的火枪兵,神不知鬼不觉调入城中。 …… 水监司和金陵卫中那些深涉其中、心怀叵测的军官,思虑猜测,自我推断,锁定其中原因,心中更生恐惧顾忌。 他们几乎认定,皇帝除调集镇江和常州卫军在城外驻守,必定还在城中布下其他后手。 这些突然出现大队火枪兵,就是皇帝预备的后手之一。 这让许多侥幸觊觎者,进一步放弃铤而走险的野望。 这或许是贾琮也没有预料到的,这五百火枪兵在城中突然现身,所产生的巨大威慑力,远远超过其本身所具备的战力。 …… 太平门宣旨后,张康年再没回官衙,而是径直返回府邸。 张府的黑油大门,紧紧闭合,透着阴森沉郁的气息。 张府门口,二十多名五城兵马司兵丁在守卫,另有五名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校尉。 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联袂触动,如此人数的戒备,不可谓不森严慎重。 昔日曾风光一时的兵部右侍郎,已处在完全软禁的状态。 正当这些五城兵马司兵卒,有些百无聊赖之时,突然巷子两边,涌出许多蒙面大汉。 这些人步履轻健,手中利刃闪耀着渗人的寒光,只是在片刻之间,从巷子两头冲到张府门前。 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小旗脸色大变,抽出腰刀喝道:“你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跑在最前面的蒙面大汉,手中刀光已匹练般砍下,快捷迅猛,令人胆寒。 五军兵马司的小旗仓促举刀格挡,只是那蒙面大汉武艺精强,这一刀劈下,力道刚猛之极。 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日常负责看护城门,维持城内治安,日子过得轻松写意。 所以他们的训练战力,相比戍地卫军和锦衣卫,都要低上一个档次。 那小旗虽举刀格挡,却根本扛不住对方威猛强劲的刀力,两刀相碰,手中刀毫无意外的向下塌陷。 蒙面大汉一刀顺势斜劈在那小旗的脸上,一张脸顿时被砍开两半,鲜血飞溅,五官俱碎。 那小旗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翻倒在地,一时之间还没断气,只有身体恐怖的抽搐着。 蒙面大汉挥刀一指,喝道:“杀光他们,护送张大人出城!” 第四百五十一章 甄氏遭横祸 金陵,成贤街,钦差官驿。 贾琮和郭霖说明原委,郭霖便召集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主官,入官驿议事。 目前金陵城内,因杜衡鑫和张康年的原故,城内三千卫军都是防范存疑目标。 只有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才算可以一用的军力,除此之外,贾琮和郭霖没有其他选择。 郭霖以圣旨所授专断节制之权,将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的调配之权,授予贾琮。 郭霖虽心思谋算不俗,但毕竟只是宫内宦官,毫无领兵调度经验。 而贾琮曾在辽东领军大捷,领兵调度比他要强上百倍。 再说郭霖一个大内副总管,并不需要兵事功勋,这是身为宦官的保身之道。 况且金陵之事,贾琮比自己捻熟百倍,让他代自己行事,才能事半功倍,事成之后,少不了他一份大功,何乐不为。 所以,他非常爽快的对贾琮放权,自己只做甩手大掌柜。 贾琮对金陵诸事,已经成竹在胸,自然当仁不让。 安排五城兵马司封锁金陵十三座内城门,以免乱中生变,也是想要敲山震虎,希望印证心中一直以来的怀疑和猜想。 又让周勇派人将罗雄和周正阳,押送大理寺行在官衙,交由杨宏斌审讯。 不管是周正阳,还是罗雄,身为一卫指挥使,能做出那等事情,心思意志都非比常人。 他们非常清楚,不管是否吐实,他们都已没了好下场,所以他们会奢望有所保留,能让背后之人施以援手。 要想从这样的人口中挖出真相,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不过杨宏斌在大理寺以精于刑讯问供而著称。 当初审讯周素卿,此人也是坚不招供,却被杨宏斌轻易击破心防,吐露了周正阳之事。 贾琮相信这两人只要落入杨宏斌手中,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他榨出所有隐秘。 到时候贾琮就可以问罪有名,一直隐于背后的黑手,就能浮出水面。 …… 正当贾琮和郭霖坐镇官驿,陆续听取五城兵马司回报,金陵各处内城门封锁纠察情况。 只见一个五城兵马司总旗神情慌张,进来禀报道:“启禀钦差大人,贾大人,我们派去看守张康年府邸的人手,出了大事! 五城兵马司二十人,锦衣卫五人,除了一个小兵侥幸活命,其余人全部被杀!” 贾琮和郭霖都大惊失色,原以为圣旨颁下,约束监管金陵卫和水监司,又从镇江、常州带来卫军镇守。 金陵城内必定可以靖平风波,免生祸乱,没想到还是闹出大事! 贾琮脸色难看,问道:“对方来了多少人手,为何死伤如此严重。” 那总旗回道:“我们在附近守护的人手,听到动静赶过去,张府中早就没有人了。 据那重伤的小兵说,对方只有十几人,个个武艺高强,出手狠辣迅捷,只是片刻之间,我们的人都倒下了,根本不是人家对手。” 郭霖脸色铁青,对贾琮说道:“威远伯,原先我们不肯定谁才是幕后主使,如今已昭然若揭,竟然是堂堂兵部右侍郎张康年! 圣旨颁布,因为没有实证,只是将他革职纠察,没有将他下狱,他自己按耐不住,竟然行凶潜逃,不打自招,罪无可恕。” …… 张康年府邸外,贾琮带着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人马赶到,随行的还有周勇麾下的二十名火枪手。 张府门前遍地都是尸体,很多人都是被一刀要害毙命,地上的鲜血还没干涸。 张康年的府邸人去楼空,连家仆都跑得一个不剩。 贾琮问过同行的锦衣卫,说张康年是惠州人,在金陵为官,家眷一直都在老家。 贾琮目光闪烁,张康年畏罪潜逃,已是确认无疑,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只是一时又说不上原因。 但是张康年突然杀人潜逃,无疑引起所有的瞩目,张府门前尸体枕籍的血腥场面,在金陵城中飞快流传,引起不少恐慌。 贾琮下令五城兵马司,严守金陵各大城门,调集城中所有可用人手,在附近街区坊市,搜寻张康年的下落。 只是时间过去半个时辰,各处回报,都找不到张康年半点踪迹。 此时天色已低垂,西边天空溢出血红色的晚霞。 贾琮心中明白,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入夜,到时候搜捕将更加困难。 他准备返回钦差馆驿,再另想办法。 临走前吩咐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在杜衡鑫府邸周围,加派人手,决不能再出事!”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官居六品,在贾琮面前以下官自居,恭敬回道:”卑职已将带来的人,抽调部分派往杜府,因杜衡鑫也住在丰乐坊。” 贾琮心中一惊,问道:“你是说杜衡鑫和张康年都住在丰乐坊?” 那指挥使回道:“这几年金陵海贸发达,很多官员因此积蓄资材,都在丰乐坊购置了宅院,杜衡鑫和张康年都是如此。” 贾琮心中思绪翻滚,心中一直的疑惑,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 这时,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小兵跑来,说道:“贾大人,刚才有人给了我一份信,让我交给贾大人。” 贾琮问道:“是什么人,带他来见过。” 那小兵回道:“是街头一个小厮,他给了我信,一转眼就走的不见了,如今没地方找了。” 贾琮心中一跳,连忙拆开书信,看清上面的写的字,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那上面写着:龙潭港码头,甄家海船,谨防外逃。 到底是谁在给自己传信,难道说张康年竟然和甄家有勾结,这等要命关口,甄家竟然提供船只让他外逃。 据贾琮所知,甄家的船队一向是由甄芳青管理,难道甄芳青也涉及其中? 想起自己和甄芳青数次交往,贾琮从心理上不愿接受甄芳青和此事有关。 但眼下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当务之急,要赶往龙潭港码头,证实是否真有其事。 哪怕这封信是对方故意诓骗,他也必须去这一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给对方任何逃脱的机会。 …… 金陵,龙潭岗码头。 贾琮带着周勇麾下的三百火枪兵,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码头,并控制了码头所有出入口。 码头的船坞停靠着许多船只,其中就有甄家海船队大小十几艘船只。 据管理码头的市舶司吏目回忆,今天午后,有二三十个苦力,曾往甄家海船上搬运货物。 因为这样的事情,码头上每天都会发生,所以他也没在意。 而且那艘甄家海船手续齐备,大概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出港。 贾琮心中暗叫不好,一个时辰前,他刚在馆驿下达封闭金陵十三门的军令。 五军兵马司大部精力都放在封锁金陵内城十三道城门。 等他们关注到各处海船码头,只怕会稍晚一些,毕竟金陵城实在太大。 这就让对方有了可乘之机,而对方能掐准这样的空挡,只怕这条后路,早些时候便已提前备好。 贾琮神情阴郁不定,对身边的周勇说道:“派人去甄家问询甄三姑娘,说明甄家海船私运钦犯外逃之事,问明甄家是否牵扯其中。 另外,出港海船的规格、形制、船头、水手等一切信息,都要甄家提供。 拿到船只详情之后,让锦衣卫快马传送沿江卫所,巡江盘查,决不能放过。 派人去鑫春号总店传讯,让他们通知郑小海,我要用他的船,需要他带领水路!” 今天凌晨,贾琮派人接应,将周正阳押回城东杜家农庄,也将郑小海一同带来。 当时只是想着金陵之事已近尾声,他估计很快就会返京复命,到时可以搭乘郑小海的船去姑苏,带着芷芍和妙玉师徒一起回京。 而且,贾琮将郑小海滞留金陵,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他用郑小海的船押送周正阳等一干人犯,一路上郑小海对此事知之甚详。 如今金陵局势还未彻底靖平,他自然不想多一个泄密的源头。 贾琮又略想了一下,对周勇说道:“贾甄两家是世交,甄家的事你亲自去办。” …… 金陵,甄府。 周勇来甄府为贾琮传话,因为是外男,自然不能见到甄芳青,接待他的是二房大管事刘显。 没过一会儿,刘显家的进二门传话。 甄芳青听说事情来由,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这两天外面的风声,她自然听说过,昨天贾琮在行前街遭遇刺杀,传得满城沸扬,着实将甄芳青吓得不轻。 好在贾琮没有事情,只是他押送的囚犯被杀死了,她克制住急切想见他的冲动,她清楚这两天不是时候。 可实在没想到,贾琮追逃囚犯,那人竟然用了甄家的海船出逃,这不是活生生把甄家拉下水。 刘显家的说道:“我们当家的让我和姑娘说,上次三爷用海船私运火枪,给家里惹了麻烦。 姑娘吩咐过,不是正经海贸生意,没有姑娘允许,甄家船队一律不得出港,当家的日常都会去巡视,却不知这艘船怎么就私自出港。 而出港那艘船的船头,当年是二老爷一手培植的人手,对二老爷十分忠心,照道理不应该背叛三姑娘。 我们当家的说,等和威远伯的人回了话,他马上就去查这件事。” 甄芳青苦笑道:“如今船已出了码头,当务之急,不是查那船头为何背叛甄家,而是挽回事态。 那给玉章传话的是何人?” 刘显家的说道:“我们当家的说,那人是威远伯麾下火枪军把总,那人提到威远伯说贾甄两家是世交,所以让他来问话。” 听了这话,甄芳青神色微微舒缓,说道:“玉章没有让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来问,而是让自己亲信麾下来问,这是给甄家留了余地。” 刘显家的笑道:“威远伯哪里是给甄家留余地,他是给姑娘留余地,这才是真的,也不枉姑娘在意他。” 甄芳青脸色一红,也并不否认,刘显家的未出嫁前,是他母亲的贴身丫鬟,自小亲近,她也没必要瞒她。 说道:“你告诉显叔,让他辛苦一趟,从船队挑选最合适的船只,带上最好的船头和水手,协助玉章出港搜寻钦犯,追回甄家的商船。 如果不能成事,后患无穷,这个黑锅,我们甄家不背!” …… 金陵向东五里的一处江湾,大片茂密的芦苇荡边缘,一艘悬挂土黄船帆的商船在之线航行。 船头上站着两人,眺望前头逶迤曲折的江湾。 其中一个年轻人中等身材,神情沉稳,举止精干,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 他身边的中年人,气度俨然,举手投足皆有威势。 刘轩问道:“大人,我们这一路都走之线,船行速度不快,为何不走直线,不用两天就能到达出海口。” 中年人回道:“金陵颁布圣旨之后,调动镇江、常州卫军进驻金陵城外,这等规模的兵员调动,沿江各卫所会相应提高戒备和巡查。 我在都指挥司多年,清楚各卫所江船巡逻规律,这船上两位掌舵之人,便卫军中极通此道之人。 我让船只避开特定时辰和水域,走之线水路,就是为避开沿途卫所兵船巡查。 金陵圣旨颁布,消息会通过军驿,在沿江卫所飞快传送,如今我已是存疑之身,一旦被兵船发现踪迹,必定要节外生枝。 如此行船虽然迟缓,但也是无奈之举,至少安全无虞,多花一两天时间罢了,到了松江口,自有刘敖的人接应。” 刘轩说道:“大人,刘敖是东海巨盗,此人真的可信?” 中年人冷笑道:“我和你说过,这世上最具威势的东西,不单是官位和权势,更是你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我有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自然就可以钳制于他。” 刘轩目光不经意闪烁,躬身说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中年人从怀中取出一份图舆,递给刘轩。 说道:“神京那边的人,前几日从海云阁取走那批精铁,锦衣卫已如临大敌,甄世文冒进莽撞,迟早露出马脚。 你在前面下船,从镇江抄近路去金陵西城郊外,那里有处偏僻山谷,建了所营造工坊。 你尽快将工坊的英吉利火器师带走,我会派人和你联系。 这人拆解过神京运来的新式鲁密铳,能仿造出大批新式火枪,他可是个宝贝,留着必定会有大用。 带走了那英吉利人,这所工坊就和我们没关系了,就算锦衣卫的人找到它,也不关我们的事,自有其他人头疼……。” …… 金陵龙潭港以东五里水域。 一艘客船在劈波斩浪,快速行进,掌舵的是船夫郑小海,船上还有贾琮和七个火枪亲卫。 紧随客船之后,是三艘体型较大的商船,上面分别搭载三百名火枪手,由火枪把总周勇统领。 这三艘商船来自甄家海船队,是刘显得到甄芳青的吩咐,从船队中精心挑选。 这些船体积适中,船体坚固,并且适合在江道中快速航行。 每艘船都配置甄家船队最出色的船头和水手,即便每船都搭载近百名火枪手,航行船速依然十分可观。 这三艘跟随贾琮出港的商船,是甄芳青用来表明甄家态度,自证擅自出港的甄家商船,绝非甄家授意,而是有人私意妄为。 甄家愿意全力协助官府,缉拿钦犯。 眼下金陵城能用的军船,都在水监司麾下,在这种关键时刻,对于存疑的水监司,贾琮自问不放心用他们的船。 所以他很乐于接受甄家的援助,这三艘船是甄芳青安排的,他很放心,不是处于某种逻辑判断,而是因为甄芳青这个人。 而且有了这桩因果,甄家商船运送钦犯之事,捅到钦差郭霖那里,甄家也就有了自辩自清的说法。 领航的客船上,郑小海问道:“贾公子,我以为这次你找我,还是让我走便利水道,避开沿途兵船,没想到并不是这样。 那公子出这么高价钱,我可赚得有些不好意思。” 贾琮微笑道:“我虽让你改走直道,但还是要用你规避兵船的本领。 往日你为了躲避兵船,走的都是之字型水路,如今我让你紧靠之线水路点位,走一条距离最短的直线水路。” 郑小海好奇问道:“这倒是更加容易了,只是公子这般举动,可是要做大事,这后面还跟了三艘兵船呢。” 贾琮回道:“我要追击一艘商船,它和后面三艘商船同样大小规格。 行船之人,他和你一样,熟悉沿途兵船巡逻时间路径,而且一定会全程规避,所以那船走的一定是之线水路。 所以,我要用你规避兵船的本来,紧贴之线,走最近的直路,赶到他前面截住他,沿途保持合适距离,还不能被他提前发现。” 郑小海拍着胸脯说道:“贾公子放心,这事对我来说不算难,我郑小海就是吃这碗江水饭的,一定能帮公子办妥!” 贾琮笑道:“你只要办成此事,我必定重金酬谢。” …… 夕阳沉沦,夜色逐渐笼罩天地。 靠近沿江的芦苇荡边缘,一艘悬挂土黄船帆的商船正在停靠,捆绑在船尾的小舟被解开缆绳,向沿岸的方向明慢悠悠划去。 小船上划桨的是一个身材高挑,面目黧黑的年轻水手,划桨的姿势十分娴熟,手挽船桨,推拉之间,有种异样健美的感觉。 “东家把我安排到船上,需要我做什么事吗,这两日你都在那人身边,我一直没得机会问。” 那水手突然开口说话,嗓音中竟透着一股柔媚,和他粗粝的外面很是不符。 站在船头的刘轩说道:“东家说这人城府险恶,私欲炙热,难成大事,况且他已败落,以后只怕会更难以把控。” 那水手奇怪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安排他上船,送他出海,难道真的让他去见刘敖,还不如……。” 刘轩说道:“东家之所以安排船只让他出金陵,是因为还有一事,需要从他口中得到实情。 他和神京那边有勾连,通过金陵甄家三公子,运送一位英吉利火器匠师入金陵,那位神京人物在金陵附近秘设火器工坊。 而且拆解从辽东偷运的新式火枪,想要大量仿造,东家花了不少心思,都找不到那个工坊的位置。” 那水手语气惊讶:“他抢掠些金银也就是了,居然仿造火枪,胆子大到要造反!” 刘轩冷冷说道:“他可没有造反的雄心魄力,不过这天下觊觎社稷,意图吞天之人,可不会少……。 东家料定他将此事奇货可居,如今他已败落,一定会费尽心思将此事掌握手中。 他知道我出身甄家,给他安排甄家海船,顺理成章,才能松了他的心防,他出海之前,必定会找人收拾首尾,以备后用。 果然,他一直拖到最后关口,终于让我去处理这件事,也没白费东家一番筹谋。” 刘轩说完,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放着他刚得到的图舆,上面标识了金陵城西郊外火器工坊的位置。 说道:“有一点他倒是和东家的想法一致,那个能仿造新式火枪的英吉利人,极其重要。 要是被他这样的人掌握,以后会流毒无穷! 这个人已经没用了,东家已向外传递消息,你随船潜伏,紧要关口,见机行事……!” 这时,小船已靠近岸边,一直隐蔽在灌木中的夜枭被惊醒,发出刺耳的怪叫声,扑棱着翅膀冲天而起。 突兀尖锐的声响,将刘轩和那水手的对话掩盖得模糊不清……。 第四百五十二章 最后的真相 卯时过半,镇江以东江面,旭日东升,湖光跃金。 悬挂土黄船帆的商船,靠近大江湾道边缘,走着诡异的曲线航线。 镇江卫两艘巡江兵船从附近经过,因为时间水域的差异,以及沿岸芦苇荡的遮蔽,刚好都与它失之交臂。 掌舵之人精熟兵船巡查时间和地段,总能适时回避,如同游荡在沿途水道上的幽灵。 正当商船沿之线水路,驶往的下一个节点,那里一处位置偏僻的沿江河岔路。 突然,前方江流中一座孤屿的背后,驶出一首中型客船,朝着商船快速驶来,带着一股凛然危险的气势。 客船的背后,还紧跟着三艘体型较大的商船。 这三艘商船呈爪型散开,扯满风帆,其中两艘商船很快超过客船,将土黄船帆商船的左右水道封死。 这边商船上的船头,望着那三艘十分眼熟的商船,目光中都是惊讶,嘴中喃喃说道:“那是甄家船队的商船,怎么上面全都是官兵!” 对方两支商船在江面走了半个弧形,将土黄船帆的商船夹在中间,而第三艘商船也超过客船,迎头堵住前进的水道。 在场的水手都已经看出,这三艘商船早就等在前路,这是要将他们这首艘船截停封堵在江上。 中年人带着二十多个挎刀护卫冲出船舱,看到眼前的场景,一向俨然镇定的他,心中也不禁生出慌乱。 只听见左侧商船上有人喊道:“黄有贵,你好大的胆子,甄家待你不薄,你居然背叛主家,私开商船,偷运钦犯,不怕杀头抄家吗!” 这边船上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脸色惨白,看着对面船头质问自己的男子,慌张说道:“怎么是刘管事,我也不想,我也是被逼的。” 刘显喊道:“立刻抛锚停船,你自己做下的胡涂事,回去和官府交代清楚。” 那中年人喝道:“不许停船,加快船速冲过去!” 黄有贵苦着脸哀求道:“大老爷,对面是和我们一样的五百料大船,而且有三艘,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 那中年人脸色铁青,看到对面船头上站着两人,一个是其貌不扬的中年人。 另外一个是个丰神俊朗少年,身穿月白蜀锦长袍,腰悬弯刀,风采夺目。 中年人望着那少年,一脸的不可置信“贾琮,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拦住我,这怎么可能?” 贾琮笑道:“杜衡鑫!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时候应该在金陵城,追捕杀官潜逃的张康年。” 对面船上正是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他一向收敛行迹,自以为天衣无缝,就算圣旨上说他怠职无能,也无法证实他有罪责。 如今看到贾琮在这里出现,多少已经明白,自己所做一切,并不是自己认为的那样毫无破绽……。 贾琮继续说道:“当时我也以为,是张康年听过圣旨之后,以为必定败落,才铤而走险,杀人潜逃。 但是,我听五城兵马司的人说,不仅张康年的府邸在丰乐坊,你杜衡鑫也住在丰乐坊,让我一下子察觉这件事的蹊跷。” 那些蒙面刺客片刻之间,就杀光二十多人,武功高强,手段凌厉,非同凡响。 既然做到这一步,就应斩尽杀绝,以免走露风声,怎么偏偏放走个没本事的小兵,让他回来和我通风报信,这未必太不合情理。 而且张康年只是被停职察看,并未落实罪,他的罪名比你还轻,他在神京颇有背景,未必没有脱罪可能。 他既能坐兵部右侍郎高位,他就不是个蠢人,不能连这点厉害轻重都不清楚,他没必要做这么激烈的事,将自己后路全部斩断。 而且,五城兵马司在你府外加派人手,可你杜府大门紧闭,一切如常。 你们同住丰乐坊,相距不到一箭之地,发生怎么大的事,你杜衡鑫却置若罔闻,未免有些太奇怪。 没错,不管是我,还是杨宏斌,对当年水监司大案未了之局,我们最怀疑的就是张康年,因当年他在邹府的言行,实在太扎眼。 可是,我下姑苏前,收到了一封中车司密报,上面是调查卫军高级武官私隐之事。 上面说当年张康年做苏州卫指挥使,罗雄曾是他最信任的副手,两人交情深厚。 但是交情深厚,不代表张康年就认可罗雄的才器。 后来张康年晋升金陵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曾有人推荐罗雄接替他成为苏州卫指挥使。 但张康年却极力反对,认为罗雄虽有些才干,但性情莽撞,城府不足,难当大任,他想推荐自己的人选。 最后是你杜衡鑫力荐罗雄,才让他坐上苏州指挥使的位置,从此罗雄便对你唯命是从,对张康年心存芥蒂。 这种官场阴私,除了你们当事三人,外人知道极少。 不过以中车司之能,打听出这些秘事,却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表面上,人人都觉得,罗雄是张康年的心腹,其实事实正好相反。 再加上我意外得知,周正阳一直潜逃,就是因被罗雄藏匿。 罗雄和周正阳同为卫指挥使,官场上处于制衡竞争的状态,他又怎么会干冒风险,将对方藏匿。 除非罗雄也牵扯进水监司大案,或者是他收到了上命!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开始意识到,你比张康年更加可疑,你的官位比他更高,行事也比他更加有利! 所以得知你也住在丰乐坊,我就大致猜到,张府门前发生如此血案,有人轰轰烈烈要救走张康年。 很有可能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幌子。 只有你杜衡鑫才有这样做的理由,我正准备带人去你府上查探。 这个时候有人送来消息,说你从水路逃走……。” 杜衡鑫虽眼下身陷囹圄,几乎难以难逃,但听贾琮一番言语,才知自己早就让人抓住一堆破绽,心中懊悔恼怒。 突然听到贾琮说他出海之事被人告密,心中惊惧,一下子被吸引了所有心神,忍不住问道:“是谁和你告密!” 就在这时,听到船尾有人喊道:“你想干什么!” 紧接着便是两下巨物落水的声音,杜衡鑫听出喊叫的真是自己的手下,突然感到船身震颤,甲板上的人都有些站立不稳。 船尾跑来一人,叫道:“大人,刚才对面船上,有人潜水悄悄上了我们的船,偷偷放下了船锚!” 杜衡鑫一听,差点气得半死,他立刻醒悟过来,刚才贾琮用船封死了左右去路,却并没有其他举动。 好像是向自己炫耀一般,将他如何看穿自己的过程,娓娓道来,又说他得了他人告密,才追到此处。 自己一时之间竟被他言辞蛊惑,竟听得有些入迷。 原来他是故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乘这个空挡,暗中派人潜水放下船锚,这是个卑鄙奸诈的小鬼! 贾琮喝道:“他们的船已抛锚,立刻登船拿人!” 商船上的火枪兵立刻在两船间搭设俘桥。 只是杜衡鑫身边还有二十多个手下,都是他多年在卫军中培植的心腹死士,个个武艺高强,自然不会束手就擒。 两船之间的浮桥刚搭上,就被他们乱刀砍削,继而推翻在江山,有两个火枪兵登上浮桥,其中一人被他们砍翻在江中。 贾琮怒喝道:“所有人回退,举枪排射!” 两边夹击的商船上,至少有几十支火枪同时响起,如果不是船上射击空间有限,开火的火枪数量会更多。 密集的枪弹如同急雨,向杜衡鑫的座船急射。 杜衡鑫的二十多名手下,虽然都是武艺高强之辈,但是在火枪无差别高密度射击中,只是不堪一击的肉靶子。 他们根本还没来得及躲避,就倒下了六七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甲板上空旷,根本无处可躲,有人想跑去船尾躲藏,但腿脚快不过枪弹,跑动之人更吸引火枪手踹射。 两轮射击之后,二十多名护卫大半击毙,生还之人也都带了枪伤,连杜衡鑫腿上都中了一枪。 倒是船上的水手,在贾琮的下令搭设浮桥之时,因为害怕都躲到船尾,总算都逃过一劫。 这些水手之中,一个身材高挑黧黑汉子,像其他水手一样,蜷缩在船尾,但一双眼睛冷静转动,观察船头的情形。 杜衡鑫忍耐腿上枪伤剧痛,眼睁睁看着贾琮命人搭上浮桥,乌压压的火枪兵快速通过,登上血迹斑斑的甲板。 杜衡鑫没想到贾琮如此狠毒,只是登船稍有阻挠,便悍然开枪杀人,自己身下最精锐的二十多人,顷刻之间都死在他的抢下。 贾琮似乎连自己这个要犯的性命,都不太放在心上,如果不是自己枪响之后,趴附甲板不敢再动,只怕当场就被击毙。 …… 贾琮上船之后,命人清理尸体和伤者,稍坐修整之后,立即命令水手调转船头,全速返回金陵。 他看着甲板上神情萎顿的杜衡鑫,心中生出一种由衷的轻松感,至此为止,他奉旨下金陵的差事,算是圆满收尾。 当年水监司大案轰动朝野,主犯邹怀义畏罪自尽,案情虽然告一段落,却留下许多疑团。 之后他在辽东意外抓到水监司大案逃犯周素卿,结果揭发出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 到最后抽丝剥茧,多经波折,才锁定当年大案的真正主谋,眼前这位曾经的江南卫军第一人,正二品都指挥使杜衡鑫。 如今人证物证齐全,杜衡鑫机关算尽,到头来自暴其罪,已是无可辩驳。 但是贾琮心中,依然还有不少疑惑……。 贾琮让让军中医兵,给杜衡鑫的枪伤做清理和包扎。 不知是枪伤的剧痛,还是被擒后的绝望,杜衡鑫脸色惨白,神情冷漠,一言不发,如同已走失了魂魄。 贾琮突然说道:“我看过中车司的秘档,知道你仕途坎坷,能做到二品高官,颇有不易。 原本以为你这样的人,会将仕途看得极重,行事多有顾忌,绝不会冒丢官罢职的风险,没想到竟坐下怎么大的事,不觉得得不偿失吗?” 贾琮古怪的话语,让杜衡鑫心中诧异,脸上冰冷僵硬的表情,微微有些松动。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贾琮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质问案情,逼迫他招供,都在清理之内。 可他偏偏问了个毫不相关的话题,但这个话题似乎触动到杜衡鑫。 他冷漠的说道:“中车司的秘档,一定是说我出卖亲族,换取仕途前程,所以你觉得我会将仕途看得极重?” 贾琮神情微变,问道:“难道你不是?” 杜衡鑫看了贾琮一眼,说道:“你出身豪门勋贵,得天独厚,少年顺遂,自然不会懂寒门子弟的艰难。 金陵杜家虽然也是世家大族,但我这一门却是杜家偏房远支。 我这十几年虽历经坎坷,攀上正二品高位,但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 在他人眼里,我就是个用完就丢的工具,他人达其目的培植的傀儡。 我杜衡鑫胸有韬略,一身才干,我不该是这样的角色! 以前我只是一个百户时,做梦都想攀上高位,可随着官越做越大,才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 我费劲心思博取的官位仕途,在贵人眼里不过是予取予夺的玩物,你再努力抓住它,也会被人轻易夺走,我又何必视同拱璧。 这个世道,你想不屈服于别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人屈服于你。 让人屈服的东西,不外乎财富、秘密,野心……。” 杜衡鑫越说越激动,脸色的表情有些扭曲,似乎有满腔戾气难以消散。 他看了一眼贾琮,见他眼中不以为然的神情,冷冷一笑:“你出身勋贵豪门,你不会懂我所说的,何必跟你废话!” 贾琮突然认真说道:“你错了,我很明白你说的话,不过不能苟同,恶行便是恶行,再多理由粉饰都没用。 我没有你这些烦恼,不是因为我出身贵勋豪门,而是我只做认为对和舒服的事,并且不会勉强和扭曲自己。” 他见杜衡鑫目光中有不屑,笑道:“你也不会懂我所说的,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 …… 船只回程途中,贾琮担心在发生意外,让自己七名火枪亲卫,严密看护杜衡鑫,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近。 从杜衡鑫落网之后,他和杜衡鑫的交流,只限于那番无关紧要的对话,除此之外并没有询问对方任何问题。 因为,审讯要犯是大理寺的职责,贾琮只是负责侦破案情,缉拿要犯。 他之所以如此谨慎,明分界限,还出于另外一层考虑和顾忌。 那天在金陵太平门,他发现传旨钦差居然是郭霖,便知整件事并没有想象中简单。 郭霖官居四品乾阳殿监督领侍,在内廷权势滔天,是嘉昭帝最心腹的内侍,却被皇帝派来做个传旨钦差,还被赐予偌大的相机节制之权。 旁人看来,圣上派心腹内侍来金陵,只是皇帝对金陵大案异常重视,但贾琮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从邹敏儿口中得知的信息,以及邹怀义那本蓝皮秘帐的记载,金陵杜家覆灭和嘉昭帝奇绝登基,两者之间充满隐晦联系。 所以,贾琮有充分的理由揣测,嘉昭帝派郭霖亲下金陵,其意不在对金陵大案的器重,而在于当年与他登基颇有关联的杜衡鑫。 这也是他和杜衡鑫保持适当距离的原因,毕竟他和嘉昭帝多次接触,对这位皇帝谋深凝重的心性,知之甚深。 …… 回程一路顺畅,到了第二日中午,船只便进入金陵龙潭港。 虽然这一路上,杜衡鑫并没有出现意外,但船只靠岸时,船上出现另外一桩奇事。 当时贾琮登船擒获杜衡鑫,船头黄有贵和十多个水手,也都被贾琮关押。 而且经过问询,船头黄有贵之所以未得甄家允许,贸然行船出港,是有人抓了他的家人要挟,才不得已为之。 不过不管出于那种原因,这些人犯了运送钦犯的罪责,终归难逃刑律问究。 等到船只靠岸,运送杜衡鑫的一干船头和水手,在被押送上岸时,竟发现少了一个人。 贾琮手下的火枪兵搜遍全船,都没找到那人的踪迹,谁也不知道这人去了那里。 贾琮知道这件事后,心中生出不少隐忧。 他自到金陵之后,费劲心思,总算将当年水监司大案遗毒肃清,所有要犯缉拿归案。 可是在这一切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层迷蒙不清的阴影……。 因贾琮提前送信息到金陵,码头上早有应天府、大理寺、锦衣卫的人马等候,接受随船押送的人犯。 大理寺杨宏斌亲自到场,并带了几个熟识杜衡鑫的官场中人,对杜衡鑫验明正身,并在相关文牍上签字画押,以证实该犯已归案。 但接下去的一幕,让贾琮有些意外,大理寺办理完相关文牍后,杜衡鑫却被锦衣卫押往千户所大狱,而不是押往大理寺衙门审讯。 他问过杨宏斌才知,郭霖向大理寺传话,说奉圣上秘谕,杜衡鑫依旨革职查办,如另有罪责,不入大理寺金陵行在,需押解神京专案审讯。 贾琮知道原委后,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寒意,看来自己原先那番揣测,果然是没错的。 他看着杜衡鑫被押上锦衣卫马车,目送锦衣卫押解队伍离开龙潭港,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他将杜衡鑫移交给锦衣卫,整件事就算功德圆满,而看了今日码头上架势,丢掉杜衡鑫这个烫手山芋,更加让他一身轻松。 …… 金陵,成贤街。 锦衣卫押送杜衡鑫的队伍,刚进入成贤街路口,发现街上人流十分拥挤。 在他们的前头,一队车马几乎塞满了半个路面。 这队车马头前是两个骑马的男子。 一人四十出头年纪,虽然面有风霜,但是相貌清雅,颇有风度。 另一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形容清瘦,五官端正,文质彬彬。 跟在两人之后,还有一顶蓝绸小轿。 再之后便是五辆装满货物的大车,上面还带着商号的徽标。 领队的锦衣百户看着拥挤路面,皱眉问道:“这是谁家车队,这么大排场,把街面都堵了?” 旁边的锦衣校尉说道:“看马车上的徽标,是金陵薛家车队,头前骑马两人,一定是薛家二老爷和他家公子。 卑职有个表兄在薛家紫云阁做事,听他说这大半年时间,薛家二老爷都在南粤跑生意,这个月要回金陵盘点账目。 想来也是赶巧,正是今天进城,他们家的紫云阁就在成贤街上。” 那锦衣卫百户听说是金陵薛家车马,也就不说话了。 金陵城中贾王史薛四大世家,那个不知,这四大家权势根基厚重,不是可以轻易招惹的对象。 这位锦衣百户自然不会生出,让薛家车队让路的心思,左右就等一时半刻的事。 这时道路左侧一家店铺突然发出巨响,随即生出滚滚浓烟,接着便是连绵不断的爆竹声,震耳欲聋。 路上行人顿时一片混乱,有人高喊道:“不好啦,哪家烟花店走水了!” 爆竹碎屑乱飞,满街百姓抱头鼠窜,横流涌动的人群,不仅冲乱前面的薛家车队,将锦衣卫押送队伍也冲得七零八落。 领队锦衣百户大声喝骂,想要驱散人群,但剧烈不止的爆竹声,掩盖了他的声音,根本就没人听清。 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似乎被人群夹带推搡,重重撞在装载囚犯的马车车壁上,形状有些狼狈。 片刻才站直了身体,随着躲避的人流离开街面,身上长袍不经意间拂动,稍纵即逝之间,露出一道银亮寒光。 第四百五十三章 祸水欲东引 金陵,明泽巷。 院子里的梧桐树,在午后阳光映照下,树叶子的边缘,已露初秋的痕迹。 时常有过早雕零的树叶,悠悠缓缓飘落在地,已在树下铺了一层金黄。 龄官坐在树下,身边放着两个木盆,正在勤快的搓洗衣裳。 院中只有两个女子,她也少了顾忌,搓洗得身上发热,便解一颗夹领排扣透气,露出一段莹润如玉的颈肤。 午后阳光照在她乌亮秀发上,鬓角那缕飞扬的散发,闪着温和的光晕。 身上的绣花淡黄交领马甲,颜色比落叶金黄要清淡,却更显柔嫩清新。 一条烟松绿汗巾,将蛮腰系得纤细窈窕,配着粉白色马面裙,说不出的俏丽可爱。 院子的廊檐下,摆着一张躺椅,邹敏儿躺在上面,闭着双眸,午后斜射的光影,映照着婀娜动人的娇躯。 一身碧色寒梅缎面对襟褙子,里面白色交领雪纺小衣,米白长裙的裙倨随风微拂,风姿虽显柔弱,清艳婉魅如昔。 重伤后经过多日养护,她的脸色不再像初时苍白,已有了微晕血色,只是脸颊愈发消瘦,显得有些楚楚怜人, 她总记得贾琮让她多出屋子,见见外面的光气,有利于伤口的恢复。 本想在午后安睡片刻养神,只是合眼许久,饱满的酥胸起伏不平,依旧心动气躁,难得安稳。 她对着树下搓衣的女孩问道:“今天是第几天了?” 龄官抬头想了一想,才说道:“今天是第七天了。” 两人对答古怪,旁人听了一定不懂,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 贾琮自从那天离开明泽巷,已经七天没有回来过。 他走时和邹敏儿说过,自己不能枯等神京圣旨下达,要先去姑苏布置,所以一段时间不能过来。 自从贾琮走后,邹敏儿和龄官都是数着日子过,每天他们都会继续这样的话题,到最后变得言简意赅之极。 “敏儿姐姐,我估摸着三爷可能快要回来了。” 邹敏儿听了心中一喜,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了?” “今早我去买菜,在集市上听到人家都在传,这几天金陵城里乱的很,你伤还没好结实,我怕吓到你才没说。” “我伤都好多了,没那么容易被吓,是不是和你三爷有关的,快说给我听。” “外面都说前几日,三爷从姑苏回金陵,抓了个钦犯回来,结果刚进城,就遇到刺客行刺,死了好几个人。” 邹敏儿一听,吓得一下作坐了起来,牵动伤口,连疼痛都不觉得,脸色已吓得微微发白。 “他……他有没有事情?” 龄官连忙上前,抚了抚邹敏儿胸腹的伤口,说道:“我就说会吓到你,三爷要是有事,我还能这么轻松。 刺客只是杀了那个钦犯,三爷一点事都没有。” 邹敏儿嗔怪道:“你这丫头,说话也不一口气说利索了,吓我一跳。” 龄官说道:“还有呢,集市上的人说,这几天官府封了金陵所有的城门,出入城都要被官军搜查,说城里出了很多贼人。” 邹敏儿想了想,说道:“闹出这么大动静,说不定他的事真的快要办好了。” 她看着正在晾晒衣服的龄官,说道:“这几日外面这么乱,你还是别去集市买东西了,小姑娘家的不保险。” 龄官笑眯眯说道:“敏儿姐姐放心好了,三爷走的时候,租了巷子对面一个院子,安排了五个手下住着,我还看到他们有火枪呢。 我日常出门,都有两个人暗中跟着,不怕被人欺负。” 邹敏儿笑道:“知道你三爷宝贝你,瞧你得意的样子。” 龄官小脸一红,说道:“我看三爷也很在意敏儿姐姐,担心你在养伤,自己又不在金陵,他是不放心,才在附近安排人手的。” 邹敏儿微微一笑:“我看他在金陵的事,可能快办完了,说不定很快就要回神京了。” 龄官喜道:“那不是就要带我回神京了,都说神京可是好地方,我还从没去过呢。” 邹敏儿神色微微黯然,说道:“神京是大周国都,自然是个好地方……。” 龄官神情雀跃,说道:“敏儿姐姐,你也和我们一起回神京吧,你要是愿意去,依我看三爷都巴不得呢。” 邹敏儿俏脸晕红,似乎有些心动,但一下想到神京有杜清娘,还有中车司和教坊司,脸上的晕色便消退而去。 她神情落寞说道:“我回不了神京,以后都不可能再去了……。” 她又笑着抚摸龄官鬓角的秀发,说道:“你去了神京,我就当做自己去了一样,我和他说过,你不适合呆在教坊司。 他这么宝贝你,必定给你安置妥当,绝不会亏待了你……。” 这段时间贾琮不在,明泽巷宅子里,只有她们日夜作伴,关系已变得十分亲密,什么体己的话都在一起说。 龄官见邹敏儿说得有些动情,脸上虽然是喜色,但眼角似有泪光。 她并不知邹敏儿的处境,也不清楚她和贾琮的纠葛过往,只觉得邹敏儿的话,听着让人有些难过。 这时,外院传来敲门声,声音轻巧而稳定。 邹敏儿和龄官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浮现欢喜。 这处宅子,除了贾琮会来,只有张大夫隔几日来复诊,根本没有其他人会来。 而张大夫昨日才来复诊过,今日并不会来。 龄官快步跑出内院,手还没摸到门栓,就听到贾琮的声音:“龄官,我回来了,快开门。” 龄官哎呀了一声,连忙拉开门栓,见贾琮笑嘻嘻的站在门口。 她一双明眸波光流转,满是欣喜的望着贾琮,小脸泛起动人的红晕:“三爷你去了这么多天,总算回来了。” 拉着他的手,满腔欢喜的进了院子。 两人进了内院,贾琮看到邹敏儿坐在廊檐下躺椅上,见了他进来,喜动颜色,更胜娇美。 她忍不住站起身子,可能是起来猛了,牵动胸腹的伤口,疼得脚步发软。 贾琮连忙上前一把扶住,邹敏儿软绵绵的靠在他怀中,虽然有些害羞,但心中却是难掩欢喜。 贾琮心中一阵萌动,顺手将她搂在怀中,只觉温香软玉,沁人心扉。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却鬼使神差的,似乎有些难以自制。 他们彼此都觉得有些不妥,甚至不够真实,但偏偏谁也不愿戳破。 直到龄官在一边红着脸咳嗽,贾琮才松开邹敏儿,顺手扶着她坐回躺椅。 邹敏儿脸色红晕难消,只是找了话来问:“金陵的事都办妥了吗?” 贾琮笑道:“都已经办妥了,从姑苏抓到罗雄,还用你的那张存物档票取了东西,那果然是你父亲留下的水监司秘帐。 这是极重要的物证,有了这样东西,水监司大案的遗留就能全部肃清。” 贾琮从身上拿出一本册子,说道:“原件我已交给大理寺做物证,我手抄了一份,毕竟是你父亲留下,或许你会想看一看。” 邹敏儿脸色微微苍白,从贾琮手中接过册子,却并没有打开去看……。 这份父亲留下的秘帐,它产生的目的,充满阴森险恶的用意。 对邹敏儿来说,这份秘帐成为水监司大案的物证,就是它最好的结局,也是对她自己的一种解脱。 从此之后,她和那些心悸和苦痛的往事,终于可以做彻底割裂。 所以,这里面写了什么内容,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刻,她的眼里只剩下贾琮明朗的笑容。 …… 相比贾琮的诸事功成的轻松,以及明泽巷宅院里的温馨释然。 整个金陵城似乎依旧无法从跌宕中恢复平静……。 金陵,成贤街。 街上的烟火店走水,附近巡街的应天府衙役被惊动,急忙赶到疏散街面人群。 又调来最近水龙局的火甲队,没用多大功夫就扑灭烟火店的火患。 薛家车队在薛二老爷的指挥下,抓紧将车队驶入紫云阁后院,将成贤街街面让了出来。 街道上的人流重新畅通,一切恢复平静。 应天府巡街衙头也松了口气,好在事故处置及时,烟火店火灾也不算太过厉害。 不然火灾连绵烧毁大片房屋,再造成路上人员踩踏,那可就酿成大祸。 不仅他这个负责这片街巷的衙头遭殃,连应天知府都没了好下场。 街面被重新疏通之后,押送杜衡鑫的锦衣卫队伍重新启程,出了成贤街,往城东锦衣卫千户所而去。 走了一段路,迎面一阵秋风拂过,夹杂着一股异样腥味。 领头的锦衣百户,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脸色微微一变,说道:“怎么会有血腥味!停车!” 那百户飞身下马,在队伍中查看,很快发现囚犯马车车壁上,有一处半指宽的孔洞,边缘齐整,正在往外冒着鲜血。 他大惊失色,连忙一把拉开车马车门,里面的景象让他瞬间脸色惨白。 车里的杜衡鑫手脚镣铐仍在,但已歪倒在车厢中,人事不知,腰肋部的衣服已被鲜血浸透。 那百户跳上马车检查,发现杜衡鑫早已断气。 他的左肋到右肋有一道贯穿的伤口,像是被极锋利的细长刀刃,猛力捅刺造成,左肋伤口正对车壁上破口位置。 那百户一脸惊慌的大叫:“马上通知千户大人,杜衡鑫在路上被人刺杀而死……。” 整个锦衣卫押送队伍顿时乱成一团。 …… 杜衡鑫作为金陵水监司大案的主谋,罪行牵扯极大,刚被贾琮从沿江水道上擒获,入城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人在途中刺杀。 消息飞快传开,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金陵锦衣卫千户所大堂上,锦衣千户葛贽成望着杜衡鑫的尸体,脸色一片铁青。 他没想到只是一次普通犯人押运,竟惹出这么大祸事。 原本贾琮擒获杜衡鑫,理应由大理寺收押审讯,但钦差郭霖传圣上秘谕,让锦衣卫看押杜衡鑫,并解往神京专案审讯。 葛贽成在锦衣卫沉浸多年,见多宫闱朝堂隐晦之事,哪里不知杜衡鑫必定另有牵扯,甚至让圣上颇有忌讳。 单独解往神京处置,就是不让此人进入三法司审讯,欲盖弥彰,昭然若揭。 其实这样的事情,身在锦衣卫多年的葛贽成,以前见过不少,并不太当回事,只要妥当将人押送神京,也就去了个烫手山芋。 可没想到人没入锦衣卫大狱,半路就让人无声无息刺杀身亡。 杜衡鑫不是普通钦犯,而是圣上秘谕瞩目之人,如今人在锦衣卫手中丢了性命,锦衣卫就要承担皇帝所有的愤怒。 等到钦差郭霖神色慌张赶到锦衣卫千户大堂,并用独特的尖细嗓音质问他事情原委,葛贽成便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 他的前任锦衣卫千户冯丰年,就是因市舶司镇守太监汪恩,在锦衣卫大狱被人暗杀,而遭到贬职,自己只怕很快就要步其后尘。 杜衡鑫被杀兹事体大,钦差郭霖都到了,相关衙门的主官自然也要露面。 应天知府贾雨村、大理寺右寺正杨宏斌、五城兵马司指挥刘伶都纷纷赶到。 往日阴沉恐怖,闲人勿进的锦衣卫大堂,竟变得人群鼎盛,十分怪异,葛贽成只觉得这些家伙面目可憎,就像是来奔丧的。 正在明泽巷宅院中,和邹敏儿、龄官其乐融融的贾琮,也收到这惊人的消息,郭霖甚至亲自点名,让他过来议事。 等到贾琮刚到锦衣卫大堂,看到杜衡鑫的尸体,心中震惊的同时,也感到一阵庆幸。 自己费劲心思,将杜衡鑫从沿江水路擒获,还好到了码头就将人移交出去,不然现在焦头烂额的不是葛贽成,而就成了他贾琮了。 到了那时,他在金陵殚精竭虑,将一件捅天大案稽查的一清二楚,再大的功绩也不免蒙上污点。 …… 他到达锦衣卫大堂时,不仅相关的官员全部到场,还有位仵作在对杜衡鑫的尸体进行查验。 这人是应天府刑房仵作赵安,他是金陵城中最有名气的老仵作,当年曾在神京刑部任职多年。 据说十五年前,神京发生大事,许多官员都受到株连,赵安也在那个时候受到牵连,便顺势辞官回乡,后来又被应天府聘为客席仵作。 赵安勘验完尸体,说道:“各位大人,在下查验杜衡鑫的伤口,断定他是被一把极锋利的东瀛太刀所杀。 刚才我问过押送犯人的校尉,他说当时经过成贤街时刻,道路被薛家车队拥堵,而路上一家烟火店突然起火,街上行人大乱。 凶手便是乘混乱之机,接近囚车,使了十分诡异快捷的手法,用太刀刺穿车壁,将车里的杜衡鑫贯肋而死。 下手之人出刀位置非常精准,手法干净利落,是个很高明的东瀛武者,还精通袖中藏刀的奇术,喧嚣人群之中,也能做到出刀无形。” 贾琮听到太刀和东瀛武者等字眼,一下子想到在甜静巷杀死婢女、在清音阁内院刺杀邹敏儿的水罗刹。 只是杜衡鑫遇刺之时,成贤街上十分混乱,押送的犯人的锦衣卫,谁也没察觉到凶手出现,凶手的样貌形态更是毫无头绪。 所以贾琮这种下意识的猜测,眼下毫无依据。 而且杜衡鑫刚刚下船,在被锦衣卫押解途中,就被人中途布下杀局,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杜衡鑫下船入港之时,便已经被人盯上,沿途追踪,循机杀人。 薛家车队堵路或许是巧合,但是烟火店正好赶上起火,似乎有点过于巧合。 贾琮突然想到,在商船靠岸的时候,清点杜衡鑫船上的水手,发现无缘无故少了一人,谁也不知这人去了那里。 这一切的背后,似乎都有迹可循。 …… 郭霖冷言说道:“葛大人,杜衡鑫是金陵大案的主犯,威远伯花了偌大功夫,才将他缉拿归案。 如今人刚刚移交的锦衣卫手中,就被人当街刺杀,你让咋家如何和圣上交待,锦衣卫对此事必须有个章程对策!” 葛贽成脸色难看,低声下气回道:“杜衡鑫遇刺身亡,锦衣卫难辞其咎,卑职会调动锦衣卫精干人手,全力缉拿凶手。” 郭霖说道:“葛大人,杜衡鑫遇刺丧命,兹事体大,咋家给你三天时间缉拿凶手,三天后还是没有头绪,咋家只能上书圣上请罪了!” 葛贽成一听这话,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如今连凶手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完全一无所知,三天时间如何来得及。 他正想和郭霖说多宽限几天,却见那死太监已转身离去,似乎嫌弃锦衣卫大堂晦气,一刻也不愿多待。 钦差都走了,其他人也就不留下碍眼,纷纷各自离开。 总之这天大的麻烦,锦衣卫自己要扛着,和其他人没有关系,自然早走早好,省得有所沾惹。 贾琮不无同情的看了葛贽成一眼。 上前说道:“葛大人,杜衡鑫仓促被杀,只怕锦衣押送他出码头,便已被人沿途跟踪。 哪家烟火店突然失火,十分可疑,可能是凶手所为,制造混乱,乘乱杀人,葛大人可以据此查探,或许会有收获。” 葛贽成面露感激,说道:“多些贾大人提醒。” 贾琮善意提醒了两句,也就告辞离去。 他已经在这件事上花了太多功夫,实在不想再牵扯进去。 而且,杜衡鑫落网之后,他的价值其实已经有限,即便如今他遇刺身亡,对金陵诸事已没太大影响。 大理寺关押的罗雄和周正阳,以及邹怀义留下的水监司秘帐,已经足以将水监司大案遗毒完全肃清。 杜衡鑫如今的价值不在金陵,或许是在波诡难测的神京,贾琮突然想到郭霖的那份密谕……。 …… 葛贽成看着空荡荡的锦衣卫大堂,还有那些跑的比兔子还快的各衙主官,一脸无奈颓废。 他略微定了定神,对身边亲兵校尉说道:“立刻让百户刘勇来见我,杜衡鑫遇刺之事,我要让他辅助协调人马,缉拿凶手!” 在金陵锦衣卫千户所,刘勇是葛贽成最信任的心腹,如果面临大事,他自然第一个想到让他来协助。 亲兵校尉说道:“大人,刘百户这几日一直在城东,查探甄家海云阁精铁被劫一事,听说已收到线报,事情已有些眉目。” 葛贽成原本枯败的心绪,听了这个消息,不禁微微一振,刹那之间灵机陡生,似乎被他抓住一丝生机。 甄家海云阁那批奥斯曼精铁,可以用来锻造火枪枪管,其背后极大可能隐藏一桩私造火器的大案。 大周自贾琮首倡推行火器之术,火枪、火炮、瓷雷等新型火器,在辽东女真之战中大放异彩,立下开疆拓土之功。 如今,火器之术已成为镇国利器,禁绝民间流通和拥有,私造火器已是等同谋逆的大罪。 更不用说这件事背后是金陵望族甄家,而甄家的背后站着宫里的甄老太妃,而甄老太妃是当今上皇的养母。 十五年前,上皇退位让贤,当今圣上奇绝登基,这其中多少不可言说之事。 朝堂上下虽对这些事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妄加议论,但有些事大家都不说,不代表大家都不知晓。 葛贽成在锦衣卫履职十几年,对这些私隐只会知晓比别人更多。 圣上虽早坐上龙位,但是登基之后,为何会不遗余力打压四王八公的势力,不外乎是一直忌惮上皇的隐势。 圣上和上皇表面上父慈子孝,但皇权之下,又有多少骨血亲情,他们归根到底是相互制约,隐隐对立。 如果和太上皇牵连颇深的甄家,生出私造火枪的大罪,那对当今圣上来说,是对上皇势力最有力的制约和打击。 如今圣上关注的杜衡鑫,在他葛贽成手中丢了性命,他已经落下大罪。 他对三天之内就抓到刺杀杜衡鑫的凶手,根本不抱希望。 眼下他如果想要自救,大罪必定要用大功才能抵消。 甄家涉及私造火枪之事,一旦被金陵锦衣卫查证,便是无可置疑的大功! 虽然这样的大功,必定隐藏难以预料的风险和反噬。 但刚刚发生的杜衡鑫之事,已让葛贽成身陷危局,已不容他过多考虑可能的隐患……。 他对亲兵校尉说道:“你给刘百户传信,今天务必抽时间回来,我要听他的履事回报。” 第四百五十四章 事了生谋逆 金陵,裕民坊。 内院主屋里,斜射的阳光映照室内,描摹出几处斑驳温暖的阴影,一室静谧,融和安宁。 曲泓秀正在帮贾琮收拾夏装,她穿着松烟绿暗花对襟褙子,白色交领小衣,象牙白绣辛夷花枝长裙。 裙裳袅娜,衣带秀致,往日的英媚帅气淡了几分,举止多了些许居家的娴雅娇丽。 贾琮来金陵是正八月,时在盛夏,如今却已入了初秋。 金陵大案主犯都已归案,贾琮的差事也已了结,回京复旨已在眉睫。 曲泓秀已开始为他整理行装,省得他走时才自己匆忙归置。 至于杜衡鑫意外被杀,是在贾琮移交人犯之后,所以此事与他并无关碍,谁也不能怪到他头上。 缉拿刺客是锦衣卫和应天府的事,他自然更不会介入,乐得浮生半日闲。 自那日在港口将杜衡鑫移交,他便脱离俗事,日常都在裕民坊度日,或去明泽巷看望龄官和邹敏儿。 连工部火器司都很少去,一应衙务杂事都交给手下吏目。 闲暇时便专注阅读柳静庵整理的两册时文策论,因为明年春末,便是嘉昭十五年会试之期。 …… 此时,曲泓秀将贾琮洗晒过的夏装,全部整理完毕装箱。 轩室寂静,她正要起身出屋,却察觉身后人影晃动,纤纤细腰,已被贾琮轻轻搂住。 多年来两人传艺练功,也少不了耳鬓厮磨,却并不会如此亲昵。 自从下姑苏途中,两人在马车中一番纠缠,那以后单独相处,贾琮总不自禁做些亲密之举。 曲泓秀俏脸通红,微微挣扎道:“你现在越来越没规矩,要说话便是,怎么又动起手来。” 就像曲泓秀说的那样,自己好歹还有半师之份,他现在得了机会就亲近。 贾琮却不理曲泓秀的嗔怪,呼出的气息,让曲泓秀颈项有些痒痒的,愈发让她眼热心跳。 曲泓秀责备道:“你就作怪吧,到时候被可卿撞到,我们哪个好意思……。” 贾琮只觉双手环抱纤纤一握,柔韧有力,香息隐隐,心中异样的安逸温暖。 随着他归程在即,又要留下曲泓秀在金陵料理生意,下次见面不知什么时候,心中愈发舍不得松手。 便找话来说:“可卿怎么一早就带宝珠出门,是铺子里有急事吗?” 曲泓秀见他不肯松手,便也由着他,说道:“你眼看就要回京,可卿出去给你采买礼物。 你来金陵这么久,家中不少姊妹,还有府上老太太这些长辈,总要带些随手礼,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 贾琮眉头微皱,说道:“我那些姊妹又不在乎这些,何必让可卿这么麻烦,白白出去跑一趟。” 曲泓秀转过身子,理了理他的衣领,说道:“我知道你和府上老太太不亲,不过如今你开府立居,却不比以前了,有些礼数不好都省了。 不说坠了伱伯爵府的体面,传出闲话来对你进学当官,可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们当官的人,名声不是最重要吗。” 贾琮笑道:“秀姐如今也会操这些细的心,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当官吗?” 曲泓秀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震,突然想起自己房中藏的那副画像……。 “你这么本事,又是这种出身,不让你进学当官,也没这个道理,须要你自己真的不想了,那才可以。” 贾琮一直知道曲泓秀不太在意自己为官,和大多时下女子的想法迥然不同,他也一直不知其中原因。 自己心中揣测,可能是曲泓秀隐门出身,大概和官场有种天然隔阂吧,所以他一向也并不在意。 说道:“不管我做不做官,我都会小心谨慎,让秀姐心满意足,一直过这样的安生日子。” 曲泓秀抿嘴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红着脸说道:“你不用说好话哄我,也不用这样宽我的心,我和可卿一样,身份都见不得太多光亮。 我不奢求什么,但必定一心待你,你也不许忘了今日之言。” 两人又坐在一起,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体己话……。 …… 这时听到内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曲泓秀红着脸推开贾琮,又拿出手帕将贾琮嘴上的胭脂擦掉。 秦可卿带着宝珠进了内院,又让几个婆子人抬了三个箱子进来。 可卿见到贾琮和曲泓秀出来,笑着把箱子都打开,明晃晃的阳光下,箱子里的东西琳琅满目。 可卿如数家珍般说道:“这一箱里是上等苏绣绫罗,文房四宝,裙裳钗环,还有些檀香扇子、扬州香料、惠州泥人、描画纸伞等玩物。 都是送给府上姊妹的,琮弟,我都已经分好,这份是迎春姑娘的,这份是探春妹妹的,这份是林姑娘的……。 每一份我都加了签子,不用你自己费脑子,到时让你的丫头送去便是。 还有这一箱,是送给府上长辈的,我在府上呆过一段时间,多少知道老太太他们的喜好。 这些东西都是家常用的,并不算热闹,但东西都是上好的,送人不张扬,也够亲切。” …… 比起贾琮在裕民坊的温馨和暖,这几天整個金陵城却颇为动荡。 虽然水监司大案主谋杜衡鑫遇刺丧命,但对大案流毒肃清,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关押在大理寺的周正阳和罗雄,经过杨宏斌几天审讯,终于被这位大理寺正击破心理防线,对所涉罪行逐项招供。 他们供词中牵扯出的内幕,都能和邹怀义留下的秘帐,能够相互印证。 邹怀义留下的水监司秘账,让大理寺对审讯口供的可靠性,具备了更准确的判断。 贾琮根据秘帐梳理的那份详细名单,也让大理寺对案情审讯推进,更加事半功倍。 在杨宏斌完成对两名主犯的初步审讯,金陵城中一场声势枭然的大缉捕,以凌厉无前的声势展开。 郭霖听取贾琮的建议,在搜捕期间,令五城兵马司加对金陵十三道城门的封锁,防止涉案嫌犯借机潜逃。 锦衣卫抽调三个百户人马,主责大案审讯牵罪官员缉拿,在必要的时候再扩充人手。 应天府衙所有可用的铺头和衙役,都被派出参与缉捕。 在接下的几天时间,锦衣卫宛如阎罗转世,凶神附体,满城奔走,所到之处,惊恐不绝。 金陵陪都六部、都指挥使司衙门、金陵卫、市舶司等城内官衙卫所,几乎都有官员被缉拿。 在锦衣卫对都指挥使司、金陵卫等军卫官衙嫌犯进行缉拿时,甚至爆发几次持械拒捕。 这些隐藏在军卫中的嫌犯,很多都是杜衡鑫和周正阳的部属,这些人本来就是心怀凶戾之辈。 只是圣旨下达之后,城外有镇江卫和常州卫大军压进,城内有贾琮的八百火枪卫镇守。 周正阳盛传遇刺,杜衡鑫出港潜逃,让这些人群龙无首,才一时不敢妄动。 如今锦衣卫刀兵加身,让他们再也没法顾忌,不愿坐以待毙,只能提刀反抗。 好在眼下金陵大势已定,城内城外皆陈强军震慑,除非首恶之人,走投无路,才会孤注一掷。 从属之辈都龟缩妥协,不愿斩尽后路。 因锦衣卫拿人之时,虽悍然遭遇拒捕,双方发生数次厮杀,在金陵城闹出不小动静,但是暴乱的规模在可控之内。 最终还是贾琮调动火枪队进行镇压……。 锦衣卫战死十一人,应天府衙役死了六人,都指挥使司和金陵卫持械拘捕三十多人,全部死于火枪齐射,一个活口没留下。 军卫中发生的小股暴乱,被如此凌厉迅速剿灭,让大搜捕之下有些骚动的金陵城,受到有力的震慑。 有贾琮麾下的八百火枪手为后盾,在之后的搜捕中,情况就变得平顺很多 一场比两年前规模更大的内城搜捕,整整延续了三天才结束。 根据周正阳和罗雄的招供,以及邹华义留下的水监司秘帐,随着落网嫌犯增多,顺藤摸瓜之下,金陵城中越来越多的私隐被揭开。 其状其行,触目惊心。 最终涉事的各部官吏,以及暗中参与销赃五家海商,共计一百五十多名嫌犯,逐一落网。 应天府衙监牢和锦衣卫大狱,全部人满为患。 金陵城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清明,但是这种清明能够保持多久,谁又能知道。 只要这世上还存在贪婪和野望,存在对权势财富的疯狂追逐,这样的事情迟早还是会发生。 曾经轰动天下的金陵水监司大案,虽然就此被肃清流毒,渐渐落下帷幕。 但是一事灭,不是事事皆灭……。 …… 金陵西城,应华门。 靠近城墙根有一家吃食店,三个便装汉子进了店铺,其中一个正是锦衣卫百户刘海。 自从那日甄家海云阁突然走水,有人在刘海眼皮底下,劫走了那批十分可疑的奥斯曼精铁。 让刘海大受挫折,好在他是千户葛贽成的心腹,虽受了上官一顿训斥,却也没有把他怎么样。 甄家三公子甄世文,在事发之后,很快就去应天府报案,说店铺被人劫走财物。 经应天府查证,火灾发生当日,街上众目睽睽,很多人看到火甲队进海云阁库房灭火,也有人在半路看到这些人搬运可疑木箱。 所以贼人伪装火甲队,趁乱劫走甄家店铺财物,毫无存疑之处,整件事倒是甄家是受害者。 甄家是金陵官宦豪门,且在神京和宫中都颇有根底,毫无佐证的情形下,即便锦衣卫也不敢随意为难甄家人。 与此事大有关联的甄世文,又早早和应天府衙报案,完全一副苦主姿态,刘海就想从他身上着手,也无从下手。 海云阁精铁之事,一下陷入僵局,让刘海觉得颜面丧尽,发誓一定要找到劫走精铁的贼人。 他抽调麾下百户所可用精锐,每日在金陵东西城寻找线索,连千户所都没怎么回去。 昨日,千户葛贽成突然急召他回去问话。 刘海这才知道千户所出了大事,锦衣卫押送钦犯杜衡鑫,竟然在押运中途被杀。 但葛贽成急召他回来,却不是为了此事,而是详细询问海云阁精铁被劫一事。 并且认定那批精铁本就是存疑之物,如今被人处心积虑劫走,其中必定大有蹊跷。 他对刘海查探并无进展,不仅不做责备,甚至让他全力侦缉,一应精干人手可以随他调配。 上官对此事的重视,让刘海信心倍增,对精铁之事愈发不敢有丝毫怠慢。 既然无法查到劫走精铁的贼人,他只能绞尽脑汁,另辟蹊径,目光重新回到甄家最可疑的甄世文身上。 虽然锦衣卫没有证据拿问甄世文,但却不影响刘海仔细翻查他的底细,希望能找到一些可疑之处。 这本来是一筹莫展之际,想出来的一个笨办法,甚至有些刻舟求剑的意思。 可偏偏是这个笨办法,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些端倪。 他从市舶司调取甄世文两次私运火枪的记录,发现他第二次私运三支鲁密铳,同船运了个英吉利银匠入金陵。 这个和走失火枪一同进入金陵的英吉利人,引起了刘海的注意。 他让人暗中访查甄家在金陵所有店铺,都没发现这个英吉利银匠的存在。 似乎这人进入金陵后,就奇怪的消失了踪迹。 这让他对这个英吉利银匠,产生了怀疑,虽然这种疑虑,一时找不到支撑的证据。 但在海云阁精铁被劫,事情进入死胡同的时候,这点怀疑也就成为刘海唯一可抓住的稻草。 后面的街巷查访中,这件事都被他放在心里。 …… 昨日终于收到相关线报,指明应华门附近这家吃食店,日常经常有西夷白人出入,刘海便带着手下过来碰运气。 他在店中随便找了桌子坐下,又让手下找了店铺老板过来问话。 那老板看了刘海的属下出示锦衣卫腰牌,吓得脸都白了,只是想不出那里触犯了这些煞星。 刘海问道:“我听到消息,说你店里常有白夷人出入,其中有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白夷英吉利人。” 那店主战战兢兢说道:“启禀官爷,这西城的生意不好做,小店为了混口饭吃,会做些夷人爱吃的胡饼熏肉,来过的夷人可不少。 并不知官爷说的是哪一个?” 刘海从怀中拿出一页文牍,这是他从市舶司文牍中抽取的一页,上面详细描述那英吉利人的样貌。 随着大周海政推行,金陵海贸之业大盛,每日都有不少夷人进入金陵,其中良莠难辨。 市舶司为了加强管控,以防万一,所有入境的西夷人,必须具备齐全文牍,才能上岸入城,并且要在市舶司进行登记。 这些登记的文件中,不单记录入城西夷人的名字国籍,还会用文字描述大致相貌特征。 而这些样貌描述,也成了刘海寻找这个英吉利银匠的重要依据。 刘海拿着那页文牍,说道:“此人体型伟硕,身长六尺,金色卷发,鹰鼻,蓝眼,脸肤微赤,左鼻翼偏下,有一颗黑痣。 这样的形貌,可曾在你店里出现过?你可要想好了,如果知情不报,或有意隐瞒,你这家店就不用在西城开下去了!” 那店铺老板听了刘海恐吓,吓了一哆嗦,连忙说道:“按官爷怎么一说,店里还真来过这样样貌的夷人。 这人身材比常人高许多,还和官爷说的一样,左鼻翼下长了颗黑痣,十分显眼。” 刘海听了神情一振,连忙问到:“这人何时来过店里?” 那店主说道:“这夷人半个月前来过店里,他还很喜欢吃我店里的胡馕和熏肉,还有煮熟的牛乳。” 刘海听了这话,眉头微皱眉,有些质疑的问道:“你这店里这么多客人,他半个月前来过,你还能记得怎么清楚?” 但店主陪笑道:“官爷说的有理,要是寻常时候,小人必记不清半个月前来过的客人,只是这个西夷人有些不同,所以小人才会记得。” 刘海目光一亮,问道:“到底有何不同,赶紧说来。” 那店主说道:“半个月前他第一次来,后面虽然没再来,但他身边一个随从,后面却来了好多趟。 他说那西夷人吃不惯大周的米粮,只爱吃我店里的胡馕、熏肉、熟牛乳。 所以每隔三天,那随从都会来店里买一次这些吃食。” 刘海一听这话,神情兴奋,一下子站了起来,问道:“那随从有没有说,他们住在那里,他上次是什么时候来买过吃食?” 那店主回道:“他们住在那里,小人没问过,也没打听客人住处的道理。 不过那随从每次买了东西,都从应华门出城,必定住在城西郊外某处,上次他过来买吃食是两天前,算时间明天应该还会来。” 刘海目光炯炯,他实在没想到,精铁被劫之事,自己无计可施之中,胡乱翻查之下,这个引起他注意的英吉利人,居然真被查出了下落。 他望着高大巍峨的定淮城门,口中喃喃自语:“西城郊外……。” …… 西城郊外,巍峨绵延的钟山山麓,草高林深,树木扶疏,人迹罕至。 在一个夹山的路口左侧,是一大片茂密树林,林中光线昏暗,黑葵葵的一片,林子外根本看不清林中景象。 林中停着一辆马车,还拴着五六匹骏马,在悠闲啃食地上青草。 马车周围有五六个佩刀的精壮汉子驻守。 马车前站着两人,一个是相貌普通的年轻男子,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 另一人是个身材高挑婀娜的女子,身后背着一柄东瀛太刀。 那男子手中拿着一张图舆在校对地形。 突然林外的夹山路口,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小厮,骑着一匹瘦马,悠悠缓缓走出山谷。 清越的马蹄声在山路上回响,引起林中男子的注意。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图舆,又看了眼前骑马东去的少年。 说道:“这种图舆是杜衡鑫交给我的,前面这处山谷就是图舆上标识位置。 刚才那骑马人就是从山谷中出来,这里人迹罕至,寻常那里会有人出没,这骑马少年多半就是火器私坊的人手。” 两人又商量了片刻,那身材高挑的女子,便带着四名护卫,骑马进入山谷,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时间过去半个多时辰,山谷中突然发出爆炸声,惊动了漫山鸟雀扑棱棱乱飞。 树林的中的男子目光一亮,立刻让随从将马车驾到树林边缘等待。 夹山路口处飞快冲出五匹快马,领头的真是身背太刀的高挑女子,她身后护卫中一人马鞍上,摁着个手脚捆绑的男子。 五匹快马和马车一会合,便朝着来时的山路,往金陵西城的方向飞驰,转眼之间便消失了踪影。 只是过去了盏茶的功夫,夹山路口冲出七八匹快马,这些骑士身上竟然都背着新式鲁密铳。 领头之人勒停马匹,看着地上混乱的车辙和马蹄印。 这人二十多岁,身材高大,鼻直口阔,颧骨微突,目光有神,透着精明干练。 跟在他身边一位骑士问道:“将军,会不会是官府发现我们的作坊,才派人劫走了亨利?” 那年轻人说道:“营造作坊地点隐秘,我们进出十分谨慎,官府根本不可能探知,如果真的是官军,他们不会只劫走一个亨利。 作坊的地点,除了我们自己,只有杜衡鑫才知道,他也有一份作坊的图舆。” 那骑士说道:“昨天城外传来消息,杜衡鑫已遇刺身亡,如何还会劫走我们的火器技师。” 那年轻人说道:“杜横鑫虽然死了,但此人曾经位高权重,手下爪牙颇多,这事必定是他的人做的。 不然这些人怎么会清楚作坊火药收藏何处,如果不是他们引爆火药,引起混乱,亨利也不会被劫走。 一定要把人抢回来,不然走漏风声,我们都要大祸临头!”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上谕彰功勋 金陵,甄府。 二门外鸿轩厅,一身男装的甄芳青,正在翻阅刘显送来的店铺账目。 刘显看着甄芳青专注的神情,常常会让他想起当年的甄家二老爷。 而甄芳青最近紧锣密鼓做的事情,也让刘显心生惊讶。 最近一段时间,她已将二房存在五间老铺的存银和本年红利,通过各种方式调取出来,总数超过六十万两 此事她用了和鑫春号合股经商的由头,得到了甄老太太首肯,所以大房太太和甄世文,对此事也无可奈何。 甄家二房在金陵及江南各地,还有不少房产店铺,也被甄芳青陆续用各种方式变现。 如今甄芳青新开的绣云阁,账目上已积蓄一笔数量庞大的银流,且都被兑换成寰明钱庄的银票。 这一些列举动,那怕是见多世面的刘显,都暗自心惊。 甄芳青放下账簿,问道:”显叔,海云阁那批被劫走的精铁,最近有什么消息吗,大房的三哥最近都在忙什么?” 刘显回道:“那批精铁,我找了很多人打听,甚至走了黑市路子,都没有发现这批精铁的踪迹。 我听说锦衣卫也在寻找这批精铁的下落,至今也是毫无发现。 我在市舶司的熟人告诉我,锦衣卫百户刘海,前几日从他们那里调取三爷走私火枪的文牍。 三爷这几日出入倒也寻常,每日都会去店铺中转悠几趟,其余时间常去秀春街的外宅。” 甄芳青听了微微一愣,问道:“他在秀春街有外宅?” 刘显回道:“听说三爷看上了红玉楼一个歌伎,上月出银子给赎了身子,如今养在秀春街。” 甄芳青听了眉头一皱,脸色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甄家虽是大富之家,家中兄弟长辈,多蓄妾室也是寻常之事。 但甄家家教甚严,却不许子弟私设外室,以免门风不靖。 自己那三哥明明妻妾在房,却在外头做这种荒唐事。 不过这种事情在世家,也是司空见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去管。 …… 甄芳青秀眉微蹙,说道:“那批精铁在海云阁库房放了许久,一直都没有动静,突然就有人乘火灾将其盗走,怎么看都有些蹊跷。” 又问道:“显叔,你有没有问过海云阁大掌柜,当日库房的火灾,是怎么发生的?” 刘显回道:“据大掌柜说,那日二掌柜吴贵庆进库房取货,不小心碰翻蜡烛,点燃了帷幔所致。 事情发生后,三爷主动向应天府报案,应天府衙差问询过店里的人,确定是贼人预谋。” 甄芳青目光闪烁,说道:“吴贵庆不是三哥的人吗,偏是他引起了火灾,让外人有了可乘之机!” 刘显问道:“三姑娘是怀疑吴贵庆故意造成火灾,里通外人,劫走了这批精铁?” 甄芳青摇了摇头,说道:“这批精铁是三哥经手放入库房,说是用来铸造船锚,吴贵庆只是个跑腿二掌柜,他凭什么沟通外人劫走精铁。” 刘显心中一跳,说道:“三姑娘的意思,是三爷背后做了这件事,可三爷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日还是他主动和应天府报案。” 甄芳青叹道:“他主动向应天府报案,也可能是以进为退,洗脱自己的嫌疑。 锦衣卫可不像应天府那样好糊弄,他们必定看出其中端倪,因没有实际证据,慑于甄家的权势根底,不敢随意拿问三哥。 但却已在背后翻查他的底细,不然又怎会去市舶司,调取三哥私运火枪的文牍。 我现在担心的不仅仅是三哥牵扯此事,而是那些通过火灾劫走精铁的人,他们将事情做得如此隐晦,不外乎不想让人知道身份。 如此躲躲藏藏,只能说明这批精铁的用途见不得光,必定就是用来铸造火枪枪管,这已经毋庸置疑了。 现在我只能奢望,锦衣卫不要查到这批精铁的下落,不然三哥定然逃脱不了干系,我们甄家满门都要受他牵连。 自从知道三哥走失火枪,又在库房存放这批精铁,我就寝食难安……。 我也曾想过,自己出手处理掉这批精铁,但锦衣卫在海云阁密布眼线,如果我做了这事,反而会惹火上身。 明知道那是个祸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存在库房!” 刘显听了甄芳青一番话,心中也是一阵凛然,他知道甄芳青聪慧谋略,目光毒辣,断事极准。 刚才这一番剖析鞭辟入里,极有道理,只怕事实情况,和三姑娘所想大致相近。 如果此事最终发作,涉及私造火枪,是形同谋逆的大罪,那甄家真要大祸临头了。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这段时间,甄芳青调动老铺银流,变现二房闲置产业,做得如此紧锣密鼓。 …… 金陵西城,应华门,城墙根下吃食店。 今天一大早,刘海带着五六個得力下属,进了吃食店,各自找位置坐下等候。 根据吃食店老板交代,那英吉利人因吃不顾大周米粮,他的小厮每隔三天,都会来到店里买西夷吃食。 算时间那人今天必定会再来。 刚过辰时二刻,刘海见到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骑着一匹瘦马,从定淮门入城,悠悠缓缓到了吃食店。 他人还下马,便对着店里喊道:“掌柜的,我从西城郊来的,还是老规矩,十斤熏肉,五斤胡馕,五斤熟牛乳,东西要最新鲜的。” 那店主一边吩咐伙计准备东西,一边走到刘海身边,低声说道:“官爷,这小子就是那白夷人的小厮,今天正是照旧给那夷人买吃食的。” 刘海说道:“你尽快准备东西给他,一切照常,其他事情都不用你管。” 那店老板得了刘海吩咐,便照常准备两大袋吃食,那小厮将吃食挂在马上,又悠悠缓缓离开店铺,从定淮门出城。 刘海和几个手下使了眼色,各自跟了上去……。 …… 金陵,钦差官驿。 自大理寺完成案情审讯,为期三天的城内大搜捕,虽引起不小波澜,最终平稳度过。 至此,郭霖下金陵传旨,不到五天时间,金陵大案诸般事宜,就已全部完整收宫。 一百五十名嫌犯全部落网,当年水监司大案,给金陵官场埋下的阴霾和流毒,就此一扫而空。 如此雷厉风行、迅捷高效的处事威势,实在有些炫人眼目,让郭霖心中着实惊喜。 他出神京之前,贾琮在金陵侦缉案情,除了查出罗雄的嫌疑外,还并无其他突破。 他原本以为这次下金陵,多半是件苦差事,需要耽搁很久时间,心中实在没底。 而且圣上对处置杜衡鑫的态度微妙,即便郭霖多年服侍皇帝,深知其心性,对处置此事也觉得棘手,实在颇为头疼。 却没想到贾琮刚将杜衡鑫擒获,移交给锦衣卫不到半日,竟然就被人中途刺杀,至今凶手缉拿还毫无头绪。 这虽给金陵大案稽查之功蒙上瑕疵,不过对郭霖来说,以他私下的心意,此人死了倒是更加干净。 要是真把他押回神京,圣上真要来个专案审讯,还不知审出什么祸事,郭霖对十五年前的往事,知之甚深,如今想起还遍体生寒。 对他来说,杜衡鑫这个祸胎死在金陵,这才叫一了百了。 再说人是在锦衣卫手中丢了性命,和他这个传旨钦差,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当真是爽利的紧。 所以,等到诸事皆了,他便马上书写上谕,详细叙述金陵大案侦缉落案始末,准备尽快急送神京。 上谕之中贾琮是无可置疑的首功。 如其掌事金陵中车司,查究出周正阳、罗雄的罪行; 领兵潜入姑苏,夜擒周正阳,智计迭出,全身退出姑苏城,在城外五十里两军对垒,设伏生擒罗雄; 之后勘破丰乐坊的刺杀疑局,在沿江水路活捉杜衡鑫。 这每一项都曲折离奇,奇谋陡生,令人炫目,几乎夺去了金陵大案侦缉的所有光芒。 更不用说城内搜捕之时,以八百火枪兵弹压震慑宵小,使得最后的城内搜捕能圆满功成。 郭霖能够预想,这份上谕只要上报到宫中,贾琮的名字将会再一次响彻神京,圣上的封赏只怕也轻不了。 …… 当然,整件事情始末,也少不了郭霖一份功劳,他是传旨钦差,被赐予节制陪都六部官衙的大权。 如果不是他放权给贾琮,贾琮也无法快速控制金陵十三门,急调火枪兵入城,后续的审讯和缉捕,也不会如此顺捷有力。 至于杨宏斌审讯要犯有度,极快取得所有口供,在郭霖看来,不过是补过大理寺泄密导致周正阳逃遁的罪过,算是功过相抵。 在这份奏章还提到了张康年。 这位前金陵都指挥佥事,曾让贾琮和邹敏儿抱以最大的怀疑。 那日丰乐坊张府门前发生血腥拼杀,把守张府的二十个五城兵马司兵丁,以及五个锦衣卫,全部被人砍杀于张府门前。 张康年被刺客救走,从此杳无音讯。 直到三天内城搜捕结束,才有应天府的衙役,在城中一处废弃旧宅,意外发现张康年的尸体。 经过仵作查验,张康年是被杀,而且已死去多日,身体都已起了尸斑。 按照时间推测,应该是那日他被人救出张府之后,就被人杀死在废弃旧宅,而这里离丰乐坊并不远。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被杀,但是贾琮和杨宏斌知道情况,大致也能推断出当时的情况。 一直到贾琮将周正阳押送金陵,杜衡鑫和张康年,那个才是水监司大案的真正主谋,都没有最终确认。 杜衡鑫和张康年同住在丰乐坊,杜衡鑫在潜逃出港之前,派了心腹爪牙袭杀看守张府的兵卒,将张康年掳走。 企图让张康年吸引城中所有注意,让他可以从容逃出金陵,这李代桃僵之计,本来十分高明。 却被想到这个关口,贾琮突然收到告密信,让杜衡鑫一番筹谋落空。 所以,张康年被人劫走后,才会很快被杀了灭口,并弃尸在废弃旧宅中,让他做了杜衡鑫的替死鬼。 堂堂的陪都兵部右侍郎,最终落得这种下场,倒是让人有些唏嘘。 但是,根据周正阳和罗雄的供词,以及邹怀义留下的秘帐。 张康年任职都指挥佥事数年,早就被杜衡鑫拉下水,是当年水监司大案的知情者和共犯,所以贾琮的对他的怀疑,并没有冤枉他。 张康年的堂妹是当今赵王妃,贾琮对那位文武卓绝的大皇子,可是记忆深刻,朝野都盛传他是将来继统之人。 张康年能成正三品武官,转而正三品陪都兵部右侍郎,是很少见以武转文的仕途奇遇。 贾琮并不清楚,是否就因为他是赵王的姻亲,而得了赵王重用和举荐,才有这等仕途青云。 如果情况真是这样,张康年作为水监司大案共犯,且在陪都担任如此军政要职,此事多半会让赵王受到嘉昭帝的猜忌。 以贾琮嘉昭帝阴沉多疑心性的了解,这样的事情只怕是免不了的,不过这种事情,和他八竿子打不着,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 郭霖让人写好上谕之后,让贾琮一起过目,并由两人一起具名上奏。 毕竟此次贾琮下金陵,就是奉秘旨侦缉大案,金陵大案的始末,贾琮是毋庸置疑的主角。 郭霖的上谕上少了他的名字,其中的份量和说服力,都会大打折扣。 郭霖深知嘉昭帝心细如发,眼里不揉沙子,对贾琮更有一种异常的器重,他自然不会在上谕上,漏掉贾琮的具名。 贾琮看过一遍上谕,突然说道:“郭公公,此次金陵侦缉大案,中车司神京档口派遣邹敏儿姑娘下金陵,协助我探查案情。 杜衡鑫察觉到邹姑娘是邹怀义的女儿,派出刺客逼问邹姑娘水监司秘帐下落,因为没有得逞而将邹姑娘杀害。 邹姑娘临时前,告诉我水监司秘帐的线索,我才能据此找到秘帐,不然这起大案也不会如此快捷侦破。 在下和邹姑娘共事多日,如今斯人已逝,总要为其留名,在上谕上是否加上这一笔?” 郭霖听了这话,神情一正,说道:“贾监正此话在理,邹姑娘是中车司之人,说起来还是我的属下,的确要添上这一笔。” 对郭霖来说,他麾下中车司人员,为侦缉大案捐躯,对他来说也是体面之事,自然不能省了这锦上添花之笔。 而贾琮之所以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想为邹敏儿论功,而是通过这份上谕,将邹敏儿已死之事坐实,让她彻底摆脱贱籍名份,重获新生。 …… 贾琮和郭霖对上谕做了填补和润色,并让人重新誊写。 上谕会通过沿途军驿急送神京,等到神京回旨之后,贾琮和郭霖便能回京缴旨。 两人正商议诸事细节,突然侍卫来报,锦衣卫千户葛贽成求见钦差大人和贾大人。 郭霖听了便皱眉头,自从杜衡鑫在锦衣卫手中遇刺身亡,郭霖对葛贽成没了好脸色。 如今杜衡鑫死了,对郭霖来说也算少了个麻烦,并且罪责不在于他,自有锦衣卫背锅。 所以郭霖根本没兴趣见葛贽成,不过对方毕竟是金陵锦衣卫主官,避而不见场面却不好看。 而且他也注意到,侍卫传话对方并不是单单见自己,还想见贾琮,于是勉为其难让人传他入内。 葛贽成入内之后,看到郭霖和贾琮,脸上神情激动。 说道:“郭公公、威远伯,前日金陵甄家海云阁被人劫走一批精铁,卑职令麾下锦衣卫严密盘查。 在西城郊山谷中发现一个私造火枪的工坊,此处工坊还有十余名配备火枪的护卫,因为兹事体大,卑职特来向郭公公上报。 锦衣卫已布置人手剿灭此处火枪工坊,只是对方有火枪护卫,为了避免伤亡过大,想清贾监正派出火枪兵援助。” 郭霖听了这话,大吃一惊,私设工坊,秘造火枪,那可是形同谋逆的大罪。 贾琮却听出葛贽成话中有话,葛贽成是说因搜寻甄家被劫的精铁,而发现这处私造火枪的工坊,这明显已将此事和甄家牵连起来。 郭霖刚到金陵,对很多事并不清楚,但贾琮却知道,甄家海云阁存放一批奥斯曼精铁,而且这种精铁可用来缎造火枪枪管。 但是这批精铁和私设火器工坊,并不能完全画上等号,贾琮敏锐的察觉到葛贽成的险恶用心。 他这是还没有拿到实证的情况下,先将甄家和这处火器私坊牵扯上关系。 …… 今日上午,刘海在应华门哪家吃食店,带人跟踪那个英吉利人的跟班小厮,一直到了城郊钟山山麓一处偏僻谷口。 在这处人迹罕至的山谷中,他们发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营造工坊, 在工坊周围还有十多个手持火枪的护卫,巡弋各处严密看护把守。 如果不是刘海出身卫军,又在锦衣卫沉浸数年,见多风险,为人谨慎。 一发现异常,便及时藏匿行迹,差些就被这些火枪护卫察觉。 这一发现让刘海惊骇莫名,大周自火器兴盛,火器之术成为镇国利器,民间禁绝拥有和流通,稍有违逆都会严惩不贷。 而这处私设工坊,不禁地处偏僻,掩人耳目,甚至还有十多名火枪护卫。 刘海和贾琮关系熟悉,日常多有来往,不止一次见过他身边的火枪护卫。 因此对火器司新式鲁密铳的形状十分熟悉,而这个工坊的护卫手中持有火枪,和火器司新式鲁密铳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虽无法靠近工坊,却能远远看到,工坊中几座独立房宅之间,有工匠在运送类似火枪配件的模具。 这竟是一处营造火枪的工坊,而且能造出大周最新式的改进型鲁密铳。 刘海知道贾琮虽下金陵开办陪都火器司分部,却并未奉旨在江南兴办火器工坊。 所以,这是一座违禁私设的火器工坊,甚至配备大批火枪护卫,这已经无异于谋逆之举。 刘海实在没有想到,海云阁精铁被劫,自己彷徨无计,才去翻查甄世文带入金陵的英吉利银匠,却没想到阴差阳错,竟发现这样一件大事! 他火速返回金陵,向锦衣卫千户葛贽成大喜过望,事情的发展竟完全契合他的期望。 …… 葛贽成得到刘海回报,神情振奋之下,便想立刻点齐锦衣卫兵马,火速去西城郊外山谷,抄灭那处火器私坊。 以此大功定可抵消杜衡鑫被杀的罪过,甚至可能因此得圣上赞许,有所升迁,也未可知。 但是事到临头,他又冷静下来。 因为这个火器私造工坊,是刘海查探英吉利银匠而意外发现,而这个英吉利银匠是甄世文从外海带进金陵。 一旦火器私造工坊被查抄,追根究底之下,金陵甄家必定要被牵扯其中,这也是葛贽成想要看到的结果。 但甄家背后是宫中甄老太妃和太上皇,这等厉害牵连,他葛贽成一个四品千户似乎难以承担。 他不想自己为了寻功脱罪,却过犹不及,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断送进去。 火器私造工坊一定要查抄,但其衍生叵测后果,却不能他葛贽成一个人承担,必须找其他人一起来扛。 郭霖是奉旨钦差,有节制金陵各官衙的大权,将此事向他禀告,得他首肯,乃是天经地义。 贾琮贵为威远伯,简在帝心的少年权贵,大周火器扛鼎之人,而且麾下有八百火枪兵,协助剿灭火器私造工坊只能义不容辞。 他们二人,长短大小,实在都是和他葛贽成一起背锅的不二人选……。 第四百五十六章 抄灭终成祸 金陵城,应华门。 一辆马车不紧不慢的驶入城中,驾车的是个身穿粗麻衣裳的年轻人。 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女人清秀干净的脸庞,隐约还能看出女子高挑娇好的身材。 马车后面捆着两个陈旧木箱,漆面斑驳,是平易之家常见的居家旧物。 自从城中结束了三日大搜捕,金陵十三城门已取消封闭戒严,平民百姓又恢复了往日的奔波进出。 虽然守城军士遇到可疑之人,还是会检查一番,但是对大多普通百姓,都是直接放行。 这对驾车入城的男女,和寻常村镇夫妻,并无二致,混在人群之中,毫不引人注意。 自然也没有守城兵丁去特意搜查马车。 马车顺顺当当入了城门,走在金陵城宽阔的街道上。 车中女子半掀车帘,车辕上的男子说道:“工坊的那些人,必定在城外搜寻我们的踪迹。 我们车马入城,穿城而过,就能轻松避开他们,他们这些人身有忌讳,不敢大摇大摆入城的。 掌柜的在太平门外做了安排,我们现在过去,自然会有人接应。” 那女子看了一眼车后叠放的木箱,问道:“掌柜的让我们带着英吉利人去哪里?” 年轻的男子挥舞马鞭,娴熟的甩出一个响亮鞭花,和一个手段老练的车把式毫无二致。 只是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右手小指的残缺有些显眼。 他说道:“掌柜的让我们先出海,暂避风头,等到合适的时机,北上神京!” …… 金陵城西郊外,七八匹快马出了钟山山麓,在城郊的官道上奔驰寻觅。 原先背在身上的新式鲁密铳,已被他们放进特制的布袋,捆绑在马鞍上,以掩人耳目。 自从发现工坊的英吉利枪械师亨利,被人趁乱劫走,他们已出谷追索一个时辰。 原先还能依据夹山路口的车辙马蹄,一路追踪,但是快要走出山麓时,却又完全失去对方的踪迹。 似乎对方的队伍中,有一个十分擅长隐匿行踪的高手,扰乱了他们沿途追击的方向。 一伙人驻马在一个岔路口,有些一筹莫展。 其中一个骑士,对领头的年轻人说道:“孙头,依情形看,对方必定已逃遁无踪,我们很难再追到了。” 领头的年轻人二十多岁,身材高大,鼻直口阔,颧骨微突,目光有神,他一贯精明,如今也彷徨无措。 他想到那位英吉利枪械师被劫,可能引发的可怕后果,心中一阵发寒。 但眼下的情形,想要将人重新追回,无疑已没有指望,如果还是漫无目的寻找,一味耗费时间,并不是明智之举。 他咬了咬牙,对身边的骑士说道:“亨利被人劫走,为了以防万一,山谷中的工坊要尽快搬迁。 你到城中寻找可暂时安置的地方,还要多雇些运送的车马。” 那人听了吩咐,掉在马头,向金陵城西应华门的方向,飞奔而去。 领头的年轻人对其他骑士说道:“我们即刻赶回工坊,指挥人手准备搬迁。” …… 金陵,应华门。 大批锦衣卫军士,和百名火枪兵,骑马出城,往西郊钟山山麓的方向而去。 为了兵贵神速,收到刘海的回报,贾琮等人甚至没有到第二天,虽然日头已过中天,还是立即点齐兵马进剿。 就在他们出城之后,五城兵马司紧急行动,对金陵城西向三座城门进行戒严。 在一个时辰内,完全封闭三座西向城门,所有百姓的出入城都受到限制。 一个时辰时间,足够贾琮和葛贽成带来锦衣卫和火枪兵,到达刘海发现的那座私设火器工坊。 一个时辰之内,三座西向城门禁绝出入,也杜绝了城内外可能的信息传递。 虽然贾琮对葛贽成在这件事的企图,产生怀疑,其言语中借此牵扯甄家的用心,已经十分明显。 再加上锦衣卫刚遭杜衡鑫遇刺的挫折,这位诚惶诚恐的金陵锦衣卫主官,会如此这般形状行事,贾琮多少也猜出一些原因。 他将此事告知郭霖和自己,自己作为火器司监正,麾下统御八百火枪兵,就无法对此事无动于衷。 如果不要带兵协助清剿,只怕留下偌大的话柄,被人诬为这个火器私坊与自己有关,也未为可知。 他很容易就想明白,葛贽成这是有意让自己和郭霖,帮他一起背锅,这让心中十分不快,对这位锦衣千户大生反感。 不过锦衣卫查出这处火器私坊,却必定是千真万确之事,贾琮不相信葛贽成,但是对刘海还是信得过的。 他作为大周火器首倡之人,向嘉昭帝力陈火器强军,火器镇国的理念。 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清楚,火器如果在民间泛滥,会造成巨大祸患。 因此,剿灭这样的火器私坊,追根究底,震慑宵小,势在必行。 而根据刘海的回报,山谷中火器工坊的人数和护卫情况,贾琮带领的百余火枪兵,加上锦衣卫两个百户人马,足够轻易将其剿灭。 …… 数百人的队伍,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到达刘海发现的山谷,在距离夹山路口五百步距离停住。 贾琮轻车熟路的将人员进行分配,留下二十名火枪兵在夹山路口负责驻守警戒,其他人从不同方向,分批进入山谷。 以有备攻无备,在人数和火力上具备绝对优势,这场围剿毫无悬念。 山谷中守护火器工坊的十余名火枪手,发现大批围剿官军出现,已为时太晚,失了逃遁的机会。 但这些枪手还是悍然抢先开枪,凶悍狠辣,非同一般,也不知兴建这所火器坊的主人,从哪里网罗来的亡命之徒。 但是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再多的决绝和勇猛都无济于事,况且他们面对的是五军营训练有素的火枪兵。 贾琮只是下令一轮齐射,十余名工坊护卫便被击毙大半,只剩下几个重伤的活口。 除了拒捕的火枪护卫,整个工坊一共二十九名各类工匠,四名杂役,全部落网,无一逃遁。 …… 锦衣卫还在工坊里搜出三十支完成装配的新式鲁密铳,经过贾琮的测试,品质达到神京火器工坊的营造水平。 这是三十支具备可靠的杀伤火力的新式鲁密铳。 另外,在库房里找到两个长条木箱,里面放满北地上等皮草,木箱上有宏椿皮货的字眼,应该是一家皮货店名号。 贾琮心里微微奇怪,金陵的冬天没有神京酷寒,这里除了富贵人家,普通百姓很少用得起上等皮草。 这些皮草还放在火枪工坊的库房,怎么看都有些古怪,于是让火枪兵仔细检查箱子。 随着箱子里的皮草都被取出,在箱子底部找到七支新式鲁密铳,枪支表面都有明显磨损,应该已使用过较长时间。 贾琮在这些半旧的鲁密铳上找到编号,心中不禁大为惊讶。 他曾在辽东统领火器营,对辽东火器营的火枪编号十分熟悉,从这些编号判断,这七支火枪正是出自辽东火器营。 贾琮立即想到这些火枪的来历,又让火枪兵彻底搜查库房,很快又找到了两只被完全拆解的火枪。 这两支火枪的编号,说明它们也来自辽东火器营。 两者总共正好九支火枪,贾琮实在没有想到,辽东火器营失窃的九支新式鲁密铳,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看到那两支被拆解的新式鲁密铳,贾琮飞快便推断出事情原委。 有人从辽东火器营盗走了九支新式鲁密铳,然后偷运到金陵,让人对其进行拆解,并进行仿造。 新式鲁密铳虽是大周目前最先进的火枪,但其包含的技术含量,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东西。 只要能了解它的构造和细节,并且拥有一定财力,对其进行一比一仿造,并不是太难的事。 …… 工坊里还找到完备的熔炼锻造设施,没用完的奥斯曼精铁,大量火药配置原料,九箱箱配置完成的火枪枪子,各种火枪配件制作磨具。 这些东西在葛贽成、刘海这些外行人眼里,可能不算什么。 但贾琮看到这些东西,心中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这处工坊的规模,虽然远不如火器司神京营造工坊。 但它已具备完整的新式鲁密铳营造流水线,如果让它长期存在下去,不知道会造出多少新式鲁密铳,到时候只怕要天下大乱。 贾琮的心中压迫着强烈的危机感,他甚至等不到将抓捕的工匠押回城内,就对他们进行突击审讯。 经过审讯,这些工匠之中有铁匠、烟火师、木匠等等,他们都是被人重金聘请到金陵。 三个月前进入这处工坊后,这些人便被软禁,再也不被允许离开,每日都有十几个守卫严密看护。 有两名工匠企图中途逃走,被护卫毫不留情的处死,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敢逃跑。 大概不到两个月前,工坊来了一位金发蓝眼的白夷人,名叫亨利,教授他们制作火枪的各个步骤。 工坊的掌柜姓赵,时常会过来查看情况,并让他们日夜赶制火枪……。 根据几个工匠交待,已经有三十支装配完成的火枪,前几日已被运出山谷,至于运到哪里,他们并不清楚。 葛贽成又对几名幸存的火枪护卫进行审讯,知道这些人都是工坊重金搜罗的罪囚和地痞,身份背景简单。 他们交代这里的护卫头领叫孙大成,听口音是西北大同人士。 …… 就在贾琮和葛贽成准备押送人犯返回金陵,突然谷口传来密集的枪声,枪声只是响了几轮,便安静下来。 贾琮和葛贽成都面有惊色,难道除了谷中这些火枪护卫,这附近还隐藏了其他人。 这时,在谷口负责警戒的火枪队正,跑进谷中向贾琮回报。 刚才有八匹快马企图冲入谷中,被路口埋伏警戒的火枪兵拦阻,这些人居然都带有新式鲁密铳,双方顷刻发生对射。 其中六名骑士都被击毙击伤被俘,只有一人见机骑马逃走。 那队正还拿了两只缴获的鲁密铳,贾琮进行仔细比对,确定和工坊缴获的三十支鲁密铳属于相同货色。 他对葛贽成说道:“这七个人必定是中途离开工坊的火枪护卫,返回时和我们的人遭遇。 这个时辰金陵西边三座城门已解除了戒严,不知道此人会绕城逃走,还是会入城躲藏?” …… 金陵,西城,秀春街。 时辰已经入夜,秀春街上行人稀少,一片寂静,街道两边店铺都已打烊上门板。 一个年轻的汉子,在街上踟蹰而行,青石板的路面上,留下他漆黑扭曲的影子 他一直走到一家回春药铺前,轻轻的敲响紧闭的门板。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拆卸一块门板,里面露出摇晃不定的烛光,昏暗晦涩如同鬼火。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腰背挺直,目光有神,他看到敲门这人,心中惊讶:“怎么是你,为何这么晚过来!” 敲门那人语音中带着惊慌,说道:“赵掌柜,城外出了大事,我才连夜来见你。” 店堂里两人相对而作,敲门的男子说了事情原委,那位回春堂的掌柜脸色阴沉:“就是说亨利被人掠走,当天锦衣卫抄了城外的工坊!” 敲门的男子说道:“这件事实在想不通,杜衡鑫的人刚掠走那个亨利,为什么锦衣卫很快就知道工坊的地点?” 赵掌柜说道:“如今不是纠结这件事的时候,锦衣卫查抄工坊,会发现很多东西。 那九支来自辽东的火枪,还有那批没用完的精铁,足够他们推查出很多事情,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事情牵扯到神京! 好在我们聘请的工匠都不是金陵本地人,他们虽然见过我,却不知我在金陵的身份,我还有些时间布置。 你在店里躲两天,我会安排一切,到时你先回大同暂避一时。” 赵掌柜看了一眼店堂,目光中竟有些留恋,转而神情变得凌厉,说道:“此事已危如累卵,让锦衣卫抢先发动,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这几日神京那边正好来人,等我收拾好首尾,也要出远门去进笔药材了……。” …… 金陵,锦衣卫千户所,大狱刑房。 自从昨晚锦衣卫从西城外押来三十多名囚犯,整个锦衣卫千户所,都处在一种异样的躁动中。 阴森昏暗的大狱刑房中,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从昨夜开始,刑房里的灯火就没熄灭过,犯人受刑的惨叫声,陆陆续续响了一天都没消停。 整个刑房如同阎殿鬼域,让人不寒而栗。 出现这样的情形并不奇怪,千户大人下了严令,要对昨晚抓捕的犯人,严刑逼供,必须有所起获。 连续多三十多人用刑,负责施刑的五六个锦衣校尉,都快累的脱形,不过还是勉强支撑着。 因为他们的顶头上司,锦衣千户葛贽成从昨晚开始,就没离开过刑房。 所有犯人的刑讯问供,都是有这位千户大人亲自督查。 而问供的主要问题,包括工坊的主人的名字和身份,工坊里九支陈旧火枪的从何而来,以及工坊查获的奥斯曼精铁是否和甄家有关。 前面两个问题还算正常,但是第三问题,已经具备明确的指向和引导。 即便负责用刑的几个校尉,都是粗暴浅陋之人,也听出千户大人想要借此攀扯金陵甄家。 但这些受刑的犯人,不是苦哈哈的外地匠人,就是身负枪伤的护卫,他们甚至都没听说过金陵甄家。 那怕后来屈打成招,胡乱攀扯,也是前言不多后语,这种口供想要诬死普通人,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但想要用来对付金陵城中根基深厚的权贵世家,未免就太过儿戏了。 一直到这天晚霞满天之时,三十多个囚犯有四个受刑过度丧命,葛贽成都没得到让他满意的答案。 只有从几个带着枪手的护卫口中,他才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据说那些护卫说,工坊的那批精铁,是护卫头领孙大成从城外送来的。 不过部分护卫中途返回工坊,正好和埋伏的火枪兵遭遇,孙大成是唯一一个及时逃脱的。 所以,对葛贽成唯一有价值的线索,也是断了线的风筝。 …… 虽然葛贽成是想借此案攀扯甄家,循着嘉昭帝的心思,立下异常之功,洗脱杜衡鑫被杀的罪责。 但他也不是无的放矢,以他在锦衣卫沉浸多年的经验,甄家和这个火器营造私坊,必定脱不了关系。 只是这次虽拉上郭霖和贾琮,顺利抄没私坊,还抓了三十多名人犯,却依然找不到和甄家相关的实证。 这让葛贽成沮丧的同时,苦思对策之下,重新将目光回到甄世文和海云阁。 虽然锦衣卫没有实证拿问甄世文,但客气些请他回千户所问话,道理上也勉强说得过去。 虽然这样做必定会受到甄家诘难,还有那位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的质问。 但葛贽成已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干。 再说,甄世文也不是第一次牵扯锦衣卫,上一次锦衣卫和贾琮做局,才会让贾琮及时将甄世文捞出千户所。 但是这次甄世文二进宫,葛贽成相信贾琮绝对不会再插手。 火器私造工坊之事,他将郭霖和贾琮拉下水,对方在大义立场之上,只能和他站在一边。 …… 金陵,西城,秀春街。 离开回春药铺一箭之地距离,有一座精巧的二进小院。 夜幕低垂,一个年轻的男人,衣袍华丽,面容俊朗,走到院门前轻轻敲响。 没一会儿就有人打开院门,出来一个十五六岁丫鬟,身姿苗条,相貌却有些平庸。 她看到那男子,喜声说道:“三少爷你来啦,快请进来。” 那男子对丫鬟点了一下头,似乎有些熟视无睹,便迈步进了院子。 那丫鬟脸上有些失望的表情,转身便关了院门。 这个院子是甄世文私置的外宅,几个月前他在红玉楼应酬时,意外认识楼里的红歌伎玉娘。 这歌伎玉娘不仅姿容秀丽娇艳,而且正当二八年华,身材婀娜丰润,水致妖娆,骚媚动人,让甄世文爱不释手。 于是便在秀春街置办了这处宅院,养了玉娘做外室。 眼下正是两人如胶似漆的关头,甄世文更是色入心窍,正在非常得趣之时,要不是甄府规矩大,不许子弟在外私蓄外宅。 他恨不得每晚都宿在这里,和这娇滴滴的人儿缠绵不休。 甄世文刚进了内院,玉娘一身彩衣,妆容艳丽,倚门而立,含笑迎人。 甄世文心头一热,这院子就住了玉娘和她的丫鬟翠儿,他也毫无顾忌,上前一把搂住玉娘的细腰,就往房里带。 玉娘笑容满面,让丫鬟翠儿端了早备好的酒菜,两人在房中嬉笑对饮。 前些日子存在海云阁的精铁,终于被来人取走,那场巧妙的火灾,将甄世文摘了出去,锦衣卫抓不住半点毛病。 这让甄世文放下心中大石。 他在生意上一直受制于自己堂妹,但父亲早已往神京去书信,听说三妹和贾琮的亲事,即将玉成。 等那糟心的三妹嫁去了神京,甄家的生意就全部归了大房,最终也就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窗外月牙弯弯,灯下美人醇酒,甄世文心中得意满满。 那玉娘颇为知情识趣,不停殷勤柔顺劝酒,还不时来个玉腮皮杯,酒过三旬,甄世文醉意上涌……。 第四百五十七章 屠戮隐神京 金陵,裕民坊,入夜,一轮明月当空。 曲宅院子里摆着茶几,放了茶水、蜜饯、水果等物。 几人围坐赏月,气氛闲散轻松,曲泓秀和秦可卿正在低声笑语。 三日之前,郭霖关于金陵大案的奏书,已经急送神京,贾琮只等宫中圣意,便可回京缴旨。 贾琮却是看一份书信,那是迎春寄来的家信,信中提到赐婚之事。 书信是寄到兴隆坊贾家老宅,方才江流特地转送到明泽巷。 迎春心中都是贾琮这个兄弟,贾琮下金陵不过两月,她却已来过几封家信。 这份信中迎春除了问贾琮现状,归期何时,还说了两府最近的传闻。 贾琮年岁渐长,名声日益响亮,在世家老亲之中,常有议亲之说,她身为长姐,自然对他亲事很是关切。 前些时候,金陵甄家来信,有议亲之意,宫中甄老太妃又给贾母赐礼,以示亲近。 再后来宫中便传出甄老太妃撮合,太上皇意欲赐婚贾琮和甄家三姑娘的消息。 这消息在东西两府传得沸沸扬扬,迎春知道黛玉甚至小病了几日。 迎春日常心思都在贾琮身上,自然看出林妹妹对自己兄弟的心思,也知道贾琮对黛玉,与其他姊妹大有不同。 她希望他们能一双两好,贾琮能心想所愿,这半路出来甄三姑娘的事情,让她心中有些担心。 而且贾琮远在金陵,对赐婚的传闻,多半一无所知。 所以迎春才在家信中告知,让他心中有数,在金陵注意言行,免得惹出话头。 …… 贾琮看过书信,心中有些怪异,自己和甄芳青在金陵相处不多,却没想到竟然千里外的神京,闹出赐婚这种事情。 曲泓秀见贾琮脸色古怪,问道:“迎春姑娘的家信,是说了什么事情吗,看你脸色怎么一副不自在。” 贾琮顺手将书信递给曲泓秀,旁边的可卿也好奇的凑过来瞧。 曲泓秀看了书信,也有些微微傻眼,喃喃说道:“宫里要给你和甄家三姑娘赐婚,这又是从何说起的事情。” 秦可卿声音有些吃味:“那位甄三姑娘我见过几次,不仅聪慧过人,掌管甄家生意。 长得更是国色天香,一等一的美人,知道了这事,琮弟心中还不知怎么得意呢。” 贾琮脸色发僵,对可卿赔笑道:“瞧你说的,我和甄三姑娘总共才见过几面,绝对没有那种心思,这种赐婚传闻,真是莫名其妙!” 秦可卿俏脸微嗔,一副我不相信的表情,故意转过头不看他。 曲泓秀却是一脸迷惑,说道:“甄家老太妃深居宫中,怎么会突然想到撮合你和甄三姑娘,必定是有人和她提起这事。 你府上的长辈应该不会主动挑起这事,那必定是金陵甄家和那位老太妃传信,可甄家怎么突然会生出这种心思?” 曲泓秀好看的眼睛微微一眯,有些神情不善的看着贾琮,说道:“琮弟,我可是听说,你到金陵不久,甄三姑娘亲自去兴隆坊拜访你。 后来你又去了甄家拜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人家生得好看,暗地里又招惹过人家姑娘,不然人家家里,怎么兴冲冲给你议亲。” 可卿在一边听得纳闷,秀姐说什么又招惹人家姑娘,难道琮弟还招惹过其他姑娘……。 贾琮一脸苦笑:“秀姐多心了,我是真没招惹过甄三姑娘,世家大族之间,联姻取势,都是常有的路数。 甄家多半只是看上贾家的门第罢了,但甄家眼下面临一桩祸事,赐婚这种皇恩荣宠,必定是成不了的。” 曲泓秀和秦可卿听了这话,面面相觑。 贾琮将昨日城西郊外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又说道:“私造工坊里的奥斯曼精铁,就是出自甄家海云阁库房,锦衣卫盯着此事已很久。 锦衣卫千户葛贽成举止言行,已明显要牵扯甄家,而且甄家甄世文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曲泓秀似笑非笑,说道:“那位甄三姑娘可是少见的俏佳人,她家里要出事,琮弟你就不怜香惜玉,帮人家一把。” 贾琮叹道:“私造火枪犯了圣上和朝廷的大忌,如果甄家真参与此事,只怕谁也帮不了他们。 锦衣卫只要找到借口,再把甄世文弄进千户所,即便不用上刑,他们也会用很多办法,让甄世文吐实。 甄世文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子,行事莽撞轻忽,他未必扛得住锦衣卫的手段,到时候事情必定难以收拾。 不过甄三姑娘聪慧过人,她对海云阁之事,不可能毫无察觉,或许早有退避之法,也未可知……。” …… 金陵,西关船埠。 这里不是龙潭港那样的大码头,可以随意进出五百料以上的大船。 西关船埠只金陵城靠江的寻常水港,日常只出入些中小客商船只,是金陵城中不太显眼的小码头。 入夜,船埠上静悄悄的,除了几艘靠岸空置的小船,船埠上空无一人。 临河的栈道上,赵掌柜带着孙大成,向停靠在埠头的一艘客船走去。 那客船船头挂着盏昏暗的风灯,随着波涛微微摆动,成为夜晚埠头唯一的光亮。 上船之前,赵掌柜对孙大成说道:“这艘船会沿江送你到神京,我们那里有人手,会安排你回大同。” 孙大成问道:“锦衣卫抄了工坊,那些辽东来的火器,都存放在库房,只怕他们会查到火枪是过神京运到金陵。” 赵掌柜说道:“宏椿皮货的事情,你有和其他人提过吗?” 孙大成说道:“这等事哪能和别人提起,赵掌柜尽管放心,对方不知货物底细,他只当是大同运往南方的特产,他一点都没有怀疑。” 赵掌柜笑道:“这就最好了,你安心上路吧。” 赵掌柜看着孙大城走进船舱,一个精壮黝黑的水上汉子,快速解开缆绳,撑杆离岸,船只缓缓向江口驶去。 孙大成望着码头上张赵掌柜离去的身影,还有身后不断远去的金陵城,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他正想着回了大同之后,好好消停一阵子,突然脖子被人勒住,紧接着背心一阵钻心的剧痛。 “你们干什么,我的父亲是大同指挥使,和你们家……。” 他还没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背后传来那水手阴彻彻的声音:“老子做水上生意,收钱办事,你这些废话找错了人!” 孙大成腰肋部又被狠狠刺了几刀,两眼翻白,很快就断了气息,接着又被划烂脸孔装入麻袋。 那艘客船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依旧晃悠悠驶出了码头。 船到了大江入口,已填了石块的麻袋,被丢进江中,很快沉进了江底……。 …… 金陵,西城,秀椿街。 玉娘殷勤劝酒,甄世文已喝得醉眼熏红,拉着玉娘一阵亲热。 正在一旁伺候酒菜的丫鬟翠儿,看得小脸通红。 玉娘被甄世文撩拨,语声娇羞,急忙让翠儿回屋歇息,自己这里不用她服侍。 翠儿早看多这戏码,自然明白这两人想做什么,翘着小嘴出了屋子,带上了房门。 甄世文相貌俊朗,富贵多金,出身世家,翠儿又见多他撩拨玉娘的手段,早就萌动了春.心。 只是她虽正当二八,相貌却生得很平庸,见多了风月场面的甄世文,平时连正眼都懒得看她。 这让小丫鬟翠儿十分无奈,或许这也是玉娘会找她这样的,来做自己贴身丫鬟的用意。 翠儿刚走出房间,便见到窗格的阴影上,两个身影交缠拉扯,甄世文的嬉笑声,玉娘的娇嗔声。 没一会儿主屋的烛火便被熄灭了,翠儿气呼呼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她因是玉娘的贴身丫鬟,房间就在玉娘主屋的旁边,便于随时服侍使唤,只是隔薄薄一层墙,什么声音都瞒不住。 不一会儿,隔壁的绣榻,地动山摇,似乎要散架,夹杂着起伏不定,混淆着喘息吟呻,还有玉娘娇颤的求饶。 这种香艳场面,翠儿不是第一次见识,可每次听到依旧会心慌气短,意乱情迷。 她拿手堵住耳朵,却半点用处,靡靡声音,犹如波涛往复,连绵不绝,针一样往她耳朵里钻。 翠儿满脸通红,魂不守舍,自然不会察觉到,一个黑影悄无声息跳进院子,蹑手蹑脚的往主屋摸去……。 突然翠儿听到隔壁传某种身体撞击的声音,动静有些大。 接着便是压抑在嗓子中的沉闷嘶喊,宛如哀鸣,隐约还有自己姑娘的哀求,只是声音很快就噶然而止。 翠儿心中微微一愣,但也不算太奇怪,她也算见多识广,玉娘那些床笫手段,她多半耳濡目染。 每次姑娘被弄得狠了,都故意发出些不知羞耻的声音,当真烧包到极点。 隔壁那些靡靡声音终于平息,翠儿晕头转向,不一会儿也倦意上涌,沉沉睡去。 一直到东方发亮,翠儿才睡眼迷蒙醒来,便起身去厨房烧水。 往日三少爷和姑娘折腾半夜,一早总要用热水沐浴,翠儿虽心中不平,但丫鬟的份内事,还是一板一眼做好的。 她刚出了自己屋子,突然看到主屋的门虚掩着,心中不禁奇怪。 昨天姑娘忙着自己好事,打发自己出屋,自己离开时明明关上房门的。 翠儿推开房门,叫道:“姑娘你起身了吗,我这就去烧热水。” 翠儿叫了两句,屋里都悄无声息,她大着胆子走进屋里,眼前的一幕立刻将她吓的半死。 绣榻上两个赤果的,shengti交叠,白乎乎的耀眼,更刺眼的是他们满身是血,把整个绣榻的被褥都染红了。 翠儿发出一声凄厉扭曲的惨叫:“杀人啦……!” …… 金陵,荣裕坊,甄宅。 甄家虽是金陵富贵豪门,但一向家教严谨,子弟少有为非作歹,为富不仁之事,在世家之中也算名声不错。 虽然前段时间,大房甄世文闹出私运火枪之事,但在甄老太太眼里,也不算欺良行恶之举。 甄世文被甄应嘉禁足在家数日,也就当领了家规,本以为从此他会循规蹈矩。 却没想到最近他又闹出荒唐事,听说在外头养了女人,常常夜不归宿,大房三少奶奶已几次向大太太和老太太哭诉。 甄老太太也教训了孙子一次,但甄世文推说偶尔这样,是因外面生意应酬,并未有传闻其事。 在这之后,甄世文依然隔三差五,夜不归宿,不过也没闹出什么事。 只要不带不三不四的女人入府,甄老太太也就懒得多管,左右就是少年人那些荒唐事,世家大族的子弟免不了的。 自己这孙子也这么大的人,总不能怀疑他外头养了女人,就把他禁足在家吧,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可是今天一早,二门外传信,说金陵锦衣卫派人上门,要请三少爷去千户所问话。 消息传到内院,甄老太太一听就生气了,自己这孙子在外面风流,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 只是他三番两次在招惹官非,和锦衣卫这种刺头衙门牵扯关系,那还了得。 于是怒气冲冲让人要孙子过来问话,可是传话的婆子去了回来,说三少爷昨晚又彻夜未归,到现在都还没回府。 甄老太太愈发生气,把自己的大儿媳叫来问话,只是甄大太太也说不准儿子去了哪里。 只能让管家多派小厮出去寻找,务必将自己儿子带回府中,倒要问问他到底在外头搞什么玄虚。 这时二门外又传来消息,说几个锦衣卫的官儿,不知听了什么消息,突然也不要三少爷去问话了,神色匆匆就离开甄府,倒像是生怕走晚了。 甄老太太毕竟年老见识多,知道这些锦衣卫,都是属狗皮膏药的,咬住一件事情,绝不会轻易松口。 一大早就到府要传自己孙子,怎么就突然一声不吭,无声无息就走了。 甄老太太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 金陵,西城,秀椿街。 街道中间那家回春药铺门口,挂着东主有事的牌子,门板紧闭。 离回春药铺一箭之地,一所两进的小院门口,聚集了大批的应天府衙差。 街道两边都已经被官差封闭,很多路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 小院正房之中,应天府的刑房仵作赵安,正在仔细查验尸体。 正屋之外,应天知府贾雨村居然也在,一副神情凝重的模样。 早上天还没大亮,宅子中一个丫鬟,披头散发冲到街上,大叫杀人,惊动了附近的地保,之后便叫来了巡街的差役。 等到小丫鬟说死的人是金陵甄家三少爷,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消息很快就传到应天府。 甄家是金陵顶流的世家豪门,权势背景非同小可,甄家三少爷甄世文,虽然行三,却是甄家长房嫡长子,身份非同一般。 贾雨村听到消息,也不敢怠慢,亲自带着仵作赵安过来查探案情。 仵作赵安查验过尸体,从正屋出来,贾雨村急忙问勘验结果。 赵安说道:“死者甄世文和玉娘,推测死于子时三刻左右,当时两人正在行房,警惕性应该很低。 凶手入室之后,快速将两人杀死,并盗走玉娘的不少值钱的首饰。” 贾雨村说道:“那便是谋财害命!” 赵安说道:“的确像是谋财害命,但在下仔细看过两人死因,甄世文脖颈一刀,玉娘心房一刀,都是一刀致命。” 据住在隔壁的丫鬟翠儿的描述,当时两人在房中,似乎和寻常没什么两样,应该两人中刀之时,连大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 所以丫鬟翠儿直到早上进房,才发现两人遇害。 凶手的杀人手法,如此干净利落,绝对不是一般盗贼能做到的……。” …… 锦衣卫千户葛贽成听到消息,也急忙赶到秀春街。 昨日他对三十多名火器私坊囚犯用刑,始终毫无所得,本准备硬着头皮,孤注一掷,去甄府传唤甄世文,入千户所问话。 他想好即使不能上刑,也要出尽手段,从这个世家子口中挖出实情。 却没想到今日一大早,就传来甄世文被杀的消息,他连忙派人撤回去甄府传人的校尉,以免这种关口留下话柄。 葛贽成进了小院正屋,看过两具一片狼藉的尸体,脸色阴沉难看。 自己顺利抄灭火器营造私坊,但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正准备在甄世文身上下功夫。 没想到这人突然被杀了,这死的时辰,未免也太及时了些,实在有些诡异。 而且甄世文死在外室家中,午夜私房之内,充满市井艳糜之气,里外都是一副常见的谋财害命场面。 葛贽成心中沮丧无比,他觉得上苍何其不公,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将他妄想摆脱困居的所有企图,以凌厉之势中途斩断。 …… 金陵,钦差官驿。 贾琮一大早就收到郭霖传信,让他来钦差官驿议事。 他到了官驿之后,见到不仅郭霖在座,还有应天知府贾雨村、锦衣千户葛贽成都在,各人脸色神情凝重。 当知道甄世文昨夜在秀春街外宅被杀,着实也吓了一跳。 葛贽成说道:“郭公公,这次查抄城外火器营造私坊,寻获用于锻造火枪枪管的精铁,就出自甄家店铺库房。 卑职本想将甄世文带回千户所问话,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杀,必定是有人杀人灭口,甄家依旧和此事难逃干系!” 贾琮在旁边一言不发,冷眼旁观,隐约觉察出葛贽成话中的用意。 葛贽成本就想将甄家牵扯进私造火器之事,以此为功,达到自己的目的。 甄世文突然被杀,让他失去牵连甄家的借口,不过他还是没有死心。 依旧在郭霖这个钦差面前,以言语构陷牵连甄家,借着郭霖的特殊身份,企图将这件事坐实。 …… 在葛贽成看来,郭霖身为嘉昭帝心腹内侍,定对与太上皇关系密切的甄家,勾连入火器私造谋逆之事,会喜闻乐见。 当初发现城郊火器私造作坊,他将郭霖和贾琮牵扯进来,不就是为了类似的目的。 可是郭霖也不是平庸之辈,不然不可能在嘉昭帝身边十几年,依旧可以荣宠不衰。 他刚到金陵之时,或许很多事情并不清楚,才被葛贽成不明不暗的摆了一道。 但如今郭霖却已慢慢回过味来,甄世文已死,葛贽成并无实证,还是牵强将以言辞诬连甄家,他仔细一想便猜出对方心思。 郭霖身为嘉昭帝心腹内侍,自然清楚圣上和太上皇的隐约对峙,那是父子帝王之间,最隐晦难言的忌讳,不容为外人道。 郭霖根本没必要像葛贽成一样,为洗脱杜衡鑫被杀的罪责,如此铤而走险,去轻易触碰这个马蜂窝,他又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葛千户,金陵出现火器私造工坊,此乃谋逆之举,兹事体大,咋家定会上奏圣上。 你口口声声说甄家牵扯此事,又没有实证确认,相关言语都是揣测之言,如果能够作准。 咋家的奏书上,会详述金陵火器私造工坊之事,但是关于甄家的妄断之语,却不会写到上面,以免有欺君之嫌! 至于你锦衣卫的奏报,想要怎么写,那是你葛千户的事,咋家也管不着。” 郭霖说完这番话,回头看了贾琮一言,微微笑道:“贾监正以为咋家这话,可有道理。” 贾琮心中明白,郭霖是拉自己站队,正色说道:“郭公公明辨秋毫,句句在理,贾琮同感。” 葛贽成听了这番话,心中发苦,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摆了对方一道,这么快就被对方回敬。 第四百五十八章 闱院谁多情 金陵,荣裕坊,甄宅。 大宅内外开始挑幡挂白,来往下人腰系孝带,阖府都充满哀伤之气。 甄芳青身穿素色衣裙,发簪白花,清艳标致,风姿卓绝动人。 她来回忙碌,指挥下人布置灵堂,安排接待到府致悼的亲朋。 这时二房刘显家的来说,贾家威远伯来府致悼三公子。 自甄世文的死讯传来,甄家一片混乱。 甄老太太听闻噩耗,气痛之下,一病不起。 甄世文是甄家长房长子,世家大族之中,地位特殊尊贵,是甄家未来传家之人,再没想到竟然年轻横死。 而且事情还不止于此,据应天府传来的消息,甄世文死在外室女人床上,遇害之时,正在和那女人行苟且之事……。 甄家的长房长子,死于非命也就罢了,死状还如此不堪入目,实在让金陵甄家颜面尽丧。 甄老太太听闻长孙丧命,本就悲痛万分,又得知他还死的这等丑怪。 让尊贵体面一辈子的老太太,羞愤难当,没被立刻气死,也算命大。 而甄世文的父亲甄应嘉,官居正三品金陵体仁院总裁,一向以清贵自许。 听闻儿子荒唐死状,不知是不是羞愧比悲愤更多,大叫一通逆子之后,便躲着没脸见人。 甄大太太听闻儿子死讯,已哭晕过去几次,如今还人事不省。 甄应文的太太听说丈夫死在姘头床上,要死要活几次,如今一班丫鬟婆子正时刻守着,生怕再闹出人命。 甄家剩下的同辈子弟,只有那个宛如贾宝玉的甄宝玉。 不过那是个只懂和丫鬟逗趣厮混,伤春悲秋,无病呻吟,如同贾宝玉一样的废材,自然也做不了什么事。 因此,甄世文的后事,只有甄芳青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带领家奴主持料理。 堂堂世家表面上富贵荣华,门庭显赫,但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显示出子弟无能、虚弱干瘪的内里,不得不让人唏嘘。 甄芳青以姑娘身份料理丧事,到府悼念的老亲和官场故旧,都由管家安排人手接待。 但是听说贾琮上门悼念,却让刘显家的将贾琮请到安静的偏厅,自己要亲去相见。 刘显家的听了微微一愣,三姑娘以女子之身,料理三少爷的后事,为了回避嫌疑,所有悼灵外客一概不见。 但她对这位少年威远伯,却不顾嫌疑,要亲自相见,对他终归还是不同的。 …… 在甄府外院一处安静的偏厅,刘显将贾琮带到这里,让丫鬟奉上香茗,便退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贾琮便看到甄芳青进来。 贾琮见她换了一身男装,神情难言憔悴,但依然清丽秀雅,风姿玫然,雪白晶莹的俏脸上,梨漩微显,盈盈动人,容色极美。 甄芳青说道:“多谢玉章到府悼念家兄。” 贾琮回道:“三姑娘见外了,贾甄两家是世交老亲,令兄亡故,上门哀悼,是应有之礼,还请三姑娘节哀顺变。” 甄芳青问道:“我听闻前几日,玉章曾与锦衣卫出城,在西城郊外剿灭了一处火器私造工坊?” 贾琮见甄芳青只是寒暄两句,话题陡转,便问到了关键之处,便已猜到了她的心思。 “不错,而且锦衣卫还从工坊之中,查抄到部分未用完的奥斯曼精铁,并确定这批精铁来自甄家海云阁库房。” 甄芳青没想到贾琮话语如此直接,心中微微一震,明媚的双眸对着他凝视片刻,见他目光沉静,温和安宁,脸色不禁微微一红。 她瞬间便明白过来,贾琮并不是单单来悼念亡者,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柔情。 口中却说道:“这批奥斯曼精铁,的确存放在海云阁库房,不过多日之前,已经被人劫走。 家兄突遭横祸,总觉得有些蹊跷,玉章有何可以教我?” 贾琮微微沉吟,目光却往偏厅门口看去。 甄芳青一下明白过来,说道:“这处偏厅位置安静,我已让显叔屏退左右下人,玉章有话尽管说来,勿须顾忌。” 贾琮说道:“我听应天府的人说,令兄被害的地方,虽然有女子金银首饰失窃,听起来像是谋财害命。 但是令兄和那女人的致命伤,都是一刀取命,干净利落,连呼救都来不及发出,普通盗贼绝没有这种手段。 我想令兄一定知道某些让人忌惮之事,多半是被人灭口!” 甄芳青听了脸色苍白,她虽然精明过人,但毕竟只是个女子,听到这些自然会觉得害怕。 而且贾琮说的杀人灭口,她也多半能猜出其中原因,大房三哥必定介入火器营造私坊之事,而且知道其中底细。 所有,一旦火器营造私坊被官府查抄,工坊中的精铁被查获,有人担心他泄密,才会将其杀死灭口。 虽然这只是推测,但大房三哥屡次走私火枪,藏匿能打造枪管的奥斯曼精铁,还有海云阁那场奇怪火灾。 这些事情之间隐约存在联系,绝不会是空穴来风,世上也没有这么多巧合。 贾琮说道:“锦衣卫因令兄的缘故,一直查探甄家和火器私造的牵连,但我相信以三姑娘睿智,必定不会沾惹这等隐祸之事。 眼下令兄亡故,锦衣卫也就失去了牵连的线索。 历来豪门大族,总有子弟行为不肖,给家门埋下隐祸,如今正是亡羊补牢之时。 三姑娘主导甄家生意,正好对甄家名下生意革除旧弊,以免一旦事发授人以柄。” 其实,贾琮身为火器司监正,朝廷命官,甄家又有牵连火器私造的嫌疑,方才他那番话已有些越线。 …… 他今天以悼灵为名,只是作为试探,甄芳青亲自出来见面,他才会说了这番话。 葛贽成居心叵测,步步紧逼,贾琮意识到甄家已渐落入风暴旋涡。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甄家会因此面临大祸……。 风姿卓绝的甄芳青,让他联想到曾经处境凄凉的邹敏儿。 因为,一旦锦衣卫找到构陷甄家的实证,私造火枪这等形同谋逆之罪,逃不过一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到了那时,像是甄芳青这样的女子,即便再卓绝出色,必定就会像当年的邹敏儿一样,命途悲惨,不得善终。 他不希望甄芳青有一天会走邹敏儿的老路。 他因为机缘巧合,帮助邹敏儿摆脱不堪命途,但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再。 或许是这才略卓绝的女子,一直让他有些惺惺相惜。 也或许是迎春信中提到的,那个明显有些缥缈的赐婚之说,让他心中生出莫名的怜悯。 总之,他将这番话提示给甄芳青,也让自己内心隐然的冲动,得以平复,意念得以通达。 甄芳青美眸如水,闪闪明亮,他知道以贾琮的身份和立场,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已是一份极大的仗义。 自从家中筹谋赐婚之事,加上贾琮人物出众,早就勾起甄芳青心中情念。 只是她和贾琮交往不多,空有思慕之念,却不知对方心中如何? 今日两人相会,原来他也将自己放在心上,想到这些,甄芳青内心震颤,柔情百转,心中欢喜。 望着贾琮说道:“玉章良言高义,世交情义,芳青铭记在心。” 贾琮说完想说的,便告辞离开甄府,甄芳青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心绪难以平静。 …… 金陵,富源客栈。 客栈二楼的上房,已被人包了六七日。 客栈掌柜知道住上房的客人,是来自神京的贵人,家资甚是浑厚,日常吃食都点最好的。 这样的住客,对客栈掌柜来说,自然是多多益善,只是这神京的客人,也有一些古怪之处。 这人自入住客栈,便极少出房间,外人看不出他来金陵是经商,还是探亲访友。 每日他的随从都会进出房间几次,之后又会离开客栈,不知去办什么事情。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几天,客栈掌柜和伙计,都有些熟视无睹。 有些南来北往的大客商,腰缠万贯,财大气粗,行事便生出傲慢怪癖,也是常有的事。 那掌柜自然不知道,住在二楼上房的客人,根本不是什么有怪癖的大客商,而是神京北静王府长史刘永。 …… 此时,二楼上房之中,一个随从打扮的人进了房间,对房中一个男子说道: “长史,今日城中已传出消息,金陵甄家大房甄世文,在秀椿街的外宅被人杀死,事情闹得很大,应天府和锦衣卫的人都出动了。 甄府那边已乱成一团。” 那男子一听这话,脸上神情微微一变,在房中来回走走动,似乎在思量踌躇。 那随从问道:“长史,你到金陵之后,便一直没有露面,如今甄世文横死,他毕竟是王妃的同胞兄弟,我们是否上府悼念一番。” 当日刘永和郭霖同一天离开神京,他们也是前后脚到达金陵。 他刚到达金陵,便遇上郭霖在太平门宣旨,紧接着金陵城中波澜不断。 刘永能做到北静王府的长史,心思城府自然不俗,面对金陵城中动荡的形势,他改变了和甄世文见面的打算,只在客栈中静观其变, 他听了属下一番提醒,目光游离不定,说道:“绝对不可,越是这种情形,我们更加不能露面。 眼下这个关口,北静王府的人偏偏到了金陵,外人一定会牵扯怀疑到王爷,岂不是自蹈险境。 你马上准备车马,收拾行装,今日就离开金陵,就当我们从没来过。 甄家长房长孙出事,风波不会就此平息,我们加快脚程,火速返回神京!” 客栈掌柜正让厨房准备精美菜肴,这是二楼上房那位豪客事先预定。 这样出手阔绰的客人,可是掌柜的香饽饽,所以诸事伺候十分用心。 掌柜正忙碌之时,却见那客人的随从过来结账,一时让他有些愕然。 没过一会儿,客栈掌柜便见那上房的客人,匆匆上了马车,在五六个骑马护卫的簇拥下,离开了客栈,消失在日暮低垂的金陵城中。 …… 神京,大周宫城,乾阳殿。 神京的初秋,已能感到一丝清晰的寒意,不像千里之外的金陵,还会有些许残存暑热。 空荡的大殿里,兽鼎铜鹤吐着袅袅焚香,如兰似麝,令人愈发神清气凝。 嘉昭帝上过早朝,返回乾阳殿中,便有内侍呈上宣旨钦差郭霖的奏本。 嘉昭帝精神微微一振,按来回行程计算,郭霖到金陵还没几天时间,就已发回了奏本。 这只能说明金陵水监司大案,已有了巨大进展,甚至到了功成圆满的地步,不然郭霖不会如此快就奏报。 嘉昭帝展开奏本,仔细阅读,脸上生出喜色。 大殿中嘉昭帝的声音回旋不定,话语中充满赞许之音:“贾琮不负朕望,不到两月时间,就将金陵大案稽查明晰,主犯全部落网!” 因为郭霖下金陵传旨,如今乾阳殿伺候的内侍,只是郭霖手下一个六品内侍,名叫袁竞。 他是第一次在乾阳殿伺候,所以有些诚惶诚恐。 以往早朝之后,嘉昭帝都是闷头批阅奏章,一直到深夜。 除了有大臣入殿奏对,圣上极少开口说话, 更不用说如此欢欣的自语,袁竞也是第一次听到,心中稀罕之下,倒是一下子让他注意到贾琮的名字。 他曾听宫人说过,贾琮是荣国贾家子,大周朝最年轻的伯爵。 嘉昭帝看到奏书的最后部分,眉头不禁紧皱,脸色已显出怒色。 一侧伺候的袁竞,见到皇帝方才还一脸欣喜,转眼便满脸阴云,心中暗自心惊。 突然听到圣上对他发话:“给朕传司礼监执笔!” 袁竞恭声应了,连忙出去传人,没过一会儿,司礼监诏书笔录太监进了大殿。 嘉昭帝说道:“传朕旨意:金陵水监司大案,诸事稽查透彻,主从之犯,尽皆缉拿,朕甚嘉许,令郭霖、贾琮回京复旨。 敕令大理寺、刑部派员南下金陵,处置大案主从要犯,明正法典,以正国纲。 金陵锦衣卫千户葛贽成怠职无能,致使金陵大案主犯,闹市之中,遇刺贼寇之手,令锦衣卫指挥使司下文斥责。 限其十日之内缉拿凶犯归案,逾期不获,革职查办……。” 等到执笔太监笔录完圣旨,嘉昭帝可能说话急促,忍不住咳嗽了几下,气息显得摇动短促。 他对身边的袁竞说道:“朕最近精神不佳,常有气喘阴咳,你去传太医院李成明,入殿给朕把脉。” 袁竞说道:“启奏圣上,奴才方才去司礼监传人,正好看到太医院正李成明,往清和宫方向而去,必定是为甄老太妃诊病。 奴才这就去请来。” 嘉昭帝皱眉问道:“甄老太妃最近身体欠安?” 袁竞答道:“回禀圣上,据说前几日甄老太妃受了风寒,病势缠绵,一直不得好,太医院正已数次诊治,但一直未去病气。 这段时间,上皇每日都会去清和宫探望老太妃。” 嘉昭帝听了原因,目光微微一凝,说道:“原来如此,老太妃年过八十,身子荣养不易,不用去叫李成明了,让他专心给老太妃诊治。 去太医院给朕另找一位太医……。”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一大早,便叫了宝玉过来,陪自己吃过早食。 没过一会儿,王夫人带着薛姨妈和宝钗,也到荣庆堂请安闲坐。 宝玉和贾琮同岁,过了年就是十五岁,按贾府的规矩,少爷过了十五,都会先安排两个屋里人,寻亲也会提上日程。 所以最近王夫人和薛姨妈来荣庆堂问安,必定会带上薛宝钗。 薛姨妈虽看上了贾琮的权势和前程,但知道自己女儿多半无法匹配,所以对自己姐姐的做派,也装作不知,总要给女儿留条后路。 宝钗虽然聪明,但毕竟年纪稚嫩,还没有王夫人和薛姨妈这等世故曲折,问安长辈也是礼数,自然不会不来。 几人才说了一会子话,外头迎春从东府过来,带了黛玉、探春、惜春等姊妹,过来给贾母问安。 荣庆堂里的气氛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贾母见了迎春带了姊妹们过来,心里更觉得这二孙女乖巧懂事。 …… 迎春上身穿水蓝底子折枝刺绣对襟,里面是白色交领中衣,下身是件白色百褶裙。 姊妹之中迎春最年长,身子已出落得玉立婀娜,愈发显得青春动人。 如今贾母看迎春可是愈发顺眼。 自己这二孙女从小腼腆内向,沉默寡言,针戳了都不知喊疼的性子,也怪不得府上奴才,背后都叫她二木头。 可是这几年功夫,不知是不是长大开窍的缘故,竟一点点变得不一样起来。 特别是迎春搬到了东府,当了她兄弟的家,竟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虽然日常还是话语不多,但是举止言谈,愈发娴雅静气,落落大方,和小时候的腼腆拘谨,大不相同,看着让贾母喜欢。 上次宫中的大孙女,派了心腹丫鬟到府上送寿礼,迎春那番言语和应对,又体面又妥帖,实在让贾母刮目相看。 日常西府的娘们也说些东府的事情,都说那边府上的奴才做事勤勉,规矩严谨,比西府这边还强上几分。 虽听说东府的奴才都是从南边精挑细选买来,不过那府上里里外外,井井有条,也少不了自己这二孙女用心打理。 贾母想到这些,更加觉得自己那孙子是个有运势的, 往日在西府不显山露水的二丫头,被他接到东府去养,一下就变得剔透能干起来。 把他的府邸打理的妥妥当当,由着那小子在外面折腾,不用他操一点心。 贾母往日最看重的孙女,除了入宫八年的元春,便是三丫头探春,却没想到一向不声不响的二丫头,竟也是一块真宝。 …… 等到姊妹们各自坐了,贾母便问迎春:“你那兄弟在金陵,可有来过书信,他在那边可都妥当。 可别像上两年那样,在金陵得罪了亲戚,给我带一堆闲话回来。” 迎春听了微笑道:“老太太多虑了,琮弟下金陵之后,寄过两府家信回府,他在金陵一切妥当。 而且,这次琮弟这次奉旨下金陵,办得是工部的日常衙务,和金陵那些老亲并无关联,又如何会给老太太生出闲话来。” 一旁的王夫人手中转动念珠,微笑说道:“琮哥儿是个有能为的,到了那里都能做出奇异的事情。 上两年他去金陵,刚开始不也是给先太后抄写经文,听着比这次还要安逸些的事情。 后来不是也变了样子,又是破案,又是拿贼,闹出好大一场动静。” 贾母听了王夫人这话,也觉得很有道理。 迎春听了王夫人的话,心中一阵古怪,却并不好回话。 黛玉却听出自己二舅母话中阴阳怪气,表面上说三哥哥有能为,暗地里还不是在说三哥会惹事。 黛玉心中虽然不快,但她毕竟是贾琮的表妹,不好多做表态,免得给贾琮生出闲话。 突然堂中一个悦耳爽脆的声音响起:“三哥哥上次去金陵,可出了多大彩头,回来就被圣上封官,三哥的姨娘还追封了诰命呢。” 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正是探春,见她正端着茶盅喝茶,似乎刚才不过随口闲聊,只是一张脸儿微微红晕,显得英媚动人。 探春刚才听了贾母的话,心中有几分不服,三哥哥前几年去金陵,给贾家挣来了多大的体面荣耀。 老太太却只记得几个史家亲戚的抱怨,都好几年了,还是耿耿于怀。 虽说这一年以来,老太太对三哥哥的态度和缓不少,但是心底深处终归不亲,即便三哥哥再出色,她看到总是他不好的地方。 …… 黛玉听了却有些担忧,探春妹妹日常机敏过人,只是太过维护三哥,竟忘了这桩缘故。 却不知在老太太面前,夸三哥如何有本事都不打紧。 唯独不能提三哥姨娘被追封诰命的事,那可是外祖母的心病。 在贾府怎么些年,黛玉早就听说贾琮生母那些故事,知道这是外祖母心中最大的疙瘩,连当年外祖突然病故,她也归罪到此事。 外祖母对三哥哥自小如此冷淡,都是因厌恶三哥哥生母的缘故。 果然,贾母听了探春最后那句话,脸上有些不好看,只是自己三孙女不过随口一句,她也不好太显在脸上。 说道:“琮哥儿爵位也有了,一份家业也置办出来了,依我看再不必这样,一年到头东奔西跑折腾。 还不如消停一些,像我的宝玉一样,安安稳稳在家过太平日子,不用去冒外面那些风险,大家也都省心些。 如今可是太平年月,不像老太爷那会子,需要灭国开疆,凭他再立下大功,难道还能挣个侯爵国公回来。” 贾母这边正说着,外头婆子来报,说二老爷下衙回府,正好入内院,说有喜事要和老太太说。 第四百五十九章 何以谋天下 金陵,栖霞山麓。 两辆马车前后紧随,奔跑在翠色苍茫的山道上。 自从郭霖向神京发出奏疏,上报水监司大案功成始末,贾琮便等宫中谕旨下达,就可返回神京复命。 他留在金陵的时间已不多,或许正是这样的原因,在裕民坊宅院,他总是被满溢的温柔对待。 今天乘着天气明媚,他陪秦可卿和曲泓秀去大慈恩寺还愿,同行的还有宝珠和瑞珠。 本来大慈恩寺还愿,是他许诺给可卿的,行程也是可卿安排的,不过可卿一定拉上曲泓秀同行。 贾琮隐约感到,她们两人有种异样的默契,可能可卿早就看出,自己和曲泓秀之间早变得不同。 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如何高估都不为过。 但是两个应该对立的女子,偏偏相处的十分亲密融洽,或许在同时面对贾琮时,也流露出些许醋意,但并无关大局。 当初可卿和离回家,父亲逼迫,走投无路,逃到金陵。 她和曲泓秀携手经营鑫春号,朝夕相伴,相互依靠,甚至比和贾琮一起的时间都久。 这种相濡以沫的情义,彼此习惯对方的存在,或许也是她们能相互包容主要原因。 士大夫当世的时代,让女人对男人的宽容总是多些……。 闻着两边沁人芬芳,或灿如玫蕊,或绝伦秀美,一颦一笑,都是人间胜景 同车之中,每次他想一亲芳泽,偷摸做些搂腰牵手的亲密。 刚刚就要得逞,手臂总会被人不轻不重的掐捏. 似乎有种古怪默契,一致对外,断然制止,他甚至都分不清是谁的手对自己处刑。 这种坚持和抵制的过程,成为一路之上,马车之中暗中进行,持续不断地甜蜜游戏和对抗,并且贾琮一直处于下风。 只有中途马车休憩,偶尔有人下了马车,贾琮才能反败为胜,剩下另外一人,再无法决然抗拒他的亲昵,红着脸由着他作怪。 马蹄轻健,和风细细,除了那些心跳诱人的片段,更多的是轻声笑语,说话逗趣。 贾琮有些希望,自己是否可以再懈怠一些,甜蜜古怪的旅程不要结束,让自己可以暂时远离,那些层出不穷的算计和阴谋。 …… 或许是因为这次下金陵,贾琮见识了太多魑魅魍魉。 这次他奉旨南下,经过一番辛苦努力,他相信水监司大案遗毒已全部肃清。 他也相信杜衡鑫就是这件案子的真正主谋。 但是发现的许多隐晦线索,都在提示他一件事,杜衡鑫之所以会成为水监司大案主谋,其背后是有一股力量在推动和演变。 直到杜衡鑫落网,南直隶卫军体系就已有金陵卫、苏州卫、水监司等衙门同流合污。 如果两年之前,他没有机缘巧合介入水监司大案,这桩惊天大案也从没被曝光,杜衡鑫、邹怀义等一干要犯,一直逍遥法外,为祸江南。 那么数年之后,金陵都指挥使司下属五卫一司,必定要被这件要案全部侵蚀殆尽。 镇守江南六州一府的数万卫军,将会腐朽不堪。 大周江南半壁河山,将会出现巨大的戍卫黑洞。 那时,如果有人像当年杜衡昌一样,勾结隐门暗势,在卫军腐败的江南,振臂一呼,或许须臾之间便能夺取江南半壁河山。 当年周太祖立足金陵,北望异族,逐鹿中原,这等枭雄争霸之事,未必就不能重新上演。 他相信自己的猜测不是毫无根据,也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如果他的推测就是事实,那么水监司大案流毒金陵,不过是一个通天阴谋的冰山一角。 十五年前,杜衡鑫一个名声败坏的卫军百户,为何会有人全力扶持他上位。 杜衡鑫炙热功名,不择手段,又饱受嘉昭帝的排斥和冷落,他扭曲的心性和炙热的欲望,不正是滔天祸患的最佳温床。 他每一次晋升官职,似乎都有一阵隐藏力量在暗中驱动。 杜衡鑫刚被扶上水监司千户的位置,正好有了一场大败倭寇的全胜。 在他刚坐稳都指挥衙门指挥佥事之位,首官都指挥使偏偏就突然暴毙。 而竞争金陵都指挥使的唯一对手,正好是为嘉昭帝所忌惮,出身四王八公之一齐国公陈翼。 诸多看似无关,却隐含巧合的因素,使杜衡鑫最终奇绝上位,渔翁得利。 这世上有一次巧合并不奇怪,但有这么多巧合,那就多半有些蹊跷。 所以,甄芳青的父亲甄应泉,那个扶持杜衡鑫上位的金陵商贾,曾让贾琮十分怀疑,但这人偏偏在五年前就已失事于海难……。 曲泓秀见贾琮眉头微蹙,坐在那里愣愣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把自己柔滑纤细的手掌,悄悄放在他手中,让贾琮下意识的握住。 ……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贾琮等人下场,眼前一座恢弘的庙宇展现在眼前,依山而建,重楼攀升,飞檐叠嶂,精美肃穆。 上次贾琮离开金陵之时,只是抄写完礼部钦定的十三部佛经,其实那是大慈恩寺只落成了大部分主殿,并没有全部完工。 这次也是贾琮第一次看到,完整落成的大慈恩寺。 这個地方对他来说,也有特殊的意义,当年他奉旨为大慈恩寺抄写经文,并由此得到莫大的机缘。 他也是在这个地方和秦可卿相识,还在大殿落成开光大典上,找回了死而复生的芷芍。 路上可卿告诉他,大慈恩寺观音殿的观音菩萨最是灵验,金陵城中的姑娘小姐最爱到这里许愿。 而且观音殿中的观音立像,据说是依照皇帝生母宪孝皇太后的容貌所塑。 这让贾琮想到嘉昭帝的生母,在世时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宫女。 嘉昭帝的出身和血统,在皇家子弟之中,算是十分平庸。 不管是邹敏儿和他讲述金陵杜家典故时,提到的十五年发生在神的帝位更迭之事。 还是邹怀义秘帐之中,记录当年吴王之乱,齐王登基,太上皇退位等秘闻。 它们对当今圣上都有相似的描述,嘉昭帝在登基之前,只是位平庸无奇的皇子,并不为太上皇所重,或许和他的血统出身,多少有些关系。 而同样被提起的吴王,却是完全是另一副摸样。 吴王的生母是太上皇最宠爱的赵贵妃,据说出身十分尊贵。 吴王人物俊朗,文武双全,光彩耀眼,在皇族子弟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不仅最被太上皇器重,还得朝堂众臣推崇,都以吴王为继统之人。 可最后的结果却完全相反。 光彩耀目的吴王,事败身死;寂寂无名的齐王,奇绝登基。 为什么邹怀义的秘帐之中,会特地记录这些事情,秘帐的最后被撕掉的两页,上面到底记载了什么内容? 对于贾琮来说,金陵水监司大案已经完结,但随着他接触愈来愈多的信息,留在心中的疑团,似乎与日俱增。 这次返回神京之后,或许可以找一些机会,从柳静庵或贾政这些长辈那里,了解一些当年的旧事。 …… 神京,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等人听说贾政有喜事要说,都有些面面相觑,荣国府的日子一贯四平八稳,日常极少有什么波澜。 李宫裁照例便带了迎春、黛玉等姊妹避入后堂说话。 荣庆堂中只留下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人。 没一会儿,就见换了官服的贾政,满脸笑容,神情抖擞的进了荣庆堂。 荣国府中贾赦好色荒唐,邢夫人贪鄙好财,所以贾母觉得长子夫妇上不得台面,心中一向不喜。 贾母心中最爱还是清正规矩的次子贾政。 当初荣国公贾代善留下遗命,长子袭爵,次子袭府,是有违常规的别情之举,如果没有贾母鼎力支持,也是不容易成事的。 荣国到了玉字辈一代,贾琏是长房嫡子,虽也得贾母喜爱,但却不如二房宝玉受宠。 府上的姑娘小姐中,贾母最看重的孙女,依旧是二房的元春和探春,大房的庶女迎春显得可有可无,存在感很低。 只是这几年长房出了一个贾琮,一枝独秀,风光耀眼,夺走贾家玉字辈子弟所有的光彩,连迎春也跟着亮眼夺目起来。 这种变化对贾母来说,虽有些遗憾,但终究也不算坏事,反正都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多些体面事情,总比没有的好。 但是对王夫人来说,却是日益屈辱的心病,眼睁睁看着大房那庶子风光,自己的宝玉却依旧一事无成。 所以,她一听到自己老爷说要报喜,手中念珠便停了下来,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贾家子弟之中,除了那小子,谁还能折腾出什么喜事。 …… 贾母见贾政进来,笑问道:“你每日都呆在衙门里,怎么就听到喜事了,说来我们也乐一乐。” 贾政笑道:“今日儿子下衙的时候,有消息灵通的同僚,特意来和儿子说,钦差郭霖从金陵发来奏疏, 奏疏上说琮哥儿在金陵侦破江南卫军大案,而且领军下姑苏和沿江水道,屡出奇谋,缉拿要犯。 主犯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苏州卫指挥罗雄、逃犯周正阳等悉数落网,金陵官场民间牵连从犯一百五十余人,也尽数落狱。 圣上对琮哥儿在金陵之功,甚为嘉许,已下诏书急送神京,让他回京复命。” 王夫人听了贾政略有激动的话音,脸上神情都不自禁一垮,自己的卦果然没错,那小子心思够深,每次出远门,必定是要捞些功劳回来。 自己老爷说他的事情,又何必这般喜形于色,这小子又不是他儿子,也用得着这等开怀……。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她并不觉得这事值得高兴,只是听清楚那小子又办大案,抓了一百五十多人。 金陵那边这么多人遭殃,不会像上次那样,金陵那些老亲,比如史家也有人落难。 以那小子的邪性,只是不怕真说不准,到时岂不是又有闲话生出来。 贾母皱眉问道:“不是都说他奉旨下金陵,只是办理工部日常衙务,怎么又像上回那里,又是破案拿人,闹出找这么大动静。” 贾政笑道:“儿子刚开始也有些纳闷,后来有知事的同僚解说,上次金陵卫指挥周正阳犯案,朝廷本要下旨法办。 可神京有官员交通外官,泄露朝廷机密,让周正阳提前逃遁,圣上虽命推事院予以严惩,却深以为戒。 他让琮哥儿下金陵组建火器司分部,只是明旨昭告,内里是让他领秘旨,主责侦缉金陵卫军大案,可见琮哥儿极得圣上器重。 此次他又立下大功,回京之后必定会有所封赏,我荣国贾家再添风光,可不是喜事一桩。” 贾母又连忙问道:“这次他在金陵拿了这么多人,金陵可有我们许多世家老亲,他们可有子弟因此遭殃?” 贾政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说道:“这事儿子倒不清楚,也没听同僚说起。 如果金陵亲族子弟,此次也犯事下狱,必定是他们行为不检,触犯国法,那也是罪有应得。 老太太虽宽厚悲悯,这等事也不用放在心上,自有律法明典惩办他们。” …… 贾母一听儿子这话,心里憋屈难受,这老儿子虽得自己宠爱,但未免太过天真迂腐,根本没办法好好聊天。 只希望东府那小子,这次从金陵回来,不要又给自己捅些篓子回来。 不过只怕不太容易,那小子做事一贯冷厉难测,哪天把亲戚长辈的脸面放心上……。 本来贾政说的是好消息,可是贾母几句对答,荣庆堂中的气氛却变得有些沉闷。 王夫人自然不会捧贾琮的场面,还是薛姨妈出言缓和气氛。 笑道:“老太太这可真是喜讯,我到府上时间不长,可这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从没见过哪家哥儿,像琮哥儿这么有本事的。 他但凡只要出门,必定要给老太太挣来体面,我薛家没这个命数,出不来这种子弟,我如今最羡慕的可是老太太你了,养出这么了得的孙子。 按这个势头下来,琮哥儿再出几趟远门,只怕封侯封公都是有的。” 贾母虽担心像上次那样,贾琮在金陵搅风搅雨,连累老亲娘家也出点状况,不过还是没准信的事。 如今听了薛姨妈捧场的好话,心思也不禁松了,那小子做事称皇帝的心,怎么说对贾家也是好事。 淡淡笑道:“薛家太太过誉了,他这等年纪,就有了这样的排场,已经有些过了,人可是要知足的。 再说如今可是太平年月,凭他在能折腾,也没有封侯封公的命数。 只是他这一年到头,没几日在家里安生的,都在外面起劲折腾,还尽做些刀枪血兵之事,万一做出祸来,到时候那个给他收拾。 我倒是希望他府上过些安生日子,大家彼此都干净轻松。” 薛姨妈笑道:“但凡有本事的儿郎,加上年纪又轻,那里能在家呆得住的,必定都是要四方行走的。 不要说琮哥儿这样出色的,就说我家那个糊涂孽障,还整日整日的不着家呢。 但凡家中的儿郎,只要年岁大些,成了亲安了家,心思就定下来了。 琮哥儿也必定如此,到时就会安生在府上,给老太太你尽孝。” …… 薛姨妈只是说些顺耳的客套话,但其中定亲安家的话头,贾母听在耳中,却心中不由一动。 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宫中甄老太妃送来云雾宝茶做礼,以示亲近之意。 还有保龄侯陈氏上门提醒,甄老太妃筹谋贾琮和甄三姑娘赐婚之事。 贾母自然不愿意贾琮娶外家之女为妻,她一向想着让贾琮给她娘家增添威势,娶自己的侄孙女史湘云为妻。 薛姨妈刚才无心之言,一下子勾起贾母的心思。 她想到贾琮很快就要回京,眼下又在金陵立下功劳,万一他回了,甄老太妃筹谋得逞,宫中以酬功为名赐婚。 那贾母自己一番打算,可就落了空了,自己的孙子,如何能肥水流去外人田。 贾母心中思量,如果提前定下贾琮的亲事,宫中赐婚也就不攻自破了。 贾母略想了想,对贾政说道:“当初我把琮哥儿接到西府来养,放在二房膝下,你这做叔父的也该多为他操些心。 如今他身上已有了爵位,在贾家子弟中也算立业在身。 琮哥儿过了年,也就十五岁了,已到舞象之年,是可以许亲媒妁的年岁了。” 贾政笑道:“老太太这话有道理,琮哥儿虽年轻,却已是正经的功成名就,的确该是成家立室的时候。 老太太见识多,心中可有能匹配的世家贵女。” 一旁的王夫人和薛姨妈都露出诧异之色,刚才正说着贾琮在金陵的事。 老太太怎么突然拐到贾琮的亲事上来,这话风跳得太快了,实在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而且这母子两人说话的口气,像是急着要给贾琮定亲一样。 王夫人心中一阵膈应,我的宝玉和那小子可是同岁,明年也到十五岁,老太太还没给宝玉操心,倒是先紧着那小子,凭他也配吗? 薛姨妈听到贾母说到贾琮亲事,也不禁心动,可听贾政一开口便是名门贵女,心便凉了大半。 琮哥儿这等身份,可不就要娶名门贵女,才能彼此般配。 可是薛家不要说没有世爵在身,连一个正经官位都没有,自己的宝钗和名门贵女差得甚远。 这丫头要是知道老太太开始给琮哥儿寻亲,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终究是没这个命数和缘分。 贾母微笑道:“这事我会留意着,等过几日有眉目了,我们再合计合计,贾家也好久没办过喜事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各自都有些傻眼。 说什么过几日就有眉目,敢情老太太心中早有了人选,却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 荣庆堂主座的屏风之后,一个翠色的娇小人影一闪,便撒腿往后堂跑去。 贾政进了荣庆堂,李宫裁是孀居之妇,众姊妹也都未出阁,所以都按贾家常例回避。 只是如今姊妹们都学聪明了,但凡二老爷说有喜事,必定就和贾琮有关,再者说贾家除了他之外,那个爷们还能折腾出喜事来。 迎春、黛玉、宝钗、探春等姊妹都心中期待,探春本来是想亲自偷听,不过小丫头惜春自告奋勇。 自从贾琮迁居伯爵府之后,惜春大多时候都宿在迎春院子里,在伯爵府的时间比黛玉和探春还多。 东府里可没谁会拘着她,惜春身边的奶娘婆子,也不好天天往东府来,迎春性子柔顺,对她更是百事皆可。 所以,惜春虽性子有几分孤僻,但在东府却呆得乐不思蜀,贾琮日常回府,也常会和她说话逗趣。 小丫头如今和贾琮亲近得很,关于贾琮的喜事,她很乐得去做耳报神。 探春就惜春跑了回来,便拉着她问:“四妹妹,可听到老爷说的什么喜事。” 惜春眨了眨眼睛,说道:“二老爷说三哥哥在金陵破了大案,立了大功,皇帝让他回京复旨,很快就能回府了!” 迎春、黛玉等听了都喜上眉梢,宝钗却又问道:“惜春妹妹,除了这些,还说其他什么事吗?” 惜春突然小脸红红,说道:“老祖宗还说三哥到了年岁,就和二老爷商量,要给他说亲娶媳妇儿。” 迎春和探春一听这话,神情诧异,怎么好端端突然就说起亲事来。 宝钗听了这消息,脸色微微发白,忍不住看了黛玉一眼,却见她秀眉微蹙,默默不语,手中丝帕被她绞成一团。 第四百六十章 永夜睡娇娘 金陵,裕民坊。 贾琮的正屋中烛光通亮,大理石镶面圆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蔬佳肴。 贾琮身边坐了秦可卿和曲泓秀,三人对杯小酌,又相互说些日常闲话,其乐融融。 这些日子,贾琮在金陵大事已了,日子过得闲适轻松。 日常的时间,不是在裕民芳陪伴两人,就是去明泽巷探望邹敏儿的伤势。 一直到前日,嘉昭帝的回旨便到了金陵,明天贾琮便要起程返回神京复旨。 今天正屋里这一顿小宴,便是曲泓秀和秦可卿给贾琮饯行。 两人心中各自有百般不舍,但是三人在一起,彼此又不好显在脸上。 世间别离,唯有杜康,更不用说三人而坐,那种异样的甜蜜和暧昧,似乎会让美酒更加醇香。 一壶酒很快就被喝光,席间的气氛变得更加香软甜馨。 曲泓秀和贾琮都是自小习武,身子健旺,酒量都很不错。 但是秦可卿是闺阁弱女,本来滴酒不沾,只是贾琮临行,她也放下矜持,酒过三巡,五六盏下腹,便已俏脸跎红,星眸欲睡。 到了最后连坐都不稳,软软靠在贾琮身上,人事不省。 曲泓秀兴致不减,临别在即,漫语轻声,和贾琮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她过去扶了可卿去榻上休息,便接着和贾琮小酌说话。 窗外夜色渐渐深沉,万籁俱寂,只有院子里秋虫呢喃不停。 曲泓秀突然说道:“琮弟,过了年你岁数也到了,或许这次回京,你家里说不得就要给你说亲了。” “秀姐,干嘛要提这个?” “上回迎春姑娘的信里,不是都提到赐婚的事情,可见在你府上,你到了这个时候了。” “你如今还想着陪我说话解闷,等你订了亲,只怕眼里就没有我了,你这次一走,下次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贾琮听出她话音颤抖,语气满是落寞心酸,突然有些酒气上涌,口齿含糊的说起豪言。 “这是什么话,这些年没有秀姐在身边,我可没有今天,我就这么没良心。” 曲泓秀将杯中酒喝掉,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人就爱招惹姑娘家,今日秦姑娘,明日邹姑娘,将来必定是个没良心的……。” 曲泓秀之所以有这些话,是因她听贾琮说了邹敏儿的遭遇,也知道他通过鑫春姑苏分号,帮邹敏儿做了身份,甚至在姑苏找了安身宅院。 贾琮对她说过,杏花巷姚家酒铺的许七娘,以及麾下许多金陵中车司干员,都曾见过邹敏儿。 邹敏儿假死脱身,要想以后过上安稳日子,就不能再在金陵安身,不然稍有不慎,便会被许七娘发现端倪,只有择地安置才最妥当。 曲泓秀还知道邹敏儿两天前,就出发去了姑苏安置,还是这小混蛋亲自送了出城。 她虽心中有醋意,不喜贾琮对别的女子上心,但邹敏儿境况凄惨,也让她很是同情,便对这事装作睁一眼闭一眼,只是想起心中总是有气。 贾琮见她在烛光映照之下,醉态慵懒,轻愁薄怒,星眸如丝,娇美无限,心中不禁怦然乱跳。 曲泓秀见贾琮呆呆的看着自己,此时她已有七八分醉意,有些凶巴巴的说道:“你干嘛这么瞧着我,小混蛋,又不想好事。” 贾琮醉眼迷蒙,看着曲泓秀的娇美玉颜,说道:“秀姐,你今天擦的是不是玫瑰香浸胭脂?” 曲泓秀咬着嘴唇,有些心虚的嗔道:“你……又想干嘛?” 桌子半壶残酒突然被碰倒,酒液流满了桌面,屋内溢满美酒的醇香。 摇曳的烛光下,两个人影渐渐搂在一起,夹杂着心慌陶醉的呼吸声,怀抱柔润如诗,脂红颈畔含香。 曲泓秀微微羞恼的声音:“琮弟你不许这样,又是这般作怪,下回……你休想我再搽胭脂。” …… 清晨,东方微微发白。 秦可卿苏醒过来,刚想起身,便感到宿醉后欲裂的头痛,她秀眉紧蹙,又无力的软倒在床上。 觉得睡的床有些陌生,床帐的颜色是松烟绿色,而不是自己房间里象牙白的软烟罗纱帐。 她突然醒悟过来,这是贾琮的床榻,昨天自己醉倒了,竟睡在他的房间,芳心擂鼓般跳动,身子都软了一半。 听到身边均匀的呼吸,发现贾琮竟睡在自己身边,正在呼呼酣睡,她心中震颤,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庞。 突然觉得怀中有些异样,等到看清楚时,俏脸顿时通红,贾琮的右手一直探在自己衣襟中,甚至轻轻把握。 可卿羞怯难耐,浑身酥软,正在情思飘荡之际,发现贾琮唇上红艳的胭痕脂香,心中微微奇怪,还凑过去闻了一下,好像不是自己的。 这时发现床榻上另一番异样,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她看到贾琮身边竟然睡着曲泓秀,满头秀发散乱,俏脸红晕未消,娇俏宛如玫瑰,一只手还搂在贾琮的腰上,甚是亲昵。 曲泓秀身上小袄排扣,不知被谁解开大半,露出一截雪绫绣花肚兜,莹白光晕,峰润峥嵘,妙相隐现。 昨晚她们给贾琮践行,三个人都喝醉了酒,居然糊里糊涂睡了一床,也不知有没有做出事情……。 她咬着红唇,看着酣睡的贾琮,还有自己怀中温热的手掌,反正早晚是他的,他爱怎样便怎样吧。 可卿红着脸,将贾琮的手从自己衣襟中轻轻拔出,只是这样一动作,睡在贾琮身边的曲泓秀便被惊醒。 她察觉到身边异状,吓得一下坐了起来,见同榻的可卿一双美眸惊惧的看着自己。 曲泓秀满脸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来装,她慌忙系好衣扣,掩住窈窕春光,却见贾琮还在那里睡得惬意。 心中不禁有些害怕,还好这小混蛋酒量不济,昨夜喝的实在不少,抱着自己一通厮缠胡闹,最后可能是昏醉过去了。 不然三个人一起做出事来,以后再也没脸见人, 想到这里,曲泓秀心中羞怒,便想要去揪贾琮的耳朵,却被可卿一把护住。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心摇神曳,浑身酥软,红着脸逃出了房间。 …… 金陵,太平门。 清风拂面,杨柳依依。 今日是贾琮离开金陵的日子,因为他要路过姑苏,去接芷芍和妙玉师徒一起返京,所以没有和郭霖同路。 他出了太平门,送行曲泓秀和秦可卿依依不舍,软语温言,终须一别。 等到贾琮策马远去,那辆马车停滞在路边,久久不肯离去,车帘轻轻掀开,露出两张灿若玫蕊的俏脸。 望着远处奔驰消失的十多匹骏马,可卿忍不住流下眼泪。 “秀姐,你说他这一去,什么时候会再来?” 曲泓秀安慰道:“放心好了,琮弟看重情义,又一直把你放心上,他得了机会,必会就回金陵看我们。” 她想到昨晚一场宿醉,同榻荒唐,相拥而眠,俏脸一阵绯红。 贾琮俊俏夺目的容颜,在她眼前浮现,更是让她芳心摇荡。 突然这熟悉的容颜,鬼使神差一般,让她想起自己密藏的那副画像,长久以来的疑团,不经意间又弥漫心头。 那次贾琮告诉她,本为隐门世传子弟的许七娘,居然成了金陵中车司的骨干。 还有当年勾结隐门、意图在江南起事的金陵杜家……。 金陵、杜家、隐门、还有她的琮弟,这一切的背后,似乎隐约有迷蒙难明的联系。 但是不管贾琮是谁,对曲泓秀来说都是一样,多年以来相濡以沫,他早就是她最重要最亲密的人。 当年在那个幽暗的山洞中,当耀眼的火光将他们照亮,在两两相对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缘法就已经注定。 …… 贾琮和曲泓秀、秦可卿分别后,一路飞奔,心思沉郁,难言空旷。 策马奔驰不到半里,就见甄家二房管事刘显,早已驻马等候在路边。 他见贾琮出现,便策马上前,说道:“威远伯,我家三姑娘知道伯爷今日回返神京,因家中白事未尽,姑娘不便亲来。让我来代为相送。 姑娘说伯爷此次在金陵建功,返回神京之后,必定会得圣上器重封赏。 眼下甄家是存疑之身,城内相送引人注目,担心会给伯爷带来诽谤之言,所以让我在城外半路等候。” 贾琮微笑道:“你家姑娘当真有心了。” 刘显拿出身边一个锦盒,说道:“这是三姑娘临别之礼,姑娘说伯爷相助之情,不敢相忘,祝伯爷一路顺风。” 贾琮见锦盒中一件无梁束发雪脂玉冠,雕工精美绝伦,用整块上好的羊脂玉制成。 锦盒中还有一领月白暗花团锦长袍,一条银缎镶宝锦带,都是日常衣着之物,精致清贵,睹物贴心。 他心中微微一动,大周传承前唐旧宋,文华情俗一脉相承,女子赠男子发冠,可是有不寻常的意思。 前朝流传旧诗:妾梳香芸鬟,君亦理青丝。千里无人语,冠作相许意。 甄芳青特地赠发冠衣袍,怎么看也不像寻常临别敬礼。 贾琮想到迎春在心中提到赐婚之事,他未收到书信之前,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但是赐婚之事,起自甄家,甄芳青却必定是知道的……。 …… 金陵,太平门西侧,覆舟山。 面南的山坡上修建了很多坟丘,这个地方山清水秀,是金陵城中不少殷实人家,青睐的埋骨之地。 芳草萋萋的山坡上,一个美艳窈窕的少妇,手中提着香烛纸钱,身后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成片的坟丘中穿行。 两人在坟群中找了一段路,那年轻姑娘突然叫道:“许掌柜,我找到邹姑娘的墓了,在这里。” 自从周正阳之事了结,金陵水监司大案收尾,贾琮今天也离开了金陵。 原先派到沿江各各州,包括张五、吴麦荞等中车司干员,也都返回金陵。 许七娘和邹敏儿共事一场,从贾琮口中得知,她葬在覆舟山,今天带了吴麦荞一起来拜祭。 两人到了邹敏儿的坟前,发现旁边还有另外一座坟丘,看那墓碑的文字,是邹敏儿母亲的坟墓。 两座坟茔都清扫得十分干净,坟头边角不见一根杂草,必定是最近几天,有人过来扫墓祭奠过。 邹夫人的墓碑前,甚至还放着一把色泽红艳、形似乎百合的鲜花,虽然花叶已枯萎大半,但必定最近几天才摆在墓前。 吴麦荞看着两座干净整洁的坟墓,叹道:“威远伯还真是个痴情种子,离开金陵之前,还不忘给邹姑娘扫墓祭奠。” 邹敏儿在清音阁遇刺身亡,消息早就已传遍金陵,而关于她和威远伯贾琮的相好韵事,也作为香艳的谈资在市井流传。 吴麦荞这样的年轻姑娘,对这种郎才女貌,一双两好,悲剧收场的故事,最是关注新奇,津津乐道,更何况还是两个自己都熟悉的人。 所以,她见这两座坟墓清扫如新,坟前还有鲜花,便遐想出贾琮远行在即,不忘给心爱的亡故女伴扫墓,诸如此类的缠绵情节。 许七娘似乎没有吴麦荞那样的少女情怀。 她对邹敏儿母女的坟墓清扫一新,倒是不太在意,唯独对邹夫人坟前的鲜花,目不转睛的仔细打量。 她指着邹夫人墓碑前的鲜花,说道:“麦荞,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吴麦荞歪着头打量了一眼,说道:“这花红艳艳的,倒是很好看,是什么花我就不知道,不过威远伯算有心了,扫墓还会在坟前祭花。” 许七娘目光闪动,说道:“这叫宜男草,在江南之地,妇人期盼生男,便会在卧房中摆放此花,可求祥兆。 宜男草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萱草花。” 吴麦荞听得一脸稀罕,笑道:“这明明是花,却叫了草的名字,而且还不止一个名字,真是有趣,许掌柜竟然还精通花草的学问。” 许七娘说道:“我倒不是特别精通花草,只是熟知这种萱草,我是湖州武康人,在我们老家便是三岁孩童,都知道这种萱草。” 吴麦荞听得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许七娘看着邹夫人坟前枯萎的萱草,说道:“那是因为武康在前唐出了一位大诗人,留下首游子行的古诗。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门望,不见萱草花。 这首古诗在武康街知巷闻,几乎人人会背诵。” 吴麦荞听得一头雾水,她出身贫苦之家,些许认得一些字,已算难得,什么诗词之类,却是一窍不通。 许七娘突然给她念起诗来,她更是听得莫名其妙,根本听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 许七娘似乎只是闲谈,并没有和吴麦荞继续说下去,只是在给邹敏儿焚烧纸钱时,看着她的墓碑微微出神。 她心中还有话并没和吴麦荞讲,在江南之地,萱草花有慈母亲恩之意,都是子女用来进奉慈母高堂。 贾琮就算和邹敏儿痴爱情重,他在给邹敏儿上坟时,顺便给邹夫人的坟墓清扫,这些都可以理解。 但他绝对不可能在邹夫人坟前摆放萱草花。 这世上会这样做的人,只有邹夫人唯一的子女邹敏儿,但是邹敏儿早就清音阁遇刺身亡,坟墓就在眼前。 许七娘望着邹敏儿的墓碑,心中升起一丝寒意……。 …… 姑苏,和光坊。 这是姑苏城内一个普通坊市,紧挨着核心坊区,环境安稳,闹中取静。 贾琮在坊中古香古色的街巷中穿行。 他今天上午刚到了姑苏,就让江流带着九个火枪亲卫,先在城内客栈安顿。 自己一个人去邹敏儿的居所探望。 邹敏儿在姑苏的住所,是贾琮让鑫春号姑苏分店在城内特别安置的。 考虑到邹敏儿特殊的身份,她的住所不能过于车马喧闹,还要便于日常便利,也要便于鑫春号分店就近关照。 宅院内一应用度物品,他都嘱咐主理姑苏分号的王德全,在姑苏城内选最好的采购设置。 几天前贾琮见邹敏儿伤势基本痊愈,车马劳顿已无大碍。 便派了总店得力的人手,将邹敏儿和龄官先送到姑苏安置。 张友朋见邹敏儿伤势已痊,也正想返回神京,贾琮便请他路过扬州,给身体有恙的林如海诊治。 张友朋不仅一口应承,而且医者仁术,即日启程前往扬州。 贾琮心中大喜,也算了结一桩心事,回京之后告知黛玉,也好让她安心。 …… 贾琮穿街过巷走了许久,进了一条小巷,在巷底一所别致的小院门口停下,轻轻扣动门环。 不一会儿便听到院子有脚步声响起,还有人趴在门缝中往外瞧。 紧接着院门打开,贾琮便看到龄官一脸欣喜,明眸流波,俏美动人。 “三爷,我们就等着你来呢!” 龄官拉着他的手就进了院子。 贾琮过了院门,转过影壁,看到邹敏儿穿了一身布衣裙褂,满头秀发用块印染花布包了,正在清扫院中的落叶。 素手莹润,身姿袅娜,发丝撩动,像是个布衣裙钗的小妇人,摸样甚是清新动人。 一个和龄官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正在往邹敏儿扫过的地方,抛洒清水,遮蔽去微微扬起的轻尘。 往日的金陵城的官宦千金,或是清音阁技艺超群的曲乐娘子,似乎都不见了,留下的只是眼前洗尽红尘的婉约女子。 眼前这一幕让贾琮看得微微出神。 邹敏儿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去,正好和贾琮的目光撞在一起,似乎有一种绵密的思恋,将彼此目光粘连在一起。 初秋的阳光,耀眼光明,充满温和宁静的韵味,照在他们的身上,拉扯出两道重迭在一起的身影。 贾琮问道:“你离开金陵时,不是腰身还有些不灵便,如今都好结实了,就做这些活计?” 邹敏儿微笑着,在他面前纤腰款摆,灵巧的转了一周,裙倨随风绽开,宛如睡莲瞬间迎光开合,俏美夺目。 “我出京之时,张大夫说我已痊愈,只是卧床将养太久,身子未免会有些僵直,平时多做一些轻松的活计,活动开腰身就好了。” 贾琮看到那个洒水的小丫头,站在邹敏儿身边,好奇的看着贾琮,相貌清秀腼腆,一团孩气。 “这小丫头是那里的?” 邹敏儿笑道:“这是姑苏分店刚买的丫鬟,名叫双荷,是金陵的曲掌柜特意交代,安排过来服侍我,你见了曲掌柜帮我谢谢人家。” 贾琮想到那晚和曲泓秀对饮,自己对邹敏儿上心,她还抱怨自己爱招惹姑娘,但终究还是心软,自己没想到的,她都帮自己想到了。 当晚贾琮便住在邹敏儿院中,吃过晚饭,已是夜色低沉。 龄官带着双荷收拾过碗筷,看了贾琮和邹敏儿一眼,便拉着双荷出了正屋。 她知道自己和三爷走后,就剩下敏儿姐姐一人在姑苏,以后见面怕是不容易,他们一定有体己的话想说的。 正屋里邹敏儿看了贾琮一眼,脸色微微红晕,从床头拿了件做了一半的长袍,在贾琮肩头比对。 “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着,我想帮你做件衣裳,以前我也没做这些,手工必定不讲究,你可不许嫌弃我。” 贾琮笑道:“怎么会不讲究,我看着就很好。 我虽不知什么时候再来江南,不过鑫春号在姑苏有飞羽信站,你多去走动,有话想说就给我传信,二三天我就能收到。” 贾琮见她脸上带着笑,拿着那件没做完的长袍,围着自己前后比对,倩影围绕,绵软醉人的芬芳,缓缓包围着他。 莹黄的烛火下,她娇美的脸儿异常动人,弯曲翘起的睫毛,在眼帘处投下静谧的阴影。 她笑道:“好像袖子还长了一点。” 贾琮见她拿了剪刀和针线,便在烛火下操持起来,贾琮便坐在一边看着她忙碌,如同凡间寻常普通的小夫妻。 夜色深沉,轩室静谧, 他们都清楚,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明日就会各自东西,从此远隔千里。 贾琮见多了晴雯给自己操持针线,他看出邹敏儿缝制衣裳的动作,相比要生涩许多。 “哎呦!” 邹敏儿低声娇呼,左手食指不小心被扎破,沁出一颗晶莹的血珠。 贾琮想到她微有些笨拙的针线动作,心中微微有些心酸,抓过她的手掌,将戳破的食指放在口中。 当初邹敏儿重伤欲死,连解衣换药这等亲密之事,都是贾琮亲手做的,两人之间早就没了矜持和隔阂。 在旁人看来过于暧昧的动作,他在邹敏儿面前做得顺乎自然。 纤手如玉,指尖柔润,似乎蕴含着难言的情愫。 他抬头看到邹敏儿眼中泪光闪动,满脸羞红的看着他。 那一晚,她在灯火下忙到月上中天,把那件手工并不顶尖的长袍改到合身,贾琮也在正屋中陪了她一整夜。 半夜时龄官起身,发现给贾琮准备的厢房,一片黑暗,主屋灯光却还亮着,窗格上有两个依稀相依的人影。 她突然有些脸红心乱,又跑回自己房间蒙头睡觉。 第二天清晨起身后,邹敏儿服侍贾琮梳发穿衣,又把那条当年紫云阁选来的虎纹玉版革带,系在他的腰上。 和煦明亮的晨光照进卧室,她发髻上那支梅花点翠金簪,反射璀璨晶莹的光华,似乎时间也将要停止。 世间缘法万千,譬如朝花晨露,虽有刹那芳华,但终究时光稍纵,来不及孕育生长,该走的终究留不住……。(本章完) 第四百六十一章 荣国孽情生 姑苏,西阊门。 四辆马车在多名名骑卫护持下,离开姑苏城,往扬州的方向行进。 贾琮安顿好了邹敏儿,带着龄官去了蟠香寺,接了芷芍和妙玉师徒,一起返回神京。 芷芍在蟠香寺住了将近二月,日夜牵挂贾琮,终于盼了他回来,还能带着师傅师姐同行,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到了蟠香寺,才知道邢岫烟一家接了邢夫人书信,也要到神京安家。 贾琮虽然有些意外,但芷芍和邢岫烟亲密相得,贾琮对邢岫烟的淡泊清雅,颇为欣赏,便带着他们一家同行。 邢忠夫妇见了贾琮丰神俊朗的模样,还有骑卫簇拥的威风,两眼放光,欢喜得有些晕头。 贾琮对邢忠夫妇异样的神情,微微有些皱眉,不过也不太放在心上。 那事邢夫人在信中提到,却没来得及媒妁相约,邢忠夫妇也有起码的世故城府,自然不会和贾琮说半句。 只是看到环绕贾琮身边的芷芍和龄官,各自娇美俏丽,炫人眼目,又暗自为自己女儿操起闲心。 相比于父母的踌躇满志、满腔窃喜,邢岫烟并没半点乐观。 她每当看到俊美轩朗的贾琮,小脸常常红晕难褪,心中却忐忑不宁,漫长的路途,感觉自己只是在奔赴一个易碎的美梦。 …… 神京,荣国府,荣庆堂 荣庆堂是贾府里最透风的墙,堂里说过的话,在贾家从来都瞒不住。 那天贾母在堂中和贾政提了贾琮的亲事,还说过几日有了眉目之类的话语。 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有耳报神将话头传到了东路院。 贾赦听了这消息,自然生出满腔怒火。 自己的儿子的亲事,自己这个当老子的才有权说道。 凭什么老太太只和自己兄弟商量,自己这个亲老子竟成了摆设,气得他把房里坛坛罐罐又砸了个遍。 邢夫人听了这事,便觉得自己果然有先见之明,看到那小子日益发迹,便早早提了侄女岫烟配亲之事。 她只觉得世人都和她一样,定是看中了东面伯爵府的金银权势,老太太必定也看准了这点,居然也想着来填坑。 邢夫人想着自己半辈子都被压制在东路院,那娼妇养的孽畜骤然富贵,自己是他的嫡母,这便宜天经地义,就应该自己来占。 邢夫人让丫鬟清扫满地的碎瓷烂片,又亲自给贾赦端了一杯参茶,让自己老爷败败火气。 “老爷大可不必发怎么大火,我听人传话,说那日二老爷正好入荣庆堂说事,老太太也是顺口提了琮哥儿的亲事。 老爷如果因此大发雷霆,让人传到西府,反倒显得我们气弱。 老爷只需记得,你可是琮哥儿亲爹,儿子的亲事父亲做主,这是天经地义,哪里有祖母做主,父亲反而说了不算的道理。 如今老太太既已提了这样的话头,老爷更要抓紧把岫烟的事说了,不然让老太太那边寻摸好了人家,老爷再去说就不妥了。” 贾赦一听邢夫人的话,觉得实在大有道理,自己是那畜生的亲爹,自古父为子纲,孝道礼仪上,父亲还在祖母之前。 没有做儿子的终身大事,听祖母的不听父亲的,只要自己早些开口,已经给这小子看定了女儿家,老太太也不好开口反驳。 想到这些心气立刻又回来,只觉得这事必定能如自己的意,只要那小子娶了自己夫人的侄女,从此便低了自己夫妻一头。 有这样的枕边人在那里,他再也没理由对自己避而远之,自己一个人独享伯爵府的富贵。 只要这门亲事成了,时间一长久,自己夫人的侄女再生下一男半女。 这两边就再也牵扯不清干系,有自己太太嫡母加婶娘的位份杵在那里,伯爵府的金银权势少不得也能沾惹许多。 我做老子的生了那畜生,是何等地厚天恩,占他这么点好处,那就是天经地义! 贾赦心中这么一番计量,愈发觉得这一桩必定事到功成,心中生出豪气野望,等不及要趁热打铁。 于是便让邢夫人去打头站,先瞅准老太太何时进荣庆堂,又或正好方便说话,毕竟荣庆堂进出人太多,并不是时时都能说事。 等到自己太太寻摸清楚机会,他就过去把事情和老太太挑明了。 …… 贾赦居住的东路院,是从荣国府旧花园隔出的独立宅院,并没有偏门直通荣国府。 邢夫人得到贾赦的吩咐,带了丫鬟婆子出东路院黑油大门,坐了马车从宁荣街往西。 走了一箭之地,经过荣国府正门,再从荣国府西角门进去,下了马车又往里走了一箭距离,便到了内院垂花门。 正好遇上王熙凤从二门外回来,连忙给邢夫人行礼。 邢夫人虽一向和这儿媳妇心里不对付,日常表面上还是糊弄着,毕竟王熙凤掌管荣国府一应事务,手上的权柄可是不小。 寻常情况下各自留着体面,有些事情自己身份不便出面,也可名正言顺使唤这儿媳妇。 总之,这两婆媳都不是省油的灯,心里各有各自的精明,至于谁更高一筹,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 像她们这样的大宅门主妇,一辈子都在这样一亩三分地打转,且大多数都是文盲。 像是邢夫人和王熙凤之流,面对豪门大户的金银富贵,她们因都是不会下蛋的鸡,更多精力只能花在如何当面欢笑,背后捅刀。 像王夫人这样的却比她们高了几个段位。 因王夫人有儿女傍身的,先有贾珠科场得意,再有元春入宫攀贵,最后还有个衔玉而生的宝玉,儿女子嗣上牌面完全拉满。 且心思手段又丝毫不比她们弱,在贾家这种大宅门里,贾母之下非她莫属。 所以她才能嫁自己的侄女入大房,却又能将人捞到二房来管家,连带着拐来贾琏跑腿,贾赦和邢夫人只能拘在东路院,连个屁都放不响。 …… 不过,一些日常小事,刑夫人作为婆婆,还是能够让王熙凤办一办的。 邢夫人问道:“凤丫头,我让你帮我寻觅的宅院,可有眉目了,我那兄弟一家,算时间不出十日必定到神京了,到时也好安置。” 王熙凤笑道:“大太太交待的事,自然是要紧办理,那宅子我已经找好了。 我找的春和街一处单进的宅子,一个月四两租金,整租一年只要四十两,离开荣国府只有两个街面的路程。 大太太的侄女也要来,姑娘家进出串门也便利一些。” 邢夫人听说一年要四十两,心里有些肉痛,自己兄弟这个光景,这银子必定是自己出的,四十两是她两个月例钱,可不是小数目。 不过又想到做什么事要先出点添头,等到侄女的亲事办成了,这四十两银子根本不算什么。 邢夫人笑道:“你这事办得够利索,我那兄弟也是多年没见,姊妹之间甚是想念,所以才接来神京相聚。 且我那侄女岫烟如今也长大了,那可是我邢家一等一的闺女,人物出众,你见了必定也会喜欢。 说起来她和琮哥儿正好年龄相近,只是从来没见过,这次接他们一家来京,正好可以让他们表兄妹有个相见亲近。” 王熙凤听了邢夫人这话,心里咯噔了一下,大太太对琮兄弟不是从来人憎狗厌,就算如今琮兄弟这般风光,彼此也没多少缓和。 这么突然提起自己侄女,还说出什么表兄妹相见亲近的话来,听着实在有些膈应,这是犯了哪门子毛病? 邢夫人又问道:“最近我听人说起,宝玉明年就十五了,老太太想给宝玉定亲,想是老太太相中了哪家姑娘?” 王熙凤听了邢夫人刚才的话,心中正有些纳闷,但她这人水晶心肝玻璃人,心眼子少说有一万个。 只是听了邢夫人这一句话,便心神通亮,一下就明白邢夫人的心中算计。 大太太哪里会问宝玉的亲事,宝玉成不成亲,和她八竿子打不到。 但是宝玉和琮兄弟同岁,她必定是听说老太太在荣庆堂提到琮兄弟的亲事,这是在拐弯抹角打听呢。 她又想到刚才表兄妹相见亲近的话头,哪里还猜不准邢夫人心中所想。 王熙凤心中不禁耻笑,自己这婆婆做得哪门子春秋大梦。 别人可能不知邢大舅的底细,王熙凤可是清楚的很。 那位邢表妹只是白身贫寒之女,大太太居然想把她配给琮兄弟为妻,如何般配,当真以为贾家的人都死光了。 王熙凤虽心中鄙视,但面上却不露出半点,依旧笑道:“大太太该是听错了,说的不是宝玉的亲事,而是琮兄弟的亲事。 老太太说琮兄弟也算立了事业,且眼下在神京的名气响亮,不少勋贵豪门等盯着他的好,且琮兄弟明年就到舞象之年。 所以,老太太想给他早些定门好亲事。” 邢夫人急忙问道:“老太太心中可有中意的姑娘?” 王熙凤目光一转,说道:“这倒没明说,不过神京城里的世家勋贵,老太太那家是不识的,说不得心中有了可心的,也说不准的。” 邢夫人说道:“老太太想给琮哥儿议亲,那可是大事,大老爷整日在外头忙碌,这做老子的竟一点都不知道,可见是忙糊涂了。” 王熙凤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有些使坏,笑道:“大太太说的极是,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琮兄弟的亲事,最该操心的就是大老爷和大太太,这可是琮兄弟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马虎了。” 邢夫人一听这话,笑得两颊都生出鱼尾纹。 说道:“你这话说的极有道理,自己儿子的亲事,只让旁人操持,没有父母做主,那还成个什么体统,我和老爷必定是要操心的。” 王熙凤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大太太像是忘记了,当年在东路院是怎么作践琮老三的。 那年老太太要不是担心,琮老三被折腾丢了小命,传出去贾家没脸,又怎么把人接到西府来养。 如今见琮老三风光了,大老爷和大太太,倒装起贤父慈母来了。 王熙凤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会这么说,甚至说出来的话,还带着体贴细致。 “我早些时候出门时,老太太正和姊妹们说话呢,如今大概也在荣庆堂闲下来了,大太太倒是可以去瞧瞧。” 王熙凤见邢夫人兴冲冲的去了,俏丽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听着是对邢夫人贴心,其实是不怀好意。 她做了这么多年孙媳妇,最清楚老太太的性情……。 …… 本来王熙凤也要去荣庆堂请安,如今可不会去踩这个火头,转身便回了自己院里。 她刚回了院子,见平儿端了大铜盆出来,见她回来说道:“奶奶回来了,二爷也是刚回,在屋里呢。” 贾琏见王熙凤进来,脸色还带着古怪的笑容,好奇问道:“你这是得了什么好事了?” 王熙凤笑道:“你那兄弟眼看着就娶媳妇,我这做嫂子的也替他高兴呗。” 荣庆堂里话既然瞒不住人,贾琏自然也听说贾琮议亲之事。 贾琏说道:“老太太不过是提了一嘴,老三明年才满十五,这事还早得很呢,哪就有这么快。” “那可说不准,刚才二门口碰到大太太,说了几句话,我才知道其中究竟,我说大太太为何如此急迫,巴巴的将你舅舅一家接到神京。” 贾琏嘴巴微微一撇:“那算我哪门子舅舅。” 贾琏生母早亡,邢夫人不过是他母亲的继室,虽然占了嫡母的名份,不过邢夫人性子狭隘贪鄙,一向让贾琏心里看不上。 他虽畏惧生父贾赦如虎,对这个邢夫人这个继母,只是脸面上礼数。 至于那个十多年只见过一面的邢忠,更是形同陌路,只是个赖皮无能的汉子,哪有资格做他贾琏的舅舅。 贾琏又问道:“老三的亲事,怎么又和邢大舅扯上关系。” “你忘了邢大舅家还有个岫烟表妹,我听着大太太的口气,想把这位岫烟表妹许你兄弟为妻。” 贾琏听了一脸惊讶,说道:“这算哪一出,老三可是个开府的世袭伯爵,那邢忠只是个衣食勉强的庸人,他的女儿配做老三的正妻。 传出去贾家要给人笑掉大牙,老三如今名声响亮的很,满神京未出阁的勋贵小姐,他想娶那个,估计都不是难事。 光我们家那些老亲,就有一等一的人选,老三又不蠢,那里会结这门亲事。 如今他根底厚,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大老爷何必这样作践他。” 王熙凤冷笑:“大太太没和我明说这事,我是从她话里猜到的,必定是不会错的,左右这事和我们不相干,就当不知道便是。” 她想到这个时辰,荣庆堂中迎春等姊妹必定散了,多半只剩下老太太和太太在说话,方才她又给自己婆婆仙人指路,且等着看好戏了。 …… 荣国府,探春院。 一大早迎春带着黛玉等姊妹和贾母请安,说了一会子闲话,并没回东府,而是去了西府探春房里说话。 宝玉自然少不得跟来,只是心中到底有些失望。 原本想着跟着姊妹们一去东府逛逛,也好看看贾琮房里晴雯五儿,还有个生得更雪润可爱的英莲。 宝玉自己房里那些丫鬟,都是荣国府里顶尖的,但是和贾琮房里那几个相比,就有些黯然失色了。 他是个好女儿颜色的,遇上生得出众的,便容易被他惦记,觉得自己说些女儿水做的好话,那些女儿家就乐得和自己亲近。 可东府的门槛太高,立了外男不得入内的规矩,要不是跟着姊妹们一起,他是决计进不得东府内院。 这些姊妹不知什么原因,偏偏就不回东府,反而异口同声去了探春房里,他也只好作罢。 只是姊妹们聊天的话题,让宝玉觉得有些无趣。 迎春说今年东府开府,等贾琮回来,要过好这第一个年,摆酒、行令、挂灯猜谜、听大戏,好好热闹,大家讨个吉利,还让探春帮她归置。 黛玉却说贾琮这次回来,说好会带姑苏玄墓山上好的梅根,东府登仙阁下有片向南山坡,是种梅的好地方,还能赶得及年底开花赏梅。 姊妹们的话题,似乎件件不离贾琮,似乎缺了他,都不会好好说话了,宝玉觉得自己完全被无视了,这让他很郁闷、很受伤。 宝钗却说琮兄弟回来,必定要忙着闭门读书,准备明年春闱了,但凡乡试解元,春闱得中进士,几乎都是必定的,只是名次前后罢了。 前面迎春、黛玉的话题,宝玉还能勉强听听。 宝钗的仕途经济话题,却对他有致命杀伤力,宝钗才刚说到一半,宝玉便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找借口退出探春房间,很有些逃之夭夭的形状。 …… 宝钗看着宝玉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眨了眨眼睛,突然察觉黛玉看向她的目光,满是狡黠和调皮。 便对黛玉说道:“林妹妹,五儿煮得一手好茶,不然我们去讨一杯来喝,比在这里干说话有趣。” 黛玉笑得眉眼弯弯,上前一把挽住宝钗的手臂,说道:“还是宝姐姐懂我,我正这么想呢。” 众姊妹听了都说好,便一起回东府。 唯独探春有些微微叹息,姊妹中间她看得十分清楚。 二姐迎春和宝玉隔了房头,心里都是三哥哥这个亲兄弟,别人都没她的兄弟要紧。 自从那年宝玉砸玉,气得林姐姐吐血,两人关系就十分疏离,更不用说林姐姐和三哥早心有默契。 宝钗自从府上闹出金玉良缘的话头,为了避嫌,也从不和宝玉太过接近,而且探春早就看出,宝钗早对三哥哥长了心思。 而自己这个同父二哥哥,一贯喜欢在女儿堆里厮混,平时做事说话都是由着性子来,容易闹出事情来。 就像上次金钏的事,闹出好大的风波,差点就断送了金钏一条小命,最后还是三哥哥出面收拾,给金钏找了去处。 大家口里不说,但是探春心里清楚,这事让姊妹们对宝玉有些疏远,比起三哥哥的担当,宝玉确实显得有些纨绔。 探春私下也隐约提点过宝玉,只是没什么用处罢了。 上次老太太请了戏班唱戏,迎春便带了爱热闹的英莲、晴雯过来听戏。 宝玉便盯着她们目不转睛的,还找了很多话头搭讪,这些手段都是他日常和漂亮丫鬟做惯了的。 只是英莲和晴雯自小在三哥哥身边,耳熏目染之下,对宝玉讨好女儿家的做派,不是太感冒。 而且这两个人,和府上其他丫鬟又大不相同,英莲憨,晴雯辣。 不是对宝玉的说辞无动于衷,就是一副冷言冷语,一度让场面有些尴尬,后来迎春就不怎么带她们来西府。 至于宝玉有时跟着她们去东府,大家也是能回避就回避。 贾琮养了一屋子俏丫头,怕宝玉这个爱色的性子,又闹出金钏一样的事,落到贾琮眼里就难以收拾了。 探春跟着姊妹们往东府而去,看着前头娇声丽影,一路上树影花香。 家中姊妹一年大似一年,情思暗愫,与日滋长,也不知她们将来是个什么结果。 她又想起自己,这一年心神渐渐豁达,不再过于为念。 但血气青春,午夜梦回,不免情欲触动,每当想到那人,蚀心刻骨,心头恐惧,只想年头长了,心魔自然消解。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正好和王夫人、薛姨妈说些家常话,心中还在思量,今天让心腹婆子去史家传信。 她准备先和和忠靖侯夫人透底,等到过几日贾琮回府,便办定心中所想之事。 之所以要等贾琮回来,是因贾琮这两年的作为,贾母知道他心思很大,最不容易摆弄。 就看当初她想往东府安置奴才,被这孙子不冷不热的回绝,就能可见一斑。 所以等他回来,再把话题揭开,让那小子有台阶走,不会觉得是自己这祖母在摆弄他,如此事情更好水到渠成。 至于贾琮会不会不喜欢湘云,贾母是半点不担心的。 这小半年贾母刻意多接湘云来贾府,让他们兄妹多有机会亲近,便是在有所算计。 贾母老于世故,难道还看不出,湘云生得俏美可人,贾琮也爱亲近她,连得了宫中赏赐,都不忘给湘云备一份。 湘云对贾琮也很是崇拜,一到贾家便往东府跑,明摆着就是一双两好的样子。 而且自己这孙子年纪轻轻,但不管去辽东上阵杀敌,还是下江南办差,每次都如此拼命,小小年纪就封了伯爵。 不是对仕途权势炙热之人,如何能闯出这么一份家业,他不会不知道娶了湘云对他的好处。 所以贾母对成事并不担心,多少有些稳坐钓鱼台的感觉,却不知这世上都是灯下最黑,她也不止湘云一个孙女辈。 这日就像往常那样,和王夫人正说些家常话解闷,接着又来了薛姨妈,三人稍坐,突然见了邢夫人过来。 没一会儿,贾赦得了邢夫人传信,也从东路院赶了过来。 贾母见了微微一愣,自己这大儿子夫妇,因不得自己待见,他们日常也都窝在东路院做大王。 除了日常必要的请安规矩,很少像今天这样夫妇联袂而来。 贾母的心中不禁有些稀罕,自己儿子她自然知道性子,只怕又有什么幺蛾子要出。 第四百六十二章 巧言定妻妾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看着贾赦邢夫人,笑道:”今日家里人倒是来得齐全,你们这会子前后脚过来,倒像是商量好一样?” 王夫人一听贾母这话,也一下反应过来,这大老爷夫妻,这两年很少在荣庆堂出现,更不用说两夫妻一起来。 到底是老太太精明,这话问得虽是玩笑话,却正好在道理上,目光便去看邢夫人的表情。 邢夫人说道:“今日我和老爷来找老太太,是想和你老人家说一件喜事?” 一听到喜事,在场的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支棱起来精神。 连一旁给贾母捶背的鸳鸯,都睁大了眼睛,目光一下子看向邢夫人,就等她说出喜事来。 大老爷和大太太会说有喜事,难道还会是大老爷纳小老婆。 八成就是和三爷有关,他们可是三爷的老子娘,而且前日老太太正好提到此事 贾母一听邢夫人这话,神情微微一滞,问道:“你们又有什么喜事,说来听听。” 邢夫人笑道:“如今琮哥儿也立世了,过了年就到了成家的年岁,他的终生大事,我和老爷总要帮他操持起来。” 贾母听了心中膈应,只觉得这大儿媳放得什么马后炮,那小子的亲事还要你们操持,自己早就找了个金元宝给他抱。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想果然,只是大老爷和大太太,从来就和琮哥儿不合,怎么如今想到他操办亲事。 王夫人自己一肚子算计,自然也知道自己妯娌的性子,没有好处的事情,这位大太太只怕不会这么上赶着。 …… 贾赦说道:“老太太,我们帮琮哥儿找了一门好亲事,是太太娘家兄弟的女儿,名叫岫烟,和琮哥倒是十分相配。” 邢夫人听了便展开笑脸,说道:“岫烟是我们邢家最出众的女儿,生得十分标致,性情也是极好的,许给琮哥儿,可是天作之合。 我们来和老太太报个喜,等琮哥儿回京,我和老爷就帮他操持起来,老太太你就等着喝孙媳妇茶吧。” 一旁的薛姨妈听得都快傻眼,贾家的大太太说话竟这般毛躁,这才刚开口几句,就要让老太太等着喝孙媳妇茶。 琮哥儿好歹是个伯爵,如今人都不在神京,他的亲事还能这般快捷儿戏。 王夫人一听给贾琮许的妻房,竟然是邢夫人娘家侄女,心里不禁就乐了。 她荣国府的当家太太,在府上耳目众多,可是清楚邢夫人那娘家兄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那个小子不是做了伯爵,风光耀眼,把自己的宝玉都比了下去,让他娶个低下的贫寒之女,正好能狠狠挫挫锐气,让外人看他笑话。 贾母一听说是邢夫人的娘家侄女,老脸一下沉了下来,对贾赦问道:“那姑娘的父亲,眼下身居何处官职?” 贾赦一听便有些傻眼,不知怎么回答。 邢夫人脸色尴尬,却不得不说道:“我那兄弟一向心性淡泊,不爱仕途经济,一直在姑苏耕读传家。 岫烟是清白正经家的姑娘,她做人家的媳妇,自然是没话说的。 过几日我那兄弟便到神京,到时我带那丫头来拜见老太太,你见了必定会喜欢。” 一旁的薛姨妈一听这话,心中大为不平,薛家走商道营生,薛姨妈作为主妇,外头的世故百态,比她姐姐更加门清。 大太太说给琮哥儿的姑娘,居然是无官无职的平头百姓。 说什么耕读传家,不过是没有生计营生,艰难度日的托词,这把戏谁还不知。 这琮哥儿的双亲,居然如此荒唐,堂堂伯爵儿子,给配一个贫寒白身之女。 要是这样也可以,我薛家也不用一直顾忌门第不配,我的宝钗有万贯嫁妆,比那邢岫烟可是强了百倍,怎么也不该轮到他邢家风光。 …… 贾母听了邢夫人一番话,脸色阴沉,根本没接对方的话茬。 对着贾赦言辞生硬的说道:“你那个儿子,可不是个牵马赶驴的小厮,他是个正经的伯爵贵勋! 我知道你和这个儿子,一向不怎么对头,可你也不能让他娶个白身之女为嫡妻,传了出去我贾家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贾赦一时有些语塞,他身为荣国长子,倒不是不懂门第相配的道理。 只是他自己的情况也有些特殊,当初贾琏生母便是贵勋之女,病故之后,贾赦再续弦邢夫人,便是出身落魄小官门户。 因此,他心中门第之念也就松了,再则他一贯厌弃贾琮,更觉得老子可以续弦平门女子,凭什么这畜生就不行,难道比他老子还金贵。 最要紧的一桩,那小子娶了自己太太的侄女,对自己来说,有比娶别人没有的好处,这才是最要紧的。 他支吾半天才说道:“老太太说的未免没有道理,只是岫烟是自家亲戚,知根知底,是个好女子。 将来他们夫妻和睦,自己过顺当了日子,比什么都强,管别人说什么闲话呢。” 贾母听了这话,气得脸色微白,强忍住摔茶盅的冲动,毕竟堂上还有外亲薛姨妈在场,闹开了脸面不好看。 她心中气愤不止,自己想着贾史两家联姻结势的大事,可这荒唐儿子听他的蠢婆娘挑唆,竟弄出个白身之女来搅局。 她压住心头火气,说道:“哼,你说的倒是轻巧,勋贵之家讲夫妻和睦,也要看看大家有没有这个命数! 你那儿子是宗人府入档的贵勋,皇上眼皮底下的人物,你给他配个白身之女为正妻。 不要说我贾家两府颜面丧尽,你就没想过其他人的脸面! 大周祖制,勋贵正妻都要在宗人府备档案,登录其人门第家世,你属意的亲事,一旦到了宗人府,必定要被问询回斥。 宗人府大宗正忠顺王爷,可是和我贾家有宿怨,到时给你这做父亲的,扣个藐视国礼的罪名,只怕宫中都不会拦着……。” 贾赦听了这话,不禁打了个寒颤,老太太当了一辈子的国公夫人,贵勋礼法,宗人祖制,她比常人都要懂得清楚。 这一番话听着可是相当有道理,贾赦心中不禁有些踌躇起来。 一旁的邢夫人心有不甘,说道:“只是我们自己家娶儿媳妇,官府还能管得这么宽。” 贾母看着自己这蠢媳妇,言辞之中都是嫌弃讥讽,说道:“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可谁让你们养了个了得的儿子。 皇上亲封他为世袭罔替伯爵,可见对琮哥儿的器重,如今你们让他娶邢家的丫头,就是说皇帝御封的伯爵,只配娶白身之女。 到时候你老爷被人弄到宗人府出不来,我老太婆可没本事救他。” 贾赦和邢夫人听了这话,都脸色发白,他们可是没忘记,当年王善保家的巫蛊害人,贾赦被关进宗人府好几天的事。 那个时候还是老太太进宫求了皇太后,才把贾赦捞了出来。 王夫人见大老爷夫妇脸色苍白,就知他们被老太太的话辖制住,便明白这桩亲事算黄了,不禁有些失望。 薛姨妈也听出这事成不了,心中也算出了口气。 不然让这贫家女子做了琮哥儿正妻,自己女儿宝钗这等人物,却在一旁干晾着,当真要活活呕死。 …… 贾母见贾赦夫妇脸色难看,默默不言,就知道自己一番话,已让儿子媳妇知道其中厉害,不敢再拿邢家的丫头说事。 不过他们毕竟是琮哥儿的生父嫡母,儿女婚姻大事,他们在礼法上比自己这个祖母,可是更加名正言顺,也更有说话的位份。 贾母一心想着让湘云嫁入贾家,如果因这事和大儿子媳妇闹得太僵,将来湘云过门只怕也会不顺。 贾母做了一辈子大宅主妇,最懂内宅合势平衡之道,毕竟是自己儿子媳妇,也不用一杆子打死,还有些许留点体面。 只是却不能让大儿媳妇再生妄想,挑唆自己那蠢儿子生事。 她看了一眼神情失望的邢夫人,说道:“据你说的话,你那侄女必定也是个可人的姑娘,终归也是家中的至亲。 等她到了神京,你也接她到园子里逛逛,让琮哥儿尽尽表兄的礼数,她们姊妹也多个作伴的。 你若真的真的觉得,她和琮哥儿登对,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邢夫人一听这话,眼睛一亮,本来听了贾母一番话,只当这件事完全黄了。 自己还巴巴接了兄弟一家到神京,一年还要舍去四十两银子,当真偷鸡不成蚀把米。 如今听了贾母这话,这事居然还有转机,一下子便欣喜非常,自己那一份图谋,还真的能成事。 邢夫人满脸笑容,说道:“我们年轻不经事,哪里有老太太懂得世道人情多,这事任凭老太太做主,必定是最好的。” 王夫人一看这场面,心中欣喜,老太太还真是糊涂了,居然回心转意,还给大太太想出折中法子。 薛姨妈听了贾母和邢夫人对话,心中郁闷,这贾家竟然如此荒唐,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事,居然还能商量着去做。 …… 贾母说道:“琮哥儿和宝玉,都是过年就到舞象之龄,按贾家的规矩,少爷过了十五岁,就会安排两个屋里人服侍。 你那侄女儿来了,让她和琮哥儿见见面,他们姊妹如果彼此都喜欢。 就让她入了琮哥儿的房里,总归有个名份,这事我还是能做主的。” 王夫人一听这话,手中茶杯差点掉在地上,薛姨妈也是一脸精彩,这事还能怎么办,娶妻变成纳妾? 邢夫人脸色红涨,只觉得老太太在消遣自己,她是荣国府长房大太太,自己的侄女怎么能做庶子之妾。 她憋着气说道:“老太太,岫烟可是清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我们邢家门风清正,怎么好让她给琮哥儿做妾。” 贾母之所以会这么说,早就料到邢夫人的反应,说道:“贾家不是一般的门第,琮哥儿更是个世袭罔替的伯爵。 他那座东府注定世代富贵,不管给他做妻做妾,都是一辈子跟着他享福,那小子又一贯对女儿家用心的。 让你侄女做他的如夫人,有什么不好的,将来有了一男半女,在贾家哪个还敢小瞧了她。 你别以为嫡房正妻就是好的,没有个家世根底,怎么能镇得住大宅里外周到,一不小心就能把小命折腾进去!” 邢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寒,她虽然不愿自己侄女做妾,但是也清楚贾母这话,可不是随意吓唬她,而是正经道理。 世家大族可不就是这样的路数,自己虽做了荣国府大房太太,可就是家世门第卑微,比起出身金陵王家的二太太差了一大截。 即便邢夫人自己是个厉害的,在贾家依旧被人看不起,虽然是长房太太,可荣国府当家的偏偏就是二房太太。 并且旁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见在世家大族,女人的出身门第何等重要,和贾母说的一般无二。 自己的侄女岫烟,家世比自己还要不堪,听说也不是个要强的性子。 她这真要做了伯爵府的正妻,旁人如何会服气,平日明刀暗箭不知会有多少,一个没家世根底的女子,如何活得下去。 可不就是老太太说的,一不小心能把小命折腾进去。 到时候就算做了正妻,真的出了事情,反而连累到自己,说不得还是祸事。 …… 刑夫人这一番思虑,内心角斗不停,知道想让侄女岫烟嫁贾琮为妻,是绝难成事了。 不仅老太太这关绝对过不了,更不要说外头那些说法。 心思陡转之下,对贾母那个入房的建议,微微有些心动。 她帮邢岫烟撮合婚事,哪里是考虑她的终身和体面,不过是为了自家的便宜和利益。 做妾虽然不好听,但老太太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岫烟到了神京,哪怕将来能嫁个普通小官,还不如许给那小子做妾。 有子落盘,总比没棋可下要好,这样她多少总有个念想,和东府的富贵也能牵连上一些关系……。 只是邢夫人毕竟是荣国大太太,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应允自己侄女做妾,这个脸她可丢不起,所以还有些犹犹豫豫。 贾母见了邢夫人的表情,便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 便想着尽快把这个话柄落地,只要大儿媳妇答应了此事,得了一些甜头,自己再推了湘云出来,就不怕儿子媳妇再出来作耗。 这时王熙凤进了荣庆堂,如寻常一样向贾母问安,一双媚丽的丹凤眼,却老是往贾赦和邢夫人那边瞅。 她也是掐算过时机,赶来荣庆堂看戏。 见大老爷像斗败的公鸡,脸色不虞,一言不发;大太太脸色涨红,神情踌躇。 便猜到邢夫人筹谋之事,必定被老太太三言两语就否了,这本也是她意料之中,只是觉得自己来的稍晚,错过一场好戏。 …… 贾母看了王熙凤一眼,却对王夫人说道:“明年宝玉和琮哥儿都满十五岁,按府上规矩,都要在房里放两个人服侍。 宝玉房里出挑的丫头倒不少,你可是有相中的。” 王夫人见邢家丫头的事,就这样被老太太否了,多少有些失望,见老太太突然问起这事,心中也不在意。 随口说道:“倒是有合适的,不过也要老太太看得上的。” 贾母又问王熙凤:“琮哥儿是你兄弟,你这做嫂子也该多为他算计,你平日也常去东府,琮哥儿房里可有顺眼的。” 王熙凤微微一愣,不知老太太怎么突然说起这话头,这事老太太不是心里早就清楚? 不过王熙凤心思机敏,她看贾赦和邢夫人的形状,便知道贾母这话绝不是随意说的,必定有她的意思。 于是便随着贾母的心思,说道:“琮兄弟房里,有不少标致的丫头,要说顺眼的,也算有两个。 头一个就是芷芍姑娘,她是从小就伺候琮兄弟,最得琮兄弟看重,且又得过皇后娘娘的赐礼,对内对外总要给个名份。 另一个就是英莲,生得一等得意,她娘如今做了秀娘香铺的掌柜,她一早就将女儿托付给了琮兄弟,已算媒妁之约。 她还得了老太太赏赐的金项圈呢,这也要算上一个,就是英莲的年岁偏小了些。” 邢夫人刚才还觉得让侄女做妾,有些不甘心。 听王熙凤如数家珍,没想到贾琮房里有这么些女人,做妾的人选竟还紧俏得很,自己侄女还轮不上的样子,不禁有些傻眼。 贾母看了一眼邢夫人的神情,说道:“英莲那丫头我也很喜欢,只是年岁的确小了点,还一团孩气,等再长两年也不迟。” 贾母又问邢夫人:“你那侄女今年多大了,女儿家年岁大些,多少也知事些。” 邢夫人此刻已被贾母带到了沟里,刚才听到贾母说英莲年岁太小,还不能陪床,自己那侄女不过才豆蔻十三,可也有些稚嫩。 见贾母突然问她,生怕失了仅剩的念想,脱口而出说道:“岫烟过了明年四月生辰,正好十五。” 这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可不是就坐了实,那小子房里还有其他得宠的,连老太太都有看中的,自己侄女去了也是个靠边的。 只听贾母说道:“这倒是正合适,和琮哥儿还是同岁,等她来了你带来我也见见,只要她和琮哥儿合得来,这事也就定了。 说了这一车子话,我也乏了,你们都下去歇着吧,鸳鸯扶我回屋躺一躺,年岁大了,就是不中用了……。” …… 邢夫人看着鸳鸯扶着贾母去了后堂,心情当真灰败懊丧。 原本想让自己侄女做贾琮的正妻,没想到正妻没做成,被老太太忽悠成了小妾。 做妾也就罢了,在贾琮房里居然还不算头筹的,还有个来头不小的的芷芍,直愣愣杵在上面。 这会子真是偷鸡不成,还蚀了好几把米……。 王熙凤在一旁听了这些话,被震得直愣愣的,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原本想着错过了好戏,没想到好戏居然在后面。 大太太明明想把自家侄女许给琮老三为妻,到了老太太这边,居然鬼使神差一般,娶妻便成了纳妾。 王熙凤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贾母,心中不住想着,老太太这都是这么糊弄的,姜还真是老的辣。 琮老三真是能招女人,前头宫里还传出消息,说要赐婚金陵甄家三姑娘,因这事也没下文,老太太才有议亲之说。 结果他人都没回家,大老婆还没影,先就多了个小老婆。 …… 金陵,明德坊,甄家大宅。 那日贾琮到府致悼念,并对甄芳青一番善意提点,让她深以为然。 甄世文的丧事刚过了头七,甄芳青便带着刘显,以雷厉风行之势,对甄家名下店铺进行巡账排查。 对甄世文安插在各店铺的人手,进行严查秘访,这些人都得了甄世文授意,插手把持店铺生意。 这些人中甚至有舞弊贪污之举,被甄芳青查证之后,不是被开革,就是扭送官府。 剩下那些并无逾越之行的人手,也都被调离关键位置,投闲置散,让他们自生自灭。 这一番举动,震慑了甄家名下所有生意。 自从甄应泉出海遇难,甄家大房便大肆介入二房开创的生意。 二房三小姐虽是个极精明干练之人,但对大房插手生意的阴私手段,一向都是不动声色,似乎抱着以和为贵的态度。 谁也没想到大房三公子刚去世,甚至都算尸骨未寒,二房三小姐就以风卷残云之威,将大房安插的势力全部拔除干净。 消息传到甄家内院,甄应嘉和甄大太太也是无可奈何,甄世文被杀之后,甄家大房已无力插手家族生意。 虽然大房还有一个甄宝玉,但甄家那个不知,这人根本就不顶事的。 甄大太太曾想过继一个能干的娘家子侄,帮着大房掌管生意,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这样的算计也被完全打碎。 甄芳青在甄家另一间老铺中,发现了一批上等的硫磺、硝石、木炭,而经手这批货物的管事和伙计,早几天就下落不明。 稍微知事的人,都知道这几样东西,可以用来配置上等火药,一家店铺存储这些东西,已然是大罪。 而经手这批货物的管事和伙计,都是甄世文引荐进入这家老铺。 消息传入甄家内院,甄老太太摔了茶盅,指着甄应嘉夫妇一顿怒斥,甄家大房想要介入家族生意的企图,也从此被断绝。 但是,甄芳青不清楚这批货物的经手信息,除了那几名失踪的管事和伙计,是否还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如果她私下销毁这批货物,很快会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给甄家招来滔天大祸。 最后无奈之下,甄芳青只好变阴谋为阳谋,将此事上报应天府衙,举告店铺中管事伙计,违背店规,私营暴利,携款潜逃。 并且将那批上等的硫磺、硝石、木炭,如数上交官府,算是为甄家避开了一桩隐祸。 锦衣卫千户葛贽成听说此事,本想以此为据,再行侦缉深挖,企图找出甄家谋逆不法的佐证。 但是他安排在甄府的锦衣卫暗桩,送来一条紧急消息,让他暂时收敛了行动。 这天上午,北静王府两名家将快马入城,并直入甄府,据说是送来北静王府的急信。 这事让葛贽成反应过来,金陵甄家的背后,不单单是宫中那位甄老太妃。 世袭王爵的北静王府,也是金陵甄家的至亲,这让他决定先静观其变。 第四百六十三章 媒妁可当时 扬州,两淮巡盐司衙门。 后院内堂之中,一名须发灰白的老者,正在给林如海探气把脉。 林如海的身边还站着个少年,身姿玉立,气如芝兰,相貌俊美英睿,令人见之难忘。 贾琮一行人,今天上午刚到扬州巡盐司官衙,而张友朋已在衙门后堂住了四天,专心为林如海诊病调养。 等到张友朋诊脉完毕,一旁的贾琮问道:“张先生,姑父的病灶如今可有好转?” 张友朋还没回答,林如海便笑道:“以往请的大夫,用了许多针药,见效甚微。 这几日,张先生为我汤药调养,实有立竿见影之效,医术神异,令人钦佩。” 张友朋抚须说道:“林大人过誉了,如没有异常之法,我能为大人做到的,也就是眼前这般模样了。 这几日老夫为大人问诊探脉,大人的病虽是忧心操劳过度所致,但其中病灶根源,却有些与众不同。” 贾琮和林如海听了这话,神情都有些惊诧,不懂张友朋话中的意思。 贾琮问道:“张先生,何为病灶根源与众不同?” 张友朋说道:“世间万物生死孕养,并无常法,而是各有盈亏圆缺。 人人十月怀胎所生,有的人落地之后便筋骨强健,而有的人生来气脉孱懦,就是因个人先天生养气血不同。” 林如海问道:“按先生的说法,本官是不是就是先天气脉孱弱之人,所以才会动辄病症缠身?” 张友朋回道:“其实先天气脉孱弱之人,并不算少见,只要能善加保养,细斟饮食,宽养身心,远离悲恸,也能寿过六十,一如常人。 只不过气脉孱弱之人,易受外邪侵害,经常会被病痛蹂躏,却是免不了的。 这些日子,我为大人诊治,医者讲究望闻问切,病理追根溯源,我和大人闲谈之中,以及大人名声传闻,也能断定其中根源。 大人出生富贵之家,原本足有荣养之资,可以安享一生。 只是大人少年科场得意,苦读书海,日夜心血灌注,对身体根基损耗极大,三十岁之后,先天气脉孱弱之症便难以压制。 而这之后,亲眷丧亡,骨肉远离,心情难免悲恸沉郁,加之公务繁忙,日夜操劳忧心,积重难返,才有今日之症,想要根除已极难。”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微微恻然,张友朋话语直率,他是已诊定林如海的病灶已深,医治已很是棘手。 …… 贾琮数次见过张友朋的神奇医术。 当初邹敏儿胸腹中刀,伤重欲死,换了寻常医师,只怕早就香魂归天,却在张友朋神异针药之下,宛如起死回生。 所以他对张友朋的诊断深信不疑,先天血脉孱弱,和后世所说的先天不足,如出一辙。 有人一生下就有先天心脏病、血友症等等,身体状况比常人羸弱许多,寿命也不会太长。 先天气脉孱弱,多半还会延代遗传,只怕黛玉自小体弱,心思敏感多思,易悲易哭,根源便在于此。 林如海淡然笑道:“我已年近半百,生死之事早已豁达,张先生可否告知,我还有多少寿数?” 张友朋说道:“大人也不要过于悲观,如今还未到绝境,老夫只要以宝药为引,辅以君臣阴阳之法,制成对症的丸药。 大人依法服用,荣养身体,克制操劳勤苦,延寿十年不成问题,或许还能更长一些。 但大人已年过四十,根基已固,想要根除先天之症,却已无可能。” 世人都是贪生畏死,这是人之常情,林如海病体缠身,早就有不虞的心理准备,但是知道有对症之药,还能延寿十年,还是异常欣喜。 说道:“张先生有此妙方,还请降恩施术,所需诊金药材,在下必定倾其所有。” 十年寿数对林如海来说,已经足够他完成心中未了之事。 他看了一眼贾琮,心中思绪翻涌,十年之内,我的玉儿早该终身有托,自己也就了无牵挂。 贾琮突然问道:“张先生,我那表妹也是从小体弱多病,是否也是先天气脉孱弱之症?” 张友朋回道:“我在神京之时,也曾听舍弟说过荣国府林小姐之事,虽然我从未面诊,但林小姐之症,必定是血脉相传之故。” 贾琮双目炯炯,问道:“以先生宝药之法,是否能为我表妹消除先天之厄?” 林如海也神情激动,说道:“先生如能消解小女的隐厄之症,林家上下永感大德!” 张友朋看了贾琮一眼,说道:“林小姐既然还小于威远伯,那就是未到及笄之年,精血根骨尚在养育之时。 她的情况比林大人要乐观许多,只要用我的宝药之法,服用荣养二载,就能达到养育血脉、固本培元之效,根除血脉孱弱之症。 将来让她像寻常女子一样的生养寿数,还是可以做到的,不过一切要等在下回京,当面给林小姐诊断之后,才能最终确定。” …… 贾琮听了这话,也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几年他对黛玉时常开解关怀,宽其心绪,又教给她后世一些保养之法,黛玉已不像幼年时那样羸弱,不过这些毕竟只是治标不治本。 只有张友朋这样的当世名医,有专门对症的医道之法,才能一劳永逸,标本兼治。 他出京之时,便想着让张友朋给林如海诊治,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之喜,能解除林黛玉的体弱之症,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林如海也是神情激动,说道:“我得了张先生数天症治,身体已无大恙,明日琮哥儿就要启程回京,先生正好可以一路同行。” 张友朋听了哈哈大笑:“林大人爱女心切,竟然对老夫下了逐客令。” 林如海连忙笑道:“在下唐突,绝不敢有此意,还请先生见谅。” 张友朋说道:“这样也好,大人的病况已稳定,只要按我的开的方子,按时服用汤药,一年内绝无大碍。 老夫制药所需药材都在神京,早些回京筹备也是正理,等到丸药制成,让威远伯派人急送扬州,让大人及时服用即可。” 贾琮有些好奇的问道:“张先生所说的宝药,不知是何种奇异药材?” 张友朋笑道:“上次你到花溪村之时,就曾见过这宝药,便是那三生迎魂草。” 贾琮顿时恍然大悟,想到当初他去神京城北花溪村,曾在张友朋家中看到一种奇异的兰草。 这兰草和普通兰草相比,形状有些怪异,每片兰叶的顶端,都有三道醒目的金线,就像是用金漆画上去一般。 当时张友朋告诉他,这种古怪的兰草生于天南大泽之中,钟天地灵气而生,十分罕见。 外观与兰草相似,却不是兰草之属,草叶上因长有三根金线,古医书屡有记载,叫做三生迎魂草。 此草有安魂养神,荣养生死的奇效,能炼制出上等宝药。 贾琮没想到,就是这种古怪兰草,能配制出医治黛玉先天之症的宝药。 …… 次日,扬州北上的官道,贾琮一行人和张友朋启程回返神京。 贾琮还携带了林家给黛玉准备的半车礼物。 林如海带着陈姨娘亲自送行,望着贾琮一行车队渐渐远去,他马车还停在官道边目送。 身边的陈姨娘说道:“这次多靠琮哥儿请来的张大夫,老爷的病才这么快好转,” 而且还找到医治大姑娘不足之症的法子,这琮哥儿真是难得,我看得出,他对大姑娘是特别用心的。” 林如海微笑道:“玉儿寄居外祖贾家,她有这么一个表兄看顾,我也多些放心。” 陈姨娘说道:“大姑娘几份来信,我看得出她对这位表兄十分看重倾心,琮哥儿对大姑娘也格外牵念。 他们两人,如此一双两好,这等匹配登对,老爷就没想过,给他们做主订立媒妁之约,贾家多半也会同意。” 林如海说道:“我当然想到过这事,琮哥儿如此人物,我也非常喜欢,只是眼下却不是时候。” 陈姨娘好奇道:“这是为何,琮哥儿这等才貌,估计看上的人不会少,此事老爷怎么还迟疑?” 林如海说道:“你也是出身荣国贾家,应当知道琮哥儿生母之事,这桩旧案,是我那岳母最大的心病。 琮哥儿也因此,落地便不得岳母喜欢。 当年夫人在世时,数次提到此事,多有唏嘘。 我那岳母眼中,贾家最金贵的子弟,并不是琮哥儿,而是二内兄膝下的宝玉,前些年听到的消息,岳母一直想将玉儿配给宝玉。 只是几个孩子年岁都太小,所以才一直没说破,我要给琮哥儿和玉儿做主,这事在贾家那边,不一定就一帆风顺。 而且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陈姨娘问道:“是什么重要之事,和琮哥儿和大姑娘有关?” 林如海说道:“数日之前,我收到当年兰台寺同僚的书信,信中提到最近宫中传出的消息。 说琮哥儿被宫中甄老太妃相中,想让太上皇将金陵甄家三小姐赐婚于他。” 陈姨娘听了这消息,神情惊讶,说道:“怪不得老爷说眼下不是时候。” 林如海说道:“琮哥儿是大周最年轻的御封贵勋,说是树大招风也不为过,有赐婚之荣,一点也不奇怪。 如今赐婚之说还没落地,我这個时候提媒妁之约,万一宫中真的下了圣旨,那将置玉儿于何地。 况且,玉儿还未至及笄之年,血脉之患,身体孱弱,眼下也不是媒妁议亲的时候。 自来姻缘都是天作之合,人算怎么都越不过天算。 希望张先生的诊治之法,能解了玉儿身子体弱的隐忧,将来为人妻母,家业兴旺,才是长久之计。” …… 金陵,明德坊,甄府,裕和堂。 除了甄老太太在座,不仅甄应嘉夫妇在座,连不露面的甄二太太也在场。 早上家仆传话,神京北静王府家将到访,说是北静王妃有急信送递。 刚经受丧子之痛的甄大太太,听了不禁大感安慰。 自己虽没了长子,可还有个贵为王妃的女儿,大老远还想着自己这个做娘的,正当甄大太太稍作振奋去了裕和堂。 带了书信进内堂的婆子却说,送信的军爷反复交代,书信是写给府上甄三姑娘的,一定要三姑娘亲启。 甄大太太听了满腹郁闷,自己女儿大老远送行过来,不是送给自己这个作娘的,居然还送给这个六亲不认的三丫头。 最近甄芳青将甄世文安插在各处店铺中的人手,以各种方式消解拔除,让大房数年的筹谋全部粉碎。 让甄大太太心中嫉恨如狂,自己儿子尸骨未寒,往日显得金尊玉贵的甄芳青,便如此冷酷无情,做出这许多狠心之事。 但是大房没了甄世文,已没有可掌管生意之人,加之这次查出儿子手底下的人,干了不少危害甄家之事。 即便甄芳青如此雷厉风行之举,甄应嘉和甄二太太都说不响话头,只能无可奈何看着甄芳青重新整顿家中生意。 往日已有些松散分权的各处店铺,又重新回到二房掌握之中。 众人见着甄芳青拆开书信浏览,只是看了几行,一张俏脸很快变得煞白。 甄老太太看她脸色难看,连忙问道:“青儿,你二姐的信中可是说了什么事情?” 甄芳青双眸含泪,说道:“二姐信中说,老太妃十多日前风邪入体,虽然经太医诊治,但病况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缠绵难去。 如今已病得下不来床了,每日只能进些粥水和参汤维持,太医说老太妃已年过八十,一旦病势难去,就会极其凶险。 二姐入宫看望老太妃,老人家说担心自己去日无多,叫二姐给我传信,让我……让我速去神京,入宫相见!” 甄老太太等人一听这话,都大惊失色,年过八十之人,在当下已算极其高寿,一旦病入膏肓都是九死一生。 老太妃让甄芳青进京,那是意识到自己活不久了,要见甄芳青这个自小教养的本家血脉最后一面。 在座的甄家人心里都清楚,甄家能延续数代富贵,成为金陵城中首屈一指的豪门,即便相比贾王史薛四大家,也半点没有逊色。 能够拥有如此荣华体面,都是来自在宫中地位尊崇的甄老太妃。 如果甄老太妃年高逝去,金陵甄家就失去了最大的倚仗,加之最近又出了甄世文之事,早已入了锦衣卫的耳目。 这时失去宫中庇护,甄家只怕大厦将倾,祸事临头,也未可知。 甄芳青对甄老太太说道:“老太太,二姐信上说老太妃已病了十多天,这封信要在路上走四五天,也就是说眼下老太妃已卧榻半月之久。 她这么大年纪,这是极为凶险之事,眼下时间刻不容缓,我明日一早就启程去神京,希望还来得及见上一面。” 甄老太太等人自然无有不允,老太妃如果真到濒临之日,甄芳青一定要在身边,这样或许还能为甄家求来最后的遗泽。 …… 甄芳青离开裕和堂后,从内院挑可靠的丫鬟仆妇随行,让她们收拾行装车马,明日一早就启程。 然后换了男装,去了二门外鸿轩厅,让人传刘显入厅议事。 没过一会儿刘显进来,听闻甄老太妃之事,也大惊失色,作为甄家二房的老仆,他自然清楚甄老太妃对甄家的意义。 刘显说道:“三姑娘,我会挑选最可靠的护卫,护送姑娘一同入京。” 甄芳青吩咐道:“我明日就要启程,很多事情来不及准备,你帮我挑选几名得力的管事。 另外准备一批金银礼物,随后押运送到神京,我有用处。” “三姑娘放心,这事我会亲自来办,亲自押送东西去神京。” 甄芳青摇头道:“押送的事情,你交给可靠的管事去做就可以,你要留在金陵,还有大事需要你去做。” “不知姑娘有什么大事,需要刘显去做?” 甄芳青叹道:“万一这次老太妃真的不幸,甄家必定会受到冲击,不得不防! 我到了神京之后,入宫见了太妃,判定情况,就会立刻发信回金陵,到时你按我信中所言行事即可。 另外,我们手头的要紧财货和物资,有几成已送到明霞岛?” 刘显说道:“之前已经送了七成过去,三爷出事之后,我得姑娘吩咐,已经加运了几轮,眼下已送了九成多过去。 所用商船船头都是老爷当年最可靠的部下,按照姑娘吩咐,所用水手都是筛选过的新人,这些人家世清贫,忠诚可靠。” 甄芳青神情微微一松,说道:“我去神京期间,这几日伱查缺补漏,再仔细梳理排查一次。 另外也要准备一下,万一我回信之中,所言不虞,你护送我娘去惠州外祖家暂避。” 刘显脸色一变,说道:“姑娘何必如此,事情不会到那个地步吧!” 甄芳青苦笑道:“我也不想如此,但你要知道,三哥并不是死于盗匪掠财,而是被人灭口杀死! 我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背后是何人主使,到底隐藏了那些天大的干系,这些我都一无所知,所以事情也就愈发叵测难料。 明霞岛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退路,未虑胜,先虑败,才能保万无一失。” …… 贾琮等一行人从扬州出发,长途跋涉数天,便已进了德州府境内,这里距离神京已不到百里。 车马到达云胭山麓时,便在一处临溪的平地停留,人马稍坐休憩。 云胭山是一处绵延百里的山脉,巍峨雄壮,横亘在德州和神京之间,据说山中风景秀美壮丽,其中尤以落凤坡为最。 芷芍带着龄官从马车上搬下数十株梅根,将它们都摆着溪边,用清冽的溪水喷洒每一株梅根。 黛玉一直想看姑苏玄墓山梅花,芷芍出京之时,便答应从玄墓上移植一些上好的梅树。 这数十支梅根,都是芷芍亲自从玄墓山上挑选,准备移植在伯爵府。 从扬州出发之后,一路上隔天就会拿出来晾晒浇水,保持梅根的活力。 贾琮在溪边找了块山石坐下,看着芷芍和龄官在溪边忙碌,两人还不时的说些什么,笑语铃音,悦耳好听。 这时,邢岫烟提着个白布小包裹,走到溪流边,用溪水净过手,才从小包裹里拿出个烤饼递给贾琮。 “表哥,这是昨晚我借客栈的锅灶做的火烧,你尝一个填填肚子。” 贾琮笑着接过,用拿衣袖拂了身边的山石,说道:“你也坐下,站着累。” 那火烧虽然是素食,但上面撒了芝麻,烤的焦香爽脆,很容易过口,想来邢岫烟花了不少心思。 贾琮突然问道:“岫烟,太太怎么突然给你们写信,接你们一家来神京,是有什么事吗?” 邢岫烟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颤,小脸渐渐爬满红晕,说道:“我……我也不清楚,爹娘说要来,我就跟着来。” “表哥不喜我来神京吗?”邢岫烟有些忐忑的问道。 贾琮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来神京我当然高兴,到时让芷芍陪你好好逛逛园子,府上有很多姊妹,都很好相处,正好多一个人作伴。” 邢岫烟听了贾琮的话,微微松了口气。 她拿了块火烧在嘴里啃,侧头看了贾琮一眼,阳光艳艳,水声潺潺,他眉眼的线条流畅俊逸,隽美入画,她心中震颤,转过头不敢再看。 过了半晌才说道:“爹娘让我来,我就来,我这人没什么主意,我不像表哥那样出身大贵世家,我只是个平家女子。 我自小跟着妙玉姐姐读书认字,她总是和我说,一个人只要朴拙自守,就能终得喜乐,我不想求什么,只要过平和安逸的日子。” 贾琮听得出这些话,是邢岫烟出自内心,只是突然会对自己说,微微有些意外。 自从知道是邢夫人写信,接邢忠一家来神京,原先他只以为不过是寻常的投亲,对他来说这不算奇怪。 但是一路上,邢忠夫妇看他的眼神颇为古怪,邢岫烟每次对着他,都会莫名脸红。 再加上贾琮深知邢夫人的性情,他多少也猜到一些,只是不太作准,不过也不放心上,邢夫人这样的也拿捏不了自己。 邢岫烟又说道:“表哥,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不能如你心意,你不理会就是,也是我不能自主,表哥可不要因此对我生分嫌弃……。”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震,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多少有些道理。 微笑道:“你又说傻话,我很明白你的性子,不管怎么样,绝不会对你生分嫌弃,还有,这火烧做的很好吃。” 邢岫烟听了贾琮的话,虽然心中欢喜,但又有些诧异,数年之间,他就见了我两面,怎么就说很明白我的性子? 一行人离开了云胭山麓,又走了一天路程,落宿一夜之后,第二天清晨便到了神京城外。 贾琮掀开车帘,高大巍峨的神京宏德门,映入眼帘。 城门口如往日一般,人流川流不息,人气鼎胜,喧哗热闹,远处能看到城中华丽的建筑,鳞次栉比,不负国都气韵。 随着车队进入宣德门,邢岫烟和龄官都是第一来神京,各自掀开车帘,神情雀跃的打量,这恢宏壮丽的大周第一城。 第四百六十四章 清和拜上皇 荣国府,荣庆堂。 巳时未至,贾母身边搂着宝玉,正和王夫人、王熙凤在说话 迎春的丫鬟绣橘走进荣庆堂,说琮三爷今早已入城,还带了舅老爷一家,二姑娘让来给老太太报信。 贾母听了也是一惊,这小子回京,也没提前让人传信,说回来就回来了。 怎么会带着舅老爷一家,一时有些纳闷。 又过去好一会儿,贾母才见迎春和黛玉、探春等姊妹进堂,脸上都带着喜色。 连忙问道:“二丫头,你那兄弟已经回来了?” 迎春笑道:“琮弟的亲兵来府上报信,说琮弟辰时二刻就入了城,还带着邢表妹一家一起来的。 刚才我在东府安排清扫院子,归置衣食热汤,让琮弟回来就安顿歇息,因此来晚了些,让绣橘先给老太太报信。” 贾母听迎春说邢表妹一家,才知道绣橘说的舅老爷,是邢夫人兄弟一家,只是不清楚,他们怎么会和贾琮一起入京。 贾母皱眉问道:“他都回府了,怎么不来见我?” 探春说道:“三哥哥的亲兵传话,说三哥哥昨日已让人快马传讯宫中,今日入城之后不好先回家,先去宫中缴旨面圣。” 这时荣庆堂外,突然人声响动,步履纷纷,就见邢夫人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还有一对中年夫妇,快步进了荣庆堂。 邢夫人一身绫罗,满头珠翠,贵气耀眼,手上牵着的少女,却是布衣裙钗,衣履鄙旧,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但这少女一入荣庆堂,便吸引很多人目光。 其实,那日邢夫人给邢岫烟提亲,贾母当场婉拒。 这种涉及内闱姻缘的事情,下面的丫鬟婆子多少有些顾忌,所以这次并没有满府瞎传。 但是迎春等姊妹还是听到风声,所以对这个刚来的邢姑娘,多少都有些好奇。 黛玉和宝钗对这邢姑娘更是关注,因这姑娘是大太太嫡亲侄女,甚至差点说亲给贾琮。 这事虽被老太太否了,毕竟还留收房做妾的后路,总之将来和贾琮少不得干系。 黛玉和宝钗都是出身富贵大家,从小见惯了父辈兄弟妻妾之事,既老太太发了话,便对这事也不在意。 只是这邢姑娘到了眼前,各自都有些审视的意思。 见她虽布衣裙钗,却片尘不沾,容色清雅秀丽,肌肤莹白,楚楚动人。 身型虽苗条清瘦,却也显婀娜韵致,风姿冲淡平静,气度内敛宁和,显得与世无争,让人平生亲近之感。 …… 邢夫人本想将邢岫烟许配给贾琮,让自己将来得些利益好处,却没想到不仅被贾母否了,还被忽悠得变妻为妾。 今天自己兄弟夫妻到京,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邢忠向她问起此事,邢夫人只好左右顾而言他,先糊弄过去再说。 但是有了那日荣庆堂那番话,邢岫烟到了贾府,却一定要带去拜见贾母,这怎么都是躲不过的。 因此,她进了堂中,便领着邢岫烟到了贾母跟前,说道:“老太太,这就是我侄女儿岫烟,特地带她来拜见老太太。” 说着又让丫鬟拿了蒲团,让邢岫烟给贾母磕头。 贾母本来对邢夫人拿自己侄女,去占伯爵府正妻之位,搅合自己的打算,心中很是嫌弃。 所以对邢夫人这个侄女儿,也没什么好感,但是见到邢岫烟如此人物,倒是有些意外。 她本就喜欢生得得意的女儿家,便招邢岫烟上前,拉着邢岫烟的手,细看她的容貌举止。 又问了她一些家常话,见邢岫烟恬淡从容,应答得体,虽然是布衣之女,却自有一种风流,心中不禁有些喜欢。 如果邢岫烟不是邢夫人的侄女,贾母都有些想把她留在身边。 …… 贾母身边的贾宝玉,见来了邢岫烟这样出众的姑娘。 原本以为家里的姊妹已算出色,没想到竟来个毫不逊色的,立时又犯了痴病,盯着对方看了个目不转睛。 又在贾母耳边嘀咕,让她将邢岫烟留下,贾母自然知道宝玉的心思。 贾母对邢忠夫妇笑道:”你女儿也不要家去了,就留在园子里住一段时间,好好逛逛。” 邢忠夫妇自以为是邢夫人信中说的好事,就应在当下,自然对贾母感谢不已。 邢夫人见了有些无可奈何,事情已失去了自己的掌控,也只好听之任之,总之再找话忽悠了自己兄弟了事。 她将邢岫烟带到王熙凤面前,说道:“我就把她交给你归置,给她安排个妥当的地方。” 王熙凤拉着邢岫烟细瞧,见她相貌秀美,面容和润,看着就觉得投缘。 便对贾母说道:“老太太,迎春妹妹搬去东府后,她的屋子一直空着,我想把岫烟先安置在那里。” 在王熙凤看来,那日荣庆堂上,老太太都已拍了板,邢岫烟迟早要入琮老三的房头,把她安置在迎春的旧屋正合适。 贾母略想了想,说道:“这样也正合适。” 宝玉在一旁听了,有些自来熟的对邢岫烟说道:“二姐姐的旧居是极好的,离我住的地方很近,日常得空正方便找姐姐说话。” 旁边王夫人听了这话,看了一眼衣裳敝旧的邢岫烟,微微有点皱眉。 黛玉等等姊妹听了宝玉的话,便看出他故态复萌,难道他不知,前几日老太太在荣庆堂说的话? 迎春却觉得,老太太和大太太已落了话,这姑娘将来会配给琮弟,不管为妻为妾,名份落在那里,总要仔细些。 她初来乍到,不知道这府上的深浅,可不能给生出事来。 她看了宝玉一眼,微微有些无奈,觉就这样把邢岫烟放在西府,只怕多少有些不妥当。 于是对贾母说道:“老太太,岫烟妹妹远道而来,我这个做表姐总要多照看些,不然让她住到我院子里,也方便姊妹们日常往来。” 王熙凤心思精明异常,刚才听了宝玉亲近岫烟的言辞,又听迎春突然提出让人住到她院里。 心中不禁啧啧称奇,这二木头如今也太通灵了些,宝玉一开口,她便察觉出不妥,她对琮老三未免也太护短了。 …… 不过,如今贾琮封爵开府,是贾家根基前程最为雄厚之人,又是王熙凤大房这边的兄弟,她早就想明白其中厉害。 相比起宝玉,王熙凤自然更偏向于贾琮,因说道:“老太太,迎春妹妹这主意更好些,她那院子又新又大,多住几个进去都宽敞。” 其实这种小事,贾母也懒得管细致,刚才听宝玉嘀咕,也是随兴让邢岫烟住在府上,见迎春提出可以住到那里,自然也无所谓。 贾母也从没想过,宝玉喜欢漂亮丫头,就将邢岫烟留下的打算,因她知道王夫人的脾气,对这样的贫寒女子,心里必定看不上。 再说,前几日在荣庆堂,已经掐了邢夫人的话柄,让邢岫烟入贾琮的房头,如今去住他的东府,岂不是正好。 只是宝玉一听这话,脸一下子就垮了,东府的门槛这么高,他可曾进去过几次。 家里姊妹每日都在东府玩耍,留他每天只能和房里的丫鬟磨牙,好不容易来了个生得好看的亲戚,到头还是往东府拐。 贾琮不在家是这样,如今又回家了,家里的姊妹眼睛里更没了自己,他怎么就变成了自己的魔星。 …… 大周宫城,乾阳宫。 大殿上的福寿铜鹤翅鼎,闪动沉重幽黄的光芒,尖利鹤喙中吐出乳白色焚烟,沁人心脾,幽幽绕绕。 初秋将近,空旷宽阔的大殿中,已能体会到一丝清寒,嘉昭帝身上穿了件圆领明黄龙纹夹袄。 颇有些头疼的看着御案上一堆朝臣奏章,以及数封都察院御史弹劾诏书。 自从郭霖从金陵发来大案侦缉捷报,消息传开之后,曾在朝堂引起一番震动。 许多官员这才知道,威远伯贾琮被圣上下派金陵筹建陪都火器司,不过是个幌子,实际是为圣上稽查周正阳大案。 而且事情终了,不仅周正阳被贾琮缉拿归案,他还顺势将当年水监司大案遗毒全部肃清。 并且,金陵系列大案的幕后主使,竟是正二品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那可是南直隶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 而且事情还不止于此,此案最终导致一百五十多人落网,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陪都官吏。 一个金陵官场总共才多少官吏,竟然一下子牵连进去百余人,整个金陵官场吏制,竟然败落如此! 除了少数一些官员,褒奖肯定贾琮探破大案之功。 大部份官员严斥陪都吏治败坏,吏部等部衙主官有失责之过,必须予以问疚。 更有不少对朝廷开海之政、违反祖制、心有不满的新旧两党官员,开始对金陵海政予以抨击。 这些官员认为金陵之所以屡发大案,官场腐败,人人贪鄙,连南直隶卫军正二品大员,都如此不堪。 皆因金陵广开海贸,外夷杂类,流毒江南,外海暴利,败坏人心,才导致金陵官场腐化如此,当尽快重闭海贸,回归祖制。 于是,类似的评价海政、弹劾官员的奏章诏书,每天都会出现在嘉昭帝的御案上。 虽然皇帝不可能因为这些非议,就停废海政国策,但是每天面对这些纸上谈兵的官员,也实在颇为头疼。 朝堂不能因言获罪,这也是历朝历代君王共识,嘉昭帝又不能因官员说了驳斥之言,轻易降罪,甚至大开杀戒。 当初那五名旧党官员,反对缩减官绅免税、摊丁按田赋税等新政。 嘉昭帝为杀一儆百,推行新政,也是让中车司搜罗其枉法罪证,才借机发作贬斥,而并不是因他们反对新政降罪。 如今更是不能轻易逾矩,以免引起朝堂动荡,只能徐徐图之,等待金陵大案风波平息下去,再寻找时机消弭这些偏颇之音。 …… 内廷副总管郭霖站在御案旁边伺候,他和贾琮是同一天离开金陵,但是比贾琮早两天到达神京。 嘉昭帝问道:“贾琮是否今日回京?” 郭霖回道:“回禀圣上,昨日贾琮的亲卫,已向宫中传递信息,今晨就能入京,算时辰应该差不多就要入宫覆命。” 郭霖话音落下不久,便有内侍入殿禀告,威远伯贾琮回京覆命,已在殿外等候圣上召见。 嘉昭帝精神一振,说道:“宣他入殿!” 贾琮听到内侍传话,大步走入乾阳殿,向嘉昭帝行礼奏报:“臣贾琮奉圣上谕旨,下金陵稽查要案,现已落案归档,特向圣上覆命!” 嘉昭帝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你此次下金陵,只用不到两月时间,就将金陵大案稽查透彻,相关人犯无一漏网。 殊为难得,居功至伟,朕心甚慰!” 贾琮回道:“圣上谬赞,臣为朝堂命官,幸得圣上信任,奉圣旨办差,自当全力以赴,此为臣者份内之事。” 嘉昭帝叹道:“朕看过奏报,你行事缜密,亲下沿江水路,将主犯杜衡鑫缉拿归案,可算功德圆满。 此人实为大恶,朕本想将其押解回京,立案专审,没想到金陵锦衣卫玩忽职守,竟让此人在闹市被人刺杀,实在可恶之极! 朕且问你,你将杜衡鑫擒获之后,行船押解回金陵途中,可有对他进行审讯?” 嘉昭帝前面一番话语,对贾琮都是极尽褒奖,只是说到这最后一句,贾琮却隐约感觉到其中森然之意,心中不禁微微凛然。 …… 他在大案稽查之中,早从各种渠道,得知杜衡鑫当年为了仕途荣华,向还在潜邸齐王的嘉昭帝,出卖亲族金陵杜家。 而金陵杜家的覆灭,和当年吴王之乱,太上皇退位,嘉昭帝奇绝登基,都有晦暗不清的联系。 这一切让贾琮对杜衡鑫此人心生警惕,推断他极可能知道当年神京皇权更迭某些秘辛。 所以他擒获杜衡鑫之后,便心生防范,面对满船的五军火枪兵,将杜衡鑫严密看护,不许旁人接近,自己也不对他询问一言。 他这般作为,就是不想牵扯进,某些不该知的皇室私隐,给自己带来难以估计的祸患。 而且当时船上有三百五军火枪兵,其中很多人和自己素不相识,贾琮不会天真的以为,这里面没有中车司的暗探,或者皇帝的耳目。 而事后郭霖手持皇帝秘谕,让大理寺杨宏兵不得审讯杜衡鑫,由锦衣卫押解神京立案专审。 也就足以证明当初贾琮的担忧和防范,是何等明智和正确。 此事在杜衡鑫于金陵闹市遇刺身亡,已经在贾琮脑海中思虑过无数遍。 …… 刚才嘉昭帝突然问起之时,这一切在贾琮的脑海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毫不犹豫的说道:“启禀圣上,臣将杜衡鑫擒获之后,让火枪兵严密看守,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臣也未对他做过任何审讯。 臣的职责是探查案情,缉拿要犯,审讯案犯是大理寺的职责,臣不愿逾矩行事。” 听了贾琮这一番话,嘉昭帝用审视和慎重的目光,看了贾琮片刻,大殿之中陷入短暂的平静。 稍许,嘉昭帝才说道:“很好,你此次办事得力,劳苦功高,这就回府好好歇息休整……。” 嘉昭帝正想继续说下去,殿外内侍突然进来禀告,说重华宫欧阳公公,已至殿外求见。 嘉昭帝目光微微闪动,几乎没有犹豫,说道:“让他入殿说话。” 重华宫是太上皇的寝宫,欧阳彬是太上皇的近身内侍,官居大内总管,职司还在郭霖之上。 虽然欧阳彬在十几年前,就跟随太上皇退居重华宫,将内侍大权全部交给郭霖,但按职司品级,欧阳彬依旧是大周内侍第一人。 欧阳彬突然求见嘉昭帝,也是很多年没发生的事,他的来意也必定和太上皇有关。 随着内侍传话,贾琮见到欧阳彬进入大殿,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此人。 这位昔日的内侍总管,已年过六十,头发花白,但脸色红润,身姿挺立,目光平静,看起来毫无老态。 他入殿之后,恭恭敬敬向嘉昭帝叩拜,说道:“启禀圣上,太上皇口谕,让威远伯缴旨覆命之后,立即前往清和宫拜见。” 嘉昭帝神情微微一凝,如果上皇要见贾琮,也应该是在重华宫,而不应该在清和宫,因为清和宫是甄老太妃的寝宫。 嘉昭帝问道:“太上皇此刻是否正在清和宫探望老太妃。” 欧阳彬言简意赅的回道:“正是。” 嘉昭帝一下子明白过来,相见贾琮的,只怕不是太上皇,而是那位甄老太妃。 眼下甄老太妃病入膏肓,据太医回报,病情颇为凶险,她这个时候要见贾琮,多半和赐婚贾琮和甄芳青之事相关。 嘉昭帝目光闪缩,微不可察的轻呼一口气,对贾琮说道:“上皇一向欣赏你的书法,也算是一场缘法,你且去朝见。 此处你立下大功,朕自有封赏,回府之后等待上谕圣旨吧。” 贾琮行礼拜谢,便退出了乾阳殿,心中却升起忐忑迷惑。 刚才听欧阳彬话语,清和宫是甄老太妃的寝宫,为何太上皇会在那里召见? …… 欧阳彬虽已满头花白,但目光凝聚,毫无老朽倦猥之气,他略微审视了贾琮一眼,才说道:“老奴带路,请威远伯随我来。” 贾琮一路跟着欧阳彬穿宫过殿,走了许久功夫,才到了甄老太妃安居的清和宫。 清和宫虽没有乾阳宫的恢弘磅礴,但宫室宽大精美,雕栏画栋,帷幔兰轩,透着平和安静的韵味。 宫殿外围有不少佩刀禁卫巡弋保守,宫室内时常有宫女内侍来回忙碌,但都含胸垂首,鸦雀无声,气氛微微有些压抑。 贾琮跟随欧阳彬进入一处内宫,只见眼前一道纱幔遮蔽,纱幔之后依稀看到有一卧榻,躺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身边有两名宫娥侍立。 卧榻之前绣墩之上,坐着一位穿青色九龙衮服的老者,宫中能穿九龙衮服只有两人,除了嘉昭帝,便是退居深宫的上皇永安帝。 只是纱幔遮蔽,贾琮并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贾琮被欧阳彬引导到纱幔之前,得了欧阳彬的提示,才知拜见的不仅是上皇永安帝,还有宫中的甄老太妃。 他想起清和宫平和安详的氛围,和乾阳宫之类的皇权贵气,如此迥然不同,便猜到清和宫并不是太上皇宫室,而是甄老太妃的寝宫。 只是自己和甄老太妃从无联系瓜葛,为何会传他到这里拜见? 贾琮心中念头电闪,他唯一能想到的其中关联,就是迎春曾在信中提过,甄老太妃向上皇进言,欲赐婚自己和甄芳青之事。 想到这里,他心神微微一沉! 欧阳彬进入纱幔之后禀告,片刻便有宫娥上前掀开纱幔,让贾琮近前拜见。 贾琮上前行礼,说道:“臣贾琮拜见陛下、甄老太妃。” 只听上首永安帝声音低沉,似乎有种异样的冷静慈和,说道:“抬起头来。” 贾琮抬头望去,正好永安帝的目光碰在一起。 他是嘉昭十三年雍州恩科乡试解元,那年朝廷之所以荣开恩科,就是因庆贺永安帝六十五岁大寿。 而且永安帝似乎很偏爱自己的书法,先有那幅康顺王爷转呈,自己写的般若心经。 之后自己从辽东大捷归来,宫中内侍又到荣国府传谕,让自己手书一副临江仙呈献上皇。 贾琮心中思量,突然发现自己和这位太上皇,其实在很早之前,就有了某种隐隐的联系。 他见这位久已闻名的太上皇,头发虽已花白,但相貌清癯,精神矍铄,并无明显老态,气度从容沉凝,威势隐隐。 贾琮见他双目迥然,神采灼灼,静静审视自己,那目光似乎能一下穿透他的心底! 第四百六十五章 如意为鸳盟 大周宫城,清和宫。 卧榻上的甄老太妃在宫娥搀扶之下,坐直了身子。 贾琮见这老太妃已满头银发,面容苍白,气息孱弱。 虽满脸病容,但望着下首的贾琮,端详片刻,苍老的脸上生出一丝笑意。 微微笑道:“本宫常听外头传闻,都说贾家威远伯,少年英睿,兰姿凤雏,无双无对,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贾琮躬身回道:“贾琮年少小辈,不敢当老太妃谬赞。” 甄老太妃又说道:“本宫收到金陵家中来信,说威远伯与本家甚为亲厚,曾上门为我侄媳拜寿,还与我那曾孙女芳青颇为投契。” 贾琮心中微微古怪,只能回道:“甄贾两家是世交友好,贾琮既至金陵,必定要上门拜谒长辈,不敢失礼。” 甄老太妃微笑问道:“你觉得我那曾孙女芳青如何?” 贾琮心头一跳,只能硬着头皮回道:“甄三姑娘明慧英姿,堪比须眉,是甄家子弟中翘楚。” 此刻贾琮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想起那个赐婚的传闻,眼前这场景实在有些相看东床的意味……。 甄老太妃对永安帝说道:“陛下,这孩子的确很好,贾家……贾家能出这等凤雏之子,也算福缘深厚。” 永安帝微笑道:“太妃所言甚是,更难得小小年纪,文武双得,朕爱他的书法,未过舞象,就能写出临江仙这等雄浑之词,殊为难得。” 甄老太妃对身边宫娥示意,那宫娥出了房间,不一会儿便端了个朱红托盘进来。 甄老太妃微笑道:“甄贾两家世交,你也算是我的晚辈,这就算今天见面之礼,你收下吧。” 她卧病在床多日,身体日渐虚弱,方才说了不少话,损耗不少精神,此刻话音刚落,便微微气喘咳嗽。 贾琮见宫娥手捧朱红托盘中,放了个打开的锦盒,里面有一柄掌心长短的玉如意,通体翠绿通透,雕工精美,水润生光。 永安帝看了那玉如意一眼,似乎微有叹息之意,对贾琮说道:“还不谢过太妃。” 贾琮思绪翻涌,心头微微一沉,取了托盘中的锦盒,说道:“贾琮谢老太妃赏赐。” 一旁的永安帝对欧阳彬微微点头,欧阳彬上前说道:“老奴送威远伯出宫。” 贾琮向永安帝和甄老太妃拜别,满腹疑问,跟着欧阳彬离开了清和宫。 内宫之中,甄老太妃看着贾琮远去的背影,将身边宫娥屏退,说道:“陛下,这孩子器宇风姿,卓尔不群,确让本宫似曾相识……。” 永安帝声音和缓,有些难以捉摸,说道:“他虽年少,但做的事情,件件奇异,城府谋略不凡。 这一桩便是好的,到了什么时候,都不弱于人,也不会吃亏……。” …… 大周宫城,乾阳宫。 嘉昭帝正在翻看奏章,举止神情似乎有些不定,这时郭霖从殿外进来。 说道:“圣上,贾琮方才已经出宫,他在清和宫见过上皇和甄老太妃,老太妃对他颇为赞许,还赏了他一柄玉如意。” 嘉昭帝问道:“上皇和老太妃有说什么话吗?” 郭霖回道:“老太妃称赞威远伯人物出众,不负盛名,还问他觉得甄芳青如何,上皇夸奖贾琮书法诗词出众。 之后贾琮出宫,甄老太妃屏退左右,似乎和上皇独自说话,具体内容就不得而知了。” 嘉昭帝听了甄老太妃曾屏退左右,目光微微闪烁。 中车司在宫中密布眼线,连太上皇的重华宫都布下暗桩,更不用说甄老太妃的清和宫。 贾琮出宫还不到半个时辰,郭霖就已对他入清和宫的情形,知道的一清二楚。 由此可知,当年嘉昭帝以奇绝之机登基,心中怀着何等不安和疑虑,不然也不会将整座宫城,经营得如此风雨不透。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这巍巍宫城、万里江山本并不属于他……。 …… 嘉昭帝将手上的奏章放下,面带思索,说道:“如意成双,首尾相连……。” 郭霖在一旁说道:“圣上的意思,甄老太妃赐贾琮玉如意,隐含对聘之意?” 嘉昭帝说道:“老太妃重病缠身,心中忧惧,甄芳青是她从小教养之人,她这個关口,牵挂儿女终生,是人之常情。 朕记得贾琮快要舞象之年,他少年封爵,引人注目,贾府中可有为他议亲之举?” 郭霖在嘉昭帝身边多年,自然懂他话中意思,圣上是问中车司的暗桩,是否有在贾府探查到相关信息。 嘉昭帝这一番话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他极不赞成贾甄两家联姻。 郭霖回道:“奴才前日回京,便查阅近期中车司上报的密劄,其中有言,保龄侯府长房大小姐史湘云,得贾太夫人喜爱,经常接入贾家小住。 史湘云每入贾府,经常落宿威远伯府长小姐房中,和贾琮关系颇为亲近,似乎感情甚笃。 史湘云父母双亡,从小由保龄侯夫人陈氏抚养,李氏近半年来往贾府频繁,常和贾太夫人提起儿女婚姻之事,其中多次涉及贾琮的亲事。 可能是想为二人议亲,也为未可知。” 嘉昭帝微微一愣,说道:“贾太夫人就是出身保龄侯府,贵勋合势,贾史联姻,倒是好算计,这两人也算般配。” 郭霖问道道:“忠靖侯和贾琮都是圣上信重之臣,圣上莫非有意赐婚?” 嘉昭帝微叹道:“如果没有甄老太妃提起甄芳青之事,朕倒可以做一次月老,眼下却做不得了,不然太上皇和老太妃脸面上不好看。” 又问道:“金陵甄家甄世文被杀之事,可有查到凶手,火枪私造之事,是否确实和甄家牵扯?” 郭霖回复道:“回禀圣上,昨日刚收到金陵中车司上报,甄世文一案至今未抓到凶手,锦衣卫葛贽成也未找到与甄家相关实证。” 嘉昭帝面色阴冷,说道:“朕给了葛贽成十日期限,让他将刺杀杜衡鑫的凶手缉拿归案,我看他是办不到了,这等庸碌之辈有何用! 传朕口谕,让神京锦衣卫指挥使司派遣干员,下金陵密查甄世文一案,要有所斩获!” …… 居德坊,伯爵府。 贾琮从宫中返回,策马还没到伯爵府,早有在路口守候的门房,远远看到他的身影,便回府报信。 府上管家带着一众家奴,开了伯爵府正门,将他迎了进来,又说大小姐和姑娘们,如今都在西府迎客,已派人过去传信。 贾琮想起刚才清和宫的情景,虽整个拜见过程,两位贵人言语慈和,多有褒奖之言,显得十分平和愉快。 却给贾琮带来满腹忧疑,甄老太妃明显重病之中,却偏偏挣扎着见自己,还问自己对甄芳青的观感。 这次清和宫拜见,其中意蕴已十分明显,那个赐婚的传闻,已渐渐变得明晰,让贾琮心情变得凝重。 自从当年他走出东路院后,几乎经手的每一件事,都是他能通过谋算来把握,但唯独赐婚甄芳青这件事,完全不是他可以掌控。 虽然甄芳青是个很出色的女子,但贾琮和她在金陵不过相识月余,他和甄芳青的关系,甚至还不如和邹敏儿之间的纠葛和亲密。 也不如和曲泓秀、秦可卿那样情义相协,患难与共。 更不用说像黛玉、迎春、探春等姊妹那样,自幼相处,心意相融。 如果一张圣旨,让和这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强扭赐婚,牵绊终生,并非他心中所愿。 他如今唯一的倚仗,就是甄家和太上皇的密切关系,必定会让嘉昭帝反对这桩姻缘。 但是,基于他人的希望,终究是不牢靠的。 他心中压抑,原先回家的应该有的欣喜,也被冲淡不剩几分。 他正往自己院子走去,前面小路上两个窈窕的人影,正迈着碎步快速走来。 一人秀美娇柔,宛如芝兰;一人俏丽灵巧,色胜芙蓉。 贾琮见来的正是五儿和晴雯。 晴雯满脸喜色,上前笑道:“三爷你可回家了,你还没入府,管家就往内院传信,就我和五儿在院子里,出来迎一迎三爷。” 晴雯细腰扭动,绕着贾琮走了一圈,香风撩动。 她上下仔细打量,俏脸红扑扑的,说道:“三爷这会子出门回来,气色极好,和出门时一样,不像上次从辽东回来,又黑又瘦,看得心疼。” 五儿俏脸红润,美眸如水,望着贾琮问道:“三爷这次回家,应该会呆一段时间吧,这一年到处奔波,真该在家好好养养。” 贾琮看到她们两个各自温柔,情致殷殷,原先弥漫心头的压抑,渐渐消散,心中渐渐温和。 他笑着对五儿说道:“明年春末就是春闱,我都不会出门,专心读书准备下场了。” 又问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芷芍和英莲呢?” 五儿说道:“芷芍早上回来卸下行李,就陪修善师太和妙玉去了西门外牟尼院,帮着一起安置,明日才回来。 我已吩咐管家,明日派车马去接。 三爷带回来的龄官还有些认生,英莲倒是和她很合得来,方才带了她去逛园子了。 如今只怕还不知道三爷回府呢。” 晴雯在一旁笑道:“龄官这丫头,也不知爷怎么找到的,眉眼生的和林姑娘还真是像。” 三人一起往贾琮的院子去,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些别后之事。 …… 进了正屋,晴雯给贾琮准备热汤洗浴,五儿帮着贾琮换上家常衣服。 她见贾琮放在桌上的锦盒,好奇打开一看,惊道:“好精致的翡翠如意,三爷这是从哪里得的宝贝?” 贾琮回道:“今日入宫缴旨,被传去清和宫拜见了太上皇和甄老太妃,这玉如意是甄老太妃赏赐的。” 五儿问道:“可是最近府上传闻,要给三爷赐婚甄三姑娘的那位太妃?” 贾琮说道:“正是这位甄老太妃。” 五儿秀眉微蹙,眸光流转,说道:“三爷,我听我娘说过,如意是女儿家聘嫁之物,一般都是成双成对,寓意一双两好,和合如意。” 贾琮脸色阴郁,说道:“老太妃突然召见,又单赐这把如意,应该就是你说的意思。” 五儿说道:“三爷,林姑娘对三爷一贯用心,我们这些三爷身边人都看得出,上次府上传闻三爷赐婚之事,林姑娘便病了数日。 有些事她自己反倒想不明白,我想了说辞让紫鹃说给她听,才稍稍去了林姑娘的心结,如今这事让她知道,必定又会凭空惹出烦恼。” 贾琮听她话语绵软,心思细腻,忍不住握了她的小手:“难得五儿细心,我出门在外,还会帮我看顾家中姊妹,我该怎么谢你。” 五儿微微脸红:“三爷伱出门在外,我帮三爷看着些,也是应该的,有爷这一句话,我做什么都值……。” 贾琮说道:“当今圣上不喜伯爵府和甄家联姻,此事太上皇必定深知,且心有顾虑,不然今日我入宫拜见,说不定就已下了赐婚诏书。 所以,只要不出现非常之情,赐婚之事就不会成行,眼下倒不用太担心,这如意你帮我收藏好,这事先不要声张,免得多生枝节。” ……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外头脚步声纷起,门口倩影闪动,便听到探春俏丽悦耳的声音:“三哥哥可算是回来了!” 五儿有些不舍的从贾琮掌心中抽回了手,拿着那个锦盒进了额里屋,正好遇上准备好热汤的晴雯。 晴雯见五儿脸色红晕,眉眼娇柔似水,心中生出狐疑,又见五儿手中的锦盒,方才贾琮回来时一直拿在手上。 她突然便想到什么,酸溜溜说道:“你没事脸红什么,看你的样子,定是又被三爷摸了手,瞧你晕乎乎的傻样,哼!” 五儿红脸啐道:“你就聪明,整日就和我磨牙,小心三爷哄你解乏。” 晴雯想起当初那个梳拢解乏的话头,脸色一下变得通红。 …… 正屋中贾琮见黛玉、探春、宝钗等姊妹一起进来。 方才贾琮回府,东府管家便派人去西府向迎春等姊妹报信。 众姊妹便赶了回来,数月没见,各人心中都温和欢欣。 黛玉一双明眸,澄澈清亮,难掩喜色,说道:“这次三哥哥倒是没有哄人,说是两月即回,便是两月即回。” 贾琮笑道:“这次我在金陵正巧遇到张友朋大夫,回京途中和他一起去了扬州,已给姑父诊治过病灶,姑父病情已大有好转。 张大夫回京之后,会配制对症的丸药,姑父用了之后就会无大碍,妹妹这下可以放心。” 黛玉听了不禁欢喜不尽,父亲的病症是她心中最忧惧之事,她自小就丧母,父亲就是她唯一的至亲。 她微笑着对着贾琮正经福了一礼:“劳烦三哥哥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妹妹感激不尽。” 宝钗见贾琮即便南下办差,也挂着黛玉的事情,必定帮她办得妥当才行,待之细致亲厚,异于其他姊妹。 想来以琮兄弟这等品貌人物,那位扬州林御史必定也很看重。 他对自己也算和煦亲近,却并没有面对黛玉时的贴心亲密、神采灿然,宝钗心中不禁有些黯然。 探春笑道:“我都算过,春闱在即,明年入夏之前,三哥必定都会安生在府上读书。 前几日二姐还和我商量,今年是三哥哥立府第一年,再过两月便是年节,须得过一个大年。” 贾琮笑道:“这次回来,必定很长时间不出门了,三妹妹有什么章程和好玩物事,尽管都想出来,趁着过年大家好好乐一乐。” 没过一会儿,迎春安置好邢岫烟的住处,带着她来贾琮院子认门,英莲带着龄官逛了园子回来。 院子里愈发花团锦簇,笑言铃音,和煦欢欣。 …… 众姊妹说了一会话,便暂时散了,贾琮自入后堂沐浴更衣,又去了西府和贾母、贾政等长辈见礼。 去时又带了五儿和晴雯,将可卿准备的各式礼物带上。 可卿在贾府呆过一段时间,自然清楚贾府中人大致喜好,且每份都加了签子,不用贾琮操一点心,只要照签子分派就是。 贾母见这孙子突然一反常态,竟变得如此周到细致起来,且送的随手之礼,虽不算贵重,却是十分合意合情,件件用心。 倒是由衷的夸了他几句,如今也是长大了,竟有了这份心思和孝心,可见真是到了立业成家的时候。 可卿帮他给姊妹们准备的礼物,也被他依样画葫芦的分派,自然又收获姊妹们一堆惊喜赞叹。 只觉这个兄弟不仅能文能武,心思细腻之处,一点都不输女儿家。 探春更是不吝美言,大大夸了他一通,让贾琮多少有些心虚。 当初可卿出去帮他购买归置回京的礼物,他还觉得大可不必,白白累她跑一趟。 如今算真正见识到了,背后有个可心能干的女人,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只是,王熙凤收到自己那份礼物时,竟然发现都是自己日常惯用的……。 心中不禁狐疑起来,琮老三怎么知道,我最爱用金陵金凤阁的玫瑰胭脂。 当年未出阁时,她在金陵都是用这家的胭脂,嫁到贾家之后,这习惯依旧没改,以往她都是让人从金陵寄买。 这事除了自己还有平儿,并没和多少人说过,琮老三怎么会知道,满金陵的店铺偏偏挑了那家来买。 这种细致的事儿,只有娘们才做得出来,怎么都不像个半大少年郎的举止。 王熙凤只觉得古怪,并且断定,其中一定有古怪……。 …… 工部火器司虽然隶属工部,但其衙务独立性很强,事涉及火器营造机密,所以工部实际对火器司没有管辖之权。 贾琮作为火器司主官,也不需向别人点卯露脸,回府次日他就去了火器工坊,和刘士振见了一面,交代了些日常事务。 之后几日便都在府上休憩,缓和长途奔波的劳累。 每日都和黛玉、迎春等姊妹或说话看书,或烹茶下棋,或逛园踏青,消磨时光,好不自在。 回府第二天,又派了马车把芷芍从城外接了回府。 又叫上黛玉等姊妹,将芷芍从玄墓上带了的梅根,都种植在登仙阁朝南的山坡上,只能今年冬季开花赏梅。 龄官自入了伯爵府之后,因生得秀美可爱,性子爽利勤快,很得园中姊妹喜爱。 闲时兴致,低吟浅唱,妙音绕梁,成了伯爵府中卓异靓丽的一道风景。 不仅贾琮对她极好,黛玉见了这个和自己相似的姑娘,也觉得十分投缘。 原先贾琮教龄官读书写字的功课,都被黛玉自告奋勇接了过去,甚至龄官很多时候都宿在黛玉院子里。 …… 期间迎春和贾琮说起邢夫人议亲之事,因老太太反对,让邢岫烟许妻成妾,如今入府之后,身份颇有些特殊。 贾琮听了此事,心中多少有些意外,他自然马上猜出邢夫人这样做的意图,不外乎想利用邢岫烟,向伯爵府攀附和伸手。 不过以贾赦和邢夫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贾琮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如今哪里能妨碍到他分毫。 在他还没有封爵之前,贾赦和邢夫人的生父嫡母身份,在孝道礼仪上,对他还有极大的制约和杀伤力。 但从他被册封世袭罔替二等伯爵,天地君亲师,君权皇命已在亲权之前。 在皇权国法之前,贾赦这个生父都要对他退避三舍,什么父为子纲,喊打喊杀,干预挟制,都不过是痴心妄想。 此时,贾琮想起在云胭山麓溪水之畔,邢岫烟说的那些话: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不能如你心意,你不理会就是,也是我不能自主。 表哥可不要因此对我生分嫌弃……。 怪不得自己刚送芷芍去蟠香寺时,邢岫烟面对自己,还是从容恬淡,侃侃而谈,相见无忌。 等到自己再去蟠香寺接芷芍回京,邢岫烟面对自己就变了模样,每次都是脸红羞怯,很不自然。 必定是邢夫人在书信之中,和邢忠夫妇说起了议亲之事。 邢岫烟虽知道此事,但她生性淡泊,心思敏悟,心中清楚,从世俗门第衡量,她和自己难以般配,不做奢望,所以才会和自己说那样的话。 虽然贾琮极其厌恶邢夫人之流的做派,但对邢岫烟这个淡泊自守、纯净温雅的姑娘,生不出半点反感。 想到她入府之后,很快就会听说那个许妻为妾的话头,心中不知如何尴尬无助。 不管将来到底如何,自己总要找个机会,和邢岫烟把事情说开才好。 …… 这一日上午,贾琮和众姊妹在院子里闲坐,芷芍和五儿在茶室煎茶,小丫头们捧了几盘出来,分端给各位姑娘。 正在茶香四溢,其乐融融之际,鸳鸯突然进了院子。 见他们一帮人安逸快活,笑道:“你们倒是会做乐,有这样的好事,也不打发人来叫我一起。” 贾琮笑道:“赶早不如赶巧,鸳鸯姐姐既来了,就请坐下一起吃杯茶。”说完就让娟儿去端新茶。 鸳鸯笑道:“那我就先谢三爷,这杯茶我先留着,我过来是传口信的,老太太让我请三爷去荣庆堂说话。” 贾琮好奇问道:“老太太可是要说什么事情?” 鸳鸯回道:“倒是没说什么事,史家保龄侯夫人来看老太太,如今正在堂上坐着,老太太便让请三爷过去说话。” 黛玉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问道:“湘云妹妹可一起来了?” 鸳鸯回道:“史大姑娘这次没来。 旁人都没在意黛玉的问话,毕竟湘云在贾家常来常往,都是寻常之事。 唯独宝钗听了黛玉的话,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贾琮心中微微一动,感觉到黛玉问得有些奇怪,不是问的话,而是问得语气,似乎有种隐隐的担心。 不过老太太让过去,毕竟是自己祖母,并没有推脱的理由,于是便跟了鸳鸯往西府去。 第四百六十六章 媒聘公候女 神京,宏德门,旭日东升。 三辆马车首尾相接,在七八个骑士的拱卫下,马蹄急促,车轮滚滚,穿过城门,跟随着人流汇入神京城。 车厢中甄芳青神情憔悴,她终究只是弱质女流,数日长途加速奔波,身体已经疲倦不堪。 甄芳青掀开一半车帘,望着繁华喧闹的神京城,数月之前她曾来过朝拜甄老太妃,那时老太妃还身子硬朗,一切安好。 只不过数月时间,形势陡转,老太妃竟然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自己不仅将失去一个爱护自己的长辈,甄家亦将失去最大的依靠,整个家族将面临叵测的风险。 她又突然想到,按时间计算,贾琮应该已回到神京。 当日两人金陵兴隆坊初见,贾琮就让她难忘,而家中大伯筹谋甄贾两门结亲之事,挑起她心中情丝。 后来,贾琮借着致悼甄世文,特地上门向她示警,更让甄芳青心中柔情百转。 本想着由甄老太妃周旋赐婚,自己和他能一双两好,此事在她心中盘旋难去,期盼思慕之意,与日俱增。 可万万没想到,突然就传来老太妃病危的消息。 如老太妃一旦不幸,赐婚之事便再也无从说起,俗话说人走茶凉,到了那时,神京贾家哪里还会稀罕和甄家结亲。 以贾琮如此卓绝的人物,满神京如此多的勋贵名门之女,哪个他又娶不到,哪里还会记得有自己这个人。 甄芳青想到这些,银牙微咬,心中酸痛难忍,眼角沁出泪水。 丫鬟蓓儿神色担忧,说道:“姑娘,现在已进城了,入宫勘和传信还要些时候,不如你先小睡片刻,这一路都没安稳歇过。” 她并没有听丫鬟蓓儿的劝说,说道:“如今哪里还睡得着,只有尽快见到老太妃才安心。” 马车转了一个弯道,甄芳青让一个护卫去北静王府报信,自己坐着马车直奔午门。 …… 就在甄家车队进入宏德门不久,另有两辆其貌不扬的马车,也从宏德门进入神京。 头前一辆载客,后面那辆装满了堆叠的麻袋,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道。 当它们穿过城门后,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两辆马车便在路口分开,头前那辆马车直奔安奉坊。 安奉坊聚集很多神京的瓦肆、酒馆、花楼,这里日常人群繁杂,日夜喧嚣,品流混乱。 马车驶入坊中一条青砖铺地的街巷,在街边一座不起眼的小酒楼前停下。 马车车帘掀开,走下一个身穿青袍的男子,中等身材,腰背挺直,目光有神。 他快步上了酒楼二层一个雅间,里面已坐了个相貌清正的男人。 那人见青袍男子进来坐下,便问道:“赵掌柜这一路可算安稳?” 那身穿青袍的赵掌柜回道:“工坊出事,但没有牵扯到卑职,所以这一路并无任何异样。” 那男人又问道:“金陵那边除了甄世文,其他的首尾是否都收拾干净?” 赵掌柜回道:“刘大人离开金陵前,有关碍的人都已处理掉,金陵那边再没人知道工坊的来源。 至于工坊中的工匠和护卫,虽都落在锦衣卫手中,但他们只是拿钱办事,根本不知工坊底细,锦衣卫再多的酷刑,也问不出东西。 那些工匠都学会新式火枪营造方法,锦衣卫绝对不会让一人活着出去的,如此倒也十分干净。 工坊造好运走的几批火枪,目前已运往德州,眼下已在云胭山附近,需要找一个偏僻合适的地方落脚。 只要找到新的技师和工匠,很快就能造成新火枪。” 那相貌清正的男子说道:“那位英吉利技师,最后有查明是哪些人劫走的?” 赵掌柜说道:“卑职花了很多功夫,都查不到这些人的身份,那位英吉利人也毫无踪迹,所以才耽搁了来神京的行程。 只是,金陵作坊里那两个木箱,留下了痕迹,眼下锦衣卫已按图索骥,在南省各州搜寻,只怕总有一天会找到神京。 那姓孙的临死前说过,他从未和人透过底子,当初在神京发货时,对方以为只是辽东的皮货。” 那男子说道:“这桩大事,我们已经营多年,一旦功亏一篑,不知多少人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万不可出现纰漏。 我已得到消息,皇帝要撤换金陵锦衣卫千户葛贽成。 从锦衣卫调配精干下金陵,人员今日已出京,要严查甄世文一案,说不得就会让人抓到马脚,防患未然,神京这边也要梳理一遍。 况且贾琮已回到神京,他对金陵之事知之甚多,他比任何人都不好对付,不能给他可乘之机,这事交给你做!” 赵掌柜一听这话,脸色微微一变。 …… 大周宫城,乾阳宫。 早朝之后,日头渐渐爬高,殿门上黄灿灿的金漆,在阳光下反射冰冷华丽的光华,厚重的殿门在黑色金砖上投下大片阴影。 嘉昭帝退朝之后,稍微做了进食,便开始坐在御案前,批阅层叠的奏章,已过去一个时辰,他都没站起来过。 自登基以来,皇权高度集中,君威压服天下,每日朝议不歇,永远批不完的奏章。 君王耽于美色,流连后宫,在嘉昭帝身上几乎看不到。 他膝下养大的皇子只有三人,另外还有四五位公主,并且大都是在他登基前所生。 即使朝臣们在心里或私底下,对这位帝王的严厉阴沉,或许多有微辞,但谁也不可否认,嘉昭帝是位极其勤政务实的君王。 郭霖手捧一卷诏书走入大殿。 对着御案后的皇帝说道:“启禀圣上,贾琮的敕封诏书,已经礼部、吏部、宗人府勘合校对,圣上预览无误,便可用印宣诏。” 嘉昭帝拿起诏书浏览了一遍,说道:“叫司礼监用印宣诏。” 郭霖连忙接过诏书,回退两步,回道:“奴才遵旨。” 嘉昭帝稍作思索,问道:“这几日甄老太妃的病情,可有好转?” 郭霖回道:“昨夜甄老太妃曾昏厥一次,经太医急救之后,现在已经无恙,太医院李明成言太妃年事过高,只能全力荣裕保养。” 嘉昭帝听出其中意思,所谓荣裕保养,不过是挨一天算一天,八十高龄之人,一旦重病缠身,多半难以幸免。 郭霖说道:“清和宫传出消息,太妃多日之前,已让北静王府传信金陵,让甄芳青入京拜见,按时间计算,甄芳青这几日就会到京。” 嘉昭帝不动声色说道:“没想到老太妃对这位本家曾孙女,如此在意看重,这是要让她来见最后一面……。” …… 荣国府。 贾琮和鸳鸯过了两府夹道的小门,穿过风雨连廊,往荣庆堂而去。 鸳鸯突然说道:“刚才姑娘们都在,有些话不便说,其实这小半年,史家侯夫人来的勤快,好几次提起三爷的亲事。 又常提到史大姑娘和三爷亲近,昨日老太太派了林之孝家的,去过史家给史大姑娘送了两匹贡缎,三爷聪明,必定知道意思。” 贾琮脚步微微一顿,昨日贾母派心腹婆子给史湘云送东西,今日史家侯夫人就上门了,按常理史湘云会一起来,可她偏偏没来。 这事情鸳鸯都能看得明白,贾琮自然能领悟其中的奥妙。 刚出了邢岫烟的事情,如今又出来个史湘云,宫里的甄老太妃,还攥着个赐婚甄芳青的说法,贾琮有点苦笑,难道自己真是红鸾星动。 贾琮对鸳鸯说道:“多谢鸳鸯姐姐提点,不然我入了堂中一头雾水,也没个合适应对。” 阳光璀璨,照得鸳鸯俏丽清秀的脸庞,多了丝莹润动人的神采。 说道:“这话只能悄悄对三爷说,不过多半也是白说的,三爷这般机敏,就算没有我这些话,三爷哪里就会应对不好呢。” 鸳鸯眼睛余光看着风姿俊逸的贾琮,心中微微颤动,想起贾母说过的那句话:你只要按我说的做,等过几年自会让你如意。 她不禁想着,其实史大姑娘就是极好的,她从小在老太太身边养过,和自己一向亲密要好,且彼此都是知根知底……。 …… 荣庆堂中,除了贾母之外,王夫人、王熙凤都在座,另外一位满头珠翠的贵妇,正是保龄侯夫人李氏。 李氏今日神采奕奕,显得很是精神,正陪着贾母说闲话。 “姑太太,前几日我听我们老爷说,这次琮哥儿又在金陵立下大功,破了一个大案,连金陵都指挥正二品的大官,都被琮哥儿给抓了。” 贾母听了吃一惊:“他不过是个五品官,还真的把正二品的大官都抓了。” 贾琮这次在金陵办差的事,贾母倒是听了贾政说过一些,说他又断了大案,抓了了一百多号人。 在贾母的认知里,一次性抓这么多人,必定都是些作奸犯科的毛贼。 却万万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正二品的大官。 贾母出身贵勋世家,对朝廷官制,还是有些知道的。 正二品官员已算得上位极人臣,在哪个省都算封疆大吏了。 自己孙子不过一个五品官,居然还能萝卜爬到背上,把一个正二品官给抓了,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李氏回道:“那还能有假的,钦差上谕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满朝堂都传遍了,琮哥儿回家好几天了,就没和你老说起过。” 贾母神情微微有些郁闷,那小子这次回来,还给自己送了礼,当时自己还夸了他几句。 却没想这要紧的事情,他一句都没说,白白让自己在晚辈面前露了怯。 便连忙给自己找补,说道:“我这孙子古怪的很,回来那日给我见了礼,却半句不提自己在外面办的差事。 估计是他觉得这些事,没什么好说的。 再说我不喜欢听他这些事,他每回出去不是冲阵杀敌,便是破案抓贼,每回都弄出一些血淋淋的事情来,我懒得听他这些。” 李氏听了这话,一脸震惊,她不清楚贾琮回家为何不说这些光彩之事。 但是自己这姑太太,明明就是对这事一无所知,可是从她口里说出来,还能这么嘚瑟,透着一股子炫耀,姜还是老的辣。 李氏说道:“哎呀,我说姑太太,这话你也就自己家里说说,要是传了出去,多少贵勋家的老太太要羞死。 人家的儿郎想干这些血淋淋的事,借着立功受封,还没这个能为和本事呢,你老还不稀罕听,贾家的福气是不是都快溢出来了。” 保龄侯陈氏这句漂亮话,把贾母哄得心里很是受用,连忙又谦逊了几句,两人最后变得在变相夸赞贾琮。 …… 王熙凤在一旁笑眯眯的,只当是看戏。 王夫人看到老太太和李氏一唱一和,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只觉得那小子实在古怪,回回让他变着方子出风头。 这时,贾琮和鸳鸯进了荣庆堂,又和堂上的长辈见了礼,才找了位置坐下。 李氏微笑道:“琮哥儿南下办差,一去数月,愈发出众能干起来,老太太真是好福气,如今外头都在传,说哥儿这次必定还要得封赏。” 贾琮因李氏是史湘云的婶娘,且对自己一向和蔼,所以对她也礼数周到,只是这话却不好接,只是客气笑了笑。 贾母在一旁说道:“他这等年纪,已有了这等家业体面,真是皇恩浩荡,办好差事也是他应该的,封不封赏倒不要紧。 琮哥儿,要我说你如今也闯出一番家业,这等年纪就有这样的场面,已是圣上隆恩体惜,自当知足常乐,惜福保身。 明岁你就到舞象之龄,既已立业,也该到成家的时候。 平日里旁人只说我就疼了宝玉一个,其实你和宝玉都是我的孙子,我虽素日疼他多些,但也不会让你吃什么亏。 如今你立业在先,在亲事上我就先紧着你,宝玉让他往后等等,我知道你心气高,所以帮你寻了门贵勋高门好亲事,必定让你如意。” 李氏一听这话,心中不由一振,姑太太可总算说到节骨眼上了。 前几日贾母见宫中赐婚之说,过去许多时间,毫无动静,多半就是一场空穴来风。 再加上赐婚传闻在两府流传,但邢夫人还是鼓捣出邢岫烟的事,说明旁人也看出赐婚不靠谱,自己实在没必要再多顾忌。 且听贾政说贾琮这次又在金陵立功,回京如果再得封赏,只怕情形又出变化。 于是便派了林之孝家的,给史湘云送贡缎,实际是给保龄侯陈氏带去音信。 意思不外乎,宫里虽传出赐婚传闻,但过去这许多天,都毫无动静,说明赐婚之事,眼下无法成事。 只要贾史两家先订下亲事,甄老太妃虽然地位尊崇,但那位甄三姑娘毕竟不是公主,绝没让他人断亲重娶的道理。 贾母这番说辞,让李氏觉得有理有据,加之她早就属意贾琮和湘云相配,自然是一拍即合。 今日李氏上门,就是要和贾母一起将这事挑明。 她平日常来贾府,每每用心观察,看出贾琮对湘云心有亲近,彼此之间走得很近,但凡得了好东西,除了自己姊妹,都不忘给湘云留一份。 李氏也是过来的婚嫁妇人,贾琮如不是喜欢湘云的性子,就不会有如此举动态度。 自己家湘云口里嘴上,更是不离这位表兄,眼下心底对他很是崇拜亲近。 这样两个和睦登对的少年男女,喜结合欢,必定能情投意合。 因此李氏和贾母都是一样想法,这桩亲事虽是两家联姻合势,但绝不会是什么拉郎配、强扭瓜。 …… 贾母将贾琮的权势看成香饽饽,用他来给贾史联姻,是她眼下心中大事。 她熟知后宅内闱之事,深知这种事早早露出口风,传得后宅沸沸扬扬,多半是要节外生枝,甚至最终坏了事。 而且,她虽年迈,却还没老眼昏花,自然清楚看出,自己二儿媳因着宝玉的缘故,觉得贾琮抢了风头,对这小子多少有些嫉恨。 虽然自己这媳妇平时掩饰,依旧一副佛心慈爱的做派,但贾母还是隐约能感觉出来。 所以贾母更不会将贾琮和湘云之事,在家中提前放出风声,免得作践出事情来,坏了自己侄孙女的闺名。 今天之所以会让王夫人和王熙凤在场,不过这把火头准备要烧到眼前,所以才让她们两个做个见证。 …… 王夫人和王熙凤听到贾母话风陡转,再看了保龄侯陈氏今日的神情态度,心中都大吃一惊。 她们都是后宅翘楚,见了眼前话语情景,那里还看不出事情究竟,老太太这是想将史湘云许配给贾琮! 王夫人更是心中纠结便扭,老太太表面上和琮哥儿不亲,其实心中还是看重了他,竟把自己娘家长房长孙女许配给他。 要不是她心里嫌弃史湘云亡了双亲,有不祥之兆,又一心想让宝玉迎娶宝钗,眼下知道这桩亲事,只怕要嫉恨欲死。 但即便是如此,贾琮这种庶子,也能娶史家的嫡长孙女,让她心中不自在不痛快,终归还是难免。 王熙凤心中震惊,没想到老太太口风如此严密,竟将这件大事藏到现在,冷不丁就拎出来,让人有些防不胜防。 不过王熙凤虽然意外,但对此事不可能有王夫人那样的心思,琮老三娶那个女人,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况且,王熙凤还想到了另一层,琮老三要是娶了湘云妹妹,成了老太太侄孙女婿,祖孙两个多年隔阂不亲,也就此弥补过去。 从此之后,老太太在宝玉和琮老三之间,更加偏向哪一个,还真是不好说。 贾琮是王熙凤大房的兄弟,这样的局面自然是她乐见其成的。 王熙凤心中想了明白,正想出言道喜,哄抬一下气氛,也好帮着老太太做成此事。 却见一直不出声的贾琮,突然说道:“老太太为我筹谋高门姻缘,这番慈心爱护,琮心中感激不尽,只是眼下议亲,却有些不妥。” 第四百六十七章 天听惊姻缘 荣国府,荣庆堂。 贾琮在进堂之前,就得了鸳鸯的言语提醒,如今见贾母说出这番话,还有保龄侯陈氏的期待神情。 便知事情和猜想一样,贾母必是要给自己和史湘云议亲。 前面老太太否了邢夫人为邢岫烟提亲,甚至将许妻忽悠成纳妾,这是早早空出位置,好让自己贾史联姻的打算落地。 贾琮突然想起那年,自己生母灵位难进宗祠,只能栖身西门外牟尼院。 满府之人,唯有黛玉不顾嫌疑,只身前来陪伴,情致殷殷,灵前一拜,让他终生难忘。 每次自己赶考入场,或出门办差,黛玉都会亲自过来,连归置行李物品这种杂事,她都要亲自动手。 自己南下金陵路过扬州,不过留驻一日,她也早早给家里去信,帮自己安排吃食用物,事无巨细,细密妥帖。 那日回府,她知道自己请到张士朋医治父亲,满脸喜色,对自己郑重福了一礼,那眉眼含情,似有千言,让他怦然心动。 这些年,同府相伴,年月相处,日日沉淀出来的情分,非同寻常。 五儿还对他说过,自从宫中传出甄老太妃赐婚之事,黛玉就曾病了数日,得了五儿开解,才稍稍缓和过来。 眼下如果传出自己和史湘云定亲,他无法预料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难道他能当着众人的面,和老太太说,自己最想娶的是黛玉。 不要说眼下的情形,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只要话音出口,便会更加难以收拾。 世家大族之中,黛玉一个闺阁千金,没有长辈应允,与人私定媒妁,跳进黄河都说不清了。 他更不愿意自己的大事,被贾母这样的后宅妇人操控手中,成为家族之间联姻合势的工具。 刚才贾母开口那番话语,他心中便思绪翻涌,一时也没想出回绝的良策,突然想到前几日进宫的事情……。 这才没等贾母说出湘云的名字,便及时出言止住老太太的话头。 …… 贾琮那句话议亲不妥的话出口,堂中众人都脸色惊诧。 王熙凤听了也有些傻眼,心想琮老三这又是抽哪门子筋,他一向精明,不可能听不出,老太太是要把湘云妹妹许给他。 虽然这祖孙两拧巴了十几年,但这次老太太可没拿事挤兑他,而是实在的好心好意,说的也是如假包换的喜事。 王熙凤也知贾琮和史湘云日常相处,投契亲近,这么俏美浪漫的女儿家,他也绝不会厌烦不喜。 而且人家还是史家嫡长女,背后是一门双侯的世家贵勋,琮老三难道就看不出其中的好处,居然还说出不妥的话来。 王熙凤本来想开口缓和几句,只是这种婚姻大事,贾史两家人都在场,实在过于敏感,她不敢瞎掺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只是一双凤眼之往贾母脸上瞟。 …… 贾琮那不妥的话一说出口,保龄侯陈氏脸色变得尴尬难看,贾母更是一脸阴沉,王夫人脸色精彩,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贾母怒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即到婚配之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这事你还能说出不妥来! 如今你立了府,做了伯爵,是不是就不把我这祖母在眼里了,看不上我这老太婆给你做主了!” 贾母这直愣愣的话一说,荣庆堂中冷气飕飕,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王夫人和保龄侯陈氏都是晚辈,也都坐不住凳子站了起来。 王夫人说道:“琮哥儿,这是喜事一桩,难为老太太想着,你还说这样的话,惹老太太生气。” 一旁的李氏听了王夫人这话,眉头微微一皱。 这种议亲之事,就算有波澜,也要把话说得婉转,亲里亲戚之间,大家彼此才都好下台。 王家太太这个当口,说这样的话,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况且老太太刚才还没说出湘云的名字,琮哥儿就及时说了那番话,事情还没戳破,实在没必要就此闹僵。 连忙说道:“姑太太先别生气,婚姻大事总需慎重,琮哥儿也是见过世面,懂得道理,他会这么说,总会有些原由。 不然让他把话说完,你老还是生气,再教训孙子也不迟。” 贾母听了李氏的劝解,也就顺驴下坡,毕竟贾琮如今身份不同,摆了祖母的威风也就是了,过犹不及。 而且这亲事也不能说个半截儿,就这样不了了之,否则贾母这一辈子老脸,都要被这孽障丢尽了,以后还怎么在娘家人面前抬头。 气闷闷的说道:“好,我就听听你的道理,看伱还能说出花来。” 贾琮说道:“老太太是误会我了,琮会说眼下议亲不妥,并不是不敬长辈,而是事出有因。” 贾母一脸不耐,说道:“还有这样的原因,刚好就耽搁了你娶亲了,真是怪事了。” 贾母气极反笑:“你说来为听听,让我也听听这稀罕!。” 贾琮听贾母怪声怪气,也不在意,说道:“那日我入宫面圣覆旨,意外遇到了一桩事情。” 贾琮只是说了半截,便住口不说,只是看了几眼堂中伺候的几个丫鬟婆子。 贾母听贾琮说原因竟出在宫中面圣上头,心中打了個激灵,她也是人老成精,见了贾琮的神色,便反应过来。 让堂中伺候的丫鬟婆子全部退出,只留下鸳鸯在身边伺候。 …… 贾母这会子也顾不得生气,问道:“你入宫面圣而已,又遇到什么事?” 贾琮回道:“那日琮面圣缴旨之后,圣上本来还有话交代,突然太上皇让内侍传话,让琮去清和宫见上皇和甄老太妃。” 贾母等人听了这话,都脸色一变,她们都知道以贾琮如今的位份官职,入宫面圣说话都是寻常。 可太上皇早就退居深宫,不理政事,突然要传见贾琮,这事就有一些不寻常,更不用说还加上一个甄老太妃。 在座的人都知道,宫中传出消息,甄老太妃想要撮合贾琮和甄家三姑娘赐婚之事,只是一直没下文,真假都不清楚。 如今太上皇和甄老太妃突然传见贾琮,必定和赐婚之事相关,怪不得贾琮刚才说出不妥的话来。 还不等贾母开口问,保龄侯陈氏先问道:“琮哥儿,两位贵人召见你,可有说了什么要紧的话?” 贾琮说道:“太上皇和甄老太妃只是说了些夸赞的话,甄老太妃还问我对甄家三姑娘的观感。” 贾母等人一听这话,心想果然和赐婚有关,贾母急声问道:“你怎么说的?” 贾琮神色古怪,说道:“那个关口,我自然说甄三姑娘很好,甄老太妃就赐了件珍贵的玉如意给我。 我回府之后才知道,玉如意是女子聘嫁之物,都是成双成对,单赐了一柄给我,意蕴难明。 因为这事有些不同寻常,所以琮才从未和人提起,刚才如果不是老太太发怒,我照样不会去说。 现形势不明,这关口家里为琮议订婚事,旁人只以为家中别有用心,伤了两位圣人的脸面,岂不是有欺君之罪。” …… 贾琮其实用甄老太妃之事,来搪塞贾母为自己定亲,实非良策,但是他一时间想不出其他退脱之法。 只能行此下策,但他将入宫面见甄老太妃,并得赐玉如意的事,说的十分含糊。 而贾母等人自然会像他希望那样理解,也就变相回绝了这门亲,虽然巧妙,但是借用宫中之事,多少还是有些隐患。 而且荣庆堂中人多眼杂,一向都是瞒不住事的,所以他在说此事之前,才会让贾母屏退在场的丫鬟婆子。 这是要将件事被传扬的可能降到最低,不然风声传入宫中,哪位甄老太妃来个顺水推舟,那贾琮就弄巧成拙了。 …… 贾母等人听了贾琮的话,都脸色大变,在她们想来,事情可不就是贾琮说的这个理。 保龄侯陈氏苦笑道:“甄老太妃赐哥儿一柄玉如意,多半就是那个意思,想不到哥儿真有这样福分。” 此刻,贾母心中已打了退堂鼓,她实在没想到,这小子上次入宫面圣,竟已被甄老太妃召见,明摆着是相看东床的戏码。 如这个时候,自己急着给贾琮和湘云定亲,岂不是活生生打上皇和甄老太妃的脸面,那可就真闯了大祸。 贾母神色复杂的看着贾琮,说道:“我也不知你是个什么根性,总是会生出怎么多奇异来。 既然有了这样缘故,家里给你安排的亲事,只能暂且搁下。” 贾母又对王夫人和王熙凤嘱咐:“这件事牵扯宫中,今天堂中之事,你们仔细些,不要露了口风,省得是非。 要是那个奴才敢嚼舌头,给你们看到,打死了账!” 贾琮听了贾母这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但心中的隐忧却并不在此。 他一贯做事,都是谋定而动,很少像这次那样涉危而行。 他用甄老太妃的事,打消了贾母定亲的打算,并不算太难,但是拆了东墙,却难补西墙。 再厉害的谋算计策,有时也抵不过皇权强势,就算再智计百出,也有一筹莫展之时。 单凭谋算就可万无一失,天下无敌,他还没自大浅薄到这种地步。 如果太上皇出于对甄老太妃的孝道,真的将甄芳青赐婚给自己。 那可不像他打发贾母那样轻松,多半就要被强扭成瓜……,眼下也只能过了一关算一关。 …… 好端端一桩家门亲事,结果就这样被贾琮搅黄成不了了之。 而且,这事还是贾母向保龄侯陈氏主动提出,结果落得这样不上不下,让贾母在娘家人跟前颜面有些难堪。 不过好在有甄老太妃的缘故,让贾母多少能抽身而出,显得总是情有可原。 虽堂上人都知道,贾母给贾琮说亲之人,就是史湘云,但毕竟话头还没出口,也就不算破了脸面,各人也好装个糊涂。 王夫人本来对贾母将史湘云许给贾琮,感到心中甚不服气。 到最后事儿虽没成,居然又闹出太妃赐礼,形同赐婚的话头,似乎让这琮哥儿更加得脸,心中愈发膈应郁恨。 自己的宝玉衔玉而生,比这琮哥儿的出身来历,不知尊贵奇异多少,生的也是十分得意,怎么世人莫非都是瞎了。 在王夫人想来,赐婚这种荣耀尊贵之事,应该发生在自己宝玉身上,那才算合乎身份,相得益彰。 …… 不说王夫人在那里想入非非,保龄侯陈氏今天虽甚是失望,但毕竟事出有因,也就不好说什么。 贾母对这侄媳妇也有些歉疚,又和李氏拉扯了不少闲话,王熙凤也在一旁插科打诨,气氛又慢慢缓和过来。 在贾母身后伺候的鸳鸯,目睹事情整个过程,对史湘云和贾琮的亲事没成,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她倒是在荣庆堂,见过那位甄三姑娘一面,不过对她的小心思来说,那终究是个陌生人,那有史大姑娘这么亲近。 …… 李氏见贾琮方才面对祖母的训斥,面不改色,侃侃而谈,只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消弭干净,干脆利落之极。 如今就像没事人一样在旁陪坐,小小年纪,这等气度场面,实在奇异。 也怪不得他年未过舞象,能做出怎么多大事,心中又不仅为自己侄女湘云感到惋惜。 她心中失落,笑着对贾母说道:“姑太太有福气,养出来孙子也有福气,琮哥儿这般了得,又被宫中看重,将来只怕封侯拜相都是有的。” 贾母摇头说道:“你可不要拿话捧坏了他,他只是个晚辈,又经过多少事,那里经得住这些个。 他这等年纪就有了这般爵禄体面,已经是天恩地厚,不能再过于奢求,一人在世,福运自有定数,以后细水长流,才是常理。 我活了这些岁数,多少见过些事情,心中还是清楚,再没有这样的道理,他还能每天升官,把这天下好处都占了不成。” 李氏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要告辞回去,今日虽亲事没成,总算还没太失了脸面,自然见好就收。 …… 这边贾母正要王熙凤送李氏出府,贾琮也准备起身返回东府。 突然见晴雯急匆匆进了荣庆堂,俏脸有些红扑扑的,似乎来时走的急了些,她先向贾母行了礼数。 便对贾琮说道:“三爷,东府来了宫中的内官,说是要给三爷宣旨,请三爷赶紧过去接旨。” 王熙凤陪着李氏刚要出荣庆堂,听了这话也吃惊的停下脚步。 贾母也一脸诧异,李氏却回头喃喃说道:“莫非真来了赐婚诏书。” 贾母听了也一脸震惊,说道:“这事前头都没信,也不至于快成这样吧。” 贾琮不敢耽搁,带着晴雯快步回了东府。 这会子李氏也停下脚步不走了,不管是心中好奇稀罕,抑或多少有些不死心,留下听一听这事的最后真章。 倒是王熙凤想到老太太没把亲事做成,心中必定很不自在。 便在旁边凑趣说道:“据我看不会是赐婚,要是赐婚,那天老太妃给琮兄弟赏了如意,早就会赐婚,不会等到如今。 琮兄弟不是刚在金陵破了大案,立了功劳,说不定是宫中给的封赏?” 贾母听了王熙凤这话,心里没有多了自在,反倒生出膈应。 刚才自己一副老于世故,说贾琮这等年纪,有了这等爵禄体面,已是天恩侥幸,那里还能再轻易加官进爵。 自己的话不过刚秃噜出嘴,宫里就下了圣旨给封赏,岂不是又活活打了自己的老嘴。 贾母想到这些,心中多少有些尴尬,自让鸳鸯跟去东府,看看圣旨到底说了什么究竟。 …… 大周宫城。 甄芳青的马车到了午门外,向宫内传信进宫,便在宫门外安静等候。 她从神京出发,日夜兼程奔波,只想早日赶到神京,弱质女流,身体劳累疲倦,甚至都没精力多做遐思。 如今身临午门,望着高高宫墙,心中担忧却愈发变得凝重,也不知老太妃如今到底如何。 只是历来宫禁森严,非宫内之人入宫,各种手续十分繁琐,即便甄芳青幼时,曾在宫中居住教养多年,同样少不得半点规矩。 守门禁军看过甄芳青当年带出宫的腰牌,转呈负责入宫管辖的御马监,由御马监誊录传递入宫信息。 又在宫内十二监相关司堂传递手续,耗费不少时间,最终报内侍副总管郭霖,得到首肯之后,御马监又传讯清和宫。 甄芳青在午门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有清和宫一个老嬷嬷,带着两个小内侍,过来接甄芳青入宫。 一路上甄芳青听那老嬷嬷说,昨夜老太妃曾昏厥过一次,虽被太医急救回来,如今看着暂无大碍,心中更添几分忧惧。 不过事情还算没有最糟糕,眼下甄老太妃情况还安好。 甄芳青一路跟随老嬷嬷进了清和宫,又进了甄老太妃的寝居之地,见到宫娥正给老人喂过参汤。 忍不住双眼红润,说道:“芳青拜见老祖宗。” 甄老太妃虽然衣发整洁,但脸色晦暗,病容已深,微笑说道:“好孩子,本宫总算等到你了。” 甄芳青听了这话,心中酸楚,她自幼被父亲送入宫中,教养陪伴老太妃膝下。 比起家中安享后宅富贵的祖母,甄芳青在内心更加亲近老太妃。 自她入宫以来,老太妃年高睿智,世故深邃,事事循循善诱,让甄芳青受益匪浅。 她之后返回金陵,继承家业,处事智谋果决,都来自甄老太妃自幼教养熏陶。 当年她幼年离家远游,也曾经难舍双亲,但在以后看来,父亲甄应泉送自己入宫,可以说目光长远,深具智慧。 …… 甄老太妃说道:“前几日,你那二姐入宫看过,还说其他兄弟的事,还哭了好一会儿。” 甄芳青微微皱眉:“老祖宗正在病中,二姐又何必和你说这些不吉之事。” 甄老太妃说道:“我都寿过八十,已是深福之人,还有什么经不住的,并不用忌讳这些,那毕竟是她的亲兄弟。 老话都说富贵不过三代,又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甄家自立国以来,历经数代,荣华延续。 但是,月有盈亏,花有开谢,天下也没有不败的世家。 这些年我常收到家中来信,又有你们这些后辈挂念拜望。 我也多少知道家中之事,其实到了你父亲一辈,家中子弟便已现凋敝之兆。 好在还有你父亲这样的,虽他不像长兄那样做得高官,但我没看走眼,他是甄家那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 到了你这一辈,甄家子弟之中,就再也没什么人才了,不是沉迷后宅,不思进取,就是私欲难填,轻忽冒进。” 说到这里,甄老太妃摸了摸甄芳青的鬓角,微笑道:“倒是你这丫头是我最可心的,可偏偏是个女儿家。” 转而目光又变得有些凝重:“我十七岁入宫,离开金陵老家已六十多年,从此便再没回去过。 我心里清楚,一旦我寿终,甄家只怕难以见好,只是我却再操不了这份心了。 如今临老,必要你这样可心的后辈血脉陪伴,我这一辈子难明之情、未了之事也好有个托付流传……。” 第四百六十八章 宣旨彰皇恩 居德坊,威远伯府。 贾琮和晴雯刚回到东府,便快步回了自己院子,迎春黛玉等姊妹都等在那里,人人脸上都有喜色。 芷芍和五儿早准备好官服,服侍贾琮换上,他稍微整理仪容,便直奔东府宣德堂。 一入堂中就见坐了名六品内侍,在那里慢悠喝茶,身后还站着两个小黄门。 以往郭霖曾到贾家传过几次圣旨,但这名六品内侍贾琮却是第一次见。 那内侍一见贾琮入堂,便站起迎了上去,脸上露出笑容。 那既不是普通宦官谦卑的赔笑,也不是大内副管郭霖那种从容自矜的淡笑,显得不亢不卑,远近相宜,分寸尺度刚好。 贾琮在这位脸生的六品内侍身上,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目光微微一凝。 那内侍微笑道:“咱家乾阳宫六品值守袁竞,郭公公手下勾当,奉命为威远伯宣诏。” 贾琮回道:“原来是袁公公,有劳了,请上位宣旨。” 这时早有管家命人摆好香案火烛,并退出了宣德堂。 堂外风雨游廊的圆柱后,时有倩影摇动,露出英莲和五儿的影子,旁边还站着鸳鸯。 她们都是过来远远听信的,英莲和五儿颇通文墨,得了家中姊妹吩咐,回去能完整传话。 鸳鸯却是贾母叫来听消息的。 宣福堂中,袁竞展开黄缎金织卷轴,大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尔工部火器司监正贾琮,才德殊异,忠勇秉正,文武双得,韬谋精深。 南下金陵,勤勉王事,缉凶平乱于姑苏城外,镇服奸顽于水路三州。 勘破江南都卫大案,肃清陪都旧案遗毒,官民两道,奸邪伏法,司衙军卫,孽流靖平。 世有良才,必加上恩,朝有干臣,不吝荣赏。 晋尔从四品散勋宣武将军,加恩爵产五百石,赐二等伯爵府邸一等建制,金五百,御酒十方,贡缎三十,以彰事勋,钦此。 …… 袁竞宣读完圣旨,将黄缎金织卷轴收好,双手递给贾琮,笑眯眯说道:“威远伯接旨吧” 贾琮叩恩接了圣旨,又请袁竞入内堂奉茶,袁竞却不敢耽搁,只说要回宫缴令。 又让随身两名小黄门,奉上见赐五百爵产的清单,以及相关的资财契书。 袁竞笑道:“圣上体恤威远伯在金陵立下大功,所赐爵产都是由户部和宗人府选上好的,可谓皇恩浩荡。” 贾琮接了东西,眼下不是细看的时候,又向南拱手,说了一通场面话,不过也不是都是做戏。 不管嘉昭帝如何权谋深重,手段难测,但是一码归一码,自贾琮雍州院试得案首以来,皇帝对他屡加殊恩,却是不容否定。 …… 这次封赏之中,晋升从四品武散勋宣武将军,听着体面,其实只是虚衔,如今天下太平,贾琮觉得自己很少再有将军带兵的机会。 当初他因敕封二等伯爵中极品世袭罔替,按照宗人规制,制约对等,匹配的爵产是二等伯爵的低位,共计一千石。 而这次皇帝加赐五百石爵产,爵产增加到一千五百石,已是二等伯爵中的高位。 他是世袭罔替的伯爵,这些爵产世代相传,不会有半点折扣,这才是实打实可以世代相传的富贵。 嘉昭帝是个凌厉务实的君王,似乎在钱财方面也比较实在,半点不吝啬。 他又取了迎春早备下的随喜红封,奉送袁竞,对方略作推辞后收下。 一个官员一生又能接到几次圣旨,像贾琮这样一年来两次,在官场之中不是异数,就是怪胎。 这种宣旨润资,都是官场常例,寻常情况下,官员一辈子也没几次机会送,即便最假正经的御史,也说不出个屁,自然百无禁忌。 贾琮又让管家送袁竞出府门,便径自返回自己院子。 此时堂外听消息的英莲、五儿、鸳鸯等人,早已各自飞步回去报喜。 整個东西两府再一次沸腾起来。 …… 伯爵府,贾琮院。 贾琮一回院子,迎春等姊妹早得了英莲五儿带回信息,各人都是笑意盈盈,一派喜气。 宝钗笑道:“琮兄弟这次被抬了一等伯爵建制,也是极好的兆头,下回再建功,二等伯必定要升一等伯了。” 迎春对爵位建制不太明了,好奇问道:“琮弟,这抬升建制有什么说法吗?” 黛玉出身官宦世家,多少知道些见闻, 上前挽住迎春的胳膊,笑道:”就是门口石狮子可以换成更威武的,伯爵府的大门能造得更宽,门槛可以更高。 府里的照壁、阁楼、屋檐可以修得更华丽,二姐姐这个长小姐,自然也能做得更气派些。” 迎春颇有些自豪的看着贾琮,微笑道:“我虽觉得府上各处都已极好了,不过琮弟争来的体面,那便可以好上加好。” 贾琮却玩笑道:“我倒觉得加那五百石爵产才是好,以后二姐姐管着府邸,手头会宽裕许多,该用就用,不用帮我省银子。” 一旁探春笑道:“这一桩果然是极好的,三哥哥这般发财,以后我们没银子花,只管来吃他的大户就是。 只是这大户要抓紧些吃,不然过得几年,三哥哥娶亲有了娘子,这荷包可就不容易掏了。” 迎春等姊妹听了探春逗趣的话语,都各自大笑。 宝钗一双明眸瞟向贾琮,见他也在笑着,一双眼睛似乎无意间看向黛玉,而黛玉一边忍笑,咬着嘴唇在探春胳膊上掐了一把。 …… 贾琮换下官服,便去西府向贾母报喜。 虽然他和贾母不亲近,但是圣驾敕封,是大宅门中重要之事,向长辈报喜是应有之礼。 如今是孝道治天下的时候,即便贾琮心中不在乎,但表面功夫却一定要做。 不然落人口实,于皇恩封赏之下,惹出什么不孝不敬的闲话,也是挺恶心的一件事。 荣庆堂中,不仅贾母、王夫人、保龄侯陈氏等人都在,薛姨妈听说东府接圣旨的消息,也赶来荣庆堂看稀罕。 贾政听说宫中给贾琮颁旨,抛下清谈的门客,也急匆匆来荣庆堂等消息。 在贾政看来,不管是赐婚,还是因功封赏,都是好事情。 因此他没有贾母和王夫人等人,或遗憾,或龌龊,各类奇形怪状的复杂心思。 贾政对圣旨具体内容并不在意,只是单纯等着听喜讯,在贾珠和宝玉身上失去的,也好在贾琮身上找回些慰藉。 等到鸳鸯从东府回来传消息,堂上众人神情各异。 薛姨妈、李氏等忙不迭给贾母道喜。 王夫人脸带微笑,似乎与平时无异,看起来一如往常的慈和,只是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似乎与手掌快擦出火星。 王夫人身后还站着一身不自在的宝玉,连林妹妹来了,都不能减轻他心中的郁闷恐慌。 …… 宝玉刚才听丫鬟说,看到东府的晴雯姐姐去了荣庆堂,心中便发了痴意。 溜着来了荣庆堂,希望能遇到这颜色极好的小丫鬟,也能说上几句弄胭调粉、女儿水做之类的好话。 眼下不比原来轨迹,晴雯自小跟了贾琮,且不是和贾琮在去书院读书,便是陪着下金陵办差。 即便贾琮在西府清芷斋住的时候,他要是没在府上,晴雯自有五儿等姊妹作伴,也都很少出来走动。 等到贾琮封了威远伯,身边的丫鬟都搬去了东府,宝玉能一睹芳容的机会很少,且东府门槛对他一向很高……。 再者,宝玉对贾琮多少是喜嗔铰接的心情,喜他绝世容貌风姿,恨他太过邪门,自他到了西府,生的得意的丫鬟,好像都去了他房里……。 可是一到荣庆堂,宝玉不仅没见到心心念念的晴雯,倒是见到一堆不相干的人。 正感无趣,想要离开荣庆堂时,却又撞到父亲贾政,并厉声让他留在荣庆堂,等会儿也见识一下仕途场面,也好有个激励上进。 宝玉满腹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岂被禄蠹之流玷污之类的豪言,但对贾政他半个字不敢放肆,不然自己老爷会很乐意抽死他。 于是,只能勉为其难留在荣庆堂,听一堆人在那里夸贾琮封官受赏,前途无量,宝玉只觉晕头转向,胸口发闷,双眼发直。 …… 没过一会儿,贾琮和迎春带着众姊妹入堂报喜。 贾母见几个孙女儿都喜色盈盈,桃笑李妍,显得异常绰约动人,倒像是得了封赏是她们一般。 贾母看贾琮一眼,心中复杂难言,不禁有些叹息,自己刚说这小子爵禄进幸,已过了常态,以后想再进一步极难。 没想到他转眼就来一出圣旨封赏的戏码,活活打了自己老脸,这孙子气运当真是惊人。 即便先祖荣国公,是大周有名的卓绝英睿,在贾琮这等年龄,福运成就都远不及他。 不过对贾母来说,贾琮升官发迹,对贾家怎么说都不是坏事,心中那些气闷,似乎找不到来由。 又问道:“你不是做的是工部的文官,圣上怎么封了从四品的什么宣武将军,怎不是封文官衔?” 贾琮还没回话,一旁的贾政笑道:“圣上之所以只封琮哥儿武散勋,没有加封文官品秩,这里面是有个官场缘故。 因琮哥儿眼下只是举人,文官做到正五品火器司监正,已经到顶,封无可封,五品以上文官职,须进士之身才能不限年资晋升。 不过琮哥儿是雍州乡试解元,按照常例,明年春末只要下场,解元必得进士之身,如同囊中之物,到时文官进迁之路便会打开。” 薛姨妈在一旁凑趣道:“那得要先给老太太贺喜了,明年府上就要多个进士公了,这体面可不比封爵差多少。” 在场的宝玉听到解元进士之类的话语,不禁心慌气短,两股战战。 他突然看到林妹妹巧笑嫣然,俏美如仙,正用敬慕的眼光看着贾琮,怎么林妹妹也爱起仕途经济的俗物,这还了得。 宝玉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在崩塌,崩塌……。 贾政听了薛姨妈这话,抚须笑道:“这话在理,当年太爷就想让我走科举正途,可太爷临终奏本一上,上皇就格外恩典赐了官职。 说起来荣国还没从科举上发迹的,加官进爵虽难得,终究没有诗书科举清贵,琮哥儿总算补上我贾门这桩缺憾,殊为难得。” …… 贾政看了王夫人身边的宝玉,见他神态萎缩,脸色发呆,半点没有豁达轩逸的气度,再看贾琮气息沉凝,玉质风流,卓尔不群。 他忍不住眉头一挑,宝玉明年也到舞象之龄,却连四书都读不通,至今还没进学,实在让人心焦。 贾政忍不住就想训诫儿子几句,让他努力读书,好歹给自己争口气,但看宝玉那副躲闪的模样,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这个关口要是训儿子,老太太必定是要护短的,闹起来众人看着都没体面,说不定老太太还会迁怒到琮哥儿身上。 这两年贾政的心思也冷了,知道宝玉在举业上多半不是材料,即便再打骂呵斥,只怕也是没用的。 这边保龄侯陈氏,看过贾琮那圣旨的真章,虽不是赐婚诏书,但那桩赐婚的事,终究难了,也只好把湘云的亲事暂且放下。 她又和贾母道了一回喜,便告辞回府。 …… 宝玉正想趁父亲不留意,溜出荣庆堂,虽然林妹妹也在,可以多看几眼,但他实在忍受不了贾琮那些仕途官禄的体面。 却听迎春声音柔柔说道:“老太太,琮弟这次得了圣旨降恩,也算件大事。 明日我想在东府拜几桌家宴,请老太太、老爷、太太、姨妈、兄弟姊妹们过来吃席说话,一家人聚一聚,还请老太太一定赏脸。” 贾政笑道:“二丫头这话有礼,琮哥儿这等喜事,就算没有广宴宾客,家里人贺一贺必定是要的,不然太冷清了些。 明日我正好休沐,我必定是要来的。” 王夫人听了心中一阵阵晕眩膈应,看了眼身边脸色恍惚不定的宝玉,又是一阵心疼和不甘。 那小子又升官体面,抢去了风头,那就罢了,老爷又何必如此优待捧场,忘了宝玉才是正经儿子。 贾母看了眼心神不定的宝玉,按她心底的意思,是不想去东府吃这顿喜宴的,但迎春的话却是家宅里的常理,并没有半点不妥。 贾琮是个没家室的,迎春作为东府管家的长小姐,府上出了这等喜事,东西两府相邻,迎春都不声不响,反倒是失了礼数。 她笑着拍了拍迎春的手,说道:“你如今也长了见识,会帮你兄弟管家,事事都好生妥当,你既有这个心,我必定是去的。” 堂上众人说过了事情,便各自散去,宝玉如蒙大赦,只是心中纠结,明日要不要去东府赴宴。 去吃贾琮这劳什子升官喜宴,实在能膈应死他。 只是如不去,实在有些可惜,因林妹妹和其他姊妹必定去的,东府还有贾琮那些极出色的丫鬟姑娘。 宝玉还听姊妹们聊起,贾琮这次从姑苏带回一个豆蔻女孩,生得极为得意,竟和林妹妹很像,还能唱极好听的小曲儿……。 …… 翌日,迎春带着探春清晨忙碌,在东府登仙阁摆下酒宴,等到日头升高,便去了西府请了贾母等人过来赴宴。 贾琮这两年连连发迹,但贾母心中最爱宝玉,恨不得这些事都生在宝玉身上才好,但终究是不能的。 自从贾琮封爵,并在东府立户,又断了贾母在东府安插人口和家奴的打算,她便知除了祖孙的名份,这孙子已成了断线风筝。 因抹不开面子,平日里贾母都是不来东府的。 这次迎春摆宴相请,因着家门礼数,还有这二孙女的脸面,这才会过来。 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宝玉,至今一事无成,而从小不待见的孙子,日日荣光,光彩耀眼,心中总有些失落和不甘。 不过她是高乐享受的性子,等进了东府园子,看到修葺崭新的亭台楼阁,水榭花径,满眼整洁雅趣的景致,那一丝不自在都抛到脑后。 当年贾珍性子糜奢,将宁国府上下弄得富丽堂皇,倒是十分迎合贾母的喜好。 后来贾琮立府之后,趁着东府降建制的机会,将东府中奢糜俗富之处全部改建,以免落人口实,曾让贾母认为是败家之举。 但她如今见了阖府修葺之后,另有一种清贵修雅的气度,虽然不合自己喜好,但也有别样新鲜悦目。 登仙阁下向阳南坡,黛玉和芷芍种植的数十株玄墓山梅根,经过数天养护,趁着未至深秋,已认土抽枝,显得生机郁郁。 登仙阁中摆了两座酒宴,贾母等人各自座了,迎春又另设了一桌让芷芍、英莲、五儿、晴雯、龄官等入席。 因贾赦是迎春和贾琮的生父,虽然大家一向不和睦,但东府家宴,怎么也不能少了贾赦和邢夫人,不然传出去过于难听。 迎春想着帮贾琮圆了场面,所以大早便亲自去东路院相请,不过最终只来了邢夫人一人,迎春又让邢岫烟陪着坐了。 邢夫人以前甚为亏待贾琮,自从贾琮搬到西府,贾琮和这嫡母极少有交集,贾琮立府之后,邢夫人也是第一次来东府。 满桌的人都很自在松弛,按理说邢夫人是贾琮和迎春的嫡母,几乎能算半个主人,但她却完全像个外人,坐立不安,脸色尴尬。 …… 贾母见自己大儿媳这幅形状,微微有些皱眉,她一向看不上这儿媳,并不只是她出生小户。 而是觉得这儿媳妇生性贪卑浅薄,做事不留余地,没有半点大家之气,如果不是这样,今日满席之人,就该是她最风光。 贾母问道:“今天家里人都在,怎么也不见你老爷露面?” 邢夫人连忙回道:“今日也是赶巧了,二丫头一早就来请过,但老爷铺子上来了金陵贵客,所以他一早出门应酬了。” 贾母好奇,问道:“他什么时候在外面有了铺子?” 贾家虽贾赦和贾政分居,但家门公中合并,荣国并未分家。 宗规有云,未分之家,子弟不得私开店铺,积蓄私财。 但自从宁国被抄没,贾珍生死,贾蓉流放,贾家长房已殁,贾赦也就成了神京贾家族长,他在外开店铺却谁也管不了他。 贾赦虽说无人辖制,但毕竟和宗规有碍,所以两夫妇一向不宣扬这事情,贾母深居内院享乐,日常才也没听说。 贾赦刚开那家皮货店时,连儿子贾琏都不知道,但是随着皮货店开张近小半年,他日常在店铺出入多了,事情自然也瞒不住。 王熙凤对这些钱财流动之事,最是用心在意,自然很快就听说了这皮货店的存在。 她见自己婆婆已开了口风,心里知道不用顾忌。 说道:“老太太不知,大老爷在宏平街开了一家皮货店,生意还是很不错的。” 贾母皱眉道:“他身上还担着爵位,好好的官不做,又去开是什么铺子,小心没赚到银子,还折进本钱,家里又不少他那份嚼头银子。” 邢夫人赔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自从朝廷实行新政,府上要多交春夏两季赋税银子,公中不像以往丰裕,老爷也是想着帮补一些。” 贾母对这事也不放心上,问了两句就撂下了,又和旁边的薛姨妈聊起其他话题,席上其他人也都对这事不在意。 唯独贾琮听到皮货店,金陵贵客之类字眼,心里一个激灵,似乎让他联想到什么……。 第四百六十九章 萧墙生巨祸(月初求票) 居德坊,伯爵府。 登仙阁的家宴结束后,贾母等人自回了西府,贾琮有些心神不定回了院子。 黛玉因贾琮帮她带回一车林如海的礼物,这些物事不是给黛玉一人使用,而是林如海让女儿赠送亲友的礼品。 因东西数量繁多,黛玉便拉了迎春、探春一起整理,分好家中各人的份例,再一一相送。 惜春年幼,不过十岁,还干不得这样的事情,便跟了贾琮回院子里顽耍。 没过去一会儿,便见黛玉带着紫鹃和雪雁过来,两个丫鬟手上都提着大小包裹。 黛玉自己手上也捧了几件东西,走得俏脸微微红晕。 到了贾琮书房,便将手中的东西一件件放下,一块松月清风精雕端砚,两块龙香剂古墨,两支湘竹玉斗红豪毛笔,两册宋版诗集。 贾琮调笑道:“妹妹怎么拿这么多好东西来,我可用不了这些。” 黛玉故作微嗔,说道:“既然你嫌多,我拿回去便是。” 说着两手一笼,便要把东西抱走,贾琮急忙一把拦下,连忙笑道:“我多嘴了还不成,你送的都要,要是送的比别人少了,我可不依。” 黛玉对他皱了皱鼻子,说道:“我的东西还少得了你,再说这些物件,还是你从扬州帮我捎来的,必定挑好的给你使。” 她笑着指了指桌上几件笔墨砚台。 说道:“我知道这些东西,三哥哥连御赐的都有不少,原也不稀罕,我自己挑了几件给你,也就送个意思,你要不喜欢用,闲摆着就是。” 贾琮笑道:“妹妹送的我都稀罕,这几样东西可不俗,依我看比御赐的都要好。” 黛玉翘嘴止住他话头:“胡说什么,好在是家里,也不怕犯忌讳。” 她又从紫鹃手中拿了长条形包裹,笑道:“这是姑苏产的芙蓉簟,陈姨娘给我捎了两件,夏天铺着睡最凉爽,给你一件留着明年用。” 雪雁手来还有黛玉挑的岫玉扇坠子、鸳鸯香囊、清魂燃香等精致物件。 她一边和贾琮说着闲话,自己开了贾琮的扇匣,取了他的折扇,亲手挂上坠子,自己摇晃了几下欣赏,觉得满意了才放回扇匣。 又把选的香囊挂在他床头,将那领芙蓉簟帮他放好地方,还在他的书桌上点了根新开的清魂香。 贾琮笑着看她倩影窈窕,腰似扶柳,兴趣盎然在自己房间里穿梭忙碌,鬓边一绺散发微微拂动,有种说不出的和谐,难言的俏美动人。 黛玉自己忙过,又带了紫鹃和雪雁离开,因为早就分好了礼物,还要亲自去西府送上几趟。 贾琮看着黛玉离去的身影,心中一片温和,那一丝不安渐渐平静下来。 …… 他看到惜春在一旁拿着九连环耍弄,身上穿着件浅紫刺绣对襟褙子,精致的象牙白百褶裙,梳着俏皮的双丫髻,明眸细眉,玉雪可爱。 贾琮微微一笑,从金陵带回的箱笼里,拿出一盒惠州泥人,里面有唱曲、弹琴、吹笙、舞蹈等等泥像一套,生趣黯然,小巧玲珑。 笑道:“四妹妹,老是玩九连环多无趣,这盒泥人送你解闷。” 惜春母亲早亡,父兄都是不靠谱的人,如今一个在道观混世,一个死得颇为污秽难堪。 惜春从小寄居荣国府,说起来身世和黛玉相似,甚至比黛玉还要不如一些。 因为,黛玉在扬州还有位闻名卓著的父亲,在神京有贾母的百般疼爱,而惜春在荣国贾家,和当初迎春一样,也是存在感薄弱的姑娘。 贾琮因熟知未来之事,与对其他姊妹相比,他对惜春多了一份同情和怜惜。 觉得这样一个闺阁千金,只要多些关注和亲近,也不至于养成后来那种孤僻清冷的性子,甚至一辈子青灯古佛,消磨惨生。 可能是基于这种心思,他每次外出办差回府,都会给她带些小礼物,每次遇上都和她逗趣说话。 惜春接过泥人,欢声而笑,爱不释手,突然看到箱笼中还有另一个盒子,和自己手上装泥人的盒子,十分相似。 心中好奇便打开一瞧,见里面放了一男两女三个泥人,纤毫逼真,栩栩如生,宛如真人,忍不住发出惊叹。 她看了其中一个女泥人,不禁有些惊奇,说道:“三哥哥,这个泥人好像蓉儿媳妇,哦,不是好像,简直一模一样!” 贾琮听了脸上微微尴尬,那日他和曲泓秀、秦可卿去大慈寺还愿,遇到一个惠州泥人好手,能依人捏像,三人觉得好玩,便各捏了一个。 好在惜春年幼,还不太懂秦可卿的事,突然看到她的人像,虽然惊讶,但并没多想。 要是这泥人给王熙凤这样的看到,贾琮将秦可卿藏到金陵之事,顷刻之间就会穿帮。 惜春很快对女泥人失去兴趣,只是乐滋滋拿起那个贾琮的泥人像。 说道:“这个泥人长得和三哥哥一模一样,好生可爱。” 贾琮连忙说道:“四妹妹要是稀罕,便送给你了。” 惜春明眸放光,欢喜不已,左手夹了那盒惠州泥人,右手举着贾琮的泥像,开开心心的走了。 …… 贾琮望着盒中曲泓秀的泥像,决定飞羽传信金陵,让鑫春号关注金陵锦衣卫动向。 因查抄金陵火器私造工坊时,曾发现写有宏椿皮货字眼的木箱,但并没有标注宏椿皮货在哪个州县。 贾琮不知道过去多日,锦衣卫是否已查到宏椿皮货的所在地。 他在下金陵之前,就听江流说过,贾赦神京私下开了一家皮货店,当时他并没留意皮货店的名称。 今天家宴之上,邢夫人无意说出贾赦在皮货店,应酬接待一位金陵客人。 也就是说,贾赦这家皮货店,和金陵有生意来往,如此巧合敏感的信息,不得不让贾琮发生联想。 其实想要知道贾赦那家皮货店的名称,非常简单,让江流去宏平街看一眼便是。 如果这些都不是巧合,而真的如贾琮猜想,荣国贾家将会面临叵测大祸……。 他想起方才在自己房间忙碌的黛玉,开心把玩泥像的惜春,还有大早帮他准备家宴的迎春和探春。 虽然有时事情是他无法把控的,但他至少可以尽早洞悉,做好最大限度的防范。 …… 神京,宏平街。 在人流熙攘的街面上,一家三间开脸的皮货店,正生意兴隆。 店堂里摆满了各种珍贵的虎、熊、豹等北地裘皮,而店堂之后还有三间锁门的库房,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店堂二楼雅间,布置得富贵典雅,此刻正坐着两人,奉茶相谈。 其中一人衣裳华贵,双目虚浮,脸色有些青白,透着股骄奢凌人的气息,正是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 另一人是个三十多岁光景的男子,衣着清贵,中等身材,腰背挺直,目光有神,神色精细。 他对贾赦神情恭谨的说道:“在下陈永川,受我家孙少爷差遣,回辽东运送一批皮货回金陵,少爷让我路过神京,一定向侯爷致谢。” 贾赦问道:“绍祖南下已不少时间,如今还在金陵?” 男子回道:“正是,辽东边镇各州的皮裘药材等山货,在金陵十分走俏,生意很是红火,也离不了少爷在那里主持料理。 现在很多商贾都看准辽东的行情,像金陵的紫云阁、鑫春号这些江南大商号,都在辽东布置分号,大笔大笔赚取金银。” 贾赦听了辽东的特产,在江南如此赚钱,双眼放光,神色中颇有艳羡之情。 自从朝廷实行新政,像荣国贾家这样的富贵豪门,春夏两季的赋税银子,比往年多交了三成。 荣国府公中入账的银子也随之缩水大半,每月分派到东路院的银子少了许多,早禁不住贾赦一贯的豪奢用度。 只是他身为勋贵,如今还挂着朝廷闲职,总要顾着身份,不可能像孙绍祖那样,到处行走,大笔捞银子,多少有些遗憾。 那陈永川目光转动,将贾赦的神情看在眼中,笑着从怀中拿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说道:“少爷说上次从辽东带的那批皮货,多亏了侯爷的商铺转运金陵,且和侯爷事先约定,生意落地可献侯爷一成红利。 这次我出发之前,我家少爷得地让我带来两千两银票尾利,还请侯爷收下。” 贾赦看着桌上一叠银票,两眼一阵放光。 上次孙绍祖那批辽东皮货,运送到神京之后,因不熟悉南下商道和行情,便借用贾赦皮货店的路子渠道,通过陆路运往金陵。 其实这件事贾赦并没怎么出力,不过是顺手为之,却没想到孙绍祖如如此上道,给自己出了一成四千两红利。 他离开神京之前,已给了自己两千两,原本以为剩下两千两并不容易得,毕竟谁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过去数月时间,他甚至都不再抱希望,没想到这位叫陈永川的管事,得了孙绍祖的吩咐,给自己送来两千两尾利,当真是意外之喜。 贾赦心中难掩喜意,这笔银子赚得当真爽利痛快,由此可知孙绍祖在金陵的生意,该是有多红火了。 他想着只要能长久搭上孙绍祖的路子,以后就再也不用为银子发愁。 此时,他突然想起杏香楼那让他垂涎三尺,盈盈十六的妖娆歌伎,心中不禁色心扰动。 那叫燕香的歌伎,是贾赦数月前就看上的,因是杏香楼的红牌,买身银子可不便宜,所以至今还没搞到手。 有了这四千两外财,不仅可以把人买下,还能置一所别致的外宅……。 陈永川说道:“在下还要在神京呆上几天,办理一些杂务,等到辽东那批山货到了神京,少爷交代,如有为难之处,可向侯爷求助。” 贾赦满脸笑容,抚须说道:“绍祖是我的世侄,贾孙两家是世交,守望相助都是寻常,既然他交待过你,有难处你可尽管说来。” 陈永川一脸欣喜,说道:“那我就先谢过侯爷了,少爷还交待过,如得侯爷相助,分润之资,还可照旧……。” 贾赦点头回道:“如此甚好,合则两利,就按绍祖说的便是。” 陈永川又说道:“少爷还让我转达侯爷,眼下各地商号都盯上辽东的商机,侯爷相助之事还请缜密行事,以免被其他商号可乘之机。” 贾赦笑道:“这是自然,上次我帮绍祖运送北货之事,除了我和店里掌柜知晓,再无第三人得知,但请放心。” 那陈永川又奉承了贾赦几句,便起身告辞。 贾赦望着这人离开店铺,心中甚为畅快,还好没去吃那孽障什么家宴,不然白白错过一笔好生意。 …… 金陵,锦衣卫千户所。 自从甄世文被杀之后,甄芳青得了贾琮警示,以雷厉风行的速度,将甄世文埋在甄家店铺的隐患,全部一扫而空。 让金陵锦衣卫千户葛贽成,想要借甄世文之患,查证甄家牵扯火器私造的企图,失去了所有借力点,完全陷入了僵局。 而神京锦衣卫指挥司多日前发来斥令,命他在十日之内,将刺杀杜衡鑫的凶手缉拿归案,否则革职查办。 这份来自神京的上峰斥令,给了葛贽成巨大的压力。 他调集了大批的锦衣卫人手,几乎将整个金陵城翻了一遍,但杜衡鑫刺杀一案,依然毫无线索,十日之内缉凶,不过是痴人说梦。 葛贽成已预感到自己的官位朝不保夕,他在锦衣卫沉浸多年,知道这样的上峰斥令,已是很危险的预兆。 或许接替自己的官位的人,此时可能也在路上,也未可知。 但葛贽成官场历练二十余年,从一白身寒门,爬到锦衣卫千户高位,城府和心智,都非庸碌退缩之人。 即便眼下似乎到了山穷水尽之境,他依然没有放弃希望,拿定主意全力一搏,垂死挣扎! 既然,甄世文一事断了线索,杜衡鑫刺杀案毫无线索,他便果断调转方向,另辟蹊径,想从其他途径寻求突破,让自己摆脱困局! 眼下葛贽成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便是在城北郊外查获的那座火器私造工坊。 一座火器私造工坊便是一桩谋逆大案,背后隐藏的内幕,或许会撼动朝堂,只要他查出幕后主使,他就能起死回生,保住自己的仕途前程。 虽然查抄工坊之时,锦衣卫抓捕了所有的工匠,击毙擒获了大部分护卫,但是经过连番酷刑逼供,从这些人嘴里一直没问出真章。 查抄私造工坊过程中,留下的唯一有用线索,就是装有辽东失窃火枪的两个木箱,因为木箱上写着宏椿皮货的徽号。 就是说九支辽东失窃的火枪,是通过这家名叫宏椿皮货的商号,通过水路或者陆路运送到金陵。 但是木箱上的徽号并没有写明地点,无法确定这家宏椿皮货在那个州县,要想找到这家皮货店所在,其中难度极大。 不过葛贽成自家仕途已面临绝境,即便机会渺茫,他也就对不会轻易放过。 他将此事交给最信任的心腹刘勇,又给他调配锦衣卫人手,仔细盘查两个木箱的下落。 …… 这几日葛贽成每日忧心忡忡,全部心神都倾注此事。 他不仅给刘勇挑拨了足够的人手,并让刘勇每日和自己回报探查结果。 此时日头西斜,他看了眼官廨中的西洋摆鎚座钟,目光不时看向官廨的门口。 没一会儿便听到脚步声,看到刘勇大部进入官廨。 葛贽成神情一振,连忙问道:“你已翻查数日,今日可有收获?” 刘勇回道:“启禀大人,工坊的两只木箱,如果是通过水路运到金陵,必定会在水监司和市舶司,留下水路过关的痕迹。 卑职这几日调动人手,已对这两处官衙,近期水运盘查的相关文牍,进行仔细翻查,希望找到相关的线索。 但至今还是毫无所获,因此卑职推断,这两只木箱应该不是通过水路运送到金陵,不然不可能一点踪迹都没留下。” 葛贽成心中失望,不过看刘勇神情憔悴,两眼布满血丝,水监司和市舶司中涉及文牍数量数量巨大,想来他也已尽力。 葛贽成心中明白,如此翻查的手段,本就是海中捞针,最终没有收获,并不算太意外,难道自己真的已入绝境,再无回天之力。 刘勇说道:“大人,即便在水路找不到这两个木箱的痕迹,那它们必定是从陆路运到金陵。 卑职看过工坊工匠和护卫的口供,这两个木箱是工坊护卫首领孙大成,从外面押送回工坊,就是说孙大成经手过木箱陆运押送。 根据落网护卫的供述,孙大成是工坊中唯一逃脱之人,他不仅是护卫首领,还是工坊实际管理者,身份很是要紧。” 葛贽成目光闪动:“但孙大成逃脱之后,锦衣卫大肆搜捕,这个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一般,毫无踪迹可循……。” 刘勇说道:“大人,孙大成虽然找不到,但他只要经手过木箱陆路运送,就会留下蛛丝马迹。 卑职以为,只要调配足够人手,对金陵城所有的车马运送行当,进行仔细筛查,或许会有所得。” 葛贽成听了这话,神色振奋,说道:“这倒也不是一个办法,但金陵是大周南北商道交汇之地,车马陆运行当十分旺盛。 整个金陵城的车马人役数量极大,排查起来必定要费大功夫,我会从分设城中的十个百户所,抽调精干人手,由你统一调配。 给你三日时间,务必查出结果!” 从金陵城中繁杂难数的车马运输中,搜寻孙大成经手陆运的踪迹,这样的搜寻方式犹如刻舟求剑,结果很是渺茫。 但除了这样的笨办法,陷于困境的葛贽成已没有其他途径,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第四百七十章 邪孽为龙种(月初求票) 居德坊,伯爵府。 清晨微醺,融阳东斜,书房里光线班驳,四下静谧,贾琮手中拿着时文集子,却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大早,他便去二门外传讯江流,让他去宏文街一探究竟,如今人还没带回消息。 突然听到身后脚步轻响,幽香撩动,回头望去,见芷芍端了一杯热茶过来。 她穿件浅紫绣梅花糯裙,里面白绸偏襟中衣,娉婷婀娜,娇美醉人。 芷芍正是浴后,一头秀发没有盘髻,用头绳扎了,披散在脑后,发上水渍未干。 贾琮接了茶杯,将身子挪开一些,在书凳上空出位置,芷芍微微一笑,便在他身边坐下,随手整理桌上摆放的书册杂物。 “修善师太和你师姐,都安顿好了吗,要是有什么不妥,我让管家去办。” “那日我回来时都安顿好了,师傅虽一路奔波,但得了张大夫诊治开方,病情已好了许多,只要多养些时候,就能得好。” 贾琮听芷芍说得轻松,他心中却明白,修善师太病情虽然暂时稳定,但最终会在西门外牟尼院圆寂。 修善师太精通先天神数,临终前训诫妙玉,不要返回姑苏蟠香寺,留在神京以待机缘,妙玉也从此长居神京。 贾琮自然不会把这些事告诉芷芍,免得她伤心,而且他如何知道这些事,他也无法自圆其说。 这是属于芷芍的快乐无忧,多上一日,便多一日的便宜,又何必去轻易打乱。 秋阳温煦,从窗外斜斜射入,披散在他们身上,芷芍沐后的娇躯,弥散着温热迷人的甜香。 贾琮想起当年两人在东路院禀库房的日子,处境孤清却相濡陪伴,那时从没想到还有今日。 他心中萌动,伸手搂了她纤纤细腰,芷芍自然而然靠在怀中,任凭贾琮在她微湿的鬓发上磨蹭了几下。 “三爷,你瞧如今多好,你每日都在我身边,师傅和师姐也来了神京,我一辈子期盼的好事儿,如今可都成了。” 贾琮微笑道:“你期盼的好事儿就这些,再没其它的了?” 芷芍似乎想到什么,微微一笑,脸色泛起羞红,艳如芍药初开。 如此美态,看得贾琮心神跳动,忍不住又搂紧一些,在她的唇上吻了几下,芷芍闭了眼睛,宛然相就,修长卷曲的睫毛不停颤动。 …… 这时书房门口传来脚步声,贾琮才颇有不舍的放开芷芍,见小丫头娟儿进来。 将一张纸条递给贾琮,说道:“三爷的随从江流,从二门外传了这纸条给三爷。” 贾琮接过纸条,见上面写着:宏椿皮货。 芷芍见贾琮脸色一下难看,心中担忧,问道:“三爷,是出了什么事吗?” 贾琮强颜一笑,说道:“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他拿了纸条便出了自己院子,在园子中走了一会,在一处僻静的游廊中坐下,心中思绪一阵翻涌。 贾赦的皮货店就叫宏椿皮货,和金陵火器私造工坊查货的两只木箱,那上面写的店铺徽号完全一致。 而贾赦最近又接待过金陵客商,足以证明他和金陵那边有生意往来。 贾琮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多巧合,他甚至不用派人仔细查探,就能大致断定,贾赦必定和辽东被盗火枪牵扯。 只是贾赦虽为人卑劣贪婪,但他出生荣国世家,不可能一点轻重都不知,如知道运送这批货物,会牵扯火器盗运和私造,他必定不敢去沾惹。 所以,有人从辽东盗窃火枪,在朝廷大张旗鼓严查之下,被盗火枪运送到神京后,多半是出现了阻碍。 于是这些人便借用贾赦的皮货店,将东西偷运道金陵,毕竟荣国府一等将军的名头,在神京还是有些管用的。 这些人必定用了什么办法,对贾赦隐瞒了运送货物的真相,被盗火枪偷运到金陵后,被用于拆解仿造。 但贾赦即便对此事真相不知情,但涉及盗运火枪,牵扯火器私造,如此近乎谋逆的罪责,贾赦却怎么也洗脱不清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贾琮左右思虑一番,竟发现自己根本做不了什么。 …… 以贾琮对贾赦的了解,他会利用自己的皮货店,帮他人运送货物,必定是收取了高额的好处。 所以他即便出事,也是咎由自取,所以从感情上来说,他根本不想插手。 但是贾赦一旦出事,连累的是整个荣国贾家,贾政、探春等姊妹必定受到冲击,这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但贾赦的皮货店,已开了大半年时间,宏椿皮货的招牌已尽人皆知。 即便贾琮现在用手段去掩盖,也已于事无补,因为根本已瞒不住人,反而会因为轻举妄动,将自己也牵扯进去。 而且和宏椿皮货相关联的两个木箱,如今在金陵锦衣卫的手中。 锦衣卫千户葛贽成,不是个普通角色,眼下他或许还在金陵附近州县,查找宏椿皮货的所在。 但是有太多的渠道和可能,他迟早会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神京,就有这样一家宏椿皮货。 贾赦这家皮货店,神京至今无人关注,很大可能是金陵锦衣卫奏报,还没来得及发回神京锦衣卫指挥使司。 所以,贾赦涉及火器盗运和私造之事,贾琮已无法阻止其事败露,因为主动权在金陵锦衣卫,而不在于他。 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事情败露之后,所造成的伤害,不会波及到自己,以及自己在意的那些人。 …… 大周宫城,清和宫。 甄芳青入宫数日,日夜陪侍在甄老太妃身边。 或许是因甄芳青的到来,老太妃脸色好了许多,连精神都比以往健旺几分。 每日御医诊断调理,甄芳青都在帘幕后观察。 但太医院正李成明,对甄太妃有所好转,并没有流露轻松,神情却愈发凝重,这让甄芳青的心绪异常压抑。 这日,甄老太妃稍作进膳后,对身边心腹老嬷嬷说道:“你们都退下吧,让芳青陪着就行。” 屋内所有人都退出门外,那老嬷嬷关上房门,独自静静守在门口。 这样的情形,自从甄芳青入宫以来,每天都会发生一次,这是她们每日都有的独处时光。 甄老太妃会在这个时候,和她说起许多往事。 豆蔻时在甄家大宅的无忧时光,初入宫时的青春憧憬,深宫六十年,有过欢欣从容,更有许多艰涩沉重。 其中许多事情,甄芳青以前从没听说,她的心绪常处在剧烈惊诧和波动,她相信有些事,这世上能听到的人,必定屈指可数。 就像是一个大限将至的老人,将自己一生所有的喜忧跌宕,智慧感悟,无所保留的传递,为自己最心爱的后辈,充实心田,点拨指引。 …… 今天,甄老太妃的精神,似乎比前几日更加清明,说话的兴致,似乎比往日愈发好些。 甄老太妃问道:“芳青,你可知当年太祖曾定都金陵,北往中原,最终鼎定大周的万里河山。” 甄芳青回道:“我从小听过许多,太祖皇帝为绝代骄雄,他在江南扫平割据,一统半壁河山,这才有了扫平中原,重塑汉家衣冠的根基。” “太祖皇帝绝代功业,后世子孙难以超迈,但是天下大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历来都是如此。” 甄芳青听老太妃突然说出这样苍凉之语,心中微微凛然。 甄老太妃声音苍老而低沉,继续说道:“当年金蒙先后肆虐中原,汉民南渡卫国百年。 各路枭雄一边抗击胡虏,也从未停止争夺南渡军至尊权位,城头变换大王旗,长江以南几易其国,强权厉兵之气远胜前代。 太祖皇帝李天凌以惊才绝艳之姿,崛起于江南。 只用了十年时间,灭张楚、陈汉等南方诸国,将各路枭强尽数归于麾下,才有了和北蒙相抗衡的实力。 但是枭强头领虽灭,归属麾下的各路汉军,其中野心暗藏者,却大有人在。 太祖皇帝为了防患未然,确保各路汉军齐心北伐抗蒙。 便抽调麾下精干死士,由他的胞弟李天旻统率,以行走江湖为名,私下专司军内监察震慑之事。” 甄芳青听了李天旻的名字,觉得十分陌生,是她从未听过,但老太妃说他是太祖胞弟,按常理不该寂寂无名,心中微微奇怪。 …… 甄老太妃继续说道:太祖皇帝兵事之才,天下无双,所以才能战无不胜,一统天下。 但是他的胞弟李天旻,确是另一番才略,他虽兵事之能逊色于太祖,但心术深沉,行事缜密,谋略过人,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李天旻只花一年多功夫,便利用手中力量,密除各路军中隐患,凝结合力,为太祖打造一支横扫天下的强军。 太祖北伐之后,李天旻统帅麾下精锐,招揽奇人异士,刺杀蒙古将领,烧毁粮草,刺探军情,立下莫大功勋。 当时太祖又命麾下将领心腹,筛选家门精锐子弟,加入李天旻麾下充实力量,共谋河山大业。 如今金陵贾王史薛四大家,还有我们甄家,当初都有子弟在李天旻麾下效力。 太祖北伐十年,终呈席卷中原之势,兵峰直指蒙元大都,天下成败只剩最后一战。 就在天下存续待定之时,李天旻指派高手异士,入大都刺死蒙帝妥懽帖睦尔,蒙元军中大乱,太祖乘势攻破大都,一举平定天下。” 甄老太妃这一番往年故事,说得跌宕起伏,甄芳青也听得心潮起伏。 她虽在书本,或者前辈讲述,多少听过当年周太祖的英雄事迹,却远没有甄老太妃说的引人入胜,更是第一次听说李天旻的事迹。 …… 甄芳青见甄老太妃说了许久话,便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想要给老太妃润喉。 说道:“据老祖宗所说,李天旻对当年大周鼎定天下,实在立下莫大功劳。” 只是甄老太妃听了甄芳青随口之言,微微一愣,似乎想得有些入神,并没有去接她手中的茶杯。 口中喃喃说道:“鼎定天下,莫大功劳,也就是这一桩,才会让人生出忌惮和野心,才会招致通天之祸!” 甄芳青一听这话,心中思绪飞转,连手中的茶杯都忘记放下,她心智明锐,隐约猜到甄老太妃话中意思。 甄老太妃说道:“太祖皇帝进驻大都,一统天下,并回师金陵登基,成为天下共主。 但就在这个时候,爆出李天旻纠结部属,谋夺天下之事。” 甄芳青内心震颤,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 必定是李天旻跟随太祖起兵,立下无数惊世之功,天下鼎定之后,野心炙烧,不愿屈居于太祖之下,生出篡位夺权之心! 甄老太妃继续说道:“老辈人都以为李天旻一辈子算无遗策,而太祖皇帝只是无敌战阵军帅,于秘策暗谋之能,难比李天旻所长。 但世事无常,也或者是天命所归,据说李天旻谋逆的消息走露,很快陷入绝境。 他麾下虽能人异士极多,更有数千忠勇死士,但太祖征战天下,麾下有近百万雄兵,两下比较,实力实在过于悬殊。 那时太祖扫平中原,驱逐北蒙,正是威望鼎盛,李天旻与兄长相比,声誉名望多有不如。 据说当年李天旻欲反,曾在他麾下对他忠心耿耿的各世家子弟,纷纷倒戈相向,起事未彰,败局已定。 李天旻很快便事败身死,他的忠心部属带了他唯一血脉,仓皇出逃,从此隐晦难寻。” 甄芳青听甄老太妃说道这里,心中渐渐生出悚然,似乎想到什么,但又一时抓不住头绪。 甄老太妃继续说道:“朝廷一向视李天旻的血脉为心腹大患,对其簇拥部众,更是世代绞杀,绝不姑息。 他们这些人还有一个名称,其实从李天旻以行走江湖为名,独立成军以来,这个名称就有了。 青儿你在江南一定也听说过。” 甄老太妃见甄芳青目光闪烁,便微微压低声音,说道:“这个名称就是隐门!” 那话语虽轻,却带着凌厉的寒意。 “啪”的一声,甄芳青手中的茶杯,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张俏脸变得苍白。 …… 殿门被推开,那老嬷嬷神情失色,问道:“老太妃,可是有什么事情?” 甄老太妃脸色如常,说道:“芳青不小心打碎了茶盅,你自去候着,我和芳青说话。” 金陵是大周龙兴之地,太祖皇帝问鼎天下的根基,大周朝的陪都。 当年隐门也是兴起于金陵,传闻在江南各地不息,甄芳青生长于金陵,自然听过隐门的名头。 但她绝没想到凶名昭彰的谋孽邪教,竟然和当今大周皇族同出一脉,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等到那老嬷嬷重新出去,又关上房门,甄芳青半晌才说道:“老祖宗,按这么说,李天旻同出皇脉,他的血脉后人,也是龙种凤血?” 甄老太妃说道:“李天旻是太祖皇帝的胞弟,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以血亲相论,自然也是皇嗣一脉。 只是李天旻的后人,历来为朝廷大患,只有被灭杀的命数。” 甄芳青目光闪动,问道:“老祖宗,你和我说这些往事,是不是这其中和甄家有所关联?” …… 甄老太妃微笑道:“你这孩子到底聪明,问到了关键之处。 我和你说过,当年太祖皇帝和李天旻,兄弟二人各主内外,共谋天下,太祖麾下许多部属将领,都有家中子弟加入李天旻麾下。 这些世家子弟,在李天旻谋反之际,大都都倒戈相向,唯独有一人有些不同,那就是我的祖父,你的太曾祖父。 当年我祖父曾是李天旻的心腹谋士,曾为李天旻建立功勋,出谋划策,立下不少功劳。 太祖攻占大都,驱逐北元,一统天下之时,我的祖父便急流勇退,突然卸甲辞官,安享度日,不问外事。 也正因为如此,他躲过了立国之初,皇室拼斗的凶险,让甄家逃过一劫。 但是比起李天旻麾下,那些倒戈相向的世家子弟,我祖父的行为就有些与众不同,被人认为有奸诈投机之谋,无忠君赤忱之心,受人猜忌。 因此,终太祖一朝,我的祖父都被投闲置散,再没受重用,甄家也沉寂为金陵普通的大族富户。 而曾和甄家一起征战立国的四王八公,在太祖一朝都得赐高官勋位,并一直传家到如今。 甄家一直到了我这一辈,当初旧事过去几十年,余波渐渐淡去,我祖父也早已作古,我才偶然通过遴选入宫。 先帝仁厚,才赐了甄家世袭官职,但其贵重与四王八公相比,却是差了一大截。” …… 甄芳青在家中,最多只知道自己祖父那一辈的事,追溯到太曾祖父那一辈,就茫然无知了。 她估计便是祖母甄老太太,也不清楚那一辈的事,也只有老太妃这样高的辈分,才会如此清楚其中底细。 甄老太妃叹息道:“有了这一段陈年往事,甄家与贾史等世家相比,本就是已先天不足。 自从你父亲出事之后,甄家再无卓绝之辈。 你哪位堂兄甚至牵扯私造火器谋逆之事,甄家后辈子弟凋敝如此。 一旦我也去了,再无人可以遮庇家门,甄家败落,说不得就在旦夕之间。” 甄芳青想到,世人皆知,当今圣上以奇绝登位,谋算疑重,两代君王有隐然对峙之势,当年的四王八公备受压制。 甄家和太上皇的独特渊源,必定也被当今圣上隔阂漠视。 堂兄甄世文涉嫌火器私造被杀,金陵锦衣卫已对甄家虎视眈眈,而老太妃正当病重垂危,眼下甄家的情形,不正是败亡在旦夕之间。 …… 甄老太妃说了这许多话,脸色微微苍白,有些气息不稳,但却依然没停下话语。 她看了一眼甄芳青,目光中包含茹慕之意。 幽幽说道:“青儿,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些隐秘忌讳的旧事,就是想让你知道国朝大事渊源,甄家起伏盛衰的缘由。 你只有深究事理溯源,才能看清大势走向,懂得如何趋吉避凶。 都说子弟方才传家,但是甄家子弟如此萎靡,必定是靠不住的,女子卓绝,一样可以传家继嗣,我走之后,只有你才能保甄家气运不绝。 眼下,甄家想要度过难关,只有襄助外力,才能荣保己身。 当年甄家联姻北静王府,以为家门联结合势,但你那位二姐夫,虽贵为王爵,却喜好邀名养望,为圣上不喜,是个不成事的。 当今四王八公子弟之中,唯独有一人,崭露头角,历事奇绝,卓尔不群,不为圣上排斥,反而得其重用,也算奇缘一桩,奇货可居。” 甄老太妃说得这里,一双昏花老眼突然明亮了几分,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甄芳青听了这话,一颗芳心跳动,自然明白老太妃说的是哪个。 “这个人就是荣国贾家威远伯贾琮。” 甄老太妃说着看了甄芳青一眼,见她明眸含彩,俏脸红晕,自然看出她的心思,不禁微微一笑。 “更奇异的事情,太上皇对贾琮也很欣赏,言语之间对他颇为挂心,贾琮能得父子君王青睐,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甄芳青不暇思索,说道:“贾琮行事慎思敏悟,得两代君王看重,只要不沾惹意外祸患,不管朝局如何,他都能屹立不倒!” 甄老太妃说道:“没错,所以我才想玉成你和贾琮的亲事,北静王水溶不行,只要贾琮这样的人物,将来才能为我甄家藩篱。 这样我走之后,不管是你,还是甄家,我都放下心了。” 甄老太妃又笑道:“前几日我已召见过贾琮,那孩子果然是极出色的人物,和你颇为相配,我也看得出,你对他中意,如此正好。” 兴许是说了太多话,甄老太妃情绪有些激动,脸上竟浮现潮红之气,剧烈的咳嗽起来,声音在房内回荡。 甄芳青又喂甄老太妃喝了几口水,叫了外面的老嬷嬷,一起扶着她躺下休息。 这半日甄老太妃和甄芳青说了太多话,可能是伤了精神元气。 到了后半夜,老太妃突然再一次晕厥,清和宫中一片混乱……。 第四百七十一章 荣国传婚讯(月初求票) 宁荣街,荣国府,荣庆堂。 堂中坐了贾母和王夫人,王熙凤站在贾母身边伺候。 下首位坐了个衣裳精致素雅的中年妇人,正是甄家二房内管事刘显家的。 她身边跟了两个仆妇,堂中还放了几个黑红漆的礼柜。 刘显家的说道:“我们三姑娘到了神京,本来必要到府上拜见太夫人。 只是老太妃这几日身子不爽利,三姑娘进宫后就在身边伺候,抽不得身拜见太夫人,失了晚辈的礼数,特地让我上门和太夫人致歉。” 贾母问道:“她服侍长辈是尽孝心,便是极好的,这有什么好致歉的。 只是怎么突然就进京了,你家姑娘过来有几天了,我们竟半点都不知,倒是疏忽了。” 贾母想到这位甄三姑娘,将来多半要做自己孙媳妇,再加上她和宫里的关系,因此言语中带了和蔼客套。 刘显家的自然知道,宫中甄老太妃病危,甄芳青才匆匆赶到神京见面,但这话太犯忌讳,她绝不会当着外人来说。 “三姑娘从小在宫里得老太妃教养,如今老人家年纪大了,来信要见三姑娘,所以姑娘就来了。” 刘显家的有些含胡的回话,听在贾母和王夫人耳中,却成了另外的意思。 觉得甄老太妃筹谋赐婚之事,前面又召见过贾琮,现在连人家姑娘都大老远召到神京,还特地入宫伺候。 都已经摆出这般阵势,只怕赐婚就快到临头了。 贾母想到湘云,心中很是遗憾;而王夫人想到贾琮将得赐婚之荣,不免又一阵郁闷妒忌。 …… 当初甄芳青收到神京来信,第二天便从金陵出发。 因她出发比较仓促,常例要准备拜谒神京老亲内眷的礼品,都没来得及置办。 等到甄芳青出发两天后,甄家才准备了一车礼品金银,让刘显家的带人押送到神京。 甄贾两家是世交,甄芳青既到了神京,虽说有甄老太妃的原因,但到京多日都无声无息,未免有些失礼。 何况她和贾琮的关系,微妙暧昧,贾母又是贾琮的祖母,还是身份尊崇的国夫人,到府致礼却是少不得。 昨日刘显家的刚到神京,便得了她的口信,让她代为拜谒贾母,因宫里老太妃病情加重,她一段时间都出不来宫。 刘显家的指着堂中几箱礼物,说道:“这里有老太太送给太夫人的,还有三姑娘送给府上姑娘姊妹的,最后一箱是送给威远伯的。” 刘显家的将礼物一一说明,贾母和王夫人谢过,大家又说了几句闲话,刘显家的便告辞离开。 王熙凤见了堂中几箱礼物,笑道:“老祖宗,这甄三姑娘倒是个灵巧的,人虽没到,这礼数却半点不差。” 贾母叹了口气说道:“老太妃大老远把她从金陵叫到神京,我看赐婚说不定就要近了,我们家多少也要有些预备。 凤丫头,你那两个妹妹还住在东府,琮哥儿眼看就要下来亲事,你安排把玉儿和探丫头先挪过来,这个关口避一下,总是要的。” 在贾母看来,贾琮婚事将近,黛玉、探春与迎春毕竟不同,虽在两府自己人眼里,都是姊妹至亲,常住伯爵府都不算什么。 但那准孙媳妇说不得就要上门,外人面前避讳一下,总是没有错的。 …… 王熙凤出了荣庆堂,先回了自己院子换过衣服,就想要亲自去东府说事, 正遇上旺儿媳妇来说外头收账的事,王熙凤一时走不开,便让平儿去东府传话。 平儿得了吩咐,便出了院子,过廊庑、穿巷道,便往梨香院方向去,因两府夹道间互通的小院门,就在梨香院左进。 刚走到梨香院,便遇到宝玉迎面而来,他见平儿一身绫罗,插金带银,好一副花容玉貌。 上前问道:“平儿姐姐,这是往哪里去?” 平儿笑道:“我们奶奶让我给林姑娘和三姑娘带口信,老太太发了话,让两位姑娘先挪回西府,这会子正要去说这事。” 宝玉刚才正去梨香院找宝钗说话,如今姊妹之中,也只有宝钗依旧住在西府。 可他去了梨香院,就听薛姨妈说宝钗一早去了东府,找姊妹们玩笑说话。 宝玉听了大所失望,只觉得东府真个邪门,家里姊妹姑娘,没事都往那里跑,里里外外都让自己做个孤零鬼。 他本见到金钏儿还在梨香院,本想贴上去说几句好话。 可是金钏儿见过鬼,哪里还有不怕黑的,见了宝玉过来,先躲了他八丈远,让宝玉倍感挫败。 宝玉正有些失魂落魄出了梨香院,遇上平儿竟听了这样的好消息,不禁大喜过望。 黛玉搬去东府数月,宝玉心中便扭之极,他本想和黛玉去说,让她早些回西府住,日常也好一起说话。 可他难进东府内院,寻常姊妹们都在一起,宝玉也没和黛玉独处的机会,央求她西府的话也没得空说。 宝玉虽然纨绔些,但人不傻,知道即便自己说了央求的话,只怕林妹妹也不怎么会搭理他。 如果听平儿说老太太发话让人挪回西府,如何不会欣喜万分,连忙让平儿去东府说事。 自己又赶紧回了院子,找前儿在北静王府得的精致物事,准备林妹妹回了西府,便送给她好讨她欢心。 …… 神京城北郊外,工部火器司营造工坊。 贾琮自金陵返回之后,每日都抽不少时间,重温经义程文,以备明年春末春闱。 虽然知道贾赦的皮货店涉及盗运火枪,但眼下的情景,他只能静观其变。 今天上午又抽空去了趟城北火器营造工坊,还带去了一张后膛枪的概念草图。 如今大周的火枪营造,从仿造奥斯曼鲁密铳,到新招改进型鲁密铳,工部火器司一批工匠,已经积累丰富的前膛枪制造技艺。 虽以大周眼下的工艺锻造水平,马上进入后膛枪的研制锻造,还为时过早。 但贾琮以为任何事情付诸行动之前,先在理念和认识上引起风暴,打破旧有认知藩篱,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他前世是省博研究员,曾协助驻军承办近现代冷兵器展览,收集研究过大量相关资料,甚至接触过大量实物展品。 因此,一张后膛枪的概念草图,对他来说不过顺手拈来。 他之所以突然在这个时候,向火器工坊退出后膛枪的概念,并不单是想将大周火器锻造业,推向一个崭新高度。 其中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就是为了坚实奠定,自己在大周火器营造方面,难以取代的前瞻领导地位。 这是贾琮发现贾赦盗运火枪,涉及火器私造嫌疑,而自己失去对事情掌控,而采取的另辟蹊径的策略。 自从贾琮运用各式火器,一举平定辽东女真,皇帝已将火器营造视为镇国之术。 以当下世人对火枪的认知,后膛枪是亮人眼目的神来妙想。 这样的营造概念一旦提出,必定能极大加重,贾琮在嘉昭帝心中的砝码和份量。 一旦贾赦火枪偷运私造之祸事发,贾琮作为贾赦的亲子,因在皇帝心中无法取代的地位,所受到牵连和冲击就会降低最低。 他也就有更大的余力,保证身边亲近之人的稳妥和安全……。 …… 当贾琮召集火器司副监刘士振,以及几位核心的火器营造工匠,将那张后堂枪概念图纸讲解一番。 刘士振和其他几人,看向贾琮的目光,充满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不知道这位少年监正,他的脑子到底是用什么做的,能想出如此奇怪绝妙的火器构造。 等到贾琮讲解完图纸,他们便一拥而上,围住了那张概念图,目光中满溢疯狂和痴迷,所有人似乎都魔怔了。 而贾琮成功点燃了火头,便施然出了火器工坊。 他不会天真的以为,这家守备森严的火器工坊,会没有嘉昭帝或中车司的眼线。 关于这张后膛枪图纸的事,相信消息很快能传到宫里。 …… 居德坊,伯爵府。 平儿过了两府夹道的院门,进东府之后,本想往黛玉的院子去。 半路上遇到一个小丫鬟,穿雪青印花交领马甲,桃红立领袄子,下身粉色长裙,眉眼清秀爽利,正是迎春大丫鬟绣橘。 见了平儿笑道:“平儿姐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平儿笑道:“你这丫头到了东府人都变水灵了,可见这里养人,我是给姑娘们送口信呢,你这是去哪里?” 绣橘回道:“姑娘们如今都在二姑娘院里,二姑娘让我去请林姑娘一起来说话。” 平人笑道:“这倒是便利,正好让我少跑一趟。” 说着便直接往迎春院子去,刚进了院门,还没到正屋,就听莺莺燕燕的说话声,进去见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邢岫烟都在。 笑道:“今天是下了帖子不成,人到得这等齐全。” 迎春笑道:“平儿姐姐可是难得来一趟,快进来坐。” 平儿笑着进来坐下,说道:“我是得了我们奶奶吩咐,给林姑娘和三姑娘带口信,老太太说让两位姑娘先挪回西府去住。” 迎春奇道:“这边住得好好的,老太太怎么突然想到,要把两位妹妹挪回去?” 平儿笑道:“这里面是有个缘故,说起来还是桩喜事,因这事先前还没个准,老太太不让下面人传扬,如今算得了准信,也没这个顾忌了。 你们应都听说宫里给三爷和甄家姑娘赐婚的事,如今这事基本算落地了。 前些日子三爷在宫里,已被甄老太妃召见,说是极满意三爷的人物,今儿甄家人过来送礼,说老太妃向金陵传信,甄家姑娘已入宫几日。 老太太看这架势,估摸着赐婚多半就是眼前的事,所以两府多少要有些预备。 只要赐婚诏书下来,东府就有准新奶奶了,到时少不得两家有些拜谒往来,老太太让这个关口,林姑娘和三姑娘先挪回西府避一避。 等这一阵子过去了,姊妹们爱在一起顽,再挪回来不迟。” 平儿一番话,听得迎春等人都一阵惊诧,赐婚的事不是早就平息下来,如今怎么又提起。 而且看这架势,应该马上就要成真,不然老太太也不会让黛玉和探春搬回西府避嫌。 …… 探春听了平儿的话,一颗心瞬间变得空落冰冷一片,她虽知自己这三哥哥,迟早有成亲娶妻的一日,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等到三哥娶了那甄三姑娘,伯爵府便有了当家奶奶,到了那个时候,兄妹之间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亲密无忌。 原先这伯爵府,在探春眼里是一等欢欣之地,树青花香,石秀水丽,既有姊妹们作伴,还能和三哥提笔学书,说话谈天。 如今这一切瞬间变得冰冷疏远,原先充斥心中绚丽斑斓的光彩,像一个不洁而美丽的幻梦,顷刻便被人戳破了……。 宝钗听了这消息,脸色难以抑制的煞白,虽然她心里清楚,和贾琮之间难以般配,并无太多可能。 眼下的日子,能够时时见到,闲时说些闲话,拖得一日,便一日轻松安乐,对她来说是不愿打破的现状。 那个宫中赐婚之说,不是早就冷去一段时间,没想到就这么直愣愣被人翻起,而且眼看成真,老太太连避嫌迎亲的举动都做了。 宝钗心中酸痛难忍,但她性子敏慧沉稳,行事里外顾忌体面,姊妹们和平儿都在眼前,她不敢过于放肆心绪,但一双明眸瞬间就红了。 座中之人,唯独邢岫烟还能保持一丝从容,虽邢夫人曾筹谋将她许婚贾琮,但她敏悟通达,心中早认定成不了事。 后来这桩许婚果然无疾而终,虽心中总有失望,但并不难接受。 后来邢岫烟知道许妻为妾的话头,心中多少有些茫然。 但迎春作为贾琮长姐,却将她安顿在自己院子,待她亲厚且与众不同。 这让邢岫烟心中安慰,并生出迷糊的期盼,因此听了贾琮赐婚的传闻,虽然心中难免黯然,但不至于痛楚到难以自己。 …… 平儿见自己刚说完话,屋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沉重,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特别是宝钗异样的神情,已是难以掩饰的伤感,她也是个极机敏的女子,都是青春情怀,哪里品不出其中意味。 迎春咋听这消息,也是十分惊诧,不过作为贾琮的长姐,这毕竟也是弟弟一桩喜事。 而且那甄三姑娘,迎春也见过真人,果然是个极标准出色的姑娘,和自己弟弟也算般配。 于是收拾心情,说道:“平儿姐姐,老太太有说让两个妹妹那天挪回西府?” 平儿听迎春说话,暗自松了口气,说道:“老太太倒是没说,这事也不是太急,这一两天都成,到时我调些丫鬟婆子来帮衬。” 迎春说道:”姊妹们挪地方,东府这边我来安排就是,不好劳烦平儿姐姐。” 平儿传完口信,便准备回西府,临了又说:“等会儿林姑娘过来,二姑娘帮我把话转告,二奶奶那边还有事儿,我就先走了。” 平儿刚出了正屋,便看到院门处,一个窈窕的倩影远远去了,看背景正是黛玉,只是步履显得有些蹒跚。 …… 金陵,锦衣卫千户所。 刘海手中拿着一叠文牍,有些心神不定的走进锦衣卫千户官廨。 数日之前,刘海奉锦衣千户葛贽成之命,从遍布金陵城中的十个锦衣卫千户所,调集精干人手,对全城的车马货运行当进行筛查。 金陵是大周南北商路交汇的巨城,城中吃货运这碗饭的车马行当,多如牛毛,进行大规模排查,是件十分浩繁之事。 但是历来事在人为,再繁复之事,也架不住人多。 刘海为了完成葛贽成下达的三日之限,从十个锦衣卫千户所,抽调了数百精干锦衣,对全程马车行当进行严密翻查。 终于在第三天日落之前,于城北一脚车马行,查到了符合孙大成和宏椿皮货的车马记录,而且还锁定了宏椿皮货所在地。 本来这是件令人欣喜之事,但刘海在的得知查探的结果,心情却有些复杂难言,甚至有些后悔得到这个结果。 但是他奉上官之命办事,而且最终查探结果,经手的锦衣卫都已知晓,他就想隐瞒也全无可能。 …… 锦衣卫千户官廨中,葛贽成看着刘海拿着一叠文牍进来,便心中一喜,因为这预示刘海已经查有所得。 他几乎迫不及待从刘海手中接过文牍,翻开浏览。 刘海说道:“卑职等人查到城北一家富远车马行,这家车马行在金陵城中已开了十几年,生意做得不小,在神京也开有分号。 常年都做神京和金陵之间的货运买卖,我们在这家车马行的登录账簿中,查到孙大成及宏椿皮货相关的提货记录。 这家宏椿皮货在神京宏平街,宏椿皮货的铺主叫张成贵,但是富远车马行的老板,却熟悉这家铺子的底细。 他说张成贵其实只是个掌柜,他是神京勋贵的家奴,真正的铺主是……。” 葛贽成还没等到刘海说出话,便盯着那文牍惊呼出声:“竟然是荣国府贾赦,那可是神京荣国承爵一等将军!” 刘海嘴里微微发苦,那文牍上有锦衣卫问询富远车马行老板的笔录,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在场锦衣卫的签押,白纸黑字,一目了然。 当年刘海是金陵水监司一名总旗,因家中二叔在龙潭港血案中,死在东瀛浪人刀下。 刘海为了弄清亲长死因,私下查探龙潭港大案真相,被水监司千户邹怀义忌惮,将他外调到大慈恩寺看守营造工地。 刘海也因此和贾琮结识,后来又协助贾琮围捕诛杀数十名东瀛浪人,两人因此结下交情。 这次贾琮南下金陵办案,两人又多有交往协作,彼此之间颇有私交,刘海对贾琮谋略手段,也十分钦佩。 如今自己居然查出他的生父,涉及火枪盗运和私造,这可是谋逆大罪。 贾琮身为贾赦亲子,在刘海看来必定受到牵连,贾琮如遭祸患,间接是他刘海造成,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 葛贽成看着手中的文牍,似乎一股热血直冲脑际,心中溢出一阵狂喜, 金陵城外查抄的火器私造工坊,金陵甄家甄世本已坐实嫌疑,但偏偏他在关键时刻被杀,斩断了葛贽成的线索。 没想到自己另辟蹊径,从工坊查获的两个木箱入手,竟然查到神京荣国府贾赦,与金陵火器私造工坊有关联。 这桩火器私造工坊大案,竟涉及甄贾两大世家,不得不说有些匪夷所思。 甄世文已死,想要查证金陵甄家涉及火器私造,已经变得举步维艰。 但是神京贾家承袭一等将军贾赦,比起来金陵甄家的甄世文,其份量不知重了多少。 当今圣上自登位以来,对四王八公一向压制冷遇,当年圣上奇绝登基,贾家宁荣二公只作壁上观,令圣上心有怨怼。 要不然去年宁国府贾珍,不过一桩霸占民财的小案,也不会被人以小化大,最终抄家除爵,连性命都断送进去。 葛贽成心中一片火热,荣国府承爵人贾赦,涉及辽东火枪盗运和火枪私造。 只要这份奏报递送神京锦衣卫指挥使司,并最终出现在圣上御案上,就等于给圣上送一把趁手的利刃。 自己立下如此大功,圣上或许不好明面上大肆褒奖,但杜衡鑫被刺杀身亡的罪责,定会一笔勾销,自己这官位前程也就保住了。 …… 葛贽成满腔激动,走到公案前,提笔写了一份奏报,修改了两次,重新誊抄过装入密盒,用火漆封好。 又将密盒和那份文牍一起交给刘海,说道:“本次你查到宏椿皮货的所在,立下大功,我一定为你向指挥使司叙功! 眼下这一桩事关重大,你是我信重之人,这份奏报和文牍,我要你亲自送到神京,今日出发,日夜兼程,尽快送到何指挥佥事手上。” 神京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何宏辉,是葛贽成的同乡,彼此关系亲近。 上次神京锦衣卫衙门发下斥令,限期他在十日内擒获刺杀杜衡鑫的凶手,如今时间已过去十天,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葛贽成眼下不清楚,神京锦衣卫是否已发出革职查办的诏令,如果这份诏令已从神京发出,他此刻就已被上峰抛弃。 葛贽成派出他最信任的刘海,来急送这份奏报,又由和他私交甚笃指挥佥事何宏辉,转呈锦衣卫指挥使许坤。 就是为避免自己一旦出事,功劳被掩盖和冒领的可能。 葛贽成之所以如此机关算尽,是因为他眼下处境危急,不得不事事谨慎。 刘海内心复杂的接了秘盒和文牍,当他走出葛贽成的官廨时,心中想到如果葛贽成知道,自己和贾琮颇有私交。 他是否还会让自己送这份奏报。 第二天清晨,刘海便换了便装,单人单骑出了金陵城,向神京的方向进发。 第四百七十二章 情切拥良宵 金陵,大宰门,鑫春号江南总店。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将一份书信送进了鑫春号金陵总店。 收到书信的宝珠,问乞丐是谁让他传送,那乞丐却说有个男子,出了二两银子重金,让他送到店里,对方戴着毡帽,看不清像貌。 当曲泓秀拿到书信,拆开看过内容,大惊失色。 一旁的秦可卿见曲泓秀脸色难看,也接过书信一看,也是吓了一跳。 问道:“秀姐,盗运军中火器,涉嫌火枪私造,这可是形同谋逆的大罪,他是琮弟的生父,万一他出了事情,会不会牵连到琮弟?” 曲泓秀回道:“这份信被一个乞丐送来,送信人刻意遮蔽容貌,这是不想让人认出他。 但是信上所述之事,牵扯太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且信中所述,是金陵锦衣卫查出了这桩祸事。 送信那人多半熟悉锦衣卫的路子,他会送这等危急消息,应该对琮弟没有恶意。 按理说琮弟如今自己立府,身上又被敕封了爵位,相当于和荣国府已分家立户,他又得当今皇上器重。 即便贾赦获罪,对琮弟的牵连,也不至于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不过这件事很大,一定要让琮弟尽快知道,让他可以提前防范。” 曲泓秀将那份信重新摘录誊抄了一遍,然后交给宝珠,让她去设置在分号的飞羽信站。 过去不到半个时辰,金陵鑫春号分店后院,一只飞禽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旋半周,往北振翅而去。 …… 居德坊,伯爵府。 刚过去中午,往日一向平静的伯爵府,一下变得嘈杂不安。 东西两府之间夹道的小门,平常除了贾琮和众姊妹外,很少有人走动,今天却来往都是人影。 黛玉院子里人头踹动,还传出恸哭之声,比起以往的清幽闲静,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正屋外堂上,贾母正坐在那里,神情气愤伤痛,她的身后还站在王夫人、王熙凤、迎春、探春等人。 鸳鸯和琥珀两个进了里屋服侍黛玉。 紫鹃和雪雁却跪在贾母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贾母厉声说道:“我平日都是这么说的,让你们好好服侍,你们就是听不进去,如今出了大事,我看你们怎么好。 要是我的玉儿有什么差错,你们也都不用活了! 紫鹃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玉儿就变成这个样子?” 紫鹃虽见贾母大怒,心中有些害怕,但心思却还一片清明,说道:“今天秀橘得了二姑娘吩咐,过去请姑娘去说话。 但是姑娘刚午睡过,因需要梳洗,便让绣橘先回去,她随后就来。 我服侍姑娘梳洗过,因手头事情耽搁了,没有跟出去,姑娘就一个人出门。 本来我想忙过手上事情,再去二姑娘那里服侍姑娘,可是没过一会儿,姑娘就独自回来了。 脸色变得雪白,人也痴痴傻傻的,回来就躺着床上哭,我们怎么问怎么劝,她都不理人。 后来就突然昏厥过去,人事不省,我们才去叫了二姑娘来。” 贾母问道:“玉儿回来就什么话也没说吗?” 紫鹃低头回道:“姑娘回来什么话都没说。” 跪在一旁的雪雁心中迷惑,紫鹃姐姐为什么对老太太说谎。 姑娘失魂落魄回来,便躺床上流眼泪,口里明明念叨三爷的名字,她可听得真真的,紫鹃姐姐怎么说姑娘什么话都没说? 不过雪雁和紫鹃一起服侍黛玉多年,彼此早就深有默契,她知道紫鹃姐姐这么说,必定有他的原因,自然不会说破。 雪雁毕竟年纪小些,还不知两府里许多轻重。 她不像紫鹃在贾母身边呆过,深知老太太多年心思,想让姑娘和宝二爷成双做亲,只是彼此年纪还小,所以一直没捅破。 要是老太太知道,姑娘心里放着琮三爷,只怕姑娘以后连东府的门都进不去。 所以,紫鹃万不敢说姑娘出事时,嘴里还念叨三爷的名字……。 贾母问道:“二丫头,玉儿去你那里,可是听了什么不好的话?” 迎春其实多少有些猜到,只是心中做不得准,说道:“我让绣橘去请林妹妹,但是林妹妹一直没过来,根本没进过我的院子。 后来只是平儿姐姐过来,带了老太太口信,要先把林妹妹和三妹妹挪到西府,再没有其他事了。” 一旁的探春心思精明,心中早断定黛玉为何会这样。 当年三哥哥身上那个石桥梅花香囊,还有他们日常那些神态举止,瞒得住老太太和太太,却瞒不住耳鬓厮磨的姊妹。 只是林姐姐根本没进二姐姐院子,怎么会知道平儿说的那些话? …… 贾母问了一通,也找不到黛玉出事的因由,皱眉问道:“琮哥儿怎么不见踪影,玉儿住在他府上,他这个做兄弟的也没护持好。 玉儿出了事情,他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 迎春连忙说道:“琮弟今天一大早就上衙了,听说是去城北的火器工坊,现在还没回来,还不知林妹妹的事。 那地方在城北郊外,离府上有些路程,我已派人去寻了,琮弟回来需要些时辰。” 不一会儿,内堂出来一个大夫,正是上次给贾母看过病的张友士。 因黛玉中午回来,突然神情呆傻悲恸,继而便昏厥不醒,消息传到西府,贾母恐慌不已,想到上次自己重病,便是张友士妙手回春。 便急忙让贾琏去把人请来,好在张友士正在冯紫英家中做客,便及时赶来给黛玉诊治。 贾母见张友士出来,急问道:“张先生,我那孙女的病可有大碍?” 张友士说道:“小姐身体并无大的病灶,但是似乎突然受外邪干扰,导致血脉逆冲,急痛攻伐,气迷心窍,这才会昏厥不醒。 老夫刚才下了两针,小姐已经苏醒,只是心神耗费过度,又睡了过去,眼下已大碍,让她好生安歇补气。 等我开几贴方子,吃上几天应该能见好,只是再不能受外邪冲撞,也不能让俗事扰动刺激,不然加重病症便成大患。” 贾母听说已无大碍,不禁松了一口气。 王熙凤在一旁看了半天,见谁也说不清黛玉为何会如此,又听大夫说黛玉突然受外邪冲撞,才会昏厥不醒。 她这人素来有些迷信,便说道:“老太太,如今还未至深秋,园中花木葱茏,林妹妹不会是在园中撞了什么东西吧。 不然也不会无缘无故生这场病,要不找个有道行的法师诵经,或我去翻翻《玉匣记》,如有应季的花神祭拜了,也给林妹妹压一压。” 贾母说道:“既是这样,还不如干脆把玉儿挪回西府,我上了年纪,由我的寿数帮她镇着,岂不是更便利些,我看今天就挪过去。” 迎春突然说道:“老太太,如今林妹妹受了针灸,刚苏醒过来,还在病榻之中,现在挪回西府,受了颠簸见了风,只怕更不妥当。” 迎春并不相信王熙凤说的,黛玉是在园中冲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青天白日的,哪里就有这么邪门。 迎春唯一能够想到的,必定是黛玉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平儿的口信,心中郁气伤痛才会如此。 虽然姊妹们平时没捅破哪层窗户纸,但是迎春心思都倾注在贾琮身上,自然就察觉出自己兄弟和黛玉,早不是寻常兄妹之情。 如今林妹妹病的奇怪,琮弟那婚事也悬在那里,总不能事情没搞清楚,就让林妹妹搬回西府,到时琮弟回来必定要着急。 所以迎春才会出言留住黛玉。 …… 探春也说道:“老太太,二姐姐说的有道理,林姐姐在病中不宜挪动,凤姐姐说可能冲撞到什么,要找法师诵经压一压,倒也是个法子。 我听三哥哥说过,芷芍姑娘的师傅修善师太,是姑苏蟠香寺的主持,便是位得道的高尼,请她来给林姐姐诵经,再合适不过。 有了得道的僧尼给林姐姐加持,也好让她先安稳在东府养病,等身子安稳了再挪回西府,才最是妥当。” 其实,探春心中也和迎春一样的想法,觉得总要先把黛玉留在东府,于是便顺着迎春的话头,推出修善师太来说事。 贾母一向看重探春机敏能干,见她说的缜密有理,心中便动了心。 问道:“二丫头,那位修善师太果然是个得道的?” 迎春回道:“确实为得道高尼,当年芷芍溺水,旁人都以为早丢了性命,就是被修善师太生生救了回来。 琮弟还说这位老师太不仅佛法高深,还精通先天神数,对她十分推崇,琮弟这么大学问,他的眼光必定不会错的。” 贾母听了两个孙女一番话,说道:“既是这样,便依你们的意思办,二丫头你可以看护好你妹妹,不能再出事了。 明天就派人去请那位神尼,请她给玉儿诵经祈福,消去这场病祸,我也好放心,你那兄弟说不得就要办喜事,这当口也不能出事。” 迎春听了贾母最后那句话,心头不禁一颤,也不知林妹妹是否还在昏睡中,不然听了老太太这话,又生出不自在。 贾母又去房里看了黛玉,见她虽脸色还是苍白,却在沉睡中,便也放下心,又嘱咐了几句。 贾母毕竟年大了,折腾了这一场,自己已有些撑不住,便让鸳鸯搀着回了西府。 迎春将丫鬟绣橘留下关照,自己便去贾琮院里找芷芍,请她去请修善师太过府。 …… 贾琮从火器工坊出来,并没遇上迎春派去报信的小厮,等到他返回伯爵府,已是日落时分。 刚回到自己院子,正好见迎春和芷芍在说话。 迎春见了贾琮,不禁松了一口气,说道:“琮弟,你可是回来,家里出了大事,林妹妹突然得了急病,我让人去找你,一直也没得信。” 贾琮听了大吃一惊,连忙问清楚原由,来不及换掉衣裳,便去了黛玉院子里看望。 等到了黛玉院里,紫鹃见了他,便湿了眼眶,说道:“三爷你可回来了!” 贾琮快步进了里屋,见黛玉还在昏睡之中,脸色苍白如雪,显得异常孱懦娇弱,心中一阵揪心刺痛。 他退出里屋,问道:“紫鹃,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林妹妹怎么会突然病倒?” 紫鹃将事情来由说了一遍,贾琮听说黛玉昏厥前,还叫过他的名字。 方才迎春说起过平儿带了口信,贾母因宫中赐婚已显预兆,便让将黛玉和探春挪回西府回避。 贾琮便猜到了黛玉突然病倒的原因,虽不知黛玉是如何得知平儿传信内容,但这种事情也是迟早瞒不住的。 只是听说甄家上门给老太太致礼,自己前脚刚到神京,甄芳青后脚就来了,而且还入宫陪伴老太妃,也怪不得贾母会觉得赐婚将至。 贾琮在外屋坐了一会,便进里屋去看黛玉,就这样里外屋子跑了好几趟,折腾去一个时辰,黛玉依然昏昏睡着。 贾琮见黛玉虽脸色依旧苍白,但睡中呼吸平稳,倒也稍稍安心。 中间贾母又叫鸳鸯过来看了两次,见黛玉暂且安稳,又传话让紫鹃等不眠守护,不得再出差错。 贾琮一直守在黛玉外屋,不一会儿已月上高天,迎春派人送来些吃食,贾琮只是胡乱吃了几口。 紫鹃说道:“三爷,大夫说姑娘气迷心窍,虽受了针灸苏醒,但心神耗费极大,才会昏睡不醒,等到养过神就好了。 三爷一直在这里枯坐不是办法,况老太太那边到了夜间,必定还派老嬷嬷过来看,遇上倒惹闲话。 不如三爷先回去歇着,等姑娘醒了,我就去叫你。” 贾琮想想也有道理,黛玉虽还未到及笄之年,毕竟是闺阁少女,三更半夜,自己身为表兄,还滞留闺房,被旁人见了必定不妥。 这时芷芍和五儿过来探望黛玉,贾琮又让五儿留在黛玉房中帮衬,自己带来芷芍回院子歇息。 两人出了黛玉院子,一路走在园中,月影瞳瞳,花树摇曳,万籁俱寂,似乎透着一股森然清寒之意。 …… 贾琮想到最近遇到的两件事,贾赦涉及火枪偷运,宫中老太妃筹谋赐婚,这两件事都超出他掌控能力之外。 第一件事他还有些另辟蹊径的法子,但宫中贵人赐婚,他却完全束手无策,他还不会狗血小白到以为自己可以阻挠一切。 一旦宫中真的下来赐婚诏书,他唯一回绝办法,大概就是可笑的抗旨不遵。 到了那时,连反对贾甄两家联姻的嘉昭帝,都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一路上贾琮思绪纷纷,回了自己院子,草草梳洗一番,便躺下翻来覆去许久,似睡非睡的胡乱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等贾琮重新醒来,窗外还是一片漆黑,他看向房中的漏壶,时间将到寅时三刻,便起身穿衣。 随着侧榻的芷芍被惊醒,起身问道:“三爷,天还没亮,你就要起身?” 贾琮说道:“算时辰林妹妹已昏睡许久,我不放心,过去瞧瞧是否已苏醒。” 芷芍起身帮他穿衣梳洗,又被贾琮推到榻上去睡,等他出了院门,凉风瑟瑟,初秋的凌晨已有五分清寒。 …… 到了黛玉院门口,只是敲了两下,便见五儿过来开门。 五儿喜道:“三爷,你来得倒是巧了,林姑娘刚醒不久,西府的老嬷嬷夜里来过两次,都没碰上林姑娘醒来。” 贾琮听了心中一喜,便快步走进内堂,轻轻掀开帘幕,进入黛玉卧房,见烛火摇动,床帐斜垂,香息隐隐。 紫鹃正端着茶杯,似乎想要劝黛玉喝水,黛玉靠枕头上,神色虚弱,秀眉微蹙,摇头拒绝。 紫鹃见贾琮进来,喜道:“三爷来了,快请坐,我去倒茶。” 黛玉一见贾琮,红了眼眶,侧过身子,不愿理他。 贾琮坐到床边,黛玉气愤的往里挪了好些位置,离开他远远的。 贾琮问道:“妹妹可好些了?” 黛玉肩头微微耸动,带着哭音说道:“你又来做什么,你出去!” 贾琮说道:“我要做错了什么,妹妹说打说骂都可以,只是不要闷在心里,伤了自己身子。” 黛玉咬牙说道:“你又来说这些,你这人惯会花言巧语哄人,我再也不会信你。 等天亮了,我就搬回西府,省的碍三爷的眼,阻了你的好姻缘!” 贾琮苦笑道:“妹妹这是说那里话,我哪来什么好姻缘,你又怎么阻了我了。” 黛玉忍不住抽泣,说道:“你真可恶,到了现在还想骗我,你去宫里见了甄老太妃,寻了这样一门好亲,回到家里却一字不提。” 黛玉回过头来看他,贾琮见她玉颜苍白,双颊垂泪,明眸眉梢都是哀绝气愤,看得他一阵揪心。 黛玉言语愤懑,悲声说道:“莫非你怕我知道了,会为你高兴不成!你这人这样没良心,我算白认得你了。” …… 贾琮叹道:“我回家不说这事,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我根本不稀罕赐婚,我对甄三姑娘无意,也从没想过娶她。” 黛玉听了这话,微微一愣,泪眼朦胧的看着他,贾琮说道:“妹妹,我对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没有半句虚言,你错怪我了。” 贾琮说着便轻轻握住黛玉的小手,黛玉身子一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挣扎。 只是过了一瞬,便甩开他的手,含泪气愤,说道:“你不喜欢赐婚,你对她无意,她却巴巴上门给你送礼。 两府的人都说你好事将近,连老太太都给你预备着,你还想骗我。” 贾琮神色沉静,说道:“妹妹,我也不瞒你,很多事情我靠自己谋算手段,我都能有所掌控,终了多少总能按着自己的心意。 唯独宫中赐婚,却是我半点左右不了……。” 黛玉听了贾琮的话,身子微微颤抖,眼泪愈来愈多。 贾琮说道:“即便是这样,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撂下妹妹不管,那怕真的下了赐婚诏书,我也会想法周旋,不会让妹妹伤心委屈。” 黛玉听了这话,微微一震,愣愣看着贾琮,脸上泪痕未干,口中喃喃问道:“你真的不会撂下我不管,你是不是又想拿话来哄我……。” “我不信你,你这人惯会招惹,今儿是真姑娘,明日又来个假姑娘,里外就欺负我一个……。” 贾琮听她说的即伤心又动情,忍不住将她搂在怀中。 虽然他们之间一向相处亲近,却从来没有这样暧昧亲密过。 黛玉似乎吓了一跳,有些不敢动弹,好一会儿才拿手推他,只是她大病之后,那里有什么力气推开。 “三哥哥,你好生讨厌,一年大似一年,又不是小时候,谁同你拉拉扯扯的……。” 紫鹃和五儿都在外屋守着,不敢进去,却能隐约能听到里面说话。 紫鹃听到自己姑娘说讨厌,还说谁同你拉拉扯扯,便条件反射一般,就要冲进里屋救主。 却被五儿红着脸拉住,说道:“紫鹃你是不是傻,没听到林姑娘刚开始喊三爷,现在都变成三哥哥了,你进去作甚。” 紫鹃微微一想,便懂了五儿的意思,也不禁脸上一红。 五儿笑着拉着紫鹃和雪雁出屋,还顺手把门带上,说道:“我们三爷最宝贝你们姑娘,还能欺负了她不成。” 紫鹃啐道:“瞧你这话说的,好像你被你们三爷欺负过,知道什么底细似的。” 五儿被紫鹃调侃的话,羞得满脸通红,气得追着要打,两个人在前院传花蝴蝶一般追闹,在黝黑的天光中响起清脆悦耳的笑声。 …… 卧房之中,黛玉只是挣扎了几下,发现没什么作用,有些僵硬的娇躯,便慢慢软下来,靠在贾琮怀里,任他双手环抱,一声不吭。 贾琮发现黛玉原先冰冷的娇躯,慢慢变得柔软温和,沁人心魄的少女体香,悠悠缓缓围绕着他。 他忍不住在黛玉额上吻了一下,怀中的她像是被吓到了,身子颤了一下,贾琮便不敢再多做放肆。 这一刻的搂抱依偎,似乎胜过人间无数,所有的悲伤、失落、嗔怒、躲闪,都变得无关紧要。 屋内昏暗的烛光中,黛玉的声音绵密痴情:“三哥哥,宫中诏书,圣旨难违,如果命该如此,我也不再怪你。 只是你要记住说过的话,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撂下我不管……。” 五儿和紫鹃、雪雁,在屋外的台阶上坐了许久,直天边微微发亮,便听到内屋传来贾琮的声音。 “紫鹃,林妹妹一夜没吃东西,必定要饿了,去熬一碗稀粥过来……。” 紫鹃听到这话,和五儿对视一笑,各自脸上满是喜色,心想还是三爷有本事,不用多少功夫,就能让姑娘肯吃东西。 第四百七十三章 诏旨赐姻缘 大周宫城,清和宫。 自从那日甄家二房内管事,奉甄芳青之命,到府向贾母致礼,让荣国府众人都以为贾琮赐婚在即。 但是时间过去数日,宫中并没有消息传出,让贾母等人心中疑惑,莫非真的是自己等人猜错。 就在贾母心中迷惑之时,突然宫中传来甄老太妃病危的消息。 甄老太妃是洪宣帝惟一在世的嫔妃,当今太上皇的养母,宫中辈分最高的贵人,连当今嘉昭帝都以皇祖母之礼相待。 而且她还是大周世家老勋之中,位份最高地位最尊崇的女人,与各大世家都有或多或少的关联,在朝野都有很大影响力。 所以,甄老太妃病危的消息传出,老勋世家,朝野官员,各种问安折子雪片一样飞入宫中。 各家勋贵诰命,也纷纷入宫朝拜探视,以示尊崇。 这一日,贾母也和南安太妃、西宁太妃、北静王妃等一起入宫,拜见病中的甄老太妃。 贾母年老识多,她见了甄老太妃病容羸弱的模样,且已下不得床,再想到老太妃已年过八十,多半就是不好了。 贾母还看见整个拜见过程,太医院的御医一直侯在门外。 太医还嘱咐太妃的贴身嬷嬷,不要让太妃和拜见之人,多做言语应酬,以免劳神,里外都是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可见老太妃病情严峻。 整个拜见过程,同来的南安太妃、西宁太妃,甚至甄老太妃的本家曾孙女北静王妃,老太妃都只是点头示意,宫娥上茶。 唯独支撑精神和贾母说了几句闲话,其中两句还问到了贾琮。 这不得不让贾母有些受宠若惊,在场的南安太妃、西宁太妃都面露惊讶。 只有在座的北静王妃知道其中究竟,心中叹息,老太妃对三妹是爱到骨子里了,知道三妹将来要嫁到贾家。 所以即使在病中,也对贾太夫人表现亲厚,这是想三妹妹以后进门,会得到贾家更多看重和爱护。 贾母也见到一直陪伴老太妃身边的甄芳青,比几个月前在贾府相见,几乎瘦了一圈。 …… 等到出宫之时,南安太妃、西宁太妃纷纷向贾母道喜。 南安太妃笑道:“贾太夫人有福气,养了个如此了得的孙儿,今天老太妃待太夫人格外优厚,这赐婚之荣已在眼前。” 西宁太妃也笑道:“我以前只是听说过,并没见过老太妃养大的甄三姑娘,今日一见惊艳,甄家竟养出这样的美人。 也怪不得老太妃爱逾珍宝,如此人物就是嫁做皇家正妃也绰绰有余,贾太夫人能娶这样的孙媳妇,也是件极有体面之事。” 贾母听了两位郡王太妃的好话,多少有些飘飘然。 但心中也是喜忧参半,自己想要把湘云嫁给贾琮,让贾史两家联姻合势的打算,终究还是落空了。 赐婚虽好,只是甄老太妃一旦故去,人走茶凉,这赐婚的里子便没了大半。 …… 宁荣街,伯爵府。 黛玉将养了两日,本来就是一场心病,得了贾琮这心药,便渐渐恢复过来,贾母见了自然高兴放心。 贾母想起那日,刚让黛玉和探春挪回西府,黛玉便突然病了一场,倒像挪回的话题犯冲不详一般。 又想起王熙凤说犯花神撞客之类的话,又让王熙凤按《玉匣记》祭拜当令花神,以做安心。 贾母人老多疑,见黛玉病情大为好转,便暂时不敢提这个话题,生怕轻举妄动,又出犯冲,想着过了这段时辰再说。 再说等到那赐婚之事下来,再将两个孙女挪回西府也不迟,两府只是隔了一条夹道,左右不过一个时辰功夫的事。 …… 贾母不再提起挪回话题,贾琮和迎春自然求之不得,姊妹们依然像往常一样相处。 只是探春借请修善师太诵经驱邪的话头,才让贾母放心将黛玉留在东府,总要完了此事,才好贾母面前应了此节……。 那日夜里在黛玉房中,贾琮将话得通透,反而安了黛玉之心,又是一番轻怜密语,惹起黛玉满腔柔情,倾心之意更进一层。 就像贾琮所说,如宫中执意赐婚,根本不是贾琮能够左右。 难道要让他因为自己,做抗旨逆君之人,毁了前程甚至性命,黛玉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他落到这种下场。 且那日贾琮和她袒露心扉,绝不会撂下她不管,虽然黛玉心中仍有隐忧,但却足以安定其心。 黛玉在心绪上,经历如此波折,退一进二,峰回路转,心性上反而多了丝坚韧,往日的易悲执拗竟少了许多,心中生出些许豁达。 她心思敏悟聪慧,自然能感受出贾琮心中情义,不管宫中会不会赐婚,她的三哥哥都会用心待她,如果真的世无全法,这也足够了。 贾琮每日到她房里陪伴说话,两人之间相处,比往日更多了一份甜馨默契,倒像是比以前走得更近。 世上情爱之事,经历诸般波折坎坷,会使旧缘斩断,从此形同陌路,但也会经历捶打,去芜存真,越显真情。 …… 贾琮自从给了刘士振后膛枪的概念图纸,足够整个工部火器工坊捯饬半年,所以他连上工坊点卯的次数都少了。 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府上,每日或在黛玉房中陪伴说话,或去迎春和探春那里走动,或温读经义程文。 探春到贾琮院里的次数,突然变得多了起来,日常总是过来问书练字,有时贾琮温习春闱功课,她也常拿着书在旁边闲看陪伴。 就像是时日金贵,要将一天掰成两天过一样。 …… 贾琮又听探春说宝钗也突然不爽利,像是秋冬交接之时,旧病有所复发,只吃惯用的冷香丸。 只是病去如丝,已在梨香园几日不出门,这一日贾琮和探春过去探望,宝钗只说自己没有大碍,不过磨些时间就能好。 贾琮去看望时,宝钗一双清粼粼的大眼,时常不经意间对他出神,似乎有很多想说无处说的话。 贾琮和探春离开时,金钏特意送他们出梨香院,似乎有话说,但又说不出口。 探春知道贾琮救过金钏,两人算有些渊源,看金钏的情形,必定是有话想和三哥哥说,探春便借故有事先走。 金钏见只剩下贾琮一人,才说道:“三爷,那日姑娘从东府回来,是我贴身伺候,那一夜听她悄悄哭了很久才睡着。 事后还让我不能对人说,照理我不好多嘴,但是姑娘性子稳妥,很少会像那晚的情形。 我心中不放心,想着那日她东府回来,必定是在东府遇到了事情,三爷聪慧,必定是知道原因的。” 贾琮一算日子,那日正是黛玉也突然病倒,宝钗对他如何,他也不是完全无知无觉。 只是如今内有赐婚之事,外有贾赦盗运火枪的祸患,家里家外满头是包,眼下他哪里敢多招惹,免得于人于己都生烦恼。 他多少也明白,金钏为何会对自己说这些话,左右也是为宝钗的一片心。 只是说道:“姑娘家总有些心事,过了就好了,你好好服侍宝姐姐,过两日我再来看她。” …… 秋阳明媚之下,金钏呆呆看着贾琮远去的身影,心中有些叹息,自己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三爷这么聪明的人,哪里会不知道意思。 可他说出的话都是礼数和躲闪,明显是不想招惹,姑娘这一片心就算空掷了。 自从贾琮那次从井里救了金钏,她便对贾琮念念不忘,只是身份悬殊,这种心思在大宅门最要不得,所以只是放在心里罢了。 她到了宝钗房里之后,宝钗对她竟格外亲厚,竟不下于从小跟在身边的莺儿,日常服饰常常不离左右。 时间一长,金钏便也品出其中的味道,姑娘如此待她,并不是自己有多么的好。 只是因自己是三爷救的,也是三爷托付给姑娘,其中隐含三爷那层关系,才让姑娘另眼相待。 自己姑娘其中一番痴意,旁人并不知晓,但是金钏作为当事之人,哪里不会明白其中情意。 当初金钏投井,在生死弥留之际,贾琮赶来相救,她在水底透过潺潺清波,看到贾琮璨然无双的容颜,便从此种下心魔,无日难忘。 为了自己心中那一份痴念,更为了对宝钗的感恩,她才一反常态,对贾琮说了这一番话,但贾琮似乎波澜不惊,难免让她心中失望。 …… 贾琮一路回到东府,金钏的话虽在他心中盘旋良久,但终究还是被他放下。 如今他心中最担忧之事,倒不是宫中赐婚之说,因为这件事本就不是他能左右,多想也是无益,且不算什么是生死难事。 他最担忧的还是贾赦盗运火枪之事,昨日艾丽特意来了伯爵府一次,给他送来金陵鑫春号发来的飞羽传书。 信中说金陵锦衣卫侦缉火枪私造工坊之事,取得重大突破,已查出工坊查获的两只木箱的出处,正是由贾赦那家宏椿皮货行发出。 事情和贾琮推断的完全一致,贾赦参与辽东失窃火枪盗运,且和金陵火器私造工坊已牵扯不开关系。 不管是盗运火枪,还是牵扯火器私造,都是形同谋逆之罪,削爵重罪是贾赦难以逃过的结局。 贾赦获罪,必定会对荣国府造成莫大冲击,甚至可能是夺爵抄家,最终的结局会如何,叵测难料。 贾琮作为贾赦的亲子,虽然已封爵立府,想要半点不受牵连,只怕也是很难。 而且,曲泓秀还在信中提到,消息是有人隐藏身份,借用乞丐之手,送到金陵鑫春号总店。 也就是说这个消息已在金陵卫传开,有人得到消息才向自己示警,贾琮并不知送传送消息为何人。 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既然自己可以收到消息,那么必定也会有其他人收到。 锦衣卫多半也已向神京上峰传送消息,只是鑫春号飞羽传信,比普通快马驿站的速递快上许多。 按路程计算,只怕过不了几天,贾赦参与火枪盗运的消息,就会传到神京锦衣卫指挥使司,到时便是事发之日! 这件事已搅的贾琮深有担忧,占去了他大半心思,自然对金钏所说之事,再没太多心力去关注。 …… 神京,安奉坊。 自从晌午之后,便不见了太阳,天空阴沉,云顥密布。 坊中街巷繁华,各类瓦肆、酒馆、花楼不一而足,人流繁杂,喧嚣热闹。 貌似大雨将至的阴霾天气,并没有影响到坊市中的人气。 出入这里的不仅有普罗百姓、商贾富户,更有不少朝野官吏,三五成群,来这里消遣取乐。 因此这里经常看到衣饰清贵,气度不凡的人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临街一家不起眼的小酒楼,二楼的雅间里,两个男子正对坐小酌。 其中一人正是那日带了一车药材入城的赵掌柜,另一人是个衣裳华贵,相貌清正的男人 “刘大人,你急着约我见面,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那位刘大人说道:“我们在金陵锦衣卫的眼线,传来消息,金陵锦衣卫经过翻查,已确定工坊中两个木箱,是从贾赦的宏椿皮货发出。 锦衣卫千户葛贽成派了心腹百户刘海,带了公文和查证文牍,眼已在往神京传递照奏报途中。 好在我们的眼线比刘海早一日出金陵,所以才能提前将消息送到神京,我们的人还发现,刘海脚程迟缓,估计还要几天才能到神京。 倒是给我们留下收拾首尾的时间……。 自从工坊被查获,你在金陵做了多方手段掩饰,本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那两个木箱,终究露出破绽,当真是防不胜防。” 赵掌柜听对方的话,脸上神情凝重,说道:“大人,那贾赦爵封一等将军,是荣国贾家的承爵人,身份非同小可,这事怕是棘手得很。” 那刘大人问道:“当初与贾赦交割送货的孙绍祖,如今在何方,一旦贾赦落网,将他供出,那事情牵扯起来,就会难以收拾了。” 赵掌柜阴森一笑,说道:“大人尽管放心,眼下谁也找不到孙绍祖,他坏不了我们的事。” 那刘大人说道:“贾赦之事,处置起来要十分谨慎。 荣国公虽已故去,但是荣国贾家在朝中军中的门生故旧,依旧不容小觑,荣国贾家在四王八公中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 未来大势一起,荣国贾家如何站位,对于朝中旧派勋贵的影响,对世道人心的左右,其中作用依旧可观。 这也是上面为何让孙绍祖勾连贾赦,运送辽东那批货物,就是想给荣国贾家留下印记把柄,以为将来之用! 况且,上面对贾家威远伯贾琮,颇为看重,觉得此人韬略精深,文武双得。 他不仅是四王八公的正经血脉,偏偏还受当今的拔擢重用,这在四王八公子弟之中,绝无仅有。 这样的人物如能拉拢,于将来的之事必定有大用。 只是,一但贾赦事发,以今上对四王八公的隔阂,荣国贾家必定要被削爵获罪,只怕抄家也未为可知。 贾琮是贾赦的亲子,必定也会收到牵连,甚至从此失去圣眷,他也就失去了未来的价值,这是上面不想看到的。 所以为了稳妥起见,我已收到令谕,此事需要这般处置……。” 那位刘大人看了眼雅间门口厚厚的门帘,依旧还是放低了声音。 此时天空中沉郁许久的厚重云顥,瞬间翻涌,银亮的电光刺破云层,发出惊天裂地的巨响。 一阵瓢泼大雨,在极其短暂的预兆之后,倾盆而下,密集嘈杂的雨声,将雅室之中两人的对话,遮蔽得难以听清……。 …… 大周宫城,清和宫。 甄老太妃的寝堂之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药草涩味,老太妃靠卧在榻上,身上盖着绫白软绸锦被,背后堆着厚软的背枕。 寝堂中还出了服侍的嬷嬷和宫娥,还站着一身宫装,娉婷婀娜的甄芳青。 卧榻前绣墩上,坐着一位穿青色九龙衮服的老者,正是退居深宫的上皇永安帝。 甄老太妃无力的挥了挥手,身边的贴身嬷嬷,还有几个服侍的宫娥,都无声的退出堂外。 老太妃又对身边的甄芳青说道:“青儿,你也下去吧,不要让人打扰,本宫要和陛下说说话。” 甄芳青目光微微闪动,对着永安帝行礼后退出堂外,又让宫娥内侍轻轻合上厚重殿门,自己恭立在门口等候。 寝堂之中,永安帝上前将甄老太妃身上的锦被,用手捻了一捻。 永安帝是高高在上的太上皇,对于旁人来说,只是威严沉默,难测深浅的帝君。 他只有在甄老太妃面前,才会露出这样少有的孺慕之举。 甄老太妃目光柔和,说道:“陛下,本宫离开金陵老家已六十余年,家中长辈兄妹都已亡故,甄家后辈见过的没有几人。 即便如今当家的那位侄媳妇,本宫都从未谋面,只有芳青从小在我膝下教养,我将她视为己出。 这世上我最至亲之人,除了陛下,便是这丫头了。 当年孝元皇后薨逝,本宫何等福泽,得先帝垂爱,托付抚育陛下,这是本宫一生最大的荣耀。 这十几年时间,陛下退居深宫,幽恍岁月,但本宫懂得陛下心有戚戚,感伤难消。 本宫也活不长了,有些话在心中藏了许久,如今就算犯忌,惹陛下不喜,我也把它们都说了。” 永安帝微笑道:“老太妃不要说这样的话,上了年纪总难免病症,有太医护持,多将养些日子就是。 朕今天就是来和太妃说话的,太妃想什么就说什么,有什么好顾忌的。” 甄老太妃神情柔和,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半晌才说道:“当年,陛下诸子之中,吴王惊才绝艳,文武双全,皇室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他得陛下钟爱,视其继统之人,他为人至情,对本宫也十分孺慕孝敬。 别的皇子都称本宫为太妃,只有他素重情义,心有赤诚,不顾避讳,常喊本宫为皇祖母。 却没想到后来会出那样的事,本宫和陛下一样,心甚爱之!事后每每想起,难以自持!” …… 甄老太妃说到这里,忍不住老泪纵横,永安帝双眼含泪,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在强自压抑内心悲怆。 “如果当初他只是个平庸的皇子,如今必定还能侍孝于圣君膝下。 这些年陛下钟爱卓绝的少年英杰,旁人或许不知,但本宫却知陛下苦心,陛下是在补心中所憾……。” 甄老太妃的话,似乎戳中永安帝的心防,揭开他心中最隐秘慈和的心绪。 上皇原本心情悲怆,神情刚厉,竟然缓缓松弛,双目微阖,脸上竟生出一片释然,一种解脱。 甄老太妃继续说道:“就说贾家那孩子,陛下数年前得了他的字,便时时赏玩,爱不释手。 后来听说他在辽东立下平定之功,陛下更常和我说,这孩子是难得一见的文武奇才。 当初圣上因辽东之功册勋,如果不是陛下让太后赐礼贾琮,又派人去贾府向贾琮求字,没有这般因势利导,那孩子如何能得世袭罔替的殊荣。 陛下虽不动声色,但拳拳惜才之心,令人动容,陛下是在贾琮身上,看到似曾熟悉的影子,才会如此对他吧。 那日我在宫中见到贾琮,器宇风华宛如当年,本宫虽老,但是一颗心未朽,不糊涂,看的明白……。” 甄老太妃看了永安帝一眼,见他虽面无悲喜,但一双眼睛中波光扰动,应是极不平静。 “陛下之所以迟迟未下赐婚,是担心贾琮娶了芳青,从此便丢了前程。 但是,圣君有悯爱惜才之心,天道有功败生死之命。 那孩子已得世袭罔替贵勋之位,一生荣华富贵绰绰有余,如果因赐婚而投闲置散,从此安乐平和一生。 比起当年吴王,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甄老太妃最后一句话,让永安帝身子一震,一下击中了他心中软肋! 他看着病榻上抚养他长大的甄老太妃,容颜哀绝,眼中神光已渐渐溃散。 永安帝心中悲恸不已,十几年前这样的哀伤,他曾经历过一次,没想到他还要再承受一次。 虽非母胎亲生,但数十年母子之情,岂能是一场虚妄。 而且,甄老太妃所言,老成睿智,未尝没有道理……。 永安帝心中震颤,对着病榻上的甄老太妃,话音满是沉痛:“朕当年无可奈何,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铸成锥心之痛。 这些年太妃日夜所想,就是想让朕放下心结,朕懂得太妃的苦心,朕必定会让太妃如意,下旨赐婚,以此喜兆求太妃安康。” 他声音激荡,对堂外喊道:“欧阳彬入殿!” 内侍总欧阳彬听到声音,急忙开了殿门,小步走入寝堂。 永安帝沉声说道:“传朕旨意,命礼部即刻拟定赐婚诏书,为贾琮和甄芳青赐婚,选定吉日,宣诏甄贾两府!” 甄老太妃听到永安帝下旨,一双昏花老眼闪现光彩,但很快慢慢又黯淡下来。 甄老太妃缓缓挪动干枯冰冷的手,轻轻握住永安帝宽大的手掌,说道:“陛下当放下前事,宽解心怀,颐养龙体,岁岁安康。 本宫以后不能再时时陪伴陛下,本宫谢陛下……厚恩……。” 第四百七十四章 圣心不可欺 宁荣街,伯爵府。 最近几日,内院一处宁静清幽的小院中,常传出悠扬空灵的木鱼声,还夹杂着清悦恬美的诵经声。 迎春特意嘱咐内院的婆子和丫鬟,不得轻易靠近这所小院,以免打扰院中人的清静,那里住的是伯爷请的贵客。 那日贾母本想将病中的黛玉挪回西府,探春借修善师太诵经祛厄的说辞,才让贾母答应将黛玉留在东府养病。 黛玉当时急痛攻心,得的只是一时心病,有了贾琮这贴心药,事后其实已无大碍。 但探春和迎春已把话说出口,也担心贾母又生出挪回西府的念头,自然要在贾母面前做出事情应景。 只是贾琮一向对修善师太颇为崇敬,不仅因为对方是位高德僧尼,他更感念修善师太对芷芍的再造之恩。 贾琮觉得黛玉心病已去,只要好好将养就行,就这样去请修善师太,似乎有些不妥。 况且修善师太年事已高,一向身体不好,也容不得多做奔波。 后来还是芷芍想到折衷的办法,由她去请师姐妙玉到府诵经。 妙玉从小修行,除了先天神数缺乏火候机缘,其余佛业已尽得修善师太衣钵。 只要请了妙玉前来,既可以还了贾母面前的许诺,芷芍和妙玉师姐妹也好同府相处几日。 贾琮却以为妙玉为人孤僻清冷,而且一直以来,自己带走芷芍,妙玉对自己总有些隔阂,只怕不会轻易登自己的门槛。 但见芷芍笑嫣盈盈,似乎颇为期待,知她和妙玉姊妹情重,但有相伴总能开怀,也就顺着她的意思。 贾琮还让管家在内院,找了一处清净小院,临时布置成佛堂,以供妙玉诵经住宿所用。 不管芷芍能不能请到妙玉,礼数准备还是要的,且妙玉师徒以后常住神京,有芷芍的关系,时有往来也是少不了的。 原本只是抱有备无患的心情,最终让他微微有些意外,芷芍去了一趟牟尼院,还真的将妙玉接入府中。 迎春、探春等姊妹都是一次见妙玉,见她虽缁衣佛尘,却难掩光彩,秀美绝尘,芳姿玫然,竟是如此出色。 只是这样活色生香的美人,怎么小小年纪就遁了空门。 贾琮和迎春带着众姊妹,在显德堂奉茶礼待,之后妙玉便带着芷芍和黛玉入了佛堂。 往后几日,妙玉从《地藏菩萨本愿经》中甄选精妙要义,对黛玉虔诚诵咒,为她启灵解心。 贾琮因心中好奇,曾去佛堂外听了几次,还隔着纱窗探看佛堂中景象。 但见佛堂幽幽,观音像前,蒲团之上,焚香缥缈,倩影缁衣。 妙玉轻灵悦耳的诵经声,洁净无垢,清妙绝伦,似乎能绕梁不散。 让他这个堂外听经之人,凭空生出妙想出尘之念,这几日心中隐忧压抑,随着妙玉的诵经声,竟无声无息之间,悄然而散。 不禁让贾琮心中大为惊讶,万没想到妙玉的诵经之音,居然有这等奇异。 原本贾琮对什么念经驱邪,心中是完全不信的,他是后世之人,事事注重实物逻辑,佛道持咒之能,似乎找不到格物依据。 只有听过妙玉的诵经声,心中才不由生出感慨,即便自己来自后世,比今人多许多远见卓识,但是在认知上还是有盲区和局限。 有些事自己不知,不代表它不存在,或可以武断为虚妄。 就像修善师太,精通先天神算,据说能断未来之事,原先贾琮有些不信。 见了妙玉诵经的奇异本领,再想到自己奇异的来历,天下无奇不有,大概就在于此。 这样看来修善师太先神算的本领,也说不定是真有其能。 …… 等到妙玉将《地藏菩萨本愿经》节选精义,诵咒七七四十九遍,也就完了此节功课。 虽然请妙玉过来诵经,只是贾琮、探春等人在贾母面前做个样子,省的贾母觉得东府不太平,又拿挪回西府说事。 起初,黛玉对请人诵经,也觉得是虚应其事,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来人是芷芍的师姐,她倒是想好要以礼相待。 等见到妙玉如此秀美出尘的人物,已经颇为惊讶。 后来佛堂之中,数日听她诵经持咒,清悦呢喃,宛如梵唱,只觉身心涤荡,灵台清明,心中执念尖锐,都化去几分。 黛玉原先只是以为妙玉人物出众,却没想到她在佛理诵咒上,有这样的本领,心中也不禁生出惊佩。 妙玉虽然生性清冷孤僻,但对同样出众的黛玉,似乎颇有好感,又知黛玉待芷芍亲厚,更愿意和她亲近。 妙玉离府那天,贾琮和迎春、黛玉、芷芍等在宣福堂奉茶相送。 贾琮说道:“妙玉师傅到府诵经,尽心尽力,为林妹妹诵祷祈福,贾琮感激不尽,真不知该如何相谢。” 妙玉听了贾琮这话,微微一笑:“威远伯果然想要谢我?” 贾琮见妙玉言语难得随和,无意间露出绝尘般笑嫣,仿佛昙花静芳,清艳夺目,隽雅动人。 当年贾琮从姑苏带走芷芍,让妙玉失去了投契的师妹,心中对贾琮颇有隔阂,所以对他一向没什么好脸色,也从没对他有过笑容。 直到这次贾琮下金陵,又将芷芍送到蟠香寺,当时妙玉重新见得芷芍,那一瞬清冷消去的璨然一笑,让贾琮至今难忘。 大概是妙玉过于孤清,青灯古佛,不拘言笑,这才会使偶然绽显的笑颜,愈发璨然夺目。 如今再次见到这笑容,竟依旧让他有些失神,一个尼姑笑得如此好看,佛祖座前真是罪过。 贾琮定了定神,说道:“自然要相谢,这还能有假。” 这时妙玉脸上的嫣然已隐去,似乎刚才惊鸿一笑,只是听了贾琮相谢的话,下意识的反应。 妙玉突然说道:“你要谢我也不难,只需一件我喜欢谢礼就成。” 听了妙玉这话,黛玉和迎春都脸色古怪。 她们都知贾琮只是客套之言,妙玉却开口要件喜欢的谢礼,突兀怪诞,寻常人之间相交寒暄,哪会说出这等不合时宜之言。 只有芷芍脸上有些忍俊和苦笑,自己这师姐从小青灯古佛,离弃红尘,不通常俗,性子放诞诡僻,分开经年,她还是半点没变。 堂中只有贾琮不以为意,他自然深知妙玉的脾气,微笑道:“不知什么谢礼,才是妙玉师傅喜欢的。” 妙玉秀目晶莹,直言不讳,说道:“威远伯以书道闻名天下,那年你送师傅的《佛说五蕴皆空经》,我常常诵读,便是极好的。 如今庙室之中,推崇流传那卷般若心经,传闻便是威远伯幼时得奇僧传授,经文虽凝练,却句句珠玑。 我想请威远伯手书一卷相赠,也好时时拜读持咒。” 黛玉和迎春听了这话,原来妙玉直愣愣讨要谢礼,并不是什么金银俗物,而只是向贾琮求字。 这本来是件挺雅的事情,偏偏被她说的突兀怪癖,不禁都心中莞尔,觉得这俏尼姑虽言行有些怪诞,也有几分朴拙的天真。 贾琮笑道:“这件事容易,只是这几日心绪不宁,手书佛经,笔触难消浮躁之气,仓促写了相赠,恐有不敬。 等我俗事清理,再用心写了赠你可好?” 妙玉说道:“如此甚好。” …… 等到妙玉正要起身告辞,邢岫烟有些急匆的赶到宣福堂相送。 见了妙玉便说道:“妙玉姐姐,我有些事情耽搁了,还好赶得及送你,这次去了,不知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她自小跟着妙玉读书写字,和妙玉有半师之份,情义自比旁人更加亲密特别。 妙玉脸色温和,说道:“如今我们都在神京,就如同当初同在姑苏,也无分别,有暇记得来牟尼院,我请你吃茶。” 贾琮等送走妙玉,姊妹们先去了迎春那里闲坐,邢岫烟却说另有事情。 贾琮心中好奇,便跟上去叫住她。 见邢岫烟小脸红扑扑的,秀丽之中平添娇丽,似乎刚才赶来送妙玉,走得急切,依旧气息不稳。 贾琮好奇问道:“岫烟,刚才赶得这么急,是去忙什么事了吗?” 邢岫烟说道:“今天姑母心情不好,我娘让我去东路院,陪姑母说话。 我估摸着时间,妙玉姐姐要走,才中途出来相送,我娘还在那边等着,这会子还得回去呢。” 贾琮好奇问道:“大太太怎么就心情不好了?” 邢岫烟回道:“听我娘说,大老爷在崇清坊买了宅子,在杏香楼赎身了一个红歌伎,要收做……收做外室,花了许多银子,姑母很生气。” 邢岫烟毕竟是豆蔻之龄的姑娘家,说到买红歌伎做外室,也知道是羞耻之事,言辞躲闪尴尬,小脸一片通红。 贾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他自小就听多了贾赦的荒唐事,心中虽厌恶,却也不意外,这人本来就是这样。 只是崇清坊离居得德坊不远,算是城中喧闹之地,那里的宅子可不便宜,贾赦手中居然还这么宽裕? 自从朝廷实行新政,缩减官绅免税田,摊丁按田赋税,荣国府每年夏冬两季的赋税银子,比往年多了三四成。 荣国府公中银库已不像往年丰裕,如果王熙凤不是得了贾母首肯,裁剪了府上许多奴婢人口,节省了一批月钱和吃穿耗费。 又将往年一些不必要的支出捐了,只怕荣国府公中银流,早就入不敷出,没几年就要吃干流尽。 在这种情形下,荣国府公中每月发派到东路院的银子,比往年缩减了许多,已由不得贾赦像以往这样奢靡。 贾琮多少知道些行情,崇清坊的宅子加红歌伎的赎身钱,只怕要四五千两银子。 贾琮让江流暗中查探过那家宏椿皮货店,那只是家生意寻常的店铺,和秀娘香铺这种银流旺铺,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这几个月时间,不知是何缘故,宏椿皮货生意十分清淡。 正常情况下,贾赦很难一下拿出这么多银子,大肆置办宅院外室……。 自从收到金陵的飞羽传书,贾琮便知贾赦盗运火枪之事,已累如危卵,事发已在眉睫。 这当口他手头突然有了大笔银子,不得不让贾琮有些生疑。 …… 邢岫烟见自己说了原由,自己这表哥也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她便耐心等在身边,一双水润妙目静静望着他。 邢岫烟入府之后,便住在迎春院里,日常都是和黛玉、探春、惜春等姊妹作伴,即便贾琮来了,也说不上几句话。 像这样和贾琮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少,她见贾琮在那发愣,心中也不在意,她心性恬淡,觉得这样陪着他发呆,好似也不错。 贾琮回过神,见邢岫烟依旧亭亭玉立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微笑说道:“大老爷和大太太的事,旁人插不上手,干嘛让你个姑娘家去陪话,以后我们不去,问起就推我到身上。” 邢岫烟有些期期艾艾问道:“我该怎么推到表哥身上呢?” 贾琮略微一想,说道:“东路院那边纠葛多,多有不善,我可舍不得你这样的姑娘卷进去。 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你要是不想去,就说我找你有事,你走不开,话头随你说,自然就没人来打扰。” 邢夫人将侄女许配自己,贾琮不用猜都知道,邢夫人对自己可没什么好心,更不是为了邢岫烟的终身着想,多半又是贪鄙爱财的性子在作祟。 贾琮对邢岫烟淡泊自醒的性情,一向很是欣赏,自然不想自己这表妹,凭白掉进邢夫人彀中,总要看护着些。 如今两府都传开,邢岫烟将来要入贾琮的房头,旁人知道贾琮正找她,即便邢夫人也会有些顾忌,少了许多牵扯算计。 秋阳轻风之中,邢岫烟还愣愣站着,看着贾琮离去的背影,肩削背挺,恍如玉树,步履之间,衣袂飞卷。 她俏脸慢慢羞红,心中只是断章取义,来回翻卷贾琮无意间那句话:我可舍不得你……。 …… 大周宫城,乾阳宫。 神京秋色渐浓,宽大殿堂透着一股清寒,此刻殿堂之中除了皇帝,还有个衣裳朴素的男子,跪着地上一言不发。 嘉昭帝目光炯炯,端详御案上一张草图,那图上线条往来繁复,画了一支架构精巧的火枪。 这正是前几日,贾琮确定贾赦涉及火枪偷运之后,定下另辟蹊径保身之法,带到火器司工坊的那张后膛枪概念草图。 嘉昭帝对跪着那人问道:“钱槐,这张便是贾琮画的后膛枪图纸?” 钱槐回道:”正是贾监正所绘,前几日贾监正带此图入工坊,向刘副监和几位主要工匠,详细解说此图,小人正好在场。 因为工坊守护森严,小人一时出不得工坊,得了中车司的协助,才能将此图复制带出,呈览皇上。 嘉昭帝问道:“朕观图中后膛枪机构极其繁复,是否真的能够造出,它的威力与改进型鲁密铳相比,到底如何?” 钱槐回道:“启奏圣上,这几日我们已仔细参详过草图,这种后膛枪和眼下使用的前膛装填火枪,构造大不相同,其各处构造精巧绝伦。 营造难度极大,该枪磨具构件,还有特制的枪弹,按眼下工坊营造技艺,最快要一年时间,才能造成验品。 之后要经过许多试射矫正,反复揣摩调整。 依小人的估计,需要一年半时间,才能真正定型锻造,这其中贾监正的指正品评,必不可少。 这种后膛枪一旦制成,其射距、杀力、精准等特性,是如今的前膛装填火枪,完全无法可比的。 此枪如能造成,我大周火枪之威力,必定使西夷各国难以望其项背。 小人在工部多年,半生沉浸锻造之术,自以为见多识广,但遇到贾监正这样的奇才,才知天外有天。 贾监正奇思妙想,匪夷所思,实有鬼斧神工之能。” 嘉昭帝喃喃自语:“这后膛枪如真有这般威力,一年半的时间虽然不短的,但能造出此枪也是一桩盛事! 好一个贾琮,这些奇思妙想,真不知他是从那里来的,难道真是生而宿慧……。” 嘉昭帝说道:“钱槐,你退下吧,在火器司好好任事,朕不会亏待你的!” 钱槐谢恩退下之后,嘉昭帝望着手中繁复精美的草图,思绪难以平静。 他想到贾琮首倡火器以来,不知做出多少惊艳之举,火枪三连军阵、改进型鲁密铳、特种瓷雷、新型红衣大炮。 他还依靠这些火器,在金陵数次平乱缉凶,在辽东一举平定女真之患……。 他如今不过将临舞象之年,已有诸多峥嵘之举,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自己开疆拓土,威孚天下的利刃! 嘉昭帝看着手中的后膛枪草图,心中思绪翻滚,想起贾琮以往研制锻造新式火器,给他带来的种种震撼。 他充分相信只要这种后膛枪定型锻造,大周的军力必定会跨上新的台阶……。 …… 正当嘉昭帝心中豪情涌动,突然见郭霖快步走入大殿。 “启奏圣上,清和宫传出消息,今日午后,上皇入太妃寝堂探望,太妃将所有人遣出寝堂,单独与上皇闭门说话……。” 嘉昭帝眉头一皱,双目精光闪动,幽幽问道:“可知,父皇和太妃说了什么?” 郭霖回道:“启禀圣上,当时甄芳青和欧阳公公守在门外,中车司眼线根本无法靠近,所以并不知上皇和太妃谈话的内容。 只是过去没多久,上皇便传欧阳公公入堂,让他传旨礼部,拟定赐婚诏书,赐婚贾琮和甄芳青,选定吉日,宣诏甄贾两家。” 嘉昭帝一听这话,眼中厉芒爆闪,霍然从龙椅上站起,声音低沉尖锐:“你说什么!” 大殿中凭空生出沉重威压,让郭霖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将刚才的话,恭恭敬敬又说了一遍。 嘉昭帝神色阴郁不定,他望着御案上那张精巧绝伦的后膛枪草图,右手不知觉紧握成拳,有些不可察觉的颤抖。 此刻,他心中满是愤懑失落,父皇终于还是为贾琮赐婚! 父皇不是不知道,自己将贾琮从四王八公中剥离,予以何等重用。 父皇心中难道丝毫不会顾忌,自己这个皇帝的立场和体面? 自己自从登基以来,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日日勤政不息,将祖宗留下的江山,治理得蒸蒸日上! 四十未半,就已两鬓苍苍……。 历代先祖君王,除了太祖鼎定河山之功,难以望其项背,其余先辈之中,自己又差于那个。 难道自己所做一切,还不足以让父皇看到,在他诸子之中,谁才最具治世之才!谁才最配继承皇统!谁才能做威服天下的王! 贾琮只要娶了甄芳青,养育子嗣,就会和太上皇和四王八公,重新联结上血脉纽带。 自己原先费心谋算,屡次拔擢,让他生隙本家,出府立居,封以厚爵,这一切只怕都要空掷了。 嘉昭帝望着御案上的后膛枪草图,不断扪心自问,到了那个光景,他是否还能毫无顾忌的重用贾琮! 但是,国朝以孝治天下,这是颠破不变的至理,太上皇和甄老太妃,都是嘉昭帝需施于孝道之人。 他们要给一个后辈臣子赐婚,乃是堂而皇之的喜兆,并没有半点指谪之处,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能有什么理由反驳。 如果自己悍然反对赐婚,只怕会引起朝野轰然非议,千秋史笔,必定留下自己悖逆不孝的令名。 但是贾琮不仅文武双得,在火器之术上的卓然独异,可算独步天下,可辅大业,可铸国威……。 这样的人物,难道要因为一桩赐婚,泥沙俱下,清浊混同。 他想到这些,只觉心中逆气冲盈,生出一股浓浓的不甘。 嘉昭帝心绪失落的问道:“父皇定下何日赐婚?” 郭霖回道:“上皇让欧阳公公传旨礼部,又传了钦天监官员,定下后日巳时六刻,为赐婚吉日佳时。 如今已经下诏内务府,限期明日日落前,完成采办赐婚所用的宫庆喜礼。” 嘉昭帝听了,微微皱眉,说道:“宫中赐婚,礼数繁杂,为何操办如此紧急?” 郭霖声音微微低沉,说道:“奴才已收到消息,老太妃已数次昏厥,病况已十分危急,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问吉迎婚诏 神京,宏平街,宏椿皮货店。 二楼的雅室中,贾赦衣裳华贵,双目虚浮,脸色有些青白,但是神情却颇有喜色。 坐在他右首一人,衣著清贵,中等身材,腰背挺直,目光有神,神色精细,正是大同孙家管事陈永川。 “老大人,在下得知明日是你纳美之喜,特地送上一些薄礼道贺。 这里有十匹上等苏缎,上等狐裘熊裘各一件,还有五百两礼金,一坛辽东极品宝酒,望老大人不嫌浅陋,不成敬意。“” 贾赦前几日得了陈永川给的两千两红利,便在崇清坊买了一所小院,用来金屋藏娇。 贾赦这些年或纳良家之女、或典卖人口,逐个收房做妾,贾母都懒得管。 但是,他要将赎买的烟花歌伎带入家中,却必定犯了贾母的大忌,左右还是当年贾琮生母留下的那点心病。 到时老太太要是发咆哮之怒,只怕会当场杖毙他买的歌伎,不要说贾赦会狼狈不堪,二两千银子也就打了水漂。 所以,杏香楼那位盈盈十六的妖娆歌伎,他必定是要养在外面的。 明日他就会去杏香楼付钱收契,将那十六妖娆弄到手,明天晚上他就要再入一次洞房。 他一想到那个叫翠红的二八佳人,那青春婀娜的撩人身段,心中便一阵病态的沉迷。 贾赦见陈永川如此上道,自己不过纳个外室,他就送来这些个礼数,心中欣喜。 特别是那五百两礼金,让贾赦很是满意,这些辽东人做得好生意,出手竟如此阔绰。 而且两人已经说定,明天就会从辽东老一批新货,孙绍祖已交代陈永川,依旧用贾赦的宏椿皮货行,将货物运送金陵。 并且还是十收其一提取红利,据陈永川说这批货比数月前运送的那批数量更多,能提起的红利,自然水涨船高。 贾赦眼看着又要发一笔横财,心中说不出的志得意满。 …… 此时他目光掠过陈永川送的喜礼,看到坛宝酒,心中有些稀罕,常人送酒为礼,都是成双成对,陈永川却单单送一坛。 不过贾赦在意的是那五百两礼金,那才是大头,一坛酒他倒是不放在眼里。 随口问道:“永川,这坛宝酒可有什么说法?” 陈永川笑道:“还是老大人精明,看出其中不寻常,这坛宝酒所用浸泡的骨鞭,取自辽东猎获一头吊睛白虎,是十分少见的异兽。 里面又加上许多辽东稀有百年老药,已浸泡超过十五年,是一坛名副其实的宝酒,时常饮之,能强精补气,健体延寿。 老大人已至荣盛之年,正适合饮用此酒。” 贾赦出身豪门,各种稀罕奢侈物品都有涉猎,山上白虎,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异兽,这坛宝酒居然用白虎的骨鞭浸泡,那可真是稀罕物了。 陈永川颇有些炫耀的神情,说道:“待我为老大人开封一观。” 他轻轻撬开封闭的老泥,开启坛盖,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还含着一股异常的药香。 贾赦一闻到那酒香,只觉浑身微微一振,竟然凭生沉迷之感,惊呼道:“果然是好酒。” 陈永川笑道:“此酒色如金黄,绵软如酥,在下数年前,有福品过另外一坛,其中妙处,至今难忘。” 贾赦笑道:“既然永川难忘此酒好处,今天你我小酌一番就是。” 陈永川笑道:“如今正是阳火之时,不是饮用此酒的时候,等到月落星沉,才是饮用此酒的时辰。 且要在闺房之中,香软秀榻之前,老大人再小酌一杯,必定会深知其中妙处,不然在下何必在老大人纳美之日,送这坛宝酒。” 贾赦听了这话,眉眼跳动,哈哈一笑,他本来就是个老色胚,听了陈永川的话,哪里还不知道其中意思。 笑道:“永川,你才真是个妙人……。”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吃过午食,正在堂中和王夫人、薛姨妈说话。 突然贾琏和王熙凤风风火火进来,脸上都是笑容喜气。 贾琏笑道:“老太太,家里有大喜了,刚才礼部派了六品礼官过来,因他知道东府没有长辈,所以就直接来了西府。 他说宫中上皇已向礼部传旨,要给三弟和甄三姑娘赐婚。 他受礼部司空之命,上门向老太太问名纳吉,复验三弟的生辰八字,以备礼部拟定赐婚诏书。” 来人还说钦天监确定吉日,后日便是正式下诏之日,看这光景家里也准备起来。” 听了贾琏的报信,堂上之人都震惊莫名,喜忧参半,神态各异。 如今贾母对贾琮迎娶史湘云之事,已无奈放弃念想。 她这人一生只爱高乐享福,从不会太过为难自己,既然事情不成,她也不会老放心上,给自己找不自在。 自前几日去宫中探望甄老太妃,得了南安太妃和西宁太妃的奉承,心中受用之下,顺势变幻了心情。 左右自己亲孙子被宫中赐婚,也是一桩极大的荣耀。 只是宫中一直没下真章,反倒让贾母心中生出忐忑期盼。 如今听了贾琏过来报喜,贾母也不禁满脸喜色,她为贾琮的事如此由衷欢喜,倒也是破天荒第一次。 连忙问贾琏道:“你怎么独自来了,可有人接待外官,如今这大喜的关头,可不能怠慢了礼部的人。” 王熙凤笑道:“老祖宗尽管放心,二爷来之前就去回了老爷,又去祠堂取了三弟的家谱庚帖,如今老爷亲自接待礼部官员,断不会慢待。” 贾母笑道:“如此还算妥当,我们家中可是好久没办过喜事,这次定要好好操办一番。” 又笑着对鸳鸯说道:“鸳鸯,你去东府叫琮哥儿过来说话,这是他自己的喜事,等会他老爷回来,让他自己也说说主意。” …… 鸳鸯笑着应了,便快步出了荣庆堂,虽然琮三爷娶不了史大姑娘,让鸳鸯有些遗憾。 不过他能得到太上皇赐婚,那可是天大的荣耀,贾家东西两府,神京八房子弟,哪个有他这等本事,所以鸳鸯心中也为他高兴。 等她过了西府小门,穿过联结两府夹道的风雨连廊,却见东府的小院门紧紧闭着。 鸳鸯心中微微奇怪,往日日落之前,连接东西两府的门户都是打开的。 虽然三爷给东府立了外男不入内院的规矩,但是两府的姑娘和丫鬟,都是可以来去自如的。 今天怎么东府就突然关了门户,鸳鸯心中稀罕之下,便轻轻敲了院门,没一会儿便有两个婆子来开门。 见了鸳鸯便笑道:“原来是西府的鸳鸯姑娘,过来可是有事?” 鸳鸯好奇问道:“往日这门户都是白天开的,今儿怎么关起门来了?” 那两个守门的婆子,也不过是三十多岁,都是秦可卿从江南选买的家奴,都是精细灵巧之人。 她们知道鸳鸯是西府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府上伯爷对这姑娘也一贯和颜悦色,因此倒也不会怠慢。 “不怪鸳鸯姑娘这么问,我们也是得了大小姐吩咐,说这两日外头事情繁复,需要看好门户,不让人随意出入。” 鸳鸯心中奇怪,听那婆子说得了迎春的吩咐,谁不知这两姐弟最贴心,这必定就是琮三爷的意思。 “我是得了老太太的吩咐,特意来给你们伯爷报喜,请他去西府荣庆堂说话。” 那婆子笑道:“姑娘来找伯爷,那请快进来吧,我给姑娘带路。” 那婆子便头前领路,留下另外一人又关闭院门,坐在一旁守护。 鸳鸯心中越发有些古怪,往日自己熟门熟路,哪里是用人带路的。 鸳鸯虽心中迷惑,但她知道贾琮一向行事章法严谨,绝不会无的放矢,总是有他的理由。 …… 伯爵府,贾琮院。 正房书房之中,贾琮拿着本程文集注翻阅,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芷芍走进书房,发现给贾琮沏的香茶,早已冰冷,而且一口都没喝过。 她在贾琮身边多年,一言一行都牵挂在心中,柔柔的问道:“三爷,你这一整天是怎么了,昨夜你就睡不安稳,今日天不亮就起身。 整整大半日时间,虽在书房看书,但都是心神不定,以前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可是有什么事情?” 贾琮叹了一口气,说道:“的确有一件大事,算时间就在这一两日了。” 自从贾琮接到曲泓秀的飞羽传信,到今天已是第五日。 从金陵到神京的距离,飞羽传信的速递,比正常快马传递要快三四日,再加上人马传送,沿途可能产生的耽搁,再加上一两日已也尽够了。 因此按常理计算,金陵锦衣卫的消息,早两天就应送到神京,但是这两日城中毫无动静,说明金陵锦衣卫传递消息,出现了延误。 但即便出现延误,消息也必定会在今明两天送到,到时便是贾赦事发之际,东西两府将不可避免受到冲击。 而且他昨日听迎春说,甄老太妃已病入膏肓,前日贾母和南安太妃等人,已入宫觐见拜望老太妃。 听说老太妃对贾母言行亲厚,与旁人颇有不同,出宫之时南安太妃、西宁太妃曾向贾母道喜,说的就是赐婚在即。 迎春从西府听到的风声,根本不敢在东府张扬,省的传到黛玉耳朵里,又有生出什么事故,只是悄悄告诉了贾琮。 当贾琮听到消息,便让内院婆子严守两府夹道的小门,没他的吩咐,不许人随意出入,以免消息轰传,节外生枝。 …… 而且,一旦贾赦事发,西府首当其冲,必定出现查抄捕人之事,东府未涉其事,提前两府规避,有益无害。 但按贾母入宫之事,贾琮已据此断定,随着老太妃日益病危,只怕赐婚之事,已经无可避免,说不得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而且,从时间上推测,金陵锦衣卫将消息送达神京,贾赦盗运火枪事发,宫中发下赐婚诏书,几件事必会在前后几天密集发生。 这让贾琮看到一丝乱中生变的契机。 如果贾赦事发在前,自己身为贾赦亲子必受牵连,宫中赐婚也必定受到阻挠,产生变数。 但贾琮相信,有了那副后膛枪的草图,会及时提醒嘉昭帝,自己在火器之术上无可替代的价值,即便受到冲击,其程度也极其有限。 但如果赐婚在前,贾赦事发在后,那事情就会变得棘手许多……。 不管出现哪种情况,贾琮觉得自己应该做些准备,这也是他让迎春关闭夹道院门的原因。 只要锦衣卫的消息没送到神京,一切结局都存在叵测的变数。 所以,他从昨晚便开始挂心此事,一直到今天在书房枯坐半日,心中心心念念都在推算此事。 虽然他早就知道贾赦偷运失窃火枪的底细,但他绝不能自己去举告。 这世道讲究亲亲相隐,以子告父,即便真有其罪,自己这做儿子的也要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当年自己以孝道,而被嘉昭帝钦命下江南,为已故宪孝皇太后抄写经文,最后又被皇帝追封亡母诰命。 归根到底,是因嘉昭帝在借他人之事,以浇自家心中块垒,在生死皇太后礼仪之争上,彰显赫赫皇位。 如果自己这个皇帝树立的孝道标杆,竟爆出举告生父谋反之事,只怕连嘉昭帝都会毫不犹豫抛弃自己。 御史飞雪般的弹劾诏书,会让自己顷刻间万劫不复,所以这种事他是不会去做的。 …… 当然他也不会愚蠢到,通过保密的方法,去向皇帝提前泄露消息,因为这和自己举告生父,一样愚蠢和浅薄。 因为,一向谋深疑重的嘉昭帝,一定因此生疑,为何会有人在锦衣卫之外,提前得知这个消息,最终必定会对告密来源进行彻查。 只不过早晚几天的时间,贾琮没必要做这种留有后患的蠢事。 只有让消息来源,通过锦衣卫传入宫中,才是最合乎情理,才是最无懈可击,才能让自己这个贾赦的亲子,真正置身事外。 其罪在父,为人子者一无所知,等到贾赦论罪之时,他才能为自己争取更大的主动和空间。 所以,以往他做事总要谋算为上,花心思做各种手段,但在这件事情上,静观其变,不轻举妄动,才是上策。 …… 芷芍听了贾琮说确有件大事,也吓一跳,一双水润晶莹的妙目,静静望着贾琮,却并不开口去问,因为他想说,自然会告诉自己。 贾赦盗运火枪之事,贾琮和谁都没提过,即便迎春他也不说半句,因迎春是贾赦的亲女,她知道此事又该如何自处。 而且此事知道的人多了,万一走露风声,他无法自圆其说,自己是如何提前知道这个消息。 但是他对芷芍却没有这些顾忌,于是便把贾赦的缘故说了一遍。 芷芍满脸担忧,坐到他身边问道:“大老爷要是被问罪,会不会牵连到三爷。” 贾琮微微苦笑:“谁让他是我老子,受到牵连是肯定的,不过如今我身上有爵位,即便牵连也有限,更不会丢官落罪。” 芷芍问道:“他毕竟是你老子,三爷提前知道这事,不会想要去救他一救?” 贾琮哼了一声,说道:“大老爷做出这等事情,即便落罪,也是咎由自取,谁也救不了他!” 他回过头来,轻轻抚了抚芷芍的鬓发,说道:“当初要不是他,你也不会遭这么大的罪,流落江南,差点就再也找不回来。 我心里这口气一直都憋着,和你相比起来,他一文不值!” 芷芍听了虽心中甜蜜,但还是觉得古怪,红着脸捂住贾琮的嘴:“三爷,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让人听了过去,可是要生出大是非的。 再说,如今我不是好好在你身边……。” 芷芍这话倒不是杞人忧天,当下是以孝治天下的世道,孝礼之法大于天。 要是让别人听到,贾琮说比起这贴身小老婆,自己生父连狗的不如,只怕是要被人抓去浸猪笼的。 贾琮还不靠谱的在芷芍耳边说道:“我可不是哄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自从把你从江南找回,你可不知我有多得意。” 芷芍一脸羞红,想笑又不敢笑,却被贾琮搂住细腰,轻轻带入怀中。 贾琮又说道:“其实我如今最担心的不是大老爷的事,而是我听到消息,只怕这几日宫中就会赐婚。 前后时间正好赶上大老爷事发,说不定要被抄家拿人,赐婚必定会出变数,西府多半要生出乱子。” 芷芍在他怀里抬起头,说道:“怪不得这两天,三爷让二姑娘封了院门,这是担心到时节外生枝。” 两个人一边说着悄悄话,正当耳鬓厮磨之际,却听外面传来娟儿的声音:“鸳鸯姐姐怎么有空来……?” 等到鸳鸯进来时,看到贾琮正一本正经的看书,芷芍正乖巧的在一边磨墨,只是俏脸晕着娇红,显得很是诱人。 鸳鸯眨了眨眼睛,笑道:“我是来给三爷道喜的,刚才有礼部的官员来传信,宫中已下旨给三爷和甄家姑娘赐婚。 后日吉时便要下赐婚诏书,老太太让三爷去荣庆堂说话,商量如何筹办亲事。” 一旁磨墨的芷芍惊讶的看着贾琮,刚才两人正说这件事呢,转眼就见了真章,没想到三爷竟猜得半分不差。 …… 荣国府,荣庆堂。 贾琮进入堂中,不仅贾母和王夫人、薛姨妈都在,贾政也正满脸笑意坐在一旁。 贾母笑道:“鸳鸯刚才过去给你传话,你可是知道了喜讯,你一向心思多,既是你自己的喜事,叫听听你的主意。” 贾政笑道:“琮哥儿这次在金陵又立下大功,刚刚被圣上升了官职,抬了府上建制,这么快又得了宫中赐婚之荣。 只怕用不了两日时间,我贾家的这桩佳话盛事,定会传遍神京。” 贾母也罕见的也脸带笑容,没有对儿子自吹自擂觉得膈应。 只是一旁的王夫人,被他们两母子的举动,委实有些恶心到了。 觉得老太太和老爷,竟然都忘了,宝玉才是衔玉而生的贵人,才是掌上明珠,才是自己的亲儿子。 如今这位大张旗鼓被宫中赐婚,我的宝玉还是门庭冷落,怎么就没人来说亲,世上的事情何其不公。 王夫人看了薛姨妈一眼,想到自己最中意外甥女宝钗,不然自己也不会鼓捣金玉良缘的话题。 明年宝玉也到娶亲年岁,这事也该操持起来……。 王夫人心中思量着,却见自己那妹妹望着贾琮,目光中颇有艳羡失落的神情,心中又是一阵不快。 …… 贾母又对王熙凤说道:“你兄弟后日便是大喜,到时天使会在荣禧堂传旨,明天你让人将堂中清扫干净, 再从库里取收藏的稀罕物件,多做摆设,既然是喜事,也不能堕了我荣国府的体面。 这府上从正门到仪门,再到内外院子,也都要披红挂彩,总要对皇家荣宠以示敬意。”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请尽管放心,琮兄弟大喜,我这做嫂子的还不得尽力,这事必定妥妥当当,老祖宗你就瞧好吧。” 贾母对贾琮说道:“这即是你的喜事,你倒说说想要怎么操办才好,我和你老爷都在,自会为你做主。” 贾琮说道:“依琮所见,此次宫中赐婚,东西两府还是以清简低调为上,不宜过于红喜张扬。” 贾母一听这话,便皱了眉头,说道:“你这人怎么又说起怪话来,这办亲事可不既要大肆红喜张扬,那里还有简单低调的歪理。” 贾琮说道:“我听说老太太上次进宫,探望甄老太妃的病情,老太太年高有见识,据你看老太妃病情何时能痊愈?” 贾母心中正有些生气,见贾琮突然转移了话题,微微一愣,转而叹道:“人生八十古来稀,老太妃已是高寿了。 这么大年纪没事都好,但只要病症缠身,哎,说句不敬的话,那都是极为凶险之事。” 贾琮说道:“老太太的猜想多半是没错的,宫中赐婚,尊崇清贵,繁文缛节,一般都需多日筹备,以示皇家荣宠。 可此次赐婚,今天宫中才下了圣旨,选定的宣诏吉日就在后天,如此急切仓促,大非寻常。 琮担心老太妃有不忍之言,所以上皇才速昭赐婚,以此喜兆,宣慰老太妃之心。” 贾琮话语一出,贾母和贾政等人都脸色一变,贾琮虽然说的婉转隐晦,但他们都听出其中意思。 此次赐婚从下旨到宣诏,掐头去尾,不到三天时间。 贾母更是出身贵勋世家,见多识广,往年也见过赐婚之事,仔细回想起来,的确不像自己家这桩如此仓促。 其中原因,必定就是贾琮猜想的那样,甄老太妃的病情已回天无力,生死只在旦夕之间,所以宫中才会加快赐婚进程。 贾琮说道:“琮往日听人说起旧事,旧年如有太皇太后或太妃等薨逝,朝廷曾下谕旨: 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官民皆三月不得婚嫁。 琮担心就算后日赐婚,前后数日,如传出不虞之言,必定来不及办喜事。 这等情形之下,东西两府只要洒扫清洁,更换器皿礼器即可,过于红喜张扬,犯了老太妃的喜寿,反而会有不妥。” 贾政听了贾琮一番话,也脸色一变,说道:“老太太,琮哥儿所言甚是有理,此次等到赐婚诏书,想办喜事多半要数月之后了。 不过这赐婚之荣我贾家也算得了,余事按琮哥儿所言办理,便再稳妥不过。” 贾母心中细想,可不就是贾琮说的这个理,宫中急促赐婚宣诏,必定是老太妃生死已在旦夕之间。 只要宫中传出哀讯,举国皆丧,那里还可能办得了喜事……。 贾琮见了贾母的神情,知道她已听进了自己的话,心中微微叹息。 眼下忽悠一天算一天,只要等到锦衣卫消息入京,便是风云转变之时! 第四百七十六章 生死转乾坤 翌日,神京,宏德门,残阳西沉,夜幕降临。 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一骑快马冲到城门,守门兵丁正要阻拦盘查。 马上骑士出掏出枚黑沉铁牌,守门队正接过查看,心中微微一惊,那是一块锦衣卫诏令铁牌。 锦衣卫一旦有秘昭军令之事,都会随身携带此令牌,所有城门关卡,一律不得阻挠。 守门队正连忙恭敬递回令牌,马上骑士一言不发,快速策马通过城门。 他望着眼前恢弘壮丽的神京城,微微叹了口气,扶了扶背后行囊中的秘盒文牍,策马汇入人群之中。 这人正是金陵锦衣卫百户刘海,他入城后不敢再耽搁,京城耳目众多,免得落人口实,但这个时辰锦衣卫衙门已散衙。 他按着葛贽成给的地址,去往锦衣卫指挥佥事何宏辉宅邸,将秘盒文牍交给何宏辉,他也就完成了使命。 至于何宏辉何时传呈锦衣卫指挥使许坤,那就不关他刘海的事了。 刘海一路找到何宏辉宅邸的宅邸,让何府门房传递锦衣卫令牌和口信,不一会就被请到何宏辉的书房。 何宏辉不到四十的年纪,身材健硕,白面微须,一脸的精明强干,这等年纪能做到锦衣卫衙门次官,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何大人,卑职奉金陵诸千户之命,送来秘盒书信和文牍,其中有关于神京的大事!” 何宏辉听到关于神京大事,脸色微微一变。 葛贽成向神京锦衣卫衙门发送秘信,不是直接给指挥使许坤,而是让心腹先呈给自己,也让他意识到事情不寻常。 何宏辉仔细查看秘盒封蜡完好,开启秘盒取出书信,等浏览完书信内容,脸色大变! 他皱眉问道:“我观书信上的日期,按常理你前两日就该抵京,如此重要的书信,为何延误两天才送到!” 刘海神色不变,说道:“卑职路过处州时遇到连日大雨,山洪冲毁道路,只好绕道而行,耽搁了两天时间。” 何宏辉说道:“此事紧急,但如今宫门已经落锁,消息无法送入宫内,我要马上上报许指挥使,请他定夺。” … 神京,崇清坊,贾赦外宅。 荣国府面临赐婚之喜,都没有披红挂绿,贾赦只是买个歌伎做外室,倒是把宅院布置的桃红柳绿,喜气盈门。 之所以会这样捯饬,是这个叫翠红的二八歌伎,实在生得太过妖娆甜美。 贾赦把院子布置成这样,不过是讨那小娘子的欢心,入了洞房上了秀榻,也好对自己更加殷勤迎合。 不过他毕竟是私设外室,在荣国府这种世家大族,是败坏门风之事,自然不会张扬,更不会荒唐到请亲友吃酒道贺。 也正赶上金陵来的陈永川得知此事,还送他一大笔贺礼,所以今晚纳美之喜,便请他一起过来吃酒热闹。 陈永川为人油滑,言语对贾赦极尽奉承,两人推杯换盏,酒到即干,喝得十分尽兴。 最后陈永川又开了那坛白虎宝酒,笑道:”老大人,眼下正是饮用宝酒的时辰,让在下也沾沾大人的光,你我共饮此酒。” 贾赦哈哈大笑:“如此甚好!” 陈永川给贾赦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白虎酒,贾赦见那酒色呈金黄,酒液酥软如棉,香醇扑鼻。 他想到陈永川说的这酒的妙处,还有绣房中那青春妖娆的美娇娘,不禁得意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那酒入喉,贾赦便觉一条火线直入腹中,挥发出浑厚的热力。 竟将原先贪杯弥散的醉意,都涤荡一清,随后手足竟生出一股温热,整个人都精神为之一振,似乎焕发出异样活力。 贾赦素来是好酒之人,连贾母都唠叨他,说他不知道好好做官,整日只知道和小老婆吃酒。 他这一生喝过许多美酒,却从没像这种白虎白酒神异。 “永川所言非虚,这酒果然极妙,果然是宝酒!” 贾赦只喝了一杯白虎酒,似乎就被勾起诱惑,忍不住想喝第二杯,他这人一向生性放肆,贪酒贪色都不知节制。 那陈永川又很是善于言辞烘托,贾赦高兴之下一连喝下四五杯白虎酒,而陈永川第一杯都没喝完,只在那浅斟低吟,似乎回味无穷。 贾赦只当他酒量不高,前面已喝的过量,心中也不在意,又给自己倒了两杯白虎酒喝了。 这最后两杯下肚,贾赦只觉得腹中火热一片,浑身精神振奋,往日因年老而生的衰败羸弱之感,竟一扫而空,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几岁。 此时他想到绣房中那二八妖娆的美娇娘,心中绮念顿生,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陈永川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说道:“老大人海量,在下确实不行了,不敢再奉陪,再说老大人今日纳美,春宵一刻值千金。 在下可不敢耽误了大人的美事,这就告辞了,哈哈。” 此时,贾赦喝了不少白虎酒,心中欲念炙热,自觉浑身都是精力,正巴不得他走,自己好回房风流一番。 于是便叫了园中买的两个丫鬟,送陈永川出门,陈永川醉态可掬的说道:“你们扶老大人入房即可,我自行离去,不用理会。” 他起身时身子踉跄,连桌上那杯没喝完的虎骨酒都碰翻了。 贾赦听了陈永川的客气话,只当他已喝多,也不再管他,扶着两个丫鬟便回了正屋。 等进了主屋,只见红烛摇曳,那翠红一身红装,满头珠翠,容貌美艳,身姿婀娜妖娆,在灯火之下愈发撩人。 这翠红和贾赦也不是第一次厮混,今日见了贾赦形状,微微有些惊讶。 见他满脸红光,精神奕奕,往日的衰败腐朽之气,竟一扫而空,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倒是有些意外之喜。 翠红娇滴滴叫道:“老爷,你可来了,人家都等你好久了,今天老爷看起来特别精神。” 贾赦眉眼有些古怪的跳动,笑道:“等会儿老爷还有更精神的给你瞧,你可要接住了。” 说着便上前楼住翠红。 一把扯开依附。 迫不及待仆了上去。 … 宁荣街,伯爵府。 贾琮站在院子中,望着天边一轮明月,银亮如盘,辉耀天地,将院中的花木檐角,映照得纤毫毕现,透着怪异的静谧。 一片漆黑的云顥渐渐侵蚀,瞬间圆月完全吞噬,四周立刻陷入浓重压抑的黑暗。 明日便是赐婚之日,但城中还是没有传出动静,金陵锦衣卫的消息,似乎依然没传至神京。 贾琮从昨日开始,就派蒋小六和于秀柱等心腹亲兵,关注城中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等官衙动向。 又让江流盯住东西两府外围,一旦发现异常,立刻向他回报。 但是过去两个白天,一切依旧平静无波,如今亥时将近,依旧毫无消息。 院子里五儿和晴雯已逐个熄灭外间的烛火,准备好贾琮洗漱的热水,芷芍已帮他整理过床帐被褥,眼看这一日将尽。 贾琮微微叹气,外头死水无澜,内里却已是千钧一发,剩下的数个时辰时间,是自己掌握主动的最后关头。 如果明天巳时之前,锦衣卫还是毫无动静,那么宫中赐婚在先,一切将变得被动艰涩。 就在贾琮准备回屋安寝,门外小丫头娟儿来回话,说三爷的小厮江流有急事找三爷,如今在二门外偏厅等候。 贾琮听了这话眼睛一亮,连忙快步出了内院。 一进入外院偏厅,江流神色紧张,说道:“三爷,宁荣街上出现很多生面孔,东西两府周围多了不少行迹可疑的人。 如今已将近半夜,往常这个时候,街上的店铺都已关闭,人也快走尽了,情形有些不对。” 没过去一会儿,管家过了回报,说贾琮的亲兵求见,没过去一会,就见蒋小六急匆匆过来。 说道:“三爷,今儿一天我和绣柱在城中转悠,都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晚上我和秀柱就挑了西宁街路口酒铺吃酒。 那条街的路口左拐,刚巧是锦衣卫西交百户所,将到亥时,突然有快马进入百户所,之后百户所便出来大批锦衣卫便装。 我和秀柱觉得奇怪,便一路摸了我上去,发现这些人都来了宁荣街。” 贾琮听了江流和蒋小六的话,心中思绪飞转,西交百户所是距离宁荣街最近的锦衣卫百户所。 亥时突然调动大批锦衣便装,看来金陵锦衣卫的消息,终于传递到金陵! 他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脸色表情却依然沉静,但嘴角微微牵动,似有笑意。 偏厅之中烛火摇动,昏暗中蒋小六和江流,都没看清贾琮的表情。 蒋小六说道:“三爷让我们关注城中动向,可是有急切之事,我们跟着三爷在辽东出生入死,都愿为三爷效死,三爷有事尽管吩咐。” 贾琮微微一笑:“并没有什么事情,今日你们都辛苦了,都下去歇息,今天都睡个好觉。 蒋小六和江流见贾琮对他们挥了挥手,神情淡然的回了内院,两人心中都有些迷惑。 … 神京,崇清坊,贾赦外宅。 翠红只是个欢场女子,奉迎卖笑,委身富贵,是她的生存之道,美艳的容颜,撩人的身段,是她最厉害的武器。 不然她又怎么能勾得,贾赦花两千里银子为她赎身,她贪图贾赦显赫的身份,被这样的勋贵买做外室,是她这样的女子最好的归宿。 只是贾赦衰老躯体,却是美中不足,让她心底颇为嫌弃,不过有得必有失,她是个欢场歌伎,逢场作戏也早已习惯成自然。 只是今夜对翠红来说,却是意外之喜,贾赦竟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往日的衰朽无用竟一扫而空。 几度不知眠,这人已来回三番五次,依旧不知疲倦,差点将翠红累的断气。 只是翠红早已惯于风月,即便战栗欲丝,心中却满是惊喜,愈发提起精神迎合婉转,激得贾赦愈发癫狂。 屋中烛火早熄,窗外黑沉夜色中,那片遮蔽明月的云顥褪去,惨白月光照进室内。 此时,翠红有些神志不清,半翻着眼儿,檀口半张,连声音都没了。 她自然不会注意到,在月光映照之下,原先红光满面的贾赦, 在肉眼可见的情形下,脸上的红润快速散去,显出灰败如雪的底色,显得诡异恐怖。 … 凌晨,大周宫城,午门。 城门前聚集大批准备上早朝的官员,这是自嘉昭帝登基之后,日复一日的景象。 随着城楼上鼓声响起,轰传四方。 宽大的城门缓缓开启,等待入朝的官员正冠理衣,各自气宇轩然,跨入内城。 大周帝国崭新的一天,再次拉开序幕。 在进入午门上朝的官员中,有一人头戴黑纱冠帽,穿织金四兽飞鱼服,銮带绣春刀,四十出头年纪,盼顾鹰扬,引人注目。 很多官员看到此人,目光中都露出惊讶,因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许坤。 锦衣卫和推事院一样,位于三法司之外,内廷秘衙,皇帝的鹰犬走狗。 锦衣卫指挥使虽然位高权重,但除了大朝会时会列位站班,日常朝会一般都不参加。 因为锦衣卫事务涉及隐秘,没有当庭奏报的必要,很多时候都是直奏宫中。 因此,锦衣卫指挥使许坤出现在早朝人群中,引起了很多官员的注意。 只是过了午门之后,上早朝的官员去的是奉天殿方向,而许坤却走的另外一个方向,步履匆匆,神态急切。 … 而当天的早朝,也显得有些异常,嘉昭帝坐殿不到二刻钟,内廷副总管郭霖便走近龙座,向嘉昭帝低声禀告。 因隔着銮驾御阶,底下列班上朝的官员,自然听不到郭霖禀告的内容。 但是站在文官前列的礼部尚书郭佑昌,因距离銮驾御阶的距离最近,却清晰看到嘉昭帝脸上戾然的惊诧和兴奋! 在这之后的朝议,很多官员都看出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对奏报的几件大事做了谕示,早朝不到半个时辰,就草草宣布退朝。 这一反常举动,让很多上朝官员心生疑惑,嘉昭帝自登基以来,以勤政刻谨著称,每日早朝风雨不辍,从来只有延时的情况。 像今天这样时辰短促的早朝,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其中必定有缘故。 于是很多官员想到宫中病入膏肓的甄老太妃。 前段时间,各部官员纷纷递上问安折子,各家勋贵命妇也排队入宫问安,闹得沸沸扬扬。 难道是甄老太太妃出了薨逝不虞之言,不然圣上为何会匆匆退朝,但是直到这些官员走出午门,都没听见宫内传出报丧的云板龙钟。 对于皇帝异乎寻常的举动,这些上朝官员生出各种稀奇古怪揣测,唯独没一人联想到,今天是上皇给威远伯贾琮赐婚的日子。 … 大周宫城,乾阳宫。 昨夜锦衣卫指挥使许坤,收到指挥佥事何宏辉转呈金陵锦衣卫密报,也是大吃一惊。 事涉荣国府承爵之人,事关重大,但那时宫门已落锁,历来宫规森严,难于逾越,消息已来不及上报嘉昭帝。 所以,今晨卯时,天还没大亮,许坤便跟随早朝的官员,入宫奏报,不管有半点耽搁。 嘉昭帝看着手中那份金陵锦衣卫密报,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目光中充斥愤怒和兴奋交织的古怪神情。 许坤半跪在御案前,说道:“启奏圣上,臣昨夜收到金陵秘报,宫门已经落锁,虽无法立即奏报圣上。 但昨夜臣已调动大批锦衣,暗中包围的贾家东西两府,绝对不会让贾赦走脱。” 嘉昭帝沉声问道:“密件上说贾赦的皮货店,涉及辽东火器盗运,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有何谋断?” 许坤回道:“启奏圣上,当初辽东军火器营火枪失窃,圣上下了严旨,沿途卫军和锦衣卫所,严加盘查失窃火枪下落。 但即便布下这等天罗地网,失窃火枪依然毫无下落,幕后之人依然能将失窃火枪经神京运抵金陵,还能在金陵设立营造工坊。” 根据火器司监正贾琮的公文通函,金陵私造工坊仿造的改进型鲁密铳,已完全达到官造水准。 幕后主使之人,如没有极大的权势和财力,以及缜密的运筹之能,是做不到这等大事的。 而贾赦只不过整件事情中的一个环节,那幕后之人才让人忌惮,其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此人必成朝廷的心腹之患! 如今贾赦盗运之事暴露,以臣愚见,不外乎两种结果。 一为贾赦贪图金银,帮人运送货物,但不知所运之物夹带失窃火枪,如此倒还罢了。 二为贾赦明知运送之物,为辽东失窃火枪,却依然为之,四王八公旧勋参与此事,此事便成捅天之祸,其中深危难测!” 嘉昭帝心中一阵栗然,他自然听懂许坤话里的意思,不外乎贾赦如是蓄意参与,四王八公同气连枝,那是否还有其他旧勋牵扯其中? … 他自登基以来,对四王八公旧勋进行压制,想要防备的不就是这些人合纵结党,日积月累,尾大不掉,挟持君王。 如果四王八公之中,参与火器私造的不仅仅是贾赦一人,那就是捅了天的大祸了! 嘉昭帝脸色阴沉难言,他看了一眼御案上那张后膛枪草图,目光复杂难言,图纸的边缘因时时常翻看摩擦,都已起了毛边。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思索便可,说道:“你立即出宫,亲自入荣国府,带贾赦入锦衣卫衙门问讯。 务必在辰时将尽之前,从贾赦口中问出实证,急报宫中,不得有误!” 一旁的郭霖,听到嘉昭帝要许坤在辰时将尽之前,确证贾赦罪状,目光闪动,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思。 郭霖身为嘉昭帝的心腹内侍,自然非常清楚,圣上反对贾琮和金陵甄家联姻,只是碍于对太上皇的孝道体面,才一直隐忍不发。 今日巳时六刻,就是礼部为贾琮宣诏赐婚的吉时,圣上是要在吉时之前,取得贾赦罪愆的实证,借此断绝赐婚之事! … 许坤脸有难色的说道:“圣上,辰时将尽之前,时间是否过于仓促,清圣上宽限一些时间,臣必定不负所望。” 嘉昭帝阴恻恻的说道:“贾赦不过是一闲散勋贵,你锦衣卫有这么多手段,入了你的衙门,你还问不出底细? 记住,慎用大刑,留他性命,一旦问出实证,封锁消息,急报宫中,等朕裁断!” 嘉昭帝看着许坤急匆匆出了乾阳殿,目光再次回到御案上那张后膛枪草图。 “郭霖,立刻派出中车司人手,盯住重华宫的动静,还有礼部赐婚的进程。” 郭霖说道:“圣上,锦衣卫已查到贾赦涉嫌火枪盗运,不管他是不是被人蒙蔽,都已经难逃罪愆,据此就可革去其子贾琮赐婚之荣。 奴才担心辰时将尽之前,时间短促,难用大刑,许坤一旦问不出实证,到时礼部赐婚吉时在即,只怕要棘手。” 嘉昭帝冷冷说道:“你将事情想得得太简单了,锦衣卫索取不过是贾赦的疑证。 那两只出现在工坊的木箱,没有人证和旁证,就不足构成实证。 荣国先祖跟随太祖,立下建国之功,后辈子弟如无实证而诛,难堵悠悠之口。 况且,赐婚之说,已经朝野尽知,牵扯太上皇和老太妃的体面,牵一发而动全身。 贾琮已出户荣国,封爵立户,在宗人府登录别籍,单凭其父罪愆疑证,就夺其赐婚之荣,实在难以堂而皇之。 朕不能给自己留下洗不干净的把柄! 可惜锦衣卫的消息,没有早两天到神京,不然诸事也可游刃有余,如今仓促之间,只能看贾琮的命数了!” 嘉昭帝心中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 荣国府,荣庆堂。 这日天还没亮,王熙凤便早早起身,带着平儿在府上四处巡视,检查各处清扫、摆设、悬挂等事项。 又将荣国府各处管事聚在二门内偏厅,详细分派各人所领事务、人手调拨、行止法度等等,内外都井井有条布置。 虽然府上各处按贾琮的提示,并没有张灯结彩,但荣国府却依然洋溢喜庆气息,因今天是宫中赐婚贾琮的大喜之日。 贾母因年纪大了,本就睡不得长久,也是天还没亮就起身,只在堂上坐了,等那荣耀体面的时辰来临。 没过一会,王熙凤忙过事情来请安,王夫人也不早不晚的过来,几个妇人就堂中闲话。 贾母正想问这两日,自己那几个孙女儿,怎么都窝在东府不出门,今天大喜的日子,也不过来凑凑热闹,正想让王熙凤去叫人。 突然门外有婆子惊慌失措进来,对着贾母说道:“老太太,事情不好了,东路院那里闯进来很多锦衣卫,说是要拿大老爷!” 贾母等人听了都大惊失色! 第四百七十七章 喜祸两重天 荣国府,东路院。 昨夜贾赦一夜未回,邢夫人自然知道他去做什么勾当,气得一夜没睡安稳,天亮时刚昏昏睡去,就听见外头一片混乱。 等到慌忙穿衣出去,见满院子都是锦衣校尉,手上绣春刀亮着冰冷的寒光,在四下各处房屋穿梭搜掠。 府上的丫鬟婆子时而发出惊惧的叫声,夹杂着瓷器桌椅翻倒打碎的声音,整日东路院恍如末日来临。 邢夫人站在主屋门前,被眼前凄惶混乱的场景,吓得混身发抖,一屁股软倒在地上。 …… 锦衣卫指挥使许坤得了嘉昭帝的令谕,飞快出宫,争分夺秒,亲自带人到荣国府拿人。 许坤这人也算心思缜密,他记得嘉昭帝交待的每一句话。 其中最关键的一句,皇帝让自己带贾赦回锦衣卫衙门问话,而不是缉拿入狱。 这两句话,咋听上去似乎意思相近,细究之下其实相差极大。 许坤升到锦衣卫指挥使已有多年,日常与嘉昭帝接触极多,私下善于揣摩圣心,他自然品味的出其中意思。 圣上虽对贾赦涉及火枪盗运,心底十分愤怒,但是言行之间,却对他留下余地。 不仅是变缉拿为问话,而且还严令,不用大刑,保其性命,在取得实证之后,封锁消息,急报宫中,由圣驾裁断。 圣上如此作为,是让自己在处置贾赦之时,保持最大的灵活和主动。 但是,圣上为何会对一个纨绔无能的勋贵,这般手下留情? 旁人或许捉摸不出其中深意,但许坤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却知今日正是上皇赐婚威远伯贾琮的日子。 威远伯贾琮极得当今圣上器重,而贾赦正是贾琮的父亲,按许坤揣测,圣上必定是顾及到贾琮,所以才会对贾赦事事留下余地。 虽然君王偏爱某个臣子,也是常有的事情,但贾赦牵扯火器盗运,其罪不小,圣上居然还能因贾琮,而对其生父进行掩饰。 贾琮能得这般君王荣宠,实在让许坤有些惊诧莫名。 只是许坤却不知,就算锦衣卫耳聪目明,他许坤再心思灵活,也不可能探知,出现这种的情形,不过是贾琮提前设下伏笔。 归根结底,是哪张惊艳的后膛枪图纸,在嘉昭帝的心中发生作用。 …… 许坤既然能深体圣心,自然不敢将事情做得太绝,更不会闹得太过张扬。 所以他这次只带了二十多个锦衣卫,入府搜寻贾赦。 但东路院的地方,远小于荣国正府,即便是二十多个锦衣卫闯入,其声势也已十分吓人。 只是过去半盏茶功夫,锦衣卫搜过整个东路院,又对相关人等完成询问。 带队百户过来和许坤回报:“大人,我们已搜过整个院落,都没发现贾赦踪迹,问询过贾赦的夫人,还有院中几个管事。 他们都众口一辞,说贾赦昨晚并没有回府,说他最近在崇清坊置办一处外宅,养了一个新买的歌伎,昨晚可能是在那里过夜。 大人,贾赦也有没有可能,躲藏在贾家东西两府,是否让属下带人入府搜拿!” 许坤眉头一皱,说道:“不妥,贾赦如今未落实证,圣上也没下达抄家口谕,西府贾太夫人是超品诰命,未得明旨,不可轻举妄动。” 至于东府威远伯贾琮,更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多少卫军将领都断送在他手上,连南直隶正二品大员,遇上他都难逃劫数。 他的府邸刚被圣上抬一等伯爵建制,没有圣谕无法入内搜查,不要自找霉头了。 你拿我的手令,调配一个百户人马,把贾家东西两府给我看死了,其余人和我去崇清坊拿贾赦!” …… 崇清坊,贾赦外宅。 翠红昨晚累的差点断气,贾赦还没最后消停,她就已死人一样昏睡过去。 虽然荡魂销骨,心中回想却有些后怕,这老鬼以前是个没用,昨晚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怎么大劲头,拱得自己好生快活。 因为虚耗多大,翠红这一觉睡得死沉,一直到天大亮才苏醒过来。 她醒来时,看到贾赦侧躺在身边,睡的死猪一般,身上连被子都被盖。 翠红想起昨夜癫狂,声音骚媚的推了贾赦一把:“老爷昨晚好手段,还不快醒醒。” 只是推了两下,贾赦毫无动静,而且身体僵硬冰冷。 翠红吓了一跳,连忙将他身体扳过来,发现贾赦脸色紫涨,嘴巴微张,鼻孔和嘴角都渗出鲜血,探了鼻息发现早就断气了。 翠红吓得惊恐大叫,心中还不死心,连忙叫丫鬟去请大夫,院子里顿时乱糟糟成一团。 那丫鬟刚出门不久,翠红还在吓得两股战战,浑身酥软之际。 突然看到大批锦衣卫冲进院子,换啦声响,好多把雪亮的绣春刀拔了出来,又将她吓得一声惊恐惨叫。 带队的百户毫不怜香惜玉,一脚将翠红踹翻在地,让人守住四周院墙,自己带人冲入正屋。 没一会儿就脸色古怪的出来,对着许坤说道:“大人,不好了,贾赦赤身露体,口鼻流血,死在床上!” 许坤听了大吃一惊,快步冲进房间,发现贾赦一身狼藉的死在床上,许坤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之极。 圣上还让他在辰时将尽之前,从贾赦口中问出实证,如今人都死了,还怎么去问! 带队的锦衣百户,又恐吓询问过翠红,对方只说贾赦昨夜还是好好的,今晨醒来突然就断了气息。 但许坤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见过太多阴森险恶之事,贾赦盗运火枪之事,刚刚败露,他就这么及时死了,这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 可是看贾赦死在绣床上的形状,其中浪荡荒淫,一目了然,怎么看也不像是被人谋杀。 如今许坤也再不用费脑子审讯贾赦,距离辰时将尽之前,倒也不用急迫了,只有尽快将贾赦的死讯回报宫中。 但是当今圣上智谋高绝,眼里不揉沙子,许坤回报之时,总要对贾赦的死因有个说法,不然万难糊弄过去。 于是让手下百户,去镇安府调配最老道的仵作,速速刚到此地,查验贾赦的尸体。 等到那仵作赶来,看过贾赦的尸体,大致断定死因和咽气时间。 锦衣卫又查验院子里外的痕迹,问询左邻右舍,一切都无异常,两相印证之下,也就推断出事情的来由。 如此诸般操作,虽许坤已做得极其紧凑,但时间还是已近辰时,许坤看过笔录文牍,便急匆匆进宫向嘉昭帝报信。 …… 大周宫城,乾阳宫。 自从许坤出宫拿问贾赦,嘉昭帝虽依旧如往常一样,批阅案头永远堆积的奏章。 但一旁随侍的郭霖却能够察觉,皇帝其实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圣上手上那本奏章已看了许久,都一直没有换本,眼神有意无意之间,总是看向对过案几上摆的西洋座钟。 等到时间过了辰时,郭霖看到嘉昭帝从御座上站起,背着手在书架子前走了好几圈,脸色愈发阴沉。 这时殿外小黄门叫道:“启禀圣上,锦衣卫指挥使许坤在殿外求见。” 正等得有效焦急的嘉昭帝,听见这话,神情微微一振,说道:“即刻宣他入殿。” 嘉昭帝一见许坤入殿,急声问道:“可曾从贾赦那里问到实证!” 许坤面色难看,垂首说道:“启奏圣上,臣在崇清坊一处宅子找到贾赦,但他已暴毙而亡!” 嘉昭帝一脸震惊,转而脸上神情复杂,沉声问道:“人怎么就突然死了,是因何而死!” 许坤回道:“臣发现尸体之后,便封锁了那处院子,防止消息泄露,又对现场进行勘察,还调府衙仵作对尸体查验。 据仵作验尸所得,贾赦大致死于昨夜丑时,应是心绞突发,血脉爆裂,气息郁闭而亡,口鼻都有淤血,浑身残留浓酒之气。 宅院的厢房还有残留的酒菜,仵作还发现桌上有翻倒的酒液,酒香十分浓郁,还有很重的药糜味道,仵作判断是兽类浸泡的上等药酒。 厢房里还找到半坛美酒,和酒桌上翻倒的酒液,确证是同一种酒。 臣找了懂行的人过来查看,对方说这酒用虎骨虎鞭浸泡,还加了许多稀有年份的药材,是上等的大补之物。 而且酒水用银针银杯查探过,可以确认无毒。” 嘉昭帝皱眉说道:“一坛补酒就喝死了贾赦?” 许坤脸色微微尴尬,回道:“圣上有所不知,这酒经过查验,并不是一般补酒。 所含虎骨、虎鞭、宝药都是极品之物,经常年浸泡之后,便成了猛烈的壮根催情药酒。 那所宅邸住的女人名叫翠红,是贾赦大价钱买的歌伎,收做外室狎玩。 据仵作查验,昨晚贾赦大量饮用这种补酒,导致催性猛烈。 入房后与那翠红纵yu过度,他本年岁已高,内里空乏,被药酒催动,喷油举火,耗尽余灯。 又是毫无保留节制,这才导致血气灌顶,顷刻突发心绞,血脉爆裂窒息而亡。 据那仵作说,贾赦这等年纪,前头就坏了根基,饮用这等猛烈的春酒,还沉迷床榻,几乎寻死无异……。” 嘉昭帝一脸厌恶的表情,冷声说道:“堂堂荣国府承爵人,死得如此龌龊卑下,简直是勋贵之耻!” …… 许坤又说道:“圣上,贾赦暴毙,事情断了线索,已查不到实证将他定罪,也无法通过他查出幕后主使,只能另想他法了。” 嘉昭帝一听这话,心神一凛,嘴角生出微微冷笑。 他望着桌上那张后膛枪图纸,沉声说道:“许坤,金陵锦衣卫举告贾赦之事,需严密封锁消息。 但贾赦所犯罪愆,必须严加秘查,查证所得由朕圣裁! 记住,贾赦如今是无罪之身,他今日之死是酒后失得,通知本家收尸烧埋吧。” 嘉昭帝这话一出,在场的许坤和郭霖,都心中诧异。 贾赦盗运火枪,虽说现下只是疑证,但明眼人都看出,他确有其事,难辞其罪。 圣上为何还特意说明,贾赦如今是无罪之身? 许坤虽心有迷惑,但圣意如此,他自然不会多言,便领旨退出宫中,回去料理事情。 郭霖虽也心有疑问,也不可能去向皇帝询问。 …… 嘉昭帝看了一眼案几上的西洋座钟。 那是施维茨国按大周十二时辰规则,特别定制进贡,钟上的时针正好到了巳时三刻。 他对郭霖说道:“郭霖,派人将贾赦身亡之事,传讯到重华宫,朕稍候会亲去拜见父皇。 当年朕出于孝义之道,敕封贾琮官身,让他为宪孝皇太后抄写经文,之后又以孝义之道追封其亡母。 他贾琮要做孝义之人,就必须有始有终,如其父陷落大罪,他又如何堂而皇之做个孝子……。” 郭霖也是心思精明之人,听了嘉昭帝之言,一下就明白过来,嘉昭帝强调贾赦无罪之身的深意。 大周礼教国法,针对在朝官员,有大罪夺情之规,自来天地君亲师,父子同为朝官,君在亲前。 父犯谋逆等五大罪,子守孝之礼,国法予以夺情,以彰重罪惩戒,以儆效尤。 在这个时代,有子夺情,无子送终,是堪比杀头的惩罚。 圣上明知贾赦罪责败露,但因暴毙无法取得实证,便强调其无罪之身,这是让贾琮可以名正言顺的恪守孝道。 至于这样做的目的,郭霖心中已一片雪亮。 将贾赦之死传讯重华宫,太上皇一听也会心知肚明,上皇就算心中不虞,也无话可说。 郭霖心中暗自凛然,圣上谋算深沉,到了赐婚最后一刻,最终借势发力,如愿以偿。 嘉昭帝提笔写了一道急旨,亲自盖上玉玺,提给郭霖,说道:“按照时辰,礼部必定已出发贾府传旨。 你尽快赶去贾府,宣朕谕旨,不得有误!” …… 神京,安奉坊,巳时。 今日是极好天气,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街上店铺喧嚣,人流熙然。 临街哪家不起眼的小酒楼,二楼的雅间里,陈永川进来时,那位相貌清正的男子,早已等候在哪里。 他见了陈永川进来,却问道:“赵掌柜,贾赦的事情可是解决了?” 赵掌柜笑道:“这些日子,我自称陈永川,是孙家的管事,好一顿周折,总算把事情解决了。 刘大人尽管放心,我一早就在崇清坊安排了人手,凌晨时分,贾赦的外宅便传出死讯,锦衣卫和镇安府的人都到了。” 那男子问道:“事情可是做得干净,决不能让人看出,贾赦是被人所杀,不然事必定节外生枝。 让锦衣卫意识到堂堂荣国勋贵,被人灭口,会引来众目睽睽。 宫中那位必定心生警惕,他会调动所有力量清查此事,到时我们就陷入危机。” 赵掌柜说道:“大人放心,卑职这次以孙家管事身份露面,甚至还帮孙绍祖付了二千两红利,戏份做足,不会引人怀疑。 天下没有一个杀手,杀人之前还花去怎么多银子,就算贾赦店里的伙计记得我,也绝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卑职在金陵开了几年药铺,倒也不是白做,对药理颇有所得。 去年曾遇一名苗裔游医,从她手中得到一味罕见的南疆鬼乌,此药食之迷幻失觉,虚耗抽髓,凭生巨力,十年前就被朝廷列为禁物。 卑职得了秘法,将鬼乌研磨掺入药酒之中,作为敬贺之礼送给贾赦,那一坛上等的药酒,就成了他的催命之鸩。 昨晚他过量饮用此酒,又有美在房,迷幻失觉,催情炽烈,他年事已高,根基已虚,昏天黑地起来,不死都奇怪了。 而且鬼乌本身无毒,混入酒中之后,用任何银器探查,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再高明的仵作都看不出破绽。” 那刘大人听了,满意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甚好,只要旁人认定,贾赦死于意外不幸,金陵火器工坊之事,也就彻底平息下来。 金陵锦衣卫即便将消息送到神京,也已经无用。 你在贾赦的店铺里露过脸,锦衣卫说不得会找到你头上,今日你就出城,回金陵暂避一时,甄家那边传出消息,也需要有人去接洽。” 没过去一会儿,两人先后离开小酒馆,各自消失在熙攘川流的人群中。 …… 荣国府,荣庆堂。 一大早东路院传开消息,说大批锦衣卫入园子拿问贾赦,将贾母、王夫人等人吓得不轻。 贾母急忙让林之孝去打听动静,没过多久林之孝传话进来,说昨夜大老爷没有回府,锦衣卫没找到人,现在都已退走。 虽儿子没有被拿走,但是贾母还是惊魂未定。 心中恼怒大儿子,头发和胡子都白了的人,居然行事还是这等不消停,连锦衣卫的人都招惹上。 历来被锦衣卫的人找上门,多半都是极难收拾的祸事。 今天又是孙子赐婚的大喜,要是闹出丑事,贾家的脸也就丢光了。 于是让人去叫邢夫人过来问话,等到邢夫人过来,还没等贾母问起,邢夫人便开始擦眼抹泪起来。 贾母皱眉说道:“今日是你儿子大喜的日子,你哭个什么,有事说事,都说你老爷昨日没回府,到底去了那里,怎么又招惹上锦衣卫了?” 邢夫人涨红了脸,踌躇着不敢说话,贾赦置了外室,放在寻常之家,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贾家这种贵勋门第,却是一桩丑事。 而且,贾赦做出这种事,在贾母眼中不会怪儿子荒淫,反而会怪自己这做太太的没本事,是个空摆设的死人。 邢夫人虽不想说,但经不住贾母连番催促,且老太太的脸色愈发难看,邢夫人知道这事终归瞒不下去。 况且东路院几乎人人知道此事,自己如今不说,老太太问了别人得知,自己这当家太太更加没脸。 于是只好哭天抹泪的说道:“老太太,你可要为我做主,平时我苦口婆心的劝说,让大老爷保重身子,可是他半句话都不听。 如今在崇清坊买了宅子,又弄了个杏香楼的歌伎,听说才十六七岁,养了外室,昨夜他没回府,就在那里过的夜。” 贾母一听这话,气得脸都白了,拍着桌子骂道:“这个不知羞的孽障,胡子头发都白了,整日往家里娶小老婆就算了。 居然还在外头养小娼妇,今天是她儿子办喜事,做老子倒是连夜出去鬼混,传了出去,一身老皮都要被人扒光。” 贾母又指着邢夫人嫌弃道:“你哭又什么用,还不多派小小厮,去把那孽障找过来。 今天是他儿子赐婚的喜事,他做老子的总要露脸。 还有,锦衣卫是为了什么拿问你老爷?” 邢夫人听了这话,一下子便傻了,想到大早锦衣卫闯进来,闹了这一通,又急急忙忙走了,竟没有说为何要拿问贾赦? 她却不知许坤揣摩了嘉昭帝的心思,低调处理此事,并没有过于张扬,只是闷头入户拿人,却对拿人的事由含糊而过。 …… 此时,因赐婚的时辰已近,贾琮和迎春也来荣庆堂等候。 只是东府那边还是闭门封锁消息,又留下探春陪伴黛玉。 昨晚贾琮得知锦衣卫的举动,便断定金陵锦衣卫的消息已送到金陵。 可是贾琮天没亮就起身,却一直也没听东路院传来动静。 按照常理,只要贾赦盗运火枪的消息传入宫中,嘉昭帝必定会令锦衣卫拿人。 他刚到荣庆堂时,便听说锦衣卫入东路院拿问贾赦,心中还很没孝道的一阵暗喜。 只觉得今日的赐婚必定要被搅黄了。 可当林之孝传了消息回来,说锦衣卫竟没抓到大老爷,又闷声不响的走了,根本没有其他举动。 贾琮的心绪一下又跌到谷底,并生出满腹疑惑。 眼下巳时已过,贾琮预想中的情况,竟然全部没有发生。 既然贾赦已经事发,为何嘉昭帝对于赐婚,还是迟迟没有做出反应。 赐婚吉时在即,让贾琮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难道事情出现了变数,自己不得不先接受那赐婚诏书……? 此时,荣庆堂中众人,或喜悦、或懊恼,或担忧,各人心情各异。 突然,林之孝家的满脸喜气的进来,说道:“老太太,外院已传来消息,礼部赐婚的官爷已入了府门,正往荣禧堂去。 二老爷传话过来,让老太太带琮三爷去荣禧堂接旨。” 第四百七十八章 孝礼亦诛心 荣国府,荣庆堂。 听说礼部赐婚官员已入府,贾母没功夫理会儿子的破事,带着家中有位份的女眷,身后跟着贾琮,便去荣禧堂接旨。 此时贾琮的心情完全跌入谷底,没想到自己一番筹谋计算,终究还是一场空落。 到头来还是被迫接受赐婚,虽然他已封闭了东府两日,但终究只是掩耳盗铃,诏书一下,消息立刻就会传遍东西两府。 他想起那晚在黛玉房中,那一番轻言密语,温香怀抱。 难道自己以后的路途走向,就此被人生生扭曲摆布? 此刻他虽心如火燎,但是心底深处,依旧无法相信,事情就这样成为定局。 以嘉昭帝的心术智谋,在得知贾赦犯下倒盗运火枪、牵扯私造火器等罪愆,会依然对这场赐婚毫无所动! 等到贾琮和贾母等人进入荣禧堂,等了不一会儿功夫,便听到外头处传来,鼓乐钟罄之声,由远而近,带着一副清雅喜庆之意。 皇家赐婚,对于臣子来说,乃是最尊崇的喜兆,礼部赐婚礼仪,十分华丽喜庆,场面荣盛,不下于中等封爵之礼。 此刻贾母早就忘了儿子的荒唐事,甚至锦衣卫为何大早来拿自己大儿子,都被她暂时放下。 此时,她耳中只听到外头赐婚的鼓乐之声,荣国贾家开府数代,皇家赐婚还是头一遭,这是荣国贾家百年一遇的荣耀。 贾政也是满脸喜色,但是发现接旨家人之中,唯独少了大兄贾赦,心中有些古怪,毕竟他是贾琮的生父,儿子赐婚,父亲却不见踪影。 此时,堂外传来繁复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列队而行。 贾琮和贾政,各自走到荣禧堂口,向外望去。 只见堂外不远处,四位身穿朱红六品官服的礼官,分成两行昂首而行,手中各捧着朱红托盘。 托盘之中放着朱红婚服、镶金乌纱、七宝凤冠、合欢玉带等御赐婚庆之物。 领头的那位官员,贾琮也认得,正是礼部右侍郎黄宏沧,上次给贾琮封爵宣诏的也是此人。 因此次赐婚,是永安帝亲下圣旨,自从他退位深居宫,这是十几年来,头一次发出圣旨,礼部自然不敢怠慢。 大宗伯郭佑昌特地让右侍郎黄宏沧宣诏,也是为了以示尊崇,永安帝虽退位多年,当年武略几追先祖,虽退位十几载,至今威望不减。 这也是嘉昭帝上位以来,为何会对四王八公打压削弱的深层原因……。 …… 贾政上前将黄宏沧引入荣禧堂,贾琮也连忙上前行礼。 上次也是黄宏沧为他宣诏封爵,两人也算老相识,虽然贾琮对赐婚心有不愿,但表面上礼数还是没有落下。 黄宏沧笑道:“威远伯少年英睿,屡受皇恩,可喜可贺。” 贾琮抱拳回道:“老大人数次宣诏之德,贾琮感激。” 虽然大家都是客套话,但黄宏沧人老成精,还是察觉出贾琮神情的异样。 上次他为贾琮宣诏封爵,当时贾琮举止沉凝,少年老成,颇为不俗,但脸色也是难免振奋之色。 但这次自己来宣诏赐婚,少年得意,本该满脸喜气才是,但他虽礼数周到,神情未免太过于淡然,微微奇怪。 黄宏沧心中嘀咕,这贾琮不过这等年纪,这心术磨练,竟已到了这等深沉……。 等到宣诏官员都进入堂中,黄宏沧拿出身上的施维茨国怀表,说道:“吉时已到,威远伯接旨!” 贾琮听了微微一震,和荣禧堂中众人,一起跪下迎旨。 黄宏沧展开黄绫圣旨,正声念道: 奉天承运诏曰: 兹有威远伯贾琮,国公贵勋之后,少年峥嵘,操行素洁,文武双得,躬勉国事,武略扬威三军,文华冠传佳篇。 明心修德,忠正廉和,临舞象之年无有妻室,甄氏三女芳青,旧都名门之后,行端仪雅,礼教克娴……。 黄宏沧是礼部老官,经常宣诏圣旨,经验老道,将赐婚诏书宣读得抑扬顿挫,气度煌煌。 迎旨的贾母、贾政等人心中喜悦荣耀,不断攀升,只有贾琮跪在那里,面无表情,如临世外。 …… 正当黄宏沧宣诏到关键之处,突然听到堂外脚步急促,有个尖细而有威势的声音响起:“暂且宣诏,圣上令谕,礼部接旨!” 正在宣诏的黄宏沧听到声音,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停止了宣诏。 他宣旨也不知有多少次了,从来没出现中途别人打断,心中满是惊诧,圣上怎么会到贾府给礼部下旨,这不合常理? 堂上贾母、贾政等人正处在荣耀喜悦之中,突然听见宣诏被中途打断,也都吓了一跳,继而都升起不好的预感。 唯独跪在中间的贾琮,虽然低着头,但原先毫无表情的面容,在嘴角处微微勾起一丝浅笑。 郭霖得了嘉昭帝圣旨,已是巳时四刻,距离宣诏已不过两刻钟。 他虽马不停蹄的赶来,但穿过重重深宫,赶到居德坊宁荣街,其中有不短距离,总算火烧到眉毛之际,刚好赶到贾府。 郭霖还没靠近荣禧堂,便忙不迭的叫停赐婚宣诏,要是等黄宏沧宣读完赐婚诏书,他才赶到制止,可就出了大事了。 郭霖进了荣禧堂,因走的太急,还有些气喘吁吁,略微定了定神,说道:“黄侍郎,咱家有圣上谕令,跪迎接旨吧!” 黄宏沧满腹惊疑,连忙跪下听旨。 他看到跪在身边的贾琮,作为当事之人,面临如此变故,居然毫不动声色,就像没事人一样,心中惊讶,这少年城府好生了得。 堂中原先因黄宏沧宣读赐婚诏书,而弥漫的喜庆庄重气氛,早已一扫而空,巨大的惊悚和疑虑,压在堂上每一个人心头。 …… 郭霖扫了堂上众人一眼,目光在贾琮身上定了定,这才展开圣旨宣读道: “皇帝诏曰: 今有司传奏,荣国府承爵一等将军贾赦,昨夜丑时亡于崇清坊民宅。 即日威远伯贾琮蒙受皇恩,御赐姻缘,本为盛事喜兆,然天未暇时,喜丧相冲,有违常德。 国朝以孝治天下,贾琮身为贾赦亲子,父亡子孝,人伦大礼,今夺情赐婚,守制三年,以应孝义之道,钦此。” 这份圣旨是嘉昭帝在仓促之间,亲手拟定,不像司礼监或内阁侍诏所拟圣旨,音韵和畅,言辞淳雅。 但是,言辞简洁,意象明确,如同单刀直入,反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煌煌龙威。 等到郭霖宣读完圣旨,礼部右侍郎黄宏沧脸色大变,作为礼部高官,一生宣过多少圣旨,从没遇到如此惊悚之事。 儿子赐婚当日,父亲便突然身故,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 郭霖这份简短扼要的旨意,更将方才跪迎赐婚诏书的贾家众人,完全震懵了,继而一股悲意开始弥漫。 贾母早已脸色惨白,本已年高,跪起都要人搀扶,这会子竟颤巍巍的自己就爬了起来,也顾不上礼仪,几步就踉跄走到郭霖面前。 悲声问道:“我那儿子果然是死了?” 郭霖也微微垂首,说道:“今早锦衣卫在崇清坊发现贾将军遗体,还请太夫人节哀。” 贾母一听,放声大哭,双眼一翻便向后倒去,堂上王夫人、王熙凤等女眷慌忙上前扶住。 方才荣禧堂里外还洋溢喜庆,如今见贾母晕倒,听闻贾赦身故,顿时哭声响起一片,犹如喜丧两重天。 贾政也被这突然噩耗,吓得六神无主,脸色惨白。 黄宏沧和郭霖见贾家新丧,也不好多做逗留,便向贾琮告辞离府。 贾琮又将两人送出荣禧堂,本来还要送出府门,却被黄宏沧止住,让他料理后事要紧,贾琮又让管家林之孝将他们送出府门。 等到贾琮回到荣禧堂,贾母已被知事的婆子,猛掐人中弄醒,在那里嚎啕大哭,王夫人等都陪着哭泣。 邢夫人也早哭得人事不省,被人打发抬去了东路院。 贾琮走到贾政面前,说道:“老爷,老太太年事已高,这当口不能悲戚过度,再闹出好歹,还请老爷坐镇府中,劝慰开解。 我和二哥现在就去崇清坊,料理大老爷的后事。” 贾政早就茫然无措,贾琮牵头此事,他自然无有不允。 贾琮拉起依旧惊魂不定的贾琏,又带了五六个小厮,便离府去崇清坊料理。 此时,堂上女眷哭得声嘶力竭,得王夫人提醒,便扶着贾母回荣庆堂安顿。 王熙凤也是满脸是泪,如同梨花带雨,格外娇艳,她看着贾琏和贾琮离去的背影,突然心中一个激灵。 心中想到大老爷如今没了,荣国府世传的爵位,岂不是马上袭给自家二爷,即便降等承爵,那也是堂堂正正的二等将军。 自己日夜羡慕的诰命册封,再不用等上几十年,眼下已近在眼前,而且还是正二品诰命,比太太的五品宜人,还高出一大截呢。 此刻,王熙凤死了公公,俏脸珠泪盈盈,一身悲戚袅娜,心中却已难言激动,竟很不地道的暗自欢欣起来……。 …… 宁荣街,伯爵府,黛玉院。 黛玉坐在琴凳上,有些聊赖的擦拭瑶琴,神情有些心不在焉。 一头乌黑如云般的秀发,随意的挽着,散挂在胸前,遮住了已有些微微起伏的酥胸。 俏美的脸庞依旧有些苍白,粉糯的樱唇也少了些血色,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 只有一双灵秀的双眸,依旧如满蕴着秋水,眼波婉转,流光盈盈,动人心魄。 紫鹃端着药碗过来,说道:“姑娘,该吃药了。” 黛玉微微皱眉,似乎不喜药汤的味道,说道:“不是吃了好几天了吗,怎么还要吃。” 紫鹃劝道:“这是最后两剂,姑娘吃了才完,后面不用再吃。” 紫鹃端来的汤药,是那天张友士开的方子。 其实那日贾琮开解过黛玉,她的病症便去了一半,本就是一时心病,未伤根源,张友士开出的也只是温养补气方子。 黛玉依然摆弄瑶琴,也不去接紫鹃手中的药碗。 紫鹃笑道:“往日姑娘进药,三爷常会过来,带些蜜饯糖霜,还要试试药汤烫不烫,苦不苦,姑娘喝起来可爽利的很,怎么现在又不喝了。” 在书架上翻找书籍的探春,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以前却不知道,三哥哥还有这般哄人的手段。 黛玉听了俏脸一红,紫鹃嗔怪道:“就你多嘴。”说完便从紫鹃手中接过药碗,皱着秀眉,一骨碌就喝了干净。 …… 紫鹃笑着端走了药碗,黛玉突然对看书的探春说道:“三妹妹,今天西府那边,是不是忙着给三哥接旨赐婚。” 探春乍听这话,心中一惊,手中的书差点掉在地上,三哥哥连府门都封了,今日出门,特地嘱咐自己过来看着林姐姐。 也没有人乱传话,林姐姐怎么还会猜到。 黛玉见探春脸有吃惊,说道:“这两日三哥哥突然封了府门,就有些古怪。 今早我本来去他院里说话,遇上他一早去了西府,我和芷芍姐姐聊了几句,她见到了我,言语比往日小心了许多,怎么瞒得了我。 后来我又去了二姐院里,院里婆子说,二姐大早和三哥哥去了西府,还说二姐用了攒珠累丝金凤,很是贵气体面。 那支攒珠累丝金凤是三哥哥送二姐的,她日常宝贝的很,逢年过节才会拿出来戴,我又不傻,这还猜不出事情。” 探春心中叹息,这种大事本来就瞒不住,况且林姐姐心思剔透,更加骗不过她。 探春心中担心这事穿帮,黛玉因此又郁气成病,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她上前牵着黛玉的手说道:“你是个明白人,三哥哥从小和我们姊妹相好,他对你更是格外用心,他做什么也是想要顾着你。” 黛玉微微一笑,神情有些哀痛,说道:“我知道三妹妹这话的意思,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人有所思所想,却怎么也拧不过天理命数。 即便再纠葛自伤,也都是白费的,且还累的别人白操多少心,都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局,老想以后做什么,过好眼前就是了。” 探春正想安慰黛玉几句,就听见雪雁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说道:“姑娘,不好了,西府那边出了大事了。” 黛玉和探春听了都吓一跳,黛玉脸色苍白的问道:“出了什么大事,三哥哥不是就在西府。” 雪雁说道:“我刚才本想去厨房,让柳嫂子帮姑娘炖一盅燕窝粥,路上遇到二姑娘身边的绣橘,她刚从西府过来。 是二姑娘让她回来传话,她说今天礼部派人到西府,要给三爷宣诏赐婚……。” 黛玉一听赐婚,虽然她早就猜到,但是听了准信,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 一旁的探春听出不对,连忙问道:“既然赐婚,又怎么出了大事?” 雪雁连忙说道:“姑娘先不要慌,听绣橘说礼部的官还没读完诏书,宫里又突然传出圣旨。 说……说西府的大老爷突然就没了,让三爷恪守孝道,守制三年,赐婚也被皇上撤回,绣橘就是回来和管家传话,府上要马上披白挂孝。” 黛玉和探春听了这话,一下都站了起来,满脸都是震惊莫名。 …… 贾琮和贾琏出了府门,早有家人帮他们系上白色孝带,连马上都已经挂了百花。 两人上马刚跑出宁荣街,突然从南边方向,传来轰鸣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凝重洪亮,似乎要震动寰宇。 这时,路上很多行人,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驻足向着南边望去,倾听这震耳欲聋的钟声。 贾琮听到这钟声立刻脸色一变,回头北望片刻,脑海中浮现甄芳青的影子,心中微微叹息。 一旁贾琏神情迷惑,说道:“三弟,这是哪家寺庙的在敲钟,怎么会如此响亮。” 贾琮沉声道:“北边是宫城方向,并没有什么寺庙,那是宫里的丧龙钟,钟声连响七下,是有先皇妃嫔薨了……。” …… 大周宫城,清和宫。 从昨夜开始,甄老太妃已口不能言,病体煎熬许久,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尽头。 但是甄芳青依旧不死心,日夜陪侍在身边,在太医的指点下,甄芳青每半个时辰,都会给太妃灌了一些参汤,总算挨过了天亮。 但是过了巳时,甄老太妃突然满脸红光,开口叫甄芳青,周围的人都大惊失色,但凡知事的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甄芳青走到床前,消瘦的脸庞都是泪痕,蹲下身子轻轻笑道:“老祖宗,你能说话了,好好歇着就能好的。” 甄老太妃握着她的手,却已说不出话了,只是对她微笑了一下,疲倦的阖上眼帘。 闻讯赶到的永安帝,还没走进太妃的寝堂,便听到甄芳青凄惨的叫道:“老祖宗啊……。” 永安帝如遭雷殛,整个人都楞在那里,竟没勇气跨入寝堂。 他想起刚才皇帝亲往重华宫,奏报贾赦身亡之事,那一刻,弥漫在永安帝心头,难以派遣的沉重无力感。 永安帝望着寝堂,心中喃喃自语:太妃,朕连你最后的遗愿,都无法达成,朕心中愧啊。 太妃用心良苦,只是悯爱之心,难敌天道胜负,这大概是他的命数,峥嵘难弃,风云不离……。 …… 神京,宏德门,两辆马车首尾相顾,马车上有回春药铺的徽号。 后面那辆马车堆满装了草药的麻袋,透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随着城中钟声震响,头前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一个中年男子,腰背挺直,目光有神,回望神京北城,若有所思。 当他放下车帘时,两辆马车已经穿过宏德门,向着金陵的方向而去。 …… 神京,崇清坊,贾赦外宅。 不远处路口,贾琏身边跟着薛蟠,两人押着一辆马车,车上是从薛家寿材铺,挑选的上好棺木。 死了主人的宅院中,四五个小厮进入正房,整理贾赦遗体,更换寿衣。 贾琮却独自站在院子里,脸上不露悲戚之色,只是望着北向的天空。 他虽不知贾赦的死因,但是以贾赦之罪,却被人粉饰无罪之身,使自己能堂而皇之恪守孝道,从上皇赐婚中全身而退。 他相信这一定是嘉昭帝的手笔。 他也相信以皇帝的谋算和心计,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因贾赦之罪,削弱四王八公旧勋势力的机会。 当然还有这些旧勋身上,从没消失过的巨大向心力,重华宫中的那位上皇。 …… 神京,宏平街,宏椿皮货店。 店里的掌柜定时开张,只是到了这个时辰,都没有看到贾赦露面。 掌柜的也不意外,因大老爷是甩手掌柜,并不是天天会来,只有来了北边的大生意,他才会出现。 没过去一会儿,店里突然三三两两进来十几个客人,一下将店堂站的满满的。 掌柜的心中一喜,没想到今天人气这么旺,来这么些客人,必定多做几单生意。 他正要上前招呼客人,其中一个客人突然挥了一下手,另外两个客人快步上前,关上了店门。 掌柜的一下变得脸色苍白,心中一阵打鼓,如今神京也变得这么乱了,青天白日也能出盗匪。 他声厉内荏的说道:“你们想干什么,这可是荣国府贾大将军的产业,你们要知道厉害,万不敢乱来!” 那客人阴恻恻笑了一笑:“锦衣卫办案,找的就是你家,全部拿下!” 其余十多客人一拥而上,将店里的一个掌柜和三个伙计,全部五花大绑,又取了店里所有的账本。 然后,将人和账本从店堂后门带走,上了一辆马车,便消失在熙攘的街市中。 等待这些掌柜和伙计将是无穷酷刑,直到他们说出锦衣卫想要的东西。 即使这掌柜和伙计所知有限,店里那些详尽的来往账本,也能找出有价值的蛛丝马迹。 由此溯源,瓜蔓藤抄,关于宏椿皮货生意上的私隐,很难可以隐藏住,那将是一记血淋淋的回马枪。 没过一会儿,宏椿皮货店重新开门,柜台上依旧有掌柜,几个伙计在店堂里忙碌。 只是很少会有人注意,店里的人都换了新面孔。 第四百七十九章 父死子承爵 宁荣街,荣国府。 贾琮和贾琏从崇清坊扶了贾赦灵柩返回,在荣国府中设了灵堂,分派家仆操办设牌、停灵、祭奠等事宜。 荣国府正门洞开,四处悬挂白帷丧旛,两边灯笼日夜点燃,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贾赦虽是个纨绔之辈,但却是荣国府承爵人,在荣国府位份不凡,生前只能蜗居东路院,死了倒堂而皇之入了荣国正府。 嘉昭帝粉饰贾赦无罪之身,夺情贾琮的赐婚之荣,在和太上皇的隐形角力之后,最终取得完胜。 虽暗中令锦衣卫秘查宏椿皮货之事,但在明面上自然要把戏份做满,贾赦一应丧事都按贵勋亡故之礼。 宗人府官员到府接洽礼仪规矩,钦天监阴阳司特地送来择日之期,择准停灵十八日,贾家也定三日后开丧送讣闻。 荣国府又请一百零八高僧在灵堂拜大悲忏,超度贾赦阴魂安稳,以免亡者之罪。 贾母又再设祭坛,又从城中清虚观、长春观等知名道观,选聘九十九位修真道士,在东路院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 贾赦灵柩安灵三日之后,贾家向神京至金陵的贵勋世家、亲朋故旧等发送讣闻,上门致悼的勋贵、官员、亲朋络绎不绝。 贾赦的丧礼办的哀荣豪盛,完全是百年国公之家的气度,在里外人等看了,也都觉得本该如此。 在这等喧哗荣盛的表象之下,已完全麻痹贾母、贾政等荣国当家人的神经,不会去想什么深危之事。 他们似乎都忘了,贾赦身亡那日,为何锦衣卫会大早闯入东路院拿人,他们也没去深究其中原因的敏感触觉。 所有人当中,只有贾琮心中清楚,以嘉昭帝的心思谋算,贾赦之事并不会就此了结,后续必定还会生出许多变数和纠葛。 …… 而就在贾赦停灵荣国府那日,宫中也传出讣闻,洪宣帝宠妃,对上皇永安帝有养育之恩的甄老太妃,日前薨于清和宫。 礼部和宗人府发出敕令,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 嘉昭帝即日发下诏书:太妃薨逝,视为国丧,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 且在甄老太妃过世第二日始,嘉昭帝每日于繁忙政事中,都会抽出时间去清和宫守灵,以示对上皇和甄老太妃的尊崇。 而且嘉昭帝去重华宫向上皇请安的次数,也比往日更加频繁起来。 皇帝的这些举动,将当日借贾赦之死,夺情太上环赐婚之事,而使朝野孳生,父子君王嫌隙的谣言,很快变得烟消云散。 同时,皇帝对甄老太妃身后侍孝的举动,将老太妃的丧事荣哀,进一步推到高位,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让人忽视背后的某些阴暗。 贾赦的葬礼,正遇上甄老太妃这等国葬,贾母只好在贾赦停灵第四日,将一应丧礼规格降了一等,以示对宫中贵人的尊崇哀念。 而自宫中开设太妃祭堂,贾母、邢、王等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 因家中女眷每日入朝祭拜,贾赦丧礼由贾政、贾琏、贾琮等男丁守灵料理。 贾母担心内院无人看管,就拜托薛姨妈帮着照看,又因王熙凤闺房年轻,便请了妇假,让她府上料理内务。 …… 贾琮每日天明,便一身孝衣,到灵堂守灵,焚纸烧钱,叩拜悼客。 如今是孝义大于天的时代,当年贾琮在东路院被生父嫡母虐待,随着他不断峥嵘卓越,名动天下,这些旧事也成为市井趣谈轶事。 如今神京城里无人不知,贾琮和生父贾赦嫌隙极深。 且这次又因贾赦突然身亡,皇帝出于孝道夺情赐婚,连累贾琮失去天大荣耀,在外人看来,贾琮必定对生父更增厌弃。 贾琮少年荣发,招惹他人嫉恨侧目,总是少不了的,外人暂且不说,家里便有王夫人这样的人物。 因此很多人都在冷眼旁观,等着看贾琮对生父孝礼,出现什么慢待轻忽之举,一旦生出把柄,便是万人唾骂的忤逆之事。 只是最后出乎那些人的意料,虽有父子嫌隙,但贾琮丧事服孝的礼数,却做得一丝不苟,不厌其烦,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贾琮这般举止,不仅是因他对眼下孝礼之道,在世人心中大如天的清醒认识。 更因这次嘉昭帝借父丧为贾琮夺情赐婚,他就必须扮演好恪守孝道的角色。 因此,每日外客入府悼念,他事事谨细,言语接待,叩拜跪谢,执礼甚恭,丧事内外调度,也常亲力亲为。 外人实在看不出,他因与生父嫌隙,而对丧事有半点怠慢之情,而贾母、贾政等家人见了他的孝举,也都心有赞许。 只是如此过去数日,神京城中便开始传出,威远伯贾琮不计生父旧怨,恪守孝道,视死如生之类的佳话。 自有中车司密劄,将贾琮孝礼之举传入宫中,嘉昭帝知道之后,也是心中安然。 以嘉昭帝的敏锐和智谋,当然不会相信,以这两父子的过往,贾琮会对贾赦生出什么孺慕之情。 但有一桩事却是显而易见的,贾琮十分明了自己夺情赐婚的深意,而他无可挑剔的孝道之举,为自己夺情赐婚,画上完美的注脚和句号。 …… 清晨,旭日初升,红彤彤的阳光照耀,映着贾赦灵堂外白幡低垂,透着一股异样的肃穆。 贾赦的灵堂以棺椁灵位为界,用帘幕遮挡,分为内外灵通。 内堂为女眷守灵之地,外来女客人祭拜之所。外堂是贾琮、贾琏守灵之地,接待外来男客祭拜。 这天刚微亮,贾琮和迎春像往日那样,早早过来,分别在内外堂守灵。 只是他们刚刚在灵堂跪定,贾琮便听到内堂有轻盈的脚步响起,心中便微微一动。 这个时辰还不会有外客祭悼,贾琮便起身进了内堂 果然见黛玉也刚刚过来,正陪着迎春跪坐烧纸。 黛玉虽不用像迎春那样披麻戴孝,却也是一身素服。 穿素白底子对襟褙子,白色交领中衣,象牙白的素色长裙,满头秀发并无首饰,只簪了一朵白花,清简秀雅,文静婉约,不可方物。 自从贾琮和迎春服丧以来,家中姊妹常会素装前来,陪伴迎春守灵。 其中黛玉来的时间最多,常常贾琮一早从东府过来,没过多久她也会过来陪迎春守灵。 等贾琮晌午回去用饭休息,贾琏过来替换,黛玉才会和贾琮一起回东府。 贾琮过来在黛玉身边跪下,问道:“妹妹怎么又一早过来,也不多睡一会儿,刚病过一阵,也要仔细将养着些。” 黛玉往火盆里放了一张纸钱,火红的光,映照俏脸粉红,说道:“哪里就有这么娇贵,病早就好了,不过来陪陪二姐姐。” 迎春心中却是明白的,知道黛玉过来,可不是为了陪她,口中却柔柔说:“还是林妹妹最贴我的心。” …… 迎春和贾琮一样,都是父母缘单薄之人,她从小生母亡故,被贾母接到身边抚养,从此便和生父嫡母十分疏远。 邢夫人只想着在东路院揽权敛财,贾赦每日只管和小老婆喝酒取乐,心中几乎都快忘了有这个女儿。 一年到头也就年节礼数,迎春和贾赦两父女才见上几面,一年到头连话都没机会多说几句。 也就是这样亲情缺失的环境,才养出迎春二木头的性子。 直到四年前,贾母将贾琮也接到西府来养,迎春身边有了贾琮这个兄弟,心中重新有了寄托,才慢慢去了寡言木讷的性子。 如今迎春更是将一座东府,打理得里外妥当,也从贾母眼中的默默无闻,变成一等看重的孙女儿。 没过一会儿,探春也一身素服进内堂守灵。 灵堂肃穆,不便多言,四人只是静静跪坐,灵堂空寂,却也不乏味,有的只是各自情怀的陪伴,温和脉脉的相濡以沫。 …… 等到天色大亮,王熙凤带着平儿,才姗姗往灵堂走。 走到半路,便看到侍书和紫鹃,腰上系着孝带,正在灵堂外面的游廊上坐着说话。 她们见了王熙凤,连忙起身行礼。 王熙凤笑问道:“一大早不伺候你们姑娘,怎么在这里坐着。” 紫鹃说道:“我们姑娘在灵堂陪二姑娘守灵呢。” 王熙凤听了也不在意,只是边走,和身边平儿笑道:“这琮老三惯会讨女儿家欢心,他这一守灵,家中姊妹都巴巴跟了陪着。” 平儿听了王熙凤无心一句话,心中猛然一跳,回头看了坐在游廊上的紫鹃。 突然想起那日,自己去迎春院里传信,说的是三爷赐婚之事,当时自己离开时,远远看到黛玉的背影。 如今回想起来,很可能是黛玉进了迎春的院子,不知怎么没进门,便又独自离去。 这事只有平儿自己知道,当时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回来也和别人提起过。 如今她看到紫鹃,便想起子大老爷丧礼以来,林姑娘几乎每日都会过来,回去时都是琮三爷陪着回东府。 其中亲密形状,仔细想起,和其他姊妹有些不同。 本来内院少爷小姐从小一起长大,也不算什么事情。 可是再联想到那日,自己离开迎春院里,当天下午,林姑娘突然大病一场,惊动了老太太,连带着东西两府都不安宁。 莫非是林姑娘听了三爷被赐婚,急痛攻心才得的病,想到这里,平儿心里也吓了一跳。 三爷和林姑娘可是表亲,大宅门里这种表亲男女的情事,可是常见的事情,但是私相授受,闹出去多半都不太好听。 况且家里明眼人都知道,老太太早看准了林姑娘,等再长大些就要许给宝二爷。 自己要是猜的没错,这事要是闹开了,只怕家里又要出一场大风波。 但平儿心思良善淳厚,虽机缘巧合,对此事看破了一些,但却不会和旁人去说,甚至连凤姐都不会透露。 因她知道贾琮要守制三年,这三年里都无法议亲娶妻,这事要是闹了出去,凭白就要害了他。 …… 王熙凤带着平儿入了内灵堂,见黛玉和探春早早到了,神情微微一愣,转而微笑:“还是林妹妹和三妹妹最有心,早早过来陪灵。” 贾琮见王熙凤一身孝服,却往日华服锦衣,愈发显得娇艳夺目。 她是贾赦的长媳,是家中守灵女眷的主角,但贾琮见她虽一身孝服,但凤眼含春,俏脸生晕,神采夺目,似乎并没什么悲戚之容。 不过老大也不说老二,自己虽在贾赦丧事上恪守孝道,挑不出半点毛病,要是说心中悲戚,那是骗鬼都不信。 平儿这时看到贾琮身边正跪着黛玉,一人俊秀朗逸,一人娇柔俏美,相映夺目,郎才女貌,愈发相信自己猜测半点没错。 王熙凤对贾琮说道:“琮兄弟,今日你要多辛苦一些,你二哥去了宗人府办事,估计要废去大半日光景,不能及时过来替换你守灵。” 贾琮问道:“二哥怎么突然去了宗人府。” 王熙凤回道:“大老爷是荣国府的承爵人,是上了宗人府名录的贵勋,如今人就这么走了,我们家要去宗人府销名继嗣。 老太太说了,国公爷传下的勋位,是荣国府的根基所在,你二哥是大房世子,早日接过祖宗福荫才是一等正事。” 贾琮一听这话,心中便明白了,如今贾赦身亡,贾家需到宗人府为贾赦销户,并报上世子贾琏的名字,等宫里恩准,便能降等袭爵。 贾琮想起当初在辽东建功,嘉昭帝使出改立世子的手段,割裂自己和家族的关系,当时贾母几乎要和自己这孙子决裂。 由此可知,荣国府的爵位,在贾母眼中便是命根子。 如今儿子尸骨未寒,她就想到让自己孙子去宗人府销户录名,早些得了宫中恩准,也好让贾家世传爵位尽快落地。 贾琮见王熙凤虽话语平易,但言语之中却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得意。 …… 对于荣国府这些破事,贾琮是没兴趣理会的,便随口说道:“二哥是长房嫡长子,子承父业,这是正理。 等承袭了大老爷的爵位,也就接过了荣国家业,到时二嫂要比现在更操劳费神了。” 贾琮随口一言,却听得王熙凤十分受用,要不是灵堂肃穆,她有所忌讳,只怕就要笑出声来。 心说琮老三这官面上的人物,说话就是不一样,张口就来,里外还都透着体面。 王熙凤说道:“瞧三弟这话说的,都是一家子人,再操劳费心,不也都是应该的。 你二哥不像你怎么有本事,靠这自己冲锋陷阵,就能挣来世传爵位和一份家业,他也就能沾沾祖宗的光罢了。” 贾琮见王熙凤言语中都在志得意满,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去说破。 贾赦盗运辽东失窃火枪,牵扯金陵火枪私造工坊,牵连的罪责着实不小。 嘉昭帝只是利用贾赦之死,来阻止太上皇为自己赐婚,这才暂时贾赦罪责隐忍不发。 前事了结,秋后算账,以嘉昭帝的心性谋算,贾赦的爵位想要顺当传袭,只怕不会那么容易。 …… 一直到这天下午,正赶上灵堂无外客祭奠的空挡,贾琮才见贾琏进了灵堂,虽换了孝服,但身上却又一股酒味。 贾琏似乎心情很好,上前对贾琮说道:“三弟今日辛苦了,愚兄今天去宗人府办事,耽搁了不少时辰。” 贾琮微微皱眉说道:“二哥,如今我们在孝中,你怎么可以饮酒。 这些日子祭奠的外客频繁,人多嘴杂,你是荣国世子,要是话头落到别人嘴里,可是要生出不是的。” 贾琏听了神情有些尴尬,说道:“三弟说的有道理,只是今日去宗人府办事,遇见五品经历郑裕抒,彼此相谈甚欢。 三弟你是知道的,大老爷这一去,宗人府要销名续爵,这也我贾家紧要关头,以往大老爷在宗人府也没留下人脉。 我和那郑裕抒相处融洽,自然不好错过这缘法,以后也多个耳目,便托他代为留意宗人府之事,既托了人情,总要吃请熟络一番。 不过愚兄知道大孝在身,不敢多喝,郑裕抒也知道因由,并未劝酒,大家不过酒菜为佐,叙叙世家之意罢了。” 贾琮倒是听探春提过这个郑裕抒。 当时自己还在辽东,因立下鸦符关大捷首勋,郑裕抒得了忠顺王派遣,到贾府和贾母磋商改立世子之说。 据说郑裕抒也是宗室贵戚之后,同为贵勋之后,七绕八拐之下,还真能和荣国府论上世家之情。 贾琮说道:“即便是如此,这个当口二哥也要谨慎仔细些,如今正好没外客,二哥快去梳洗一番,去了酒气,免得等下见人落了口实。” 贾琏笑道:“还是三弟想的周到,我先去料理一番就来,三弟再多劳累一会子。” 贾琏去了两盏茶的功夫,才施施然回来,换了衣服,梳过头发,身上酒气全消,挥手让贾琮赶紧回去歇息。 贾琮走之前进了后堂,见迎春、黛玉、探春都还在,王熙凤却带了平儿去处理府上杂务。 迎春见黛玉跪了许久,怕她身子弱经受不起,便让贾琮先带黛玉回府,自己和探春等王熙凤返回,再回去稍坐歇息。 …… 宁荣街,伯爵府。 贾琮和黛玉走过两府夹道的风雨游廊,进了东府之后,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东府之中秋阳明媚,树青花香,西府丧仪带来的压抑沉闷,一下得以消散,心情也变得明朗起来。 一场跌宕的赐婚风波,居然以这样的变故而结束,对贾琮来说也是如释重负。 他利索的一把取下额头的孝带,还随手取下黛玉发髻上的白花。 黛玉只是抿嘴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两人也没回自己院子,只在园中漫无目的的散步。 贾琮说道:“妹妹身子刚刚好了,后面不用每日过来陪我守灵,要多保养些才好。” 黛玉脸色微微一红,说道:“我不是陪你,我不过是陪二姐姐罢了。” 贾琮故作失望,说道:“那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黛玉忍不住一笑,又收敛神情说道:“我知三哥哥父子有旧日嫌隙,但逝者为大,大舅毕竟我娘的长兄,又是三哥父亲。 他如今去了,我尽些孝义礼数,也是应该的。” 黛玉说到这里,嘴角微翘:“再说三哥哥被夺情赐婚,失了姻缘,丢了娇娘,也怪可怜的,我便多陪陪你,省得你偷偷伤心。” 贾琮回头看黛玉,见她目光中秋波盈盈,带着一丝促狭和笑意。 皱着眉头说道:“瞧妹妹这话说得,我娶不上媳妇,你不说安慰一下,怎么反而幸灾乐祸起来,难道于你有什么好处。” 黛玉脸红道:“胡说什么,我能有什么好处。” 贾琮笑道:“既然你可怜我丢了娇娘,不然就把妹妹……。” 黛玉瞪着眼睛,一把捂住他的嘴,俏脸通红,嗔怪道:“你又想说疯话欺负我,我这就去告诉二舅舅,咋们倒是评评理去。” 贾琮笑道:“你去告诉了也好,老爷要是知道我欺负你,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说着轻轻握住黛玉捂着自己嘴的小手。 黛玉也不挣扎,目光中生出怀疑的神情,侧头问道:“三哥哥,我怎么觉得你这回下金陵之后,像是有些学坏了。” 贾琮微微一愣:“胡说,那里就学坏了。” 黛玉任他牵着手,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可是知道的,鑫春号江南总店就在金陵,如今就是你哪位曲大姑娘在坐镇。 我听说曲姑娘只大你几岁,却从小便做了你师傅,定是你这次下金陵,她教坏了你这徒弟,也未可知,哼!” 贾琮:“……。” 两人正在那里说着闲话,突然见前面小道上,晴雯正快步走过来,黛玉一下抽回了小手。 晴雯说道:“三爷,老太太让鸳鸯姐姐来传话,让你去荣庆堂见客呢,我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在这里。” 贾琮问道:“老太太又来了什么客人,怎么要我去见。” 晴雯说道:“这次老太太给大老爷祈灵,请了城里九十九位的道士诵咒超度,其中就有清虚观的张道士。 他来拜会老太太,所以老太太便让三爷一起见客,宝二爷也去了。” 黛玉好奇道:“这个张道士是那里的,怎么这么大排场,他见外祖母也就罢了,怎么三哥哥和宝玉都要去陪客。” 贾琮听到清虚观的张道士,一下便想起一桩轶事。 他对黛玉笑道:“妹妹不知缘故,清虚观的张道士倒有些来头,他当年代替老太爷出家为道,被先皇封了大幻仙人。 如今应已年过八十,因辈分高资历老,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他和贾家两府素有来往,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 只是我却从来没有碰到过,不如妹妹和我一起,我们也去见见这老道士的稀罕。” 第四百八十章 纷纷说良缘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神情有藏不住的倦怠和悲意,身边坐着了王夫人、薛姨妈。 下首的位置坐了李宫裁,宝钗、宝玉、探春等年轻辈分浅的,都在一旁依次站着。 王熙凤和迎春因是内眷戴孝,所以不便见客,并没有在堂中。 右首的座位还坐了一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老道,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倒是极好的卖相。 此时正对贾母说道:“老太太还请节哀,生老病死,新生旧故,皆为世间常法。 好在荣国贾家,子嗣繁盛,代代英豪,老太太也当欣慰才是。 老道这一年常听到府上威远伯的盛名,两度登科,文武双全,十四封爵,几可追老太爷当年出众。 这次得了皇家赐婚,虽因孝道夺情,其后则必有后福。” 贾母听了张道士一番好话,脸上的悲戚也减去了几分。 张道士又看着宝玉,笑道:“且不说威远伯,单单这宝哥儿,我已有一年多没见,如今越发生得有福气了。 我瞧哥儿的形容身段,言谈举动,竟和当年老太爷一个模子。” 贾母听了这话,想起亡夫,心中即悲又喜,说道:“正是这样,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张道士又对贾母笑道:“当日老太爷的模样本领,那一辈人当中,自然是没人比得上,府上几位老爷如今也记不清了。” 又呵呵一笑道:“我估算着宝哥儿明年也有十五了,老太太的威远伯如今大孝,需要守制三年,暂时攀不了亲事,但宝哥儿却是无妨的。 我那清虚观日常有勋贵内眷上门敬香祈福,老道倒是有幸认得几家,其中有两家小姐,都生得好个模样儿。 论年纪和家世根据,和宝哥儿也正相配,却不知老太太心里可有打算,老道虽有心做个月老,老太太没有示下,我也不敢造次。” 张道士正说着话,便见堂口挡帘掀开,进来一对少年男女,都生得极出挑的模样,恍如神仙中人,只是他都没见过,看得有些脸生。 贾母见贾琮进来,便对张道士说道:“我这孙子早几年一直在书院读书,你是从来没见过的,今儿也来让他来见见。” 贾琮却知贾母只是掩饰之言,自己十岁后才去书院读书,之前这位张道士没见过自己,不过是因自己是东路院人憎鬼厌的庶子。 贾母又对贾琮说道:“琮哥儿,这位清虚观张老神仙,与荣国府几辈子交情,你以往都没见过,今儿也来拜见一下。” 贾琮微微一笑,施礼说道:“晚辈拜见张老神仙。” 张道士连忙站起扶住贾琮,脸色惊异,对贾母说道:“这位便是威远伯吧,这样出众的品貌,老道也是平生第一次见,老太太好福气。” 他口上虽这么说,但心中却微微古怪,他少年时替先荣国公出家,和贾家打了几辈子交情。 对贾男丁的血脉气质,可以说比他们自己都要捻熟,可今天乍见贾琮,心中却微微生出一丝古怪。 只觉得这位威远伯,神丰骨秀,风姿独绝,世所罕见,和荣国公一脉的男丁,气派风度迥然不同,真是一脉出奇秀,一水养百人。 …… 贾母听了张道士的奉承话,心里也觉受用,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王夫人看着张道士,微微有些皱眉。 且王夫人的目光,无意间还掠过站在一旁的宝钗。 贾母人老成精,哪里还看不出究竟,张道士突然给宝玉提亲,自己这二儿媳听了心中不自在。 而且一年多以来,自己这媳妇又搞出金玉良缘的话头,一直让贾母心中膈应。 贾母已因这桩缘故,半月前曾让贾政给女婿林如海去信,信中已说到黛玉将近及笄之年,提到议亲之事。 前几日收到扬州回信,女婿在信中委婉推脱,称黛玉身体羸弱,眼下已寻访到名医,用宝药荣养两年,便能去了先天不足。 到了那时女儿身子健旺,才是嫁娶生养之时,议亲之事二三年后不迟。 贾母听了也有些无奈,只是黛玉虽是她外孙女,她对黛玉也是如珠似宝,但黛玉有父亲在堂,亲事却轮不到她这个外祖母做主的。 不过自己这女婿是个探花郎,才学见识都是一等一的,贾母倒是很信服的。 女婿说的也半点没错,自己外孙女自小娇弱,这等身子骨,嫁给自己做孙媳妇,将来生养子嗣,便是九死一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如果有名医宝药,荣养两年,可以让黛玉身子健旺,可堪妇道,倒是长远之计。 况且孩子们年岁都还小,过二三年再嫁娶都不算晚,所以贾母一时也就将这件事放下了。 可贾母虽暂时放下此事,却不代表她允许媳妇搅黄了自己的打算。 …… 女婿不会听自己的,自己儿子贾政可是个孝子,在儿女婚事上,自己说一,他不会说二。 所以,贾母听张道士给宝玉提亲,虽然不会当真,不过话里赶话,借此让自己儿媳妇早些死心也是好的。 贾母话风一转,又对张道士说道:“老神仙,你说的是哪两家的小姐,说来我听听,说不得还是我们贾家认识的。” 张道士从贾琮身上收回心神,笑道:“好叫老太太知道,一位是城阳侯家的三小姐,还有一位是皇商夏家的独生女。 这两位今年都是十五,家世富贵都和宝哥儿能般配,老太太要是有意,不管相中哪家,老道都愿意牵红线,积这份阴福。” 一旁的宝玉听到张道士给他说亲,便已浑身不自在,他从小痴迷黛玉,虽这些年两人疏远,不得亲近。 但他一颗心却不死,以为自己对待女儿家有风光霁月之怀,一腔水泥煽情之说,怎么可能打动不了黛玉。 方才黛玉不在堂中,他倒还罢了,如今黛玉进了荣庆堂,在牛鼻子老道还是喋喋不休,连对家的女儿名字,都报了出来。 听到林妹妹耳中,还如何得了,宝玉不禁急得站立不安。 且看老太太还是兴致勃勃的模样,要是真把亲事做真了,我的林妹妹怎么办,她不是要哭死了……。 宝玉想到这里,满腔都是悲悯之情,眼神悲壮的看向黛玉,却立刻呆滞了神情。 因为他看到黛玉站在迎春身边,脸上笑意盈盈,哪里有半分纠结悲伤之意,偶尔目光流转,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是在偷瞧贾琮……。 宝玉心中一阵酸痛,心中臆想出来的美梦,像是一下被人戳破。 听到我要定亲,林妹妹怎么一点都不伤心,倒是心情不错的样子,一定是自己看花眼了,怎么会是这样。 一定是林妹妹心中极生气了,这才装出这份样子,故意来气我,宝玉心中很是肯定,一定是这样的! …… 贾琮站在黛玉身边,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幕。 这一幕本该是发生在清虚观,如今却出现在荣庆堂,想来自己的存在,如同蝴蝶煽动的翅膀,让许多原来的事情偏离了轨道。 这时,薛姨妈突然问道:“那皇商夏家,可是那桂花夏家?” 张道士笑道:“这位太太真是见闻广博,老道说的正是桂花夏家,他们家是挂靠户部的大户,家境巨富无比。 是神京城里数得着的大财主,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神京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 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夏家贡奉,因此人称“桂花夏家”。 且他们家老爷早年过世,就剩下当家太太,带着一个亲生女儿,因此外头的人都说,谁娶了夏家女儿,就是娶了一尊金菩萨入门。” 贾琮听那张道士说的市侩,心中微微冷笑,夏金桂算什么金菩萨,金祸胎还差不多,谁家娶了这样的女子,就倒了八辈子霉了。 他想到薛姨妈如此感兴趣的打听,听了张道士的话,脸上似乎有些喜色。 莫非还是原来的轨迹,最后夏金桂嫁给了薛蟠? 只是刚才张道士说的这两个女子,可都是挑的可匹配宝玉的女子,贾琮一想到宝玉娶了夏金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怪象,那荣国府可就真了翻了天了,王熙凤和夏金桂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简直难以名状的情形……。 贾琮面对眼前诡异的场景,一时之间遐想连篇,脑海中生出诸般荒诞离奇景象。 突然听贾母说道:“家里是否富贵,倒是其次,家世端正清白,模样性格儿好,才是最要紧的。 便是那家子穷一些,又有什么打紧的,不过多给他几两银子罢了。 况且宝玉这孩子,以前给和尚卜过卦,命中不该早娶,等上二三年也不迟,有好的人家,你先帮我看着就是。” 王夫人一听贾母这话,心中一跳,老太太这话明明是话里有话。 说什么家世端正清白,自己妹妹嫁的可不是诗书官宦门第,而是皇商之家,这里便弱了一筹。 又说不在乎家中是否富贵,那薛家家资豪富,也就不算什么要紧的好处了。 还说宝玉命中不该早娶,自己外甥女刚过了及笄之年,再等上两三年,岂不是成了老姑娘。 王夫人心中郁闷,老太太这是话里赶话,明着暗里都不愿意那金玉良缘。 黛玉、探春虽都是极聪慧的女子,那是因没有那番阅历,自然听不出老太太和太太,彼此已悄无声息的交锋过一次。 其他人大都也听不出贾母话中的的深意,座中只有贾琮和宝钗听出了其中一些意思。 宝钗是因为当事人的位置,所以隐约察觉到贾母话中意思,不过对她来说,老太太不喜欢金玉良缘,正合宝钗的心意。 贾琮确是因他能知人所不知,此时目光便下意识看向宝钗,见到那一双水汪汪的妙目也正看向他。 只是两人目光相撞,宝钗微微脸红,下意识的转开了目光。 …… 等到张道士好不容易絮絮叨叨说完话,贾琮和众姊妹才散了,因时间还早,便都去了探春房里说话。 宝玉见黛玉去了,自然也跟了过来,况如今姊妹们都去了东府,难得在西府相聚。 刚进了探春房里,宝玉便跟着黛玉说道:“妹妹可别信那牛鼻子老道的话,方才那一通歪话,听得让人厌烦,我是半点不放心上。” 黛玉听宝玉不和别人说,偏偏急匆匆在自己面前撇清,这算个什么意思,心中尴尬便扭,俏脸有些发红。 说道:“二哥哥这是什么话,刚才那位张神仙也是一番好意,帮你说了两处好亲事,怎么就成了歪话了。” 探春看了贾琮一眼,见他在翻看自己书架上的藏书,似乎根本没听到宝玉说的话。 宝玉听了黛玉的话,心中难受,觉得林妹妹竟一点不懂自己的心,还说什么张道士给自己说亲,是一番好意。 宝玉心中泛起自恋自话,只觉世上钟灵毓秀的女子,都应该将他放在心上,将来最好能用她们的眼泪葬他,如此自己一生才算圆满了。 他心中又发起痴念,认定黛玉对张道士给自己提亲,心中必定煎熬难受之极,所以才故意和自己说了反话。 于是心中泛起一股豪情,对黛玉说道:“这世上什么赐婚,什么说亲,皆是愚夫愚妇所为,男女情愫,当至情至性,两心相悦,才是天道。 像这等赐婚说亲之类,瞒婚哑嫁,乱点鸳鸯,拉郎成配,世上生出多少痴男怨女,真是可恶至极!” 宝玉说得慷慨激昂,外头路过的丫鬟婆子,都忍不住往屋里张望。 黛玉听了这话俏脸火红,微咬嘴唇,目光中都是你好莫名其妙的恼怒。 探春在一旁手扶额头,只觉一阵头痛,二哥哥真是没搞清楚状况,说这一通豪言,好尴尬,还没来由。 正在书架前看书的贾琮,听到宝玉说赐婚是愚夫愚妇所为,手中的书惊得掉在地上。 这大脸宝是真敢说啊,这话要是传出去,宫里要是计较起来,宝玉不死也要脱层皮。 一旁的宝钗忍不住说道:“宝兄弟慎言,你不喜欢张道士说亲也就罢了,怎么编排起宫里赐婚的事,这是要犯大忌的。” 宝玉刚才只是想在黛玉面前逞能,扮演一回贞烈至性,说的痛快了,却没想到顾忌。 不过他毕竟也不是完全无知,听到宝钗提醒,脸色也微微一白。 贾琮将书返回书架,嘴角牵动,对着宝玉竖起大拇指,说道:“宝兄弟当真好胆魄,我东府还有事情,就先走了。” 贾琮刚出门,黛玉也气呼呼的跟着走了,宝钗叹了口气也跟着出去。 宝玉见不仅林妹妹走了,其他人都顷刻也都散了,悲声说道:“还能不能好好说话,我才刚说了几句,人就都散了。” 唯独探春皱着眉头,说道:“二哥哥说话也太轻率,说什么赐婚是愚夫愚妇所为,这要犯多大的忌讳。 家中刚被夺情了一桩赐婚,你偏偏当着三哥哥的面,说这样的冷话,人不散了才怪呢。” …… 宝玉闷闷不乐的回了自己院子,一进门麝月笑着迎上来,说道:“我们可听说了,刚才张道士给二爷提亲,可是定了哪家姑娘。” 宝玉正为这事恼怒,听到麝月哪壶不开提哪壶,便粗声粗气回道:“你也胡咧咧这事,以后不许再提,我再也不见那牛鼻子老道了!” 麝月被宝玉抢白一通,涨得通红,气闷闷的不敢回口,宝玉一下扑到在床上,拿了被子蒙头。 袭人过来说道:“二爷这又怎么了,便是说亲也是好事,只是也不必外家去寻,家里便有极好的,何必舍近求远。” 宝玉一听这话,便一把掀了被子,拉住袭人的手,喜道:“还是姐姐最懂我的心,家里果然就有极好的。” 一旁的麝月听了微微一愣,只是觉得这位爷又犯了痴病,说话又这么一惊一乍的。 但袭人却素来在宝玉男女之事上留意的,心中清楚宝玉话中的意思。 袭人刚才说宝玉的亲事,家里便有极好的,她心里想的宝钗,而宝玉心里想的必定是林姑娘。 袭人连个明公正道的姑娘名份都没挣到,就早早和宝玉做了床笫之事,一直是她心虚之事。 因有了这样的心病,对黛玉这样出身诗书礼宦之家,又性子聪慧嘴巴厉害的女子,心有忌惮。 她总觉得官宦人家的小姐,对女子德行规矩看得都重,自己没定下名份,就早早勾引宝玉上床,不免疑心生暗鬼,觉得必定让黛玉鄙视。 宝钗却和黛玉不同,出身皇商之家,通晓世故,待人和蔼平易,不像黛玉目下无尘,相比之下,更让袭人亲近放心。 只是她不过是个奴才丫头,这种事轮不到她多嘴,念想只是存在心里。 袭人见宝玉依旧对黛玉痴迷不改,心中叹息,二爷心思也太实诚,那年自从将林姑娘气得吐血,这两人便再也合不拢了。 这些年林姑娘对二爷都很疏远,自己也是女儿家,那里会看不清楚的,就二爷自己在那里剃头挑子一头热。 …… 荣国府,梨香院。 薛姨妈带着宝钗从荣庆堂回来,本来想叫儿子过来说话,家里丫鬟却说少爷一早就出去会友了,薛姨妈听了长吁短叹, 宝钗问道:“妈刚才怎么突然问张道士桂花夏家的事?” 薛姨妈叹道:“还不是想为你哥打算,他就是个没笼头的马,整日介在外面游荡,我是真怕他又闹出金陵一样的事。 就想着早些给你娶一番妻室,也好收收他的心。” 宝钗问道:“妈是看上了桂花夏家?” 薛姨妈说道:“你也知道你哥的性子,再加上我们薛家的情形,给他娶官宦门第的女子,他也匹配不了。 也就能娶个富贵人家的小姐,那桂花夏家和我们薛家一样,都是皇商身份,我在金陵时就听过他们家的名声,双方门第也正好相配。” 宝钗说道:“桂花夏家不是张道士给宝兄弟推的亲事,妈想撮合这门亲事,只怕不合适吧。” 薛姨妈说:“这倒是无妨,老太太今天的话说得极其明白,她想要的家世清白,穷一些都不是问题吗,她看不上夏家这种富商门第。 我估摸着老太太今天的话,便是说给我和你姨妈听的,她不赞成你和宝玉的金玉之说。” 薛宝钗俏脸一红,嗔怪道:“妈你说哥哥的事,怎么又扯到我的身上,我本来就没有那个心思,偏你们又闹出金玉良缘的话头。” 薛姨妈看了女儿一眼,想到那日女儿听到琮哥儿赐婚的消息,回来第二天就勾起了旧病,吃了好几日的冷香丸,稳住病情都没见大好。 后来听说琮哥儿被夺情赐婚,便一下子支棱起身子,常和府上的姊妹一起去陪灵,终究是个不死心的 薛姨妈见惯世情,如今早就对女儿和贾琮的事,不再抱奢望,总不能看女儿越陷越深。 她心中盘算说辞,说道:“如今琮哥儿越发了得起来,下了一趟金陵,不仅升了官职,府邸还抬了一等伯建制,他这才多大岁数。 连他的亲事都是太上皇赐婚,虽然这次父丧夺情,但是如今谁都看出,琮哥儿牌面太大。 他的亲事连老太太都做不了主的,旁人更说不上半分,娘知道你的心思,还是早早放下罢了,免得以后多寻烦恼。 况且他现在守制三年,都是娶不了妻的,三年之后你都快双十之年,女儿家的青春也就那么几年,即便这一桩,也是万万不行的。 依我看你姨妈的主意才是正经,宝玉就没有琮哥儿那样高不可攀,况且也是正经的世家嫡子,还真是你的良配。 你这孩子平时也是伶俐人,得空多在老太太面前走动,老人家总是好哄的,说不得那天就变了心思……。” 宝钗听了母亲的话,刚开始还是满脸羞红,娇艳欲滴,随着薛姨妈的话一路说来,脸色便一点点变得苍白。 “妈,你说这些作甚,我不喜欢听。” 宝钗话音未落,便起身进了内屋,薛姨妈见了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夺情谋恩典 宁荣街,凌晨,天微微亮。 荣国府府门洞开,灯明火彩,笙箫齐奏,时有恸哭声传出。 今日是贾赦请灵之日,吉时一到,数十名青衣列队而出。 前头的铭旌上书写:“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荣国公冢孙一等将军贾公恩侯之灵柩”。 请灵一应执事陈设,皆现赶着新做出来的,崭新的光艳夺目,流水般从府门涌出,显得辉煌气派。 贾琏贾琮等亲子,摔丧驾灵,麻衣捧位,走在请灵队伍前头。 荣国贾家贵勋世交,都到场送殡,其中许多都是官高勋重之辈。 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 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 这六家与宁荣二家,便是世人所称“八公”。 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 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 其余贾家子弟友好,如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 各家勋贵女眷,也来了十来顶大轿,三十顶小轿,加上家仆车辆,不下百余十乘,浩浩荡荡,一路摆开二里远。 …… 金陵甄家不仅派了两个偏房子弟,赶赴神京拜祭。 甄芳青因在宫中为甄老太妃守灵,不得脱身,特地让刘显家的,代替自己来送灵。 其实贾赦在西府安灵时,甄芳青就派了刘显家的到府祭奠,执礼甚恭。 那份没宣读完的赐婚诏书,虽被中途夺情,却已让甄芳青和贾琮有了难解的渊源。 贾母听说此事也甚是唏嘘,对这个差点做了自己孙媳妇的女子,多少生出一些同情。 女子一生最要紧的就是姻缘之事,一旦出了变故,可能终生都会不幸。 甄芳青赐婚被夺情,甄家又失去了甄老太妃,根底凭仗烟消云散,三年之后,早已人走茶凉透,谁还会为她的姻缘做主。 赐婚夺情本就十分罕见,更没听说夺情之后重新赐婚的。 在贾母等许多外人看来,这个女子的姻缘已注定凋零,有了这份夭折的赐婚诏书,其他人也不敢娶她。 …… 因为正遇上甄老太妃国丧,贾赦的请灵礼矩随着降格两等,一律取消各家彩棚路祭。 因此,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等,循辈分各自派子侄协同送殡。 北静郡王因与贾琮同辈,却是亲至请灵送殡。 旁人看了微微侧目,但仔细一想其中缘由,也觉得不算过于突兀。 其中缘由,不外乎贾琮和甄芳青被宫中赐婚,且北静王妃和甄芳青是过房姊妹,虽两人赐婚夺情,但两家多了一层隐晦的关系。 贾琮对北静王水溶,一直抱有戒心,不仅是当初此人曾觊觎过可卿。 更因北静王心志不小,当年曾想和顾延魁竞争九省统制的高位,意欲插手九边军镇之事。 当时贾琮受顾延魁的关照提拔,以秀才之身破格入兵部观政,前程仕途和顾延魁一荣俱荣。 他推断出嘉昭帝心中属意的九镇统制人选,就是兵部尚书顾延魁。 于是便借力打力,炮制北静王府秋菊诗宴上僭越诗一事,借此将北静王水溶踢出了九省统制的竞争。 虽然这一切,北静王水溶一无所知,但贾琮在内心与此人已成对立,日常都与水溶保持距离,水溶多次相邀,都被他委婉回绝。 此次贾赦请灵,北静王在四王之中,又亲自以晚辈礼送殡,显得有些扎眼。 贾琏倒是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但贾琮已是勋贵之身,又是大孝在身,对水溶只是礼数相谢,不做过于热络之举,都在情理之中。 此次他因父丧而被夺情赐婚,事情早就轰动神京,贾赦请灵出殡,早就成了众目睽睽之事。 这场葬礼自吉时出府开始,四王八公旧勋一个不落,全部煌煌到场。 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四王八公等同在向世人彰显,他们彼此之间不可忽视的凝聚力。 嘉昭帝会多对这样的情景作何感想,而贾琮自己在这场葬礼上如何站位,他心中十分清楚。 他可以想象,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中车司的暗探,在监视和记录葬礼上的一举一动。 包括皇帝在内,这些老牌勋贵,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浑身的心眼子,贾琮实在不想去蹚这趟浑水。 所以,在整个请灵送殡过程中,贾琏看到四王八公各家勋贵,倾巢而出,脸上始终都是与有荣焉的表情。 而贾琮全程都是神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什么任何喜怒荣宠之色。 ……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子。 清晨,秋阳和煦,幽香隐隐。 书房之中,贾琮取了写奏表的折子,在桌上铺开,准备写一封丁忧奏表。 一旁的英莲正乖巧的在一边磨墨。 英莲进府已过了两年,明年就满十四岁,这两年日子过得安稳喜乐,小姑娘出落的越发娇俏动人。 穿着洋红印花对襟褙子,白色交领袄子,淡粉色长裙,脖子上戴着个黄灿灿的赤金项圈。 身姿窈窕婀娜,秀眉弯弯,双眸水润清亮,琼鼻细挺,樱唇粉嫩,肤白犹如凝脂含光,眉心正中,一点胭脂痣,璀璨夺目。 毫无瑕疵的眉眼之间,蕴着动人的娇憨纯真,在融和阳光的映照之下,愈发温润秀美,赏心悦目。 英莲看贾琮提笔疾书,好奇问道:“少爷,昨天我听林姑娘说,少爷丁忧就是不能做官了吗?” 贾琮笑道:“只是丁忧期间不能做官,之后还能重新起复。” 自贾赦清灵送殡,丧事完结之后,贾琮便按照官场礼制,向朝廷上书丁忧三年。 官员丁忧是大周延续前朝的孝道礼制,在任官员遇父母丧亡,需要辞去官职丁忧守孝。 普通情况下,丁忧时间为二十七个月,丁忧期满重新为官,称为起复。 但官员担任职务不同,实际丁忧时间不是一概而论,特殊情况缩短或取消丁忧之期,也被称为丁忧夺情。 贾琮因父丧上书朝廷丁忧守孝,也是必有的程序。 但是另外一件事情,却让贾琮十分遗憾,按照礼制,父母丧亡受制,按照常例,参加科举的权利也要被夺情。 也就是说明年春末的春闱,他很有可能参加不了,而下一次春闱是在三年之后,如果真的发生,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 等到他刚写完丁忧的奏本,小丫头娟儿过来传话,说宫里来了一位老嬷嬷,要给三爷传话。 贾琮心中奇怪,连忙赶到内院偏厅。 见厅中坐了一位老妇,四十多岁年纪,身穿宫服,满头灰白相间头发,身形挺直,容貌清雅,神情肃穆。 贾琮见她虽上了年纪,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气质,想来年轻时也是个出色人物。 她见了贾琮进来,目光微微一凝,说道:“拜见威远伯,奴婢在清和宫老太妃身边听用。 今日到府带了上皇口谕,老太妃已在大内安灵二十一日,明日灵柩移驾皇陵,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及诰命勋妇,都要护灵相送。 上皇说太妃生前十分器重威远伯,让威远伯明日随驾护灵,以全情义。” 贾琮虽不愿自己亲事被他人操持,不喜这桩赐婚,但这位甄老太妃对自己并无恶意。 他也只见过她一次,但这位老太妃对自己的看重和欣赏,他还是能明显感受到的。 从上皇的角度来说,甄老太妃是她的养母,虽然自己赐婚被夺情,老太妃却对自己有一份恩宠,所以才让自己护灵相送,以全情义。 贾琮说道:“贾琮遵旨,幸得老太妃垂青,心中一直感激,明日必定护灵相送。” 那老嬷嬷听了这话,原先肃穆的神情微微和缓。 贾琮略微想了想,问道:“敢问老嬷嬷,芳青姑娘在宫中一切安好。” 他和甄芳青虽然赐婚被夺情,但其中一份渊源已非同寻常,而且甄芳青在清和宫守灵,这位老嬷嬷又是清和宫听用,于情于理总要问一下。 老嬷嬷看了贾琮一眼,说道:“老太妃过世之后,甄姑娘心情悲恸,日夜守灵,每日睡得很少,持孝甚恭。 老太妃灵柩安寝之后,上皇已赐甄姑娘在皇陵为太妃守制半年,以全孝道。” 贾琮听了心中微微惊讶,历来孝道守制,只限于直系血亲,皇家孝道守制,更加规矩森严,非亲缘皇子皇孙,没有孝道守制的资格。 甄芳青是甄老太妃娘家的曾孙女辈,甚至可能还不是同房嫡传,和皇家血脉更论不上关系。 上皇赐她在皇陵为老太妃守制半年,已是超迈皇家礼矩,对她极为看重的慈恩。 那老嬷嬷传了口谕,看了贾琮一眼后,便告辞离去。 贾琮想到明天贾母、王夫人等诰命勋妇,必定也要护送老太妃入葬,于是让晴雯到西府传讯,明天贾家人等同行出府。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和贾政、王夫人安坐,王熙凤一身孝服,脸色却神采充足。 正说道:“老祖宗,明天护送太妃入陵,一应车马都已安排好,要跟去服侍的丫鬟婆子,我也都挑伶俐的跟去。 因老太妃入陵,前后各项规矩礼仪,需要耗费三日时间,我这边正在找落脚的院落,北静王妃甄二姑娘送来口信。 说是北静王府已租了合适的地方,已把东上院留给了老太太,北静王太妃和王爷夫妇都住西下院。 我和太太的住处,也就在东上院附近,服侍老祖宗都很便利。” 这次甄老太妃灵柩入皇陵,四品以上官员、贵勋之家诰命,皆需护灵入葬,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都在护灵之列。 但是邢夫人新丧夫,需作避讳,不宜为太妃送灵,于是宗人府便让王熙凤替代送灵,因王熙凤是荣国世子之妻,未来的承爵诰命。 这一消息已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贾母、王夫人等人都心知肚明。 王熙凤更是喜出望外,她朝思暮想的诰命尊荣已近在眼前。 因此,这些日子王熙凤做事的劲头很高,在老太太面前已愈发孝顺殷勤。 贾母说道:“甄家二姑娘是个好的,虽说做了王妃,该有的礼数是一点都不少,且这次贾甄两家差一点就做出亲家。”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说的是,金陵甄家的甄二姑娘和甄三姑娘,果然都是极好的。 就说那甄三姑娘,虽和三弟的亲事没成,可是大老爷的丧事,三姑娘几番派人致悼,可算是有心了,她和三弟没做成夫妻也是可惜了。” 这时鸳鸯过来回话,说道:“老太太,刚才三爷身边的晴雯过来传话,说三爷刚得了宫中上皇口谕。 让三爷明天一同护送太妃灵柩入陵,到时三爷要和老太太、太太一同出门。” 贾政听了脸有喜色,说道:“老太太,这次护送老太妃灵柩安寝,需要四品以上官员资格,琮哥儿如今才是五品正官,就能有此殊荣。 他这次虽因父丧而被夺情赐婚,但是太上皇对他的看重,却是半分不减,琮哥儿能这般得父子君王看重,实在是皇恩厚重。 原本明年春闱琮哥儿只要下场,必定就能得进士出身,但他因父丧,只怕要被夺情科举,颇为可惜。 不然的话,明年荣国贾家就有正经举业出身的弟子,琮哥儿的仕途也不会再局限于五品。” 贾母听了这话心情复杂,每次老太太听到贾琮出彩的事,从情理上说也是高兴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 只是在出风头这事上,贾琮未免有些太过了,总让老太太心中生出莫名的压力。 归根到底,是贾母愈发意识到自己这几个孙子,彼此差距实在太远。 贾琏宝玉等嫡子还是一事无成,但贾琮一介庶子却封爵做官、名动天下。 在大宅门中也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子弟之间如此天差地别,难免会有乾坤失衡、肘腋生变的隐患。 当初贾琮在辽东立下战功,宗人府不知发哪门子神经,派人到贾府提改立世子之议,便是这样的预兆明证。 …… 贾母皱眉对贾政说道:“当初你老爷临终遗本,让上皇恩典赐了你官职,从此你也就落下心病,半辈子对举业二字,念念不忘。 你的珠儿是个读书的材料,倒也罢了,可是我的宝玉,也是被你天天逼着念书,搞得见了你这老子,胆子先破一半,就像是避猫鼠似的。 如今你又把举业的事情,都寄望在琮哥儿身上。 我们这样的家门,儿孙子弟守住祖宗传下的勋位和家业,才是一等一重要,其余何必如此强求。 那小子十四岁就已封爵,又挣下这么一份家业,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搞什么春闱。 你也不要尽唆摆他什么正经举业出身,把眼下的爵位和官职受牢靠才是正经。 非要让这小子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你才甘心吗,真要弄的这么张扬,树大招风,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王夫人在一旁笑道:“老太太经过的事情多,说的才是正理,不过老爷也是希望家中子弟出色,这番心意也是好的。” 王熙凤见堂中气氛有些生硬,连忙上去插科打诨一番。 这是王熙凤最擅长的本领,顿时让堂众气氛又重新顺滑,让贾政如同掉进棉花堆,再也找不到半点发力的地方。 贾政心中微微叹息,不过贾母这番见识说辞,他也不是第一次听了,虽心中不自在,不过好像早就教训习惯了。 贾政只觉得家中暮气日重,但他又没有好的法子破解,实在如之奈何, 他又耐着性子,陪着贾母说了几句闲话,见贾母重新松了神色,便找了由头回梦坡斋书屋。 今日单聘仁、詹光等人都在,贾政觉得还是和清客谈论诗文更自在,省得一个人自寻烦恼。 …… 翌日,护送甄老太妃的灵柩的队伍,从大周宫城慈安门出发。 所有参与护送太妃灵柩的高官和贵勋诰命,早早就侯在慈安门两侧,等到送灵队伍出了宫门,便各自汇聚到队伍之中。 很快,一支首尾相顾数里的队伍,旌旗招展,气势俨然,恢弘浩大,向城南郊外洪宣帝陵寝行进。 嘉昭帝不仅让当朝皇后亲自送灵,还派出自己两个成年皇子,赵王和宁王同行护灵,皇室之中送灵的亲王、公主、驸马更是不在少数。 更不用说数百四品以上高官,还有神京城内所有贵勋诰命。 甄老太妃的送灵队伍,规格之高,哀荣之盛,十分罕见。 贾琮看到如此荣盛的送灵队伍,想到嘉昭帝一向的心术手段,心中更多的是一种慎然警惕的心情。 他想起在原来的轨迹之中,甄老太妃薨逝之后,金陵甄家没过多久,便被皇帝除官抄家。 贾赦和甄世文涉及火枪私运私造的消息,此刻已通过金陵锦衣卫诋报送入宫中,嘉昭帝必定会对此进行彻查。 甄贾两家受此时牵连论罪,只是时间的问题。 如果不是自己及时献出后膛枪的图纸,如果不是贾赦死得如此及时,锦衣卫只怕早从贾赦口中挖出重要信息,大祸早就已经来临。 但整件事不会随着甄世文和贾赦的死亡,就此完全抹去所有痕迹,这世上的事情,紧追不舍,查根究底,总会找出蛛丝马迹。 嘉昭帝将甄老太妃的送灵葬礼,赋予如此高规格的礼遇,远迈同例,非同凡响,皇恩浩荡,震铄朝野。 但是,他日如甄家事发,皇帝严峻刑律,除爵抄家,同样也是国法森严,恩罪同论,不偏不倚,旁人难以指谛! …… 整整三日的入葬安椁典仪,进行得十分隆豪奢,等到一切落成,参加送灵的宗室、官员、诰命都纷纷回城。 贾琮也跟着贾母等人的车马,准备一起返回宁荣街。 一行车马离开皇陵,走了两盏茶的功夫,贾琮突然看到路边停着一辆宽大马车,车旁除了几名护卫,还有一个妇人和一个小丫鬟。 贾琮认出那妇人是金彩甄家内院管事,曾受到甄芳青之命,到荣国府拜祭贾赦。 而那位相貌清秀标准的小丫鬟,贾琮在金陵也见过几面,是甄芳青的贴身丫鬟,至于叫什么名字就不知了。 贾琮只是微微一愣神的功夫,只见那小丫鬟不停向他招手,还快步向他跑来,贾琮叫停车队,自己拨转马头,缓驰而去。 威远伯,我是三姑娘的丫鬟蓓儿,我们姑娘在车里,请伯爷过去见面。 贾琮心中微微一颤,当初他金陵认识甄芳青,对这位才智出众的女子,心中一直十分欣赏,但毕竟交往不多,也就此而已。 所以,他才会对后面突如其来的赐婚,心生抗拒,但是经过这样一番波折,甄芳青差点就成了他的妻室。 虽然丧父夺情赐婚,但他对甄芳青难免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与当日在金陵相见,显得迥然不同。 贾琮下马,登上车辕,掀开车帘,便问道一股清雅沁人的幽香。 只见甄芳青坐在车中,一身服孝的素白衣裙,衣带轻缓,清朴无华,清丽秀雅,风姿玫然。 满头秀发只是简单的梳成纂儿,并无其它首饰,一双妙目澄澈如水,盈盈有光,似乎一眼能望到人心里。 她见贾琮进来,微微一笑,雪白晶莹的俏脸上,梨漩微显,盈盈动人,落落大方,无半点闺阁女子的拘谨。 贾琮发现她比在金陵之时,几乎廋了一圈,眼神虽然清澈,但却难掩一丝倦意。 甄芳青说道:“玉章,金陵一别许久,我到神京之后,一直都在宫中,今日特邀你一见。” 贾琮回道:“三姑娘,比在金陵之时清减了许多,还望节哀顺变,保重身子。” 甄芳青微笑道:“当日你到金陵,我说过等到有暇,陈樽扫榻,裁句拨琴,同伦和畅,可却一直没有机会。” 说到这里,甄芳青微微脸红:“那时我也从没想到,我和你会有今日之事,差点……差点就做了……,或许真是有缘无分。” 贾琮一向口舌伶俐,但听出甄芳青话语之中,难以抑制的酸楚,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倒是甄芳青微微一笑,脸上少女的羞涩黯然,慢慢隐去,神情又恢复清明,说道:“我得了上皇恩准,要在皇陵为太妃守制半年。 我知道玉章是雍州乡试解元,明年春末下场春闱,必定得进士之荣,那个时候我应该还在神京,能一睹玉章科场荣耀。” 贾琮见甄芳青转变了话题,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是听她说道春闱,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家父新丧,按照国朝礼制,此次春闱必定要夺情,我大概只能赶三年后的春闱了。” 甄芳青听了这话,望着贾琮遗憾的神色,一双美眸微微闪动,安慰道:“此番伯父过世,你已被夺情……赐婚。 或许圣上恩典,不再夺情科举,也未为可知,倒也不必过于多虑。” 贾琮微微一笑:“但愿能如三姑娘吉言。” 甄芳青又微微一笑,说道:“我一人独居神京,守制半年,到了回返金陵之时,玉章来送送我,这之后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贾琮神情肯定的点头,回道:“到时我一定会来。” 甄芳青又望了他一眼说道:“你家里人还等着,且先回去,容后再见。” 等到贾琮下了马车,甄芳青掀开车帘,看着贾家车队远。 她思索了片刻,对丫鬟蓓儿说道:“告诉车夫,现在马上回宫。” 蓓儿奇怪问道:“姑娘在皇陵的住处已安顿,怎么这会子突然想到回宫?” 甄芳青明眸盈盈,说道:“我要回宫向上皇他老人家求一桩恩典。” 第四百八十二章 帝心临落渊 大周宫城,乾阳宫。 嘉昭帝正坐在御案后,翻阅锦衣卫呈报的缉案文牍。 锦衣卫指挥使许坤半跪在御案前,说道:“启禀圣上,锦衣卫对宏椿皮货的掌柜和伙计,进行多次审讯。 并核对起获的店铺账目,现下已查证,贾赦开设的皮货店,自今岁春末,一直囤积茶叶、粗盐、铁锅等物,然后贩卖到平安州牟利。 而茶叶、粗盐、铁器等在九边重镇严控流通,就是防止这些东西,流入关外残蒙漠南部、浩齐特部、土蛮部,成为资敌之物。” 嘉昭帝一边听许坤禀报,一仔细阅读手中的侦缉文牍,脸色变得愈发阴沉难看。 等到翻阅完文牍,勃然而怒道:“这个贾赦好大的胆子,堂堂国朝勋贵,不思皇恩,竟往九边之地,贩卖茶盐铁等违禁之物,无法无天! 可曾查到平安州那边,何人与他接洽生意?” 许坤回道:“启奏圣上,边镇之地,凡倒卖这些违禁之物的商贾,背景都极复杂,不少人甚至都私通关外残蒙。 卑职对皮货行的掌柜和伙计,进行严刑拷问。 最后他们供出,贾赦多次和大同一个叫孙绍祖的人来往,皮货行贩往平安州的违禁物,多半也是与此人交割。” 嘉昭帝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微一皱,说道:“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一旁的郭霖说道:“启禀圣上,这个孙绍祖是大同指挥使孙占英之子,曾和荣国府贾赦之女贾迎春攀亲。 但威远伯贾琮对此人极其厌恶,便出手断绝了这门亲事。” 嘉昭帝经郭霖提醒,一下想起此事,半年前他在中车司秘劄上看到此人,曾让郭霖调配中车司人员,查一查这个孙绍祖的底细。 但因孙绍祖突然销声匿迹,连中车司都没在神京找到他的下落,所以此事便暂时被搁置。 一旁的许坤听说孙绍祖是大同指挥使之子,眼中厉芒闪烁,说道:“圣上,去年大同边军发生舞弊大案,就涉及违禁物品倒卖关外之事。 当时有一批大同边军将校涉案落罪,但其中并无大同指挥使孙占英,如今他的儿子和贾赦私卖违禁之物,孙占英是否牵扯其中,未为可知。 孙家世袭大同指挥使,在大同势力蟠根错节,如孙家涉及违禁物品倒卖牟利,那在边镇之地危害极大,甚至可能有私通残蒙之患。” 嘉昭帝脸色微微一变,九边重镇事关社稷稳妥,边军将领涉及私通关外,更是帝王的大忌! 他神情凝重的说道:“许坤,朕要你立刻调配锦衣卫精干人手,立即下平安州,彻查大同孙家之事,一旦有所起获,立即回奏!” 许坤肃声回道:“臣,遵旨!” 话音刚落,他便向嘉昭帝大礼叩拜后,便快步退出乾阳殿,急着回去布置下平安州稽查孙家的人手。 …… 这一年以来,嘉昭帝突然重新启用推事院,惩办抗拒新政的旧党官员,清查周正阳泄密案,在神京官场掀起一股血雨腥风。 这让沉寂已久的推事院,重新恢复往日的赫赫凶名,再一次走进大周官民视野。 按照以往常例,这些事情本该是锦衣卫的独角好戏,如今却出来一个推事院,将偌大的风头全部抢走。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许坤,不得不心生警惕和压力。 锦衣卫为帝王鹰犬走狗,一旦威力和权势被摊薄,存在的价值也就降低了。 到了那个时候,他这个锦衣卫首官的位置,也就会变得岌岌可危。 许坤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多年,经手过的大案、要案、血案又有多少,朝野之中得罪的人更不在少数。 一旦他失去锦衣卫指挥使官位,就像是被拔掉利齿钢牙的猎犬,必定没有什么好下场,这几乎是每一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宿命。 所以他急需通过耀眼的功勋,重新向帝王彰显锦衣卫的重要性。 而这起因荣国府贾赦而牵扯出的边军要案,正是许坤当下正合用的绝好良机。 许坤虽从皮货店掌柜口中,逼供出孙绍祖的名字,但却不知孙绍祖的出身来历。 那是因为,当初贾赦知道向边镇售卖违禁之物,深具风险,所以每次和孙绍祖交割,都没在铺中掌柜伙计面前,提起孙绍祖的来历。 直到刚才在大殿之中,许坤听郭霖说起,孙绍祖是大同世袭指挥孙占英之子,才让他如鲨鱼闻到血腥,一下窥中此事关键之处。 他要宏椿皮货和孙绍祖的线索,从平安州边军之中,挖出有价值的惊人线索,为锦衣卫在嘉昭帝心目中的份量,添砖加瓦。 嘉昭帝望着许坤离开的背影,以及他举止之间透露出来的昂扬和振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或许许坤这样的反应,也是嘉昭帝希望看到的局面,为帝王者必须深谙平衡御下之道。 与其让锦衣卫一家独大,不如再扶持一个更凶狠的推事院,双犬竟利,养蛊而生。 …… 嘉昭帝将锦衣卫提交的稽案文牍,重新翻阅了一遍,对郭霖问道:“贾赦丧事之间,贾家东西两府,各房勋旧可有什么举动?” 郭霖取出一本灰白色秘劄,回道:“启禀圣上,神京中车司档口,已经提交了相关秘劄,请圣上御览。” 嘉昭帝对着身后挥了挥手,身边服侍的内侍全部退出了大殿。 沉声说道:“择其紧要之处,念!” 郭霖展开手中秘劄,用他独特的尖利清晰嗓音,念道: “十月八日,贾琏至宗人府销名继爵,与经历郑裕抒相谈甚欢,言语有请托之辞,此后两人在东燕楼饮宴,贾琏于大孝中酗酒之举。” “十月十一日,清虚观张道人拜会贾太夫人于荣庆堂,为贾政嫡子贾宝玉提亲,姻缘之人为城阳侯三女,皇商夏家独女。” “事后,贾宝玉对提亲之事甚为不满,放无状之语,言赐婚说亲之举,皆为愚夫愚妇所为,乃世之恶事。” “十月十三日,甄芳青派遣甄家内院管事,携带银箔香烛,至荣国府祭奠贾赦。” “十月二十日,贾赦请灵送殡之日,旧勋八公或亲至,或派子侄送灵,三王有子侄相送,唯北静王水溶亲自送灵,以显示两家亲厚。” “贾赦请灵送殡之日,贾琏因四王八公勋贵齐至,以为荣耀,脸有骄狂跋扈之色,贾琮脸有哀容,自矜守礼,并无异状。” “十月二十四日,甄老太妃灵柩入帝陵,贾琮返程途中,曾与甄芳青私会车中,同日甄芳青回宫,至重华宫求见上皇……。” 嘉昭帝听着郭霖诵读秘劄内容,脸色阴沉晦暗不定。 当听到宝玉对宫中赐婚,口出狂言,嘉昭帝脸上怒气勃发,眼带杀机。 又听到贾琮和甄芳青车中相会,事后甄芳青入重华宫求见上皇,不禁锁紧了眉头。 突然问道:“那个叫贾宝玉的,是不是神京盛传,荣国府那个衔玉而生的小子。” 郭霖连忙回道:“回禀圣上,正是此人,说什么衔玉而生,依奴才所见,大抵不过是以讹传讹。” 嘉昭帝冷冷说道:“这小子倒是好胆,居然敢说上皇赐婚,是愚夫所为,简直胆大包天!” 郭霖听了这话,浑身打了个冷颤,那个什么宝玉,说这等疯话,当真是要找死,听圣上言辞恼怒,不知会怎么处置此人。 嘉昭帝又问道:“贾琏是否就是贾赦长子?” 郭霖回道:“启禀圣上,贾琏正是贾赦长子,也是荣国继爵世子。” 嘉昭帝微微冷笑:“荣国贾家败落如斯,承爵世子,大孝之期酗酒,余者为言语狂悖之徒,骄奢浅陋之辈! 让宗人府下文严斥,荣国府贾宝玉,妄议圣君,言辞污秽,行为放浪,令其家严加管教,如有再犯,落罪不赦!” 郭霖连称遵旨,又让侯在殿外的六品乾阳殿值守袁竞,即刻前往宗人府,向大宗正忠顺王爷传圣上口谕。 …… 这时,门外值守内侍回报,重华宫欧阳公公求见圣上。 嘉昭帝听了神色一动,大内总管欧阳彬,作为上皇的心腹内侍,自上皇隐退之后,他在宫中也极少露面。 但自从贾琮赐婚之事以来,这已是欧阳彬第二次求见自己,这也是十几年以来少有的现象。 嘉昭帝沉声说道:“传他觐见。” 此时,殿门口光影晃动,头发花白,却毫无老态的内侍总管欧阳彬,步履沉稳走入殿中。 他走到嘉昭帝御案前,跪拜说道:“奴才欧阳彬叩见圣上,奴才为圣上带了上皇口谕,上皇请圣上酌情定夺。” “父皇有何口谕?” 欧阳彬回道:“昨日甄芳青入重华宫,言贾琮文华荣盛,雍州解元出身,恳求上皇赐恩,准信贾琮入场明岁春闱。 上皇感甄芳青赤诚之意,怜贾琮父丧赐婚夺情在前,其人恪守孝道,内外有目共睹,不忍伤儿女卿卿之情,已予以应允。 今让奴才传谕于圣上,请圣上酌情定夺。” 嘉昭帝目光微微闪动,从御案上堆叠的奏章中抽出一本,双手翻开,那是贾琮前几日上报的父丧丁忧奏本。 嘉昭帝这次利用贾赦之死,断绝了贾琮和金陵甄家的姻缘,虽然有孝道在前,情有可原。 但让上皇失信于甄老太妃的遗愿,其中不敬之意却是难免。 如今上皇提出赐恩贾琮科举夺情,嘉昭帝还能拒绝吗? 皇室朝堂,父子博弈,君臣平衡,皆为同理。 对上皇提出的这个要求,嘉昭帝不能拒绝,这样的平衡相让,是他必须去做的,况且是面对自己隐势不减的父皇! 况且,对于上皇这样的请求,嘉昭帝也不想拒绝,贾琮是他苦心培植的钢刀利刃。 他不会让贾琮因一个纨绔隐罪的父亲,三年丁忧投闲置散,隔绝仕途沉沦无为,让自己失去使用他的最大价值。 如果最终是这样的结果,他花了这么大心力,搅碎贾琮赐婚的荣耀,岂不是白费了心机。 还有他的那张后膛枪图纸,奇巧诡异,堪称军国利器,它对嘉昭帝充满了诱惑,并迫切希望能尽快营造成功…… 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对于贾琮的安置态度,他和上皇不谋而合。 此时,嘉昭帝突然想到了甄芳青,对这位自小教养宫中的女子,嘉昭帝并不陌生,以往去清和宫请安,常常都会见到她。 当年宫中都传扬,甄老太妃的这个曾孙女,不仅样貌出众,聪慧明悟,异于常人。 她卡在甄老太妃归灵入葬的时机,向上皇提出赐恩贾琮下场春闱,难道是看破父子君王隐势拉锯,才会适时行此取利之言……。 嘉昭帝心中暗叹,如果真如自己猜测,这个女子颇不简单。 但是再不简单又能如何,毕竟只是个女子,一张中途夭折的赐婚诏书,就能让她阂于私情,用心至深,终究是心怀有限。 “你回禀父皇,贾琮曾两度登科,举业骄子,朝廷栋梁,朕之期望与父皇同理,必定会让父皇如意。” …… 宁荣街,伯爵府。 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头上梳着双丫髻,生得细眉大眼,双眸水润转动,样子颇为机灵,独自站在西角门前,有些愣愣出神。 上身穿白底蓝花马甲,下身薄棉灯笼裤,腰上系条洗得发白的蓝色束腰汗巾,一身干脆喜人。 她已在西角门前盘桓了一些时间,小手放在粉嫩的小嘴里,无意识的啃着,盯着那黑压压的门户,有些犹豫不决。 终于她还是下定了决心,走到门前,踮起脚尖,小手抓住磨得发亮的铜门环,铛铛的敲了起来。 没过去一会儿,一个门房小厮过来开门,见敲门的是个小女孩,心中一阵奇怪。 小厮问道:“小姑娘,你找谁?” 那小姑娘说道“我找龄官,带我见见她,我有急事找她。” 小厮一脸忧疑:“从没见过你啊,你是那家的孩子,休得胡闹,内院的龄官姑娘,也是你说见就见的。” 小姑娘眼睛一瞪,说道:“我真的认识龄官,我还认识府上的琮三爷,就是威远,威远……。” 那门房小厮听女孩说得费劲,忍不住脱口说道:“是威远伯!” 小女孩声音翠丽动人,乍响而起:“对,就是威远伯,他还在姑苏救过我呢,我们可是很熟的。” 那门房小厮听得半信半疑,不过他听过伯爷的一些传闻,上月的确去过姑苏,还做了什么大事。 小女孩见那小厮神情踌躇,便知道有些唬住对方,眨了眨眼睛,说道:“龄官是我姐姐,我是她亲妹子,你要是拦着不让我见她。 下回她会和琮三爷说,狠狠打你屁股!” 小姑娘日常或练功,或学唱新曲儿,只要懈怠偷懒,就会被女师傅用藤条揍屁股,在她看来这就是世上最恐怖的事。 所以才会脱口而出,用打你屁股,来恐吓门房小厮,而且那小厮听了她的话,确实也被吓了一跳。 小姑娘心中暗暗得意,揍屁股这招,的确好吓人的。 不过那门房小厮吓一跳,可不是因为什么打屁股,而是小姑娘说自己是龄官的亲妹子。 如今伯爵府的人都知道,这次伯爷下江南,带回了一个龄官姑娘,据说生得十分好看,还有一副金嗓子,唱小曲儿比城里的名角都好听。 这龄官姑娘日常很得伯爷宠爱,府上的大小姐和姑娘们都很喜欢她。 要是这小女孩,真是龄官姑娘的妹子,自己拦着不让见,被伯爷和大小姐知道,必定是要挨家法的。 而且这小女孩口齿伶俐,理直气壮,怎么看也不像是哄人的。 那门房小厮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决定还是先回报到内院,让那龄官姑娘出来一见,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 伯爵府,贾琮院。 贾琮居住的院子,是东府里进深最大的单院,除了贾琮居住的主屋之外,两侧还有八九间厢房。 龄官到府之后,就被贾琮安置在左侧第四间厢房中。 她房间里布置得简朴而雅致,和其他人颇有些不同。 房间一侧摆着宽大的黄梨雕花云纹衣架,上面挂许多件色彩绚丽的正旦戏服,一旁柜子里,还放了几件闪闪发光的头面花冠。 房中的圆桌上,龄官正坐着翻阅贾琮送的那套《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她穿了绣花淡青交领长马甲,一件粉白色袄子,一条淡紫红长裙,眉蹙春山,眼颦秋水,说不出的俏丽可爱。 她嘴里还不时念叨默诵,玉指纤纤,偶有戏文兰势,只是呀呀无音,没有唱出声来。 如今正是国丧之期,民间隔绝戏乐,她闲暇时刻,也只是在自己房中瞎琢磨。 她自从跟着贾琮入府,因从小生于贫寒,脆利纯真,手脚勤快,并无同龄小姑娘的柔弱娇气。 她又生得很是得意,还有副难得到的金嗓子,不仅受贾琮看重,迎春等姊妹也对她亲近喜爱,而黛玉对她更是异常亲近。 在贾琮的院子里面,他日常生活都已定例,芷芍管起居,五儿管衣食,晴雯管针线,香菱管书房。 所以龄官入院之后,日常也做不上什么事情,贾琮也不愿太拘着他,怕她平时无趣,买了不少戏服花冠送她解闷。 龄官因日常没有定例之事来做,便常常在院中做些修剪花木,洒扫庭院,颇为自得其乐 又每隔一些日子,便去厨房找柳嫂,亲手给贾琮下厨做些菜肴,这也是她在金陵兴隆坊老宅做惯的。 她长到十三岁,自遇到贾琮之后,日子才过得平顺安和,只要能呆在贾琮身边,便觉得万事都好,只是常会想念隐居姑苏的邹敏儿。 她正在房中专心看戏本子,突然听外头娟儿叫道:“龄官姐姐,外院传信,说有个小姑娘来找你,自称是你的妹妹豆官。” 龄官一听豆官来找她,心中一喜便抛下书本,说道:“那就是我妹妹,快请她进来。” 当日贾琮返回神京,去陪都礼部说了人情,带了龄官一起同行。 豆官和芳官、藕官、艾官、葵官等人,当初是邹敏儿以神京教坊司的名义,采买的江南戏女。 如果都跟贾琮同行,多少要留下一些话柄,所以她们最后是由陪都礼部派专人,送到神京礼部教坊司安顿。 龄官进了伯爵府内院,日常不好随便出入二门外,在院子里等了稍许,便有二门外的婆子,领了豆官进来。 豆官见了龄官,先是展颜一下,甚是可爱,转而小嘴一撇,说道:“龄官,我是找你救命的,你可要让三爷救救我们。” 第四百八十三章 双子降皇恩 荣国府,荣庆堂。 贾赦丧事完结,除了东路院还有挂白,整个西府都已除丧,完全恢复了往日模样。 贾赦生前不过是吃祖宗福荫的纨绔,死后对整个荣国府似乎也毫无影响,就算有也可能是负面的。 今日荣庆堂上人气兴旺,主位上宝玉被贾母搂在身边,王夫人和王熙凤在侧位就坐。 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都坐在下首,正围着湘云在低声说话。 今日,保龄侯陈氏、忠靖侯李氏连袂上门拜望贾母,因老太太儿子新丧,有安慰探望的意思,也是老亲人情往来。 当然,在话语之间,这些老练的贵勋主妇,谁也不会触及哀伤的话题,反而挑些贾母爱听的,堂上说话的气氛和煦犹如春风。 而贾母最爱的话题,自然是她最得意的宝玉,两位史家的侄媳妇,都懂投其所好,时不时夸两句,宝玉懂事孝顺之类的好话。 前些日子因贾琮和甄家姑娘赐婚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保龄侯陈氏为了避嫌,急急将史湘云接回侯府,已过去不少时间。 谁都没有想到,贾琮的赐婚果然成真,甚至连赐婚诏书都下了,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最后出现这么大的变故,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当初保龄侯陈氏和贾母,撮合贾琮和史湘云的亲事,似乎又重新恢复了可能。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贾琮需要守制三年,三年内都无法定亲娶妻,多少让保龄侯陈氏有些失望。 不过她想到史湘云年岁还小,三年后也只是过了及笄之年,倒也不用太着急。 不管是贾母,还是史家两位侯夫人,心里都暂时把这件事情搁置起来。 …… 史湘云在侯府窝了好几月时间,本听说贾琮从金陵返回,便心中欣喜,嚷着要去贾家找姊妹们玩耍。 可是保龄侯陈氏总是不许,后来湘云听说贾琮要被赐婚,不知怎么闷闷不乐了两天,但她毕竟年少,似懂非懂,很快又淡忘了。 正当她在家里百无聊赖之际,婶娘陈氏突然说要带她,去贾府拜会老太太,对湘云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虽性子开朗无忧,还有些大大咧咧,不过该细心的时候,也不算糊涂。 她知道贾琮刚丧父,特意改了爱穿红的嗜好,穿了件淡蓝缠枝白色对襟,白色交领小衣,米白色长裙。 满头的珠钗头饰,也清简了许多,浑身透着往日没有的清雅俏丽。 此刻正说道:“怎么你们都来了,三哥哥怎么不见人影,他去了金陵这么久,都好几个月没瞧见他了。” 迎春回道:“今儿上午,琮弟来了一位小故交,好像找琮弟帮忙救急,如今正在东府府上说事呢,估计要晚些时候过来。” 湘云一脸好奇:“怎么还是一位小故交,到底哪里小了。” 黛玉笑道:“我刚巧看到了,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娃,自然是小了。” 黛玉说着话,又看了眼两位史家的侯夫人,她们和外祖母说话,虽常夸宝玉几句,但总不忘会提到三哥哥。 其实之前黛玉隐约猜到,保龄侯夫人的一些心思,不过心里并不做准。 经过贾琮赐婚的波折,又有了那晚在闺房之中,贾琮对她说明心迹,黛玉也想开了一些事情。 姊妹之中湘云年岁偏小,还是懵懂未开的年龄,姊妹们又一向要好,所以她也放下这桩心思,再怎么说都是三年后的事了……。 …… 伯爵府。 龄官见了豆官很是欢喜,两人说了几句话,龄官知道大致原由,便带豆官去书房找贾琮。 贾琮只是略问了几句,便知道了事情缘由。 原来甄老太妃亡故是为国葬,宫中下了诏书,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 因此,往后一年的时间,教坊司将会门庭冷清,无人会来听唱观戏,酒宴取乐。 教坊司作为礼部管辖的司衙,也需要在息乐服丧上做表率,便乘势对教坊司歌乐伎娘进行裁撤。 坊中但凡年老体衰的曲乐伎人,或遣散民间,或发卖良家;年幼的戏女乐童,并未成角的,也都在发卖之列。 豆官等五人是教坊司刚从姑苏买来的新人,不仅年幼,而且在教坊司又无半点根底,自然都在发卖之列。 豆官说这几日,已有好几拨富商贵勋来看过她们,都有发买之意,这些人看起来都善恶难分。 本来豆官等五人被邹敏儿买入神京教坊司,以为就有个稳妥的安身之所,却没想到入教坊司不到一月时间,又要被贩卖为奴。 这回不仅要丢了唱戏的营生,以后为奴为妾,凶险未知。 而这次再没有贾琮和邹敏儿,这样的良善人物关照,到底会落得什么下场,就十分难测了。 因此这几日她们日夜恐慌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豆官虽然年纪最小,但心思却最灵活,胆子又格外大,便想到溜出教坊司,去找龄官和贾琮求助。 贾琮听清楚了来由,摸了摸豆官的头,笑道:“你记得我们是旧交,来找我帮忙,我必定会伸以援手。 我和教坊司琵琶色教头杜大家熟识,我会让人给她送信,请她帮忙周旋,我先把你们都买到我府上,以后也好安排。” 豆官听贾琮肯帮忙,一双大眼笑得眉月弯弯,毫不掩饰内心的欢畅,看起来很是喜人。 贾琮又问道:“你们这几个人,家里都还有亲属吗?” 豆官说道:“我和葵官都是从小被卖,已经不知家在哪里了,芳官、藕官、艾官她们家里都还有父母兄弟。 三爷,我已没有家了,求你买了我,让我留下和龄官一起,洗衣做饭干什么都行。” 贾琮见豆官说得可怜巴巴的,摸了摸头,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愿意留下就行。 其他家里有人的,我会给她们脱籍,给了盘缠,送她们回家过活,和家人过安生日子。” 龄官知道自己以后又多了豆官作伴,自然欢喜不已。 几个人正说着话,外头娟儿来报信,说礼部的小吏来报信,说礼部的官员一刻钟后会到府宣诏,请三爷预备着接圣旨。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还在和两个侄媳妇说闲话。 史湘云年少好动,堂上又都是自家长辈,也不用太过顾忌,便和贾母道恼,拉着黛玉探春去逛园子,说体己话。 宝玉倒是想着一起跟去,但史家两位侯夫人话语伶俐,时常夸上他几句,愈发逗得贾母拉他陪客,一时也不得离开。 姊妹中只有迎春年长,如今又是东府当家小姐,贾琮一直也没露面,她总要留在堂中陪客。 保龄侯陈氏说道:“这次琮哥儿得宫中赐婚,是桩大体面,虽说因变故被夺情,可见是天定姻缘未到,只怕以后还会有更好的呢。” 贾母听了这话,看着湘云离开的背影,说道:“你这话倒是没错,自古姻缘都是天注定,人力总难胜天。 琮哥儿是个能折腾的,事事总要到出些变故,这些年我都经习惯了。” 贾母又对陈氏笑道:“你要看见哪家出众的小姐,也帮他留意着,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这把老骨头,总是能熬到的。” 保龄侯陈氏一听这话,心中一喜,姑太太话里有话,这是明白着告诉他,如今万事从头,贾琮和湘云的亲事,老太太放在心上。 不然也不会说什么,三年不长,她这把骨头能熬得到的话,明摆着还想着给这件事做主。 在座的王夫人、王熙凤都是内宅的人精,自然都听出贾母话里的意思。 王夫人心情多有郁闷,对贾琮将来能娶侯府嫡女,有些不服气不自在,但要让宝玉娶老太太的内侄孙女,她也是万万不愿的。 王熙凤虽也听明白贾母话里的意思,但贾琮娶哪个女人,和她没半毛钱关系,自然毫不在意。 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贾琏何时能承爵,让自己早早做上诰命夫人。 王熙凤想到有朝一日,遇上朝廷庆典,自己也像老太太和太太那样,上大妆穿诰命锦服,心中就忍不住激荡,这该是何等荣耀体面。 只是,如今大老爷的丧事都完了,宗人府居然还没半点消息,让王熙凤心中难免日夜挂心。 …… 忠靖侯李氏听了贾母的话,便知自己嫂子这桩心事,算是重新落了地。 李氏心中也是高兴的,如今贾琮已是大周勋贵子弟第一人,未来前程必定无量。 且贾琮一向和自家老爷交好,三年后做了史家的女婿,对忠靖侯府也是大大有利,她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只是贾琮眼下在守制之中,不好明着说亲事,这也是刚才贾母言辞隐晦的原因,不然未免有些不敬。 忠靖侯李氏的性子,比他的嫂子更加精乖,便把话题转了一转,让两家说话的气氛也好更欢愉一些。 笑着说道:“姑太太,琮哥儿如今不得便利,可宝玉明年也到了舞象议亲之年,却是没有那些个顾忌的。 我还听说最近已有人给宝玉说过亲事了呢。” 贾母笑道:“你这消息倒是灵通,前些日子清虚观的张老道,他是个热心的,一贯稀罕做些牵红线、积阴福的事情。 倒是提到了两家合适的姑娘,只是宝玉这孩子命中不该早娶,我只让他帮我相看着,等过了一二年再说。” 忠靖侯李氏笑道:“这满神京的人,又有哪个不知道的,宝玉是衔玉而生的贵子,这天底下估计都找不出第二桩。 再说宝玉有这般得意的品貌,琮哥儿和他相比都是难分轩轾,只要老太太放出口风,说宝玉要结亲,荣国府的门槛,只怕都要被人踩破了。” 李氏这话听得王夫心中极度舒爽,眼角鱼尾纹都忍不住开了花,她心中只觉得,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位侯夫人竟是个这么有见识的。 特别李氏是那句:宝玉是衔玉而生的贵子,天底下都找不出第二桩。 当真是说到王夫人心坎上去了,就像是被人朝着嗓子眼,灌了两桶蜜一样受用。 王夫人这一生最得意,便是这衔玉而生的把戏,她的宝玉是天下少有的贵子,不正说明自己这个生母,同样是那样贵不可言。 一旁的保龄侯陈氏,见自己弟妹嘴巴带了蜜,心中不禁暗暗好笑。 知道弟妹只是为了烘托气氛,投了姑太太的爱好,信口胡诌罢了,让姑太太知道史家的好处,将来好快快撮合两家的亲事。 上次弟妹还私下和她说过,宝玉衔玉而生的说法,其实不得宫里待见……。 …… 一旁的王熙凤,用古怪目光看了李氏一眼,心说以往忠靖侯夫人是个精明干练的,这会子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就宝玉这样的不上道的,也能和琮老三难分轩轾,这侯夫人到底什么时候瞎的。 就算是说瞎话逗老太太开心,这迷汤也灌得太不要脸了些。 贾母听了这话,也是乐开了怀,笑骂道:“你这说话也太过了,宝玉不过是晚辈小子,哪里就这么夸,小心酿坏了他。 你别看宝玉外面看着好,每天被他老子逼着读书,内里也是虚的,所以我总是说他不该早娶,多养他几年再议才好。” 一旁的宝玉又听别人在掰扯自己的亲事,便有些坐立不安,心里一阵不自在,说亲都是愚夫愚妇的豪言,都差点脱口而出。 好在他还没晕了头,抬头看了堂中,意识到黛玉不在,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又听到两位史家太太都说自己的好话,心里有些羞涩,更有些受用,也就没再想着离开荣庆堂,去在姊妹们玩耍的事了。 宝玉自认有些超拔俗流的见识,但风流难自弃,别人说自己好也是没办法的事。 又听忠靖侯夫人说自己出色,贾琮和自己相比也是难分轩轾,心中更是欢喜,原来自己也是这样卓越,以前竟没发现。 可见自己这些难得之处,这世上终究是有人认得的。 宝玉心中感慨,只盼着林妹妹也有侯夫人这样的见识,能看出自己这些好处,那他一生的事业也就圆满了……。 …… 堂中一帮夫人正说得热络甘美,贾母和王夫人各自欢喜,宝玉得知自己和贾琮不相上下,也变得踌躇满志起来。 这时,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老太太,我们当家的让我传话,说方才西府门房来报。 有几个官老爷骑马进了宁荣街,一直奔着东府而去,如今东府那边已经开了正门,估摸应该是有什么事情。” 贾母等人听了都是一惊。 保龄侯陈氏多少有些见识,说道:“姑太太,勋贵府邸的正门,平常都是关着的,只有红白喜事,或御驾宣旨,才会正门大开。 东方这会子来了朝官,又开了正门,必定是琮哥儿又有了喜事,这孩子当真是了不得。” 宝玉听了这话,脸上生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贾琮明明是一流人物,偏偏整日搞些仕途官场把戏,真是白瞎了这样一个人。 王夫人苦恼的转动手中佛祖,心说刚才大伙儿好好的说着宝玉的好事,那小子怎么又冒了出来,真是一日不让人消停惬意。 坐在一旁的迎春站起身子,说道:“老太太,琮弟一个人在东府,我过去看顾一下,得了消息也好来回老太太。” 迎春说完,便带着丫鬟绣橘匆匆出了荣庆堂。 …… 宁荣街,伯爵府。 贾琮正和龄官、豆官说话,听娟儿说礼部的官员到府宣诏,大概也猜到了是什么事。 前几日他向嘉昭帝上了父丧丁忧的奏书,按照规矩,官员丁忧之事,经皇帝恩准之后,由礼部统一向官员宣诏。 大周礼部下辖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清吏司,管理官员丁忧之事,正是礼部仪制的职责。 贾琮换过正服,便急忙赶去东府宣德堂,入堂之后,见一官员穿五品衣袍,相貌端正,身形挺直,已等候在堂中。 伯爵府的管家正安排小厮,在那里摆设接旨的火烛香案。 那官员见贾琮进了,微微笑道:“本官礼部仪制司郎中周宏辉,奉礼部大宗伯之命,到府为贾大人宣诏。” 贾琮说道:“有劳周大人宣诏。” 管家点过香烛退下,等到贾琮跪定,周宏辉展开诏书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威远伯贾琮其父新丧,奏请丁忧三年,依礼恪守孝道,乃为孝礼常例。 然身居工部火器司监正,担任军国火器要务,关乎强兵厉国之术,人子孝道难辞,君心国事不怠。 两相权衡,家国兼顾,赐降丁忧半载除服起复。 因其父丧而夺情赐婚,感其一贯忠贞孝义之举,特赐免夺嘉昭十五年春闱之试。 钦此。 周宏辉宣读过圣旨,笑道:“本官宣诏过不少丁忧诏书,但如威远伯这般,圣上特许降丁忧之期,另加恩重用,可是并不多见。 更何况还赐夺春闱之试,想来威远伯明岁必定是要登科了,本官先行道贺了。” 贾琮虽然出身勋贵之家,本来和文官群体会有天生的隔阂。 但是先后在雍州院试和乡试两度夺魁,不要说勋贵子弟之中绝无仅有,便是大周开国以来,文官仕宦之门,也还未出现过二度夺魁的子弟。 而且,贾琮书词双绝,不仅书道已臻至宗派,自成一家,所出词赋首首可以传世,词名震动天下。 这也让他这个特殊的贵勋子弟,非常奇异得到朝野文官群体的好感。 而最重要的一桩,他在乡试上写的那篇《士人明德不振》的策论宏文,其中的四言之说,被朝野学人视为不易真法。 已让贾琮在仕林奠定崇高的地位,普天之下的读书人,只怕没有谁会因他出身勋贵,而对他有半点阶层的隔阂。 在他们的眼中,贾琮一贯的文华盛举,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配做一个读书人,天生的文官种子。 因此,像周宏辉这样正经举业出身的礼部正官,才会豪不在意贾琮的勋贵出身,初次见面便能以示亲近。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等人了许久,才见迎春一脸喜色的回来。 说道:“老太太,东府那边是礼部官员给琮弟传旨,圣上减赐琮弟丁忧半年起复,还加恩免夺明年春闱之试。 这样,琮弟就不用再等三年下场春闱,明年必定是能登第的。” 保龄侯陈氏听了心中高兴,只是他还没说话,一旁的忠靖侯李氏便先开了口。 说道:“姑太太,这可让人怎么说,你这个孙子不单是能为一流,这福分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一般的官员都是丁忧三年,即便得圣上重用,脱不开身的,降为丁忧一年,也是极大的器重恩遇。 从没听过像琮哥儿那样,一口气降为丁忧半载的,可见圣上对他是何等重用。 更何况还加恩下场明年春闱,琮哥儿可是堂堂雍州解元,眼看着明年贾家就要一个进士及第。 这在勋贵之家可是件稀罕事,据我看来,以琮哥儿的本事,说不得还会给姑太太考个状元回来。 那可是不单单是光宗耀祖,还是要流芳百世了……。” 贾母身边的宝玉,听说贾琮在热孝道这种,皇帝居然还让他下场春闱,一时听了都傻了,脸色也白了。 春闱两字,对宝玉来说就是压制性的梦魇,因为他入家学六七年时,连四书都还背顺流,进学更是遥遥无期……。 要是老爷听说贾琮明年能下春闱,而且还是必中的进士及第,还不知道多高兴呢,自己的受难之日必定也要开始了。 宝玉一想到贾政逼迫自己读书的场景,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干净。 这时听到忠靖侯李氏似乎意犹未尽,脱口而出说道:“姑太太,据我看来,贾史两家几十房人口,再没有子弟比琮哥儿更出色了。” 宝玉听了这话,心中不由生出委屈,刚才这婶婶还说,贾琮和自己是难分轩轾,这会子他又成独一无二了……。 一旁的王夫人见宝玉听了迎春的消息,脸色发白,变得有些痴痴傻傻起来,心中不由一阵心疼。 那小子简直就是我宝玉的克星,冤孽,冤孽啊! 正当堂中气氛冷热难测之时,林之孝家的又脚步匆匆进入堂中,说道:“老太太,宗人府的官差刚入了府,如今已在荣禧堂候着了……。” 第四百八十四章 衔玉难自弃 荣国府,梨香院。 黛玉、探春、湘云出了荣庆堂,本来只是在花园里闲逛,走了一会儿,三人便去梨香院找宝钗说话。 宝钗见众姊妹过来,忙着让莺儿和金钏上茶,姊妹们正聊着闲话。 突然见探春的丫鬟侍书急匆匆过来,一路估计是小跑过来的,小脸一片绯红。 侍书是探春的贴身丫鬟,性子和探春有些相似,很有些爽利机敏,说起来话来也十分利索清楚。 她见了探春,脆声说道:“姑娘,刚才二姑娘回荣庆堂来说,有礼部的官刚去了东府给三爷宣旨。 不仅把三爷的丁忧从三年减到半年,还加了恩典,说是免夺明年春闱,我听二姑娘说,就是让三爷能下场明年春闱。” 黛玉等姊妹听了都很是欢喜,她们对丁忧半年倒是不在意。 不过都知道贾琮读书刻苦,又在院试和乡试两度夺魁,他这样的科场骄子,对春闱必定是十分看重的。 宝钗笑道:“这可是再没有的好消息,原本琮兄弟在大孝之中,按礼制是要被夺情科举的,要等三年后才能参加春闱,未免太过可惜。 如今皇上赏赐了这样的恩典,对琮兄弟这样的读书人,比加官进爵还要金贵呢。” 史湘云笑道:“我听说解元下场,都是必中的,以前听老太太说过,三十年前东府的敬老爷中过进士,是贾家开府八十年头一遭。 如今这风光又被三哥哥得了,真是厉害的紧。 我们也别坐着了,去东府给三哥哥道喜,让他好好大方一回,在登仙阁早些摆上席面,让我们喝酒猜拳对对子,姊妹们好好乐上一回。” 黛玉听了噗嗤一笑,说道:“瞧你这话说的,你哪回过来,不是好好乐上一回似的。” 湘云颇有些大言不惭,说道:“那可不是,如今我每次去东府,就是为了开心找乐的。 你们可不知道,我这几个月在家里,无趣得很,人都快发霉了,婶娘又不让我出门,哪像你们几个,天天在一起作伴取乐。” 湘云想到去了东府,就能见到贾琮,心中便生出欢喜。 好几个月没见,不知道三哥哥变瘦了还是长胖了,让他给自己带些江南的玩意儿,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宝钗笑道:“湘云妹妹说的没错,咱们这就去贺喜去,必定要让琮兄弟做这个东道,不过酒却不能喝,免得犯了忌讳。” 黛玉也笑道:“湘云妹妹,如今东府更热闹了,三哥哥这次南下回来,带了岫烟表妹回来,还带了一个龄官,能唱极好听的戏曲儿。 可惜如今入了国丧,眼下是听不成了,需要到明年了。” 探春看了黛玉一眼,笑道:“而且这龄官还有一个妙处,你绝对想不到。” 黛玉自然懂探春话的意思,微微一笑也不说破。 湘云却一下勾起好奇,问道:“那龄官到底有什么妙处,赶紧说来给我听听。” 宝钗笑道:“需你自己见了才是妙处,我们事先说了就不灵了。” 湘云是个急性子,被这话勾得心中痒痒的,娇嗔道:“你们这些都不是好人,话说了一半,勾得人难受,这就赶紧去东府,我都等不及了。” 宝钗想到龄官的样貌,看了一眼笑嫣灿灿的黛玉,心中就忍不住有些失落。 据说琮兄弟在姑苏遇到龄官,便要带在身边不离身,巴巴的从江南一直领回神京。 那龄官入了东府,林妹妹也很喜欢她,连读书写字都手把手教。 几个姊妹出了梨香院,因这里靠近两府夹道的小门,去东府十分便利,并不用绕过荣庆堂,所以也就不知道荣庆堂里的风波。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等人听林之孝家的回报,说宗人府的人入了府邸,都吃了一惊。 王熙凤听了却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脸上抑制不住的惊喜,嘴里还说道:“可真是不巧,我们二爷一大早就出了门。”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王熙凤的话,一下子就明白了意思,宗人府上门必定就是为了爵位承袭的事。 贾母脸上浮出喜色,说道:“琏儿也不多长个心思,如今这个时候,也不安生在家待着,到处乱跑做什么,赶紧派小厮把人找回来。” 王熙凤满脸喜色,说道:“老祖宗,我马上多派小厮去找。” 她起身匆匆就要出荣庆堂,心中却想着,以往看多了琮老三的排场,这承袭爵是不是也要宣旨,是不是连自己的诰命一起也下了。 王熙凤心中正想的得意,还没走几步,就听见林之孝家的,略有些尴尬的说道:“老太太、二奶奶,宗人府的官儿不是要找琏二爷。 他们是要见二老爷和宝二爷。” 王熙凤还没走到堂口,听了这话一下僵住了脚步,心中却翻江倒海一样,这个当口宗人府不见二爷,而要见老爷和宝玉。 那一刻,王熙凤有些咬牙切齿,心中已乱了一片,难道大老爷的爵位不是传给二爷,竟要传给宝玉,这真是逆了天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王熙凤虽一贯精明,但对爵位和诰命尊荣过于在意,有些关心则乱。 再加上宗人府以前有过改立贾琮为世子的说法,一直让王熙凤心中有些阴影。 如今听说他们到府不见贾琏,指名道姓要见贾政和宝玉,一时之间难免就想岔了。 贾母和王夫人听到林之孝的话,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多半也生出和王熙凤相似的想法。 贾母心中虽最爱宝玉,但对贾琏这个长孙也很疼爱,荣国爵位一向在长房传承,如果宗人府又搞改立世子的把戏,贾母心里也觉不妥。 王夫人听说宗人府单单见贾政和宝玉,心中炸开般惊喜,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如果不是强制克制,只怕要笑出声来。 贾母心中有些无奈,但不管家里爵位传给谁,只要都是自己孙子就行,也只能眼前的事应付过去再做道理。 说道:“宝玉,你和你老爷且去荣禧堂,见了宗人府的上官,记得举止言语需谨慎一些。” 宝玉最不喜应付仕途官场的事,如今不仅让他去见什么宗人府官儿,而且还要和自己老爷一起去,心中自然一百个不愿意。 可架不住贾母的安慰,王夫人脸有喜色的提点催促,只能不情不愿的去了。 王熙凤呆若木鸡的站在一旁,脸色难看,虽宗人府传爵位给宝玉,只是一时猜测,显得也很是荒唐,以王熙凤的精明本也是不信的。 但这个节骨眼,宗人府来人不见贾琏,却偏偏见老爷和宝玉,这就不得不让人多想。 再加上贾母和王夫人的做派,王熙凤心中羞恼之极,却又不好发作,心中将贾琏骂了狗血喷头,这种关键时刻,居然一大早出去挺尸。 …… 荣国府,荣禧堂。 宝玉刚到了荣禧堂门口,正好贾政得到传信,也正好急匆匆赶到。 宝玉一见贾政,便条件反射般缩了一下,平时的风神玉秀的气度,很快便折了一半,看得贾政微微皱眉。 贾政见到荣禧堂门口,站了两个佩刀的宗人府军卒,心中微微奇怪,不过也没功夫多想,便进了荣禧堂。 堂中早有一个穿五品官服的青年人等在那里,见贾政和宝玉进来,冷脸看了一眼,问道:“可是工部贾大人当面。” 贾政连忙回道:“正是本官,不知这位大人今日到府,有何贵干?” 那人神情甚至冷淡,并不马上回答贾政的问题,却指着宝玉问道:“这位可是贾大人的公子贾宝玉?” 宝玉见那当官的突然问起自己的名字,而且看起来面色有些不善,心中不由忐忑起来。 贾政见了对方言语冷淡,而且上来便问宝玉的身份,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只能回道:“正是犬子宝玉。” 那人回道:“本官是宗人府五品经历刘舒友,奉了大宗正忠顺王爷之命,给贵府下文砭斥! 令公子贾宝玉言语狂逆无状,口舌招尤,抨击皇家,言宫中赐婚之举,皆为愚夫愚妇所为,嘲讽当今太上皇,当真好胆! 消息传入宫内,圣上闻之,龙颜震怒,厉斥宗人府,失之勋贵子弟训诫约束之责。 大宗正本要对令郎处以勋贵法度,圣上虽厌弃令郎言行,但念其不过舞象之年,且为荣国血脉,才格外开恩,不予重罪。 但严令大宗正下文砭斥,命府上对其严加管教,如有再犯,重罪不赦!” 这刘舒友和贾政同为五品官,且看的年纪,官场资历也比贾政浅薄,但是面对堂堂的荣国府家主,气势却十分骁然。 方才对贾政的一番言语,毫不留情面,越说越是严厉,就差没有破口大骂了。 …… 宗人府大宗正忠顺王爷,本就对四王八公的纨绔之后,一贯心存鄙视嫌弃。 当初神京名角琪官是忠顺王爷的爱宠,却被宁国府的贾蓉勾引,还在神京城东购房苟合,甚至还闹得尽人皆知,让忠顺王爷深以为耻。 当初嘉昭帝夺嫡登基之时,贾家宁荣二公因太上皇的缘故,皆做壁上观,让当初拥立嘉昭帝的忠顺王爷心生隔阂。 后来又添上琪官这桩恶心事,忠顺王爷愤怒之下将琪官打废,或许是因爱生恨,连带着对宁荣贾家也愈发厌恶。 如今得了宝玉这么大的话柄,他如何放过这等羞辱贾家的机会,而且他深知圣上对荣国贾家的观感,做起事来就更加没有顾忌。 忠顺王爷派刘舒友来办理此事,也是大有用意 刘舒友是嘉昭十三年二甲进士出身,才华出众,出身寒门,生性凌厉,嫉恶如仇。 让这种刺头来办这件事,不要说是国公府,就算是王府,依着刘舒友的性子,他也不会嘴下留情。 此刻,刘舒友凌厉森严的话语,像是尖刀利戟一般,直往贾政心口上戳,先是脸色煞白,之后便气得一片紫涨,脸上已有些扭曲的恐怖。 而一旁的宝玉,早被刘舒友一番话吓傻了,自己不过的家里说的话,怎么皇上和宗人府都知道了。 宝玉看着贾政即将爆发的表情,心中生出无比恐惧,想要落荒而逃,但是双腿发软,似乎都迈不动腿。 …… 刘舒友将手中的宗人府斥书递给贾政,冷冷说道:“贾大人是工部老官,本官总要留下体面,这斥书我就不再念一遍,请大人收讫。” 贾政诚惶诚恐接过斥书,羞愧说道:“家门不幸,生出这等逆子,辱及圣驾,贾政难辞其咎,罪该万死。” 刘舒友淡淡说道:“子孙无德,祸及家门,这种事情还少吗,还请贾大人对令郎严加管教,防患未然,本官回去也好交差。” 刘舒友说完话,却并不离去,却坐了下来,端起丫鬟刚上的香茶,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 贾政毕竟当了十几年的官,又看到荣禧堂门口,那两个侍立的宗人府带刀军卒,哪里还不知道刘舒友的意思。 他跺脚喊道:“林之孝进来!” 林之孝是荣国府老奴,平时见识过不少场面,宗人府外官进了荣禧堂,眼看着就不是小事,因此他一直都守在堂外。 听到贾政喊他便急忙进入堂中,贾政神色怒不可遏,说道:“立即拿春凳、绳索、家杖,封了荣禧堂左右。 要是有人敢向老太太报信,我就拿了他全家打死,也包括你林之孝,快去!” 林之孝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本来遇到老爷要教训宝二爷,按惯例都是老爷还没动手,就有人去给老太太报信。 每次都是宝二爷受点皮肉之苦,并无大碍,老太太正好赶到救场。 林之孝这样做管家奴才的,既得了老太太的好,又顾忌老爷教子的体面,还能让宝二爷少挨些揍。 这种套路林之孝早就玩得很溜,可今天的情形却大不一样。 林之孝刚才在堂外听得清楚,那宗人府的官说宝二爷言语辱及太上皇。 对于林之孝这样的人来说,太上皇就是高不可攀的神祗,宝二爷这可是犯了死罪,他哪里还敢在这上面搞鬼。 况且老爷刚才说得狠心,谁要报信,全家都要打死,包括他林之孝,这让他更不敢去瞎掺和。 …… 宝玉此刻已吓得浑身冷汗,但是父亲和宗人府的官儿在场,他连动都不敢动,一时之间虽然还能站着,但内里似乎心胆俱裂。 没过一会儿,便有小厮拿了家伙过来,贾政命小厮将宝玉在春凳上绑了,自己抢过家杖,抡圆了就往宝玉臀部抽去。 此时贾政甚至忘了还有刘舒友在场,心中盘旋的都是儿子言语侮辱上皇的祸事,连带着翻腾起往日对儿子的失望。 宝玉自小被老太太和太太宠溺,自己多方管教,都如同隔靴搔痒,纵得他每日沉迷后宅,富贵懒惰,不读诗书,荒废岁月。 和他同年的贾琮,不仅科场得意,还能靠一己之力建功立业,可宝玉读书六七年,连四书都还背不全,还整日不知天高地厚,满口胡言。 自己养了这样的废物儿子,活着都没了生趣。 贾政心中越想越气,手中的板子也就毫不吝啬气力,一板接着一板的狠心抽打。 荣禧堂中传出一声声抽打臀肉的古怪声音,夹杂着宝玉撕心裂肺的惨叫,往日尊荣华贵的荣禧堂,透着一股残忍讽刺的意味。 如果先荣国公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因子孙纨绔,而气得一脚踢开棺材板。 林之孝在站在堂外,听到堂中撕心裂肺的动静,心中止不住心惊肉跳,吓得满头大汗。 而堂中那位宗人府五品经历刘舒友,似乎对眼前震天响的抽挞和惨叫,置若罔闻,连脸色都没动一下,依旧慢条斯理的喝着香茶。 一个文官能狠成他这样,也算是很少见了。 宝玉挨了贾政十几下,惨叫的声音都小了,打了三十几下已昏死过去,臀部的白绫薄绸里裤,已被浸透成血红一片。 堂外的林之孝已看得双腿发软,要是自己看着宝二爷被打死,事后被老太太知道,自己一家也要没命。 如今那里还顾得上贾政的威胁,咬牙让心腹小厮赶紧去荣庆堂报信,自己跌跌撞撞冲进去,一把抓住贾政手中的家杖。 说道:“老爷,不能再打了,宝二爷快没气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让老太太知道,老奴我也活不成了。” 贾政喊道:“都是你们平时一味骄纵,才让他如此无法无天,真有一日杀父弑君,大家照样都不用活,不如现在就做个了断。” 说着就解下腰带,便往宝玉脖子上勒,林之孝也一下子被吓住了。 方才还在一旁悠闲喝茶的刘舒友,看到这情形,脸色一沉,竟一下子站了起来。 森然说道:“贾大人,令郎言语狂荡,辱及上皇,圣上格外宽宥,让宗人予以训诫,其家严加管教。 贾大人却要因此取令郎性命,有违天心,难道是想让圣上和宗人府担此恶名吗!” 刘舒友的冷厉之言,就像是给狂怒的贾政,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拿着腰带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 这时堂外脚步杂乱,贾母和王夫人得了下人报信,姗姗来迟,此时贾政都打完收工了。 贾母见了宝玉人事不知,臀部血肉模糊,已被鲜血浸透,不禁伤心得嚎啕大哭。 她正想破口大骂儿子贾政,看了一旁站着神色冷厉的刘舒友,才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虽然老脸上已是一片铁青,不过还是强自压抑,若是以往,以她超品诰命的身份,一个五品官并不放在他眼里。 但是刚才报信的奴才说的清楚,宝二爷说了辱及太上皇的话,宗人府才会到府上发难。 贾母做了半辈子国公府诰命,多少总还有点脑子,这宗人府的狗官,分明就是皇上派来,折腾惩处自己的宝玉的。 这当口贾母如果还要多言,那就是和皇上对着叫板了,这个胆魄老太太还是没有的。 …… 刘舒友将贾母敢怒不敢言的神情,都一一看在眼中,只是脸色依旧不动声色。 说道:“贾大人,令郎已得杖责教训,还望大人以后善加训诫引导,本官这就告辞。” 他刚走到堂口,回头看了一样贾母,还有宝玉脖颈处的金项圈,似乎想到了什么。 突然说道:“贾大人,下官还有一良言相告。” 贾政虽停下了杖责宝玉,自己反而像是虚脱一般,倒不是刚才用力过度,主要被宝玉言语辱骂上皇吓到了。 他听刘舒友有话要说,连忙回道:“刘大人请尽管明言。” 刘舒友淡淡说道:“如今外头诡言谣传,都说令郎天生异相,衔玉而生,世所罕有,圣人吉兆。 大人也是饱读诗书史传,当知圣人吉兆四个字,大有忌讳。 即便当今也谦于圣人之名,贵府是国公门第,子弟富贵无极,又不是那些贫弱寒门,何必还要图这等虚名,反而遭来是非麻烦!” 刘舒友这一番话,不仅贾政心生寒意,连一旁围着宝玉抽泣的贾母和王夫人,都吓了一大跳。 平日里他们婆媳最喜欢津津乐道,就是宝玉衔玉而生这一桩,洋洋自得之意,溢于言表。 就是她们这等作为,才让年幼的宝玉,得了某些暗示,常常以摔玉作为要挟撒娇,这不过是小孩惯用的把戏。 而每当宝玉摔玉,贾母和王夫人就会特别入戏,不是心疼得大哭,就是抱怨宝玉为何要摔自己的命根子。 旁人只要提起宝玉衔玉而生的尊贵,她们更是乐开了花。 一块在娘胎里就刻了字的玉,真被他们当成了贾家高人一等的象征。 如今刘舒友一番冷言,就像是瞬间剥掉他们的脸皮,还毫不客气的嘲笑一番。 当今两位君王,都不敢说自己生有圣人异兆,贾家一个不学无术的子弟,却到处宣扬这种奇兆……。 贾母不知道刚才那番话,是刘舒友的意思,还是宫中的意思,但以贾母的猜测,多半是后者。 等到刘舒友走后,贾母哭着对贾政大骂:“你是个做老子的,竟然这么狠心,如果我晚来一步,你就要活活打死我的宝玉了!” 贾政今天似乎有些被刺激过度,竟非常罕见的没在贾母面前弱了气势。 一脸痛心的说道:“老太太,不是儿子狠心打他,你听听他都说了什么话,居然敢言语侮辱太上皇,今日我如果不当着宗人府打他。 此事如何能交代得过去,来日只怕整个荣国府都难逃大祸!” 贾母听了这话,呆呆的说不出话来,脸上老泪纵横,对人事不省的宝玉嘟囔:“你这孽障,又何苦说这些要命的话呢!” 贾政神情颓废的出了荣禧堂,由着贾母、王夫人等人料理宝玉,背影微微佝偻,显得异常失落萧瑟。 当走出堂口时,又回头对贾母说道:“老太太,依着儿子的意思,还是收了宝玉身上那块玉,以后不要让他再戴了。 那个衔玉而生的话头,以后府上也不要再提,惹人笑话,实在没什么意思,说不得还要惹来祸事。” 第四百八十五章 生死两疑冢 宁荣街,伯爵府。 登仙阁上秋风习习,临阁眺望,荟芳园中的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曲廊花树,诸般美景尽收眼底。 靠窗的位置,已摆了一张八仙圆桌,桌上已摆了七八道冷盘,只等厨房烧了热菜端上。 黛玉、探春、惜春、湘云围着贾琮团团坐了,又叫来芷芍、邢岫烟、英莲、五儿、晴雯等一起入席。 湘云还在兴高采烈摆弄着,贾琮从江南带给她的礼物,姑苏纸扇、惠州泥人、金陵的外洋发音盒等物件。 国丧期间,不好饮酒,只是以清茶相代,有人凭栏看景,有人欢声谈笑,有人含笑不语,还未开席,气氛已融洽和暖。 贾琮问探春:“二姐姐还在西府,让人去请了吗?” 探春回道:“我刚才让侍书去请了,也该快到了。” 这边话音刚落,便听到楼梯上传了噔噔脚步声,见不仅侍书回来了,后面还跟着迎春的丫鬟绣橘。 绣橘看到贾琮,便说道:“三爷,二姑娘让我来传话,刚才在西府荣禧堂,宝二爷被老爷施了家法,身上伤得不轻,西府那边都乱了。” 众人听了都吃了一惊,贾琮今天没去过西府,自然不知道这事,黛玉等姊妹也正巧回了东府,并没遇上这事情。 贾琮问了绣橘原由,才知道是那日宝玉编排赐婚的胡话,最终生出了祸事。 迎春特地让丫鬟回来传话,贾琮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宝玉挨打重伤,自己和姊妹们照理要去看望一下。 突然来了这事情,众人吃席玩耍的心思自然被搅了,于是便一起去西府探望宝玉的伤势。 黛玉和湘云等走在前头,贾琮却是放慢脚步跟在后头,眼中似乎若有所思。 探春性子机敏,察觉到贾琮异样,便放慢了脚步,等到贾琮跟上来,问道:“三哥哥,你在想什么?” 贾琮说道:“三妹妹,你不觉得宝玉挨打的事,有些奇怪吗?” 探春心思细密,略微想了一想,说道:“的确有些奇怪,那天宝玉在我房里说这些话,当时只有我们姊妹几个,外人不可能知道。 这才几天时间,就怎么会传到宫里,闹出这么大风波,三哥哥是这个意思吗?” 贾琮笑道:“三妹妹当真聪明,一点就透。你说的没错,宝玉那些话虽然犯忌,当时房中只有我们姊妹几个。 但是听到的可能不止我们,你可还记得,宝玉当时说话的声音不小,当时有几个婆子丫鬟正好路过走廊,很可能也会听到。” 探春一听这话,秀眉微微一挑,英媚之气乍然而生,说道:“三哥哥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了,那几个丫鬟婆子我都眼熟。 难道是她们泄露了消息,招来这桩祸事,可这些都是家生子或老奴,怎么会去害宝玉?” 贾琮说道:“三妹妹是闺阁千金,对外面的事情知道不多,如今朝廷上有锦衣卫、推事院、中车司等内衙官堂。 这几处地方都会在市井和勋贵官员府邸,安排不少坐探眼线,但凡生出忤逆言辞和事故,都逃不过这些人的耳目。 荣国贾家数代国公勋贵之门,声势显赫,引人瞩目,府中数百仆役,大多是家生子和老奴。 这些人都是长居神京,年头都已长久,被外人勾连诱惑,成为暗藏眼线,并不足为奇。” 探春突然心中恍然,脱口而出说道:“怪不得当初三哥哥立府,老太太要送你家中老奴,三哥哥一个都不要。 府上奴仆都让人从江南采购,如今想来当真先机之明。” 贾琮听了心中一动,这些姊妹之中,探春有任事之才,胸有才略。 她是闺阁女子,从来都是大门不迈,但是听到自己前面的话,立刻就触类旁通,猜到自己采买江南家奴的深意,聪慧敏锐,颇为不俗。 探春见贾琮微笑不语,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不过这个话题似乎不适宜展开,她便不再多说。 …… 贾琮说道:“那日宝玉说了那番话,林妹妹神情不喜,三妹妹和宝姐姐都出言劝阻。 如果当时我们有人随声附和,只怕遭殃的就不是宝玉一人!” 探春听了心中发寒,神色担忧,说道:“三哥哥,西府有了这样的人,岂不是深险之事,将来只要谁言语差错,就要招来大祸。 好在那几个丫鬟婆子我都认得,不如告诉了老太太,找机会打发了才好。” 贾琮说道:“眼下万不能这样做,宝玉刚刚出事,贾家怎么快就察觉到府中坐探眼线,还一刻不停就打发了。 会让那些内衙鹰犬对荣国愈发忌惮,只怕以后更会变本加厉,消息如传入宫中更是有害无益, 就算要打发这些人,也不能趁这个时候,总要先过去这段风波,事情冷却后再办。 其实勋贵高官府上暗藏眼线,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只是勋贵人家都会训诫家人,平时言辞必知忌讳,寻常情形下也闹不出什么事。 内衙密布眼线,早成各大府邸中相伴孽生之态,既让勋贵高官心有震慑,不敢轻易僭越,又安君王之心。” 贾琮想到宝玉那日的慷慨陈词,微微苦笑:“只是像宝玉这样的勋贵子弟,却是少见的。 他这人虽心术不坏,但老太太和太太对他过于宠溺,使得他安于内宅富贵悠闲,不知外头凶险。 他这人性子疏懒,满腹牢骚,言辞乖张,不知忌讳,会闹出这样的事,并不算奇怪,只是这样事如一而再,那就要命了。” 探春听了生出不少担忧,毕竟宝玉是她的同父哥哥,黛玉对宝玉不喜,可以爱理不理,探春却不好这样去做。 “三哥哥如今在贾家能说上话,不然你多和二哥哥说说这些道理,让他受了教益,以后也好少闹出是非出来。” 贾琮看了探春一眼,微笑道:“妹妹可真是看得起我,两府间的事哪里是简单的,这一年老太太对我虽比以前,多了看顾关注。 不过也多半是为了贾家大局,她心中最溺爱的始终是宝玉,我要是拿那些话教训宝玉,必定要惹老太太和太太厌烦,又何必自讨没趣。 倒是妹妹是宝玉的亲妹子,得了闲暇和他说说这些话,说不得有些用处。” 前头黛玉、宝钗、湘云已走到夹道小门,贾琮和探春相伴着跟在后头。 一路上走来,沿途秀树花纸的阴影,不断斑驳落在她们身上。 探春妙目流转,望着贾琮挺拔的侧影,心中却幽幽想到:“宝玉自小看书、写字、韵诗、对句都有文采,也是颇有天资之人。 但凡他能将才情放在正道上,必定也会有些出息的,可是他偏偏爱诽谤圣贤,痛恨读书举业,好端端的才情,变成安闲富贵的小聪明。 只有三哥哥这样的,体悟明心,重情重性,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 神京,教坊司。 琵琶色乐房内室,檀香袅袅,芬芳沁人,菱花阳窗被支起一半,温煦和暖的秋阳,披散入室内。 杜清娘头挽高髻,一支莹润剔透的碧玉簪,挽住发髻,满头青丝再无其它发饰。 她穿了身青色道袍,袍袖宽散,随风飘拂,举手投足,自成韵律,风姿超然,光彩照人。 此刻正坐在桌案前翻阅文牍,一旁的粉墙上,还挂着一把玉制弦槽的琵琶。 这时,一个眉眼秀丽的青衣小婢进入内室,说道:“清娘子,威远伯贾琮遣人送来一份书信。” 杜清娘接过书信,拆开看过,微笑道:“他倒是好心,当初敏儿从姑苏买了五个小戏女,如今都在教坊司杂剧色。 如今正是国丧之期,教坊司因势裁撤人口,那五个小戏女都发卖之列,已几波人不知良善的人盯上,她们就求到贾琮门下。 贾琮念着是江南旧交,便求我代为周旋,让他将这五人买入府中,他再做妥善安排。 云萝,去找张司吏交涉,就说我看上了那五个小戏女,让他把她们的身契送来给我,之后只会和教坊收讫银两。 他的司吏之职,是我向礼部举荐,这个面子他必定要给我的。” 青衣小婢正要下去办事,突然想到什么,说道:“娘子提到邹姑娘,我倒想到一事,昨日金陵许七娘送来秘劄,娘子事多还没来得及看。 那上面就曾提到邹姑娘。” 杜清娘目光一亮,说道:“取来我看。” 那清衣小婢走到房间的书架上,随身的钥匙开锁,从其中一个暗格里面,取出一本灰白封面的秘劄。 杜清娘接过秘劄,翻开详细看了一遍,目光微微闪动:“许七娘给敏儿上坟,因发现邹夫人墓碑前摆祭萱草花,便怀疑邹敏儿未死。” 云萝说道:“娘子,许七娘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只有子女祭拜生母,才会用萱草花,而邹夫人只有邹姑娘一个女儿。” 杜清娘合上手中的秘劄,说道:“许七娘的确精明能干,不过这次她多虑了,玉罗刹是纵横东海的女刺客,她手下从未有过活口。 敏儿只是一个弱女子,在玉罗刹的利刃之下,绝对无法幸免。 我收到过金陵清音阁的来信,说敏儿在金陵期间,和贾琮日日相会于清音阁雅室,想来是二人联手断事,日久生出私情。 定是贾琮感念旧情,才会代替敏儿在她生母灵前摆祭萱草花,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你回函许七娘,邹敏儿一事已了结,不要在这上面虚耗心力,让她全力查探金陵甄家和杜家的事情,一旦有所起获,密信来报。” 杜青娘看着手中的秘劄,目光中的眼神复杂,叹道:“敏儿是我的入室弟子,也是教坊司的一等乐娘。 她的身世颇为不幸,如今恩仇了了,也算解脱了。 你让张司吏在教坊司安魂堂,为敏儿立一个灵位,也好让她多受些香火,从此能往生安乐……。” 云萝虽然心中也有疑惑,但见杜清娘如此说,也就放下了这件事。 …… 杜清娘看着桌上贾琮的来信,问道:“杜锦娘的事情,可有查探到什么消息?” 云罗回道:“当年杜锦娘是神京云燕楼的淸倌花魁,我让人仔细排查过云燕楼。 发现楼中十五年前的老人,包括老鸨、伙计、姑娘竟一个都不在了,似乎都各自流往他方,谁也说不清下落。 云燕楼虽还在,其实早已面目全非,如今楼中的人只是听说过杜锦娘,但谁也说不清她的来历,就像这个人被刻意抹去一般。 我又重金买通贾家东路院一个老仆,据他说当年杜锦娘在贾家没有名份,贾太夫人又对她十分厌弃。 杜锦娘生下贾琮,死得也非常突然,事后不能入葬贾家祖坟之地。 贾赦花了一百两银子,让城东一家义庄收敛尸体安葬,据说义庄的老人说,她被埋在城东郊外一块薄地。” 杜清娘听了这话,脸上微不可察的抽搐了一下,双眸微微有些发红。 云萝继续说道:“大概是七八年的事情,官府要在城东郊修筑管道,要清除迁移沿途的坟茔,杜锦娘的坟墓也在迁移之列。 当时贾家的人,估计早忘了杜锦娘埋在城东郊的事,杜锦娘的坟墓已无异于孤坟。” 后来我又去了义庄附近查问,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有人说杜清娘的坟墓被一个妇人迁走,也有人说是被当做无主坟墓刨掉了。 具体下落谁也说不清楚。 杜清娘神情迷惑,脸色微微苍白,口中自语道:“被一个妇人迁走?” 云萝又说道:“后来贾琮因功,被皇上追封生母诰命,他就让人寻访杜锦娘坟茔所在,要将其迁入贾家祖地。 据说他也是多方寻找毫无下落,只能在贾家祖地,为生母立了一座衣冠冢。” 杜清娘听了云萝的一番话,眼神迷离不定,思索了好一会,都默不作声。 云萝知道她的脾气,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过去一会儿,杜清娘突然问道:“贾琮被夺情赐婚,贾赦丧命之后,贾家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云萝心中微微奇怪,今天不知是怎么的,方才两人说的事情,归根结底,竟然都和贾琮有关。 说道:“贾赦死后,贾家那边并无动静,昨天听说宗人府似乎有所举动,具体情况不明。 圣上虽未纠贾赦身后之罪,但锦衣卫抓捕宏椿药铺的掌柜和伙计,我们的人收到消息,锦衣卫已派人去平安州查探。 清娘子,数月前我们受到司公之命,查探孙绍祖之事,虽找不到孙绍祖的下落,却意外探知,贾琏受贾赦之命曾来往平安州。 因此事未得到实证,我得娘子吩咐,未写入上报秘劄之中,如今……。” 杜清娘幽幽说道:“既然圣上已命锦衣卫严查此事,神京档口便不做介入,未有实证之事,秘而不宣,让锦衣卫他们自己去查。 他们如果能查到实证,那是他们的本事,也是天定命数,谁也阻拦不了!” …… 荣国府,宝玉院。 宝玉这次被贾政杖责,伤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贾母让几个健妇丫鬟,将宝玉放在春凳上,抬回了房中。 又见他一直昏迷不醒,又连忙让人去叫贾琏,让他去请太医整治。 只是贾琏一早不知去了那里,王熙凤方才派人去找,也一直没有得了回信。 贾母只好让林之孝去请了张友士过来,这人虽然没有太医牌面大,但医术却是着实不错,也曾医好贾母的病。 那张友士还没过来,宝玉便从昏迷中醒来,因为屁股上撕裂一般的痛,所以生生被痛醒了。 贾母和王夫人见之大喜,又絮絮叨叨问了那里痛,想吃什么,想要些什么,尽管说来之类的话。 贾母还抱怨贾政下手没有分寸,实在过于狠心,王夫人陪在一边流泪。 宝玉虽然浑身僵硬疼痛,连身子都动弹不了,但听到老太太和太太的痛惜爱怜,溢于言表,一如往日,心中便放下心来。 对祖母和母亲依旧的宠溺和看重,心中十分受用,转而又生出满腹委屈,似乎又忘了他为何挨打……。 等到贾琮和众姊妹进了宝玉院中,正巧遇上张友士请到,贾琮便带着姊妹回避到旁边的厢房等候。 那张友士看过宝玉的伤势,贾母连忙问道:“我的玉儿伤得如何了?” 张友士说道:“府上公子受了杖责之刑,这次却伤得有些重,不仅是皮肉之患,筋骨也有顿挫之伤,不过还不算大碍。 只是需静养二月,才好下床行走,按照老夫开的方子,外敷内服,善加保养,便会无碍。” 贾母和王夫人听说宝玉之伤,竟要卧床两月调养,当真是记事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又是心疼的抽泣抹泪。 而袭人、秋纹等大丫鬟,皆都泪光点点,在床上小意服侍。 宝玉虽然屁股疼的厉害,见周围人都是这般形状,心中有生出一股自怜自爱,觉得自己为这些人死了,也是值得的。 …… 贾琮见张友士开过药方,又给宝玉敷过药离开,便带着姊妹们入内房探望。 这么多姊妹进来,宝玉却只一眼看到黛玉,欣喜说道:“林妹妹你来看我啦。” 贾母见了宝玉待见黛玉的举止,老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一旁王夫人眼中却有一丝不快。 听了宝玉这话,湘云噗呲一笑,探春微微皱眉,宝钗却下意识看了贾琮一眼,却见贾琮正看向黛玉。 黛玉见宝玉的形状,脸色微微羞恼,但是老太太和太太在场,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心中却有些别扭,想着一帮子姊妹过来看你,你干嘛只说我,早知道要被臊了,我就不来了,等下湘云这快嘴丫头,必定要嘲笑我。 贾母见姊妹们过来看宝玉,自己闹了一场也乏了,便让鸳鸯扶着走了,自让他们姊妹说话。 王夫人和王熙凤见贾母走了,也都跟着离开,自然袭人的、麝月、秋纹等丫鬟小心伺候。 史湘云见长辈们都走了,便嘻嘻一笑,端了凳子坐到宝玉床边。 脱口而出说道:“我们一帮人来看你呢,你怎么就看到林姐姐,也不先想到我们,也忒没良心。” 身后的黛玉听到,小嘴微翘,心中微嗔,觉得自己的卦总是没错的,湘云这死丫头果然拿这话来取笑。 黛玉心中正有些不自在,突然感到小手被贾琮悄悄捏了一下,心中的火气突然也就消了。 史湘云说道:“二哥哥,我好几个月没来,一来你就挨了家法,我都听说了,以后可不敢乱说话,不然无缘无故被老爷揍,多不值得。” 宝玉脸上表情尴尬,他知道湘云一向快人快语,想说什么说什么,从小到大都是这脾气,也不算奇怪。 可是林妹妹还在呢,湘云这话让他有些难为情……。 贾琮身边的黛玉,差点被湘云的话逗乐,只是忍住不笑。 现场的气氛有些微微古怪,好在有湘云这个小话痨,在那里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完全掩盖了现场的气氛。 等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贾琮抓在湘云说话的空挡,笑着说道:“宝玉,你刚敷过药,正要休息一下,我不吵你了,下回再来看你。” 宝玉对贾琮离去是不在乎的,但见贾琮刚刚离开,黛玉便说了两句好好养伤的话,几乎是前后脚跟着贾琮走了。 宝玉见状,脸上都是失望,正想说林妹妹你再坐坐,却见黛玉身姿灵巧,穿花拂柳般去了,一忽儿就只见着窈窕动人的背影。 没过一会儿,宝钗也是淡淡的,略微说了几句话,便也借口离开,只剩下史湘云还在那里说话,探春在一边陪坐。 探春等到湘云的话头略停,便插话说道:“二哥哥,今日这场风波,往后你也要小心一些,不要再说这些过头的话,免得又生出风波。 就像是你不喜欢读书科举,那也就罢了,可也不要因此编排读书人都是禄蠹,比如你不喜赐婚说亲,但不代表这些事就没道理……。” 探春见自己好言劝说一通,宝玉却是一脸呆傻,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三哥哥不愿意和宝玉说这些话,十几年养成的性子,哪里能三言两语就能开窍的。 宝玉对探春的话,根本只是耳旁风,他心中不停盘旋纠结,如今林妹妹怎么这样生分,连宝姐姐也是这等模样,当真是辜负了自己一片心。 要是早知道这样,刚才还不如让老爷打死算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荣国难袭爵 荣国府,凤姐院。 这一日秋阳灿烂,照的满院子明晃晃的,院子中那株梧桐,叶子都熬黄了边,已零零散散的雕落。 未至正午时分,正房炕上小桌上,摆着四五碟精致的小菜,王熙凤和平儿正对坐着用午食。 两人一边用食,一边说些日常银钱流转、府上人与物照管杂事,突然听到外头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王熙凤和平儿都听出是贾琏的声音,只见门帘一下被掀开,贾琏有些脸色郁闷的进来。 平儿端走了自己的碗筷,再进来时加了新菜,又给贾琏添了碗筷,自己就退出了屋子,让王熙凤和贾琏说话。 王熙凤等贾琏坐下,便急忙问道:“今儿去宏平街,大老爷留下的那间铺子,如今怎么说?” 贾赦没死之前,王熙凤便早知他在外面有几家皮货店,甚至听说生意还很不错。 王熙凤是个在银钱上在意的,大老爷在外面留下这么一间铺子,她哪里不会上心的。 只是贾赦丧事之期,邢夫人病倒,况且有婆婆的身份在那里,贾赦的丧事里外都是王熙凤代理,每天忙得人仰马翻。 因此,王熙凤实在抽不出时间,去筹谋那间皮货铺,但即便如此,还是让旺儿盯着那店铺的动静。 旺儿回来说,店铺的掌柜和伙计,都在照常开铺子做生意,并没有异样,像是根本不知道大老爷亡故了。 王熙凤听了微微奇怪,但想到贾赦开了店铺,必定是交给掌柜的打理生意,他一个荣国勋贵,没有每天去店铺的道理。 所以店里的掌柜伙计,几天没看到他出现,估计早司空见惯,宏平街离开宁荣街有些距离,铺子上的人至今不知贾赦亡故,常理上也是有的。 此后王熙凤因忙于贾赦丧事,一时抽不出时间,只让旺儿隔天便去店铺看动静,旺儿回报一切如常,她便放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等贾赦出殡完了丧事,王熙凤也不和邢夫人招呼,便让贾琏去宏椿店铺招呼,先把店铺弄到手再说。 贾琏虽有邢夫人这个嫡母,但贾赦在世时,他对这后母就不放心上,如今父亲死了,邢夫人在他眼里,更是连纸老虎都不是。 自古亡父的财货由儿子继承,便是天经地义的事,自然也是跳过邢夫人,去办那宏椿皮货店的事。 本以为自己父亲的店铺,自己这做儿子的过去,必定是手到擒来的事,可事实却是完全相反的。 他见王熙凤问的急,便没好气的说道:“本以为这事容易,没想到却碰了钉子,那店铺如今到不了我们手里了!” 王熙凤听了一惊,说道:“怎么就碰了钉子,大老爷的店铺,如今人没了,这店铺还不是你这儿子的!” 贾琏丧气的说道:“本来是这个道理,但是我今天去了铺子,那掌柜的却说,大老爷没事之前,已把店铺转让给他了。 还出示了官府的文书,我仔细看过文书的样式,还有上面镇安府衙的官印,都不是做假的,是正经的官府文书,那店铺已经不姓贾了。 我就说大老爷过世这么多天,那铺子上一直都没什么动静,敢情那铺子早跟大老爷没关系了。” 王熙凤听了心中郁闷之极,这煮熟的鸭子竟然还能飞了,但是她这人毕竟精明,仔细一想就发现有些不对。 “这事也太过蹊跷些,我记得那次琮兄弟得了皇上封赏,二妹妹为了给她庆贺,在东府摆了席面做东道,请了老太太和我们过去。 那日大老爷就没到场,大太太可是亲口说,大老爷之所以不来,是因要在铺子上见一位贵客,说明那个时候,铺子还是大老爷的。 算起来之后也就过了六七天光景,大老爷就出了事情,就这么几天时间,店铺就盘给了别人,还偏偏赶在大老爷出事前,未免太巧了些!” 贾琏说道:“你这么一说,倒是很有道理,这事的确有些奇怪,那店铺我之前就去过二次,虽然对铺子上的人不熟。 但我还能看出铺子上的掌柜和伙计都换了新面孔,不是大老爷将铺子盘给了别人,断不会如此的。 而且那新掌柜言辞甚是嚣张,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像是有些根底的,看起来并不像是善类。” 王熙凤秀眉一挑,厉声说道:“哼,咱们荣国贾家可是国公门第,什么时候还怕了这些市井之辈。 二爷可是堂堂的荣国府世子,眼看着就要承爵的人物,更不能让人拆了台面,弱了场面气势! 这本就是大老爷的产业,如今就这样丢的不明不白的,不能没个说道,我们不去偷不去抢,可也不能被人这么糊弄,必定要搞得清清楚楚! 不然以后外头阿猫阿狗都欺上门,我可臊不起这张脸!” …… 王熙凤让平儿叫了旺儿过来,说道:“你拿了二爷的贴子,带上三色礼物,去振安府走一趟。 找关系查查宏椿皮货的转让文书,在府衙那里是否登录底册,其中涉及银子多少,都要查问清楚,省得让那些挨千刀的讹了我们贾家。” 贾琏皱眉说道:“何必要如此,我常在外头走动,这种转让交割文书看过不少,那掌柜手上的东西,看着一定不会作假。” 王熙凤说道:“便是真的,那又如何,大老爷又不是精通商道的人物,或许是被人家哄骗了,也是说不准的。 我总有法子把铺子拿回来,哼!” 贾琏说道:“罢了,这事我也不管了,由着你去折腾。” 王熙凤冷笑道:“二爷每日就知吃酒、听戏,百事不管,却不知如今家里,一年要比一年难。 如不趁现在找些开源的口子,不用几年就海枯山尽了。” 贾琏说道:“祖宗留下的家当,怎么都够日常嚼头了,哪里有你说的这么难。” 王熙凤叹道:“二爷真是不当家,不知算计,如今朝廷推行新政,夏冬两赋多赔出去多少银子,这年裁剪了不少人口用度,才刚刚堵住亏空。 可是如今大老爷去了,这次光丧事烧进去近万两银子,公中的银流,到明年开春都要吃紧了。 二爷眼看要承爵,荣国的爵位不像东府那边,人家是世袭罔替,吃上十辈子都是不挪地方的。 二爷承爵是要降等的,御赐的爵产也要跟着缩水,明年开始府上的进项又要打折扣,想想我都头疼。 再说东府那边,这次琮兄弟在金陵立功,皇上又赏了五百石爵产,人家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 你就看着吧,不用几年时间,东西两府可就差得越来越远了。” 贾琏在外面交际理事,虽也有七八分灵巧,但骨子里是个享乐的纨绔公子,哪里有王熙凤这样的精深算计。 听了凤姐这番话,也有些暗自心惊,不过还没事到临头,心中倒也不慌张。 在贾琏想来,家中不管怎么败落,几辈子老底总还在,还能少了他喝酒听戏几个银子。 王熙凤又问道:“大老爷的丧事都完了,二爷也早早去宗人府销户录名,怎么袭爵的事,到现在也没个动静,是不是有些古怪了。” 贾琏虽是闲散纨绔,但对承袭父爵还是很上心,说道:“这事的确太过拖延,我昨日为了这事,本想请宗人府经历郑裕抒吃酒。 想着和他打听袭爵之事,可他临时有事推脱了,只是说最近宗人府事务繁忙,让我耐心等待……。” 王熙凤说道:“这事也不能干等着,如今家里官面上的人物,也就老爷和琮兄弟,不过你那兄弟的路子,只怕比老爷要野得多。 我这两天去东府二妹妹那里逛逛,看看你那兄弟有没有主意。” ……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书房之中静悄悄的,贾琮正在伏案读书,只有英莲陪在身边临帖,间或伺候茶水之事。 自从礼部宣诏,赐恩贾琮免夺明岁春闱,而他在丁忧期间去了官职,有了足够充裕的时间。 温习功课以备春闱下场,就成了他当下生活的重心。 芷芍、五儿、晴雯等都经历过贾琮科场之事,也清楚他应考时的读书习惯。 除了日常起居照顾愈发细致,又嘱咐院子里的姑娘,日常走动说话少些喧哗,以免扰了贾琮读书用心。 黛玉等姊妹即便来串门,也都只挑每日正午和日落时分,因为这两个时间,都是贾琮日常休憩时间。 如今他又像乡试阶段一样,每隔一些日子,便会上括苍山住上几日,听老师柳静庵授业解惑。 虽然他是乡试解元,按照科场惯例,只要下场应试,不出现大的纰漏,进士及第是囊中之物。 但是,他得到柳静庵教诲,就像是他那篇《士人明德不振》上所写:学人以书经取仕,陷于功禄妄志,而弃圣人教诲。 既然科场功名已为定数,又有了大量闲暇时间,倒让贾琮对当下的读书,变得更加松弛专注,读书的效果更胜往昔。 揣摩经义文章的初衷,也变得更加纯粹,他抛却了读书功利包袱,又得到柳静庵的时常点拨,时文策论方面更加上了层楼。 贾政听说他丁忧以来,并不荒废点滴光阴,只是闭门潜心读书,以待春闱,心中十分欣赏感慨。 贾琮明明已是板上钉钉的进士之身,却毫不懈怠疏懒,荣宠不惊,孜孜不倦,实在是他理想中读书人的模样。 贾政心情激荡之下,本已死了对宝玉科举读书的期盼,竟然又活过来大半,又开始起了督促宝玉读书的强烈欲望。 可惜宝玉被他打烂了屁股,估计还要猫在床上过完冬天,才有可能满足贾政对读书的遐想。 …… 等日头刚过了正午,贾琮放下书本,带着英莲出了书房,芷芍、五儿等已备好了午食,六七个人团团坐了。 正巧外面下起雨来,如今早入了秋,一场秋雨一夜凉,满院子雨水淅沥,透着一股沁人的凉意。 等到用过午食,丫鬟们收拾过东西,贾琮在院子的游廊中走动消食。 却见院门处人影晃动,如丝的雨幕之中,一个苗条婀娜的倩影,打着油纸伞款款而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青缎子掐牙子背心的丫鬟。 贾琮笑道:“二姐姐怎么下雨天就出来了。” 雨幕之中,迎春展颜一笑一下,俏然生姿,很是动人。 她上身穿粉红底刺绣交领长袄,白色交领中衣,白色百褶裙,身形婀娜有致,步履轻缓秀雅,裙角边缘被雨水微微打湿。 等到上了游廊,收了手中的油纸伞,交给身后的绣橘,笑道:“今儿上午我拉了宝钗一起,让管家带去看了圣上新赐的爵产。 宝钗妹妹家里是皇商,比我多懂得外面的行情世道,我让她一起出个主意。 这次皇上加赐的爵产,包括城东郊几百亩上等良田,还有城中几处旺铺,城西一处三进小院,都是极不错的产业。 我们估算着就算自己家不经营,都租出去,一年也能收回四五千两租金,这还是低估的,加上琮弟在辽东的产业,满府怎么都是用不尽的。” 贾琮这次在金陵建功,嘉昭帝加赐五百石爵产,之后又赶上贾赦的丧事,所以他一直没有时间去关注。 贾琮的鑫春号每年赚到的金银,远胜伯爵府名下爵产所出。 加上爵产都是用于伯爵府日常开支,他便做了甩手掌柜,都交给迎春归置处理。 迎春自从当了贾琮的家,她性子内敛细密,耐心比寻常人都强,对这些家务产业之事,虽不是凌厉迅捷,但却不厌其烦,事事妥当。 特别是府上的这些爵产,都是自己的琮弟,在外头闯荡拼杀得来,迎春心中更加珍视,想着一定要妥当处置,不能耗费了兄弟的心血。 所以才让家里姊妹中最明白世道经济的宝钗,和她一起去巡视筹谋。 贾琮听迎春说新赏赐的五百石爵产,一年竟能产出五千两收入,心中也有些意外。 因为他在辽东的一千石爵产,都是辽东上等的庄子和良田,一年的收成也不过是五千两,加上必要的损耗,最终还不到五千两。 而这次嘉昭帝加赐的五百石爵产,都在神京城内外,数量虽然只有一半,其价值却已超过辽东的千石爵产。 贾琮说道:“这些事情二姐姐处置就好,城里那几处旺铺,可以让封嫂子去看看,如果能用在鑫春号新铺就用,用不上都租出去。 这样二姐姐多省心些,坐在府上收银子就成了。” 两姐弟又说了些闲话,迎春又说道:“昨儿二嫂突然来我院子串门,提到琏二哥承爵的事情,至今宗人府那边都没动静。 我看二嫂的神情有些焦急,我也看出她的意思,她知道琮弟在官面上人脉多,她自己有些顾忌,不好向你张口,这是想让我传话呢。” 贾琮听了迎春这话,神情微微一凝,前段时间闹赐婚风波,接着便是贾赦身亡,赐婚夺情,两府大办丧事,诸般事务蜂拥而至。 实在让贾琮有些应接不暇,哪里有功夫去关注无关紧要的事。 对贾母和整个荣国府来说,贾赦的爵位传承,便是最重要的事。 但对贾琮来说却是最无关紧要,所以被他下意识忽略,也懒的去理会这等破事。 当初他在辽东立下战功,嘉昭帝授意宗人府,弄了一出改立世子的把戏,虽贾琮对荣国府的爵位,从来都不感兴趣。 当时他远在辽东,虽没亲眼见到贾母的反应,但可以想象得出来,自己在贾母心中,多半就是图谋不轨之人。 他这样猜测不是没有根据,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形,黛玉和探春怎么会不远千里,特意书信言辞殷殷,劝说自己放弃世子之位。 他可以想象得出来,皇帝弄出的改立世子之说,在贾府引起了多大风波,贾母对自己的厌弃排斥,该是多么强烈。 所以,对荣国府那早失去根底,却被老太太视同拱璧的爵位,让贾琮有些嗤之以鼻。 …… 此刻,他听了迎春的话,便明白王熙凤为何不直接来说,却让迎春传递意思。 王熙凤这种鬼精之人,必定觉得当初改立世子之事,自己被整个贾家抵触,心中必定心存不满,所以没敢来碰自己的钉子。 但迎春提了这事,贾琮总要说的,毕竟迎春和贾琏也是同父兄妹。 说道:“二嫂有这种担心,也是情有可原,大老爷的丧事已过七七四十九日,按照常理来讲,宗人府早该下诏书,让琏二哥继承爵位。 现在这么久都毫无动静,有了什么变故也说不准,但是我和宗人府素无来往,具体也想不出什么原因。 况且,爵位承袭,归根到底,都要经过圣上御准,宗人府才会下诏遵行,如今宗人府没有动静,多半是宫中还没来得及核准。” 此时,贾琮想到的是,嘉昭帝明知贾赦涉及盗运火枪,却因出于夺情赐婚的需要,对贾赦的罪责隐忍不发。 但以为嘉昭帝的性情,绝对不会就此偃旗息鼓,多半会让人继续查探此事,这种情况之下,他怎么会让贾赦的爵位顺顺当当传承。 如果自己估计没错,贾琏想要承袭爵位,只怕要生出许多波折。 但是,他这些推断大犯忌讳,却不便和迎春讲明。 …… 荣国府,梨香院。 宝钗和迎春从城外回来,并没有入东府,而是直接回了梨香院。 薛姨妈见了女儿回来,随口问道;“这一大早,东府的二姑娘就来叫你,这是去忙什么了?” 宝钗回道:“琮兄弟得圣上加赐一批爵产,二姐姐如今管着家,谋划归置这些新添的产业。 他知道我们家有许多生意,就拉了我一起出府,巡视这些新赐的铺面和田产,让我帮忙出些主意。 薛姨妈嫁入皇商之家,半辈子熏陶,对这些财货之事素来上心,听了女儿这话,眼睛一亮。 说道:“我只知道这次琮哥儿又立了功,皇上赏了一些产业,却不知这些东西都在神京地界,那可是金贵的很了。” 宝钗微笑道:“妈,散的东西值不值钱倒是其次,圣上对琮兄弟如此优容,才是最重要的,说明圣上极看重看他。” 薛姨妈见女儿脸上的喜色,微微皱了皱眉头。 突然薛蟠掀开门帘进来,笑道:“妹妹如今也是能干,居然这么得迎春姑娘看重,那可是件大好事。” 薛姨妈见薛蟠满脸红光,呼吸之间一股酒气,皱眉骂道:“你又去那里浪荡,灌了一肚子黄汤,弄得一屋子酒气。” 薛姨妈嘴里骂着,一边对丫鬟同喜说道:“去弄一杯醒酒汤给少爷,要快些,热热的。” 回头又问薛蟠道:“怎么得了二姑娘看重,就是大好事了,你这是什么理。” 薛蟠笑道:“妈你怎不知,如今迎春姑娘不同往日了,可是东府的大小姐,人家如今当着伯爵府的家。 如今两府上那个不知,贾琮对这个姐姐言听计从,说什么就是什么,妹妹得了迎春姑娘看重,你说说是不是好事。” 宝钗见自己哥哥话语暧昧,还对自己使眼神,那里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俏脸一下便红了,站起身就要进里屋。 薛蟠连忙叫道:“妹妹你别走啊,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不能听的,哥和你保证,哥今天说的好话,你保证爱听。” 宝钗愈发脸红,说道:“你有什么好话,我才不稀罕听。” 说着便掀了门帘进了里屋,其实宝钗想听哥哥说些什么,甚至可能是爱听的,只是实在不好意思呆着。 薛姨妈也不管宝钗离开,只对薛蟠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也是白琢磨,这都是没影的事。” 薛蟠嚷道:“妈你这话说得,我们妹妹这样的人物,难道还配不上贾琮。” 门帘后的宝钗听了这话,一颗心噗通跳动,不知道自己哥哥后面要说什么好话……。 薛姨妈皱眉扇了扇薛蟠的酒气,说道:“这种事不是样貌配得上就成,琮哥儿这样的,成个亲都要宫里赐婚,咱们家这点根底指望不上。” 薛蟠颇为上心的说道:“妈你是不知道,最近我也结交了些勋贵子弟,平时吃酒聊天,长了不少见识。 知道这世上的事,要想成就总需变通,妈你也不要总是老脑筋,要是妹妹对上了琮兄弟,碍于门第之说,也不一定既要做正房。” 门帘后宝钗听了这话,也猛然一愣,再想不到哥哥说出这样的话。 薛姨妈气得满脸通红:“你这个混账东西,在外面不知结交了什么挨千刀的,灌了几杯黄汤,竟让自己妹妹给人做小,瞧我不打死你!” 第四百八十七章 宿命皆颠覆 荣国府,梨香院。 薛姨妈见薛蟠酒后胡言,竟让妹妹给贾琮做妾,气得火冒三丈,拿起桌上针线篮里的鞋样,就往薛蟠脸上抽。 薛蟠脸上挨了一下,抱头鼠窜躲避,叫道:“妈呀,我可不是胡咧咧,我是为了妹妹好,你等我说完再打也不迟。” 薛姨妈骂道:“你放屁,就你刚才说的话,这还叫为了你妹妹好。” 薛蟠说道:“妈,儿子这么说也是有原由的,你和妹妹都在内宅,并不知外面人的说法。” 薛姨妈骂道:“外面那个杀千刀的,还能教你让自己妹妹做小,有你这样做哥哥的。” 薛蟠混不吝的赔笑:“妈,我刚才说吐噜嘴了,都是我不好,你是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贾家人的。” 薛姨妈奇怪道:“你嘴上不把门,怎么又和贾家人有关系了。” 这时同喜端上醒酒汤,薛蟠接过一口气喝完,说道:“儿子认识了几个勋贵子弟,像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人。 这些日子经常聚宴交谈,很是爽快,这些人多少有些见识,儿子听了也觉大有道理。 他们都说如今神京勋贵子弟中,最出色的就是琮兄弟了,文武全才,十四岁就做了世袭罔替的伯爵,立国近百年找不出第二遭。 这次他在金陵立功,皇上虽没给他晋爵,但是却给他的府邸抬升一等建制,这是多大恩宠,他们都说下场贾琮再立功,必定还要晋爵。 妈你看看他才多大,明年不过才十五,冯紫英他们说,像贾琮这种能为,这种升官的速度,二十岁前做不得国公,怎么也能混个侯爵。 他们说如今是太平盛世,不像太祖皇帝那会,需要灭国开疆,怎么都出不来公爵,侯爵就已经是顶了天了。 我们家要牵上贾琮这样的人物,以后在神京还不是得横着走,说不得以后还能再回金陵呢。 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妹妹早就相中人家,你又不是不知道……。” 薛姨妈听说贾琮将来能做侯爵,心中也猛然一跳,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可真是不得了,他才多大年纪。 不过儿子说破了天,也没让自己女儿做小的道理。 薛姨妈咬牙说道:“就算琮哥儿再了得,我们薛家的姑娘,也绝不止于此,下次还要胡说,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薛蟠突然冒出一句:“妈,你说皇后才是皇上的正妻,皇上的贵妃其实也就是妾……。” 薛姨妈听了薛蟠这疯话,吓了一跳,连忙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没发现有人经过,才松了口气。 回头抓起桌上的鞋样,照着薛蟠的脑袋又抽了一记:“你这不省心的玩意,这种话也能说出口,也想像宝玉那样,被宗人府的人找上门!” 薛蟠也一下醒悟过来,似乎被吓到,脸皮抽搐了一下,连忙住了嘴,转而又叫道:“同喜,再给爷来一碗醒酒汤。” …… 他又对薛姨妈说道:“妈你别生气,儿子以后不敢乱说了,不过你也听儿子一声劝,可别和姑妈搞什么金玉良缘的事。 万一弄假成真,真把妹妹嫁给宝玉那货,可就真糟糕了。” 薛姨妈皱眉道:“你不要太好高务远,琮哥儿是不错,不过咱们也够不上那高枝,宝玉那里就差了,他是荣国府的嫡子,你姑妈的血脉。 又是这样的样貌人品,贾家除了了琮哥儿,哪个还能比得上他。” 薛蟠不屑的说道:“以前外头都说他什么衔玉而生,多少有些奇异,外面那些公候小姐,可能还真有些稀罕他。 不过如今他的名声可臭大街了,哪个还会理会他。” 薛姨妈听了吓一跳:“你说什么胡话,宝玉不像你到处浪荡,他都是乖巧得很,大门都不出的,那里来的名声臭大街了。” 薛蟠有些幸灾乐祸的笑道:“妈你平时都在家里,真是不知道如今外头的行情风向。 我那些朋友都说,豪门子弟,在外面胡混,哪怕喝酒打架,只要不闹出人命,都不算什么,左右花些银子罢了。 宝玉他倒是大门不迈,可这小子开口就骂太上皇是蠢……。” 薛蟠好不容易,把那要命的字眼咽了回去,端起同喜送来的醒酒汤,又猛灌了一口。 说道:“你老是说儿子不争气,宝玉比儿子可坏多了,他出口就是欺君之罪,竟敢骂皇上的爹。 你说皇上那得多没面子,多生气,要不怎么专门派宗人府的人上门揍他。 我听冯紫英他们说,如今神京的公候老勋贵,对太上皇都是奉若神明,宝玉骂人家是蠢……,这可是犯了众怒的。 就这么说吧,以后宝玉要是说亲,满神京的勋贵小姐都不会相中他,哪家要是嫁姑娘给他,不就是和皇上和太上皇对着干。 妈,你说宝玉如今的名声,不是臭大街,又是什么,我就看不惯他宝天王的做派,弄得全天下都要喜欢他一样,胡言乱语终于做出祸来了。 妈你老是说他好,他又好在那里,读书不成,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连我都不如,我还能给家里跑跑生意,他只会在内院玩弄小丫鬟。 儿子虽然浪荡,还知道忠君爱国呢,他整天娘气歪歪的,屁都不是……。” 薛姨妈听儿子说得愈发粗俗,不禁皱起了眉头,不过觉得儿子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 薛蟠灌了三杯醒酒汤,脑子清醒,不知是过于超常发挥,还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愈发说得兴起。 “妈你可不要糊涂,如今宝玉就是个没人要的,你还把妹妹推过去,填他这个火坑?” 原本许姨妈觉得贾琮指望不上,退而求其次,宝玉也是是个极好的选择。 可如今被儿子一顿乱拳,彻底打晕了头脑,原先的打算变得左摇右摆起来。 内屋的宝钗,其实一直留心听外头的话,当听到哥哥说什么做妾的话,心中羞怯难抑,只能掩耳盗铃,当做没听见。 但是哥哥说的其他话,虽然有些粗俗,但宝钗却觉得大有道理。 其实宝玉和琮兄弟或自己哥哥相比,他大抵和哥哥是一类人物,只不过宝玉比哥哥多了些精致浪荡罢了。 没过一会儿,宝钗听到外屋没了说话声音,自己哥哥也回了自己房中,宝钗过去歪在秀榻上,正有些思绪难平。 突然听到外屋传来金钏的声音:“晴雯姐姐,你怎么有空来了?” 晴雯翠丽清澈的声音响起:“今天我们三爷请了神医张友朋到府,来给林姑娘把脉,三爷说这位张大夫医术十分了得。 三爷知道你姑娘有旧疾,一直需要服食冷香丸压制,所以请你们姑娘过去东府,也烦张大夫把一下脉,看有没有更好的调理法子。” 薛姨妈笑道:“琮哥儿真是有心了,请了名医到府,也想到我们宝钗,你回去帮我道谢。” 宝钗在里间听了这话,心中喜欢,便掀开门帘出来。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坐了正位的卧榻,身边坐了贾政,下首坐了王夫人、王熙凤。 本来贾母叫鸳鸯去东府请贾琮,让他一起过来说事情,可鸳鸯回来后,却带回了迎春,并不见贾琮的人影。 贾母心中便有些不快,对迎春说道:“你兄弟如今在家里,怎么也算有些根底,家中爵位传承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一点都不上心。 我叫来过来出主意的,他到底有什么要紧事,自己不过来,却打发你一个姑娘家过来。” 迎春起身说道:“老太太,琮弟今天请了神京名医张友朋,来给林妹妹把脉,这位张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在扬州治好了林姑父的病症。 而且,张大夫有治疗林妹妹不足之症的法子,琮弟把这事看得重,所以陪着张大夫就诊呢。 大老爷爵位承嗣的事,那日凤姐姐找我商量后,我已问过琮弟,他知道的也都和我说了,老太太问我就是。 等忙过林妹妹的事,琮弟就会过来。” 贾母听说是给黛玉看病,虽不好多抱怨,心里到底有些不快。 外孙女的身体,虽也是贾母最关心的事,但比起荣国府爵位传承,在他心底还是摆在其次的。 只是请大夫给黛玉把脉,这等小事在这小子心中,居然比荣国爵位传承,还看得要紧,自己这个祖母让人去传他,居然干脆不来。 贾母心情郁郁说道:“他在外面生龙活虎,到了家里就是百事不管,虽知道疼爱姊妹,也是件好事。 但少年人终归没个分寸,也不分个轻重缓急……。” 迎春在一边听了,默默无语,心中却想着,老太太竟也忘了,前头出过改立世子的事,搞得大家脸上难堪。 如今琮弟哪里肯对西府爵位多言,真要管多了,老太太说不定又生出疑虑。 贾政听了贾母的话,连忙出来打圆场,说道:“大夫给林丫头把脉,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事情完了琮哥儿自然就来了。” 又对迎春问道:“二丫头,琮哥儿前头是怎么说府上承爵的事的?” 迎春说道:“琮弟说大老爷的丧事已过了七七之数,按道理父爵承袭,宗人府应早该下文,但如今毫无动静,的确有些奇怪。 琮弟还说勋贵爵位传承,虽然都是宗人府主理,但按照规程也要圣上核准,宗人府才会按制办理。 或许是最近宫中政务繁忙,大老爷爵位传承也是寻常之事,延后几天也是有的。 琮弟说他和宗人府大宗正素无往来,也不好贸然去打听,况且上次因为宁国府的事,大宗正对我们家似有芥蒂,问了反而不好。 如今情况之下,也急不得什么,只能耐心等待几天,再看看情形。”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不乐,本以为这小子是个有本事的,可瞧他说的这些话,说了和没说一样,这爵位可是他们大房的,居然半点不上心。 王夫人听了心中冷笑,这琮哥儿对西府承爵的事,摆明了就是不想理会。 他自己早就得了爵位,自家得了体面就好,哪里会管西府世传爵位能不能承袭,亏他还是贾家子弟,竟然这等冷心冷血。 贾母说道:“他就是年轻,能见过多少事,不知道其中轻重,赦儿丧事早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承爵的事情却毫无动静。 这种事但凡出现古怪,必定有个缘故,那里能像他说的那样,只是一味干耗等待,我也指望不上他,只能舍了自己一张老脸。 政儿,你帮我给太后娘娘写封请安折子,言辞一定要恭谨客气,其中稍许提到荣国袭爵之事。 我和太后娘娘年轻时总还有些香火之情,她看了折子就懂了其中意思,只要她帮我们贾家说上几句话,这事可能就过了。” 一旁的王熙凤听了心中欣喜,她出身金陵王家,嫁入荣国贾家,自然听说过当年一些勋贵旧事。 当今懿章皇太后与贾母年纪相仿,同样出身世家大族,闺阁时两人就有往来,是正经的手帕之交,彼此交情自比其他诰命更有渊源。 这父子爵位传承,本就是常理之事,也不知什么缘故卡住,既然宗人府都没出声,那必定没什么要紧的东西。 如今有了老太太出马,抬出皇太后这么大的人物,这事必定很快会畅通起来。 王熙凤一想到这些,心情瞬间变得阳光明媚,自己期盼许久的二品诰命之身,已经近在咫尺,那该是何等的体面。 ……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贾母等人殚精竭虑,挖空心思谋划承爵之事,贾琮丝毫不想理会,他既知贾赦隐罪之身,心中料定荣国传爵必出变故。 但此事涉及私密太多,却不是他可以涉危插手,况且贾赦自己做孽,荣国难逃其咎,也怪不得旁人。 他眼下最关心的还是黛玉的不足之症。 张友朋给黛玉和宝钗分别把过脉,又被贾琮请到书房询问详情。 张友朋抚须说道:“方才我探脉观气,林小姐当真是天生秀骨,不过她和林大人一样,生来气脉羸弱,和我当初的判断一样。 如今林姑娘病灶已确定,老夫回去便能按病况,以三生还魂草为引,斟酌配制对症宝药,有半月时间便能完成。 至于那位薛姑娘,她是积年旧病,她用的那味冷香丸,乃是海上奇方吗,也算对症,但似乎略有不足。 老夫会带药方回去参详,或许能调换一些配药,可让药性提升一二成,可让此药配置不这么繁琐。” 贾琮神情感激,说道:“那就多老先生费心了,先生神术,能消除家中姊妹的隐忧,贾琮感激不尽。” 贾琮中心中突然浮起异样感觉,那年宝玉因不满黛玉藏了自己的手书,耍赖摔玉,气得黛玉呕血冷心。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很多事情的轨迹,很多人的宿命,便无形被改变了。 眼下张友朋靠着高绝的医术,为黛玉确症制药,可以医好她先天不足之症,避免了黛玉早夭的宿命。 甚至还能帮宝钗修正冷香丸的偏方……。 …… 贾琮心中满腹喜悦,正要送张友朋出书房,张友朋无意之间,看到墙上挂着具七弦瑶琴,目光微微闪烁。 笑道:“我知威远伯的恩师是文宗柳静庵,你的师娘崔夫人是大周古琴圣手。 想来威远伯必定得传师承,也是一位知音高手,这具瑶琴形制古朴,乃是少见的古物,颇为不俗,必定是威远伯常抚之物。” 贾琮看了一眼墙上的瑶琴,这张瑶琴他从小就非常熟悉,在东路院禀库房居住时,就挂在房间的墙上。 后来后被他带到了荣国府清芷院,在之后便被他带到了伯爵府,这么多年几乎从没离身。 因为他的奶娘赵嬷嬷告诉他,这具瑶琴是他生母杜锦娘唯一的遗物,让他一定要好好保存。 贾琮的师娘崔夫人虽是古琴大家,但他每次去括苍山,主要跟着柳静庵揣摩举业,因为时间有限,从师娘崔夫人那里,只是学了些皮毛。 崔夫人告诉过他,古琴保养,不仅需要时常弹奏,而且不能长久盒藏,需要经常悬挂,时时呼吸光气,会让琴声更加和畅。 上次贾琮下金陵之前,曾让芷芍将这具瑶琴盒藏,这次回来之后才将琴重新拿出悬挂。 但是除此之外,贾琮对古琴并无太多认识,这具从小熟悉的瑶琴,对他来说只是亡母遗物,是否有多大价值,他并不太在意。 他曾去过张友朋在花溪村的宅邸,知道他不仅医术高绝,而且还精通绘画,是个杂学兼通的人物。 他既然说这具瑶琴,是价值不菲的罕见古物,应该不会信口胡说,必定也是有的放矢。 历来古琴保持传世不易,前朝数代流传至今的古琴,一般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可是自己的生母杜锦娘,生前只是云燕楼一名淸倌儿,虽然有花魁之名,但也应该用不起这种价值不菲珍物。 贾琮心中微微奇怪,也生出一丝谨慎。 说道:“倒是让张先生见笑了,我平时不是忙于公务,就是跟着先生揣摩举业书经,师娘的本事只是学到一些皮毛。 这具古琴并不是常用之物,不过书房中一件摆设。” 张士朋又看了那古琴一眼,说道:“原来如此。” 第四百八十八章 危难入神京 荣国府,荣庆堂。 这天大早,贾母就让贾政将呈给懿章皇太后的请安折子,上呈到通政司,经通政司规程转送宫中。 至于什么时候,能得到太后的回音,也只能耐心等待了。 这也是贾母尽快疏通荣国袭爵之事,唯一能想到和做到的办法。 她这人是高乐宽心的日子,一辈子过得都是富贵优容的日子,从没日夜担忧挂心的习惯。 即便是承爵这样的大事,她自己力所能及想了办法做过,心里也就暂时放下。 贾母和王夫人、王熙凤说了些闲话,想到昨天东府请了神医,给自己外孙女诊脉的事。 便让鸳鸯叫了黛玉等姊妹过来说话,因宝钗正在东府和姊妹们一起,便一起过来和贾母问安,贾母便去请了薛姨妈一起来闲坐。 眼下宝玉因受了贾政的杖责,如今还趴在床上养伤,要有好一段时间不能来荣庆堂腻歪。 于是,贾母最疼爱的角色便成了黛玉,姊妹们一进荣庆堂,她便叫了黛玉坐到她身边。 说道:“玉儿,你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可是要好好保养,琮哥儿还算细心,还知道给你请好大夫瞧病。 日常配的人参养荣丸,紫鹃有没有定时打发你吃,那药丸惯能补身养气的,对你的身子大有好处。” 王熙凤知道贾母的请安折子入了宫,便觉得贾琏袭爵的事情,十停已有了九停,心情也变得舒畅。 见贾母对黛玉如此关爱,也在一旁凑趣说道:“妹妹的丸药要是不多了,打发人和我说,下月老太太正要配药,我正好给你一起配了。 最近北边的庄子正好来了一批好参,正好适合妹妹配药用。” 黛玉笑道:“那就谢谢凤姐姐了,不过我的手上还有半个月的量,等吃完了,以后就不用这人参养荣丸了。” 贾母奇道:“怎么好端端就不吃了,耽搁了身子可怎么办。” 黛玉笑道:“老太太并不清楚,三哥哥昨日请来的张友朋先生,是位了不得的神医,上次在扬州就治好了父亲的病。 我的病灶和父亲相似,因此得张大夫妙手,给我配制了一味三生养魂丸,能治我的不足之症,以后都不用吃那人参养荣丸。 只要服用三生养魂丸两年时间,就能除了我的病根。” 贾母听了欣喜,说道:“果然能这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琮哥儿倒是办了件利索事,两年之后你正过了及笄之年,正是个好时候。” 黛玉听了颜色微微一红,隐约懂贾母话中的意思,虽然心中别扭,想到贾琮一定会为她打算妥当,心中也就不太在意。 一旁王夫人听了贾母这话,脸色微微阴沉,手上的念珠有些烦躁的转动。 老太太说什么正是个好时候,不外乎到时候黛玉养好了身体,又到了及笄之年,老太太要给宝玉和黛玉撮合亲事。 王夫人一向都不喜黛玉的形容气度,就像她当初她刚进贾家,对那位金尊玉贵的小姑子,心存嫉妒不喜,如出一辙。 不外乎她们都是老太太的心尖尖,自己这做媳妇的只是个站规矩的外人。 在王夫人心中,只有外甥女宝钗,和自己血缘亲近,才能真正是自己的贴心人,才是做儿媳的最佳人选。 自己的亲侄女做了已做了大房媳妇,再让自己外甥女做了自己儿媳,就算老太太还杵在那里,这荣国府也是自己说了算。 但宝玉要是娶了老太太的亲外孙女,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不要说自己在府上没了依仗。 只怕自己那亲侄女,都会见风使舵,去站老太太的风头。 …… 薛姨妈听了贾母的话,笑道:“琮哥儿请的那个神医,不仅能治林姑娘的病,还说能将那冷香丸的方子,做些补漏,能让药力提一二层。 说不定能就此去了宝钗旧疾的病根,我可真不知该如何谢琮哥儿了。” 贾母笑道:“这又值得什么好谢的,都是家里的至亲,他们姊妹之间有个帮衬,都是他应该做的。” 王夫人对薛姨妈说道:“宝丫头已到及笄之年,如今这冷香丸方子,经了神医揣摩更妥当,身子也能养的更好些。 就像老太太说的那样,这才正该是好时候,妹妹也要给她开始打算起来了。” 堂上众人听了这话,神情都有些怔然,怎么好端端的王夫人突然提到宝钗的亲事,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正坐在下首的宝钗一下羞红了脸,微微皱了眉头,低着头不说话。 还没等薛姨妈开口,贾母便笑道:“这话倒也在理,这养了姑娘家的,操心的事,总是要多些的。 贾母摸了摸身边黛玉的鬓发,说道:“女儿家到了及笄之年,的确要早些算计亲事,这可是姑娘家一辈子头等大事。 在这事情上面,如果是养了儿子,可就宽松了许多,就宝玉这样的,虽明年也到了娶亲年纪,却还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虽说孝顺懂事,但说话做事终归还少些尺度,不然这次也不会因为几句话,惹得宗人府上门。 所以我才会常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便是这个意思,一定要他老子多教导几年,等长稳妥了才好谈亲事,也省得他毛躁耽误了人家姑娘。”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宝钗已是及笄之年,宝玉明年也到了十五,本来正是配亲的好时候,就这样还要等上几年。 老太太说什么宝玉还是个孩子,要长几年才谈亲事,这明摆着在说,看不上自己的外甥女。 堂上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大家都是聪明人,就算黛玉这样年少的,也是七窍玲珑的,谁还听出贾母话中的意思。 王熙凤媚眼转动,嘴角微微一翘,忍住不露一丝笑意。 心中却幸灾乐祸的想着,老太太和太太这是不动声色交锋了一回,太太也是死心眼,到现在居然对这事还不死心。 座中的宝钗更是满腹尴尬,本来她这人周到知礼,但此刻心中却有些着恼自己姨妈。 何必急赤白眼提这档事,白白让老太太挤兑,连累自己在姊妹面前也这般难堪,传到琮兄弟耳朵了,还不知他会怎么想。 宝钗自认早就看透了宝玉的为人,那里能让自己生出一丝欢喜,偏自己姨妈总拿自己做内宅争斗的由头。 自己的终生之事,难道就这样落在别人手中玩弄,总有一日要想个法子,断了自己姨妈的念想。 一旁的薛姨妈听了老太太和自己姐姐这番对话,想起昨天儿子那一番浑话,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 这时,林之孝家的进入堂中,说道:“老太太,老爷让我传话,通政司那边给了老爷消息,老太太的问安折子已传进宫了。” 贾母听了脸上欢喜,只要皇太后收到自己的折子,只要在太上皇和皇上面前稍有提起,荣国袭爵之事便顺理成章了。 她笑着对王熙凤说道:“凤丫头,眼看着祖业新旧更迭,也是一桩喜事,这几日你也预备着,给府上冲冲喜。” 王熙凤听了眉花眼笑,说道:“老太太放心好了,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贾母又对迎春说道:“二丫头,当初琮哥儿下金陵办差,你一个人在东府,玉儿和三丫头过去陪你,如今琮哥儿也回府了。 她们姊妹一直住东府,礼数上多少有些不妥,你和琮哥儿说一声,让她们先搬回西府,里外都做个样子。 姊妹们那天要去东府说笑,来回也是很便利的事。” …… 宁荣街,伯爵府。 二门外一处外书房,贾琮接了小厮送来的香茶,见江流进来,便将门外洒扫的婆子小厮都遣走,留他们安静说话。 江流上前说道:“三爷,我按你的吩咐,去了那家宏椿皮货,查看动静,果然发现了不寻常的事。” 贾琮目光闪动,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江流说道:“这家宏椿皮货,在大老爷过世后,照样在开张营业。 但我发现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全都换了新面孔,原来那些人不知去了哪里。” 贾琮神情凝重,自从贾赦死后,西府的爵位承袭便有些反常,等到王熙凤给迎春传话,贾琮便知这事已有些急迫。 昨天他又听迎春说,宗人府承爵消息一直没动静,老太太也急得坐不住了,特意给皇太后上了请安折子,并让贾政送入宫中。 这事贾母都亲自下场,贾琮便知西府爵位承袭风险,已到了临界点,会出现变故,几乎是必定的,就是不知何时会爆发。 虽然他笃定西府爵位承袭受阻,对东府造成的冲击和影响,应该十分有限,但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他做一些准备总是没错的。 贾琮问道:“你可有查过,原来的掌柜和伙计都去了那里。” 江流说道:“这事我花了些银子,找了关系和人手查探,结果找到了原先店铺掌柜的住处。 据他的家人说,那店铺掌柜已一月没回家了,家里人十分惧怕,已报了镇安府,但官府也找不到他的下落,其他伙计必定也是这个情形。” 贾琮心中一阵栗然,贾赦亡故一月有余,那家皮货店既然还在照常开张,而店铺里原先的掌柜伙计,全部离奇失踪。 贾琮突然想到,贾赦涉嫌盗运火枪的消息,是由金陵锦衣卫传送入京,宏椿皮货一事必定是锦衣卫主理。 如今宏椿皮货出现这等怪异现象,能将事情做到这种程度,普通人绝对没有这种能力,只能是锦衣卫的手笔。 据此看来,贾赦盗运辽东失去火枪,所造成的祸患,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贾琮对江流说道:“对宏椿皮货的探查,到此为止,不要再去介入,以免引起注意。” 他满腹心事的回来内院,正巧遇上迎春、黛玉、探春、惜春等姊妹从西府回来。 迎春又和贾琮说了方才荣庆堂上的事,老太太因贾琮已经回京,嘱咐将黛玉和探春先搬回西府。 又因贾母的问安折子入了内宫,已让王熙凤事先预备,准备用西府承爵之事,来给贾赦亡故之丧冲喜。 贾琮想到宏椿皮货的出了这等异象,贾母居然还做富贵安康的美梦,心中不禁有些冷笑。 他不知道一旦事发,西府会出现什么样的变故,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自然不会让黛玉和探春搬回西府涉险。 于是对迎春说道:“二姐姐,如今张大夫正在给林妹妹配制宝药,他还会常过来给林妹妹诊脉,依这妹妹的脉象,斟酌宝药配制剂量。 这个节骨眼上,林妹妹搬回西府,张大夫诊病可是多有不便,毕竟妹妹身子是一等重要,请二姐姐和老太太说明这个缘故。 等到张大夫的宝药配制完成,再让妹妹搬回西府不迟,我如今忙着春闱的事,二姐姐日常也忙着管着府上的事情。 让三妹妹也再多住些时候,也好和林妹妹作伴,到时候一起搬回去就是。” 贾琮这话一说,黛玉和探春都听出有些不对,因那日张友朋给黛玉把脉,探春也在场,她们两人都清楚,张友朋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两人转念一想,必定是贾琮不舍得她们这么快搬走,所以才说这样的话。 她们两个自然都愿意在东府多住些日子,所以都只是微微一笑,不去戳破贾琮的谎话。 那日张友朋诊脉,迎春正好代替贾琮去荣庆堂应付,自然不知道张友朋当时说过什么。 况且这些年迎春口里心里都是贾琮,自己兄弟不管说什么,她都觉得是没错的,自然也毫无异议。 况且在东府多黛玉、探春两个作伴,迎春还求之不得,只说等下就去和老太太说去,老太太看重林妹妹的身子,自然无有不允的。 贾琮看到跟着迎春身边的惜春,笑道:“惜春小妹妹如今也不小了,可不能光顾着玩,明天开始跟着三哥哥读书。 我亲自给你开蒙,这些日子暂时不回西府了,老太太必定也愿意,省得你来回跑耽搁时间,都在二姐姐那里住着就是。” 探春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黛玉一双明眸眨了眨,突然觉得三哥哥今天有点古怪,好像要把姊妹们都圈在东府似的。 …… 神京,宏德门,几匹快马飞快向城门冲来,马上的骑士皆身穿便服,身材健壮,看起来不像是普通人。 这些人的马鞍上都挂着形状狭长的单刀,只是刀柄和刀鞘都缠了布条,让人看不出单刀的具体形状。 几个骑士脸上都神色焦急,各自全力策马狂奔,即使快要接近城门,也没怎么降低马速。 马蹄厌弃大片烟尘,在同样入城的人流中引起不小的骚动。 守护城门的兵卒,见到这四匹快马接近城门,却依旧不降低半点马速,似乎要一口气冲过城门。 如此入城的枭然气势,不得不让守城军士,心生警惕,一堆人手持长矛列队拦阻,另外几个人抬了拒马堵住城门,以防来人快马冲击。 几个骑士看到守城军士了列队拦阻,为首的骑士眉头紧皱,不耐烦的掏出枚黑沉铁牌,不耐烦的扔向为首的守城队正。 “锦衣卫办理紧急军务,耽搁了事情,你们几个脑袋担待!” 几个拦阻的守城军士,见那骑士言语嚣张,杀气腾腾,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各自信中都是一惊。 但凡守城军卒,日常见过各种形形色色人物,多少也学会了些察言观色的本事,来人自称锦衣卫,又这等嚣张,一看便是不好惹了。 那守城队正忙不迭借住对方扔来的铁牌,拿在手中一看,心中微微一惊,那是一块锦衣卫诏令铁牌。 锦衣卫一旦有秘昭军令之事,都会随身携带此令牌,所有城门关卡,一律不得阻挠。 那守城队正记得前不久,这样的场景也遇到一次,这段时间锦衣卫好像很不消停,也不知谁家很快要遭殃。 那队正连忙赔笑交还令牌,连忙让手下搬开城门口拒马,又赶猪一样驱散城门洞里的行人。 那几匹锦衣卫便衣快马,扬鞭奋蹄,飞快冲进城门,扬起漫天烟尘,将后面几个守城军卒呛得连连咳嗽。 其中一个守城军卒,神情不满的望着远去的快马,啐了一口。 他对那队正说道:“张哥,那几个小子是不是在胡吹大气,丢一块铁牌,就说自己有什么军国大事,都糊弄鬼呢。” 那队正不耐烦的训斥:“你就闭嘴吧,小心祸从口出,我看八成是真的,你没看他们骑的是什么马?” 那守城的军卒搔了搔头发,说道:“他们骑的马倒是挺健壮的,也没其他特别的吧?” 那守城队正耻笑道:“你这小子守了两年城门了,怎么还像没睡醒一样,什么缘故都看不出来。 那几骑都是风尘仆仆,都是经过远途跋涉,而且他们骑的都是正经军马,马屁股上都还烙着军印,那是大同边军的印号。 他们说有紧急军务,八成是真的,难道是大同九边出了什么状况,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大事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刑狱荣国府 大周宫城,乾阳宫。 前几日接连下了几次雨,岁入十月秋色浓,一场秋雨一场冷,神京的气温已下降了不少。 乾阳殿面积空旷,比往日多了一丝清寒,虽然还不用点上熏笼,但嘉昭帝被伺候加厚衣服,御案上每时都备有暖茶。 上午早朝过后,他像往常那样伏案批阅奏章。 金陵经贾琮侦破大案,陪都文武官场为之靖平,如今算是风平浪静。 但是两淮之地却再起波澜,私盐贩卖重新风云卷起,生出许多波诡云翳,大周两淮盐税收缴举步维艰。 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上奏,叙述两淮之地,私盐日益泛滥,各地盐枭为谋求暴利,无所不用其极,势力孽生,颇具隐患。 正当嘉昭帝对手上的奏章,皱眉思索对策,见内侍副总管郭霖小步走入大殿。 说道:“启禀圣上,奴才奉圣上口谕,关注近期贾家东西两府动向,贾琮的东府并无动静,自丁忧以来,他都是闭门居府,很少出门。 荣国府贾琏和其妻,似乎图谋贾赦留下的宏椿皮货店,贾琏的心腹小厮去了镇安府活动,翻查宏椿皮货的转让文书。 不过这件事经过锦衣卫操作,寻常人根本查不出底细。 太后宫中传出消息,荣国府贾太夫人,给太后娘娘上了请安折子。 其中提到了贾赦亡故,荣国世爵传承,一直滞怠不明,其中意思,是想请太后从中斡旋。” 嘉昭帝对贾琏夫妇图谋皮货店,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问道:“太后收了贾史氏的请安折子,有说什么话说吗?” 郭霖回道:“据说太后只是看过折子,什么话都没说,今天太后和上皇饮茶闲谈,对此事也没提到一句。” 嘉昭帝微微一笑,说道:“太后是睿智之人,岂是贾史氏这种内宅妇人城府可比,勋贵承爵乃是国政,太后不会轻易出言的。” 此时,殿外值守内侍进来通报:“启禀圣上,锦衣卫指挥使许坤,在殿外求见,称有大同紧急要务。” 嘉昭帝听了精神一振,一月前他让许坤派锦衣卫精干,远赴大同边镇,探查贾赦和大同指挥孙占英,勾结贩卖物资之事。 如今许坤因大同紧急要务求见,必定是锦衣卫在大同的查探,已经梳理出了相关结果。 嘉昭帝放下手中奏章,沉声说道:“传许坤入殿!” 许坤手捧奏书入殿,到了御案前行了单膝军礼,说道:“臣奉圣上口谕,派遣锦衣卫精干下大同查探,已有斩获,特向圣上回奏。” 郭霖接过奏书,呈献到嘉昭帝御前,嘉昭帝接过奏书,打开浏览,一边对跪着御案前的许坤说道:“讲!” 许坤回道:“锦衣卫人员下大同镇之后,出入市井寻访,侦缉大同商路来往,秘捕三家贩卖违禁之物的庶民商号。 得知大同指挥孙家,因是世袭军职指挥,在大同已蟠踞数代,在市井之中盘根错节,经营了不少酒楼、脚行、商铺等产业。 据秘捕的商贾招供,孙家子弟表面做一些正当生意,但暗中与关外草原,交易茶盐铁等违禁之物,赚取巨额金银。” 嘉昭帝脸色阴沉愤怒,将手上的“啪”的一声合上,大殿中的气氛一下变得压抑凝重。 …… 许坤微微定神,继续说道:“锦衣卫虽多方查探,但孙占英行事缜密,孙家又在大同经营数代,利益纠葛复杂,包庇隐晦者不在少数。 我们翻查多日,都找不到孙占英勾结关外草原的实证,但是通过拷问秘捕的违禁民商,总算得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孙家涉及从南方收购大量茶盐之物,做得十分隐秘,涉事者只有孙占英三子孙绍祖,并且表面上与孙占英并无关联。 但锦衣卫在大同多方秘查,都找不到孙绍祖的踪迹,据说他离开大同已近半年时间,如今下落不明。 锦衣卫秘捕的那几个商贾,曾多次和孙绍祖交割商货,据他们交待,今年三月至五月,荣国世子贾琏,曾两次往返平安州。 在大同和孙绍祖沟通商路,交割茶盐货品,期间还与这几个商贾有过几次聚宴,因此他们都知道此事。 但贾琏是否受贾赦指使干这些勾当,这些商贾就不得而知,并且坊间传闻,大同总兵钱绍扬与孙占英关系默契,似乎对孙家之事极为包庇。” 许坤微微抬头,用视野的余光打量嘉昭帝的神情,见他脸上的怒气竟消散了一些,目光沉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略微整理思路,继续说道:“依臣所见,贾赦在神京曾与孙绍祖来往,按照常理推断,贾琏必定是受其父贾赦指使。 其来往平安州苟行不法,与孙家打通北上商道,父子二人又利用宏椿皮货,收购茶盐铁等违禁之物,贩卖北地谋取暴利。” 嘉昭帝问道:“大同秘逮的商贾人证,可曾押解到神京?” 许坤回道:“锦衣卫送回回奏之时,人犯押解便已出发,按照行程估算,三天之内,必定会押解回神京!” 嘉昭帝微微冷笑:“贾琏往北地贩卖违禁之物,已有资敌之嫌,命锦衣卫立即将其拿问,严加问询,取得实证。” 许坤神情一震,说道:“微臣遵旨!” 此时许坤心中鼓荡,以他在锦衣卫办案多年的经验,贾琏必定是受其父贾赦指使,贾赦才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 贾琏一旦入狱,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哪里抵得住锦衣卫的酷刑,必定会竹筒倒豆子,把事情招供得一清二楚。 荣国府堂堂承爵人,神京大族贾家的家主,贪图巨利,往北地贩卖违禁之物,资敌之缺,甚至涉嫌勾结敌邦。 只要贾琏招供,贾赦罪愆坐实,等待荣国贾家只有抄家除爵这一条路。 许坤似乎已闻到一股浓烈的嗜血味道……。 宁荣贾家在四王八公之中独占二公,即便宁国已查抄除爵,封爵三年,只剩荣国贾家独立支撑。 但荣国贾家曾经父子两国公,于国建功殊勋,至今余威尚存,在四王八公中的地位依然举足轻重。 如今,竟然要在自己手中抄家除爵,这一桩事情,必定会震动朝野,惊撼天下! 到了那个时候,锦衣卫的枭然凶威,将会让百官惊悚,风头必定要盖过骤然崛起的推事院!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威望,将会攀上一个新的高度,仕途前程也将会更加稳健。 正当许坤踌躇满志之时,突然听到上首传来嘉昭帝幽深难测的声音。 “许坤,或许你推测的没错,贾琏只是受贾赦指使,下大同沟通贩卖违禁之物,但是贾赦如今已亡故,此事已死无对证。” “上皇隆恩赐婚贾琮,但贾琮因父丧被夺情赐婚,恪守孝道,守制三年,朕和上皇都感其孝义可嘉,可为国朝勋贵楷模。” “贾琮曾为朕立下不少功勋,朕不希望他因无证之罪,坏了他堂堂孝道之举,违背国朝以孝治天下的初衷……。” “贾赦是否主使此事,既已死无对证,但贾琏涉及此事却是无可辩驳,难逃其罪,你可懂得朕的意思!” …… 嘉昭帝这一番冷僻幽深的话说出,大殿中的气氛瞬间凝滞,站在御案一侧随侍的郭霖,只觉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作为嘉昭帝的心腹内侍,他自然能懂得皇帝的幽深谋算。 许坤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每日都和诡秘凶险之事打交道,自然也不会是一个笨蛋,如何不懂嘉昭帝话里的意思。 他方才心中涌起的狂热嚣然欲念,像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如潮水般飞快消退。 许坤脑中念头电闪,很快便明白了嘉昭帝话中的深意。 贾琮是圣上最器重的少年臣子,而圣上对四王八公一贯厌弃忌惮。 但太上皇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居然给贾琮赐婚金陵甄家三小姐,上皇的养母甄老太妃就出身金陵甄家,甄家二姑娘嫁北静王为妃。 金陵甄家不仅和太上皇渊源深厚,和四王八公更是牵扯极深,当今圣上如何会赞成这门亲事。 贾赦突然丧命,才给了圣上为贾琮夺情赐婚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国朝礼制有云,父犯谋逆等五大罪责,子守孝之礼,国法予以褫夺,以彰重罪惩戒,无子送终,以儆效尤。 锦衣卫如力证贾赦犯近乎谋逆大罪,那皇上借贾赦之死夺情赐婚,还让贾琮守制三年以彰孝道,还如何能堂堂正正。 到了那个时候,圣上如何面对为贾琮赐婚的太上皇,朝野内外也必生非议,会给圣上留下知事不明、断事昏聩的污名。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不要说坐稳官位,只怕早晚给圣上找个由头,让自己脑袋搬家。 许坤飞快想通了这层缘由,浑身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圣上言语暗示,自己由着性子办了此事,只怕就要不得好死了。 他神情庄重的说道:“臣明白圣上的心意,圣上爱护臣子之心,天地可鉴,令臣感动至深,锦衣卫必定秉公执法,不落无证之罪。 贾琏身为人子,利用乃父所开店铺,行违禁之举,有违孝道,触犯律法,难逃罪责,臣必定秉公执行!” 嘉昭帝看了许坤一眼,微微一笑,说道:“你办事勤勉得力,朕必定会看在眼里,此案侦缉,务必缜密公正,下去办事吧!” 许坤领命退出大殿,背上未干的冷汗,被殿外的劲风一吹,遍体生凉。 他想到刚才大殿之中的一幕,嘉昭帝让锦衣卫掩盖贾赦罪责,对贾琏严查其罪,似乎是出于对贾琮的顾念。 但许坤在锦衣卫打滚多年,见过太多阴森之事,他可不会觉得嘉昭帝论罪贾琏一人,是对荣国府有所宽宥。 这背后的谋算绝不会如此简单,贾琏是荣国府大房嫡子,是荣国府承爵世子,如今罪责揭开,世子之身被废,承爵无望。 按照常理,荣国大房无法承爵,便由荣国二房延续。 只是许坤想到这一节,脑中想起一事,忍不住浑身一颤,竟下意识顿住脚步。 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麾下密探耳目众多,对神京发生的异常之事,自然知之甚详。 此刻,他才突然想起,前几日麾下百户上报,荣国二房嫡子贾宝玉,因言语诋毁辱骂上皇,圣上特派宗人府发下斥文,上门问责。 据说荣国府贾政迫于压力,将嫡子贾宝玉以家法重责,此事很快流传市井,一时传为趣谈丑闻,那位二房嫡子的名声也算毁了。 许坤如今想来,荣国二房的贾宝玉,正是长房贾琏之外,二房有承爵之资的嫡子,而此事就发生在数日之前。 圣上心中非常清楚,贾赦有所隐罪,对其必定心中生厌,只怕不会让他身后爵位顺利传承,只是缺乏正当的理由。 难道那个时候,圣上就已心生谋算,借着贾宝玉出言不逊,让宗人府大张旗鼓,坏其声誉,先断了荣国二房的承爵之资! 而今日自己实证贾琏涉及走私违禁之物,有里通外番之嫌,正好又断了大房嫡子承爵的可能。 如果事情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圣上的心机谋算当真深不见底,让人震撼惊惧。 许坤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巍峨森严的乾阳宫,心中一阵不寒而栗。 …… 乾阳殿,嘉昭帝望着许坤离去的背影,对郭霖说道:“传朕口谕,宣兵部尚书顾延魁、忠靖侯史鼎入宫议事。” 宫中令谕传出,只是过去两刻钟时间,顾延魁和史鼎便匆匆进入乾阳殿。 嘉昭帝见两人到来,便拿了方才锦衣卫的奏报,说道:“两位爱卿浏览这份奏报,大同指挥使孙占英,其子事涉北地违禁盐铁贩卖。 大同总兵钱绍扬疑有包庇之举,其祸不小,钱绍扬深受皇恩,在大同军中近二十年,逐级拔擢提升,却不知感恩。 大同乃九边重镇,为防御草原残蒙的要紧关隘,大同边军首官,如有资敌养患之事,为祸不小,一旦查实,朕绝对不会姑息!” 顾延魁和史鼎都是久历官场之人,世故多智,阅历丰富。 奏本中提到锦衣卫取得人证,孙绍祖参与违禁之物贩卖。 顾延魁清楚记得,孙绍祖上次滞留神京,连兵部实职都不得授,这样的人物根底有限。 如果没有其父孙占英背后支持,他绝对没有胆魄和能力,在北地边镇主导违禁之物贩卖。 而史鼎看过奏本的内容,心中更加震惊不已,他的关注点还不在孙占英,而在于荣国府贾琏涉及此案。 史鼎心中暗自担忧,贾琏牵扯九边贩卖茶盐铁之物,是近乎谋逆的大罪,荣国府要大难临头了! 嘉昭帝见两人浏览过奏本,沉声说道:“朕让你们过来,便是与你们商议相关举措,以备彻查此事! 朕筹谋调集一千神机营北上,会同辽东火器营一千军卒,由平远侯梁成宗选调精干将佐率领,入职大同换防。 并下旨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派员北上大同宣诏,革职查问大同指挥孙占英,秘查大同总兵钱绍扬涉事之疑! 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顾延魁和史鼎一听嘉昭帝此言,心中都各自一惊,圣上对此事的手段,竟然如此果断凌厉。 与往年遇到军中之事的谨慎权衡,已经颇有不同。 …… 兵部尚书顾延魁,一向辅佐嘉昭帝主持朝中兵事,心中的这种感觉也就更加明显。 他心中暗自感叹,自从荣国贾家那位少年横空出世,不仅做出诸多卓异惊艳之事。 他的一系列作为,也对圣上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而这些影响如今正在逐步彰显……。 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虽然权谋过人,但因在军伍中势力单薄,对军权的掌控,比起太上皇多有不如。 这也是圣上对四王八公等老勋,心存忌惮的根本原因,因这些立国传承的勋贵,军中的势力根深蒂固,潜势极大。 而圣上在潜邸之时,因军中根基全无,如不对四王八公予以压制,必定会使勋贵之权对君权形成肘制。 他登基十多年,对四王八公连消带打,持续消减老勋在军中势力,但一向的举措作为,都是循序渐进,不敢操之过急。 因此,皇帝和勋贵处于此消彼长的微妙状态。 但凡军中出现变故,就会轻易打破这种平衡,重新维持平衡就要花费偌大心力。 所以,嘉昭帝最为忌惮之事,便是军中出现波动,特别是有人以权谋私,甚至做出里通外敌的勾当。 以往他对这类事都是谨慎处置,以免处置过激,引起军中反弹。 上年顾延魁受任九省统制巡查九边,就曾在平安州大同发现军中舞弊之举,并将涉案一名边军副将下狱。 但那副将入狱之后,还未全部招供,便在狱中离奇死亡,虽然事后圣上处置了相关军中将校,但也不敢牵连太广。 因大同边军是抵御关外残蒙的重要力量,一旦牵连过大,引起军中波动,后果难以设想。 但是,自从贾琮首倡火器之术,改进火枪,研发瓷雷,铸造新式火炮,并运用火器在辽东扫平女真,就此打破大周军权势力的格局。 圣上采纳贾琮火器建军的设想,在神京五军营中新建火器营,后又改称神机营,全军配发装备大周各类新式火器。 经过两年的积蓄,神机营的兵力迅速膨胀,兵员已近万之数,并且还在不断扩张。 虽然神机营兵员数量不多,但面对装备刀枪的常态周军,杀伤威力以摧枯拉朽之势,双方根本无法同日而语。 最重要的一点,神机营从头到尾,牢牢掌控在圣上手中。 而且,贾琮主持的工部火器司,专门研发各类新式火器,同样也被圣上紧紧掌控,非圣上肱骨心腹之臣,根本就不清楚火器司的底细。 圣上有了这两大杀器,对于军中风波的处置,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因为他面对军权,已经有了最坚实的后盾和话语权。 顾延魁想到这些,脑海中闪现那位贾家少年,连自己都对他期望极深,称之为世之雄才,都毫不为过。 顾延魁心中不禁担忧,荣国府贾琏是他的手足,长兄涉及大罪,希望对他的影响和冲击能小一些……。 第四百九十章 古琴隐身世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秋风送爽,白云经天,院中花树葱郁,时有暗香浮动。 日头刚升到中天,贾琮做过半日经文功课,五儿带了丫头张罗午膳,一院子八人团团围了吃过。 丫鬟收拾碗筷桌椅,贾琮在院子游廊上散步,却见黛玉带着紫鹃进了院子。 贾琮笑道:“妹妹怎么来了。” 黛玉展颜一笑:“我也刚用过午饭,怕停住了食,到三哥哥这里逛逛。” 贾琮笑着带黛玉去书房闲坐,又让晴雯上了暖茶。 等到两人说了两句闲话,贾琮指着墙上挂着的古琴,说道:“前几日张先生给你把完脉,正巧看到这张琴,还说是少见的古物。 我对古琴没多少见识,妹妹从小善琴,可看出这琴有什么好处?” 往年东西两府,不是纨绔无能子弟,便是贾政这样端方庸碌之人,除了当年的元春善琴,贾家再无人有知音懂琴的雅骨。 即便探春这样敏慧才情之人,也没接了同父姐姐的嗜好,从小只爱书法,并不爱琴。 满府姊妹中之中,惟有黛玉幼时在扬州学过琴。 贾琮生母留下的这张古琴,当年只是挂在东路院廪库房,和贾琮一样默默无闻,哪个又会在意到。 等到贾琮搬入西府清芷斋,来往的都是家中姊妹,即便姊妹们有留意,时间一久也就熟视无睹。 因贾府中人虽不善琴,但房中挂琴做装饰,是常有之事,宝玉房中就挂了一张,贾政房中更是挂了好几张,装装样子罢了……。 黛玉笑道:“三哥哥的师娘崔夫人,可是大周有名琴艺大家,三哥哥学了师傅的本领,师娘的本事竟没学到,墙上挂了稀罕物,却不识的。” 贾琮笑道:“哥哥愚钝,还请妹妹指教。” 黛玉说道:“其实当年我在清芷斋看到这张琴,就觉得颇为不俗,我听五儿说过,这琴是舅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一直常伴三哥哥左右。 我虽有些好奇,但也不敢随意去摸,三哥哥从没说起,我也不好多问。” 贾琮一笑,从墙上摘下那琴,放在书桌上,说道:“妹妹是懂行的,请妹妹看看,这琴有何奇异之处。” 黛玉抚摸着这具古琴,见它每日挂在墙上,却片尘不染,笑道:“这琴虽不常用,倒也干净。” 贾琮微笑说道:“我和芷芍说过,当年这琴一直挂在禀库房,陪着我长大的,从那以后她便宝贝的很,每每都要用掸子清洁一番。” 黛玉说道:“说不定是芷芍姐姐重新想起,那些禀库房的日子,才对这琴如此在意,也是未为可知。” 黛玉轻轻抚摸琴身,只觉触手温润,微微拨动琴弦,便发出金石清泉般的妙音,回旋袅娜,余音不散。 黛玉笑道:“三哥哥这张琴声音奇俊,果然是不俗的。” 言罢心中生出兴致,便在贾琮的书桌前坐定,纤指挑动丝桐,琴声宛然而起,如行云流水般,轻拢慢捻抹复挑。 一曲高山流水徐徐诉来,琴音缭绕,雅乐飘飘,院子里芷芍、晴雯等人听了,都停下手中活计,个个侧耳倾听。 龄官学戏乐出身,对音律比常人敏感许多,忍不住跑进书房,找了张小櫈子,搬到黛玉身边坐下,支着下巴出神的听。 贾琮细看黛玉抚琴时的气韵姿态,闲适隽美,秀雅无双,恍如世外飞仙,忍不住目不转睛的看。 许久,黛玉一曲抚毕,嘴角微翘,笑意不绝,似乎很是尽兴,回头见贾琮盯着自己瞧,脸上微微一红。 微微嗔怪道:“三哥哥,你盯着我呆看干嘛。” 贾琮笑道:“没想到妹妹不仅生得好看,还藏了这么好的本事,琴弹得如此好听,这般天下少有,还不许我多看几眼。” 黛玉笑道:“如今三哥哥越发有本事了,哄人的好话张口就来,这天下少有,可是只对我一人说过?” 贾琮说道:“莫非妹妹觉得自己不是天下少有,我可是说的真心话。” 黛玉又转头脸带捉狭的问龄官:“好妹妹,你和三哥哥在金陵时,他是不是也这样哄过别人?” 龄官听了这话,脸上微微一红,心中突然想起邹敏儿,还有在姑苏那晚,口中期期艾艾说道:“姑娘不要想多了,没有的事。” …… 黛玉微微一笑,也不放在心上,又对贾琮说道:“三哥哥,舅母留下的这张琴,果然是极好的,我用过的琴就数它最出色。” 黛玉叫来门外的紫鹃,说道:“紫鹃,你去我书架第三格,左数第五本书,上面写了陇西玉真札记,拿来给我。” 等到紫鹃拿了书过来,贾琮见那本札记页面古旧,看着已有不少年头。 黛玉拿过书,一边翻阅,一边说道:“三哥哥,这本陇西玉真札记,是唐人写的杂录随笔,宋时刻印的孤本。 这札记上写了许多唐宋古琴的轶事,我小时学琴的时候,父亲特意从外头搜罗来送我的。 舅母留下的这张古琴,样式古雅奇特,和当下的瑶琴颇有些不同,我在这本札记上看过相似的。” 贾琮见黛玉翻到其中一页,那上面画了几副古琴真反面的图样,琴身的样式和贾琮这张古琴,几乎如出一辙。 贾琮拿过那本札记,见上面写到:唐琴首推陇西陈公,九九设弦巧施漆,应有鬼斧兼神工……。 黛玉说道:“三哥哥这琴,琴身古旧,用材、刨工、漆面都是顶尖的,和札记上画的唐代古琴一模一样,多半是难得的唐琴。 这样的珍物都会被琴人视同拱璧,绝不会轻易外流赠送,都是其家珍藏,世代相续,这琴必定是舅母的家传之物。 我时常听到舅母的传闻,舅母虽身世飘零,但她有这等宝物随身,想来三哥母族的家世必定非比寻常。” 贾琮听了黛玉这话,望着那张古旧的瑶琴,心中微微凝神。 自己生母只是一个淸倌花魁,身份低微,怎么会有这种珍稀的古琴随身。 二年前他因金陵建功,嘉昭帝追封生母杜锦娘为五品诰命,贾琮曾花了不少心思,在神京查探生母往事来历,但却是一无所获。 这件事一直在贾琮心中留下疑问,刚才又被黛玉的话挑起心思,只是想了好一会,终究也是毫无头绪。 倒是黛玉这本陇西玉真札记,里面记载古琴轶事,十分新奇有趣,两人在书桌前并肩坐了,一起翻阅那书。 此时,午后秋阳融和,古书生韵,瑶琴幽幽,两人身影相依,耳鬓厮磨,幽香细细,形状甚是静好。 …… 两人又依书中记叙的诀窍,将那古琴来回翻看,依书对照,倒也颇有乐趣。 那古琴的底部用古篆刻着‘暗香’两字,并无其他题跋。 这琴在贾琮身边多年,他当然知道琴底有刻字,瑶琴题跋刻字,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一直都没在意。 此时,窗外明晃晃的秋阳透过窗户,正照在书案上,将那古琴的底部照得纤毫毕现。 那古琴因年代久远,琴身底部漆面,整体呈黑红暗紫之色,乍一看去,并无什么异样。 但黛玉心思细腻,突然察觉的有些异样,将那琴身底部,正对着阳光转换角度,细细查看。 “三哥哥,这琴底有些古怪,不细看都是一色的,但对着阳光细瞧,有些地方颜色各有深浅。 颜色浅一些的地方,看着倒像是笔画的模样。” 贾琮按照黛玉的提示,对着阳光仔细查看,果然发现琴底有些地方,颜色微微淡一些。 如果只是室内常光,根本无法察觉,只有方才机缘巧合,对着阳光照耀,才能堪堪察觉出来。 两人头挨着头,对这琴底一阵揣摩,只是那些颜色稍淡的地方,虽然像笔画,但终究难以辨认字迹,两人看了一会都不得章法。 或许是对着秋阳的时间长了,琴底微微有些发热,黛玉微微煽动琼鼻,说道:“三哥哥,好香,像是胭脂的味道。” 贾琮也闻到一丝品格极好的甜润幽香,还下意识的在黛玉脸侧闻了一下。 黛玉红着俏脸推开他,说道:“三哥哥想岔了,不是我身上的,是这琴底的香味儿。” 贾琮微微一笑,又凑近古琴的底部,果然那香味愈发清晰。 他前世出身书画装裱世家,对古物窍门多少知道一些,对着阳光将琴底细细查看。 又从黛玉头上拔下一根发簪,在琴底颜色较浅的地方,用发簪轻轻剐蹭,只是动作了几下,那上面便落下一些黑红的粉末。 那粉末十分绵细,不是木屑,也不是落漆,贾琮手指沾了茶水,将那些粉末粘在手上研磨,很快就成红艳艳一块,甜香愈发馥郁。 黛玉是闺阁女儿,对女子日常所用之物,自然十分熟悉,心中更加肯定。 说道:“三哥哥,这是上等的胭脂,绝对不会错的,被人用来填抹在琴底,时间长了就变得生硬黑红,和漆面颜色十分相似。” 贾琮对龄官说道:“龄官,你去帮我拿一碗热水来,然后你守在门外,不许人进来。” 龄官神色迷惑,不知道贾琮的用意,不过还是跑去拿了热水,然后出了书房带上门,又乖乖在台阶上坐着等。 贾琮用热水的蒸汽,将琴底熏了一遍,那些原本颜色较淡的地方,吸收了水汽之后,变得有些殷红,几乎已能看出完整的字迹。 他又用黛玉的发簪,对着琴底殷红颜色的地方,将封堵的胭脂全部清理干净,立刻就显示了几行清晰的字迹。 玄武之畔,落凤之巅,合阖为美,累世哀殇。天道宿命,难掩暗香,生死契阔,其德愔愔。 黛玉口中默念着几句话,虽觉得意思隐晦难明,心中却生出莫名的缠绵之意,她侧头望了眼身边的贾琮,俏脸生出一片红晕。 “三哥哥,这几句话意思难明,但读了几遍,让人甚是难忘,不知是谁刻下的,这些字迹用胭脂覆盖,难道是舅母所为?” 贾琮望着这些字迹微微出神,封堵字迹的胭脂,用热气微微烘烤,便会软化变色,年代必定不会太久远。 这张古琴又是自己生母的遗物,用胭脂封堵这些字迹,多半也是自己生母所为。 只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贾琮对黛玉说道:“妹妹,有人用胭脂封堵字迹,必然是不想让人看到它,这事看着有些古怪。 你我知道即可,不要与人提起,免得生出枝节。” 黛玉微微点头,又起身出了书房,回来时手上拿了一个梳妆盒,里面装了好几盒胭脂。 本来这种事让紫鹃去办即可,她却亲自去做,这些胭脂估计是黛玉所有的了。 贾琮不用问也知道黛玉的意思,他从这些胭脂中,选了颜色较深的两种,用发簪挑了胭脂,重新将这些字迹封堵。 最后又把张古琴重新挂回墙上,相信用不了多少时间,封堵的胭脂硬化变色,旁人寻常之下也看不出痕迹。 贾琮和黛玉望着墙上古琴,都有些出神,突然听到外头龄官声音:“三爷,二门外管家来报信,说很多官兵进了宁荣街,都往西府去了!” …… 荣国府,荣庆堂。 这几日史湘云来贾府,本想去东府迎春那里小住。 但贾母因好几个月不见她,况宝玉还在屋里养伤,也没办法常常陪伴左右,贾母便拉湘云陪着自己住下,日常也好说话解闷。 这日中午,贾母先去宝玉房里看望一回,嘱咐袭人等丫鬟细心照顾,又让湘云陪着自己吃过午饭。 贾母因年纪大了,不好多午睡,以免到了夜里失眠,祖孙两个在荣庆堂闲坐,刚想让人去东府叫黛玉等孙女过来。 赶上王夫人带薛姨妈和宝钗来问安,贾母倒是忘了这茬,几个人围着说说闲话,也算其乐融融。 只是湘云年少好动,心中想着去东府玩耍,还想找贾琮迎春说话,屁股实在有些坐不住,听了贾母和王夫人的话题,很快有些昏昏欲睡。 荣庆堂上正气氛和睦,突然众人听到外头脚步纷乱,夹杂已显慌乱的说话音,贾母等人不禁心中惊诧。 正见林之孝家的跌跌撞撞进来,脸色苍白一片,说道:“老太太,大事不好了,府上闯进来很多官兵。 说是奉了皇上圣旨,要拿问琏二爷入罪,如今上下都乱了,我当家的让我进来报信,说府门外也被官军给围住了。” 贾母等人都吓得大惊失色,这话听得实在太过恐怖,怎么里外一副抄家的架势,好端端的贾琏怎么就犯了事? 方才还昏昏欲睡的湘云,一听这吓人的话,一下子激灵起来,一双大眼来回转动。 上前拉着脸色发白的宝钗,说道:“宝姐姐,别在这里呆着了,我们去东府找三哥哥救命去。” 宝钗听了眼睛一亮,便跟着湘云急步出了荣庆堂。 贾母、王夫人等人都已吓得两腿颤颤,薛姨妈听了这话也变了脸色。 贾政今日一早就去上衙,贾琏这会子出事,府上竟没有一个顶事的男人。 贾母等人惊慌失措,让林之孝赶紧派人去叫贾政回府,除此之外便再想不出其他办法。 还是薛姨妈脑子活络,说道:“老太太,琮哥儿也是官面上的人物,还是叫他过来应对,眼前这种事情,我们娘们家哪里是能行的。” 贾母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让鸳鸯去东府叫贾琮过来,这时她们才发现堂上少了湘云和宝钗的影子。 贾母一下变了脸色,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说道:“家里进了官司,正乱着呢,她们两个女儿家这么乱跑,万一碰到该如何是好。” 王夫人又连忙让彩霞去找,又让玉钏儿去宝玉房里关照,里外人影来去,脚步纷纷,早就乱成一锅粥。 …… 伯爵府,贾琮院。 贾琮听了龄官的话,心中微微一愣,心想果然还是事发了。 宁荣街进了许多官兵,难道真要查抄荣国府,但心中仔细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合情理。 黛玉等听了龄官的话,脸色都是惊疑不定的神情。 贾琮让五儿去二门口传话,让管家关闭府门,一律不得出入。 自己换了衣服便往西府去,西府出了事情,他在东府装看不见,可是不妥当的,左右也是躲不过去。 等到走到两府夹道的小门出,正遇到宝钗和湘云过来报信。 贾琮听说锦衣卫上门捉拿贾琏,也有些意外,因为根据他知道的信息,根本没有涉及到贾琏。 他唯一能想到的缘故,就是贾赦盗运辽东失窃火枪之事,贾琏竟然也牵扯其中? 方才宝钗在荣庆堂听到消息,心中也是惊惧不已,不过如今跑到东府,见到了贾琮,心神到底安定下来。 此刻想到官兵来抓贾琏,她脑中灵光闪动,突然想起一事。 说道:“琮兄弟,上回我哥哥去大同跑生意,告诉过我一件事,但这事有些忌讳,我担心哥哥毛躁,胡乱说话,所以一直没敢和你说。 如今见官兵来抓琏二哥,再回想起来,必定是有些关系。” 贾琮神色一变,问道:“宝姐姐赶紧说说。” 宝钗说道:“我哥哥在平安州跑生意时,听那边的朋友说,府上大老爷往大同送海盐、茶叶、铁锅,赚了不少银子。 琏二哥跑了好几次大同,估计是得了大老爷的吩咐,去大同交割生意的。”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明了,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茬,贾琏来往平安州本就有其事,如今就应在这上头了。 …… 贾琮让宝钗湘云留在东府,等西府事情平息再回去,自己过了夹道的小门,又让守门的婆子锁紧门户。 等到他进了西府,便已听到府中脚步匆忙,人声四起,明显已有些乱了。 贾琮也不去荣庆堂,只循着最嘈杂的地方而去,按照去的方向正是凤姐的院子。 还没走到院子口,已看到很多锦衣卫在出入,路过的贾家奴仆皆抱头鼠窜,唯恐避之不及。 而凤姐的院子中传来女人尖利的声音,贾琮认得正是王熙凤的声音,脸色微微一变,快步便往院子走去。 刚到院子门口,便有两个锦衣卫拦路,贾琮冷着脸说道:“本官火器司监正贾琮,荣国贾家乃勋贵之门,你们兴刀兵入门,可有宫中圣谕。” 那守门的锦衣卫听说是贾琮,神情也微微一愣,举动也就不敢放肆,如今神京之地那个不知贾琮的威名。 此时院子里走出一人,头戴黑纱冠帽,穿织金四兽飞鱼服,銮带绣春刀,三十多岁年纪。 他见了贾琮抱拳说道:“久闻威远伯大名,本官锦衣卫指挥佥事何宏辉,不敢擅闯国公府邸,本官是奉了圣上口谕,捉拿贾琏归案。” 贾琮眉头一挑,说道:“贾琏是本官长兄,不知他犯了何罪!” 这时院子里的王熙凤听了贾琮的声音,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满脸泪痕的平儿。 只是两人跑到院门口,便被守门的锦衣卫拦住。 王熙凤喊道:“三弟啊,快来救救你哥哥,他是荣国府的世子,怎么能入锦衣卫大狱呢!” 何宏辉听了脸色一变,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说道:“本官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假冒圣谕,这是锦衣卫缉捕文书,威远伯一看便知。” 贾琮飞快浏览文书,脸色一惊,上面果然写了贾琏出入平安州大同,勾结大同指挥孙家,贩卖茶盐铁等违禁之物,有里通外邦之嫌。 贾琮将文书默默还给何宏辉,心中思绪斗转,很快想清楚了原由,只怕贾赦犯下的罪愆,多半是要贾琏承担。 圣上口谕,锦衣卫下缉捕文书,事情已难以挽回。 他正声说道:“家兄涉嫌之罪,是否确凿,只有待律法甄别。 未落案之前,还请何大人严守法度,不要骚扰家眷,袭扰府邸,如有失矩之举,本官自会向圣上上本弹劾!” 何宏辉脸上神情微微一凛,满神京都在传闻,眼前这位少年伯爵,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今日一见,只是只字片语,已见锋芒必现! 连忙说道:“伯爷尽管放心,下官来时,指挥使许大人曾交代过,荣国贾家与国有功,锦衣卫只拿罪愆之人。 定会守足规矩,不会对贵府多做惊扰,我们之所以封了贾琏的院子,是要搜查是否藏有相关佐证。” 这时,院子里一个锦衣校尉出来,对着何宏辉摇了摇头。 何宏辉一挥手,守护院门口的锦衣卫便撤了回来,紧接着又从院中鱼贯而出十多个锦衣卫,后面还押着五花大绑的贾琏。 此时贾琏已吓得脸色雪白,连走路都站不直,被锦衣卫拖拽着行走。 他见了贾琮如同看到救星,大声喊道:“三弟,三弟,你要救救哥哥。” 贾琮皱眉问道:“文书上所写之事,二哥可曾做过?” 贾琏慌不择言说道:“我是去过平安州,是大老爷叫我去的……。” 贾琏这话一说,不仅贾琮脸色一变,连王熙凤也吓了一跳。 贾赦虽死,但爵位未传,他还是荣国府的爵爷,他要是牵扯其中,甚至是主谋,荣国府的祸事就更大了。 何宏辉喝道:“这人吓的失心疯了,堵了他的嘴,省的乱说话!” 贾琮一听这话,心中古怪,怎么锦衣卫倒帮贾家遮掩起来……。 手下锦衣卫听了吩咐,随手便堵了贾琏的嘴,推推搡搡押出了府邸,王熙凤跟着身后放声大哭。 第四百九十一章 承爵生枝节 荣国府,荣庆堂。 贾琮带着哭哭啼啼的王熙凤,后面还跟着平儿,三人一起进了荣庆堂。 贾母颤抖的问道:“琮哥儿,琏儿他到底怎么样了?” 贾琮说道:“锦衣卫下了缉拿文书,二哥往大同贩卖盐铁等违禁之物,涉嫌里通外番,人已经被锦衣卫拿走了。” 贾母听了大哭:“我的琏儿啊,你糊涂啊,怎么做出这种事来,这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王夫人听了,只能跟着抹眼泪,王熙凤更是嚎啕起来。 贾母突然盯着贾琮说道:“琮哥儿,你平常在外面不是挺厉害的,又是抓贼杀敌,又是升官封爵。 琏儿可是你的血亲兄长,我知你在官面上有些体面,你竟能眼睁睁的看着,琏儿被锦衣卫拿走,也不拦着一些,你往日的能耐都去哪里了!” 贾母的话充满悲痛抱怨,言辞尖利,满堂的人都愣住了。 王夫人停住了假哭,抬头看向贾琮,连王熙凤也停下了嚎啕,堂中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一旁的薛姨妈心中纳闷,老太太莫非是糊涂了,他的大孙子是给锦衣卫拿走的,怎么反倒怪起琮哥儿了,这都挨得上吗。 贾琮一听这话,心头冒火,眉头一皱,说道:“锦衣卫拿问二哥,是得了圣上口谕,下了正式缉捕文书,此乃国事,而非家事。 我若狂妄阻挠,等同视圣君法度为儿戏。 琮为朝廷命官,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法为情先,老太太所想,琮无法去做。” 贾琮冷冰冰的的话一说,堂中的气氛变得寒飕飕的,贾母气得脸色发白,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难道她还敢说,让贾琮为了救兄,就去欺君谋反不成。 她一下回过神来,方才心痛长孙落难,言语有些激动,但自己好歹是他祖母,他竟这般冷言冷语,半点不留情面,真是个讨债的孽障。 自从贾琮中了雍州解元,之后又在辽东立功封爵,贾母因看到贾琮卓然于贾家子弟,对他已变了手段,平时言行多有怀柔。 这一年多以来,从表面上看,这祖孙两人关系似乎有所融洽。 但随着长孙贾琏突然出事,贾母心痛之下,言行还是失去了分寸,便显出她和贾琮之间,先天不足的祖孙情,终究单薄于贾琏等嫡孙。 祖孙两个的关系,似乎又开始变得有些艰涩。 …… 王熙凤虽是内宅巾帼,应付家长里短的事,都是游刃有余,但毕竟只是个女人,遇上贾琏这种生死官非之事,她也变得有些六神无主。 不过王熙凤到底是个精明人,她不像贾母那样辈分高,做惯了老祖宗,急火攻心,可以没有顾忌的意气用事。 如今丈夫出了这等要命大事,大老爷又是新丧,外头的老亲也不知还卖不卖面子。 再说自己丈夫的罪名,到底是个什么祸事,王熙凤还是一头雾水。 家中二老爷只是一味枯坐官衙,只怕在这事上,也很难有什么作为,家里只有琮老三是个有手段的。 如今要救贾琏,估计也只有琮老三能插上手,她生怕贾母的话惹毛的贾琮,他顺势对这事不管不顾,那可就糟糕了。 王熙凤急忙说道:“三弟,我知道你二哥犯了官非,不是你说放就放的,这并不关你的事情。 可他是你的亲兄弟,我知道三弟是个有手段,一定要看在血脉的份上,救救你二哥。” 贾琮见王熙凤还有几分理智,心头的怒气降了一些,说道:“锦衣卫突然拿人,让人措手不及。 二哥是我的亲兄弟,力所能及之事,我一定会做,但这次是圣上亲下口谕,锦衣卫出缉捕文书,如果不是查到二哥的实证,绝不会如此。 如二哥犯倒卖盐铁违禁之罪,虽罪责不小,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如果坐实里通外番之名,那便是死路一条,连荣国府都要受牵连!” …… 王熙凤一听贾琮这话,吓得一下瘫倒在地上,泪如雨下,平儿急忙上前去扶。 贾母听了贾琮的话,又是一阵嚎啕,指着王熙凤说道:“你平日是个精明的,琏儿在外面做出这种事,难道你竟半点不知,也不拦着他些。” 王熙凤哭道:“今年年初,是大老爷命二爷去的大同,和那边的买家交际生意,二爷说过大同那边茶盐生意好做。 虽然有些犯忌,但是神京的高官勋贵,好多家都在悄悄做,也就不太放在心上,二爷就去了两趟大同,帮老爷打通商路,就再也没去过了。 老太太,二爷只是儿子帮老子跑腿,大老爷可是一两银子都没分他,二爷自己倒贴进去几百两车马钱。 老太太,自己的孙子,你还不清楚,他见了大老爷避猫鼠一样,大老爷的话他不敢不听,如今把自己小命也填了进去,以后我可怎么活啊!” 贾琮听了这番话,也有些无语,如果凤姐说的是真话,那贾琏可是够倒霉的,他只是给贾赦辛苦跑腿,银子没赚一两,却把自己都搭了进去。 至于王熙凤说的,神京的高官勋贵,好多家都在悄悄做往九边倒卖盐铁之事,更让贾琮有些毛骨悚然……。 贾母听了王熙凤一番话,恨恨哭道:“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居然还在现世,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省得看见这些混账事。 原来都是孽障惹出来的,他自己死在外面不说,还连累儿子吃官司,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东西。” 这时,贾政得了府上小厮报信,也急匆匆赶回家里,到了荣庆堂才知贾琏里早被锦衣卫拿走。 贾政捶胸顿足一番,口里翻来覆去说着家门不幸的话。 贾母哭闹过一会,突然回过神来,颤颠颠说道:“琏二是荣国世子,他犯了官非,那家中的爵位可怎么传承?” 贾母这话一说,堂中每一个都心中一震。 像荣国府这样的贵勋世家,爵位传承才是第一等大事,关系家族富贵延续的命脉。 贾母作为荣国府辈分最高的主事人,自然把爵位传承放在头一等,加上宁国上年被削爵,荣国爵位如果再出事,贾母都不敢想象。 贾政语气颓废的说道:“琏儿如今获罪,不要说里通外邦,即便只是在边关贩卖盐铁之物,也已是重罪,哪里还能承爵。” 王熙凤听了这话,一张俏脸立刻色如死灰,她这人素来爱擅权使性,一辈子的风光期望,就指望身为嫡子的丈夫承袭爵,自己当上诰命夫人。 原本觉得大老爷还有几十年活头,等到自己做上诰命夫人,估计头发都白了。 却没想到大老爷突然亡故了,这让王熙凤心底有难以抑制的罪恶惊喜。 自己能在花信年华,当上二等将军诰命夫人,一生的风光也算落地了,实在是意外之喜。 可却没想到有如此飞来横祸,丈夫突然被锦衣卫落罪,而且听起来罪过不小,危在旦夕,王熙凤所有的期望都鸡飞蛋打。 与贾母的恐慌失措、及王熙凤的心如死灰不同,王夫人听到贾母提传爵之事,一下便反应过来,心中便生出一阵狂喜! 当年荣国公贾代善临终给太上皇上遗奏,太上皇因老国公战功卓著,便定下荣国府长子袭爵、次子袭府的格局。 王夫人以王家嫡长女身份,却嫁荣国府嫡次子为妻,也就是基于这个缘故。 她嫁入贾家二房,却成了荣国府的当家太太。 但对王夫人来说,还是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荣国府最尊贵的爵位,只在长房传承,没她二房什么事,这是她几十年的心病。 当年宝玉出生之时,那个衔玉而生的产房奇谈,会传扬的如此沸沸扬扬,便是王府夫人母以子贵,着眼长远的打算。 如今多年前的未雨绸缪,让王夫人一下看到一朝功成的喜悦。 王夫人出身世家大族,对宗人传爵的规矩,自然知之甚详。 不外乎就是,父子传承,嫡庶有别,兄终弟及。 贵勋爵须父子传承,禁绝隔代传袭,传袭先嫡后庶,长房血脉绝断,才可改易房头,兄终弟及。 按照常理,长房贾赦亡故,嫡子贾琏袭爵,嫡子贾琏如获罪无法袭爵,爵位便由庶子贾琮传袭。 爵位要是轮到二房,只有一种一种可能,就是贾琏和贾琮都死绝了。 原本贾琏之后还有贾琮,荣国府二房是万万沾惹不到爵位的,可荣国府长房偏偏出了誉满神京的奇事。 长房庶子贾琮凭着立下战功,十四岁就爵封威远伯,常理之下,不会出现一人双爵的情形。 王夫人做梦都想自己的宝玉,哪一天能得荣国世传爵位,她心中私隐妄想,连家中死几人才能达成夙愿,她都计算清清楚楚。 贾母和贾政的话一出口,王夫人便算到袭爵的结果,家中爵位这下必定要转房头,先落在自己老爷头上,将来就是宝玉袭爵。 此时的荣庆堂上,除了贾政有些酸儒迂腐,其他如贾母、王熙凤、薛姨妈等人,都是内宅中精明干练的妇人。 王夫人心中这一番谋算,她们这些人也是片刻之间都已想到。 贾母虽然心痛长孙落难,好在她不止一个嫡孙,荣国爵位传承有人,再说将来宝玉得了爵位,也合贾母的意思,心中到底松了一口气。 王熙凤虽也想到爵位要过续二房,但如今她还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多一层伤心罢了。 薛姨妈察觉到自己姐姐眼神中压抑的惊喜,哪里还不清楚他心中的想法。 那日儿子薛蟠将宝玉说得很是不堪,说宝玉被宗人府下了斥文,已经坏了名声,让薛姨妈对金玉良缘的筹谋,已经开始打起退堂鼓。 但如今风头突转,谁也没想到贾家大房的琏哥儿突然出事,再也无法传袭爵位,次子贾琮又也出府封爵。 这荣国爵位来回盘算,多半就要移到二房,明摆宝玉将来就要承爵,如此看来,宝玉将来竟和琮哥儿,都有些不相上下了。 薛姨妈想到这里,对那金玉良缘又重新热切起来……。 …… 贾琮站在堂上,冷眼旁观,将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言行神态,都看在眼中,如何又猜不到她们心中所想。 勋贵世家皆凉薄,当真是半点没错。 贾琏如今生死难料,贾母首先想到不是长孙的安危,而是家中爵位传承,平时一副年高慈和之态,心底却未免太过坚忍现实。 而王夫人眼中炙热的神情,到底在想什么龌龊心思,更是不言而喻。 这是内宅妇人,私心膨胀,事事都往美好的地方设想,却不知外头的算计艰险。 她们似乎都选择性忘记,宗人府前几日那番举动,难道会是无的放矢……。 此时,贾政说道:“琮哥儿,这几年四处闯荡,在官面上行走,不像我只是做衙堂官,依你所见,琏儿这次到底会是什么了局。” 贾政叹道:“琏儿虽有些纨绔胡闹,但日常行事心术尚可,也不做什么欺霸之事,对府上庶务也算尽心尽力。 便是一时做了糊涂事,受了国法惩戒,也就罢了,总要保住一条性命。” 贾琮略想了想,说道:“老爷,按照官衙规程,二哥入锦衣卫审讯录供之后,便会移交三法司判罪,多半是由大理寺主审,宗人府介入。 琮在大理寺还有几个熟人,到时可以略作疏通,只是二哥只要在锦衣卫过堂,只怕就大势已去,再做其他已无意义。” 贾母等人听了心中愈发惊惧,贾政连忙问道:“琮哥儿,为何是这般道理?” 贾琮说道:“此次圣上亲下口谕,锦衣卫发文拿问,必定是锦衣卫事先查到了二哥把柄。 二哥只要入了诏狱,锦衣卫手段酷戾,二哥是世家子弟,并没有受过风浪,在酷刑审讯之下,只怕什么话都留不住。 所以我才说二哥只要经锦衣卫过堂,便是大势已定。 老爷,今日堂上都是自家人,琮说一句僭越之言,此事既是圣上下的口谕,圣上对二哥罪愆处置,或许已有成竹,旁人如何左右?” 贾母等人毕竟是内宅妇人,还听不明白贾琮话中的意思,贾政即便有些迂腐,但毕竟为官多年,哪里不知贾琮话中隐晦之意。 贾琏在平安州倒卖盐铁违禁之事,必定已经震怒圣驾,自来圣心如铁,大局早定,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大理寺,不过是走个官场程序罢了。 贾琮说道:“如今我们只能盼着二哥,只做那贩卖违禁之事,千万不要涉及里通外番之事,不然真就不可收拾了!” 王熙凤听了贾琮这话,心中微微一动……。 之后贾政又嘱咐了贾琮几句,让他多关注贾琏之事,如有可能定要施以援手,贾琮只能应了。 方才这一通闹腾,贾母又是几番又哭又气,上了年纪的人,那里经得住这样折腾。 王夫人这边劝说贾母先下去歇息,贾政又说贾琏之事定会仔细盯着,得了信便来回报老太太。 …… 等到贾琮出了荣庆堂,刚走过到风雨游廊,便听到后面王熙凤的声音:“三弟,你且等一等。” 贾琮回头一看,见王熙凤带着平儿正快步赶上。 王熙凤急声说道:“三弟,刚才你在堂上说,盼你哥哥只做那贩卖违禁之事,没有涉及里通外邦之祸,不然就会不可收拾。 如果你哥哥只是贩卖盐铁的违禁之物,没有涉及其他,三弟是否就能救你哥哥一线生机。” 贾琮目光微微一亮,他方才在荣庆堂没把话说满,就是预防贾母贾政等人,过于将贾琏生死都寄托在自己身上。 毕竟嘉昭帝对贾赦隐罪之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贾琮目前无法明了,所以也就无法对贾琏之事做出判断,自然不会把有些话说死。 没想到王熙凤居然这么精明,只是从他只言片语中,就听出了缓和进退的余地。 贾琮说道:“二嫂,如二哥只是贩卖盐铁等违禁之物,流毒有限,并无涉及其他,以他荣国嫡长孙的位份,或许还有些转圜余地。 只是目前锦衣卫审讯结果未出,一些还是未知之数,我心中也不敢肯定,希望二哥能够吉人天相。” 王熙凤听了话,心中一喜欢,刚才在堂中只是隐约听出贾琮话中意思,如今听他亲口在说,便知自己猜测没错。 说道:“三弟,你哥哥这人我是知道的,他虽有些好色贪花,但是心思不狠,出挑的事他历来不沾惹。 逆君通敌的事,他绝对没胆量做,只要不是被锦衣卫屈打成招,那就必定是没有的。 如果锦衣卫过堂之后,你二哥只是贩卖盐铁违禁的罪过,我求三弟一定要救救他。 我知三弟很得皇上看重,只要三弟帮着向皇上求情,一定能拉你哥哥一把,只要是能保住性命,那怕流配十年八载,我也认了!” …… 王熙凤是个精明果决之人,方才堂中之事,他知道贾琏被锦衣卫拿问,承爵已无望,甚至还会丢掉性命。 她就算一辈子做不了诰命夫人,总归还是荣国贾家的媳妇,荣华富贵总是可以的。 但贾琏如被定了死罪,那她王熙凤就成了寡妇,她一华信之年的女子,大半辈子都要活受罪,还不如死了干净,再多荣华富贵也是没用。 且王熙凤虽心思狠辣,但性子刚烈,又是出身金陵世族王家,绝对没有改嫁易门的说法。 所以,如今王熙凤只有孤注一掷,一条路可走,就是想方设法保住贾琏的性命。 方才堂上贾母提到承爵之事,二房还有二老爷和宝玉,足以从大房转承爵位,贾琏一个获罪之身,几乎已成弃子。 自己的姑妈王夫人的心性,王熙凤可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心中只怕想着贾琏死了才清爽。 老太太最多到宫里求皇太后,但是后宫历来不干政,多半也是没用的。 家里的二老爷更加没用,况且还有自己姑妈的枕边风。 王熙凤倒是想过自己的二叔王子腾,但那年舅妈陈氏指使他人,诬告贾琮没有科举之资,在朝堂上闹出偌大风波。 最后事情真相大白,虽然二婶陈氏被二叔禁锢家中佛堂,但荣国贾家也和王子腾彻底断了情分。 如今贾琏身为荣国长房嫡子,王熙凤也没去求二叔王子腾的道理。 她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身为贾琏亲弟弟的贾琮,这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才会有刚才那一番话。 王熙凤听自己一份肺腑之言,贾琮却是眉头微锁,依旧没有表态,心中不仅微微一沉。 贾琮搬到西府多年,王熙凤日常也有琢磨,知道贾琮虽然年少,但心思深沉谨慎,从来不愿轻易招惹事情。 贾琏虽然是他的亲兄长,但是琮老三从小在府上不被人待见,两兄弟也没多少亲近,要说兄弟情义深厚,那却是没有的。 …… 王熙凤薄唇微咬,心中飞快思量对策,既然兄弟情义,不足以让贾琮冒险出力,那就只能从其他方面使力。 只是琮老三有权有钱,什么都不缺,王熙凤心中踌躇之际,眼睛余光无意间看到身边娇俏的平儿。 她心中突然一亮,琮老三屋里养了多少俏丫头,每次出门还不忘带女人回来,这两兄弟就是一个德性,哼! 自己的丫头平儿,在荣国府的丫鬟之中,样貌性子一等一的好,可是男人眼中的活宝贝。 “平儿,你替我给三弟跪下,求他发发慈悲,一定要救救二爷。” 王熙凤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不仅贾琮有些莫名其妙,连一旁的平儿也愣住了。 “你还不给三弟跪下,我的话不好使了吗?” 平儿俏脸绯红,说道:“奶奶说跪我就跪。” 平儿说完,便向贾琮跪下,还磕头说道:“求三爷看在兄弟的份上,救救二爷。” 贾琮心中便扭,连忙说道:“平儿姐姐不需如此。”说着就要扶平儿起来。 王熙凤却伸手拦住,说道:“平儿虽是我的丫头,可从小陪我长大,我当她妹子一般。 我自入贾家以来,便把她看得很紧,准备养这孩子几年,再让她入你哥哥房头,如今看来,你哥哥是没这个福分了。 三弟明年就满了十五,上次老太太还和我提,要在你屋里放得力的人服侍,我还一直想着这事。 三弟从小就在东路院吃苦,我这做嫂子的,也都没怎么关照,心中一直过意不去。 只要三弟帮我救了你哥哥,凭我这嫂子最好的东西,便送了三弟,弥补一下过去的亏欠,也是应该的。” 王熙凤这番话虽没说明,意思却已十分露骨。 即便贾琮心思深沉,脸上也生出尴尬,王熙凤为了让自己出力救贾琏,竟想出如此荒唐的主意。 一旁的平儿更是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去钻。 第四百九十二章 传承生云谲 宁荣街,伯爵府。 贾琮过了两府夹道的小门,进了东府之后,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 西府实在是个是非之地,每日里都出一堆破事,哪里有自己的东府这么清静无为。 他想起刚才在西府风雨游廊上的一幕,王熙凤那精明泼辣的话语,不禁让他微微皱眉。 又想到平儿俏脸通红,一副羞怯尴尬的模样,心中泛起恍惚怜惜的感觉。 温柔娇俏的平儿,平时是王熙凤的左膀右臂,但王熙凤一旦危急,为了达成自己目的,却会毫不犹豫将她送人,想来多少让人欷歔。 但贾琮的心思很快转到贾琏的事上,虽他早料到贾赦死后,嘉昭帝迟早还是会发作,荣国府生出变故,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今日荣国府果然生出事情,但严重程度却远低于贾琮的估计。 锦衣卫虽奉圣上口谕,手持缉捕文书,煞有介事将贾琏捉拿入狱。 但贾琮和锦衣卫指挥佥事何宏辉当面沟通,察觉锦衣卫举止十分收敛,似乎所有罪愆只聚在贾琏身上。 对贾赦的罪责只字不提,在贾琏脱口说出是奉贾赦之命来往大同,锦衣卫甚至刻意进行制止,看起来倒像是有意替贾赦掩饰。 这起初让贾琮十分迷惑,但事后仔细揣摩,锦衣卫奉圣谕捉拿贾琏,诸般行动尺度,只能是得了皇帝授意。 他虽想通其中一些根由,但一时无法全部参透, 这时,贾琮看到宝钗正迎面过来。 方才宝钗和湘云入了东府,贾琮让她们在东府暂避,但宝钗因薛姨妈还在西府,心中终究放心不下。 她只在迎春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便准备回西府看看情形。 还没走到夹道小门,便看到贾琮,迎上问道“琮兄弟,西府那边怎么样,可有闹出其他事情来。” 贾琮回道:“二哥因倒卖盐铁违禁的罪名,被锦衣卫拿走了,不过锦衣卫只问罪他一人,并没有牵连到其他人,如今锦衣卫都退走了。 宝姐姐现在回去倒是没有大碍。” 宝钗神情歉然,说道:“当日我哥哥和我说琏二哥的事,我担心我哥的话不实,没敢和琮兄弟提起,不然你知道了也好早有筹划。 或许琏二哥会躲过今日之祸。” 贾琮微微笑道:“当初你就算告诉我,二哥也已做下的事,已经是覆水难收了。 我知道宝姐姐心地细腻,思虑周全,当初不和我说起,多半是不想我牵扯其中,才不愿告知。” 宝钗听了贾琮的话,心中微微一颤,心中泛起柔意,她没想到贾琮心思灵透,一下就猜中她的心意,也不枉自己那样对他。 他日常和自己亲近不多,却能体悟自己的心思,似乎对自己知之甚深,实在很是难得。 可惜,自己和他终究有些距离,将来多半也是没了的局,想到自己母亲日常的言辞劝阻,且时不时就说几句宝玉的好处。 方才和贾琮偶遇的雀跃,一下荡然无存。 …… 宝钗出身皇商之家,比起众姊妹更懂得世故。 她想起府上大老爷过世之后,姨妈和母亲提了几次府上爵位承袭的事,虽然没有明言,但宝钗心思机敏,却能看出姨妈脸上的遗憾之色。 宝钗想到身为长房嫡子的贾琏,如今犯下重罪,必定就丢了袭爵的资格,琮兄弟又已被封了爵位。 荣国府的爵位,八成就要落到二房宝玉身上,到时候自己母亲只怕心思会更热络,必定要逼着自己坐实金玉良缘。 想到这些,宝钗心情沉郁难耐,一双妙目忍不住在贾琮脸上流转,心中有满腔的话和他说,却根本不知怎么开口。 融和秋阳之下,贾琮见宝钗双眸莹润,犹如秋水盈波,眉眼娇艳,肌肤堆雪,唇瓣秀美粉糯,恍如花开四月正当时。 穿着件淡粉色牡丹刺绣圆领袍,下身一件金色撒花百褶裙,满头云鬓乌黑,金钗步摇宝光闪动,当真是美不胜收好人物。 贾琮正待说话,却见晴雯匆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个信封。 见了贾琮说道:“三爷,刚才有人往府门那里递了书信,说是三爷的金陵故友,请三爷看过书信出来相见。” 贾琮拆开信封看过,神情一变,告别了宝钗便匆匆离开。 宝钗回头望着贾琮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 …… 荣国府,凤姐院。 方才锦衣卫过来捉拿贾琏,因在院子里搜检贾琏的罪证,将整个院子翻了遍,打烂了瓷器杯盏,踢翻了桌椅板凳,四下一片狼藉。 王熙凤一回院子,看到这种凄凉情形,忍不住心酸掉泪,也让她心有余悸。 贾琏出事,让王熙凤丢了一生最在意的荣耀,她不能允许情形变得更糟,如今她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贾琮身上。 她想起方才风雨游廊上的一幕,贾琮听到自己说,只要出力救助贾琏,自己就把平儿送给他。 一向少年老成、脸厚心黑的琮老三,竟也会有这般尴尬窘迫的表情,王熙凤想想都觉好笑。 且他去扶跪在地上的平儿,正眼都不好意思去看她,王熙凤心中断定,琮老三要是没被自己勾起色心,她王熙凤的姓氏就倒过来写。 王熙凤见平儿脸色红晕未退,默默无语,指挥院子里的婆子丫鬟,清理满院子狼藉。 平儿常年跟着王熙凤管家,早已熏陶出不俗的才干,忙碌了好一会儿,就把院子给归置干净,像是从没经过方才那番动荡一般。 王熙凤见她忙完事情,并没像往日那样,进里屋给自己端茶送水,而是想往自己屋子钻,倒像有意躲着自己。 王熙凤对着门口说道:“平儿,你这小蹄子,我又不是吃老鼠的猫,你这和我装什么耗子,过来说话。” 平儿见王熙凤发话,才磨磨蹭蹭进了里屋。 王熙凤看着平儿的俏脸,依旧红晕未退,冷笑道:“今天听了我这话,你心里是不是乐开花了,还在我面前装蒜。” 平儿眉毛一挑,眼眶微微发红,说道:“奶奶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乐开花了,好没意思的话。 今天无缘无故,当着琮三爷的面,要把我送人,我就算是个丫头,平时服侍奶奶也算用心。 也没这么低贱,让奶奶当个物件一样,送来送去,这话头传了出去,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王熙凤说道:“琮兄弟这般能为样貌,府上多少丫鬟骚呼呼的想往上贴,还找不到门路呢,你倒不愿意起来。 那行,你既不愿意,明儿我回了三弟就是。” 平儿一听这话,俏脸涨的通红,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顺手倒了一杯热茶给王熙凤,然后坐到一旁,偏过头不知想什么。 王熙凤哼了一声,说道:“这几年但凡我提到琮兄弟,你总是有意无意,明里暗里说些好话,看你那小样儿,我还看不出来吗。 你可别告诉我,你从来没对三弟长过心思!” 平儿一听这话浑身一震,贾琮小时候窝在东路院,谁也不会注意到,但自从那年来了西府,日常来往见面也就多了。 贾琮更是一年比一年出色,不要说无双得意的样貌,那满腹文章韬略,还有在外头的本领能为,神京八房贾家子弟无人可及。 自来少女多怀春,要说不动心是假话,只是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按常理到了岁数,不是陪房就是妾,早就被定了命数。 王熙凤又是个厉害的,平儿虽心中有些遐思,却不敢当真,更不敢透露半点口风。 但日常王熙凤说到贾琮,她总会不知觉的维护几句,虽然不着痕迹,但王熙凤是鬼精之人,哪里能看不出来。 平儿只是不肯承认,开口辩解道:“奶奶偏拿话编排我,三爷本来就出挑,人人都说好,我跟着说了几句,怎么就成了不是了……。” 王熙凤叹了口气:“三弟生了这般得意模样儿,还这么有本事,天生就是个桃花命,不是他勾搭女人,就是女人勾搭他。 你就是看上他,也没有什么好害臊的,咱们女人这一辈子,钱财体面虽都很要紧,但最要紧是找个顶得住的男人做靠山。 你二爷是不成了,这次就算保住性命,左右也是逃不过流配的命数,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呢。 这院子我是得好好守着,可你今年才十六,却没这个必要,好在这几年我看得紧,没让二爷沾过你,不然还真送不出手……。” …… 平儿这几年光忙着进出端大铜盆,自然懂得王熙凤的意思,听她说得如此露骨,俏脸通红如火。 王熙凤讽刺道:“以往你心里必定埋怨我是个醋娘子,防贼一样防着你,如今可知道我的好处了,不然你也有今天!” 平儿一脸羞恼,说道:“我可从来没想过那事,便是你挑唆着,我也是不愿意,今儿反来拿这些浪话调戏,我才不要听。” 王熙凤说道:“平儿,别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但是三弟这人心术深,我却猜不到他是怎么想的。 我方才仔细想过,就算他这次帮不上二爷,我也要把你送给他。” 平儿虽心中狂跳,但忍不住有些心酸,说道:“我就这么不好,让奶奶这么嫌我,巴不得早些推我出门子。” 王熙凤神情似乎有些疲倦,伸手摸了摸平儿鬓角的秀发,说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前程,哪里就能一辈子一起胡混着。 我不过是给自己积点福报罢了,以前觉得琮兄弟年纪轻轻,就靠着自己本事挣来爵位,是一桩极体面的事,如今看起来反倒是不好的。” 平儿听了王熙凤的话,美眸闪动,心中一阵迷惑,奶奶说什么积福报,又说三爷自己挣来爵位反倒是不好的,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 今天锦衣卫上门拿了贾琏,王熙凤哭闹折腾一通,又绞尽脑汁的想着救贾琏脱困,还兼带丢了爵位诰命的苦痛,多重煎熬,早有些心力憔悴。 她挣扎着叫来兴儿,让他在外面盯着贾琏的消息,便靠着炕上休息,虽然已疲倦欲死,可脑子里却像在跑马车,乱哄哄一片,怎么都睡不着。 刚才王熙凤虽和平儿说了不少话,但有些话却是存在她心里,并没有对平儿说。 她要把平儿送给贾琮,表面上是为了让贾琮出力救出贾琏,其实她的心思并不止于此。 王熙凤一贯精明多变,善于算计,便是十个男人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虽然丈夫贾琏面临大祸,王熙凤虽也慌乱,却并没完全糊涂掉。 刚才在荣庆堂上,贾母和王夫人的言行表情,她更是一下子看清往后的形势。 自己丈夫一辈子算是毁了,再和荣国爵位无缘,本来长房败了贾琏,还有贾琮可以袭爵,爵位只要还在长房,就会对王熙凤夫妇有利。 可贾琮偏偏能为过于出众,所以王熙凤才会对平儿说,贾琮自己挣来爵位,如今反而不是好事。 因为在常理看来,贾琮总不能自己封了爵位,还能再占了家里世传的爵位。 所以,荣国爵位必定要落在二房头上,到那个时候,自己姑母王夫人便得了势,只怕老太太都会让她三分,甚至不会再反对金玉良缘的亲事。 只要宝钗成了荣国二房的媳妇,便会毋庸置疑成了荣国府的当家奶奶。 到时自己一个败了丈夫,失了地位的女人,在这逢高踩低的国公府邸,还能算个什么东西,一辈子都要苟延残喘的活着。 以王熙凤这样要强的性子,她绝对忍受不了这样的局面,更何况丈夫贾琏还是生死难料。 …… 所以王熙凤算计长远之下,同为大房子嗣的贾琮,就成了她以后立足荣国府的关键。 王熙凤心中算定,即便将来二房承袭了荣国爵位,以二老爷和宝玉的德行,除了爵位贵重,其他地方根本没什么大出息。 以贾琮的在官场的地位本事,在贾家依旧是难于忽视和撼动的存在,双方又有亲兄弟这层关系,正是王熙凤名正言顺的靠山。 只是贾琮贾琏两兄弟的关系,实在说不上多么深厚,以后又如何让人家出力,王熙凤送平儿给贾琮,便是要补上这个缺口。 平儿从小服侍自己,对自己忠心耿耿,这份情义非比寻常。 况且平儿不仅生得娇俏美貌,荣国府丫鬟中一等人物,而且性子温良和善,人缘极好,这样的女子最能得男人怜爱。 王熙凤对自己的丫头很有信心,只要让平儿入了贾琮的房头,她必定能讨得贾琮的宠爱和欢心。 将来自己的心腹丫鬟成了贾琮的床榻香软,这枕头风长年累月的吹,自己这靠山还能不稳妥。 所以,王熙凤想的非常清楚,贾琮能出力保住贾琏的性命,那便是最好。 万一贾琏最终还是不幸,王熙凤还会把平儿送到贾琮房中,不仅讨了长嫂的好名声,也给自己下半辈子做长远打算。 …… 神京,安奉坊。 这里聚集很多神京的瓦肆、酒馆、花楼,日常人群繁杂,日夜喧嚣,品流混乱。 贾琮根据书信上的地址,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楼,进了二楼的雅间。 便看到有一人早等在那里,贾琮笑道:“我是真没想到,刘兄竟然从金陵到了神京,怎么也不早些叫我出来一聚。” 方才让人给贾府传递书信,约贾琮见面的,正是金陵锦衣卫千户刘海。 刘海苦笑道:“贾大人要是知道我是为何到神京,只怕就不会这么说了,说不得还要对我避之不及。 我也不瞒贾大人,我此次到神京是奉了金陵葛千户的令谕,来锦衣卫指挥使司办差。” 贾琮微笑道:“我猜刘兄此次入京,定是受葛千户之命,来传递关于家父涉事的信报。” 刘海神情吃惊,贾琮又神情庄重的对刘海抱拳,说道:“贾琮多谢刘兄深情厚谊,提前向金陵鑫春号传信,让小弟有了进退之地。” 刘海微微一愣,笑道:“贾大人一向足智多谋,刘海早已多番领教,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贾琮笑道:“其实这并不难猜,当日我和刘兄一起查抄金陵城外火器私造工坊,我们都亲眼见过那两个宏椿皮货木箱。 我在金陵锦衣卫之中,只有刘兄一位好友,再无其他熟人,向我传递信息之人,除了刘兄不会再有他人,此番高义,贾琮必定会铭记于心。” 贾琮这番话可不是客套,而是对刘海的确心存感激。 正是刘海提前向他传递信息,才让贾琮可以提前做出谋划,在火器工坊展示那副惊艳当下的后膛枪图纸,加重自己在嘉昭帝心中的份量。 从而让嘉昭帝处置夺情赐婚、贾赦所犯罪愆等关键事情上,最大限度顾忌到自己的存在,否则今天他可能不会安然坐在刘海面前。 很多事情会比当下要更加棘手,他也可能会陷入更危险的困境。 所以刘海提前送出信息,对贾琮今日之局面,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刘海说道:“我这次来神京办差之事,因和贾大人密切相关,所以不敢登门拜访,以免给大人带来麻烦,所以才会送信相约。” 贾琮听了点了点头,刘海身在锦衣卫,如何隐秘防范,自然十分清楚,这样的谨慎对他们两人都是必要的。 刘海说道:“神京事了,我今日就要返回金陵,这些日子我和指挥佥事何大人多有接触,凑巧听到一些消息,或许对贾大人有些用处。” 贾琮眼睛一亮,今日指挥佥事何宏辉上门捉拿贾琏,其言行不同寻常,贾琮多少能猜出些意思,却又不能一窥全貌。 或许刘海带来的信息,能让他看清事情完整的根底。 刘海说道:“昨日锦衣卫便收到宫中口谕,要拿问令兄归案,当时我去指挥使司衙门交割手续,顺便向何大人辞行。 我刚到何大人官廨门口,凑巧吏目向何大人咨询缉捕文书之事,何大人似乎在修改文书,还交代吏目,贾赦已死,罪在其子贾琏。 后面还说了一些话,但是正好有人经过,我便不敢再听,顺势进去和何大人辞行。 今日即将启程离京,想来这消息对贾大人会有些用处,这才过来相告。” 贾琮听了刘海一番话,心中猛然一震。 贾赦已死,罪在其子贾琏。 虽只是简单几个字,但听在贾琮耳中,却如洪钟大吕,他想起今日何宏辉的古怪举动,本让贾琮没有想通之处,一下便霍然贯通。 锦衣卫必定得了嘉昭帝的授意,何宏辉才会在修订缉捕文书之时,对吏目说出这样的话。 贾琮只是略微思索,就清楚了嘉昭帝的用意。 皇帝为了使自己因父丧而夺情赐婚,变得更加无懈可击,冠冕堂皇,对内向太上皇,对外向朝野舆论,都有一个合理的交代。 这才隐匿贾赦身后罪名,但却对贾赦所犯之事,皇帝不会轻易就此揭过,涉及其中的贾琏,就成了替罪羔羊。 而以贾琮对嘉昭帝心性的了解,因贾赦之罪而衍生出的对荣国府的打压,绝不会因贾琏的入狱而简单结束。 第四百九十三章 瓜蔓显株连 大周宫城,乾阳殿。 嘉昭帝端坐在御案之后,正听取锦衣卫指挥使许坤的缉案回报。 贾琏入锦衣卫诏狱只过去一天一夜,锦衣卫便已取得想要的口供,不知是锦衣卫过于高效,还是贾琏骨头太软。 许坤俯首说道:“启禀圣上,荣国府贾琏入诏狱后,起先供述其来往大同交割生意,皆受其父贾赦指使,意图推脱其过。 经锦衣卫稍施鞭刑,便推翻前供,对其利用宏椿皮货,贩卖盐铁违禁之举,供认不讳,全部认罪。” 嘉昭帝听了这话,微微冷笑,许坤事先得了他的授意,才会刻意死证贾琏之罪,不过君臣两人心照不宣罢了。 而那贾琏身为荣国世子,也是个软骨头的纨绔,早没了先祖勋贵的勇烈之气,挨了几下鞭子,便能让人为所欲为,也是个无用之人。 许坤继续说道:“根据锦衣卫盘查宏椿皮货账目,宏椿皮货今年开春至六月,共四次来往大同交割违禁之物。 共计违禁贩卖茶叶三百担、海盐四百袋合计一千七百斤、各类铁锅四百一十三件,各类铁制农具二百六十件,获银九千五百二十两。 根据锦衣卫查探,大同世袭指挥孙占英三子孙绍祖,在大同主导自南方贩卖盐铁之物,孙绍祖自今年七月离开神京,从此下落不明。 宏椿皮货的盐铁生意,也因此停顿下来,七月之后便再无新货外运。 臣审讯贾琏之事,他还招供了一些相关之事,其中牵扯不小,锦衣卫不敢轻举妄动,还需等圣上裁断。” 嘉昭帝目光微微一凝,说道:“讲!” 许坤说道:“据贾琏交待,他在大同疏通商路时,曾和当地商贾饮宴交际,席上听人说起神京数家勋贵,都在大同做贩卖盐铁生意。” 嘉昭帝眼中厉芒跳跃,沉声问道:“是哪几家勋贵?” 许坤说道:“据贾琏交待,分别是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二等男戚建辉、五城兵马司裘良等三家。 据和贾琏饮宴的大同商贾讲述,此三家通过管家奴仆,从去年开始,便与大同商贾勾结,贩卖违禁之物,获利还在贾家之上。 涉及具体数量和内幕,还需要进一步侦缉探查。” 嘉昭帝气得脸色惨白,喝道:“这些人好大的胆子,身在大周勋位,居然罔顾国法,贩卖违禁,扰乱边关! 郭霖,这三人都是哪家勋贵传承!” …… 大周立国以来,不仅有威名赫赫的四王八公,还有许多稍次一等的立国勋贵,虽不能说多如牛毛,但是数量着实不少。 皇帝的记性再好,也不可能记得每一家的传承,因此嘉昭帝才会有此一问。 但郭霖身为皇帝心腹内侍,统领内衙中车司,对这些信息却必须了如指掌。 他听到嘉昭帝问道,连忙回道:“谢鲸乃定城侯之孙,戚建辉乃襄阳侯之孙,裘良乃景田侯之孙。” 嘉昭帝冷笑道:“好啊,还都是开国侯爵血脉,当真是辱没祖宗,许坤,朕许你相机彻查之权,这三家一旦查实,立即上报!” 许坤神情振奋,说道:“臣领圣,锦衣卫必定全力以赴,尽快查证此事!” 这三家也算神京老牌勋贵之家,如今罪责显露,锦衣卫得了圣上口谕,这些勋贵的生死荣辱,皆在自己覆掌之间。 这种操控他人生死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总是让许坤血脉偾张。 嘉昭帝对此事的看法,完全不同于许坤粗浅的权利欲望,他由此发散的念头和顾虑,却是要深远许多。 他没有想到因审讯贾琏,竟牵扯出三家勋贵同犯倒卖盐铁之事。 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二等男戚建辉、五城兵马司裘良,此三家因世代降等传续,家世已经衰落,手上的爵位和官职也都不值一提。 或许正是家道中落,才会让他们挺而走险,做这些违禁之事,意图谋取暴利。 这三家勋贵,都处于神京勋贵的底层,但他们的家世经历,也是大周勋贵现在和将来的一个缩影。 贾琏只是从酒宴之上,偶尔听到此三家勋贵有僭越乱法之举,那么是否还有其他勋贵,也在同犯此事,蚕食边镇,以肥己身。 甚至向九边贩卖盐铁等违禁物的举动,四王八公等顶级勋贵之中,除了荣国府贾赦父子,是否还有其他人参与? 如果事情正如嘉昭帝的推测,那么大周勋贵群体之中,早已存在一个逆君背国的黑洞,长此以往,国事必定大乱! 嘉昭帝想到这些,只觉心头似乎被烈焰撩炙一般,整个人陷入焦虑和愤怒之中。 沉声说道:“许坤,边镇之地,盐铁倒卖猖獗,不仅蚕食九边安定,且有资敌不足之患,朕绝对不会姑息。 朕已和朝臣商定,即日即要下旨,革职查办大同指挥孙占英,押回神京审讯,大同总兵钱绍扬涉嫌包庇不法,令其回神京述职。 你调配锦衣卫精干人员,携圣旨北上传旨,将孙占英、钱绍扬等押送或护卫回京!” 许坤心中凛然,大同总兵钱绍扬,乃是九边封疆大吏,一旦涉及盐铁贩卖包庇,圣上竟然半点不愿姑息、 圣上这是要将大同倒卖盐铁之案,一查到底! 许坤身为锦衣卫主官,又是在神京座衙任职,耳目遍布神京。 在九边之地,盐铁紧俏,那是重要的军用物资,神京市井之中,一向都有传闻,朝中高官勋贵,有人涉及盐铁倒卖牟利。 但这些都是捕风捉影,并无实际的人证物证,许坤身为锦衣卫首官,自然清楚但凡敢涉足盐铁买卖,都是朝野之中颇有权势之人。 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即便许坤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也不愿轻易去搅合这摊浑水。 他实在没想到,锦衣卫诏狱那个荣国府软骨头,牵扯出来的口供,竟激起圣上的戾气和杀意,决意要撕开大同盐铁交易的黑幕。 许坤已经可以预见,只要孙占英被押解回京,还有哪位勒令回京述职大同总兵。 在锦衣卫的酷刑之下,瓜蔓藤抄,牵连广大,不知要有多少朝野枭强会大祸临头。 …… 伯爵府,迎春院子。 自前几日贾琏被锦衣卫拿问,在贾家西府掀起轩然大波。 湘云入东府之后,把当日荣庆堂上的见闻,和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说了,也引起一阵恐惧担忧。 但是事情过去几天,除了贾琏入锦衣卫诏狱,两府并没有发生其他变故。 虽然贾母、贾政等人心中隐忧不减,但也多少松了一口气,至少事情没有进一步扩散糜烂。 相比于西府忧心忡忡的气氛,东府依然保持平静。 贾琮那日从西府回来之后,表现得并无异常,每日举业功课一如往常。 西府贾琏被抓之事,他能眼下要做的是静观其变,只是让江流隔日出去打听外头动态。 贾琮的淡然处之,也让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原先的担忧,渐渐被他感染放下心神。 至于湘云心思最大,且对贾琮有莫名的崇拜,见这三哥哥淡然处之,没事人一样,想来这事不太要命,早就放开心思玩耍找乐。 这日,贾琮忙过上午的功课,在自己院子用过午饭,便去了迎春院子闲坐。 没过一会儿黛玉、探春等姊妹也都过来,贾琮和迎春在屋内摆开棋盘,除了邢岫烟坐一边观战,其他姊妹都去了院子里聊天。 这些年一得了空闲,贾琮便会找迎春对弈一场,原先只是陪这个姐姐解闷,时间一长也养出了棋瘾。 不过贾琮读书写字天赋不俗,唯独棋力比迎春略逊一筹,一向都是败多胜少,大概是越菜越爱玩,对和迎春下棋这事,他倒是乐此不疲。 只是今日的情形,却显得有些不同,两人才走了不到百步,迎春便被贾琮占了边角腹地,吃掉了一大块。 贾琮笑道:“二姐姐今日是怎么了,心神不定的,棋路都乱了,让我占了好大一块便宜。” 迎春输了一筹,也毫不在意,说道:“上午我去西府看过了老太太和凤姐姐,老太太虽说精神比往日差,不过看起来还好。 这几日还整日在宝玉房里进出,就盼着宝玉快点养好伤势。” 贾琮听了心中微微冷笑,老太太这是知道大孙子已经无望,这是干脆把心思都放在二房宝玉身上。 迎春又说道:“可是凤姐姐就不好了,已经病了几天,药汤不停,都没有大好,老太太和太太顾着宝玉的伤势,只是请了大夫给她瞧病。 大夫说二嫂忧心过度,气血煎涸,吃药只是治标,担着心事也就好的慢了。” …… 贾琮听了微微一叹,说道:“也难怪二嫂想不开,二哥一出事,他那一房什么指望都没了,二嫂又是个要强的人。” 迎春眉头微蹙,有些担忧的说道:“我从二嫂院子出来时,凑巧听到府上几个婆子议论,说二哥去大同贩卖盐铁,是得了大老爷的吩咐。 琮弟,我素来知道二哥的性子,他最怕大老爷的,如不是大老爷的吩咐,他多半不会跑那么远折腾,每日吃酒听戏,他都还来不及呢。 我听别人说锦衣卫诏狱,不是人呆的地方,里面的酷刑是人都受不了,二哥是个没吃过苦头的少爷,哪里经得住这些,必定什么都招了。 我听说往边关贩卖盐铁,形同谋反,是很大的罪过,要是大老爷落了罪名,你这当儿子的必定是要被连累的。” 一旁的邢岫烟听了迎春的话,俏脸也微微发白,一双明眸担忧的看着贾琮。 贾琮笑道:“我说今天二姐姐怎么棋路都乱了,原来是听了这些话的缘故,如今二姐大可不必在这上面担忧。 弟弟心中有数,二哥这次的事情,并不会在明面上牵扯上大老爷,也绝对不会牵连上我,西府或许要受些动荡,东府必定会安然无恙。” 迎春脸上神情一松,喜道:“那便是最好,害我白担了半天的心。” 贾琮见迎春听了自己的话,也不问为什么,似乎无理由就相信自己,多少有些盲目迷信的意思。 只是这棋盘上的形势都陡转,迎春手上棋路一变,再不像方才大意松散,没走上几步便反杀贾琮一块。 一旁的邢岫烟见了贾琮的自信,还有迎春的放心,她的心神也放了下来,还笑吟吟斟了一杯茶端给贾琮。 贾琮这边正绞尽脑汁,要在棋局上扳回颓势,突然听到外头绣橘的声音:“平儿姐姐,你怎么来了?” 贾琮听到平儿脆灵灵的声音:“我有事情找你们三爷,去了他院子,晴雯说他在二姑娘这里呢。” 绣橘说道:“三爷在里屋和我们姑娘下棋呢,平儿姐姐快请进。” 屋子里贾琮听到外头声音,便停了棋子,正看到平儿进了里屋。 一头乌鸦鸦的秀发在脑后梳成辫子,穿着艾绿底子刺绣镶领长背心,米黄交领单衣,米黄色长裙,腰上系水绿汗巾,显得十分俏美利落。 她看到贾琮不由自主的脸上一红,心跳都有些加快,说道:“我们奶奶在外头得了二爷的消息,请三爷过去商量事儿。” 贾琮听了一愣,说道:“我也打发人等着外头消息,还没见回报,二嫂那边倒是比我更灵通些,我们这就过去。” 平儿连忙应了,跟在贾琮身后出了屋子,迎春看到平儿背影,那雪腻莹白的耳根子一片通红。 迎春心中微微古怪,平儿是怎么回事,看到琮弟干嘛脸红成这样,连耳根子都红了,以前她见琮弟可从没这样,这是搞什么鬼? …… 伯爵府,后花园。 贾琮带着平儿,朝着两府夹道的连廊走去。 贾琮身高腿长,步履轻健,没走几步就到了前面,发现身边不见了平儿影子,便停下等她。 等到平儿快步赶上,两人才并肩而行。 自从贾琮搬到西府清芷斋,日常王熙凤有事情找他,都是平儿来往传话,这几年时间两人已混得很熟,平常见面都要闲聊上几句。 但那日王熙凤那番泼辣的话语,让两个平时本十分熟络的人,彼此多了一层说不清的淡淡尴尬。 好在这种古怪的感觉,并不让人怎么别扭,对贾琮来说,俏丽可人的平儿,可不是精明锐利的王熙凤,还是让人很愿意亲近的。 平儿见贾琮特意放慢了脚步,随着自己身边不紧不慢的走着,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甜蜜和陶然。 以往她和贾琮在府上也没少来往传话,她虽然也生出一些意思,不过心中并不敢当真。 在平儿眼里心里,贾琮是府上的少爷,是东府的伯爷,贾家东西两府顶尖的人物,自己只是二房陪嫁丫头,贾琮对她来说显得有些距离。 可是今天自己走在他身边,往日的疏离似乎都消融了,即便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平儿想到那天王熙凤的话,她才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可以离他这么近……。 两人过了两府相连的夹道小门,往王熙凤的小院而去。 一路上贾琮在想着王熙凤得了贾琏什么消息,而平儿跟着他身边,似乎脚踩棉花,心头一片迷迷瞪瞪的。 …… 两人进了凤姐院子,又进了正房外室,贾琮见王熙凤正靠在炕上,脸色微黄,神情倦怠,太阳穴上还贴着梅花膏药子。 王熙凤见了贾琮和平儿进来,连忙坐直身子,说道:“三弟来了,快坐,平儿去倒茶。 今天请三弟来,是我得了你二哥的消息,今天中午他被押出了锦衣卫衙门,已解往大理寺收押。” 贾琮听了有些意外,说道:“我也派人在外头盯着,没想到还不如二嫂消息灵通。” 平儿端了茶进来,随口说道:“奶奶让旺儿租了锦衣卫衙门对过的房子,让旺儿带着两个小厮,住在那里日夜守着,所以才得了消息。” 贾琮说道:“二嫂真是有心了,锦衣卫我使不上力气,但在大理寺我有相熟的,会尽快想法打听消息,得了结果我们也好有个算计。” 王熙凤听了心中一喜,说道:“如此就要多劳烦三弟了。” 贾琮说完事情,起身便要离开,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说道:“二嫂,二哥是荣国府世子,如今身陷囹圄,必定在神京传得沸沸扬扬。 眼下不知有多少眼睛会盯着咱们家,世道炎凉,都说墙倒众人推,二哥如今生死难料,这个关口,家里千万不能再让人抓住新把柄。 一旦再生出事情,恐怕既要雪上加霜,真会把二哥的性命断送进去。” 王熙凤听了这话,脸上生出恐惧,连忙说道:“三弟是个有见识的,不像我们娘们是妇道人家,能看清楚多少凶险,三弟有什么话尽管说。” 贾琮回道:“有些事和我不相关,本不应该我说这些话,但如今是紧要关口,也少不得告诉二嫂。 往年我听到府上传闻,二嫂有拿了闲置银子在外头放印子钱。” 王熙凤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她放印子钱的事情,只有平儿、旺儿媳妇知道,不要说老太太和太太毫不知情,连贾琏她都是瞒着的。 琮老三莫非是个鬼不成,这种私密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王熙凤马上看向平儿,她以为是自己要将平儿许给贾琮,这丫头动了春心,竟然私下告诉了贾琮。 平儿见了王熙凤的眼神,那里不知道她的心思,脸色微微一变,神色焦急的对她摇头。 王熙凤一见平儿的神情,马上就相信不是平儿露了口风,平儿从小就跟着她身边,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 贾琮见了两人的表情,那里不知道其中意思,说道:“这事不是府上什么人告诉我的,二嫂这事虽然隐秘,但外头知道的人不少。 只要稍微留心,便是瞒不住人的,放印子钱官府是严禁的,虽很多大贵之家都在做,但是利钱太高,动辄让人家破人亡,实在有伤阴德。 如今二哥涉及贩卖盐铁的重罪,不但他一人遭难,整个荣国府都要被牵连,这种要命的关口,如果再让人抓住放印子钱的把柄。 数罪合一之下,只怕二哥的事会更加不可收拾。” 王熙凤听了贾琮的话,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这人好精明算计,一向爱财爱权。 她又有荣国贾家作为依仗,放印子钱一本万利,来钱容易快捷。 神京许多勋贵大家,都在暗中干这事,王熙凤这样胆大的,岂会放过这种事。 虽然平儿私下劝过几句,她那里会放在耳朵里,这几年抽调公中的银子作本钱,狠捞了不少银子。 如今听了贾琮一番话,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往日府上大老爷的贵勋在位,别人就算知道她放印子钱,也不敢轻易为难。 但眼下这个情景,墙倒众人推,烂泥大家踩,一旦有人发难,那就要一败涂地。 王熙凤连忙说道:“三弟这话有理,我今天就让人把本钱尽快收回,利钱一文我都不要了。” 贾琮说道:“正该如此,那怕损失一些本钱,这事越早了结越好。” 等到贾琮离开,王熙凤对平儿说道:“你去告诉来旺家的,我们放在外面的钱尽快收回,不要再盯着人家的利银,只要收回本钱就好。 而且务必要收回契书,就算亏一些本钱也就罢了,反正以前也赚了不少,怎么都尽亏了,只是要越早了解越好。 另外手头两桩请托官司之事,也都马上推掉,收的礼金都退了了,让对方写了收据条子回来,就说无能为力。 琮老三总归是官面上的人物,这种要命关头,比我们女人看得通透,只要能保住二爷的性命,其他都不重要。” 平儿脸有喜色:“三爷说的都是正理,也是奶奶通透,这些事本就带着风险,早该如此了,咱们家开源节流些,也不缺那几个银子。” 王熙凤苦笑道:“你这死丫头,话倒是说的轻巧,我能节省些,难道老太太、太太、宝玉那里也省得了?不过如今管不了这么多了。” 王熙凤突然意识到什么,冷笑道:“你这小蹄子,人还没跟了三弟呢,先帮着他说话了,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祸事从口出 神京,城西,春华楼。 二楼雅间,布置精致素净,透过窗户,能看到喧嚣城西的一角。 雅间里只有一张榆木圆桌,桌上摆着一个红泥小炉,一把黑铁茶壶被微红的火苗炙烤,不断喷出乳白烟气,透着宜人的茶香。 贾琮正和一个青年男子相对而坐。 他自得知贾琏被押解到大理寺,便约了大理右寺正杨宏斌在这里见面。 贾琮和杨宏斌曾一起两下金陵,数次携手断案,一起共同经过患难,两人是私交甚笃的好友。 上次贾琮接圣谕从金陵返回,杨宏斌还留在金陵料理大案收尾事务,半个月前才返回神京。 贾琏贩卖盐铁一案,经过锦衣卫审讯落供,并解往大理寺定审,杨宏斌作为主审的大理寺正,自然十分清楚事情始末。 贾琮伸手将杨宏斌杯盏中继满香茶,问道:“杨兄,家兄涉及贩卖盐铁一案,突然已解完大理寺,如今不知罪愆何定?” 杨宏斌说道:“我看过令兄的供状,他对自己在大同贩卖盐铁一案供认不讳,签名画押俱全。 玉章,你我是患难故交,请恕我直接,半月前我离开金陵之时,便听到金陵锦衣卫传出流言。 说金陵城外火器私坊查抄,曾发现两只木箱上有宏椿皮货字样,和令尊有所牵联。 我返回神京之后,便听说令尊突然亡故,所以金陵的流言,我便没放在心上。 但昨天我看到令兄的供状,上面所言的令尊所开宏椿皮货,和火器私坊两只木箱的字样一致。 我便觉得此事必定有蹊跷,昨日我曾仔细看过供状,私下仔细推敲,断定令尊也曾涉事其中。 以锦衣卫的严酷干练,居然审讯令兄时,毫无触及,玉章精明多智在我之上,必定能品味出其中意思。 其实,令尊身后无罪,你我都清楚,对玉章是最有利的。” 杨宏斌饮干杯中茶水,微笑着用手指往上一指,说道:“依愚兄拙见,必定是顾及玉章屡建功勋,这次不愿以亡者之故,对你有所波及。” 贾琮听到贾琏供状中,独自承担盐铁贩卖的罪责,竟半点没涉及贾赦,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同时他也想到许多,以锦衣卫严刑酷法,贾琏这样的纨绔子弟,只怕什么话都藏不住,可偏偏供状上却是假话,其目的已十分清晰。 出现这样的结果,贾赦留下的罪责,对自己的影响和冲击,已完全化为乌有。 对贾荣国府的伤害,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 因为荣国承爵人贾赦获罪,和一个普通荣国子弟获罪,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前者有抄家灭门之祸,后者甚至只是普通刑律之案。 如今就看三法司的对贾琏一案的量刑尺度,归根到底也是嘉昭帝对此事的尺度。 其实,在贾琮的心里,贾琏妄下平安州勾兑,虽有过错,但这次他几乎是代父受过,说起来也算有些无辜。 …… 贾琮问道:“杨兄精通律法,家兄一案,最终会如何判定?” 杨宏斌说道:“令兄涉及盐铁贩卖,但涉及数量和银流不算庞大,再加上毕竟是荣国嫡孙,按常理宫中会有所宽宥。 但是流配十年以上刑罚,多半是免不掉的。”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默然,这大概和他的估计差不多,死罪可免,活罪无论如何难逃。 杨宏斌又说道:“只是眼下的情形却有些棘手,令兄在锦衣卫审讯时,招供出神京有三家勋贵,都曾参与大同盐铁倒卖。 分别是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二等男戚建辉、五城兵马司裘良。 据说圣上闻听此事十分震怒,已经下令锦衣卫严查,一旦查证这三家勋贵确有其罪,那形势就会变得严峻。 玉章,如此多的朝廷勋贵之家,在边关之地倒卖盐铁违禁之物,形同资敌谋反,这是犯了圣上的大忌! 我担心一旦这三家勋贵被查实其罪,圣上要向朝野勋贵严明国律,行杀一儆百之法,令兄一案的判定,就会吉凶难料了!” 贾琮听了杨宏斌的话,心中一阵凛然,他再没想到贾琏会生出这样的事,供出其他勋贵涉及盐铁贩卖,这是祸从口出,必要闹出大事。 贾琮深知嘉昭帝对四王八公等旧勋的心有厌弃,如今爆出勋贵结伙贩卖盐铁违禁之事,必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一旦行杀一儆百之法,贾琏在这等风波挟裹之下,只怕连性命都难保住。 杨宏斌见了贾琮神情凝重,自然知道他此时心情,说道:“玉章,此事形势难明,你只能静观其变,不好轻举妄动。 等到那三家罪行确证,宫里有了尺度,你才好随机应变,为令兄争取转机……。” …… 荣国府,宝玉院。 自从贾琏被抓,贾母让贾政留意大孙子的消息,官面上多走动,想法子给贾琏减轻些罪过。 老太太知道小儿子的性子,不指望他有本事捞出大孙子,不过荣国府如今也没其他男人顶门,也是无可奈何。 本来东府那孽障是个有本事的,在贾母心里思量,贾家唯一有本事捞出贾琏,大概也就那小子了。 只是当日,贾母在荣庆堂听贾琏被锦衣卫抓走,气急败坏之下,对贾琮把话说过了。 结果这犟种孙子也不懂人情世故,回话也不带拐弯,直愣愣的就把话说僵了,如今贾母可拉不下脸,去求那小混蛋。 不过贾母知道贾琮的软穴,那就是自己儿子贾政,自己让贾政去办大孙子的事,他必定会去找贾琮帮忙,那小子就不得不出力。 但贾母也看明白一桩事,圣上亲下口谕捉拿贾琏,也就明摆着贾琏的事必定不能善了,自己的大孙子的前程算是毁了。 将来家里的爵位是要转到二房了,自己儿子贾政虽然能为普通,但是名声一向不错,承袭爵位绝对挑不出毛病。 将来家里的爵位到底还是让宝玉接了,这对贾母来说很容易接受,甚至乐于接受。 贾母想起自己从小宠爱宝玉,如今想来真是有些道理的,心中多少感慨自己先见之明,虽不好再说衔玉的话头,但宝玉果然是有福的。 因心中存了这样的心思,贾母心中虽还担心贾琏,对宝玉却是愈发在意,一天早晚要去宝玉房里三趟,盼着他的伤势能早些好结实。 王夫人见了老太太的做派,自然就看懂了老太太的心思,如今王夫人每日心中都被喜悦盛满,多年期盼都成了真,一辈子的算计都落了地。 她又听人说王熙凤病倒了,又和贾母去看了一回,帮着请了大夫诊病,也算尽了自己的心。 王夫人回来又想过,如今贾琏出了事情,府上的风向已全转到了二房,自己这侄女迟早也是管不了家了,自己还不如早些打算。 于是便从东府叫来了探春,因王熙凤病中不好操劳的由头,让探春和李宫裁先把家里一摊子事管起来。 贾母是内宅的老狐狸,哪里看不出自己二媳妇的算计,不外乎如今大房没落,二儿媳着手尽快削弱大房权柄。 也好让宝玉将来的媳妇,更容易接了王熙凤的位份。 自己这二媳妇也是个狠心的,凤姐儿怎么说也是她的嫡亲侄女。 但贾母对王夫人这些做派,只当做看不见,由着她折腾。 因贾母知道眼下的情形,二房掌府掌爵已成定局,这样的事也是早晚要发生,不用自己开口,让自己这笨蛋媳妇担了名声,岂不是更好。 不过看到王夫人的动作,倒是让贾母想到宝玉的亲事,因将来荣国府终归是宝玉掌管的,寻一个妥当的妻室很是重要。 贾母心心念念的孙媳妇人选,就是自己的宝贝外孙女黛玉,可黛玉正在服用三生养魂丸,需要两年时间,才能真正去了先天病根。 自己那女婿甚至在信中特地交待此事,所以这桩亲事眼下绝对成不了,只能几年后再说。 老太太虽只是看戏,不过心思也没闲着,让鸳鸯就着自己的珍藏,挑几支上年份的好参,送给王熙凤补身子。 还特地嘱咐王熙凤好好保养,不得作践自己,年纪轻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即便贾琏无法善了,有自己在就不会委屈了她。 …… 最近来宝玉房里,除了贾母和王夫人,就数薛姨妈来得勤快,不仅因为宝玉是薛姨妈的外甥,这血缘本就十分亲近。 更因大房贾琏出事之后,贾家的风向已完全转了过来,自己姐姐脸上压抑不住的雀跃,薛姨妈哪里会看不出来。 如今宝玉在她眼里,可是愈发的稀罕起来,不仅是贾家的嫡子,脾气性情也算好,将来还能承袭爵位。 在薛姨妈的心中,原先宝玉或许有些瑕疵,眼下贾家出了这样的大事,倒把宝玉稍许不足都补上了,要不怎么说世事难料。 虽贾琮这样能建功立业的更稀罕,但贾琮这样的人物世上有几个,且实在有些难以高攀。 除了贾琮之外,像宝玉这样富贵实惠的世家子,对薛姨妈来说,已算打着灯笼偶都难找,况且宝玉这性子,女儿以后也好辖制……。 因此,最近薛姨妈几乎每日都看望宝玉,大多数是和自己姐姐一起来,单独来时都会带些敷伤良药,或滋补养身之物。 本来薛姨妈每次都要宝钗陪着一起来,也好让他们姐弟多些亲近,但几乎没几次让她如意。 每次薛姨妈去看望宝玉,宝钗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要不就一大早没了人影,带着丫鬟去东府找姊妹们说话,常常磨蹭到日落才回家。 薛姨妈虽有些无奈,不过来日方长,自己女儿那点心思,终究是痴心妄想,那琮哥儿将来能娶的只能是宦勋贵女,和薛家搭不上调子。 只要过去一些时间,女儿不死心也要死心,宝玉才是自己女儿的正经良配。 这些日子,薛姨妈和王夫人,已私下说起儿女亲事,因宝玉明年就到舞象之年,宝钗也过了及笄之年……。 …… 自从宝玉被贾政揍得下不来床,贾琮也就来看过两次,而且都是陪迎春等姊妹过来。 依着他的性子,他实在没有常常来看望宝玉的觉悟。 倒不是他特别厌恶宝玉,只觉得两人南辕北辙,根本不是一路人,见了面也没话好说,何必勉强自己瞎耽误功夫。 再说,这次宝玉信口雌黄,被贾政揍得下不了床,完全是他自找的,实在不用同情,一堆人围着关心他,倒更遮蔽了他的眼目深浅。 本来他因丁忧在家,又有读书备考春闱的由头,就算几日不来西府,别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 可后面的事情,却让贾琮感到渐渐古怪。 因探春被王夫人叫来管家,虽还住在东府,但白天大多时间只能在西府理事,自然少不了每日来看望宝玉。 只是探春上次劝说宝玉,宝玉根本不放在心上,探春也不愿再说讨嫌的话,兄妹两个少了许多话题,见面也是淡淡的。 因此,每次遇上贾琮休憩时间,探春常常拉了贾琮作陪。 最近贾母对黛玉也愈发怜惜起来,每日都叫她来荣庆堂说话用饭。 特别看到薛姨妈对宝玉愈发疼爱,老太太心中多了危机感,更是起了未雨绸缪的心思。 她每次来看宝玉,总要拉上黛玉一起,要多找机会让他们兄妹相处。 贾母对孙辈的心思,大多都在黛玉和宝玉身上,她自然也知道,那年宝玉在黛玉面前摔玉,把黛玉气得吐血。 从那件事以后,她的两个玉儿就开始疏远起来,不过贾母也不太当回事。 小孩子都是从小吵闹长大,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多找由头让他们相处,以后做了夫妻还能不相好的。 黛玉入了贾母两次套子,便不愿意再上当,每次她和贾母去宝玉房里,宝玉两眼发光的样子,黛玉就浑身不自在。 从那以后,黛玉每每在荣庆堂陪外祖母说话,只要贾母起了故伎重演的心思。 黛玉便给紫鹃使眼色,让她去叫贾琮过来做垫背,即便耽搁他三哥哥举业读书,也是在所不惜的。 所以最后常常出现这样古怪的场景,贾母时常带着黛玉看望宝玉时,贾琮常常也会出现,看着十分兄友弟恭的样子。 虽然贾琮和宝玉亲近,贾母也是愿意看到的,只是心中多少有些别扭,这小子每次来的好像很是时候,又很不是时候,也是活见了鬼了。 …… 这天,贾母又带着黛玉去看宝玉,又见到贾琮施施然过来,身后没跟着自己的丫鬟,居然跟着紫鹃,看到贾母心中稀罕。 贾母心中多少有些烦闷,怎么哪里都有这小子。 三人进了宝玉房间,正好王夫人和薛姨妈也在,正巧探春也过来,房里一下多这些人,让宝玉很有众星捧月的感觉,心中很是和煦满意。 王夫人看到贾琮,微笑道:“还是琮哥儿知道体惜兄弟,难为常常想着来看宝玉。” 贾琮只好微笑着,心里一阵古怪,见站在侧边的黛玉,一双明眸瞟着他,眼神中分明是忍俊的笑意,贾琮忍不住皱眉瞪了她一眼。 王夫人又笑道:“将来贾家东西两府,就靠你们兄弟两个支撑家业,琮哥儿在外头经的事多,你们两兄弟要相互扶持,如此才是兴旺之道。” 贾母在一边颔首,说道:“太太这话说得在理,琮哥儿是官面上的人物,我看着比宝玉要强些。 你比宝玉要年长,以后也要多照顾你兄弟,你不枉老爷从小待你像亲儿子一样。” 贾琮听了一阵膈应,贾琏如今还在大理寺狱中,生死都还没定,贾母和王夫人就已当宝玉要袭爵一样,这吃相未免有些太难看。 而且还用好话笼络自己,计谋着将来自己给宝玉保驾护航,不可谓不目光长远,只是这些后宅伎俩,对自己来说未免太儿戏了。 贾琮虽然满腹智计,但是面对如此无厘头套路,又不想昧着良心客套,还真不知道怎么回话。 好在这时有人说话,正好解了贾琮危难。 薛姨妈开口笑道:“老太太这还不放心,琮哥儿对姊妹这么疼爱,自然对兄弟也是个上心的,将来兄弟同心,贾家兴旺就在眼前。” 薛姨妈最擅长说这些漂亮话,把贾母和王夫人听得很是舒坦,几个妇人各自唱了几句戏,便出了宝玉房间,自让他们姊妹相处。 贾琮见几个后宅翘楚出了宝玉房间,倒是松了一口气,不然下面肯定要把天聊死了。 …… 房间里虽然还有贾琮、探春,但是宝玉眼里只有黛玉。 笑道:“妹妹最近气色愈发好了,我听说在吃什么三生养魂丸,这药确实是好药,竟能立竿见影,这药的名字更好,正是适合妹妹用的。” 黛玉见宝玉又是故作讨巧的话语,忍住皱眉的举动,说道:“那还要多谢三哥哥,给我找了个好大夫。” 宝玉听了心中微微遗憾,要是这大夫是自己找的,妹妹要谢的岂不是我了,说道:“贾琮日常在外面行走,终归是有好处的。” 探春听宝玉不找头脑的话题,心中微微叹息,岔开话题问道:“三哥哥,上午我听平儿姐姐说,琏二哥已被解到大理寺,可有什么说法。” 贾琮说道:“二哥已供认了贩卖盐铁之事,如今大理寺正在复核,之后便要断案,只怕躲不过一个流配的结果。” 贾琮这话是将事情说得轻描淡写,免得让探春等姊妹忧心,贾琏供出了那另外三家参与盐铁贩卖的勋贵,已经让整件事更加复杂。 一旦嘉昭帝起了以儆效尤的狠心,不但那三家勋贵要遭殃,只怕贾琏的性命也难保。 但即便贾琮只说了流配的结局,还是让黛玉、探春等姊妹心有余悸。 她们一生都活在富贵豪门内院,见多了花团锦簇的日子,获罪身败,千里流放,对她们是很难想象的恐惧和惊悚。 …… 趴在床上的宝玉,突然说道:“以往我常说仕途经济不是好事,你们都说我不合时宜,如今看来确实有些道理的。 琏二哥平日只是喝酒听戏,也算有几分雅骨,如果他一直这样悠游的过日子,反而万世太平了。 可他一旦生出经济商贾的心思,便招来如此大祸,你们都说说,这仕途经济那里会是什么好事。” 黛玉听了宝玉老生常谈,嘴角微微一撇。 探春听宝玉又发宏论,不仅有些头疼,伸出玉指揉了揉太阳穴。 贾琮听了宝玉的话,神情也是一僵,这宝玉是富贵懒惰的性子,那也就罢了,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定要给自己找补理由。 说道:“宝玉,如今家里出了大事,将来荣国的爵位,多半要从老爷手上传给你,以后西府必定要你来当家操持。 这仕途经济的事情,必定你是逃不了的,如今可不要把话说满了,多少也要学着做这些事。” 宝玉听了贾琮的话,眉头一皱,脸上生出清高不屑的神情,说道:“贾琮,你写字作词都是好的,但你这话说的确是差了。” 探春听贾琮好不容易说些劝解宝玉的话,心中正有些高兴,却听宝玉回话依然故我,执迷不悟,心中不禁多了一份失望。 宝玉看了黛玉一眼,神情肃穆的说道:“南华经上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这话极得我心,我注定做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明白人,家中劳什子爵位,我是不想沾惹的,谁爱这东西,谁接了就是。” 探春听宝玉又说起狠话,不禁吓了一跳,突然想起贾琮说过,西府可能有内衙坐探的事。 探春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房间,见袭人和麝月都在宝玉身边服侍,外间有几个小丫头在走动,院子里还有两个婆子在晾晒衣服。 探春走到宝玉床边,急声说道:“二哥哥,你怎么又说起疯话了,上次已挨了老爷的家法,这次愈发说的狠,怎么拿家里的爵位浑说。” 宝玉听了探春的话,想起贾政暴怒的神情,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贾琮听宝玉的话,不动声色说道:“宝玉,难得你有这番志向,我今天举业功课还没做完,还要回去读书,就不吵你了,你好好养着吧。” 宝玉见贾琮走了,心里有些不高兴,转头对黛玉说道:“贾琮样样都好,就是三句不离仕途举业,未免有些无趣。” 黛玉不愿接他话茬,说道:“宝玉,你好好养着,我也先回去了。” 宝玉听了黛玉也要走,大圆脸一垮,说道:“林妹妹怎么也要走,怎么不再坐坐。” 他正要对黛玉恳求几句,让她好歹留下多说几句话,却见黛玉急匆匆的走了。 探春看着宝玉叹了口气,嘱咐了袭人好好照顾,也跟着黛玉走了。 一路上想起上次宗人府上门问责的事,探春心中不禁生出担忧。 但凡宝玉有三哥哥的半点聪明和分寸,也不至于闹出这么些事情。 第四百九十五章 深危动千里 宁荣街,伯爵府。 日头过了中午,秋阳艳艳,时序已接近深秋。 贾琮院里后廊檐下梧桐树,也有不少叶子枯黄,每日到了午后,便会悠悠缓缓落了一地。 他在书房里翻着时文集子,心神却有些不定,透过窗户,看到龄官带着豆官,两人拿着笤帚清扫地上的落叶。 上次神京教坊司因国丧裁撤人员,本来豆官、芳官、藕官、艾官、葵官等五人要被发卖,从此前程难测。 是豆官溜出教坊司向贾琮求救,贾琮通过杜清娘的关系,将她们五人买入府中。 因为豆官和葵官早就没了家人,所以贾琮就将她们两个养在府中。 前几日史湘云到贾府小住,见了葵官竟十分投缘,便要了她陪自己作伴,从此朝夕跟随,日常顽耍形影不离。 豆官自和在姑苏一样,日常和龄官一起坐卧起居,心中十分喜悦得意。 贾琮又因芳官、藕官、艾官等三人父母俱在,便除了她们的身契,送她们各自回家过日子。 其实她们几人倒羡慕豆官和葵官,可留在富贵之家过活。 但她们和贾琮关系陌生,没有龄官、豆官和贾琮的渊源,再说她们双亲俱在,贾琮肯除了她们的身契,自然没有留下的理由。 世事变幻难定,各人自有各自缘法。 或许对芳官、藕官、艾官来说,眼下才是最好的结局和去处,豆官和葵官虽俱无亲人,但有贾琮的庇护,一生也可无恙。 …… 艳丽秋阳照耀,贾琮看到龄官雪白额角,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小脸上透着一丝娇红,摆动手中笤帚,纤腰转动,姿态十分稚美可爱。 突然看到龄官转头望向院门处,笑道:“林姑娘,紫鹃姐姐,你们来啦,快进来坐。” 贾琮做完上午时文功课,黛玉正巧带着紫鹃过来串门,倒是掐准了贾琮休息时间。 贾琮带黛玉进了书房,两人说着闲话散闷子,又一起去了迎春院子,见宝钗、探春、湘云都在。 贾琮发现最近宝钗来东府的时间,比往常要多了不少。 有时宝钗上午就过来,在园中和姊妹们消磨时光,经常等到日落时分才回去,形状和往日有些不同。 贾琮因没见到迎春,问道:“怎么大家都在,单单不见二姐这个主人家。” 宝钗说道:“二姐姐刚才带着绣橘去看凤姐姐了。” 贾琮问道:“二嫂的身子又不好了?” 宝钗回道:“可不是吗,我上午来前也去看过一回,这两日不知怎么了,凤姐姐的病本来大好了,突然又反复起来。 二姐姐就是听说了凤姐姐的病势难去,才过去瞧瞧。” 贾琮想到那日他见过杨宏斌之后,王熙凤便让平儿过来请他,当面问他贾琏被解入大理寺的消息。 当听到贾琏已对大同贩卖盐铁之事供认不讳,注定流配边塞的命数,王熙凤便惊痛得大哭,贾琮和平儿劝了半天都不见好。 想来必定是王熙凤哀痛过度,这才重新勾起病势。 宝钗看了贾琮脸色不好,问道:“琮兄弟,是不是琏二哥的情形不好,凤姐姐才会这样的。” 贾琮说道:“二哥的罪名已坐实,眼下就等大理寺判决,二嫂也是担忧过度。”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鸳鸯进了院子,对贾琮说道:“三爷,老太太和老爷在荣庆堂,请三爷过去说话。” 路上贾琮问了鸳鸯几句,原来王熙凤病势又起来,病情来势汹汹,这两日竟已下不了床。 贾母去看了一回,知是贾琏论罪的原因,王熙凤才会忧伤过度,勾起旧病。 贾母让林之孝去请张友士来诊治,心中到底挂着贾琏的事情,才让人去叫贾琮过去说说事由。 …… 荣国府,荣庆堂。 贾琮和鸳鸯刚进了堂中,见贾母居中而坐,旁边坐了贾政和王夫人,下首坐了迎春。 贾母见了贾琮问道:“我今儿去看了凤丫头,她病得愈发重了,听说前两日她托你打听琏儿事,听了不好话头,才会如此。 我问凤丫头,她只是哭哭啼啼不肯说,所以少不得叫你过来问。 你兄弟的事情,眼下到底是个什么说法,要定个什么罪名,还有没有周旋的余地?” 贾政也在一旁说道:“我今天找同僚打听过,说琏儿已从锦衣卫被押解大理寺入监,只是我在大理寺没人脉,却不知道究竟。 早前听说琮哥儿和大理寺曾同在金陵办案,必定是有些熟络。” 贾琮说道:“老爷,前日我找过大理寺打听过消息,二哥已在锦衣卫招供,对大同贩卖盐铁之事,供认不讳,供词已定。 眼下押解大理寺便要落案判定,二哥涉及的盐铁交易,数额虽然不是太大,但是盐铁交易有资敌之嫌,最少也要判十年以上流配。 那日二嫂问我究竟,我不好过于隐瞒,只能和她说了。” 贾母听了抽泣流泪,说道:“这事也是瞒不住的,你和她说了也好,也是迟早有这么一遭。 这个孽障就这么缺银子花吗,偏生要干这种要命的事情,往年我也听说过事,往边关贩卖盐铁,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和凤丫头成亲这些年,也没留下个子嗣,这下要流配这么多年,凤丫头才这点年纪,不是让娘们守活寡吗,真是作孽啊。” 贾琮听了心中恻然,其实这些祸事都是贾赦闯下的,贾琏只是慑于父威才去大同接洽,完全是被坑爹了,只是这话却不能明说。 …… 贾琮说道:“流配边关还是我说轻了,眼下形势已出了变化,只怕还不止于此,我不敢和二嫂说罢了。” 贾母吓了一哆嗦,说道:“流配十年还不重,难道还要了琏儿的小命不成。” 贾政听了也脸色发白,问道:“琮哥儿,事情又出了什么变动?” 贾琮说道:“二哥在锦衣卫供出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二等男戚建辉、五城兵马司裘良,这三家勋贵都参与盐铁买卖。 圣上得知此事十分震怒,已令锦衣卫严查,一旦证实这三家勋贵罪证确凿。 圣上为了震慑不法,必定要严办此事,到时二哥怕要受裹挟牵连,很可能会凶多吉少。” 贾母听了又是大哭,说道:“这几家都是世交老勋,要知道是被琏儿给卖了,还不道怎么恨我们荣国府呢,国公留下的名头算是败光了!” 贾政听了也是心焦,说道:“此事惊动圣上,只怕是难了了,琮哥儿,你一向受圣上器重,可否向圣上求情。 哪怕保住他的性命,即便流配半生,也只能认了。” 贾母在一旁呜咽道:“琮哥儿,琏儿可是你正经的亲兄弟,血脉连心啊。 我也不逼你做难为的事情,你只向皇上求情,只要保住他一条小命,事情成了也是你的功德。” 贾琮说道:“二哥是我的长兄,琮不会置之不理,这几日我已听到消息,谢鲸、戚建辉、裘良都已被锦衣卫收押。 这三家的相关店铺和账目,都已被锦衣卫查封收缴,只怕用不了几天就能定下罪名。 圣上赐我直奏之权,这几日我会向圣上上奏,为二哥求情。 但这次盐铁大案,已涉及多家世勋,兹事体大,非同小可,我虽上本求情,但不一定就会见效。 还请老太太、老爷心中明白,事可行,未必可成。” 贾母还待再说,贾政却在一边说道:“琏儿既犯国法,那也是无可奈何,琮哥儿只要尽力一为,便是兄弟情义,人难胜天,也是无法。” 贾母和贾政心中正一片焦虑,突然见林之孝急急忙忙进来,脸上竟有喜色,说道:“老太太,有喜事儿啦。” 贾母还是一脸泪痕,心中为了孙子痛心,冷不丁听林之孝家的说什么喜事,老脸一下沉了下来。 一腔不满的说道:“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还说什么喜事!” 林之孝家的被贾母唬得一愣,马上又回过神来,说道:“老太太,的确是喜事,刚才张大夫给二奶奶诊治,搭出二奶奶有了喜脉!” …… 九边,大同,孙占英府邸。 孙家是大同世家,不仅在军中履职,且在大同经营各行商事,是大同屈指可数的富户。 孙府因世袭军职之故,府邸虽然不敢僭越规则,却也连门叠院,占地广大,豪富气派。 府邸正堂之中,日常服侍的家仆都已被屏退,只有孙占英居中而坐,正在阅读一份信件。 孙占英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大健硕,鼻直口阔,颧骨微突,双目炯炯有神,颌下蓄着短须,举止透着沉凝老练。 他身后竖立一位年轻人,相貌与孙占英有几分相似,堂中还站着个风尘仆仆的精壮汉子,似乎是远道而来。 孙家在大同边军之中,已世袭三代指挥使。 孙家的指挥使世袭官位,在神京这种勋贵多如狗的地方,或许不值一提,但在大同这种偏远边镇,却是颇有份量。 孙家历经三代经营积累,在当地的势力不断根深蒂固,已成大同极有名望的武勋世家。 孙占英为人颇有谋略,处事果敢阴森,比他的父祖两辈都更有手段。 自他承袭军职,对外交好军中上官,在大同军中谋得权柄实职,对内调教家中亲族子弟,在大同本地经营各行生意,积蓄家中财富。 因此,在最近十余年时间,大同孙家的威势,与日俱增,在大同官民两路,愈发显得举足轻重。 …… 孙占英看过信件,脸色阴沉凝重。 问道:“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二等男戚建辉、五城兵马司裘良等人参与盐铁买卖,可是荣国府贾琏招供?” 那汉子回道:“上月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突然亡故,之后锦衣卫不知从何处查到佐证,将贾赦之子拿入诏狱。 之后不过数天时间,神京锦衣卫便四处出动,侦缉这三家勋贵来往大同的底细,我家主人得知状况,才让小人给孙大人急送消息。 至于这三家勋贵是否为贾琏招供,目前不得而知。” 孙占英目光闪烁,问道:“以你家主人的本事,连他都会不得而知?” 那汉子回道:“孙大人有所不知,自今年七月金陵卫周正阳事发,神京大理寺、五军都督府涉及泄密一案,致使钦犯提前逃脱。 当今皇上异常震怒,命推事院严查此事,在神京官场掀起血腥风波,吏部、大理寺、五军都督府等十几名官员因此丢了性命。 经此一事后,神京各大官衙都严守其门,不敢有少许差错,以免招来祸事。 像是锦衣卫、大理寺、刑部等要害部门,更是愈发缜密行事,不漏半点空隙破绽。 我家主人也曾花费一些功夫,但始终无法接触到贾琏的供状内容,贾琏自入锦衣卫之后,甚至禁绝家人探视,因此无法探知此事底细。 不过锦衣卫在神京城中举动明显,对此三家勋贵,严密侦缉涉及盐铁之事,却是半点没错的。 主人知道此三家的盐铁生意,都是和府上三公子进行接洽,一旦事情揭开,其祸甚大。 我家主人出于故交之谊,这才令小人快马北上向孙大人传信,好让大人早做谋算准备。 另外,主人还另有话语,未在信中言明,让小人亲口向大人传达。” …… 孙占英看了一眼手中信件,这封书信连落款都没有,要是落在第三人手中,根本就不知是谁写的,那人行事也算谨慎小心。 即便如此,居然还有话不便在书信中留下痕迹,却让自己的心腹千里亲口传言,到底是什么话如此忌讳? 那人说道:“我家主人说,一旦此三家事发获罪,供出与三公子的关联,只怕其势难为,危机之时,北上避祸,以图后计,可为良策。” 孙占英一听对方这话,脸色一变,眼中厉芒闪动,竟透出一丝杀机,正堂中的气氛变得冰冷而凝重。 那精壮汉子似乎对孙占英的异常反应,毫无知觉,面不改色。 孙占英又问道:“绍祖受我所命,下金陵办事,至今过去半年,杳无音信,你家主人可查询到他的下落。” 那人说道:“当日金陵那处工坊本十分隐秘,威远伯贾琮下金陵探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携手锦衣卫查抄了工坊。 工坊的护卫和所有工匠,不是被杀就是被擒,只有三公子一人逃脱,之后锦衣卫大索全城,都没找到三公子下落。 主人也派了人手在江南寻访,也没找到三公子的踪迹,多半是三公子和我们失去了联系,知道事关重大,所以觅地躲藏,不敢露面。” 孙占英脸色冷峻,说道:“请你带话给你家主人,还请他在南方继续寻找犬子的下落。” 那汉子回道:“小人一定将大人的话带到,小人已经送信到达,便不再做耽搁,即日便返回向主人复命。” 那汉子说完话,便向孙占英躬身行了军礼,回退两步,便转手出了正堂,大步离去,行动举止利落,大有军伍之风。 …… 站在孙占英身后的年轻人,望着那汉子远去的身影,问道:“父亲,神京那人并未涉及盐铁之事,为何如此好心,千里给父亲传信。” 孙占英冷冷一笑:“他那里是好心,不过是有把柄在我们孙家手上,担心孙家落罪,把他也牵连出来。” 年轻人好奇问道:“父亲,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将把柄落到我们手中。” 孙占英说道:“绍荣,你是孙家长子,比起你两个兄弟,你性情沉稳明智,比你的兄弟更适合为官,孙家的家业以后需要你来承担。 所以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你过多牵扯,有一件忌讳之事,我只让你三弟绍祖办理,却并未和你说起。 但是,你三弟自去金陵办事,过去半年时间,至今下落不明,必定出了事情,如今形势突转,那事情的原委,说不得也要让你知道。 你可还记得,今年春末,辽东鸦符关火器军武库失窃火枪之事?” 孙绍荣说道:“此事孩儿自然知道,听说那武库中失窃九支改进型鲁密铳,这种火枪是威远伯贾琮,依奥斯曼国鲁密铳改造。 我虽从来没见过这种新式火枪,但听闻威力极大,当初威远伯就是靠着这种火器,才能在辽东关外平定女真。” 孙占英说道:“贾琮天赋异禀,精通西夷之术,他给皇上造成各种匪夷所思的火器。 还用各类新式火器在辽东削平女真,立下嘉昭一朝最辉煌的武勋。 而且,他主导火器司营造,参与组建神机营,让皇上有了和军中勋贵势力分庭抗礼的资本,一转皇上登基以来军权根基薄弱的颓势。 由此可知,当今皇上对改进型鲁密铳这种火器秘技,会是何等看重,这种火器一旦失窃,营造之法外传,简直是在抄皇上的家底。” 孙绍荣听了父亲这话,心中微微惊悚,问道:“难道辽东新式火枪失窃,竟和父亲有所关联!” 孙占英神色不改,说道:“当初辽东火枪失窃消息传出,皇上严令沿途军所和锦衣卫严密排查,层层设卡,严防失窃火枪偷运出辽东。 神京那人兵行奇招,不将失窃火枪直接南下运输,而是北向运输到大同,并通过我们孙家的路子,绕道转运神京,再南下金陵。 不然,他又如何在朝廷严防之下瞒天过海!” …… 孙绍荣听了父亲一番话,神色紧张,说道:“盗运火枪隐患极大,父亲一向谨慎,为何会轻易沾惹此事。” 孙占英说道:“绍荣,我知道你行事一向谨慎,但孙家在大同经营数代,大同乃荒僻边镇之地,孙家再固收一地,已难有大的作为。 当今皇上以奇绝之机登位,这九五之位来得并不算冠冕堂皇,朝野勋贵,皇室遗血,居心叵测之人,从来就没少过。 如果不是当今皇上颇有才略,这十几年励精图治,政绩威望有目共睹,只怕天下早就生出乱子。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朝野隐有传闻,皇上十几年操劳政事,透支心血,只怕不是长久之相。 因此,朝野之中,自有根底之人蠢蠢欲动,辽东火枪失窃,就是有人在未雨绸缪,以图长远! 神京那人曾派人传信,许我孙家江南军镇要职,让我协助运送取自辽东的火枪。 我孙家在大同生发数代,眼下虽然兴旺,但已至瓶颈,以后再难进一步。 如能迁至江南富庶之地,占据军镇要职,凭家中数代积累,在江南生根发展,跻身世家之流,假以时日,孙家必不可限量! 我们家困居大同三代,这样的际遇,实在太难遇到了!” …… 孙占英说到这里,神情已显出激荡,对于只能在荒僻边镇鼓捣数代的家族,能有机会在富庶江南占据一席之地,实在是莫大的诱惑。 孙绍荣面有忧色,说道:“父亲,孙家能有这样的际遇,当然十分难得,只是其中风险实在不小。” 孙占英说道:“这世上的事情都很公平,利益越大,风险也就越大,这十多年孙家如因循守旧,也不会有今日的家势。 而且神京那人身份尊贵,根基深厚,将来必成气候,孙家如果不趁机借其东风,只怕永世都要困居大同这种地方了。 况且,只要做下火枪运送之事,对于双方都是投名状,从此再也难以切割,也不怕他下黑招,他若风起云涌,我孙家也要水涨船高!” 孙占英望着手中的书信,叹道:上月他还来信告知,说贾琮在金陵侦破巨案,金陵都指挥使司主官杜衡鑫伏法。 其下许多卫所高官都受牵连落网,南直隶卫军空出不少要紧官位,还说要替为父谋划,可助孙家立足江南。 只是过去一月时间,形势竟然陡转直下,一旦神京那三家勋贵供出底细,我孙家就要大祸临头。 没想到最要命的火器盗运之事,被那人消弭于无形,没有生出丝毫风险,反而孙家最捻熟的盐铁生意出了事,时也命也!” …… 孙绍荣神情沉重,其实他和父亲孙占英的想法不同,觉得孙家在大同根基稳固,即便从此世代生根大同,也不是一件坏事。 虽然孙家能在江南立足,必定比在大同能取得更长远的好处,但就像父亲说的,利益越大风险越大。 以孙绍荣稳健的性子,心底深处,觉得父亲完全没必要冒这种风险。 但如今事情已经做下,自己身为孙家长子,已无法独善其身,只能跟着父亲一条道走到黑。 孙绍荣说道:“父亲,神京那人传话,让孙家北上避祸,以图后计,是否是让我们出关……。” 孙占英没等孙绍荣把话说完,便挥手制止了他,父子两人起身入了内堂。 父子两人在内堂书房闭门而坐,孙占英说道:“所谓北上避祸,就是你想到的那个意思。” 孙绍荣脸色一变,说道:“父亲,孙家如果走了这条路,除非山河倾覆,不然孙家再也没有翻身之日!” 孙占英苦笑道:“一旦盐铁之事爆发,你以为孙家不走这条路,就能有翻身之日。 神京那人让心腹千里传了这句话,用心十分险恶,只要我孙家走了北上之路,即便手中握了他的把柄,也再无法辖制于他。 他这是要将阴谋变成阳谋,借孙家盐铁之事爆发,兵不血刃,先除去一患。 这等心思谋算,当真有些不俗,我说他将来能成事,必定是没错的。” 孙绍荣略作思索,说道:“父亲,神京那人传来信息,路上需耽搁十天,只怕如今神京的情形已起了变化,我们要早做准备。” 孙占英说道:“你立刻调配人手,盯紧大同南向四门,严查入城人员动静,一旦出现异常,立即回报。 另外挑选可靠子弟,带领精干马队,南向出城五十里,探查沿途动向,如发现异动,快马回报,我们也好提前布置。 家中财物细软要尽快清点整理,族中子弟车马,都要提前备好。 另外,钱总兵的三姨太后日生辰,给我备一份厚礼送去。 找个机会请副将张天林吃酒,就说本月有批货要出关,让他办妥关防手续,往日给他半成红利,这次可给他抽二成,可以先付一成。” 第四百九十六章 送美谋破局 宁荣街,伯爵府。 日头已渐渐西落,贾琮从西府回来,见英莲在书房看书,便说自己要写奏本。 英莲帮他磨了墨,铺了宣纸,自己就坐到书房角落,翻阅龄官借她的那本西厢记。 她穿着松烟绿对襟褙子,白色交领袄子,象牙白绣梅枝长裙,脖子上戴着黄灿灿的赤金项圈,虽还有几分稚气,却难掩娇美动人。 英莲正当豆蔻之龄,这时的女儿早熟,她也有些开窍,对这种才子佳人之事生出向往,看那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有些入迷。 她读到那书上写着:情已沾惹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肠……,只觉字字句句缠绵入骨,心中不由得砰砰跳动。 她忍不住抬头,看看正在书案上写写画画的贾琮,一双水润润的美眸秋波流动,嘴角带着浅笑,还会莫名其妙的脸红。 少爷今天好像有些奇怪,说自己要写奏本,她特意磨好浓浓一汪墨,就等着他来用。 以前少爷做这样的事,总是一挥而就,可今日那张雪白的奏本,却是过去老半天,都没写下一个字。 英莲心中虽有些迷惑,不过也不放在心上,她知道贾琮如今丁忧在家,暂时不做官,不用向皇帝报账,便写不出奏本,好像也没关系。 就这样陪着他翻翻书,也是件挺美的事,龄官的西厢记虽好看,但是这张生再好,似乎也没少爷利害……。 贾琮自然不知英莲情窦初开,读了那本西厢记,满脑子的绮念遐想,悠悠荡荡的离不了他。 …… 这几日贾琮让江流、蒋小六、于秀柱等人在外头走动,密切留意谢鲸、戚建辉、裘良这三人的消息。 如今他虽丁忧在家,也卸了火器司监正的官职,但却对外头的消息却知道得清楚。 每天江流等人都会把外面的消息,带回府中向他回报。 他知道前几日锦衣卫突击查封了这三家府上经营的几家药材、皮货等店铺,带走了几个掌柜和伙计,还拿走了店铺的账目。 等到第二天,锦衣卫就分别传唤了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三人,他们进了锦衣卫衙门,便再也没有出来。 而这几日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人的府邸府门紧闭,除了日常家仆采购米粮,平时很少有人出入,里外都是惊恐收敛的样子。 昨日他特地约了蔡孝宇出来喝茶,蔡孝宇的父亲是蔡襄是内阁大学士,因此消息比常人灵通许多。 他告诉贾琮,锦衣卫拿到了罪证,据说这三家贩卖盐铁之事,从去年就开始,涉及违禁数量和银流不在少数……。 这件事情在神京勋贵圈子已闹出偌大风波。 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人的家眷子弟,正到处请托关系,想方设法为他们开脱。 北静王水溶、齐国公陈翼等老牌勋贵,曾入宫向圣上说情,但是嘉昭帝都避而不见。 如今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三人贩卖盐铁的罪责已确凿无疑……。 贾琮感到整件事就像渐渐烧热的开水,他在等它什么时候沸腾翻花。 所以,今早这份奏本,他一直没有落笔,就在等最新的消息。 他准备为贾琏上本求情,并不因贾琏他的长兄。 而是他身为朝廷命官,天地君亲师,忠孝礼法,他必须做出这样的姿态,这是这个世道和官场的规则。 况且他心中非常清楚,整件事其罪在贾赦,贾琏不过是个替罪羊。 不管是为西府那些在意之人免受牵连,还是出于个人的怜悯和良知,甚至为自身的安危,他都需要为贾琏上本求情。 …… 一直等到日落时分,江流和蒋小六匆匆赶回府中,带来了他们探知的最新消息。 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三人日落之前,已被锦衣卫押送,由大理寺受监关押。 今日午后时分,有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员分别去了三人府邸。 贾琮听到两条消息,大概就清晰了事情的脉络。 这三人会被大理寺收押,必定是和贾琏一样,被做实了贩卖盐铁的证供,接下去就等大理寺判决,而判决的尺度无疑是在宫中。 至于礼部和宗人府官员分别去了三人府邸,必定是和他们各自的爵位有关。 这三人和贾琏不同,他们都是承位的勋爵,犯下盐铁倒卖的大罪,身上的爵位必定保不住了。 根据大周礼制,获罪者必定是先削爵,之后根据其罪责大小进行斟酌,或是除爵抄家,或其子嗣跨等降爵承袭。 理清了事情的大致走向,心中思路瞬间变得明晰,他拿了毛笔,沾染上英莲墨好的浓墨,在雪白的奏本上奋笔疾书。 …… 荣国府,王熙凤院。 自张友士搭定了喜脉,王熙凤因贾琏之事,濒临绝望的心怀,一下便重新焕发生机,悲怆的心情也消融大半。 贾府之中人多嘴杂,一向是瞒不住消息,妇人子嗣更是内宅大事,大夫刚走,院子里丫鬟婆子便三两过来道喜。 王熙凤也只是含笑应付,并不显太多喜悦,等人都打发走了,平儿端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进来。 王熙凤端着喝了一口,皱眉说道:“你这也叫茶,怎么淡得像是兑了水,上次老太太给的上等云雾尖,不是还有许多没用吗?” 平儿笑道:“奶奶如今有了身子,哪里还能喝浓茶,我是特意掺淡了,再多些时候,茶水都不能沾了。 我已让林大娘去买上等的蜂蜜、菊花、牛乳,这些东西才好养人。” 王熙凤笑道:“茶都不能喝,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厉害,如今才什么时候,都还没显怀呢。” 平儿说道:“我常听府上的婆子唠叨,我们这种人家,女人子嗣是第一要紧,奶奶这些年也没动静。 如今二爷又出了事,奶奶失了大半靠山,好在正有了喜信,以后在这府上也多了依仗,再小心些也是应该的。” 王熙凤叹道:“如今说这话还早些,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平儿哄道:“是个爷们自然最好,便是姑娘也不错,都是奶奶的血脉,以后都是依靠。” 王熙凤下意识摸了摸小腹:“你二爷这次倒是及时,居然也好用了一回。” 平儿听了王熙凤说起荤话,一下涨红了俏脸。 王熙凤笑道:“这有什么害臊的,以后把你给了琮兄弟,你多长个心眼,早些有这一天,一辈子就有了根底。 这院子里也就你是真心的,看看二爷出事这几日,我病了不管事,咱们院子门槛都快长蜘蛛网了,一听我有了喜信,就都出来露头。” 平儿听了王熙凤前面这句话,心里正有些憧憬羞喜,但是听了她后面一句,心神也有些暗淡下来。 经那日锦衣卫入门拿人,将凤姐院折腾得七零八落,平儿花了不少功夫,才将院子重新归置原样。 王熙凤代王夫人管家,心思精明,言语犀利,手段狠辣,荣国府上下家奴,无人不敢敬服,背地里都称她为巡海夜叉。 可是自从二爷入狱落罪,奶奶病了不能够管事,二太太又让三姑娘和大奶奶接了差事。 府上那些下人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都以为奶奶从此已经败落,平日里走路都是绕着她的院子。 也怪不得她会说出门槛都长蜘蛛网的冷话。 …… 两人正说着闲话,突然听外头丫鬟说道:“老太太、太太你们来啦,快请进来坐。” 王熙凤听了话,连忙挣扎着下床,让平儿扶着出门。 见门口人影瞳瞳,这院子冷却了十几天,竟难得的热闹起来。 不仅贾母和王夫人来了,身后还跟着迎春和李纨,另外还有贾母的丫鬟鸳鸯,王夫人的丫鬟玉钏,迎春的丫鬟绣橘,李纨的丫鬟素云。 乱哄哄一堆人,将王熙凤的外屋站得满满的,看起来人气十分鼎盛,与前几日的门槛冷落,实在有天壤之别。 贾母见王熙凤起来迎客,说道:“你如今还病中呢,又有了身子,不用应这些虚礼,好生在床上歪着就是。” 贾母对王熙凤有了喜脉,心中还是高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历来大富之家最讲究血脉相传, 贾琏是她的长房长孙,成亲已有些年头,长房嫡脉一直没有子嗣,也是老太太一桩心事。 如今长孙落罪,本来是沮丧之极的事,却没想到长孙媳妇有了这意外之喜,着实让贾母开怀了不少。 贾母拉着王熙凤在炕上坐下,王夫人在侧位的椅子上坐了,李纨和迎春只在一边站着。 贾母拉着王熙凤的手说道:“如今你有了身子,万不能再多思多虑,一切都要以子嗣为重。 琏儿的事情,我和琮哥儿都吩咐过了,他会亲自上书皇上,为他兄长求情,这小子一贯得皇上看重,有他出面说情,总会有些用处。 所以,你也不要再为这事伤心,好好的养胎就是。” 王熙凤听了大喜,问道:“琮兄弟真的要亲自给宫里上本求情。” 贾母笑道:“这事我还能胡说,方才就是荣庆堂,他可是亲口答应的,他好歹也是个官,还能抵赖不成。” 迎春在一旁说道:“二嫂放心,琮弟既开口说了,必定会去做的。” 贾母叹道:“我们荣国府草字辈子弟,除了有一个兰儿,这么些年也没个后续,说起来也有些冷清了。 宝玉成亲还要等上几年,琮哥儿都到娶亲关口了,偏偏家里又出了这样大事,他要父孝三年,都娶不得妻房,三四年都指望不上他。” 贾母对王熙凤笑道:“如今我也就指望你了,给家里添丁进口,最近出的都不是好事,也好好就此冲冲喜。” 王夫人听了贾母添丁进口的话头,心里也是一咯噔,原先想着贾琏入罪,大房也就彻底败落了。 以后袭爵袭府都没大房什么事了,荣国府的里里外外都归了自己的宝玉,却没想到这个当口,王熙凤突然有了身孕。 虽然就算生下儿子,也赶不上承爵的趟了,因爵位都是要父子传承的。 但是如果王熙凤生下荣国府长房嫡长曾孙,那这孩子的位份可是不小,生生盖过了自己的孙子贾兰。 凭着嫡长曾孙的名头,将来可是要正大光明分走一大份家财,想到这些王夫人心中失落,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 王熙凤却没有王夫人这般算计,因想这些对她还太早了些。 她听说贾琮愿给皇帝上奏求情,心中欢喜无比,她是个妇道人家,不太懂官场的事,根本不知道还能上奏求情。 听起来似乎十分厉害,看来还是琮老三靠谱,不像其他人只是嘴巴上鼓捣几句,根本没个实在用处。 此刻她满心都是这件事,听了贾母说添丁进口的话,随口说道:“我也想借老太太的福气,生个小子,可这事哪里会有准的。” 贾母笑道:“生个小子自然最好,如果是个姑娘,我也要宝贝的,你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哪个不是我身边养大的。 你要生个姑娘,我替你养着,不用你操一点心,你看好不好。” 这时,平儿端了茶盘进屋,给贾母和王夫人等人上茶,王熙凤见了平儿窈窕婀娜的身影,又看到贾母身边的鸳鸯,心中微微一动。 笑着说道:“老太太都想着我,自然是我的福气,不过将来大房的香火,大头估计还在琮兄弟那里。 他虽守孝三年,娶不了妻房,但只要过了热孝之期,不能娶妻,又不是不能有子嗣。 琮兄弟明年就是舞象之龄,房里又养了这么些心腹丫头,说不定那颗枝条上就开了花。” 王夫人、李纨等人听王熙凤突然话题拐到了贾琮,心中微微有些奇怪,不过这话头也不奇怪,大富之家,未妻先妾不算什么稀罕事。 贾母点头道:“你这话倒是在理,他要是能那样,也是件好事。 我也不拘什么嫡庶之分,只要将来的孩子,都像宝玉那样懂事乖巧,我必定都是宠的。” 王熙凤听了心中古怪,要是大房养出宝玉这样的货色,那才是糟了糕了,不过这种话自然不会说。 王熙凤又说道:“说起这个话头,我倒是想起老太太说过的一件事。” 王熙凤虽是一等精明人,但是贾琏出事,这几天让她方寸大乱。 等到突然查出怀了身孕,才让她的心神安定下来,刚才又听贾琮愿意上奏皇帝给贾琏求情。 愈发觉得贾琏出事之后,自己在劣势之中,家中人情凉薄,竟无人能伸出援手,只有贾琮才是将来大房真正的靠山。 她心思清明之后,那股子精明巧劲便复苏过来,刚才那一番话,将贾母逗得甚是开怀。 这时又见了平儿进来布茶,原先那番打算,便不想再耽搁。 因当日出了贾赦逼纳鸳鸯的事,王熙凤早看出鸳鸯瞄上了琮老三,不然也不会大老爷的小老婆也不当,只巴巴的等在那里。 鸳鸯和平儿一样,也是贾府丫鬟中的一等人物,而且她是老太太最贴心之人,保不齐老太太也有自己一样的心思。 到了那时被人捷足先登,还有自己平儿什么事情,还不如趁今天众人都在,先做成了事情,落了位置,省的被人惦记。 …… 贾母问道:“我说过的事情多了,你说的哪一桩。” 王熙凤笑道:“那天岫烟表妹来我们家,老太太说琮兄弟明年十五,也要在房里放两个人,还问我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当日我说了芷芍姑娘和英莲,但是老太太觉得英莲才十三,年岁小了些,要等长大几年再说。 当时大太太说岫烟表妹今年十五,老太太还觉得这年岁正合适,等明年就可以商量着办了此事。” 贾母笑道:“我记得有这事,今儿怎么就突然想起这茬来了。” 王熙凤笑道:“也是凑巧了,那天我碰到邢舅母聊了几句,好像岫烟表妹今年不是十五,和英莲一样也是十三。” 贾母听了这话,不禁一愣,皱眉问迎春道:“岫烟都在你那里,她果然是十三。” 迎春表情微微有些尴尬,虽然她也很喜欢邢岫烟,但是邢夫人虚报年纪,等同糊弄自己的琮弟,迎春也不打算替邢夫人隐瞒。 说道:“岫烟今年确是十三岁,想来是当初大太太记错了。” 贾母熟知内宅妇人伎俩,那里还不清楚邢夫人的算计。 皱着眉头说道:“你们这大太太做事也是个不牢靠的,英莲在府上已养了两年,我都说她年岁小,那邢姑娘自然也不合适了。” 王熙凤前面一番循循善诱,就等着贾母说这句话。 笑道:“老太太说的有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入房头的姑娘,年岁大些才懂事细心,我手头倒是有个再合适不过的人。” 一旁的王夫人、李纨等人听了心中稀罕,今天王熙凤难道撞客了不成,怎么好端端的拐了一圈话题,竟然给贾琮做起红娘来了。 站在贾母身后的鸳鸯,听了王熙凤这话,脸色微微有些变化,手指无意识的捏紧了腰上的汗巾子。 贾母笑道:“倒真是有了喜脉的人,连想的事情都带着喜气儿,你说说那个让你这般看中,巴巴要许给你大房的兄弟。” 王熙凤笑着一指平儿,说道:“除了平儿,还能是谁。” …… 她这话一说,在座的人都大吃一惊,她们怎么都想不到,王熙凤拐弯抹角说了一车话,竟是要把平儿送到贾琮房里做姑娘。 荣国府上那个不知,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从小跟着一起长大,是王熙凤跟前第一心腹之人。 且平儿聪慧能干,王熙凤日常在府中管事,也都是将她带着身边,把她当成左膀右臂。 连李纨都笑称,平儿是王熙凤的总钥匙。 日常府上的奴仆,只要想起严厉强势的王熙凤,总会联想到她身边那个娇俏温良的丫鬟平儿。 像王夫人、李纨等出身大家的女子,心中更是明白,但凡大家小姐的陪嫁丫鬟,都是选一等人物,也是出阁女子最依仗的心腹。 更不用说平儿这样有能为又忠心的丫鬟,王熙凤竟弄出这么一出,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贾母听了王熙凤这话,脸上神情一愣,说道:“凤丫头,你都是怎么想的,倒也是舍得把这丫头送人,平儿可是你的臂膀。” 王熙凤笑道:“瞧老太太说的,平儿从小就跟我,如今也十六了,正当好年华,难道我还让她一辈子当丫鬟,也不是长远的事。 给她找一个好去处,也算尽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以往我和二爷都忙自己的事,对自己兄弟也没什么关照,如今二爷出了事情,倒是琮兄弟在里外帮衬着。 我这做长嫂的,按理也总该帮他操些心,这事这样办了,平儿以后有了着落,琮兄弟身边也多一个得用的人,一双两好,两全其美。” 贾母听了王熙凤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虽然年纪老,但对内宅之事却不糊涂。 她只是略微一想,心里那里有不明白的。 如今自己的琏儿入狱问罪,大房不仅没有爵位,也没了立足的根底,凤丫头这样鬼精的人,那里会看不清自己的情形。 她倒是看得清楚,即便自己二儿媳是她的亲姑妈,她也半点不指望,只是一心想拉拢琮哥儿做靠山,连最心腹的丫鬟都送了给人。 这番算计倒是没错的,只是贾母心中多少有些失落,自己才是这两府的老祖宗,凤丫头也没想依仗自己,竟还不如东府那个孙子。 王夫人看到眼前这幕,心中有些膈应,东府那小子当真会占西府的便宜,连一个周正些的丫鬟都不放过。 不过他最多也就是这样的,不过一个丫头罢了,又不是什么值当的东西。 他早就立府分居了,就是变得再稀罕,还能把宝玉的爵位和西府家业都占了,只要老爷袭了爵位,东西两府也就两清了……。 …… 贾母看着站在一旁,满脸通红,有些手足失措,像是随时准备逃跑的平儿。 问道:“平儿,你主子的打算,你可是愿意?” 平儿身子一颤,不假思索的说道:“我都听奶奶和老太太的吩咐。” 众人见她虽满脸羞红,但婀娜玉立,言辞明晰,半点不带犹豫,双眸婉转,盈盈动人,谁都看得出她心中极愿意。 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她说要送人,旁人还能说不行吗。 贾母问道:“琮哥儿知道这事?” 王熙凤笑道:“我和他提过这事,老太太尽管放心。” 贾母说道:“这也是一件好事,今儿我和你太太都在,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过你如今有身子,需要得力的人服侍。 等你孩子落了地,再让平儿去东府落房头就是。” 贾母身边的鸳鸯听了这话,神情有一种强自掩饰的黯然。 众人又说了一会闲话,也就各自散了,等贾母和王夫人走在头前,李纨和迎春过来和平儿道喜。 李纨拉着平儿的手,说道:“你奶奶可是做了件破局之事,于人于己都有好处,你终究是个有福的。” 第四百九十七章 奏除荣国爵 大同,孙占英府邸。 这段时间外面的人不察觉,但在孙府里面,悄然发生不少变化,连日常来往的人口,都不知觉的少了许多。 自从孙占英收到神京传信,凭着阴郁狡诈的心智,还有混迹官场多年的老辣,已预感到大势危急。 这些日子他开始整理家中浮财,盘点城中孙家店铺的物资和流银,做好了妥当的车马运送准备。 甚至孙家女眷和未成年的亲脉子弟,这两天都分批不动声色离开大同,至于去往何处,外人无从得知。 孙家在大同蟠踞三代,根基深厚,孙占英更胜乃祖,只用十年时间,将孙家抬升屈指可数的本地世家,心机手段十分厉害。 他这样的人物,处断大事向来是未虑胜先虑拜。 在暗中做好抽身而退的所有准备,父子两人没了后顾之忧,日常出入上衙入营,一板一眼,显得毫无异样。 且他们父子一直按兵不动,也最大限度避免了旁人的怀疑, 孙占英在等待最后的时机,哪怕还有一线生机,他也不会轻易放弃孙家在大同基业。 这天月落星沉时分,孙占英赴宴归来,见到长子孙绍荣已等在书房,神情显得焦急。 他见了孙占英,说道:“父亲,你终于回来了,三房的孙大成奉父亲之命,率领三十心腹精骑,出城五十里查探消息。 昨晚,他在大同八十里处洪烽镇官驿,发现五十余名锦衣卫亲军,其中有人身背黄绫包裹。 孙大成派人去官驿查探,确定这批锦衣卫来自神京指挥使司衙门,赶赴大同传达圣旨,同行还有两名五军都督府官员。” 孙占英听了这话。脸色立时变得严峻,说道:“神京锦衣卫传旨,随行还有五军都督府官员,那接旨之人必定军中将官!” 孙绍荣脸显忧色,说道:“难道神京来信不幸言中,那三家勋贵的盐铁生意,已被确凿关联孙家,朝廷要给父亲下旨发难!” 孙占英摇了摇头,说道:“孙家世袭指挥只是五品,朝廷要下旨拿我,锦衣卫传旨即可,没有五军都督府联袂而来的道理。 在大同军中,也只有正二品的大同总兵钱绍扬,才会有这样的排场。” 孙绍荣问道:“难道他们不是拿问孙家,竟然是对付钱绍扬,他可是大同总兵,麾下统帅二万大同边军,朝廷居然向他发难?” 孙占英说道:“当今皇帝大行火器之法,利用火器之威平定辽东女真,创建五军神机营,在军中的权柄实力已今非昔比。 九边重镇事关大周西北靖平,皇帝既然有了实力和底气,对边军将领的容忍底线,自然会水涨船高。 这些年钱绍扬对孙家多有关照,吃了我们孙家多少好处,这些事情虽然隐秘,但只要用心探查,却也不是密不透风。 想来定是那三家勋贵入狱之后,有所招供,锦衣卫顺藤摸瓜,查到了钱绍扬的短处,一旦钱绍扬被朝廷拿问,我孙家便避无可避。” …… 父子两个正在商议,突然孙府的管家进来,说道:“老爷,门外有衙门的属官求见老爷,说是有紧急公务要找老爷。” 孙占英承袭家中世袭指挥,指挥和指挥使不过一字之差,官职权柄大小却相去甚远。 孙占英的世袭指挥之衔,经他多方腾挪运作,眼下得了掌管大同边军军器的实职,不用上阵冲锋杀敌,却是个实权肥差。 孙占英出了书房,进了府上正堂,来人正是大同边军军器司一名总旗官。 “大人,方才军器司收到辽东总兵府转发公文,辽东军副将邓辉率两千火器营枪兵,奉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将令,二日后抵达大同换防。” “现需军器司提前准备换防军士的帐篷和粮草,小人特来向大人禀告示下。” 孙占英听了消息,脸色一变,问道:“怎么突然要从辽东发兵换防,总兵府钱大人是否已知晓?” 那总旗官回复道:“公文就是由大同总兵府转发,听说钱大人也是刚刚收到消息,总兵府那边现在都乱成一团了。” 孙占英脸色凝重,说道:“我知道了,打开军器武库,根据换防人数清点准备物资,一切按规章办理。” 等到那军器司总旗官离开,孙绍荣从堂后出来,问道:“眼下关外并无军情发生,怎么突然要从辽东调兵换防。” 孙占英脸色阴沉,说道:“锦衣卫和五军都督府即将抵达大同宣诏,兵部突然从辽东调兵换防,两相时间衔接严丝无缝,必有所图! 我虽没目睹过火枪军的威力,但日常主导军器司,听过不少这方面传闻,五十步以外,两千火枪兵对峙六千刀枪兵,尚有余力。 眼下情形已显而易见,锦衣卫和五军都督府此次北上,必定是要针对钱绍扬,两千火器兵就是朝廷以防万一,弹压大同边军。 锋芒直指钱绍扬,我孙家也是难逃其咎,大同这是要变天了,绍荣,这里已不是久留之地,一旦两千火枪兵入城,再想走就难了。 你和关防副将张天林说好的货物出关时间,在什么时候?” 孙绍荣心中凛然,知道孙家在大同终于走到尽头,眼下只剩下北上之路。 他声音低沉的回道:“货物出关时间明日日落时分,说好的一成红利,我也已经预付给张天林。 家中细软物资都已装车,已经大半分批运往各地藏匿,余下部分明日可随货物一起出关。 关外诸般事宜,四天前二弟已出关打点,想来到今日都已办妥……。” ……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院子里阳光灿烂,晴雯和龄官正各自踢毽子玩耍,豆官在一旁数数,倩影跳动雀跃,笑声银铃婉转。 书房之中,英莲帮贾琮收拾书房,看到他写好的奏章还摆在桌上,便小心收起,放进桌上储物抽屉,免得桌上笔墨茶水玷污。 英莲一向颇有文事天赋,这两年管着贾琮的书房,日常都跟着他读书写字,已经熏陶出满腹文秀。 那本从龄官那里借来的西厢记,英莲本来看得颇为入迷,里面缠绵动人唱词诗句,让她觉得句句精到,读之口齿留香。 那日在凤姐院中,王熙凤和贾母那番话,在场的听到的人可不少,没过一天时间,便在西府传遍。 第二天一早,东府也听到风声,而且贾母和王熙凤那番话里,还提到了英莲的名字。 大早绢儿去园中水井打水,遇到了迎春的丫鬟绣橘,随口和她说起那日的事情。 英莲性子柔软,在贾琮院里人缘极好,个个都爱和她亲近,娟儿回来自然都咬耳朵告诉了她。 英莲听了这消息,勾出满腹心事,那本让她爱不释手的西厢,便被她意趣阑珊的丢在一旁,只觉得书里故事都在哄人。 书房里静悄悄的,就只有她一人,她有些聊赖的坐在书案前,一人在那里发呆。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你一人做什么呢,好好的怎么发起呆了。” 英莲一回头,见贾琮正走进房间,脸上不由自主的一红。 说道:“少爷写好的奏章,我收到抽屉里了,既然都写好了,怎么不送到宫里。” 贾琮笑道:“昨天还不是送的时候,她们在院子里踢毽子玩,你怎么不去,我这里不用守着,去玩吧。” 贾琮见英莲糯糯的也不动地方,半晌过去,才红着脸说出一句:“少爷,我今年都十三了,也就小少爷一岁……。” 贾琮好奇的看着英莲,对她突然冒出稀奇古怪一句,而且语气中还有些不服气,心中有些诧异。 昨日迎春回来东府,自然把凤姐院子里的事,全部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 想到英莲这个我也不小的突兀话头,多少猜到其中意思, 必定是昨日凤姐院中的事情,传到英莲的耳中,贾母那句英莲还小,养几年再说,伤了小姑娘的面子。 贾琮心中忍住笑,轻轻拉着英莲的小手,触手温软柔滑,说道:“别人说什么让他们说去。” 英莲问道:“老太太说了好几次,也不算数?” 贾琮笑道:“我们东府的事情,我说了才算数。” 英莲明眸闪动,看了一眼桌上的西厢记,红着脸默默不语。 贾琮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英莲入府已经两年多。 如今的日子吃睡安稳,小姑娘也到了抽条年龄,似乎还有些早熟,已脱去当年的稚气,养得亭亭玉立,窈窕婀娜,颇为动人。 贾琮扶了扶她戴的金项圈,笑道:“外面的话不用放在心上,我都记得你的好处呢,况且你哪里就小了。” 他回头又从抽屉拿出那份奏章,翻阅了一遍,又在上面改了几笔,说道:“别在这里发愣了,去找她们玩去。” 英莲想到贾琮那句我记得你的好处,心中一阵安乐,展颜一笑,拿起桌上那本西厢记,抱在怀中出了书房。 等到英莲加入踢毽子游戏,几个人才玩了一会儿,便见贾琮出了书房,还换了正装,手上拿着那本奏章出了院子 …… 大周宫城,乾阳宫。 嘉昭帝在坐在御座上,浏览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三人的审讯供状。 御案之前,还站着礼部尚书郭佑昌,宗人府大宗正忠顺王爷。 皇帝手中这份供状,由锦衣卫审讯记录,大理寺复审勘查,又经这三人画押认罪,已是铁证如山。 供状上记录此三人自去年始,通过各家在神京开办南货店铺,勾结大同孙家三公子,往来九边之地,贩卖茶盐铁违禁,牟取巨额暴利。 嘉昭帝看了供状脸色阴沉,此三家不仅贩卖违禁的时间早于贾赦,且涉及银流也在数倍以上,才真是其罪难恕。 嘉昭帝将手中的供状丢在御案上,问道:“两位爱卿,此次大同盐铁违禁贩卖大案,涉及神京四家世传勋贵,兹事体大,有伤国体。 该如何论罪惩戒,你们可有方略对策。” 忠顺王爷率先说道:“启禀圣上,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三人,都是立国勋贵之后,世代沐浴皇恩,享尽荣华富贵。 然此三人不知感念皇家恩遇,反而勾结边军将领,大肆贩卖盐铁违禁之物,难逃资敌之嫌。 如今已按律法,宗人府与礼部,已按国朝规制礼法,削此三人爵位。 以臣所见,请除此三家世传勋位,阖府查抄,其子嗣三代不得叙用,以儆效尤,以清宗人清誉!” 嘉昭帝听了忠顺王爷的话,默默不语, 礼部尚书听了忠顺王爷的话,倒吸一口冷气,都说这位大宗正对行为纨绔的旧勋子弟,一向十分厌弃,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鲸、戚建辉、裘良已因罪被削爵,这位大宗还要将其家族除爵抄家,甚至降三代不得叙用的酷法。 这不仅是要赶尽杀绝,还要坏人家数代子孙的前程,手段未免太毒辣了些。 郭佑昌见嘉昭帝听了这番话,并不做评判,虽然不能算是默认,但是这态度太令人寻味。 他想到当今圣上对四王八公的旧勋,也是始终抱有隔阂厌弃,和忠顺王这位大宗正似乎如出一辙。 只不过圣上行事深思熟虑,不露痕迹,不像这位大宗正这样毫无顾忌。 或许只有忠顺王爷这样的人,才适合做圣上想要的大宗正,言其不能言之事,彰其不可说之意,筹谋行事,取其所图。 忠顺王爷继续说道:“近年国朝勋贵,举止日益奢靡败坏,贾家宁荣两支,得到太祖皇帝恩遇,一门双公,立国以来仅有。 其身为八公扛鼎之家,子弟形状更令世人侧目,当年宁国府父子作恶,戕害百姓,罄竹难书。 圣上虽削爵抄家,但还是降下宽宥之恩,准其三年之内,宁国子弟立下军功,便可相机复爵。 然神京贾家不知报陛下隆恩,荣国府贾琏乃世子之身,竟同犯贩卖盐铁违禁之罪,与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三人其罪同列。 臣请圣上除荣国爵,查抄敕造荣国府,以正国法,以彰民意!” 忠顺王爷这番话音气势汹汹,将在场的郭佑昌,还有随身皇帝左右的郭霖,都吓了一跳。 当初宁国府贾珍父子犯下大罪,圣上虽然削爵抄家,闹出好大一场阵仗,但即便如此,还是顾忌视听,颁下封爵三年的旨意,以作缓和。 要知道削爵和除爵虽然一字之差,前者可以降等承袭,后者却是永除爵位,两者天壤之别。 如今,荣国世子涉罪,忠顺王竟让圣上除荣国爵,抄荣国府,难道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御案之后的嘉昭帝,听了忠顺王爷这一番话,沉吟不语,目光闪烁,让人看不出喜怒允否。 第四百九十八章 君臣定爵资 大周宫城,乾阳宫。 礼部尚书郭佑昌虽深知,皇帝对四王八公等勋贵,心底深藏厌弃和隔阂,颇有除之而后快的算计。 但是他身为礼部大宗伯,有秉正国朝法统礼教之责,如任凭忠顺王爷这样的枭然之言,践踏道统礼数,他还有什么颜面做礼部首官。 虽然郭佑昌这个礼部尚书,是当年嘉昭帝借贾琮被诬告之事,乘势兴起大礼仪之争,才赶鸭子上了位。 但郭佑昌当了一辈子礼部堂官,当年柳静庵担任礼部大宗伯之时,他在柳文宗麾下久受薰陶,历来将道统法度看得极重。 像他这样的人,十年寒窗,做了几十年礼部文官,些许礼义风骨绝不敢抛弃。 即便深知嘉昭帝心有深思,但对忠顺王爷这样的狂悖之语,他万万做不到置若罔闻。 况且贾琏不过是个没承爵的荣国子弟,如因他身有罪愆,就革除荣国相传世代的爵位,甚至还要抄家贬族,无异于妄行暴政。 如果都按这个尺度,满神京的世传勋贵都要被除爵抄家,因为但凡世家大户,谁家没有几个贾琏这样的不肖子弟。 如果到了那个地步,岂不是大兴连坐酷政,国朝法统礼数何在。 郭佑昌昂首说道:“启禀圣上,大宗正此言有违刑律公道,有逆道统礼教,万不可行! 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三人是承爵勋贵,身犯重罪,以宗人之法除爵抄家,尚在商榷之列。 荣国府贾琏,并不是荣国承爵人,不过贾家一子弟耳,其身犯罪愆,应以民之刑律惩戒,不涉宗人法度。 如荣国府因一不肖子弟落罪,而妄行除爵抄家之举,有悖常理,有违法度,一旦成行,必定搅乱人心,招致非议,天下侧目!” 一旁的忠顺王爷见郭佑昌言辞犀利,将自己的话驳得一文不值,对自己不留丝毫情面,气得脸色紫涨。 说道:“圣上,臣之所以提议除荣国爵,实在是因荣国子弟荒悖无德,根本不配担当勋爵之荣。 荣国一等将军贾赦已亡,世子贾琏犯下大罪,已无承爵之资,依宗人法度,长房无人承爵,需兄终弟及,由二房续承爵位。 然荣国二房贾政才略平庸,十余年枯坐官堂,毫无德行建树,承当勋爵之位,也不过是勉为其难。 宗人贵勋承袭爵位,既有兄终弟及,更讲究子承父爵,嫡庶有别。 贾政嫡子贾宝玉,文武不成,游手好闲,懒惰荒唐,德行败坏,甚至口出狂言侮辱父皇,宗人府曾发文严斥。 此等无德逆君之徒,绝不能让之承爵勋位,不然将至圣上与诸臣弟之孝道体面于何地!” 郭佑昌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凛,这位大宗正不知是得了圣上的授意,还是对荣国贾家抱有极深成见,当真有些除之后快的急迫。 他这么寥寥几句,就将话头架到圣上和皇室的孝道体面,这可是万万无法逾越的门槛。 贾家那个什么衔玉的贾宝玉,必定就此断了承爵之资,对一个世家子弟而言,相当于被废黜一生。 荣国贾存周,虽才略平庸,但德行还算颇为周正,但子不教父之过,在教养子嗣一事,他难免终生留下话柄。 倒是贾家长房的贾玉章,从小被生父嫡母虐待歧视,天生地养一般,却能出落龙驹凤雏一般。 门户之内,冷暖悬殊,出了天差地别的两人,也是一件奇事。 …… 忠顺王爷继续说道:“因此,贾政即便能续承兄爵,将来也已无嫡子传袭,如何能成体统。 贾政倒是有一庶子贾环,年方九岁,乃婢仆所生,自小受其母教唆熏陶,言行邪狭,在贾府人憎鬼厌,与那宝玉一丘之貉。 贾家二房虽有三代贾兰,但自幼丧父,国朝宗人法度,父爵子承,禁隔代传承,且失怙者不能袭爵,因此贾兰虽嫡出,却无承爵之资。 由此可见,荣国贾家自贾政之后,后辈荒疏,已无承爵良材,臣弟这才会提议除荣国爵,以免勋位贵重,所传非人,有辱国体。” 一旁的郭佑昌听了这一番话,不禁对忠顺王爷侧目而视。 这位大宗正为了除荣国爵,可算是计算精明,虽然言辞苛刻,但方才所言居然有理有据,也算费尽心机。 这位大宗正如此挤兑荣国贾家,或许不单出于个人私怨,而是他揣摩出了圣上的心思……。 十五年前神京发生吴王之乱,当今圣上借势奇绝登基。 身为四王八公中坚的宁荣二公,出于和太上皇和吴王的渊源,两不相帮,只作壁上观。 此举曾让当今圣上,以及拥戴圣上登位的忠顺王爷,各自都芥蒂难消,这段陈年旧事,似乎一直遗毒到如今……。 不然,方才忠顺王爷对除荣国爵高谈阔论,圣上也不会任由他信口而言,却未加阻挠。 郭佑昌心中正思虑纷纷,突听御案后的嘉昭帝说道:“大宗正所言未尝没有道理,贾家二房宝玉之流,的确难当勋位贵重。 但是,郭爱卿所言,贾琏不过荣国一子弟,身犯罪愆,不涉宗人法度,应以民刑量之,也是合乎法度,公允之论,此事颇有些为难。” 嘉昭帝说完这话,郭佑昌发现嘉昭帝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冷沉凝,意味难明。 此时站在一旁的忠顺王爷,突然也有意无意斜了他一眼。 郭佑昌察觉到场面有些古怪,心中不自禁咯噔了一下,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听到上首嘉昭帝的声音悠悠缓缓,晦明难测,说道:“郭爱卿,你和大宗正之言,皆有些道理,以你所见,此事该当如何?” 郭佑昌突然想起往事,当年贾琮勇夺院试案首,被同科秀才诬告,嘉昭帝是如何话中藏锋,将他一步步带偏,最终不得不站在皇帝这一边。 此时,贵为礼部大宗伯的郭佑昌,心中凭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自己似乎又一次掉坑里了……。 …… 但是,要郭佑昌顺着忠顺王爷话风,附和荣国后辈无人有承爵之资,因此同意除荣国爵,他是绝对不甘心说出口的。 不仅心中礼法道统,不允许他说出违心之论,而且,身为一品部阁首官,被人愚弄下套,总是让人很不舒服的。 郭佑昌正绞尽脑汁,思量如何应对,那怕置身事外,让嘉昭帝不再从他这个礼部尚书口中逼出话头,作为皇帝成事的注脚。 毕竟,但凡文官的士人,还是攀爬的部阁首官的文官,都把清名看得重逾性命,万不想沾惹上谄媚圣心,妄动诛灭的污名。 正当郭佑昌心中踌躇难定,突然殿外内侍入内报道:“启禀圣上,锦衣卫指挥使许坤求见圣上,说是有大同紧急军情禀告。” 嘉昭帝一听这话,目光微微一愣,数天前他让许坤调派锦衣卫精干,协同五军都督府官员,下大同传旨拿人。 钱绍扬和孙占英还未押回神京,怎么锦衣卫先从大同带回紧急军情,嘉昭帝心中微微一紧,说道:“宣他入殿!” 郭佑昌经这事一打岔,倒是暂时躲过皇帝的锋芒。 许坤快步走入殿中,脸色颇有忧色。 他到了御案前,行礼说道:“启禀圣上,锦衣卫从大同传来急报,军器司指挥孙占英,六日前于圣旨未达之时,畏罪偷关潜逃!” 嘉昭帝脸色肃然,双目厉芒闪动,喝问道:“孙占英本就是存疑之人,京中旨意未达之前,大同锦衣卫所就没有事先防范!” 许坤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说道:“神京锦衣卫赴大同侦缉孙绍祖,回程曾和大同锦衣千户所交接,他们在孙府附近都布有眼线。 据他们回报,孙占英父子日常照常上衙入营,与平时毫无异样,后来辽东二千火枪兵即将入城换防,大同城中人心浮动。 大同锦衣卫千户所从孙府附近抽调部分人手,用于城内巡逻弹压,但还是在孙府附近留下必要的眼线。 六日前孙府附近一切入常,到了晚间换班时,锦衣卫发现原先布下的眼线,全部被人悄无声息所杀。 等到再入孙府查看,除了一些不知就里的家仆,孙占英和其长子孙绍荣,以及族中子弟,全部不见踪影。 当晚锦衣卫严查大同南向四门,都没发现孙占英等人踪迹。 后来严查北上关城道口,根据关口记录,当日日落时分,大同城中汇远商铺,有一批布料米粮出关贩卖。 而汇远商铺就是孙家名下的产业,根据守关军士供述,当时商铺的商队人数,比平时多了三层,携带货物和车马也多了一半。 守护关口的队正曾想盘查一番,但是守关副将张天林于以阻拦,下令放行。 事后锦衣卫紧急封城,抓捕孙家未来得及逃脱的一名偏房子弟,据他招供,他因家中老母病中,所以耽搁出关时间。 汇源商铺的这批出关货物,在出关十天前,孙家重金贿赂过守关偏将张天林,还是他经手办理。 据他交代,孙家嫡脉家眷幼童,十日前就在孙占英安排下,偷偷离开大同,去向不明。 孙占英带领孙家子弟,就是混在商队中偷出关口,据那孙家子弟交代,孙占英多年经营,早在关外留下后路。 这次他事先探出风声不对,便干脆出关投了残蒙土蛮部安塔汗!” …… 许坤此话一说,在场的忠顺王爷和郭佑昌都倒吸一口凉气。 大周自太祖李天凌立国,一直到太上皇永安帝,历代君王都武略过人,对曾经席卷天下的蒙古铁骑,举倾国之力进行冲杀围剿。 不仅将当年横行天下的蒙古强军,追亡逐北,赶出中原。 且历代名将对蒙古各部不断切割分化,使得不可一世的大蒙古国,从此分崩离析,分窜北方荒漠草原,苟延残喘,勉强维系。 等到嘉昭帝继位,草原上的蒙古土蛮部开始逐渐强盛,渐渐屡犯边镇。 嘉昭帝虽不善军武之事,但却是善于用人的君王,当年也算慧眼识珠,从辽东军中拔擢副将梁成宗,作为对战土蛮部的主将。 梁成宗足智多谋,骁勇敢战,最终不负嘉昭帝所望,先后五次大败蒙古土蛮部,极大削弱土蛮部安塔汗的实力。 梁成宗也因五战连捷,鼎定边陲,被嘉昭帝特旨加封平远侯,也是嘉昭朝首位因军功封侯的将领。 大周历代,士民百姓皆知,汉家男儿早就一改旧宋羸弱之态,大周和残蒙力量悬殊,今非昔比。 因此,大周数代以来,朝廷将领叛逃残蒙屈指可数,毕竟强弱之势明显,非走投无路不可为。 而嘉昭帝登基十五年以来,孙占英叛逃残蒙,也是破天荒第一遭,实在是有失君王体面之事。 嘉昭帝勃然大怒:“孙占英身犯大罪,不思悔悟伏法,竟然背国投敌,实在罪无可恕! 许坤,朕命锦衣卫严办此事,军中但凡有与孙占英勾结为奸,暗通款曲,一律严查严办,绝不姑息!” 许坤连忙回道:“臣收到消息后,已派指挥佥事何宏辉,抽调麾下精干,亲赶赴大同查办此事。 大同守关副将张天林,已查获收受孙占英巨额金银贿赂,玩忽职守,使得孙占英有机可乘,偷关投敌,眼下已经被大同锦衣卫收押!” 嘉昭帝又冷声问道:“大同总兵钱绍扬如何了?” 许坤说道:“钱绍扬接旨之后,消息传开,他麾下亲信将领有所躁动,多亏陛下谋算万里,事先调集辽东两千精锐火器兵入城弹压。 大同军中虽有宵小鼓噪,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辽东军副将邓辉暂管大同军务,待朝廷派遣大员后移交。 钱绍扬眼下已接旨押送神京述职,大同锦衣千户所为防不测,已抽调百名锦衣卫精锐,沿途护送,定可保无虞。” 嘉昭帝凝声说道:“钱绍扬身为边镇总兵,包庇贪墨,管军不严,监察不力,致使麾下投敌叛国,到京之后夺军职,严办!” 在场的郭佑昌、忠顺王爷、许坤等都是久经朝廷风云之人,听了嘉昭帝对钱绍扬的断言,心中都各自一阵凛然。 一个曾手握数万边军精锐的将领,正二品军伍封疆大吏,仅此一场纠葛,必定要就此陨落,再也难以翻身。 大同是九边重镇的核心边镇,大同军权首官败落,随着而来必定风波不断,大同边军中下阶将领将面临大洗牌。 而由此在军方生出的层层波澜,其涟漪逐级鼓荡,造成的影响绝对不止于大同军中,它会扩张为整个大周军方的波动。 像许坤这样在阴森谋算中打滚的锦衣卫首官,心中隐约意识到,在军方出现这样死水微澜的波动,或许正是圣上想看到的……。 …… 嘉昭帝又对大同之事,简明扼要的吩咐了几句,许坤才毕恭毕敬出殿办事。 或许是孙占英投敌叛国造成的冲击,也或许是郭佑昌、忠顺王爷对一镇总兵败落的心有余悸。 乾阳殿中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一直到殿外小黄门再一次入殿,说道:“启禀圣上,威远伯贾琮有直奏上门,请圣上预览。” 大周国朝规制,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有向皇帝直接上奏的权利。 贾琮丁忧之前,只是正五品火器司监正实职,按常理他是没有直奏之权的。 但是两年之前,贾琮在金陵勘破大案,并向朝廷献火枪三段击之法,首开火器强兵之法。 嘉昭帝因此龙颜大悦,给当时只是七品官职的贾琮,特赐四品官才有的直奏之权。 按照常例,官员直奏上本,随报随送,可比官衙日常奏报提前送至御前。 等到小黄门举着贾琮的奏本入殿,郭霖上前接过,然后送到嘉昭帝的额御案上。 而一旁的郭佑昌听到贾琮的名字,想到嘉昭帝和忠顺王爷各自隐晦不明的目光,突然福至心灵,目光闪烁……。 嘉昭帝打开贾琮的奏本,扑面而来,是那一手清俊古拙的卓绝书体,笔墨淋漓,气韵生动,不禁精神微微一振。 他仔细浏览奏书,只见上面措辞恳切,写道: …… 家兄有纨绔之状,无奸邪之念,有背悖之行,无害国之心。 今恨戕犯国法,供状已昭司衙,斩除世家之荣,削却承爵之资,其生尤胜于死,足儆勋贵效尤,尽彰刑律森严。 臣为社稷命官,深知国法如山,陛下治世宏愿,愿至肝脑涂地,执蹬俯首圣君,已尽河山伟业。 然披肝报国之心,难辞家礼亲恩,兄弟手足之情,其罪不忍言诛。 祈贬走边塞之地,蹈历风雪艰涩,为国戍业尽忠,赎其所疚罪愆,可昭陛下教化之心。 臣请除丁忧之恩,谢亲就国,重入火器司任事,为国再研重器,以报圣上圣明宽宥之恩……。 第四百九十九章 双爵与并爵 大周宫城,乾阳宫。 嘉昭帝将贾琮的奏本读罢,见奏本字里行间,虽牵绊家礼亲恩之思,也不乏忠君任事之赤忱,心中微微和缓。 贾琏是贾琮的同父兄长,为贾琮血缘最密切之人。 今贾琏获罪濒临死刑,贾琮如顾忌仕途前程,以法不容情为有由,对此事置之度外,在国法家礼之上,似乎无可指责。 但贾琮如果真这样去做,在嘉昭帝心中也就落了下乘,只怕从此就在皇帝心中,就会对他留下生性凉薄的印记。 试想一个人为仕途前程,为不沾染因果,连同父长兄都能冷酷割舍,大义灭亲,弃之如履,那他的忠君任国之心,又有几分真正的赤忱。 特别是像是贾琮这样的人物,年十四就因功封爵,文武双全,声望名气超乎常人,如果还能做到太上无情,冷血坚韧,已无异于枭雄之姿。 到了那时,嘉昭帝对他绝不会是以前那般恩遇器重,而是用之所长,严加防范,甚至必要的时候要除之免除后患。 对于统御天下的嘉昭帝来说,他不喜欢自己器重的臣子,无尘无垢,人情淡薄,内外难寻暗隙的铁骨铮臣,因为这样的人太难以掌控。 只有那种既能忠君任事,又难免私情恩欲的臣子,既能用之以长,又能诱之所欲,才能更让人放心,也更便于掌控。 如今贾琮这份有祈恩徇私之念的奏本,才符合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热忱和心智,也符合皇帝心中所望。 …… 嘉昭帝让郭霖将贾琮的奏本,转交给郭佑昌浏览,说道:“贾琮上奏愿除自身丁忧之恩,重入火器司任事,为其兄贾琏祈恩免死。 此事和礼部规程有关,郭爱卿以为如何?” 郭佑昌说道:“贾琮为兄长上奏求情,出于亲亲之恩,也算是人之常情,但丁忧之礼因由父丧,不可因兄弟之情而免除,此与礼法不符。 臣看了贾琮这份奏本,想到大宗正论及荣国府承爵之事,因二房贾政膝无子弟有承爵之姿,而建议除荣国爵,此言颇有偏颇之处。” 忠顺亲王听了这话心中不快,他能身为宗人府大宗正,对贵勋爵位承袭,自然知之甚详。 对荣国二房子弟无承爵之资,事先经过思虑盘算,自然清楚其中没有可挑剔的偏颇之处。 郭佑昌这就算揪着不放,他也不怕对方说出花来,因此脸上颇有自信和不屑之色。 嘉昭帝听郭佑昌说看了贾琮的奏章,才想到大宗正之言有偏颇之处,心中微微一动,说道:“郭爱卿说来一听。” 郭佑昌说道:“大宗正言贾政膝下贾宝玉、贾环、贾兰等子弟,或德行逆君,或血脉隔代失怙,皆无承爵之资,致使荣国爵位难续。 却不知贵勋之位兄终弟及,需长兄一脉血脉断绝,方可行之。 荣国长房贾琏获罪,再无承爵之资,但长房还有庶次子贾琮,因此长房血脉未绝,何言兄终弟及之说?” 嘉昭帝听了郭佑昌之言,眼中有思索之色。 下首的忠顺亲王说道:“郭大人此言差矣,贾琮虽是荣国长房血脉,但贾琮因功已圣上册封威远伯爵,如何还能承袭荣国世传爵位?” 郭佑昌说道:“敢问大宗正,大周宗人礼法,可有法矩明文约束,自取爵位之人,不得再承世传爵位?” 忠顺亲王听了郭佑昌的质问,一时不禁语塞,因大周礼法的确没有这样的规定。 …… 忠顺亲王乃武将出身,嘉昭帝登基后数年,他才被皇帝任宗人府大宗正,虽然多年履行皇室宗务,得以熟悉各项宗人礼法。 但郭佑昌在礼部为官数十年,一路晋升为礼部大宗伯,对大周律规礼法的稔熟,是忠顺亲王中途出家的人物无法比拟的。 忠顺亲王不知道的边角之处,郭佑昌却必定能想到,他既然如此发问,必定是胸有成竹。 忠顺亲王如想在礼法明文上和郭佑昌耍鬼,不过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因此,他听了郭佑昌的话,立刻便陷入被动,一时不知如何掰回话风。 郭佑昌说道:“方才大宗正言之凿凿,力证荣国二房子弟皆无承爵之资,理据充分,本官也是无从辩驳。 如果不是如此,本官也不会想到荣国长房血脉未绝之事。” 忠顺王爷心中有些懊悔,他因贾琮已封爵位,便自然而然将他忽视,只是在二房子弟承爵上大做文章。 没想到这姓郭的竟从贾琮身上找出由头,来反对自己的除爵之说,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郭佑昌说道:“好在荣国长房还有贾琮这样的血脉,而以贾琮才华德行,身具承爵之资,相信无人会有疑义。 否则堂堂国公府邸,因无子弟有承爵之资,致使勋位剪除,未免太耸人听闻,会让宵小之辈妄生非议,污染视听,必定伤及朝廷体面!” 郭佑昌身为礼部大宗伯,以礼矩正气之心,慨然而言,气正神清,气度俨然。 上首的嘉昭帝听了此言,脸色微微一变,而忠顺王爷看着侃侃而谈的郭佑昌,紧紧皱起了眉头。 嘉昭帝因断绝贾琮被赐婚金陵甄家之女,所以隐去贾赦身后之罪,让其子贾琏代父受过。 但是以嘉昭帝的意愿,贾赦身为勋贵之身,犯下倒卖盐铁违禁大罪,按照律法荣国足以除爵。 只是因不得不隐去其身后罪名,无法将削除荣国爵做得光明正大罢了。 而大宗正忠顺王爷,因与神京贾家一向不合,或许是揣摩出圣心,或许出于其他某种原因,对荣国承爵之事十分抵触。 所以,以兄终弟及之说,将荣国二房子弟,都贬低为无承爵之资,连大宗伯郭佑昌也挑不出毛病,这一切也正中嘉昭帝下怀。 他正当以为能完结心中谋算,贾家荣国就要步宁国之后尘,四王八公就要再去一爵。 到时再萧规曹随,循例宁国,恩赏荣国封爵三年的机遇,朝野内外也就再无非议了。 至于荣国会不会因此三年复爵,嘉昭帝是半点不担心的,以荣国宝玉等子弟的颓废无能,复爵不过就是痴人做梦。 正当嘉昭帝以为事情将按他的设想发展,本来还想言语暗示,让礼部尚书郭佑昌以为襄助注脚之意。 只是这位礼部大宗伯,心中礼数法度过于执着,好像不是太容易就范的样子。 更让嘉昭帝没想到的是,偏在这个关口,贾琮上本直奏为兄长贾琏求情,让郭佑昌联想到荣国长房血脉未绝。 事情如此陡然转圜,让嘉昭帝心中颇有些无奈。 …… 而且,就如郭佑昌方才言说,如以荣国府无子弟有承爵之资,而削除荣国爵,理由未免过于牵强刻意,难掩朝野幽幽之口。 嘉昭帝虽想以奇道达成心中所愿,但也需郭佑昌这样的礼法正溯文官,作为参考权衡此事的标尺。 他登基十几年,治国理政成效显著,虽谋深疑重心有深危,但却不可否认是个精干勤勉的君王。 他的帝王心术不弱于大周历代明君,处事自然不会一意孤行,过于乾纲独断。 郭佑昌对此事的反应和态度,他不会视若无睹。 因为像郭佑昌这样的文官,他对此事的反应和态度,几乎代表朝廷上大部分文官的想法,也预示了削除荣国爵,会在朝野引起何等波澜。 嘉昭帝对大同总兵钱绍扬涉及贪庇不法,孙占英倒卖盐铁违禁,可以雷厉风行,以力拒之。 但是对于郭佑昌这样的文官群体,却不会采取单刀直入的办法,因为这些文官代表着世道民心,必须行止谨慎,刚柔相济。 所以,在郭佑昌提出让荣国长房次子贾琮,以一体双爵的方式承袭荣国爵,他并不是一味反感,而是想听对方会如何分说此事。 他之所以想借机斩除贾家荣国之爵,不外乎是要打击削弱四王八公凝聚的势力。 如果有其他办法,同样能达成这样的目的,且能被朝野内外众议所接受,他又何乐而不为。 而他从郭佑昌所说的一体双爵,似乎隐约发现了这样的契机……。 …… 郭佑昌继续说道:“其实,一人多勋之事,历朝历代并不鲜见,历代每逢开国之朝,多半为战火纷纭之世,席卷天下之局,勇将辈出之时。 父子一脉单传,皆为开国武将,皆受国之勋位,之后子脉双爵传承,大有人在,不算罕见之举。 当年太祖立国之时,就曾出现过父子并爵之事。 只是大周开国两代,与残蒙战事频繁,父子双爵皆为骁勇,多半战死疆场,此类勋位传承断绝罢了。 但凡宗卷记载出现双爵之事,大抵有双爵承袭、并爵承袭两种。 双爵承袭,由其子嗣分爵分脉传袭;并爵承袭,以双爵合一加等承袭,由其子嗣单爵单脉传袭。 因此,臣向圣上奏议,对大周礼法增益补缺,奏请贾琮一人承双爵,以和宗人礼法,以传荣国世勋之功,以彰圣驾隆裕皇恩。” 嘉昭帝听了郭佑昌一番话,稍许沉思,说道:“郭爱卿说的虽有些道理,但此事毕竟不比寻常,需要再经廷议,容后再定。” 对于郭佑昌提出的一体双爵的说法,嘉昭帝自然不会当堂就应允,总要察风观势,思虑周详,再做谋断。 再说区区荣国府的除爵或承爵之事,在皇帝心中还算不得一等大事,暂缓办理也没什么大不了,如今他关心的焦点也不在这上面。 嘉昭帝说道:“眼下最要紧之事,还是大同指挥孙占英投敌之事,此举有伤大周国体,郭爱卿身为大宗伯,涉管外邦交际有无之事。 朕要要你和兵部进行磋商,挑选合适的使臣出使关外,和土蛮部安塔汗交涉,让他将孙占英交还大周,以备国法处置! 后日郭爱卿和兵部顾延魁入宫,向朕奏报出使方略,以备裁断。” 大周的边军指挥投了蒙古土蛮部,作为泱泱大国,自然不能无声无息,通过出使蛮邦,声明讨回叛逃之人,乃是国事大义,应有之举。 郭佑昌领了皇命,便退出乾阳殿,准备去找兵部尚书顾延魁商议此事。 等到他跨出乾阳殿高耸的门坎,被殿外清凉的秋风吹拂,这位礼部大宗伯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郭佑昌身为礼部尚书,见多了官场波诡,自然明白忠顺亲王挑起话头,圣上表面不置可否。 但是他们君臣之间已达成默契,借着荣国二房子弟昏聩,以无承爵之资为名,想借此削除荣国之爵。 圣上是希望这个礼部阁臣予以赞同,有堂堂礼部大宗伯的背书,荣国除爵就会变得更有说服力。 但是,郭佑昌身为礼部首官,身负秉正礼法道统之责,数十年的官场清贵名节。 对这样不合勋贵礼法之举,不到生死关口,决不敢轻易附和。 好在到了进退维谷的关口,今日乾阳殿上竟然屡生变故, 先是锦衣卫奏报大同孙占英投敌,弄得大殿之中,戾气频生,之后内侍又送来贾琮为兄求情的奏书。 让郭佑昌得一喘息之机,以荣国长房血脉未绝之名,隐晦回绝嘉昭帝和忠顺王爷的谋算,这也是他维护道统礼法做出的最大努力。 如果,嘉昭帝和大宗正忠顺王爷,还是执意而行,至少他郭佑昌能置身事外,免除裹挟污名之危。 至于为荣国爵死谏君王,这种事情他应该也不会去做……。 郭佑昌想到这里,心中突然生出奇怪的感觉。 他想起当年贾琮在院试夺魁,被同科秀才诬告,不仅没有受到半分损伤,反而因生母身份低微,让圣上生出共情之心。 最终借着生死太后礼仪之争,贾琮不仅摆脱了诬告之名,因祸得福,以秀才自身得封八品官身,从此在大周朝廷崭露头角。 如果这次他因自己推脱自清之言,最后真的让他得了一体双爵的殊荣,那事情可真是……。 郭佑昌想到这里,心中不免生出讶异的情绪,这贾玉章不仅文武双得,才略惊人,这一身古怪的福缘时运,也当真是非比寻常。 …… 荣国府,荣庆堂。 本来从贾琏出事,王熙凤的风头已变得冷落下来。 但自从被张友士搭出喜脉,她在府上的人气重新变得热络。 贾母每日上午会和黛玉等孙女说闲话,之后照例带着人去宝玉房中探望。 眼下府上最忙碌的是李纨和探春,因她们两人要替王熙凤掌管家务,平时难得有时间到荣庆堂陪贾母说话。 迎春日常也忙于东府的杂务,时常能抽出时间的也就黛玉和惜春。 如今,贾母但凡和黛玉等说话,也不忘叫王熙凤一起来热闹,除了每次嘘寒问暖一番,常劝她这月数多走动,对胎儿反而会好些, 豪门妇人子嗣为第一要务,王熙凤断了月信才两月,完全还未显怀,在贾母眼里就有些母凭子贵起来。 现在王熙凤也是想开了,将腹中血脉看得一等重要,权势心思也淡了一些,任由探春和李纨操持家事,只是一心将养身体。 再说她已说开了平儿的事,将自己和贾琮的关联拉近了一层。 将来注定是二房当家,她不能管家也是迟早的事,早些撒开手,倒也自己干净,只要站好贾琮这颗大树,不比在西府瞎折腾强。 她心中另外一件大事,便是贾琏论罪定判结果。 今日入堂之后,贾母便发现她有些心神不定,便细心问她原由。 王熙凤回道:“昨日二妹妹送些上等的燕窝和雪参过来,还说琮兄弟已向皇上奏本,替我们二爷求情,只是如今还没消息。”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也有些振奋,连忙叫鸳鸯去叫贾琮过来说话。 没过一会儿,贾琮跟着鸳鸯入了荣庆堂,贾母便问那上奏之事。 贾琮说道:“昨日我已向宫中递了奏本,向皇上奏请除丁忧之恩,重入火器司为皇上任事,以求皇上对二哥施以宽宥。 我行的是直奏之权,想来皇上必定已御览过奏本,只是到如今,宫中一直没有消息回复,皇上也未宣我入宫问事。” 王熙凤担忧的问道:“琮兄弟,皇上是否会不愿宽大你二哥,所有才会没有回音。” 贾琮说道:“这倒是未必,如今大同贩卖盐铁大案事发,牵扯了另外三家勋贵之家,兹事体大,圣上暂时无暇回复也是有的。 相比于那三家勋贵,二哥的罪愆要轻许多。 且二哥只是荣国子弟,那三家应罪的都是承爵之人,相比起来比二哥要棘手许多。 听说如今这三人都已被削爵,是否除爵抄家都在两说之中。” 一旁的王夫人听到除爵抄家,吓了一跳,心中敏感的神经被触动,脱口而出问道:“琮哥儿,你是官面上的人物,懂得外面的事。 如今那三家也是犯了盐铁之事,都说起抄家除爵的话头,听着叫人心慌,琏哥儿出事之后,家中爵位传承,也一直没有消息。 是否也有什么说法?” 王夫人这话一说,堂上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王熙凤脸色有些难看,只是低下头,两只俏丽的凤眼有些发红。 贾母听了王夫人这话,也有些皱眉头,自己这二儿媳未免太过猴急。 俗话说当着瞎子不说灯黑,如今长房丢了爵位,凤丫头正最不自在的时候,何必要在这个当口这话题,也不嫌臊得慌。 贾琮脸色淡然,说道:“太太不必太多在意,二哥并不是荣国承爵人,虽然眼下身陷囹圄,但是和那三家大不相同。 按照常理,我们府上不会有被除爵的风险,大房虽不能再承爵,按照宗人礼法,多半要兄终弟及,爵位会传给老爷。 老爷膝下还有宝玉和环儿,他们将来也都能承接老爷的家业。”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极不愿意,老爷将来的爵位家业,只会传给我的宝玉,和环儿一个丫鬟生的庶子有什么干系。 这琮哥儿说话未免太没道理,环儿怎么能和宝玉相提并论。 莫非他自己是庶子,又妒忌宝玉将来是荣国之主,心中不平,才故意提环儿的话茬,当真可笑! 贾母听了贾琮这话,心里也有些古怪,贾环在她心中的位置,也是可有可无,根本不能和宝玉相提并论。 只是贾母反应却没有王夫人这么强烈,她以为只是贾琮随口而说,并无什么特指之意,毕竟贾环也是贾政的亲儿子。 但是,在座之人王熙凤却是一等精明之人。 她一贯知道贾琮这人心思缜密,但凡他说出来的话,多半不会无的放矢,必定有所深意。 这家业还能两个子嗣承袭,难道琮老三的意思,环儿也能承袭家业,宝玉竟是不能? 第五百章 风云出我辈 宁荣街,荣国府。 娇阳明媚,檐影幽幽,花树摇曳,水榭山石,闲雅生趣,亭台楼阁,轩然宏美。 荣国府近百年的敕造府邸,历经数代打理修缮,当真美轮美奂。 只是世事起伏,胜败皆为常理,再恢弘灿烂的东西,总是有黯然颓败的一日。 贾琮和黛玉出了荣庆堂,过了两府夹道小门,一路伴着回了东府,身边还跟着蹦跳着走路的惜春。 黛玉说道:“三哥哥刚才为何说,宝玉和环兄弟都能继承家业,外祖母听了倒还罢了,二舅母听了可是极不喜欢。” 贾琮回道:“世人常爱沉迷虚妄,避重就轻,总是往好处想,如今长房颓败,太太日日将承爵挂在嘴上,我怕她未必能够如意。” 黛玉虽然是闺阁妙龄,心思阅历没有王夫人这么幽深,但毕竟是聪慧敏悟之人,一听贾琮这话便想到了事情。 问道:“三哥哥方才在堂上的话意,是说宝玉将来承接不了二舅的爵位和家业?” 两人走过园中一座石桥,在桥边一张石凳上闲坐,惜春折了水边的柳条和野花,蹲在一边编花冠顽耍。 贾琮说道:“当年太上皇正当盛年而退位,圣上才得以登上帝位,因此,圣上注定要做孝道为上的君王。 那次宝玉在内宅口不择言,辱及太上皇,宗人府数日之间,就探知贾家内宅私言,甚至专门下文斥责。 这只能是得了圣上授意,才会如此。 圣上为维护皇室的孝道体面,多半不会让宝玉成为承爵世子,不然父子君王脸面何存。 老太太和太太过于宠爱宝玉,大房败落,她们觉得宝玉将来继承家业,才是天经地义之事。 溺爱深重之下,总会遮蔽视听,当日宗人府那场风波,在她们看来不过是宝玉不懂事,受老爷一顿责打而已,却从不深究其中根由。 贾家大房败落,这是家门不幸之事,可太太却当着家中众人的面,我和二嫂都还在堂,便言之凿凿承爵之事,未免太不顾大家脸面。” 贾琮不屑一笑,说道:“我是有些看不惯,才说了宝玉和环儿都能继承家业的话。 不过内里的话,我是不会在她们跟前说的,不仅自讨没趣,还会觉得我不待见兄弟,太不值当。” 黛玉看了贾琮一眼,微笑说道:“也就三哥哥本事,自己有了爵位,不然琏二哥遭了难,三哥哥才最名正言顺。” 贾琮说道:“爵位还是自己的好,何必沾惹西府世传的烫手山芋,真要是这样,必定多一堆麻烦,哪里像现在这样爽利。” …… 贾琮向嘉昭帝上奏为贾琏求情,时间过去十多天,那份奏书入宫,如同石沉大海,一直没有任何回音。 王熙凤日夜悬心此事,隔天就会让平儿来东府问消息,时间过去五六天,连贾母也开始关注此事,毕竟涉及到大孙子的性命。 李纨和探春打理西府家务,遇到难办的事情,也会过来找王熙凤商量几句。 李纨一向看中平儿,或许是对王熙凤安置平儿的赞赏,也因她深知失夫的苦楚,对王熙凤的处境有些怜悯,每次来时总会宽慰几句。 西府女眷之中,大概也就王夫人对贾琏之事不放心上,她的心思都放在儿子宝玉身上。 宝玉上次被贾政揍得伤势不轻,但经一个月的养护,已能勉强下地行走,贾母和王夫人都心中欣喜。 王夫人更是嘱咐袭人等丫鬟,一定要好好服侍,因转眼就要年关,来往老亲故旧必定会很多。 王夫人觉得今年不同往年,宝玉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后宅闲散,要学学和家中老亲勋贵交际应酬,毕竟宝玉将来是要承接荣国家业。 对于王夫人踌躇满志的心思,贾母少有的表示赞许,虽宝玉不爱听这些世俗交际的话题,贾母还在床边好好哄劝了几次。 …… 而这十几天时间,不说王熙凤心中的担忧,王夫人内里的无限憧憬,贾府之外的情形也颇不平静,几乎有风起云涌之势。 自从大同总兵钱绍扬,在锦衣卫的护卫之下,返回神京述职。 原先这位大同总兵心中还有些侥幸,可没想到刚抵达神京,便被宫中下旨除去军职,投入锦衣卫昭狱审讯。 不知是这位钱总兵自知罪责难逃,还是实在扛不住锦衣卫的酷刑。 他入诏狱不过几天时间,便对自己包庇大同孙家,狼狈为奸,收受巨额金银贿赂等事,全部供认不讳。 最终他还招供另外一事,当初九省统制顾延魁巡查九边,曾查出大同一名副将,涉及军中贪墨舞弊,并将其缉拿入狱。 但这名副将入狱之后,不到一天时间,还没来得及审讯,就离奇死在狱中。 据钱绍扬交待,这名副将舞弊之举,关联孙占英贩卖盐铁违禁之事,孙占英担心事情败落,才会用了手段将其连夜灭口。 当时身为大同总兵的钱绍扬,不仅知道此事,还予以包庇和便利,不然以孙占英在军中的势力,根本无法在边军大狱中利落杀人。 因为只要那名副将招供,不仅孙占英大祸临头,钱绍扬也要难逃牵连。 就此一事,锦衣卫指挥使许坤,意识到钱绍扬的价值,愈发对钱绍扬深挖严查。 他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各种手段毫不吝啬的招呼,将钱绍扬折磨得不成人形。 随着锦衣卫对钱绍扬敲骨鳞剐般血腥压榨,隐蔽在大同军中的舞弊罪愆,层出不穷的被揭开,并到了令人惊悚的地步。 这最近七八日功夫,锦衣卫指挥使许坤,几乎每日出入宫中,向嘉昭帝呈报审讯钱绍扬的最新供状。 乾阳宫这座代表大周无上权威的大殿,这些日子似乎时刻笼罩在沉郁的阴云中。 到了最近五六天,每日都有大批锦衣卫赤衣缇骑,身负黄绫包裹,在城中策马狂奔而过,出神京宏德门向北急驰。 …… 随着时序进入十一月,神京城深秋将尽,万物萧杀凋敝。 贾琮每日照旧温习举业功课,隔段时间会去洛苍山,受恩师柳静庵授业教益,师徒两人对当下局势常有磋商剖析,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 当贾琮为贾琏求情的奏本,上呈宫中十日都没动静,连他的心中都有些不安。 经过一番思索之后,便让人去请火器司副监刘士振到府一叙。 两人见面之后,贾琮便询问后膛枪的研制进程。 贾琮虽因丁忧而卸任火器司监正之职,目前火器司由副监正刘士振代理。 但刘士振并没有这个原因,对这位年轻自己许多的上官,有丝毫懈怠之情。 刘士振也是进士及第,同时热衷火器锻造之法,贾琮不管是在文华才情,还是火器营造之术,都有光彩耀目的盖世才华。 不得不让刘士振对他钦佩到五体投地,他清楚贾琮所作的各种惊世骇俗之举,是自己倾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 因此,他在这个年轻自己许多的少年面前,向以弟子和门下自居。 当贾琮问清火器工坊对后膛枪的研制进度,正和自己预想中相差无几。 以当下大周的火器营造技艺,当下开始营造后膛枪,还要有很长的路途要走。 是自己这个后来者的出现,如同作弊一般,拔苗助长了其中进程,在实际研发过程中举步维艰,几乎是必然的。 等到刘士振离开之后,贾琮便对原先的后膛枪图纸,进行局部修改。 他将原先的铜质弹壳,改为纸包弹壳,将工艺难度极高的底火激发,改为针发式雷拱激发,这就极大降低了后膛枪的营造难度。 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对原先展示的后膛枪图纸进行改进,也是当初事先预留的一步。 他给嘉昭帝上书为贾琏求情,但是过去十多天,宫中却毫无回音传出,定是嘉昭帝因为某种原因,一直权衡此事。 而此时贾琮也听说大同指挥孙占英投敌,大同总兵钱绍扬被缉拿入狱等消息。 这些事情的发生,同贾琏牵扯大同盐铁贩卖,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也是贾琏之事的某种延展和事态扩大。 贾琮难以预料,当事情发展超出正常范围,贾琏是否会因形势恶化裹挟,被朝廷随之从重处罚,从而完全失去求生的机会。 而贾家东西两府,包括自己在内,是否在这种不明的形势下,受到更大的冲击和损害,其中存在难于预测的风险。 在这样情况不明的情形下,要想做到不败之地,就要加大自己在皇帝心中的话语权和份量。 而这份简化改进的后膛枪图纸,便是在他事先谋划之中,当形势出现激变之时,用来占据更多主动性的一个砝码。 以他对当今火器营造技艺的了解,他如何不知首版后膛枪图纸,描绘的全铜质底火子弹,对当下的营造水平,将是何等难于高攀。 …… 就在贾琮修改简化后膛枪图纸的同时,城中开始传出消息,大同总兵钱绍扬获罪,在诏狱中供述边军舞弊罪状。 大同边军三十余名中下阶军官,因此被牵涉论罪。 朝廷已派出大批锦衣卫缇骑,北上传旨拿问。 而这些获罪的大同军官中,还包括神京世勋之门,四名在军中混养军资的世子……。 朝廷爵位封赏之法,有勋爵贵重,非军功不得封的说法。 大周世勋武将之门,子弟爵位承袭,虽然不会严格规定,必须有军功佐证。 但是武勋之家,想要延续门中富贵,就要在军中维持地位,嫡脉子弟培养是重中之重。 因此各家武勋豪门,都会将嫡脉子弟送入军中历练,俗称豢养军资。 一为培养子弟军武才略,二是积累资历使承爵更加顺理成章。 贾家宁荣二府的贾蓉和贾琏,当年过了舞象之龄,都没有被家中安排,入军伍豢养军资,都是极其颓废不知上进之举,宝玉之流更不值一提。 究其原因,可能是贾家子弟过于纨绔懒惰。 也可能是当年贾代善、贾代化经历吴王之乱、新帝登基等变故,心存忌惮,刻意让子弟或放弃军伍,或科举从文,以此明哲保身……。 …… 而那四名涉案世勋子弟,便是通过各自家族人脉,被安排入大同边军中豢养军资。 这起大同盐铁违禁贩卖大案,从开始的贾琏事发,到牵扯出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二等男戚建辉、五城兵马司裘良等三家勋贵。 如今又因大同总兵钱绍扬招供,再次牵扯入四家神京勋贵嫡脉子弟。 从头到尾,因这起大案,神京之地已有八家世勋豪门牵扯其中,听起来已十分耸人听闻。 这一消息传开,神京朝野为之震动,各大勋贵豪门更是人心惶惶,因在九边豢养军资的贵勋子弟,可不仅仅是那四家。 但凡在九边混军资的勋爵子弟,因远在边疆势单力薄,多有相互抱团联结的习惯。 因此,谁也不知道,锦衣卫诏狱中那个该死的钱绍扬,是不是会咬出他们家中子弟。 …… 正当神京城各大豪门,或心怀鬼胎,或冷眼旁观,或为家中子弟脱难而四处奔走,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恰逢其时,从锦衣卫衙门隐约传出一条惊人的消息。 最早牵扯盐铁贩卖案的二等男谢鲸、二等男戚建辉、五城兵马司裘良等三人,皆是荣国府贾琏事发入狱,而将他们供述出来。 消息传开之后,这三人的家眷对荣国府不免恨之入骨,就因贾琏的出卖,导致三家家主爵位被削,如今还在狱中生死难料。 而这三家勋贵经此打击,只怕从此就将一蹶不振,他们对贾琏和荣国府难免满腔刻骨仇恨。 而与此相关的消息,也不断在市井发酵,皆言贾琏不仅供述出这三家勋贵家主,实在是整件事的祸根起源。 就因贾琏和孙占英三子来往贩卖盐铁,事发入狱,导致孙占英为逃命而出关投敌,牵扯大同总兵钱绍扬获罪。 钱绍扬被打入诏狱之后,因受刑不过,这才攀咬出大同边军中涉案的三十余名军官,其中包括四名豢养军资的世家子弟……。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荣国府长房贾琏,是大同盐铁大案的祸根恶胎,是八家勋贵涉案蒙难的罪魁祸首。 此等爆炸性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神京每一个角落疯狂流传。 往日四王八公中扛鼎砥柱之门,豪奢威风的钟鸣鼎食之家,几乎在一夜之间,被神京各家勋贵谩骂摒弃,说是名声臭了大街,也毫不为过。 而这些消息自然也传入荣国府,贾母、贾政、王夫人等知晓后,不免日夜惊惧。 这个当口,正巧遇上缮国公府谢太夫人,举办六十五岁大寿,神京各家勋贵纷纷到府贺寿。 缮国公和荣国公同为八公之属,贾母和谢太夫人也几次往来,以往贾母做寿,缮国公也是礼数周到。 这次谢太夫人六十五大寿,荣国府自然也要敬一份贺礼,贾母为示两家亲近,还让贾政亲自上门贺寿。 结果贾政入缮国公拜寿,竟收到前所未有的冷遇,不仅没有见到谢太夫人,谢家子弟更无一人出来接待贾政。 最终来接待贾政之人,只是缮国公一个笑容可掬的二管家,奉了一杯香茶,随便客套几句,就把堂堂荣国府家主打发走了。 贾政回到荣国府后,唉声叹气说起此事,贾母、王夫人等听了都气愤不已,不免觉得受到奇耻大辱。 最后让林之孝去外头打听原由,才知谢太夫人出身勋贵之门,二等男谢鲸是谢太夫人唯一的娘家侄儿,而且从小就受谢太夫人宠爱。 据说谢鲸被落罪削爵,谢太夫人心痛娘家从此败落,因此对荣国府恨之入骨……。 而且,事情还远不止此,已数家勋贵联名上奏嘉昭帝。 言荣国贾琏身为世子,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勾结叛国之人,倒卖盐铁违禁,罪大恶极,应处于极刑,以儆效尤……。 大理寺听到外面风声,甚至对贾琏关押的牢狱,加强了三班狱卒看守,生怕有失去理智的勋贵,干出昏了头的大事。 …… 宁荣街,伯爵府。 这天一大早,英莲进了书房,见到贾琮正在伏案画图,桌上摆着几张墨迹未干的图样,上面画了几件线条繁复、形状奇怪的物事。 英莲日常都不出伯爵府,贾琮在家中也极少提起火器之事,小姑娘自然认不出,这几张图画就是改进简化版后膛枪图纸。 贾琮一大早就起来修整描摹图纸,自己磨的墨汁都已用干,他见英莲进来书房,便说道:“英莲,帮我磨墨。” 英莲听了便轻车熟路的洗砚、加水、研磨,却见贾琮从抽屉中取出一份空白奏本。 她不仅好奇问道:“少爷如今不做官,前些日子不是刚写过奏章,如今怎么又要写了?” 这几日贾琮自然听说外头关于贾琏的传闻,也知贾政去缮国公府拜寿受辱,更知已有勋贵上奏皇帝,公报私仇,推波助澜。 十日前他就已上奏宫中为贾琏求情,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这份改制简化的后膛枪图纸,为渐渐走入僵局的事态,重新撬开一丝转机。 贾琮说道:“最近事情太多,只好再写一份,说不得还要入宫请见圣驾一次……。” 第五百零一章 奇功定圣恩 大周宫城,乾阳宫。 最近因大同盐铁违禁大案牵联甚广,整个神京城都隐含着动荡不安的情绪。 大同边军指挥北上投敌,正二品边镇总兵牵罪入狱,多达八家勋贵牵扯其中。 据说再过几日,数十名牵扯落罪的边军将官,将被陆续押送至神京受审。 今日早朝,都察院几名御史上奏,严斥勋贵子弟目无国法,骄奢贪鄙,倒卖违禁,扰乱边陲,应予严惩,不可姑息。 更有缮国公之孙世袭三品镇武将军石光珠等勋贵,弹劾孙占英、钱绍扬等人身具高位,屡受皇恩,却不知感恩。 此二人相互勾结,为祸边城,败坏人心,国法难容,应早日明正典刑,以安人心。 又言勋贵子弟戍边,本秉承报国之心,却被钱绍扬等人蛊惑教唆,犯下失矩之举,令人痛心疾首,恳请朝廷予以教化,准其自新赎罪。 自来文武不同路,存在天然的隔阂。 如今边军出现舞弊投敌之事,多家勋贵子弟牵扯其中,足见武勋粗鄙失德,文官自然照例要踩一脚。 而缮国公之孙石光珠等人皆为世家勋贵,这次大同盐铁违禁大案,他们都有亲友子弟牵扯其中。 或为同气连枝之意,或为勋贵群体张目,自然要给涉案勋贵子弟做些开脱。 嘉昭帝收到诸般奏本,留中不发,对各方看似义愤公道,实则各藏私心,心中虽明晰,却皆不置可否。 …… 等到下朝之后,传召内阁大学士蔡襄、兵部尚书顾延魁、礼部尚书郭佑昌、忠靖侯史鼎等心腹之臣入殿议事。 等到传召之臣入殿侍立,嘉昭帝说道:“大同盐铁违禁要案已审讯完备,相关人犯罪证确凿,只是此案牵扯极大,引动朝野波动,众目睽睽。 因此,召集各位爱卿咨事议论政,以备裁决。” 大学士蔡襄说道:“启禀圣上,大同盐铁违禁之事,牵扯大同边军,兹事体大。 大同总兵钱绍扬,身为军镇首官,位高权重,包庇下属,倒卖盐铁,收取贿赂,为恶极大,应予以严惩,以束国朝纲纪! 孙占英投敌叛国,更是死不足惜,待国朝使臣交涉北虏,引捕此贼,明正法典。 其余从犯之人,依臣愚见,根据其罪大小,由三法司依律进行处置,以彰律法森严。” 蔡襄是文官翘楚,擅长政事缓急权衡,深通理事轻重机变。 他这一番话对于事态主旨立场鲜明,对事情的旁枝末节,也留下一定余地。 毕竟今天嘉昭帝召集议政的官员,除了他这样的文官,还有忠靖侯这样的武勋。 蔡襄作为文官,骨子里难免有打压武勋的潜意识。 但他深通为官之道,圣上既会召集文武同殿议事,就是想在文武两道寻求平衡。 自己如果完全以文官立场议事,必定难以全部如愿,所以他才提出首恶必诛、余者依律而办的主张。 大周九边重镇,自八年前大败蒙古土蛮部,去岁贾琮平定辽东女真,其余并无大的战事发生。 九镇边军承平日久,已生出懈怠骄奢之状,大同总兵钱绍扬包庇枉法,便是边军这种状态的明证。 蔡襄身为文官阁臣,目光长远,精于权谋,深通以文制武的手段。 武勋开始骄狂抬头,扰乱边镇安定,打掉一个正二品大同总兵,清洗掉一批边军将领,打压遏制武将群体气焰,也就达到了目的。 所谓的从犯之人,依律处置,不过是他给武勋留的一个活口,那四个纨绔勋贵子弟,不论生死,都左右不了大局。 …… 蔡襄称钱绍扬为此案首恶,也不是信口而言。 钱绍扬虽没直接参与盐铁违禁贩卖,但他身为大同军镇首官,手中权柄极大。 孙占英虽出身大同世家,但不过区区一个军指挥,如果不是钱绍扬的包庇维护,他没有足够的依仗,如何能肆无忌惮做盐铁生意。 如今孙占英投敌北虏,一时难以成擒,钱绍扬身为大同总兵涉案,自然是此事无可辩驳的首恶。 大同盐铁违禁大案,已经轰动朝野,官民两道众目睽睽,朝廷要向天下示之以公,先诛首恶,首恶必诛,便是最要紧的一条。 …… 等到蔡襄话音落地,兵部尚书顾延魁说道:“启禀圣上,此次大同指挥孙占英罪行败落,便立即北上投靠土蛮部安塔汗。 此举不可能是孙占英仓促起意,必定是他与蒙古土蛮部早有勾结。 自八年前,平远侯梁成宗五战五胜蒙古土蛮部,土蛮部安塔汗的实力大受折损,远走塞外休养生息。 但是,根据各镇斥候探马收集的信息,安塔汗虽因实力受损,暂时放弃南下牧马的打算,却没停下积蓄实力的图谋。 自从大败与平远侯之后,虽没再领军袭扰大周九边重镇,但在塞外草原却从没停止过杀戮征伐。 这些年他东征西讨,征服残蒙流散各地的多个部族,如今麾下掌控十万余户,控弦精锐号称二十万众。 比之当年与平远侯对峙鏖战之事,实力优胜往昔,以安塔汗的秉性和野心,他迟早还是我大周边陲心腹之患。 臣受陛下圣意,协同礼部郭大人确定人选,筹备出使残蒙土蛮部之事,曾向锦衣卫调阅孙占英相关宗卷资料。 锦衣卫从孙家店铺中缴获的账目,显示孙家历年出关游商路线,和土蛮部活动控制区域,多有重合之处。 孙占英贩卖盐铁违禁之物,只怕多半都入了土蛮部安塔汗的囊中,以供其积蓄物资,蓄养刀兵实力。 孙占英果断投靠之事,说明土蛮部安塔汗的势力,这些年对边镇之地没有停止过渗透,像孙占英这样被他收拢的人物,只怕不在少数。” …… 顾延魁这一番话,让嘉昭帝心中凛然,在场的蔡襄、郭佑昌、史鼎等都脸色一变。 他们都知道顾延魁乃是两朝老臣,生性刚直忠诚,处事严谨务实,从来不是一个危言耸听之人。 他作为兵部尚书,会有各种渠道接触军武敌对信息,蒙古土蛮部是大周在北疆一大隐患,历来是兵部关注的重中之重。 顾延魁出身边镇军伍,如今官居兵部尚书,他对于北虏动向的判断,具有相当的权威性。 刚才他这一番话,思虑缜密,有理有据,谁都能听出是中肯实明之言,只怕也是离事实最近的推断。 顾延魁继续说道:“土蛮部首领安塔汗,是残蒙各部族罕见的一代枭雄,蒙古人称他有乃祖之风,此人多谋好战,野心极大。 八年前他大败于平远侯梁成宗,视为奇耻大辱,这些年他私通边关,收集盐铁物资,吞并蒙古部族,积蓄人口兵马,其志不小。 臣以为安塔汗雄心不死,来日必定会卷土重来,他和大周终归会有一战。 战者,上下同欲,将士用命。 国朝世传勋贵,曾数代在军中征战效力,即便天下承平日久,武勋之家永烈之气减退,但武勋之门在军中人脉和号召,不容忽视。 此次大同盐铁违禁大案,牵扯多家世勋之门,多家承爵人和嫡脉子弟落罪,以至于神京世勋豪门人心惶惶。 臣赞同蔡大人的谏言,对大同盐铁案首恶钱绍扬须严惩不贷,其余涉案之人依律处置,不做过多牵连。 使武勋之家深明圣上教化宽宥之风,来日需为国征战之时,依旧保持武勋勇烈之风。” …… 顾延魁的话语说得虽然含蓄,但是在场的几位大臣都是久经宦海,自然都听得懂其中意思。 顾延魁对大同盐铁大案的处置态度,几乎和蔡襄完全一致,首先都是要对首恶钱绍扬严惩,以正国法,以彰视听。 对其他参与从犯之人,按其罪责大小,依律法办。 予以严惩和依律法办,可是天差地别的两个尺度。 顾延魁所说的依律法办,与其是说那三十多名涉案军官。 不如说是特别针对四名豢养军资的勋贵世子,还有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三家勋贵。 顾延魁陈述土蛮部安塔汗居心不轨,其与大周迟早会有一战,并隐晦勋贵将门军中隐势不小。 不外乎大周和土蛮部一旦开战,要想将士用心,不出节外之患,军中影响力不小的勋贵将门,便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此次涉及大同盐铁大案的八家勋贵将门,除荣国府早已退出军武权柄,其他七家都还活跃军伍之中。 如因此次盐铁大案,对这七家勋贵涉案之人,严加惩处,甚至除爵取命。 以嘉昭帝一贯对四王八公等旧勋的打压态度,必定会使勋贵将门群体心生防范。 即便这次没有涉案其中的武勋将门,也会因兔死狐悲,而与朝廷生出忌惮和嫌隙。 一旦战事来临,勋贵将门与朝廷必会离心离德,畏战退缩,动荡军心,从而动摇国事,酿成难以预测的祸患。 其实在这一点上,蔡襄、顾延魁的谏言和顾虑,几乎完全一致。 只不过蔡襄身为阁臣文官,不好将宽宥获罪勋贵的话说得太露骨。 …… 嘉昭帝听了蔡襄和顾延魁的谏言,露出思索的神情,但并未马上表态,而是看向一直没有发言的忠靖侯史鼎。 作为在场唯一的勋贵将门,史鼎因身在其位,他对此事的观感和意见,会比蔡襄和顾延魁更加直接和准确。 嘉昭帝问道:“史爱卿,你对此事有何谏言?” 史鼎正色说道:“臣以为蔡大人和顾大人之言,目光长远,皆为老成谋国之论。 此次获罪盐铁之事的诸家勋贵,圣上可念其先祖有功于国,施以教化之心,宽宥之情。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可削承爵之资,可除勋爵之位,论罪流配,永不叙用,是为国法惩戒。 此举可存其家武勋勇烈之气,使子弟感圣上惜功怜悯之诚,一旦濒临社稷武事,其家必定奋勇向前,以赎前过,再取功业。” …… 等到蔡襄、顾延魁、史鼎等人告退出宫,嘉昭帝还在思虑推敲几位大臣的谏言。 今日被嘉昭帝传召议事的臣子,可以说都是极其代表性,蔡襄代表文官口舌,史鼎立足武勋将门,顾延魁以国事兵事居中。 而他们的意见最终殊途同归,虽按嘉昭帝的心意,对这些狂悖妄为的勋贵,恨不得一撸到底。 但嘉昭帝深知,身为九五之尊,想要明断大局大势,注定不能以个人喜恨好恶为准,而须以权衡利弊为上。 方才顾延魁等人的主张谏言,才是处置大同盐铁违禁大案的中肯之论。 嘉昭帝想通此节,对如何处置涉案多家勋贵,心中便有了大概定论。 此时,他突然想到,顾延魁所言涉案七家勋贵之家,如今皆活跃军中,在军中人脉势力不浅。 这其中并不包括荣国府贾琏,世人都知,自从贾代善、贾代化过世之后,贾家已完全退出军中权柄。 虽然荣国府扶持出一个王子腾,但嘉昭帝借贾琮被同科秀才诬告,略施手段,就斩断了王子腾和荣国府的情分。 如今王子腾根底已失,如同水中浮萍,只是嘉昭帝手中傀儡,予取予夺,或生或死,都在君王一言而决。 依着顾延魁顾虑之事,荣国府贾琏可以说不在此列。 嘉昭帝突然想到十多日前,贾琮已上奏为家兄求情,自己因大同盐铁案处置方向未定,一直没有予以回应。 嘉昭帝对郭霖问道:“贾琮自上本求情以来,贾家东西两府,可有什么动静?” 郭霖说道:“启禀圣上,最近贾家一切如常,只是昨日贾琮去了趟城东郊外火器工坊。 据说工坊眼线回报,贾琮问过后膛枪部件铸造进度,且和副监刘士振商议许久,似乎对后膛枪图纸做了改造。” 嘉昭帝听了目光一亮,贾琮画的那张后堂枪图纸,他曾无数次鉴赏观看。 他曾传唤安插火器工坊的管事钱槐,听他详细解说后膛枪详情,钱槐曾对这种后膛枪赞不绝口。 这让嘉昭帝对这种新式火枪颇为期待。 如今听说贾琮对后膛枪图纸做了改进,也不知是什么形状,倒是激起嘉昭帝满腹好奇。 嘉昭帝从御案上堆叠的奏书文牍中,抽出贾琮那册祈恩奏表,若有所思的翻阅了一下。 对郭霖说道:“传朕旨意,召贾琮入宫觐见。” …… 宁荣街,伯爵府。 书房之中,贾琮又将昨日所写的奏书,仔细润色了一遍。 这份奏章之中,他详尽叙述后膛枪的简化设想,这种枯燥的营造叙述,想让外行人读懂其意,言辞斟酌让他费了些功夫。 等到奏章润色完毕,又仔细誊抄了一遍,准备明日就呈报宫中,以嘉昭帝对新型火器的热衷,这份奏章必定会发生预想的作用。 这时,院子外传来五儿的声音:“平儿姐姐怎么来了,三爷正在书房呢。” 贾琮听到平儿翠丽动人的声音:“二奶奶得了喜信,王家老爷送了不少滋补之物、时令鲜果。 其中还有一箱岭南来的新鲜荔枝,据说是冰镇保存,走了上千里地过来的,看着有些稀罕,二奶奶让我送些给三爷尝鲜。” 五儿笑道:“这个季节的荔枝倒是稀罕物事。” 当日在凤姐院里,王熙凤当着贾母和王夫人的面,说来了平儿的事情,东府这边自然都已知道。 因此贾琮院子里的人,如今见到平儿,多半有些自己人的意思,言语之间自然要多些亲近。 王熙凤或许也是有意为之,最近日常都会找些借口。 或是来问贾琏之事的消息,或是送些新奇好用的物件,让平儿时常来往东府,在贾琮院子进出多混些脸熟。 贾琮知道清楚王熙凤的心思,不过也不放在心上。 王熙凤已在荣国府将话说开,平儿除了入自己房头,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自然会好好待她。 …… 贾琮将誊写好的奏本放好,见平儿提了篮红艳艳的荔枝进来书房。 笑道:“这一篮荔枝从西府拎来可是不轻,太过劳累平儿姐姐,以后有这样的事,传个口信过来,让二姐姐吩咐人去拿就好。” 平儿俏脸微微一红,显得异常俏丽动人,说道:“二奶奶如今不管事,只是在院子里养着,我也比平时清闲了许多。 我可没那么娇贵,一篮子东西自己走几步罢了,那里还有吩咐别人来的道理。” 两人正说着闲话,突然娟儿来报信,说宫里内官到府上传信,圣上口谕传三爷进宫面圣。 贾琮和平儿听了都吃一惊,贾琮看着桌上的奏本,心说这事情来得倒是及时。 这天正巧芷芍带了英莲和邢岫烟,去了城外尼牟院看望修善师太和妙玉,龄官去了黛玉房中,晴雯也不知去了那里。 五儿连忙进屋,帮贾琮梳发净面,还要翻找得体衣裳,因贾琮如今丁忧卸职,入宫只能穿戴常服。 只是这些房内之事,寻常都是五儿和晴雯一起做,一个人有些手忙脚乱。 平儿在一旁见了,脸色变得愈发俏红,见五儿翻箱倒柜找衣服,便上前帮贾琮拆了发髻,用篦子细细梳理头发。 她双手甚是伶俐,没一会儿就帮贾琮重新结了发髻,上了发簪玉冠。 两人围着贾琮一顿忙碌,好不容易收拾完毕,贾琮对着平儿一笑:“今日劳烦平儿姐姐了。” 五儿在一边笑道:“以后劳烦的时候还多着呢。” 平儿红着脸正待说话,却见贾琮拿了写好的奏本,已快步出了内院。 第五百零二章 落罪待承爵 大周宫城,乾阳宫。 空荡的大殿里,兽鼎铜鹤吐着袅袅焚香,如兰似麝,令人愈发神清气凝。 嘉昭帝翻阅这贾琮提上的奏章,望着侍立下首的少年,心中不免有些讶异。 他今日传贾琮入宫觐见,一是因贾琮上书为兄长祈恩之事。 二是听说贾琮对后膛枪营造进行改进,这让对新式火枪十分期待的嘉昭帝,急切想要一听其中究竟。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贾琮一进入大殿,便向他呈上早就写好的奏书,上面详细叙述后膛枪改进事宜,还附带了两张新绘制的图纸。 这份奏书用词精炼,叙述详尽,想来贾琮花了不少功夫,而两幅线条繁复,画工精细,还标注文字说明,让人一目了然。 嘉昭帝挥手屏退殿中伺候的宫女和太监,就留下郭霖一人在旁。 他微笑说道:“你倒是懂朕的心思,知道朕关注后膛枪的研制,早早写好了奏章,画好了图样。” 贾琮回道:“臣深知圣上山河鸿图之愿,决意以火器之术建军强兵,臣虽去职丁忧,却也不敢对火器研制有所懈怠。 臣前几日邀刘士振到府详谈后膛枪营造,也去过城外火器工坊,查看后膛枪部件炼制,但整体进度颇不理想。 究其原因,是后膛枪关键部件锻造难度极高,以大周眼下的锻造技艺,显得有些难以企及,如不做简化改进,营造必定旷日持久。 于是臣将后膛枪部件锻造极难之处,进行简化改进,将原先的全铜制枪弹,改为纸包枪弹,将原先的铜制底火激发,改为针式激发。 这样可以极大降低后膛枪的营造难度,依臣的估算,经过此番改进,或许在半年之内就能营造出样枪。” 嘉昭帝曾听工坊的管事郭槐说过,要想造成图纸上的后膛枪样品,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但钱槐毕竟只是旁观者,他对营造进度的估算,多半还会有偏差。 贾琮作为后膛枪的研发者,最清楚营造的难度和时间,按他所说的旷日持久,只怕一年时间都远不够。 而经过他再次改进优化,放言能在半年内造成样枪,比钱槐估算的时间,整整少了一半,让嘉昭帝又惊又喜。 嘉昭帝神情振奋,说道:“依照你改进图纸,如半年内造成此物,为我大周再添军国利器,你便是大功一件。 你眼下丁忧去职,但朕仍赋你火器司专断之权,刘士振以下所有工匠都由你调度。 后膛枪营造过程,所需资材和人手,你可直接让工部李德康协办,不需事事向朕奏报。” 贾琮知道工部李德康两年前位居工部侍郎,他和贾琮有过一些交往,今年春原工部尚书年老致仕,李德康提升为工部尚书。 眼下火器司挂靠工部,虽火器司事务具备极大独立性和保密性,工部尚书并无权限插手,但依官场规矩,李德康却算贾琮的顶头上司。 如今因嘉昭帝金口一开,堂堂工部尚书就变成了火器司的运输大队长,可见嘉昭帝对后膛枪的营造,心中是何等看重。 嘉昭帝又说道:“大同盐铁违禁大案事发,大同指挥孙占英事败之后,悍然北上投敌土蛮部安达汗。 兵部以边军斥候屡有线报,土蛮部安达汗积蓄实力,厉兵秣马,终是西北边境隐患。 自你主持火器司,多建功勋,辽东平定女真一役,火器强军之道,已彰显成效,朕望你尽展所长,为国再添重器,朕必定不吝封赏!” 贾琮心中有些明白,嘉昭帝为何对后膛枪营造如此看重,自然是和眼下的形势有关。 孙占英悍然投敌土蛮部安达汗,按照常理并不像仓促之举,必定让大周兵部生出警惕,西北边陲的北虏之患,开始进入大周君臣视野。 因有了在辽东平定女真的战绩,杀伤效果犀利的新式火枪,既然能对付快马利刀的女真人,自然也能对付同为马上部族的蒙古人。 所以,对于杀伤远高于改进型鲁密铳的后膛火枪,嘉昭帝才会寄予很高的关注度。 贾琮回道:“臣乃朝廷命官,为国任事,为圣上分忧,必定鞠躬尽瘁,不敢有丝毫懈怠。” 嘉昭帝看了一眼,御案上那两本贾琮上的奏本,略微思索片刻。 说道:“你曾上书为兄长贾琏祈恩,但大同盐铁之案,牵扯多家勋贵,牵一发而动全身,朕因事态未明,难定处置之策,所以未曾谋断。 如今朕便准你所奏,因你营造新式火器之功,宽宥贾琏死罪,由三法司依律判为流配赎罪。” 贾琮听了嘉昭帝话语,心头松了口气,皇帝宽宥贾琏死罪,代表着贾赦贩卖盐铁、盗运失窃火枪等罪责,总算是被皇帝揭了过去。 因此事对自己和贾家的损害冲击,才算真正消弭于无形,自己一番筹谋总算没有白费。 嘉昭帝又说道:“朕知道你在辽东颇有威望,朕会传口谕给大理寺,将贾琏流配辽东服役,也便于你看护关照,省得他再闹出事情。” 贾琮听了此言,心中微微凛然,嘉昭帝此举既是施恩自己,但提到自己在辽东颇有威望,其中未免没有提示敲打之意。 自己因在辽东扫平女真,辽东边军自总兵梁成宗,麾下将领刘永正、邓辉、魏勇胄等,都和自己关系莫逆,隐然有向心之势。 贾琮奶娘赵嬷嬷的儿子郭志贵,至今还在辽东军中做火器营队正。 好在贾琮和这些人,只是处于共赴战场的袍泽之谊,并没有丝毫僭越之举,也不怕被人抓到把柄。 只是,嘉昭帝深谙帝王心术,在这些方面或许比常人敏感许多……。 …… 荣国府,凤姐院。 王熙凤在里屋南窗下炕上坐着,身后靠着锁子锦靠背,右手搭着一个引枕,虽然一身绫罗,但头上珠钗简朴,脸上妆容寡淡。 虽贾琏的事没个落局,王熙凤心中一直担忧,好在危难之际突然有了身孕,让她的心神大半安定下来。 如今她更注意保养,又交了日常管家的差事,每日少了劳累多了清闲,脸色精神竟比贾琏出事之初,明显好上了许多。 丫鬟丰儿掀了门帘进来,手上托盘里放一盅银耳燕窝羹。 王熙凤问道:“平儿一大早去东府,怎么过去大半天时间,还不见回来。” 丰儿问道:“二奶奶,要不我去东府叫平儿姐姐回来?” 王熙凤说道:“罢了,她迟早也是挪窝的雀儿,又去催她做什么。”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靠南的窗户纸上,显出个窈窕婀娜的倩影,还伴着熟悉的脚步声。 里屋的门帘掀开,露出平儿巧笑嫣然的俏脸。 王熙凤冷笑道:“你就送篮荔枝过去,日头快落都不见人影,我看你人还没过去,心早就飞走了。 这会子就舍得回来了,难道遇到什么好事,莫不是琮兄弟已给你吃了甜头?” 平儿听王熙凤说起荤话,俏脸涨红的说道:“奶奶又浑说什么,让人听了去,我可没脸做人。 我在东府见到了三爷,耽搁了时间,倒确实是遇到了好事。” 王熙凤听平儿说果然有好事,脸上表情一愣,心说琮老三这小色鬼,不过真的已经弄了平儿吧……。 平儿没注意到王熙凤神情,说道:“我上午过去时,刚见到三爷,外头就传话进来,说宫里来了内官,要传三爷入宫面圣。 我想着三爷上本给二爷求情的事,皇上要见三爷,莫不是和这事有关,所以就没敢回来,一直在三爷院子里等消息。” 王熙凤一听这话,脸上一喜,急忙问道:“你如今回来,可是得了消息,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平儿笑道:“刚才三爷从宫里面圣回来,说圣上因他立下功劳,所以施恩免了二爷的死罪,只让三法司判流配之刑。 而且还格外关照,让二爷流配辽东服役。” 王熙凤听说贾琏被免了死罪,不禁大松了一口气,脸色刚泛起喜色,又生出不少担忧。 说道:“怎么流配辽东这么远,那个地方天寒地冻,那里是二爷这样的人呆的,这也算皇家格外关照?” 平儿劝道:“如今二爷落难,只要保住性命,就是来日方长的事,旁的也没法计较太多了。 三爷说他是在辽东立功封爵的,辽东很多将官和三爷都是生死袍泽,二爷去了那里才方便三爷关照,可是比去别的地方可靠得多。” 王熙凤听了这话,才彻底放下心来,说道:“我倒是把这茬忘了,三弟可是在辽东发迹,连东府的大半爵产都在辽东。 那地方可有三弟一半根基,二爷去了那里的确能放心,就算天寒地冻,不过多让他带银子和衣服也就罢了。” 平儿笑道:“如今二爷的事情落了地,奶奶也可以放了大半的心,只要好好养胎才最要紧。” 王熙凤叹道:“经了这事我算是看明白了,二爷出了事情,老太太和老爷虽也心疼焦急,却是使不上半点力气。 这事到火烧眉毛的关头,还是靠三弟在皇上跟前的脸面,才帮二爷捡回了小命。” 平儿笑道:“要说二爷才是个有福分的人,有三爷这样的兄弟扶助。” 王熙凤笑骂道:“瞧把你得意的,心里乐开花了吧,我给你塞了这样一大金元宝,你这丫头回头攀了高枝,不要转眼就忘了我。” 平儿红着脸说道:“瞧奶奶说的,我是这么没良心的人。” 王熙凤笑道:“这还真说不准,我是早看出来,三弟哄女人的本事,估计不比做官的本事差,你落到他手里,迟早找不到北。 将来有没有良心还真不好说,不过不管如何,我让他得了你这样的,他总要记得我的好。” …… 荣国府,荣庆堂。 平儿得了贾琏被宽宥免死的消息,迎春自然也把这事早早告诉贾母。 贾母和贾政听说了消息,也都心中如释重负,贾琏犯下边关贩卖盐铁之罪,能保住性命也算大幸,他们也从没奢望贾琏能全身而退。 虽然还是免不了一个流配边疆的命数,但贾母和贾政多少还有些见识,知道贾琮在辽东立功授勋,连东府的爵产根基都在辽东。 他们出身高门大户,日常听多了这样的事情,多少高官显贵获罪流配,就因人地生疏,无人看顾,都活活客死异乡。 贾琏发配去了辽东,等同到了贾琮的地头,必定就能得到兄弟的关照,将来也能活着返回神京。 在贾母想来这大概是贾琏最好的结果,再想到贾琮心中多少感慨,自己和这孙子虽不亲,可偏偏家中最顶事的还是他。 她对身边的鸳鸯说道:“你去东府叫琮哥儿来说话。” 又对迎春说道:“你兄弟官场上有根底,倒是问问琏儿要去多少年头,也不知我能不能活着等他回家。” 迎春安慰道:“老太太必定长命百岁,自然能等到二哥回家,琮弟刚才出宫回家,没坐一会儿,就去了城外工坊,如今人不在府上。” 贾母奇道:“他不是丁忧去官,怎么还要出去办公差?” 迎春说道:“圣上之所以免了琏二哥的死罪,就是因琮弟做出新式火器,立下功劳。 如今圣上恩典已下,琮弟自然不好怠慢,虽然去了官职,但火器司的事情还是要他去做。” 贾政听了抚须赞叹:“家礼全而不忘劳心国事,家门虽有子弟不肖,但还有琮哥儿这样的,总算是万幸。” 贾母听了儿子的话,心中忍不住一阵膈应,儿子说什么子弟不肖,不仅是说贾琏,多半还有她的宝玉。 老太太想到最近荣国府接连出了坏事,先是死了大儿子,接着大孙子又犯下大罪,几乎丢了性命。 可即便是这样,东府那小子依然可以逆风翻盘,依然事事都走出光彩。 贾母想到贾琮的风光,又想到还在房里养伤的宝玉,心中忍不住一阵叹息。 …… 黛玉、宝钗、探春等姊妹听了贾琏的消息,也都心中欣然。 毕竟贾琏是同府的兄弟,虽说有些荒唐纨绔,但待人也算厚道,在姊妹中口碑不错。 家中大概只有王夫人对这事不在意,她也能猜到贾琏被流配辽东,有了贾琮的关照,将来必定能太太平平返回神京。 如果自己侄女又生下男孩,那时长房长子一家子齐全,又有西府那小子撑腰,将来只怕要分走宝玉不少家底。 想到这些王夫人不免因自己的远见,多添了许多可笑的惆怅。 …… 接下去一段时间,贾家东西两府因一连串祸事,而引起的动荡不平,渐渐都平息下来。 而外头又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不断震颤拨动神京城中许多人的的神经。 就在贾琮面圣出宫的第四天,三法司、宗人府、礼部等衙门,对大同盐铁违禁大案进行五堂会审。 对于涉案的大同总兵钱绍扬,大同军中牵连落罪三十二名中下阶军官,谢鲸、戚建辉、裘良、贾琏等案犯判罪定刑。 大同总兵钱绍扬因身具高位,包庇纵容麾下将官,贪污枉法,草芥人命,定为要案首犯,处于斩刑,其家抄没,家眷发卖充军。 大同边军涉案四名勋贵世子,削承爵之资,除宗人名录,永不叙用,流配云贵二十年。 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三名承爵武勋,因参与大同盐铁违禁贩卖,谋取巨额暴利,罪愆严重,依律除以斩刑。 因圣上怜悯谢鲸、戚建辉、裘良先祖于国有功,父辈曾拼斗疆场,恩荫于上,免其死罪。 削谢鲸、戚建辉二等男爵勋位,流配南粤二十年,其子降三等袭云骑尉。 裘良流配劳役琼州二十年,荣国府贾琏流配劳役辽东十五年。 大同盐铁违禁大案要犯孙占英,畏罪潜逃,北上叛国投敌,罪不容诛,夷三族。 盐铁大案人犯罪罚消息传开,在整个神京城引起震动。 人犯之中官职最高,唯一被除以斩刑的钱绍扬,根本无人问津,死得悄无声息,堂堂正二品封疆大吏,下场很是悲惨。 最受朝野勋贵关注莫过于谢鲸、戚建辉这两人。 两家勋贵的爵位,都从二等男爵连降三等到云骑尉,世家勋爵几乎被一撸到底,虽留着勋位,保留世家体面,但衰落已不可避免。 不过承爵勋贵犯下大罪,还能留得性命,已是皇帝格外开恩,落罪勋爵降多等袭爵,是国朝宗人惯例,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至于大同军中四名承爵世子,只是被削承爵之资,流配边疆,对其家族几乎没有半点影响,反而算是极好的结局。 据说大理寺刑判公文下达,这四家勋贵的家主还因此上本谢恩。 在所有人犯之中,贾琏因为所判刑罚最低,旁人都是流配二十年,唯独他只流配十五年。 只有贾琮、嘉昭帝、许坤等人心知肚明,那怕是流配十五年,对贾琏来说也是重刑,因为他只是代父受过。 因贾琏招供而落罪的谢鲸、戚建辉、裘良等族人,因贾琏所受刑罚最轻心有怨怼,市井之中渐传出关于贾琏的非议。 后来不知从什么渠道传出消息,威远伯贾琮研制出一种新型火器,极得圣上赞许,因此推恩其兄长贾琏,使其免死降罪。 许多人这才意识到,原本寂寂无名的贾琏,竟然是那位深得圣眷的少年伯爵的兄长。 而且贾琏减罪,正是当今皇帝的圣意,谁还敢因此多言。 谢鲸、戚建辉、裘良等族人很快集体失声,生怕祸从口出,连最后云骑尉都让皇家给撸了。 …… 大理寺刑罚公文下达后五天,贾琏便踏上北上流配的路程。 贾琮带着贾芸等荣国旁支子弟,护持王熙凤的车马,一直送到神京宏德门外。 押送贾琏的几个大理寺衙差,早就得了大理寺正杨宏斌的嘱咐,一路妥善关照贾琏。 这些衙差又得了贾琮送的丰厚金银,更是忌惮贾琮在神京的威名,个个都拍胸脯保证,必定要将琏二爷毫发无损送到辽东。 贾琮又将写给梁成宗的书信交贾琏转交,有了这份书信,贾琏只要在辽东不招惹是非,必定就能安然无忧。 贾琏和王熙凤夫妻道别,各有一番悲伤,好在夫妻两人幸得留下血脉,十五年后岁大概已两鬓星斑,只是世事都有前因,只能各自认命。 …… 贾琏北上流配之后,给荣国府带来的些许悲怆,没过去多少日子,便渐渐消退,似乎变得无影无踪。 连贾母也渐渐放下对长孙的牵挂,因为对贾母、王夫人、贾政等人来说,还有一件事比贾琏不幸更加重要。 荣国长房世子已没落,荣国府的爵位传承之事,按惯例会宣诏二房续爵,但是宫中却毫无动静,实在有些异乎寻常。 对于贾母等荣国府掌家人来说,旧愁刚去,新的忧虑又重重压在心头……。 第五百零三章 上书请世勋 荣国府,荣庆堂。 今年神京的天气异常温和,时序进入腊月,嘉昭十五年第一场大雪才不期而至。 岁至年末,荣庆堂地上铺满地毡,锦裀绣屏,焕然一新。 正中摆着犀兽三足鎏金珐琅大火盆,里面焚着松柏香、百合草,堂中弥散着温和馨香的气息 贾母坐在正面软榻上,底下铺着新猩红毡,设着大红苏绣福寿引枕靠背,还铺了黑貂皮袱子在上面,异常华贵温和。 王夫人、李纨、探春皆锦绣薄袄,金钏珠光,衣饰华贵,各自在下首雕漆椅上坐了,椅上都铺灰鼠椅小褥,椅下都摆一个大铜脚炉。 荣国府虽贾赦亡故,长房长孙获罪发配,可以说备受冲击,但似乎不影响贾家的豪奢排场,时至年关,荣庆堂的富贵气象一如往常。 眼下接近年关,正是荣国府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贾母和王夫人,常在荣庆堂里和李纨、探春商议家宅事务。 自从王熙凤病倒,虽府内事务都有李纨和探春代理,但王熙凤有喜之后,贾母又让她们日常处事,多和王熙凤商议。 这不过是贾母些许内宅心思,因为大房败落,眼看二房其势大涨,但大房血脉却得以延续。 贾母便生了用之制衡二房的心思,省得二媳妇不知天高地厚,失去了顾忌,少了自己跟前的尊卑,影响了自己高乐过日。 探春自然无有不可,她本虽才自精明志自高,腹中奇思韬略,并非一般女子可比,但毕竟正当妙龄,玩心尚重,于俗事上心思无垢。 按她的意思,巴不得不管这些家务杂事,在东府和姊妹们顽耍,跟着贾琮练字读书说话,那才是真真有趣之事。 贾母让她多和王熙凤商议,她自是求之不得,让王熙凤拿主意,她也省得多费心思。 倒是李纨对料理荣国家务,很是兴致盎然,也算遂了多年的心愿。 当年依着贾代善临终遗奏,得太上皇恩准,荣国府长子贾赦袭爵,次子贾政袭府。 按照常理敕造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应该是贾政长媳李纨。 可惜王夫人算计太深,又满腹内宅妇人的狭隘偏见,觉得媳妇不过是外姓人,骨子里只信重血脉偏重。 因此才力推自己亲侄女的王熙凤,代她协理荣国家务。 并以长媳守寡守节,不适宜抛头露面操持家事,变相夺了李纨的管家之权。 这等孀居之妇礼教之规,实在冠冕堂皇不过,即便贾母也要赞成。 李纨年少寡居,本来过得孤清苦涩,连接触俗务,聊以派遣的机会,也被过于深谋远虑的婆婆剥夺,也只能无可奈何。 …… 如今,此一时彼一时,长房彻底没落,荣国的爵位和府邸都成了二房囊中之物。 王夫人为了宝玉做长远计算,自然改变了心思,又遇上王熙凤危难中卧病在床,顺势就让李纨和探春代管家务。 因为李纨和探春都是他二房的人,李纨多年寡居,王夫人身为婆婆,有孝道大礼在身,自然能捏得她牢牢的。 探春自小多得王夫人教育,倒不是她心思多么慈悲,不过是为了粉饰宽爱庶女的好名声。 况且,赵姨娘虽然是生母,但探春的婚姻嫁娶之事,按照豪门大家规矩,可是牢牢捏在嫡母手中。 婚嫁乃是女子一生命脉大事,王夫人不怕探春对她不就范,让她管家更不用担心这个庶女忤逆。 原先王夫人这番算计颇为妥当放心,即便贾母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如今形势却又变得扑朔迷离,贾琏离神京去辽东罚役,已过去一个多月,孕中的王熙凤都已开始害喜。 但是,荣国府承爵之事,宫中和宗人府还是毫无动静,好像所有人都故意忘记了此事。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贾母和王夫人虽都是头发长的妇人,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识,都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已有些热锅上的蚂蚁。 连李纨心中都有些焦急的,因为二房承了爵位,她这个当家奶奶才能坐实实,不用像以前那样,一生枯守内闱那样无趣。 况且探春以后还会出阁,自然百无禁忌,自己成了荣国府当家奶奶,她的贾兰在家门才会有更多依仗。 贾政身为荣国家主,对已故长兄身后爵位之事,出现这种异乎寻常的拖延,也察觉到有些不对。 但是以他的身份和性情,实在拉不下脸找人打听此事。 …… 今天也像往常一样,贾母、王夫人听李纨、探春说了年底府上诸事,除了探春之外,其余几人心情都是懒懒的。 贾母这几天听说王熙凤害喜厉害,便让琥珀去叫王熙凤过来说话。 贾母最近也有意思,似乎生怕冷落了她,只要王夫人、李纨等在堂中,总会找个由头让王熙凤过来。 没过一会儿,王熙凤带了平儿进堂,她如今虽然害喜,却还没显怀,日常走动无碍。 她身了件白底绣蓝纹的棉袄,披一件石青刻花丝灰鼠皮披风,下身穿条灰白洋绉银鼠皮裙,手里拿着小铜手炉。 平儿跟着身边,手里捧着一个软藤编的小盒,里面装了酸梅桃条的吃食。 她进入堂内,贾母自然问些孕期之事,李纨照例说些年关府上事务,因这些事都是王熙凤都是做惯的,心中见识主意明朗。 王熙凤便随口说了几句,正巧看到王夫人神情无波,只是在一旁拨动念珠,王熙凤眼珠一转,心中不由一动。 她这人性子精明泼辣,最能察言观色,自然清楚如今形势大变,自己姑母不喜自己把持家事。 但是自己姑母一番算计,如今倒是出了状况,贾琏定罪离京一个多月,但是荣国府爵位传承,依然石沉大海。 这种一等大事,以王熙凤的精明厉害,如何不会想到。 不过现在时过境迁,她也见识了姑母的世故冷漠,眼下对二房爵位承袭受阻,心中只有幸灾乐祸。 想到方才李纨说起年底之事,便笑着问道:“我刚才正想到,大嫂子说年关之事,有一桩要紧的,可不能忘了。 每到年关,朝廷会给勋贵发放春祭恩赏,根据爵碌高低,赐等量祭祀银子,都用黄绢袋子装了,上面写‘皇恩永赐‘’四个字。 咱家倒是不缺这几两银子花销,只是这银子到底沾了皇恩,置了祖宗供奉,上领皇上恩典,也是子孙托祖宗的福。 那怕家里用一万银子孝敬祖先,到底不如这个体面。 昨儿二妹妹来看过,说道这件事情,因琮兄弟如今是立府的伯爵,他上头生母也是追封了五品诰命。 所以光禄寺那边已知会东府,按时过去领取今年春祭银子,方才我想起此事,少不得要提醒大嫂子。 这一桩是咱们勋贵之家,区别其他人家的荣耀体面之事,可万万不能错过,去年是二爷去光禄寺领取的。 如今要派一个可靠的男丁去办此事,我看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哥儿,正经荣国偏房血脉,是个实在孩子,倒是可以让他去办领。” 贾母也知道有这么一桩事,但她是荣国府老祖宗,往年这种事那里用她操心,如果不是王熙凤提起,还真想不到。 贾母问李纨道:“东府既然都收到光禄寺的口信,西府应该也是一样的,可有人上门说过?” 李纨和探春都面面相觑。 李纨说道:“我们每日早晚两次,都会让执事婆子和丫鬟,上报二门内外诸事,从没听人说到这事,必定光禄寺没人来说过。”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心中一沉,代表勋贵之家的春祭恩赏银子,东府都得了口信,不过一墙之隔的西府,居然没人来传信。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种官家衙门之事,都是一板一眼,规矩森严,如果不是出了根由,绝对不会出现漏报之事。 她们联想到贾琏落罪发配,时间过去一个多月,荣国承爵之事依旧毫无音信,两厢对照之下,只怕多半要坏事。 贾母从出身落地开始,一辈子都活在勋贵之家,要是临老家里的爵位出了变故,实在不知怎么过下去。 王夫人做了半辈子的美梦,好不容易熬死了大老爷,熬废了大房世子,爵位就像是快到嘴的鸭子,要是出了变故,实在要郁闷到死了。 王熙凤看了贾母和王夫人惊愕担忧的神情,心中升起一股快意,自己一辈子得不到,别人也不容易得到,才真实称她的心意。 这时她突然有些害喜反胃,打开平儿手上的软藤小盒,从里面拿了一个蜜酿酸梅放进口中,觉得那味道实在酸爽透心,胸中烦闷顿消。 …… 这时,王夫人突然说道:“老太太,琮哥儿是官面上的人物,外头人面广,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也未可知,不如叫来问问。” 王熙凤一听这话,心中那有不明白的,太太巴望着爵位早些落到二房,可偏偏如不了意,她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皇家不给荣国府发春祭恩赏,问琮老三有什么用,他就是能说出花来,朝廷要是不发银子,还不是照样不发。 贾母听了这话,也觉得很有道理,东府已收到领取春祭银子的口信,自己那孙子终究是有能为的。 连在皇帝面前都有些面子,倒不如叫他来问问究竟,让他去打听承爵的事情,或许更加靠谱些。 自己那迂腐儿子指望不上,一帮妇道人家瞎琢磨也终归没用。 贾母看了眼鸳鸯,她拿着美人槌,给自己捶腿,说道:“你去东府叫琮哥儿过来,说我有话要对他说。” …… 鸳鸯得了贾母吩咐,除了荣庆堂,一路过了后花园子,走了两府夹到小门,等到了贾琮院子,却不见他人影。 五儿说三爷大早去了火器工坊,而且最近隔几日就会去。 鸳鸯心中遗憾,正想要回去,刚巧二门外传来消息,说三爷刚刚回府。 她心中庆幸,便在贾琮院子里等了少许,就见到院门口俊朗的人影晃动。 贾琮进院子见鸳鸯站在屋檐下,蜂腰削肩,肤色白腻,眉眼俊俏,双眸光彩,穿着水红绫子薄袄,靛蓝单色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 他笑问道:“鸳鸯姐姐怎么有空过来逛。” 鸳鸯微笑道:“哪里有这等空闲,是老太太让我请三爷过去,她有话要和三爷说。” 贾琮听了微微一愣,这几年他也明白了,但凡贾母找他说话,多半没什么顺心的事情。 问道:“老太太怎么突然有话说,可是有什么事情?” 这些年贾母但凡要找贾琮,几乎都是鸳鸯来传话,每次贾琮问原由,鸳鸯总会不着痕迹的透露,这几乎已成了两人的默契。 鸳鸯说道:“老太太听说东府已得了光禄寺的知会,要去领春祭恩赏银子,但是西府至今没有消息。 太太说三爷是官面上的人物,懂得事情比别人多,所以叫三爷过去说话。” 贾琮听说是王夫人提的话头,多少就猜到其中意思。 春祭恩赏是朝廷专发勋贵的恩典,荣国府年年都能领,唯独今年不行了,也怪不得贾母和王夫人在意。 但贾琮深知她们可不是在意那几个春祭银子,而是在意春祭恩赏背后的勋位。 贾琏北上流配,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荣国的爵位传承,依旧毫无音讯,贾母和王夫人觉得不对,贾琮自然也察觉到不妙。 等到两人进了荣庆堂,贾母见了贾琮,问道:“我听说东府刚得了光禄寺的传讯,要掐时辰去领春祭恩赏银子。” 贾琮回道:“是的,今年是东府立府第一年,母亲是御封的五品诰命,这份恩赏银子也是东府头一遭。” 王夫人听了贾琮这话,心中也是别扭得不行,心说就那个烟花女子,如今都和自己平起平坐,也是够荒唐的。 贾母听贾琮口中说出母亲两个字,心中膈应得难受。 在豪门贵勋之家,只有嫡母才配称母亲,庶子的生母连一句娘都是僭越,只能被子女称为姨娘。 贾琮的生母杜锦娘,是贾母一生最鄙视怨恨的女人,可这下贱的女人,偏偏生出这么出色的儿子,抢走了贾家所有的光彩。 即便贾母有祖母的孝道名义,在这个孙子面前也多有顾忌,有时她想起这事,都觉得有些邪门,就像是那鬼女人回来讨债一般。 按常理来论,那下贱女人被儿子叫声姨娘,就算祖上积了大德,如今却被这小子堂而皇之称为母亲。 贾母虽心中极度不快,却不能说半个不字。 自己这孙子是立户开府的御封伯爵,那女人早就追封了五品宜人,她被儿子称做母亲,也是宗人礼法,旁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但是贾母心中还有可气之处,贾琮的春祭银子,难道就没有自己大儿子的位份,可他在自己面前只提生母,根本不把生父放在心里。 不过这话贾母只能存在心里,当面计较反而大家都没脸。 …… 贾母压着心中不快,说道:“琮哥儿,按理每年年关朝廷都要发春祭恩赏,但是今年东府都得了消息,西府至今都没动静。 你是官面上的人物,又多在外面行走,应该清楚这是个什么意思。” 贾琮说道:“我懂老太太的话,朝廷的春祭恩赏只发给贵勋之门,且和勋爵高低相关联。 西府没发下春祭恩赏,必定是世传爵位悬而未决的缘故,所以朝廷才会有所保留。” 贾母和王夫人一听贾琮这话,心中忧虑更深,她们虽对贾琮各有心思,但因贾琮的本事,对他说的话有种难以抗拒的信服。 琮哥儿,你哥哥上辽东服刑,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朝廷的承爵诏书迟迟没有动静。 贾母说道:“琮哥儿,你也是贾家子弟,荣国世传的爵位,可是你亲老子留下的东西,如今却落不了地,你这做儿子的难道不该出些力气。 我知道你一向受皇上看重,在宫里多少有些脸面,我想让你给皇帝上本,帮着家里求一求圣上,早些让贾家赐承勋爵。 你若办成了此事,家里人都念你的好,但凡你有什么喜好的,我这当祖母只要有的,都给了你便是。” 王熙凤听贾母说的露骨,一双丹凤眼骨碌转动,正巧看到贾母身边的鸳鸯,突然看了贾琮一眼,脸色莫名其妙有些发红。 王熙凤心中腾起八卦之火,鬼使神差的想到,当初大老爷要纳鸳鸯,结果这丫头寻死觅活不愿意。 当时她那个笨蛋嫂子就嚷了出来,说鸳鸯看上贾琮,偷偷给他做鞋。 后来说是迎春给弟弟做鞋,因为迎春正在病中,鸳鸯才好心帮忙代做,这事也就混了过去。 如今见贾母说什么我只要有的,就都给了你,然后鸳鸯这丫头就发浪脸红,看来当初金文翔家的也不是胡说。 老太太这是现学现卖,明摆着就是弄自己玩剩的招数,只是这种事情搞多了,琮老三也就不吃这套了,还好自己下手够早……。 王熙凤心中正幸灾乐祸的瞎琢磨。 就听到贾琮郎声说道:“老太太说的这事,请恕琮无法从命!” 王熙凤明眸一亮,琮老三这是要来劲,有好戏能瞧了! 第五百零四章 福祸皆自招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见自己的话,被贾琮一口回绝,当着家中老小的面,竟一点台阶都不给自己留。 贾母气得脸色发白,狠狠说道:“你就真的那么心冷,我知道大老爷和大太太对你稍有不慈,可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他们即便有什么不好,那也就罢了,你十岁到了西府,我这祖母的可有亏待过你,政儿待你比亲儿子都好,你都忘了吗? 你兄弟犯下这么大罪过,你还不是一份奏书就保住了他的小命,荣国爵位承袭,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难道比琏儿的事还要难吗。 你真的就不顾一家子情份,这么狠心撒手不管!” 贾母一番话气氛尖锐,荣庆堂中气氛一下变得艰涩冰冷,在座众人的心神一下变得凝重。 随着贾琮这两年在贾家飞快崛起,如今开府立户,官爵日重,贾家除了贾母这个祖母外,谁都已没底气对他说半句重话。 王熙凤听贾母大发祖母之威,心中只是暗自冷笑,琮老三表面礼数规矩,内里却是软硬不吃的清冷性子。 老太太不说顺毛儿捋着办事,还偏偏把话说得怎么僵,琮老三要是还会理会这事,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一旁探春听了贾母的话,心中暗自焦急,老太太怎么说这么硬的话,自从三哥哥立了东府,本就和西府渐渐疏远。 只不过和家中姊妹要好,连带着日常礼数才没冷落下来,老太太说这些狠话,不是把三哥哥越推越远了吗。 王夫人听了贾母这番教训的话,心中多少有些快意,心说凭着小子封了爵立了府,但老太太是他的嫡亲祖母。 他就是封了公候王爵,也越不过祖母的孝道礼数,不然传出忤逆之名,即便宫里都难以庇佑他。 贾琮听了贾母的话,似乎毫不在意,淡淡说道:“如今二哥获罪,失去了承爵之资,荣国爵位多半就是兄终弟及,由老爷承爵。 老太太让我给宫里上书,可那里有小辈为长辈求爵的道理,不仅于礼不合,老爷的脸面上也要难堪。 倘若老爷为承爵人,自然也没自己上书求爵的道理,所以此事有失妥当,琮实在办不了。” 贾琮一番话,在场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那里有侄儿上书为叔父求爵,说起来未免太过贻笑大方。 只要贾琮这样的奏书一出,只怕马上要成为朝野笑柄,不仅笑贾琮不知礼数,也要笑贾家昏聩无人。 探春、王熙凤、李纨等人,见贾琮轻描淡写的回复,贾母方才剑拔弩张一番话,激起的紧张气氛,立刻被消弭无形。 他们也都听出,贾琮根本不想掺和这件事情,但理由挺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王熙凤暗自腹谤,这几年琮老三但凡心中不爽,都会这样不阴不阳的说话,而且毫无痛脚可抓,一贯让人有牙没处下嘴。 老太太居然一直没被他气死,也算多福多寿身子硬朗。 …… 贾母满怀郁闷,一口老气憋在胸中,怎么也不得散去。 如不是看上这小子在皇帝面前有脸面,自己何必去求他。 一旁的王夫人听了贾琮一番话,虽然道理上挑不出毛病,但她却以为贾琮失意大房败露,妒忌二房得势。 明摆着故意不帮二房谋求爵位,这让王夫人心中十分气恼,自己老爷一向待他比宝玉都亲,连家传的青犀甲都送了他,他却这样没有良心。 按照宗人礼法,二房承接爵位天公地道,凭着这小子使坏,还能拦得住这事! 王夫人一口气顶在胸中,突然脑子灵机一动,竟让她急中生智,想到一件事情。 她话语中透着欢欣,说道:“既然琮哥儿说自己是晚辈,不适合上书求爵,倒是也有更妥当的法子。 满府之中,唯有老太太是超品国夫人,身份最为尊贵,上书朝廷,母为子求爵,以继家业,才最是顺理成章。” 贾母一听这话也是眼睛一亮,搞了半天自己舍近求远,自己这国夫人的位份,可不是什么摆设,这孽障借故推脱,倒不如自己来办干脆。 王熙凤听了也有些惊诧,没想到自己姑母还有这等机智。 贾琮听了王夫人的话,嘴角只是微微一牵,却一句话没说,他可不想留下话柄,省得以后说起,贾母上书朝廷,自己也出了主意。 贾琏定罪北上服刑,荣国府的爵位传承,宫中迟迟没有信息,连礼部发放春祭恩赏,都因此耽搁。 贾母和王夫人不知根底,只会满脑子瞎猜糊想,但贾琮却深知荣国爵位传承搁置的原因。 嘉昭帝、锦衣卫、贾琮都深知,参与辽东失窃火枪盗运,主导宏椿皮货盐铁贩卖,主谋之人就是贾赦。 贾琏虽因父命牵扯其中,实际上不过是贾赦的替罪羊。 嘉昭帝因为要用贾赦之死,夺情贾琮和江南甄家的联姻,所以只能隐去贾赦的罪名。 这其中的内幕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贾琮更不会把其中根底,同贾母和王夫人这等内宅愚妇说道。 万一被她们闹出枝节,拆了嘉昭帝的台子,伤及到太上皇的脸面,连他都难以收场。 既然王夫人对二房承爵如此炙热,不惜怂恿贾母上书,自己好像也没理由拦着,那就让她们折腾去。 王夫人见自己出了个好主意,老太太神色满意,一旁的贾琮就像是傻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禁心中得意,觉得自己这主意,打破了贾琮暗中阻挠二房袭爵的企图,当真让人心中快意。 这小子虽然这两年顺风使帆,又是封爵又是做官,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那里还能事事老道,天下的路途还能都被他占了。 等到自己老爷袭爵,荣国府的爵位和爵产都归了二房,宝玉将来的根基就是一等深厚,东西两府并驾齐驱,谁也不弱于谁了。 贾母倒是没有王夫人狭隘的想法,觉得贾琮是故意使坏,阻挠二房承爵。 她只是以为贾琮自小受生父嫡母虐待,所以和家中一直不亲,又生了精明冷厉的性子,但凡损伤到他自己的事,这孽障便是一律不沾惹。 不过她心中还是认可贾琮的本事,见他对王夫人的提议,默默不语,心中有些犯嘀咕。 忍不住皱眉问道:“琮哥儿,你既顾虑那般多,我也不勉强你,我且问你,你常出入宫中,太太提的这法子,你觉得还可行?” 贾琮还没回答,却见王夫人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眼神之中颇有几分冷漠,似乎担心自己出言反对。 贾琮说道:“家中承爵之事,不是我一个晚辈该说话,既然太太想的法子,想来总是好的。” 王夫人听了贾琮这话,脸上松了面皮,贾母说道:“那这事就这么办,等政儿回来,让他给我写一道奏本。” 众人说过了要紧事情,也就各自散了。 …… 王熙凤和平儿走出荣庆堂,见探春陪在贾琮身边,一起往东府去,她看着贾琮的背影,有些若有所思。 平儿说道:“三爷不能为府里上书请爵,也是有他的道理,老太太的话厉害了些,好在太太想到了法子,三爷也见说好的。” 王熙凤冷笑:“琮老三这人心思深,依我看他倒不是觉得太太的法子好,只是想一味撇清,半点不想沾惹此事。” 王熙凤心思精明过人,如今他将贾琮视为靠山,对他的一言一行,比平时更加留意。 想到刚才姑妈建议老太太亲自上书请爵,贾琮的态度有些含糊,似乎不置可否,又拿出晚辈不好多言的借口。 她左右思量,都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 贾琮和探春过了两府夹道小门,等到进了东府之后,探春说道:“三哥哥是不是觉得,太太让老太太上书请爵,不太妥当?” 贾琮微微一愣,回头好奇的看探春,将她秀眉纤浓,眉梢微挑,透着英媚之气,一双秋水盈盈明眸,含着俏然动人之意。 探春微微一笑:“我在一旁都看着呢,三哥哥的心思可瞒不住我呢。” 贾琮一笑,说道:“还是三妹妹精明,如今西府形势复杂,大老爷亡故,二哥又出了事情,家传的爵位总要落到二房头上。 老太太和太太日日挂心此事,可偏偏宫中迟迟不下承爵诏书,她们都已经心急如焚。 方才想让我上书宫中请爵,被我所回绝,太太又相出让老太太以超品诰命之尊,给宫中上书请爵。 我如果出言反对,老太太和太太还以为我有意阻挠,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探春问道:“荣国爵位迟迟不能承袭,三哥哥觉得要出事情?” 贾琮不好将其中根由和探春细说,只回道:“事出反常,多半是要出纠葛的,总之我们这些晚辈,也操不了那个心。” 探春突然脱口而出,说道:“琏二哥虽然出事,大房还有三哥哥这个血脉,照我说这爵位你才最有位份。 可惜三哥哥太本事,早早自己挣了爵位。” 贾琮笑道:“三妹妹慎言,这话头要是传到太太耳朵里,对你生了嫌隙,对以后可是不好。” 探春一听这话,脸色微微一白,贾琮虽然没有明说,但两人兄妹默契,自然懂得贾琮的话意。 不外乎庶女的婚姻前程,都是掌握在嫡母手中,探春如因偏心贾琮,让王夫人生厌,将来如在女子婚姻上生事,姑娘家的一辈子都要被毁。 探春贝齿微咬红唇,说道:“我最佩服三哥哥,我们都是庶出的,可哥哥凭着一身本事,硬是自己挣来了前途,谁也左右不了你。 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然必定要跟着三哥哥做一番事业!” 贾琮发现探春说着话,一双盈盈双眸望着自己,眼神中都是认真孺慕的神情,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 不过贾琮不太放在心上,他是两世之人,内心积淀远不是少年。 自然懂得十几岁的女孩,青春血气,对同龄亲近的异性,产生异样的感觉,只是寻常之事,等到时光沉淀流逝,自然也就随着消散。 贾琮笑道:“世人总有偏见,觉得女子只能困守内宅,我倒觉得女儿如有志向,一样可以不输男儿。” 探春听了这话,心中温和妥帖,明眸微微闪动,说道:“怪不得三哥哥会这么想,我可是知道三哥哥的鑫春号,便是那位曲姑娘做大掌柜。 外头都说她是内务府唯一的女皇商,三哥哥将整个商号都交她打理,这才几年时间,鑫春号就做出这么大阵仗,曲姑娘也当真了得。 就像三哥哥说的,女儿如有志向,一样可以不输男儿,我好佩服那位曲姑娘,恨不得哪天像她一样。” 探春神情有些黯淡,说道:“可我生在豪门大户,却没有曲姑娘这么大的自在,一辈子只能待在内院。 我虽有姨娘和兄弟,但却都不是灵醒之人,我暗中操了许多心,终究是无用的,将来也没个臂膀依靠。” 贾琮微笑道:“三妹妹不需忧心,将来有我护着你呢,保管能让你称心如意,只是能配上三妹妹的,非世间俊彦不可。 即便你将来想和曲姑娘那样,或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探春听到贾琮说道,将来有我护着你,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得意,又听他说非世间俊彦才配得上自己。 她毕竟青春年少,说起姻缘多少有些羞涩,口中不知觉念叨世间俊彦几个字,只觉芳心鹿撞,忍不住侧头望贾琮一眼。 见他眉眼隽美无双,正目视前方,并没有察觉自己异样,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只是俏脸已一片绯红,娇艳英媚,更胜三分。 探春认真说道:“三哥哥这些话,我可记在心里,不许随口哄我,将来可是一定要作数的哦。” 贾琮笑道:“好妹妹放心就是,我一定说到做到。” 探春柔白纤细的小手一拳,伸出一根秀巧的小指,笑着举到贾琮跟前。 贾琮一笑,也伸出小指,明媚的阳光下,两人小指勾在一起,相视而笑,尽显洒脱。 …… 大周宫城,乾阳宫。 腊月隆冬,宽敞的大殿中透着阴寒。 大殿之中最温暖的地方,便是嘉昭帝的御案周围。 御案左右各点两个龙首鎏金珐琅大火盆,里面焚着龙涎香、松柏香、红泥炭,倾吐这温暖沁香的气息 此刻殿堂之中除了皇帝,还有个衣裳朴素的男子,跪着地上一言不发。 他微微打了个冷战,宽大空荡的乾阳殿,似乎比殿外还要寒冷,只有从御案的方向,会推送过来一阵阵温热的气浪。 贾琮看到此人一定能够认出,因为他是火器工坊的管事钱槐。 嘉昭帝对跪着那人问道:“钱槐,最近火器工坊中后膛枪的研制进度如何?” 钱槐回道:“启禀圣上,自半个月前贾监正重回火器工坊,后膛枪的研制比以前就多了章法。 只是半个月时间,比前面一个月时间都见成效。” 嘉昭帝闻听,脸上生出和缓之色,似乎心情一下变得不错。 钱槐继续说道:“贾监正这次对后膛枪做了较大改进,因为原先那版营造图样,后膛枪关键部健件锻造难度极大。 目前已将难以锻造的底火击发,改为撞针击发,将营造难度极高的铜壳子弹,改为纸包子弹。 臣和工坊的各科工匠都推演过,贾监正的这两项改进,可以说是巧夺天工,令人匪夷所思。 不仅极大降低后膛枪的营造难度,而且成枪的威力预估和原版后膛枪相比,只是略微降低,但射程和杀伤依然比远高于改进型鲁密铳。” 钱槐这些话,嘉昭帝当日就听贾琮说过,如今经过钱槐和火器工坊匠人的验证,可信度便大大提升,说明贾琮当日并无夸大其词。 钱槐继续说道:“贾监正让工部郭尚书从江南招募了两个顶尖的针匠,有从山东招揽了七个一流的纸浆师傅。” 嘉昭帝心中稀奇,问道:“贾琮招揽针匠和纸浆师傅做什么用,这些人又不能锻造火枪?” 钱槐回道:“贾监正说如今世上,根本没有现成的后膛枪造师,都要火器司筛选合适人选,自己进行培养。 那两个顶级针匠在贾监正的提点下,已打磨出锻造后膛枪撞针的模具,并已造出几个批次枪机撞针。 虽然这些撞针样品,还不能符合贾监正的要求,但是其精度在一点点提高,相信数月时间反复锻造修真,必定能造成合用的枪机撞针。 从山东招揽的纸浆师傅,也在按照贾监正的指点,配置适合制作纸包子弹硬度的纸浆,眼下也已出入轨道。” 后膛枪所需枪管等各类部件,其精度和强度都要高于改进型鲁密铳,贾监正也已安排人手,分组分批打磨制作。 贾监正不仅奇思可夺天际,还十分精通管协之道,还将后膛枪按部件逐个分解,并分配各专人打磨营造。 他还制定了所谓全景计划,将后堂枪每个部件,都预定开始营造时间和完成营造时间。 对应分配工匠须在预定时间内完成部件,提前者重奖,延后者处罚,步步为营,井井有条,让小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钱槐原先是工部的一名老吏,被嘉昭帝看重安插的火器工坊,如今见他说起贾琮,话音中满足惊叹和崇拜,让嘉昭帝见了都颇为玩味。 他听钱槐说起贾琮在研制后膛枪的过程中,不管是用人、督造、管事等方面,诸般奇思妙想,新奇怪诞,闻所未闻,而又卓有成效。 嘉昭帝心中满是诧异和惊叹,虽然贾琮的奇异之处,这两年他已见过不少,但每一次见到他重演新奇,还是不可遏制的惊叹。 也不知道这少年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为何能生出如此多斑斓多姿的奇想……。 嘉昭帝问道:“贾琮发明的那个什么全景计划,其上显示后膛枪什么时候能完成所有部件锻造?” 钱槐回道:“启禀圣上,按照贾监正制定的计划,五个月时间就能造成试射成功的样枪!” 嘉昭帝听了精神一振,当初贾琮和他说过,改进后的后膛枪有望半年造出样枪,如今竟还能提前一个月时间,倒是意外之喜。 问道:“贾琮的那个什么全景计划,是否可行,或者有所虚妄偏颇?” 钱槐回道:“贾监正的计划是和所有参与工匠,反复磋商后制定出来的,自然是可行的,并无虚妄之处。” 听了钱槐一番话,意向脸色冷峻的嘉昭帝,嘴角也露出笑容。 等到钱槐告退之后,嘉昭帝饶有兴致观看,钱槐抄录的那份所谓全景计划。 只是内侍副总管郭霖进入大殿,手中拿着一份奏本,说道:“启奏圣上,荣国府贾太夫人,以超品诰命之身,向通政司上了折子。 奏请圣上请承荣国爵位于次子贾政。” 嘉昭帝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沉,对郭霖递上的折子,只是翻开略微看了一眼,便扔在御案上。 荣国府这份请承爵位的折子,让嘉昭帝联想到贾赦盗运火枪、贩卖盐铁等污行,心底不由生出一股厌弃。 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嘉昭帝目光流转,看向御案上那份缜密细致的后膛枪营造计划……。 第五百零五章 心志定荣辱 荣国府,宝玉院。 天刚刚大亮,院子中残雪未化,王夫人带着丫鬟玉钏进了院门。 掀开葱绿绣花软帘,屋里的馨香热气便扑面而来,一下子冲淡了外间的冰寒。 屋正中放着福禄寿祥云飞凤青铜熏笼,琴剑瓶炉皆镶贴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床帐精美,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 袭人、麝月等清秀婀娜的丫鬟,倩影穿梭,勤快殷勤。 宝玉是荣国府的凤凰,从小得贾母宠溺,他的房间自然极尽奢华,宛如仙宫一样。 只是房内陈设布置过于富贵娟秀,浓纤绮丽,倒像是小姐闺房,一点都没有读书公子气息。 王夫人进了屋子,见宝玉已梳发穿衣,在屋子里走动。 自从那日宗人府发文斥责,宝玉受贾政家杖重责,伤得着实不轻,卧床养了近两个月,才能堪堪下地行走。 王夫人见了他行走已无碍,脸上露出喜色。 宝玉卧床静养两月,因少了运动,又是每日珍馐玉食,滋补药膳,养得比往日更白净,一张大脸更加圆润讨喜。 王夫人见了他模样,心中更加生出怜爱,笑道:“总算是养结实了,如今走动无碍,也正赶上年关要紧时候。” 她又上前理了理宝玉的衣领,说道:“宝玉,你好歹也给我争口气,以后不要惹老爷生气。 往后你也是要承担家业的人,可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懒散,多听老爷教导,以后荣国府的体面荣耀,自然就都是你的。” 袭人听了王夫人这话,便在一旁凑趣,说道:“太太,前儿我听人说起,老太太已向朝廷上书为二老爷承爵,太太眼看就要大喜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十分顺耳,这次自家老爷承爵,即便是降等承袭,也是二等将军的勋位。 自己就可以妻凭夫贵,也能从五品宜人升迁至二品诰命,这才是女子一生最大的荣耀。 王夫人想起贾琮的生母,那个低贱的烟花女子,居然也配自己一样的五品宜人,实在让人晦气的紧。 如今二房袭爵,当真扬眉吐气,也出了心中一口闲气。 王夫人心中满是憧憬,如今老太太的已上奏朝廷,堂堂国公超品诰命,多少是有些份量的。 爵位传承本就是天经地义,原先朝廷有所延误,这次得老太太上书请封,必定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王夫人虽满腹喜悦,面上却还是要端着架子,不好在旁人面前过于显露。 她神情矜持的对袭人说道:“这又是什么大喜,一家子就两兄弟,大老爷那房出了变故,祖宗的家业总不能丢弃。 老爷也是躲不过去的,总要挑起这副担子,不管是老爷,宝玉将来也要子承父业,受这份劳累的。 王夫人又笑着拉着袭人的手,说道:“你是个懂事细心的孩子,我只相信你,把宝玉交给你服侍提点,我也是放心的。 只要你保全关照好宝玉,也就是保全了我们娘两个,我必定是要记得你的好处的。” 袭人听了这话心中欢喜,这会子老爷承袭荣国爵位,将来宝二爷也就能袭爵,自己得了太太关照,将来也能是个勋爵侧室,岂不是体面。 袭人脸上露出和王夫人相似的矜持收敛笑容,说道:“太太言重了,我做奴才丫头的,一心服侍好爷,那是该有的本份。 太太尽管放心,我对宝二爷必定尽心尽力,不让太太多操心。” …… 王夫人又说了几句,才带着玉钏离了宝玉院子。 宝玉这才叹了口气,刚才听到王夫人说什么袭爵当家,子承父业,实在让他听得烦闷无趣。 他实在想不通,好好过日子不好吗,周围人老津津乐道这些爵禄庸俗之事,实在污损他这颗赤条条的清白之心。 袭人见宝玉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自语些什么话,圆润大白脸上漫出寻愁觅恨之色,便知道他老毛病又来了,也不太放心上。 又见他在博物架上一阵淘弄,拿了个扁圆小瓷盒,便要兴匆匆出门。 袭人问道:“这都快晌午了,这会子出什么门?” 宝玉说道:“我听说凤姐姐开始害喜,我在屋里养了两个月,也该去看看,如今琏二哥充了军,家里人也不好太过冷落。” 袭人听了心里也高兴,说道:“如今二爷长大了,心思可是妥帖多了,知道关照家里人了。” 她又问道:“你去看二奶奶就是了,怎么还带一盒胭脂,她手头金贵东西多,可不缺这些个。” 宝玉笑道:“上回看到平儿姐姐,正让婆子去外头给她买胭脂,外头那些埋汰物色那里能用的,白白污了平儿姐姐这样的人物。 上次我给你们淘弄花露蒸叠玫瑰膏,正好还多出一盒,我一直都记着呢,正好送给平儿姐姐,岂不让她欢喜。” 袭人一听这话,微微皱了眉头,她在宝玉身边多年,最了解他的为人喜好。 原来还以为他如今心思妥帖了,竟想着看望落难的二奶奶,没成想也是一半幌子,心思是在那生得俏美的平儿身上。 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还记得巴巴给人送胭脂,却没成想外头早就时过境迁。 袭人是知道这两年宝玉的心病,当年老太太想把房里的晴雯给他,后来中途出了变故,晴雯最终跟了三爷。 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跟着了魔似的,府上一等俊俏的女儿家,好像都去了东府。 宝二爷又是个爱红爱俏的,惯常在漂亮丫鬟身上下功夫,心中猫爪狗挠一般,不过却也毫无办法。 再说东府的门坎高,规矩大,不喜外男入内……,二爷也只能在西府里面做天王。 西府出挑的丫鬟也没几个了,老太太身边的鸳鸯,二爷不好招惹,跟了林姑娘的紫鹃,二爷不敢放肆。 原来倒是招惹过太太身边的金钏,后来差点闹出人命,如今金钏见了二爷,就像是见了鬼。 二奶奶身边的平儿,也是贾府丫鬟中一等人物,不仅长得俏,还是个有能为的,平时很引人瞩目。 眼下琏二爷被充军,宝二爷心中松了忌讳,突然想到要送胭脂……。 …… 这时麝月端了茶盅进来,听了宝玉这话,笑道:“二爷淘弄的胭脂,还是省下来给我们使才是正经。 今时不同往日,平儿如今可是名花有主,我劝二爷少去招惹。” 宝玉一听这话,大圆脸微微一白,问道:“平儿姐姐怎么就名花有主,这话你倒是说说清楚。” 袭人见宝玉的神情,说道:“二爷在屋里养伤二月,不知道外头的事情,琏二爷犯了大罪,本来是要判问斩。 是琮三爷上书皇上求情,才改判了琏二爷流配,二奶奶承琮三爷的情,就把平儿姑娘送给了三爷,等明年三爷到了岁数,就入他的房头。” 宝玉听了这话脸色惨白,痛心疾首般说道:“我以为贾琮是个书词风流的人物,居然也做出这等庸俗污秽之举。 略施小惠,便骗走了平儿姐姐,好端端一个清白女儿,竟让他们当个物件一样,随意买送,当俗不可耐,臭不可闻! 平儿姐姐实在太悲惨了,这让我怎么能过得去。” 袭人神情稀罕,话中微有酸意,说道:“二爷这是什么话,你和平儿日常才说过几句话,她如今给了人,又和你没多少相干。 怎么就过不去了,难道她比我们这些从小服侍的,还强了许多不成。” 麝月在一旁劝道:“二爷勿须担心,琮三爷能为大,平儿跟了他也是好事。 府上都说平儿姐姐对这事极愿意,每日笑吟吟的,开心着呢,二爷可不要白操了心。” 宝玉一脸的不信,皱眉训斥道:“就你会胡说,平儿姐姐这样的标致的女儿家,怎么会愿跟贾琮这种钻营投巧、禄蠹官朽之辈。” 她定是被逼着送了人,也没个人出来救她一救,这世上的女儿都是水做的温柔,可有几个真真懂得怜惜。” 在宝玉的眼里,他才是天底下最懂得女儿之人,世上女人都是他心目中所想,只有都跟了他才能得了好结果,其余都是逆途悲凉。 袭人在一旁劝道:“平儿许了三爷也就许了,二爷何必在意这些小事。 太太也说了,二爷是要承担家业的人,将来接好祖宗的爵位,这才是一等一重要。” 宝玉一听这话,心中说不出别扭,如今连温润贴身的袭人,也被那些人熏出了俗腐之气,开口闭口都是勋爵之事,也太叫人失望。 他慨然说道:“什么劳什子爵位,我从来就没稀罕过,要是身上戴个将军的称号,当真是呕也呕死了。 我不是贾琮这等人,白白堕落作践自己,这爵位谁要谁拿去便是。” …… 神京城东郊外,火器司营造工坊。 贾琮的官廨中站了七八个人,满满当当,都快找不出插脚的地方。 他的官廨和其他部衙堂官的官廨,看起来大有不同。 桌上没有什么笔墨文牍,桌角有两个简陋的竹筒,里面插着炭笔、三角尺、规矩、皮尺、墨斗等古怪工具。 墙上挂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图纸,一边的木架上陈列了各种样式不一的火枪。 这些火枪既有奥斯曼国的原厂鲁密铳,也有火器司制造的改进型鲁密铳,还有从西夷各国收集的其他各式火枪。 官廨中的七八个人,有火器司副监刘士振,管事郭槐,其余几个是工坊中铁匠、木匠、火药师,另外几个这次新聘的针匠和纸匠。 贾琮官廨中的书桌,造的异常宽大,桌面上整齐摆着一把新式火枪的拆解部件,从枪托、枪管等共四十多个部件。 刘士振对贾琮说道:“大人,我们按照你的图纸,已将整枪部件加紧锻造,目前除了击发撞针和纸壳子弹外,其他部件都已成型。 已成型的部件会通过试装和打磨,不断提高强度和精度,再有两个月时间,成型部件就能定型。 眼下最困难的还是击发撞针和纸壳子弹,新聘的匠师已摸索出大致的锻造方法,虽制造出部分样品,和大人的要求还有差距。 眼下工匠已日夜赶工摸索,按大人要求的五月之期,还是能够达成的。” 贾琮说道:“你们不要全部心思都放在部件打磨求精,每一批次部件出来,一定要组装测试,才能知晓磨合缺陷。 后膛枪想要射程和威力达到预期,枪膛等组件装配需要极高的密封性,这需要出色的手工精度。 后膛枪一旦密封性失控,不但枪械杀伤力大打折扣,而且还会出现火药燃气喷漏烧伤,甚至是炸膛。 不要以为五个月时间很充裕,要造出一把合格的后膛枪,时间其实十分紧凑。” 贾琮看着桌上枪械组件之中,几个批次的击发撞针和纸包子弹,看起来都显得有些粗糙。 至少和他在见过的针发后膛枪实物部件,两厢比较,相差仿佛。 但是他也观察到,击发撞针和纸包子弹的每个新批次,都比上一个批次,有可见的改善和提升。 说明他新招聘的针匠和纸浆,已经逐步熟悉和摸索出营造诀窍。 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是从无到有,他们是大周第一批后膛枪营造工匠,从笨拙疏漏到缜密精确,是他们必须经历的过程。 积石可以成山,积水可以成渊。 …… 贾琮在倾力推行火器军工的同时,也从没停下对这个世界的探索和了解。 他比世人都深刻体会,这个世界的广博无垠。 他的鑫春号已经遍布江南六州一府,触角北上延伸胶州半岛及广袤的辽东,南下过浙闽衍射到南粤之地。 而这些地方都是外夷与大周交流繁茂之地,鑫春号通过各地分号,了解收集各国外夷的状况和信息。 如今在京郊皇陵为甄太妃守制的甄芳青,遥控着甄家金陵海船队,这些海船所到之处,信息触角比鑫春号所能接触,将更加遥远直观。 因此,贾琮可以肯定,火器司正在研制的后膛枪,将是这个世界的首发,一旦研制成功,大周火枪技艺将无可置疑走到世界前列。 贾琮看着桌上摆放整齐的火枪部件,说道:“圣上对后膛枪的营造寄予厚望,从今日起,枪械部件批次得到更新,并有显著提升。 都要写成详细摘报,经我和刘副监审阅之后,立即报宫中呈圣上预览。” 贾琮突然看了人群中的钱槐一眼,说道:“摘报撰写就由钱管事负责,我如不在工坊,由你亲自送到我府上,摘报内容务必保密。” 钱槐目光和贾琮一碰,觉得对方目光锐利,让他心中不由一跳,说道:“小人尊命。”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的请封折子上报到通政司,已经过去了四天,但宫中还是没有消息传出。 贾政找熟悉通政司人脉的同僚打听,才知因贾母不是朝官,只是超品诰命之身,她上呈的折子,在通政司和其他内衙走三日流程。 按照时间计算,最快不过昨天才入宫,当今圣上日理万机,每日批阅奏章极多,一时没有消息传出,都在常理之中。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等消息,也各自放心,只等宫中回复承爵之事,荣国府落地一件大事。 此时神京之中,关于荣国长房世子获罪,自然人尽皆知。 但有更多人知道,这位长房世子本是死罪,却因威远伯贾琮一封奏书求情,被圣上免除死罪,轻判发配辽东。 对比其他几家同样涉罪的勋贵,所经历的削爵、重罪、连降四等袭爵的惨烈,圣上对荣国贾家可算十分优厚。 所有人心中清楚,究其原因,就是荣国贾家出了个简在帝心的威远伯贾琮。 贾家有了这位威远伯,声望日隆,来日方长,都是可以轻易想见的,只要看这位少年伯爵的年龄就知道了。 而贾母上书朝廷,请承次子贾政承袭荣国爵位的消息,也渐渐在神京勋贵圈中传开。 贾家有了深得圣心的威远伯贾琮,并作为家族坚实后盾,荣国世传爵位传承,不过常例之事,指日可待之局。 神京城里不知多少勋贵之家艳羡,荣国贾家虽然经历和贾赦亡故,贾琏获罪,但终究难辞一门双爵的荣耀。 神京许多勋贵之家,开始找了各种理由,上门拜访走动,预贺荣国公爵万代,荣庆堂中又开始恢复往日的光彩。 贾家的故旧老亲也不甘落后,上门给贾政递帖子拜见,或邀请参加文会的,人来人往,犹如过江之鲫,把贾政哄得受宠若惊。 这些人的举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贾政不仅是荣国新承爵人。 而且神京几乎满城皆知,贾政和那位威远伯,虽然是叔侄,却情同父子,十分得威远伯的尊敬。 这种提前烧冷灶,拉关系,积情份,都是勋贵官宦之门最捻熟的手段。 贾母和王夫人感受到家门兴旺的勃勃生机,心中都很欢喜自在。 本来贾赦亡故,贾琏获罪,荣国府大受打击,如今时过境迁,贾母和王夫人已清晰预见,荣国府家声重振,已在眼前。 王夫人想到自己提议贾母上奏朝廷请爵,竟然是如此出众的主意,如同给荣国府下了仙药一般,家门在数日之间门庭若市,更胜往昔。 她如今只是数着日子过,只等贾政袭爵诏书下达,二房一门荣耀,自己的五品宜人也好升成二品诰命。 贾母也没想到自己一本奏书,对家门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这超品诰命的身份居然如此有用。 早知道自己能顶事,何必三番两次求东府那个性子冷僻的犟种孙子。 …… 这次事情闹的如此热闹,贾家的老亲故旧几乎都露面,自然也少不了贾母的娘家人上门走动。 两家走动的由头,自然离不了俏美浪漫的史湘云,据说又嚷着要来贾府小住玩耍,忠靖侯李氏和保龄侯陈氏,两妯娌联袂陪伴而来。 只是贾母觉得这次两个侄媳妇过来,言行似乎有些不一样。 并没有其他老亲那样,说些一门双爵、公候万代、双子承爵的吉祥话,只是说些寻常家事,言行似乎很是克制低调。 贾母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不太放在心上,只觉得是娘家人太过熟悉的原因,所以不太说这些外道客气话。 等到史湘云要去东府找姊妹玩耍,保龄侯陈氏随意说了一句,听说东府刚被提了一等建制,也不知是个什么形状,倒是没见识过。 迎春听了话风,便请两位史家长辈来东府逛园子,据说当日两位侯夫人兴致很高,在东府和众姊妹相处融洽。 还送了不少闺阁礼品,居然连贾琮房中那些心腹丫鬟和姑娘,都每人不拉的各自得了一份,倒像是两位侯夫人早有准备似的。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心中古怪,不知两位史家媳妇那根筋搭错了。 第五百零六章 时势生殊恩 大周宫城,乾阳宫。 随着时序进入腊月,神京初冬的柔和已荡然无存,天气一天比一天阴寒。 近年以来施虐不去的极端气候,在嘉昭十四年冬季,再一次上演。 嘉昭帝日常批阅奏章的地方,也从乾阳宫正殿搬到后殿的东暖阁。 因前殿没有地龙设置,严冬季节长时间困坐,即便点燃数个火盆,还是难耐严寒。 更不用说嘉昭帝自登基以来,操心国事,一天只睡了两个多时辰,日积月累,身子一向不算强健。 殿后东暖阁建有火墙和地龙,每日嘉昭帝早朝过半,太监就在东暖阁外头地炉中焚烧上等红罗炭。 炭火的热气会在地龙火道、火墙空腔流转循环,即便是呵气成冰的数九寒天,东南阁中也能温暖如春。 嘉昭帝的御桌上叠着几份火器工坊后膛枪研制摘报,这些都是贾琮命工坊管事钱槐定期送入宫中。 这几份摘报一直摆在皇帝案头,嘉昭帝一有空闲便拿来翻阅。 从这些摘报之中,他能看出后膛枪研制速度,虽然不算快捷,但却能看出稳扎稳打,逐步推进,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不骄不躁。 前段时间贾琮丁忧去职,没介入火器工坊事务,工坊依图纸进行摸索后膛枪,表现出盲人摸象般的杂乱无章。 自贾琮重新入工坊主持大局,后膛枪研制气象便焕然一新,前后两厢比较,高下立判,这让嘉昭帝对他十分满意。 也让皇帝再一次认识到,在火器研制和监造方面,贾琮所具有的卓绝之才,放眼整个大周估计无人可以取代。 …… 而这天早朝之后,嘉昭帝对后膛枪研制的欣欣期待,很快在心里淡去,心神都转移到兵部呈上的出使土蛮部的回奏。 在接到奏本的第一时间,他便召集兵部尚书顾延魁、礼部尚书郭佑昌、五军营中军主将忠靖侯史鼎、锦衣卫指挥使许坤等入殿议事。 等到奉诏几日入东暖阁,嘉昭帝又让内侍分别赐座。 顾延魁首先说道:“启禀圣上,臣和礼部郭尚书,依照圣谕,一月前遴选兵部左侍郎彭汝南、礼部郎中张攸志为正副使臣,出使蒙古土蛮部。 十三日前,大周使臣到达土蛮部安达汗北庭王帐,面见安达汗交涉逐项事宜,并索要叛国大同军指挥孙占英父子等人。 但安达汗极其麾下将领,矢口否认孙占英等人投奔逃窜土蛮部。 双方争执不小,但是我们使团不过百余人,根本无法就近搜索孙占英父子踪迹。 根据大周边军斥候查探,还有大同锦衣卫出关搜寻,孙占英等人北上路线痕迹,确为进入土蛮部控制的固伦草原。 根据锦衣卫查获的孙家文牍账目,这些年孙家商号出关游商之地,都在土蛮部势力范围。 臣等坚信,孙占英父子与土蛮必定早有勾结,此番出关潜逃,必定是投了安达汗,土蛮部故意推脱,必有隐情。” 忠靖侯史鼎说道:“启奏圣上,安达汗乃草原枭雄,为人果敢勇决,目光长远,他没有充足的南侵准备,绝不会轻易和我大周交恶。 孙占英即便为牟取暴利,走私盐铁违禁于土蛮部,对于安达汗来说,他也不过是个利欲熏心的商贾之流。 常理之下,安达汗绝不会因这样一个人,让我大周提前生出嫌隙防备,这对安达汗百害而无一利。 臣以为安达汗会包庇孙占英,必定不是孙家曾向土蛮部贩卖盐铁,而是另有原因。” 锦衣卫指挥使许坤说道:“臣附议忠靖侯所言,根据锦衣卫辽阳千户所查报,孙占英二子孙绍武,二年前在辽阳城,开了一家皮货店。 孙绍武的皮货店以收购辽东药材皮货为业,根据锦衣卫查探,在孙占英出关潜逃三天前,孙绍武突然离开辽阳城不知去向。 他店铺中的资产也全部搬空,店里的掌柜和伙计也都不知所踪。 锦衣卫据此断定,必定是孙占英在事发之前,提前知会孙绍武,使其及时收拾首尾,随父出关投敌 辽阳城中和孙绍武生意来往密切的几户商家,也都无故失踪,下落不明。 臣以为孙家在大同历经三代,在九边之地根基深浸,孙占英数年之前,就让二子在辽阳驻点,其下还设有臂助,思虑深远,管中窥豹。 这些布下的眼线,事发之后,闻风而动,全身而退,不得不让人深思。 此次孙占英携带家人北上投敌,难保他在关内还留下这等眼线驻点。 因此,臣私下揣测,安达汗一贯野性难驯,穷兵黩武,他之所以包庇孙占英,可能就是看中孙家在关内的根基。 一旦孙家在关内的眼线,被土蛮部安达汗所用,隐患不小。” 许坤此话一出,嘉昭帝和顾延魁、史鼎等人都心中凛然。 原先以为孙占英不过是贩卖盐铁事发,这才悍然出关投敌, 但事实真如锦衣卫侦缉推断,孙家在九边经营数代,即便孙占英携带嫡亲出关投敌,但还在关内留下潜藏势力,这种可能性几乎是肯定的。 如果事实就是如此,那么孙占英之事,并不会随着他出关潜逃而结束,此事流毒将会遗害不小。 嘉昭帝神情冷肃,说道:“许坤,朕命你协调大同辽东两地锦衣卫千户所,抽调精干校尉,严查孙家留下的店铺、人手、暗势。 一旦查获从严处罚,绝不姑息,你即刻去办!” …… 等到许坤退出东暖阁,嘉昭帝说道:“最近几年大周南北各地冬季酷寒,前些日子九边各镇斥候诋报,漠北草原一带雪灾并发。 北虏各部只怕会生计艰难,南下扰边都是老生常谈,九边之地只怕要不太平了。” 贾琮平定女真之战,各位爱卿都耳熟能详,对草原部族的快马利刀,只有火器之威才是鼎定之法。 贾琮眼下已在研制新型后膛火枪,他给朕定下五月之期,此枪一旦营造成功,定会为大周再添镇国利器!” 顾延魁、史鼎等兵事之臣,听出嘉昭帝话语中的激振之意,心中都微微一惊。 火器工坊一向是军国重地,日常防范十分森严,贾琮研制后膛枪之事,除了嘉昭帝知晓,便是火器工坊刘士振等一批工匠参与。 即便顾延魁、史鼎等嘉昭帝心腹之臣,也是毫无所知。 他们见以嘉昭帝的沉稳严谨,提起新制火枪,言语之中的热切笃定,也是非比寻常。 由此可见,这种新制火枪的威力,必定十分出色,不然不会让圣上寄与这等厚望。 而且,他们对嘉昭帝的反应,也不会有所怀疑,因为他们已几次三番,见识贾琮在火器研制上的神奇。 从最早的三段击之法,到改进型鲁密铳,从威力极大的瓷雷,到堪称镇国神器的新式红衣大炮。 因此,他们对贾琮还能研制出威力更大的火枪,不会有半点怀疑和意外。 嘉昭帝看向下首的史鼎,说道“史爱卿,朕要你在明年春末之前,为神机营扩充兵员五千人。 所有兵源不从各卫军筛选抽调,一律由兵部告示从民间青壮中挑选,为九边北虏之患,提前做些准备。 朕预计明年春末,贾琮的新式火枪必定能试射成功,到时五军神机营兵员充足,便可再练强军!” 又对顾延魁说道:“朕要在城东郊外扩建火器司营造工坊,确保明春之后,工坊的火器营造能力能大幅提升。 顾爱卿,此事由你协同工部李德康办理,务必在明年春末之前落成。” …… 嘉昭帝拿过御桌上那份火器工坊摘报,随手翻阅了几页,说道:“前几日荣国史太夫人上书朝廷,为次子贾政请承荣国爵。 当日朕曾和诸位爱卿商讨过荣国爵之事,大宗正和郭爱卿虽各执其见,朕觉得各有各的道理。 那时正遇大同孙占英投敌之变故,此事也耽搁了下来,如今为以正视听,此事却需尽早落定。 贵勋之位乃国朝重器,授之需合情合理合规,绝不可所授非人,以免再生谢鲸、戚建辉、裘良之类荒悖之相。” …… 礼部尚书郭佑昌一听皇帝所言,想起当日嘉昭帝和大宗正忠顺王爷,立意削除荣国爵。 自己出于礼教法度,不愿为此苟同,就提出荣国长房尚存血脉,以为异议抵拒。 难道自己无奈之举,当真要被圣上采纳……。 忠靖侯史鼎一听嘉昭帝的话音,心中不禁一跳,想起当日在乾阳殿中,礼部尚书郭佑昌步步为营之际,提的那个一体双爵的说法。 荣国府太夫人是他的亲姑母,贾史两家血脉相连,于公于私,史鼎都希望荣国爵顺利传承。 但是当日乾阳殿中,大宗正忠顺王爷之语咄咄逼人,将荣国府二房贾政一脉,贬斥得一无是处。 而当今皇上对大宗正之言,几乎是处于默认状态,史鼎也是久经朝堂波诡,那里还意识不到圣心所向,荣国府实已到了除爵的边缘。 礼部尚书郭佑昌临时提出一体双爵的说法,就像火烧眉毛之际,及时泼了一盆水,让史鼎觉得这也是两全其美之法。 对史鼎来说,贾家什么人承爵不是问题,只要荣国爵能够传承,荣国府不因此败落,贾史两家也好继续守望相助。 况且,史鼎和贾琮颇有私交,他对这个才能卓绝的晚辈,十分看重和推崇,况且因为史湘云的缘故,对方还差点做了他的侄女婿。 于公于私,史鼎对贾琮能承袭荣国爵,都是乐见其成的。 当时史鼎返回府中,还曾和夫人李氏说起此事,李氏听说贾琮还有这等福分,曾经大为意动。 史家两妯娌想撮合贾琮和史湘云的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但史鼎却对此事不抱多大期盼,毕竟一体双爵是历代罕有的荣耀,不是非常之时,不是非常之势,都不会轻易出现。 但是,今时今日,史鼎却察觉到时势风云涌动的预兆。 当初孙占英出关投敌,本以为大周派出使臣,以大国堂堂之势,索要叛国之犯,必定言出法随,手到擒来。 谁也没想到,土蛮部安达汗对此事矢口否认、百般推脱,以至于锦衣卫说出此事隐含风险。 安达汗自大败于平远侯梁成宗,一直厉兵秣马,积蓄实力,加上孙占英的因素,土蛮部之危已翛然俘出水面。 当今圣上深谋远虑,自然察觉到北虏的危机,这才让自己即刻为神机营募兵五千,防患于未然。 而这一增兵决策,和贾琮研制新型火枪,息息相关,圣上要用大周最新式火器,扩充武装神机营兵员,以应对将来土蛮部之患。 在这种兵峰云谲的形势下,贾琮有世无匹敌的火器营造之能,还是天赋惊人的少年将才,曾有过平定关外女真的骄人战绩。 这样的人物,在这等风起云涌之势下,在圣上心目中的份量,必定会被无限加重。 帝王用人之法,驱之以力,用之以功,必先示之以恩。 史鼎心中感叹,或许真是时也命也,贾家那少年的命数,当真不可思议,有些话或许有些僭越,他确有些贵不可言之相……。 他突然想到前日自己夫人和大嫂,送侄女湘云去贾府拜访姑母,两妯娌还自作主张,去了贾家东府交际拉拢一番。 当时史鼎还觉得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尽做些浅薄搞笑之事,如今却觉得夫人和嫂子还真有先见之明。 这边史鼎正有些思绪连篇,却听上首嘉昭帝说道:“郭霖,即刻传大宗正入宫议事,另传翰林院执笔侍诏,为朕拟写诏书!” …… 荣国府,荣庆堂。 自从宝玉养好伤势,可以走动自如之后,贾母和王夫人都心中欢欣,各自想到二房即将承爵,心中更对宝玉疼惜爱重。 今日贾母照例在主位安坐,拉着宝玉坐在自己身边,看到宝玉有些富态的白净圆脸,觉得愈发顺眼。 只是宝玉脸上颇有落寞之色,他因在房中养了两个月,日常作息也有些疏懒,早上起床比以前要晚不少。 穿戴完整便急匆匆来荣庆堂给贾母请安,他之所以这般积极,倒不是他对贾母的孝道有多么淳厚。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他知道每日早间,只要不是雨雪不便的天气,东府姊妹们都会给老太太请安。 宝玉也好趁便和林妹妹、宝姐姐说些亲近的话语。 可没想到自己还是来晚了,东府姊妹一刻钟前就来和老太太请过安。 本来姊妹们是要再闲坐一会儿,只是湘云嚷着要和迎春赶围棋,因为昨日输了两盘,心中不服气,今日要扳回场子。 湘云到府算客,迎春等人自然无有不可,贾母一向宠爱这娘家侄孙女,自然叫她们回去玩乐。 宝玉这边急哄哄过来,正好没赶上趟,让他跟着去东府,腻着姊妹们说笑,他也是愿意的,只是心中却有些不敢。 不说东府的门槛太精,守门的婆子一贯都是那句外男不得入内院。 更重要的一桩,两府的人都知道,眼下贾琮在东府日夜读书备考,准备下场明年春闱。 科举春闱这种事,对宝玉有极大的镇杀之力,说是不屑鄙视也好,说是自惭形愧也罢。 总之,他对这种仕途科举之事,都恨不得离开八百丈远,即便东府有林妹妹,以及诸多美貌丫鬟,他还是不得不退避三舍的。 自从他卧床养伤以来,迎春和探春倒常常来看望,只林妹妹和宝姐姐来得极少,且每次都和姊妹们一起,话语之间也生分得紧。 宝玉实在想不通,即便他们之间是外亲姊妹,也是同一府邸相处长大,何必要避讳生分到如此。 一想到这一对天仙般的人儿,都对自己这样疏远冷淡,莫非自己这须眉浊物,真的不配这钟灵毓秀稍稍予以眷顾。 想到这些宝玉难免长吁短叹,悲春伤秋,一颗心很痛,真的很痛……。 …… 一旁的贾母、王夫人正和薛姨妈唠嗑,对宝玉寻愁觅恨的古怪表情,她们早有些习惯,因此也不太放心上。 自从知道贾家爵位要落到二房的头上,自己姐姐身上的诰命,马上就上升一大截,薛姨妈来荣庆堂走动的次数变得频繁。 只是薛姨妈心中郁闷,自己女儿宝钗终究是个不开窍的,自己提点过她,让她日常在老太太面前多露脸,多说些讨喜的好话。 自己女儿全部当成耳旁风,甚至连往日的灵巧聪慧都少了大半,每次一进荣庆堂,都是一副木木的模样,气得薛姨妈直皱眉头。 方才史家姑娘说去下围棋,让她们姊妹去就是,自己女儿也傻乎乎跟着去,真是连个轻重眼力劲都没有。 自己往日那个灵巧通透的女儿,如今变成这等挫笨样子。 不说薛姨妈因宝钗不听话,心里有些不得劲,唠嗑聊天有些不在状态。 其实贾母和王夫人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因贾母的奏书已入宫数天,至今还没得丝毫回复风声,这桩大事依旧悬在那里。 正当她们各自心中踌躇迷瞪,就听林之孝家掀了门帘进来,说道:“老太太,方才礼部一名主事到府上传话。 说得了宫中口谕,巳时一刻,礼部、宗人府的官老爷,要到府上宣诏,让府上预备礼节,府上诰命和子弟都到荣禧堂接旨。” 贾母一听神情大喜,一旁的王夫人笑道:“终究是老太太国夫人的位份贵重,一封奏书入宫,圣上果真就赐下承爵恩典。” 一旁的薛姨妈听了这话,便知自己姐姐日思夜盼的承爵之事,终于眼前成真,她想到了宝玉和女儿宝钗,脸上也浮现红光。 连忙笑着和贾母道喜,喜庆的话语不带重样,顷刻之间就说了半车。 贾母见一直悬心之事终于落地,不禁老怀大慰。 她看着身边的宝玉,想象他继承家业的模样,觉得一辈子心愿都足了。 贾母又让林之孝家的,即刻派人去工部叫贾政回家,准备接旨承爵,又吩咐荣国府内外张灯结彩,庆贺荣国世爵传承。 整个荣国府很快便充斥着满满喜庆的气氛……。 第五百零七章 宣诏震荣国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相比于西府喜讯乍起的欢欣,东府这边却是风平浪静。 湘云因嚷着要回东府下棋,宝钗乘势拉了黛玉跟着过来。 几人直接来了贾琮院里堂屋,因这里不仅有上好的棋坪棋子,五儿煮茶功夫更是一流。 湘云和迎春对弈,黛玉和宝钗在一旁观战。 都说棋如其人,湘云棋路飒厉,直接中路,攻势迅猛,迎春棋路绵密,步步为营,进退中和。 刚开始湘云很是占据上风,领先吃了几子,正有些得意,只是刚下过中盘,边角之地便成片失手,迎春轻笑,湘云一下子苦了脸。 堂屋里只听清脆落子声,无其他嘈杂之音,并不会影响到书房埋头功课的贾琮。 前些日子因后膛枪研制事宜,贾琮几乎每日都去城东郊外火器工坊。 经这一段时间的梳理和督导,后膛枪研制已步入轨道,参与部件锻造的各组工匠,在贾琮的引导下,都已摸索出各自营造改进思路。 虽后膛枪研制速度依旧不显快捷,但是却稳步向前,有条不紊,不像没贾琮参与时的凌乱无序。 既然事情已上了正轨,贾琮自然不会搞得自己像工匠一般,一天到晚都守在火器工坊,日常事务都交给副监刘士振打理。 他也从每日必去工坊,变成二三日去一次,或者后膛枪研制遇到问题,刘士振和钱槐会亲自到府上和他请教商讨。 贾琮大部分时间,重新回到应试春闱备考之中。 他将书桌旁的窗子支开小缝,让外头寒冷的空气透入室内,将室内熏笼香热的气息中和掉一些,头脑变得愈发清醒。 英莲穿件杏黄折枝刺绣圆领袍,米黄花卉刺绣马面裙,脚上穿粉白绣花棉鞋,袍子领口袖口都镶白狐裘皮,更衬得她面如堆雪,眉眼如画。 英莲管着贾琮的书房,自从贾琮从金陵返回,心思都用在举业春闱上,英莲也变得忙碌起来。 她干的大抵是伴读和书童的活,整理书籍,伺候笔墨,添茶掌灯。 她帮着贾琮洗笔、磨墨、铺纸,又用镇纸细心压好,便退到书桌一侧,在圈椅上坐了,拿一本杂书翻阅。 桌角还放着一盘糖炒栗子,她一边看书,一边不忘往小嘴里塞吃食,只是不敢嚼出声音来,怕影响到贾琮。 每次贾琮无意中抬头看她,英莲总会拿颗黄灿灿的栗子,讨喜似的塞到他嘴里。 粉白的雪浪纸上,贾琮正在奋笔疾书。 前几日他去洛沧山听课,柳静庵给他拟了五道时文题目,如今他正在做第三道。 当年他参加雍州乡试之前,柳静庵就经常自拟时文题,供他习练揣摩。 柳静庵号称文宗学圣,担任大周礼部大宗伯多年,主持过许多次春闱和秋闱之试。 他对于时局面的把握,对科场走势的了解,只怕很少有人能超过他,他给贾琮出的时文题目,都是深思熟虑,不会是无的放矢。 贾琮自然清楚这些时文题目的份量,每一道时文题他都仔细揣摩,费劲心思推演撰写。 这些年他即便东奔西走,也从没对举业功课有过松懈。 不管是在辽东作战,还是在金陵侦缉断案,身边都带着必要的书箱,得空便会温习经义。 他的这种举动,大概就是宝玉口中无可救药的禄蠹。 他倒不是如此热衷做书呆子,只是清楚世上事皆有溯源,当年他只是东路院艰难存活的庶子,出身隐晦,阖府嫌弃。 如果不是靠读书举业翻身起势,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做人实在不能忘本。 学而优则仕,读书不仅仅是做官,在这个士大夫为上的世界,科举功名还是极好的保护色。 而且,自己老师柳静庵在他的学业上,倾注了莫大的心血。 柳静庵给他取表字玉章,贾琮也明白其中深意,这位老人心底不赞成他深陷仕途,似乎更希望他做一个纯粹的读书学人。 不过他如今加官封爵,早就身在其中,大概也有违恩师的初衷。 所以,不管是为己为人,努力搏一个进士及第,也是对柳静庵多年教诲,表以敬意和回报。 毕竟堂堂文宗关门弟子,连进士都考不上,那就有辱师门了。 …… 荣国府,荣禧堂。 王夫人自从王熙凤嫁入贾家,她便开始养尊处优起来,日常家事都交给能干的侄女打理。 除非是家宅大事,其他事项都不怎么过问,只在内宅诵经礼佛,陪贾母唠嗑,外加宠溺宝玉。 可今天宫中即将传旨,自己丈夫眼看着就要承爵,也是她一生的荣耀,这等大事她自然要亲力亲为。 那些需要悬挂灯笼,那里需要布置彩绸,府上通行主道需要即刻洒水清扫。 中门洞开迎接宣诏天使,需挑选那些灵活小厮在府门守护应对。 迎接圣旨需要的香案火烛,要到库里挑选最好的。 答谢宣诏天使随从的红封,一定要有,礼金不能薄,不让丢了老爷承爵的体面……。 王夫人甚至深谋远虑的想到,自家老爷承爵之后,满神京的勋贵可能都会上门庆贺,府上的门槛大概都会被踩断。 到时来的可都是体面人,这迎来送往的礼节万万马虎不得,不然坠了二房爵主的尊贵脸面,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为此王夫人将除了荣庆堂、荣禧堂之外,府上其他几个主要的偏厅,都预想作为待客之用。 好在这是下面几天的事情,今天倒不用太急,王夫人又让林之孝家的调配人手和用具,有备无患。 府上的婆子和执事丫鬟频繁进出荣禧堂,各自得了王夫人的吩咐布置,便下去尽快张罗起来。 自从方才听到礼部官员传信的消息,王夫人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整个人都看起来特别慈和。 虽然老太太还硬朗得很,但王夫人今天却有了媳妇熬成婆的既视感。 她外面安乐平静,内心其实已心急火燎,只觉荣禧堂里的西洋座钟走得太慢。 她巴望着巳时快些到来,只要礼部承爵圣旨一下,她也就妻凭夫贵,成了正二品朝廷诰命。 从今以后,贾家东西两府,除了老太太的辈分摆在那里,女眷之中就她最尊贵体面。 虽邢夫人还是一品诰命,但死了丈夫的诰命,就算不被朝廷褫夺封号,剩下的也是空架子了,王夫人也不放在心上。 …… 本来王熙凤卸任养胎之后,荣国府家务就由李纨和探春打理,如今王夫人亲自指斥方遒,她们两个只是侍立一旁。 王夫人心中正得意满满,突然听探春说道:“太太,巳时也快到了,三哥哥在东府还不知道消息呢,我这就去叫他,等下可以一起接旨。” 一听探春这话,王夫人不禁眉头一皱,如今她心中正自在得很,偏生这三丫头多事,这当口提那小子作甚,白白坏了兴致。 王夫人眼下因觉得志,心中气焰自然上升,想到前些日子,老太太曾让贾琮上书皇上请求承爵,结果被贾琮断然拒绝。 这件事曾让王夫人十分不快,如今想起来愈发觉得气愤,二房的事要他帮忙,他不愿意伸手,如今二房体面了,何必要带上他。 她皱眉说道:“如今府上的人都在说,琮哥儿眼下忙得很,常去城外工坊忙公事,还要在府上读书准备春闱。 他既这么忙碌,自让他忙着去,又何必去吵他,等下接圣旨有老爷和宝玉就够了,这事原也不和他太相干。” 探春听了王夫人的冷淡话语,脸上神情一变,心说太太这话怎么这样生硬,三哥哥那里就得罪了她。 方才林之孝家的传礼部官员的话,明明说让府上诰命和子弟都到荣禧堂接旨。 难道三哥哥不是府上子弟,再说如今家中玉字辈兄弟,唯独三哥哥是御封的立府伯爵,在贾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等世爵承袭的关口,三哥哥这样的位份都没露面,让外人听了又像什么话。 一旁的李纨听了自己婆婆的话,也觉得有些不太妥当,太太今天大概是高兴过头了,怎么就说起糊涂话来了。 这话要是传到琮兄弟的耳朵了,岂不是白白生了嫌隙,都是一家子骨肉,又何必说这些冷话。 太太也不仔细想过,就算老爷承袭了爵位,以老爷周正的性子,还有宝玉日常那些行径,要想守牢荣国府的家业,可不是容易的事。 两府之中只有琮兄弟一身文武能为,贾家子弟无人能比,再说老爷一向如此看重于他。 越是这个当口,越要对他笼络亲近才是,以后琮兄弟也好一起帮衬看护二房的家业。 太太说这些冷话,不是拆自己的墙角吗? …… 王夫人见自己说了话,探春只是默默无语,对自己这个嫡母也没个回复奉承,心中越发有些生气,只觉平时待见这庶女,都是白费心机。 她知道府上姊妹之中,探春和东府那小子最亲近,竟比对自己亲兄弟宝玉,还要贴心三分,自她跟二丫头搬去了东府,竟再舍不得回来。 她也不想想,她到底是二房的姑娘,还是他们大房的。 平时王夫人不是不知道探春和贾琮要好,虽然心中有些不喜,不过也不太放心上。 如今二房要成为真正的荣国之主,王夫人气性自然也就高了,往日心中的阴私不快,竟然一下子被放大,压得她心中气闷。 三丫头一向当东府的小子是个宝,有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到时通风报信起来,说不得就让大房插手这份家业。 她看着探春英媚俏丽的摸样,心中忍不住膈应,思量这事终究不妥,荣国府爵位和爵产都归二房掌控,这份权柄万不可生出枝节。 左右三丫头也快到及笄之年,到时随便找个人家嫁出去,省得留在府上成了后患。 王夫人这边正运筹帷幄,明见万里,恨不得将荣国府往后几十年的富贵算计妥当,将妨碍二房荣耀的风险提前掐灭。 这时彩云过来回报,说老爷得了小厮报信,已经从衙门回家,如今已进了二门了。 王夫人连忙将心头一番筹谋暂时放下,兴冲冲起身去迎。 …… 荣国府,宝玉院。 袭人、麝月等丫鬟来回走动忙碌,各自翻箱倒柜,将宝玉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都摆放在床上。 王夫人忙着安排接旨的事情,贾母自然去关注她最疼爱的宝玉。 贾母站在床边仔细挑选,看中一件大红底子绣金莲纹团花无袖圆领袍,一条大红镶嵌七宝美玉腰带,一顶掐丝嵌玉九离紫金冠。 打发袭人麝月赶紧给宝玉换上,今天是儿子贾政承爵的大日子,自己的宝玉就是将来的荣国之主。 这等奉旨宣诏的大日子,宝玉作为荣国府的凤凰,一定要穿的体面养眼。 贾母觉得这套大红的衣冠装饰,让自己的宝玉穿上,必定出挑的俊俏,而且还很喜庆。 宝玉对老太太特意跑来装扮自己,准备去迎那劳什子的承爵圣旨,心中膈应得半死。 他心中暗自长叹,这府上竟没一人懂他的心,自己一腔超迈俗流的胸怀,又能对那个述说。 难道他们都不知,自己最讨厌这些仕途经济的虚礼套子,谁爱去迎谁去,何必一定要拉上自己这么一个清白人。 宝玉虽心中不耐烦,但架不住贾母一顿催促哄骗,不情不愿的让袭人和麝月围着自己折腾,好一会儿才穿戴停当。 今天宝玉房里最开心的就是袭人,她前两年就勾搭宝玉做出好事,不过是下了肉本为自己将来谋划。 如今二房先是袭府,这会子又袭了爵位,将来这些东西都是自己这位爷的,自己作为他的枕边人,将来自有好日子等着过。 袭人见宝玉穿上这大红底子的精美华服,心中还不作数,又在他脸上敷了薄薄一层粉。 贾母见了也不反对,反说这样看着更精神些。 如今这个时代,富贵王孙簪花敷粉乃是风雅时髦之事。 宝玉对调脂弄粉更是比寻常男子在行,见袭人上了敷粉,竟一下忘了心中不自在。 去书架上拿了盒花露蒸叠玫瑰膏,在自己唇上抹了一些,只觉香甜绵蜜,自觉风流脱俗更胜几分。 …… 荣国府,荣禧堂。 林之孝夫妇按着王夫人的吩咐安排,带着大批家奴来回折腾布置,不到一个时辰时间,就已将天使宣诏所经之处,全部打理得焕然一新。 各处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王夫人已穿了全套诰命大装,由丫鬟扶着去各处亲自看过,也都觉得甚为满意。 她身上的五品诰命服今天异样华丽,头上珠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乎要亮瞎人眼,仿佛五品诰命服已变成了二品。 只是贾政皱眉说实在不该如此张扬。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小厮来报,说宫中宣旨内官,带着宗人府和礼部官员,已入了府门,如今正往仪门而来。 王夫人听了大喜,连忙回荣禧堂张罗等候,又让丫鬟去叫贾母和宝玉,又让得力小厮陪着贾政去迎接传旨天官。 一时之间,似乎巨大的喜悦乍开,一帮子人都有些手忙脚乱。 李纨和探春因为不是诰命,且一人孀居,一人闺阁,都进不得荣禧堂迎旨,只是去一旁的偏厅等候。 王熙凤也带着平儿过来,如今她虽然不管事,毕竟还是长房长媳,这种场合必须露个脸,不然显得过于冷淡,难免招来闲话。 而且她是出嫁之妇,也不是孀居之身,不像李纨和探春有诸般顾忌,倒是可以在荣禧堂外守候,遇到事也能露脸帮衬一二。 没过一会儿,贾政便带了三个宣诏官员进入荣禧堂。 走在头前的内侍副总管郭霖,另一个是宗人府五品经历刘舒友,最后一个是礼部五品郎中张政和。 这三人之后还跟着五六个随从官吏,乌压压八九个人,看起来颇有威势。 此时贾母、王夫人、宝玉等人都已在堂中等候。 贾母见宣诏的内官,竟然是大内副总管郭霖,心中也是一惊。 贾母知道郭霖其人,是因为两年前郭霖曾来贾府,给贾琮加封八品官身宣旨,因此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 贾母实在没想到,自己儿子不过是承袭世爵,当今皇上居然如此器重。 不仅派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员到场,还派了宫中内侍副总管来宣旨,真是给了偌大的体面。 郭霖带着刘舒友、张政和进入荣禧堂,目光在堂中一扫,对贾母、王夫人等热切激动的目光,似乎视而不见。 他没看到想见的人,不仅眉头一皱,问道:“今日宫中传旨,为何威远伯贾琮反而不到!” …… 贾母和王夫人一听这话,都不禁一愣。 贾母才意识到贾琮没在堂中,虽然二房接旨袭爵,她也觉得贾琮在不在并不打紧,不过自己这孙子是个伯爵,出来撑个场面也是好的。 王夫人自然清楚为何贾琮不在,探春提过通知贾琮一起接旨,是她心中得意失矩,不让人去通知贾琮。 她实在没想到,这宣诏内官这等古怪,给老爷承爵,还一定要让东府那小子一起,这算个什么意思。 贾政心中也稀罕,自己夫人也是个没章法的,家里接旨,琮哥儿这种位份,怎么不早些叫过来镇场子。 郭霖见自己问话,贾家几个人竟没一人有个回复,脸色微微一沉,说道:“咱家问话呢,眼看传诏吉时快到,为何不见威远伯到场!” 郭霖的再次质问,这会子贾母和王夫人都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王夫人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心中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贾母问王夫人:“可曾让人去东府知会过琮哥儿?” 王夫人的脸色已变得苍白,喏喏的说不出一句话,贾母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此时荣禧堂之中,除了贾政和宝玉之外,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笨蛋,此刻那里还看不出其中意思, 郭霖看着王夫人一身诰命大装,脸上细致修饰过的妆容,老太监心中一片明镜似的,差点就冷笑出声音。 又看到那一身红衣的宝玉,脸上不仅敷了粉,唇上还涂了胭脂,即便郭霖是个去势之人,也看得有些直皱眉头。 此时一直守在荣禧堂外的王熙凤,早听清楚了堂中郭霖的质问,还有王夫人哑口无言的沉闷和尴尬。 以王熙凤鬼一样精明的性子,那里还猜不到事情的原因,但她来不及埋怨自己姑母糊涂。 心中只是盘旋着一事,为何宫中传旨太监,一定要琮老三过来一起接旨,莫非这圣旨竟然是和琮老三有关! 王熙凤想到这些,一颗心已忍不住狂跳,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一阵异样的惊喜生出,但又不敢肯定,因为那实在有些太荒诞。 她语声微微有些颤抖,对身边的平儿说道:“平儿,马上去东府叫你三爷过来接旨,一定要快!” 这时,贾政也吩咐林之孝立刻去东府叫贾琮过来,荣禧堂周围几波人急匆匆都往东府而去。 荣禧堂中,贾母看着郭霖有些发冷不屑的神情,还有方才他两次质问贾琮为何没有到场,似乎贾琮不到场就不宣旨。 贾母也是老于世故之人,那里品不出今天的事情,只怕要出大纰漏,她看着身边一身红衣的宝玉,老脸变得苍白,一颗心不住的往下沉。 东府那个孙子莫非真是个魔怔,这么这种要命关口,他都能闹出事情来……。 王夫人已脸如死灰,双腿已有些发软,强撑着才能勉强站稳。 自从接到礼部传信,她一直被炸开般的喜悦笼罩。 如今这种喜悦,正渐渐被一种巨大迷惘空洞缓缓吞噬……。 …… 伯爵府,贾琮院。 今日贾琮的思绪甚为流畅,柳静庵拟题的那篇时文,从破题、承题、原起等段文一路写来,势如破竹,酣畅淋漓。 他不停的奋笔疾书,一直写到时文的小结和大结,竟有一挥而就的通透之感。 读书写文历来也是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一旦积累和揣摩到了一定程度,就有登堂入室,新开天地之感。 这篇时分写完,贾琮心中欣喜,感觉到自己举业时文的功底,已经迈入以前未有的境界。 在春闱之前,如果能多勘破几次这样的壁垒,他相信自己的春闱之试,或许不再只是做个过场,搏个进士功名而已。 英莲见贾琮拿着水墨淋漓的稿纸浏览,脸上还有几分满意之色,知道他已写好了手头的文章。 英莲笑嫣甜美,毫不吝啬的赞道:“少爷如今愈来愈厉害了,文章写得越来越快。” 她似乎觉得口头称赞还不得劲,还从盆里拿了颗糖炒栗子塞到贾琮口中。 书房之外,堂屋之中,迎春微笑着下出最后一子,湘云只能满怀遗憾的认输,还调皮的摇头晃脑,说道:“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这时,众人见平儿急匆匆跑进院子,可能是走的太急,一张俏脸晕着两片娇红。 她进了堂屋甚至来不及和黛玉等人招呼,便直接去了贾琮书房。 贾琮放下稿纸,正和英莲分享那盆软糯甜香的糖炒栗子。 见平儿急匆匆进来,贾琮笑道:“平儿姐姐怎么有空来。” 平儿说道:“三爷,宫中内官带礼部和宗人府官员,正到西府传旨,二奶奶让我叫三爷赶紧过去!”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一惊,他这一天都没去过西府,姊妹们一早过去请安,也早早回了东府,无人过来传信,自然对传旨之事一无所知。 他见平儿行动语气急促,定是王熙凤催办的原因。 没过一会儿林之孝家的也过来相请,说是二老爷吩咐,请三爷过去一起接旨。 贾琮见连来两拨人催促,愈发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 此时堂屋里的姊妹也都被惊动,贾琮匆匆换了身衣服,便跟着平儿直奔西府。 芷芍和五儿不放心,也都跟着去了西府。 第五百零八章 何以言兼祧 荣国府,荣禧堂。 贾琮跟着平儿急匆匆赶到,刚迈步进入堂中,郭霖笑道:“威远伯当真贵人步迟,今天宫中宣诏,你倒姗姗来迟。” 郭霖的话就像一把把巨锤,一下接一下轰在贾母和王夫人心中,一时之间,或七零八落,或如丧考妣。 她们心中被荒诞和不真实所充斥,今天宫中传旨不是让二房袭爵吗,传旨内官凭什么句句话都抬着那小子? 贾琮连忙说道:“这边府上方才并没传信,实在不知今日郭公公到府宣旨,贾琮来迟一步,还请公公海涵。” 郭霖撇了眼面如土色的王夫人,对贾琮微笑道:“咱家大概已知原因,传信的礼部主事,官小位卑,并不知圣旨内容。 到府上传信有所偏差,让贵府中人有所误解也是有的,好在没有耽误吉时。” 一旁礼部郎中张政和连忙说道:“圣谕未宣诏之前,依法度不好事先传扬圣旨内容,以免轻君之嫌。 礼部主事办事不利,本官回去一定斥责。” 郭霖摆了摆手,说道:“此事乃喜兆,那位主事并无逾矩之行,不用过于苛责,只怪如今明白人太少。” 他又取出块怀表看了一眼,说道:“吉时已到,荣国贾家子弟诰命接旨!” 贾政、贾琮连忙跪下听旨,贾母身子有些颤颠颠的,好在有鸳鸯在一旁搀扶,才能勉强跪下,王夫人腿弯酥软无力,整个人云里雾里一般。 郭霖展开手中圣旨,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荣国贾门承爵之人亡故,世传勋爵投闲空悬,盖因国朝勋位庄严贵重,非才精德厚者不能居之。 今贾史超品诰命呈奏,言荣国长房血脉哀断,请依大周宗人法度,兄终弟及,位续次房,由嫡次贾存周承爵。 荣国先祖有立国开疆之功,福泽绵延子孙不可轻忽,朕因之而郑重其事,召宗人府、礼部、勋贵高门聚堂专议。 荣国嫡次贾存周为人方正,然其教子无方,嫡子宝玉狂悖无德,愚懒无才,口出佞言,辱没上皇,污名达于朝野,难承勋位之重。 大周宗人勋位,父袭而子承,荣国次房已失嫡血相传,不宜再言传勋承爵之事。 贾史超品诰命言长房血脉断续,此言荒谬偏颇,今长房尚存次子贾琮,人品贵重,才德浑厚,屡建功勋,爵封威远,闻达朝野。 贾琮生母杜氏御封五品诰命,位份端重,生子卓绝,可堪长房嫡脉,可传血统淑正。 贾琮虽丁忧去职,家礼全而国事忧,社稷安而心血瘁,日夜不耽,营造军国重器,其威可传边塞,朝臣可为表率,其才应嘉,其德宜彰。 皇恩皆出于上,功厚不吝封赏,才殷不避荣宠,今特赐威远伯贾琮,一体双爵,降袭荣国二等将军爵,去职挂勋,由其后溯支脉传承。 钦此。 …… 跪接圣旨的王夫人,听到圣旨的内容,简直犹如五雷轰顶,圣旨上的每一句话,都像尖刀般在她身上零剐碎切。 听到圣旨中将她的宝玉说的如此不堪,甚至二房失去承爵之资,归根到底,是她的宝玉被宫中嫌弃到一文不值。 她心中羞愤到极点,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强自克制住想要发狂的冲动。 她的宝玉衔玉而生,长得一等出色样貌,从小便安守家中,从不出外招惹是非,除了不喜读书,他哪里还有什么毛病可挑。 他不过是内宅之中,说了几句不当之语,竟这样被皇家污蔑,还以此为借口,剥夺了二房的爵位。 自己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荣国爵位,最后居然被东府那个娼妓之子承袭,而且还是一体双爵的天大荣耀。 王夫人觉得这是一生中遇到的最恶毒、最荒谬、最难以置信的荒唐梦魇。 等到郭霖念完圣旨,王夫人已满头大汗,脸上妆容被汗水冲出沟壑,头上闪亮诰命珠冠也歪了,身上诰命服显得皱巴巴,有些滑稽搞笑。 好在她也出身世家大族,多少见过些世面,知道这种宣旨的关头,万万不敢造次。 这才强自抑住心头翻涌的气息,死死压住想要开口质问,甚至谩骂的强烈欲念。 如果她真这么做了,喜事肯定是没有了,丧事多半要随之而来……。 …… 贾母听完郭霖宣读圣旨,整个人都懵了,虽然宣诏之前,郭霖两次质问贾琮为何不在场,已让贾母有很不好的预感。 但是贾母做梦都想不到,宫中下旨承爵的不是儿子贾政,而是早就被封了爵位的贾琮。 贾母生了两个儿子,但从小就宠次子贾政,只是挨着嫡长子承爵的大义,实在扭不过礼法人心,只能让长子贾赦承袭爵位。 好在老国公贾代善也是一代人杰,即使在弥留之际,还是心思深邃明晰,为家业平衡长久,让长子承爵,次子袭府,全了贾母一半心愿。 原先长子贾赦亡故,贾母心中自然十分痛惜,但是兄终弟及,能让次子贾政完整承袭荣国家业,贾母心中还是很趁心的。 更要紧的一桩,贾母平生最疼爱的孙子就是宝玉,贾政承袭爵府,将来荣国家业自然也都归了宝玉,这对贾母来说真是天遂人愿。 自贾赦过世之后,长房长孙贾琏又出了事,在贾母设想之中,自然是次子贾政袭爵,对贾母来说这是毋庸置疑之事。 她即便想过无数的可能,做梦都没想过贾琮能承爵,不但是因贾琮是长房庶子,而且他还早就被封了爵位,这一桩被她下意识滤过。 一体双爵之事,即便是大周立国以来,都是极其罕见的情形,贾母这等安居后宅享福的老妇,更是听都没听过。 郭霖宣读完圣旨那一霎间,贾母已心如枯槁。 东府那孙子本来就够邪性,一身的能为又这等古怪,如今竟连西府的家业都全部占去了。 当年还有老国公一份遗奏,可以让两房分继家业,可那也只限于贾家文字辈一代,不是什么世代不易的规矩。 如今还到那里去搞这样一份遗奏,这次可是爵位和爵产都让这小子一锅端了。 自己一大把年纪,又是这小子的亲祖母,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这小子除非要天怒人怨,不然就要好好奉养自己。 可自己的宝玉该怎么办,他这次可是一无所有,难道这一辈子,都要看那小子脸色过活……。 贾母想到这些,心中充满懊恼、苦痛、愤恨,甚至还有无力的恐惧感。 她想到前些日子,她想让贾琮上书皇上,祈恩让贾政早些承袭荣国爵,结果这小子以不合礼数来推脱,还被自己痛骂了一顿。 如今时过境迁,偏偏最后让他袭了爵位,这不是活活抽打自己的老脸吗,想到这里贾母又羞又悔,再也跪不稳瘫坐在地上。 一旁的鸳鸯连忙死命扶住,才没让贾母摔倒。 …… 这边贾母心如死灰,懊恼无措,但贴身服侍的鸳鸯,却完全另外一幅心情,心中说不出欢喜雀跃,只觉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如不是顾忌老太太脸面,只怕鸳鸯就要喜动颜色了。 跪在后面的宝玉听了圣旨也懵晕了,虽他口口声声痛陈自己厌弃仕途爵禄,句句标榜自己是个超迈俗流的清白人。 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痴呆愚蠢,自然知道父亲如果继承了爵位,其实对他也是大有好处的……。 当听到圣旨中不仅夺了二房承爵资格,让贾琮承袭了爵位,而且还将贾琮夸的天上有地上无,自己却被圣旨贬到狗不拾。 宝玉嘴巴一憋,差点哭出声来,贾琮这禄蠹官腐之人,难道就能好成这样,自己不过是说了几句真话,就要被羞辱成这般境地。 宝玉心中委屈到想大声咆哮,苍天厚土,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自己说过不想来接劳什子圣旨,果然还是有些先见之明,可惜世人皆不懂我。 宝玉突然想到贾琮一体双爵,好像是了不得的荣耀,以后家中姊妹看到他,只怕更稀罕他了,想到这些他的心又疼了……。 …… 贾政听完宣旨,心中的郁恨仿佛要爆炸,虽然没有预想中袭爵,让他颇有遗憾失落。 但失爵的落差,远远比不上孽子宝玉带给他的羞辱,他心中欲哭无泪,自己怎么养出这样的畜生。 当日他口出狂言,辱没上皇,已让宗人府下文贬斥,今日圣旨之上,更将其说得一无是处。 狂悖无德,愚懒无才,口出佞言,辱没上皇,污名达于朝野,难承勋位之重……。 圣旨之中措辞之严厉,让人毛骨悚然,似乎已到了不杀难以谢天下的地步。 荣国府二房因这畜生成为别人笑柄,荣国贾家因这畜生蒙羞,这畜生也成了自己一身都洗不掉的污点。 此刻,贾政和王夫人一样痛彻心扉,失魂落魄,只是夫妻两人心中苦痛各有不同罢了。 …… 郭霖是宫中老人,宣读圣旨轻车熟路,语调抑扬顿挫,听起来颇有些气势,只是声音未免有些尖利,从荣禧堂中清晰的传了出去。 一直守在堂外的王熙凤听了,心中大叫痛快,自己男人虽然没袭成爵位,但是这爵位终究还是落到了大房。 她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明智,能够未雨绸缪,早早将心腹丫鬟送给贾琮入房,这一把真是赌对了,牌九出牌就是至尊宝,这还不是满堂彩。 她回头看了一眼平儿,见她已兴奋的满脸娇红,双目秋水盈然,说不出的得意娇美。 王熙凤突然有些羡慕自己这丫鬟,在一旁调笑:“你这丫头,倒是有好命,一不小心被天上馅饼砸到了。” 此刻回避在荣禧堂偏厅的李纨和探春,也将郭霖宣读的圣旨听了一清二楚。 两人也都懵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奇事,闻所未闻,今儿真是开了眼界。 虽然自己老爷没袭成爵位,探春作为女儿应该要难过才是,但这爵位被她的三哥哥袭了,她还是满怀难以抑制的欢喜。 李纨心中惊诧难言,长房的琮兄弟不仅能为出众,这一身的时运也真是无人能比,贾家出了这样的人物,说明祖宗福泽未断。 可惜太太刚才还在故意排挤他,当真是让人该怎么说呢……。 …… 郭霖宣读完圣旨,笑眯眯说道:“威远伯接旨吧,咋家伺候皇家三十多年,这等一体双爵的荣耀,还是头一回见,当真是皇恩浩荡。” 贾琮从郭霖手中觉过圣旨,心中也是震惊莫名,其实他和贾母、王夫人等一样,一时之间也被这消息搞懵了。 他心中飞快思量,一时无法肯定,嘉昭帝赐下如此恩典的全部原因。 虽然长房因他的存在,血脉相承未断,这也算一个原因,但绝对不是唯一的原因。 他心中还能想到的,就是自己正在研制的后膛枪,虽然对当今之世,这种火枪是极其先机和犀利的火器。 但他隐约觉得,自己能得到一体双爵的荣耀,应该不仅仅是因火器研发的卓绝之举。 他又想到方才圣旨之中,措辞十分严厉古怪,似乎特地将二房宝玉贬的极其不堪。 嘉昭帝的用意已十分明显,他不想让荣国爵留在嫡传荣国一脉。 他将荣国爵嫁接到威远伯府,荣国府已等同变相除爵……。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对他个人来说,并不算坏事。 即便他会多出一些麻烦,但是有了承爵的大义在手,自然也难不倒他。 …… 宗人府五品经历刘舒友取出一本文牍,说道:“威远伯为降等承袭荣国世爵位,从一等将军降为二等将军。 依宗人法规,爵产两千五百石降为两千石,此文牍标注减降和保留爵产名录,请威远伯签押确认,妥善管理,宗人府会依此入档。” 身后的贾母一听这话,心中一阵钻心肉疼,整个人都有些天旋地转。 身边的鸳鸯手忙脚乱搀扶着,不让贾母摔倒,俏脸因吃力而挣得通红。 这一刻贾母欲哭无泪,这小子果然是爵位和爵产一起承袭了,荣国府的这份祖业算是全归了他了。 突然身后传来嗷的怪音,还有丫鬟彩云的惊呼声,原来是王夫人看到刚才这一幕,终于受不了刺激晕死过去……。 也怪不得王夫人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她一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贾琮必定也和她一样阴私厉害。 即便原来二房没有爵位,总算还掌管着爵产,如今这一遭,不仅谋取爵位永远无望,连原先手头的爵产也丢了干净,她又怎么不会崩溃。 贾母看到这一幕,心中更增烦恼,依着圣旨的意思,荣国二房已永久失去袭爵之资,已变成无可置疑的偏房。 东府那小子成了荣国之主,如果他是个厉害的,只怕二儿子夫妇连荣禧堂都没位份住了。 到了宝玉那一辈,甚至要迁出荣国府别居,如果那小子要这样做,即便连贾母都没道理去反对。 想到这些,贾母之觉得头痛欲裂,当真有些生不如死。 …… 郭霖对王夫人晕倒似乎恍若未见,连正眼都懒得去瞧,不过是个鼠目寸光的愚妇,眼睛看到只有眼前三寸远。 他见贾母也是脸色灰败,一脸的苦痛和不情愿。 郭霖统辖中车司,耳目遍布神京,自然很清楚贾琮从小那些艰涩旧事。 虽他心中看不上这昏聩糊涂的老太太,不过毕竟是超品国夫人,这身份可是实打实的,再说又是贾琮的亲祖母,脸面礼数上要过得去。 他一直随身伺候嘉昭帝,对荣国府承爵的来龙去脉,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也知道贾琮承爵,对眼前这偏心老太太是何等打击。 要是真的把这老货气死了,只怕圣上脸面上也不好看,总要造些话缓和气氛,以免宣诏这种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故。 于是笑着说道:“史太夫人当真好福气,养出这样出众的孙儿。 一体双爵的佳话,不日就要传遍神京,甚至天下皆知,贾家可得了大体面。” 贾母虽心中万分沮丧失落,但今日这份圣旨,由大内副总管宣诏,礼部和宗人府都派出官员旁证。 圣上摆出这样的排场,已让这件事变得皇威赫赫,不容置疑,其势如山! 贾母除了低头接受,她一个后宅老妇还能怎么样。 好在贾母和王夫人总有些不同,她是个高乐享受的性子,虽也是满肚子算计,但最烦将忧愁悲痛存在心里,让日子过得不爽利。 不管怎么样,荣国爵位总算传袭下来,虽承袭家业的不是最贴心的那个,但贾琮也是她的亲孙子,也算是肉烂在锅里。 既然事实已成了这样,贾母心中便开始软和下来,开始给自己找补起来。 这是贾母立足于荣国府,王夫人立足荣国二房,她们之间存在的不同之处。 这边贾母开始扭转了心思,郭霖这一番客套的好话,给贾母一个极好的台阶。 一体双爵,传遍神京,天下皆知,这几句光彩耀眼之词,让方才如丧考妣,又一贯好体面的贾母,一下又被灌注了活力。 贾母吃力的收拾心情,好一会儿才缓过精神。 此刻突然想到一事,小心翼翼的问郭霖:“敢问郭公公,琮哥儿如今一体双爵,威远爵和荣国爵需同脉相传。 圣上这是要让他兼祧传续,还是其他什么章法?” 贾母所说的兼祧,一般是指子嗣单薄的家族,一个子弟兼祧父辈两房血脉,娶两房妻室,分别延续两房子嗣。 两个妻子虽同侍一夫,但却是分属两房的媳妇,她们之间也是妯娌的关系。 贾琮如今的情形却和普通兼祧不同,他不是兼祧父辈两房,因为一体双爵,后辈子孙分脉相传,等同于兼祧威远爵和荣国爵。 虽然两者之间有所区别,但究其根底十分相似,所以贾母才会由此一问。 贾母之所以会如此发问,是她在接受眼前事实之后,方才心底又生出的一层算计……。 她知道贾琮是御封世袭罔替伯爵,十分得宫中贵人看重,所有前番才有赐婚一事,虽然后来因父丧被夺情。 但是此番贾琮一体双爵,只怕宫中对他的看重有增无减,他又是这等年纪,将来必定还会有赐婚一说。 贾母虽然是贾琮的亲祖母,但是宫中如再行赐婚,到底给他定那个女人,却是贾母无法左右的。 但是,如因贾琮一体双爵的缘故,还能得到兼祧之荣,他就能娶两房妻室。 宫中总不可能给他两房赐婚,总会空置下一房妻室,让其家自己婚配。 这样贾母就可借机撮合,贾琮和侄孙女史湘云的婚事,史家大小姐怎么也要做一房正室嫡妻。 如此这般,贾母意欲贾史两家联姻合势的打算,也就落下来地。 这样贾琮的一体双爵,虽然违背了贾母初衷夙愿,但多少也算遂了贾母的少许心意。 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一桩,如今贾琮一体双爵,主导了荣国府的家业,威势根底更加浑厚。 贾母虽然身为祖母,但祖孙两个一贯都不太亲近,甚至深有隔阂,贾母实在没有底气和能为,能将自己这孙子笼在手中。 可一旦嫁了自己养大的侄孙女给贾琮为妻,祖孙之间就多了一条扯不断的纽带。 这世上的枕头风可是最为厉害的,有了史湘云做自己的孙媳妇,贾母就更好坐镇荣国府,照样地位不衰的做她的老祖宗。 也能多看顾着她的宝玉一些……。 …… 郭霖即便再老道,那里能猜到贾母心中那些弯弯绕绕,他还以为这老太太未免太贪心了些。 圣上已赏赐贾琮一体双爵,老太太居然还想着加恩兼祧之荣,那到时候朝廷岂不是要封两个诰命,真是贪心不足,尽想美事。 郭霖说道:“太夫人,这次圣上并没给贾大人加恩兼祧,圣旨上已明示,荣国爵由贾大人支脉子嗣传承。 将来贾大人的嫡长子承袭威远爵,荣国爵由其余子嗣传承,并不限嫡庶。” 贾母一听就傻眼了,按这个说法,贾琮一门双爵,威远伯爵明显比荣国爵高了一层。 传了好几代的荣国爵,将来不是贾琮的嫡长子接位也就罢了,还有很大可能是被庶子承袭。 什么时候荣国爵变得怎么不金贵了,随便一个庶子都能染指,圣上岂不是有意贬低荣国世传爵位。 想到这些,贾母刚刚有些平复的心绪,又变得起伏懊恼起来。 此时,贾琮送郭霖、刘舒友、张政和出府门,跟过来的听信的芷芍和五儿,也兴高采烈会东府报喜讯。 荣禧堂中,贾政双目充血一般瞪着宝玉,心中怒火焚烧,只觉得今日一纸圣旨,自己一辈子的老脸,都被这畜生丢尽了。 如果不是老太太在场,自己夫人不省人事,只怕贾政会奋起神威,立时要将这畜生逆子杖毙当场。 此时因宣诏官员都已离开,李纨、探春、王熙凤都进入荣禧堂。 李纨和探春自是安排丫鬟婆子,搀扶着形容狼狈的王夫人回房歇息。 王熙凤又让平儿和鸳鸯搀扶老太太回荣庆堂。 王熙凤看着贾母和王夫人先后离开荣禧堂,心中却是难言雀跃快活。 原本以为大房彻底败落,二房占据上风,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峰回路转。 只是,琮老三虽然得了荣国府的爵位和爵产,但是老太太和太太,那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琮老三以后只怕麻烦事不少。 不过不管怎样,于公于私,自己都会站在他这边就是……。 第五百零九章 亡羊补金玉 宁荣街,伯爵府,迎春院。 堂屋中迎春居中坐着,穿着鹅黄缎面折枝刺绣圆领袍,白色交领袄子,下身穿玉兰刺绣白色长裙。 玉颜娇容,清雅端秀,盈盈动人,乌鸦鸦的发髻上,插着那支攒珠累丝金凤,在清晨微光下宝光闪烁,更增几分雍容俏丽。 当年贾琮知道迎春那支攒珠累丝金凤,常被奶娘偷去典当作为赌资。 便给迎春重新买了只上等攒珠累丝金凤。 迎春得了兄弟送的金钗,从此爱逾珍宝,亲自妥善收藏,再也不许奶娘来碰。 每年遇到喜事和逢年过节,才会拿出来佩戴。 至于偷拿迎春首饰典当的王奶娘,还有她儿子王柱儿和媳妇,因人贪婪刁钻,一向被贾琮厌恶不喜。 之后迎春搬到东府当家,只带走了贴身丫鬟绣橘,其他人都被丢在了西府。 王熙凤看出贾琮喜好,趁着朝廷实行新政,荣国府夏赋大幅增加,需裁减府上家奴人手。 将迎春乳母和儿媳王柱儿媳妇,还有刁钻霸道的丫鬟莲花儿,各自找了由头,撵出府到城外田庄干活,也算是恶有恶报。 昨日贾琮赶到西府接旨,芷芍和英莲跟着去听消息,得知贾琮竟意外承袭荣国爵位,便急忙回东府报喜。 东府贾家姊妹听了虽都惊讶,但都知一体双爵乃是罕见的荣耀,各自为贾琮高兴。 姊妹之中最高兴的,大概是身为贾琮长姐的迎春。 自己兄弟一身荣耀,便是迎春心中的最大的骄傲,她早早便换了新衣,又戴了这支绚烂华贵的攒珠累丝金凤,以示庆贺之喜。 …… 迎春知道贾琮加袭荣国爵的消息传开,必定会有故旧同僚上门道喜。 第二天大早,便叫东府二门外二个执事婆子,二门内二个执事大丫鬟,各自到院子里分派事务。 贾家一贯的规矩,府内的丫鬟婆子分为执事和非执事。 执事大丫鬟只管各处事务分派协调,手中有第一定权柄,月例也比非执事丫鬟要高些。 非执事丫鬟只操办具体事务,如服侍主子、洒扫庭院、修建花木、浆洗衣物、行走厨役、看守门户等等。 荣国府之中,鸳鸯日常服侍贾母,就是一个非执事丫鬟。 平儿跟随王熙凤管家,就是执事大丫鬟的位份。 但两人地位高低,却颇有奥妙,不能简单以执事和非执事而论。 迎春手下的两个执事婆子和两个执事大丫鬟,是迎春和探春从江南购买的五十多个家奴之中,精挑细选出来。 两个执事婆子在外院听从管家分派,两个执事大丫鬟是迎春管理内院的左右手。 “外院门户、道路、游廊都要分派人手清扫整洁,外院宣德堂,还有几处偏厅,也还安排人手清扫,器皿帷幔都要换新。” “各处让管家安排妥当人手,更换新衣,修整仪容,伯爷袭爵之喜,会有不少道贺的亲友和同僚到府,一定要礼数周到,不许怠慢。” “二门外杂室、马厩、车舍等处,安排人手清扫整理,妥善安置访客车马和随从……。” “厨房那里,让管家给柳嫂子事先安排足够人手,贺客到府免不了需要吃请酒宴……。” 迎春有条不紊的把各项事务分派下去,显得不紧不慢,条理清晰。 她本来从小丧母,生父嫡母漠视,跟着贾母长大,养成了内向木讷的性子。 但自从贾琮十岁那年搬到西府,对她这个同父长姐颇为亲近,迎春心中有了这个兄弟,事事为他费心照顾,潜移默化之下,渐渐打开藩篱。 自从被贾琮接到东府当家,本来也是赶鸭子上架,不过一个棋力精湛的女子,哪里会是愚笨的。 而且这座东府是自己兄弟拼杀回来的家业,也是自己的家园和归宿,所以她对府上诸事都是不厌其烦。 这一年以来,她有探春帮着一起料理东府家务,对于阖府诸般事务早已练的轻车熟路,日常处置也变的游刃有余。 贾琮更是乐的做甩手掌柜,事事都靠迎春这个长姐归置。 …… 等到迎春嘱咐完事务,正要遣散几个执事各行其是。 其中一个婆子却问道:“大姑娘,昨日宫中传旨之时,我听说西府都是张灯结彩,以示庆贺。 袭爵的是我们伯爷,西府都已这样归置,我们东府是不是也要喜庆些,嘱咐布置红彩之喜。” 迎春说道:“只要各处清扫雅致,人手器皿新鲜周到,礼数到位即可,不需红彩之物,伯爷生性不喜太过张扬,都下去办事吧。” 等到几个执事丫鬟婆子出去办事,迎春看到堂屋口几个俏丽人影晃动,黛玉、湘云、邢岫烟等人进来。 黛玉笑道:“二姐姐如今真像开衙办事的堂官,三哥哥承爵可是忙坏你了,这会子放了官印,下了堂,我们特地过来瞧瞧。” 湘云嘻嘻哈哈笑道:“我说不像什么堂官,如今二姐姐这般能管家,倒是像极了管家娘子。” 迎春俏脸一红,笑骂道:“多大年纪的毛丫头,说话还是没个遮拦,琮弟还没娶妻,那里来的管家娘子。” 史湘云一吐舌头,连忙赔笑道:“我说秃噜嘴了还不成,不是管家娘子,应该是管家姑姑才是。” …… 迎春问道:“你们不是去西府看老太太和太太了吗,这才没多久,怎么就都回了。 史湘云说道:“太太突然就病了,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老太太精神也不好,整个人懒懒的,鸳鸯正伺候着,我们就都回来了。” 史湘云毕竟在贾家呆的时间有限,再加上心性开朗稚嫩,自然不清楚贾家东西两府暗里纠葛。 可迎春和黛玉却是不同,迎春所有心思都放在贾琮身上,黛玉日常都在贾母膝下听话看事。 她们自然心中清楚,为何遇上贾琮承爵这等喜事,老太太和太太为何都成了病歪歪的模样。 黛玉刚才去看过贾母和王夫人,心里更是明镜一样。 外祖母和二舅母对三哥哥承爵,心中都很不自在,外祖母只是有些偏心,大体也还罢了,过些日子就没事了。 二舅母就有些不同了,二房失去了爵位爵产,只怕如今她恨死东府的人了。 只是她也不想想,这爵位又不是三哥哥抢来的,是皇上圣旨封赏的,再说三哥哥这样的能为,他得了爵位只会让荣国家业更加稳当。 迎春秀眉微皱,说道:“眼下琮弟得了圣旨隆恩,加袭荣国爵,这几日去西府庆贺的故旧老亲,只怕比东府还要多些。 这会子老太太和太太身子都不爽利,西府岂不是要乱套,三妹妹和大嫂子虽然能干,不过一个是闺阁,一个孀居,做起事可不方便。” 黛玉笑道:“二姐姐这倒不用担心,刚才我们回来,各家老亲到府庆贺,人可已经来了不少。 内院向老太太道贺的亲戚女眷,自有三妹妹和大嫂子照顾。 还有二嫂和平儿也在忙碌,她们两个本就是管惯家务的,那就更加没有问题了,外院的男客是二舅舅和三哥哥在接待。 等会儿东府来了三哥哥的同僚同窗,二嫂会叫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哥儿,来西府顶三哥哥的缺,事情妥当的很。” …… 荣国府。 昨日宫中传旨之后,只是过去半日时间,关于贾琮一体承双爵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便在神京官宦勋贵圈中传开。 今日天刚大亮,便已有外客上门道贺,最先到的是王史薛三家在京老亲,当年金陵四大家一贯同气连枝,以至于在江南出了护官符之说。 贾家出了一体双爵的希罕事,连带着当年金陵四大家的声势,也要因此上涨一波,自然要早早到府庆贺凑人气。 还有贾家神京各房的亲友女眷,也纷纷上门和贾母道贺。 之后便是四王八公门等世交勋贵,这些世勋之家的道贺,比寻常人家要更讲究一些。 因此次主角是贾琮,他继承荣国爵之后,便成了四王八公之中辈分和年纪最小的家主。 所以,今天这些老勋之家到访之人,估计是和贾琮同辈的世子嫡子之类。 这些人大多和贾琮并无太多交集,多半也不太相熟,他们和贾家的交情,都是上几辈子沉淀,或者溯源到贾代善和贾母。 所以,贾琮虽然在东府立居,但这些来客之中,很少有人去东府道贺,而是大部分来了西府。 原因不仅是贾家老祖宗在西府,且贾琮这次加袭的是荣国爵,成了名正言顺的西府家主,来西府道贺也算是正理。 …… 王家在京的主事人,王夫人的亲兄,如今还官居京营节度使的王子腾,竟然也出现在人群之中,让贾琮微微有些意外。 他见了面色淡然的贾琮,还有一旁神情有些尴尬的贾政,脸色居然毫无异状。 他稳步走上前来,笑着对贾琮说道:“威远伯少年了得,如此年纪便得一体双爵之荣耀,放眼大周年轻一辈,不做第二人选,可喜可贺。” 他又对有些不自在的贾政说道:“内兄当年也是目光如炬,早早看出威远伯卓绝之才,倾心扶助引导,才有今日气象,令人钦佩。” 当年因王子腾之妻李氏阴私暗害贾琮,嘉昭帝让郭霖背后使计,让荣国府和王子腾的关系彻底破裂。 这几年两家除了每年节庆礼节往来,维持基本体面,内里也没有什么纠葛联系。 王子腾失去了荣国贾家的依仗,在官场上变成了无根浮萍,成为嘉昭帝手中任凭搓扁揉圆的傀儡。 …… 京营节度使本有节制京畿各部军力,按照职权甚至对五军营都有管辖之权。 这也是当年贾代化身居京营节度使,加上统领九边数镇边军的贾代善,为何会给宁荣贾家带来雄厚根底威势的原因。 但是当年的吴王之乱,彻底颠覆了神京城内老牌旧勋的权力架构。 贾代善和贾代化在嘉昭帝登基前后,相继去世,其中原因众说纷纭。 下一辈的贾赦、贾政、贾珍都是颓废庸碌之辈,宁荣贾家也从此走上日薄西山之路。 之后王子腾靠着贾家在军中的势力根底,接过贾家京营节度使的官位和权柄,一举成为金陵四大家后起之人。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贾家沉寂十几年之后,异军突起出了个贾琮。 王子腾更没想到自己婆娘一通神操作,暗害贾琮不成,反而彻底斩断他和荣国贾家的情分联系。 失去了贾家的人脉和根底,他王子腾就变成了四不像,加上嘉昭帝背后授意和打压,如今他除了京营节度使的虚名,其他什么都不是。 按照京营节度使的军职,王子腾甚至在忠靖侯史鼎之上,但是他在史鼎眼中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五军营中左右前后五名主将,没有一个把王子腾放在眼里,他根本节制不了任何一名主将。 连他自己都奇怪,失去了贾家的人脉和依仗,为何嘉昭帝还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 …… 其实归根到底,嘉昭帝就需要他这样的废物傀儡,占据经营节度使的位置,以免被其他老勋旧贵有可乘之机。 嘉昭帝甚至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根本不需要一个有真实才干的将领,坐在京营节度使的位置上。 有了王子腾这样的傀儡占据这个位置,其实真正的京营节度使,就是皇帝本人。 而王子腾当年等靠着妹妹嫁入贾家二房,博得京营节度使的位置,足以说明此人颇有野心谋略,他自然不甘心眼下的局面。 这两年贾琮强势崛起,不仅在文事上名动江南,科举两度登科,更是靠着在辽东立下平定女真的赫赫战功,封爵立府。 四王八公中许多明智之士,都已经隐约从贾琮身上,看到当年贾代善和贾代化的影子,以王子腾的心思,自然也无法忽视这一点。 而这次贾琮离奇承袭荣国爵,一体双爵的荣耀,再次让他的名声攀上高峰,更重要的一桩,谁都看出贾琮简在帝心。 这一切更让王子腾觉得贾琮奇货可居,于是放下往日纠葛,靠着四大家老亲的由头,厚着脸皮上门道贺。 至于自己妹妹因贾琮的缘故,失去了贾家二房的爵位和财富,在王子腾心中根本不当一回事。 他炙热仕途,野心蓬勃,如何会把这些无关之事放在心上。 …… 本来贾琮袭爵,按照日常辈分礼数,王子腾应该派儿子上门道贺。 他这次亲自过来,已有些纡尊降贵的意思,再加上两家当年的纠葛,所以贾琮看到他才有些意外。 如今他再见到贾琮,他可不敢像前几年那样琮哥儿的叫,而是一口一个威远伯的称呼。 贾琮见他向自己道贺,脸上带着恰当的笑容,言辞如沐春风,既不缺长辈风范,又显真诚煦暖。 如果没有单当日之事,贾琮还真会当他是个温厚热情的长者,可惜他毕竟不是。 因为当年两家的冲突,王子腾越是这样以曲为直,并且毫无窘迫之状,愈发让贾琮对他提高了警惕。 …… 贾政性情迂直,喜怒分明,想到王子腾之妻,当年设计暗害贾琮,差点让贾家的麒麟子身败名裂,永难翻身,心中芥蒂难消。 他对王子腾的寒暄,也只是勉强应付着,谁都能看出他脸上的不自在。 不过王子腾对贾政反应并不在意,他这次上门道贺,目的是因为贾琮,贾政的态度无关紧要。 贾琮虽然年轻,但面对外王子腾,并没有贾政这般牵强,脸色神情松弛,还带着礼貌的微笑,配上他俊美异常的容颜,让人觉得亲近温和。 他神情随和的和王子腾寒暄,两人似乎都忘了当年那场不愉快。 贾琮只是在心中暗谤,当年王义被他吓得尿裤子,不知有没有留下病根。 这时有理国公府柳芳之子柳洪,治国公府马尚之子马堏联袂到府拜贺,这两家和宁荣贾家都是八公之一,几家之间都是几辈子交情。 柳洪、马堏都和贾琮同辈,也是这两家的承爵世子,这次是代表父辈上门道贺。 这是比王家更有根底的勋贵世交,贾琮自然要去亲自去相见,便借故把王子腾丢给贾政应付,借机脱身。 王子腾看着贾琮离开的身影,又想到方才他比贾政都老道自如的应对,越发对贾琮有些忌惮重视。 他想和贾琮重修关系,将来好借他之势,为自己寻破局机会,这也是他为官一贯思路。 他也十分清楚,这是一步难棋,一步险棋,不用说会不会让嘉昭帝生疑,贾琮会不会接招更加是个问题。 因此,他也从没想过,靠着这一次上门道贺,就取得什么实质性进展,只能靠来日方长的筹谋。 …… 荣禧堂,王夫人院。 卧房中王夫人半靠在床上,脸色蜡黄,气息羸弱,双目都是血丝,目光中有一种执拗的尖锐。 外头喧闹的迎客声,如利针一样扎进王夫人心中,让她心如刀割,辗转反侧,坐立不安。 薛姨妈昨晚听说贾琮承袭荣国爵的事,也是吓了一大跳,还心神不定的半宿没睡安稳。 今早才听说自己姐姐病倒,于是带着女儿宝钗过来探望。 她自然清楚自己姐姐生病的原因,姐妹连心,她自然最明白王夫人的心思。 巴望了一辈子的爵位和荣耀,说没了就没了,而且还没的如此难堪,听说圣旨上把宝玉骂得十分难听,只怕以后出门都不好见人。 遇上这样尖刻羞辱之事,自己姐姐没被活活憋屈死,已经算命硬了,不过这又有什么法子,皇帝下的圣旨,那个还能说半个不字。 其实说心里话,薛姨妈此刻心里波动,并不比王夫人少,原先以为荣国二房要承爵,她心中早把宝玉看做袭爵袭产的金龟婿。 可是没想到贾家的事,居然能邪性成这个样子,没爵位的死都巴望不上,已经有爵位的偏偏天上还不停掉馅饼。 薛姨妈劝道:“姐姐,既然事情已发生了,你还是要想开些,虽然是琮哥儿袭了爵位,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贾,总归是自家人。 再说他一贯对姐夫十分敬重,也一定会善待二房的。” 薛姨妈一向心思世故机变,最擅长说好话套话,连贾母这样后宅老道之人,都能被薛姨妈哄得经常找不到北。 她刚才劝解王夫人的话,也是四平八稳,听着很有些道理,挑不出半点毛病。 但是王夫人如今的心情,那里是几句话就能抚平,特别是薛姨妈最后那句,说贾琮看在贾政的份上,一定会善待二房。 这话听到王夫人耳中,让她觉得异常刺耳。 让她心中泛起无边怨恨,自己丈夫和儿子,可是荣国府的嫡传血脉。 东府那个小子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娼妓生的庶子孽种,难道我们二房还要看他的脸色,才能苟活下去! 但是这话如今她只能在心中谩骂,即便当着自己妹妹,也不敢说出口。 不管她心中如何不服,但是贾琮因圣谕而承袭荣国爵位和爵产,已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而且这小子表面上温和,内里却是个狠角色,王夫人可没忘记,当年贾琮不过十岁,就凭着几句话语,就生生弄死了王善保家的。 之后自己的陪房周瑞家的,就因阻拦他带外头的女人入府,也被他逮住机会弄得充军为奴,如今都不知死在哪里了。 还有他身上的爵位和家业,也是在辽东亡命拼杀搏来的,别看他对老爷礼数周到,要是被他抓住痛脚,又发起疯来,自己如何受得了。 如今也只能靠着老太太,先熬过这段再说了……。 …… 这时王夫人看到站在薛姨妈身边的宝钗,娇艳娴雅,光彩照人,心中微微一动。 她想到昨日的圣旨之中,将她的宝玉贬低得如此难堪,这消息如今只怕已传遍神京,她的宝玉一辈子的名声只怕都要毁了。 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读书进学,但是想要像以前那样,以荣国之威聘娶名门之女,只怕是万万不能了。 有了那份圣旨的事情,哪家名门闺秀还敢来媒聘。 王夫人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人物出众的宝钗,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 好在自己早就相中了这外甥女,往日弄出那金玉良缘的说法,总算没有白费心机,如今倒是可以用上。 别人会因宫中那份缺德的圣旨,嫌疑自己的宝玉不堪,但是自己妹妹却是知根知底的,应该不会介意这些个。 王夫人想到宝玉如今的处境,心中难免生出担忧和警惕,只能先把失爵的苦痛放下。 说道:“妹妹说的有道理,虽然老爷这次失爵,但是琮哥儿也是荣国血脉,且他十岁到了西府之后,可是养在老爷膝下。 老爷对他的爱护器重,这家里上上下下那个不清楚,老爷对他真是比宝玉还要爱惜,和亲儿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如今他接了荣国府的家业,对二房自然要待之淳厚,不然道理上如何说的过去,荣国虽换了家主,但和以前也并没有什么两样的。” 一旁的宝钗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皱眉,她心思聪明透彻,那里听不出自己姨妈话中的阴森,心中不仅为贾琮暗暗担心。 薛姨妈听了王夫人的话,也是微微一愣,自己这姐姐可是气糊涂了,说出这种糊涂话哄自己。 琮哥儿继承了荣国府的爵位和家产,这个家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 他能靠冲锋陷阵自己拼出爵位,还能让皇帝如此看重,生生又给他加了荣国爵,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善茬。 这琮哥儿但凡稍微厉害些,如今做了荣国之主,就能名正言顺入住荣禧堂,他就是让姐姐姐夫出府别居,旁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虽然尊重姐夫,但毕竟不是姐夫的亲儿子,姐姐要是在这上头出手段,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归根到底,自己姐姐还是放不下荣国的爵位和爵产,可是如今皇帝金口,铁笔圣旨,街知巷闻,姐姐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么办。 如果不早些看破,做出些糊涂事,到时候可怎么收场……。 …… 薛姨妈虽然想说破了劝解,却深知自己姐姐自长子去世,虽换了副佛心佛言的模样,可是骨子里的执拗和强势,却是分毫未变。 况且又将世家的爵禄荣耀看得这般重,只怕多劝也是没用的。 王夫人说道:“如今其他事情,也不用我操心了,我最放心不下就是宝玉,明年他就是舞象之年,也到了婚娶的年纪。 我正想和妹妹商量这事,早些给宝玉了了这件大事。” 王夫人说着,病态蜡黄的脸上露出笑容,目光异常慈和的看了宝钗一眼。 薛姨妈脸色微微一变,宝钗的脸色却瞬间变得苍白……。 第五百一十章 庶脉可承爵 荣国府,荣禧堂,王夫人院。 薛姨妈听王夫人突然提到宝玉亲事,还有看向宝钗的和蔼目光,那里不知道自己姐姐的意思。 可现在还是谈这件事的时候吗?现在还有必要谈这件事情吗? 昨日荣禧堂接旨,薛姨妈虽没有亲眼见到,但是贾琮承爵,荣国府换了主人,整个府邸像是被炸了一般。 那份圣旨的内容,没过一时三刻,就被荣国的奴仆传得满院子都是。 丫鬟莺儿只是去园子里逛了一圈,回来就能把圣旨的内容源本说了一遍。 贾琮不仅承荣国爵,且还是一体双爵的荣耀,让薛姨妈心中狂跳不止,要说自己女儿的眼光可是真毒,相中这样光彩夺目的人物。 可事情还不止如此,皇帝的圣旨将贾琮夸得像朵花,却把宝玉贬得如脚上泥。 上次宝玉言语冲撞太上皇,已被宗人府下文斥责,这次当今皇上亲自下场,又将宝玉狠狠踩了一通,也是真的离谱。 这可是天子金口,宝玉这一辈子都很难翻身了,就像自己儿子说过的那句话,宝玉现在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 薛姨妈虽出身金陵四大家,但是嫁入皇商薛家半辈子,已成了实实在在的薛家商户,最擅长的就是掂量轻重,权衡利弊。 她虽然疼爱一对儿女,其实心中最在意的,还是她的好大儿薛蟠,那才是她薛家长房的嫡脉血传,也是妇人一生要紧之处。 薛姨妈心中最稳妥的算计,就是以女儿宝钗卓绝的品貌,寻一得意贵婿,既能让女儿终身有靠,还能给儿子薛蟠找座大靠山。 …… 如今贾家二房已一无所有,宝玉的名声又如此不堪,难道她还会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所以薛姨妈的心思,绝不会像王夫人想的那样,因两人是王家的亲姐妹,就不会介意宝玉这些事情。 再则说薛姨妈是王家的女儿,更是薛家的媳妇。 如果因姐妹之情,将女儿嫁给宝玉这样声名狼藉之人,让薛家留下话柄污名,她这一辈子都会被薛家族人戳脊梁骨。 当年女儿在金陵第一次见到贾琮,便已经丢了心,从始至终心里都念着那小子,从来都不太待见宝玉,如今更没必要去勉强女儿了。 但是这番心里话,薛姨妈却不会当着王夫人的面说,如今她一家人迁到神京落脚,还要依仗荣国府的荫护,那里会因这事撕破脸皮。 她略微想了一下,温声说道:“姐姐,宝玉明年才到十五呢,他的亲事也不急在一时。 再说如今府上出了这么大事情,总会有很多首尾需要料理,你的身子又不爽利。 依我说还是等这一阵子过去,都事情都理顺了,你的身子也硬朗了,再操心宝玉的亲事也不迟。” 一旁的宝钗听了母亲的话,也不禁松了一口气,知母莫若女,自己母亲的心思她那里会猜不到。 王夫人听了薛姨妈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如今荣国府刚刚变了天,的确不是马上议宝玉亲事的时候。 而且今日不同往日,以前宝玉是荣国府的凤凰,眼看着又要成为承爵世子,王夫人和薛姨妈议儿女亲事,占尽了心理优势。 可如今荣国府变了天,他们二房已是失去了根底,甚至在薛家面前都已处于弱势。 所以王夫人在儿女亲事上,更没了底气催促自己妹妹,而且薛姨妈的话也在理上,她也就顺势下坡。 两姊妹又各自心不在焉的聊了几句,薛姨妈便带着宝钗回了梨香院。 …… 荣国府,梨香院。 两母女刚进了堂屋,就见薛蟠满脸红光,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神情似乎很是振奋。 薛姨妈见了薛蟠就骂道:“你这个不省心的,昨夜怎么又彻夜不归,又去那里浪荡了,也不叫人带口信回来,你娘我一夜都睡不安稳。” 薛蟠赔笑道:“妈,我错了还不成吗,下回再不敢了,昨天我被冯紫英他们拉去吃酒聚会,拽住了不得回来,白白错过了大场面。 我今天早上才知道事情,这次急匆匆赶了回来。” 薛蟠看了妹妹宝钗一眼,涎着脸笑道:“要说还是我妹妹最有眼光,这琮哥儿不仅本事大,这福气也是大得吓人。 好端端居然被他弄出一体双爵的体面事,妹妹真是大喜了。” 宝钗一听这话,俏脸通红,皱眉说道:“哥哥是不是酒还没醒,说的什么疯话,琮兄弟封爵是他的事,我又有什么大喜了。” 薛蟠嘿嘿一笑,对被自己妹妹抢白,半点也不放心上。 他问薛姨妈道:“妈,刚才你和妹妹去了那里,今日贾府外头的贺客太多,妹妹是闺阁千金,可不要被人冲撞了。” 薛姨妈见儿子神情兴奋,刚才又和女儿玩笑,那里不知他心里那点意思,想到那人一体双爵的大体面,又生出满腹的不甘和羡慕。 便随口回道:“你姨妈身子不爽利,我和你妹妹过去探望了。” 薛蟠急道:“哎呦我的妈,这会子你真该少去姨妈那里,你也不看如今荣国府什么风向,带妹妹多去琮哥儿面前走动,那才是正经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妈你可不要再犯胡涂,我担心姨妈又拉着你折腾什么金玉良缘,你可千万别上当,不然就是害了我妹妹。” 薛姨妈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自己这不着调的儿子,居然也聪明了一回,随口胡咧咧几句,居然还真被他蒙对了。 薛姨妈随口说道:“你姨妈还真的提到宝玉的婚事,说宝玉明年就带了婚娶之年。” 薛蟠急哄哄说道:“我就知道会这样,就知道会这样,姨妈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响亮。 如今外头都传遍了,琮兄弟接了荣国府的爵位和家业,宝玉那一房就变成偏脉旁支了,按道理都要搬出荣国府,另外独自过活。 以后他们也就指望着琮兄弟的脸色过日子,我本就腻味宝玉那个天王样子,连圣上都在圣旨中骂他无用,他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 他凭什么配得上我的妹妹,他什么营生都不懂,要是真娶了我妹妹,说不得将来还要我们薛家来贴补,那可是丢死人了。” …… 薛姨妈听了这话,心中也是一惊,要不是自己儿子瞎嚷嚷,自己还真想不到这一茬。 当年贾赦和贾政两兄弟,长子贾赦虽然承袭爵位,但因为爵产被次子贾政承袭。 贾赦即便是荣国承爵人,也不能再堂而皇之住在荣国府,荣国府的主堂荣禧堂,只能让贾政夫妇入住。 贾赦最后只能从荣国府旧花园的地界,隔出独门独户的东路院居住。 由此可见,大家族的宗法规矩是何等森严。 贾琮承袭了荣国的爵位和家业,他身上就有了皇权大义,他这一脉就成了荣国无可争议的正统嫡脉。 自己姐姐哪一房也就成了偏房支脉,按照宗法礼数,她这一房的确已没有继续住在荣国府的道理。 如果姐姐那一房出府别居,那以后只能靠着分到的微薄祖产,还有姐夫的那点俸禄过日子,想要过以前豪奢的高门日子,决计是不能了。 自己女儿要是这样嫁过去,体面尊荣那是没有的,说不得还要带来个大累赘。 宝玉又是个不顶事的,搞不好薛家还要时常周济,堂堂金陵薛家长房,找了这么个浪荡女婿,还不被人活活笑话死。 虽然薛姨妈和王夫人是同胞姐妹,但是姐妹之情再重,也重不过自己子女的前程和终生。 况且自己的女儿又不待见宝玉……。 …… 薛蟠又歪着嘴说道:“妈你可要一定要灵醒一些,姨妈再说什么金什么玉的,你可千万不要搭理。 你听儿子一句,我妹妹的事,还要着落在贾琮身上,对我们薛家可是有天大好处,以后我在神京腰杆子也能硬起来。” 一旁的宝钗,原先还硬着头皮听自己哥哥胡言,到后来见说到自己和贾琮的事,便红了脸,不好意思再听下去,掀开门帘躲进了内室。 薛蟠继续说道:“妈你不是觉得我们家,攀不上琮哥儿的门第,你也不要抱着那些老念想不放手,也不一定要做正室……。” 薛姨妈一听这话,眉毛一竖,骂道:“你这个不省心的东西,我说过的话,薛家的姑娘没有给人做小的道理!” 薛蟠不服气的说道:“妈你怎么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话,皇后才是皇上的正妻,皇上的贵妃其实也就是妾。” 薛姨妈听儿子说起疯话,不禁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看了门外一眼,挥手就在薛蟠的大脑袋上抽了一下。 说道:“你这个没脑子的货,也不怕惹来口祸,再说琮哥儿再金贵,还能和宫里的贵人比。” 薛蟠笑道:“我也就是打个比方,琮兄弟这次一体双爵是多大的体面,还真能和往上比一比,那日朝廷的圣旨内容,妈难道还不清楚?” 薛姨妈邹眉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圣旨的内容,贾府里都传遍了,莺儿在园子里打听过,回头原原本本说了。 就是说皇上很看重琮哥,给了他一体双爵的脸面,让他加袭了荣国的爵位和爵产,以后他就是荣国之主,不就是这些吗。” 薛蟠急道:“妈呀,你怎么圣旨上最要紧的东西没记住呢,幸亏你儿子我多了心思,不然我们薛家还真坏了好事,” 薛潘怀中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表情神秘的说道:“昨晚儿子和冯紫英、陈也俊他们几个吃酒,今天早上才听说琮兄弟封爵的事。 冯紫英他们想看着稀罕,花了十两银子,找了礼部的关系,才抄录到圣旨的内容。 儿子当时就多了一个心思,让馆子里识字的姐儿复抄了份给我,仔细看过才知,里面大有文章嘞。” 薛蟠拿着抄录的圣旨,献宝似的在薛姨妈面前展开,说道:“妈你看着圣旨的最后一句,由其后溯支脉传承。 这说的是琮兄弟身上荣国爵,将来不一定嫡子传承,连庶子都可以袭爵,将来他宠哪个儿子,荣国爵就是哪个儿子的。 儿子本来也是不懂的,但是冯紫英他们几个都是勋贵子弟,对这里面的道道最清楚,听他们说了儿子才知这层意思。” …… 薛蟠说到这里,颇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细心机智颇为满意,他为了推自己妹妹给人做小老婆,也算费劲了心思。 薛姨妈听了也是一愣,她所知道的圣旨内容,是莺儿从园子里的丫鬟婆子那里打听到的。 这些贾家的下人,都是见识浅薄,甚至都是不识字的,她们也是众口相传,只知圣旨上说贾琮袭了荣国爵位,成了荣国府的家主。 至于圣旨上最后那句不起眼的话,这些下人又怎么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薛姨妈也是个精于算计之人,听了儿子这话,那里不懂其中的意思,心中也不禁猛然一跳,两眼微微放光。 但是又有些不信,问道:“我怎么第一次听说,爵位还能嫡子庶子都能传承?” 薛蟠抓了抓大脑袋,说道:“这事儿子不是太懂,冯紫英他们说,琮兄弟身上的威远伯爵位,是世袭罔替的上等爵,必定是由嫡长子承袭。 相比之下荣国爵是降等爵位,比起威远爵就要次一等,皇家又没赐琮兄弟兼祧之恩,所以荣国爵便是庶子都可以承袭。 妈你现在懂我刚才说的话了吧,琮兄弟和其他人不一样,将来他的妾生子,可都是有袭爵的命,比别人家里的嫡子都金贵。 我们家的家世,够不上人家的正房嫡妻,那又有什么关系,即便只是是侧室,生下的儿子将来都可能是爵爷。 这世道一向都是母凭子贵,说不定妹妹将来还能落一个诰命封敕。 这两年我们住在贾家,妹妹人缘好,和贾家的姊妹又很亲密,和琮兄弟也常有来往,这不是近水楼台的事。 妹妹这样的样貌人物,贾琮只要是没毛病,不可能不动心……。” 薛蟠越说越来劲,似乎恨不得明天就卖了妹妹给贾琮做小,也好让他在神京有个依仗,将来还能过一把爵爷舅舅的瘾。 薛姨妈见儿子越说越不堪,不禁嫌恶的皱起眉头,嗔怒道:“滚滚滚,越说越不像话了!” 薛蟠见薛姨妈心神不定的样子,便知道自己一番怂恿,终究还是有些作用的,自己老娘必定是要动心的。 薛蟠对薛姨妈赔笑道:“妈你不要生气,儿子这就滚,不过我说的都是实在话,这事也不急,琮兄弟眼下守制,一时也娶不得妻妾。 只是有一桩事情最要紧,妈可要清醒一些,千万不要让姨妈给哄了,要紧,要紧。” …… 荣国府,荣禧堂。 如今贾琮成了荣国府的承爵人,荣禧堂作为荣国正堂,自然成了他接待来访贵客之地。 来访的理国公府柳芳之子柳洪、治国公府马尚之子马堏、王子腾、以及其他各家勋贵要客,都被请入荣禧堂奉茶。 这是林之孝来报,说北静王和王妃到府向伯爷致贺,堂中众人听了都是一惊。 北静王虽继承王爵数年,但在四王八公的家主之中,却是辈分年轻,和贾琮宝玉等人是同辈。 所以,按辈分来算,水溶上门向贾琮道贺本也说得过去,但是架不住他身份上的与众不同。 北静王是大周声名显赫的异姓王爵,四王八公中许多旧勋都是降等袭爵,像宁荣贾家承袭数代,早就没有了国公勋位。 但北静王因祖上建有立国大功,因此一直延续到水溶这一代,依然承袭王爵,是四王八公之中身份贵重之人。 堂堂王爵亲自上门,给承袭二等将军的贾琮道贺,且还是和王妃携同到府,这脸面可是给的够大的,让堂中各家勋贵都有些惊讶艳羡。 贾政听了脸有喜色,毕竟这也是一桩有脸面的事情,急忙和贾琮迎出堂外。 但是贾琮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长久以来他对北静王水溶都怀有戒心。 不管是当初他对秦可卿的奇怪觊觎,还是他和顾延魁竞争九省统制之位,所用的那些浮养人望的算计手段。 都能让贾琮透过水溶风仪俊朗的外面下,那隐藏的阴森企图和野心。 更不用说水溶曾数次相邀他到府,参加各种文会聚宴,意图拉拢的心意很是明显。 如今却以堂堂王爵之身,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到府给自己一个承袭二等将军的人道贺,这礼贤于人的姿态摆得很是到位。 他会有这样的额做派,就是想让别人都看到,北静王府和荣国府同气连枝,交情匪浅。 只是这事要传到嘉昭帝的耳朵了,多半不会给皇帝带来愉快的情绪。 这位北静王内心似乎有做贤王的偏好和执念,只是贾琮所知道的历代贤王,好像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贾政说道:“琮哥儿,北静王身份尊贵,能亲自到府为你道贺,也算难得之事,是否开一个安静些的偏厅待客,以示尊崇。” 贾琮心中莞尔,开一个安静的偏厅接待北静王,难道生怕当今圣上不猜忌自己。 口中却说道:“老爷,这倒是不必的,北静王一向礼贤于人,温雅健谈,请他去荣禧堂奉茶,得以和各家勋贵攀谈,会更合王爷的意思。” 贾政一向对这个侄儿信服,见他这样说自然无有不可,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贾琮又让林之孝去内院传信,让王熙凤和李纨前来迎北静王妃,一同去荣庆堂拜见贾母。 两人将北静王水溶引入荣禧堂,与在座的各家勋贵子弟相互寒暄见礼,水溶有和贾琮又说了一番敬祝之语。 彼此气氛和煦,堂堂正正,不涉及偏私,即便落于他人口中,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当日宝玉在内院说了几句贬低太上皇的话语,没几日便被传入宫中,可见荣国府里颇不太平,贾琮可不想也犯这种低级错误……。 ……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本来因贾琮袭爵之事,心情就有些不爽利,又听了郭霖的分说,将来荣国爵要被贾琮后代庶脉传承,心中更觉得憋屈。 今日宾客盈门,好在外客都是男宾,来的女眷都是史家和神京八房的晚辈,贾母囫囵见了几人,便称病在后堂歪着休息。 听了林之孝家了进来传话,说北静王妃入二门拜访老太太,贾母不敢怠慢,让鸳鸯帮自己收拾仪容,入荣庆堂接待贵客。 又让鸳鸯去请王夫人一起来陪客,虽如今荣国之主成了贾琮,但府上内眷还是以贾母和王夫人为尊。 王府正妃到访,只有贾母一人应对,未免有些单薄,至于邢夫人也位份不低,不过一贯被贾母忽视掉。 等贾母和王夫人入堂稍许,便见王熙凤和李纨,引着清艳雍容的北静王妃进入荣庆堂。 甄二姑娘嫁给水溶数年,知道丈夫对贾琮十分看中,在她的眼里甄家、水家、贾家都是世袭老勋,彼此荣辱皆有关联。 既然王爷有这样的心思,她作为王府正妃,帮着亲近笼络贾家,也是她为妃的职责,更何况甄贾两家本就是几辈子的老亲。 北静王妃甄二姑娘和荣国府也算常来常往,每年贾母做寿,她都会以甄家晚辈的身份,到府贺寿,并不为王妃尊位为矜,很得贾母赞许。 因之贾母和老亲来往,常夸赞甄家二姑娘极好,更不自尊自大,两家走动亲密之类的话语。 北静王妃见贾母脸上神情疲困,精神头萎靡,眉眼之间难消忧色烦闷。 按常理来说,贾琮得宫中圣旨袭爵,这本是件大喜事,贾母没有喜气洋洋的神情,反而忧心忡忡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古怪。 北静王妃因堂妹甄芳青和贾琮的婚事,对贾母内院之事比往日更加关注,清楚贾琮和荣国府的微妙关系,多少也猜到贾母为何这种形状。 笑着说道:“老太太大喜,琮哥儿一身本领,天下皆知,如今他一体双爵,掌了荣国的爵位,必定能保荣国家业长久不衰。 老太太年岁渐高,还要荣养身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王夫人听这王妃也来吹捧贾琮,病气未去,更添郁气,只觉世道不公,二房一门正脉嫡血,竟如此被人视若无物,人人眼里只有那孽庶。 贾母微笑道:“王妃亲自上门垂顾,老身感激得很,最近贾家出了不少事故,也让老亲们见笑了,我年纪大了,还真有些顶不过来。 好在如今琮哥儿承了爵位,祖宗留下的家业总算也落了地,可以消停一些时候了。” …… 北静王妃自然明白贾母说的事故,不外乎是贾赦身死,贾琏获罪等事,一时竟也被贾母的话勾起自家事。 说道:“老太太还请放开怀抱,我们这样的世家大族,关联风云,有时总会有些跌宕,不说贵府的事,甄家这一年也不太平。 当初家母因三妹妹是闺阁千金,虽然十分能干,但因还未出阁,舍不得她日日抛头露面,所以让我那兄弟帮着料理家业。 可没曾想我那兄弟才略并不及三妹妹,结果闹出不少事端,最后连……。” 北静王妃说道这里,一双美眸已不自禁红润了,贾母连忙在一旁宽慰了几句。 神京和金陵虽远隔千里,当年金陵各大世家景从太祖起事,后又随太祖移居神京,但各家皆有房嗣留在金陵,两地信息传递畅通。 像金陵甄家长房世子殒命,甄家店铺涉嫌火器私造等大事,早就传到神京,贾母作为贾家老祖宗,自然很清楚此事。 北静王妃又说道:“据此一事,我也算看明白,一大家子子弟,不论男女嫡庶,只要是能为本事妥当,便让他掌了事。 如此才是去厄迎吉,诸事周到,才是家业长久之道。 金陵家中老太太也发了话,甄家生意以后都交我那三妹妹打理,等她出阁再另寻他法,也是应了此理……。” 贾母一听北静王妃的话,心中也有些触动,她虽宠爱宝玉,但也不是完全糊涂。 要论外面事情的本领,东府那小子比她的宝玉和琏儿都要强许多,家业落到他手中,或许才能真正长久保存。 只是贾母偏心了一辈子,心中嫡庶的念头根深蒂固,虽然道理也知道几分,心中对贾琮揽尽家业,还是说不出的别扭。 王夫人听了北静王妃的话,心中暗恨这王妃如此多事,话里话外都在抬着东府那小子。 莫非她对自己妹妹赐婚之事还未死心,想着将来旧事重提,嫁了自己妹妹入贾家,正好让甄家姑娘顺势掌管贾家产业……。 北静王妃又和贾母说了些家常,又再次道了喜,外头传话说王爷回府,北静王妃才向贾母告辞,贾母又让王夫人等亲自送出二门口。 …… 王夫人送走北静王妃,心事重重的回了荣庆堂,今天不管是自己妹妹薛姨妈,还是方才的北静王妃。 她们说起贾琮承爵都已是天经地义的口气,让王夫人心中越发惶恐不平。 她入堂之后左思右想,忍不住对贾母说道:“老太太,如今琮哥儿袭爵掌家,风光无限,宝玉却因宫中圣旨坏了名头,以后还如何过活。 老太太是家里的老祖宗,不仅是琮哥儿的亲祖母,你也疼惜了宝玉一辈子,这等大事只有老太太才能定章程。 我也不指望其他什么,但凡请老太太给宝玉一条活路。” 王夫人说完这话,已经那里手绢抹眼泪,加上一脸病容,倒是有些可怜,贾母一听这话,脸色却已微微一沉。 下首的王熙凤心中暗叫不好,太太终于熬不住了,琮老三这会要有麻烦了。 第五百一十一章 荣盛引觊觎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见王夫人一通哭诉,不禁皱了眉头,说道:“你这有什么好哭的,如今虽琮哥儿继承了家业。 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又是饱读诗书之人,我就不相信了,他承袭爵位,得了荣国的家业,就能不顾亲长兄弟手足之情? 我可还没死呢,这个家乱不了,你慌什么!” 贾母看了下首静静侍立的李纨和王熙凤,问道:“凤哥儿,他是你长房的兄弟,如今家业到了他手上,你也说说该是个什么章程才好。” 王熙凤微笑道:“老太太,方才北静王妃说,家业交给有能为的子弟掌管,如此才是长久兴旺之道,我倒觉得这话很在理。” 王夫人听了这话,眉头皱了起来,凤丫头失了琏儿这层依仗,便和那小子走的近起来,甚至连心腹丫鬟都送了给他。 如今荣国的爵位和爵产都回到了大房,她便愈发把那小子当靠山,句句都为他说话。 她怎么就忘了,当年是哪个将她带入贾家,又是那个撮合让她做了荣国长房长媳,还将管家权柄一应托付,这也是个没良心的。 王夫人这边正心情郁闷,觉得连嫡亲侄女都靠不住,自己竟然落得如此孤立无援的地步。 这边却听王熙凤说道:“琮兄弟虽接了家业,但太太却不用担心他会苛待二房和宝玉。 荣国这份家业,在旁人的眼里是泼天的富贵,但对琮兄弟却并不尽然,据我看他绝不会为了这份家业,吝啬苛待家里人。” 王夫人手中佛珠转得快了起来,说道:“凤丫头,你毕竟还是年轻,很多事情没到身上,自然会不在意,自然能说出轻巧话来。 但是荣国这么大一份家业,一旦到了手上,毕竟财帛动人心,又有几人能无动于衷,有些事情都是到了临头,才会生出各种是非。” 王熙凤笑道:“太太这话有理,但其他人或许是这样,琮兄弟却是不同的。 老太太和太太怎么就忘记了,琮兄弟可不是靠着俸禄过活的官儿,且不说他在东府有一份自己的爵产。 他在外头可还有一家鑫春号大商铺子,虽说鑫春号是挂名内务府的皇商。 可外人那个不知,这鑫春号就是琮兄弟的私产,即便是宫里也是默认的。 鑫春号在神京的那家秀娘香铺,如今还是生意兴隆,早就都说这家铺子年银利银就有五万两。” 这件事贾母和王夫人都是知道的,东府的贾珍父子,不就是这家秀娘香铺太会赚银子,所以起了觊觎抢占的恶念。 后来就是因为这桩事发,引出许多贾珍父子诸多恶事,最终导致宁国府除爵抄家,贾珍身死,贾蓉被发配琼州三十年。 贾母和王夫人一想到这事,至今依旧心有余悸,甚至因此时觉得贾琮命数刑克,但凡和他对上的人都没结果……。 王熙凤继续说道:“这些年那位曲大姑娘,给琮兄弟打理生意,那也是个极能干的女子。 我听金陵的老亲说起,鑫春号在江南遍开分号,生意十分红火。 江南是富贵之地,比起神京还要胜过几分,那其中多少能出几家,像秀娘香铺那样赚银子的店堂,必定是有的。 虽说鑫春号是挂靠内务府的皇商,一年所得要交不少上国库,但是落到自家手上的银子,那也是极大的一笔数目。 老太太你算算,琮兄弟光靠着鑫春号,一年就能进账多少银子,他又怎么会对荣国府这份家业斤斤计较,还因此苛待亲长兄弟。” 王熙凤一说这话,贾母和王夫人双目都有些放光。 鑫春号一家秀娘香铺一年就赚五万两银子,那小子还在江南富庶之地,开了这么多分号,一年岂不是要赚十多万两银子! 即便贾母一辈子都活在世勋富豪之家,这么大笔银子对她来时,也是非常惊人的财富。 荣国府这份爵产,一年产出利银最多也就两万两,如今降等袭爵,被宫里减了五百石爵产,一年两万银子都会收入不足。 贾母思量王熙凤所说,自己这孙子能赚这么多银子,哪里会把家里这些产业放在眼里,心中倒是放心了一半。 王夫人听说贾琮一年能捞这么多银子,目光中已难以遏制流露出贪婪,转而生出焚烧欲裂的妒忌。 但她也只能如此,以贾琮如今的权势和名份,她根本无力生出半点觊觎之心。 王熙凤继续说道:“琮兄弟这样的读书人最看重体面名声,他手头又是不缺银子的,这种不值当的事,他绝不会去做的。” 贾母想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说道:“他自己在外头有本事,那便是最好了,也省的心思都在家里做耗。 等到忙过这几日的贺客,我得了空闲便叫他来说个章程,这份家业总要妥当管着,让家中老少都安心。” …… 荣国府,西角门外。 贾政和贾琮亲自将北静王和王妃送上马车,目送着马车离去才回了府。 马车之上,北静王夫妻并排而座,北静王妃笑道:“王爷这次亲自上门道贺,琮哥儿必定心中感激王爷的器重。” 水溶淡淡一笑,说道:“他倒是对我执礼甚恭,引入荣禧正堂,与各家拜贺的勋贵济济一堂,和煦如风,言语应对,十分得体。” 北静王妃听出自家王爷话音之中,有一丝明显的失望,好奇问道:“以王爷的身份,琮哥儿应在偏厅内室相待,以示尊崇。 他才多大年纪,毕竟还是年轻,不懂得这些交际精细之道。” 水溶摇了摇头,说道:“那可不尽然,我看他是有意为之罢了。 有时我都很是奇怪,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可是思虑缜密,心术老道,不露破绽,就好像是个打滚官场几十年的老油吏。” 北静王妃也是出身金陵世家,心思聪慧,颇有见识,略微想了想才说道:“难道他是顾忌王爷的身份,行事才会如今忌讳谨慎。 担心会被人传出话头,说他私下交好王爵?” 水溶脸色沉静的说道:“当今圣上自登位以来,对四王八公一干老勋深有隔阂,从没断过打压冷落之举动。 这次辽东盐铁大案,虽说圣上有所留手,但还是有三家世勋从此殒落。 老勋子弟之中,唯独贾琮得了圣上格外青睐,这几年荣宠不断,引人注目。 贾琮深知自己的富贵功业,皆来自君上,自然会揣摩圣心,趋利避祸,不然我上门道贺,他又为何会如此客套谨慎。 不外乎不想在圣上那里留下猜忌和话柄。” 北静王妃似乎有些不信,说道:“王爷是不是多虑了,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会有怎么深的心思。” 水溶说道:“十几岁就能以军功封爵,更是以庶子之身一体双爵,他那里会是普通少年,不能以寻常人来度量。 当年他还是贾家不受人待见的小秀才,皇上就能对他破格加恩,单单这份毒辣的眼光,不得不让人佩服。” 水溶又问道:“三妹在皇陵为老太妃守灵,一切可好?” 北静王妃说道:“前几日我还去看望过,三妹一切都好,她说入冬以后,贾琮还让人送来上等的红罗炭、黑狐裘。 只是他们两个需要避嫌,人却是没有亲自过来。” 水溶说道:“老太妃虽然故去,但太上皇破格恩准三妹入皇陵,为老太妃守制半年,这是龙子凤孙才有的体例。 说明太上皇对甄家还有香火之情,三妹和贾琮的赐婚虽未成,但他们二人已结下渊源,这门亲事却不能就此偃旗。 贾琮是大才,能做甄家的女婿,对甄家家业荣盛,会有极大助力。” 北静王妃听了这话却微微皱眉,王爷口口声声说要继续三妹和贾琮的亲事,嘴上虽说是为了甄家打算。 其实内里还是为了拉拢贾琮,只要三妹真的嫁了贾琮,王爷和他就成了连襟,这关系也就亲近了许多,贾琮即便相交也不会再多顾忌。 只是有一桩事情,北静王妃甄二姑娘一直心中纳闷,王爷为何对贾琮有一种异样的器重。 难道就因为贾琮文事出众,又有带兵打战的天赋? 王爷习惯结交名士才俊,其中的虽没有像贾琮这么出挑的,但是在文采和兵事上差相仿佛的人,好像也有那么几个。 甄二姑娘知道丈夫出身王爵之家,从小博览群书,思虑深沉,心志宽大。 他这样看重贾琮,必定不单单因为贾琮在文事和兵武上出众,还有一个她不知道的原因……。 只是王爷虽对她也是伉俪和谐,但也不是心里什么事,都会对她这个王妃言明。 北静王妃突然又想到一事,问道:“王爷,前几日我听王府下人传言,说刘长史上月离神京,是去了金陵,算时间刚巧是世文出事前后。 平常刘长史离府办差,我是从不过问这些的,但是他去金陵,怎么从没听王爷提过?” 水溶听了这话,脸上神色一动,神情颇有不快的说道:“如今府上的奴才愈发没有规矩,随意口舌招尤,你回去一定要整治一下。 刘长史上月是回德州探望双亲,我特地准的假……。” …… 荣国府,梨香院。 王子腾给贾琮道过贺,本想让人给王夫人传话,在荣国外院偏厅兄妹见面说话。 但是传话婆子回府,说太太去了荣庆堂见客,一时不得便利。 王子腾便向贾政、贾琮告辞,如今荣禧堂中主角是北静王,他呆着也就一个陪衬,和贾琮也说不得亲近的话语。 等出了荣国府西角门,他却并没有回府,而是绕到荣国府后街,去了梨香园在后街的外门。 他既到了荣国府,总不能过门不入,自然要和两个妹妹见上一面,王夫人不得便利,他自然要去见见薛姨妈。 梨园院守外门的婆子认得是家里的舅老爷,一边让人通报,一边将王子腾让进屋里。 王子腾刚走到堂屋门口,便听到自己外甥薛蟠的声音:“妈可要清醒一些,千万不要让姨妈给哄了,要紧,要紧……。” 等他进屋时正遇上薛蟠出门,两人还差点撞了满怀。 王子腾皱着眉头训斥:“蟠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做事还毛毛躁躁,刚才又和你母亲鼓噪什么?” 薛蟠见是王子腾,吓了一跳,他自小就对畏惧这个舅舅,自从在金陵犯了人命官司,连累一家北迁。 到了神京之后没多久,就被王子腾叫过去狠狠训斥了一顿,从此见了这娘舅就更加心虚起来,每次见面就跟避猫鼠一样。 “原来是舅舅上门,我妈在堂屋呢,刚才和我妈说正事呢,你快请进去,我去嘱咐厨房,今儿舅舅一定要留饭,让外甥敬你几杯。” 薛蟠客套几句便一溜烟走了,什么去吩咐厨房,都是骗鬼的话,等在这里难道给这老舅抓话柄训斥吗。 他想到今日荣国府热闹得很,访客听说极多,说不定冯紫英、卫若兰这些货也会代表长辈,上门给琮哥儿道贺。 自己正好过去可以交际一番,也好和贾琮套些近乎,说不定还能给自己妹妹趟趟路子。 堂屋之中,薛姨妈见自己兄长上门,脸上浮出喜色,问道:“兄长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王子腾微笑道:“今天不是琮哥儿刚被承袭了荣国爵位,我是到府道贺的,顺道来看看妹妹。” 薛姨妈听了这话一愣,她一到神京,就听王夫人说过,当年贾琮和自己侄儿王义的冲突。 后来她还听说自己嫂子指使娘家豢养的秀才,诬告刚刚进学的贾琮不具科举之资,结果事情闹得很大。 自己兄长和贾家几乎闹到反目成仇,兄长和那琮哥儿的关系自然也很僵。 今天怎么不会不顾辈分,亲自上门给那琮哥儿道贺,这倒是稀罕事情。 不过这种男人之间的事情,左右和薛姨妈也不相关,所以她也懒得往深里想,如今她自己一脑门官司还理不清呢。 …… 薛姨妈让丫鬟同喜给王子腾上茶,宝钗听说舅舅到家,也出来拜见,之后又回避到内屋。 王子腾对薛姨妈说道:“我这个外甥女倒是出落得愈来愈出色了,看着倒是比蟠儿还要有出息些。 刚才蟠儿和妹妹说什么话呢,这么咋咋呼呼的?” 薛姨妈自然不好对兄长去说,自己儿子反对宝钗和宝玉结亲,两边都是兄长的妹妹,这话如何能说出口。 只是应付着说道:“蟠儿如今也长大了,知道他妹妹已到及笄之年,刚才还和我操心他妹妹的终身大事。” 王子腾一听这话,心中微微一动,说道:“妹妹,这两年我听到贾府的传言,说什么金玉良缘,指宝玉和宝钗可以般配,可有此事?” 那怕是在昨天之前,薛姨妈都觉得只是好话,如今时过境迁,那里还能认着话头。 矢口否认道:“兄长勿须听这种不着调的浑话,有金有玉的人多了,那里就能说得上配不配的。” 王子腾是官场打滚的人物,薛姨妈那点心术,那里能瞒得过他,他只听薛姨妈这两句话,便明白妹妹不赞成女儿和宝玉的婚事。 他既然能到贾府给贾琮道贺,对那日圣旨之事早就打听清楚,自然知道外甥宝玉的名声和前程算是毁了。 即便王夫人是自己妹妹,宝玉是他的外甥,他这种功名利禄炙热之人,也觉得宝玉这样货色,绝对不是合适的聘嫁之人。 自己妹妹不愿意这门亲事也在常理之中,王子腾想到方才贾琮面对自己应付老练的样子,心思微微萌动。 说道:“外甥女如此出色,在薛王两门女眷之中,也是拔尖的人物。 俗话说女怕嫁错郎,妹妹一定要仔细一些,为外甥女找一门实在贵婿,才能不负外甥女如此品貌。” 薛姨妈苦笑道:“兄长的话自然有理,可薛家如今已中落,虽有些黄白财物,但官职爵位上一辈就没了,想要匹配贵门,却是不容易的。” 王子腾微笑道:“妹妹怎么就糊涂了,眼前就摆着一门好亲事,怎么反而视而不见起来。” 薛姨妈一听这话,心中微微一跳,隐隐听懂到兄长话中意思。 王子腾说道:“我听说琮哥儿虽不得贾家老太太宠爱,但自小在贾家子弟中拔尖,家中姊妹都和他十分友爱。 妹妹借住贾家两年,外甥女和他也是表亲之谊,想来平时常有往来,不知他二人相得如何?” 薛姨妈说道:“琮哥儿确实对家中姊妹极好的,他对宝钗也很不错,上次认识一个名医,还特地请来给宝钗诊旧疾,算是很有心了。” 我懂兄长的意思,如今虽都知道琮哥儿品貌出众,根基深厚,是勋贵子弟中一等媒聘的佳选。 可是琮哥儿一体双爵,牌面未免太大了些,连他的亲事都是宫中赐婚的套路,薛家这点家世只怕是攀不上的。” 王子腾一见自己妹妹怅然若失的神情,那里还不知妹妹的心思,她是早看上了贾琮,只是担心难以匹配。 王子腾想通此节,心头不禁一片火热。 当年他在官场起势,便是靠着贾家的人脉,得了京营节度使的位置,自从宁国贾敬出家修道,贾家人脉的落位便在贾政身上。 当初他曾想通过贾政牵头,谋取九省统制的位置,后来因为自己夫人谋害贾琮,此事才中途夭折。 如今贾琮承袭了荣国爵,还是得当年圣上如此抬举,身负一体双爵的荣耀,贾家历代沉淀的人脉和威势,必定都要转到他身上。 贾政和宝玉父子已从嫡脉沦为偏脉,昨日黄花之势已不可避免,再也没有什么借势筹谋的价值。 虽当年因夫人诬告暗害贾琮,闹得王子腾和荣国府关系断裂,但好在当年之事并非他所为,而是自己夫人瞒着做的,还算有转圜余地。 王子腾相信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如今知道自己妹妹属意贾琮为佳婿,而贾琮对自己外甥女宝钗也很是眷顾。 如此一双两好之事,如果外甥女和贾琮能成其好事,王子腾和贾琮的原先疏淡的亲缘,也就极大迈进了一步。 自古娘舅大如天,有了外甥女宝钗这层关系,原先王家和贾琮那些旧事,也就能轻易揭过去,自己想要借势翻身也变得顺理成章。 “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思,薛家乃金陵世家大族,外甥女更是长房嫡长女,但世上的事也并非一成不变,此事倒可以从长计议……。” ……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内院浴房之中,墙边衣架上挂着贾琮的换洗衣物,还有几件女子的清雅绮丽的裙裳。 月牙型柳木浴桶打磨的圆润光华,贾琮正舒适泡在烟气蒸腾的热汤中,空气中还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五儿只穿了件月白小衣,更显窈窕动人的身姿,满头秀发只是挽了个简单发髻,并无一件钗簪,清汤寡水,秀雅可爱。 可能是浴房内温烫的热气,五儿娇美的小脸被熏出一片诱人的娇红。 她细心的用鑫春号出的香水皂块,将贾琮的头发都打上皂沫,用纤细修长的十指轻轻揉搓,动作轻柔细密之极,将贾琮整得昏昏欲睡。 这天上午青山书院的一些教谕和同窗上门道贺,甚至还带了青山书院山长赵崇里的敬贺之礼,一副手书的中堂对联。 这些昔日的教谕和同窗,和贾琮官场上道贺交际之人,显得有些迥然不同,他们不是去西府蹭热闹,而是直接到人气稍微冷淡的东府道贺。 他们携带的贺礼,也都是书画书籍之类的清简雅礼,少了许多官场的世故俗套,多了几分热忱赤忱。 贾琮对昔日在青山书院读书时光,内心十分珍惜,对书院的这些故交也很看重,特地在东府设宴款待,酒过多巡,宾主尽欢才散。 五儿为贾琮揉搓过头发,用清水洗涤过,一边用干布慢慢抽干发上水渍,说道:“三爷这些日子也是够劳累的,每日要接待应酬这么多客人。 要好的同僚同窗道贺,还要设宴觥筹相陪,可比整日读书写文要辛苦。” 贾琮微眯着眼睛:“赶上加袭荣国爵的关口,这种来往应酬也是免不了的。 好在这样的事难得一次,该来的客人也差不多都到过,后面也就消停了。” 自从那日圣旨传召之后,第二天荣国府便宾客盈门,本以为人头已经够多了,没想到那只是开始。 接下去的三天时间,每日都是宾客盈门,来客不仅没有见少,反而越来越多,即便上次他承袭威远伯爵,来客的规模也无法相比。 神京之中老牌四王八公之门,几乎一个不落的到府贺喜,且来得都是各家嫡长世子之辈。 另有立国相传的十二武侯之门,只要爵位传承未断,也都派了同辈重要子弟,上门向贾琮道贺。 其中不少人贾琮以前从没结识过,如今竟一家接一家到场。 更有许多宁荣两府多年积累的门生故旧,也都纷纷上门道贺,当真是门庭若市,宾客如云。 也就在短短的三四天时间,贾琮在神京的人脉一下丰厚了几倍,连他自己都内心的惊讶不已。 而且这些到访的客人,并不限于袭爵贺喜,不少人还给贾琮送上家中亲长寿帖、子侄兄弟喜帖等。 他们各自通过不同的方式,维护加深和贾琮这位荣国新主人的联结纽带。 自从贾珍身死,宁国府查抄,贾赦亡故,贾政旁落。 凝聚在宁荣贾家几代人的丰厚人脉,本已如无渠之水,濒临消散,如今趁着贾琮加袭荣国爵之际,在快速的向他身上汇聚。 这是比爵位和爵产的转移,更加影响深远的隐形力量的交接传承。 当贾琮回想到和自己深有嫌隙的王子腾,居然会放下辈分顾忌,亲自上门向他道贺,他便渐渐意识到这种趋势在快速发生。 或许四王八公中的有识之士,早已有所意识,贾琮不仅是新的荣国之主,他身上还蕴藏着其他独特价值。 在四王八公等新一辈子弟之中,贾琮是少有得嘉昭帝简拔器重的子弟。 以嘉昭帝严厉尖锐的性子,他对贾琮一贯以来的殊异恩遇,可以说是极其罕见的现象。 或许在未来不久,贾琮可以成为某种桥梁,在备受打压的四王八公群体,以及威服四海的无上君王。 等到贾琮洗浴完毕,通体舒泰,除去了一身酒气,五儿又服侍他束发穿衣,就听外面晴雯来传话。 西府老太太知贾琮今日应酬,让他明日,至西府荣庆堂商议家事。 第五百一十二章 皇恩彰圣心 大周宫城,乾阳宫。 今日早朝之后,嘉昭帝照例入乾阳宫东暖阁理政。 皇帝刚刚入坐,便有司礼监太监鱼贯进入东暖阁,将各官衙呈报的奏章和弹劾,分门别类码放在嘉昭帝的御案上。 其中一叠蓝色封面的奏章,是都察院御史的弹劾奏本。 御史闻风而奏是他们的天职,但在嘉昭帝眼中的御史弹劾,有时只是无病呻吟的废话,有时却是帝王手中的利刃。 凡能入都察院御史台的御史,一般都是三甲进士出身,身份都算清贵,但是各人秉性不同,最终做出来的御史,却是天差地别两个样。 一种御史乃是泯然众人的大多数,风闻奏事,逮谁咬谁,不需太多技术含量,只要胆大脸厚,就能混个御史清名。 另外一种御史虽也是风闻奏事,但是严谨细致,言之有物,说白了也是逮谁咬谁,但一般都能有的放矢,一咬就死,堪称别样的峥臣干吏。 第一种御史三年大考之后,多半会被踢到地方做一地知县、县丞、甚至是推官,能不能起势就看自己了,不过大多数都是一辈子老死地方。 第二种御史三年大考之后,很多都成为重臣种子,会被朝廷委派要职,逐级历练,甚至不少人最终位极人臣。 三年前雍州道监察御史陈敏言,便是这第一种御史。 当年他风闻同科秀才状告贾琮,欲以借机搞臭荣国子弟,来给自己邀取名望,便在朝廷上推波助澜,弹劾贾琮无科举之资。 结果因荒谬怠政,被皇帝贬斥到德州府做推官,如今已经过去三年,这人依旧还在德州推官位置上发霉,估计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比如林如海也曾为兰台御史,就因为他缜密谨慎,务实干练,言之有物,而被嘉昭帝赏识,最终做到了巡盐两淮的盐务首官。 所以,但凡你三甲出身,都可以吃御史这碗饭,只是有些人变成吃屎,最终沉沦下僚,有些人如服仙丹,得以展翅飞升。 这不是什么同人不同命,而是他们在才略、胸怀、正邪等方面的差异,最终锻造出完全不同的结果。 …… 嘉昭帝浏览御史奏本的速度很快,因为大部分弹劾都是风闻而奏,不是小题大做,就是言之无物,根本没太多营养。 直到看到最后几本,嘉昭帝才放慢了浏览速度,仔细翻阅起来。 一本是扬州道监察御史上的奏本,弹劾扬州卫指挥使赵凯武镇守不利,致使两淮大盐枭黄有功过境扬州,缉拿无力,使其逍遥法外。 一本是宣府道监察御史上的奏本,弹劾宣府总兵守边失策,自入冬以来,关外残蒙部落多次袭扰边城,烧杀抢掠,来去自如,难以诛灭。 第三本奏章是雍州道监察御史的奏本,弹劾之事都和贾琮承袭荣国爵有关,奏本主要弹劾两事。 一为北静王水溶,身为王爵,行为浮夸,邀取名望,揽获人心。 于贾琮加爵之礼,刻意纡尊,携同王妃到府道贺,渲然造势,被悖常理,引发非议,居心深远,不孚人君所望。 二为威远伯贾琮蒙圣上恩典,加承荣国世爵,按礼制为敕造荣国府之主,应居荣国府正溯荣禧堂,以合敕造恩遇之礼。 然圣谕下诏翛然五日,朝野宾客聚贺荣国,荣禧堂仍为贾政擅居不迁,以家礼凌于国礼之上,倾覆社稷勋爵贵重,此为大谬也……。 …… 第一份奏本的额扬州盐枭之事,以及第二份奏本的宣府镇边患,虽引起嘉昭帝关注,但是这两个消息已在兵部和户部的奏本中出现。 所以,具体事由并不让嘉昭帝感到突兀,御史弹劾只会作为他处理两事的辅助和参考。 前两份弹劾都是实言其事,而第三份弹劾如在寻常时候,多少有些扑风捉影,鸡蛋里挑骨头的意味。 但是正好涉及到荣国府承爵,触碰到了嘉昭帝敏感的神经。 北静王水溶事事摆出贤王的做派,也不是一天两天事,虽让嘉昭帝一贯厌恶,但也让他嗤之以鼻。 因为嘉昭帝深知贾琮虽然年轻,但心智缜密老练,绝非普通少年可比,水溶老生常谈的一套,根本糊弄不了贾琮,所以嘉昭帝并不放心上。 他心中在意的是贾琮加爵之事。 嘉昭帝之所以让贾琮承袭荣国爵,自有宝玉言语侮辱上皇,荣国二房承爵,有碍皇家孝道体面的原因。 但更深沉的原因,是荣国府后人不仅尽数颓废庸碌。 贾赦甚至参与盐铁贩卖、火枪盗运之事,勋贵忠义已失,堪为国贼! 但因为各种原因,嘉昭帝没有除荣国爵的大义理由,荣国一脉在旧勋中依然拥有相当影响力。 他让贾琮一体双爵承袭荣国,就是斩断荣国嫡传旧脉,以贾琮世袭罔替威远爵,最大限度弱化降等传袭的荣国爵。 他为了将这种弱化做到极致,所以没有以礼道常理,因一体双爵而赐贾琮兼祧之恩。 并且圣旨中特意写明,荣国爵传续不限嫡脉,支脉庶房皆可传承,将荣国爵打落尘埃之意,昭然若揭。 如今圣旨煌煌已下,代表敕造荣国府正溯之名的荣禧堂,却依然被荣国嫡传旧脉占据。 这将给朝野百官,北静王水溶那样居心不明的顽固旧勋,造成何等隐晦的暗示。 新爵已立,旧势如山,家礼荣盛,君恩晦暗!皇帝圣旨言出法随的威严何在! 但是这种事情又无法闹到明面上,难道让嘉昭帝亲下圣旨,让贾政搬出荣禧堂,让贾琮名归正溯? 煌煌圣旨去做这样鸡毛蒜皮之事,堂堂九五之尊的脸面何存。 嘉昭帝看着这份弹劾奏章,下面落款是雍州道从七品监察御史孙守正,他的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丝淡淡的冷笑。· 嘉昭帝问道:“郭霖,你可知雍州道御史孙守正的来历。” 郭霖身为大内副总管,掌管大周中车司,朝堂上重要官员的履历他都知之甚详。 但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对他来说本不值一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记这种小官的来历。 慌忙回道:“启奏圣上,这孙守正的名字颇为陌生,奴才愚钝并不知其来历,需要查中车司秘档才能回复圣上。” 嘉昭帝挥了挥手,郭霖便快步走出大殿,只过去了半刻钟的时间,便取了份灰白封面的秘劄,快步返回大殿。 郭霖将秘劄呈上御案,说道:“启奏圣上,孙守正是杭州府人士,嘉昭十二年春闱中试二甲十一名。 因朝考成绩不佳,未授翰林院编修,吏部选为从七品入都察院观政,后转任督查院雍州道御史。 孙守正至明年三月,便期满吏部三年大考。” 嘉昭帝沉声说道:“这个孙守正倒是颇有见地,也算是能用之臣……。 传朕口谕于都察院、吏部,雍州道监察御史孙守正,任事用心,恪维礼道,清正敢言,朕心甚慰。 予以简拔,加恩大考,升正七品监察御史……。” 郭霖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这个孙守正到底上了份什么折子,竟让圣上如此看重。 三年大考未到,就被圣上加恩升迁一级,简直就是天上掉烙饼。 郭霖虽然掌管中车司众多耳目,但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知道,方才司礼监上呈的一摞摞奏本,他就不可能看过其中内容。 自然也不知嘉昭帝突然加恩孙守正的原因。 当下也不敢怠慢,连忙让乾阳殿值守袁竞,向吏部和都察院传召圣上口谕。 …… 大周都察院官衙,左副都御史刘宇清官廨。 刘宇清已在左副都御史的位置上停滞了多年,本来二年前前任右都御史年老致仕,按照都察院资历,刘宇清是可以升迁上位的。 他甚至走了不少关系,使得朝中高官为其举荐,吏部考功司将他的名字报入宫中,可是最终都被当今圣上一一驳回。 至于其中原因,刘宇清心知肚明,当年他手下心腹御史陈敏言,搅合到雍州案首举告之事,擅奏荣国贾琮不具科举之资。 此事在朝堂上闹出偌大风波,事后证实贾琮系被人诬告,陈敏言被圣上以轻慢怠政,有悔御史清名,被贬德州府推官。 刘宇清作为陈敏言的上司和恩主,虽然没被查到实证,但却难逃其中嫌疑。 他也因此受到牵连,从此被嘉昭帝所漠视,既没有贬职罢免,也没有调任冷藏,就这样任他在原位上蹉跎经年。 而当年只是雍州案首的贾琮,不过才几年时间,科场登科,两下金陵,平定女真,爵封超品伯爵,声名震动天下。 当年的那个小秀才,早不是刘宇清可以望其项背的人物。 这天他正像往常那样,除了日常职责之内的文牍,却见官廨门口人影晃动。 等他看清之时,不禁吃了一惊,来人竟是他的上司左都御史周显扬。 在刘宇清的印象之中,只有他去周显扬的官廨汇报公务,对方可是从来没来过他的官廨。 刘宇清笑道:“今天周大人怎么得闲过来?” 周显扬淡淡一笑,说道:“今日遇到件稀罕之事,所以特来询问刘大人其中究竟。” 刘宇清神情微微一愣,连忙说道:“周大人请讲。” 周显扬说道:“方才宫中内侍至都察院传下口谕,圣上看了孙守正上的弹劾奏本,很是嘉许,称他任事用心,恪维礼道。 加恩简拔为正七品监察御史,本官听了心中疑惑,孙守正在你手下任事,所以特来相问缘故。 不知他刚上的弹劾奏本为何,竟然如此能如此得圣上嘉许?” 刘宇清听了这话,也大吃一惊,当年御史陈敏言被贬德州府推官,他下辖雍州道御史出现空缺,孙守正才能得以进入都察院。 此人曾是二甲进士,倒是有些才气,此人性格执拗清正,心中礼数大防极重,有些不知变通,刘宇清其实并不太看好他。 只是孙守正做事极为勤勉,刘宇清自己升迁无望,也懒得去折腾下面人,这几年便任他去做事,没想到他竟然突然入了圣上青眼。 他听到周显扬提到,孙守正因刚上的弹劾奏本,得圣上嘉许而升官。 连忙走到身后书架上寻找相关文牍。 都察院设置左右副都御史,他们各自分管数州监察之事,孙守正所述的雍州道,就隶属刘宇清分辖。 由左幅度御史刘宇清分辖的监察御史,在上奏弹劾之前,奏书副本都要先呈他预览存档。 所以刘宇清很快就在书架上,找到孙守正刚上奏的弹劾奏书。 当他看清奏书的内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巧合之事。 当年他手下的雍州道监察御史陈敏言,因为污言弹劾贾琮,身败名裂,贬职德州府推官,从此断了仕途前程,连刘宇清也深受牵连。 如今陈敏言的继任者,又是因为弹劾与贾琮相关之事,竟意外受到圣上嘉许而升官。 刘宇清心中不禁有些苦笑,自己还真是和贾琮卯上了。 周显扬看清这份奏书的内容,立刻就明白孙守正被嘉昭帝加恩的原因。 有些事情,为君者是不好明言其事,以免失了王驾体统,为人臣子者自然要忧君所忧。 他对刘宇清笑道:“你手下的雍州道御史倒是个有福气的,凭空就得了皇恩眷顾。” 而后又正色说道:“想来刘大人也已明了,圣上加恩孙御史的圣意所在,都察院不仅是黎民之喉舌,更应该是圣上之肱股。 世勋之位,国朝名器,岂能因栈恋难舍,以家礼而悖国法,此乃大谬也,明日早朝本官必要上奏痛陈其弊,不知刘大人以为如何?” …… 刘宇清一听这话,精神为之一振,继而心中生出狂喜,似乎看到了那一丝曙光。 当年他因牵连诬告贾琮之事,在都察院坐了数年冷板凳。 如今一饮一啄,再因贾琮之事,迎合圣意奏事,或许就能解开当年死结,重新得到圣上宽宥! 刘宇清慨然回道:“周大人所言,乃是国法礼道正溯,堂堂煌煌之论,明日早朝,刘宇清必定以周大人马首是瞻!” 不说左都御史周显扬的心知肚明,刘宇清的私心附翼,历来朝政波动,都是涟漪微澜,层层鼓荡,从来不会囿于一时一地。 乾阳宫值守袁竞到过都察院之后,又马不停蹄去吏部传召相同口谕,不到半日时间,许多消息灵通的官员都已得知消息……。 …… 荣国府,荣庆堂。 自那日圣旨颁布贾琮袭爵,到往后五六日宾客盈门,不说贾琮忙于应酬接待宾客,以及家中众姊妹的欢欣喜悦。 隐于西府后院的焦虑嫉恨也在与日俱增,并无一丝消减,她们不知外头风雨,只是拘于内宅算计那两亩三分地。 王夫人气病难去,日日绞尽脑汁,在贾琮袭爵已成事实之下,如何保住二房在荣国的威势和权柄。 但贾琮袭爵继业乃钦命法统,即便以孝道大义作伐,似乎也想不出可行的对策,那怕是撕破脸撒泼,也是于事无补的。 如今王夫人唯一能依仗,便是贾政一贯以来对贾琮的恩义,这是唯一能辖制贾琮的手段,也是保住二房地位的唯一途径。 贾母这几日也是伤神,不过老太太心中所想,倒没有王夫人这样一味偏私狭毒。 贾母享受了一辈子荣华富贵,或许在她心中,自己从来没有变化,是贾家东西两府的老祖宗,神京贾门辈分最高,地位最尊崇的国夫人。 这几年随着贾琮不断起势,加官进爵,贾母对这个昔日厌弃的孙子,早起了退让笼络之心,只是放不下老祖宗架子,常常做得适得其反。 随着荣国承爵圣旨下达,贾母也终于被逼到墙角,已经退无可退。 她心中十分清楚,贾琮虽然表面上对自己礼数周到,但内心对自己这个祖母有多少真心,只怕也是很有限。 他和自己从小就不亲,内心对自己的隔阂,就像自己心中对他的疏离,都是日积月累而来,难以消除。 因此,次子贾政才是贾母在荣国府的最大依仗,只有保住二房在荣国府地位不堕,贾母才有稳妥的根基,继续享受荣国老祖宗的尊崇。 况且还有她最疼的宝玉,只要保住荣国二房的尊贵,将来她的宝玉才能过富贵无忧的日子。 这几日贾母和王夫人也商议过几次,既然爵位已覆水难收,贾母需要有所依仗,王夫人不能让二房失了权柄。 唯一的办法便是让贾琮同意,让二房代管荣国府的产业,贾琮碍着贾政的面子,多半也是会同意,如此二房就继续保留了根基。 这天中午贾母用过午饭,便让鸳鸯去请贾琮到荣庆堂议事。 …… 伯爵府,贾琮院。 自昨日接待过最后一批贺客,贾家东西两府总算清静下来。 清晨阳光融合,冲淡神京严冬的酷寒,姊妹们见贾琮终于得了清闲,都聚在他的院子里消磨时光。 书房里光线明朗柔和,探春正在写一副春联,自从那年见到贾琮给赵嬷嬷写的纸条,探春便爱上他的书法。 这些年她得空就临摹贾琮的书体,已经得了他七八分神韵,在外行人眼里,已几乎可以乱真,可见探春平时下的功夫。 贾琮站在探春身后,有时会笑着点评几句,有时还会扶着探春的手写上几笔。 英莲在一旁帮忙磨墨,龄官站一边看探春挥毫婉转,写的字居然和三爷这么像,心中很是羡慕,更是看得得津津有味。 堂屋里黛玉和迎春正在对弈,棋力上湘云大概和贾琮是一类,越菜越爱玩,只是被迎春赢了太多次,只好改对弈为观棋。 宝钗正在和芷芍闲话,那日她在内屋把母亲和哥哥的话,都听了一清二楚,当晚一整夜没睡安稳,虽柔肠百结,终究理不出丝毫头绪。 想到贾琮还要守制三年,有事也是多年以后,便开始掩耳盗铃不再胡想。 加上最近自己那位姨妈,看自己的眼神越发慈和,让宝钗浑身不自在,于是来东府找姊妹们玩耍的时间,比往常更多了些。 院子的早朝阳光极好,五儿和晴雯带着两个小丫鬟,在晾晒各房中被被褥床帐,绫罗红绿,残脂暗香,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旖旎绚丽。 鸳鸯进了院子看到人气兴旺,多少有些羡慕。 自从贾琮承爵之后,贾母每日都不开怀,王夫人更是每日阴沉着脸,整个西府变得愈发森严,让随侍贾母身边的鸳鸯日益感到压抑。 而东府这边似乎日日莺声笑语,充满和煦温暖,鸳鸯身在其中,愈发清晰感受到东西两府的迥然不同。 书房里贾琮得的鸳鸯的传信,眉头微微一皱,他自然清楚贾母要议什么事情,左右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自己奉旨承爵,占据礼法大义,也不用担心内宅的魑魅魍魉,便是以直迎曲,旁人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探春心思精明,如今又代替王熙凤管家,自然清楚老太太叫三哥哥入荣庆堂议事,到底是为了那桩。 她看了鸳鸯一眼,有些担忧的说道:“三哥哥,老太太和太太必定要议家事,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 贾琮笑道:“三妹妹毕竟是二房的姑娘,左右都是些尴尬事情,我可舍不得你白白牵扯进去。” 探春听他说舍不得之语,脸色莫名其妙一红,却见贾琮带着鸳鸯已出了书房。 …… 进院子的时候,贾琮突然想到一事,问道:“鸳鸯姐姐,老太太此番议事,就叫了我一人吗?” 鸳鸯回道:“除了三爷之外,老爷和太太也在,并无其他人。” 贾琮听了这话,对正在院子里晾晒被褥的五儿说道:“五儿,你帮我去请二嫂到荣庆堂议事。” 五儿连忙应了,便去了西府叫人。 鸳鸯听了贾琮这话,微微有些意外,老太太没叫二奶奶过来,三爷怎么突然就想到这茬。 但转念一想,如今贾琮袭府袭爵,与往日大不一样,是荣国府正经的家主,他想叫二奶奶过来议事,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鸳鸯日常都跟着贾母身边,多少知道这些日子老太太和太太的心思。 想到贾琮不动声色叫王熙凤过来议事,已出乎老太太和太太意料,今天的事只怕消停不了,她看了贾琮一眼,心中不禁有些担心。 等到贾琮和鸳鸯到了荣庆堂,见贾母早已端坐堂中,贾政和王夫人坐在贾母下首。 贾政的神情有些疲倦不耐,王夫人这几日几乎瘦了一圈,脸有病容,但双目有神,跳动着执拗专注的光芒。 她见了贾琮入堂,只是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帘,只是手中的念珠转得快起来……。 贾母见了贾琮说道:“琮哥儿,如今你接旨承袭祖宗的爵位和产业,荣国府这份家当总算是有了着落,这府上与往日总归有些不同。 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家里需再立个章程,才好事事顺遂,一家子都好安心,祖宗留下的家业才能妥当兴旺。 你是个有能为的孩子,在外头当官作宰,建功立业,那才是你的本份,总不能让你一个爷们,每日管家里鸡毛蒜皮的事,这也太不像了。 你那姐姐也是个能干的,把你的伯爵府里外收拾得妥当,不过我看她一个姑娘家,也是忙里忙外够辛苦的。 如果再让二丫头操劳西府的事,我怕真要活活累垮了她,她一个姑娘家这么娇嫩的身子,万万是不行的。 再说二丫头毕竟在闺阁,将来还要出阁,即便管了西府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又没有娶亲,内院也没有个当家女眷。 我帮你仔细思量,也算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太太帮你把这份家业管起来,自家人也最信得过,如此才最妥当。 等你半年丁忧起复,就要出来给皇上效力,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才好专心办好皇差,这才叫家国两不误。” 贾琮心中冷笑,贾母倒是想的仔细,连家国两不误的道理都摆了出来,连迎春和自己未来的妻子,都一起算计到了……。 贾政听了这一番话,脸色有些不好,说道:“老太太,琮哥儿是奉旨承袭爵位家业,他是大房子弟,让二房长辈代管家业,是否不妥?” 王夫人听了贾政这话,眉毛都快竖起,心中对贾政深为埋怨,老爷真是不当家不知厉害,如今再不捏一把,以后二房都要去喝西北风。 贾母老脸也沉了下来,有些话都是不说不破,说了出口事情就难听了,自己一门心思为二房打算,结果这老天真儿子先跳出来自己拆台。 堂中气氛一下变得有些紧张,突然听到堂外传来脆丽爽朗的声音:“让老太太和三弟久等了,我才刚得了消息赶来。” 第五百一十三章 偏私生龌龊 荣国府,荣庆堂。 堂中气氛正因贾政一语道破,而显得有些尴尬。 贾母和王夫人却听到王熙凤爽朗的声音,她们各自都有些不自在。 本来自王熙凤嫁入贾家,便一直帮王夫人掌管荣国家务,依照常理,荣庆堂商议家事,总要叫上王熙凤一起。 但不管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看出自贾琏获罪,大房长房失去承爵之资,王熙凤查风望势,便开始渐渐偏向贾琮。 等到贾琮一纸奏书保住贾琏的性命,王熙凤便完全倒向贾琮,将他视为自己在贾家的靠山,连最心腹的丫鬟送给贾琮做姑娘。 眼下贾母想帮二房抓荣国府权柄,既知王熙凤和贾琮一个鼻孔出气,又是日常擅管家业的精细人。 她又怎么会在这个关口,让这凤辣子出现在荣庆堂,免得到时出现节外生枝的事。 王夫人自然也和贾母一样心思,虽王熙凤是自己亲侄女,但自从贾琏出事,贾家的爵禄风向剧变,这两姑侄的关系早已面目全非。 贾母面色有些发僵,说道:“你如今有了身子,也不知多将养着,又出来乱跑做什么。”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体恤,我自然会万分小心,如今还没显怀,走动一些也算打紧。” 贾琮微笑道:“老太太,是我请二嫂过来的,我寻思着老太太要商议家事,二嫂又是管惯了家务,才叫来一起出个主意。” 贾母和王夫人还能说什么,人都已叫过来了,还让她出去吗。 况且贾琮眼下身份不比往常,是圣旨钦定的荣国家主。 他要叫谁来议事,连贾母都不好过于反驳。 贾琮说道:“方才老爷说二房不好代管大房的家业,琮倒是不这么觉得。”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话,都心生惊喜,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好说话,原先真是把事情想得难了。 贾政听了贾琮的话,也有些迷惑。 自来知夫莫若妻,贾政虽然迂直,但并不是一个笨人,那里看不出自己夫人不服贾琮承爵,更放不下荣国府这份家当。 如果真依了老太太的话,让自己夫人掌管家业,以后只怕麻烦无穷。 自己夫人如今舍不得钱财,却不往深远里想,琮哥儿迟早会娶妻,以他的官爵身份,娶的正妻必定非富即贵,说不定还是宫中赐婚。 这等身份的当家奶奶入门,自己夫人还有什么名义把持家业,迟早还是要交出去,与其将来难堪,还不如现在就丢开干净。 只是琮哥儿这等聪慧,竟想不到这一层,贾政心中叹息,觉得贾琮毕竟还是年轻,还不太懂家事的艰涩之处。 一旁的王熙凤听了贾琮这话,心中暗叫糟糕,老爷既然会这么说,方才自己没来的时,老太太一定提过让太太替长房掌管家业。 老太太的心也未免太偏了,琮老三即便还没娶妻,难道我这个长嫂死了不成。 何况东路院还杵着个大太太,那可是大房的正经嫡母,那里轮到太太来管琮老三的家当。 婶婶掌管侄儿的家业,听着也不嫌别扭。 琮老三一向精明,这会子怎么胡涂起来,要是让二房插手他的家当,以太太的性子,迟早能膈应死琮老三。 …… 贾琮继续说道:“不过太太也是快五十的寿数,正是荣养身子的年岁,那里有为侄儿操劳家业的道理,传了出去未免太不像。 即便是大太太在堂,我也是万不会去惊扰的,不然旁人不知就里,还以为琮不懂孝道礼数,自己不身体力行也就罢了。 居然以家务琐事役使亲长操劳,传出去我荣国府还有什么名声体面。” 王熙凤听贾琮说话时神情严正,一本正经,堂而皇之,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就说琮老三没那么好糊弄,老太太未免把事想的太简单,居然想让太太来管他的爵产。 别的尚且不说,单只他搬出大太太来,老太太的如意算盘便如何也打不响。 这世上没有不让正经嫡母管家,反而让自己婶婶来管的道理。 读书人嘴巴就是邪性,太太掌管荣国家业,到了琮老三嘴里,就成了他不懂孝道礼数,败坏荣国府名声体面。 这么拐弯抹角的道理,他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不过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个理啊。 孝道礼数,名声体面,老太太一辈子不就在意这两件事吗,这会算是给琮老三倒打一耙。 …… 贾母和王夫人本来听贾琮言语松动,以为事情很容易就成了,没想到贾琮突然峰回路转,说出这番高论,她们就像一下子被掐住了脖子。 贾母没想到自己让二儿媳掌管家业,居然能被贾琮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贾母脑子一阵阵糊涂,心中一股怒气直往上顶,自己让二媳妇掌管家业,就是孝道败坏,就是不要脸面。 但仔细想想,却苦恼的发现找不到反驳的话头。 她只觉这孙子太过邪性,什么事情只要经过他的手,或者碍到他,不是旁人离奇遭殃,便是要被他气半死。 只是涉及孝道礼数和家门体面,即便贾母也不敢随意胡来,不然留下话柄,自己这老祖宗还被人笑话死。 王夫人听了贾琮这些话,脸色憋得有些发红,却说不出半句话。 本来婶婶要管侄儿的家业,听起来就是别扭,只能贾母这贾琮的亲祖母提出,旁人也不去说破,也就混了过去。 那曾想老太太刚提了话头,那小子还没说话,自己老爷先把话给戳破了,好端端的让自己这边失了先机。 这小子也是会来事,趁机说出这么一堆歪理,连老太太都被他唬住了。 王夫人一时心急如焚,已意识到自己心头最后的念想,只怕也是要破灭了,以后二房该怎么办,我的宝玉可该怎么活。 她想了半天才说道:“不如让三丫头帮你管着西府的事,你们兄妹从小也要好,她你也信得过。” 贾琮一听这话心里有些腻味,其实他对西府这份家当,并不是很在意。 但是贾母的刻意掌控,夫人贪图权财的做派,让他心中很是反感。 他就算不在意西府的家业,但不代表愿意看到有人搬弄是非,私谋家财,兴风作浪。 一旦西府闹出事故,承担后果的可是自己这个承爵人。 按理说让探春管理西府,贾琮是很愿意的,只是此事由王夫人提出,就显得居心叵测。 探春再精明能干,也抵不过孝道大义,王夫人是她的嫡母,她一旦管了西府,王夫人必定要通过她辖制西府的家业。 到时候岂不是让探春左右为难,所以王夫人一提这个话头,贾琮内心就已否了。 …… 贾政突然说道:“探丫头才多大年纪,这些日子帮着管家,不过是琏儿媳妇身子不好,暂为代劳罢了。 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那里能长久抛头露面管理家事,传出去也不好听,此事不妥。” 贾琮说道:“老爷这话有理,三妹妹不比二姐姐,还这么小年纪,就让她操持那么大府邸的家务,我是实在不忍心的。” 王夫人好不容易憋出个退一进二的好主意,自己老爷居然和那小子搭腔,又把事情搅合了,她有苦难言,几乎气得炸肺。 此时,贾母拉着老脸望着贾政,心中愈发恼火,自己一心想要拉扯二房一把,这傻儿子到底是那头的,不帮忙就算了,还尽出来拆台。 要不是顾忌体面,贾母甚至都想叫人把这傻儿子叉出荣庆堂,省得他和琮哥儿在那里一唱一和的。 贾母自然清楚王夫人提议探春管家的用意,不过这事也是说不响的,世家大族礼数规矩森严,未出阁姑娘没有长久管家的道理。 …… 此时,贾琮几番话,加上贾政的态度,已完全扭转了荣庆堂内的话风。 贾琮说道:“老太太方才说二姐姐已管着东府,再管西府的事只怕会太辛苦,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以往西府家务一向都是二嫂来管,二嫂对各处庶务和人口也都很熟,我想让二嫂继续掌管西府之事,这才是最妥当的,也免得辛苦太太。” 王熙凤一听贾琮这话,心中一喜,她没想到事情转了一圈,不仅荣国家业回到了二房,自己还能像以前一样管家。 虽说自己丈夫做不了爵爷,多少有些遗憾,但经历前段时间贾琏生死难料的煎熬,王熙凤的心境已发生很大变化。 如今这样的境况结局,已让王熙凤很满意了, 贾母听了贾琮这话,一脸厌厌的神情,最后那句免得辛苦太太,不知道是不是贾母多心,听着总觉得含着讥诮和嘲讽。 敢情这小子叫凤丫头过来,早就想好了对策,什么不敢劳烦长辈,什么孝道礼数,都是他的托词借口。 这小子在外头学了一肚子诡道诈术,结果全用到家里人身上了,但是贾母又实在挑不出贾琮的毛病。 心中也清楚,如今大势已去,贾琮明摆着是要搅局的,不愿意轻易受制于人,自己和二媳妇一番打算只怕要落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夫人虽一肚子急躁不快,但以她的身份,根本没立场说话,只能在一旁闷声不响。 贾母自持老祖宗的辈分,心中多少还有些不甘,说道:“凤丫头是你的嫂子,你让她管家,也不是不可以。 可如今她有了身子,那里是能操劳的,要是太过劳累,闹出事情来,那可是不得了的,琏儿以后回来,可怎么交待过去。” 贾琮心里明白,让王熙凤管家,也就绝了贾母拿二房掺和家事的打算,老太太那里会轻易就范,必定要说出些话头。 但他心里更清楚,贾琏获罪发配,王熙凤在贾家失去大半依仗,如今算是势单力薄。 不管是亲缘上的同房兄弟,还是自己在贾琏一事上的尽力,王熙凤都会义无反顾站在自己这边。 并且,贾琮深知王熙凤要强的心性,她不会错过眼前重掌家事的机会。 所以,贾母以王熙凤有身孕为话头,意欲阻拦此事,根本不用贾琮出言辩解,王熙凤必定自己会有话说。 …… 果然,只等贾母话音刚落,王熙凤清脆利落的声音便响起:“老太太体恤我,自然是我的福气,不过这一桩事,老太太并不用太担忧。 如今我虽有些不便,但是往年管家之时,平儿一直跟随左右,她对府上诸般事务都烂熟,日常繁杂自有平儿帮我料理,并不会累到我多少。 只是,如今三弟承袭家业,做了荣国府家主,我这嫂子也只是帮着代管家业。 本来平儿已定了名份,但她毕竟还没去东府落房头,依旧还算是西府的人。 还要三弟从东府调个贴心之人过来,和我一起坐镇,如此才能里外顺当,更加名正言顺。” 贾琮听了王熙凤这话,也是微微一愣,他虽然精明,但是毕竟没管过府邸家业,自然不太清楚里面道道,有些细节不一定能想得到。 但是王熙凤却是个中老手,管理府邸的弯弯绕绕没有不清楚的,她提出让贾琮从东府调一个心腹过来,也是大有深意。 贾琮只是略微思索,马上就领悟到王熙凤的算计。 虽然自己做了荣国之主,但根基多少有些薄弱,贾母和王夫人在西府坐镇了半辈子,在西府可以说根深蒂固。 府上多少世传的家生老仆,只怕会更买贾母和王夫人的账。 当然这也只是暂时的,贾琮有皇家钦命袭爵的大义,随着时间流逝,他在荣国府的影响力,用不了多久就会盖过贾母和王夫人。 只是眼下一段时间,正是新老交替之时,新势刚生,旧势尚存,以王夫人的心性做派,必定是会生出些事端的。 贾琮如果只是一味将西府家事扔给王熙凤,作为贾母和王夫人的晚辈,只怕王熙凤会势单力薄,甚至会被贾母和王夫人用孝礼大义牵制。 但是贾琮如果从东府派一个心腹,帮着王熙凤坐镇西府,相当于贾琮这个家主在时刻参与西府之事,无形中就是给王熙凤撑腰。 贾琮身上有钦命承爵的大义,即便贾母和王夫人心中不快,也要因此有所顾忌。 想通了此节,贾琮也不仅佩服王熙凤的心思机敏,不过是在和贾母应对的瞬间,便能想出这等合纵结势的妙计。 …… 贾母和王夫人都是一肚子后宅伎俩,王熙凤能想到的事情,她们自然也都能想到。 她们明白王熙凤这是要从东府拉帮手,借着贾琮的势头,将管家之事彻底做实,不让旁人插进去分毫。 本来她们商议几日,为了把持荣国家业,要从贾琮手中拿过荣国管家之权。 可是入堂只是稍许对峙,贾琮轻描淡写几番话,加上王熙凤在一旁摇旗,立刻将掌控了话语权。 但是她们还有什么办法,因根本没有借口和位份去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背道而驰。 贾琮说道:“还是二嫂想得妥当,明日我给五儿配一个执事丫鬟,过来帮衬二嫂管理家务,二嫂有了人手,也可少些劳累。” 王熙凤笑道:“这样就最好,五儿姑娘是一等细心妥帖之人,她本就是西府家生子,对府上事也熟悉。 这几年又在三弟身边调教,更是事事妥当,有她帮衬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 这几年随着贾琮起势,贾母和王夫人对他身边人都有关注,贾琮身边有四个贴身的大丫鬟。 贾琮日常器重的除了从小服侍的芷芍,便以这个五儿最为心腹,贾琮日常穿戴饮食都是她来打理。 如今贾琮派了这个丫头过来,可见方才贾母提议让王夫人管家,已让他对西府之事不再等闲视之。 他派了心腹的五儿过来站位,王熙凤管家之事也就彻底坐实了。 王夫人想到当年厨房的柳嫂曾动过心思,想让独生女五儿到宝玉房里应差,那时宝玉可是荣国府的凤凰,想要沾光的人也是极多。 只是王夫人嫌五儿长得娇气,形容举止居然和黛玉有些相似,便心中嫌弃的不行。 于是借着贾琮搬到西府的契机,把这五儿打发给贾琮作丫鬟,既扮了贤德,做了好人,也省得这长得娇媚的丫头来祸害宝玉。 可王夫人是万万没想到,过去了这么些年,当年的厨役之女居然修炼成精,回过头来要料理西府家业,这不是生生爬到自己头上。 想到这些破事,王夫人满腹羞恼,郁恨如火,握着念珠的手指节都有些发白,似乎能把手上的念珠掐碎。 贾母看到眼前这一幕幕,心中叹息,本来她还想尽量平衡家业,可终究还是不行的,经过这一遭,这琮哥儿算是攥捞了西府的家业。 自己这二媳妇虽是个心狠的,但不管是见识能为,还是权势大义,都完全不是这小子的对手,如今这祖母还在堂,事情就已经成这样。 以后自己要是归西了,二房还不是被这小子捏在手心把弄……。 …… 正当贾母和王夫人各自心思郁闷,难以派遣之际。 突然听贾政说道:“老太太,当年老太爷临终遗奏,让大兄袭爵,儿子袭府,所以才让二房入居荣禧堂。 如今琮哥儿奉圣谕承袭家中爵位和产业,也算继承父叔辈的衣钵,荣禧堂是荣国正堂,历来都是家主居所。 儿子如今再居于荣禧堂,于宗人礼法不合,儿子的意思是迁出荣禧堂,让琮哥儿入居,如此名正言顺,彰显我荣国府礼法正溯。” 贾政这番话一说,立时镇住了荣庆堂中每一个人,一时之间竟鸦雀无声。 贾琮听了贾政这一番话,也是心头巨震,他自从十岁迁居西府,因刻苦自勉,一贯得贾政爱护器重,他对贾政也心怀感恩尊崇。 但是贾政性情古板迂直,在家事和国事上难免碌碌无为。 但今天听他这一番话,居然有这等胸襟,遇上家门承袭巨变,能够坦然处之,没有迷惑于正溯荣耀,进退法度严谨。 虽然还是难免一股迂直之气,但是内心礼法如山,可昭日月,自有胸中一股坚持,不得不让人佩服。 王夫人一听贾政这番话,一下子就从座位上站立起来,一脸愤懑的看着自己丈夫。 她也是出事世家,三从四德,从小熏陶,自从嫁给贾政以来,大概是第一次用这么逾矩的目光看丈夫。 她做梦都没想到贾政会说出这么荒唐的话,如今二房已失去了爵位和爵产,在荣国府已无所依仗。 如今他们夫妇居住于荣国府正溯荣禧堂,也是二房仅存的排场体面。 而且,王夫人心中算计清晰,以贾政一贯对贾琮的恩义,贾琮对于贾政的亲近崇敬。 只要没有外来的缘由,贾琮是绝对不会主动提出,让他们夫妇迁出荣禧堂。 所以即便二房在荣国府失去一切,但他们夫妇依然可以在荣禧堂终老,这是王夫人对于嫡脉正溯的最后念想。 如今,贾琮都没提这个话茬,自己丈夫倒是傻愣愣的说了出来,这还让不让人活啊! 上首的贾母已勃然大怒,对贾政喝道:“你给我住口,我还没死呢,那里轮到你说这种话! 当年你老爷临终之时,向太上皇上了遗奏,你也是奉旨袭府才入居荣禧堂,名正言顺,无可指諦。 如今你都住了一辈子荣禧堂,现在要搬出去,传了出去我这张老脸还往那里搁,世交老亲听了还不要笑话死!” 贾政刚才凭着胸中血气,说出搬出荣禧堂的豪言,本来只觉得直抒胸臆,意念通达。 可是被贾母这一顿斥骂,心中的气势一下便落了下来,只是低了头不敢反驳。 贾母又对贾琮冷声问道:“琮哥儿,我知道你如今奉旨承袭荣国家业,照理可以入住荣禧堂,你是不是要逼着你老爷给你让位。 你要是有这个打算,今天趁早便说个明白,省得让你老爷自己在那里谦让起来!” 贾琮心中有些无奈,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自己有一大座东府都住不够,谁还想着去住荣禧堂。 说道:“老爷万不可如此,我虽承袭家业,但只在东府安居,我自十岁迁居西府,多得老爷关爱教诲,亲情恩义绝不敢忘。 老爷和太太只管在荣禧堂安居终老,也好让琮一尽孝义之礼。” 贾母一听贾琮这话,脸色严厉的神情松弛下来。 王夫人听到贾琮那句,在荣禧堂安居终老,心中也大松了一口气。 自己果然猜的没错,这小子即便将荣府的家当看得严,但是在明面上对老爷绝对不敢无理。 贾政鼓起勇气,又说了几句搬出荣禧堂的话,又换了贾母一顿训斥,王夫人连忙在一旁相劝。 如此闹了一通,贾政的意见终究不会被采纳,就像他往日要对宝玉严加管教,总会被贾母和王夫人,软硬兼施的跑偏方向。 贾琮对贾母和王夫人的自说自话,实在有些腻味,既然西府管家的要紧之事已理清,他便找了由头出了荣庆堂。 其实在贾琮看来,贾政夫妇是否继续住在荣禧堂,不是贾母或者他说了算。 要看外头的世道人心,没人关注此事,贾政夫妇终老荣禧堂,没有半点问题,他自然也是无有不可。 但这几日这么多勋贵官员上门道贺,自己承袭荣国爵之事,满城皆知,众目睽睽。 一旦有人解读过度,关注到这种不起眼之事,多半就会节外生枝,生出麻烦和事故出来。 第五百一十四章 弹劾难自辩 伯爵府,贾琮院。 贾琮回了自己院子,黛玉、迎春、宝钗、湘云等姊妹都还在,似乎都在刻意等他回来。 这里除了湘云只是间断到贾家小住,其他姊妹日常在两府过日子,自然清楚荣国府的诸般底细。 老太太一心只想让二老爷贾政袭爵,将来爵位也好传给她最疼爱的宝玉。 如今事情出现变故,最终贾琮承袭了荣国家业,只怕老太太心中极不乐意。 这会子突然叫他去荣庆堂议事,黛玉等人都和探春一样想法,只怕老太太要议的不是什么好事。 一帮人顿时下棋说话的兴致也弱了,迎春又让绣橘去西府打听消息。 好不容易等到贾琮回来,说起今日荣庆堂的事,众姊妹听说老太太想让太太掌管西府家务,心中都道果然不是好事。 如今大房子弟得了爵位和爵产,老太太却让二房太太掌管家业,时间一长必定会生龌龊,老太太只是一味偏心,却不想想以后会怎么样。 后来听贾琮说最终让王熙凤当家,这才都送了一口气,贾琮如今还没娶妻,让自己嫂子代管家务,这才在常理之中。 有了大房的凤姐代管家务,贾琮对西府的家业也算顺当接掌,黛玉等姊妹也都各自放下心来。 湘云性子最是好动,刚才听探春说贾琮去荣庆堂,会遇到些为难事,她便耐着性子等贾琮回来。 这时知道万事大吉,便按捺不住性子,拉着姊妹们去逛园子晒太阳,一下子呼呼啦啦带走了一群人,让贾琮的院子一下清静下来。 贾琮将五儿叫到书房,说了调她去西府帮衬管家的事。 五儿听了有些发楞,她在贾琮身边呆了多年,早习惯服侍贾琮穿戴饮食,从没想过那天会去西府帮衬管家。 五儿俏脸红晕,神情忐忑不安的说道:“三爷,我就是你的丫鬟,只会服侍爷起居饮食,那里懂什么管家的事。 三爷能不能派别人去,我只要能伺候三爷就成,或者可以让芷芍去,其实晴雯也很能干……。” 贾琮微笑道:“芷芍那年出事落水,前事皆空,又在蟠香寺修行三年,心性平淡自守,不太适合做管家的事。 晴雯又是个爆炭的性子,西府可没我们东府清爽,那里纠葛断少不了,晴雯的脾气可应付不了。” 你们几个当中,只有你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对西府是人和事本就最熟悉,性子细心妥帖,懂得进退应对,做这件事最妥当。 况且你去西府只是帮衬二嫂,帮我站位而已,并不需要你来主事,日常事情自有二嫂和平儿姐姐打量,你在一边看着学就行。 我让二姐拨个执事大丫鬟给你用,你去了也有个伴。” 贾琮见五儿似乎还有些底气不足,便又笑道:“如今我承袭荣国爵位,西府也是我的家业,你就不愿意帮我看着些吗?” 五儿一听贾琮这话,似乎一下有了勇气,说道:“三爷让我去,我就去,只是我去了西府,三爷饮食怕照顾不周全,白天可以让龄官来帮衬。 三爷明春就要下场春闱,日常吃睡都很要紧,可不能马虎了,我每日得空再给三爷弄些精细的滋补。” 贾琮听她话语细密体贴,事事都记住照顾自己,心中一阵温暖。 轻轻握着她的手,笑道:“两府都是挨着的,你要回来便回来了,你肯为我操心,我还求之不得呢。” 这时,书房门口传来晴雯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体己话,也说来我听听。” 五儿一听声音,红着脸从贾琮掌中抽出手,正见到晴雯笑吟吟进来。 小嘴一张,声音翠丽劲爽,说道:“西府荣庆堂就是豁牙的嘴,什么消息都瞒不住,三爷刚回来不久,消息就传过来了。 听说我们五儿要到西府当管家娘子,当真要恭喜恭喜,得了这样的喜事,你是不是要请我们一个东道。” 五儿听了晴雯调侃,俏脸通红。 嗔怪着说道:“满院子就你这张好嘴,每日都要磨牙,也就是在三爷房里,外头可别说什么荣庆堂是豁牙的嘴,瞧不被人揭了这身好皮。” 晴雯笑着吐了一下舌头,回道:“我也就说吐噜嘴了,以后不会了。” 五儿得理不饶人,说道:”看你浑说什么赖话,想来是你想当管家娘子了,要不我把差事让你去,我只留下服侍三爷,我还巴不得。” 晴雯小嘴一翘,说道:“就你聪明,我也不傻,这院子里有三爷遮风挡雨,别提多自在,我可不出这个门。 五儿我告诉你,西府可不比我们东府,不要说二奶奶是个厉害的,二太太好像还要厉害,你可要小心些。” 晴雯虽不是贾家的家生子,但从小被赖嬷嬷送给贾母,因在贾母房中服侍,对西府的事多少有些见识。 对西府几个主子多少知道些根底,贾琮见她提到王夫人的时候,脸上明显流露出几分忌惮,倒像是以前见识过一样。 五儿自小长在西府,自然也知道一些传闻,听了晴雯的话,小脸也微微一白,刚刚鼓起的满腔勇气,似乎被晴雯的话吓去大半。 贾琮对晴雯笑骂道:“你干嘛吓唬她,我们东府出来的人,在西府没人敢欺负了,有我在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晴雯眨了眨明媚如水的双眸,立刻附和道:“三爷说的没错,五儿你去了西府,都知道你是三爷的人,没人敢欺负你。 以后你帮衬二奶奶管家,必定是很操心的,日常给三爷值夜、梳头、穿衣、洗浴这些小事,我都帮你干了,你也少受点累。” 五儿红着脸咬牙道:“你还是省省,尽想你的美事,我还不知道你的主意,不用你赖皮好心!” 晴雯见自己的小心思被人戳破,也毫不在意,继续拿话来逗五儿。 贾琮兴致勃勃看着两个丫鬟斗嘴,最后演变成追打笑闹,书房中传出阵阵银铃般的娇笑。 …… 大周宫城,午门。 巳时将尽,退朝的官员三三两两从深宫而出,穿过恢弘高大的午门,各自散去。 守护午门的禁军都有些奇怪,往常早朝即便政事繁忙,也是至巳时必定就退朝,许多年都是这个默认的定例。 今日早朝竟比往常多了半个多时辰,也不知这些上朝的官儿和皇上说什么话,竟拖了这么长的时间。 穿过午门的人群之中,忠靖侯史鼎脸色有些不好,想到今日早朝上异常惊人的波动,心中不免有些余悸。 今天早朝圣上像往常一样听清朝臣上奏,也像往常那样做出谕示。 圣上还对两淮盐枭肆虐、九边宣府等地残蒙掠边等事极为关注,严令户部、兵部、五军都督府予以严查缉拿,整军备战。 原以为今日早朝会像往常那样结束,没想到到临了的时候,却奇变陡生。 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显扬、副都御史刘宇清分别上奏弹劾,威远伯贾琮奉谕承袭荣国世爵,工部员外郎贾政悖逆礼道,栈恋荣国正堂荣禧堂。 家礼之晦驳国法肃正,亲长之威覆礼法正溯,朝廷应严饬其过,以为导正。 除了都察院对此事上奏弹劾,礼部、吏部、宗人府等多名官员上本弹劾此事。 其中有官员在弹劾荣国贾史太夫人,身为朝廷超品诰命之尊,教子无方,治家不严,任由亲子行此败德失礼之举……。 四大官衙竟因同一件事,纷纷上奏,引得今日早朝一片哗然,更有不少朝臣当场出班附议,以至于群情激昂。 忠靖侯史鼎和荣国贾家亲缘紧密,且官员弹劾之中已涉及史家亲长,更让他无法等闲视之。 贾史两家来往密切,史鼎对贾家的家门纠葛也知之甚详,他知道自己姑母一生独宠次子贾政和孙子宝玉。 自从长子贾赦亡故之后,自己姑母一心想着让次子贾政承爵,甚至还亲上奏本向圣上请封,只是宫中一直没下承爵诏书。 到最后圣上让贾琮承袭荣国爵,对于其中缘由史鼎心知肚明,因为东暖阁两次荣国议爵,他都在场身临其事。 他知道贾琮虽是贾家最出色的子弟,但是自己姑母因十五年前的旧事,因贾琮生母的缘故,对这个孙子一直深有芥蒂。 姑母对这个最卓绝的孙子吝啬慈恩,反而宠溺一事无成的宝玉。 史鼎虽对自己姑母的做法不以为然,不过这是贾家的家事,他自然不会多言。 圣上恩赐贾琮承袭荣国世爵,让姑母最宠爱的荣国二房成为旁支,想来自己姑母心中必定十分不愿。 老人家因这种偏宠心态,鼓励或唆使二表兄贾政滞留荣禧正堂,几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本来这种家门内宅之事,民不举官不办,只要是没有人在意,也就这么混过去了。 史鼎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件家门隐事,居然惊动都察院、吏部、礼部、宗人府四大官衙联合上奏弹劾。 更不用说还有数量可观的附议官员,就像是大家商量好一样。 都察院那些多嘴御史一向是见人就咬,他们会抓贾家的漏洞,因之大放厥词,并不算太奇怪。 礼部掌管国朝礼法正统,宗人府监察宗人勋贵秩序,这两个官衙上本弹劾此事,也在清理之中。 但是此事和吏部没有半毛钱关系,吏部天官陈墨这老匹夫,居然也上书弹劾,凑这趟热闹,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当时御座上的嘉昭帝对此事不置可否,只是让礼部宗人府应对办理,不过圣上脸上冰冷讥诮的神情,却让史鼎印象深刻。 …… 史鼎正在满腹纳闷,正巧看到走在前头的兵部尚书顾延魁,便连忙上前招呼。 两人寒暄了几句,史鼎稍许思量,忍不住问道:“顾大人不觉得今日早朝有些古怪,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多官员,联同弹劾贾家之事?” 史鼎之所以会问顾延魁此话,是因为史鼎是勋贵武将,顾延魁虽出身军伍,却是正儿八经的文官。 今日当庭弹劾贾家之事的都是文官,朝堂上文武一向泾渭分明,文官的伎俩谋算,对武将都是天然屏蔽。 史鼎这样的武将,自然对今日之事难究其里。 这一年时间,史鼎和顾延魁因营造火器、组建神机营等差事,日常多有公务交接,也算积累下一些交情,所以才会和他打听究竟。 顾延魁微笑道:“这里面有个缘故,昨日都察院雍州道御史孙守正,上本弹劾贾政栈荣禧堂之事。 因他只是从七品,无上朝之资,弹劾奏本由通政司转呈圣上御前,所以此事知道的人极少。 只是没想到圣上看了孙守正的奏本,竟然对他很是赞赏,说他清正敢言,恪守礼道。 还让内廷传口谕给都察院和吏部,要对其加恩三年大考晋升正七品,这消息半日之内就传开,只是侯爷身为贵勋,不得其便而知罢了。” 史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段缘故,怪不得今日这么多官员纷纷上奏弹劾此事,群情汹汹,仿佛贾政犯下什么十恶不赦之罪。 连吏部天官陈墨这老匹夫,本与此事毫无职权关联,也屁颠着给圣上奏本弹劾以表忠心。 顾延魁看了史鼎一眼,劝道:“老夫知道侯爷和贾家是血脉亲缘,不如趁便给贾存周送个口信,早早搬出荣禧堂,省后面难以收拾。” 贾琮当初曾在兵部观政,又跟随老夫巡视九边,和老夫有些香火之情,老夫深知其为人。 就算贾存正搬出了荣禧堂,以贾琮的心性,也绝不会慢待了他这位叔父。” 史鼎听了顾延魁的话,也觉得极有道理,他准备回府之后,就让夫人马上去趟贾家,给自己姑母传个口信。 提醒姑母早早空出荣禧堂,省得此事在朝堂上愈演愈烈。 史鼎正要和顾延魁道别,急着要赶回府邸,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顾延魁回头看去,只见大宗正忠顺王爷面色严肃,正快步穿过午门。 他身后还跟着个宗人府属官,正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身后,那属官手上捧着七八本堆叠的奏本。 顾延魁眼看着忠顺王爷上了马车,那属官骑马相随,飞快的往东城宗人府衙门而去。 顾延魁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神情微微一变,说道:“侯爷如要向贾家传信,可是要快些了。” …… 荣国府,荣庆堂。 贾琮说完家事,便借故离开,王熙凤略坐了一会,也找了由头,带着平儿回了自己院里。 如今在贾母和王夫人眼中,她王熙凤和贾琮是一党,自然也没什么太多好脸色,与其留下讨臊,还不然早些走人清爽。 荣庆堂里只剩下贾母和贾政夫妻,显得颇有些冷清。 贾母看着神情郁郁的贾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对这老儿子迂直的脾气,颇有些无奈。 说道:“政儿,你今天说得或许也是个道理,但是在咱们家却是行不通的。 如今琮哥儿承袭了荣国家业,他虽小小年纪,但手段心机却是个厉害的,你们都不是对手,在这个当口,你可万不能意气用事。 一旦你自己搬出了荣禧堂,这大义名份也就没了,我活着还能维持得住,那天我死了,你们二房在荣国府再没有半点立足之地!” 贾政说道:“老太太言重了,琮哥儿是个读书种子,人品清正,绝不会这样对他家中亲长兄弟。” 贾母冷笑道:“我看你是读腐了书,就他这样还算人品清正,你别忘了当年他才十岁,随便几句话就能废了王善保家的。 手段狠辣,心思冷酷,这样的人和人品清正有什么关系。 当初宁国府突然被抄家,珍儿竟被儿子活活气死,蓉儿这一辈子只怕也回不来了。 这件事我思前想后,虽没有实据,但和琮哥儿脱不了关系,我们谁也不知道他背后做了什么。 这小子才多大年纪,就不声不响借别人的名头,弄了这么大一件铺子,宗族门规半点抓不住毛病,还让圣上许了皇商,一年捞怎么多银子。 你再看他当官才几年,但凡出门一回,必定要捞到好处回来,他要是人品清正,如果能做到这种地步。” 贾政还是一脸不信,说道:“老太太这话有些多心了,琮哥儿这两年升迁比常人快,是他文武双全,得了圣上器重,才会如此卓异不俗。 他能得当世文宗教诲,能写出那些绝世词章,没有坦荡的胸襟气度,是绝对做不到的,儿子怎么都不会信,他会有这么多奸心邪念。” 贾母看着这老天真儿子,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他能够科举进学,能写一些诗文,便是什么十全之人? 连我这老太婆都知道,史书上戏文里,那些大奸臣那个不是金榜题名,多少人原先就是大才子,你真是读腐了书,昏了头了! 总之,你就在荣禧堂安心住着,要是再提迁移让位之事,你就是不孝! 琮哥儿就算再让我看不透,但有一桩事他确实有良心的,我也看得很明白,他对你心里一直敬重。 只要你自己不搬出荣禧堂,他是绝对不会开口逼你离开的,你们只管安生住着就是。 这份家业只管让大房去管,左右他也不会短缺你们往常用度。 等着稳过了这段时间,我寻思帮宝玉结门有根底势力的好亲,这样二房也多些根基,以后两房人口也不会太过悬殊。” 王夫人听了贾母这一番话,心中不禁大定,自己老爷虽迂腐了些,总算老太太一心二房打算,思虑也算够长远。 老太太说的没错,这份家业只让凤丫头去折腾,难道他们还敢短了二房用度不成。 只要有老太太在堂,二房就垮不了,荣国府也变不了天! 本来这大半天时间,被贾琮和王熙凤牵着鼻子走,她失去了继续染指荣国家业的奢望,一颗心就像熄灭的炉火,灰扑扑的毫无生气。 如今听了贾母这一番话,王夫人的心气又开始死灰复燃,重新变得踌躇满志起来。 正当贾母在那里运筹帷幄,王夫人内心开始欣欣向荣。 林之孝家的突然快步进了荣庆堂,脸色神情有些紧张,难分喜忧。 见了贾母便说道:“老太太,我们当家的传话进来,说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儿刚刚入了府门,如今正引着去荣禧堂。 说是给老爷带来宫中的旨意。”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吓了一哆嗦,礼部的人来了倒还罢了,宗人府的人上门可是没什么好事。 上回宗人府的人上门,下文斥责宝玉言语辱骂上皇,差点就要了宝玉一条小命,至今贾母和王夫人还心有余悸。 只会子宗人府突然上门,还说什么带了宫中的旨意来,这有是闹哪门子玄虚? 贾政听了这消息也是一脸纳闷,他当了十几年的官,一向都是碌碌无为,枯坐度日。 从来都是看别人接到圣旨,自己却没有过这种福分。 只是他虽有些迂腐,但也并不是笨人,这个节骨眼上礼部和宗人府上门,总让人有些不好的预感。 贾政心神忐忑的跟着林之孝家的去荣禧堂,贾母和王夫人不放心,也跟着一去过去。 不过两个官衙的人指明要见贾政,她们内眷之人不好露面,于是便走了别路,绕到荣禧堂后门,进了前厅屏风之后听动静。 贾政进了荣禧堂,看到堂中已有三个官员在那里等候,其中两人还是熟面孔。 一个是宗人府五品经历刘舒友,上次就是到府下文贬斥宝玉,做事给贾政留下极其难堪的回忆。 另一个是礼部郎中张政和,上次曾陪同郭霖一同入贾府,为贾琮宣诏承袭荣国爵。 另外一人却是生面孔,看官服只是名从七品小官,手中端着几本折子,紧跟在刘舒友身后。 贾政有些惴惴不安的问道:“不知两位大人今日到府,是有何谕示?” 宗人府经历刘舒友依旧如上次嘴脸,冷言冷语的说道:“贾大人,圣上下旨威远伯贾琮加袭荣国爵,是为荣国之主。 按大周礼制贾琮当入敕造荣国府正溯荣禧堂,但是圣旨下达已过去八日,贾大人依旧栈恋荣禧堂不去,有悖国法,有违礼制,是为不恭! 今日早朝四部官员纷纷上奏弹劾此事,朝中附议者达十余之众,群议纷纷,群情激奋,圣上也不好等闲视之。 今令宗人府、礼部领办此事,圣上念及荣国府是世勋之家,总要保留些许体面,依朝廷规制,上奏弹劾之人,需自辩上奏。” 刘舒友往身后属官手上一指,说道:我和礼部张大人,已带来今日早朝四部官员七份弹劾奏本副书,请贾大人尽快自辩回奏。 明日宗人府会派出官员取回,以便上报圣上,廷议圣裁此事!” 刘舒友对那属官示意,那名从七品宗人府下官上前,将七本堆叠的弹劾奏书递给贾政。 此时贾政早已脸色惨白,额头已经沁出汗珠,那七本轻飘飘的奏书,在他手中宛如能压断脊背的巨山! 此时他心中的羞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明明自己已意识到,贾琮承爵之后,他必要迁出荣禧堂,以合国朝礼法。 可老太太却拒不应允,甚至以孝道相逼,自己夫人栈恋虚荣,百般阻挠。 如果自己当时坚持己见,哪里会有今日之祸,今日之辱! 刘舒友见贾政脸色苍白,神情羞愧难耐,颇有些让人动容,他脸色也为微有缓和。 说道:“本官一向听说贾大人举止清正,却不知会有今日之偏差,国法如山,礼制森严,本官奉劝一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一旦有所拖延,导致朝议再次沸腾,便会难以收拾了!” 贾政举着手中一叠奏本,声音颤抖的说道:“贾政有罪,贾政有罪……。” 屏风之后的贾母和王夫人,听到刘舒友这一番话,犹如一刀刀尖刃往心窝里捅,三魂七魄都散掉了一半。 贾母已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旁的鸳鸯费劲气力都扶不了。 她想到自己儿子是贾琮的长辈,长幼尊卑都是常理,让儿子继续住荣禧堂,怎么就碍着朝廷了……。 王夫人也吓得僵硬,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根本没意识到老太太已滚倒在地。 自己先是费尽心思插手荣国家业,之后又百般阻挠自己老爷搬出荣禧堂,才会让老爷有今日之辱,只怕以后夫妻之间再无好脸色。 第五百一十五章 惶惶荣禧堂 伯爵府,贾琮院。 凌晨,贾琮从酣睡中醒来,温暖柔和的被窝里,还弥散着香甜的女儿香,似乎经久不散。 腊月至半,年节的味道愈发浓郁,东西两府开始弥漫节庆气息。 但这些外在的气氛,并没影响贾琮的作息节奏,除隔三差五去火器工坊,查看后膛枪营造进度。 其余时间他都遵循多年的习惯,每晚在书房温书到已时,凌晨刚过卯时,便会起身重新开始一天功课。 他能够在科场上二度登科,光彩荣耀,靠的可不是什么后来者的视野和见识。 这些东西虽有提纲扼领之功,但绝不能代替一切。 他能在科场得意,因为他有柳静庵这样的旷世名师,更因为他和其他有成学子同样,毫不懈怠的日积月累的潜心苦读。 每日已时之后,他完成功课回房睡觉,被窝都被那个丫鬟提前睡暖,这是贾家西府老家教带来的习惯。 即便当年贾琮在东路院过得磕碜,身边只有芷芍一个丫鬟,每到隆冬之日,被窝也是被芷芍提前睡暖。 这是他入主东府第一个冬天,当年在西府的习惯,自然被五儿、晴雯等丫头带到东府。 只是如今院子里人口比以前多,这些日常细巧之事,贾琮一向都不关心,都是芷芍和五儿安排。 所以每晚入睡,他一般都不清楚,是那个丫头贡献了自己的体温。 不过昨晚他回房时,却发现英莲正卷着自己被窝睡得香甜,推了半天才把她叫醒,问起才知今天轮到她来暖床,不想睡死了过去。 如今这股甜香沁人的味道,便是英莲蒙头大睡留下的痕迹。 …… 凌晨,东方的天空依旧灰蓝,透过半透琉璃窗格子,能看见院子里玉树琼华的影子。 年关将至,岁入酷寒,昨晚又是一场大雪。 贾琮刚掀开床帐,睡在侧榻的芷芍便警醒过来,起身揉了揉眼睛。 略伸了一下纤腰,在凌晨室内昏暗的光线中,舒展出一道窈窕动人身影,混黑的房间里,依旧可看清她明媚如水的眸光。 她起身拨亮了烛火,扣了件织金撒花缎对襟长袄,将满头秀发稍作梳理,双手穿花朵抚柳一般,麻利的将长发盘成俏丽的纂儿。 过来帮贾琮掀开床帐,用五子登科老铜帐钩挂住,从床边紫檀如意垂云衣架上,取了件宝蓝底银纹缎面圆领袍,帮着贾琮穿好。 正屋的门被轻敲了两下,五儿便端着大铜盆进来,里面是散发着白气的热水。 她穿件烟松绿水蓝刺绣镶领长袄,象牙色翻毛里衣,底下露出一截墨蓝绣花长裙,可能冬日凌晨过于寒冷,一张俏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她将铜盆在架上放好,又用热水烫过面巾,拿给贾琮净脸,又取梳子帮贾琮梳理散乱的发髻。 这是院子里每日清晨,都会重演的诸般景象,洋溢温馨宁和的居家气息。 …… 贾琮望着穿衣镜里的五儿,身姿纤细苗条,婉约有致,双眸灵秀清亮,秀眉弯弯,举止神态自有一股秀雅娇柔,令人赏心悦目。 问道:“这两日你去西府帮二嫂管家,事情可都顺当。” 一旁的芷芍笑道:“五儿一贯做事妥当细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贾琮笑道:“再聪明也有个初学乍练的时候,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五儿回道:“三爷放心,西府那边都还好,二奶奶和平儿姐姐都是管惯了家的,里外事情都很熟络,也不用我费心什么。 我只是在一边看着做,这几日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贾琮知道王熙凤让自己派人过去,可不是为拉个干活的劳力,而是借他的势去帮她站台子,让王夫人这样的有所顾忌,不敢轻易肘制她管家。 所以五儿过去西府,就像是贾琮的裙钗钦使,西府上下哪个也不敢小瞧她。 当年五儿刚跟了贾琮时,那时他被贾赦打成重伤,贾母担心他在东路院丢了小命,才把他接到东府来养。 当时西府里许多家生婆子笑话柳嫂子,说她女儿跟了个不入流的主子,这样低下不堪的出身,即便是主子,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 那时她们见了五儿,会趾高气扬的称呼五儿为柳家丫头。 后来贾琮读书进学,在荣国府中日益拔尖,那些下人口中的柳家丫头,变成了语气恭敬的柳姑娘。 如今贾琮一体双爵,满身荣耀,做了东西两府的家主,五儿作为他的贴身丫鬟,又被贾琮派回西府管理家务。 于是西府那些家生奴才,愈发见风使舵起来,以往口中的柳姑娘立刻变成了柳大姑娘……。 微末落魄时无人问津,风光灿烂时仰慕恭维,其实不用觉得庸俗,因为芸芸世人,本就是如此。 王熙凤更知她是贾琮身边得宠的心腹,可不会真的使唤她,只是让她跟在自己身边理事。 五儿用篦子梳理头发,贾琮又问道:“老爷和太太那边这几日如何了?” 五儿回道:“这两日老爷、太太、周姨娘、赵姨娘,还有几位爷的行李家当都已搬到偏院。 自从那日之后,老爷便住在梦坡斋书屋,再也没回过荣禧堂。” …… 自那日宗人府和吏部带着弹劾奏本上门,要求贾政上本自辩。 贾政得知朝廷上有怎么多官员,联名弹劾自己擅居荣禧堂,不禁惊恐失措,悔恨交集。 他做了十几年的堂官,虽然平庸碌碌,但一贯循规蹈矩,从没有出过半点错漏,哪里经过眼前这份场面。 等到礼部和宗人府的人离去,他也不问贾母和王夫人的意思,严令林之孝安排人手,将二房的家当全部从荣禧堂搬出。 他自己进了梦坡斋书屋,一天都没出来过,当晚就宿在书房。 贾琮闻讯之后,连忙去了梦坡斋书屋劝解,贾政只说了句悔不该听内闱之言,并无其他话可说。 至于那七封弹劾奏章,贾政并没有一一自辩回复,大错已昭,还有什么可以自辩的。 至于其中一本奏章弹劾贾母治家不严,贾政没有让母亲受过的道理,自然是子承母责, 当晚他就奋笔疾书,写了一道言辞恳切的请罪折子,第二天亲自送到宗人府,由宗人府转呈嘉昭帝请罪。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贾母和王夫人虽是内闱妇人,但这么多官员弹劾,圣上下诏上门问疚,她们也知此事已极险。 因此对贾政即刻搬出荣禧堂的举动,虽然心有不甘,却不敢再有半句阻拦。 贾母神情委顿,忍不住唉声叹气,但已是束手束脚,再也不好在内院指斥方遒,以免又惹祸事。 王夫人绝望透顶,如丧考妣,却不敢再起半点做耗的心思。 当晚她在荣禧堂无限留恋住了最后一夜,第二天清晨便被贾政派人连连催促,仓皇失落的搬出了荣禧堂。 …… 接下去几日,王夫人因被驱离荣禧堂,胆战心惊,羞愤交加,也没心思再去插手荣国家务。 王熙凤便抓住机会,趁火打劫,使出狠辣手段,将原先王夫人安排在各处的陪嫁奴才,毫不留情筛了一遍。 各自调配到闲散位置,省得他们得王夫人吩咐,在关键地方弄鬼。 又用两日时间,梳理家奴,奖勤罚懒,清理府上各项账款,节省开支。 因贾琮提示过她,如今他降等袭爵,西府爵产相应减少五百石,西府公中每月入账银子也会减少。 虽东西两府都是贾琮的产业,但没有拆东墙补西墙的道理,否则两府相互蚕食奢靡,用不了多少年,东府也要被拉下水败光。 所以,贾琮给王熙凤定的规矩,两府各自关账,自负盈亏,自理银流。 这也变相让西府贾母、王夫人、宝玉等等日常习惯奢靡用度之人,对各种耗费有所克制。 王熙凤听了此话,也心生警惕,知道贾琮虽然不直接管家,但心思缜密细致,容不得半分错漏。 于是愈发打起精神,细心整顿账目,找出西府日常家务之中,重复靡费的款项。 如家中子弟上学,族学之中都会供给笔墨纸砚,但宝玉、贾环、贾兰等上学,公中还要每人领取八两银子点心纸笔费。 要知道八两银子都够贫苦吃上大半年,即便每日用上好的点心纸笔,一月也绝对用不去八两银子,完全虚支银子的手段。 这等旧规还是当年王夫人定下,因整个荣国府就二房子嗣最为繁茂,贾珠、宝玉、贾环、贾兰等人人都要读书。 以往王熙凤就对此项支出,心有微词,只是当初王夫人当家,她从来不会去说罢了。 如今西府变了天,她又能重新掌家,上来首先就把这一项捐了,一年整省下三百两银子,够二门内小厨房二个月的采买费用。 又有各房女眷每月的头油脂粉费用,都由外院买办统一购买,只是买来的常是劣等货色,脂粉买办疑有搜刮虚报之嫌。 内院的女眷得不了合用的妆容之物,还要拿出各人月例银子,让心腹丫鬟婆子出去买好的使,不仅十分麻烦,还虚耗了额外银钱。 王熙凤自己就是女眷,自然深知其理,只是原先外院的脂粉买办,是王夫人的一个陪嫁婆子,所以这一桩没人敢管,已持续了好些年。 这一项自然也被王熙凤捐了,多出的头油脂粉买办银子,除了一部分收回公中,另一部分派各房女眷,作为自买的零花。 王熙凤带着平儿和五儿,每日算计筹谋,像这类节流的手段,一一施行,让西府公中银流从容了不少。 但这些终究还是小手段,想要在西府治标治本,却是远远不够的。 …… 五儿一边给贾琮束发,一边说着帮衬王熙凤管家,听到的西府那边的事情。 西府降等袭爵之后,依然有两千石爵产,数量还在东府之上,只要善加管理,日常过日子是绝无问题的。 只是西府人口实在太多,除了荣国各房主子,还有西府传承几代血脉的家生奴才。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李纨等嫁入贾家时,各人都会带数房的陪房奴才。 如今时间陆续过去几十年,这些家生和陪嫁奴才,各自成家繁衍,西府奴仆的数量每年增长,数量十分可观。 虽然上年朝廷实行新政,荣国府夏秋两赋支出大幅增加,荣国公中银流支出紧张。 王熙凤曾得贾母和王夫人同意,裁撤了荣国府一部分家奴。 但是近百年的国公府,随便一个犄角旮旯里,都会是个几辈子的家生奴才,很多人和贾母、王夫人等都有关系密切,根本裁撤不动。 那次凡能被王熙凤弄走的,不是在府上口碑人缘不好,便是自身没有什么依仗根底,总共加起来也没裁剪掉多少人。 王熙凤梳理人口清单,西府眼下在册的各房各院奴仆,总计四百六十余口,这还不算每年都会出生的家生子。 她想到只有裁撤多余的人口,才能真正补上爵产递减的亏空,只是这事办起来却很不容易。 当贾琮听五儿报的西府人口数目,也是吓了一跳。 怪不得西府爵产比东府还多,可这几年却已出现入不敷出的窘境。 一个府邸养了怎么多人,又没有开源节流的法子,再多的爵产也总会吃到精穷。 贾琮的东府自开府以来,就从江南采买了五十个家奴,加上贾琮和迎春身边的丫鬟婆子,整个东府满打满算也不到八十人。 两厢比较差距明显,东府占地比西府还要大,五十个家奴都足够迎春打理分派,西府就算裁剪掉一半人口,都是足够使的。 只是眼下贾琮刚承袭荣国府,各处才稍稍安定下来,一时之间不适合做如此大的人口裁撤。 他让五儿给王熙凤传话,西府人口裁撤不能操之过急,放到明年开春之后,他会想个章程出来,到时逐步而行就是。 芷芍在一边微笑不语,见贾琮和五儿有问有道,彼此说的很是认真,像是先生在点拨学生,莫非三爷真想把五儿当管家娘子来养?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见鸳鸯进院子,说老太太请三爷去荣庆堂说事。 贾琮听了眉头都皱了,贾母每次叫他去荣庆堂,总没有什么好事,虽没一次能难到自己,但这样连日接着折腾,他也要抓狂的。 …… 荣国府,荣庆堂。 堂上只有贾母、贾政、王夫人三人。 这几日贾政夫妇搬出荣禧堂,是府上震翻天的大事。 府上不知多少奴仆都在背后私语,自老太爷去世之后,二老爷成为袭府之主,入住荣禧堂已十五年,如今竟真要变天了。 这几天黛玉、探春迎春等姊妹都多了几分小心,知道老太太心中烦闷难遣,寻常时候都不来打扰贾母。 连赵姨娘都看出眼下大事不妙,约束贾环多在房里呆着,不要总出去挺尸,万一撞到老太太不自在,必定要吃一段挂落。 贾母见这两天林之孝带着家奴,将二房的物件一件件搬出荣禧堂,一脸老脸郁闷得直哆嗦。 她有一种强烈的错觉,仿佛眼前的荣国府,不再是她居住了半辈子,一草一木都极其熟悉的荣国府。 这座已延续五代子孙的国公府邸,如今在贾母眼里竟然变得有些陌生。 而这一切发生的根由,都是自己在东府的那个孙子,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命数。 他从一落地就克死了自己生母,如今他的父亲也死于非命,他的亲兄长获罪发配。 连一向对他最器重的次子贾政,也因他突然承袭荣国爵,而不得不搬出荣禧堂。 贾母又想到当初因暗自谋夺贾琮产业的贾珍、贾蓉,也都因此没有好下场……。 他封爵之日,圣旨上昭示他承袭荣国家业,同时将她的宝玉贬低得一文不值,生生坏了名声, 想到这些,贾母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贾家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孽障,怎么会有这么硬的命数。 两府但凡和他关碍的亲长或兄弟,好像都要被他刑克,全都没了好下场。 贾母虽然已年近古稀,但依然放不下享受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偏偏临老还遇上这样讨债的煞星。 贾母这几天想起来就害怕,生怕有一天自己也被这孙子给刑克住了。 她想到前几日听三房的老妯娌说过,明春道魁天师张宇真,要至神京为圣上祈福,当年上代张天师和上代荣国公有些交情。 贾母想着到时向这位道魁问吉,请他做法转一转荣国府的气运。 …… 总之,这几日贾母总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排遣自己内心的失落和郁闷,心情刚有些慢慢平复。 却没想到自己儿子贾政,也不知是不是撞客了,人都已经搬出了荣禧堂,朝廷上的弹劾质问,也算能应付过去了。 居然像是那里搭错了筋,和她提二房要搬到东路院居住,差点把贾母气得半死。 此刻她正厉声质问道:“前头因为朝廷上有官员弹劾,我已依着你的意思,让二房搬出了荣禧堂,如今你竟还要搬到东路院去。 这让外人看了都成什么吗样子,你不要脸面,我还要这张老脸,家里都到这个境地了,你还要这般闹,到底是什么缘故。” 贾政这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自己心里虽有主意,只要贾母一训斥便马上偃旗息鼓。 主要是哪天宗人府和礼部上门,送来那一叠朝臣弹劾奏本,对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他,实在造成太大的冲击。 这几日他只要一睁开眼,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件事,心中恍惚不安实在难以言喻。 即便如今二房已搬出荣禧堂,在荣国府内偏院入住,贾政心中还是不太放心,生怕还会被言官抓住痛脚抨击。 当年贾赦即便承袭爵位,而没有承袭敕造荣国府,都要住到独门独户的东路院避嫌。 如今大房子弟贾琮袭爵袭产,贾政思虑自己眼下情形,比当年大兄贾赦还要尴尬不如,哪里能就此安心。 他实在不愿在此事上再留把柄,总要想个最妥当的办法,以此永绝后患。 他自己费心思量,最后还是觉得搬迁到东路院安居,萧规曹随最为妥当。 有了贾赦的先例在前,旁人再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鼓起勇气说道:“老太太,并不是儿子要折腾,如今琮哥儿奉旨承袭了家业,大兄的长房已成为荣国正溯。 前方儿子对迁居荣禧堂心中早有主意,只是稍有迟缓,便招来满朝官员弹劾,可见法统礼道如山,竟为世人这般看重。 儿子前面已失策一次,不想再因此遭朝堂贬斥,务必将此事做到缜密完善,再无错漏。 大房的琮哥儿继承家业,二房移居东路院避嫌,此乃礼数正理。 当年大兄不是也因此而移居东路院,大兄能够住得,我这个做兄弟怎么就住不得了!” 贾母第一次听这一向孝顺的次子,这般掷地有声,有理有据的和自己讲道理,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塞。 她总不能说因为自己偏宠次子,长子可以去住东路院,次子她就舍不得他去住,即便长子贾赦已亡故,这话贾母也不好说出口。 贾政继续说道:“东路院和荣国府不过一墙之隔,儿子就算移居过去,也能每日到老太太跟前请安,绝对不敢有亏孝道。” 贾母听着贾政这一番话,心中也有些动摇,那日宗人府和礼部联袂上门,气势汹汹,看起来也是挺吓人的……。 一旁的王夫人似乎忍不住哭声,说道:“老爷,我们已经搬出了荣禧堂,外人不会再跳毛病了。 老爷如今还要搬到东路院去住,让人听了成什么样子,以后我们在姻亲故旧面前,还有什么脸面做人,万万不可如此啊!” 王夫人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用手帕抹眼泪。 贾政听了大怒,对王夫人喝道:“住口,难道就为亲戚面前的脸面,就让我悖逆国法礼道,被人唾弃,万劫不复吗!” 王夫人突然被贾政训斥,整个人也傻了。 贾政端方,虽然这些年王夫人过于宠溺宝玉,让贾政心中不满,夫妻两个早就相敬如冰,但从没有翻脸训斥的时候。 这时,贾琮正好跟着鸳鸯进入荣庆堂,刚好听到贾政夫纲大振的一幕,也不禁微微一愣。 王夫人被贾政当堂训斥,心中羞愤难抑,但她也出身大家,夫为妻纲,自然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此时正见到贾琮,满腔的怨恨都涌了上来,说道:“琮哥儿,因你承袭家业,我和老爷已经搬出了荣禧堂。 老爷为了避嫌,还要搬到东路院落脚,未免太过难堪,琮哥儿如今是家主,家中之事眼下由你执掌,你可要说一句话!” 贾琮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一沉,心中涌起怒火。 迁移东路院之事,是贾政出于礼道顾虑,自己向贾母提出,和他没有半分关联。 王夫人却言语影射,仿佛自己相逼才让贾政这般决定,心思阴暗未免有些无耻。 贾琮心中微微发冷,面上却露出微笑,说道:“老爷对我恩义深重,我自然希望老爷从此在府内长居,也好让我以尽孝礼。 但刚才我入堂之时,正好听到老爷一番言语,老爷思虑周祥,正气凛然,令人佩服,也有他的一定道理。 太太说琮如今是家主,但琮也是堂上晚辈,亲长迁移落居那是大事,琮身为晚辈,恪守礼数,不好置言,以免不敬。 此事还是请老太太和老爷决断,琮必定无有不可,不管老爷居于何处,待琮的恩义并无二致,都是琮敬慕亲近的长辈,琮于孝礼绝不敢亏。” 第五百一十六章 仓皇东路院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一听王夫人含沙射影的话,也不禁眉头一皱,自己这二儿媳被自己儿子训斥,想来是气晕乎了。 她和琮哥儿说这些话有意思吗,以这小子的心机和手段,岂能被她这些话给辖制住。 贾母在一旁冷眼旁观,刚才贾琮虽然语气如常,但是说出来的话已绵里藏针,心里其实已翻了脸,根本就不踩二儿媳的坑。 如果刚才自己媳妇不拿那些话激他,以他对自己儿子的尊重,必定会出言劝阻自己儿子留在西府偏院。 自己儿子对这小子一向看重,说不动真听了他的劝阻,就此不搬去东路院,贾母叫贾琮来说话,可不就是为了这个。 结果这小子听了媳妇不阴不阳的话,这心里不自在起来,干脆便对这事撒手不管。 说什么晚辈不好多嘴,只让我们自己决定,都是托词借口,他这是听了怪话,爱惜羽毛不愿再掺和进来。 自己这二媳妇,虽然是个心狠的,但终究是个死脑筋不成事的……。 贾政听到贾琮刚才的话中夸自己思虑周祥,正气凛然,令人佩服,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底气。 又听他说不管自己居于何处,他对自己的敬慕亲近都无二致,让贾政心中更添了一些笃定。 他又想到那日宗人府和礼部连袂上门问责的尴尬,心中便不再有半分犹豫。 说道:“老太太,此事就如此定了,儿子会让林知孝家的安排,将大太太迁到西府,儿子带着门中子弟迁到东路院。 如此才能展现我荣国府礼道正溯,不仅外头的揣测之言不攻自破,对阖家和顺,家业稳固,也是极有好处。” 贾琮听了贾政的话,心里暗自叹息,贾政搬出荣禧堂,其实于朝廷宗人礼法也能应付过去,并不一定要搬到东路院。 但是王夫人方才哪一番话,却让贾琮提高了警惕,意识到有些事不能等闲视之。 王夫人对自己承袭爵位,心中嫌隙已很深,郁郁不平之意只怕再也难去。 贾政提出搬到东路院,此事和自己全无干系,王夫人都会出言以孝礼之意辖制,居心阴狠,明摆要给自己挖坑,让自己留下败德话柄。 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以后让这样的人住在西府,日日作耗,招惹是非,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 所以,刚才他才会以晚辈之礼,对贾政移居之事,说了回避之辞,任由事情自己发展,不想再多做插手。 贾母看了一旁的贾琮,见他脸色如常,对儿子所说,并不去接话茬,那里还看不出究竟。 刚才儿媳妇的偏激之言,已让贾琮打定主意不掺和此事。 贾母心中深深叹息,自己这迂直儿子,还有这不太灵光的儿媳妇,那里能弄得过这小子。 …… 王夫人声音难言悲意的叫了一句:“老太太!”似乎还想贾母出言阻拦。 贾母看向媳妇的眼光,已露出一丝轻微的嫌恶,如果不是这媳妇说狠话,事情就不会是眼前的样子。 如今儿子已将话说死了,这件事的势头已难以来回。 而且,儿子的那些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贾母对贾政叹道:“这事你既然已经想好,这次就由着你的心意,只是你儿子孙子一堆,东路院那几个地方,住起来只怕太紧凑。” 她又转头对贾琮说道:“琮哥儿,如今你是继承家业之人,你老爷这次要搬到东路院,也是为了这个家着想,总不能住得太寒酸。 这事我也没精神去管,你和凤丫头商议个章程出来,让你老爷住得舒服些,就算你尽了孝义礼数了。” 贾琮这才开口回道:“老太太放心,琮会和二嫂仔细商议,必定办妥当此事。” 王夫人一听这话就傻了眼,老太太怎么就同意了,还让这小子修缮东路院。 本来自己以言语要挟,以为将贾琮架在台上,他出于对老爷的尊敬,必定会出言挽留老爷住在西府。 没想到这小子根本不上套,说了一堆漂亮话,将这事推得一干二净,任由老爷将搬去东路院的事弄成真的,这小子好黑的心思! …… 人们常说事有定数,莫衷一是,但人心却有定势,即便真有定数,也是由人心的定势造成。 如果王夫人不是过于宠溺宝玉,也不会养成宝玉富贵懒惰,诡言强辩,不知深浅的脾气,他就不会口无遮拦言语辱及太上皇。 在兄终弟及的宗人礼法之下,就算嘉昭帝有所偏颇,也找不到合适借口,贾政可能真就承袭贾赦的爵位,也没后来贾琮一体双爵的事。 王夫人就是丈八烛台,从来只会照到别人,照不到自己。 在二房失去承爵之资的事情上,她看不到自己的错漏,一味觉得贾琮抢走二房的荣耀尊贵。 正是这种心理定势,让她对贾琮视如仇寇,费劲心思对他挤兑挖坑。 结果反而弄巧成拙,将定势折腾成定数,不仅要搬出荣禧堂,还要搬去东路院蜗居,她又能怪得了谁。 …… 荣庆堂里的事情,一向是瞒不住人的。 更不用说是贾政夫妇要搬去东路院,这样让人瞠目结舌的怪闻,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在贾家东西两府传得尽人皆知。 贾琮回了东府之后,没过多久姊妹们都得了消息,贾琮又将今天在荣庆堂的情形一一说了。 贾政为人温厚,除了对宝玉和贾环严厉了些,对府上其他晚辈都算和蔼,给人的口碑颇为不错。 黛玉、迎春等听了事情来由都有些唏嘘。 贾琮承袭荣国爵,贾政夫妇搬出荣禧堂,不过是礼法常理,虽有些尴尬,但在世家常俗之内。 但是贾政一房搬去东路院居住,却是在礼法严厉和宽宥的权衡之间,可以说是可有可无之事。 但最终却因为形势所驱,变成既定事实,就不知该让人说什么了,终究又能怪谁。 探春作为二房的姑娘,听了这事心中有些黯然,她心思细腻精明,听了贾琮叙说当时情形,那里还看不出其中根底。 以三哥和老爷之间的投缘默契,老爷提出搬去东路院,三哥一定会出言劝阻。 如果不是太太出言挑衅使坏,三哥哥怎么会心生忌惮顾忌,对此事不愿说话,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贾琮看了探春的神情,能猜到些她的心思,说道:“三妹妹不要多想,东路院原也是大老爷的住处,本就是从荣国府隔断出来。 大老爷居住时花了不少心思,房舍精美整齐,并不算很差。 我会和二嫂合计一下,将东路院重新修缮扩建,让老爷住得舒服些,也算尽了我们的心。” 探春有些欲言又止,说道:“三哥哥,太太她……。” 贾琮微笑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也不算奇怪,这样也好,以后也少些是非,阖家安稳都有好处……。” 探春听了这话,心中领悟,三哥哥说以后少些是非,那是心中已生出警惕,太太那些心思那里能瞒得住人的。 …… 荣国府,宝玉院。 这几日荣国府里外乱哄哄的,先是贾政和王夫人搬出了荣禧堂,接着又说还要搬到东路院。 后来王夫人突然病倒了,竟一时都下不得床……。 这种荣国二房颠覆性的消息,自然对宝玉院里震动极大,院里上下都有些人心惶惶。 如今荣国府彻底变了天,早年东路院的庶子,翻身成了荣国之主,对西府数百家奴真是惊天动地。 于是,见风使舵的,试水下河的,观望筹谋的,不一而足,人人都想趁着府上变天,找一个好的踩脚点,也好顺势攀个高枝。 比如当年和柳嫂子在西府厨房一起干活的婆子们,这些日子都是见缝插针想往柳嫂面前凑。 只是东府门禁规矩森严,她们连东府的门都进不去,更不用说找柳嫂讨好走门路了。 那柳家丫头倒是每日来西府,这些婆子拐弯抹角找机会见了,柳大姑娘叫得也很响亮,只是人家虽斯文有礼,却根本不接话茬,更不会上当。 这些天西府家奴这类钻营之举,屡见不鲜,日见频繁,蔚然成风,四下里都有些乱糟糟的。 但宝玉院里的丫鬟婆子却不在此列,并不是她们的品行有多少高洁,而是因为他们是宝玉的奴才。 宝玉是老太太和太太的掌上明珠,是荣国府的无双凤凰,在府上的少爷小姐中最是得宠。 所以宝玉房里的丫鬟奴才,在荣国家奴中似乎也高人一等,哪家生子进入宝二爷房里,都像是光宗耀祖一样。 但正因为如此,宝玉房里奴才都已打了二房的烙印,即便是想要洗白都是不行的。 所以,荣国府换了正主子,他们这一桩反而不利,他们想学别人那样,卖主求荣,另攀高枝,也是万万不能的。 宝玉手下的奴才,有一个算一个,不仅都是家生子,而且没有那个不是人精,不然也不能钻得进宝玉院里。 他们都知道最近太太病倒了,据说是生生气病的,因为太太觉得是东府的琮三爷,抢走了二房的爵位和家产。 虽然并没有闹到明面上,大概在太太心中,贾家二房和大房已势同水火。 虽然老爷和太太如今搬出了荣禧堂,和以前相比已经失了势,但这只是相对于东府而言。 对宝玉房里这些丫鬟婆子来说,太太依旧是太太,依旧可以轻而易举要他们的小命,所以那个都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即便如此,除了袭人、麝月等几个真正死心塌地的,其他人心中多少都有些摇摆慌乱。 …… 这几天因王夫人要搬出荣禧堂,毕竟自老太爷去世,贾政夫妇在荣禧堂已住了十五年之久,积累下的家当颇为繁复。 林之孝家的安排人手,花了两天时间才搬空了东西,因王夫人突然卧病在床,又调了不少手脚麻利的丫鬟,去王夫人暂住的偏院归置东西。 这日一大早,袭人和麝月两个大丫鬟,都去了偏院帮忙整理。 宝玉因北静王一要紧姬妾没了,也大早过府道恼去。 院子里只剩下秋纹、碧痕两个大丫鬟,宝玉等人刚出门,这两人也携手不知去了那里。 另一个檀云因母亲生日被接了出去,其他几个粗使丫鬟见宝玉等不在,想着也使唤不到他们,各自也溜出去玩乐。 等到宝玉从北静王府回来,发现房里空荡荡的,除了院子里几个洒扫洗衣的婆子,小丫鬟们竟一个不见。 宝玉这人虽然富贵懒散,不懂深浅,但对房里几个俏丫鬟,从不会太过苛待,甚至有些放纵,如今见她们都不在,虽有些烦闷,也并不气恼。 正觉得口渴,连叫了两声,竟没一个人答应,院子里洒扫的婆子倒想进屋伺候,被宝玉嫌弃的打发走了 他便自己拿了茶杯,从放热壶的竹篓中倒水,听到后面有人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还是我来吧。” 宝玉听到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已被人灵巧的接过,那人麻利的从热壶中倒水,递给了宝玉。 宝玉见倒茶的是个粗使丫鬟,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容长脸面,细巧身材,相貌清秀。 宝玉问道:“你也是我屋里的人吗,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那丫鬟回道:“我叫小红,平时只在后院做杂活,从不做二爷屋里的事,二爷不认得我不奇怪。” 宝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其实他不认识小红,完全是因为小红虽也清秀,但并没有出众的颜色。 所以小红在他房里应差,也有一段时间,他却视而不见。 如果她生得晴雯那么俏,五儿那么美,宝二爷肯定早就认识她了。 ……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正往里屋而来,小红脸色微微一变,急忙出了屋子。 看到秋纹和碧痕回来,脸上神色不怎么好看,见了小红从宝玉屋中出来,两人都是眼睛一瞪,碧痕更是独自跑到屋内东看西瞧。 没过一会儿就出来,对着秋纹摇了摇头,说道:“宝二爷说自己刚回来。” 秋纹听说房里只有宝玉,脸色变得更加刻薄,说道:“看来我们倒是回来早了,晚些回来才得了你的意,说不得还做了好事。” 小红脸色一白,说道:“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丢了帕子,正在前头找。 宝二爷叫了几次吃茶,因都没人应答,我才进去倒茶,正巧遇到姐姐们回来,并没什么好事。” 秋纹见自己才说了一句,小红便毫不示弱回了一句。 心底的火气便冲了上来,因为她今天心情很不好。 如今荣国府变了天,换了家主,秋纹和碧痕虽是宝玉的一等大丫鬟,但比起袭人和麝月的忠心和眼界,还是次了一等。 那两位对宝玉死心塌地的,而且看出即便贾琮承袭了家业,以他和老爷的情义,二房就算失去了尊贵,也必定不会失去富贵。 秋纹和碧痕被周围人影响,虽然知道自己的处境,但还是缺了一些心性,已经按耐不住躁动 虽不敢去另攀高枝,但是多少也动了一些杂念。 她们首先想到就是五儿,当年五儿因为体弱,并没有在府上应差,只是在厨房帮忙做些杂活。 秋纹和碧痕来往厨房办事,大家也算有几面之缘,彼此都算府上的老相识。 如今大家都是丫鬟,可是五儿居然被贾琮派来协管西府家务,在贾琮眼中何等心腹,已经不言而喻。 当下西府的家奴,见了这个当初在厨房帮工的小丫头,都要尊称一句柳大姑娘,把秋纹、碧痕之流嫉妒到死去。 她们虽没有另投明主的胆量,但和昔日的老相识熟络关系,将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却是无妨的。 所以,今天趁着宝玉出门,袭人麝月一早去了王夫人偏院帮忙,秋纹和碧痕便趁机去了凤姐院去见五儿。 …… 因五儿白天都跟着王熙凤料理西府家务,王熙凤在院里拨了一间屋子,给五儿闲暇时歇息。 当年五儿只是厨房的打杂丫头,秋纹碧痕早已是令人羡慕的宝玉贴身丫鬟,如今时过境迁,荣辱颠倒,天壤之别。 好在五儿虽然风光,却半点架子没有,还如当年一样和气有礼,只是对她们递过去拉拢的暗话,半点不接话茬,双方都隔着距离。 秋纹和碧痕也不傻,知道五儿虽表面和气,心里并没把她们放心上,而且还有意疏远关系。 归根到底不就是她们是宝玉的丫鬟,是二房盖了戳的人。 如今那个不知太太病倒的原因,因为太太的缘故,宝玉和琮三爷是笼不到一块的两个人。 琮三爷的心腹丫鬟怎么可能待见她们。 秋纹和碧痕一番钻营的心思落空,心里自然极度不爽利。 刚才又被小红软顶了一句,再加上小红只是个三等粗使丫鬟,碧痕倒还好,秋纹却压不住积了半天的邪火。 对着小红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不去做你的粗使活计,趁我们都出门,你就去做这个巧宗,打量我们都是死人不成。 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碧痕见秋纹骂开了,便在一边帮腔:“明儿端茶送水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便是,咱们都散伙了,就留她一人得意。” 两人正吵的起劲,小红气得俏脸通红,只是又不会开口骂人,一口气憋在肚子里,好不难受。 宝玉出门说道:“你们方才都不在屋里,都出去逛也就罢了,怎么一回来还吵起来,都是我平时宽着你们,你们就这样由着性子闹。” 秋纹和碧痕见宝玉出来说话,这才止住话头,小红趁便就进了后院躲风头,又出了后院小门,因心情羞恼不已,在园子僻静处闲逛。 走到一处假山旁边,突然听到上头有人说话。 “二嫂,我要把东路院北边的院墙拆开,把老爷的梦坡斋书屋,还有左近一块地界都围进去,还要起新起几座院子。” “三弟,那东路院的地界就比原先大了近一倍了。” “老爷既然要搬过去,总要让他住得称心些……。” 小红抬头看去,见假山上站了两人,正向远处一处房舍眺望,一人正是二奶奶,另一人神清骨秀,俊朗夺目,正是东府的琮三爷。 小红又听王熙凤说道:“三弟倒是有心了,昨日你让五儿传话,我就让旺儿去西市,找了往年给西府翻修花园的泥瓦头。 让他们报了砖瓦行市价码,还有三弟要的西府家奴的花名册,也都齐备了,眼下就能拿给你瞧。” 王熙凤说完就要下台阶,贾琮说道:“二嫂如今不方便,还是不要来回跑,叫个人跑腿吧。” 王熙凤听了觉得有理,目光一转便看到假山下的小红,问道:“你是那房的丫头?” 小红笑道:“二奶奶有什么事情要使唤我吗?” 王熙凤见她清秀干净,说话灵活,也笑道:“我今天出门没带丫头,这会子想到一件事,要人去传话叫人,不知你干不干得了?” 小红看了一眼王熙凤身边的贾琮,连忙说道:“奶奶尽管吩咐,我一定把话带到。” 王熙凤说道:“你去我的院子,去叫你平姐姐拿外头屋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的一卷册子,还有两张散写的纸,立刻到我这边来。” 小红忙说道:“二奶奶放心,我这就去传话。” 王熙问道:“你是那个房里的?我使唤你办事,回头你主子找你,我好替你分说。” 小红一边走,一边回头答道:“回奶奶的话,我是宝二爷房里的,我叫小红。” 一旁的贾琮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一跳,口里囔囔说道:“小红……。” 王熙凤见贾琮盯着那丫头的离开的背影,似乎有些目不转睛。 便玩笑道:“三弟,你怎么盯着人家姑娘这么瞧,平时你挑丫鬟的眼光可毒得很,这丫头颜色一般般,怎么也能入你的眼睛?” 贾琮说道:“二嫂想那里去了,你不觉得这丫头应对得体,话语利索,是个机灵明慧的人物。” 第五百一十七章 旧事生波澜 荣国府,二门内院。 小红得了王熙凤吩咐,一溜烟的去了凤姐院和平儿传话,她聪明灵活,口齿伶俐,这些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没过一会儿,贾琮和王熙凤站在假山上,远远看到平儿拿着册子快步而来,那小红还亦步亦趋的跟着后面。 王熙凤拿了那两张散纸,上面记了西市泥瓦头报的砖石土木的行市价码,需耗费的人工物力,一笔笔都记录清晰。 那本花名册是王熙凤等刚整理的西府家奴名录,各房要紧的家生奴才,甚至都备录了各自品行勤懒。 王熙凤未出阁前不识字,后来管家多年,接触来往账目文书,凭着自身聪明利落,渐渐也认了几箩筐字,看帐本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让她写字是不行的,遇到写写画画的地方,需要童龄小厮彩明代笔,彩明过了十岁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她便让宝玉帮着写字。 平儿自小跟着王熙凤,于识文断字上和王熙凤也是一样。 贾琮见花名册上的文字秀气细腻,认出那是五儿的笔迹,五儿从小便跟他去青山书院读书,得他教授读书写字,早就颇通文墨。 王熙凤和平儿对府上家奴的底细,虽知道十分清楚,但都是存在心里的账本。 如今五儿来协管家务,又比她们通文墨,才能一一清楚写出,也省了王熙凤和贾琮费口舌叙说。 …… 王熙凤见贾琮随手翻阅花名册,等翻倒宝玉院中奴仆清单,似乎顿了一顿,王熙凤眼尖,立刻看到上面写着林小红,三等丫鬟等字样。 王熙凤已察觉到贾琮对这个小红,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关注,她知道贾琮是个有大能为的人,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能被他在意的人,必定是有些原由的。 她看了眼依旧站在假山下,并没有立刻离去的小红,清秀干净的脸上,双眸清粼粼的流转,正看向自己这边,显得一点都不怯场。 虽然小丫头生得颜色普通,但是形容举止,言谈应对,的确和其他丫鬟有些不同。 她对贾琮说道:“这丫头倒是个灵巧通透的,只做个三等打杂丫鬟,倒也可惜。” 又对小红说道:“我这里的事情完了,你回去吧,我记住你了。” 小红听了福了一礼,走时还看了贾琮一眼,见他注意力还在手上名册,似乎没留意自己,心中微微失望,便转身离开。 …… 贾琮又和王熙凤说了几句,三人便下了假山,正往凤姐院而去,路上刚巧遇到林之孝家的。 林之孝在赖大还在时,便是荣国外院仅次赖大的大管事,林之孝家的也已做了多年的二门内管家。 林之孝家的在内院奴仆中居于高位,但她这人嘴严话少,做事也算勤勉,虽难免有些谋私之行,但口碑还算不错,上下奴才也都敬服。 当初林之孝夫妇在贾琏、王熙凤手下办差,后贾琏落罪发配,王熙凤被变相夺去管家权,西府奴才之中见风使舵、冷嘲热讽之人委实不少。 但林之孝家的却对王熙凤依旧礼敬,并无半点冷落嘴脸,日常遇到言语熟络,一如往常。 等到贾琮继承荣国世爵,荣国府更是出了天翻地覆的变故,贾政和王夫人夫妇不仅搬离荣禧堂,甚至还要搬到东路院。 府上多少奴才都在一边看热闹,只觉得往日高高在上的二太太,只会子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日。 但林之孝家的却不露半点脸色,对贾政和王夫人搬离荣禧堂之事,安排妥当细密,又处处留下尊重脸面。 王夫人暂居偏院之后,便说是病倒不起,林之孝家的又各处抽调得力丫鬟,去偏院帮忙整理归置家当。 即便王夫人处于极度愤恨敏感的当口,对林之孝家的各处举动,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 林之孝家的如此做派,倒不是因她品行高洁,而是一辈子在世家大族沉浸,看得比其他家奴通透些,事事圆滑,善留余地。 但她对王夫人留余地,并不代表她看不清如今荣国府的行情,眼前这位琮三爷,才是现在将来府上的正主子。 况且这位爷还这么年轻,身上的官位和爵禄就已到这个地步,将来他在荣国当家必是来日方长,用不了多久,威势就能盖过老太太。 所以,林之孝家的在贾琮面前,更是不敢有半点怠慢。 说道:“三爷,荣禧堂都已腾空,还请三爷抽空去看一眼,需要添加置办些什么物事。 我得了吩咐也好尽快办了,三爷住进去也妥当。” 如今贾琮继承荣国世爵,居住荣禧堂是他正经的位份,但是他住惯同样敕封的东府,一年到头来荣禧堂居住的时间,只怕寥寥无几。 所以他对荣禧堂中如何添加布置,并不太放心上,说道:“你让五儿凑空去看看,我起居都是她服侍,按她意思置办即可,不用铺张。” 林之孝家的见贾琮将荣禧堂布置之事,都交给那个叫五儿的丫鬟拿主意,这份器重和心腹当真非比寻常,也怪不得会派她来西府管家。 …… 大周宫城,乾阳宫,冬暖阁。 烧热的地龙散逸着温热的气息,将整个冬暖阁烘得暖洋洋的,即便外头是酷寒隆冬,屋内却如春光四月。 嘉昭帝只穿件蓝色簟锦双龙暗花常服,两鬓的斑驳似乎加深了一些,但精神却依旧清明锐利,隐隐透出沉凝持重的气息。 他手中拿着一份灰白底子的折子,这是中车司神京档口刚上报的秘劄。 内侍副总管郭霖如同塑像一般,恭敬的站在一旁随侍。 嘉昭帝说道:“这个贾政倒也算恭谨,不仅搬出荣禧堂,还要搬到荣国府隔断偏院,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郭霖回道:“圣上,贾政为人还算周正,根据中车司坐探密报,前番他曾提过搬离荣禧堂。 但被贾太夫人和妻子王氏阻挠,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过。” 嘉昭帝晒然说道:“此人虽心术端正,但是才略却显平庸,耽于妇人阴制牵绊,如何能担当一府之主。 朕让贾琮承袭荣国爵,倒是帮了他贾家的大忙,可笑那贾史氏还满腹不情愿,当真可笑。 贾代善也算一代人杰,却娶了这么个目光短浅的庸妇,也是可叹。” …… 嘉昭帝把那份秘劄放在一旁,贾琮一体双爵,荣国爵附翼弱化于威远伯爵,四王八公旧勋又被削弱一筹。 他心中目的已经达到,对他来说荣国府承爵之事,已经告一段落。 嘉昭帝又问道:“朕命中车司查探杜衡鑫留存文牍秘档之事,进行的如何了?” 郭霖回道:“奴才已从神京派出中车司干员,协同金陵锦衣卫千户所,对杜衡鑫在金陵的各处房宅进行查抄。 除了搜到一些积年信件文牍之外,并无查到其他涉及关碍的秘档,所有查获之物都仔细检查,并没有发现和西柳先生相关信息。 中车司曾在金陵各地访查,如今的金陵人几乎都不知西柳先生其人,只有一些本地故老才知此人传闻。 据说近二十年前,西柳先生在金陵颇有名气,传闻此人学究天人,很受当时金陵名流推崇,这人还在金陵开馆授徒。 只是他收徒的要求极高,能入的门墙者极少,凡能得他青眼有加之人,都可称得上卓绝之才。 但是也有人说他不是善类,因他杂学并兼,身具多才,令人惊诧,善于言语善蛊惑人心,行事似正非正,诡秘难测。 大概在十五六年前,此人突然就销声匿迹,有人说他勘破世事,隐遁山林不出,也有人说他遭遇变故,便扬帆出海不归。 圣上是怀疑杜衡鑫知道此人的底细?” …… 嘉昭帝语气幽沉的说道:“当年朕奉太上皇之命,下金陵梳理江南水患赈粮之事,杜衡鑫向朕密告金陵杜家勾结隐门谋反。 西柳先生的名字,就是杜衡鑫告诉我的,他说这位西柳先生是金陵名宿,此人和杜衡昌关系匪浅,经常出入杜家城东农庄。 他怀疑西柳先生和杜家勾结隐门之事,有扯不清的关系,但西柳先生和杜衡昌来往隐秘,杜衡鑫也不知其中根底。 当年朕得到秘报之后,当夜就抓获杜家一干要犯,唯独那位西柳先生神通广大,于间不容发之季,居然提前探知消息,就此逃之夭夭。” 因此事诡异,又无实证,朕担心被人所乘,所以特意做了吩咐,杜衡昌一案的文牍之中,都没出现西柳先生的名字。 后来杜衡昌伏法之后,金陵发生了不少怪事。 杜家落罪发卖女眷的文牍,本来存放在陪都礼部和刑部,却在数一夜之间,不是毁于火灾,便是突然不翼而飞。 之后不久,参与审讯杜衡昌一案的几名主官,都死得不明不白,有人推断,这些事可能和漏网的西柳先生有关。 当年杜衡鑫因东海剿寇大捷,被举荐金陵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之后又登上金陵都指挥使之位。 他给朕上折谢恩之时,提过他一直寻访西柳先生下落。 并且查到西柳先生可能是世家子弟,且与当年神京谋乱有所关联!” …… 郭霖听到西柳先生和神京谋乱有关,整个人都打了个冷颤,他在嘉昭帝身边伺候数十年,自然知道皇帝内心最忌惮之事。 怪不得事情过去怎么多年,圣上对这个西柳先生还放下,一定要将其人追查到底! 嘉昭帝说道:“朕也曾怀疑过杜衡鑫之言是否可信,此人心机险恶,当年为了仕途前程,连同门族兄都可以出卖。 他很有可能和朕夸大了西柳先生的事,以此加重他在朕心中的份量,但是这件事情,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朕这次本想将杜衡鑫押送回京,就是要问询西柳先生之事,可没想到他刚落网不久,就被人行刺灭口!” 嘉昭帝又问道:“中车司在金陵查探,有没有问到西柳先生的真实姓名?” 郭霖回道:“启禀圣上,并未查到此人的真名,不过历来名士取号,多半和出身来历关联,奴才猜想他的真名来历,或和西柳二字相关。” 嘉昭帝皱眉自语:“可是大周知名的世家大族,并没有和西柳二字相关的……。” 他起身在走了两个来回,思索片刻之后,回头对郭霖森然说道:“杜衡鑫说西柳先生出身世家,且于当年神京谋乱相关,朕姑且信之。 那么他的家境出身,可能是在金陵,但未尝没有可能在神京,与其束手无策,不如放手一试。 朕命你调集中车司精干人员,对神京金陵两地世家大族进行排查。 近十五至二十年时间,各家子弟或有离家出走,或有下落不明,甚至是出户为僧为道,都要给朕筛查出来,进行逐个比对。 看看他们其中是否有和西柳先生相近的,此事要隐秘进行,不要惊动那些世家大族……。” …… 荣国府,二门内院。 那日王熙凤和贾琮站立的假山石,这几天经常有个小丫鬟在附近溜达。 有时还会爬上那块假山石,向外眺望,能看到远处东路院正在拆墙改建,有很多搭木垒砖的泥瓦匠在忙碌。 小红这几日经常鬼使神差般往这里逛。 那日琮三爷和二奶奶就在这假山石上说话张望,小红以为他们会再来,可过去好几天都没遇上。 小红自己都不清楚,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二奶奶赶巧使唤了自己一次,自己还能从此就被赏识,不用再在宝玉院里被人欺负受气? 她虽然正当妙龄,见识不多,但日常受自己爹娘教导点拨,知道世上事没有毫无来由的,想入非非可是要不得。 本来她爹娘都是荣国府内外院管家,这等位份在荣国府奴才中数一数二,她是爹娘唯一的女儿。 按她爹娘的根底,本不用她去做个没脸面的差事。 但她偏偏却被安排到宝玉院里,做个打杂的三等丫鬟。 她自然知道爹娘的用意,他们家已做了几辈子奴才,自己爹娘不想自己还是个奴才命。 因为宝玉自小亲近女孩,并在老太太面前讨了话柄,凡是他房里的丫鬟,到了一定年岁,都要放了奴籍出去自行婚配。 虽然往年宝玉房里,也有丫鬟犯了事,不仅没自行放出府,还被二太太随便配了府上小厮。 但是只要不犯事情,平日里笨笨傻傻一些,不惹太太厌烦,宝二爷这话还是管用的。 她爹娘目光长远,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打发她去宝玉院里做个三等丫鬟,熬上几年就是自由身子。 他们希望她将来能嫁给正经男子,生下的孩子再也不是奴才,还能像府上的哥儿一样,写字读书进学,那才是几辈子都挣不来的体面。 小红日常听父母那些圆滑的处事道理,也觉得他们的说法总是没错的,只要在宝玉后院喂鸟、浇花、洗衣,安安稳稳就能挣到一个正经出身。 …… 本来一切都还算顺当,没想到那日宝玉要吃茶,刚巧身边没有丫鬟,她不过是顺手去服侍了一回。 没想到就被秋纹和碧痕这么羞辱,骂得还如此不堪入耳,大家都是府上奴才,她们两个凭什么能这样肆无忌惮,她心中不服。 她们将宝二爷看得是个宝,就觉得人人都想要去踩这个高跷,明公正道连个姑娘都没挣到,就对别人日防夜防起来,也不嫌寒碜。 她们不过是自己眼窝子浅,宝二爷俊俏和气,虽也不错,但却不是这府上最本事的,也不是最出色的,还能每个丫头都稀罕他。 可是倒茶这事已经出了,还被秋纹碧痕闹开了,她日常听多爹娘说府上的世故冷暖,自己度量这事也很难善了。 宝二爷虽不会说什么,但是架不住秋纹碧痕这两张破嘴,小红听说她们都在太太跟前行走,太太高兴了还能赏她们几件衣服。 这关系可是比自己近太多了,这两个的性子可不是善茬,必定是会在太太跟前说自己的瞎话。 自己因此被坏了名声,以后在宝玉院里,可是再没好日子过了,连带爹娘都要丢脸。 小红可是知道不少事情,当初太太房里的金钏儿,和宝二爷说了调笑的话,就被太太打了耳光,还要撵出府去。 金钏儿气得去跳井,要不是被琮三爷救了,小命都折进去了,想到这事小红有些毛骨悚然。 自己一个外院三等丫鬟,跑到房里给二爷倒茶,被秋纹碧痕一搬弄是非,以太太一贯的古怪心思,必定以为自己要勾搭宝玉。 听说太太最近脾气很不好,搞不好自己会被弄得像金钏儿一样。 小红因为这个越想越怕,又不敢和爹娘去说,免得还要被斥责一顿,又一时找不到出路。 这才会鬼使神差一般,每日没头没脑的往假山石这边跑……。 …… 她虽然从没和贾琮说过话,但是她感觉三爷看她的眼神很温和,有些暖暖的,让人心里牢靠。 二奶奶听说是个泼辣的性子,但是和自己说话时爽利大气,虽让自己跑腿做事,并没有作践低看自己。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溺水的,想在要命关口,抓住哪两根稻草。 她正在假山石下闲逛,百无聊赖踢着地上一颗小石子。 突然听到前面传来脚步声,她抬头一看,正见到贾琮缓步而来,步履清健,袍服衣角随着寒风微微翻卷,说不出的贵气俊俏。 看他正朝着这假山石而来,小红脸上生出惊喜,一双清粼粼的眼睛微微闪亮。 …… 贾琮今日本不会来西府,但是上午林之孝特地到东府传话。 说是镇安府推官来了府上,因临近年关,府衙照例翻查世家家谱名录,让府上提前从祠堂取出家谱,明日官府要上门核对。 因为涉及到祠堂家谱,即便林之孝这样的管家,也没有权利决定。 往日这种事都是贾琏应对,如今贾琏被发配辽东,贾政因为上衙也没在府上。 府上唯一能决事的男子,就只剩下贾琮,所以林之孝才特地到东府让他拿主意。 贾琮只好去荣禧堂见上门说事的推官,虽确定了翻查名录的时间,但翻查的内容却让贾琮有些古怪。 不过既然是官府办事,查的都是家谱上明面的记录,所以他也没放心上。 他说完了事情出荣禧堂,也没直接回东府,顺道去了那日来过的假山石,准备眺望一下东路院的改建进度。 刚走了近处,便看到山石下正站着个丫鬟,细条身材,清秀干净脸庞,半新旧的裙裳。 正是那日见过一面,宝玉房里的丫鬟小红。 贾琮脸上带出微笑,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也不等小红回答,便走上山石的台阶,到了高处眺望东路院的改建状况。 只见那边正干的热火朝天,按眼下的营造进度,他预估除夕之前必定能完工了。 等到看清了情形,便又下了假山石,见小红还等在那里,神情有些微微局促,见了他脸上生出略显紧张的笑容。 贾琮微笑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我看三爷身边没带丫鬟,怕像那天二奶奶那样,有事情找不到使唤的人,所以就在下面等了一会儿。” 贾琮听了小红这话,心中微微一动,早知道这小红心思灵巧,还真是名不虚传。 他想了想说道:“我还真有件事让你跑腿传话。” 小红一听脸上生出喜色,连忙说道:“三爷有事情,请尽管吩咐,小红一定能办妥。” 贾琮笑道:“你去传话给二奶奶,就说是我的话,让她今日找人取了祠堂里的家谱。 将家谱上近二十年离家走失的、入佛入道的都筛选记录成单子,明日镇安府上门翻查人口要用到。” 小红听了贾琮的嘱咐,脸上神采奕奕,说道:“我听清了,三爷放心,我会把话传到。” 明媚的阳光下,贾琮看着小红远去的背影,透着一股清晰的欣然。 他若有所思的微微一笑。 第五百一十八章 巨孽可觅踪 伯爵府,登仙阁东坡。 自从腊月以来,神京下了数场大雪,这边向阳的坡地上,石径树梢堆玉积琼,积雪还来不及化尽,四处明晃晃白皑皑。 数十株移栽二月的梅树,在瑞雪中竟次第开放。 寒蕊吐馨,沁人心魄,红的似火,白的似雪,花苞错落分布,虽无蔚然如云之势,却卓尔秀雅之气息。 黛玉一脸欣然,在盛开的梅蕊中穿行,她穿件红缎绉面雪貂鹤氅,火红的缎面在阳光下照耀下,反射着淡金光晕,显得异常隽美华贵。 贾琮知道黛玉自幼体弱,每到深秋隆冬,容易复发咳症,虽这几年身体已康健许多,但秋冬衣著保暖还是要紧。 这条上等的雪貂鹤氅,是贾琮用辽东顶级的皮裘,给黛玉量身定做,当初从辽东返回送她的礼物。 风帽上的雪白裘绒,在寒风中微微拂动,将黛玉绝美的俏脸,更衬得粉妆玉琢一般。 寒梅傲雪色艳绝,玉颜夺目胜三分。 东坡上种植的这些梅花,都是芷芍从蟠香寺后山落梅坡上,精挑细选的上好梅根,没想到移栽才两个月,便认了新土开花。 今天一早,雪雁去厨房取黛玉的雪梨燕窝羹,回来边说路过登仙阁附近,远远看到山坡上的梅花开了。 黛玉听了便兴致勃勃出来赏梅花,本来去了贾琮院里叫上他相陪,可巧他被林之孝叫到西府去了。 她便自己带了雪雁去了登仙阁东坡。 黛玉离家多年,幼年时在姑苏呆过几年,跟着父母看过几次玄墓上的梅花,从此便念念难忘。 如今远在千里之外,能够得见家乡的梅香蕊影,心中十分欢喜,多年积郁结的乡情,在这一刻也得以舒缓。 她正在赏心悦目之际,看到梅林那头人影晃动,仔细看去,心中欢喜,正是贾琮笑着过来。 贾琮从东府回来,本来顺道去黛玉房中坐坐,听紫鹃说黛玉出门赏梅,便猜到她来了这里。 两人在梅林中漫步,遇到地上积雪,黛玉怕滑倒,便紧紧牵了贾琮的手,小丫头雪雁只在后头远远跟着。 地上雪光莹然,斜挑横疏的梅枝,投下一道道荫影,透着一股异样的静谧和悠然。 贾琮握着黛玉的小手,只觉柔滑无骨,纤纤指尖有一丝清凉,他忍不住微微握紧了些。 鼻翼被某种温柔清润的甜香包围,分不清是梅蕊的馨香,还是黛玉身上的芬芳。 黛玉说道:“我还记得当初,也是在腊月里,三哥哥去赴楠溪文会,做了那首咏梅,从此便在神京闯出名望。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 那年在荣庆堂上,老太太等人好奇,还让我把这首词念给她听。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当初三哥在东路院吃苦,却从未就此沉沦,不正是百丈悬崖生孤梅。 我第一次读到那词,便知三哥哥将来必定不凡。 如今看来倒是没错的,三哥哥和这梅花有缘,这会子刚承袭荣国爵,东坡上的梅花刚刚就开了,倒像是真的来报喜一般。” 贾琮笑道:“玄墓山的梅根今年才种下,入土还不够深,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梅根扎得更深,花开得必定比今年更盛!” 黛玉幽幽说道:“我也只能在这里看看老家的梅花,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一趟扬州姑苏,再上一次玄墓山。” 贾琮哄道:“这还不容易,那天我陪你过去就是,走水路不到十天能到了。” 黛玉一脸不信,说道:“三哥哥又来哄人,你每年东奔西跑的,一年到头家里都没呆过久,还会记得带我回南边。” 贾琮笑道:“今年是不行了,那就明年,再不行就后年,总之三年后我一定带你回南边一趟的。” 黛玉笑道:“你许不了诺,就不要信口开河,一锤子就打到三年后了,指定是骗人的话,你倒说说为什么出来个三年。 你要说出个道理,我就信你。” 贾琮笑道:“因为三年后我守制期满,自然要带你回南的,这个道理可还说得通?” 黛玉听了这话,微微一愣,然后似乎明白了贾琮的意思,俏脸变得通红,一刹那娇艳欲滴,比枝头上盛开的梅蕊更加动人。 似乎微嗔着从贾琮掌心抽出手,嘴角微微一勾,心中一阵心慌甜蜜,嘴上却说道:“你要去就去,我才不稀罕呢。 三哥哥的话,现在我可不是全信。 三年这么长,你这人可说不准,或者又出来个真姑娘、假姑娘,必定就要被绊住脚,到时不要给我说了嘴,看你又拿什么话来哄人。” 贾琮见她虽拿话怼自己,言辞中却难掩情意,两颊红晕,目光都是喜嗔羞涩的神情。 两人正说着话呢,就见到梅林边缘人影晃动,露出晴雯俏丽的身影。 对着贾琮喊道:“三爷,你的小厮江流让人传话,说你吩咐的事他办妥了,在二门外偏厅等着回复三爷。” 黛玉说道:“三哥哥有正事尽管先去。”贾琮又吩咐雪雁早些陪黛玉回去,小心地上雪滑。 …… 伯爵府,外院偏厅。 江流一见贾琮进来,说道:“三爷,我按你的吩咐,方才出去打探了一番,外头有名号的勋贵豪族,已有多家接到府衙询问人口之事。 估计神京有名望的世家都跑不了这事,我又使了些银子,转了两拨人在市井上打听,刚刚传回了消息,这才回府回报三爷。 据说最近世面上出现一些人物,非官非民,行迹不同寻常,常在市井中游走,打听一个叫西柳先生的人,据说此人出身世家大族。 事情就这么巧,官府也正赶这个时候,在神京各大世家查询人口,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贾琮目光微微一凝,说道:“官府突然搜检各大世家家谱,而且查访近二十年走失或出家人口,只怕也是在寻找这个西柳先生。 市井上那些人,必定也是官府派遣出来暗访,市井上不要再使人去查访了,以免引人注意。” 贾琮返回内院的路上,脑海中一直盘旋西柳先生这个名字。 他可以肯定在市井上暗访的那些人,不是锦衣卫的番子,就是中车司的暗探。 这个西柳先生到底是何方人物,居然能劳动官府明暗两路,倾巢出动,甚至不惜扰动神京各大世家。 有能量调动如此规模的力量,不会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会是中车司的大档头,只有宫城中的皇帝……。 …… 荣国府,凤姐院。 小红帮贾琮传了话给王熙凤,话语灵巧,诸般细节一字不差。 王熙凤让院里婆子给林之孝传话,让他派人去祠堂焚香开箱取出族谱。 又抽调了外院两个账房,加上她的心腹小厮彩明,依着贾琮的说的话,对族谱中近二十年人口出入进行筛查。 王熙凤吩咐完事情,回头发现小红还站在一边,笑道:“事情清楚了,倒是一回生二回熟,又该你跑了一趟,回去忙着吧。” 小红笑着行礼离开,王熙凤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思量自己原先看得没错,琮老三对这个丫头的确有些不同。 不然西府满地的丫鬟,他找哪个不行,偏偏又挑中这个小红来传话。 这时平儿端了一盅银耳莲子羹进来,王熙凤问道:“宝玉房里那个叫小红的丫头,看着挺机灵,是外头买的,还是哪家家生子闺女。” 平儿笑道:“奶奶怎么糊涂了,竟不知小红就是林之孝的女儿。” 王熙凤日常管家,一些细小繁琐的事情,她都是交给平儿打理,因此平儿比她多在下面走动,自然对下面生僻之事知道许多。 王熙凤听了有些愕然:“既是他们的闺女,怎么打发到宝玉房里做个打杂丫头,倒也是奇了。” 平儿笑道:“林之孝两口子可宝贝这女儿,把她放到宝玉房里打杂,就贪图宝玉不苛待下人,将来容易放出府去,好给女儿挣个正经出身。” 王熙凤笑道:“那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响声的货,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却怎么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灵巧会来事,是个有出息的。” 平儿问道:“奶奶莫非是看上了这丫头?” 王熙凤笑道:“我看不看得上不打紧,是你哪位爷看上她了。” 平儿听了一脸意外,脸上有些发红,都说三爷养了一屋子俏丫头,是个爱色的,原先她还有些不信。 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他做荣国之主才几天,就看上西府的丫鬟,而且还是宝玉房里的,太太知道了岂不是又一桩不自在。 王熙凤看了平儿的脸色,自然猜到她的心思,冷笑道:“这种飞醋你就不要吃了,要都这样以后还不得泡到醋瓮里。” 平儿俏脸又是一红,说道:“瞧奶奶这话说的,三爷喜欢哪个女人,哪里是我管得着的。” 王熙凤说道:“你也不用多想,据我旁观,三弟不是看上这丫头的颜色,倒像是相中了其他地方……。” …… 荣国府,宝玉院。 小红给王熙凤传过话,便心情松快的离开,回来路上还特意经过那座假山石,只是贾琮早就不在那里。 等到她进了院子,刚巧遇上秋纹和碧痕。从园子里的水井打水回来,两人同提一桶水,一手拉着裙子,踉踉跄跄,一路撒了不少出来。 秋纹一见小红就觉不顺眼,说道:“这一大早就不见你影子,又到处去疯,鸟也不喂,花也不浇,衣服也没晾出去。” 小红辩解道:“我一大早就喂了鸟,姐姐还没起来,自然不知道,二爷前几日交待过,花不用每日浇,反而会沤死了根,隔天浇一次就好。 今天不是我当值,轮不到我洗衣服,衣服没晾出去,可不能赖我。” 秋纹见小红又顶嘴,胸中邪火上来,自己是宝玉房里的一等丫鬟,小红不过是个三等的,居然敢每次和自己犟嘴,真是没王法。 但是小红话语严密,一时又抓不住痛脚,她只能冷言冷语说道:“你们听听,我才说了一句,她倒一百句都出来,你爱去那里逛就逛去。 那天找太太评评理去,有你这样在宝二爷房里应差的!” 小红一听要找太太评论,心中不禁一慌,脱口说道:“今天不是我当值,该干的活也干了,并没有去那里逛。 刚才走到前面假山石边,遇上琮三爷经过,他身边没带丫鬟,就让我跑腿给二奶奶传话,我办过事情就回来,并没有去那里瞎逛。” 一旁的碧痕听小红说得了琮三爷的使唤,去给二奶奶传话,也是吓一跳,如今这两人可是府上最红的主子。 小红这蹄子倒是好手段,一桩事情和这两人都勾搭上了。 秋纹听了小红的话,心中更生出一腔嫉恨,自己昨儿去巴结琮三爷的丫鬟,人家五儿都不爱搭理。 小红这骚呼呼的货,倒是和琮三爷正脸应上差事了,就她这样的也配让琮三爷使唤。 厉声说道:“我说怎么一大早不见人影,原来是去攀高枝去了,琮三爷,二奶奶,如今府上最辉辉煌煌的人物,你倒是真会挑人使唤你。 就和人家说了一句两句话,就找不到北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也配这巧宗儿,既已攀了高枝儿,有本事就别回着院子。 远远的栖在那高枝上去,我们就都伏了您!” 小红听了秋纹的话,气得脸色发白,但却生生忍住火气,不敢和她对骂,只要是吵开了,这事情就闹大了。 秋纹和碧痕是宝玉贴身的一等丫鬟,比自己有根基,又能在太太跟前说上话,双方只要吵开了,自己必定要吃亏。 因秋纹说话甚是尖利,在整个前院回响,惊动了屋里的袭人和麝月,两人都出屋看究竟,碧痕上前把刚才的事说了。 袭人皱眉说道:“青天白日的就大呼小叫,也不怕别人听了起疑心,这几日府上事情多,太太身子又不自在。 且太太心思都放在二爷身上的,你们这点小事就这么闹,传到她那里可对谁都没好处。” 秋纹见袭人说话,才忍住了嘴,虽她一向挖空心思奉迎上爬,但是怎么也越不过袭人。 因袭人本就是老太太的贴身丫鬟,特地放到宝二爷房里伺候,袭人又是有手段的,居然又得了太太的赏识,谁也不敢和她比。 麝月见秋纹和碧痕走开,上前没好气的拉过小红,训斥埋怨道:“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也是个糊涂人。 往日琮三爷使唤你也就使唤了,如今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赶明儿都要搬出西府了,不知道两下心里都掐着火吗。 这个时候你去给那两位主跑腿,不是踩着火眼子走路吗,也不怕给自己作出祸来。 这几日没事别出院子了,好好窝着,不然被人话赶话,我看你好多着呢。” 第五百一十九章 胸邪多阴毒 转眼之间,腊月将尽,瑞雪丰年,除夕即至,嘉昭十四年即将走完历程。 东西两府年味愈发浓重,贾家在京各处老亲世交,如往年一般纷纷上门走动。 只是今年到府年节拜会之人,比往年来的更齐全,人气也比往年更鼎沸些。 荣国府自贾代善过世,逐年黯淡的权贵气势,似乎再一次彰显棱角分明的轮廓……。 究其原因,是贾门上代爵主故去,敕造荣国府换了天日,出了位一体双爵的家主。 神京各家高门都久闻贾琮大名,知道这位少年家主,不是他父亲那样的纨绔之人。 虽不过近舞象之年,但诸般卓绝事迹,早已闻名遐迩。 皆认为他承袭荣国世爵,神京贾家已由原先日渐颓废,必定要焕发中兴之相。 上回贾琮圣旨册封荣国爵,已在神京世家贵勋之中,掀起不小风波,使得荣国府宾客盈门,沸沸扬扬。 但同时神京各大世家,也不无观望审视之意。 因但凡世家大族,都知家门起伏盛衰,一向都是新贵易立,旧势难去。 贾琮虽奉旨承爵,但是他的二叔贾政依旧在堂,且贾政还是上代贾家府主,居荣国正溯荣禧堂。 在旁人的眼中,荣国府接下去难免会出一场叔侄相争,为了权势家业,明争暗斗的戏码。 可是事实却大大出人意料。 贾琮承袭荣国爵,不到十日时间,贾政夫妇仍擅居荣禧堂不迁。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件门内之事,却招来朝廷四大官衙联名弹劾,跟风景从的官员更是数量惊人。 荣国二房贾政夫妇,在礼部和宗人府连袂上门之后,仓皇急促中搬离荣禧堂,甚至还要搬出荣国府 形势如此奇峰陡转,令所有旁观好戏的勋贵高门,一时之间皆有瞠目结舌之状。 人人都知贾琮虽然少年卓绝,但他在朝廷之上,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之后官场便传出消息,当日都察院雍州道御史孙守正,为弹劾贾政擅居荣禧堂不法的第一人。 孙守正不过是个从七品御史,他甚至没有当庭弹劾的资格。 就是这样一份不起眼的弹劾奏章,经过通政司、司礼监重重传递,才能到了圣上御前。 却偏偏就引起当今圣上关注,圣上对贾政霸居荣禧堂之事,不置可否,却对赞赏孙守正清正敢言、恪守礼道。 圣上还因此破格给孙守正加恩大考,晋升一级为正七品御史,此事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才有了后来四部官衙联名弹劾,掀起叔侄礼道正溯之争的偌大风波。 但凡贵勋高门,诗书官宦,为保自身富贵长久,都会深究朝局跌宕根由。 这会子哪个还看不出,这份风波的归根结底,不过是圣心所向。 那四部高官不过是从孙守正身上,把准了圣上的脉搏,以此迎合圣心,附翼呐喊摇旗罢了。 贾琮能少年封爵,是因为他文武卓绝。能一体双爵是他机缘巧合,颇有福缘。 但如此得到当今圣上站位扶助,那便是实打实的简在帝心,皇恩厚重! 再想想贾琮如今才多大年岁,更加让人觉得前途不可限量,如今他继承荣国爵位,神京贾家中兴之兆已稳如泰山。 …… 也因为这样的深层原由,年节走动拜访的勋贵官宦之流,其贵亲高朋盈门的喧闹,竟不亚于贾琮袭爵时道贺的盛况。 不过年节之前走动,以各家勋贵高宦内眷为主,各家男客多半会在除夕后上门贺岁。 所以,这几日贾母的荣庆堂,几乎日日贵妇满座,香风熏人,钗簪宝光,云鬓锦裙,好不热闹。 贾母私下揣测对比,觉得今日年节前高朋走动盛况,竟比往年都要高昂许多。 贾母一辈子就爱富贵享受,最得意的荣耀体面,自然对荣庆堂里红火辉煌的场景,十分受用。 不过贾母心中知道,今年更胜往昔的原因,多半还是东府的那个孙子,为贾家招揽的人气。 俗话说的好,东边日出西边雨,墙内栽花墙外香。 贾母想到贾琮的风光,又想到宝玉的落魄、贾琏的落难,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不过她终归是个高乐享受的性子,这少许阴霾郁闷,只是心中打转了片刻,便被抛之脑后。 很快就沉浸在各家贵妇众星捧月的欢愉中……。 …… 而这些年节走动的贵勋高门太太、媳妇们,许多人还带了家中未出阁的小姐。 她们此举倒不是像以往那样,将贾琮当做东床猎物来算计。 自从上次贾琮闹出赐婚夺亲的偌大阵仗,这些高门贵妇也都看得清楚,贾琮威势日重,他的亲事宫中都留意,将来只怕也不出赐婚之仪。 他到了这个牌面,娶妻已不是老亲走动撮合,就能够轻易成事的,大抵也不用在这上面白费心思。 再说贾琮眼下正在父孝守制,三年之后才可成亲,但凡高门中有到及笄之女,怎么也赶不上他这趟了。 这些贵妇会带家中未出阁姑娘到访,究其原因,是出于另外一重打算。 高门贵勋笼络来往,合纵结势,免不了太太媳妇之间走动亲热,也不乏闺阁千金的手帕情义。 就像当年贾母在闺阁之时,就曾和同为高门妙龄的懿章皇太后,相互结为手帕之交,成了贾母一桩可以夸耀的往事。 当然,她这位手帕之交,不管是母仪天下,还是贵为皇太后,处事谨慎精明,不涉政事俗务,并没给贾母带来实惠,这是别题之话。 这些贵妇之所以带家中小姐拜访,是听说贾家威远伯对家中姊妹十分宠爱,在贾家姊妹中也很受爱戴喜欢。 她们还听说威远伯生母虽被追封诰命,但原本出身实在不显,曾经被贾史太夫人深为厌弃,因此威远伯和祖母并不太亲近。 如今,贾家东西两府能紧密连结,多半都是贾家那几位小姐,起到了粘合纽带的作用。 因此,各府贵妇带着家中闺阁到访,便是让她们和贾家几位小姐交好,这等内宅私谊之举,既显得亲切便利,又不张扬露骨。 内里却是拐弯交好贾家的少年家主,为高门之间多添一层亲密世交联系。 因此,这些日子年节女客走动,贾琮因男女回避的礼数,倒是很少出来见客。 迎春、黛玉、探春、惜春等人,却要时常出来陪客,多了不少古怪的忙碌。 …… 王夫人自从荣禧堂搬去偏院,便气病卧床几日,说是都下不得床,其实没那么严重,不过是心中气不顺,和外头做个样子。 等到了年末,各家老亲纷纷上门拜会,荣庆堂里宾客盈盈,贾母便让人去叫王夫人一起见客。 虽然在儿子贾政搬离荣禧堂一事,自己儿媳表现出偏执少谋的秉性,让贾母对她多了些看不上。 但为了自己宠爱的幼子,在失去家主之位后,能继续在荣国府保持位份,还有老亲面前的脸面,贾母不得不让王夫人在荣庆堂露面。 好在贾琮虽是荣国之主,却并没有娶亲。 不然有荣国当家奶奶在位,荣庆堂上接待各家勋贵女眷,怎么都轮不到王夫人这偏房婶婶。 虽然作为贾琮嫡母的邢夫人也有这个名份,她倒是临老行了一次大运,居然能破天荒从东路院搬回荣国府。 只不过如今时过境迁,她已是寡妇失业,既不得贾母喜欢,又没有儿子撑腰,自然也就靠边站了。 王夫人得知贾母让她去荣庆堂见客,自然懂得老太太的用意,颇有喜出望外之感,病也立时好了,精神头也足了。 从此,每日早早梳洗装扮,到荣庆堂陪贾母待客。 王夫人只要进了荣庆堂,看到这满堂贵妇的荣盛场景,一颗已经晦暗的心,似乎瞬间就能舒展,像是又回到了执掌荣国家业的日子……。 每当看到堂上随长辈拜访贾母的闺阁千金,其中有几家姑娘,家世容貌都为上等,让王夫人颇为心动。 虽然她心中属意宝钗的血脉之亲,但她的宝玉如能得配高官贵勋之女,岂不是更加体面? 只是但凡上门的当家贵妇,哪个不是后宅里的人精,又有哪个不知王夫人如今处境,虽脸面上维持礼数,内里却不把她放眼里。 对王夫人间或提到的我们宝玉之类的话,没有哪家贵妇去接话茬,如今谁还不知宝玉那点底细,皇帝金口玉言,名声大得吓人……。 这些贵妇倒是时时提到贾琮,对着贾母死命夸赞,说老太太有福气,养了这么了得的孙子,当真是要羡慕死人。 类似的戏码,几乎在每日荣庆堂待客过程,都会照例发生几次,把王夫人磕碜郁闷到极点。 但即便是如此,她也要身受着,还要不时顺着话风赔笑,以尽宾主之道,不然连荣庆堂待客位份都没了,二房在贾家岂不是更落魄。 …… 这日王夫人又代贾母送走了几家拜会的贵妇,心情郁郁出了荣庆堂。 可是脑子里似乎被魔音灌耳,不停盘旋那两个贵妇夸赞贾琮的刺耳声音:诗文才子,二元登科,文武双全……。 她带着丫鬟彩云,远远路过荣禧堂时,看到林之孝家的堂口吆喝指派,丫鬟婆子抬着许多家俱和古玩,正在频繁进出荣禧堂。 荣禧堂门口还站着个妙龄女子,上身穿烟松绿刺绣镶领翻毛长袄,藏青色绣玉兰花枝长裙。 乌黑柔亮的纂儿,上面插一支红宝翡翠步摇,秀美柔润的脸儿,在阳光映照下,娇弱犹如扶柳,绰约宛如芝兰,甚是亮眼夺目。 王夫人自然认得这是贾琮的丫鬟五儿,眉头不禁紧紧一皱。 娇柔俏美的五儿,不会让王夫人有丝毫赏心悦目的感觉,更多的是难言的嫌恶。 她对身边彩云说道:“你去打听一下,她们在闹什么,青天白日在荣禧堂沸沸扬扬,像什么样子!” 彩云过去一会儿,快步回来说道:“太太,我刚问过林之孝家的,她说荣禧堂现在已空出来,琮三爷说不得那天就会入住。 她得了五儿姑娘的吩咐,正给堂中添补家俱摆设,还有诸般日常得用之物,让琮三爷住进去能舒适安稳。” 王夫人听了这话,几乎气得半死,一个下贱的厨役之女,如今居然能在荣国府当家做主,归置决定荣禧堂的布置陈设! 要知道荣禧堂可是荣国府正堂,位份比荣庆堂还要高上一等,以往这类事都是她才有资格去做,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下贱的奴才! 王夫人想到当年厨房的柳嫂曾动了心思,想将独女五儿弄到宝玉房里应差,企图想攀自己宝玉的高枝。 当时自己就很看不惯,这死丫头竟生了几分黛玉的模样,这才及时阻拦下来,又顺势把这丫头打发给贾琮当丫鬟。 也省得这生的妖媚的东西,去祸害自己宝玉,再没想到才过去几年,竟让这死丫头修炼成了精。 王夫人心中懊悔,只怪自己当日太过慈悲,居然昏了头,把这样的女子给贾琮做丫鬟。 当日就应该把这贱丫头随意配了外院小厮,哪里会有今日她在府上做妖拿大的可恨。 王夫人虽心中气愤不平,但她如今的情形,还真没名义去训斥五儿,不然招惹到她背后的主子,只怕又要生出不自在。 那小子一向都是软硬不吃的货,而且听说他很宠这个五儿……。 …… 王夫人这几日在荣庆堂上,所有的到访女客,都在夸赞那小子了得,自己的宝玉原本是荣国府的凤凰,如今却无人问津。 那小子身边一个毛丫头,能可以在府上作威作福,想到这些,心中羞愤无休止的翻腾,但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如今她在贾家唯一的依仗,就是儿子宝玉,除了指望他,王夫人还能再指望哪个。 她想到这些,便转头往宝玉院里走去。 等王夫人到了宝玉院里,袭人正在房里做针线,见王夫人直入正房,她人毕竟老道些,看出太太脸色不太好看。 她想到最近府上的事情,对太太的打压的有些狠了,太太心中正极不自在,如今这份脸色过来,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王夫人见宝玉没出来相见,便皱眉问道:“宝玉怎么不见人影,又去了那里闲逛,你们日常也不劝着点。” 袭人见王夫人话中隐含戾气,心中不由生出警惕。 说道:“今天老太太那边来的几家贵勋夫人,其中两家都带了门中小姐过来拜会,老太太让二姑娘、林姑娘、三姑娘带人去逛园子。 如今客人刚走,三位姑娘一时没回东府,眼下都在三姑娘房里闲坐,宝二爷得了信就去和姊妹们说话了。” 王夫人一听这话,心中有些不满,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清楚,他那里是去找姊妹们说话,他是特地去找林丫头说话才是真。 王夫人十分清楚,儿子宝玉对黛玉那点心思。 可恨那林丫头如今日日进出东府,挑唆着三丫头只对那小子亲近奉承,对自己的宝玉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当真是可恶至极。 她一个丧母的不祥之身,如果不是老太太格外怜惜,就凭着她那娇弱多病的身子,那里还能活到今天,如今只怕连骨头都化了……。 王夫人一下想起方才荣禧堂门口,那个娇弱俏美的五儿,长得就和黛玉颇为神似,也是这般恶心作耗,心中更是生出一股邪火。 她对袭人沉声说道:“去把麝月、秋纹、碧痕都叫进来,我有话说!” 麝月等人得了袭人的叫唤,都有些不安的进了房间,都察觉到王夫人脸色不善,各自低头侍立。 王夫人沉声说道:“你们几个都是服侍宝玉的大丫鬟,宝玉日常坐卧行走都是你们看顾,最近府上出了不少事情,你们也都清楚。 我眼下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宝玉,我把他交到你们手上,一定要尽心服侍,不能出一点差错,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 你们尽心服侍,我自然都不会亏待,将来或出去或留下,我都会给你们一个好前程。 但是有一桩,你们如果做事散漫,不能一心一意,让宝玉闹出了事情,我可是不会饶的!” 袭人等丫鬟一听王夫人这番话,心中都微微一冷,虽然这些话未出恶言,但其中的严厉和要挟已不言而喻。 其中意思不外乎是说,她们那个如不尽心服侍宝玉,让宝玉生出什么差错,轻者拉去外院随便配个小厮,重者只要一顿家杖就打死了账。 王夫人一番话说完,又严声问道:“最近宝玉起居读书,院子里一干人等,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袭人首先说道:“二爷最近都极好,并没有不妥的举止。” 王夫人又看向麝月,麝月微微一哆嗦,说道:“宝二爷都很好,事事很顺当,每日吃睡都听我们劝,没有不妥。” 王夫人见她们两个众口一词,微微皱眉,又看向秋纹和碧痕。 碧痕心中害怕,低着头根本不敢看王夫人。 秋纹却两眼微微放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夫人不满的斥责道:”有什么话就说,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她突然想到方才袭人麝月的回复,心中不由一动,说道:“你们都出去,秋纹留下。” 袭人脸色低垂,只是柔和的回了一句是,一旁的麝月脸色微微一变,心中生出深深的担忧……。 第五百二十章 薛门显凤姿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大早接待了几家贵妇小姐,一番闲话家常,听了一肚子夸赞奉承,真是十分受用。 她让王夫人代她送客,正想去后堂歪一会儿,说不得等会还要来客,也好养好精神应酬。 这时,堂外婆子进来说道:“老太太,薛家太太让人传话,薛家二老爷带着儿女,坐海船北上入京,到内务府述职核账。 因到府看望薛家太太,不好失了礼数,特地求见拜望老太太。” 贾母听了也有些意外,薛姨妈已在贾府借居多时,常常陪贾母唠嗑闲话,因此贾母对薛家的事知道不少。 薛宝钗的父亲是薛家上代长子,承接薛宝钗曾祖紫薇舍人薛公留下的家业。 薛大老爷在内务府广储司挂职,从事皇家诸般买办之事,是老牌的皇商。 薛家二老爷单名一个远字,原本只是平平无奇的薛家子弟,在兄长手底下打理家族生意。 当初嘉昭帝登基之处,薛远跟随兄长到京办事,也不知是什么原故,意外得到内务府广储司郎中的看重。 那郎中还将薛远举荐给当时的内务府总管大臣,之后薛远便意外得了内务府挂衔虚职,也算是一桩殊恩奇遇 从此薛远接了宫中指派,专司为皇家行走南疆海外,搜寻奇珍异宝。 自薛远离奇发迹,金陵故旧都说薛家一门单枝,却开出并蒂双花。 薛远和其长兄的深沉内敛不同,性情廊阔而不乏心思精细,最好游走天下。 自从接了内务府差事,便带着子女家眷,四处游走行商,经常这省逛一年,那省逛半年,所天下十停走了到有五六停,见识极其广博。 虽然薛宝钗的父亲病逝后,薛家祖传的家业依旧掌握在大房手中,但这位薛家二老爷自有根基,在薛家的地位举足轻重。 贾母自然知道这位薛二老爷有些来头,他既然上门拜访,自然是要见的。 贾母笑道:“早听说他是天南地北的走,也是难得来到神京,都是自家亲戚,也不用回避内外,请姨太太也一起过来。” 那婆子连忙出去传信,贾母又将堂上李纨、鸳鸯等内闱女子屏退回避,只留下几个老道的婆子伺候。 没过一会儿,就听得堂外传来脚步声,只见薛姨妈满脸笑容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 这男子穿一身蓝绸团花圆领长袍,身材修长,相貌俊美,颌下留修饰整齐的短须,虽面色微黑,有风尘仆仆之气,但双目郎朗,神采奕奕。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这是家中二弟,这几日正好在神京公干,特地来拜见老太太的。” 薛远上前行礼,微笑道:“晚辈单名一个远字,早听说荣国太夫人是寿高福厚的老亲前辈,今日得以拜见,实在不虚此行。” 贾母听了薛远不着痕迹的奉承,心中很是受用,笑道:“早听说二老爷是天南地北的走动,闻听广博,今日一见果然是好人物。” 贾母又问道:“早前听姨太太说,二老爷膝有一对儿女,都是极出色的,方才听传话,也随着二老爷进京,怎么没一起带来逛逛。” 薛远笑道:“有劳老太太问起,他们两兄妹确是和我一起来的,只是小女宝琴自小在南省养大,这些年跟我走动的也都是温热水润之地。 所以初来神京,对这里的酷寒之气有些水土不服,昨日受了风寒还发着热,带来拜见老太太,唯恐传了病气过来。 出来时让他哥哥在别苑照顾,所以都不能来,以后必定是要拜见老太太的。” 贾母说道:“我也是南高官大,刚来神京时也受不得这里的冰冷,偶有不爽利也是常理,小心保养几日也就好了。” 又说道:“今日男客到访,我那政儿上衙办差,一时不得相见,琮哥儿倒是丁忧在家闲着,我让过来拜见一下亲戚长辈。” 贾母倒是想让宝玉来拜见,只是那次贾琮袭爵,圣旨上把她的宝玉贬得难听,贾母没了往日的底气夸赞,轻易都不让宝玉出来见客。 薛远笑道:“晚辈在上京途中,便听到道路纷传,贾家威远伯少年英睿,卓绝不俗,极受当今圣上看重,得了一体双爵的荣耀。 如今声名传送南北,今日能得以一见,真是难得之喜,可惜我那一双儿女不得便利,不然让他同辈兄妹相见,以后也好让威远伯指点关顾。” 贾母听了薛远的圆滑动听的奉承,心中也是受用,只是还是微微遗憾,觉得这话要是换到我的宝玉身上,那才是更叫她欢喜。 口中却笑道:“论辈分他只是你的晚辈,可不兴叫什么威远伯,等下他过来,你只叫琮哥儿便了。” 贾母说着,便让身边的婆子去东府请贾琮来见客。 …… 荣国府,宝玉院。 王夫人见袭人和麝月口径一致,都是报喜不报忧,偏生秋纹欲言又止,便知道这里面有文章。 她怕袭人和麝月在场,秋纹说话愈发有了顾忌。 这才将袭人、麝月、碧痕等三人遣走,唯独留下秋纹在房内。 王夫人转动手上的念珠,问道:“你有什么话,现在只管大胆的说,不许隐瞒。” 秋纹小心翼翼的说道:“太太,照道理我不该在你面前说小话,只是太太信重让我服侍宝二爷,我就不能看着宝二爷被人愚弄吃亏。” 王夫人听到自己的宝玉被人愚弄吃亏,微阖的双眼一下子睁圆,厉声问道:“哪个这么大胆要糊弄我的宝玉。” 秋纹说道:“并不是外面的人,而是二爷院子里的,有人拿着二爷院里的月例,却三心二意,吃里扒外,干着别的主子的差事。” 当下王夫人没了二房爵位,不仅被挤出了荣禧堂,甚至还要搬到东路院,正是心思极度羞愤敏感之时,只觉得周边所有人都要害她。 如今听秋纹说有人敢这么对待她的宝玉,一下就被勾起心中阴霾,就像滚油上撒了一点火星,一下子便怒火撩人,难以遏制。 她拍了一下桌子,怒道:“到底是院子里那个小娼妇,竟敢做这么无法无天的事情,快说是谁!” 秋纹想到小红口齿伶俐,屡次顶撞自己,常常让自己无以言对,心中便一直憋着一口气。 她见自己几句话,就让王夫人大发雷霆,暗自得意,心说小红这贱蹄子,我看你还得意到什么时候,这次你爹娘也保不住你。 眼下袭人和麝月都不在,秋纹愈发没了顾忌。 将小红整日做事懒散,和琮三爷勾勾搭搭,帮琏二奶奶跑腿做事讨好,一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王夫人听说小红人在宝玉房里应差,居然三心二意,给贾琮和王熙凤跑腿做事,竟敢这样吃里扒外。 她觉得贾琮夺走了二房的爵位,又拉扯王熙凤夺走了自己的管家权,眼下她最痛恨的就是这两个人。 可宝玉房里的小红,偏偏就去勾搭巴结这两人,这是在打自己的脸。 自己刚刚搬出荣禧堂,这些奴才就见风使舵,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王夫人突然想到方才在荣禧堂门口,林之孝家的那副好嘴脸,堂堂内院管事,居然听贾琮身边一个毛丫头指派。 她不过是见那小子如今得了势力,便不要了这张老脸,连他的丫鬟都巴结起来,真真是恶心透顶。 老娘和女儿都是一样的下贱货色! 王夫人想到这相关的诸般糟心事,气得脸色发白,喝道:“马上把小红叫来!” …… 秋纹推门出房间,看到袭人和麝月都站在走廊上,估摸着刚才王夫人的话,她们必定听了八九不离十。 不过秋纹也不在乎,她知道袭人和麝月事事在她头上,正愁没处翻身。 如今借着太太的手,拿掉一个小红,也让她们知道,自己不是好相与的,以后在宝玉房里也就没人招惹自己。 没过一会儿,秋纹便带着脸色苍白小红过来。 方才秋纹到后院找她,还一脸的得意和幸灾乐祸,说是太太立刻要见她。 小红哪里还不清楚,必定是秋纹在太太面前搬弄是非,只怕自己要大祸临头了。 王夫人见小红虽脸色惨白,但嘴角却紧紧抿着,透着股同龄女孩少见的精明和倔强。 王夫人一向不喜这种带着灵巧的女子,因为她觉得这样的女子生来就不安分。 当年她的小姑子就聪慧精明过人,以至于让她初入贾家时自惭形秽,吃了不少苦头,她生下的女儿也是如此! 如今见了小红身上的气息,王夫人心中愈发恶心,说道:“当初你老子娘来求我,要让你到宝玉房里应差。 我看在几辈子老脸份上,就收了你进来,没想到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不在宝玉房里仔细做事也就罢了。 居然还在外头勾三搭四,做出不要脸的事来,坏了我宝玉的名声,我岂能容你!” 小红虽然心思精细,但毕竟只有十几岁,没见什么大场面,一下就被王夫人的严苛暴躁给吓住了。 她脸色苍白的辩解道:“太太不要听别人瞎说,我没做什么勾三搭四,更不会做不要脸面的事。 前几日三爷和二奶奶在园子里办事,因身边没带丫鬟,就使唤我去传了回话,再没有其他的事。” 王夫人见小红不乖乖领罪,居然还和自己顶嘴,她听到三爷和二奶奶等字眼,心中怒火中烧,不气反笑。 咬牙说道:“如今这府上都乱成什么样子,愈发没有上下尊卑规矩。 你打量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在我面前说嘴,从今日开始不许再在宝玉院里,马上撵了出去,叫了你老子娘把你领走!” 小红已忍不住哭了,说道:“太太,我并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撵我出去,以后我还怎么说得清楚。” 王夫人怒道:“你做过什么事情,你自己竟不清楚,要不是看在林之孝几辈子老脸,依我的意思,就该把你打发到外院配了小厮。 赶紧滚,省得让我继续看你这轻狂浪样,秋纹你带她去收拾东西,看着些不要让她夹三带四的!” 秋纹也不顾小红抽泣,拉着她就往外扯,嘴里还唠叨道:“如今你也不是这院子里的人了,要哭丧就去别的地方嚎去,别在这里找不自在!” …… 王夫人料理完小红,就见彩云进屋说道:“太太,荣庆堂那边传出消息,姨太太带着薛家二老爷拜望老太太。” 王夫人一听这话,心中微微一动,她可是听说薛家二老爷是有根底的,专司为宫里搜寻海外古玩奇珍,据说在内务府背景不小。 她还听说薛二老爷养了个女儿,据传生的花容月貌,竟像个天仙一样。 上次王夫人和薛姨妈提到宝玉的亲事,自己妹妹话语之中,明显有了推脱的意思。 这让王夫人很是不快,自己妹妹多半是顾忌了宝玉眼下的名声。 但是王夫人又不好把这事说破,一是为了顾着姐妹情分,二是只要不把事情说破,就能给宝玉的亲事多留一份念想。 但是即便是如此,在宝玉的婚事上,王夫人也不再一条道走到黑,早就生出了别意。 这几日上门拜望老太太的贵妇,凡是带了闺阁小姐上门的,王夫人心里都留了意思。 既知道薛家二老爷有个这么出色的女儿,她自然也是要上心的,更不用说两家还是实在亲戚。 王夫人带着彩云急匆匆出了宝玉院子,离开是还交代袭人,尽快打发小红出去。 等到王夫人走后,麝月见秋纹还对小红推推搡搡,实在有些看不过去,一把上去拉过小红。 皱眉对秋纹说道:“人都撵出去了,还能怎么样,大家好聚好散,何必做出嘴脸,你就积点阴德吧。” 秋纹知道麝月的嘴皮子最厉害,自己无论如何都吵不过她。 再说麝月在宝二爷跟前比自己有脸,自己更不好去碰这块石头,只好悻悻走开。 袭人见秋纹走开,这才上前对小红说道:“你也不用难过,你和别人不一样,老子娘在府上有位份,即便是出去,在家里呆着也是好的。” 麝月也在一旁劝道;“没错,你只在家里呆着,又没杀人放火,别人不能把你怎么样。” 袭人进房间拿一套没穿过的新衣,塞给小红,说道:“大家怎么也算好了一场,如今你要走,这衣服不嫌弃就送你穿着玩。 你妈妈那里我会帮你说圆了话头,让麝月帮着你收拾收拾,不然等一会儿太太回来,看见又生出不好来。” 小红的房间里,麝月帮着小红收拾东西,她看见小红还在一边垂泪,叹气说道:“你哭有什么用,早就跟你说过,做事也不看个风头。 袭人说的没错,你已算是个好的,还能回家安稳些,换了人还真给打发到外院配小子。” 小红苦着脸说道:“麝月姐姐,我这没来由就被撵了出去,回去和我爹娘怎么交代,他们在府上半辈子就好了一张脸。 我回去我爹一定会打死我的……。” 麝月说道:“打几下就打几下呗,他是你亲爹,还能打死你不成,总比你留在院子里被人收拾强!” 麝月见小红还在低头垂泪,知道她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双眸一转,说道:“你往日是个精明人,如今怎么就糊涂了。 怎么就忘了你是因什么吃的亏,你要想你爹不打你,还想要翻个身,其实也不是没法子,这世上的事,都是解铃自有系铃人。” 麝月说完话,见小红还在微微发愣,便笑着对她伸出三只手指,之后又生出两只手指。 小红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麝月说道:“你因为这上头受的委屈,那两个主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总有一个是心软的……。” …… 荣国府,荣庆堂。 贾琮收到西府传信,心中也有些意外,薛家的二老爷他当然知道,不仅是因他养了个名声响亮的女儿。 更听说这位薛二老爷是个行走天下的人物,常年在南粤、南洋、西海沿子能远疆之地游商,听起来十分不同寻常……。 当今之世,交通传讯远不如后世发达,后世才会戏称,车马很慢路途远,一生只够爱一人。 即便商贾与常人不同,需要四处游走经商,但也会尽量避免商路过于遥远。 这不仅是人的精力和时间问题,更是经商的成本和收益问题。 而这位薛二老爷却常年行走南国海疆之地,甚至还有渡海经商的传说。 薛宝琴就曾说自己随父亲游历真真国,曾结识过金发碧眼的外夷才女……。 按照当今之世的常理,薛二老爷如果没有雄厚的财力和势力,是无法做如此遥远的远疆游商的。 但是,贾琮知道薛家的祖传家业,事由薛家大房继承,也就是薛宝钗的父亲,薛二老爷身为次子,按常理是分不到多少财富的。 所以,贾琮对这个人还是颇为好奇的……。 等到他进入荣庆堂,看到右首位置上坐了个风仪出众的中年男子,想来就是那薛蝌和薛宝琴的父亲。 而对方看到他进来,一双朗目很是专注的打量自己,眼光中似乎闪现一丝异样的神采。 薛姨妈见贾琮见了,笑着将他引荐给薛远。 薛远特地起身,笑道:“早就耳闻贾家威远伯,兰姿凤雏,无双无对,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老太太当真是好福气啊!” 贾琮笑道:“薛二老爷客气了,长者为尊,在下即是晚辈,可不好称什么威远伯,叫我琮哥儿即可。” 薛远即是个行走天下的人物,自然见多识广,举止大气,言谈廊阔,也就是很能聊天。 贾琮心思机敏,一肚子见识更不能用常理衡量,两人只是刚对口闲谈,彼此竟聊得很是投机。 薛姨妈一向佩服自己这二叔的广博,她见贾琮小小年纪,居然也能天南地北聊得入港,见识词锋竟半点不落下风,心中也暗暗惊奇。 她担心那两人聊的起劲,因此冷落了贾母,便陪着贾母说些家常闲话,荣庆堂上的说话气氛,竟变得异常热络和谐起来。 薛远刚开始只是和贾琮随意闲谈,听他问起南疆之事,便捡了一些奇异的随口而说。 却没想到贾琮随着他的话题,也说起南洋各国的风土人情,竟然知之甚详,有些事情连自己也是头一次听闻。 薛远惊异之下,问道:“琮哥儿这等年纪,莫非就已行走过诸般远疆番国?” 贾琮笑道:“二老爷见笑了,琮在神京长大,只去过辽东,下过几趟江南,那里有福去过那等天日迥然之地。” 薛远奇道:“如果没去过,却对远疆之地诸般事务,能够如数家珍,当真是奇异了。” 贾琮笑道:“晚辈虽没去过,少年曾结识过一个番邦教士,在他那里看了很多通译过的不少杂书游记,所以才略知一二。” 薛远笑道:“怪不得人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琮哥儿二度登科,词章名动江南,是少见的大才子,这读书的本事也是惊人的。” 此时,王夫人正进入荣庆堂,他不是李纨这样的孀居之妇,更不是什么闺阁弱质,自然不用太过避讳,打算与薛家这位老亲言语一二。 一是老亲之间的礼数,另外只有有她一番算计念想。 只是刚进了堂口,便看到贾琮正和薛二老爷说话,自己这位老亲正满口说着:二度登科、名动江南、少见的大才子等热络言辞。 王夫人一下子便倒了胃口,只觉得满嘴发苦,心中不禁郁郁难平,怎么哪儿都有这小子! 第五百二十一章 吴孽隐踪迹 伯爵府,贾琮院。 年前接连下了几天雪,空气变得愈发湿冷。 这日一早,射进琉璃窗格的光线,带着黄灿灿的光晕,预示着晴阳天气的到来。 卯时将尽,贾琮便起了身,掀开床帐时发出响声,睡在侧榻的晴雯便一骨碌起身。 倒是睡得警省,只不过拿手掩口,一连打了两个哈欠。 晴雯动作利落的下了床,穿着朱红对襟小衣,朱红绸面裤子,秀美纤巧的脚丫上拖着双红缎拖鞋,走动灵巧婀娜,像一团跳动的火苗。 清晨的冰寒让她打了个哆嗦,拿了件绯红绣花长袄胡乱套在身上,麻利的拢了拢头发,便上来伺候贾琮梳洗。 贾琮笑道:“明知道自己贪睡,如今又不缺人手,值夜这种事不做也罢,你还不如多睡会儿。” 晴雯麻利的帮贾琮穿衣系带,又把他按到妆镜前面梳头,小嘴利索的说道:“呦,三爷是看到我烦了不成,就想五儿、英莲在你跟前转悠。 我哪里比她们差了,三爷不喜欢,我就越要在跟前转悠,即便讨嫌也要露个脸,省的你都忘了有我这人。” …… 自从贾琮被加了荣国爵,两府之间的联系,比以前变得紧密,很多事情变得不一样,晴雯也生出些莫名的危机感。 她本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但这些年她跟了贾琮后,日子过得平顺,四下里风平浪静。 芷芍和五儿都是性子宽厚,能包容她的急脾气,英莲更是娇憨的软乎性子,谁遇上她都像撞进了棉花。 因此,晴雯的爆炭脾气,被潜移默化磨平许多,小姑娘被削去了一半火气,思绪也比以前绵密,常会一个人瞎琢磨。 如今三爷得了西府,身边的姊妹似乎都有些不同。 芷芍从小陪着三爷长大,最得三爷看重,她是不敢比的。 五儿比她细密谨慎,比她更会体贴人,一向得三爷欢心,如今被三爷派去西府管家,心里也器重得很。 只是晴雯有自知之明,以自己这急脾气,就算三爷让自己去管家,自己必定要弄的一团糟。 好像最讨巧的还是英莲这丫头,如今三爷忙着应试春闱,每天读书的时间最长,管书房的英莲,才是和三爷泡一起时间最长的。 但是英莲管书房这事,晴雯也是羡慕不来的。 三爷即便在书房读一天书,英莲也能傻子一样陪一天,坐在那里不是写字就是看书,乐此不疲,连门都不带出的,也不嫌屁股疼。 所以管书房这事,给了晴雯她也做不来,她又不是英莲那样的书呆子。 如今她只管着贾琮的针线活,除了夏冬两季要多为贾琮赶制新衣,平时有些无所事事一样。 因做针线不是了不得的本事,虽别人没她做的好,但几乎人人都会做。 像是二姑娘这样的,现在管家事情多,但是隔上一段时间,也会给三爷做双鞋,或做件衣裳。 到了逢年过节,连三姑娘都会给三爷做些针线,作为应节之礼,也就是林姑娘是外亲,需要避讳,才没怎么给三爷做针线。 如此种种,让晴雯对自己的重要性,产生浓重的怀疑,光针线活好似乎不顶用。 难道还能是自己长得好,可这院子里哪个又长得不好……。 于是晴雯天生要强性子便开始作祟。 日常值夜、梳洗、穿衣等丫鬟日常之事,她都是毫不放松,就想着贾琮面前露脸讨喜。 她为了值好夜,连早上赖床的习惯都改了,也算有上进心了……。 可三爷都不在意她这么上进,还拿她赖床贪睡做话头,巴不得她不要值夜。 听着怎么都不像好话,他哪里是体惜自己,简直就是寒碜自己吗……。 晴雯想到这些,心情郁郁的,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发。 贾琮并不知她那一肚子小心思,从穿衣镜中看到她红衣如火,更增娇艳灵动,一双美眸略有红丝,必定是没睡足。 笑道:“那个说你讨人嫌,一定是刚瞎的,我不喜欢你吗,我可没说过,” 晴雯性情爽利,心中不藏事,但凡高兴难过,都像是点过的炮仗,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才还有些患得患失,如今听了贾琮这些话,心中便泛出欢喜,很利索的帮贾琮整理好头发。 甜甜一笑:“三爷这话说得好溜,必定是对每个丫鬟都这么哄过的。” …… 这时房门推开,五儿端着了一铜盆热水进来,笑道:“三爷又拿什么好话哄你,说了也让我听听稀罕。” 晴雯琼鼻微微一皱,笑道:“好话只说一次,说多了不灵,可不能被你听了去。” 她一边笑着,一边更细心的帮贾琮盘好发髻,别上发簪,对着镜子来回看了一遍,觉得满意了才收拾自己梳洗。 等到自己梳洗完毕,又收拾贾琮床上的被褥,搬到屋外游廊上悬挂,等太阳正头出来,再摆到院子中晾晒,去一去数日下雪的湿气。 五儿将拧过热水毛巾递过来,贾琮接过问道:“这几日西府的事都还妥当?” 五儿回道:“都还顺利,东路院那边改建,这几日就能好,二奶奶和老太太说过,让二房一部分丫鬟婆子年前先搬过去。 一是能整理好房子花园,二是先进去住一住,好蓄一蓄人气,过了年二老爷和二太太就好搬进去。 论理三姑娘和宝二爷都要搬到东路院。 但宝二爷去求了老太太,老太太也发了话,在东路院给宝二爷留院子,但日常还让他住西府,老太太好时常叫他过来说话。” 贾琮自然知道宝玉为什么要留在西府,当然不是为了孝顺老太太,只不过为了便于和姊妹们亲近。 自己父母都搬去了东路院,即便出于孝道,他也不该和贾母提这样的话头。 他被宗人府下文训斥,还被贾政打得半死,好像这一切都不足让他醒悟,大概这一辈子他也醒不了了……。 …… 五儿又说道:“昨天日落的时候,袭人派了小丫鬟,到二奶奶这边传话,说宝二爷房里的小红,因为做事出了差错,惹恼了二太太。 昨儿已经被二太太撵出去,说下个月她的月例就不用列支了。” 贾琮听了心中一跳,问道:“那个小红看起做事机灵,怎么突然就被二太太撵出去,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五儿回道:“二奶奶也说这个小红不错,也奇怪怎么被二太太撵出去了,所以让平儿姐姐去打听缘故。 只是昨天时间晚了,平儿姐姐来不及去打听,我天没黑就回了东府,所以还不得知其中缘故。” 五儿见贾琮皱眉思索,似乎这个小红让三爷有些在意。 但是五儿心里也能感觉出,三爷对她的在意,并不是那种在意……。 五儿想到贾琮经常摸自己的手,借故亲近自己,小脸莫名一红。 她定了定神,说道:“荣禧堂空置出来,我已让林之孝家的填补家具摆设,里面都归置好了,三爷有空过去看一下,看是不是合你心意。” 贾琮笑道:“你觉得合心意就行了,何必还让我去看,那地方我日常也不会去住。” 五儿娇嗔道:“三爷,这话也就关起门来说说,可不能让人听了去,不然还以为我这个丫鬟拿大,连荣禧堂的事都自己做主。” 贾琮笑道:“你才去了西府几日,就变得这么谨慎起来,难道还有人辖制你不成。” 五儿微笑道:“原先我们在东府,只是你和二姑娘当家,怎么便利些都没事情。 如今西府却是不同的,毕竟还有老太太和二老爷这些长辈在,多少总要有些礼数顾忌。 我私下听了二奶奶和平儿姐姐说起,二太太对三爷承袭荣国爵位家业,心里是极不愿意的,这里头总是多一层担忧。 三爷日常做的都是大事,实在不好为了家宅的小事劳神。 三爷既让我去西府做事,我总要在细巧之处,帮三爷多看着些,让三爷免去一些话头,省的让人抓住把柄编排你。” 贾琮见她明眸婉转,眉眼如画,娇弱俏美,神情认真,心中所想事事帮自己打算,忍不住一阵心动。 他伸手捋了捋五儿鬓边的秀发,笑道:“你如今这般细心妥帖,愈发像个管家娘子了。” 五儿俏脸发红,咬了咬薄唇,说道:“三爷又说顽话,有什么管家娘子,我只是个奴才丫鬟,没有这个命,也不敢巴望这个福气。” 贾琮微笑道:“这世上哪里有人生来是什么命,一辈子就该是什么命,如果都是这样,我如今还在东路院熬苦日子呢。 当年我和芷芍拿不到月例银子,养伤吃饭都成了难题,还多亏你在厨房接济我们,你的好处我可都还记得呢。” 五儿听了这话,想到当年旧事,心中一阵颤动,脱口而出道:“就算三爷如今还在东路院受苦,五儿也愿意伺候三爷!” 贾琮笑着牵着五儿的手,说道:“你这话我可记住了,我们去看看你布置的荣禧堂。” 两人走到门口,贾琮突然想道:“薛家二老爷来看望老太太,送了些礼物,老太太让回一些礼数,等下你问问二嫂,该怎么张罗……。” 两人刚走出正房,走廊上晾晒被褥的晴雯,立刻转回了目光。 回头看着两人的背影,跺了一下脚,不服气的说道:“我就说了,你必是每个丫头都哄,果然没错!” …… 大周宫城,乾阳宫,东暖阁。 阁中的地龙火墙,散发着温融的热力,嘉昭帝只穿了件圆领单裳长袍,举止灵便,显得十分轻松写意。 但是跪在御案前的中年人,从寒冷侧骨的宫外进来,身上还穿着熊裘短袄,被暖阁中的热气一冲,浑身已冒了一层热汗。 但是御驾在前,他是不敢表现出半分不适。 此时,暖阁中伺候的宫女和太监都已屏退,除了嘉昭帝和随侍在侧的郭霖,就只有这御前叩礼的中年人。 嘉昭帝看了一眼额头冒汗的中年人,说道:“郭霖,给薛远赐座,宽衣。” 郭霖连忙搬过一个绣墩,跪着地上的薛远连忙谢过嘉昭帝,宽去身上的熊皮短袄,等到在绣墩上就坐,才觉身上松快了许多。 此时,正让五儿给薛远准备回礼的贾琮,估计做梦都不会想到,一个只在内务府挂虚衔的远疆游商,居然有资格入皇帝的冬暖阁奏对。 嘉昭帝淡淡说道:“薛远,算起来朕和你也有很多年没见了。” 薛远躬首回道:“启禀圣上,臣上次有幸面君,已经是嘉昭七年的事情。” 嘉昭帝问道:“当年你奉了朕的密诏,带领宫中秘卫,远赴莽荒远疆,追剿吴王余孽,也算劳苦功高。 当初你带走三十名宫中秘卫,如今还有剩下几人?” 薛远从绣墩上起身,躬身行礼回道:“启奏圣上,这些年共有十一人战死,二人病亡,他们的家人都由臣行商所得豢养。” 嘉昭帝叹道:“他们都是国之英士,等会儿你把名字报给郭霖,朕会下秘谕,重金抚恤他们的家眷。 虽然你每年都发回奏报,但毕竟没有当面询问来的清楚,朕得知你今年北上神京,向内务府述职核帐,这才特召你入宫奏对。 朕且问你,最近四五年时间,你发回的奏报,却再无吴孽追绞斩获,到底是何原因?” 薛远心中微微凛然,沉声回道:“启奏圣上,十五年前神京之乱,吴王率两千叛军精锐,冲破九门,驰援落凤坡离宫。 但叛军入德州境内,听闻落凤坡上宫破人亡,叛军陷于朝廷大军围困,就此涣散逃窜……。 这些人都是吴王麾下精兵强将,虽个个勇武过人,却不懂江湖隐遁之法。 但他们也知道内陆之地,关卡重重,重兵云集,所以都往商贸繁盛的沿海之地逃窜。 因此,刚开始十年,臣携带子女家眷,以四处游商,掩人耳目,从德州为起点,沿海南下搜索。 每每发现踪迹,便凭圣上秘谕,调动当地卫军衙兵协助绞杀,常有斩获,当年宫中秘卫战死者,也都是在那些年殉职。 四年前,臣最后一次追查到吴孽踪迹,是在安南之地,之后吴孽的行踪突然变得诡异,难寻踪迹。 臣以为必定是他们逃窜多年,开始摸索出更隐蔽的藏匿之道,也有可能得到外力相助,这才变得悄无声息。 但臣未放弃在远疆之地搜寻,几年下来仍一无所获。 今年春末,臣携带子女,游商西海沿子,在当地意外探知消息,金陵之地出现吴孽痕迹。 臣便急速返回,于今年秋到达金陵,当时金陵城爆发卫军大案,城内四处多有混乱,臣虽多方查探,但未寻获吴孽踪迹。 依臣推断,大概在四五年前,吴孽残余势力可能发生变故,促使他们从逃窜远疆之地,渐渐隐匿收拢力量,极可能向内陆流窜。 这也是臣这几年在运疆毫无斩获的原因。” 嘉昭帝听了薛远的奏报,双眉紧锁,当年他因吴王之乱,而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奇绝深险,其中多少不可言说之事。 这些年嘉昭帝心中最大的忌讳,便是当年余孽,灭而不绝,隐遁深渊,死灰复燃。 因此,自从他登基之后,便在正统官衙之外,网罗了不少像薛远这样的人物,配以密卫死士,分多路追缴吴王余孽。 从薛远的奏报中,他察觉到两个主要信息,四五年前薛远追剿的势力,发生重要变故;促使其从远疆收拢触角,有向内陆回笼的痕迹。 嘉昭帝沉声说道:“薛远,既日起你不需再去远疆行走,只在内陆各州行商,查探余孽踪迹。 朕知道你这十多年,十分辛劳,且卓有功勋,只要此事了结,朕便赐你正经官勋之位,让你可以恢复薛门先祖荣耀!” 薛远听了嘉昭帝这话,脸上神情振奋,说道:“臣必定鞠躬尽瘁,不负圣上所望。” …… 嘉昭帝突然问道:“薛远,你也是金陵人,可曾听说过十几年前,金陵有一位颇有名气的西柳先生?” 薛远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动,说道:“臣年轻时听过此人的名头,但并为见过此人,居所此人学究天人,是个博学之士。 但是十几年此人就销声匿迹,再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嘉昭帝又问道:“朕听说十五年前,此人突然扬帆出海,不知所踪,这些年你在远疆海外行走,有没有听到他的传闻?” 薛远回道:“启禀圣上,臣在海外从没有听说此人的消息。” 嘉昭帝思索片刻,才脸色温的说道:“退下吧,去和内务府述职核账,事毕之后,尽快回南探查吴孽踪迹!” 嘉昭帝看着薛远远去的背影,对郭霖说道:“朕当初派出的几路人马,以薛远最有手段,数年来屡有斩获。 但是这几年却突然毫无建树,朕希望是这些余孽已消却匪心,或尽数老病绝灭,那便是最好。 如果他们只是暂时蛰伏,一旦卷土重来,必定要棘手的。 薛远这几日在神京,可有什么举动?” 郭霖回道:“启禀圣上,薛远到京之后,曾与翰林院梅瑾林来往密切。 他们二人是金陵同乡故交,薛远之女和梅瑾林之子,年龄相仿,两家有议亲之意。 薛远还曾看望寄居荣国府的薛家长嫂,趁便拜访荣国太夫人,还和威远伯贾琮相谈甚欢,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 薛远走在宽阔的宫道上,忍不住回头眺望身后高大的乾阳宫,在旁人眼里巍峨壮丽的宫阙,在他的眼里却像是噬人的狂兽。 十五年前他随兄长至内务府公干,因为人机变明锐,被当时的内务府总管大臣赏识,竟将他举荐给刚登上龙位的圣上。 后来,他自然清楚,哪位内务府总管大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本想以此依附,恢复祖宗荣光,可如今却已骑虎难下,行走生死边缘,或许当日接下这惊天之事,便已没有回头路……。 第五百二十二章 功业何自许 荣国府,凤姐院。 这一日虽然放晴,但放亮的日头,将满地积雪融化,空气之中充斥着刺骨寒冷。 正屋南窗下,暖炕上铺着大红毡条,凤姐正坐在炕上,背后枕着锁子锦靠背,左手扶着一个红绸引枕。 手上端着一个汝窑斗彩团花瓷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燕窝莲子,正慢条斯理的喝着。 自从贾琮将荣国府家务交给王熙凤,因王夫人搬出荣禧堂,对荣国府家务再没了名份,不可能再在家事上制衡王熙凤。 对于王熙凤来说,真是媳妇没老,便熬走了管家婆婆,这些日子心中爽利得通透。 至于王夫人搬到东路院,王熙凤的正经婆婆邢夫人要搬回荣国府,王熙凤心中也是毫不在乎。 因邢夫人如今寡妇失业,还失了诰命之身,比不了贾母超品国夫人的位份,以后只能窝在后宅,都不好太过抛头露面。 再加上她自小擅长折腾作践琮老三,嫡母庶子的内里早就形同仇寇,不过表面上应着假模假式的虚礼。 如今琮老三掌了家业,让嫡母衣食无忧,就算是最后底线了,这位大太太既没胆量,也没名份,更没手段插手家务。 对王熙凤来说,前些日子好一顿折腾,除了贾琏被发配辽东,这一桩不好的事情,其余诸事竟然离奇的顺心起来。 自嫁入贾家数年,肚皮一直都没动静,因嫡房血脉没有传承,逼得王熙凤使了手段,将贾琏原来两个陪房丫头都打发出去。 不然其中有人被贾琏弄大了肚子,嫡房后嗣失了头筹,以后她这个当家奶奶做得也不爽利。 却没想到这次福从祸中来,贾琏虽然被发配,王熙凤竟意外有了身孕,了了她多年的心结。 她不仅峰回路转,重新做上荣国府当家奶奶,还有平儿和五儿这两个做帮手,她日常只需揽总养胎,事情干的甚是爽利轻松。 …… 王熙凤正和平儿说着府上的杂事,却听丫鬟丰儿来说林大娘来看二奶奶。 王熙凤想到小红被王夫人撵走的事,这林之孝家的如今上门,只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让丰儿请人进来。 门外悬挂着大红撒花软帘,被丰儿掀开,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打扮整齐利落,五官干净端正,行动举止有度。 王熙凤微笑道:“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这段日子府上变动大,外头的事情都忙完了?” 林之孝家的赔笑道:“今日的事都打理清楚了,一桩大的就是荣禧堂清扫布置,已按着柳姑娘意思,各色家俱摆设都齐全了。 昨日柳姑娘便说过,今天要请三爷过来看过,如里外都妥当了,这事也就落地了。” 王熙凤说道:“这样最好,如今三弟袭爵掌家,他的事一定要做到周到,不能出一点差错,你给了三弟体面,你在府上才会有体面。” 林之孝家的听了王熙凤的话,心中微微一凛,如今大房的三爷得了爵位、掌了家。 二老爷和二太太甚至要避讳礼法,不得不搬到东路院去住,府上可真是换了天日。 二奶奶和三爷是同房一线的,二奶奶这是提醒自己,今日不同往日,那个才是荣国府的正主! …… 林之孝的连忙说道:“二奶奶的话都是正理,三爷少年英雄,不要说神京了,整个天下都是有名望的,他掌了荣国家业,才真是实至名归。 我们这些家生奴才,得了这一位好主,以后家业就能长长久久,我们也跟着过几辈子安稳日子。 我们对三爷心中可都是极敬重的,绝不敢乱了家规礼数。 奶奶尽管放心,三爷和二奶奶的事情,我会带着下面人一心办好,不会出一点差错。 这次我来一是看望奶奶的身子,还有一事想请奶奶帮衬,如今奶奶掌了家务,这事也只能奶奶发话,才能妥当。” 王熙凤看林之孝家的神色,就八九猜到她想说的事。 她放下手中的汝窑斗彩团花瓷碗,口中却问道:“什么事情这么要紧,还值得你特意跑一趟?” 林之孝家的苦着脸,说道:“二奶奶,我们两口子虽然做了府上内外管事,但从来都是勤恳做事,不敢有半点拿大的意思。 我那闺女小红,因到了年纪要应差,我们也不敢借着便利往高里拔,只让她到宝二爷房里,做个养花喂鸟的三等丫鬟。 小红做事一向伶俐,从没出过一点差错,前日她遇上三爷身边没带丫鬟,便使唤她跑腿办事。 也不知哪个黑了心的,在二太太那里说嘴搬弄是非,让小红无端背上不忠不勤的恶名,二太太一怒之下,就把小红撵出去了。” 其实小红被王夫人撵走,可不单单是给贾琮跑腿,也因为她还给王熙凤跑腿。 只是在王熙凤面前,林之孝不敢提这话茬,不然不是当场下了王熙凤的脸面。 …… 林之孝拿帕子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我们一家都是家生的奴才,蒙老太太恩典,让我们两口子做了内外管事。 虽我们没什么能为,也只能尽心尽力,拼了命报答老太太的恩典,日常没什么功劳,但总还有些苦劳,总归也要给我们留些脸面。 我家小红做事一贯规矩小心,三爷如今可是府上正主,正赶巧要使唤小红,难道我们还能说不行? 二太太就这样把小红撵出去,我们小红实在是被冤枉了,以后还怎么见人,这几日在家里寻死觅活的闹腾,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如今这家是二奶奶掌管,所以就厚着老脸来求二奶奶,求二奶奶开开恩典,给小红再派一个差事,也不用被撵出去这么难听。 也给我们两口子留一些脸面,不然以后再没法见人了。” 王熙凤对林之孝家的一脸悲戚,似乎视而不见,她回头看了一眼平儿,平儿对她点了点头。 昨天王熙凤就让平儿打听小红被撵的事由,刚才见了平儿的表情,便知林之孝家的说话没搀假。 王熙凤心中冷笑,太太可真是老糊涂了,如今都落得要搬去东路院的地步。 还是满心只记挂怨恨琮老三,如果不是宝玉不争气,事先坏了名头,他们二房哪里会有今天。 眼下太太不想着多结些善缘,给日后留下些退路,反而因小红给琮老三跑腿这点破事,生生把人家小丫头给办了。 也不知道太太这出戏是唱给谁看的,难道琮老三还会在乎这种事? 她除了把林之孝两公婆得罪狠了,也不会捞到其他好处,这两口子可是荣国府内外大管家。 太太这样闹下去,可真是把家里的后路都断光了。 …… 王熙凤虽然心里计量,嘴上的却说道:“但凡各院的丫鬟,按例只做各自主子的事,宝玉和太太因此生气,也不算奇怪。 但小红替三弟跑腿办事,也不过碰巧到事情上了,总不能让三弟一个爷们自己跑腿吧,这哪里会成样子。 你女儿我见过,挺伶俐的一个孩子,她才多大年纪,又懂得多少轻重,即便有些差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回家也劝劝,这点小事,哪里值得寻死觅活的。 但如今府上还真没空的差事,即便有也不能这个关口给小红安插,不然太太脸面上就不好看了。 这事你也不用火急火燎,等过去这阵风波,我手里得了空缺,到时候再说,让你女儿安心在家耍几天。” 林之孝家的听了王熙凤的话,不禁有些傻眼,虽然她平时做事谨慎,看着话语不多,但却是个有心计的。 她身为内院大管事,在一众奴才跟前也是极有体面之人,如今女儿却被王夫人生生撵了出去,她一张老脸生生被人撕了下来。 更不用说,现在王夫人连荣国府正经主子都算不上,她心里这口气岂能咽得下。 她也是估摸着眼下大房当家,王熙凤和王夫人正不对付的时候,本想借着王熙凤的势,给女儿重新找个差事,也好乘机捡回丢掉的脸面。 没想到王熙凤鬼精鬼精,根本就不上她的套,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即不说王夫人有错,也不说自己女儿活该被撵。 还把事情推得清爽,说什么过了这阵再说,总之就是铁索横江,不上不下,里外都不得罪人。 林之孝家的很是失望,不过王熙凤总算留下话头,只能又说了几句闲话后悻悻的走了。 …… 王熙凤对一旁的平儿说道:“我以前还说她是个地哑,锯嘴的葫芦,倒是小看她了,这心思都用我身上了,居然想拿我和太太作伐。” 平儿微笑道:“她大小也是个内院管事,多少也好个脸面,打量奶奶是好糊弄的,竟也耍起心思,不过是做娘的太心疼女儿罢了。” 王熙凤冷笑道:“方才林之孝家的也算给我留面子,截了一半话没说,其实太太撵走小红,可不单单是她给三弟办事,只怕还要算上我。” 平儿说道:“左右就是一个由头,即便没有奶奶的事情,小红八成也是要被撵走,我得了奶奶吩咐,私下已打听过事情。 前儿宝玉院里没人,小红就给宝玉倒了一杯茶,结果惹上秋纹不高兴,以为小红心里有算计,忌讳着将来爬到她头上。 正巧秋纹又知道她给三爷和奶奶跑腿的事,岂有不在太太面前搬弄是非的,太太心里正气着呢,小红所以才遭殃。” 王熙凤冷笑道:“二房的人都被太太熏到了,眼窝子就看见前面三寸,就宝玉这样子,他房里的丫鬟还当他是宝,像是人人都去抢一样。” 王熙凤问道:“今儿早上怎么没见五儿过来。” 平儿回道:“昨儿日落回去,五儿和我说过,今早要带三爷去看归置过的荣禧堂,看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 王熙凤说道:“你也去荣禧堂那边看看,昨天五儿也听到小红被撵的事,三弟必定也知道了,但是不知其中缘故。 你到了近前,得空把小红的缘故和三弟说了,他比我更能拿捏这事。” 平儿听了面有难色,说道:“奶奶,这种家宅小事,何必要烦到三爷呢。 等过了年太太也搬到东路院,你再趁便给小红安插应差,这事也就过去了。” 王熙凤斜眼冷笑道:“唉吆喂,你人都还没过门,这心就偏成这样了,敢情我这些年都白对你了,提到老三你就腿软,真是个没良心的!” 平儿被她说得满脸通红,辩解道:“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熙凤没好气的说道:“你这丫头可别不知好歹,我可不是拿你男人作伐。 他是个爷们,又是家主,如果不立威,不收买人心,哪里能坐稳这份家业,说不得就有人上了凳子上桌子,以后他必定会更烦!” 平儿一听这话,也觉得有道理,说道:“奶奶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去,还不行吗。” 王熙凤见平儿急匆匆出屋,摸了摸还未隆起的腹部。 嘴里不满的嘟囔道:“这死丫头,本来还想着将来让她吹吹枕头风,这会子八成是肉包子打了狗了。” …… 荣国府,荣禧堂。 荣禧堂是荣国府正堂,从荣国敕造府门进入,过仪门直道尽头的一所大院落。 进入院门便是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当年贾政虽入住荣禧堂,但他毕竟是次子,且只是袭府,爵位由长兄贾赦承袭。 因此,即便入住荣禧堂,也不敢僭越入住那五间大正房,而是和王夫人住在荣禧堂之侧的东小院。 但是贾琮却和贾政不同,他是奉圣旨承袭荣国家业,爵位爵产一体,比当年的贾赦和贾政都更名正言顺。 所以,他是可以直接入住那五间大正房。 …… 贾琮带着五儿跨入院门,冥冥中似乎感受到,这代表荣国权势正溯的院落中,弥散着一股岁月沉淀的凝重之气。 当年首代荣国公跟随太祖骁战天下,鼎定河山,立国开府,那是何等的壮阔与荣耀。 如今自己也入住这座荣国正溯堂院,是否也能像贾家先辈一样,创下不世功业……。 窈窕俏美的五儿,站在轩昂华丽的院落中,似乎显得越发渺小柔弱。 她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贾琮,见他目如朗星,眉似远山,玉树临风般站在那里,院落檐角吹过的晨风,将他的袍袖吹得微微拂动。 他似乎和这座院落,有一种异样的契合,似乎他生来就该是这里的主人。 五儿想起当年贾琮在东路院的艰难挣扎,再没想到他能步步生莲,走到今日的地步,心中泛起钦佩崇慕,还有难以言说的柔情。 此时,院门口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第五百二十三章 世家藏秘事 荣国府,荣禧堂。 贾琮和五儿听到院门口的脚步声,见到平儿款步而来。 贾琮问道:“平儿姐姐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平儿虽觉得王熙凤说的有理,但对和贾琮说小红被撵的原故,还是有些犹豫。 万一三爷和二太太因这事卯上了,岂不是我的过错……。 贾琮见平儿神情踌躇不定,有些支吾不语,说道:“平儿姐姐有话尽管说,不需顾忌什么。” 平儿这才说道:“三爷,宝二爷房里的小红,昨儿被太太给撵出去了,这事情的原由,三爷该得知道。 据我打听,是宝二爷房里有人在太太面前,说了小红的瞎话,说她给三爷和二奶奶跑腿办事,不够忠心,坏了规矩,所以小红才被撵走。” 贾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 以往他不是不清楚,王夫人心怀私心暗怨,嫉恨自己爬升过快,遮蔽了宝玉的风头,不过那些都是家宅内里藏奸之事,他也不放在心上。 但那次贾政提出要搬去东路院,贾琮本想劝阻挽留,可王夫人却拿话辖制自己,居心险恶,才让他真正对王夫人起了嫌恶。 如今听了平儿的话,内心愈发对王夫人的做派生出厌恶,她对自己无计可施,便随意拿个丫头作践发泄。 他突然问平儿:“这话可是二嫂让你告诉我的?” 平儿俏脸微红,喃喃说道:“三爷……怎么就知道了。” 贾琮望着堂口匾额上先皇御笔手书的‘荣禧堂’三个字,说道:“我懂二嫂的意思,我既接掌了这份家业,没遇到事情也就罢了。 既遇到了就要分个是非曲直,小红帮我跑腿办事,本无可厚非,她却因为这事被撵,我如不说个对错,府上还有什么公道人心。 以后人人行事都瞻前顾后,左右衡量,拉班结派,谁还会安心做事,家法门规都要被败坏殆尽!” 平儿听贾琮这番话语,越说到后面,语气便愈发严厉,心中有些忐忑,三爷不会真要因这事,借机对太太发作。 小红毕竟只是个丫鬟,要真是这样闹开,三爷岂不是给人抓住话柄。 …… 贾琮问道:“平儿姐姐,老爷和太太搬出荣禧堂,原来的丫鬟婆子都是带走的,如今荣禧堂还没有人应差吧?” 平儿回道:“是的,原来的丫鬟婆子都跟太太去了偏院,因这几日林大娘按五儿的吩咐,归置整理荣禧堂,一时还没顾上调配人手进去。” 贾琮又问道:“小红原来在宝玉院里做什么职司?” 平儿回道:“她是宝二爷院里养花喂鸟洗衣的三等丫鬟。” 贾琮微微一笑,说道:“你帮我传话给二嫂,就说我看中小红伶俐能干,如今荣禧堂空置应缺,升她做荣禧堂二等管事丫鬟。 再给她配两个粗使丫头,我日常多在东府起居,让她负责看管打扫荣禧堂,年节待客之时,我要入住也能便利些。” 平儿听了微微一愣,继而心中一松,觉得这法子倒是极好,这样三爷就不用和二太太正面对仗,不用被人落下孝礼上的口实。 而且还能解了小红的冤枉,又能多一人应差,实在是两全其美的事,到底是三爷这样的读书人,心思细,办法多。 平儿原来觉得和贾琮说小红被撵的缘故,会让贾琮因此做出事情,给他带来话柄和麻烦,如今算完全放下心。 她神情欣喜的说道:“我这就去和二奶奶回话!” …… 荣国府,凤姐院。 王熙凤听了平儿的回报,笑道:“三弟真是官场上的人物,当真一点就透,他这法子确实极好,至少我是想不出来的,也没这个胆量。 太太撵出去一个三等丫鬟,他回头就拉来升做荣禧堂管事丫头,虽说只是个二等的,但荣禧堂可是荣国府正堂,那位份比荣庆堂都高一等。 小红这个二等管事丫头,比宝玉房里的袭人都要体面,太太要是听到,还不知怎么气呢。 都说读书人蔫坏的,还真是一点没错,这整人的法子,愣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却能生生的把人脸皮给撕下来! 如今他刚掌了家,家中数百的家生奴才,其中私心藏奸,见风使舵,背后下刀,不知有多少人。 且太太掌家多年,我也就是个举着令旗跑腿的,你算算府上多少人,多少年头,都是看惯了太太脸色做事的。 如今太太虽不行了,但是虎死余威还在,要想让三两日都服帖了,可不是容易的事。 三弟这是擒贼先擒王,借着小红的事情,当着满府人的面前,先破了太太的势,以后再收拾下面的就省心了。” 平儿有些担忧的问道:“太太会不会气不过,到老太太那边说三爷的闲话?” 王熙凤冷笑道:“即便是去说,也是没什么用处的,老太太虽然一味偏心宝玉,但却不是糊涂的。 如今三弟可是御封的家主,荣国府的家业荣辱都在他身上,老太太岂会为了一个丫头,去驳三弟的脸面。 老太太要是真这么做了,反而让三弟更得了人心。” 平儿神情迷惑,问道:“这是个什么道理?” 王熙凤笑道:“你忘了早上林之孝家的怎么来求我的,如今三弟让小红做了荣禧堂管事丫头,那两口子还不得对他死心塌地的。 这一招才是三弟最厉害的地方,就像是戏文上说的四两拨千斤,他收服了小红,就是拿住了荣国府内外大管事,这府上以后都听谁的? 要是老太太真听了太太的话,出面要反驳小红的事情,林之孝两口子必定要同仇敌忾,他们会站在那一边? 说不得这一下子,连老太太都要被老三架空了……。” 这一番话都把平儿听傻了,三爷不过是升了一个二等管事丫头,居然被奶奶说出这么多道道来……。 王熙凤说到这里,突然凤眼一亮,拍了一下桌子,说道:“我知道了,他早就算计好了,老三真是好生阴险!” 平儿被王熙凤一惊一乍吓了一跳,神情茫然一片。 王熙凤说道:“你还记得那日我让小红给你传话吗?” 平儿一脸迷惑的说道:“自然是记得,不是让我送土石账单和人口名册吗。” 王熙凤眯着眼睛说道:“那次是老三第一次见到小红,但知道小红是宝玉房里的丫鬟,就对她特别留意,我绝对不会看错。 而且还和我说小红应对得体,话语利索,是个机灵明慧的人物。 他不过才第一次见小红,怎么就如此看重她,这不合常理,而且让我找丫鬟跑腿,也是他提出来的。 想来那个时候他心里就有了算计,拿准了用宝玉房里的小红,来杀掉太太在府里的余威!这心思也太渗人了!” 平儿听了王熙凤天马行空的话,俏脸都有些僵,喃喃说道:“奶奶,你怎么把三爷说的这般吓人……。” …… 荣国府,梨香院。 院中十来间房屋,虽场地不算很大,但是整洁舒适,地方半点不显逼尬。 薛姨妈一家已在这里住了两年时间,虽薛家在京中也有宅院,兄长王子腾也在京为官。 但薛姨妈似乎没有想过搬回薛家宅邸,或者投靠兄长王子腾。 薛蟠原想搬回薛宅独门立户,这样自己玩耍更自在,外面看起来也更体面,也省的被贾政等长辈管束。 后来只是实在拗不过薛姨妈,也就不情不愿住下来,只是等他住下之后,才知贾家子弟竟比他还纨绔。 宝玉不务正业,厮混内宅,贾琏乱勾搭女人睡觉,这些都不用说,宁荣两府子弟中喝花酒、养小子、聚赌耍钱更是无所不做的。 这下让薛蟠大开眼界,和那些贾家偏房子弟厮混,乐不思蜀,再也不提搬走的事。 薛姨妈只当自己儿子听话孝顺,其实不过愈发学坏了。 …… 这日,梨香院堂屋中,已在内务府完成述职核账的薛远,带了不少礼物,来看望自己大嫂和一对侄儿女。 薛姨妈看了满桌的礼物,问道:“二弟,你来神京不过几天时间,怎么这样急匆匆就要回金陵。 况且宝琴这丫头得了风寒,身体还没好结实,怎么好长途跋涉的劳累。 依我看这会子离除夕不过几天时间,你也赶不及回金陵过年,不如就留在神京过完年再走,他们几个小的都在,我们两家也有个团聚。” 薛远说道:“大嫂,我也不想赶得这么急,况且我也是好多年没见宝钗和蟠儿,能留在神京一起过年,自然是好的。 不过我在远疆有一笔大生意,过了年就要在金陵接货筹划,所以才要赶着回去,做完这笔生意,我可能也就收山了。 这次我来神京,已给宝琴和梅翰林家的公子订了亲事,说不得过几年要寓居神京,到时来日方长,一家子有团聚的时候。” 薛姨妈见他去意已定,也就不好再勉强,又让家丁抬了几箱礼物出来。 说道:“这里有两箱土产,你帮我带回送给弟妹,这一箱是贾家老太太送的节礼,听说还是琮哥儿特地交代置办。” 薛远看着那几箱礼物,说道:“先荣国公一代人杰,自从他去世后,两位世兄都是平易之资,上年宁国府又被查抄,眼看着贾家已近颓势。 却没想到出了贾琮这样卓绝的子弟,昨日我在荣庆堂和他虽只是畅谈片刻,但这少年心智才识都极为不俗,当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妄。 想来是宁荣两公余泽不衰,竟让贾家养出这等英睿凤雏之子。 真是让我好生羡慕,如果我薛家也能出这样的子弟,恢复祖宗荣光,必定是指日可待的。” 薛姨妈笑道:“二弟也是少见多怪,我在梨香院住了两年,不知见了这琮哥儿多少离奇之事,真是数都数不清,都见怪不怪了。 他这样的人物是极罕见的,哪能家家都出一个,要我说蝌儿和宝琴都是极好的,你也别总觉得别人家的孩子强。” 薛远笑道:“蝌儿循规蹈矩,倒是不用我操心,不过和贾琮这等雄才相比,难以同日而语。” …… 薛远突然问道:“大嫂,当年我大哥满腹经纶,博学雅量,不然我哪侄女宝钗,也不会被熏陶出满腹学问。 大哥当年在金陵潇洒任气,好交往高士名流,不知他有没有结识过一个叫西柳先生的人物?” 薛姨妈想了一想,说道:“你大哥生前朋友这么多,照理我是记不清那么多的,但是这个西柳先生,因他名字古怪,我却还有些印象。” 薛远听了这话,脸色猛然一变,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自己大哥还真认识西柳。 当年宝钗的父亲学识渊博,少年时也曾寄意科举,只是屡试不中,这才死了心思,安心经营家中祖业。 薛远和兄长年龄差距较大,多少有些兄兼父职的意思,他的兄长性情内敛,颇有城府,很多事情都不会对他这兄弟说。 所以,自己兄长当年交游广阔,来往的都是江南大儒名流,但具体认识的是哪些人,薛远却是知之甚少,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他实在没想到,居然就这么无意之间,让他问到了真章。 而这个西柳先生能让当今圣上过问下落,薛远回忆起当时嘉昭帝幽深难测的神情,他断定其中必定不是善事……。 …… 薛姨妈继续说道:“我记得那时,宝钗刚生下不久,也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你大哥和金陵甄家二爷是至交,当时两家也有些生意往来。 因此两人经常会进出饮宴,有一次你大哥喝的醉醺醺回来,看起来心情很是舒畅,他说甄家二爷请席吃酒,还给他引荐一位金陵隐士。 他说那位金陵隐士名叫西柳先生,是个罕见的奇人,一身才学惊人,不仅精通诗词书画,连山医命卜相这等杂学,也都无一不通。 你大哥也是个有学问的,从没见他这么佩服他人的学识,再加上西柳的名字实在古怪,所以这么些年我都还记得。” 薛远问道:“后来大哥还和那西柳先生有来往啊?” 薛姨妈说道:“之后再没听你大哥提起此人,说来也有些奇怪,你大哥当初既如此敬慕此人,本不该是如此。 这之后没多久,金陵城中出了大事,金陵杜家突然背上谋反罪名,家中男丁全部被处斩,女眷不是被白绫赐死,就是被发卖为奴。 当年的杜家才是真正的金陵大家,可是比我们薛家都要体面,前后才多少日子,一大家人说没就没了,如今想起都有些吓人。” …… 薛远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杜家的事情,他自然是清楚的,如果不是杜家事发,他这十几年也不会接下这惊天的差事……。 薛姨妈似乎被勾起了谈兴,继续说道:“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甄家二爷和你大哥,突然疏远起来,后面几年甚至断了来往。 有一次我好奇就问了缘故,你大哥说甄家二爷好像在做海商生意,因有些犯忌讳,所以行动诡秘了些,才会和昔日故交疏远。 二弟是清楚的,你虽然早早接了内务府的差事,替朝廷在远疆外海游商采买,但你那是官衙差事,却是不同的。 那时朝廷还没发布海政,民商片板不得下海牟利,虽各家都是屡禁不止,但毕竟是上不得明面的事,甄家二爷会这种做派,也不算奇怪。 好在你大哥是个本份人,只经营好祖宗传下来的家业,这十几年虽没大发,但薛家的家业却守得极稳当。” …… 薛远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他知道大嫂向他暗自夸耀,薛家祖业不倒,都是亏了大房多年的功劳。 不过他也毫不在意,因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份祖业上。 金陵贾王史薛四大家,其他三家都是子弟人才不绝,如今都是官爵亨通,威势升腾。 原本贾家已显出颓势,可如今出了个一体双爵的贾琮,已经隐然有后来居上之势。 而薛家已三代失去官爵,只靠着祖传的金银富贵,勉强攀附四大家末尾,但这种状况还能维持多少年,家门衰败,早已近在眼前。 薛远年轻之时,便认定金银财势,根本无法重振薛门家声。 他的兄长年轻时也是激昂奋进的人物,兄弟俩对振兴薛家,同样满腹热忱。 但他的兄长自继承薛家祖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便开始变得老道保守,一味枯守祖业,往日的激昂都淡然无存……。 薛远无法苟同兄长的作为,所以才会想到另辟蹊径。 只是他这些年所做之事,从未和薛家人说过,家里人只以为,他不过是个内务府远疆买办。 他从来就没把薛家祖宗留下的金银生意,看得有多么重要,他想要的比这要更多,也更加长远。 当年薛家先祖不过是紫薇舍人这样的官位,他薛远不仅要恢复前辈的荣光,还要全力远迈先祖,让薛家不负四大家之名! …… 薛姨妈见自己提到大房的功绩,自己这二弟只是微笑颔首,并无异议,心中也有些受用。 她知道薛远虽没继承祖业,但这些年靠着内务府远疆游商,也是积累下不菲的家业,他既不在这上面长心思,那便是最好的。 薛姨妈又说道:“老辈人常说钱财富贵都是有定数的,老天爷该给你的,不会少一分,也不会多一分,月盈则亏,日中则昃。 这一桩在那甄家二爷身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之后没几年,朝廷突然在金陵设立市舶司,沿海各州都开了海政,那时人人都说甄家二爷眼光毒辣。 就因他们甄家早行了一步,从此便靠着海贸生意大大富贵起来,才几年时间就得了甄半城的匪号。 如今甄家不仅金银财势超过薛家,只怕整座金陵城也找不出胜过他家的。 当时金陵城多少人羡慕,都说甄家二爷就是财神爷传世,可就是这鲜花着锦的关口,还就出了变故。 五年前你哥哥突然就得了重病,我几乎请遍江南名医,谁也说不清病灶为何,施了许多法子都是药石无效。” 薛姨妈说到亡夫,忍不住掉了眼泪,说道:“那时二弟身在远疆,你哥哥临终还一直念叨你,只是你回来却是半年后了。 那时家中办理你哥哥的丧事,那甄家二爷也请来悼念,出殡时又来扶灵,也算是个重情义的。 可是谁也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出海经商,竟然连人带船都失了踪迹,连个尸首都没找回,你说这挣来山一样的金银,又有何用……。” 薛姨妈还在絮絮叨叨扯闲篇,但薛远心中却翻腾不平,他在薛姨妈的话中,听到了几个关键之处的信息。 自己大哥竟然认识西柳先生,而且还是甄家二爷甄应泉引荐,就是说甄应泉和西柳先生的关系,必定十分紧密。 五年前似乎是个不吉利的年头,大哥在那一年去世,甄应泉也在哪一年失踪……。 薛远问道:“二嫂,大哥认识西柳先生的事,你还和谁都说过?” 薛姨妈神情稀罕,回道:“这也不是大事,今天你不问起,我都不会怎么想起,自然谁都没提过,这事有什么妨碍吗?” 薛远想了想说道:“这西柳先生不是什么善茬,他失踪十几年,官府都要在查找他的下落。 以后大嫂对谁都不能说这事,不然传出去必定要生出祸来!” 薛姨妈见薛远神情凝重,也是吓了一跳,她知这二叔整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既然会这么说,必定有他的道理。 连忙答应此事再不会和他人说起。 第五百二十四章 帘幕显绝色 荣国府,贾琮院。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东西两府都换了门神,贴了对联,挂了挂牌,新油了桃符,里外都焕然一新。 凌晨即起,琉璃窗格子外头,天还是半黑的,芷芍起身拢了拢秀发,将屋子里丈八烛台都点亮。 黄融融的烛光照亮了暗室,在乳白的墙壁上,投下她秀美窈窕的身影。 贾琮也挑开床帐,看到芷芍穿一身雪绸贴身小衣,在房间里走动,身姿曼妙,很是赏心悦目。 他也不急着下床,只是盘膝坐在床帮上,微笑着欣赏眼前温软的旖旎。 芷芍见他神情古怪,俏脸微微一红,嘴角似笑非笑,似有娇嗔之意。 这些年无数次同室而居,耳鬓厮磨,自然也不会对他避讳。 也不管贾琮欣赏玩味的目光,系上白棉布绣梅枝马面裙,上身穿件雪蓝缎工绣交领长袄,系好肋下盘扣,外面套一件雪狐裘皮短袄。 迎着微曦的晨光,又将满头青丝细细梳过,挽成漆黑的纂儿,插一支润泽的碧玉簪子,娇容慵懒尽数掩盖,已是俏美盈盈的佳人。 她上前过来帮贾琮掀开床帐,用五子登科老铜帐钩挂住,笑道:“三爷又不是没见过,也值得这样呆看。” 贾琮笑道:“因为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芷芍笑道:“三爷爱看,就长长久久的看,就怕以后你看厌了。” 又去了紫檀如意垂云衣架上,取了件月白底团花缎面翻毛圆领袍,帮着贾琮穿好,把他的发髻打散重新梳理。 说道:“昨儿我已安排了车马,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我去牟尼院陪师傅和师姐除岁,明日回府陪三爷过除夕。” 贾琮点头道:“修善师太年事已高,又是客居神京,你是该多尽孝心,等过了除夕,我陪你一起去给师太贺岁。” 他又指着书架上的一个木盒,说道:“上次妙玉师傅上门给林妹妹诵经解心,我答应过要送她手抄的心经。 前些日子正好得空写好了,那盒中有一卷手抄心经,还有一册手抄的旧日词章,你帮我带去送给妙玉师傅。” 芷芍笑道:“师姐得了三爷的手笔,必定会很高兴,当年你送师傅的那卷《佛说五蕴皆空经》,师姐便常常拿来念诵,爱不释手。” 这时房门被轻敲了两下,然后被轻轻推开,贾琮见龄官端着大铜盆进来,铜盆里是冒着白气的热水。 贾琮见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穿件浅蓝底子绣花交领长袄,腰上系藏青单色汗巾子,乌黑发髻上插支春兰镶珠累丝金簪。 贾琮记得这支清贵精致的金簪,还是当初在金陵之时,甄芳清送给龄官的见面礼。 他好奇问道:“龄官,往日都是五儿来的,怎么今日换了你?” 龄官自从入了东府,住进贾琮的院子,但贾琮日常贴身服侍起居读书,都是芷芍、五儿、晴雯、英莲等操持。 龄官并不做贾琮身边的差事,除了经常给贾琮下厨,或带着小丫头清扫院落,或学字看书,或揣摩戏本子,并无其他事情。 龄官微微一笑,甚是甜美动人,说道:“今儿是腊月二十九,西府事情最忙,来往宾客迎来送往,还要安排年节酒宴,张罗各处布置。 五儿姐姐大早就去二奶奶那边帮衬,晴雯姐姐这几日赶三爷过年的针线活,经常熬夜,都没睡好,所以五儿姐姐让我替她伺候三爷。” 两人服侍过贾琮梳洗,贾琮又帮芷芍整理送给修善师太的年礼,又亲自送芷芍出了东府西角门,安排护卫和婆子,等马车走远才回府。 …… 等到他回到内院,刚走近自己院子,就见丫鬟婆子抬了不少箱子,在院子中进进出出,迎春带着绣橘站在一边指派。 迎春见贾琮回来,笑道:“琮弟回来正好,金陵鑫春号曲大姑娘送了六箱年礼过来,其中两箱现银我已存入银库。 另外四箱礼品,其中一箱都是琮弟的衣裤鞋帽,各色西洋玩意,上等的贴身用物。 其中衣物都是手工精到做出的,并不是成铺买的,我只听说曲大姑娘行走天下,一身武艺,没想到女红如此出色,当真能人无所不能。 另外三箱礼品,都是曲姑娘置办送给家中诸位姊妹,还有大嫂子、二嫂子、两位太太、老太太……。” 迎春让人打开几只箱子,让贾琮过目,过来看热闹的晴雯、英莲、龄官等见了都发出惊叹。 只见每只箱子都装了琳琅满目的礼品,各自分类整齐摆放,还都标上签子,说明各物都是送给谁,看起来一目了然。 迎春神情有些迷惑,问道:“琮弟,曲大姑娘从没到过我们府上,怎对家中人口这么熟悉? 刚才我大致看了一下,送给各位女眷的礼品,都非常精到贴心,倒像是在咱们家呆过一般,知道家中各人的喜好。” 贾琮自然知道其中原故,曲泓秀也给自己做过衣服,但论女红手段精到,那还数秦可卿。 自己这一箱衣服鞋袜,只怕大都是可卿和丫鬟瑞珠的手笔,宝珠一双小手力气虽大,却是拿不得针线的,背后敲闷棍倒是在行。 而且,迎春猜得没错,可卿不就是在贾家呆过,对家中人口怎么会不熟悉。 可他却不好对迎春说,当年是他偷了可卿去金陵,只好掩饰道:“大概是我常和她说起家中事情,所以她才留了心。” 迎春微笑道:“你找了曲姑娘这样的师傅,可真是福气,不仅能在外面帮你看着生意,连家里的细巧事情,都帮你挂在心上。 让你少操多少心,都快赶上我这做姐姐的了。” 迎春又从一婆子手中接过个匣子,说道:“琮弟,这里还有一份礼物,也是鑫春号寄出,但不是金陵鑫春号,而是姑苏鑫春号。 这倒是奇怪了,曲姑娘的节礼还分两个地方寄出?” 一旁的看热闹的龄官双眸不由一亮,姑苏鑫春号捎来的年礼,在场的人都不知道根由,但龄官却是知道的……。 贾琮打开那匣子,里面有一件叠放整齐的长袍,还有一双厚实的棉鞋。 虽然东西平常,但不管是长袍,还是棉鞋,都是针脚细腻。 贾琮能看出这件长袍的手工,明显比上一件好了许多,想来她用了不少心思。 匣子中还有一张淡蓝色的薛涛笺,上面写了两个短句,字体秀丽,引人遐思:深巷烟火思浮生,一江春水怨别离。 龄官能想到这匣子的来历,贾琮自然也能想到,他心中微微叹息,下意识摸了摸腰上那条虎纹玉板革带。 …… 贾琮让晴雯、英莲、龄官等按签子取了礼物,到园子里给黛玉、探春等姊妹送去。 自己和迎春带了其他礼物,一起去西府送人,可不能白费了曲泓秀和秦可卿一番心思。 两人出了东府,从夹道的小门入西府,路过梨香园附近,看到园子门口丫鬟婆子常有进出,显得有些繁忙。 人群中的金钏见到贾琮和迎春,连忙过来行礼,贾琮问道:“今日姨妈家怎这样热闹起来?” 金钏说道:“今日薛家二老爷启程回南省,马车路过家里,特地停了一会儿,过来和太太姑娘道别。” 那日贾琮和薛远在荣庆堂一番交谈,薛远干练明快,见识宏愿,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如今既然路过门口,知道他要启程回南,不相送一下,未免显得有些失礼。 于是取了送给宝钗的礼物,让金钏拿了,让迎春先去贾母处送礼,自己和金钏进了梨香院。 两人穿堂过屋一会儿,便听到前面传来清朗的话音,贾琮听出那正是薛远的声音。 只见薛远身边跟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人,举止安静腼腆。 薛远身边还跟着薛姨妈、薛蟠等人。 众人见到贾琮突然出现,都有些奇怪。 贾琮笑道:“我从金陵带了些家常礼品,要送给宝姐姐,刚巧听说薛家二老爷要回南省,特来趁便相送。” 薛远听了连声道谢,两人又说了些后会珍重的话语,贾琮便和薛姨妈等一起,将薛远父子送出梨香园后街大门。 后街上已依次停了三辆马车,薛远父子上了第一辆马车,贾琮看到第二辆马车帘幕掀开,薛宝钗踩着马札走了下来。 宝钗见到贾琮微微有些奇怪,不知他今天怎么突然来梨香院,不过她看到金钏手上捧的东西,便猜到贾琮是来找自己,心中也是高兴。 她的堂妹自从到了神京,便受了风寒,因在病中,一直都在车中避风,所以宝钗才会入车中和她道别。 贾琮听到那车中,传出清丽动人的话音,都是些惜别之言,言辞文雅,软糯清脆,十分动听。 那掀开的帘幕后,露出一张天姿国色的脸庞,宛如萧瑟冬日中一抹绝艳的清光,让人心神微颤。 车中人也看到自己伯母身边的少年,玉树临风,姿容隽美,器宇清扬,恍如刹那幻象,心神震颤之下,车帘被她下意识慢慢放下。 冬日的晴空下,车夫的马鞭一声脆响,似乎能震撼人心,车轮隆隆响起,缓缓驶出后街,远远的去了……。 …… 迎春带着绣橘,几个婆子抬着几箱礼物跟在后面。 她们一路走来,皆能清晰感受,荣国府的新年气象已达到顶峰。 从外院大门、仪门、各处正道,一直到内院各处游廊、偏厅、正堂。 一路走来都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描金灯笼高照,即便是白昼,也点得两条金龙一般,到了夜晚会更加绚烂夺目。 各处走动的丫鬟和婆子,都已经换上新衣,修整仪容,人人看起来都显得精神奕奕。 整座府邸里外,都焕发出一股往年没有的勃勃生气。 虽然贾母和王夫人等,对贾琮承袭的事情,有着各种遗憾、不愿、嫉恨。 但是对外头来说,贾琮奉旨承袭,一体双爵,却是荣国府难得荣耀的大喜事。 贾琮又将荣国府的管家之权,全部交托给王熙凤,如今这对叔嫂是利益同体,一荣俱荣。 王熙凤不管是为人为己,都想趁着新年到来的关口,将荣国大房的威势全力抬升,不仅是向外人展示荣国大房正溯之位,更是做给家里人看。 因此,她对今年府内的新年布置打理,力求端正富丽。 并将前番时间整顿家务,开源节流省下的花销,全部抛在年节布置应酬上。 当然,这一切作为目的,她事先都让五儿、平儿和贾琮说明过意图,并得到了贾琮的首肯。 而且,贾琮抬举小红做了荣禧堂管事丫鬟,让林之孝两口子被王夫人撕掉的脸面,又重新捡了回来,从此对贾琮死心塌地敬服顺从。 他们对王熙凤筹谋的诸般年节安排,更是执行十分到位妥帖,将整个荣国府年节气氛,粉饰得异常红火富贵。 …… 荣国府,荣庆堂。 堂中摆了两个青铜福寿双全泰蓝镂空熏笼,里面燃着上等红泥炭和苏合柏香,温热芬芳的气息,四处流溢,温暖如春。 堂上各处锦幔、彩屏、大红坐垫、斓绸靠背、红缎迎枕都换成一色全新,显得十分富贵喜庆。 只是荣庆堂上显得有些冷清,只坐了贾母和王夫人相互闲聊,并不见王熙凤的身影。 时到腊月二十九,到府走动的各家内眷亲朋,不减反增。 王熙凤在内院最大的偏厅,摆了数桌流水席面,带着五儿、平儿,还有内院几个干净周到的婆子,应酬接待各家到访的女眷。 贾琮因为还未娶妻,荣国府还没有正经的当家奶奶,这种年节女眷应酬,自然由王熙凤这个长嫂代劳。 本来邢夫人是贾琮嫡母,原是最有位份,但她如今是个寡妇,自然不能抛头露面。 王夫人如今连正经位份都没了,更加不能越俎代庖露面。 贾母年高位勋,各家贵妇上门走动,只是到荣庆堂问安说话,入席赴宴之事,自然晚辈去应酬,她没有去陪客的道理。 往年此时,王夫人是风光耀眼的当家太太,今年却被打击的七零八落,如丧考妣。 所以,她也只能陪着贾母在荣庆堂说话,好歹在老太太跟前经常露个脸,等年后搬去东路院,连这样的机会都会不多了。 “老太太,琮哥儿毕竟还年轻,家务事的弯绕纠葛哪里经过多少。” “原先宝玉房里的小红,占着她爹娘的势头,举止轻狂,做事懒散,宝玉房里的那些人,没有对她不恨的。” “我也是觉得这丫头实在不像话,这才把她撵了出去,没想到那丫头是个刁钻的,不知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竟然牵扯上琮哥儿。” “不然琮哥儿原本和她没一点关联,又怎么会把一个撵出去的三等丫头,突然升做了荣禧堂的管事丫鬟。” “大宅门里血气年轻的哥儿,爱些女色也是寻常事,但是被这等心术不干净取了便利,对琮哥儿名声也不好……。” …… 贾母听了王夫人这话,眉头不禁一皱,王夫人把话说得那么露骨,她哪里不知道其中意思。 不外乎是说林之孝的女儿,用了不干净的手段勾引自己孙子,所以才翻身做了荣禧堂的管事丫头。 不过贾母虽在子孙上面偏心得厉害,但也不是完全老糊涂,她在内宅浸泡了一辈子,对男女情色之事见识不少,心中却不太相信这事。 说道:“这人看人都是各有不同,你把林之孝的女儿撵出宝玉房里,自然有你的道理。 琮哥儿偏偏就相中了这个丫头,必定也有他的思虑,他有一身封爵做官的本事,可不是个糊涂人,一个小丫头还能糊弄住他? 那个小红我也看过几次,虽有几分清秀姿色,但不过中人偏上罢了,比起琮哥儿那几个贴身丫头,可是差了几等。 这小子是个爱色的,大家族像他这样的子弟,我也见多了,他每天吃惯了珍馐美味,难道反而去找盘青葱豆腐去尝,这也是不通的。 即便琮哥儿真的晕了头,被林之孝的女儿勾搭了,只要没闹出事情来,被抓住贼赃,旁人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背后说些闲话。 如今琮哥儿毕竟是家主,他不过是重用了一个丫鬟,我这个祖母无缘无故,出来驳了他的脸面,这事也不妥当。” 王夫人听了贾母这话,心中懊恼不已,老太太如今也认了这小子的位份,竟然转头来维护起他了。 前几日王夫人听说,贾琮让小红做了荣禧堂管事丫鬟,心中自然羞愤欲狂。 但如今她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又有什么办法,最多也就在贾母面前提提小话。 只是没有想到,老太太也见风使舵起来,不愿轻易理会这种事。 这边王夫人心中正懊恼沮丧,突然堂门口挡帘掀开,迎春脸带微笑进来,身后的婆子还带着两个箱子。 “老太太,鑫春号的曲大姑娘,帮琮弟准备了些年礼,其中不仅送给家中姊妹的,还特意备了一份送给老太太和太太。” 贾母笑道:“琮哥儿倒是个走运的,找了这么个姑娘,不仅帮他在金陵守着生意,帮他赚银子,还懂得这些礼数,倒是个不错的。 我记得上次琮哥儿从金陵回来,也带了几箱子礼物到家里分,他一个小子那里懂这些,必定也是那曲姑娘操持的。” 迎春指着箱子中一部分礼品,说道:“太太,这一份是送给太太的,东西虽不富贵,却都很贴心,等下我让彩云帮你收着。” 贾母在一边看着,笑道:“这曲姑娘倒是不错,连带让琮哥儿也知礼数起来。” 王夫人在一旁心中更加别扭,觉得老太太这话说给自己听的。 刚才自己还在老太太跟前给这小子下套,他这一回头就给自己送礼,倒显得自己不是东西了。 第五百二十五章 辽东生端倪 嘉昭十四年,腊月二十九,夜幕低垂。 这天到日落时分,神京又下起鹅毛大雪,不到一个时辰时间,到处都是白晃晃一片。 虽然天色已暗,但宁荣街上不像往日时分,人迹空荡,而是人喊马嘶,气息沸腾。 贾家东西两府也没像往日那样,这时辰早早各门紧闭,而是两处东角门都敞开着,管家带着许多小厮在门口忙碌。 大批马队从遥远的辽东而来,运送着各种年节货物,最终停靠在东西两府角门口。 去岁贾珍父子获罪,宁国府被削爵抄家,宁国府原先在黑山村八九处农庄,因属于宁国爵产,也被朝廷全部没收。 荣国府在辽东也有八处农庄爵产,距离黑山村不过百里,因为此次贾琮降等袭爵,那八处农庄也被相应消减为六座。 东西两府的农庄爵产虽都在辽东,但并不在一个地方,这次年底入京缴纳收成所得,却意外在同日前后到达宁荣街。 …… 伯爵府,外院偏厅。 贾琮正和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谈话,这少年名叫周广成,是当年曲泓秀抚养的五个遗孤中一人。 这五人分别是周广成、江流、王德全、刘平、宝珠。 这五人之中,周广成、王德全曾被贾琮安排在神京城外香水作坊,学会了贾琮自创的香水提取技艺。 刘平跟着英莲的母亲封氏,主持神京秀娘香铺的生意。 鑫春号开始在江南发展,王德全被曲泓秀派去负责姑苏扬州两地鑫春分号。 江流自小混迹市井,生性聪明机敏,擅长听信探秘,跟着贾琮作随身小厮。 周广成在几人当中最胆大心细,做事也最具魄力。 当年曾得贾琮吩咐,孤身入北静王府,做成了北静王府僭越诗一事。 使北静王水溶失去了竞争九省统制的机会,并从此被嘉昭帝忌讳厌弃。 贾琮也察觉到在这五人之中,周广成最具开拓之才,有独当一面的潜质。 当初周广成因北静王府一事,需要隐匿踪迹前往金陵,最后又被贾琮派到关外,主持辽东鑫春分号。 贾琮在辽东价值一千石的两处爵产农庄,也是由辽东鑫春号代管。 …… 周广成说道:“三爷,你在辽东的两处农庄,自转为爵产以来,鑫春号在当地聘请精干管家和农户进行打理。 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带人入庄巡查,对庄上人口进行勤懒筛选,如今剩下的人都是能用心做事的。 今年收成除各类米粮总计八百石,还有各类鸡鸭牛羊家禽、獐鹿熊猪等野禽、裘皮药材、河鲜海货等,共计折银三千六百三十五两。 今年入冬,九边一带天气诡异,比往年更加酷寒难耐,庄子上的牛羊冻毙折损不少,明年如果有个好天气,收成还能好些。” 周广成又取出账册让贾琮阅览,上面是年终收成各项明细账目。 贾琮听说两处爵产农庄有三千六百两收成,心中还是颇感意外的。 当初他被爵封威远伯,本可在神京近郊州县,或江南富裕之地,选择上等爵产。 但他受封世袭罔替勋位,隆恩厚重,震动朝野,万人瞩目。 他出于各种考虑,低调处事,将爵产选在朝廷新开疆的关外之地。 此举颇有不慕富贵荣奢,在建功莽荒之地,躬首立身之意,当时还有御史因此事上本褒赞。 贾琮定产辽东关外,多少有些贵勋表率的意味,嘉昭帝在此事上也乐得做人情。 他让户部在新开疆之地,挑选最好的农庄田地,作为贾琮的府邸爵产。 原先户部在授产之际,曾说明这两处爵产农庄,一年可收成五千两白银,加上每年正常损耗,大概会有四千余两收成。 眼下贾琮封爵才半年有余,按照户部对两处农庄的估算,大概收成得银不过两千多两,所以周广成报上的收成数目,已大大超出贾琮的预计。 …… 按贾琮心中推断,农庄在半年时间,就有如此收成,最重要的原因,是周广成对农庄的妥善管控。 周广成当年是衣食紧促的遗孤,曲泓秀的教养,贾琮的扶助,恩义相携,忠诚可信,处事明厉。 也只有可信的干才,这两处农庄才会有这样上佳收成。 还有就是户部对两处农庄收成预估,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比正常产出低了不少……。 按这次产出估算,两处农庄在正常年节,年收成应该在六千余两左右。 周广成又说道:“这大半年时间,朝廷在关外千里之地设镇立县,派遣文官武将驻留,关外商贸之事日益红火。 多亏三爷有先见之明,早早让我带人在辽东设立分号,如今分号已在当地设立二处工坊,招受当地适龄妇孺,加工江南运送的自产之物。 辽东分号在当地贩卖鑫春号香水、香皂、牙膏等自产之物,从辽东收购裘皮、药材、木材等土产,贩送南方出卖。 秀姐按三爷的意思,已从神京、金陵两地收养的流民孤儿之中,挑选十三至十八岁少年男女二十人,分批送到辽东分号储练。 这些少年最晚都已在辽东呆了三个多月,都已适应那里的气候水土,其中灵醒之辈已成分号得力骨干之人。 虽然分号设立不过半年时间,但所得获利,已抵得上金陵江南总号的四成收益,想来再过二年,辽东分号的生意不会弱于江南。” 贾琮微笑道:“世事如棋局,所谓草肚金角银边,便是这个道理。 辽东关外之地,在常人眼里是凶戾偏远之地,但一旦被朝廷收复开疆,便是大有可为之所。 你们几人都是我的少年之交,当年我和秀姐在神京开办香水作坊,你们个个都出力甚大,好好做实辽东分号,对鑫春号至关重要。 我只要得了便利,会设法帮你们几个在内务府挂职,也好求个正经出身。” 周广成起身,对贾琮躬身一礼,正色说道:“当年我得秀姐教养,三爷传技栽培,才有今日,我必定会帮三爷看好辽东这份家业!” 贾琮又问道:“听说最近九边之地,土蛮部安达汗麾下,常有散勇袭扰边之举?” 周广成回道:“我在辽东接触各地客商,也听说过土蛮部扰边之事。 这些年大周各州及九边之地,气候十分反常,每到深冬季节,漠北草原上更是雪灾不断,维生艰难。 据九边客商传闻,土蛮部安达汗这些年东征西讨,征服残蒙流散各地多个部族,如今麾下掌控十万余户,控弦精锐号称二十万众。 其实力已超过漠南部、浩齐特部等残蒙大部落,这几个月以来,大同、宣府等地,已多次被草原游骑侵扰,据说都是土蛮部散勇。” 贾琮说道:“你在辽东之地,多留意关外残蒙的动向,我们既在辽东做生意,所谓乱兵难聚商,对这类动向就不能置若罔闻。 一旦有事发生,可用飞羽及时向我传信,这次你回去时,我会让艾丽多备些驯养的禽鸟,让你带回辽东,以备不时之需。” …… 荣国府,西角门,聚集了一堆人,频繁在西角门进出。 一个混身穿粗料皮裘,脸皮粗粝,头戴暖帽的中年人,正站在门口,一脸讨好的和林之孝寒暄。 当年乌进贤的兄长乌进孝,管着宁国府在辽东的八九个爵产农庄,以往每年进京缴纳农庄收成,都是两兄弟联袂而来。 自从宁国府被查抄,所有爵产被朝廷没收,乌进孝也就在家荣养,今年只有弟弟乌进贤独自进京。 旁边的小厮正在清点农庄送来的年节收成,一批清点完毕运送入府,他就会唱报核对。 唱报声音虽不大,但被偶尔路过的路人听到,心中皆羡慕荣国府的豪奢体面。 “大鹿二十只,獐子三十只,狍子十五只,暹猪十五个,野猪十五个,腊猪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各色杂鱼二百斤。” “活鸡,鸭,鹅各一百只,风鸡、鸭、鹅五十只,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四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 “银霜炭上等选用八百斤,中炭一千斤,柴炭二千斤。” “御田胭脂米十石,碧糯六十斛,白糯六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两百石……。” 林之孝翻看乌进贤上报的账本,一页页看到最后,皱眉问道:“乌庄主,今年的收成总共折银五千两,怎么比去年整整少了两千多两。 这么大的亏空是怎么来的?” 乌进贤陪笑道:“大管家有所不知,今年辽东田庄收成越发不好,老天爷不赏饭啊。 从春末就开始雨起,接连直到夏末,竟没一连晴过五日,田里的都涝烂了,往日要往田里浇水,这大半年尽想着怎么从土里排水。 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多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一直到年末,大雪封山没消停过。 这日子实在是过得苦啊,就这些收成都是东拼西凑,竟抽干骨髓才置办出来的,宁可我们自己苦些,也不能让府上的主子没了体面。 还请大管家在主子面前多美言几句,也就不枉费了我们一片心。” 林之孝对乌进贤苦哈哈的诉苦,心里是半点不信的,就当这老砍头的在唱山歌。 他和乌进孝两兄弟打了十几年交道,还不知道他肚子里那些套路。 北边最近传来消息,乌家在当地置办的庄子,可没比贾家的田庄差多少,这羊毛还不是出在羊身上……。 …… 林之孝说道:“乌庄主,以往黑辽的收成,你都是和赖管家交代的,我也是第一次接这回事,心里一时也拿不准。 这收成好不好,该不该这样,我说了也不算,如今琮三爷袭了世爵,东西两府都是他当家,得他说了才算。 我听说三爷东府的爵产也是在黑辽地界,今天也来送收成上门,他对那边的情形比我要熟悉,我把账本报给三爷,请他定夺。” 乌进贤听了这话脸色一变,上前说道:“老汉虽在辽东,这一路上也听到三爷的威名,想来必定是体惜怜下的主子。 还请大管家在三爷面前,多替我们分说分说。” 乌进贤说着便握了握林之孝的手,一张银票已经塞到林之孝手里,这一套路以前在赖大身上用惯的。 他心想这林之孝的难道比赖大还要高明,是个人就有个价码,不过多少银子罢了。 林之孝发现手中塞了东西,低头一看是张五百两的银票,也微微吓了一跳,心说这老砍头出手火辣,他这是贪墨了多少收成过去。 只是这钱林之孝却万万不敢收的,他可是没忘记,也是亲眼所见,当初赖大和赖二是被谁收拾的。 再说贾琮将他的女儿小红,从一个被撵的三等丫头,升迁到荣禧堂二等管事丫头,这份人情和体面,可远远不止五百两,他还没老糊涂。 他就生了一个女儿,要这么多惹祸的银子做什么。 现在府上都在传,说三爷看上自己的小红,虽然不做准。 但说不定将来女儿会有大前程,他林之孝可不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林之孝将银票塞回给乌进贤,说道:“乌庄主,你这就不必了,我可当不起这干系,我这就让三爷拿主意,你就等我消息吧。” 乌进贤见林之孝根本不上套,不仅有些傻眼,看着林之孝一路往东府而去,心中生出一片恐慌。 这荣国府如今变得如此古怪,居然还有银子摆不平的帐,这位琮三爷好厉害的势头,林之孝居然连一点把柄都不敢留。 …… 荣国府,外院偏厅。 贾琮翻看林之孝交上来的账本,看只几页就微微皱眉,又听林之孝转述乌进贤那番说辞,转手就把账本递给周广成。 说道:“广成,这是西府在黑辽的六处庄子,你看看账目有没有问题。” 周广成仔细看过账本,说道:“三爷,西府这六座庄子,虽不像东府这两处是上好的,可也是在中等之流。 我虽七月初才到辽东,那边今年的气候的确有些糟糕,但即便天公不作美,六座庄子一整年收成,也不可能只有五千两。 即便算上必要的损耗,还有近四成收益的亏空!” 旁边的林之孝一听这话,心中一惊,这姓周的是个懂行情的,随便翻看账本,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三爷身边是有能人啊。 贾琮以前虽从没关注西府田庄的收成问题,但往年这些事一向是赖大管着,但凡这个刁奴管的事,必定就免不了贪墨亏空的勾当! 所以,贾琮即便不看账本,也知道其中必有黑账和呆账。 再加上周广成报的东府田庄收成,两处庄子半年就收了三千六百两,西府同在辽东的六处庄子,整年就收成五千两,傻子都能看得出猫腻。 这些年乌家兄弟到底刮走宁荣两府多少家底,粗略估计都是极大的数目,这两个老砍头的该杀! …… 贾琮冷着脸问道:“林之孝,乌进贤今年多大了?” 林之孝见了贾琮冷肃的神情,心中有些凛然,连忙回道:“他们两兄弟今年都五十多岁了。” 贾琮说道:“你带我的话给乌进贤,他年纪也大了,也到了收拢歇息的时候。 以前府上的事不是我打理,我就暂且不做追究,以后西府田庄不用他管了,我会交给周掌柜全权打理。 让他这次回去之后,将西府各处田庄财货人口清点造册,尽数移交给周掌柜,如果账目不清楚,我会想办法和他算清楚……!” …… 荣国府,西角门。 乌进贤听了林之孝的传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连这位琮三爷是方是圆都没看到,就这样被一脚踢开了。 以往每年入京上交田庄收成,贾琏、贾赦等人并不是没有埋怨的闲话。 但黑辽的庄子离神京太远,府上那些终日富贵享受的爷们,谁还会亲自去庄上巡视不成,还不是乌家说多少就是多少。 即便贾琏、贾赦有些疑虑,但掌管爵产的毕竟是二房,又有赖大在其中说和,一般都是听大房几句抱怨,最终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乌进贤再也没想到,这位琮三爷做事竟如此凌厉,连面都没见着,就将自己开革了。 他满脸通红说道:“大管家,我们乌家可是家生奴才,给府上管了一辈子田庄,一向兢兢业业,怎么说不让管就开革了。 还请大管家帮我在三爷面前分说求情,要是嫌弃今年收成不足,我这次回去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把三爷要的缺额给补上。” 林之孝说道:“乌庄主,咋们也都认识十几年,谁还不知道谁的底细,明人不说暗话,三爷说以前的帐,暂且不追究,我看你就见好收吧。 这些年田庄收成的事,你都是和赖大的交接筹谋,这里面的底子到底清不清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你可知道赖大的是个什么下场?” 乌进贤想到赖大,脸色微微一白,说道:“听说入了刑部大狱,被秋后问斩了……。” 林之孝的冷笑道:“他就是被三爷查出,多年来贪墨搜刮贾家的家业,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三爷的名声我想你一定听说过,通天的本事,明镜一样的心思,眼里揉不得沙子。 你要觉得他像大老爷和琏二爷怎么好糊弄,你也就活到头了。 如今三爷没让你走绝路,你就要自求多福,这次回去抓紧将黑辽的田庄家当,清点清楚,不留话柄,早早移交干净,省得给自己留祸根。 三爷是在辽东立的功勋,封得爵位,置办的家业,辽东那边的文武将官,说不得都是三爷的袍泽同僚,你说他在那边得有多少双眼睛。 你可千万不要办糊涂事,给自己留个后路……。” 林之孝的说完话,对着乌进贤叹了口气,回身施施然进了西角门。 只留下脸色惨白的乌进贤,如同朽木呆鸡般站在那里,似乎风吹一下就会倒。 …… 荣国府,偏院。 王夫人虽然搬出了荣禧堂,可是衣食住行的精到,却是半点都不打折。 一顿晚餐,桌上摆了六七个精致热菜,还有一大碗乌鸡海参八宝羹,一桌子的香气扑鼻。 贾政早已胡乱吃过,便回了梦坡斋书屋,等到晚些就寝,多半会留宿书房,或钻赵姨娘房间。 即便是满桌珍馐美味,王夫人也没多少胃口,草草吃过半碗饭,就当填饱了肚子。 突然,一个陪嫁婆子匆匆进来,看了看收拾碗筷的玉钏和彩云,有些欲言又止。 王夫人见了她这般神情,眉头微微一皱,便起身进了内室,那婆子也跟着进来。 等到王夫人坐定,问道:“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那婆子说道:“太太,二门外传来消息,乌进贤交来的收成,因不合数目,被琮三爷开革了! 琮三爷还把辽东爵产交给一个姓周的打理。” 王夫人脸色一变,惊道:“你说什么……。” 第五百二十六章 除岁有清欢(一) 嘉昭十四年,除夕。 伯爵府,黛玉院。 外头天还没亮透,屋檐头映着黑蓝色云顥,远近传来起伏的爆竹声,在小院上空盘旋不去,新年的气氛愈发浓重。 黛玉房里自凌晨就点起烛火,莹黄融和,明亮摇曳,将屋内照得一片通明。 房内光晕柔和,倩影走动,空气中弥散着,女儿晨起梳妆的残脂暗香,馨馨透鼻,沁人心田。 黛玉穿着浅金桃红二色撒花长袄,桃红马面裙,纤腰盈盈一握,身姿婀娜,秀眉微颦,美眸秋水,俏脸粉嫩,异常娇俏动人。 她身前书桌上摆着几堆分好的礼物,有文房纸笔、团扇纸伞、印石砚台、线香玉佩、奇石桌屏等,都充满江南文雅风韵之物。 另外还有两箱上等的扬州青盐,两箱江南金凤阁的胭脂水粉、手帕钗簪等闺阁之物。 姑苏林家是五代列侯的世家,到林如海这一辈嫡脉单传,膝下只有林黛玉一女,林家数代富贵积累,都在林如海一人。 因此,这位两淮巡盐首官,可不是只靠官俸过活的清流,家中资产颇丰厚富贵,虽不比金陵四大家,但也差距不远。 当年因贾敏过世,林家已无嫡脉女眷教养,加上巡盐一事风险难测。 才将黛玉送到外祖母膝下教养,因贾母为大周超品国夫人,身份贵重,可以淡化黛玉丧母阴霾,以作将来出阁的尊崇背书。 每年黛玉生日或年节,林如海都让侍妾陈氏准备礼品寄给女儿,既让她有江南故物自用,也可赠送亲友以为敬意。 林家的年节礼也是在腊月二十九送到,昨日黛玉已将贾母、两位舅母、王熙凤和李纨的礼物亲自送过。 今日早起,开始整理送给园中姊妹的礼品。 她指着书桌上分成几摞的礼物,掐指分配道:“这是迎春大姐姐的,探春妹妹的,宝姐姐的,惜春小妹妹的,岫烟表妹的。 云丫头这份先留着,等她来了再给她。 最后这份是送宝玉的,紫鹃、雪雁你们等下先东府后西府,各自帮我分送过去。” 她又转头看绣床上早放好的另一摞礼品,份数明显更多些,绣床边还放着一口小箱子。 说道:“三哥哥那份我自己去送,再给我叫个有力气的婆子,帮我抬那一箱子,里面是金凤阁的胭脂水粉。 是送三哥房里芷芍姐姐,五儿、晴雯、英莲、龄官这些姑娘们。” 紫鹃听了莞尔一笑,说道:“姑娘这是爱屋及乌,连三爷房里的姑娘都关照,就是忒偏心些,也不留一些给我们用。” 黛玉俏脸一红,微嗔道:“就你怪话多,那里还有一箱,都给你用了,看你什么时候用的完。” 黛玉不管紫鹃在一旁偷笑,提了起床上一堆礼品,便出了房间,紫鹃连忙叫了屋外的婆子,抱了那口箱子跟上。 …… 伯爵府,贾琮院。 黛玉进了贾琮的院子,五儿一早就去了西府,帮王熙凤、平儿操持西府除夕诸般杂事,芷芍昨日去牟尼院陪师傅守岁,今日一早还没回府。 黛玉遇到晴雯和英莲,把送人的那箱礼品都交待了,各人都欢欣道谢,黛玉又一人往贾琮书房而去。 龄官跟在身后说:“林姑娘,三爷一早去了荣庆堂见客,我过去看看,就是说姑娘送礼过来。” 黛玉进了贾琮的书房,便看到书桌上摆着一个木匣,并不像贾琮读书的东西,有些好奇的上去看了一眼。 见那木匣里整齐放了一件长袍,一双棉鞋,还有一张淡蓝色的薛涛笺。 黛玉饱读诗书,喜好文事,她好奇的拿起那张薛涛笺,见上面写着:深巷烟火思浮生,一江春水怨别离。 身后的龄官看到这一幕,不自禁吐了一下舌头,便退出了书房。 昨日三爷收了姑苏寄来的礼物,回到书房摆弄了许久,还发了好一会呆,想来他也想念敏儿姐姐。 大概是昨晚三爷没把东西收拾起来,今儿大早去了西府,英莲也没来得及进书房收拾……。 …… 今天一早,神京八房几个和贾母同辈的妯娌,来荣庆堂问好闲坐,因为辈分摆在那里,贾母便让贾琮这个新家主过去露个脸。 自从他承袭了荣国爵,这种年节礼数一下变得繁琐起来,原先只要贾政出面就好,如今贾琮却是躲也躲不过的。 虽然让他有些无奈,不过宗族礼数却不好轻慢了,等他应酬了事情,便独自回了东府,并没遇上去西府找他的龄官。 等他进了书房,见黛玉正坐在自己书桌前,手里拿着一张浅蓝色的薛涛笺,正在来回翻转的细瞧。 她见贾琮进来,下意识的将那张薛涛笺藏到身后。 贾琮笑道:“妹妹这是藏了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给我瞧瞧。” 黛玉嘴角微微一抿,轻咬樱唇,从身后拿出那张薛涛笺,说道:“我可没偷瞧你的东西,谁让你就摆在桌子上的。 三哥哥,这样的好东西,你也不好生收着,省的都被人看了去,哼!” 贾琮强笑道:“妹妹又说笑,就是一张写了字的纸,怎么就算好东西了,你喜欢的话,让我写多少都可以。” 黛玉眨了眨眼睛,说道:“这上面的字秀丽工整,可是有些功夫的,我想写字的这位姐姐,必定是个官宦千金。” 黛玉这话倒是没错,眼下这个世道,但凡识文断字的女子,还能写一手好字,多半出身官宦世家,极少有例外的。 黛玉看着手中的薛涛笺,明眸微微一转,说道:“这种薛涛笺看起来也眼熟,纸张柔中带韧,不易损毁,每张右下角都有梅花烙印。 这是姑苏荣宝斋出的薛涛笺,其他家可没这样的标记,我是姑苏人,自小家里就用荣宝斋的纸张。 我从小常用荣宝斋的薛涛笺写字写诗,每年陈姨娘从南边寄年礼过来,其中都有荣宝斋的薛涛笺。 黛玉指了指她刚拿来的礼物,抿嘴说道:“我送你的这份年礼,就有这种薛涛笺,我是再熟悉不过了。 我猜这位写字的姐姐,不仅是个官宦小姐,还住在江南,说不定就住在姑苏。 三哥哥,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贾琮脸色有些作难,说道:“林妹妹,女儿家其实不用这么聪明的。” 黛玉微微侧头,哼了一声,说道:“我就说三哥哥这次下江南学坏了,果然是没错的,除了那位甄三姑娘,居然还认识了其他红颜知己。 有这等好事,回来也不说给妹妹听个稀罕。”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古怪,就这种事情,也能当稀罕来听……? 黛玉抬头说道:“三哥哥,我们姊妹平日都是二门不出,大门不迈,最爱听个外面的稀奇,三哥哥有这等好事,一定要说给我听听。 最多我保证不耍小性儿,不抢白三哥哥就是。” 贾琮有些疑惑的看着黛玉,说道:“妹妹是不是故意哄我,要套我的话?” 黛玉噗嗤一笑,又正色说道:“我才不稀罕哄你,一向是三哥哥哄我才对,况且是你做出事情来。” 贾琮知道这事迟早也瞒不了黛玉,虽她对自己柔顺体贴,但骨子里难掩傲气,既然看出端倪,自然告诉她最好。 说道:“左右不过认识了一个人,你想听我就告诉你,不过不许又生闲气。” 黛玉点头说道:“好,都听你的,我不置闲气就是。” 贾琮在黛玉身边坐下,将自己和邹敏儿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甚至邹敏儿假死脱身,摆脱中车司和教坊司贱籍,从此隐居姑苏的事,他也不隐瞒黛玉。 当然,给邹敏儿解衣擦身,换药穿衣,抱进抱出这种风流事,自然春秋笔法,删减无踪。 倒不是贾琮心虚,只是这种话说出口,就再也说不清,黛玉小脸挂不住,必定要羞恼的,甚至还会翻脸……。 在一个女儿家面前,说自己和另外女子肌肤相亲,那不叫诚实或者坦白,大概归于愚蠢一类……。 贾琮似乎放大了女儿家的醋意,而忽视了她们泛滥的同情心。 黛玉听了邹敏儿的遭遇,不仅没使小性儿,反而眼泪汪汪,对邹敏儿的处境颇为同情,倒让贾琮生出一些暖意。 黛玉叹道:“邹姑娘遭了多少罪,换成是我,多半都活不下去。 我们姊妹比起邹姑娘,可是幸运了许多,每日富贵度日,过得平安和顺,还能时时和三哥说话作伴。” 黛玉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秀眉微颦,说道:“三哥哥,你是不是相中邹姑娘了,我看她必定是丢了心给你。 你说你一出门,就胡乱招惹,欠下这么多债头,我看你将来怎么收场,哼!” 贾琮苦笑道:“好妹妹,刚才不是说好不置闲气,不能说话不算数。” 黛玉不服气的说道:“我才没置闲气,以后三哥还是别叫好妹妹,免得你嘴里叫着好妹妹,只怕心里想的不知是哪个。” 贾琮:“……。” 说着黛玉便站起身要离开,贾琮说道:“妹妹怎么着就走,留下一起说说话,要不我陪你逛园子?” 黛玉说道:“我有些乏了,回去歪着,晚上好熬夜守岁,要是没有精神,外祖母又会操心说话。” 她走到门口,还回头说了一句:”三哥哥,我可没使小性儿,一向说话算数。” 贾琮笑了笑,说道:“我陪妹妹回去吧。” 贾琮话音未落,黛玉已出了房门,远远的去了。 贾琮知她虽口口声声说不使小性子,可是听了邹敏儿的事情,心里总归有些不自在,也在常理之中。 贾琮等到黛玉离开,想了一会儿,取出黛玉送他的那个香囊,上面有黛玉绣的石桥明月红梅图案。 他在宣纸上将香囊上的图案仔细临摹下来,又另外写了一份信,将图像和信件装入信封,又塞了张银票进去。 他叫来晴雯,说道:“你把这份信让人传到外院,让人交给江流,让他将信送到城东涌金斋找洪掌柜。 就说是我交托的事情,请他今天辛苦一下,务必在午夜前把东西做出来,派女眷送进内院。” 晴雯听到一脸疑惑,不过也没多问,原样传话就是了。 …… 姑苏,和光坊。 巷底一所别致的小院中,深冬的阳光,耀眼光明,充满温和宁静的韵味, 邹敏儿穿一身布衣裙褂,满头秀发盘成俊俏的发髻,头上那支梅花点翠金簪,在艳阳下璀璨生光。 她看到院中那株梧桐,又落下寥寥无几的叶子,随手拿起笤帚将落叶清扫干净。 一双水盈盈的明眸,下意识的看向院门,那次贾琮进门的时候,她也是在清扫院中落叶,时间转瞬便是数月。 其实贾琮离开后,时间并没过去多久,可是她却觉得异常漫长,似乎已在小院中度过很长的时光……。 素手莹润,发丝撩动,她握了握手中笤帚的把柄,望着那扇黑油的院门,一种错觉弥漫心头,似乎在下一刻,贾琮就会推门进来。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邹敏儿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觉,一颗心剧烈跳动不停。 正在厨房操持的丫鬟双荷,连忙跑到院门前,从门缝中看了一眼,才打开院门。 进来的是个中年婆子,手里还提着一个朱红的木匣子。 邹敏儿心中很是失望,转念一想,自己也是魔怔了,他怎么这个时候会来。 双荷明显认识这个婆子,笑道:“周大娘,今日是除夕,你怎么有空过来?” 那周大娘笑道:“我得了掌柜的吩咐,他说前几日收到神京贵人传信,让商号按他的意思,给周姑娘准备一份年礼,还有一份信转交。” 邹敏儿听到神京传信,俏脸上生出欢喜。 双喜接过婆子手中的木匣,道了谢,关上院门,脸有喜色的说道:“小姐,神京来信,是不是少爷送来的年礼。” 邹敏儿微微一笑,宛如奇花绽放,清研夺目。 她拿着那木匣放在院中石桌上,小心翼翼的打开,那木匣样式精美,里面分成多个各自,都用朱红绒布铺垫。 放了一只凤钗、一对耳环、一对玉镯,样式精巧,光彩耀眼,另有胭脂水粉等上等闺阁之物,看着十分华贵喜气。 但是邹敏儿的目光,只被匣子中一份书信吸引,书信上面写着敏儿亲启四字,邹敏儿看得出那是贾琮的笔迹。 这是他的亲笔信,不知是用飞羽传送,还是早就从神京寄出,一直到除夕才送到姑苏。 邹敏儿展开信件,当初她在金陵清音阁,每日和贾琮商讨推演周正阳之事,早就对他的字迹十分熟悉。 如今再次看到熟悉的字体,一颗芳心忍不住怦然跳动。 信中写的都是普通之事,叙说自己如今丁忧居家,诸般起居读书之类的日常杂事,细致入微,不厌其烦,写了近十页信笺。 邹敏儿在哪些字里行间,甚至能想象得出,贾琮居府度日的模样,她读着厚厚的信纸,心中暖洋洋的。 其实不管是从坊间,还是从姑苏鑫春号,邹敏儿知道贾琮返京之后,又发生了诸般大事,跌宕起伏,荣耀华彩,让人目不暇接。 先被圣上赐婚,之后父丧退诏,再峰回路转,竟然得了一体双爵的荣耀,成了神京荣国府的掌家人,一切都显得匪夷所思。 或许他生来便是这样的根性,不管到了那里,都会翻腾起漫天风云。 但是,邹敏儿遍尝生死荣辱,爱恨纠缠,假死隐遁,过着如今平静安和的日子。 她最想知道的不是他的光彩耀眼,而是他褪去华衣之后,那些日常闲散安静的片段,就像自己眼下的时光,如同他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她不知道贾琮给自己写这样的信,是两人无意间的心性相通,还是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意,不管是那一桩,她心中都很欢喜。 旁边的丫鬟双荷,跟了邹敏儿这么久,已经知道但凡来自神京的信息,便和那日上门过夜的少爷相关。 邹敏儿并没和双荷说贾琮的名字和身份,但双荷知道小姐和那人关系亲密,那人是小姐最重要的人。 双荷见邹敏儿俏脸红晕,说道:“小姐,你看少爷送的年礼多好看,小姐看了他的信就这么欢喜,要是少爷常常来看你,那岂不是好?” 邹敏儿轻轻说道:“双荷,世上不能事事如意,人和人都讲究缘法,有些人可以相濡以沫,有些人只有相忘于江湖的命数。 有些东西,只要有过就好……。” 小丫鬟双荷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小姐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 金陵,裕民坊,曲宅。 除夕之日,整个金陵城一片喧嚣,爆竹声声催旧岁。 三进的小院中,也粗糙掌灯结彩,处处都是新年的喜气。 日落时分,内院正房之中,红烛高烧,地上放着两个箱笼,里面整齐码放各种女儿家的礼物,这些是贾琮让从神京寄来的年礼。 秦可卿在神京长大,曲泓秀也曾长居神京,这些礼物都是神京各大名铺的精巧物件,是贾琮刚过腊月便让五儿提前置办。 这间内院正屋,原先是贾琮居住,如今曲泓秀和可卿却在屋里摆开席面,两人对杯小酌,说着闲话守岁。 院子里宝珠像个假小子一样,在燃放爆竹玩耍,把一旁看热闹的瑞珠吓得不停惊叫。 喧闹的声音传入屋内,将两人心中的寂寥驱散一些,生出不少家的温馨。 可卿说道:“秀姐,琮弟真是到了那里,都能折腾出事情,虽说赐婚的事没成,却得了一体双爵的荣耀,当真是天大的好事。” 曲泓秀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突然想起自己曾收藏的那幅画像,说道:“他的排场越来越大,我宁可他平庸些,最好做个富家翁最便利。” 秦可卿听了却不以为然,她出身官宦之家,自然希望自己心上人,科场得意,仕途通达。 笑道:“秀姐想的怎么和人不一样,男子在世不就求个仕途功业,旁人想像琮弟那样,还没他那个本事呢。” 曲泓秀听可卿话中满是骄傲,口中却说道:“当初他不过一个伯爵,就闹到要宫里赐婚,如今一体双爵,将来必定闹得更凶。 你巴巴等在金陵,可就更没指望了。” 可卿听了这话,俏脸通红,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被曲泓秀调侃所致。 微嗔说道:”这话你不要光说我,也要留着说自己才好,如今琮弟要守制三年,至少三年内不会闹出什么事情。” 曲泓秀笑骂道:“我看你被琮弟哄多了,都变傻了,他要闹出事情,必定要成亲吗,你看他身边养了多少俏丫头。 明年他就是十五了,你看他会不会胡闹! 不行,我要写封信给他,就说我老曲家的功夫,另有关窍奥妙,必要让他再筑基两年,才能真真稳妥了。” 可卿听了这话微微一愣,憋了一会儿,才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难以遏制,整个人如花枝乱颤,最后笑得趴在桌子上。 曲泓秀也忍住笑,说道:“喂,你笑什么,你心里必定巴不得我写这封信……。” 第五百二十七章 除岁有清欢(二) 宁荣街,荣国府。 除夕凌晨,贾母等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坐八人大轿,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返回时已近中午。 贾琮、贾政带领族中子弟,在宗祠前场排站立。 贾家女眷事先进入宗祠后堂口排班等候,迎春、探春、惜春等姊妹都在列,惟独不见黛玉的, 她虽得贾母宠爱,但却是外姓之人,年节皆不入祠堂。 早上,她给贾琮送完年礼,虽因邹敏儿之事,心中微微失落,说自己要回房歪着养精神,其实也有年节思亲,回避外家宗祭的成分。 等到贾母车马回府,男女子弟才一同引入宗祠。 除夕祭祖,贾家主祭之人,已几经改移,从最初的贾敬先变为贾赦,今年的主祭之人,本因改为承袭世爵的贾琮。 但贾琮以孝道礼数为先,将主祭之位让给贾政。 这并不单是出于对贾政的感念和尊重,而是在贾琮内心深处,从小到大,所受的各种波折,他对贾家并无充分的归宿感。 这场除夕祭祖,最终由贾政主祭,贾琮陪祭,宝玉献爵,贾环献帛,贾兰捧香,偏房男丁展拜毯,守焚池。 青衣乐奏,诸般礼数规程,一一拜兴,焚帛奠酒,礼毕乐止,直到结束,除夕已日头西斜。 等到祭祖完毕,贾母带着荣国府一脉子孙媳妇,至荣庆堂后大花厅摆开家宴。 因天色还未黑透,各处席面还未摆上酒菜,王熙凤指派婆子摆了瓜果茶水,又在花厅四周游廊通道,遍点各式花灯,明丽灿烂,炫人眼目。 贾母和薛姨妈等人说话,迎春、宝钗、探春、惜春等姊妹在一边或赶围棋,或骨牌。 贾琮自承袭荣国世爵,已被人从后辈子弟的位份中,自然而然剥离出来,仿佛他再和姊妹们聊天取乐,就有些不成体统。 贾政早早拉他到花厅外抱厦,和代儒等太爷辈、及几位偏房文字辈叔伯聊天说话,诸般话题沉闷无趣,让贾琮有些昏昏欲睡。 一位文字辈叔伯和金陵偏房常有通信,闲谈中说起金陵甄家的事。 言说金陵锦衣卫新到任千户王彰江,精明干练,手段凌厉,似乎和金陵甄家颇有芥蒂。 到任伊始,便翻查甄家店铺牵扯火器私造旧事……。 贾琮原先被他们虚浮的话题,弄得很是无趣,但听到这消息,不禁心中猛然一跳。 甄世文牵扯火器私造一事,就像贾赦牵扯火器私运一案,只要不去稽查追究,就能混迹过去。 但如有人得到皇帝授意,不再顾忌甄家的隐势,全力翻查究底,甄世文一案必定难逃罪愆。 当初锦衣卫千户葛贽成,并不是无能之辈,但他忌惮甄老太妃的存在,对甄家的稽查不敢肆无忌惮,必要用实证论罪。 但葛贽成没有充足时间,也没有足够权柄,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出甄世文的实证,再加上甄世文在关键时刻,离奇死亡。 诸般原因纠结,才让葛贽成陷入僵局,之后杜衡鑫突然遇刺……。 所有一切的背后,似乎有双看不见的巨手,在掌控着其中节奏和走向。 在这样难测的境况下,葛贽成一败涂地,丢官罢职,输的一点都不意外。 如今甄老太妃已故去,甄家已失去最大的靠山,旧事被重新翻起,充斥着一股居心叵测的味道。 贾琮突然想起如今身在城郊皇陵,为甄老太妃守制半年的甄芳青,心里生出担忧…… …… 嘉昭十四年,除夕,日落时分。 神京城北郊外,洪宣帝陵。 在帝陵西边,有几座供守陵皇族居住的别苑。 除夕之日,即便有守灵的皇族子弟,也都各自返回府中守岁。 只有一座别苑还灯火通明,别苑的院门处停着两辆马车,不少奴仆正在搬运东西,进进出出。 别苑正房中间,一个精美的福禄寿祥云泰蓝镂空熏笼,闪烁着火红的微光,熏笼里上等银霜炭混了苏合柏香,散逸出馨香温热的气息。 甄芳青虽从小在宫中教养长大,但最近五年都在金陵,已习惯南方温和天气,再次乍临神京严寒,也有些不受用。 房中虽熏笼滚热,她还是捂得上下严实,俏脸雪白晶莹,妙目澄澈如水,风姿卓绝,清艳动人。 上身穿银蓝底工绣团花褙子,外面罩一件无袖黑狐裘长袄,头上带着玄色狐裘昭君套,左手上抱着个铜光闪动的手炉。 此时,她左手搂着手炉取暖,右手翻看金陵寄来近两月的生意账本。 丫鬟蓓儿笑着进来,说道:“三姑娘,荣国府琮三爷送了两车年礼过来,如今外头小厮正搬运。 有上等的胭脂米、碧梗米各五十石、熊掌五对、獐鹿孢羊等活物十只,河鲜海货二百斤,三百斤上等的银霜炭。 还有其他一些稀罕东西……。 这些东西用上一个冬天都是不尽的,琮三爷对姑娘还挺体贴,担心你一个人过冬,这些细巧事情都帮你算计好了。 姑娘安置的年礼,刚过晌午,刘大娘就打发人送到伯爵府了。” 甄芳青合拢手上的账本,微笑说道:“玉章送的东西,你各式挑一些,让厨房烧些南方菜式,等会你和大娘一起陪我守岁。” 两人正说话,刘显家的进来道:“姑娘,我们当家的从金陵捎来书信,是让家丁快马急送来的。” 甄芳青听了这话微微一惊,她因甄老太妃丧事,客居神京守制,家中生意都交给刘显代理。 她知刘显处事谨慎小心,懂轻重缓急,如今正是除夕年关,他会让家丁快马送信,必定是金陵出了什么变故。 甄芳青接过信件拆开,飞快浏览一遍,秀眉微颦,脸色有些凝重。 刘显家的问道:“姑娘,我们当家的在信里说了什么要紧事?” 甄芳青说道:“显叔在信上说,金陵锦衣卫千户葛贽成被罢免,接任千户王彰江一到金陵,便重新翻查三哥牵扯火器的旧案。” 刘显家的是甄家二房内管事,多少知道甄世文之事的底细,原先大房三爷亡故,他那些嫌疑事也就了结了,没想到又要被翻腾出来。 刘显家的问道:“三姑娘,锦衣卫翻查三爷的旧案,会不会对甄家有妨碍?” 甄芳青语气轻松的说道:“三哥亡故之后,家中的生意和店铺都已经由我整顿。 但凡违矩之事,不忠之人,都已处置报官,并无什么把柄,锦衣卫便是重新翻查此事,也很难抓到什么痛脚,也不用太过担忧。 我会给显叔回信,此事眼下到不用太急切,今日是除夕,你们都去忙守岁的事吧。” 等到刘显家的和丫鬟蓓儿走出房间,甄芳青脸上原有的轻松,便慢慢淡去。 她望着正屋中供奉的甄老太妃神位,喃喃说道:“老祖宗你尸骨未寒,甄家却已失屏障,这是墙倒众人推,有人要秋后算账……。” 她从正屋中博物架上一个暗格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从里面拿出两张纸张,仔细端详片刻。 这是当日他从邹怀义的秘帐上撕下来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无意间看到墙上挂的字幅,这是贾琮写的那幅临江仙。 它是甄芳青的心爱之物,到那里都会带在身边。 字幅上每一个字都显古拙俊逸,气韵不凡,如剑似戟,透着淋漓勃发的英气: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 荣国府,大花厅。 贾母在大花厅和外头抱厦共摆了十余席,花厅里摆了五席,坐的都是荣国府女眷。 每一席旁边设一小案几,焚着御赐百合宫香,摆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还放了布满青苔的小盆景。 席上除了贾母、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纨、尤氏、宝玉、迎春、黛玉、宝钗、探春、惜春、邢岫烟等人。 再一类便是贾母房里几个老嬷嬷,贾政房里周姨娘、赵姨娘,贾赦房里两个有名份的姨娘,贾琮房里的芷芍、英莲。 另外几座相陪偏席,便是府上如今有头脸的管事婆子和执事丫鬟,如林之孝家的、鸳鸯、平儿、五儿、袭人等人。 其实贾琮刚任命的荣禧堂管事丫鬟小红,本来也能进偏席相陪,却是被林之孝家的拦住了。 如今自己女儿还是闷声大发财最好,刚新鲜热辣上了位,就跑出来露脸,没得让人觉得轻狂。 要是因此驳了二太太的脸面,大正月里闹出事情,反而就不好了。 …… 王熙凤又在大花厅到抱厦之间,空出一些位置,请了两个口齿伶俐的女先儿,配上几个打牙牌小鼓的乐伎。 说一些玉簪记、满堂春、喜盈门之类的欢快评书,愈发将荣国府除夕夜宴烘托得喜庆热闹。 贾母是好高乐享受之人,在这种年节场合,她自己都是说笑不忌,因此大花厅中各席女眷,吃酒说话,都不怎么拘束。 只是按规矩,除夕要熬夜守岁,也没人敢过于贪杯,各人都扣着酒量,陪席的执事婆子和丫鬟,因担着差事,更是浅尝即止,或滴酒不沾。 反而是花厅外的抱厦那五六席男丁,因坐了爵主贾琮、堂官贾政、族学太爷贾代儒等人,其余在席子弟都规规矩矩,不敢有半点放肆。 快至亥时,探春便有些不耐烦,叫了丫鬟去把贾琮请到内席,让他和姊妹们合席说话,总算让贾琮摆脱了抱厦里无聊的男席。 酒席上最开心的大概就是宝玉,往日姊妹们都在东府进出,这一年他和姊妹们一起说笑,已比往年少了许多,实在甚是烦恼。 只是东府是御赐伯爵府,规矩森严,门槛太高,即便是老太太也不好干涉说话。 宝玉多半也只能望而兴叹,让他因此摔玉撒泼,他已经不敢了,因他知道黛玉最膈应摔玉,当年就是因为摔玉,两人形同陌路。 所以连累得宝玉白白荒废了摔玉的把戏,而且那日宗人府上门训斥,经历刘舒友特意提醒贾政,关于衔玉之说的忌讳。 从那个时候开始,贾政便开口让宝玉收好那玉,不许每日带着招摇。 贾母和王夫人虽不舍这经营十几年奇异体面,但想到会因此恶了宫中那位,也只好忍痛默认贾政的决定。 贾琮看着席上不带宝玉的贾宝玉,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荒诞滑稽。 …… 但宝玉对此无知无觉,今日和姊妹们团团坐了一席,吃酒说话,当真让他乐开了花。 况且,今日次席上还有东府久负盛名的芷芍、五儿、英莲等美貌丫鬟,都是他平时极少一窥芳颜的。 当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宝玉心中赞叹,本以为家中几个姊妹便是上等的,没想到天地钟灵毓秀,竟还生出这么些奇绝女儿。 可惜这些人怎么都进了贾琮房里,他一个酸腐禄蠹之流,竟然会有这样的福气,而自己这种超迈俗流之人……。 宝玉心中正浮想联翩,或悲愤,或怜悯,一双眼睛却是不停的往次席上瞟,欣赏那些让他沉醉的女儿丽色。 突然,隐约感觉到什么,他偏头一看,同席的黛玉瞟了他一眼,秀眉微颦,动人之极的秋水双眸,眼波中透着疏远和责难。 宝玉心头像是被刺了一下,莫非自己偷看东府的丫鬟,林妹妹竟然不高兴,那可是了不得。 宝玉一下便正襟危坐起来,不敢再往次席上瞎看,只和姊妹们谈笑,怎么样也不好在林妹妹面前失态。 席上的贾琮将黛玉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笑,黛玉见他看自己,便想到早上见过那张淡蓝色薛涛笺。 深巷烟火思浮生,一江春水怨别离。 黛玉想到如不是三哥哥招惹人家,那邹姑娘怎会对他这般用情至深,虽然好像找不到理由,但是心里就是不舒服。 她想到这些,便有些负气的偏着头,忍住不看贾琮的目光。 …… 等到时间到了亥时末,次席上的管事婆子和执事丫鬟,便各自向贾母道恼告退。 因除夕之夜,各处爆竹火花,各房灯油蜡烛,最容易出事,她们身上担着职司,自然要各处巡查,或各自回房操持。 黛玉见芷芍等人都走了,也觉得有些困乏,凑准空挡,趁大家忙着取乐说话,便起身往花厅偏门而去。 贾琮见了也起身跟了出去。 宝玉虽然怕黛玉嫌弃,不敢在偷看次席上的丫鬟,但是他对黛玉还是很关注的。 突然见她独自起身离开,便想着跟着去说话,也起身跟了出去。 黛玉出了大花厅,沿着风雨游廊走了几步,两边廊檐下挂着五颜六色花灯,十分绚烂美丽。 但黛玉面对绚烂灯火,却有些意兴阑珊,又想到年节之际,离家数年,生母早亡,父亲远离,心中说不出的空落。 突然后面传来贾琮的声音:“林妹妹,你一个人要去那里?” 黛玉心情沉郁之中,突然听到贾琮的声音,心中乍然惊喜,回头不知觉的应道:“三哥哥!” 斑斓绚烂的灯火之下,贾琮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前,问道:”大年夜的,一个人出去做什么?” 黛玉心中莫名欢喜,口中却说道:“我乏了,回去歪着去。” 这时后面传来宝玉的声音:”林妹妹这是要去那里,你站一站。” 黛玉一听这声音,眉头一皱,仓促之间,突然纤腰被贾琮一搂,被他牵带到游览的转角处,正好站在廊柱的阴影中。 黛玉感到自己几乎被贾琮搂在怀里,心中一阵慌乱,却又有些舍不得挣脱。 宝玉几乎是从眼前走过,但廊柱阴影正是光线盲区,在绚烂明亮花灯映衬下,完全是一片漆黑。 宝玉刚才隐约看到黛玉的影子,不知为何一下子就失了踪迹,心中迷惑,便继续向前寻找。 等到宝玉走远了,黛玉才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嗔怪道:“三哥哥,你这是作甚,不许拉拉扯扯。” 黑暗之中,贾琮轻笑道:“难道你想宝玉找你罗唣。” 黛玉微微傲娇,说道:“我也不和你罗唣。” 这时她才意识到,贾琮还搂着自己的纤腰。 她正要挣扎开来,贾琮却已自己松开,反而让她生出微微羞涩的遗憾。 贾琮笑道:“如今刚过了亥时,那东西多半要送来了,我带妹妹去看一个好玩的东西,妹妹一定会喜欢。” 说着也便拉着黛玉的小手,走了一条偏道,直往东府而去,省得半路撞上宝玉。 却不知他们刚离开不久,在花厅中不见了黛玉的紫鹃,便跟出来寻找自己姑娘。 …… 虽然时间接近午夜,但因近日是除夕夜,王熙凤早命人在府中各处,遍挂花灯,以示喜庆。 因此即便是黑夜,四处灯光明亮,道路走动便利。 黛玉被贾琮拉着一路走来,沿途的树木和房舍的影子,不断在两人身上掠过,伴随着两人踢踏轻灵的脚步声。 黛玉感到贾琮握着自己的手掌,如此温暖有力,让她心中升起融融的安定感,心中原本那丝小性嗔意,很快被心中的柔情消融无踪。 原本她是被贾琮拉着走路的,很快便开始主动跟上贾琮的步伐。 问道:“三哥哥,你是不是又哄我,这黑灯瞎火的,那里还有什么好玩的物事。” 贾琮笑道:“我什么时候拿瞎话哄过妹妹,你跟着我便是,等会儿见了一定喜欢,就是涌金斋是不是真做出来了。” 两人经过梨香院,过了两府夹道小门,一直便往登仙阁的方向而去。 一直走到登仙阁下那片种满玄墓山梅花的梅林,又走上林畔水榭上一座石桥,贾琮便停下了脚步。 天上云顥溶溶,桥下流水潺潺,水边梅蕊枝斜,清冷奇香馥郁。 黛玉笑道:“今晚的夜色倒是极好,但却并不罕见,这就是三哥哥说的好玩的物事,还说不是哄我。” 贾琮笑道:“你再等等。” …… 两人在石桥上只站了一会儿,远处便走来好几人。 黛玉认出走在前头的,是内院一个管事婆子,跟着她身后的妇人却是个陌生面孔,后面还有几个粗使丫头,各自带着几箱子东西。” 贾琮对面相陌生的妇人问道:“这位大嫂可是涌金斋的人?” 那位妇人笑道:“回伯爷的话,涌金斋的老板是我当家的,我当家的接了伯爷的来信,连日便赶制了伯爷要的东西,总算没耽搁事情。” 贾琮高兴的说道:“如此甚好,倒是辛苦洪掌柜的。” 那妇人连忙说道:“伯爷对我们家有大恩,这话可是折煞我们了,要不是伯爷让我家老爷子,进火器营造坊当差。 我们一家子那里有能为,来到这天子脚下所在,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大恩难以回报,伯爷吩咐些许小事,我们必定要做好的。” 贾琮笑道:“如此辛苦这位大嫂,想来你一定懂得操持之法,让我们欣赏一下洪家的祖传手艺。” 那妇人连忙答应了,指派那几个粗使丫鬟,将其中一箱东西按次序摆放在水边,又细心的接上各种引线。 对着贾琮说道:”伯爷,我要开始了。” 贾琮对她点了点头,那妇人取出火折子点燃其中引线,只听得几声尖锐的啸声,天空中已绽开绚丽的烟花。 那妇人在桥下喊道:“伯爷和小姐看仔细了,正章就要来了。” 水畔的那箱物事不断向天空喷吐火焰,不一会儿绚烂瑰丽的烟花,弥漫了一整片天空。 白的似雪,红的似火,黄的似金,绿的如翠,绚烂多姿,美不胜收。 黛玉俏脸上满是欣喜欢愉:“三哥哥,真的好美啊,你看那里像一轮圆月,那里是一座石桥,还有梅花和绿枝。 三哥哥,这烟花好生神奇,当真绝顶天下,闻所未闻。” …… 此时,天空中由烟花组成的石桥、明月、梅枝等绚烂图案,很快便淡去熄灭。 黛玉不无遗憾的说道:“三哥哥,这样美丽的烟火,我明明是第一次见到,怎么看着这等眼熟?” 此时,水畔哪箱烟火发射完第一轮,竟然接着发射第二轮,天空中又出现那明月石桥红梅的奇景。 黛玉已忍不住欢声雀跃,贾琮取下随身的香囊,举到到黛玉眼前,笑道:“妹妹说看得眼熟,是不是和这上面一样。” 黛玉一看到这香囊,一双明眸秋水盈盈,充满欢喜和明了,一下子眼眶便湿润了,那些许薄嗔失落,早已不见踪迹。 那个香囊是当年贾琮去辽东巡边前,黛玉亲手绣了送他,一直被贾琮随身携带,香囊上正是绣着石桥明月红梅图。 那天上由烟火组成的奇妙图案,完全临摹了香囊上所绣的图形,惟妙惟肖,巧夺天工,令人惊叹。 黛玉看着天上未完全消散的绚烂图画,一双美眸之中都是赞叹痴迷,不知不觉靠在贾琮怀里,任由贾琮轻轻搂着纤腰。 此时,江畔的那箱烟火,开始发射第三轮,漫天烟花次第绽放,火树银花,绚烂如诗。 石桥上依偎的两人,在瑰丽炫美火光的照耀下,恍如非尘世中人。 那些次第喷涌的烟火,最后一次组成奇绝图画。 天上人间,石桥红梅,两两相对,一轮烟火明月倒映桥下水中。 只在刹那间,生出绝妙无伦的异相。 这一幕必定会永久镌刻,不管生死契阔,不问跌宕离合。 第五百二十八章 流火赋娇容 荣国府,大花厅。 迎春、探春、宝钗等姊妹正在席上闲话。 惜春小跑着进来,欢声说道:“你们快出去看,外头在燃烟花,还是好希奇的烟花,天上还有石桥,月亮,还开花了嘞。” 惜春还是个稚嫩的小丫头,没有其他姐姐的闲情和耐心,在席上吃饱了肚子,便觉得无聊,早溜出酒席去看外头的花灯。 也刚巧让她看到东府的烟花奇景,只是她年幼,并没有太多心思,只知道天上烟花好瞧,却没意识到是东府那里在放烟火。 除夕里放烟花是寻常事,大家都是见惯的,天上怎么还能生出石桥月亮,甚至开出花这等稀奇。 姊妹们都以为惜春这样的小孩,说话夸张幼稚一些,也在常理之中,所以大都不当一回事。 姊妹中探春和宝钗心思细腻,又都是心思放在贾琮身上。 刚才她们就察觉到贾琮、黛玉、宝玉都前后离开花厅,不过酒席上中途更衣离开,都是常有的事。 只是这三人离开的时间有些长,探春心中微微一动,问道:“四妹妹,那里的烟花这么好看,是外院的小厮在燃放吗?” 惜春回道:“这就不知道了,看着好近,像是我们府上放的。 三姐,那烟花真的好生奇异,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就像是在天上画了一副画。” 惜春双眸晶亮,满脸惊奇艳羡,这会子连探春都感觉出,小惜春不是孩子气的夸张胡说,好像真看到这么离奇的烟火。 探春虽十分精明聪慧,却怎么也不会因惜春这些石桥红梅的只言片语,就联想到黛玉送给贾琮的那个香囊。 主要还是贾琮制作烟花的心思,过于奇巧古怪,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谁也无法猜到其中真章。 贾母听探春惜春聊烟火的话题,笑道:“我年纪大了,经不起夜里的寒气,只窝在里面说话,你们要看烟花,便尽管出去玩,都不用拘着。 等过了子时,要是有精神守岁,便回来一起守着,要是真困了,就回了睡觉去,有什么大不了的,明年大年初一,我们接着乐便是。” 王熙凤听惜春嚷嚷看烟花,便安排几个粗使婆子,在外面空地上燃放烟火爆竹。 迎春牵着惜春,带着众姊妹离席,都去花厅门口赏玩取乐。 一场火树银花的绚烂之后,众姊妹还没回厅,东府的婆子过来传话,说是伯爷在登仙阁燃放烟火,请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去赏玩。 贾琮这话也就是表面礼数,本就没准备让贾母等人过来,省得大家各自不自在。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也是听过就算,谁也不会真的巴巴跑到东府看烟火。 惜春已欢声雀跃,拉着迎春便往东府去,其他姊妹自然都跟着去,贾母本来让宝玉也跟着去热闹,却没想到左右都不见他人影。 …… 伯爵府,登仙阁南坡。 涌金斋的老板虽做出贾琮定制的烟火,但因时间紧促,只来得及做出一箱,燃放过也就没了。 涌金斋本是莱州府名闻遐迩的烟花店,店主洪氏一家是世代相传的烟火技艺,制作的烟火奇异绚丽,巧夺天工,驰名大江南北。 贾琮为火器司招揽火器营造火药师,因涌金阁店主洪四林,做了一辈子烟火,在火药配置上技艺精深,被他看重遴选入火器司。 之后火器工坊研制改进型鲁密铳、瓷雷、新型红衣大炮等利器,洪四林的火药配置技艺,都发挥了很大作用。 因火器工坊依照贾琮的思路,制定火器营造技艺保密规程,所有关键火器营造匠师,其直系亲眷都要迁到神京安置。 一是为监控防范,二也是对关键火器营造匠人的福利保障。 为了让他们的家人立足神京,火器司都会提供必要的生计扶助。 洪四林一家也因这个原因,才能从平俗之地莱州府,得以迁居到天子脚下的繁华国都。 洪四林的儿子洪成业,得父亲的技艺真传,在神京重操烟火制作的行当。 且涌金斋在神京重开后,生意比往日更加兴隆,加上洪四林做了火器司大匠,不仅有一份丰厚的酬金,还有了正经出身。 对于洪家这样世代匠业为生的门户,能拥有一个正经官家出身,那无异于再生之福。 所以他们不介意入京定居的另类原因,他们只想用家传技艺,为官府做事,对贾琮这位火器司首官,给于如此天赐良机,自然感恩戴德。 贾琮定制的烟火,制作繁复,洪成业只来得及做出一件,但他让自己婆娘携东西过来,另送了贾琮许多精美的常见烟火,作为年节取乐。 贾琮和黛玉放过那定制的烟火,各自都还意犹未尽,才想着让姊妹们一起来赏玩。 …… 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邢岫烟等姊妹,跟着那东府婆子一直到了登仙阁。 众人见那梅林水畔,早被人架起很多明瓦灯笼,灯光映着水光,流波荡漾,明丽潋滟,平添旖旎。 梅枝水榭掩映下,不少娇丽的人影来回走动,笑声如铃,仔细看都是贾琮房中芷芍、五儿、晴雯、英莲、龄官等人。 几个婆子已在水边摆满了各式烟火,只等迎春等姊妹一到,贾琮便让人一一点燃。 涌金斋的烟火制作精良,本就比寻常烟火更绚丽多姿,在水畔一字排开,齐齐盛放,更是气势煌煌。 只在刹那之间,水边火光吞吐,漫天咤紫嫣红,千丝万缕,流星万点,辉煌灿烂。 虽不及那石桥红梅明月烟火的绮丽独特,但宏大壮丽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满天绚烂的烟火,明朗通透的光芒,照亮水畔每一张鲜花般的笑嫣,似比天上火树银花,更加明丽耀眼。 …… 荣国府的风雨游廊中,宝玉四处寻找黛玉的踪迹,最终徒劳无功回了大花厅。 他刚进入大厅,发现里面的人少了大半,厅中只有贾母、王夫人等人在说话,其他所有姊妹一个都不见,圆润富态的脸不由自主垮了下来。 …… 除夕过后,从大年初一到初三,贾家两府都异常忙碌。 贾家荣国一脉,开府八十余年,不管是官场联结,还是血脉牵扯,各家亲朋老亲名目繁多。 从大年初一开始,各种贺岁、走亲、拜访之事络绎不绝,荣国府内外院都是人影瞳叠,酒宴不绝,进出擦肩。 往年这种事情,外院有贾赦、贾政、贾琏等男丁应付,内院有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张罗。 根本不用贾琮出面应付,最多也就是偶尔出面,帮贾政彰显一下贾家文华种子的体面。 可今年他奉旨承袭荣国爵,这种年节亲友勋贵拜访,他这个承爵家主却要事事出面,半点偷懒都是不行的。 况且今年上门拜访的勋贵亲友,很多本就冲着他这个勋贵后起之秀,最受天子器重的少年臣子而来。 虽贾琮对这种世故应酬,内心十分不喜,但他不是宝玉的那种浅薄,稍有不顺心意,便无知无畏,口出狂言,自以高明。 他既然走到如今的地位,年节之际,和各家老亲故旧觥筹交际,是免不了的事情,所以皆静下心思妥当应付。 除了大年初二,抽出半日时间,去洛苍山向老师柳静庵、师母崔氏贺岁。 其余一直过了大年初四,重要亲友宾客都来过一轮,马不停蹄忙了几日,他才稍稍轻松下来。 大年初五,又陪着芷芍去了城外牟尼院,给修善师太贺岁拜年。 …… 大年初六一早,贾琮带了一份年礼,去了神京城东一所院子,这是艾丽母女的住所。 艾丽的母亲徐氏贺过新年,又带艾丽去五马巷六必居闲坐,这也是往日两人常去消磨时光的地方。 因这里的苏扬点心,为神京城里最地道,艾丽最喜这种甜糯香软。 六必居二楼靠窗位置上,艾丽专心品尝六芳居有名的百果蜜糕。 她穿着和普通姑娘不同,不是姑娘家常穿的褙子对襟,而是穿件淡蓝绣花蜀锦月白胡袍。 她从小练刀骑马,身形气质比寻常姑娘更高挑英魅。 腰修背挺,肤白如玉,腰上扎根藏青单色浸香汗巾,将纤腰束得如盈盈一握,更衬得身段娉婷婀娜。 头上包着蓝底暗花纹头巾,遮盖住满头浓密的秀发,只在发髻处露出几绺暗金的发丝。 她身边还放了顶白纱帷帽,自从跟贾琮回了中原,因样貌和中原姑娘略有不同,每次她跟贾琮出门,都养成戴着帷帽的习惯。 艾丽消灭掉手中的百果蜜糕,微微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这人可真没良心,就年前来看我一回,都快不记得我模样了吧。 年后那周广成拿了你的印鉴,从我这里取走三对驯鸟,你也不露个面,如今到正月十五都过了一半,才想到我这个人。” 贾琮笑道:“眼下袭了家中的爵位,多了很多无聊的事情,年节时客人应酬多,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艾丽手拄着下巴,望着窗外来往的人流,明丽美眸透着海水般蓝意,说道:“想想还是以前在辽东,跟着你杀敌冲阵来的爽快。” 如今你官越做越大,事情越来越多,不如以前在辽东有趣,那时我做你的保镖,陪你策马出征,时时都能说话逗趣。” 贾琮笑道:“年前遇到的事太多,如今大致忙过了年节的俗事,接下去就空出时间了,大不了我多陪你出来逛逛。” …… 艾丽展颜一笑,甚是娇艳靓丽,说道:“这话我可记住了,只是你要在神京做官,我们一下也走不得远。 以前在辽东的时候,你和我说过许多江南美景风物,我一直想着那天能和你去看看。 我娘虽然也是江南人,可她很少和我说起江南老家的事……。” 艾丽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却让贾琮心中微微一动,当年他在辽东第一次见到艾丽的母亲徐氏。 就觉得她不是一个普通的边地妇人。 徐氏相貌端正清秀,眼神举止淡定安静,没有一丝普通妇女的粗粝,她年轻时必定受过很好的教养和熏陶。 艾丽曾说她的父亲,是个被野人女真俘虏的哥萨克鹰师,她的母亲来自江南。 但她母亲极少对女儿说自己的出身。 当时贾琮就猜测,艾丽的母亲不会出身江南贫穷之门,不然不会有这样熏陶的举止神情。 但一个江南女子,会流露荒僻的北地,还下嫁给异族为妻。 出现这样的情况,可能是徐氏家道中落,万般无奈才会逃难辽北。 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她是出身江南的犯官女眷,发配流亡到边塞之地,最后沦落到下嫁异族为妻。 历来官员犯下重罪,自己身首异处倒也罢了,最悲惨的就是女眷被发配苦寒之地作践……。 或许正是类似的原因,才会让徐氏不堪回首,不愿和女儿提起过去。 贾琮问道:“以前你说过,大娘是江南人,她是江南何方人士。” 艾丽拿起碟子中一块百果蜜糕,露出贝齿细细咬了一口,说道:“我娘从没说过她是江南那里人,有时候我好奇去问,她还会生气。 你知道吗,我娘平时很疼我的,从来不对我生气,唯独我问起她过去的事,她才会这样,所以后来我就不敢问了。 其实我娘这个人挺本事的,我爹虽传了我刀法马术,但是我爹很早就去世了。 我娘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她懂得东西很多,从小拉扯我长大,她是我们镇上唯一识字的女人,她教我的东西比我爹还多呢。 年前我娘生了一场病,虽然不算厉害,但是开始念叨,说自己想回江南走走,给故旧长辈扫墓上香。” 贾琮随口说道:“不知你娘去江南那里给长辈扫墓,我在江南有很多朋友,倒是可以送你们过去,也好有个照应。” 艾丽想了一下,说道:“我娘说她想去六合县……。” 贾琮微微一愣,六合县隶属应天府管辖,难道艾丽的母亲也是金陵附近人士? 但是贾琮却不好这样问艾丽,因为她刚才说过,母亲徐氏不喜说起自己的出身,即便艾丽好奇问起,也会惹她生气。 其实知道徐氏想去六合县祭拜亲长,单凭这条信息,加上徐氏不到三十多岁年纪,贾琮就能大概查出徐氏的出身来历。 虽然徐氏只说去六合县拜祭长辈,并没说明这是她家中长辈,也不能说明徐氏就出身六合。 但她的来历必定和六合县大有关联,不然不会多年沦落在外,一动了返乡之念,首先就想到去六合县。 曲泓秀的鑫春号江南总店,在金陵已经营数年,只要少许花一些精力,让人翻查六合县十几二十年前旧事。 有否有落难或犯下罪责的徐姓大户,或者落罪的徐姓官宦人家,多半就能顺藤摸瓜,查出徐氏的出身来历。 但徐氏对出身如此讳莫如深,且又是流落辽东的经历,必定隐藏了一段苦痛往事。 自己一个外人,这样探听他人阴私,却是失德之行,贾琮自然不会真的去做。 第五百二十九章 旧情最痴心 宁荣街,伯爵府。 清晨,天色昏暗,还未完全亮透。 内院逗峰轩北向之旁,有一块三面临水空旷坡地,日常很少有人经过,环境清幽僻静。 冬日晦暗不明的晨光中,坡地上人影游走晃动,银亮刀光吞吐不定,风声飒然震颤。 贾琮爱这里安静宽敞,又无人打扰,每日清晨即起,丫鬟们服侍梳洗过,便会在这里行宫走气,操练刀法。 他自十岁开始得到曲泓秀传授,习得曲家世传绝艺,虽这几年曲泓秀都不在身边,但他依然日夜习练不息,从没半点懈怠。 当年他曾在栖霞山诛杀东瀛浪人头目,在姑苏玄墓山下遇刺拼斗,在辽东和女真精骑对阵冲杀,多次险象环生。 自小精练的刀法武艺,是他的立身之本,保命之技。 自从他在辽东鸦符关大捷立下首功,战阵上亲斩女真卫右卫头领凡尔察,世人皆知他不仅文华惊人,还有卓绝致胜的武道身手。 只是除了几个贴身的丫鬟,很少人见过他操练刀法的场面。 贾母、贾政等人知道他有上阵杀敌的本事,至于这本事怎么来的,都是茫然无知。 一直到清晨天色大亮,他才收刀敛势,只觉得气血奔流,阳气升腾,凭生通透轻盈玄妙之感。 他想起曲泓秀传他刀法的行气法门,曾讲解诸般境界的心神异像,似乎多年的习练,根骨血脉生长稳固,已让他濒临突破屏障的边缘。 等到他收拾东西,重新回到自己的院子,五儿早已准备洗浴的热汤,芷芍帮他宽衣解发,让他去沐浴净身, 眼下即将到正月十五,西府年节最忙碌的时候已过去,这几日五儿已不用天未亮,就去西府帮王熙凤操持家务。 每日清晨都是服侍过贾琮,在院子中陪着吃过早餐,才去西府那边应差。 等到贾琮沐浴更衣完毕,五儿又过来帮他梳理发髻,说道:“三爷今天有客上门,我按三爷吩咐,已在西府松轩厅安排里酒宴。 年节三爷待客,少有酒宴相陪的,今儿来的却是什么贵客?” 贾琮笑道:“今日来的几人,除了一个叫柳璧的,是我先生的长孙,四年前中了进士,如今在高淳县作县令,其他三人都是市井白身。” 五儿听了心中奇怪,三爷如今作着朝廷正官,还是一体双爵的尊贵身份,这些日子上门拜访,都是高官勋贵之流。 今日的客人到底什么来历,即便是市井白身,也能得三爷如此看重。” 贾琮在镜中看到五儿美眸波光流转,似有迷惑之色,笑着捏了捏她的小手,说道:“这几人虽大都是白身,不过确是我的平寒之交。 当年我和芷芍在东路院,因被那王善保家的克扣月例银子,日子过得艰难,后来我便写了几幅字,拿到文翰街的书铺寄卖。 那书铺的掌柜萧劲东是个识货之人,花了高价买走我几幅字,我得了一笔银子,才和芷芍度过了难关。 之后萧劲东又引荐了柳璧、贺季真、周希哲等人与我结识,我和他们彼此相交以心,却不是官场上的那种应酬来往。” 往后几年贾琮的青山书院读书,年中学假回府,也常和几人茶酒聚会。 一直到数年前柳璧中了进士,被外派到江南为官,贾琮北上辽东,南下金陵,科场得意,官爵日益贵重。 萧劲东几人或为店铺商贾,或为白身文士,和贾琮的身份日渐悬殊,少了柳璧居中连结,他们也顾忌攀附高门,不知觉也就疏远起来。 这年柳璧回乡探亲,兼受吏部大考,他和贾琮即是当日故友,又有同门之谊,关系非同一般。 今日便约了萧劲东等三人登门拜访,再叙当过年旧交。 …… 荣国府,东路院。 如今东路院内外改建一新,面积比原先大了近一倍。原先贾政的梦坡斋书屋一带,都被包裹进东路院。 眼下的东路院也一改贾赦过世后的冷落,搬桌移凳,进进出出,人气热络。 这次除夕年祭,贾琮将主祭之位让给贾政。 他之所以这样做,有出于对贾政从小关爱维护的感激,才以长者之礼予以相让。 而自己封爵之后,贾政迫于君上圣心和朝堂弹劾,迁出荣禧堂乃至荣国府,因此在贾家内部孳生众多暗晦非议。 朝堂礼制虽予以声张,但给贾琮个人带来的负面话柄,却需要他自己施法消弭。 将除夕祭祀主祭之位礼让贾政,便是这样一种弥合平衡之法。 在贾政接受孝道礼数的谦让,得到贾琮对于他的足够尊崇,所有暗藏的嫉恨和含而未发的阴损伎俩,也都失去存在和发声的道德立场。 年祭主祭之位谦让,内外之人所看到的景象,贾琮虽沐浴皇恩,登上贾家爵主之位,举止贵重,不懈孝礼,身与名合,实至名归。 贾母和王夫人等本对贾琮承袭爵位,有着各自不同抵触,当看到贾政可以担任主祭之位,心中各自生出不同的自在欢喜。 贾母以贾琮的礼让,感到自己也得了体面;王夫人因丈夫失爵之后,还能登上等同族长的主祭之位,心中又多生些许妄想。 但只有明眼人能清晰意识到,贾琮在承爵首年,礼让宗祠主祭之位,乃以退为进的绝妙好棋。 在获得皇权礼法赋予的爵禄正溯,又在家族内部私德道义上占据高峰,贾家文字辈到玉字辈的权利名份移交,因此完美落地,无可指诋。 而像王夫人之类的妄想,也是极其荒诞可笑,如今明年春祭之时,贾琮再次将主祭之位,礼让于贾政,难道贾政还有脸面去接受吗? 很多事情都是可一不可再,第一次主祭之位礼让,可以传为宗族礼数美谈。 如果第二次礼让,那就是无异于捧杀,如果到时依然被接受,那就是不知礼数,厚颜无耻。 到了那时,只怕朝堂百官的弹劾攻击,会比这次更加猛烈十倍。 好在贾政虽然迂腐古板,但是心中礼道藩篱稳固,经贾琮执意礼让,虽然忐忑不安的接受主祭之位,恍若被推上道德高峰。 子侄纯孝,有古贤德之风,难道他这个长辈还要不顾礼法,栈恋不去? 因此,贾政在除夕祭祖之后,提出次日就要立即搬出荣国府,迁居东路院。 在贾母和贾琮的劝阻之下,贾政才答应暂且后延,只等到开年三日,应付过各家老亲勋贵的贺岁年拜。 到初四之日,贾政便急惶惶执意搬出了荣国府,住进了已经修葺一新的东路院。 生怕晚上一日,便会再次招来骂名,将一生清名彻底人道毁灭。 当然,也是担心因礼让登上主祭之位,不桃李相报,早早搬去东路院,让那些破嘴御史抓住痛脚,再次遭受弹劾凌辱。 等到他匆匆搬入东路院,心中着实送了一口气,再看到贾琮和王熙凤花费心思,改建一新的东路院,心中难免的失落也得到莫大安慰。 只是,王夫人从成为主祭夫人的最后辉煌中,数天之后便再次被打回原形,心中的懊丧重新让她跌回谷底。 只是,如今不管贾母,还是贾政,都不会把她的那些不快放在心中。 …… 贾琮在松轩厅和柳璧、萧劲东、贺季真、周希哲等人把酒言欢。 贺季真依旧老于世故,口若悬河,谈锋甚健,他在坊间有贺青竹的雅号,以善于画竹而驰名神京,席上还送贾琮一副自己的得意之作。 周希哲不改精细稳重的做派,席间虽话语不多,但凡开口必有妙言,是个极好的聊天对象。 萧劲东酒过三巡,便说自己一辈子做得最成功的生意,便是在贾琮平微之时,能有缘买下贾琮那几幅书法。 并且他还非常明智,之后不管有识货之人,抛出再高昂的价格,他都没有将那几幅书法出卖。 自从贾琮科场两度登科,诗词名动江南,辽东战功封爵,一人身兼双爵,声望震动天下。 贾琮的那三幅书法,已成为萧劲东店铺中的镇宅至宝,每日都有许多人慕名过来欣赏,给他的店铺招揽了数不尽的人气。 只不过数年时间,萧劲东的店铺,已成为文翰街上生意最兴隆的书铺。 萧劲东还在席上笑谈,贾琮的几幅书法是他福脉和拱璧。 为确保这几幅书法安全无虞,他甚至让心腹老家人秦叔,不用再干其他杂事,专司看护保养这几幅书法……。 贾琮和柳璧份属同门,当年柳璧下江南做官,两人便再没见过。 贾琮上次下金陵办差,金陵距离柳璧为官的高淳县,也只有百里路程。 但贾琮在金陵时事情繁多,应接不暇,等到卫军大案侦破收尾,又收到嘉昭帝回京复命的圣谕。 虽然故交相距犹如比邻,但两人却找到没机会见面。 如今久别重逢,彼此之间相谈更欢,柳璧还笑言,柳门已出了八名进士,今年春末就要再添一名,便可至九九吉兆之数。 席间诸人话语融洽,觥筹交错,气氛极佳,都说朋友是老的好,还是颇有道理。 萧劲东据说家中世代经商,家底丰厚,他经营书铺有道,是个成功的商贾,注定不会涉足官场。 贺季真据传出身世家,家中大宅良田,衣食无忧,无意仕途,醉心书画,游走市井,过得也是名士的日子。 周希哲来头更是不小,听说祖上是江南豪族,从小跟父辈定居神京,家学渊源,善画山水,在神京书画圈里名气不小……。 他们这几人,都是贾琮在平微之时的故交,即便是在今日,他们各自家道荣盛,各自为业,和贾琮没任何官场利益牵绊纠葛。 或许只有这样的关系,才能抛开世俗交缠,真正为君子之交淡如水。 …… 贾琮和宴请过柳璧等人,宾主尽欢,又约了重聚之期,等到他送走客人,便急忙回了东府,直接去了探春房里。 贾政搬迁东路院,终归还是在姊妹中带来波折。 贾政因名份变动,要搬入东路院,探春作为他的女儿,不管是出于孝道,还是个人的身份,都要随之搬入东路院。 直到上午贾琮去西府待客,才听说探春今天就要搬进东路院。 他一进探春院里,就看到院子里几个婆子,正抬了二个箱子离开。 房间里侍书、翠墨两个丫鬟,正在收拾探春随身的笔墨纸砚,衣服首饰。 贾琮进屋之时,看到探春微微踮脚,从墙上取下一幅悬挂的书法。 她回头见贾琮进来,俊眼水润,湛然生姿,微微一笑,说道:“三哥哥怎么来了,早上我去过你院里,芷芍姐姐说你去西府待客。” 贾琮见她削肩细腰,身姿高挑,穿件玫红玉兰折枝刺绣长袄,白色百褶裙,发上插着祥云点翠镶珠步摇,鲜丽娇艳,风姿英媚。 而她刚取下的这幅书法,正是自己当年写的那幅西洲词。 …… 当年贾琮还在东路院艰难过活,探春偶然之间发现,她还有个书道天赋极高的堂兄。 在所有的姊妹之中,探春最早发现贾琮的不凡。 她性子精明敢为,也最早对这位堂兄事事留心,处处帮衬,一直到贾琮搬进西府,堂兄妹之间感情甚笃。 再加上两人都爱好书法,比其他姊妹更多一份默契亲密。 因贾琮在书道上的卓绝,还有诸般作为的光彩耀目,甚至让探春对他生出异样钦慕……。 青春血气的别样情愫,女儿家豆蔻长育的朦胧涟漪,只是内心无言的波澜,随着岁月流逝,终会归于平静。 但是不管怎么说,贾琮这个堂兄,在探春心里占据极重要的位置。 对贾琮来说,在这些姊妹当中,探春对自己的亲密磊落,也和其他姊妹颇有不同。 贾琮见探春将手中的字幅细心卷起,小心放入一个定制的锦盒。 说道:“这幅字是我很久前写的,那时笔法多少还有锋芒,三妹妹要是喜欢,我再写一幅更好的送你。” 探春抱着手中的锦盒,微笑道:“当初三哥哥还在东路院过活,默默无闻,那时世人不知三哥哥贵重。 我在他人倾珠捧玉之前,有幸早识三哥哥笔墨华彩,是做妹妹的此生之幸,所以在我心里,这幅字便是最好的。” …… 贾琮听她话音绵密诚挚,饱含软怀柔情,心中不由生出一阵暖意。 当年因他写给赵嬷嬷的一张纸条,探春就此注意到他的不俗,还送了他很多书籍和纸笔。 当年他在微寒之中,贾家姊妹中间,探春最早牵挂亲近自己,这份情义他从没淡忘。 贾琮说道:“三妹妹,老爷虽因礼道规矩,他和太太搬入东路院,做给外头看过也就是了。 妹妹却不必也急着搬过去,莫非在东府住得不好了。” 探春抿嘴一笑,说道:“三哥哥说什么话,我在东府住得好着呢,这小半年有三哥哥和姊妹们作伴,一辈子再没这么好的日子。 可是老爷搬去东路院这事,却不好太大意,当初三哥哥承爵,老爷太太因滞留荣禧堂,就被这么多朝官弹劾,闹得满城风雨。 如今事情还是热乎的,必定还有不少人盯在上面。 我是老爷的女儿,如果在这个关口,依旧无动于衷,还是住在三哥哥的东府,必定会引来旁人的非议,要给老爷和三哥哥留下话柄的。” 探春说道这里,不知是想到什么,俏脸莫名的一红。 又说道:“况且还有太太在,她舍不得西府的家业,对三哥哥承爵,心里一直……。 总之,还是要先搬过去,外头看了挑不出毛病,一家子脸面上也过去了,少些没必要的念想,也省得给三哥哥招惹麻烦。” …… 贾琮虽然舍不得探春搬走,但知道这位三妹妹智慧精明,尤胜男儿,她心中那些考虑也都是道理。 她这样做即是顾全大局,也是为自己考虑,自己倒不能驳了她一片心。 说道:“既然三妹妹想得细致,那便先搬过去,等过了这阵风波,我找个由头,把妹妹接回来就是。” 探春听了贾琮这话,展颜一笑,英媚生姿,说道:“有三哥哥这句话也就够了,不然这会子搬回去,我还怕再也回不来这个门。” 贾琮回道:“便是你肯,我也是不肯。” 说着便拎起地上一个精致的樟木小箱,笑道:“今天我便做一次三妹妹的小厮,帮妹妹搬一次家。” 探春见贾琮拎自己随身的箱子,俏脸绯红,因为这樟木箱子里装的是她的贴身衣裤。 探春红着脸说道:“这如何使得,这箱子里都是女儿家的物事,让三哥哥这么个伯爷拎着,太不成体统。” 贾琮笑道:“那里有这些讲究,左右就是力气活,我比婆子们提了不是更便利。” 说着便拎了那樟木箱子出门,探春忍不住噗嗤一笑,抱着那装了西洲词的锦盒,红着脸跟了上去,一路上两人还有说有笑。 …… 东路院这边已得了探春搬进来的消息,早有丫鬟婆子在整理探春的房间。 探春虽然只是庶出,但从小才貌出众,聪慧爽利,姊妹之中很得贾母的喜爱。 她日常行事,精明练达,言辞通透,不乏犀利,贾府中上下人等,没人敢轻视。 那些家生奴才背地里,还给探春起了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 虽然有人暗地里嚼舌根,说她不是太太养的,但也算是‘老鸹窝里出凤凰’。 连王夫人对这个庶女,也有几分看重,王熙凤在病中,按名份让李纨来代管家务即可,但王夫人却要叫上探春,便是知道她有理事之才。 因知道这玫瑰花要搬进东路院,院子里的婆子丫鬟都不敢太怠慢。 再说如今两府中人那个不知,三姑娘和两府的正主子琮三爷,是最要好的兄妹两个。 这一桩也让家生奴才们更多了些忌惮,早早就收拾她的房间。 不过今日东路院不单是整理打扫探春的屋子,另一伙人也在忙碌整理宝玉的住处。 …… 宝玉是贾政的嫡子,按照名份和孝道,他比探春更应该早早搬到东路院。 初四那日贾政搬迁东路院,便交代下人给宝玉搬家,宝玉畏父如洪水猛兽,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 但他心底绝不愿搬到劳什子东路院,倒不是嫌弃东路院不如西府尊贵正溯,他如有这种想法,倒也算个有心的。 他不愿去东路院的原因,不过是黛玉、宝钗等姊妹,日常都是在西府走动,哪个还会逛到和西府独立门户的东路院。 自己要是搬到东路院,只怕以后和林妹妹、宝姐姐等人从此形同陌路,这是宝玉一颗心完全无法承受的。 如今贾琮成了西府之主,宝玉听说荣禧堂已被重新归置,还让原来他院里的丫头小红做了管事丫鬟。 宝玉看这般架势,贾琮以后必定是要住进荣禧堂的。 宝玉不会琢磨这其中寓意,比如仕途礼教、家业财富等道理,他这样的清白人,本来就藐视这些俗物。 他能从其中想到的,不过是贾琮这人不仅长的得意,又会写字又会作词,一贯得的家中姊妹崇拜。 他以后如常住西府,姊妹们必定也都会在西府走动,林妹妹说不得也会搬回西府。 更不用说贾琮身边那些仙子般的丫鬟,芷芍、五儿、晴雯、英莲等人,必定也会多来西府走动……。 以宝玉的性子,如何肯错过这种常睹众美的天赐良机,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他也是很愿意的。 …… 当日贾政忙着搬家,宝玉却去陪贾母吃过午饭,估计多半在贾母面前撒了娇。 没过多久琥珀便来给贾政传贾母的话:“老太太说让在东路院归置好宝二爷的屋子,终归要回来住的。 只是如今正是大过年,老太太喜欢热闹喜庆,要让宝二爷陪在身边起居说话,也当替老爷尽了一份孝道,等热闹过这一阵再说。” 贾政虽然迂直,但是并不愚笨,知道这是老太太舍不得宝玉,变着方儿的要留他在身边。 贾政虽心中不快,但孝道为先,自己母亲既已开口,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 今日是探春搬到东路院的日子,宝玉那边却只派了秋纹过来,对着丫鬟婆子指手画脚一番,归置整理宝玉的房子,对外做了个样子。 至于宝玉的东西,却是一件都没搬过来,连袭人、麝月等大丫头都没在东路院出现。 但宝玉留在西府这事,王夫人心里是极愿意的,本来二房被搬迁到东路院,在王夫人眼里如同蹈入死地,从此难以翻身。 如今因老太太的宠爱,自己的宝玉还能堂而皇之住在西府,这便是在西府留下二房的一桩牵扯和种子,她心中自然是极称心的。 再说自己那胳膊肘朝外拐的庶女,如今也好端端住在东府,都说东府那小子对三丫头很迁就宠爱。 如此便像是在东西两府都打下楔子,以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二房和荣国府正溯的牵绊,终究是断绝不了了。 王夫人想到这些,本来懊丧失落的心绪,多少生出些运筹帷幄的错觉释然。 正当王夫人心中有些踌躇,突然听到院门口传来笑语。 只见贾琮提着个精致樟木箱子,探春手中抱着个锦盒,两人有说有笑进了院子,身后还跟着一串搬东西的丫鬟婆子。 王夫人一见这场景,便皱起了眉头,心中泛起满腹不快,没想到这三丫头竟比宝玉还糊涂。 自己和老爷是怎么也躲不过这有一出,她却不必赶这个趟,只要和宝玉一样,装个样子也就可以了。 都说那小子看重这丫头,她好端端在东府做小姐就是了,竟真的巴巴的搬回东路院,心中也没个算计。 自己平日还以为她是个精明的,终归也是个不成事的……。 第五百三十章 金玉皆良缘 神京,文翰街,萧家书铺。 萧劲东在荣国府赴宴返回,虽有些醉醺醺的,但是神情却清明,一脸欢愉兴奋。 他一进铺子便遇上看铺子的老家人秦叔。 随口问道:“秦叔,今天生意如何?” 那秦叔说道:“再过几月便是春闱之期,最近店铺里名家四书集注、历年时文集子都卖的很多,今天才半天时间,就卖出二十多份。 等过正月十五,各地进京赶考的举子便会陆续进京备考,到时候这些应考书籍,必定还能卖出更多,可是一笔大生意。” 萧劲东满嘴酒气,笑道:“秦叔精通商事筹谋,这方面眼光和能为,一直在我之上,这事你拿主意就行。 进那些书籍,进多少数量,都按秦叔的意思。 当年父亲就是得秦叔襄助,才能把家里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本来以秦叔的能为,完全可以去主持,萧家在外省的店铺生意。” 可惜秦叔过于低调了些,宁可在文翰街铺子上打杂,也不愿意到外省劳动。” 秦叔微微一笑,老态沟壑的脸上,浮现出老成的练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 说道:“当年我家中落难,多亏你父亲搭救扶助,我帮他出些力气,实在不值一提,如今年纪大了,腿脚也不灵便,实在熬不了奔波。 年轻时去过不少地方,到头来还是神京呆的最舒服,将来这把老骨头埋在这里也是情愿的。” 萧劲东笑道:“秦叔既喜欢待在神京,便长长久久呆着便是,我还巴不得,这铺子有秦叔帮我看着,我省多少事情。” …… 秦叔又说道:“店里的应考书籍卖的好,还多亏了威远伯当年那三幅墨宝,那些学子知道是威远伯微末无名时所书,这才纷纷慕名过来观瞻。 他们都知这位少年伯爷,是两度登科的举业骄子,岂有不来长长见识,也好沾惹科场得意的时运。” 今日不仅书卖的不错,寄卖的字画也出手了好几幅,周先生那幅云脂夕照图,便被人高价买走。 因周先生是你的好友,便按事先所定,原本的二成介钱,我们只收一成,其余银款我已差人送到周先生府上。 另外,贺青竹那幅秋雨墨竹图,也有好几个人来问,只是暂没谈拢合适的价格,据我看这几日也必定能出手。” 萧劲东听了哈哈一笑,说道:“贾玉章真是福缘深厚之人,我们三人刚去赴过他的酒宴,回来便各自发财,说来也是奇异。” 秦叔神情一愣,随口问道:“贾玉章是何人?” 萧劲东笑着向悬挂在墙上,且罩了轻纱的三幅书法一指,说道:“便是这三幅墨宝的主人。” 秦叔眼睛微微一亮,说道:“原来是威远伯贾琮,这一二年时间,劲东不是和他有些疏于交往,怎么突然就一起饮宴起来?” 萧劲东说道:“当年他来店里出卖书法,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我爱他的笔墨,大家相交于平微之时,自然能够来往热络。 却没想到后面几年,他奇遇不断,做出多少了不得的事情,身份日益贵重,甚至名动天下。 再加上近两年,他天南地北的办皇差,少有悠闲之时,我等商贾白身之人,又如何还能和他攀附高门,没等坠了当初相交的赤忱之意。 这次也是遇上柳璧从江南返回,他不仅是清贵官身,还和玉章有同门之谊,这才约了我们三人一起,赴宴相谈,以叙旧日之情。 虽然如今玉章不仅是朝廷命官,而且一体双爵,身份何等贵重,但是旧交同席叙谈,竟毫无半点虚浮矜夸之气。 今日相会,一如当年,我等在春华楼聚会谈笑,那般的自在随和,时光荏苒,故人依旧,他这等胸襟气度,也当真不俗……。” 萧劲东酒兴未散,逸兴神飞,侃侃而谈,却没注意到身边的秦叔,听着他夸赞贾琮,目光渐渐变得幽深。 半晌之后,等到萧劲东谈兴将落,秦叔才微笑道:“劲东交往到这等不俗人物,也算莫大机缘。 当年他到店里卖字,老夫倒还记得那情形,不过是个一团孩气的娃娃。 没想到这才几年时间,就能这般少年荣发,卓绝耀眼,确有些出人意料,或许这等血脉,当真天生不弃,终归要成气候……。” 萧劲东醉意未消,对秦叔话中森然之意,并没察觉,只是随口笑道:“秦叔这话不差,玉章可不就是贵勋血脉。 当年贾家宁荣二公,何等名动天下的英雄人物,想来是祖脉福泽不衰,才能养出玉章这样的出色子弟……。” …… 时间飞逝,转眼将至正月十五。 自贾琮年前承袭荣国爵,经年节各家老亲贵勋走动酦酵。 像文翰街萧家书铺那位秦叔,认为贾琮将来必成气候,也在勋贵群体中成为某种共识。 想要尽早笼络贾琮这样的新贵,本来以他将界舞象之龄的情形,联姻便是最好的合势手段。 只是眼下贾琮需守制三年,前番又有宫中赐婚的排场,让那些有心思的贵勋高门,非常明智的放弃这种图谋。 但联姻结势这种事,很多时候也可以另辟蹊径。 于是身为贾琮的亲姐,伯爵府入籍的当家大小姐迎春,因自己兄弟的卓绝,在许多勋贵高门眼中,变得格外奇货可居。 但凡和贾家常有走动的高门,都听说过这位长小姐和威远伯姐弟情深,是少年威远伯心中一等要紧之人。 况且,迎春也是贾家姑娘之中,唯一过及笄之年的适婚千金。 于是年节走动的几家高门内眷,言语之中,通过各种方式,透露了议亲之想。 至于迎春和大同孙家那点亲事纠葛,此时谁还会放在心上。 哪家能娶到伯爵府的长小姐,便是和贾家一门双府都结成姻亲。 不说贾琮的权势前程未来可期,宁荣二公留下的人脉根基,至今还是不可小觑。 贾母得了这些殷勤暗示,心中也很高兴,因这几家都是不弱于贾府的高门,老太太倒是和迎春热络的说了两回。 只是迎春如今处事说话,和以前大不相同,对贾母的亲事游说,只是不动声色回话,虽然话语柔顺恭谨,但婉拒的意思却明显。 贾母也知当日号称二木头的孙女,眼下今非昔比,别看她面上还是往日软糯,心中主意却笃定,更不用说还有她兄弟在后面撑腰。 她口中说不想过早出阁,想多孝顺老祖宗两年,但贾母虽上了年纪,多少还有自知之明,却也不是听了好话就接着。 迎春说什么多孝顺自己几年,只怕也不能当真,她舍不得自己兄弟,想要多陪那小子几年,倒是千真万确的。 贾母在这件事上面,倒是没有太过勉强迎春。 因为随着贾琮承袭荣国爵,他在贾家的权势地位愈发高涨,成为东西两府名正言顺的共主。 连贾政这样的都不得不做礼法回避,贾母虽有亲祖母的位份,也感到有些吃不消。 因贾琮生母的缘故,祖孙两个一直都心有芥蒂,怎么也说不上有多少亲近,自己亲手养大的二孙女,就成了最好缓冲和纽带。 所以,贾母也不想迎春这么快出阁,左右迎春有了贾琮这样的兄弟,即便熬大些年岁,也绝对不用愁嫁的。 贾琮知道此事后,自然顺着姐姐的意思,因他的观感和时人大有不同,别人眼里迎春早该发嫁,在他眼里姐姐只能勉强算成年吧。 这样的风波,对贾琮和迎春并没造成多大困扰,最多只是成为姊妹们闲暇时嬉笑的谈资。 不过却很大程度触动到王夫人的神经,连在亲事上留下瑕疵的迎春,如今都因为贾琮而红鸾星动,唯独自己的宝玉无人问津。 …… 荣国府,东路院。 这日薛姨妈带了宝钗来探望王夫人,这也是薛姨妈第一次到东路院走动。 当初薛姨妈因儿子闹出人命官司,从金陵远道避居神京,薛家在神京本就有正经别苑,又有王子腾这样的男丁亲眷。 依照人情常理,是没道理寄居贾家的,可是薛姨妈偏偏这样做,兄长王子腾也不顾脸面,似乎没有什么异议和不快。 其中缘由自然是薛蟠太不争气,薛姨妈怕他在神京再闹出事情。 虽有兄长王子腾作为依仗,但兄长的仕途前程也源起贾家。 所以薛姨妈通过王夫人牵绊联结荣国贾家,对薛家和王家都是大有裨益之事。 加上薛姨妈自得女儿薛宝钗的才貌,希望女儿将来嫁得贵婿,不仅能给薛家增添凭仗,也好拉扯她的好大儿薛蟠。 他和王夫人鼓捣金玉良缘,不外乎就是这样的目的,寄居贾家才有近水楼台之便。 却没想到世事变化无常,岂能尽如人意,眼下宝玉声名狼藉,想在外头媒聘高门,无异于痴人说梦。 王夫人自然要抓宝钗这根稻草,只是薛姨妈对这门亲早打起退堂鼓,如今他依旧寄居贾家,难道还是为了宝玉? 只是,贾家二房虽已没落,但不管出于姊妹之亲,还是继续寄居贾家的便利,来东路院走动,都是薛姨妈回避不了的礼数。 …… 如今薛姨妈去看王夫人,可不像当初从梨香院到荣禧堂东小院怎么便利。 因东路院为荣国府花园隔断而成,其间有围墙分割,原先围墙上开设连通小门,便于两处互相往来。 但贾政入住东路院,担心落人礼法口实,被人诬告自己搬出荣国府,乃虚迁实连的把戏,便让人封砌了连通小门。 因此从梨香院出发至东路院,需出荣国府正门右侧西角门,坐马车经过正门、东角门,从东路院黑油大门入院。 但实际上却没办法这样走,因从梨香院到西角门,要横穿整个荣国府,薛姨妈这种养尊处优的贵妇,可吃不住三箭之远的走路脚力。 她需得从梨香院后街大门出去,坐上马车,绕过整个荣国西府,从宁荣街西向过荣国府西角门、正门、东角门,才能入东路院黑油大门。 这一路走来的繁琐和疏离,不禁让薛姨妈心中暗叹,自己姐姐的二房已今非昔比,实际已被剥离荣国府,想要翻身只怕千难万难。 …… 不过她是个精明圆滑的妇人,心中虽然这么想,嘴上却不会透露半句。 她带着女儿宝钗下马车,刚入东路院黑油大门,王夫人已带了丫鬟婆子,迎候在那里。 薛姨妈见自己姐姐虽带着笑容,但脸上那丝不足和执拗,确是难以掩饰干净。 但她只当做毫无察觉,见了王夫人便拉着手说了些闲话,又左右打量东路院。 口中不住赞叹道:“姐姐这院子精巧宏丽,里外透着都是公候气派,依我看原来住的东小院,竟还要气派体面些,让人看了就喜欢。” 王夫人心中只为入住东路院,感到憋屈没脸,听了薛姨妈这话,心中多少松快了些,只是脸上还端着矜持的微笑。 说道:“妹妹这话说得太过了,左右不过是荣国府一偏院,那里有你说的这般体面。” 薛姨妈笑道:“这话我可不是瞎说,府上内外都知,姐夫和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尖。 老人家可是亲自发了话,要将东路院收拾的四处妥当才行。 我前些日子在府内走动,看到琮哥儿亲自过问东路院改建,连凤丫头都被他指派得团团转,可见他那份用心。 以前都说琮哥儿最敬爱姐夫,前儿见他将主祭之位谦让给姐夫,那还是外头的体面。 如今再看着这院子的规整华丽,可见他内里也极尊重姐夫,便是对自己亲老子也不过如此,姐姐终究是有福气的……。” 王夫人听了薛姨妈这话,脸面也松了下来。 微笑道:“琮哥儿对老爷倒还是有孝心,也不枉老爷对他一番教导扶持,才有他今日这般排场……。” 薛姨妈虽对贾琮有今日,离不开贾政的教导扶持,心中觉得是胡说八道,不过花花轿子人人抬,她自然不会去戳破。 她最擅长捧场虚托气氛,和王夫人往主院而来,一路看到东路院诸般景致,便不带重样说出花团锦簇的话语,将王夫人哄得很是受用。 以至于她初见薛姨妈之时,心中的窘迫丢脸的心绪,也很快消退下去,甚至真觉得这东路院也算有几分不错。 …… 等到了王夫人主院,让丫鬟奉上茶水,宝钗便向王夫人道恼,要去找探春说话。 自从年前,王夫人和薛姨妈透露定亲之念,已让宝钗如同惊弓之鸟,恨不得从此不见这姨妈才好,有多远就躲多远。 这次到东路院拜望王夫人,宝钗心底并不想来的,可王夫人迁至东路院,在外人眼里正是落魄之时。 正需至亲走动安抚,如果不闻不问,未免太过让人心寒,所以问候看望的礼数,却是怎么都少不去的。 只是和王夫人见过礼,宝钗便想法子回避,以免王夫人当着自己,问一些慈祥的话题,闹得大家都没脸。 好在探春如今搬进了东路院,不然宝钗连个脱身理由都没地儿找。 薛姨妈知道女儿的心思,也希望此时她能回避出去,自己老姐妹关起门不管说什么,也好有个圆场的余地。 等宝钗走后,薛姨妈说道:“姐姐眼下也算百事安定,王家姊妹之中,姐姐也是极好的体面结果,如今只要荣养好身子,便是万事大吉了。” 王夫人叹道:“哪有妹妹说得这样简便,我已经是快五十的人了,一辈子还有什么指望,珠儿早早没了,如今就剩下宝玉一个孽障。 他这一辈子没个落定,我如何能轻松逍遥过去,上次和妹妹提的宝玉和宝钗的事儿,妹妹如今可有什么主意?” 薛姨妈心里早有准备,自己姐姐眼下三句不离这话题,终归是躲不开。 她心里也清楚,如今荣国府二房没落,宝玉又因言语辱及太上皇,被宫中一番整治败坏了名声。 自己姐姐担心儿子一辈子没了着落,这才急着要结这门亲事,但薛姨妈现在哪里会接这个趟。 不说自己宝贝儿子薛蟠,曾经反复嘱咐,千万不要让自己姐姐哄了。 即便兄长王子腾看望自己,也对贾琮赞誉有加,话中虽然没有明说,但却有薛家女儿着眼长远,可不计正溯的意思……。 自己那位见多识广的小叔薛远,一向行走天下,见过多少奇人异事,竟然也对贾琮极其推崇。 这些人都是薛姨妈的至亲和信服之人,他们对宝玉的漠视,对贾琮的认可推崇,已经动摇薛姨妈心中世家豪族的执念……。 但不管女儿和贾琮那档子事,到底有没有了局,薛姨妈都不想拿自己闺女,去填宝玉那个破窟窿。 虽然他是自己姐姐的心头肉,但如今不仅没了爵位,连名声都败光了,一辈子都是个没指望的。 …… 薛姨妈虽然心里主意已定,但却不会开口直说,不然的话即便同胞姐妹,必定也是要翻脸的。 如果没了王夫人这层关系,薛家拿什么借口寄居贾府……。 薛姨妈说道:“原说宝钗和宝玉是嫡亲表姐弟,金玉相配也是好彩头,更不用说我们姊妹还能亲上加亲。 但是我毕竟不是只养宝钗一个,她头上还有长兄蟠儿呢,蟠儿可是薛家长房长子,薛家里里外外的人都看着呢。 姐姐你是知道的,像贾王史薛这样的世家大族,最看重长幼有序的礼数,没有长兄还没成亲,后面的弟妹把趟到前头去了。 这事情要传出去,未免太难听了些,薛家在金陵那些族老,必定要怪妹妹不知轻重,坏了长幼规矩,以后我也没脸去见蟠儿的父亲。 所以,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宝钗,倒是早些给蟠儿找门合适的亲事,才是眼下正经事。” …… 王夫人一听这话,顿时傻了眼,她只想着宝玉不再是荣国府的凤凰,更是失了前程依仗,早些找门好亲事,才是当务之急。 却没想过宝钗头上还有长兄,自己妹妹说长幼有序的规矩,确是世家大族一贯礼数,轻易违背不得,不然自己妹妹这当家太太不好做人。 只是这事王夫人爱莫能助,她也没个亲生嫡女,可以给薛蟠做妻的,即便是真的有,也不可能许给薛蟠这样无法无天的。 在这一点上,她们两姐妹倒是想法一致……。 王夫人问道:“不知妹妹想给蟠儿找个什么样的媳妇,贾家的世家故旧也多,其中不少有未出阁的小姐,说不得我也好给你帮衬一二。” 薛姨妈说道:“我心中的计算也不瞒姐姐,蟠儿这性子也是不成器的,即便给他找一个官宦千金,他也是匹配不上人家姑娘。 依我自己的主意,给他找个和薛家门户相当的闺女,才是真真靠谱妥当。” 王夫人听了自己妹妹的打算,心里嘀咕着门户相当这四个字,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桩旧事。 当日大老爷丧事期间,清虚观的张道士曾到府诵咒超度,还曾给提过有几家小姐,品貌双全,都是匹配宝玉的人选。 只是自己早相中外甥女宝钗,自然没把这事放心上,不过那几家姑娘的名字来历,王夫人倒还大概记得。 其中一位姑娘,便是桂花夏家的小姐,这桂花夏家也是世代皇商,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家境巨富无比。 这位夏家姑娘闺名夏金桂,名字听着到也喜性。 以往荣国府因自己和妹妹摆弄,四处传扬金玉良缘之说。 老太太虽没有明说,但心里听着必定不爽利,有一次荣庆堂里说闲话,还拿着夏家姑娘名字说笑,说她和宝玉也算金玉良缘。 王夫人如不是被贾母这样挤兑,只怕此刻还想不起这一茬,如今想来这薛家和夏家,还真算得上门户相当。 要是将那夏家姑娘说给蟠儿,了解了这桩前事,自己宝玉和宝钗的亲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 王夫人想通此节,便觉得此事再合适不过,笑道:“妹妹既想给蟠儿找个门户相当的,我倒是想起一位,多半会和蟠儿有缘……。” 第五百三十一章 红颜逾情欢 嘉昭十五年,正月十五。 贾琮一早起来,像往常一样习武练刀,又回了院子沐浴梳洗,刚在书房坐下准备用功。 就见到英莲双颊映晕,娇美无暇,穿洋红印花对襟翻毛长袄,白色交领里衣,淡粉色长裙,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还盖了块朱红贡缎。 贾琮心中好奇,问道:“你手上捧了什么东西?” 英莲甜甜一笑,说道:“少爷忘了今日是正月十五,可是大日子,我们几个自然要做些东西,送给少爷做节礼。” 英莲将托盘上的红绸一掀,里面竟是四五个鲜艳精巧的小东西。 贾琮莞尔一笑:“怎么你们全商量好了,都一气送我荷包,这可足够我用上许久了。” 英莲笑道:“今日正月十五,年头第一个大节之日,我们院子里该热闹喜庆些,也好帮少爷讨些彩头。 倒是有姑娘家送香囊的,只是芷芍姐姐说我们位份有限,也学着别人送香囊,没得给少爷招了闲话,还是送荷包最合适贴心。” 贾琮自然懂得英莲这话的意思。 正月十五有团圆合和之意,少年男女暂时抛开礼法约束,逛夜街,闹花灯,庆新年,秘赠节礼,互诉衷肠。 女子正月十五向心仪男子赠送香囊,是历来就有的旧俗,因香囊便是相思之意。 贾琮身边的几个贴身之人,即便芷芍中途离开贾府,又得皇后凤诏赐礼,已算不得贾家的奴仆。 但眼下她和贾琮还未有名份,日常起居举止,等同于贾琮的贴身丫鬟,更不用说五儿、晴雯等人。 大贵之家,丫鬟情挑主子少爷,一向是内宅礼数上忌讳之事。 如果她们个个嬉笑,都绣了香囊送给贾琮,皆隐相思之意,虽然在伯爵府没人能责难她们。 但事情传扬出去,多半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会给贾琮惹出内帷糜乱的污名。 芷芍便是有了这样顾虑,便让各人改送香囊为荷包,省的给贾琮招来难听的闲话。 香囊和荷包虽都是男子随身之物,但两者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香囊里只装药草香料,封口如心,才寄托相思之意。 荷包是贴身佩戴的开口小袋,能装香料、银裸子等细小之物,寓意团圆相伴。 贴身丫鬟绣荷包给少爷主子,作为常日随身杂用之物,旁人可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英莲歪头拿起托盘中每个荷包,如数家珍的说道:“这个绣了莲花佛手的是芷芍姐姐做的,绣了玫瑰花儿是五儿姐姐的。 绣了红芙蓉是晴雯姐姐的,绣了白芙蓉是龄官做的,这个绣了杏花是我做的。” 贾琮见了这些精致的荷包,心中一阵温暖,又笑着问英莲:”你的怎么就绣了杏花?” 英莲笑道:“我如今管着少爷的书房,眼看少爷就要下场春闱,我听我娘说过,杏花也叫登科花,就是金榜题名的意思。 我绣了杏花荷包,少爷带在身边,必定能保佑少爷高中,说不得还能考个状元回来。” 贾琮拿着那杏花荷包,笑道:“我如金榜高中,必定就是你这荷包的功劳,到时我一定好好谢你。” 英莲听了展颜一笑,很是娇俏宜人,说道:“少爷这话我可记得了,若是高中金榜,可不许忘了谢我。” 两人正其乐融融说着闲话,就见晴雯进来笑道:“三爷,老太太派人传话,史家老爷和太太带着史大姑娘,已入荣庆堂拜望老太太。 老太太请三爷过去一起说话。” …… 从除夕之始至正月十五,年节即将走到末尾,但新年喜庆的气氛却攀上高峰。 每年新春,神京都会举办盛大的灯节,从正月初八开始,一直延续到正月十八。 因为灯期不同,最初张灯的初八叫“试灯”,十五这天叫“正灯”,正月十八叫“阑灯”。 这段时间整个神京城内,大街小巷都会遍挂各式花灯,乃是一年之中最绚烂热闹的盛景。 其中有官府设置的官灯,各坊市百姓自发筹资的民灯,各家勋贵王府在宅邸附近悬挂的彩灯。 各大寺院尼庵悬挂的佛灯,各处河道漕运悬挂的船灯,各种挂灯形式不一而足……。 每年的灯节,也是礼法规矩最宽容的时候,男女老幼皆能上街观灯取乐。 即便是闺阁女子,也能暂时摆脱礼法约束,或结伴游街,或车马赏灯。 当然这只是针对那些寻常之家,或小门小户闺阁。 像荣国贾家的大族姑娘,世家礼教森严,却没有这种上大街、挤人群、逛花灯的肆意自在。 但这并不是说,贵勋世家的女眷,就没了年节灯节的欢愉雀跃,她们自有自己寻乐的方式。 但凡勋贵世家豪门,都是家资巨富,府邸宽敞,每到年头灯节,都会在府中遍布悬挂花灯,称之为府灯。 世家豪门府灯之精美绚烂,比外头大街上的官灯民,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华丽的府灯不仅给大族内眷子弟赏玩,也是为来年富贵权势依旧,讨一个红红火火的彩头。 等到后来,各家豪门的府灯,成为贵妇小姐年节走动的要紧物事。 每到一年灯节,各府的太太小姐常会串连赏玩别家府灯,既是聚会取乐,也是交往联络。 今年荣国府世爵新承,并且还是一体双爵的荣耀,多少也显出家业中兴的好兆头。 王熙凤为抬升荣国大房的位份正溯,事先得到贾琮的首肯,对年节礼仪场面可是下了功夫。 单单府灯悬挂一项,年前就从德州聘了十名技艺出色灯匠,整日外院编扎各种精美花灯。 其灯火的精美绚丽,比之往年胜出多矣,也给贾琮讨一个以今胜昔的彩头。 自从正月初八以来,不少来贾家走动的世家女眷,都称今年贾家的府灯,胜过别家许多。 …… 荣国府,梨香院。 正月十五,是年头灯节的正灯之日,一上午便有几家老亲女眷,到府上走动交际。 今日到府走动观灯的女眷,有一家并不是贾家的世家老亲,是薛姨妈做东请来的女客。 这家客人是桂花夏家母女二人,并带了几个随身的婆子丫鬟。 前几日王夫人陪薛姨妈去清虚观上香,因观主老神仙张道士的引荐,结识同来上香的桂花夏家主母和小姐。 几个贵妇在一块闲谈,竟然十分投契,仔细叙述家世渊源,薛夏两家竟还牵着些世家之谊,只是多年未曾走动过,后辈才疏远起来。 如今也算异地重聚,两家更多一份亲密。 那夏家小姐芳名金桂,年方十六,姿容秀丽,身形袅娜,举止舒雅大方,是个一等人物。 不仅薛姨妈看了觉得中意,连王夫人也觉得这夏家小姐姿容不俗,是个上得来场面的,看着竟不比宝钗差许多。 更不用说家资豪富,只有一个独生女,竟是个绝户的,哪个娶了夏家小姐,便是白白得了数不尽的家财……。 薛姨妈和夏家太太因都是寡居,且都是皇商之门当家太太,同样都是一门心思儿女债。 二人际遇十分相似,闲谈更是默契,甚至有相逢恨晚之感,恨不得结成金兰之交。 薛姨妈和夏家太太彼此热络,王夫人又在旁点拨几句,气氛更加温煦融洽,都是大宅门中的翘楚,哪里不知其中意思。 薛姨妈离开清虚观的时候,还给了张道士一笔丰厚的香油钱,至于夏家太太有没有同样赏赐,那就不得而知了……。 正月十五正灯时节,正是薛姨妈和夏家太太约下的再见之约。 …… 上午,两辆马车便停在梨香院后街正门,薛姨妈和王夫人都迎在门口。 见那夏家母女二人,一脸笑容的下了马车,并带了几个随身的婆子丫鬟。 因这次夏家小姐同来贾府游玩府灯,作为同龄之人的宝钗也来待客,还拉了探春一起作陪。 本来贾家姊妹不少,可以多邀上几位作陪热闹。 但宝钗考虑到夏小姐随母登门走动,暗中有许亲之意,第一次见面接待,不适合做得太过隆重。 且贾家东西两府如今已不同往日,家中姊妹也不是随意就可请来做陪客。 迎春虽温柔和气,一向与人为善,但她本就是伯爵府入籍当家长小姐,名份已经不俗。 自从贾琮承袭荣国爵,长房庶脉已成为贾家嫡正,迎春也就成了名正言顺的荣国府大小姐,连宫中的元春大姐姐都要逊她一筹。 以迎春如今的位份,轻率拉她来陪门第寻常的外客女眷,其中分寸极不妥当,甚至要折了贾琮的脸面,宝钗自然绝不会去做。 黛玉倒是风姿绰绰的灵巧人,只是黛玉毕竟只是贾家外亲,和薛家更牵连不上关系,性子又不喜交际应酬,自然也不好叫她。 惜春还是个孩子,更不能顶事。 唯独探春聪慧精明,俊美大方,对答得体,她又是王夫人的庶女,陪着嫡母待客,更叫名正言顺,这才被宝钗拉来作伴。 …… 宝钗心中清楚,今日来的这位夏姑娘,很可能给就是自己未来的嫂嫂,因此虽然笑嫣待客,心中却留了十分心思观察。 见这位夏家小姐容貌秀丽娇艳,体态婀娜风流,言辞大方灵活,并无小家姑娘的腼腆怯场,竟有几分凤姐的风范。 宝钗想到自己哥哥的浪荡无状,但凡知根知底的人,都会觉得哥哥这样的不够牢靠。 哥哥比起这俏丽爽脆的夏家姑娘,也是逊色不少,如能娶到这样的妻房,也算一件幸事。 宝钗心中倒是希望这门亲事能成,哥哥也好有个约束。 探春只是来陪客,她不像宝钗那样身在局中,置身事外,旁观之下。 虽觉得这位夏姑娘容貌上等,言语爽利,还是个识文断字的,闺阁女子中也算是个很出色的。 见她言语礼数周到,举止神情中却有隐隐傲气,只是不太明显,目光似乎也稍许犀利了些。 但探春只是被宝钗拉来陪客,也知夏姑娘要和薛家大哥议亲,左右并不关她的事情,初次见面的稍许印象,也不太放心上。 宝钗和探春虽都是聪慧精明的女子,但自小出身世家大族,久受礼数规矩熏陶,与人初次相处,言语举止总归有些内敛克制。 倒是这位夏家姑娘,虽也是初见,却比她们更加大方爽厉,聊天的话题也常常由她主导。 此刻正声音爽翠的说道:“我自小就是独养女儿,也没个知心的兄弟姐妹,倒是很羡慕他人兄弟姊妹热闹的。 我来前多听说荣国贾家的大名,外头都说府上有许多出色卓绝的姊妹兄弟,日常和气作伴,悠闲度日,让人好生向往。 今日见了宝姑娘和探春妹妹,就已是这等出色,想来其他兄弟姊妹必定也是极好的,可惜今日却没机会一一有缘见过。 我听说东府有位当家姐姐,最近在各大勋贵内眷都有传闻,闺名唤作迎春。 这位迎春姐姐听说并不比我大多少,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便掌管了贾家东府偌大家业,这等能为本事,当真让人钦佩。” …… 探春听夏家姑娘说到迎春,明媚的双眼有些发亮,似乎真的很佩服自己那二姐姐,甚至有些羡慕的意味。 探春心中微微莞尔,软糯温柔的二姐姐,如今在各家勋贵后宅,居然有这么大名声,连夏姑娘都拐弯抹角听过她。 这其中自然有二姐姐当着伯爵府的家,让外人看了艳羡的缘故,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因二姐姐有三哥哥这样的兄弟。 最近这些日子,好几家想给二姐姐提亲,可不就是看上了三哥哥身上的威势和前程……。 那夏姑娘又说道:“还听说府上有位前科林探花的小姐,虽是个闺阁千金,但姿容无双,满腹诗文,竟比寻常举子秀才还有学问。 这神京城内的闺阁俊秀,倒像是都汇聚到贾府来了,当真让人稀罕吃惊了。” 宝钗笑道:“夏姐姐当真是见闻广博,对家中姊妹知道如此清楚,迎春姐姐的确能干,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就已能掌管家业。 林妹妹家学渊源,更是很了不起,是闺阁之中难得的才女。” 夏家姑娘似乎谈兴渐浓,继续说道:“不说府上的姊妹,府上的各位兄弟也是不俗之辈。 早年常听说,府上有位衔玉而生的宝二公子,一贯在神京传为奇异,也不知是何等神仙般的人物……。” 王夫人正在和薛姨妈、夏家太太说闲话,突然听到衔玉而生的字眼,便一下子激灵起来,那可是自己一辈子最得意的话。 又听夏家姑娘夸宝玉是神仙般的人物,王夫人心里像是吃了蜜糖一样。 如今多少人都跟着宫中的圣旨,背地里说我的宝玉那些歪话,但终究还是有人懂得宝玉的好处。 这夏家姑娘年纪轻轻,却也不是个人云亦云的,她听了宝玉的奇异贵重,居然也觉得很有道理,也算是个有见识的。 蟠儿这孩子虽浪荡纨绔,却也是个有福的,竟比我的宝玉还多了些运气,让他撞上夏家姑娘这样的人物……。 探春察觉到王夫人看来的目光,只好附和道:“宝二哥不仅落地有奇异,对家中姊妹也是极好的……。” …… 王夫人在一边笑道:“夏家和薛家是上辈的故交,自然和我们贾家也算亲近的,你们都是同辈姊妹,又这么小年纪,也不用避嫌什么。 今儿既然到府做客,彼此只见个面也是好的,等我去叫宝玉过来,他是最好在兄弟姊妹堆里说话的。” 探春说道:“太太今早出院子时辰早,可能还不知道,今日史家大老爷和婶婶,带着湘云妹妹,到荣庆堂拜望老太太。 老太太便让人去叫老爷、三哥哥、二哥哥到荣庆堂见客,如今二哥哥估计还脱不开身呢。” 王夫人对夏家太太笑道:“这就是了,年节里各家亲戚走动多,那位史家的大老爷,如今承袭保龄侯。 他是老太太的亲侄子,正月十五必会过来问安,宝玉自然是要去待客的,好在来日方长,以后他们姊妹总有见面的机会。” 夏家太太是见惯了富贵的人,家里更是金银满屋,但是即便再富贵,也是没有正经官爵的皇商。 因此历来最羡慕人家官爵传家,听说贾家年节随便走动的亲戚,都是一个侯爵,心中不禁十分艳羡。 那夏家姑娘听了探春的话,突然说道:“我倒一时忘了,府上还有位最得意的公子,少年封爵,文武双全,书词之名震动南北。 是不是探春妹妹说的三哥哥。” 探春听夏家小姐将贾琮夸得出色,心中也是高兴,笑道:“正是这位三哥哥。” 王夫人刚才还因夏家姑娘说衔玉而生的话,觉得她是个有见识的,却没想到她又夸起贾琮,心里顿时膈应得难受。 不过转念又安慰自己,如今这小子名气可是不小,这姑娘便是听过他的风声,也是在常理之中,并不算什么。 夏家姑娘突然对母亲笑道:“太太,来时就听说贾门的府灯十分精巧,在神京城内很有名气,我想让两位姊妹带我去瞧瞧。” 一旁的宝钗听了微微一愣,心说如今未过正午,此时去看府灯,可是看不出多少绚丽,总要等日头细斜一些,才会多些赏玩意趣。 王夫人也是内宅中见过不少闺阁人物,在她眼里宝钗和探春,都算聪慧的女儿家。 可是这位夏家小姐和她们不过初见,却言语灵活,行事处处走在她们前头,心中也有主意,倒是有能为的女子,竟有些凤丫头的模子。 自己妹妹如真娶了这样的儿媳,管家理事就能多个好帮手,也是一桩福气,王夫人想到这里,心中对这夏家姑娘又高看了一眼。 王夫人笑道:“你们年轻姑娘家,便是要多走动,干陪着我们这些老的,有什么趣味,尽管去逛就是了。” 薛姨妈也说道:“如今时间还早,倒是可以去园子逛逛,宝钗估摸着开席时辰,带你夏家姐姐回来就是。” …… 薛姨妈话音刚落,这位夏家小姐就已起身,做事显得甚是利落,这让宝钗心中有些古怪。 她们母女此番赴约,其实就是两家相看家世,怎不听她半句提到哥哥,反倒把贾家姊妹兄弟说了个遍。 对宝玉和琮兄弟的来历,也知道得很是清楚,听着像是早有留心。 但宝钗虽生出疑虑,毕竟有些扑风捉影,心中做不得准,也由不得多想,便和探春陪着她出去。 三人各自带着贴身丫鬟,一路传廊绕树,在贾府花园赏玩四处悬挂的花灯,只是如今天亮着,远不如晚上点亮了绚丽。 在宝钗和探春之间,夏家姑娘似乎对探春更亲近,对她言辞颇为亲热,常常说些悠闲的话题,问些贾府上的轶事。 三人走了一会儿,夏家姑娘突然问道:“探春妹妹,不知家里那些地方悬挂的府灯最为精美?” 探春微笑说道:“家中老太太正居荣庆堂,老人家最喜欢热闹绚烂,自然是荣庆堂的府灯最为精美。” 夏家姑娘目光微微一转,笑道:“原来如此,既然我们是赏玩府灯,不让直接去荣庆堂附近,也好快些见到最好的,岂不更加便利。” 探春听了这话,自然无有不可,便头前领路,带着她往荣庆堂的方向走去。 …… 自从初八之后,每到晚上,探春常拉上贾琮和姊妹们,品鉴府中花灯,在灯火之下联句子猜灯谜,自然最清楚那里的花灯最好看。 比起探春的毫不在意,跟着一边的宝钗,看着姿容艳丽的夏家姑娘,心中突然升起别扭的感觉,总觉得那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原因。 三人穿过一段游廊,走上一处虹跨水榭的廊桥,见不远处假山口走出几人。 走在头前两人是两个中年人,衣裳华贵,举止行动沉稳慎定,跟着他们身后是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年。 那水榭上的廊桥因高高凸出水面,位置比平地高上许多,因此能清晰看到不远处走过的几人。 夏家姑娘只是稍微打量前面两个中年人,目光便关注到走在后面的两个少年。 其中一少年,衣裳鲜艳富丽,看起来十分显眼,头上戴金宝紫金冠,系二龙抢珠金抹额,穿金赤两色大红箭袖,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面容圆融,五官俊秀端正,虽看着有些脂粉气,也算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另一位少年,身材要更高些,衣着也更轻简利落些。 身上穿件极合身的银竹纹月白圆领长袍,衣袍袖口胸襟,都绣文雅精致的团花,手工绚美细巧不同凡响。 少年满头黑发绾成发髻,只用根润泽的白玉发簪别了,虽没旁边少年金冠抹额的华丽富贵,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超拔之气。 因他正背对着这边,夏家姑娘没有看到正脸,只觉他肩如刀削,腰身劲约,步履稳健,衣袖轻卷,犹如玉树临风。 单只是一个背影,其中风姿卓然之状,已远胜那衣裳华贵的少年。 第五百三十二章 闺阁污春心 荣国府,水榭廊桥之上。 探春见了那人影,笑嫣顿开,挥着手中丝帕,在桥上唤道:“三哥哥!” 她自从那日搬到东路院,因如今去西府和东府,路途都有些繁琐,出门必定要安排马车。 探春知道嫡母对贾琮芥蒂已深,加上她刚刚搬入东路院,不想因出门走动,闹得太过张扬,所以搬进几日都没出门。 她算起已有三日没见到贾琮,原先不管住在东府还是西府,只要贾琮没有公差在家,兄妹必定每日走动,得空还说一车子闲话。 如今两人乍然远隔,让探春颇有些不适应,但她心思精明细腻,知道眼下是嫡母最不得劲之时。 左右熬过这段敏感时间,以后便是常出门,就说去西府看老太太,旁人也挑不出毛病。 今天如果不是宝钗让她到梨香院陪客,只怕探春还要在东路院干巴巴窝着。 本来探春想着陪过客人,便去东府逛逛,去找二姐姐和三哥哥说话。 没想到进园子刚走几步,就遇上数日不见的贾琮,竟有些久别重逢的喜悦,情不自禁便开口叫唤。 宝钗自然早认出那是贾琮和宝玉,走在前面的是姨夫贾政,另外一人必定是保龄侯。 只是她稍许年长,且和贾琮只是外亲,不像是探春那样的堂亲兄妹,所以不好表现太过无忌亲昵,只是站在桥上微笑看着。 …… 因早上保龄侯夫妇带着湘云到府,贾琮作为家主,又是晚辈的身份,自然免不了要出来见客。 他在堂上和保龄侯李氏见礼,留李氏和史湘云在荣庆堂说话,自己由贾政、宝玉作陪,带着史鼐去荣禧堂奉茶相谈。 听到身后传来呼声,他回头看去,见探春站在廊桥上,身姿窈窕婀娜,犹如风中扶柳,一身玫红折枝刺绣长袄,在阳光下鲜亮夺目。 发髻上的点翠镶珠步摇,闪耀着璀璨的宝光,肤色如玉,俊眼修眉,英气妩媚,盈盈动人,让人见之忘俗。 走在前面的贾政和史鼐,似乎正聊着热络的话题,并没察觉身后女儿家娇丽的呼唤。 贾琮笑着向探春招手,却并没有说话,转过身继续往荣禧堂而去。 宝玉倒是听到自己三妹妹的声音,也惊喜的和探春招手,见探春虽看向这边,就像是没看见自己似的,心中不禁郁闷。 只好继续深一步浅一步,继续跟在贾政身后。 想到要去荣禧堂陪客,听那些仕途经济的寒暄和话题,宝玉的心情变得很是低落衰败。 …… 廊桥之上,站在探春身边的夏家姑娘,听到探春在桥上叫三哥哥,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遇到了谁。 方才背对自己的少年,倾顾转身,灿灿阳光之下,无双隽美的容貌,清卷英睿的气度,让性子骄傲锐厉的夏家姑娘,微微晕眩失神……。 这就是都中闺阁窃窃私传的贾家凤雏,文华惊世,一战封爵,承袭两府,还生得无双得意的品貌,果然名下无虚……。 那位衣裳富丽、五官俊秀的少年,既然叫探春三妹妹,必定就是那个宝玉。 夏家姑娘觉得宝玉也算一等人物,但和这少年勋爵的风姿器宇相比,立时便黯然失色。 她心中不断盘旋方才那惊鸿一瞥,一颗心有些燥热。 也不知太太说的那薛家大公子,与这少年威远伯相比,有他几分成色? 但凡他有这威远伯一半蕴藉风流,便是嫁给他也值了……。 …… 荣国府,荣禧堂。 贾琮、贾政、宝玉等引着史鼐到荣禧堂奉茶,管事丫鬟小红早就得了信息,连忙让下面粗使丫鬟打开院门。 又亲自去烧水烹茶,等到贾琮等人入堂坐定,她便让粗使丫头端了茶盘跟着,自己亲手给贾琮等人奉茶。 贾琮见荣禧堂内外各处,收拾得窗明几亮,一尘不染,知道小红做了这里管事丫鬟,日常行事颇为用心。 他接过茶碗时,微笑着对她点头赞许,这小红也是心思极灵透的,自然懂得贾琮意思,心中不免满心欢喜。 她想起当日被王夫人撵出宝玉院子,麝月曾提醒过她,要想不受这委屈,只找凤奶奶和琮三爷,这两人其中一人,必定就能翻身。 只是她还没去找其中一人,万没想到贾琮就给了她大体面,一气将她升做荣禧堂二等管事丫鬟,让她有了极好的前程。 原先她只是宝玉院里三等粗使丫头,看着似乎只升了一级,但架不住这是二等执事丫鬟的职司。 且还是正溯荣禧堂的管事丫鬟,傻子都看得出她已成了贾琮的心腹。 如今小红这荣禧堂二等管事丫鬟,比起宝玉身边的一等丫鬟袭人,在西府明里暗里都更有位份体面。 突然就得这等恩惠脸面,着实让小红对这少年主子,生出不少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 自她入荣禧堂做事,虽贾琮平时很少来这里,但她每日调派丫鬟婆子,对堂中诸般事务,一丝不苟,兢兢业业。 王熙凤中途曾来看过两次,对小红的勤勉小心,十分赞许,只觉得当日贾琮和自己都没看错人。 …… 宝玉见了小红端茶过来,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当日自己身边丫鬟不在,就是这后院打杂的小红,跑来给自己倒茶。 她虽没有晴雯五儿那样的美貌,但那次被宝玉注意到后,也觉得这是个清俊灵巧的女儿,丫鬟之中也算难得了。 宝玉正想着日后可以好好亲近,没想到他那日没在院子里,回头就听说小红被太太撵出去了。 虽然秋纹在他耳边说了小红不少歪话,但宝玉一句都听不进去,想到小红无端受辱,心中满是惋惜伤痛。 但是让宝玉去驳王夫人的意思,将小红重新讨回来,他是绝没有这气性和胆量的,只能又做了一场缩头乌龟。 他为了此事丧声歪气了两日,就把这事给忘记了,没想到传来贾琮升小红做荣禧堂二等丫鬟的消息。 东边日出西边雨,又白白让贾琮捡走了个可心的丫鬟,这让宝玉心中着实膈应。 今日在荣禧堂中和小红相见,宝玉自认为不该是平淡,多少出现些戏本中旧人再见意悲戚的场景,才不负他一贯对女儿家的心思。 却见小红双颊微晕,纤腰扶柳,步履轻快,眉眼带喜,心中似乎有说不出的安乐快意,那里和悲戚有一毛钱关系。 宝玉心中一阵别扭伤痛,小红被太太撵出去,从此再进不得我的院子,如此哀痛欲绝之事,她怎么也不伤心? 在宝玉的眼里,这荣禧堂是府上仕途经济汇聚之地,实在让人厌弃之极。 此时,次位上的史鼐正满心踌躇,讲述自己即将外任之事,听得宝玉脑子一阵阵晕眩不适。 无意中看到小红正站在厅堂一角,正等着倒茶续杯,一双明眸似乎不离贾琮,像是生怕服侍不好一般。 宝玉心中生出怜惜,贾琮将小红这样清秀灵巧人儿,从此幽闭在这等仕途污朽之地。 当真是牛嚼牡丹,不知怜香惜玉是何物,白瞎他长了这样一副好皮囊……。 …… 其实正月初二那日,史鼐史鼎两兄弟,就已上门给贾母贺岁。 今日史鼐再次登门拜望贾母,是因他刚接到宫中圣旨,嘉昭帝赐下恩典,放他外任陪都兵部右侍郎,接替张康年留下的空缺。 自金陵爆发卫军大案,主犯杜衡鑫为金蝉脱壳,让他麾下从犯之一,原陪都兵部右侍郎张康年,做了他的替死鬼。 即便杜衡鑫机关算尽,还是被人向贾琮告密,最终被贾琮擒获于水路之上,并遇刺身亡于押送途中,到如今这依旧是桩悬案。 张康年作为大案从犯,虽然死于非命,但逃脱不了身后清算,不仅自家被抄家罚没,妻子儿女从此流落无依。 张康年之所以在江南官运亨通,历任苏州卫指挥使、金陵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陪都兵部右侍郎等官职。 都是得到皇长子赵王李重瑁扶持举荐,才能如此仕途顺畅。 而且,张康年和赵王妃都出身大周望族江陵张氏,两人还是嫡亲堂兄妹。 因此,张康年和赵王是极亲密的姻亲,更是不折不扣的赵王一党。 贾琮侦破金陵卫军大案,张康年大案从犯身份曝光。 数年前水监司从外海掠夺大批财富,至今仍然下落不明,留下令人忧心的疑窦。 这一切都极大触动嘉昭帝心中敏感的神经……。 …… 赵王李重瑁是最有才略的皇子,少有神童之名,从小学文学武,都有卓异之举,是类似贾琮这样的少年英杰,十分得嘉昭帝器重。 特别是在武事方面,赵王有皇祖之风,被文武朝臣称为天生名将。 二十岁那年曾率领十万大军,进驻西北吐蕃边陲。 于河州杀察罕部峪王,斩首两千,俘虏察罕部勋爵十五人,兵将万余人,立下平定残元察罕部的大功。 文武双得的美名,使赵王在朝野具有良好声望,几乎所有人都有共识,赵王英睿出众,皇子之中无出其右,必是将来继承大宝之人。 在金陵卫军大案未被侦破之前,嘉昭帝也一向对赵王期许颇重。 火器司每次新研火器试发之事,都被视为军国秘要,非嘉昭帝心腹肱骨,难以获准参与。 而赵王是唯一参与的皇室中人,可见嘉昭帝心中对他的看重。 但是,自从贾琮侦破金陵卫军大案,揭开张康年所犯罪愆,就在嘉昭帝心中种下怀疑和猜忌毒根。 往日关系亲近默契的父子,似乎一夜之间就生出嫌隙和怀疑。 投生在皇家,就难以逃离天下社稷的漩涡,亲情本就是帝王之家最脆弱的东西。 况且赵王英武出挑,看起来和嘉昭帝当年那位兄弟,实在有几分相似……。 当年他是如何凭借奇绝之机,登上这九五至尊的宝座。 他不会让自己的子嗣,在他的身上重演当年的剧变! …… 自从贾琮返回神京缴旨,内堂秘衙中车司和推事院,就在黑暗中高效运转起来。 只是数月时间,就在神京和金陵两地为核心,延伸到周边数州之地,翻查出多起官员贪污舞弊大案,一批朝廷命官先后落网伏法。 而这其中有不少官员,是赵王或者赵王一系举荐上位。 此外,随着贾琮首倡火器之术,研制各种杀伤力犀利的火器,并在辽东实战中得以印证。 五军神机营应运而生,在嘉昭帝、兵部尚书顾延魁、五军营中军主将忠靖侯史鼎等人运作下,以惊人的速度快速积淀势力。 随着神机营实力不断扩张,对五军营原有的军权架构,产生难以避免的分化、威慑、转化。 嘉昭帝因此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将五军营十万之众的精锐之师,以不可遏制的趋势,渐渐掌握在自己手中。 正月十五之前,嘉昭帝从五军营中抽调数名得力将领,派遣至于西北吐蕃边陲换防。 因赵王曾在吐蕃边陲平定残元察罕部,在西北边陲军中有不少旧部簇拥……。 …… 张康年死后,空置出来的陪都兵部右侍郎之位,也曾有不少官员属意或上书举荐,但都被嘉昭帝留在不发。 因为在嘉昭帝看来,陪都兵部右侍郎官位,已经被染上赵王李重瑁的阴影,任何主动图谋这个官位的人,都会他心里打下问号。 眼下江南六州一府,并无外患需平靖,自从金陵卫军之乱消除,民间依旧富庶安稳。 嘉昭帝心中已有金陵都指挥使合适人选,足以让皇帝借卫军大案肃清之机,伺机整顿江南卫军旧勋潜势,完全掌控节制金陵卫军各部。 所以,在嘉昭帝的谋划之中,陪都兵部右侍郎,对江南卫军制衡靖平,并没有太多的作用。 他不希望这个官位,掌控在一个才干出众但具备图谋的官员手中,以免又生出张康年这样的前患。 于是,保龄侯史鼐便出现在嘉昭帝视野中。 嘉昭帝有他自己的用人之法,才情高绝之人,智略平庸之辈,在合适的时机,他们都会是可用之人。 史鼐是世袭勋贵侯爵,才干平庸,谨慎处世,与四王八公也保持距离,并不属于赵王等任何其他朝堂势力。 史鼐虽承袭祖传的爵位,但因能为普通,并无上得到台面的实职,导致保龄侯一系家业衰退,据说史鼐都靠出租祖业度日……。 如果,嘉昭帝给予他外放实职的机会,对陷于窘迫多年的史鼐,便是天赐隆恩,再造之福。 一贯谨慎自保的史鼐,会立即变成最忠心的帝党。 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史鼐的亲弟史鼎是嘉昭帝的从龙之臣,也是皇帝最信重的心腹。 史家一门双侯,史鼎的才略虽远在兄长之上,但兄弟两人情义融洽,一贯兄弟同心。 有了史鼎的牵制和影响,嘉昭帝把史鼐放在这个位置上十分放心。 旁人因才略出众得到皇帝赏识,而史鼐却因才干平庸得到皇帝提拔,也算是一桩奇事。 …… 史鼐一贯仕途平平,早年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虽积累一定军资,但并无建树,这次却成转任军职文官的依据。 因他本身是超品武勋,又有丰厚军资伴身,所任又是军职文设之官,所以不受非进士之身,常规不晋五品上文实职定例。 这等异常时运,便是贾琮也无法相比,他想要做到五品以上,非军职文设之官,只能老老实实下场春闱。 史鼐也算是咸鱼翻身,心中欢愉难以言表。 虽对一个侯爵来说,三品官职似乎不算什么,但毕竟是正经部堂高官,且还是武勋之身任高阶文官,这份体面怎么都不算小。 史鼎史鼐两兄弟双亲已故,贾母这个姑母便是他们最亲的长辈。 他因即将离京赴任,自然要带夫人和侄女湘云,来向贾母拜别辞行。 荣禧堂奉茶之际,贾琮因史湘云的关系,对这位并不熟悉世叔,言辞礼数周到,让史鼐如沐春风。 贾政在一旁也多有恭贺之语,在世家子弟之中,他和史鼐大概属于同类人。 虽然他们都是老辈勋爵嫡子,生来富贵体面,但是能为才略都显平庸,在仕途上都属附人尾翼的路人甲乙。 如今史鼐天降福运,不仅得了外放为官的机缘,而且还是三品实职高官,让贾政心中颇为艳羡,只能暗自感叹同人不同命。 座上贾琮、贾政、史鼐三人相谈甚欢,一旁的宝玉听得晕头转向,胸口发蒙。 他实在想不通,贾琮和他年纪相仿,如何做到对官场酸腐之事,信手拈来,谈吐自如。 附翼污浊而不自知,白生了一个好模样……。 …… 史鼐虽是长辈,但对贾琮却十分和气,除了称呼礼数之外,并没有将他当成普通晚辈。 眼前这少年文武兼备,承袭双府,一身本领和前程,贾史两家除了自己兄弟史鼎,只怕无人能望其项背。 他笑着问道:“琮哥儿数次下金陵办皇差,对陪都各官衙多有捻熟,金陵卫军大案侦破,琮哥儿和陪都兵部也多有交集。 我此次下金陵赴任,不知琮哥儿有何可以提示?” 贾琮笑道:“世叔客气了,我在金陵曾主导陪都工部火器司,和陪都兵部有过一些公务来往。 此次金陵卫军大案,革除了很多贪鄙枉法的将官,圣上选拔不少得力将官,下放充实金陵卫军。 江南六州一府的兵务之重,应在金陵都指挥使司,陪都兵部附翼神京兵部,做好辅弼之功也就是了,衙务应不会过于繁重。” 贾琮虽然丁忧在家,与外头官场接触不多,但他这几年和嘉昭帝接触很多,对这位君王的心术谋算,可说是知之甚深。 前任陪都兵部右侍郎张康年,是陪都兵部实际主官,赵王李重瑁一力保举,最后却成了金陵卫军大案要犯, 以嘉昭帝一贯谋深疑重的性情,陪都兵部右侍郎官位,在皇帝心中已蒙上阴霾,甚至对整个陪都兵部都持怀疑态度。 金陵卫军大案侦破,大批卫军将官伏法,江南军权出现短暂真空,借机梳理掌控江南卫军权柄,才是嘉昭帝眼下当务之急。 至于陪都兵部和兵部右侍郎之位,对皇帝来说就像被弄脏的饭碗。 虽不得用也就闲摆在那里,派个闲散人去端着守着就是,等到合适时机再好好清洗。 大概保龄侯史鼐就是皇帝心中的闲散人……。 …… 贾琮说道:“我在金陵时,听闻陪都兵部不设尚书之位,以兵部左侍郎为主官,兵部左侍郎何永正是两朝老臣。 只是如今年事已高,虽还挂着左侍郎之位,但这几年都荣养在家,兵部都是右侍郎主事,听说何大人在金陵官场颇有威望。 世叔到了金陵,去拜望一下这位上官,或许对主持陪都兵部颇有助力。” 史鼐听了这话,说道:“多亏琮哥儿提醒,我都差点忘了这位何大人,当年他和先父同朝为官,当年他因朝争,被贬陪都兵部为官。 算起来是十五年前的事,自从他到了金陵之后,便开始寂寂无闻,再没生出大动静,很多神京故旧都快忘了这位老大人。” 这次我到金陵,必定要拜会这位老大人,以继当年家父同僚之谊……。” …… 荣禧堂上几人闲谈融洽,小红也已经续了两次茶水,正要准备换过新茶。 外头林之孝家的进来传说,说道:“老太太知道侯爷要带家眷到金陵赴任,他担心史大姑娘是个女儿家,身子骨弱,舍不得她舟车劳顿。 想要留大姑娘在府上教养,让我来问问侯爷的意思。” 史鼐笑道:“湘云在家里就嘀咕,说去了金陵人地生疏,没人陪着说话玩耍,不像在神京有许多姊妹作伴。 必定是她在姑母面前撒娇,才让姑母留她在府上。” 贾政笑道:“这岂不是更好,老太太一贯疼爱云丫头,正是巴不得留在身边。” 史鼐对林之孝家的说道:“你帮我回话,只要姑母不嫌这丫头麻烦,我自然无有不可。” 史鼐知道前头要不是贾琮被赐婚,自己姑母已做主将湘云许配给贾琮,虽然此事未成,总算多了一层缘故。 他对贾琮笑道:“湘云在家之时,每每说起你这个表兄,可是打心眼里崇拜,以后她在府上,少不得要罗唣琮哥儿,你可要多担待。” 贾琮笑道:“世叔这可是外道话了,湘云妹妹性子浪漫爽利,兄弟姊妹喜欢还来不及,哪里会觉得罗唣。” 几人又说了一会话,又有人来传话,说老太太在大花厅摆了酒宴,请侯爷、老爷、三爷过去入席。 贾琮等人刚走出荣禧堂,过了风雨游廊转角,远远看到探春、宝钗往这边走来,除了随身的几个丫鬟,还有个生面孔的姑娘。 第五百三十三章 梨香乱姻缘 荣国府,荣禧堂。 贾琮、贾政、史鼐等人已出了荣禧堂,宝玉却有意慢了一步。 他等贾政的身影出了院门,便返回荣禧堂。 见小红正在收拾茶盅,还吩咐小丫鬟重新打扫厅堂,年节里客人来往多,说不得明日三爷还要过来。 宝玉见小红手脚麻利的收拾东西,看着她背影袅娜,纤腰细细,肩如刀裁,鬓角露出一截白腻的颈肤,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利可爱。 他心中不禁懊恼,这么可心的丫鬟,在自己院子里这么久,自己竟没发现,任由她在后院打杂,可真真是该死。 如今人被撵走了,才发觉这小红的好处,想到这些宝玉又一阵寻愁觅恨,竟站在那里又发起痴呆。 小红收拾好茶盅,正要端着出去,回头看到宝玉还站在后面,倒是吓了一跳。 问道:“宝二爷,你怎么还在这里,怎么没跟三爷一起去待客入席府?” 宝玉听小红不像以前那样叫自己二爷,而是改口叫宝二爷,显得很是疏远,倒是叫贾琮三爷叫得亲昵,心中泛起不自在。 说道:“小红,那天我不在院子里,不知道太太过来撵你,我事后知道也很心痛,白白让你受了委屈。” 小红听宝玉说什么痛心,心里觉得有些别扭,脸上生出尴尬神色。 不过她也知道宝玉的性子,一贯会在丫鬟面前亲昵讨好,说话本就这样没个把门的。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德行,又怎么会好端端招惹金钏,激怒了太太,最后逼得金钏没脸要跳井。 小红从小听自己父母说府上爷们的事,听得耳朵都出茧子。 她那对老子娘不就是担心,自己那天耳朵软,被府上那位爷们哄了去,以后再也没了正经出身的命。 小红看到宝玉说话时一脸沉痛,人也挨得有些近,便皱眉将手中茶盘往胸前一挡,人也退开一步。 说道:“宝二爷不用说这样的话,再说撵都撵了,说了也没用处,况且我如今挺好的,宝二爷不用白操心。” 宝玉挣红了脸,说道:“你呆着这个是好地吗,贾琮日常只带些禄蠹归来,尽说些仕途经济歪话,白白熏坏了你这样的女儿家。” 宝玉说着就要拉小红的手,却被小红用茶盘一挡,俏脸已微微一沉,说道:“宝二爷有话直说就好,拉拉扯扯做甚。” 宝玉日常被丫鬟怼话,都是常有的事,他甚至乐在其中,被小红刺了一句,也丝毫不放心上,愈发觉得小红比其他丫鬟更有新奇之处。 看到小红一脸不信,心中胆气一壮,说道:“你定是生气,太太撵你,我也不管不顾,明明在这里呆得不快活,还偏偏说歪话哄我。 你也不用怕,这就跟我回院子,贾琮那里我和他说一句就成。” 小红奇道:“宝二爷这说的什么话,撵都被撵出来了,还怎么回去,难道你还能和太太讨我回去?” 宝玉听到这话,气焰一下弱了下来,让他和王夫人据理力争,把小红重新讨回来,他是不会去做的,也没胆量去做。 但是嘴上还是不甘心,说道:“我去找太太,我和……太太说道理,你在我的院子里没做错事,太太总能体谅的……。” 小红心中冷笑,你要是这样的人,茜雪姐姐不会因一杯茶,就被太太撵出去,也没见你说过一句话,如今又来哄那个。 说道:“宝二爷也不用为难,虽说我被撵出去的,说起来不体面,不过我现在比以前更好,也算因祸得福。 都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在宝二爷院里即便不被撵,也呆不了一辈子,如今这样才是正好的。 如今,三爷觉得我还能做事,给了我这份差事,我心里感激得很,必定好好做着,不丢三爷的脸面,就算报答了三爷的恩义。” …… 宝玉听小红根本不希罕回自己院子,自己对她和颜悦色,竟也打动不了她。 自己这须眉浊物,终究不入女儿家的心,也就罢了,凭什么贾琮哄她,就能让她死心塌地的。 他不服气的说道:“贾琮哪里就是个好的,一点不懂疼惜女儿家。 他把你放在这里看守空院,端茶倒水,每天只对着四面墙,岂不是生生糟践了你。” 小红一听宝玉这话,俏脸微微一沉,说道:“我愿意这样,与别人无关,便是给三爷守一辈子空院子,我也乐意得很。 宝二爷何必又歪派三爷,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 宝玉被小红一阵抢白,脸色涨红,如今小红是贾琮的丫鬟,宝玉不过是东路院的偏房少爷,他还真不能把小红怎么样了。 不过宝玉不是王夫人这样的,他日常被丫鬟顶撞都是常有的事,倒是从来没有嫉恨报复的心思举动。 他跺脚说道:“你们都不明白我,我便是为你们操碎了心,也是没有人知道,这事太太不管,我大不了去找老太太……。” 小红一听这话吓一跳,刚才听到宝玉歪派贾琮,她便不服气帮贾琮说话,如今后悔把话说冲了,竟激起这位爷的性子。 宝玉要是真的找老太太讨回自己,只要他一撒娇,太太也要低头,老太太偏心起来真去找三爷,那可就坏了事。 如今跟着三爷又周到体面,又能长见识,自己老娘还说三爷一贯都对丫鬟好,但他那种好还可不像宝玉……。 自己好不容易跟了这样的爷们,哪个稀罕去宝玉院看人争风吃醋。 小红眼睛一转,说道:“宝二爷可别和老太太说这事,我是真喜欢呆在荣禧堂,而且我可不是一直守着空院子。 三爷如今都在苦读诗书,等着今年春末下场春闱,上次他还和我说荣禧堂宽敞安静,是读书的一等地方。 我瞧着那语气,等过了年节,三爷必定要入荣禧堂读书,都说三爷的学问天下有名,我可就等着这一天呢。 正好可以求三爷教一教读书写字,听说三爷身边的丫鬟都能识文断字,独独我还是个睁眼瞎,岂不是太过丢脸。 最好三爷能教我那个什么四书,四书……,对了是五经,那才叫厉害得意呢。” 小红说着偷偷看了一眼宝玉,见他脸色越发难看,目光衰败,似乎对自己很是失望。 小红微微咬了下薄唇,继续说道:“以前我在宝二爷院子,常听到二老爷嘱咐宝二爷用功读书,想来是极对的。 三爷和宝二爷是一样年纪,如今三爷都可以考状元了,宝二爷不如多听二老爷的话,多用功读书。 宝二爷这样的聪明人,或许今年就能进学,外头说起来也体面,二老爷和二太太也开心。 从今以后宝二爷就能像三爷那样,学外头那些当官做宰的本事,将来必定也能像三爷那样,封爵封官,光宗耀祖……。” 小红本来就心思灵透,口齿伶俐,拿准了宝玉的心思,一张小嘴噼里啪啦,咬字清晰,声音清脆,说的起劲,竟停不下来。 宝玉原先涨红的脸,已变得有些苍白,满眼痛心的看着小红,原本多清秀干净的女儿,如今张口闭口都是禄蠹腐臭之言! 贾琮真是害人不浅,好好一个丫鬟,就这样被他糟蹋了。 宝玉恨恨说道:“你一个女儿家,怎么会变成这等样子,你这些当官做宰的散话,还是说给贾琮听吧,我可没那个福气!” 小红见宝玉拂袖转身,急匆匆离开,不知是读书进学对他过于碾压,还是自己当官做宰的说辞让他落荒而逃。 但有一件事,小红心中很是肯定,从今以后宝玉必定厌烦自己,再也没心思对自己施展怜香惜玉的手段,更不会去找老太太讨自己。 想到这里她不禁得意的噗嗤一笑。 看来跟着三爷的确长见识,方才她和宝玉掰扯的那些话,不过是年里贾琮几次在荣禧堂待客,她在一边服侍时听来的……。 …… 荣国府,梨香院。 宝钗带着夏家姑娘返回院子,探春却没跟着一起回来。 因薛姨妈要开席招待夏家母女,这次邀约表面上是两家年节走动,内里就是两家相看亲事。 原本夏家姑娘总要避嫌,不好和薛蟠直接相见,但两家攀谈起来,上辈居然是世家,两家算是联上老亲,其中礼规倒可以通融。 薛蟠虽不便整席陪同,但席中却入内一次,向王夫人和夏家太太执晚辈礼,也可不着痕迹和夏家姑娘照面。 但是探春是外亲闺阁,贾家的礼数规矩,比薛家夏家都森严,却是不便和薛蟠见面,所以没有一起过来陪宴。 宝钗察觉到夏家姑娘回来后,便有些心神不定,她想起刚才回来途中,正好远远看到贾琮等人从游廊那头走来。 因贾琮身边有外客,宝钗和探春照例避开,可那夏家姑娘却一时发愣住,直勾勾往那边看,原本的利索灵巧都不见了。 还是探春去拉她,她才醒悟过来,探春只是来陪客,也没事事多想。 但宝钗却是不同,这夏姑娘将来可能就是自己嫂子,她心中存了为哥哥相看的念头,自然对夏姑娘的举动格外留心。 因此,宝钗很快察觉出,夏姑娘一时失态,是因为看到了贾琮,那一刻她眼里的光芒,让宝钗有些脸热心跳。 她也是女子,自然懂得那目光的含义,心中不免对这夏姑娘生出疑虑。 就算琮兄弟相貌得意好看,她一个登门拜访的姑娘,还有两家相看的意头,如此眼色看无关男子,未免太过失态。 但这只是宝钗自己察言观色,并没有落下实证的事,她也不好拿来做话头。 探春半路便独自去了东府,宝钗陪着夏姑娘返回梨香园,一路上也是淡淡的,只和夏姑娘随意闲聊应付。 …… 这夏姑娘来梨香院相看之前,早就听说贾家大名鼎鼎的少年威远伯。 她日常听到许多相关的传说,将这贾琮说的天上有地上无,文武双全,少年权贵,貌比潘安,宛如神仙中人一般。 她从小生于大富之家,父亲早逝,母亲只有她一个独女。 她又生得容貌出众,聪明灵活,被寡母视如珍宝,娇养溺爱,百依百顺,遂养成骄纵厉害的性情。 因从小过惯应有尽有的富贵日子,眼界高,心气傲,只觉世上好东西都该是她的,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泥土。 到了及笄之年,又觉自己家世豪富,品貌出众,只有天下一等人物匹配,才能称她心意。 有了这等自矜自大的心思,自然对贾琮这样的人物,有些好奇和向往。 当初清虚观的张道士到府上牵线,说对方是金陵豪门薛家,和夏家一样是挂名户部的顶尖皇商。 且薛家除了是一等皇商,还是书香继世的名宦之家,祖上曾为紫薇舍人,出过两代高官,祖宗余威仍可庇佑子孙。 夏母听男方家世和夏家匹配,上辈根底还在夏家之上,自然十分心动。 而夏姑娘首肯此事,却是听张道士吹嘘,薛家和贾家是姻亲,如今薛家常居荣国府,那府上出个双爵的少年家主,极有权势威名……。 夏母此次登门,还真冲着和薛家相看的心思。 夏姑娘却比母亲刁钻许多,此次上门本就存了得陇望蜀,借桥走路的心思。 夏家只是富贵,并无多少家世根底,孤儿寡母更没太多见识,但权衡算计的心思,完全是商贾作风,比旁人厉害许多。 夏姑娘更不会去想贾琮身份贵重,连姻缘都牵着赐婚路数,哪里是普通人家能够得上,便一味痴心妄想起来。 她是个心思精明的人物,也算是机关算尽。 因听探春无意说到贾琮在荣庆堂待客,便提出要到府中赏玩府灯,又借故去府灯最精美的荣庆堂附近走动,给自己造些机缘出来。 原本只是缘木求鱼的想法,竟真的让她得逞,她在来回路上竟两次遇到贾琮,对方隽美无双的容貌风姿,几乎让她挪不开眼睛。 眼下虽回了梨香院,王夫人、薛家母女陪着入席,夏姑娘依旧心不在焉,一颗心老是装着贾琮风姿卓绝的模样。 …… 酒宴过了半晌,薛蟠便进来向王夫人、夏太太执礼敬酒。 薛蟠事先已被薛姨妈捯饬过一番,穿了一身新衣,油头白面,鬓边簪花,他生得相貌堂堂,乍然看去卖相很不错。 薛蟠也是走惯了风月场所,见过许多美貌的露水佳人,在女人上头多少有些见识。 但见了夏姑娘美艳妩媚的模样,顿时也看得有些发呆。 薛姨妈一见儿子神情,心中高兴,知道儿子相中了人家姑娘。 夏家太太一见薛蟠的呆样,心中暗自得意,自己女儿这等人物,哪里会被人相不中的。 王夫人见了薛蟠的模样,有些皱眉头,自己这外甥未免有些失态。 他怎么能这么看人家姑娘,如果是自己的宝玉,必定不会这么无礼,也可惜了夏姑娘这样的品貌……。 夏姑娘一见薛蟠的形貌,面色一下变得淡然,内里原有的一丝期望,一下变得荡然无存。 这世上很多事情如果没有对比,也就顺其自然的过去了。 薛蟠虽纨绔霸道,但继承薛家的容颜血统,比宝玉这样的更有男儿气息。 如果夏姑娘不见了那珠玉在前,说不得还真能成就一段姻缘。 只是方才赏玩府灯,见了贾家的龙驹凤雏,再见薛蟠这样的,便如见到了黑老鸹,她面色虽淡然,内里却一阵抽搐反胃。 况且,薛大公子的灼灼目光,色授魂与的吃相,让夏姑娘尤其厌烦,他鬓边时髦的鬓花,颜色也显得异常刺眼。 薛蟠和长辈敬过礼数,有些恋恋不舍的离开内堂。 整个宴席显得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只有薛姨妈和夏太太保持热络的交谈,王夫人只是随口附和几句。 夏姑娘似乎心中有事,只是和宝钗随口闲聊。 王夫人在一边旁观,见夏姑娘见到薛蟠,神色淡然,规矩严谨,毫无失态,的确是大家闺秀做派,心中对她也高看了一眼。 一顿宴席结束,夏家母女告辞之前,薛姨妈和夏家太太又说了些私话,到底是约下再见之期,还是预约媒妁之言,便不得而知。 …… 伯爵府,迎春院。 贾琮送走保龄侯史鼐夫妇,史湘云却留了下来,随着史鼐即将南下赴任,未来几年史湘云大概要长居贾府。 如今东西两府都是贾琮的爵产,他把史湘云安置在那里,自然都不是问题。 原先前番黛玉突然患病,贾母便打算黛玉康复之后,过了年节便把她重新挪回西府。 却没想到年都还没过去,贾琮便承袭了荣国世爵,成了西府的家主。 贾母也就不提挪回外孙女的话头,左右挪来挪去都是这孙子的地界,作出来反而显得有些生硬隔阂,时间一久就忘了这茬。 原本贾琮想在东府归置一处独立院落,当做史湘云的闺房。 不过史湘云住惯了迎春的院子,所以只让贾琮安置在原位即可。 湘云性子烂漫,爱说爱笑,但凡她到了那里,那里就会热闹欢快几分。 贾琮带着她才刚到迎春院子没多久,院子堂屋里坐了迎春、黛玉、邢岫烟等人,时时扬起一片欢声笑语。 几人正说着话,突然堂屋门口玫红的影子晃动,探春笑眯眯的进来。 她方才和宝钗分开后,便顺道去了荣庆堂向贾母请安,出来后又去贾琮院子里,和芷芍等人闲聊了一会。 得了湘云入东府的消息,才赶着来了迎春院子。 贾琮笑道:“三妹妹搬走后,好几天没见到人影,今天怎么会有空过来,方才看到妹妹和宝姐姐逛园子。 身边还有个脸生的姑娘,可是哪家过来走动的女眷?” 探春展颜一笑,说道:“三哥哥倒是眼尖,那是夏家姑娘,今日姨妈请了夏家母女到梨香院做客,其实也是为薛大哥相看亲事。” 贾琮心中一动,问道:“可是桂花夏家的母女?” 探春奇道:“三哥哥倒是聪明,怎么一猜就准了?” 贾琮听了探春的话,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觉,原先还以为会搭错线,宝玉匹配夏金桂,多少有些让人惊悚。 如今看来事情还是拐回原来轨迹,莫非最后还是薛蟠娶了这活宝贝? 贾琮随口回道:“那次大老爷办白事,玉虚观张道士来看望老太太,闲话中到有几位闺阁千金,人物门第和宝玉匹配。 桂花夏家就是其中一家,神京城内家世富贵的夏姓人家不多,还能和薛家门户相当的,大约就是桂花夏家了,所以并不难猜。” 当日张道士在荣庆堂给宝玉说亲,贾琮和黛玉都在场,唯独探春当时没在,因此不知道还有这桩缘故。 探春笑道:“原来这里还有前因,也是夏家姑娘和薛大哥有缘,原来是要说给宝玉的,却拐弯去了薛家。 不过,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性子机敏爽利,还是能读书作诗,也是一等人物,薛大哥要是真找了她,也是一桩福气。 我和宝姐姐陪她逛园子,夏姑娘还说西府花园漂亮,我说东府那边的景致还要更好。 夏姑娘听了很有兴致,还说那天让我带她到东府逛逛。” 贾琮听了心中有些便扭,眼下别人不知夏金桂底细,他可是知道这女人是什么货色。 前世都说她不仅勾引薛蝌,还因妒忌要毒杀香菱,最终阴差阳错,反而毒死了自己。 这是个狠毒肆意起来毫无底线的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敬而远之。 将来他嫁了薛蟠,在西府走动也是无奈,再让她流窜到自己的东府,这里姊妹丫头又多,可就是黄鼠狼进了后院,必定惹出祸事来。 此时两兄妹说夏家姑娘的事,迎春黛玉也没在意,因史湘云正说道什么话题,逗得她们正在发笑。 贾琮走近一步,说道:“或许这夏姑娘样貌出众,但看人可不能只看外表,姊妹们一向安居家中,很少出门。 我却经常在外面走动,所以听过桂花夏家的传闻,说她家只夏姑娘一个独女,父亲早丧,母亲骄纵,养成了霸道厉害的性子。 她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三妹妹和她走动,要多加小心,多留个心思。” 探春对贾琮极其信服,首次听他评价一个闺阁,探春心思通透,那里听不出他极不喜欢这女子。 她知道贾琮睿智敏悟,说这些话绝不会无的放矢,心中微微警惕,点头说道:“既然三哥哥不喜欢这人,妹妹以后不和她来往。 即便她将来嫁了薛大哥,也是只在那边过日子,就算难免有些来往,自己多留点心思,三哥哥放心就是。” 第五百三十四章 春闱显波澜 嘉昭十五年,二月初二。 正月过去,年节的喜庆气氛渐渐淡去,东西两府也逐渐消停下来。 其实过了正月十五,贾琮便已闭门谢客,专心在东府读书。 他这样做当然是春闱在即,需要大量时间潜心揣摩书经时文。 还有一桩就是以读书应试为借口,推掉年节末尾,各种稀奇古怪的走动拜会。 如今神京官勋圈子,都知贾家出了承袭双爵的少年家主,家声重振,前途不可限量。 除原来和贾家交往的勋贵老亲,其他各种找了七拐八拐牵强关系的人物,借着年节的由头,纷纷上门递帖拜谒。 企图和贾琮连上关系,以备将来各种关头,可以借来势力体面,占些官场顺遂便宜。 还有一类人做得稍许文雅体面,或转使他人邀请饮宴,或文书下帖请赴文会,或为贾琮旧作剖析注释,各种套路不一而足。 其中,贾政门生傅试刚调任祈年府通判,正有些踌躇满志,意图在仕途上再有奋发。 他听得贾家年前的事迹,哪有不来奉承的,但他和贾琮实在扯不上关系,便借着年节拜贺,贾政乔迁等理由上门走动。 他和贾政闲谈之间,说了一大堆贾政慧眼识珠,教引有方,终使贾家发此凤雏之声,总之话题都往贾琮身上拐弯。 又将贾琮如何卓绝不凡说了一通,言辞中对贾政愈发崇敬,对贾琮甚是倾慕。 贾政被傅试一番话语,捧到空中有些晕乎乎,一时没想好怎么下来,只好差人去请贾琮过来相见说话。 以往贾政叫贾琮到梦坡斋书屋闲谈,也是常有的事情,叔侄两人说些官场旧事,也算有些乐趣。 所以贾琮听到口讯,以为贾政又起了谈兴,自己也正读书乏累,正好出来走动片刻。 等他到了东路院,见了傅试倒还好说,却没想到傅试还带了自己妹妹傅秋芳,才让贾琮觉得有些不对。 别人不知道这里底细,贾琮却是心知肚明,傅试此人才略平庸,但官禄之心炙热,每每算计如何攀附爬升。 他和贾政年纪相差不大,却甘心拜为门生,不外乎就是依附权贵。 这傅秋芳是傅试的亲妹子,据说才貌双全,聪明过人,官勋女眷之中薄有名声,外头都称琼闺秀玉。 傅试仗着妹子出色,生心要和豪门贵族结亲,以为自家官途爬升,不肯将妹妹轻易许人。 因此耽误到今天,傅秋芳已双十年华,尚未有婆家。 贾琮才坐着攀谈几句,傅试便叫来随行的傅家嬷嬷,引贾琮和傅秋芳相见结识,说两家为世交之好,彼此同辈姐弟不需避讳。 这下连贾政这等迟钝,也听出其中意思,脸色也带出些尴尬神情。 贾琮是他心中最得意的侄子,贾琮的亲事多半还是落在宫中赐婚,那里是寻常人家能掺和的。 这傅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即便贾琮要纳妾,也是娶青春美色,哪会找个比他大许多的老姑娘。 贾琮见傅家嬷嬷都出来了,总不能当场下人脸面,传了出去贾家未免太没待客之礼,左右去看看自己也不吃亏。 等他去了后院,那傅秋芳正由探春陪着说话,探春看到贾琮出现,脸色红晕,嘴角微微牵动,明显有强忍的笑意。 那傅秋芳倒是文雅大方,生得也很秀美周正。 但贾琮见了探春古怪表情,在自己妹子面前有些没脸,多少有些尴尬,只是客套了几句,就当走了过场,便找由头果断退走。 回来后不久,这件雅事不知怎么在两府传开,先被黛玉嘲笑一番,史湘云更是不怕事大,经常嘻嘻哈哈拿这事作为谈资。 弄得贾琮在姊妹中有些狼狈,左思右想,实在不想再遇到这种无聊事,便就此高挂免战牌,即日起闭门谢客,潜心读书应试。 …… 只是如此一来,没让那些有心攀附者冷却,反而因贾琮闭门读书亟待春闱,让人想到此中蕴藏的不俗。 都知道贾琮身为雍州解元,只要下场春闱,必得进士之位,甚至在二元登科之后,是否还有三元及第的际遇? 其中如傅试这类通晓官场升迁的精明人,更能看出其中隐含的利害之处。 于是神京官勋圈子渐渐传出话头,贾家的少年家主,春闱之后必定要唱名琼林。 加之其一向简在帝心,止步五品文官路途,必定要就此打开,贾家东西两府武勋之资,即将再添文勋荣耀。 贾家少年家主的前程威势,会再一次冠盖同伦……。 …… 这样的传言,如果落在另外一人身上,多半会让文官群体嗤之以鼻。 因大周立国未到百年,以文制武虽不如前宋根深蒂固,但武勋和文官具备天然对峙特质,彼此存在隐形经纬鸿沟。 历朝历代,但凡社稷承平日久,以文制武必定是大势所趋。 自太祖立国,倒是出过善于兵事,且有名将之姿的文官,但极少有勋贵世家出身的士林文勋高官。 因但凡武勋之家,子弟自小受家风熏陶,不是纨绔子弟,便是尚武粗犷,极少有本事在举业上发迹,自然也难入文官翘楚之列。 即便武勋之家,想要改移家风,以文易武,也会受到文官集团,或明或暗的压制抵触。 当年先荣国公贾代善,为保贾家富贵传承,以防承平之年,世代武勋积淀势大而遭皇家忌惮。 再者嫡子贾赦、贾政都是平庸之才,实在难以传承贾家武勋之风。 遂起家声易武从文之策,长子贾赦承袭世爵,次子贾政却让他立意从举业出身。 但是十五年前,神京发生吴王之乱,永安帝在退位之前,收到贾代善临终遗奏,不仅首肯两子分承爵府的奏请。 而且还顺手恩赏贾政工部主事官职,贾代善去世后,再加恩贾政升从五品工部员外郎。 …… 永安帝此举与其说是对贾家的恩典,不如说是就此断了贾政举业发迹的路途,也断了贾家易武从文的念想。 贾政在工部蹉跎十五年,历经五次吏部大考,他虽才略平庸,却是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从无过错。 国朝虽有非进士出身,常规不得晋升五品以上文实职的规则。 但一个出身豪门的勋贵嫡子,年资累计十余年,却连正五品都无法晋升,其中如何没有外因所制。 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君不恩,臣欲弃。 嘉昭帝在四王八公冷眼旁观中登基,如何会提拔一个才略平庸的老勋嫡子。 朝廷文官集团,更不会允许一个毫无文华底蕴,打了武勋烙印的人物升迁坐大。 如此上下缘故交集之下,贾政才会就此坐蜡,沦为工部有名的吉祥物,雷打不动十几年。 但是,贾琮和贾政相比,虽出身同家同门,但却轻易挣脱桎梏,犹如新开天地。 且不说他身为当世文宗弟子,二度科场登科,书法词章名动天下,武勋出身对他在士林奠定坚实地位,已毫无肘制。 最要紧的一桩,他在乡试时那篇《士人明德不振》的宏文策论,振聋发聩的四言真法,更让他在文官士林中树立崇高位份。 当初翰林院事葛宏正,读了这篇煌煌宏文,心思激荡之下,曾当庭上奏,要举荐贾琮入翰林院任七品典籍。 如果不是嘉昭帝心有顾虑,予以抑制,贾琮就能以举人之身入翰林院,首开历代之先河。 朝野内外的有心人,对贾琮当年旧事记忆犹新,自然清楚这样一个人物,只要下场春闱,卷起的大势和变数,必然暗流翻卷,不可忽视。 贾琮个人的前程走向,贾家两府的贵勋地位,乃至四王八公等旧勋随势躁动……。 还有,天下士林对于文武之道的重新解构倾向,都会被因此改写……。 从来朝堂民间之事,常会因某些卓异独特之事,鼓起波澜,层层传递,生出难以预测之局面。 正当贾琮闭门谢客,专心揣摩书经时文,却不知外头因他下场春闱,已经隐隐鼓荡或明或暗的涟漪。 刚开始这些涟漪只是在野坊间,朝堂上似乎还没生出因此波动。 …… 等到二月初二,朝廷结束年节休沐,每日早朝照常举行。 关于嘉昭十五年春闱诸般事宜,开始成为早朝上频繁出现的话题。 礼部按照往年春闱惯例,准备各项前置事宜,嘉昭十五年春闱主考官遴选,成为朝野关注焦点。 各部官员纷纷举荐春闱主考官人选,其中礼部大宗伯郭佑昌、太常寺少卿郑俨都在举荐名单之中。 他们二人都是当代大儒,当年的科场骄子,都曾数次担任不同层级科举主考官,不管是学识和资历,都是实至名归。 但是经过几番廷议,不少官员对举荐提出异议,嘉昭帝经过权衡考量,郭佑昌和郑俨在第一轮遴选中便被否决。 会试是科举伦才最高级别的应试,文官如有幸被遴选为会试主考官,乃是一生仕途荣耀的高峰。 所以,历届会试主考官遴选,形同看不见血光的拼杀争斗。 朝廷各方势力,对会试主考官之位花落谁家,必定要进行一场隐晦激烈的博弈。 最终的目的或出于私心利益,或出于名望荣誉,或出于势力划分,甚至是操控录取考生的阴私伎俩……。 所以,主考之位争夺激烈的情形下,举荐人选最终落选,也是非常普通之事。 不管是郭佑昌,还是郑俨,都是天下闻名的文官翘楚,他们都有过担任会试主官的履历,都已达成文官士林巅峰荣耀。 所以,他们能中选会试主考官,不过是锦上添花,即便落选似乎也无关紧要。 …… 但是那些关注贾家两府动向的明眼人,却从这两人落选会试主考,看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那就是郭佑昌和郑俨有一个共同点,前者是嘉昭十二年雍州院试主考官,后者是嘉昭十三年雍州恩科乡试主考官。 并且,两人分别点了贾琮为院试案首和乡试解元,缔造了贾琮二元登科的荣耀,他们两人都是贾琮的举业座师。 在科场上座师和门生,是非常牢固的师生关系,一荣俱荣,一损皆损,还是未来官场上坚实的簇拥和屏障。 贾琮作为本次春闱的热门人物,他的两位座师中有一人担任会试主考官,都会让人生出些疑虑。 虽然会试考场上都是糊名誊录,但是作为贾琮座师的郭佑昌和郑俨,必定十分熟悉他的文风气脉。 他们各自凭着深厚的举业造诣,依文辨人,并不是完全没可能的事情。 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贾琮下场嘉昭十五年春闱,就不仅仅是博得进士之身,极有可能名列一甲,甚至就此夺魁天下……。 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是朝野内外诸方势力不愿意看到的。 这与个人恩怨喜好无关,而是朝廷势力筹谋博弈的常规思维。 让一个官爵贵重的勋贵子弟,在春闱之中名列前茅,还不如让一个寒门子弟夺魁天下。 因为后者更容易被各方势力所掌控……。 这样的官场套路,朝廷上的文官深谙其理,高高在上的嘉昭帝也心知肚明。 所以,不管是郭佑昌,还是郑俨,都注定做不了嘉昭十五年春闱主考官。 …… 宁荣街,伯爵府。 外头虽泛起春闱大比的风波暗涌,但贾家东西两府渐渐淡去年节的喧闹,依旧归于波澜不惊的平静。 自从史湘云重新入居东府,姊妹中间一下热闹了许多。 湘云性子烂漫活泼,一向对贾琮十分崇拜,以往在贾家小住,最喜欢找贾琮扯闲篇,从贾琮那里听些江南塞北的新鲜事。 可这次入东府,她却很少去打扰贾琮,日常只和姊妹们走动玩耍。 因她知道眼下贾琮正是读书应考的关键时候,虽以贾琮雍州解元的身份,下场就能取得进士之身。 但是把书读的精到些,考个状元榜眼,那怕考个探花回来,岂不是更加荣耀体面。 因此她和黛玉、迎春、宝钗、邢岫烟等都有默契,寻常都不去贾琮院子里打扰。 贾琮每日午休或日落会逛到迎春院里,见到姊妹们相互作伴,其乐融融。 不免想到探春独自搬去东路院,出来走动有些不便,必定独自窝着无趣,便和迎春提了几句。 迎春知道自己兄弟心疼三妹妹,便让管家专门安排机灵小厮和车马,隔日便去东路院,接探春来西府给贾母请安,顺便到东府走动。 …… 宝钗最近日子过得也轻松了些,也常来东府走动。 因薛姨妈用薛蟠的亲事,搪塞王夫人撮合宝玉和宝钗的念想,使其停下了筹谋宝玉亲事的脚步。 这让宝钗心中的惶恐不安得到舒缓,有世家礼法为屏障,至少在哥哥成亲之前,自己姨妈不会再来鼓捣金玉良缘。 其实薛姨妈拖延宝钗的亲事,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样做的目的和意义。 难道还真能将女儿许配给贾琮,只怕必定是事与愿违,贾琮官爵贵重有目共睹,薛家的家世难以匹配。 但是如自己兄长之言,目光长远,不计嫡正,薛姨妈又万般不甘心,左右不过是空耗时间,但宝钗已到及笄之年,也是耗不了几年。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宝钗最近来东府的次数,比以往多了起来。 她每次来迎春院子的时间,多在午后或日落时分,每天这两个时间,贾琮都会放下书卷,到迎春院里找姊妹们说话闲聊。 探春自得了迎春的安排,隔日便来往东府,她得了贾琮的提示,对夏家姑娘多了留意,偶尔和宝钗问起那日两家相看的亲事。 宝钗自那日对夏家姑娘起了疑虑,内心深处不太希望这桩亲事成就。 不仅是担心哥哥媒聘夏家生出纰漏,以免以后家宅有虞,也因为哥哥亲事早定,自己的麻烦只怕就要来了……。 对于探春的好奇,宝钗也是直言相告。 …… 自那日夏家母女应邀拜访,已经过去半月之久。 原本她们离去之时,夏姑娘虽脸上看不出声色,但夏家太太神情和煦,明显对这桩亲事很是满意。 薛姨妈心中喜悦,心中笃定儿子的亲事已成,再说夏姑娘的相貌举止是一等的,薛姨妈对这准儿媳很是满意。 等到夏家母女告辞离去,薛姨妈甚至开始算计筹备儿子的亲事。 薛蟠那日见了夏姑娘之后,对方那美艳娇娆的模样,一下便入了心,只要想起就觉心痒难耐。 从此念念难忘,只想早日抱得美人归,数次催促薛姨妈早些上门提亲,颇有些急不可耐……。 只是时间过去八九天,到了薛姨妈和夏家太太再邀之期,夏家人却没有上门,也没任何媒妁口信传来。 薛姨妈心中开始七上八下,但是双方相看亲事,总要你情我愿,薛姨妈也不好去催促夏家,以免丢了薛家的脸面。 薛蟠又是时常催促母亲,更惹得薛姨妈心中烦躁,着实将这不靠谱的儿子骂了几次。 此时,薛姨妈和宝钗都心中明白,这门亲事只怕要有波折,夏家那边必定出了什么变故。 第五百三十五章 娇横谋情郎 神京,庆逾坊,夏府。 桂花夏家虽然是豪富之家,府邸也修得宽敞阔气,门户重重,华美宏丽,但毕竟没有官爵在身,却也不敢逾制。 内院堂屋之中,夏家太太轻轻吹开盖碗上的茶沫,听着家里管事婆子回话。 那婆子说道:“太太,我按您的吩咐,今春各色贵重时鲜花卉,精致礼品,都已送往王爵贵勋各府,各家王妃和太太都问太太好。 宫里夏太监那里也按往年惯例,送礼打点过了,只是早两年小姐想走入宫待选的路子,我们才交好夏太监。 如今太太舍不得让小姐去那地方,我们也用不着夏太监的权柄,这每年打赏礼品,是否还需要耗费?” 夏太太喝了一口香茶,问道:“虽用不到夏太监的权柄,但我们家做皇家的生意,宫里多双眼睛,多条路子,总是没错的。 况且我们没事求着夏太监,他也不敢多收什么,送这份礼便是敬重,不论多少,这等去势之人,最看重这一套,彼此结个善缘。” 管家婆子听了夏太太的话,脸上也很诚服,便不再说话。 …… 夏太太又问道:“各家贵人都有什么话说,各自都是个什么形状?” 管事婆子回道:“回太太话,南安老太妃收到礼物,尤其喜欢太太选的两株十八学士山茶。 老太妃说这十八学士很是罕见,她前年入宫朝拜,只在御花园见过几次,外头也是第一次见,她很感谢太太的心意 北静王妃收到礼物,很是客套多礼,特意回赐了礼物,给太太送了两支上等高丽雪参,给小姐送了二匹上等贡缎。 我们送去的各式名贵花卉,她挑选了大半,都送去城郊皇陵别苑,王妃说她妹子在皇陵给甄老太太守孝。 据说这位甄三姑娘从小在宫中长大,最受甄老太妃宠爱,连当今上皇都很看重,她最喜欢时鲜花卉,所以北静王妃才转送过去。” 夏太太微微一愣,问道:“这位甄三姑娘是不是曾赐婚贾家威远伯?” 那管事婆子回道:“正是这位姑娘,因在赐婚节骨眼上,威远伯因父丧,遵守孝道,守孝三年,所以赐婚才被撤回。 不过外头都说,虽这两人亲事没成,但是威远伯很关照甄三姑娘,常会送礼物去皇陵别苑,似乎对她很是在意。” 夏家太太笑道:“这姑娘和威远伯的亲事虽没成,却是实打实和贾家结下渊源,如今小姐正和贾家姻亲薛家议亲,这里面牵着关系。 这种顺水人情可是要做的,我们送的那些珍贵花卉,都是娇贵东西,普通人可是伺候不了。 你挑一个牢靠些的花匠,隔日就去皇陵别苑伺候花草,让这位甄三姑娘满意,消息传开,贾家威远伯多少也承情。” …… 夏太太又问道:“赵王府的礼品送去,王妃有什么说道吗?” 管事婆子回道:“我送礼品过去,并没见到赵王妃,年前王妃就得了重病,虽经太医院御医治疗,却断断续续,一直没大好。 这次是王妃的贴身嬷嬷出来相见,只是说了王妃相谢的话,也就没有其他了。” 夏家太太奇道:“赵王妃年岁双十,正是血气旺盛之龄,一向都是身子康健,怎么无端就得的重病,数月竟不能痊愈?” 管事婆子回道:“我倒是在外头听了传言,听说赵王妃的兄长在金陵为官,虽不是同父哥哥,但从小一起长大,兄妹之情甚笃。 去年初冬,金陵破了卫军大案,赵王妃的哥哥牵扯其中,还被定为要犯,且已死于非命,据说王妃是悲痛过度,才会就此病倒。 赵王府也因此受了牵联,外头都传闻,赵王的不少门生部署都受了牵连。 如今赵王府基本都是闭门谢客,要不是王府和我们夏家有生意,只怕我这次都入不了府送礼。” 夏家太太听了这话,略微想了一想,说道:“你回头准备些上等滋养药材,送到赵王府给王妃使用,也算我们一个意思。 这些年夏家就剩我们孤儿寡母,原本外面没有男人撑着,早就已经败落了。 可这些年不仅没有败掉,反而比以前还富贵几分,归根到底,就是老爷生前结交了这些老人情。 这些年他们都投银子,到我们夏家的生意,虽然赚走不少利是,但是剩下的足够家里嚼用积蓄,已是莫大的福分了。 所以这几家和其他几家贵人,平日一定要礼数周到了,万万不可有一点怠慢,我们母女也就这么点依仗了……。” …… 那婆子又说道:“我送去宁王府的礼物,没见到宁王妃本人,王府嬷嬷出来接待,因王爷和王妃没在府上,她不敢贸然收礼。 今日城东铺子掌柜传话,宁王妃的表弟杜大爷,放在铺子上的五万两股金,急着要抽回,但是两家契约未到期,掌柜请太太做主。” 夏太太神色意外,说道:“杜继宗去年底拿走一笔可观的红利,因他是宁王的姻亲,我们还多给了半成,他怎么舍得把钱抽走?” 管事婆子回道:“东城铺子掌柜也找人打听了究竟,说是杜继宗借王府的名头,在我们家入股赚银子,宁王本不知情。 最近因赵王妃兄长之事,赵王府受到牵连,宁王心中便生了警惕,刚巧知道杜继宗之事,怕他坏了自己名头,才让杜继宗抽回股金。” 夏太太微微冷笑:“他倒是爱惜名声,一点话柄都不愿留,只是这么爱惜羽毛有什么用。 赵王功劳大,能为高,名望又这么响亮,即便因王妃的事受些牵连,也是过去了就好,宁王把自个儿名声鼓捣得再好,又能怎么样。 神京各家勋贵王爵,来银子的路数驳杂,借皇商和民商的路子,投钱生利,洗剥银子,都是市面上的常事,他未免大惊小怪。” 那管事婆子又说道:“前些天太太让预备相看小姐的嫁妆,这几日寻摸的差不多,各色物品都是神京最好的。 再有两日我就能出妥当的嫁妆单子,到时候太太过目了,就能开始置办。” 夏太太一听这话,想到自己那宝贝女儿,便觉得脑瓜子疼。 她一下就有些心不在焉,又吩咐了那管事婆子几句,将她打发出去做事,便出了堂屋,往女儿的闺房而去。 …… 夏太太刚走到女儿闺房门口,便听到里面咋咋呼呼的说话声,她听出是女儿贴身丫鬟宝蟾的声音。 却听宝蟾说道:“姑娘,我拿了你的银子,让外院小厮去打听过了,威远侯自断了甄家赐婚的事,并没听说有其他风流纠葛。 如今他丁忧在家,平时都在家读书,从来不去妓院花楼之地,倒是个极规矩的人。 外头都在说,威远伯春末要下场春闱,且他原先就是解元公,这次只要下场,必定就能做进士公。 而且都说他这人学问极好,说不得还能考个状元回来呢。 姑娘,你说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那日我可也是看见的,他生得可真好看,才多大年纪就封了爵位,居然还有本事金榜题名。 这世上的好事竟然都被他占全了。 那天我跟着小姐还真见了稀罕,那贾府的哥儿竟然都是出色的。 不仅那威远伯生得出色,那个什么宝玉,也长得好生俊俏,看着很是温柔喜性,像是个对女人好的……。” 只听那夏小姐有些不屑的说道:“你这小蹄子,又知道什么是俊俏,什么是好看。 那个宝玉虽生的也算俊俏,不过娘气兮兮,也不知道顶不顶用……。 贾琮却是不同的,文能词笔华章,武能立马横刀,他那股子气度风流,那个宝玉骑马都赶不上,他只配做他脚底上的烂泥!” 宝蟾听了心中迷惑,这世上还有生得怎么喜性周正的烂泥……。 门口的夏太太一听女儿嚣张的话语,不禁皱起眉头,自己女儿样貌出众,举止得体,在人前是大家闺秀的好卖相。 可背地里说话行事,却一味尖酸刻薄,霸道凌势,在自己家做大小姐也就罢了,要是做了人家媳妇,只怕要头疼生事的。 夏太太正要进门,却听宝蟾说道:“姑娘,你不会是看上那个贾琮了吧?” 夏姑娘哼了一声,颇为傲气说道:“我就是瞧上他了,又能怎么样,是模样配不上,还是家财配不上!” 宝蟾说道:“姑娘上次去贾府,可是为了和那个薛大公子相看的,怎么能拐到贾琮身上,太太知道必定不依的。” …… 宝蟾正说着话,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咳嗽声,夏太太脸色不虞的进了闺房,说道:“宝蟾先出去,我们有话要说。” 等到宝蟾出了房间,夏太太一脸不快的说道:“我说那日从贾府回来,问你薛家的亲事,你是支支吾吾,推三阻四。 到现在都没有个准信,原来在贾府看到那贾琮,便三心二意起来,一个女儿家怎么这般荒唐起来,让外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刚才宝蟾说的话,是不是真这么回事,你真的相中了那个贾琮?” 夏姑娘虽然泼辣,但毕竟是个姑娘家,听了母亲这话,一张脸也窘得通红。 但话语却一点不含糊,依旧大胆泼辣:“娘,这事不能怪我,你让我去贾府相看,也是你答应让我去逛贾家府灯,可不是我自己招惹。 再说你是没看到贾琮,只要是个女人,但凡看到他的样子,也不可能选那个薛大傻子!” 夏太太训斥道:“你这张破嘴,说的什么不成体统的话,薛家和我们夏家门当户对,薛大公子也是相貌堂堂,怎么就成大傻子了。 你可不要昏了头,这世上好东西多得是,可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能指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你的。 我们夏家虽说富贵,那是在穷酸贫苦面前有体面,在世家高门面前,夏家这种富贵根本不入人眼。 这几年你满及笄之年,眼界子又高,高不成低不就的,也没个好的着落,如今好不容找到薛家这门亲。 他们家和我夏家都是皇商,又都没官爵伴身,正好是门当户对,更要紧的一桩,薛家有贾家这门亲戚,便是多了旁人没有的凭仗。 那薛大公子生得也是相貌堂堂,薛家夫人性子和蔼,以后必定是个好相与的婆婆。 乖女儿,这样的亲事打着灯笼都难找,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你可不要晕了头,看上哪个贾琮就不知东南西北。” 夏姑娘说道:娘,不是我无理取闹,当日薛蟠进来敬酒,他看我时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他那份下流色胚样儿,必定是日常逛窑子养出来的,让人看了忒恶心了,我便嫁不出去,也不嫁这色胚大傻子!” 夏太太皱眉说道:“世家大户的爷们,即便有点好色,也不算什么大事,成了亲也就收敛了,世人都打这样过来的,这也不算事情。” 夏姑娘依旧不死心,说道:“娘,你既说薛家这么样的好,贾家岂不是更好。 可不是女儿无理取闹,但凡看过贾琮的样子,瞎子都看得出,他比薛蟠好了十万八千里,干嘛好的不选,选个歪瓜裂枣的来。” 夏太太有些无奈的说道:“我说你这个丫头,你即便看上贾家那个少爷,也就罢了,却偏偏看上这位。 且不说贾家是国公门第,我们夏家般配不起。 但说这贾琮更是了不得,小小年纪就这么大名气,不仅封了爵位,还有正经官身,连亲事都走宫里赐婚的路子。 他身上牌面太大,位份贵重,将来即便娶个公主郡主,都不是什么难事,他凭什么看上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 你既不喜欢薛大公子,这事就先缓缓,娘帮你相看其他顺眼的人家,至于贾琮那就是没影的事,你这等妄想痴心,不过自寻烦恼。” 夏太太见自己女儿脸色发白,心中叹息,自己女儿她最清楚,因夏家富贵,又只有这一个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女儿从小便是个倔强要强的性子,但凡让她惦记上的东西,即便哭闹耍赖,哀求软磨,必定也要弄上手,才肯罢休。 只是小女孩之时,这般撒娇胡闹,并无伤大雅,但如今婚姻大事也这般胡闹,成何体统。 况且贾琮位份贵重,对夏家就是高不可攀,女儿这般痴心妄想,也不过是一场空,只能把话说狠了,才能让他死了这条心。 夏太太见女儿脸色难看,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也不去劝解,只等她一个人想清楚了,想得破了,这事才能放下。 …… 夏太太走出房间,见丫鬟宝蟾缩头缩脑站在门口,不知道刚才有没有偷听。 想到女儿的糊涂心事,夏太太没好气的说道:“你好好伺候小姐,不许说那些有的没的话招惹她,让我知道仔细你的皮!” 宝蟾听了吓一跳,一脸小心的答应。 夏太太走出没多远,就听到女儿闺房里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夏太太脸上微微抽搐一下,叹了口气,只能当没听见。 夏太太一边走着,一边想如何应付薛家太太,夏家应邀上门相看亲事,行或不行都要有个交代。 如果就此无声无息,不仅礼数上说不过去,还生生得罪了薛家,得罪了薛家也就得罪了贾家,好事变祸事,未免太不值当。 夏太太心中来回思量,也管不得女儿发脾气拆屋子。 她毕竟是皇商之妇,丈夫死后独力支撑家业,最善利益往来,人情筹谋,只是想了一会儿,心中便有了主意。 那日母女二人到薛家相看,陪同的贾家太太是个和蔼之人,对自己女儿似乎也看得顺眼,况且她和薛家太太是姊妹,说话不用忌讳。 不如自己携礼登门,将这番曲折之意相告知于她,央求贾家太太委婉转告于她妹子,之后再备份礼物给薛家太太致意。 如此,薛家也不太伤体面,夏家也好自处,又承贾家太太的人情,相互可以热络,以后在神京也算多一条人脉……。 …… 夏姑娘闺房之中,宝蟾正在清扫满地砸碎的花瓶茶碟。 这事她也做习惯了,小姐只要心里不自在,这屋子里能拿得动,砸得了,都会被小姐弄一遍,反正夏家富贵,不在乎这几个铜板钱。 宝蟾自从跟着夏姑娘,她不敢学夏姑娘的霸道凌厉,却把她刁钻心思学了十足,一贯好在自己姑娘面前卖乖讨巧。 “姑娘也不要生气,太太也是为姑娘打算,太太话也是有理的,贾家少爷看上也就罢了,只那位排场脸面太大,有些不好着落的。” “姑娘不去再想这人就是,免得苦到自己,以姑娘的人品相貌,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 “即便姑娘中意贾家的门第,这样的机缘,满神京也不止他这一人,何必只让他一人得意……。” 夏姑娘砸了满屋子东西,正歪在床上生闷气,听到宝蟾随口讨好的话语,突然触动了心思,一双凤眼娇媚闪烁。 第五百三十六章 春暖女儿香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二月的神京,酷寒未消。 贾琮完成上午的功课,在院子里用过午饭,略微走了几圈,便回书房取了前几日的笔记,仔细研读揣摩。 英莲穿着玫红印花对襟长袄,浅蓝交领里衣,浅蓝绣玉兰花枝长裙,跟在贾琮身后入了书房。 她脸上带着微微倦意,揉了揉眼睛,帮贾琮沏了杯淡茶,用来润口消食,自己找了本闲书,坐在贾琮身边翻阅。 前面三日,贾琮都住在洛苍山柳宅,由柳静庵将他最近写的时文策论,进行逐篇批阅点评,并对薄弱之处,进行引导讲评。 他手中的笔记,便是这三日的心得摘录,他认真浏览笔记上的内容,比对推敲,愈发心与神合。 自丁忧居府以来,经过几月潜心苦读,又有柳静庵这样的大儒宗师循循善诱,自觉学业上更加通透明悟。 午后阳光异常融和,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他闻到身边英莲身上清甜的香味儿,突然感到肩头微微一沉。 侧头看去,见英莲正歪着头靠在他肩上,手中的闲书还捧在手里,双眼迷糊,昏昏欲睡。 她本就是贪睡年纪,刚用过午食,气血迟滞,又不肯午休,被午后的阳光一烘,便甜酣上头。 午后阳光明亮,照着英莲娇美白皙的脸庞,眉心胭脂痣透着红润晶莹,乌黑的睫毛微卷着,那唇瓣粉糯秀巧,可爱宜人。 已渐出落的玲珑婀娜的娇躯,散发着慵倦娇憨的气息,有一种细腻诱人的亲和力,让贾琮心神也感到异常安宁温和。 这几日他去洛苍山柳宅,只带了英莲随身,他自己跟着柳静庵听课,英莲就在柳宅陪了三天。 每日晨起梳洗,夜间跟随伴读,日常几个丫头的事情,都她一个人做了,比他跟着柳静庵苦读,可是没轻松多少。 贾琮自小跟着曲泓秀习武打熬身体,自然百无禁忌,英莲是弱质女流,却有些经受不住。 昨晚返回东府,今日一大早又跟着贾琮起来,大概十分缺睡。 贾琮也不惊动她,只是把胳膊微微下沉,让她靠得舒服些,依旧翻阅手中的笔记。 等过了许久,贾琮见英莲呼吸微酣,居然还睡得挺惬意。 他将手臂伸直,舒缓肩头的酸麻,手臂圈住她的纤腰,将她带着靠在胸口,两个人都更舒服一些。 本还想继续翻阅手中的笔记,只是身上依着软玉暖香,温温软软,实在没那个心性定力。 他喝了一口身前的淡茶,只觉午后阳光煦暖舒缓,透过书桌前的窗廊,看到院子里已渐褪去冬日萧瑟,开始显露春的气韵。 晴雯正坐在游廊上,挑针引线,用上等的界线手艺,在雪融绸手帕上绣一朵芙蓉花,芷芍坐在旁边颇有兴致的细瞧。 檐角的树荫下,龄官在给两盆抽春芽的花盆松土,豆官拿着笤帚清扫地上枯叶,还不时挥舞笤帚,蹬腿走步,摆几个花脸唱姿取乐。 虽然残冬未尽,但院子里已春色生机盎然……。 …… 嘉昭十五年二月始,各地赶考的学子,从四面八方汇聚神京城,为各自多年书卷苦读,搏青云仕途前程。 神京街头茶撩酒楼,时常可见穿青袍儒巾的举子,三五成群,觥筹交错,高谈阔论,或衣裳简朴,或衣饰华丽。 这些来自天下各州,踌躇满志的科场举子,让富丽繁华的神京城,多了浓重的文华书香之气。 但凡通过科举成为举人,都已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 即便终生未踏入进士行列,也足以成为一地乡绅名士,通过士人免税之法,通过平民土地投献,还能成为一方富户。 举人如会试名落孙山,也并不是没有做官的机会,可被遴选为低阶官吏、府佐,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授七品县令正官。 但是因举人之资,即便被授予低阶官职,也再无晋升生发的机会,想要在仕途上再进一步,只有走进士一途。 因此,对每一个入京赶考的举子,虽然春闱险峻万分,他们每一人的目的都是进士及第,借此跃入仕途官场的龙门。 科举拼搏到了会试这一关,牵连的已不单是个人的前程,还是一个家族,一个地方,甚至一方势力的将来。 一人及第,便是一家、一族、一乡皆荣耀体面,甚至鸡犬升天。 而站在其身后的乡党、座师、同年也会再增羽翼,延展到朝堂,便是博弈天下再添新力……。 …… 每届春闱之争,入京赶考的天下举子,都不下数千之数,但最终能位列三甲,不过是其中极少数人。 这是比院试、乡试都更加残酷的大浪淘沙,所有举子都会不惜一切,倾其所有,甚至无所不用其极,也要博取这科场最终荣耀。 这些赶考的举子,在春闱到来之前,便已开始仕途功名竞争的鏖战,只是他们采取的手段和方式,各有不同。 有人到京之后,足不出户,闭门苦读,想要靠着真才实学,博功名于天下。 有人到京之后,呼朋唤友,拜谒高官名流,钻营考官府邸,既为增长自身名望,也寻摸一些科场机缘……。 神京在雍州之列,作为雍州乡试解元贾琮,自然也在这股浪涌中引人瞩目。 而前番朝廷遴选春闱主考官,礼部大宗伯郭佑昌和太常寺少卿郑俨,两人都意外落选,卷起的市井风波谣传至今不息。 几乎所有入京赶考的举子,都听说了这则传闻,因涉及春闱主考官,以及上届雍州乡试解元,一下吸引了所有举子的关注。 牵扯春闱夺魁天下的风潮,总能成为举子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于是在无形的推波助澜之下,荣国血脉、文武双得、宏文立言、一战封爵、书词名动天下等诸多耀眼光环。 让上届雍州乡试解元贾琮,很快成为本次春闱的灼热焦点,几乎所有入京赶考的学子,目光都汇聚到宁荣街上那座恢弘的伯爵府。 …… 宁荣街,伯爵府,西角门。 聚集着三四个青袍儒巾的举子,形状有些焦急的等在门口。 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举子,容貌普通,身材修长,一双眼睛灵活有光,颇有几分神采。 他望着高大富丽的伯爵府邸,以及黑底金字的威远伯府门匾,目光中颇有艳羡向往之色。 对身边的同伴说道:“宜淳兄,你我都是双十之龄便过了乡试,即便在科举鼎盛的江南之地,也算是早发卓越之辈。 听说这贾玉章今年才十五,竟然早就中了乡试解元,比我等还要胜过几筹,当真让人惊异。” 那被称为宜淳兄的学子,也是二十左右年纪,神情从容淡定,一身的书卷气息,在同行中显得有几分不俗。 他微笑说道:“这贾玉章十岁就被邀请入楠溪文会,还能在文会上写出‘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之句,才情卓绝,非同凡响。 你我十龄之时还在乡间淘气呢,更不用说他后来几首词作,每首都足以鼎立士林,流芳百世,这样的人物,少年中举,有什么奇怪的。 只是他有这等旷世词才,却似乎不太热衷此道,自在金陵做出那两首新词,两年时间竟无新作传出,倒是可惜了。” 那容貌普通的举子,性情有些急性子,在西角门口来回走了两趟。 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府上家人已拿了我们帖子进去,这已过了许久,怎么还没一点动静。” 同行的一位年纪较大的举子,似乎见过些世面,抚须微笑道:“希文稍安勿躁,这伯爵府听说原先是宁国公府,不比普通人家府邸。 而且这位威远伯承袭双府,也有可能他今日在荣国府,国公府邸门户重重,地方广大,传递信息需要些时间,也在常理之中。” 那被叫做希文的举子,听了同伴这话,神情有些发愣。 喃喃说道:“他这排场可真是不小,昨日北静王府开文会邀宴,堂堂王府进出,也没他这里这般迟怠繁琐……。” 那名叫宜淳的举子微笑道:“你们定要来拜见这贾玉章,我就说过多半是见不到人的,如今总信了我的话。” 那希文说道:“虽然他是国公勋贵,身上还有正经官身,但他既然下场春闱,与我等便是同年之谊。 他既能写出华美词章,又是饱学情怀,总不至于自傲身份,不屑于交往我等白身之人,那未免太自坠风度了。” 那宜淳笑道:“自傲身份倒不至于,我到了神京便听说,威远伯虽出身国公门第,但幼时微寒,天下皆知,所以性子有些孤僻。 听说他日常除了上朝入衙,极少外出交际游宴,常日都居府不出,自得其乐。 我们和他素不相识,人家就凭一张拜帖,难道就要出来相见? 如今他在入京举子中名头响亮,这几天又有多少人,去文翰街萧家书铺观赏他的墨宝。 这消息要是传开,不知有多少举子有样学样,都来上门投贴,难道他都一一相见,他见得过来吗,据我看他不会开这个口子。” …… 伯爵府,贾琮院。 传话的婆子拿了几张拜帖进院子,看到游廊上摆弄刺绣的芷芍和晴雯。 那婆子是秦可卿从江南帮贾琮选买的家奴,做事本分勤快,也不乏精明干练。 她知道伯爷院里这几个姑娘,都是极得伯爷宠的,将来必定都是做主子的命数,伯爷日常事务也都是几个姑娘料理。 笑着说道:“两位姑娘安好,外头有几位举人老爷,递了帖子要拜会伯爷,麻烦两位姑娘给伯爷传句话。” 晴雯接过帖子翻开看过,小嘴微微一翘,又递给芷芍去看。 这几年院子里的丫鬟,都跟着贾琮认字读书,晴雯虽没有芷芍、英莲这样通晓文墨,但识文断字却是没问题的。 俏声说道:“芷芍姐姐,你看又是那些闲得没事干的举人老爷,这几天都来了好几拨人了,当真有些嫌人。 他们进京不是为了赶考吗,不正经读书做学问,每日东拜会西拜会,也不显寒碜。 三爷这么大学问,还闭门读书呢,他们这些难道比三爷读书还厉害,就这么四处浪荡闲逛起来。 还有这帖子上的字太马虎了,七拐八拐,潦草透顶,写的还没我正经,三爷教我写字,可不是这样的。” 芷芍忍着笑,说道:“你这张厉嘴,还是省点唾沫,人家上门拜帖,见不见在三爷,怎么也算是客,也要被你一顿排落。 你才写几年字,没学会走就想跑,你想写的七拐八拐还没这本事呢,你这张快嘴真是没治了。” 芷芍对那婆子说道:“三爷事先已发下话,因他如今丁忧守孝之期,不宜喧哗谈宴,加之要读书应考,所以一律谢绝外客。 让外院管事这样回复就成。” 那婆子又说道:“姑娘,今日来拜会的几个举人老爷,好像有些来头,说其中一个叫周应辰的,是杭州府的解元……。” 晴雯神情有些骄傲,说道:“瞧大娘这话说的,芷芍姐姐都说不见了,难道还不清楚了。 解元在别人府上算颗了不起的蒜,到我们府上却不值当,我们三爷还是雍州解元呢,比杭州府的解元厉害多了……。” 芷芍见晴雯一张小嘴噼里啪啦说得清脆,担心她又说出怪话,让传话的婆子脸上不好看,伸手在她腰上拧了一把。 晴雯哎呀一声便住了嘴,她知道自己嘴巴利索,有时说起来没个轻重,芷芍这是提醒自己。 芷芍微笑道:“即便是解元也不妨事,三爷不见客是出于孝道,你把这道理一说,都是读书人,他们必定知道的。” 晴雯忍不住在旁边说了一句:“三爷如今在书房专心读书,可不喜欢别人打扰的,连我们都不轻易进去……。” 芷芍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红,差点笑出声,方才她进堂屋帮晴雯取刺绣的彩线,正看到书房里的情形。 三爷的确是在看书,只是怀里搂了个英莲在打盹……。 …… 伯爵府,西角门。 几个拜会的举子,听了外院管事的回复,脸上都有失望之色,不过人家以丁忧守孝为由闭门谢客,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国朝以孝治天下,读书人敬奉圣贤之学,更是以孝道为先。 那叫希文的举子,对他的宜淳兄说道:“宜淳,你这个杭州府解元,脸面好像还不够大,不见我们也罢了,你居然也没这个体面。” 那宜淳笑道:“我这个解元在别的地方唬人,偏在他这里没什么用,人家可也是雍州解元,大家也就扯平了。 人没见到也就算了,我请给各位到春华楼吃酒,等过了这趟,我也轻易不出门了,春闱前再多用些功夫。” …… 贾琮院子里,芷芍正跟着晴雯学那界线绣法,就见平儿进了院子,问道:“芷芍妹妹,三爷在院子里吗?” 芷芍回道:“三爷在书房读书呢。” 平儿回道:“我正有要紧事找他呢。”说着便一路往书房而去。 芷芍想到贾琮正和英莲腻在一起,虽英莲这毛丫头平时跟进跟出,并不算什么事情,但看到多少有些尴尬。 忙上前说道:“平儿姐姐,你可有日子没过来了,最近西府的家务很忙碌吗?” 平儿听到芷芍和她说话,自然慢下了脚步,笑道:“二奶奶如今已经显怀,我们都不敢再让她操心,只让她坐镇罢了。 日常事务都揽过来自己做,虽比年前忙了些,好在都是做惯的事,又有五儿妹妹做帮手,也都能应付过去。” 平儿和芷芍清脆的声音传入书房,贾琮脸色微微一僵,拍了拍怀中的英莲,说道:“就这么困,到榻上去睡了。” 英莲一下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有些赧然说道:“我怎么就睡过去了。” 贾琮本待说话,却见平儿已进了书房,身后还跟着芷芍。 贾琮笑道:“平儿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平儿微笑回道:“今天遇到一桩事情,因不是件小事,二奶奶也一时拿不定主意,所以让我来问三爷的意思。” 贾琮微微一愣,说道:“西府的事情二嫂管了多年,怎么还有她拿不定主意的。” 平儿回道:“因这桩事情三年才来一次,并不是常年都有,如今三爷承袭了爵位家业,老爷和太太又都搬去了东路院独居。 家中的情形和往年大不一样,所以这桩事情处置的尺度,和以往也就不能一概而论,所以二奶奶才会拿不定主意。” 这桩事是应在宫中的大姑娘,二太太要循着往年旧例,从西府公中提出四千两银子,去办大姑娘的事情。 如今三爷虽然承袭荣国爵位家业,但却是降等袭爵,家里的爵产比往年少了五百石,一年的进项也比往年少了许多。 眼下荣国府一年公中入账,还不到二万两,日常需要精打细算,才不会出现亏空。 一下子出去四千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所以奶奶才不好随意拿主意,要听听三爷的意思。” 第五百三十七章 深宫情阑珊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贾琮听了平儿的话,事情涉及到元春,并且还是三年一次,他大概也就猜到是什么事。 问道:“平儿姐姐说的这事大姐姐有关,是否就是宫中三年一次选秀和封嫔。” 平儿回道:“三爷猜得没错,正是这桩事情,当初老太太让大姑娘入宫,不外乎是希望能得沐圣恩,为贾家多一层根底。 二太太对此事很是看重,自从大姑娘入宫后,每到三年之期,二太太都会花费银子打点宫中各处,希望能给大姑娘谋个前程。 这事每年都从公中支出银两,只是往年都只三千两数目,其中一千两给大姑娘自己支用,添补用物或赏人。 从大姑娘入宫那年开始,到今年已经第四个三年之期,只是前几次用了不少人情和银子,都没有着落罢了。 今年支银数额有些大,估计是大姑娘年岁渐大,二太太心中有些着急了……。” …… 贾琮听了平儿一番话,不禁皱起眉头,他曾入宫和元春见面交谈,彼此言语相处十分默契。 这位家中大姐姐品貌出众,内秀睿智,是个十分出色的女子。 她和宝玉虽是同胞姐弟,却是天壤之别的两人。 宝玉虽为男子,却毫无担当,只知一味在内宅浪荡混世。 元春虽为女子,却小小年纪入宫,肩上背着护佑贾家满门富贵的担子,让贾琮心中生出许多感慨和怜悯。 这几年贾琮入宫和元春两次相处,虽然元春没有明说,但从只言片语之间,贾琮能清晰感受到,元春对深陷宫中的无助和厌恶。 她只不过是为承当家族义务,强自压抑忍耐漫长的深宫岁月。 在贾琮看来,元春美貌智慧,出身高贵,具备一个女子搏取圣宠的所有资本。 但是,在正常情形之下,贾家就算往宫中填入金山银海,只怕也是无法如愿的。 因为,嘉昭帝自登基以来,便隐然站在四王八公对立面,对这些依仗上皇的世传老勋,极尽打压削弱之能事。 他怎么可能让嫡出荣国府的元春,在后宫攀上妃嫔高位,为四王八公等旧勋壮大威势。 元春入宫已第九个年头,却依旧被冷落闲置,毫无所成,便是最好的证明。 即便是前世,元春也是在入宫蹉跎多年之后,毫无预兆的突然晋升贤德妃,其中原由一向众说纷纭。 但是元春封妃之后不久,便突然暴毙宫中,贾家东西两府随着元春的过世,也顷刻间大厦倾倒。 这其中原因,没有确凿明确的实证,贾琮也不会去做可笑的揣测。 但有一点却非常明显,元春日后受宠封妃,只让贾家出现烈火烹油的短暂荣华假象,最终却成为贾家一败涂地的诱因。 …… 贾琮倒不是舍不得四千两银子,但这笔银子的用途,委实有些恶心。 王夫人在二房成为旁支偏门,黜落嫡正,心有不甘,意图孤注一掷,想要卖亲生女儿,以博取翻身富贵。 更不用说这样的做法,完全悖逆了元春心中本意。 如今贾琮承袭荣国世爵,即为荣国府家主,荣国府一切对外经事,都和他逃脱不了干系。 荣国府公中提取银子,用于为元春谋画在后宫上位,在外人看来,必是自己这位家主首肯之事。 以中车司无孔不入的本领,这种事情绝瞒不过皇帝的耳目。 当年自己还是秀才之身,就被皇帝赐予官身,之后一战封爵,如今更是赐一体双爵之荣。 即便嘉昭帝这番作为,有他自己的利益和打算,但对自己却是实打实的恩遇。 自己已受如此勋爵富贵,难道还要贪心不足,划拨银钱,贿赂后宫,意图为贾家女谋取龙宠,蛊惑君王……。 以嘉昭帝谋深疑重的性情,难道他还看不出贾家这点伎俩? 原先贾家颓废,无可顶立门户的人才,做出这样的蝇营狗苟之举,嘉昭帝可能不屑一顾。 可如今自己声名赫赫,承袭东西两府,世人瞩目。 如果再做出这样的手段,必定触逆圣心,班门弄斧,玩火自焚。 所以,不管于公于私,这笔银子都不能从荣国府公中出去……。 …… 平儿见贾琮皱眉思索,便猜到他对此事有所疑虑,也不打扰他,只是在一边静静等着。 贾琮说道:“平儿姐姐,当初大姐姐是因贤孝才德,被选入宫中做女史,是为宫中女官,她不是秀女,更不是宫女。 照例是不在圣上遴选充实后宫之列,贾家每三年都花这笔冤枉银子,未免有些刻舟求剑。” 平儿说道:“三爷说得没错,大姑娘入宫是做女官,并不在选秀之列,但因宫中有女官受宠封妃的先例,所以往年家中才有这念想。” 贾琮说道:“大姐姐为了家中富贵长久,年幼入宫,远离亲眷,颇为不易。 如今她在宫中已耽搁九载年华,是否还要终生如此,总要大姐姐自己愿意,我们不好自说自话。 如今我承袭世爵,顶门立户,守护家业,自然是我这个男儿去操劳打拼。 没有让个女儿家耗费青春,离家背亲,拿性命姻缘去换富贵的道理。 你传话给二嫂,此事不太妥当,这笔银子暂不得从公提出,太太要是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会和老爷分说其中缘由。” 平儿听了他这话,芳心一阵激荡晕眩,俏脸生出红晕,双眸闪闪发亮。 心中只想着府上这些年的事,老太太和太太只想拿大姑娘的青春美貌,去换贾家的荣华富贵,即便是老爷也没多说什么。 家中那个爷们,能像三爷这么有志气,荣华富贵男儿自取,不愿让大姑娘用终生去换。 自己能跟这样的爷们,这辈子也不亏了……。 但平儿心中有些担忧,王熙凤将她许给贾琮,是她最得意之事,虽眼下还没入房,却已将贾琮视为一生良人。 自然不希望他受半点损害,或遇到什么为难尴尬。 她略微想了想,说道:“三爷,太太是拿了往年旧例来说此事,三爷的意思我会告知奶奶,就说年节耗费过大,公中暂无余银支取。 说不得太太也就死心了,若太太再放不开这事,三爷再出来说话不迟。 这也省得三爷太早出面,太太又去找老太太,一家子又生出些不是,节外生枝起来,反倒是不美。” …… 其实贾琮并不担心王夫人生出幺蛾子,如今他是荣国正溯家主,自己有本事根底,维持东西两府的家业,不需借用他人之力维持富贵。 王夫人的二房如今是偏支旁门,没道理拿公中的银子,去搏她二房偏支的富贵,宗法道理上根本站不住脚。 不过平儿一番思虑,却是一心为自己着想,贾琮自然不会驳了她的好意。 笑道:“还是平儿姐姐想的周到,就按你的意思办。” 等到平儿走后,贾琮想了想,执笔写了一份短信,拿了信封装好。 说道:“芷芍,你帮我给二姐姐带话,让她帮我准备一份年礼,不需贵重,家常便好,明日我会同书信一起,送入宫门给大姐姐。” …… 荣国府,凤姐院。 正屋南窗下,暖炕上铺着大红毡条,凤姐正坐在炕上,背后枕着锁子锦靠背,正在和五儿说府上的杂事。 平儿进来将方才贾琮一番话转述,一旁的五儿听了笑意盈盈。 王熙凤听了这番话,也是双眼发亮,说道:“琮兄弟这话极在理。 也怪不得琮兄弟能在外头闯出这么大阵仗,这才是男儿顶门立户的模样! 当年老太爷过世后,家中大老爷和二老爷,分别承袭家业。 老太爷可是贾家最出色人物,硬生生凭自己立下的战功,保住祖宗的爵位不降等承袭,荣国府才多做了一代国公。 宁国府太爷比这边就逊色了一筹,只降等承袭了一等将军。 但是到了大老爷和二老爷一辈,他们都没有太爷的能为,老太太才想着让大妹妹入宫,给贾家搏一份机缘。 我虽没见过老太爷的样子,但他的事迹未出阁前就常听说,贾家这么多子弟,倒是琮兄弟的本事,真有老太爷当年的风范。 如今他承袭家业,以他的能为足够保住家门富贵,自然不用大妹妹再在宫中苦熬。 说起来大妹妹也是可怜劲,我虽没见过,但据说也是生得一等一的品貌,极其得老太太欢心。 老太太从小就是带在身边养大,当年老太太怎么宠林妹妹的娘,后来便是怎么宠着她。 她如不是早早入宫,必定会像林妹妹的娘亲一样,觅得佳婿,金尊玉贵,十里红妆的出嫁。 如今却是宫中熬大了年岁,将来即便出宫,要是论起婚嫁,也是难了的局,也真是作孽。” 平儿笑道:“奶奶倒是不用这么想,将来大姑娘真回家了,凭着贾家门第,还有三爷的威名,给大姑娘找个好归宿,必定是可以的。” 王熙凤说道:“如今说这些都早了些,虽我和三弟想的一样,不用大妹妹再为家里争前程富贵。 但太太心里却不会这么想,自从二房搬进东路院,太太心里疙瘩也就长得更深了。 她现在必定全指望这个女儿,总要用尽手段,让大妹妹在宫中得了圣宠,二房才能翻身体面。 所以,这四千两银子,没那么好糊弄过去,要是牵扯上老太太,家里说不得要打几次擂台呢。 眼下只能先用存银不足搪塞过去……。” …… 大周宫城,凤藻宫,女史官廨院落。 这处院落临近凤藻宫,地处僻静,院中只有一间正屋,是元春处理宫务的场所,旁边还有两间厢房,是元春和抱琴的居室。 正房书案上堆积数摞公文,元春正坐在那里翻阅宫务文书,并不时用毛笔摘录批注。 虽然时在残冬,天气酷寒未消,但正屋中被抱琴点了两个熏笼,用的是皇后拨赐的上等红泥炭,将整个房间蒸得温和如春。 元春穿红绫合领对襟大袖袍衫,下身一条素色百褶裙,头上未带女史瞿冠,满头秀发只是简单盘成发髻,插了只点翠镶蓝步摇凤钗。 阳光从窗棂照入,映照在她身上,更显肤若凝脂,俊脸生晕,明眸柔如水杏,唇红似含丹朱,眉宇间蕴着清雅如兰的书卷气。 她批注过几份宫务文书,突然有些心不在焉,意兴阑珊的放下毛笔,想起昨日母亲让人传入宫中的口信。 那口信还是舅舅王子腾,找了认识的宫人,使了一些银子,才辗转传给自己。 自己那舅舅官居京营节度使,这些小道能为,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元春收到母亲的口信,心中却是闷闷不乐。 那口信只是说:今岁是福运之年,家中对她深为牵挂,时时为她祈愿打算,让她专心任事,不负圣恩云云。 但是知母莫若女,母亲所谓的福运之年,不就是说今年是三年待选之期,为她祈愿打算,不过是像往年那样,花银子为她走门路……。 在这段口信之中,元春能听出母亲炙热的期望,这让她心中十分不适。 …… 元春当年因贤孝才德,被选入宫中做女史,贾母等人都觉得是极其荣耀体面之事,甚至做起皇亲国戚的美梦。 她们必定想不到,自己金尊玉贵的嫡长孙女,在宫中只是住在这样孤清冷漠的院子,身边也只有一个随身的抱琴服侍。 在贾家人眼中,一个宫中女史,便是极大体面,其实在宫中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女官。 在大内之中,又有多少像元春这样的女子,常年累月虚耗青春,最终结局便是年老出宫,无人问津,窘迫过完一生。 其实这几年元春在宫中的日子,已比前几年好了许多。 随着贾琮科场得意,屡建功勋,加官封爵,日益得到嘉昭帝重用,元春在宫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皇后作为六宫之主,为皇帝笼络臣子也是应有之事,因此作为凤藻宫女史的元春,这两年也很得皇后看重。 每年的节庆,元春都会得到皇后不少赏赐,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也让元春在宫中声势渐长,令人不敢小觑。 去年除夕之夜,太上皇和太后循例大赏宫中品秩嫔妃女官,元春还得两位贵人额外赏赐,也算是对贾琮赐婚夺撤的推恩。 元春虽然人在深宫,音信闭塞,无法和家人得见。 但随着自己在宫中地位的变化,也让她深深感受,自己那位堂弟是何等卓绝,能令得宫中诸位贵人都对自己另眼相看。 …… 她当年进宫刚过豆蔻之年,虽出身世家大族,但入得深宫难回头,一言一行,一时一事,如履薄冰,都要靠自己把持独行。 其中艰辛和彷徨,绝不是贾母、王夫人之流,臆想身为宫中女史的体面风光。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在艰难蹒跚,夜半深沉之时,常会因彷徨无依,泪湿枕裳。 直到贾琮在贾家奇势崛起,文武双得,光彩耀眼,简在帝心,让她这个久弃宫中的贾家女,一夜之间便得到了依靠。 她虽和贾琮在宫中只见过两面,有过不到一个时辰的相谈,但是期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元春都铭记心中。 这位堂弟虽不常见,但给她带了太多惊喜,如今也成了她内心安定和寄托的来源。 只是她的这位琮弟能为再大,只怕也阻止不了母亲意图谋划之事,而且这件事还有舅舅王子腾的筹谋臂助。 因为母亲的口信,便是他设法传入宫中……。 …… 正当元春心情有些沉郁不宁,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走到正屋门口,看到丫鬟抱琴带着两个内侍,抬着一个箱笼进了院子。 其中一个是内侍小富子,经常在自己跟前走动办事,当年贾琮第一次进宫,小富子还在跟前服侍过。 抱琴巧笑嫣然,玉颜更增俏丽,说道:“姑娘,今日三爷托了乾阳宫值守袁公公说项,给姑娘送来一箱年礼,还有一份书信。 上回在宫中见面,都过去大半年了,亏他记得还有姑娘这位堂姐,还巴巴托人送年礼进来。” 元春方才因母亲的打算,心情很是沉郁难受,听到贾琮送年礼进来,心情一下变得畅亮起来。 她心情畅快之下,随口打趣起抱琴:“琮弟给我送年礼,怎么你比我还高兴呢。” 抱琴被元春说破心思,俏脸一阵红晕,突然想起那年在宫中,她为贾琮脱衣穿戴蟒袍之事,一颗心忍不住微微熏然。 元春让两个小黄门将箱子抬进主屋,又让抱琴去了碎银打赏。 等抱琴将人送出院门,元春才打开箱子。 见里面的年礼之物,都是日常得用之物。 上等的胭脂水粉,精致的苏绣绸缎,各色工绣汗巾子,檀香折扇,苏杭纸伞、还有鑫春号出的香水、香皂、牙膏、牙刷等新奇之物。 元春心思精明,贾琮将这箱年礼,托乾阳宫值守袁竞送入宫中,便是没打算瞒着嘉昭帝,其中必有深意……。 但是元春的心思并没在这点思虑上,也没在一箱子琳琅满目的礼品上,她的注意力都在箱中那份贾琮写的书信。 她有些急切的拿起书信,拆开信封,展开信笺,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心中震颤,一双明眸便瞬间红润……。 第五百三十八章 筹谋佞圣恩 大周宫城,凤藻宫,女史官廨院落。 抱琴见自己姑娘一看来信,眼眶瞬间便红了,不禁有些担心的问道:“姑娘,三爷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话?” 元春喃喃念道:“桑梓如故,岁月易老,陈琴扫榻,手足同伦。” 抱琴服侍元春多年,虽也能识文断字,但贾琮这句话意思隐晦,她还是没怎么听懂。 元春说道:“太太的口信才传入宫中,琮弟的年礼和书信就跟着进宫,我想着中间必定有关连。 必定是琮弟知道太太的心思,心中觉得不妥,这才会送书礼入宫。 琮弟屡受圣恩,在后辈子弟中无人可比,在世家老勋中已成卓然之势,众目睽睽之境。 英睿难自弃,高处不胜寒,官爵越是荣盛,凶险便越大。 如今他身为家主,家中人却为我斡旋宫中高位,便与他脱不了干系,以他的才智,不会想不到其中厉害。 琮弟这份信虽言简意赅,但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问我,是否还要在宫中谋求富贵。 如我再无此心,便需珍惜年华,盼我回归家园,他会扫榻陈琴以待,共叙姊妹手足之情。” 抱琴听了这话,脸上神情激荡,问道:“我一向知道姑娘的心思,姑娘自然是想回家的。” 元春微笑道:“不仅你懂我的心思,琮弟也早就猜到了。 他是世之英才,如今功业已成,不仅自己因功封爵,还承袭荣国世爵,贾家东西两府并立,已足可护佑家门富足稳妥。 该做的事他都做到了,我还留在这深宫做什么,自然希望能早日回家……。” 抱琴神色激动,双眸红润,似要泫然欲泣,说道:“回家才真叫好呢,只要还能和姑娘回府过上几日,我便是死了都甘心。” 元春笑道:“真是傻丫头,说的什么傻话,哪里就能说什么死字,将来一起回家,还有一起长长久久的活着。 只是如今却还出不去,要等到明年,满了入宫十年之期,按照大周宫规,便有机缘出去了。” 抱琴笑道:“姑娘说的没错,这事也不用担心,三爷这么本事,到时一定会有办法接姑娘出去的。” 元春听了这话也笑意盈盈,只是很快敛去笑容,说道:“这次大老爷过世,琏二哥获罪,琮弟承爵,我虽没见全貌,但也能猜出大概。 太太期望我能为二房挣来荣耀富贵,这番心思只怕很难放开……。” 元春思索片刻,翩然走到书案前,将贾琮那份短信铺在书案上,凝神看了几眼,取了一张空白信笺,提笔写了几行字装入信封。 她又在贾琮那箱年礼之中,挑了几样精致的折扇、香水、香皂等物件,取了精致的包裹装了。 说道:“抱琴,你取这几样东西,送给乾阳殿的袁公公,就说琮弟的年礼已收到,微物以表谢意,劳烦他将这份信送出宫给琮弟。 琮弟既然会托此人办事,必定和此人关系融洽,这点忙他一定会帮,况且让他来送这份信,也是最妥当……。” …… 二月初二之后,贾家东西两府热闹了一阵,先是薛姨妈过生日。 借了荣庆堂后头的大花厅,摆了几座酒席,请贾母等贾家女眷吃酒听戏。 贾母因听说薛蟠在相看亲事,这是内宅妇人最乐道的话题,酒席上和薛姨妈着实说些喜气话。 虽那时夏家母女回去几日没回消息,但薛姨妈心中还抱着念想,听了贾母的话心中也得意,倒像是马上能喝上媳妇茶。 席上宝玉听到薛蟠要娶亲,好奇问了几句,探春便随口说道,对方姑娘是个美貌出众的小姐。 宝玉想到薛蟠这样浪荡的呆霸王,纨绔粗俗不堪,居然也用这样的佳人相配,实在是美玉陷于污浊之中,心中有些忿忿不平。 想这天道既钟爱卓绝女儿,生出这些水做的温柔,又何必如此作践荒弃,心中不禁又发起痴来,寻愁觅恨了一会儿。 又想到那美貌佳人配了薛蟠这等人物,等她醒悟过来,该是何等苦痛追悔,只怕从此自暴自弃,美玉珍珠不免变成死鱼眼睛。 想到这里宝玉有些过于投入,竟忘了还在席上,几声唉声叹息起来。 要是薛姨妈知道宝玉心中所想,只怕要活活呕死……。 探春见宝玉又开始发痴,暗自埋怨自己多嘴,便绝口不提,好在只说了美貌姑娘,并没说是哪家姑娘,省的宝玉追根究底起来。 …… 到了二月十二日花神节,正是林黛玉的生日。 贾母早一日便让王熙凤预备,要在大花厅拜宴,给宝贝外孙女庆贺生辰,自己也好趁便高乐一天。 这天才蒙蒙亮,东府黛玉院里边亮了灯火,黛玉大早起来沐浴,更换新衣,对着菱花镜台梳洗打扮。 烛台火光摇曳,女儿家浴后的沁人芬芳,在闺房中漂浮不散。 紫鹃将黛玉新洗的秀发,用松江棉的软巾吸干水,见到菱花镜中黛玉容颜娇美,双颊粉嫩,很是动人。 笑道:“还是三爷有法子,找到那位张友朋大夫,配出了三生养魂丸这等宝药,姑娘自从服药以来,身子比以前爽利许多。 往年每夜都睡得很浅,一年有三成日子能睡整夜,就算很不错了,如今姑娘夜夜都睡得极安稳,气色也变得愈发好了。” 黛玉微笑道:“我的身子倒没什么,原先虽弱了些,倒也过得去,只是服了这宝药,才知那位张大夫医术神奇。 我爹也是得了他的医治,他的病灶必定也是一日好似一日,这才是最要紧的。” 黛玉一边让紫鹃梳发,一边随手拿了妆台上各式礼物把玩。 这些都是迎春、探春、宝钗等姊妹送的生辰贺礼,大都是手中针线做的物事,既显用心又很亲切。 宝玉也送了贺岁礼物,几件华丽富贵的钗簪首饰,看形式多半是贾母的收藏,拿出来给宝玉撑场面。 还有一罐宝玉掏弄的玫瑰胭脂膏,据他说外头胭脂膏子不干净,自己做得才足够洁净贴心。 只是这玫瑰胭脂膏香味太浓郁,倒是合乎宝玉的性子,黛玉却闻着很不习惯,自然也不会去用,只是闲摆在那里。 黛玉目光看到一色礼品中一个黑檀雕花木盒,脸上生出笑容,那是贾琮送她的生辰贺礼。 她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对水种翡玉雕琢的手镯,色泽淡红,剔透无暇,戴上手腕上温润清凉,十分难得。 紫鹃见黛玉双手戴上手镯,把玩欣赏,像是得了极可心的,爱不释手。 笑道:“我听五儿说过,这对手镯是三爷逛遍神京首饰铺子,从城北一家老铺里找到的,据说是前朝宫里流出的稀罕物件。 因为颜色很是少见,像是新开的芙蓉花色,所以叫芙蓉脂玉。” 黛玉将那对手镯戴了一会儿,便摘下小心放回匣子。 紫鹃问道:“今天姑娘可是寿星,戴上这对镯子可多好看,也是三爷一番心意,怎么又摘下了?” 黛玉回道:“这对镯子虽好,太扎眼了些,外祖母收藏里都不见这样的,席上戴了出去,众人都会留意,问起来多些是非。” 紫鹃心思灵活,一听这话便懂了其中意思。 紫鹃说道:“我前几日听西府那边传扬,二太太想给宝二爷议亲了,隐约听说想定宝姑娘。” 黛玉听了随口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两年家里都在说金玉良缘的事,二舅母一向看重宝姐姐。 只是,宝姐姐是个心气高的,只怕不一定愿意,你没见她如今再也不戴那把金锁了……。” …… 等到中午时分,贾母在大花厅里开了宴席,为黛玉庆贺生辰,贾琮和姊妹们济济一堂,很是热闹。 薛姨妈也被请来,只是薛姨妈脸上没了上次的欢愉,因夏家母女离开后,时间已过近月,依旧毫无回音,必定是事情不成了。 黛玉事先请了王夫人,只是人也没到席,据说是身体有恙,正在东路院养着……。 …… 荣国府,东路院。 今日因是黛玉生辰宴席,李纨、探春都过去赴宴,连贾兰都跟着母亲去了,整个东路院显得有些冷清。 贾政白天还在衙门,只留王夫人一人在房里闷气。 王夫人虽然心里不待见黛玉,但一向面上不会显出,因黛玉是老太太的宝贝外孙女。 往常如遇上黛玉生辰酒宴,王夫人虽心中膈应,但也是一定会出席的,脸面上也好过得去。 特别是如今二房搬到了东路院,实在已今非昔比,但凡可以在西府名正言顺露面,王夫人是不会错过这等机会的。 但她今日却称病不出,实在是心里极不爽快,去了也是没好脸色,与其让贾母见了生出疑心,还不如干脆不去。 自从贾琮承袭荣国世爵,二房搬进东路院,王夫人羞愤欲死,只觉得在贾家神京八房面前,颜面扫地,沦为笑柄。 只怕如今消息都已传回金陵老家,当初的王家嫡长小姐,嫁入贾家二房成了当家太太,那时是何等风光。 如今却因承爵失败,成为贾家旁支的主妇。 她和那些苟活在宁荣街身上,日夜为生计奔波的贾家偏房妇人,彼此之间还有多少区别? 作为在荣禧堂居住十五年的当家太太,她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样的挫败。 虽眼下宝玉依旧得到老太太宠爱,还是安居西府,但连王夫人都早意识到,宝玉毕竟是不顶事的。 如今她唯一能指望的人,就是以贤孝才德入宫为女史的长女元春。 …… 据宫里传出的消息,女儿元春这两年在宫中得到皇后看重,听着处境势头很是不错。 王夫人又从兄长王子腾那里听到口信,当今圣上不慕女色,前面几次选秀,都是虚应其事,充实后宫的秀女屈指可数。 但这次三年之期选秀,听着风声是要大张旗鼓,其中也是事出有因。 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三子,元子赵王、次子宁王都已成年封爵,三子还未成年,如今养在宫中,却一向体弱多病。 皇帝诸子之中,赵王李重瑁才能出众,文武兼备,光彩耀目,十分得嘉昭帝器重,一向被视为皇统接掌之人。 但是上年贾琮在金陵侦破卫军大案,赵王大力扶持举荐的张康年,被查出是大案的主犯之一,且此人还是赵王妃的本家堂兄。 张康年在赵王扶持之下,历任苏州卫指挥使、金陵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陪都兵部右侍郎,每一任职位都涉及江南军权核心。 如果张康年不涉及金陵卫军大案,这一切就不会太过扎眼。 但是,贾琮查出张康年是捅天大案要犯,并且涉及江南卫军肆权乱政,作为其恩主的赵王便一下浮出水面。 朝野内外传出不少谣言,不外乎是赵王居心险恶,培植势力,操控江南海政等流言。 虽然这些谣传到目前为止,并无实证,但却触动了嘉昭帝内心最敏感的神经。 让他对这个一向倚重的皇子,生出深深的失望,并随之孽生出防范和疑虑。 自从贾琮侦破金陵大案,回京复命之后,短短数月时间,赵王不少军中部署及举荐官员,都受到严厉打击,轻者罢官,重则伏法。 而已年过四十的嘉昭帝,突然意识到子嗣不丰的隐患,宫中传出本年选秀将郑重其事。 官宦之家年满十五闺阁皆入宫待选,宫内六局二十四司女官,凡品貌端丽,德行玉洁,皆有屏选之荣。 大周宫内六局特指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六局之下又设二十四司。 元春官居凤藻宫女史,便是隶属尚宫局。 王子腾当年因雍州院试案首诬告一事,贾王两家因此生出嫌隙,让王子腾在仕途上举步维艰,困居有名无实的京营节度使一职。 整日挖空心思便是如何攀附借势,打破眼前的仕途僵局。 王夫人因贾家二房变嫡为庶,荣耀财势皆失于人手,也是正在费尽心力扭转颓势。 这两兄妹听到这等扭转乾坤的消息,自然都是焚心于火,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才貌双全的元春身上。 …… 王夫人两日前,按照往年惯例,因元春三年之事,让人给王熙凤传话,从公中提出四千两银子,用于宫中打点之事。 因王夫人知道如今贾家形势大变,二房除日常月例之外,再因专事独自从公众支取银子,已不合宗法家规。 再说如今贾家有贾琮支撑家业,已今非昔比,是否还需要元春在宫中邀宠,都已在两可之间。 所以此事她没有底气先告知贾母,先拿话试探王熙凤的口风。 她原本以为王熙凤听到此事,不会贸然说话,总要找贾母商量一二,因贾母以往对元春能再后宫立位,一向也很是热衷。 可事情出乎她的意料,王熙凤收到口信,只是过去不到半日,便让平儿传话。 说荣国府公中银钱紧缩,不足一次支取大额银两,此事搁置暂缓,且时候贾母也没让人传话过来。 王夫人便知王熙凤根本没有告知贾母此事,看着也不像擅自做了决定,必定是东府那小子给她撑腰,这才理直气壮回绝拨银。 王夫人虽痛恨贾琮以家主之威,搅黄二房的大事,但心中对王熙凤却是更加愤恨。 她好坏也是自己的嫡亲侄女,如今行事却半点脸面都不留,当真奸恶狠心的极点。 王夫人想到姑侄两人的位份,如今大相径庭,王熙凤成了荣国嫡脉大房的管家嫂子,自己却成了贾家偏房一主妇,当真活活气死人。 王夫人本来想去贾母面前将事闹开,但这两日贾母忙着给宝贝外孙女过生辰,要是坏了老太太的兴致,多半是没好脸色看的。 而且,王夫人对贾母是否还会偏向二房,心中已是底气不足,不仅老太太在内宅打滚了一辈子,比她更明白审时度势的路数。 所以,王夫人只能熬过这两日,再找空挡和贾母分说此事。 毕竟,只要元春的能在后宫上位,贾家二房和大房就能分庭抗礼,不用从此再东路院仰人鼻息,这事想来老太太也是乐见其成……。 …… 正当王夫人为元春一事心神焦灼,坐立不安之时,丫鬟彩云过来回话,说夏家太太携礼上门拜访太太。 王夫人听了心中奇怪,夏家太太要上门拜访,也应该去梨香院拜访自己妹妹,怎么会过来拜访自己? 王夫人心里虽这么想,口里却让彩云赶紧将人请入内院。 如今贾家二房败落,在贾家已无财无势,桂花夏家是神京有名的豪富皇商,王夫人自然愿意多和这样的人家来往。 等到夏太太进了内院,王夫人奉茶客套一番,夏太太才有些神情歉然的说明来意。 王夫人听了倒是大感意外,夏太太说自从薛家返回,本是有意这门亲事,但半月请高僧给女儿卜卦批命。 那高僧说女儿和薛公子生肖八字不合,若强携鸳盟,必生无妄之灾。 夏家恐有伤薛家殷殷之情,不好登门回绝,只好请贾夫人代为转达致歉。 王夫人不知夏太太所说的高僧之言,是否真有其事,还是夏家看不上薛蟠的托词。 不过这事左右不合她相干,该头疼的也是她妹妹,她大可不必因此事和夏家生出嫌隙。 再说,王夫人对夏姑娘颇有好感,觉得这姑娘是一等人物,内心隐隐觉得薛蟠般配不上,两人亲事不成,也在常理……。 只是薛蟠的亲事不成,自己宝玉和宝钗的亲事,也就要耽搁下去,也不知该如何破解转圜,虽有些烦恼,但也是没法子的事。 况且,这夏太太礼数十分周到,上门只不过转托一事,却带来了两箱随礼。 箱子中都是琳琅满目的上等丝绸、上年份的参茸药材、上好的龙涎香料等等。 王夫人也是当惯了家的,自然有些见识眼力,如果是往年这些礼物虽贵重,也不太算什么。 如今形势骤变,这些东西再看到眼里,感受已和以往不同,心中只是感叹夏家出手阔绰豪富。 她却不知夏太太虽上门请托推亲之事,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更是借此事和贾家交好,所以才会下重手送礼。 王夫人面色和蔼的说道:“夏太太也太过客套,儿女亲事,必要慎重,既是高僧批卦,自然不能违背,以免伤了儿女亲缘。 舍妹是世家之妇,性情和善,通达礼数,必定能体谅夏太太苦心,我会帮二家说项,这也不值当什么事。” 王夫人把话说开,夏太太又是灵巧之人,两人话语之间越发和睦,宾主之间气氛越发融洽。 两妇人奉茶闲聊之际,夏家太太也说起家中生意之事,又说到家业无人传承,孤儿寡母的不易之处。 还无意之中提到夏家在内务府和宫中的一些人脉……。 夏太太只是无心随口而谈,但王夫人却是听者有心,目光已难以抑制的微微一亮。 第五百三十九章 借势入妄局 荣国府,荣庆堂。 堂中娇声丽语,倩影袅袅,香风撩动。 这天大早,迎春带着黛玉、探春等姊妹,到荣庆堂给贾母请安,宝玉自然也来凑热闹。 众姊妹闲坐着和老太太说些闲话,史湘云俏丽喜性的嗓音占去大半,叽叽喳喳就数她的话最多。 自从史鼐带着家人去金陵赴任,贾母将湘云留在贾府教养, 对湘云来说就像是放了风筝,不用像在保龄侯府那样,针线女红、行动规矩皆丝丝入扣,不能走样了史家长小姐的风范。 她自住进迎春院子,贾琮和迎春自然对她毫无拘束,湘云越发针线不沾,行走如风,笑必露齿。 闲话、看书、下棋、闲逛,兴之所至,任性洒脱,十分得趣。 姊妹中间有了她存在,更显得活泼雀跃,意趣盎然。 贾母看到一众孙女莺莺燕燕,聚聚一堂,湘云妙语如珠,欢欣雀跃,便觉得心中十分受用。 二房承爵失败,爱子贾政不得不迁居东路院,曾让贾母生出许多失落和遗憾。 随着时间过去,贾政安居东路院,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妥,年节时勋贵老亲走动奉承,比起往年更加热烈许多。 这不就是贾母要的高乐日子,当初内心的不甘和不愿,随着时间过去,也渐渐被老太太淡忘……。 …… 姊妹们在荣庆堂闲聊少些,王夫人也过来和贾母请安。 贾母见王夫人有些心神不定,看着说话闲聊的孙女们微微皱眉,一双眼睛也带了血丝,精神难掩疲倦不济。 贾母说道:“昨日林丫头摆宴去请你,你便称病没来,今天身子可有好些了? 家里年前虽闹了一通,如今总算都消停下来,眼下外头有琮哥儿顶着,家里寻常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这几天政儿过来给我请安,我看他的气色就很不错,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日常也要多保养身子。 宝玉眼看就要十五,还要你这做太太的给他算计筹谋呢。” 王夫人听贾母这一番说辞,话语中竟透着一丝于愿已足的意思,心中不禁很是膈应。 老太太竟都忘记了,当初老爷无法承爵,二房要搬出荣禧堂,甚至迁居东路院,她也是满腔的沮丧和不甘。 如今不过是过了个年,老太太心里竟开始不在乎了,照样过起高乐的日子。 看到老爷也觉得他很自在,说到那小子也觉得能顶事,左右都是她的子孙承袭家业,肉都烂在锅里。 可是自己还能像老太太这样高乐,往年但凡是大丫头宫里的事,便是家里一等大事,要用银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自己搬出荣禧堂这才没多久,又到了元春用银子的时候,凤丫头就如此拿大起来,一句公中余银不足,便轻飘飘驳了回来。 可见人一走茶就凉,真是半点没错。 如今自己住的东路院,但凡进一趟西府,都要坐上马车跑上一圈,当真是呕都呕死了。 眼下老太太还在,还能靠着请安的由头时常进来,以后老太太要是归西了,自己连荣国府的门坎,都很难再迈进去……。 二房如今能靠西府公中月例过日子,自己老爷那几个俸禄只是摆设,连自己陪嫁店铺的收入,都要贴补进去。 自己哪有老太太这等好命,事情过去了就放下,一味去过高乐日子。 …… 王夫人想到这四千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要是大丫头真在宫中得了圣宠,也是一家子都得益,今天她就是来和贾母说道这事。 “老太太,今日过来给你请安,还真有件要紧的事,需要老太太来拿主意。” 贾母奇道:”你那里还有事需我拿主意?” 王夫人说道:“是元春相干的事情。” 一旁的姊妹正在各自说话,唯独迎春多留了心思,听到王夫人说到大姐姐,心中便微微一凛。 因迎春如今管着东府的家业,上次平儿过来和贾琮说那四千两的事,黛玉等姊妹不会去关注,迎春却是清楚事情始末。 连贾琮送给元春的年礼,都还是迎春亲手置办准备的。 贾母一听是元春的事,只是稍微一想,便大致猜到是什么,自己大孙女在宫中为女史,除三年一次的缘故,并没有其他大事。 王夫人因迎春等姊妹在场,言语便有些踌躇,家中那个不知,这些丫头连带自己那个庶女,心都是偏向那小子的。 迎春见了王夫人这形状,心里哪有不明白的。 她对姊妹们说道:“我们也吵了老太太大半天了,不如去园子里逛逛,让太太和老太太说会子闲话。” 黛玉、探春、宝钗等人都是心思灵透,看出自己姊妹在场,王夫人有些话竟不便说,自然不会留下讨人嫌。 等到姊妹们都出了荣庆堂,迎春叫来丫鬟绣橘交待了几句,绣橘便急匆匆去了东府……。 …… 荣庆堂中贾母见迎春乖觉,看出王夫人眼色神情,带着姊妹们一气离开,心中也有几分赞许。 说道:“我倒是忘了,今年又赶上宫中三年一选的事,只是前两次,宫中都是虚应其事,今年又是个什么情形?” 王夫人笑道:“还是老太太经历的事儿多,一下便问到事情的关窍之处,往年两次选秀,的确都是虚因其事。 但今年却是大不一样,宫里已传出消息,圣上近年以为皇统子嗣单薄,今年三年一选,必要实办以充裕后宫。 官宦之家年满十五闺阁皆入宫待选,宫内六局二十四司女官,凡品貌端丽,德行玉洁,皆有屏选之荣。 这次对大丫头来说可是难得机缘,如果能因此蒙受龙宠,贾家的荣耀富贵便更不得了,老太太脸上也要愈发体面。” 贾母听到荣耀体面的话头,便多了几分心动,问道:“你听到的消息当不当真,宫里的消息,很多时候都是以讹传讹。 特别这等选秀之事,多少人家都巴望着这等富贵机缘,外头一向都是话赶话,愈发传得没边起来。” 王夫人自然不敢和贾母说,这消息是兄长王子腾从官面上打听,必定是确凿无疑的。 因她清楚老太太不待见自己兄长,那年贾琮高中院试案首,自己嫂子设计诬告他无科举之资,贾王两家就断了情分……。 王夫人回道:“老太太放心,这消息我听可靠的人说起,昨日夏家太太上门拜访,她家因是大皇商,在内务府和宫中都有人脉。 她和我说起此事,与媳妇在外头听到的一样,此事千真万确,绝不会是以讹传讹。” 贾母神情迷惑:“夏家太太又是哪位?怎么有这么大人脉能为?” 王夫人因要说服贾母,又不能提自己兄长王子腾的事,才临时将夏家太太推出来顶缸。 不过她也并没有说谎,夏太太的确对此次宫中屏选,知之甚多……。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还记得当日张道士要给宝玉提亲,提到过三家姑娘,其中一家便是桂花夏家,夏太太便是桂花夏家当家太太。” 贾母听了恍然,说道:“倒是还记得这么一件事,听说她家只有一个女儿,虽是孤儿寡母,家中却十分富贵。” 王夫人笑道:“此事说来也巧,上次我妹妹做东道,请老太太在大花坛吃席,便说起我那外甥的亲事,原先便要和桂花夏家相看。 她家的女儿我倒是见过一次,生得很得意的容貌,性子也很爽利,是一等的人物。 只是夏家请了高僧卜卦批命,说那姑娘和蟠儿八字命数不合,这亲事只好作罢。” 贾母对姻缘命数,一向都很迷信,说道:“即使高僧说忌讳,那必定是不行的,这也是寻常事,让姨太太再相看合适的,也就罢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儿女亲事哪有一说就成的,总之好事多磨,夏家太太因担心我妹妹见怪,所以上门请我从中说和。 两人闲聊中才说起宫中之事,倒是多得了一层印证。” …… 昨日夏家太太到东路院拜访,王夫人和她一番攀谈之后,竟有了意外收获。 夏家因是户部挂名的老皇商,经常介入宫内采办之事,在内务府中颇有人脉,而内务府便负责秀女选送之事。 夏家还和宫内司礼监的夏都监关系熟络,每年都有年礼来往,颇有一些交情。 而这位司礼监夏都监,日常专司宫中选秀纳美之事,虽不是主事大太监,却也是老资历的要紧人物。 王夫人实在没想到,夏家不过富裕商贾之家,在宫中居然有这么丰厚人脉,还是些极要紧合适的干系。 简直是瞌睡有人递枕头,王夫人心情激荡之下,只是装作无意之间,提到自己长女在宫中为凤藻宫女史。 那夏太太是个孀居之人,因是皇商之家主妇,为了操持家业,日常逼得在商路上沉浸,又和宫内人来往,心思灵活非一般妇人可比。 一听王夫人的话语,再细看她的神情,哪里还不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因夏太太不是勋贵圈子里的人物,原先不知贾家有元春这号人物。 见王夫人提到女儿的嘴脸,便猜到她心中念想,不外乎以亲女邀圣宠搏富贵。 夏太太本就因夏家只是富贵,却没有官宦权贵凭仗,一直觉得底气不足。 虽凭着亡夫积累的人脉,收拢了一些权贵的银钱,投到夏家的生意上生利,但那毕竟只是银钱往来,并不能作为家门凭仗。 她最想结交贾家这种权贵门第,也好为自家多些门路根底,得了眼前这般便利,自然不会轻易错过。 于是便顺着王夫人的心思,将亲女邀得龙宠的诸般好处,添油加醋说上一通,更惹得王夫人心头血热。 只是两家也只是初交,夏太太极其懂得把握分寸,只是把话头说的火热,却不会轻易表态夏家可予臂助,便起身告辞。 王夫人被夏太太勾起欲念,只是苦恼夏太太还未袒露心胸,只好起身亲自送到外院门口,并约再见之期。 虽然两人还没把事情说透,但王夫人却能感受到夏太太隐藏的热络,让她觉得总有办法得到对方臂助。 对王夫人来说,眼下最要紧之事吗,便是从公中拿到那四千两银子。 俗话说无粮不聚兵,手头有了银子,她再和夏太太把话说开也不迟。 …… 王夫人继续说道:“老太太,今年对大丫头来说是难得机缘,除旧例给大丫头的一份体己,让她在宫中笼络关系。 还需一笔银子疏通各门人脉,我私下算计过需要四千两银子,” 贾母听说要四千两银子,眉头也是微微一皱。 前几日王熙凤挺着肚子来问安,闲话中提到贾琮降等袭爵,家中少了五百石爵产,如今公中入账银子,远没往年那么宽裕。 即便贾母不会过问账目上的细貌,也能估摸出一笔四千两银子,对如今的荣国府不是小数目。 但贾母想到大孙女如真能得到前程,大房和二房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强弱悬殊,她这老祖宗也能做得更加安稳……。 说道:“如今家中少了爵产,四千两银子虽不是小数目,但既然是往年常例,又是大丫头的前程,该花的银子还得花。” 王夫人听了心中窃喜,她等的就是贾母这句话,有了这话后面的事情才好说开。 说道:“还是老太太通透,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前几日便差人和凤丫头说过此事。 但凤丫头说如今是年初,公中没有怎么多存银,万支不出一笔四千两,如今我正为这事发愁,元春的事情可是不等人的。” 贾母一听这话,便有些生气,说道:“这么大一件事,凤哥儿怎么也没和我说起,我看她也是害喜弄糊涂了。 即便年初公中存银不足,也不会精穷到这么大一个家,连四千两都拿不出来。 即便拿出了银子,手头空乏,各房裁剪些用度,哪里就会饿肚子了,她这理也是不通的。” 王夫人神情略有些激动,说道:“正是老太太说的这个理,我为大丫头算计前程,其实就是给贾家争一份富贵体面。 只是如今二房不比以前,眼下我说话也不当用,这事还是需要老太太发话,才能真正顶事。” 贾母一听王夫人这话,心里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这才有些回过神来,敢情自己这儿媳妇是来给自己挖坑的……。 但是她话已说出口了,可也不能就直愣愣的收回,不然就是打自己的老脸。 其实贾母都不用费心去猜,便知王熙凤必是得东府那小子撑腰,才会不让自己知道此事,便一口回绝了二儿媳。 只是自己那位孙子是圣旨册封的家主,他要这样断事,只要不违背宗法礼数,贾母都不太好出面啰嗦。 只是话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事也就糊弄不过去了,总要过问一下,不然自己这老祖宗更成了摆设了……。 贾母说道:“这事你也不用慌张,左右还有我老太婆在,大房既说这笔银子不好出,总有他们的道理,一家人说道清楚也就是了。” 王夫人听了贾母话中的妥协,心里一下变得发灰,老太太嘴上是说的好听,其实内里也开始回避大房的锋芒。 这个家真是愈发没天理了……。 贾母对鸳鸯说道:”你去东府请琮哥儿过来走一趟,我找他商议家中之事。” 鸳鸯应了连忙去东府传话,王夫人听老太太让那小子过来,如今都用上请字了,这真真认了那小子的位份了,心中更是多一层郁恨。 对于元春在宫中邀宠之事,心中也变得更加炙热偏执……。 ……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鸳鸯穿水红绫子里衣,外罩青色绣花长袄,腰上束白绉绸汗巾儿,伶伶俐俐的进了贾琮院子,将贾母的话传了一遍。 这些年每次贾母有事找贾琮,都是让鸳鸯来传话,当初贾赦想要强纳鸳鸯,贾琮帮着她挡了一回,两人之间更生默契。 鸳鸯传过贾母的话,将王夫人到荣庆堂之事,也顺口清楚说了,一双清粼粼的眼睛望着贾琮,想着他该如何应对。 其实在鸳鸯没来之前,迎春已让绣橘来给贾琮传话,他已知王夫人去了荣庆堂,说道元春宫中之事。 贾琮不用去猜测,也知王夫人必要说那四千两银子的话头。 他心中早就有了决断,对身边的晴雯说道:“你到二门口传话,让管家去东路院给二老爷,就说我请老爷去荣庆堂议事。” 他回头对鸳鸯笑道:“鸳鸯姐姐不用急,先在这里小坐一会儿。” 他让小丫头娟儿给鸳鸯上茶,自己取过书案一份信,抽出看了一眼便放入怀中。 这份封信是元春给他的回信,昨天由袁竞派了小太监送到伯爵府。 元春心思聪慧,知道贾琮的年礼书信都让袁竞送入宫中,也依样画葫芦,让袁竞经手回信并送出皇宫。 虽然贾琮和元春只见过两面,但两人却有异样的默契,具备同样的睿智和洞透。 他们之间的来往书信,都经过乾阳殿六品值守袁竞,内侍副总管郭霖必定就知道书信内容,郭霖背后站着便是嘉昭帝……。 第五百四十章 严辞难驯心 荣国府,荣庆堂。 贾琮让晴雯向外院传口信,让管家去东路院去请贾政,自己慢条斯理磨了半盏茶功夫,才带着鸳鸯去了西府。 两人一进荣庆堂,贾琮刚刚坐定,贾母便问道:“琮哥儿,今年是宫中三年待选之期,往年这时候,家中都要为你大姐姐谋画前程。 一应人情往来耗费,都是从公中支取银子,虽然眼下是你来当家,但是你大姐姐如能博得前程,于全家老小都有极大好处。 你太太因此事,让凤哥儿从公中支取四千两银子,但凤哥儿说眼下公中余银不足,不能一下支取四千两,你可知此事?” 王夫人听了贾母说辞,心中不禁暗自腹谤,如今老太太倒是给这小子留脸面。 这事都不用问,指定就是他教唆凤丫头,老太太偏偏还这样拐着弯问,像是生怕撕破了这小子的脸。 贾琮微微一笑,回道:“这事二嫂已告诉我,二嫂说公中没有余银支取,乃是实情。 上年因我奉旨承袭荣国爵,荣国府辞旧迎新,年底上门道贺和年节贺喜的客人,比往年多了许多,二嫂担心坠了荣国府的体面。 因此府上年节布置、悬挂府灯、来往酒宴等诸般事务,都花了很大心力去布置,支出耗费自然比往年要多些。 等到开春之后,上年公中余银已所剩不多,加上今年未过二月,府上爵产田地都还来不及收成,自然无法一下支出四千两银子。” 贾母皱眉说道:“即便年初公中余银不多,西府这么大家业,东凑西挪总能腾出四千两银子罢?” 贾母本想说东府这么大摊子,西府没有钱,难道东府还没有钱吗? 只是这话说出口实在有些难听,只好拿着西府拐弯抹角说事。 贾琮脸色淡然的回道:“老太太,太太说这桩事是按往年旧例,这四千两是用于走通宫中人脉,助大姐姐屏选圣宠。 不要说公中余银不足,即便公中有余银,这四千两也绝不能从公中支出!” 贾母和王夫人一听这话,都心神巨震,贾母脸色有些阴沉,王夫人一张脸涨得通红,神情更是难看之极。 她们都心里清楚,贾琮如今是名正言顺的荣国府家主,且他刚承爵,便让大房长嫂接管掌家之权,无形之中架空了二房。 如今二房迁移东路院,已经算不得荣国府正溯,只要贾琮不点头,这笔银子就无法从公中提出,即便是贾母都无法勉强。 因贾母知道这孙子一向软硬不吃,一贯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况且身上担着皇命钦正的身份。 所以贾母方才对贾琮的言辞,没有以长辈身份威压,颇有和缓怀柔之意。 且二房贾政对贾琮有抚育关护之恩,贾母等总以为他即便不情愿,即便看在亲长份上,总要顾忌脸面,这也是人之常情。 王夫人便是笃定这点,才会找贾母说道此事,既然明着来无法从公中提银,便通过贾母的辈分和威势,让贾琮因此妥协。 可她们万万没想到,贾琮当着她们的面,毫不犹豫的断然回绝,一点亲长情面都不留。 …… 贾母心中生出怒气,正要开口说话。 王夫人却忍不住抢先开口,语气中已难掩愤愤不平,说道:“琮哥儿,虽然如今你是荣国家主,但也该为阖家前程体面着想。 你大姐姐如能得蒙圣宠,贾家才能更加富贵荣华,于你也是大有好处,为何公中不能花这笔银子,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贾琮对王夫人的不满,仿佛视若无睹,自从自己不断起势,遮挡了宝玉的风光,王夫人一向心有阴私,贾琮并不是毫无察觉。 自从自己承袭荣国爵位,让贾家二房失去正溯之位,王夫人对自己的敌意越发炙热。 当初贾政提出要搬去东路院,本来自己想要予以挽留,王夫人弄巧成拙,恶意以言语孝义作为要挟,更让贾琮心生厌恶。 如今对他这些可笑的质问,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淡然说道:“难道太太觉得,贾家如今还不够荣华富贵,要如何才算足够?” 这一句话把王夫人问的有些语塞,连贾母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贾家虽经历贾赦亡故,贾琏获罪发配,但是仔细想来,贾家的声势并没因此折损,东西两府一门双爵,荣耀体面更胜往年。 贾母依旧过着富贵优容的高乐日子,二房虽然迁居东路院,少了以前体面,但吃穿用度一如往日。 但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谁还嫌弃荣华富贵更多一些……。 况且对王夫人来说,贾家的富贵体面都是贾琮的,他们二房已败落难堪,不过是仰人鼻息罢了,光衣食无忧算算什么荣华富贵! 她的宝玉读书不成,名声败坏,已不能给她挣来荣耀富贵,王夫人要想二房得以翻身,所有指望都在女儿元春身上。 只要银子花在刀刃处,让自己女儿得蒙圣宠,做得宫中贵人,甚至贵妃,那才真正称了王夫人的心意。 到了那时,二房会重新在贾家独占鳌头,再也不用看这娼妇之子的脸色,有了女儿得蒙圣宠的威势,二房甚至能夺回这份家业……。 但是这些阴私狂妄的心思,又如何能宣之于口,她正想找话来争辩分说……。 …… 荣庆堂门口暖帘突然被丫鬟掀开,贾政走了进来。 贾母见了贾政突然出现,心中微微一喜。 如今家中势头变了,自己和儿媳妇都弄不过这小子。 一家子能让这小子有所收敛,也就是自己的儿子贾政,以儿子和他不寻常的情分,才能让这小子服软,才有改口妥协的余地。 问道:“正说着二房的事情,你怎么刚巧就来了?” 贾政说道:“是从琮哥儿让东府管家驱车到东路院,说是请儿子到荣庆堂商议家事,并不知是何事。” 贾母一听这话脸色一僵,原以为儿子是儿媳妇来前叫来助阵的,却没想到竟然是贾琮请来的。 贾母想到以贾琮的心思手段,绝不会自己给自己添乱。 她想到自己这迂腐儿子,一向都偏向这小子,自己拆自己台的事没少做,想到这些老太太顿时一阵头疼。 贾琮对贾政说道:“今日请老爷至荣庆堂,商议的事公中支取四千两,为大姐姐疏通屏选圣宠之事。” 贾政抚须说道:“这事我听夫人说过,琏儿媳妇说如今公中余银不足,一下提不出这么多银子。 如今琮哥儿身为家主,不知对此事如何决断?” 王夫人虽和贾政提过此事,但知贾政一贯看重和维护贾琮,在这上头和自己根本不是一条心。 所以不敢在贾政面前说道,公中不支银两是贾琮阴私作祟之举,即便说了贾政也听不进去,自己反而会遭到训斥。 因此贾政入堂才会有如此言语,他对女儿能够获得圣宠之事,也是不能免俗,自然乐见其成,并以之为家门荣耀。 只是贾政对此事的的期望,抱着尽力而为,随缘而得的态度,远没有王夫人这样炙热执着。 贾琮并没有直接回答,说道:“老爷,这些年我在家中,多少也知道些当年之事,我两次入宫和大姐姐相谈,也知道大姐姐心中所想。 当年老太爷归天,大老爷虽承袭家中爵位,但大老爷并没有太爷那样的统军之才,只是做了一等将军的虚衔。 老爷又因太上皇恩赐官职,走了文官之路,贾家那时其实已脱离了武勋内里。” 贾政被贾琮的勾起心绪,叹道:“琮哥儿说的没错,我和大兄都是才略平庸之人,实在难及太爷英雄之万一。 子弟不肖,不荣家声,太爷过世之后,贾家的根基早已不及从前,所以才会让大丫头早早入宫,希望能得万一护佑家门。” 贾琮说道:“大姐姐容貌品行都是上上之选,本来足具圣君青睐之资,但入宫九年,贾家也花去不少银子,却并无所成,不合常理。” 贾母和贾政都长于勋贵之家,虽都不是什么卓异之才,但都也不是什么愚笨之人,贾母这样的更是内宅翘楚。 他们听贾琮突然这么一说,心中都微微一愣。 其实这样的疑问,这些年并不是没在心里闪过,只是贾家人一味享乐奢靡,蒙蔽双目,才力和见识有限,无法探究其里罢了。 贾琮继续说道:“这世上的事情,都是此一时彼一时,境况不同,处置应对自然也要转圜变化。 眼下琮屡受皇恩,先是因功封爵,并加赐世袭罔替之恩,上年又加恩承袭荣国爵,皇恩浩荡,朝野瞩目。 如今贾家一门双爵,老爷和琮又是朝廷命官,一心俯首国事,这等境况,足以扶保满门富贵,更应惜福知足。 如还要施以重金,贿赂宫中,扰乱宫闱,为贾家女谋取后宫高位。 一旦事情传开,朝野之中,必定觉得贾家不惜皇恩,倾心权势,贪得无厌! 琮如今是荣国府承爵人,贾家贿赂宫中的银两,如出自西府公中,琮身为家主便难辞其咎,并定会被诬为此事主谋之人! 只怕到了那时,都察院御史的弹劾,必定会轰然而至,原为谋取宫中圣恩,旦夕之间便会给家门招惹祸事。” 贾政和贾母听到御史弹劾轰然而至的话,脸上都有些变色。 当初贾母和王夫人阻挠贾政搬出荣禧堂,结果招致御史和其他朝官联手弹劾,闹出好大一场风波,至今还心有余悸……。 …… 贾琮继续说道:“当今圣上是古来少有的睿智之君,明察秋毫,嫉恶奸邪,一旦以为此事是琮授意所为,必定对琮大所失望。 为臣者被君心弃绝,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琮数年来任心国事,沥血疆场,都要成了一场空,贾家眼下的荣耀富贵,也会旦夕倾覆!” 贾母和贾政听贾琮这一番话说来,语气渐渐变得冷厉,让人有些不寒而栗,两人都各自变了脸色。 而话中的意思他们也都听得清楚,其中因果道理,也是丝丝入扣,绝不是什么危言耸听。 贾政凛然说道:“我只说以前三年之选,贾家都是这般操持,却没想到如今时过境迁,竟没想到眼下这厉害的一层。 如今再从公中支取银两操办此事,那就真的生生害了琮哥儿,如果琮哥儿因此官途受损,贾家还有什么屏障,那真是因小失大了! 老太太,如此看来此事必定要作罢,琮哥儿说的没错,贾家眼下富贵稳妥,实在应该知足常乐,不要再节外生枝。” 贾母听了贾政这话,微微叹了一口气,虽然心中有些不甘,但不得不承认贾琮的话大有道理。 她落地便得天独厚,生在贵勋高官之家,嫁得更是当世顶级国公豪门,一辈子都顾着过高乐日子。 要想高乐首先就是要稳妥,贾母仗着家中世传爵位和财富,对子弟科举入仕都不以为然,觉得勋贵豪门没必要靠读书改换门第。 甚至对贾琮少年得志,攀附官位太高,都觉得颇有风险,对贾政言贾琮不用二十年必入阁,也曾经出言训斥,让他不要唆使子侄激进。 可见贾母心中贪图安逸和守旧,已是根深蒂固。 当年她同意元春入宫,不过是为家门落一着闲棋冷子。 元春博得圣宠,如是锦上添花,她自然乐得安享,但如果是火中取栗,她必定要避之不及。 王夫人见贾琮一番鬼话,不仅完全说动了自己老爷,看老太太的神情似乎也被他蛊惑住了,心中不由大为焦急。 说道:“琮哥儿这话是不是言过其实了,难道大丫头在宫中自己得了圣上看重,也能怪到你的头上?” 贾琮看了王夫人一眼,哪里不知自己将话说到这份上,王夫人心中依旧还不死心。 他淡淡说道:“只要不从贾家公中提取银两,用来买通操持此事,大姐姐自己得了圣上恩宠,自然不关我和家里的事。” …… 王夫人听了这话,原先极其郁恨的内心,稍微松了一口气。 如今她也深知,有了贾琮刚才一番说辞,自己休想再从公中提出一两银子。 但即便自己老爷也被贾琮说动,她却不会就此甘心作罢。 眼下二房已堕落到这个地步,让王夫人寝食难安,女儿的前程,就是她的荣耀,是她一辈子最后的体面。 当年王夫人是金陵王家的嫡长小姐,过得也是金尊玉贵的日子,嫁入贾家也是当家太太。 在贾琮承爵荣国爵之前,王夫人几乎就是贾母的翻版,这让她心气居高不下,怎么也做不到和光同尘。 她会将自己侄女王熙凤撮合嫁入贾家,并且让王熙凤代替自己掌家,不仅因为王熙凤是她的嫡亲侄女,更因王熙凤和她性情相仿。 王夫人本就是王熙凤那样干练狠辣的女人,只是嫁入贾家之后,贾母的厉害,长子贾珠的过世。 促使她换上一副佛口善面的模样,以此让自己在贾家留下好名,愈发站稳脚跟。 她虽有和王熙凤一样的狠辣干练,同样对于权势财富的热衷,她却没有王熙凤机变顺势的精明,只是更多了一份古板偏执的疯狂。 如今无法从公中提银,她只能忍痛动用自己多年的体己,她盘算着即使银子不够使,将几间陪嫁铺子的东西变卖一些,也就足够了。 贾琮见了王夫人脸色筹谋思索的表情,知道她还是不死心。 轻飘飘的说道:“太太说大姐姐不用家中筹谋,自己便能得到圣上恩宠,据我看来是绝计不能的。 前头我也说过,大姐姐容貌品行都是上上之选,本足具圣君青睐之资,但入宫九年,贾家花去不少银子,却并无所成。 可见未能成事并非大姐姐才貌不足,如今贾家爵位新承,时过境迁,有些事以前都没发生,以后更不可能发生!” 贾琮为了打消王夫人的妄念,虽然将话说的刻薄冷厉,但却没有把话说透明。 当初宝玉在内院一句赐婚就是愚夫愚妇所为,不到两天就被传入宫中,荣国府本就是豁嘴的葫芦,只怕什么都藏不住。 今天他进入荣庆堂的那一刻起,就准备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被传扬出去的可能。 方才他话语之中,不吝溢美之词,将嘉昭帝说成古来少有的睿智之君,也不外乎如此。 自然也不能对王夫人把话说透,元春无法得到嘉昭帝恩宠,是因皇帝厌弃打压四王八公,不可能去宠幸荣国府嫡长孙女,以助长老勋气焰。 这话要真的宣之于口,可是大大犯了嘉昭帝的忌讳……。 …… 王夫人听了贾琮的刻薄冷僻之言,气得脸都白了,自己女儿如此出色,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 这小畜生竟然如此诅咒她,心思当真是狭隘恶毒到极点,胡说八道,毫无道理! 如今,元春就是王夫人心中最深的执念。 入宫九年,几经屏选,多经波折。 佛前十拜灵山,前面九拜已过,就差最后一哆嗦,说不得就能见到西天,那里能够半途而废! 她并没有因贾琮的话气馁,反而激起火热的偏执,心中越发思量着如何筹措出四千两银子,要想事成或许还需要更多……。 王夫人想着只要银子筹措到手,靠着兄长王子腾在官场上的人脉,必定能给女儿争来一份机缘。 而且,那日和夏太太攀谈,让她知道夏家和在内务府和宫中,都有深厚人脉,只怕比兄长的势力能为还要得用几分。 王夫人想起那日夏太太话语中的亲近和热络,越发觉得必定能从夏家借势。 只要她和夏太太将话说开,夏家如能助贾家二房成事,将来必定也能惠及夏家。 王夫人想着既然是合则两利之事,夏太太必定动心,并且施以援手……。 第五百四十一章 魍魉引天威 伯爵府,迎春院。 院落外清流蜿蜒,石桥宛然,岸边蓼花苇叶经一季严冬,虽呈大片枯黄衰败,但向阳处却已生出新绿嫩芽。 院落中三间开面的两层绣楼,朱梁画栋,白墙黑瓦,甚为别致精美。 正屋中堂门口,垂挂着奇海香木珠帘,南窗下座炕上铺着大红毡子,东边板壁摆着锁子锦靠背引枕,铺着淡粉闪缎坐褥。 午后的阳光照进堂屋,俏丽窈窕的身影晃动,香气隐隐,光影婆娑,笑语晏晏,显得生气盎然。 迎春和黛玉正对坐在暖炕上,喝着暖茶说闲话儿。 堂屋中央大理石面圆桌上摆着棋盘,史湘云正在和邢岫烟对弈,棋子落坪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姊妹之中迎春棋力最好,黛玉次之、贾琮再次之、宝钗日常只观棋,却从不下棋,因还有史湘云垫底,贾琮逃过臭棋篓子的尴尬。 像湘云这样外向直爽的性子,心里大概会少些丘壑弯绕,表现在棋路上也会憨直一些。 每次她和迎春对弈,都是输多胜少,即便是偶尔胜上一局,多半也是迎春放水哄她高兴。 湘云虽然直爽,却不是真胡涂,下棋的次数多了,自然就对迎春退避三舍。 好在和她同住迎春院子的邢岫烟,对她来说是个极好的对手。 邢岫烟从小跟着妙玉读书写字,下棋也是跟着妙玉学的,她心智颇有灵透,其实棋力并不差。 但是她生了副淡泊自处的性子,对输赢胜败半点不在乎,棋盘上也是随遇而安,曲径通幽,少有锋芒锐进之举。 她遇上棋路直爽勇决的湘云,刚柔相遇,恰好能相互克制,两人对弈常能胜负对半,让在迎春面前丢盔卸甲的湘云大感有趣。 常日里湘云但凡有安静的时刻,几乎都是拉着邢岫烟下棋的时候。 暖炕上黛玉抿了一口暖茶,听到史湘云欢声笑语,竟是赢了一局,邢岫烟脸带微笑,毫不在乎,两人收拾棋子重新对局。 黛玉饶有兴致的看了自得其乐的两人,见迎春坐在那里有些发呆,目光老是往院门口看。 问道:“二姐姐怎么心神不定的,是因为三哥哥的事吗?” 迎春回道:“方才太太和老太太提到元春姐,定要说道公中提取四千两银子的事,这事已被琮弟否了。 太太将大姐姐的前程看得很重,肯定是不甘心的,方才绣橘回来说,老太太叫了琮弟去荣庆堂,定是要牵扯此事,琮弟多少要头疼的。” 黛玉微笑道:“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但却没有真糊涂了,如今贾家东西两府,都靠三哥哥支撑门户,可不是靠宫里的大姐姐。 这样浅显的道理,老太太心里必定清楚的,再说自那年三哥哥搬到了西府,遇到多少里外事情,你见三哥哥什么时候吃过亏的。 迎春听了黛玉的话,心中也是一松,笑道:“妹妹说的有理,倒是我糊涂了,如今他可不是东路院那个十岁少年。 这些年他在外头走南闯北,都是毫无妨害,还能建功立业,哪里会被家里的小事难住。” 黛玉笑道:“二姐姐不是糊涂,是太在乎三哥哥了,事事都要为他操心,三哥哥有你这个姐姐真是福气。” 迎春听了微微一愣,笑道:“妹妹这话倒是说反了,我有琮弟这样的兄弟,才是真有福气,没有他我哪里会有今天。” …… 黛玉微笑道:“自我小时入府以来,倒是听过几次,家中出银为大姐姐谋划,可今年三哥哥却反对如此行事。 三哥哥虽从未和我说过此事,但其中原由倒是不难猜,如今三哥哥树大招风,太过引人瞩目。 想想也是古怪,三哥哥才多大点年纪,居然就要学琼俊和尚韬光养晦的法子,让那些蹉跎半生无所成之人,岂不是要羞死。 二姐有这样的弟弟,还是真有福气,可是半点不掺假。” 迎春听了黛玉这话,忍不住展颜一笑,神情灿然,清妍夺目,目光之中难掩骄傲。 黛玉又说道:“我虽从来没见元春大姐姐,可听外祖母和家中姊妹常说起,都说她是个极出色的人物。 可是有些可惜了,少时入宫,年华空掷,如今岁过双十,二舅母还老想着让她……。” 迎春说道:“大姐姐我小时候相处过许久,她的确是个出色的,如不是少年入宫,如今早就披上红妆,嫁为人妇。” 迎春只是随口感叹,但这话却触到了自己心事……。 自从贾琮被皇命钦封荣国爵,一体双爵的佳话响彻神京,使得迎春这个亲姐姐也为人所知。 去年年节之时,已有多家上门贺岁走动的勋贵老亲,向贾母表露提亲之意,其实不外乎是冲着交好贾琮。 贾母曾兴致勃勃的和迎春谈论定亲之事,都被迎春找了借口推脱掉。 但在贾家姊妹中间,除了大姐元春,迎春居长,已过及笄之年,即便她推脱亲事,最多也就拖个一年二载,终究还是要嫁人的。 她想到当年在西府之时,生父嫡母对她不闻不问,像是从没她这个庶女,老太太虽把她养在身边,但在姊妹之中并不太看重她。 她在奴才下人眼中是有生气的死人,针戳了不知喊痛的二木头。 自从那年贾琮从东路院搬到西府,对自己这个同父姐姐异常亲近孺慕。 那时他虽常年在书院读书,但只要回到府中,其他事可以不在乎,却定会去她房里陪她说话下棋。 因知道自己喜欢棋艺,他便常收罗稀有的棋具棋谱,送给自己讨自己欢心。 迎春生母早逝,从小在寂寞中长大,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她原本僵化拘谨的芳心,因贾琮这个弟弟的出现,开始变得松软萌动,身心如同焕然一新,从此把这个弟弟当成唯一寄托。 贾琮封爵立府之后,又把她接到东府做了长小姐,她不仅可以在东府当家做主,还能和自己兄弟姊妹日日作伴,无忧无虑。 这样的日子让迎春沉醉其中,感觉怎么都过不够,可是只要她一出嫁,这一切美好都要离她远去,再也难以留住。 她将会嫁给一个陌生人,厮守终生,面对完全未知且让她恐惧的将来。 她的琮弟也会离她远去,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日日守在她身边……。 …… 黛玉见迎春突然发起愣来,脸色也有些发白,关切问道:“二姐姐你怎么了,气色怎么有些不好。” 迎春强颜一笑,说道:“昨晚没睡安稳,今日有些精神不济,不过也不敢白日补觉,省得夜里又不安稳,缓缓也就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到院子中传来脚步声,迎春听出脚步不像姊妹们那般轻盈,带着一丝沉稳,自然就是弟弟贾琮。 她方才泛起沉郁的心绪,似乎瞬间一扫而空,脸上生出嫣然的笑容,不由自主从暖炕上起身迎了出去……。 贾琮刚跨入堂屋,迎春见堂屋门口光线撩动,看到他清朗阳光的容颜,一颗心不由自主一松,生出莫名的安定。 她让绣橘给贾琮上茶,问道:“老太太叫琮弟去荣庆堂,可是说那四千两的事情?” 贾琮回道:“太太特地去找老太太,除了这事还能说什么呢,我去之前特地请老爷一同过去。 荣庆堂上我已将此事利害关系说透,老太太和老爷都已首肯,不从西府公中支取银子操持此事,免的遭来外头猜忌和祸事。” 迎春说道:“还是林妹妹说得有理,琮弟如今功业已成,很是引人注意,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贾家两府有琮弟支持门户,足够安定稳妥,何必还要大姐姐一个女子,为了些许荣耀富贵,将一辈子都赔进去。 只是我也多年未见大姐姐,琮弟截停了此事,不知大姐姐心中作何想法?” 贾琮微笑道:“二姐不需多虑,我两次入宫和大姐姐见面,多少知道她的心意,前几日我送年礼书信入宫,昨日已收到她的回信。” 贾琮从怀中取出元春的亲笔回信,迎春和黛玉接过取出一看,迎春叹道:“难得大姐姐和你心意相通,这封信琮弟可有给太太看过?” 贾琮摇了摇头说道:“本来我带这份信,就准备给太太老爷看,也好少费些唇舌。 但太太对大姐姐谋取圣宠屏选之事,十分偏执热衷,绝不会轻易放弃。 只要她不将荣国府公中牵扯进去,其他的事情我也阻拦不得……。 如今公中不再为此事支银,太太必不会因此罢休,我猜测她会自己筹措银子,毕竟太太也是出身大家,多少有些根基。 我私下问过鸳鸯,往年家中筹谋此事,都是太太亲自操持,手中定也有些人脉关系。 即便我将大姐姐的信给她看了,也是于事无补,依太太的性子定会一意孤行! 二姐你想一想,当年大姐姐入宫,难道还有谁在意她心中所想,难道就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吗? 以后大姐姐回家,知道太太看过她的回信,还要继续操持此事,母女之间就太过难堪了。 大姐姐离家十年,何必让她回来之后,还面对如此心寒的情形。 太太没看过这份信,母女之间这些难堪,也就遮掩过去了,对大姐姐才是最有好处。” 迎春听贾琮考虑细致,处事妥帖,往日他对家中姊妹,也都是这般用心,不禁内里微微颤动。 说道:“还是琮弟考虑妥当,你和大姐姐只是见过几面,还能为她思虑深远,姐弟间也算有缘了。” 黛玉说道:“三哥哥,太太不用公中银子,自己出钱张罗此事,你就不担心她真的成事,岂不是弄巧成拙,违了大姐姐的本意?” 贾琮笑道:“大姐姐入宫九年,贾家花去不少银子手段,都无法成事,如今圣上屡此降恩于我,此事就愈发难以成事。 况且我送年礼书信给大姐姐,就已经有了思虑准备,大姐姐又让人送信出宫,说明她知晓我的心思。 就让太太自己去折腾,左右不过一场枉然……。” …… 荣国府,东路院。 王夫人满腔愤恨从西府回来,想到荣庆堂上贾琮言语恶毒,心中暗自咒骂不止,在房中独自坐了许久,才平复下胸中郁气。 想着怎么也要使尽手段,好好操持女儿元春的大事,一旦事成,也好争回这口不平之气,二房从此也有了根底凭仗。 她思索片刻,便入内房清点私房银子,算计此番事项各处花销关节,只觉四千两还有些捉襟见肘,心中不禁有些无奈。 王夫人原先想从公中提取银子,不仅是想像往年那样,公银私办,不用二房自己耗费。 还有更重要的一桩,只要能从公中提取银子,就能用荣国府名头来办此事,许多事情做起来会更加便利。 那些人脉关系,看在荣国府的威势上,心中多少有些顾忌,总需留下体面后路,疏通卡要也会有所收敛,可以省去不少冤枉银子。 王夫人原先算计需要四千两银子,便是从此中估量而来。 再加上东府那小子,如今这般威势,又得到皇上器重,用上他的名头,事情筹办起来必定还会更加顺利。 可惜那娼妇养的孽障,心思太过狡诈阴险,完全不顾一家人的脸面,生生断了这条路子……。 但今日荣庆堂上,众人都已明言,公中不为此事支银,贾家对外也不掺和此事。 王夫人虽然私欲难遏,拿自己的钱去操持,倒还说得过去,但她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再拿贾家的名头招摇此事。 不然公然违背贾母和贾政的意愿,便是不守妇道;违背如今家主贾琮的决言,便是有违宗法; 一旦事发,她在贾家真就没了立足之地,即便女儿做了宫中贵人,风光荣耀也落不到她头上了……。 王夫人虽有些体己财货,但如今二房已落魄如此,将来西府的便宜只怕很难占到,她总要给宝玉留下后路,不好一股脑都端了。 于是叫来心腹陪嫁婆子,让他去两间陪嫁铺子清点财货,看哪些可以尽快变卖,也好暂时填补手头空缺。 又让这识字的陪嫁婆子,帮自己写了封短信,让她返回途中送到桂花夏家,请夏太太亲启。 …… 大周宫城,乾阳宫,东暖阁。 虽然二月已过半,神京天气已有回暖迹象。 嘉昭帝每日下朝之后,依然回暖和的东暖阁处理政务。 皇帝多年操劳政务,损耗心血,身子已不像五六年前强健,天气未真正回春,他有些抵不住前殿的空旷阴冷。 郭霖手持一份灰白色秘劄走入东南阁,说道:“启禀圣上,前日袁竞上报,威远伯贾琮托他送年礼书信,转呈凤藻宫女史贾元春。 圣上因本年宫中屏选,易生奸邪阴损之事,命中车司予以访差,晌午过后中车司送来急件秘劄,奴才予以增补完毕,请身上预览。” 嘉昭帝结果秘劄,见上面逐条写到: “二月十七日,威远伯贾琮出银五十两,转托乾阳殿六品值守袁竞,送年礼书信,由凤藻宫女史贾元春接受。” “书信落十六字,无晦暗之思,言:桑梓如故,岁月易老,陈琴扫榻,手足同伦。” “二月十七日,贾元春回信:皇恩德厚,芳华衰荣,辞服谢印,孝亲不离。” “二月十八日,袁竞指派八品内侍徐云,送贾元春复信出宫,转交于贾琮。” 嘉昭帝看到这里,脸上淡然一笑,说道:“这两姐弟言辞郎朗,皆无图谋圣宠之念,心思倒也算清正,且彼此之间颇为默契。 贾琮明知袁竞在乾阳宫当差,却托他送年礼书信入宫,他根本没打算隐瞒此事,贾元春也很乖觉,也托袁竞送信出宫。 中车司虽森严秘查,却难疚这等阳谋之人……。” 郭霖说道:“今日急报的秘密劄上记录,荣国二房贾王氏,欲从荣国府提公银四千两,为长女贾元春疏通宫内屏选之事。 被贾琮于荣庆堂回绝此事,言屡受皇恩,自当惜福,恪守家业,不敢生偏私之念,妄念内宫权势,败坏令名,招惹家祸。” 嘉昭帝仔细预览秘劄上的内容,里面的记叙比郭霖所说,更加细致详尽……。 说道:“朕原本以为,贾琮此人颇有福运,屡次建功,蒙受皇恩,这般少年得志,多少会生出些骄横,也算人之常情。 他和那贾元春这番书信往来,是在和朕表面心迹,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能有这等练达,有谋略,懂大势,知进退,朕的确没看错人。” 郭霖听了皇帝这番话,心中微微震动,这贾玉章能得到皇上一贯器重,确非偶然。 这人行事虽也用手段,但一言一行都卡着正理大义,即便圣上这等严缜的性子,都对他出言嘉许,这人确实有些了得。 嘉昭帝问道:“秘劄上所言,贾家诸人之中,贾王氏对贾元春屏选之事,颇为热衷,妇道人家以宫闱之事搏富贵,也算常有之事。 朕好像记得贾王史出身金陵王家,她的兄长便是王子腾,此人颇有心机野望,他可与贾王史谋划之事有关?” 郭霖听了这话,心中悸动,回道:“此事中车司暂无察觉,奴才会吩咐下去查访一番。” 嘉昭帝冷然微笑:“前番两次宫中选秀,朕都是虚应其事,只是皇家之事,一言一行,都是国事,皆关朝局。 上年贾琮在金陵破获卫军大案,竟然牵扯皇胄子弟,世事艰深,人心难测。 今岁选秀正行其事,如今波澜已成,朕就是想看看,那些魑魅魍魉会跳出来……。” 第五百四十二章 鸳盟存真假 神京,庆逾坊,夏府。 内院正堂之中,夏太太看了王夫人送来的短信,心中便已经了然。 当日她去贾家拜访,请王夫人转达谢亲之事。 当王夫人提到女儿在宫中为女史,夏太太便留下宫内各处皆有人脉的话头,果然让王夫人念念不忘。 如今来信委宛提起此事,并邀请夏太太有暇,携女上门闲坐,言家中有闺阁之女,恰好可为手帕之伴。 夏太太对送信的婆子说道:“你家太太信中之意,我已明了,只是今年宫中选秀之事,大张旗鼓。 各家适龄官宦闺阁,皆入宫待选,企盼皇恩天降,眼下都是众目睽睽。 家中在宫内虽有任事亲眷,但想要行疏通交好之事,极易引人注意,其中风险难测。 请容夏家思虑一二,再回复你家太太。” 那送信婆子是王夫人的陪嫁心腹,原本觉得以贾家门第,要托夏家这样的商贾之家援手,对方必定会欣然同意。 没想到这夏太太却犹豫起来,不过她只是贾家奴才,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说会回去据实转达太太。 且夏太太那句家中在宫内有亲眷任事,多少有些唬人,镇住了那送信婆子,觉得夏家的确有些根底,才会这般慎重起来。 等到王夫人陪嫁婆子走后,正堂的屏风后走出夏姑娘,问道:“娘,我听宝蟾说贾家有人来送信?” 夏夫人皱眉说道:“你那丫鬟活脱一个耳报神,也是个不安分的,刚才是贾家二太太送信过来,想请我们上门做客。” 夏姑娘眼睛一亮,问道:“怎么好端端要请我们去做客?” 夏太太微微一笑,说道:“上次我上门拜访贾家二太太,本为了请她转呈薛家谢亲之事,闲聊之中提到我家宫中根底。 没想到这贾家二太太,居然是个有志向的,她知道本年宫中秀女屏选,皇上要实办采纳,充实内宫。 她家有个长女,少年入宫,如今在宫内任凤藻宫女史,这位二太太想请夏家动用宫中人脉,助她女儿屏选得机,邀得圣宠。 此事夏家援手,到底能不能成事,倒还在两说之内,不过帮忙她们走动,在贾家积攒下一笔人情,却是可行之事。 我们家孤儿寡母,想要在商道官场立足,总要多结交有根底的贵勋望族。 贾家是国公门第,权贵世家,夏家能因此攀交上也是好事,不过这种事太快答应,反应显得太过容易,没有什么份量。 不过是将她晾上两天,等到她疑虑不安,再答复她才算是人情。” …… 夏姑娘听了母亲的话,神情微微一喜,说道:“娘,帮人家女儿谋宫中圣宠,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事情,实打实是桩大人情。 就凭她一份信,咱家就接了这事情,未免让贾家得去太便宜些。” 夏太太微微一愣,说道:“此事能不能办,还要问过宫中那位族亲,眼下此事还未想定,你说得也有理,可是有什么好的法子?” 夏姑娘说道:“依我看,娘不如,不如……。” 一向泼辣的夏姑娘,说话竟有些支支吾吾,俏脸突然一片通红,一双美眸波光盈盈,似乎能润出水来。 俗话说知女莫若母,夏太太一看女儿的神情,哪里不知她心里算计什么。 皱眉说道:“你不会想借这事,辖制贾家二太太,让她帮你去弄那个贾琮吧! 你一个大姑娘家也不知羞,当真给那个贾琮迷晕了。 贾琮如今是荣国府的爵主,二太太都要看他的脸色,他又不是二太太的亲儿子,她凭什么能左右他的亲事。 你还是安分些吧,不要整天没头没脑,痴心妄想!” 夏姑娘脸面羞红未消,嘴上却不饶人,说道:“娘,不是你说我们家需结交这等勋贵豪门,女儿这么想也不见得有错!” 夏太太见女儿执迷不悟,很是头疼,说道:“你想的是没错,贾家的少爷你看上哪个都行,唯独这贾琮牌面太大,你再中意也没用。 你就听娘一句话,他这样的身份,绝对看不上我们这样门第,你还这样执迷不悟,以后必定要吃大苦头的。” 夏姑娘一向性子凌厉,又是娇生惯养的富贵独女,从小到大,但凡她看上的东西,凭着母亲宠爱,从来就没有不到手的。 如今仗着青春貌美,更把自己看得金尊菩萨一般,自然要最好的东西般配自己。 虽然她也意识到,自己想要弄上贾琮,只怕很难如愿,但心中火热一片,依然不肯死心,自然听不进母亲的话。 夏太太看女儿气鼓鼓的走了,知道她必定不肯死心,心中也十分郁闷,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 那日女儿在贾府见到贾琮,如果只是见一面,怎么会痴迷到如此。 这些世家子搞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不会那日女儿见到贾琮,对方见自己女儿美貌,已在举止上弄过女儿! 不然怎么会招惹得这丫头这等发痴,牵肠挂肚放不下那人……? 夏太太知道女儿有些被宠坏了,有时做事未免肆无忌惮,要是少年无知,已生成有伤风化之事,传扬开来还怎么嫁人。 她左思右想总觉得事情不对,便让人去叫女儿的丫鬟宝蟾来问话。 …… 那夏姑娘回到房里,虽闷闷不乐,这次倒是没有满屋子砸东西,只是歪在绣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丫鬟宝蟾见自己姑娘在前堂受了气,回来竟没有作耗,她也乐的轻松,便偷懒溜出房门,在门外台阶上坐着嗑瓜子。 这时,太太身边的婆子过来找她,说太太让她去前堂问话。 这宝蟾生得有三分姿色,但性情举止有些轻浮,最善在夏姑娘面前卖乖讨好,好的没学会,将夏姑娘的刁钻古怪学了十足。 她日常占夏姑娘的势头,在内院也是哪个都不怂,唯独惧怕夏太太,见太太突然传她去问话,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内院堂屋之中,夏太太见了宝蟾低了头进来,说道:“你日常都紧跟在小姐身边,我来问你一件事,有半点隐瞒,我就揭了你的皮!” 宝蟾听了夏太太阴森森的话语,浑身打了个寒颤。 家中谁不知道,太太是个厉害的,不然寡妇失业一个人,怎么能把夏家这么大摊生意,拾掇的里外周到。 她有些战战兢兢回道:“太太有话尽管问,宝蟾绝不敢隐瞒撒谎。” 夏太太问道:“那日我们到薛家做客,你陪小姐去贾家花园赏玩府灯,中间遇到贾家威远伯,小姐和他有何言语举止,你说给我听。” 宝蟾说道:“那日贾家三小姐和薛家大姑娘,陪着我们去园子里看府府灯,中途遇上威远伯和那个宝玉。” 夏太太微微一愣,问道:“宝玉又是哪个?” 宝蟾似乎对宝玉颇看对眼,听太太说起他,便有些眉花眼笑,总算她知道夏太太一贯厉害,连忙收敛神情。 说道:“宝玉便是贾家二太太的儿子,以往京中传闻衔玉而生的那位公子。” 夏太太这才有些恍然,那个什么劳什子衔玉而生的传闻,她自然也听说过。 夏太太皱眉道:“我问你小姐和威远伯贾琮的事,你和我扯淡宝玉作甚,小姐和贾琮当时有过什么言语举止瓜葛?” 宝蟾有些纳闷回道:“小姐和贾琮没什么瓜葛啊,当时我们只是远远看到,贾家三小姐叫三哥哥,我才知道那就是威远伯。 小姐只是在一边看到他罢了,两人根本没说上话,更没有什么举止牵扯。” 夏太太听了也一阵愕然,说道:“小姐只是远远看到他,怎么回来就变成这样,你是不是和我扯谎!” 宝蟾吓了一跳,慌不择言的说道:“太太我说的都是实话,也怪不得小姐这样,那个贾琮生得很好看,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而且又有爵位官身,容易让人羡慕,所以小姐才会……。 其实那宝玉也生得很周正的,看着很是顺眼,我也劝过小姐,贾琮来头太大,不值当和他牵扯,俊俏公子又不止他一个……。” 夏太太见宝蟾给自己一吓唬,神情慌张,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听得有些皱眉头。 原来女儿只是看了对方一眼,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就被人家弄得这般五迷三道,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就是去了一趟贾府,也真是活见了鬼了,女儿撞了贾琮的邪,对他念念不忘,恨不得马上嫁给人家。 她的丫鬟似乎也魔怔了,三言两语就提那个宝玉,说起他就眉挑眼亮,妥妥一副浪样。 贾家的男人就能香成这样? …… 夏太太听宝蟾叽叽歪歪说话,心里就烦,说道:“滚滚滚,回去好好看着小姐,要是敢在小姐面前挑唆作耗,仔细你的皮!” 宝蟾听了夏太太的话,如蒙大赦,慌慌张张便出了堂屋。 夏太太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想起刚才宝蟾的糊话,突然心中一动。 以往她在市井之中,也听过宝玉的传闻,但是外头人只知贾家出了个衔玉而生的哥儿,却搞不清他是大房还是二房子弟。 夏家是商贾之家,贾家是贵勋富门,两家原先不可能有交集,自然也不知其中就里。 方才听宝蟾说起,夏太太才意识到,宝玉便是贾家二太太的亲子……。 丫鬟宝蟾虽有些轻浮,却也生得好模样,她从小服侍自己女儿,养出的眼界可不低,她都觉得那宝玉人物不俗,必定是没错的……。 至于那个贾琮,身份权势摆在那里,夏太太是见惯世故的人,可不是女儿这样的愣头青。 即便这人出色到天上有地上无,她也绝不会对他生出半点奢望,没得给人笑话。 …… 荣国府,梨香院。 院中七八株数十年的梨花木,被二月暖风吹拂,经历整个冬季的枯干枝条,绽放出点点翠绿嫩芽,让院子平添春色喜气。 堂屋内室之中,莺儿正描画花样,金钏在一旁梳理彩线,整理成整齐的一绺绺,给自己姑娘刺绣所用。 宝钗头上挽著漆黑如墨的纂儿,穿蜜合色粉底金边交领长袄,内里是大红交领小衣,下身系葱黄绫棉裙。 她头上插只样式普通的镶珠金簪,右鬓戴一朵粉色九制绢花,再无其它头饰,虽妆容简洁,却更显眉似春山,眸颦秋水,唇如蔻丹。 朱红交领里衣微露出长袄领口,红白相间,将晶莹无暇的颈肤,更衬得娇润如雪,香息扰动,恍人眼目。 她正拿着针线,在青竹卷绷上,刺绣一副春荣牡丹图,纤指微卷着彩线,银针上下跳动,动作轻快流畅。 这段时间,宝钗日子过得从容,因薛姨妈和王夫人,忙着张罗薛蟠的亲事,让宝钗得以喘息之机。 宝钗庆幸自己妈找了个长幼有序的好说辞,哥哥还没成亲,怎么也不该先紧着自己,冠冕堂皇,省得姨妈一味鼓捣金玉良缘。 宝钗心思聪慧之极,自己妈的心思,哪里会不清楚的,会在这当口把哥哥推出来挡驾,说明自己妈内里已抵触金玉良缘之事。 至于为什么母亲会如此转变,其中原因宝钗自然也猜到,不仅是如今宝玉名声狼藉。 更重要是琮兄弟又蒙皇恩,成为贾家东西两府共主,从此之后,贾家再无一人,荣耀风头在他之上。 自己妈虽知两家门第悬殊,终究还是开始动心,所以才会和自己不谋而合,推脱起劳什子金玉良缘。 虽然宝钗对母亲的摇摆势力有些无奈,但总归不再会和自己心思相悖,也让她心情舒畅许多。 虽然她心里清楚,自从贾琮封爵之后,两人距离便有些难以跨越,如今他又承袭双爵,更加耀眼夺目。 自己和他本就没有什么情分,以后多半也是没指望的,不过是过得一日,便宜一日罢了……。 …… 内室几个人正各自忙着,突然听到堂屋里传来脚步声,听声音正是王夫人。 宝钗如今对这姨妈有些抵触,不仅因为她总想撮合自己和宝玉,悖逆自己的心事。 也因自琮兄弟承爵后,姨妈言语举动处处针对于他,居心着实有些不善,让宝钗心中不喜。 但是身为晚辈,即便心中不满,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她听到外头丫鬟已在上茶,便掀了门帘,出去和王夫人见礼。 王夫人见了宝钗秀美清婉的模样,脸上浮出满意的笑容,这段时间脸上常有的冷硬,也瞬间消融大半。 宝钗和王夫人客套两句,便留王夫人和自己母亲说话,又重新回了内屋忙自己的刺绣。 …… 昨日王夫人盘算手头财货,又让心腹婆子给夏太太送信,可那婆子回来传话,说夏家太太还在思虑之中,一时无法决断。 王夫人听了心中大所失望,当那婆子又说夏太太提到宫中有夏家族亲,王夫人刚刚僵住的心,又重新勃动起来。 三年前宫中待选,王夫人曾从荣国公中支取银两,筹谋元春的前程,得了他人提示安排,就曾打点过宫中一位夏太监。 据说这位夏太监常日在内闱六宫行走办事,外人有称他为六宫都太监,不过那只是私下恭维之语,并不是什么实职之名。 这夏太监也算内宫老资历的太监,身上也有些职司官位,但是比起太监总管欧阳彬,副总管郭霖,身份官位还是相差甚远。 但因夏太监资历老成,通晓宫务,每三年的内宫屏选之事,他都会以司礼监职司参与任事。 虽然他还算不上屏选掌事大太监,但手中着实捂着一些权柄,所以三年前贾家打点宫内人脉,才没有漏掉此人。 只是三年前贾家虽打点过此人,也是因彼此不够熟络,又因其他种种缘故,最终元春也没成事。 而这位夏太监和夏家同姓,莫非夏太太所说的宫中族亲便是此人! 王夫人几乎能肯定这种猜测,因夏姓并不算太多,宫中得势有名号的夏姓太监,好像只有此人。 王夫人想通此节,心头一片火热,夏家在宫中的人脉,竟是她家中血脉亲眷,那关系必定非同寻常。 这让她对夏家襄助此事,愈发充满遐想期待,觉得只要夏太太能拨冗相助,元春的前程说不得能够成事……。 王夫人对夏家期待上升,等待回复的心情就愈发急迫,内里对夏家也愈发看重起来。 这几日她因烦忧那四千两银子的事,一直不得空闲,去办妥夏太太请托的谢亲之事。 如今却不敢再怠慢,大早就安排马车去了梨香园,说合薛夏两家相看之事。 堂屋之中,王夫人一反常态,将夏家找高僧卜卦测命,夏姑娘和薛蟠命数不合,诸般事由详说了一遍,又为夏太太说了许多好话。 其实夏家母亲一去大半月,一直杳无音信,薛姨妈也早就猜到结果,听姐姐细说原由,心中也不算太过意外。 那夏家姑娘举止样貌出众,薛姨妈着实看得上,心中不免很是遗憾。 她见自己姐姐对此事如此热心,对夏家太太多有溢美之词,并不像姐姐以往的性情,心中也微微有些古怪。 …… 内室之中的宝钗,虽不再担心姨妈苦恼金玉之事,但对王夫人到来,心中还是怀着警惕的心思。 等到听清哥哥和夏家亲事不成,不仅没有半点沮丧,心情还甚是舒畅。 因为那日夏家母女到访,宝钗想起夏姑娘看琮兄弟目光,如此暧昧僭越,便觉得这姑娘不是个正经人物。 她做不成自己嫂子,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还是件好事,省得哥哥所娶非人,将来家里闹出是非。 况且,哥哥亲事不成,自己的亲事更是遥遥无期,姨妈便是再打自己主意,也是无从下手,自己岂不称心……。 宝钗想过这些,心中喜悦,突然想到东府走一走,也不知他书读得怎样,突然想要见一见。 她收了手中针线,叫上金钏,掀开门帘,对薛姨妈说道:“妈,我去东府逛一逛,找二姐姐、林妹妹,云妹妹她们说话。” 薛姨妈笑道:“去和姊妹们走动也好,省得每日闷在屋里。” 宝钗又对王夫人行过礼,带着金钏就出了梨香院。 王夫人看着宝钗窈窕动人的背影,脸色有些异常,问道:“妹妹,如今宝丫头常去东府走动吗?” 薛姨妈笑道:“宝丫头人缘儿好,你家中的姑娘都喜欢和她说话,日常去东府走动常有的事。” 王夫人手中捻着手珠,说道:“姊妹们亲亲热热,自然是好的,不过东府毕竟是琮哥儿府邸。 往年琮哥儿年纪还小,自然不用在意那些顾忌,但今春到了四月,琮哥儿就满了舞象之年,屋里都要开始放人了。 他过了十五便是骨脉血气长成,可就不是小孩子了,宝钗也是过了及笄之年。 姊妹们亲近虽是好的,但各自到了年纪,也要开始有个忌讳,宝钗毕竟年少,妹妹闲时也要提点一下她。” 薛姨妈听了这话,心中有些尴尬,其实原先她也反对,宝钗和贾琮走的太近,如今却有些巴不得,心情颇有些复杂……。 她随口敷衍道:“如今东西两府都是琮哥儿的地界,去那里还不都一样,不过宝钗素来知礼,姐姐尽管放心,我也会提点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膈应,思绪翻滚,目光有些闪烁。 宝钗是她看中的儿媳妇,可是半点不能出了差错。 如今王夫人对贾琮愈发愤恨,想到这小子一向不老实,屋里养了多少俏丫鬟。 他和大老爷一个种性,父子两个都是好色的。 这小子每次办皇差回来,都带不明来路的女人回府,不是庙里的尼姑,就是戏班里的小戏子,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 眼下马上就要到舞象之年,他弄起女人必定更没了顾忌。 自己外甥女生得如此动人,万一去东府走动频繁,让这小子生出色心。 他又生得如此样貌,容易让女人动心,要是勾搭外甥女做出什么事……。 王夫人想到这些,心中有些烦乱,觉得一定要想些法子,虽眼下没影的事,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第五百四十三章 狭邪窥私情 伯爵府。 宝钗出了梨香院,左拐走了少许,到了东西两府夹道风雨连廊。 将那东府小门的门钹敲响两下,铜铁磕碰发出铿锵之音,便有守门婆子开了小门。 宝钗日常常来走动,她们都认得宝钗,笑着迎了她进来。 宝钗知道这看守过道小门的婆子,是东府的伶俐奴才,也就是家中这些姊妹,其他人可不是随意放行。 贾琮自承袭荣国府,东西两府虽都是他的产业,但他依旧居于东府,东府进出规矩依然严谨。 像宝玉这样擅长女儿是水做的公子哥,如同以前一样跨不进东府内院。 虽西府荣禧堂也是贾琮正经居所,但他只安排心腹管事丫鬟看守打扫,除了年节待客,很少去那里过夜。 宝钗进了东府后花园,虽眼下还是冬末,园中不少草木还是枯黄,只有常绿灌木青翠不改。 所经过的石径、游廊、雨亭、假山、水榭等处,都收拾是整齐洁净,可见每日都有人定时清扫。 宝钗知道东府奴仆人口远少于西府,但东府里外气象,却比西府更加清爽体面,让她每次踏入东府,都生出安然舒畅的感觉。 等到她去了迎春院子,里面有些异样的安静,往日刚入院门,多半就能听到湘云明丽爽朗的话音。 宝钗问院子里洒扫的婆子,却说今天大小姐本要接三姑娘过来,东路院那边传话,三姑娘这两日身子不爽利。 大小姐便带林姑娘、史姑娘、邢姑娘去东路院探望,且二房老爷自搬去东路院,都还没去拜望过,也正好过去走动。 宝钗没想到过来却扑空,本该一起去探望探春,只是来晚一步,并没赶上趟,左右也不缺自己一个,等改日再说。 问道:“琮兄弟也一起过去,还是留在府上读书?” 那婆子回道:“少爷倒是没去,还在他院子里读书,只是嘱咐大小姐,回来时接三姑娘来住两天。 东府寻医问药方便些,少爷认识的名医,也都知道东府的路径。” 宝钗心中暗笑,她知道姊妹中间,贾琮和探春从小最投契,寻常时候探春身子不爽利,他还不巴巴的过去看望。 年前承爵那一趟子事,自己姨妈那些做派,宝钗早就听到传言, 必定是他对姨妈的举动生出芥蒂,所以懒得去朝面,他自己不乐意过去,便找借口把三妹妹挪回来,倒是一点都不肯吃亏。 却不知今日姨妈来了梨香园,琮兄弟便是去东路院,也不会当面遇上她。 探春妹妹有这么个护短痛惜她的兄弟,也是个有福气的。 宝钗想到这些,心里有些叹气,自己倒也有哥哥,虽也算爱护自己,不过都是些不着调的主意。 且这哥哥整日在外招惹胡混,也不知哪日才懂得收敛长进,比起贾家这些姊妹,自己的福份却差了许多。 自己也不想那些没影的事,只哪天他像对探春妹妹那样,对自己多些私心关爱疼惜,两人能走的近些,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宝钗心中思绪绵绵,园中风儿细细,一腔温柔情意,摇摇荡荡,一无所依。 出了迎春院子,却没有返回西府,脚步已不知不觉往贾琮院子里去。 …… 等宝钗进了贾琮院子,见里外都静悄悄的,她是知道其中缘由。 因贾琮正读书备考下场,他院子里的姑娘都很贴心,日常说话行动都小心,生怕过于喧哗,扰了他读书的心境。 她一进院子,正在擦拭游廊栏杆的四儿、娟儿,看到她便过来行礼,又要进去报信。 宝钗笑着阻止,说道:“我又不是外客,不过闲了过来走动,看看说话就走,太咋呼打扰你家三爷看书,我自己进去就成。” 她刚进入正屋,见芷芍正坐在南窗向阳处,正在缝制一件软绸里衣。 芷芍上身穿浅紫菊花刺绣长袄,淡黄交领里衣,下身系一条粉色棉锦裙。 眉翠鬓青,背修腰细,清雅恬静,午后阳光照在她身上,熠熠生辉,有种难言的俏丽美好。 宝钗笑着问道:“芷芍妹妹,琮兄弟正在里面读书吗,我本过来找二姐姐说话,可巧她们都去东路院,顺道过来走动一下。” 宝钗知芷芍是贾琮身边最亲近的姑娘,从小陪着贾琮吃苦长大,一向最得贾琮看重,其中情分和他人愈发不同。 她既心思都放在贾琮身上,自然能把这些看在眼里,爱屋及乌之下,对芷芍一贯很是亲近,从不会把她当做丫鬟之流 芷芍笑道:“宝姑娘来了,三爷用过午食,如今在书房靠着养神,并没有看书,宝姑娘尽管进去说话。” 宝钗说道:“既然在养神,我就不进去了,我们说说话,等会我就走了。” 两人正说着话,书房里面传来贾琮的声音,问道:“芷芍,外面谁来了?” 芷芍对宝钗笑道:“我说三爷只是养神,姑娘一说话他就听到了,不如进去说话。” 宝钗独自进了书房,见贾琮正坐在一张靠椅上,脸带笑容的望着她。 头上戴无梁束发雪脂玉冠,穿着月白暗花团锦长袍,腰系玉版镶宝革带,隽美清贵,风采照人。 贾琮笑道:“今天宝姐姐怎么有空过来走动?” 宝钗笑道:“往日也不敢过来打搅你用功,今日来找二姐姐她们说话,赶巧扑了空,又听说只有你在家,便过来瞧瞧。” 英莲起身出去给宝钗上了茶,便出了书房,留下他们两人说话。 宝钗自从进入贾府,这几年但凡和贾琮碰面,都是和其他姊妹们一起,极少有这种两人单独相会的情形。 她虽心中一腔柔情,但毕竟是明慧大气之人,倒还不至于独自面对贾琮,就会窘困到说不出话。 此时窗外阳光微微敛去,天色也变得有些阴沉,但书房内气氛却和润融洽。 宝钗虽不像黛玉那样文思隽秀,通身举止都蕴藉书卷才气。 但她的父亲是位出色人物,目光长远,异于常人,自小教女儿研读百家之书,养成了宝钗博学并蓄的才识。 使得宝钗在诗词、医学、佛学等都有涉猎,这样的闺阁奇秀,遇上贾琮满腹的奇思怪想,自然是极好的聊天对象。 窗外天空云顥翻卷,书房内闲日悠长,两人随口而谈,不拘话题,嗔笑自如,颇有意趣。 贾琮和黛玉之间是倾心相知,和探春是投契亲密,和迎春是包容温情,和其他姊妹或丫鬟,或相濡以沫,或依赖欣赏,或怜惜爱护。 宝钗和她们都不同,贾琮和她甚至不如其他人亲密,但却有种别样的默契,虽隔着些距离,却能更对等的相处。 …… 贾琮突然想到一事,问道:“宝姐姐,前段时间不是说薛大哥在相看亲事,定的是桂花夏家的小姐,不知事情如何了?” 宝钗听贾琮突然问起此事,想起夏家姑娘看他的暧昧眼神,心中微微有些膈应。 说道:“原先夏家太太和夏姑娘走后,大半个月都没传来音信,此事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 但今日姨妈来了梨香园,她受了夏太太所托,特来转告谢亲之事。 据说夏家请了有德高僧,为夏姑娘和哥哥卜卦,说两人命数不合,姻缘难谐,这门亲事只好作罢。”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震。 似乎他的到来之后,这个原本十分熟悉的世界,很多事情都在潜移默化之中,改变了原来的轨迹。 贾家东府提前败亡;贾赦提前死于非命;迎春和孙绍祖断绝孽缘;元春可能不会再走上封妃命途; 如今薛蟠和夏金桂的亲事也作罢……。 这些事情,有些是自己有意为之,有些却不由自己掌控,不知将来还会再发生哪些变化? 不过薛蟠和夏金桂亲事难成,薛家实在算逃过一劫,至少宝钗以后会少许多难处和烦恼,也是一桩极好的事。 贾琮又好奇问道:“两家谢亲之事,夏太太不亲自和姨妈相告,怎么还通过太太转告,据我所知她们二人并没瓜葛?” 宝钗说道:“此事我也纳闷,姨妈只是那日夏家母女上门,她来陪宴一次,没听说她们以前有交往,但如今看来两人关系融洽得很。 倒像是相识多年一样,今天姨妈还帮夏太太说了许多好话,以姨妈往日的性情,这样的言行举止,还真有些奇怪。” 贾琮听了宝钗这番话,心中泛起十分古怪的感觉,王夫人竟和夏太太成了密友,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他突然想起当日荣庆堂上,玉虚观张道士当着贾母的面,给宝玉牵线亲事,提到三家姑娘,其中一家便是桂花夏家。 贾琮心中生出极其荒唐的感觉,难道那张道士的嘴被开了光,贾宝玉和夏金桂,这两人也算金玉良缘?那这世界未免太疯狂。 但是以王夫人奸狭偏执的性子,被她弄出什么古怪诡异之事,还真是不好说。 不过左右也不关自己的事,姻缘之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各人只顾各人吧……。 …… 贾琮和宝钗又随意聊了许久,时间竟不知不觉过去,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霹雳震雷,将宝钗吓得娇躯微微一颤。 一阵大雨毫无预兆的倾盆而下,顷刻之间将窗外院子浇了湿透,四下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神京之地,二月冬雨虽不多,但也不算少,但凡下过一次,便会清寒侧骨。 这雨下了半盏茶功夫都没停下,原先气息融合的书房,涌动着浓浓的冰寒,宝钗双手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手臂。 说道:“琮兄弟,拉着你说闲话,耽搁了你不少读书时间,我也该走了。” 贾琮见宝钗起身告辞,也不做强留,只是进了里屋,取了一条靛蓝团花披风,披在宝钗身上。 说道:“冬雨冰寒,我看宝姐姐衣服不是很足,加上一件披风,免得受了风寒,我记得你有桩旧症,春寒之日容易勾起。” 宝钗俏脸微微红晕,觉得身上披风似乎异常温暖,她伸手系上披风的颈带。 微笑说道:“说起那桩旧症,还要多感谢琮兄弟,你让张神医改良了冷香丸的方子,果然大有道理。 原本冬日春初之季,是我旧疾常发之时,可上次发病服了新制的药丸,一下便压住了病气。 后面又照张神医的嘱咐,服用了两次,今冬便没再复发,颇为神奇。 新制药效比旧方子强了许多,如此依病服用,好好保养一二年,说不得真能去了病根。 且这新药丸的香味儿,不像老方子那样香味浓郁,气味淡雅了许多,闻着倒是更加舒服。” 贾琮以前见宝钗服用冷香丸,身上的确股馥郁芬芳的味道,十分奇特好闻。 如今听宝钗这么一说,他心中有些好奇,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不自禁说道:“的确清雅宜人不少,比以前更好闻了。” 这话才一出口,便觉得大有不妥,哪有自己这样唐突,闻姑娘家身上的味道, 脸上不禁生出尴尬,有些难为情的看了宝钗一眼,却见宝钗一张脸烧得通红,有些嗔怪的瞪了他一下,好在没有和他计较。 贾琮对自己口不择言,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说道:“宝姐姐,今日不同寻常,雨中路滑,走动谨慎一些,还是我送你回去。” 宝钗红着脸点头,无声的走在面前,两人走出书房,见到金钏正在堂屋和芷芍、晴雯说话。 金钏见姑娘和三爷一起出书房,不仅满脸通红,还穿着件披风,将身子囊得紧紧的。 那披风的颜色款式,并不是姑娘家之物,再说姑娘来时也没穿披风,那必定就是三爷的。 这让金钏心中有些古怪,不知想到了什么,小脸也莫名其妙一红……。 旁边的晴雯性子爽利,不知掩饰神情,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已满是好奇勃勃的神色,眼波婉转流动,不住在宝钗身上来回打量。 一直到芷芍责怪的拉了拉她衣袖,晴雯才低下头不再瞎看,只是线条秀美的嘴角,不停地微微牵动。 金钏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不过自己姑娘和三爷即便有什么事,那也都是好事,所以她心中并不在乎,甚至有些奇怪的期待。 她给宝钗打起雨伞走在前头,贾琮独自打伞跟在后头。 晴雯也撑起雨伞,非常殷勤的跟在贾琮身后,三爷出门不带丫鬟,不成体统,必须好好伺候着,省得他做出什么荒唐事儿。 几人在雨幕中不紧不慢的走着,好在雨势比方才已小了许多,不至于行走之间,打湿身体太多,偶有雨丝扫过脸庞,清凉宜人。 纷纷扰扰的雨声,响彻在几人四周,雨幕将远处近处的景物微微迷蒙。 雨水打在草叶上,便洗出动人的新绿;雨水打在水面上,便晕出层层涟漪……。 …… 几人走到东西两府夹道小门处,守门的婆子开了门,贾琮正要将宝钗送到梨香园。 宝钗回头看着他,俏脸红晕难消,盈盈动人,说道:“琮兄弟送到这里就成了,出了小门几步路就到梨香院。” 贾琮听了她的话,也就停下脚步,说道:“宝姐姐有空再过来坐坐。” 宝钗一双明眸流转,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带着金钏,穿过连接东西两府的夹道风雨游廊,走入西府的雨幕之中。 宝钗忍不住回头望去,见贾琮还站在东府小门处,撑着雨伞并没离去,玉立挺拔的身影,在雨幕之中有些模糊不清。 她心头颤动不止,转头不敢再看……。 …… 荣国府,梨香院。 薛姨妈看着窗外的雨势,嘟囔道:“这阵雨来得突然,外头可是冷了许多,宝丫头出门穿戴单薄,可别被寒气勾出旧病来。” 王夫人坐在一旁微微皱眉,本来她和薛姨妈说过夏家谢亲之事,也就可以回去了。 但是看到宝钗要去东府走动,离开神情颇为喜悦,王夫人想到贾琮样貌出众,身边又多蓄美色。 往日本没有的念头,今日竟鬼使神差冒了出来。 外甥女宝钗是她早就相中的儿媳妇,生得又是这等标准出众,东府那小子一贯邪性,万一生出事情,我的宝玉就糟糕了……。 所以,她便找了借口,今日姊妹两个闲话家常,其实便是不放心,等着宝钗从东府回来。 薛姨妈哪里想得到,自己姐姐的狭邪心思,只当做姊妹之间寻常相处,还嘱咐厨房准备酒菜,让王夫人在院中留饭。 薛姨妈牵挂女儿,对丫鬟同喜说道:“你带上小姐的披风,送去东府给她,这时辰雨水寒气过重,可别勾出她的旧疾来。” 同喜听了薛姨妈吩咐,连忙进屋找来宝钗的披风,匆匆忙忙就要打伞送去东府。 王夫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这宝丫头去东府也是够久了,怎么也不知早些回来,往日的分寸乖巧竟都没了。 她心中正有些烦躁不安,突然听外头传来同喜的声音:“姑娘你可回来了,太太怕你冻着,还让我你送衣服过去。 姑娘你没事吧?咦,这件披风看着眼生,又是哪个的?”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天命终有无 荣国府,梨香院。 宝钗进了堂屋,王夫人见她脸上娇红未退,眼神难掩羞涩欣喜,一颗心不禁往下沉,继而怒气升腾。 东府内院就那小子一个爷们,还有哪个会让宝丫头这种模样,莫非那小子无法无天,真的勾搭了宝丫头。 王夫人也是过来人,如何看不出宝钗那少女情状, 且她身上穿了件奇怪的披风,将身体囊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搞什么玄虚,王夫人甚至有扯开披风的冲动,看看遮盖了什么……。 薛姨妈对女儿脸色红晕难消,也有些奇怪,不过她更奇怪女儿身上这件披风。 问道:“宝丫头,你这披风是哪里来的,我还打算让同喜给你送件过去呢?” 其实这件披风是贾琮的,本是个光明正大的问题,不过一件衣服罢了,宝钗却突然有些心虚。 一向大方明慧的她,竟有些糯糯的说不出口,让一旁的王夫人越发疑心起来,脸色已有些阴沉。 站在一边的金钏也是个伶俐人,她察觉到王夫人发冷的目光,略显异样的表情,很快猜到王夫人的心思。 她在王夫人身边服侍多年,对这位太太的性情十分清楚,更知王夫人心心念念的金玉良缘。 一向想把自己姑娘许配给宝玉,可宝玉这样没担当气性的爷们,哪里配得上自己姑娘,只有三爷这样的人物,才是姑娘的良配。 自从那次跳井寻死之后,金钏对王夫人既惧怕又忿恨,对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的贾琮,心中充满异样的情愫。 对给了自己安身之所的宝钗,也打心眼里钦佩感激,她心中翻腾不去的心思,便是让贾琮和宝钗都能得个好。 金钏薄唇微微一咬,装作不经意的回道:“姑娘和三爷在书房说话,我在外头等着,突然就下起大雨。 三爷担心姑娘冻着,就拿自己的披风给姑娘穿着……。” 薛姨妈笑道:“都说琮哥儿对姊妹们极好,倒是半点不假,难为他如此周到。” 薛姨妈是个精明人,看到女儿脸色娇羞,眉眼带喜,必定是因为贾琮,自己女儿的心思,她自然十分清楚。 虽不清楚贾琮做了什么事,招惹到自己女儿,薛姨妈心中到底有些无奈。 她心中既希望贾琮亲近自己女儿,内心又有些抗拒,难道还真让女儿将来给人做小。 但自己兄长王子腾的话,还有儿子薛蟠挑唆胡闹的说辞,又让薛姨妈心中不无动摇。 但不管事情如何,自己姐姐在场,薛姨妈自然要说些场面话,帮着女儿找补掩饰。 这事八字都没一撇,真让人看出端倪,岂不是坏了女儿的闺名。 …… 金钏看似无意的话,就像是在闷油里撒了一点火星,让王夫人猜忌的火头越发炽烈,心中生出揪心的遐想。 问道:“你不是过去找二丫头他们说话吗,怎么姊妹们没在一起,倒和琮哥儿说起话了?” 王夫人的追根究底,让宝钗有些抵触,淡淡回道:“今天三妹妹身子不爽利,姊妹们都去东路院探望,我过去刚巧没遇上。” 王夫人今日出门,便知探春身子不爽利,还让丫鬟请了医婆进院子诊脉,迎春等姊妹过去探望,也在常理之中。 她心中愈发阴郁怀疑,也就是说今日东府内院,就宝钗和那小子一起,两人在书房说话,她的丫鬟却等在外头。 王夫人想到这里,看向金钏的目光,已有些隐隐不善。 这金钏本就不是个好东西,当初和自己的宝玉作妖,才被自己撵了出去,这样的货色跟着宝钗,哪里会有什么好的。 她当初就勾引我的宝玉,可见心里不安分,便是挑唆宝钗一些风流话,做些架桥拨火的事,也不算什么奇怪。 不然小姐和爷们说话,她一个贴身丫鬟,不跟着身边避嫌,躲到门外做什么……。 那小子虽过几月才到十五,宝钗可是及笄之年的大姑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宝钗出来还穿那小子的衣服……。 王夫人对贾琮成见仇怨已深,加上自己心思狭隘阴暗,见宝钗又是一脸羞红,脑海中甚至出现些不可言状的污秽画面……。 好在她内心还有些理智,不断告慰自己事情不至于此。 只是向来明媚大方、端庄可心的外甥女,第一次在王夫人心中蒙上阴影,产生从来没有过的猜忌和不快。 …… 也不知什么缘故,今日书房一番畅快闲谈,宝钗拿不准是不是自己错觉,觉得自己和贾琮的关系似乎走近了些。 她想到贾琮那句无意的轻挑之语,心中便一阵酥软心跳。 薛姨妈和王夫人的问话,好像又句句不离琮兄弟,更让宝钗有些不由自主的心虚。 见自己姨妈有些不消停,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宝钗怕她问出什么端倪,不仅自己没脸,最后多半又要牵扯到琮兄弟。 便抢先说道:“妈,刚才雷声来得突然,我有些被吓到了,如今心里还慌着,我回屋歪着歇息一下。” 金钏也是目不斜视,跟着宝钗进了里屋,连半分眼色都没看向王夫人,对王夫人目光中的不善,似乎恍若不见。 自从她被王夫人撵出二房,一场生死纠葛,十年主仆情分,早已形同陌路。 如果还是以往,即便她现在是宝钗的丫鬟,王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想要帮着姑娘倾向三爷,只怕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只是,如今贾家早就变了天,三爷才是东西两府的正主子,金钏自然再不怕王夫人施什么毒手。 …… 王夫人见宝钗掀了门帘,翩然进入里屋,刚到嘴边的询问之语,只好都咽了回去,又被憋出几分不快。 她虽然等回了宝钗,但宝钗异样的神情,还有裹在身上那件贾琮的披风,让王夫人满腔疑问,提心吊胆,再也没心思坐下去。 薛姨妈见自己姐姐突然向自己告辞,先前说的姊妹两人闲话家常的话,就像从没提过一样。 不过,薛姨妈看了王夫人脸色,哪里猜不到她心中所想,也就没有强留她了。 等到王夫人神情不悦的走后,薛姨妈看着自己姐姐的背影,心中有些叹息。 自从贾家二房失了爵位,姐姐的性情就变得愈发刻薄,往日多少还有些大气和隐忍,如今却渐渐荡然无存。 如今宝钗和宝玉根本还没瓜葛,自己这姐姐就干涉起宝钗和谁来往说话,如果真要嫁过去,只怕这婆婆也是难相与的。 …… 宁荣街,伯爵府。 贾琮见宝钗进了西府,便带着晴雯返回院子。 雨势并没有变小,花园里山水树木皆一片润泽,雨水将两把油纸伞打得噼啪作响。 贾琮看着举伞走在身边的晴雯,一头秀发鸦黑光亮,穿件胭脂红花卉暗纹长袄,里面是藕色交领里衣,腰上系条嫣红绣花汗巾。 眉眼如画,俏美灵巧,秀肩如削,细腰柔韧,步履之间显得十分轻盈,透着股灵动的活力。 贾琮问道:“晴雯,往日下雨天,你都窝院子里不肯动弹,今日怎么这样勤快,满地雨水的跟我出来?” 四周雨水如幕,晴雯俏声回道:“三爷可不许歪派我,我一向都很勤快,下雨天地滑水湿,没事谁要出来逛。” 她又眨了眨眼睛,说道:“不过今日三爷有事,我自然要跟出来伺候的。” 贾琮听她话音古怪,笑骂道:“你这张巧嘴张口就来,我好端端的有什么事。” 晴雯笑眯眯问道:“三爷,你说宝姑娘长得好不好看。” 贾琮随口回道:“当然长得好看,那又怎么了?” 晴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说道:“三爷是不是相中宝姑娘了。” “胡说,长得好看的就都要相中吗,这是哪门子道理。” “嘻嘻,三爷不需撇清,我在一边看得真真的,三爷你要是相中她,你可是要糟糕的哦。” 贾琮听了晴雯的话,心中好奇,停下脚步,问道:“你这话就奇了,为什么相中她,我便要糟糕了,你倒说来听听。” 晴雯说道:“这两年西府都传金玉良缘的事,我听那些老婆子说,这都是太太和姨太太鼓捣出来的话头。 太太一门心思想让宝姑娘做儿媳妇,可是老太太相中的却是林姑娘,只等着林姑娘长大呢。 但是太太毕竟是宝二爷的亲娘,只怕说话比老太太要管用。 三爷要是相中了宝姑娘,坏了宝二爷和她的姻缘,到时候就让老太太称了心,你和林姑娘这么要好,岂不是要糟糕。” 贾琮院子里的丫鬟,自然都清楚家中姊妹中间,只有林姑娘是三爷的表亲,三爷对林姑娘又与众不同,哪里猜不出其中意思。 黛玉姿容风度出色,行事聪明剔透,说话灵巧有趣,很合晴雯的性情。 平时黛玉在贾琮院里走动,和晴雯等丫鬟都很融洽,虽在外头口齿伶俐些,但在贾琮院里却人缘儿极好。 晴雯向着黛玉说话,自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 只是她一番话,实在让贾琮有些惊讶意外,原本以为晴雯是个直肠子,没想到能想清楚这么弯绕的事。 莫非这就是女儿家天生属性,平时波澜不惊,一遇到这种八卦事情,就可以轻而易举看穿本质……。 贾琮笑道:“晴雯,这么曲里拐弯的事,你都能想得这样清楚,原来你这么聪明的。” 晴雯皱着眉头,一脸不服的说道:“三爷你这可不是好话,什么叫原来这么聪明,难道三爷以前都觉得我很笨吗?” 贾琮微笑道:“你是不是真聪明试一下就知道了。” 晴雯大感好奇,问道:“三爷想怎么试?” 贾琮笑道:“你不是说生得好看就会相中吗。” 晴雯脱口而出:“这自然没错的,难道三爷还能相中难看的。” 突然晴雯感到手上微微一暖,心中微微酥软,又下意识挣脱开来,嗔怪道:“哎呀三爷,你干嘛摸我的手,我又不是五儿。” 贾琮一笑说道:“这不就试出来了。” 晴雯看着贾琮撑着雨伞走到了前头,她这才醒悟过来,俏脸上一片绯红。 她咬了一下红艳艳的樱唇,不服气的跺了一下脚,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裙角。 嘴里嘟囔道:“刚耍了聪明,哄了他开心吃惊,没想到话一多,就跟点了炮仗,还是被三爷取笑了去,真是张破嘴。” 晴雯看到贾琮有些走远,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等她,心中微微一喜,快步跟上:“三爷你等等我……。” …… 自从那日之后,后面两日,宝钗都没来过东府。 晴雯见贾琮并没有去找宝钗,依然每日在书房读书,明白贾琮和宝钗还并无瓜葛。 只是那日被贾琮取笑,心中不服气,每日得空就在他面前晃荡。 终究一日中午,贾琮饭后在院子里遛弯,走到游廊里正遇到晴雯。 贾琮好奇问道:“晴雯你摊着手干嘛呢?” 晴雯磨磨唧唧说道:“三爷,我最近衣服洗多了,你看看是不是手都粗了。” 贾琮知道晴雯对昨天的事回过神来,这是到自己这里找补了。 她忍住笑意,握着她的手来回看,只见十指纤纤,手肤莹白细腻,握在手中柔弱无骨,十个指甲涂了淡淡的凤仙花汁,很是好看。 午后的阳光,明媚耀眼,贾琮忍笑摆弄晴雯的小手,心中故意捉弄,晴雯脸上变得愈来愈红。 贾琮笑道:“你又说鬼话,哪里就变粗了,院子里的衣服都是娟儿、四儿,还有几个婆子洗的,你每日只拿针线,我怎么从见过你洗衣服。” “我自然洗过的,三爷没看到罢了。”晴雯虽口里犟嘴,一双手却舍不得抽回。 正看到龄官和豆官进了院门,晴雯才一下缩回了手。 因有贾琮的身子挡着,龄官并没看到那一幕。 她见晴雯俏脸红晕,看到她过来转身就走,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让龄官心中有些奇怪。 …… 贾琮见豆官手中捧着一堆各色拜帖,龄官说道:“这是外院婆子传进来的,都是这些天拜会三爷的帖子。 管家都已替三爷谢绝,只是这些人留下帖子,管家让传到内院,给三爷看看有没有要紧的。” 贾琮见豆官小小身子,捧着一堆拜帖都有些吃力,可见份数不少,连忙笑着接过。 他依次打开上面的七八份拜帖,见里面的名字都很陌生,都是些不相识的各州举子,其中一人还是本州解元。。 他知道自己是雍州解元,且一向有书词才名,在外头的名气着实不小。 有底气到府上投拜帖,都不会是寻常举子,多半都是各州乡试中的佼佼者,或各地有些名气的才子。 贾琮相信这叠拜帖他都看完,其中解元者肯定不止那一人。 不过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见比见更加稳妥。 这些人上门具名拜帖,都带着请益处指教的说辞口吻。 其中大部分人,可能是本着交流学问。 但也会有不少人,自持才华,孤傲不凡,上门考教,借他的名头来刷新自家名望,士人之中这样的极品,任何时候都不会少。 贾琮的恩师是天下文魁宗师,举业学识鼎盛,只怕能与之匹敌,也并不太多见。 自己已是雍州解元,只要正常下场应试,一个进士之身便唾手可得。 实在没必要和这些陌生人强论交情,做些沟通学问、考较才华的酸腐虚伪之事,说白了人家上门就不是真心为这些。 善良些的不过是拓展自身人脉,心思阴暗些的,心思就不可为人言。 甚至其中心思极端者,还会算计有没有脊梁骨可踩。 历来都有文人相轻之言,一个轻字其实太过轻描淡写,文人读得满腹经纶学识,他们要是做起坏来,比杀人越货的盗匪更加阴毒可恶。 柳静庵作为士林宗师,不仅在学问上卓绝,一生仕途沉浮,见惯人心险恶,致仕之前曾两度为会试主考官,对科场阴暗知之甚深。 贾琮是柳静庵最为器重的晚年弟子,他既教授他经书举业之道,更将仕途科场的经验心得,对他一一点拨。 他曾指点贾琮,会试是学人举业的最后关口,也是他们鱼跃龙门的最终路径,同时也是最凶险的举业危途。 他让贾琮在会试入场之前,学会韬光养晦,低调声息,举子官宦之间的文会饮宴,没有必要就尽量少参与,左右对应试没益处。 况且他身为国公勋贵嫡脉,二度登科,才名卓著,身袭双爵,名声已太过耀眼,并不算是善事。 不知有多少人,都在明里暗里瞩目于他,风险难测。 如今京中又风传他必入一甲的传闻,他进了一甲,天下便有才子不入一甲,占去一个名额,必定就要多一个失意之人。 每届会试,但凡是夺魁的热门人物,在众人口中说起来风光无限,其中内里却无异于所有举子的公敌,多少人巴不得你出点事。 柳静庵教授子弟,一向都希望他们在科场荣耀,探花、榜眼、状元,位份荣耀越高越好。 但对这个一生最看重,也是内心最特殊的弟子,他却不希望他过于高标,只要能入二甲三甲,搏一个进士之身,也就足够了。 老人心中所望,不是贾琮有多么光辉灿烂,而是活得平安无事,活得足够长……。 即便贾琮最终只是个三甲进士,他的立足和起点,即便本届状元都是望尘莫及的。 而柳静庵的教诲,和贾琮自己心性也不谋而合。 加上他有父丧丁忧的借口,在府上读书揣摩,在院子里和丫鬟说笑消闲,岂不是更安心自在。 再大来头的举子拜会,他都恕不相见,人家也放不出一口屁。 第五百四十五章 危缘自有途 伯爵府,探春院。 二月将尽,春风渐生,院里的梧桐已抽出萌芽,芭蕉叶子蜕出新绿,在料峭春寒中散发出生机。 探春穿着家常的衣裙,妆容素淡,正在临窗的书桌前悬臂练字,消磨午后时光。 前几日迎春去东路院看望探春,按着贾琮的说辞,去和贾政回话,要接探春到东府看诊,姊妹们也好作伴。 贾政知道女儿从小和堂兄贾琮投契,上年还在东府和姊妹们住了许久,对这样的事情,早就已司空见惯。 因此对女儿去东府,自然无有不可,只是贾政心中有些遗憾。 在贾政眼里贾琮科场得意,文华风流,仕途通达,是他眼中理想子弟模样,他做梦都想宝玉也能有贾琮这般成就。 但知子莫若父,他也清楚这根本是奢望。 即便宝玉不是举业的材料,也该求个上进。 在贾政的想法里,宝玉最该和贾琮日常多些亲近,也好受些薰陶指点。 加上贾琮自小就养在二房,他和宝玉的关系,应该比其他子弟更加亲近,原本应该是桩得天独厚的好处。 可惜宝玉不知是不喜读书,还是和贾琮性情不合,除和姊妹们一起时,才会和贾琮相对,平时对他都避之不及。 这让贾政对儿子愈发生气失望,倒是女儿探春,从小便有志气,才情不俗,对堂兄贾琮也最崇慕亲近。 贾政有时觉得自己一对儿女,倒像是生生脱错了胎,倒过来才叫正合适。 自己女儿情怀眼界也是不俗,她在东府和姊妹们一起,本来是住得好好的。 但自己一搬入东路院,女儿也跟着从东府搬进来,贾政知道这是女儿顾忌自己的体面,这番孝心气度,也算极难得了。 但女儿再合自己心意,那又有什么用处,毕竟只是个女儿身,怎么也顶不了二房门户。 不过女儿爱和贾琮亲近,倒是一桩极好的事。 不仅能得些熏陶教益,将来有贾琮这样的堂兄做背书,女儿即便身为庶女,将来出阁婚嫁也更有根底。 贾政作为父亲的这点小心思,也是从迎春身上得到启发。 迎春本也是庶女,就因有贾琮这样的兄弟,如今上门议亲的,无不是勋贵世家的正房嫡子。 而且,贾琮作为堂兄,对自己女儿十分爱护,只是听到她微有小恙,便让人接她去东府诊病。 这让贾政有些老怀大慰,觉得这些年对贾琮视如己出,用心护持,一番心意并没白费。 况且自从搬入东路院,因里外都被贾琮修缮得妥当,贾政很快便住得适应。 只是自己夫人却每日神情阴郁,让人看了不快。 并且女儿从东府搬来后,夫人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让女儿去东府住几日,倒也算稳妥清静。 …… 贾琮做过上午的功课,趁着午后闲暇时光,便去探春院里探望。 还没走到探春院子,就看到黛玉带着丫鬟雪雁,也往探春的院子而来。 等到黛玉走到近前,贾琮笑道:“妹妹怎么也不午睡,这会子就跑出来。” 黛玉微笑道:“自从服了张大夫配制的三生养魂丸,我日常气色好了许多,每晚都能睡得安稳。 所以不用怎么午睡,我担心午睡过了,扰了夜里安寝,反倒不好了。” 贾琮知道黛玉体弱,一是有先天不足之症。 更因为身世飘零,所以惹得多思多虑,每晚入眠浅薄,一年没多少天数能睡整夜。 两处交集之下,身体自然变得羸弱,这些年有贾琮陪伴开解,黛玉的身体已好了许多,不过毕竟是治标不治本。 贾琮见她脸色红润,肌肤莹润透香,只有休憩充足,血色充和,才会有如此气色。 他没想到张士朋配置的那味三生养魂丸,竟然有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当真不愧神医之名。 上月贾琮曾让人去城外花溪村,去给张友朋送去年礼,只是没遇到本人,据说年前就离开神京,外出访友采药。 …… 黛玉问道“三哥哥,昨天你请了大夫给三妹妹诊病,大夫看了怎么说?” 贾琮回道:“三妹妹只是冬春之交,受了风寒内邪,有些血气不稳,调养几日也就好了……。” 两人说着话便进了院子,探春见到他们忙放下毛笔,笑着让丫鬟去上茶。 贾琮说道:“三妹妹这几日不爽利,还要劳神写字,好好将养过再写不迟。” 探春笑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昨天服了几贴药汤已好了许多,也不值当什么事。” 几人正说着话,侍书快步进来,说道:“姑娘,东路院那边传话过来,说明天夏家太太上门做客,还带了她家小姐一同过来。 太太让姑娘明天回去一起陪客。” 探春听了眉头微微一皱,说道:“知道了,就说我明天一早回去。” 贾琮劝道:“妹妹病还没好结实,不如回掉就是,也不是什么重要客人,不过是她家小姐一起过来罢了。” 探春说道:“还是过去一趟,我今天刚过来,就不愿意回去,总有些不中听,免得太太多心,我过去应付几句,也就回来了。” 黛玉听了有些奇怪,说道:“昨日紫鹃去西府走动,便听到了些风声,听说薛家和夏家的亲事没成。 薛大哥倒是相中夏家小姐,听到夏家谢亲的消息,隐约听说闹了两日,按理说这两家会生疏起来。 怎么二舅母反而和夏家太太熟络起来?” 贾琮心中愈发觉得怪异,王夫人和夏太太还真是打得火热,日常内宅拜访,还带着自己女儿,只有亲密友好才会这样做……。 他知道王夫人的心性,那夏家太太一个寡妇,还能维持住桂花夏家的名头,只怕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两个人都是内宅的老练妇人,这等一反常态的凑到一起,要说是无缘无故,怎么也难叫人相信。 贾琮说道:“三妹妹去应个礼数也无妨,不过我在外头听说,这夏家小姐是个不好相与,妹妹表面客套几句,也就罢了。” 探春听了这话,心中微微奇怪,这已是她第二次听贾琮说这样的话。 真不知那夏家小姐,在外头传了什么名声,让三哥哥对她有种说不清的芥蒂,生怕自己见了她会吃亏一样。 “三哥哥的话我记住了,明日也就过去露个面,我自己会仔细的,三哥尽管放心。” …… 荣国府,梨香园。 宝玉因听院子里的婆子说起,这两日薛姨妈身子不好,便想着去梨园院看望。 虽眼下贾政夫妇搬去东路院,荣国府二房位份发生巨变,但这一切对宝玉似乎毫无影响,他自己也没感受到其中窘迫。 或许在宝玉看来,去分辨其中的荣辱起伏,本就属于禄蠹市侩一流,岂不白白让他堕入俗流,玷污了他赤条条清白的情怀。 而且,父母亲虽搬去了东路院,但宝玉的生活不仅没有变化,甚至比以前更自在。 因父亲贾政自搬去东路院,便封砌了通往西府的小门,王夫人因此郁闷到死,宝玉却心中窃喜如狂,从此不用再每日受父亲管束。 随着去年底贾琮承袭荣国爵,身边许多人都发生变化,唯独宝玉依然故我,他还是贾母最宠爱的孙子。 贾琮平时只有会客或商议家事,才会偶尔到西府走动,平时只在东府安居,西府似乎和原来并没有两样。 贾琮又不屑计较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因此无人去戳破那层窗户纸,宝玉依然享受贾母的宠溺,似乎依旧是西府的凤凰。 …… 没有了贾政的管束训斥,宝玉虽心中比往日更满意,但也有美中不足。 原贾母说过年后,让黛玉搬回西府,但眼下东西府都成了贾琮的家业,自然没有搬来搬去的必要。 而且连带着湘云到了贾家,也赖在东府迎春院里不回来,贾母也不好过于强迫,让宝玉更加失望无趣。 每日上午他都准时去荣庆堂给贾母请安,倒不是他多么遵循孝道,只是因为每日上午,姊妹们都会从东府过来,至荣庆堂向贾母请安。 虽贾家如今大不相同,但贾母对宝玉的疼爱半分不改,或许这早就成了一种习惯。 贾母知道宝玉的心思,因之常借故让孙女们留饭,这样宝玉就能借机和姊妹们说笑半日。 只是宝玉和姊妹们闲聊久了,二姐迎春依然温柔,云妹妹不改大大咧咧,三妹妹也不会多说什么。 唯独林妹妹就会说些读书上进的话,搞得宝玉失魂落魄的,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最后常常是不欢而散。 他只恨贾琮害人不浅,原先小红满口仕途经济道理,已让他心中失望愤恨。 如今林妹妹竟然也变成这样,只恨林妹妹在东府呆久了,全部被贾琮带坏了。 而且,随着贾琮下场春闱的日子临近,宝玉惊恐的发现,姊妹们的话题,越来越多提到春闱之事。 黛玉因父亲曾是探花之荣,对春闱典故十分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迎春和探春皆心有牵挂,都听得津津有味。 湘云也听得两眼发光,连说当日三哥从辽东战胜回京,骑马入城多少光彩。 要是这次能考个状元回来,传胪唱名,骑马夸街,饮宴琼林,那岂不是更加威风云云。 如此憋屈的话题,让一向亲近姊妹的宝玉,生出巨大的委屈和不平,归根到底都是贾琮,因他之故,家中姊妹都被扭曲成什么样子……。 …… 姊妹之中,只有宝钗不太说读书上进的事,对贾琮下场春闱的话题,似乎没那样热衷,让宝玉心中到底舒服了些。 所以,他今日嘴上说看望薛姨妈,其实是长日无趣,又和黛玉常话不投机,因此想着找宝钗说说闲话,消解心中寂寞空落。 等宝玉进了梨香院,薛姨妈见他来看望,脸上倒是有了笑容。 说道:“我的儿,你倒是记挂着姨妈,想着来看看我。” 又让宝钗吩咐丫鬟,倒了热滚滚的茶,让宝玉在床前坐了,和宝玉说些家常的闲话。 虽薛姨妈心中完全否定了金玉良缘的事,但宝玉毕竟是自己的外甥,身为长辈的温煦和蔼,倒是半点都不少。 宝玉问道:“前几日见姨妈,看着精神头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身子不爽利了?” 薛姨妈微微苦笑:“其实也不是什么急症,不过是你薛大哥不争气,我操心多了些,他要是像你这样乖巧,我也不至于这样。” 其实薛姨妈也是含糊其辞,并没有说真实原因,因说起来实在有些丢人。 那日王夫人来说了夏家谢亲之事,薛姨妈听了虽有些遗憾,但也不算说什么大事,因从来议亲之事,成与不成都是寻常事。 但薛蟠听了这个消息,却心中大为失落,因那日在宴上见了夏姑娘一眼,便被她的美貌惊艳。 他在贾家偶尔也见到过探春、黛玉等姊妹,并以为便是人间绝色,没想到这夏姑娘的风韵竟不输多少,从此便念念难忘。 本来日夜牵挂,就等着哪日抱得美人归,却没想到以薛家财富,自己堂堂相貌,居然还会被人拒亲。 就要到手的美人,就这样失之交臂,让薛蟠大为恼怒,把自己房里的东西砸了稀烂,和夏姑娘倒有异曲同工之处。 之后又闹着让薛姨妈再去夏家分说,一副非夏姑娘不娶的架势。 后来听说是高僧给夏姑娘和自己卜卦,因两人八字不合,不好结成姻缘。 薛蟠更是索问哪家寺庙的秃驴坏人好事,他必定要去一把火烧了了事。 …… 薛姨妈见儿子如此不晓事理,眼窝子竟这等浅薄,为个女人闹出这个样子,差点就被气的半死。 薛蟠见气倒了老娘,这才慌了神,不敢再在家里耍横,等到薛姨妈稍稍安稳下来,他便一大早跑出去躲臊。 宝玉本以为薛姨妈只是日常小恙,过来探望不过客套礼数,也好顺便和宝姐姐说些温煦闲话。 却没想到薛家出了这等家门变故,也怪不得听姊妹们说,宝姐姐已几日没出门,也没去东府走动,想来是在家中服侍姨妈。 这种情形之下,宝玉自然不好找宝钗扯闲篇,他总算还有些分寸,又和薛姨妈说了些闲话,闷闷不乐出了梨香院。 只是走到一半,宝玉突然想起探春说过,那位和薛蟠相看的夏家小姐,是位十分美貌出众的姑娘。 当时宝玉还心中不平,觉得这样的闺阁俊秀,居然要配薛蟠这样的粗莽之辈,实在是珠玉堕于污泥,着实令人惋惜悲叹。 如今想到薛夏两家亲事不成,探春口中那位美貌俊秀姑娘,就此逃离薛蟠这等粗鄙之人,宝玉心中大感喜乐安慰。 原先离开梨香院时,因没机会和宝钗细细叙话,而生出一腔闷闷不乐,竟然也一扫而空……。 …… 翌日,贾琮亲自送探春出门去东路院,等到探春车马出了西角门,贾琮看到西角门外,聚集了六七个士子摸样的人物,正往门里张望。 贾琮知道这些日子,不时有进京会试的举子,上门投贴拜访,所以也并不在意。 突然在不经意之间,他看到人群中一张熟悉的脸庞,倒像是站在那里看热闹似的,正对着他微笑。 贾琮见了此人,脸上不禁生出笑容,连忙让管家将那人请了进来。 西角门外,几个早投了拜帖的举子,正等着门内回复。 虽然都中传闻,这位贵为伯爵的同年,如今闭门谢客,左右过来也是碰碰运气,投张拜帖结个善缘礼数罢了。 却没想到伯爵府角门里,突然出来个管家模样的人物,将站在旁边一个陌生男子,毕恭毕敬请进了府邸。 众人见这男子对管家的恭敬,淡然受之,一点都没客气的样子,便施施然进了伯爵府,到像是回自己家一样自在。 各人都心中惊讶猜测,这人到底是何方人物,入伯爵府连张拜帖都不递,还能让府上管家亲自请进去。 …… 贾琮见来人入府,笑道:“柳兄怎么突然到访,早几日在洛苍山,听老师说你这次吏部大考评优,即将升迁赴任。 正想打听你何时离京,也好相聚一叙,下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那人笑道:“如今你这门槛越发高了,外人都说贾解元闭门读书,谢绝外客,多少人慕名拜门,难以得见。 今日我登门也没准备拜帖,你府上家人门户看守森严,本以为必定要吃闭门羹,好在运气还算不错。” 这人正是柳静庵的长孙柳璧,他不仅是贾琮的好友,因祖父是贾琮的授业恩师,两人还是同门之谊。 贾琮歉然笑道:“老师有教诲,会试之前是非常时期,从来就是是非话头极多,让我低调行事。 加上外头传言,我的两位座师落选会试主考官,居然和我有些关联,虽然这话真假不知,但是风口已成。 这种当口之下,我闭门读书躲清闲,自然是上上之策。” 柳璧脸色微微慎重,说道:“玉章所言极是,春闱是士人举业终生所念,既是青云仕途之路,也是凶险跌宕之途。 朝廷即将下诏,鼎定本科春闱三位主考官,还有相关的考务属官,外头就要开始热闹起来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 金风迎玉露 伯爵府,丛绿堂。 贾琮将柳璧请入堂中安坐,又让小厮奉过茶水,两人随口闲聊几句,话题转到柳璧此次调迁赴任之事。 当年柳璧进士及第之后,本想进入翰林院,但考选中发挥失利,并未入翰林院庶吉士。 这曾让柳璧许多同年感到意外,因当初柳璧名入二甲,且排名居中,也不知是柳璧学识存在偏颇,还是考官存在喜好倾向。 历来会试及第,三甲进士为天下读书人骄子,但他们的仕途走向,因各人才华、家世、人脉、机缘等存在差异。 最终的走向各有不同,但不外乎三种结果。 一等便是通过考选进入翰林院,此为社稷养士,内阁摇篮,高官阶梯,将来有望入阁或为六部主官。 次等不入翰林院,选入六部为观政进士,或选为六部主事之职。 这一类能入神京六部,便是积累人脉才干的极好机缘,将来也有望攀上文官顶峰,但因缺乏入翰林的资历,难度却要大上许多。 三等便是外放为知县、县丞等官职,大部分只能困于一隅,难窥天颜,一生注定是沉于下僚的命数。 本来以柳静庵在官场和士林的威望,以及柳家一门七进士,在官场扎下的深厚根基。 柳家要为柳璧活动一二,入神京六部为观政进士,或谋主事之职,并不算什么难事。 但柳静庵却没有为长孙做任何筹谋,只是让他等待吏部例行选官。 最终柳璧被吏部选官为高淳县令,这样的结果对比柳璧的家世,不得不说很出人意料。 …… 贾琮问道:“我听老师提过,此次吏部三年大考,柳兄考绩上等,不知此次升迁到何处?” 柳璧微叹了口气,说道:“原本以为在高淳为官三年,用心竭力,本次大考之后,能再回神京,终究还是事与愿违。 此次吏部调遣我至陪都户部任六品主事,结果也不算太差,比起我一些倒楣的同年,已经要窃喜了。” 关于柳璧之事,贾琮从没问过柳静庵相关原由。 柳静庵也从不和他说起,自己当年在朝为官的往事。 但贾琮这些年陆续听到的传闻,知道自己老师曾任礼部大宗伯,是太上皇十分倚重的重臣。 但在嘉昭帝登基后不久,柳静庵很快便致仕告老,从此只在家中开馆教授子弟。 柳静庵膝下有二子,长子任江西布政司,次子在任钱塘知府,当初也都在京中六部为官,柳静庵致仕之后,他们都被陆续外放。 家中其余及第后辈,虽另有三人入翰林院,但这些年也都陆续外放为官。 即便柳家眼下无人为京官,没有了上达天听的权势,或许有所欠缺。 但满门文华的盛名,在官场和士林依然具备巨大的影响力。 算起来柳璧是柳家第八位进士,连在六部和翰林院过度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外放为县令。 要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任何明眼人都不会相信,只是各自看破不说破罢了。 柳静庵不为长孙前程活动,而是让他被动等待吏部选官,大概就是基于此念。 …… 贾琮说道:“柳兄不需气馁,仕途官场起伏,都在常理之中,能得进士之第,已经不负多年苦读,天地宽广,大有可为。 金陵是江南枢纽,六朝古都,物富人丰,繁华富丽不下于神京,也算是个极好的去处。 陪都户部统辖江南六州一府民生要务,必能让柳兄一展所长。” 柳璧听了贾琮的话,神情微微开朗,笑道:“玉章说的没错,金陵的确是个好去处,玉章曾两下金陵,做下好大的事情。 当时你我同在江南,我却不能恰逢其会,想想实在可惜,如今你回了神京,我再去金陵,倒是让人感慨。 两日后我就要离京赴任,来不及目睹玉章金榜题名,传胪唱名,饮宴琼林。 那时我柳门将出第九名进士,祖父将再添荣耀,将是何等风光。” 贾琮听他将自己算作柳门九进士,心中微微暖意,他能得柳静庵这样的宗师教诲,已算莫大福分,即便心中一直有些疑虑,也不算什么。 柳璧这样的柳门嫡传,不仅是自己至交,更将自己当做柳门一脉,让贾琮有融融的归属感,这种感觉甚至比贾家,还要温和几分……。 …… 柳璧又说道:“我这一去金陵,倒是耳根清净,不过神京的水却是深得很。 大周历届春闱,皆遴选三人为主考官,一般为内阁大学士一人,六部侍郎以上官员两人,皆需学问精深,二甲以上出身。 可本年春闱主考官遴选,却多有波折,原本礼部大宗伯郭佑昌、太常寺少卿郑俨皆名重天下,学养深厚,该是主考最佳人选。 没想到传出风言,竟与玉章相牵扯,朝廷各部都有官员上奏驳回,两人竟双双落选。 我想祖父便因为此事,心中生出警惕,才会特意嘱咐你,会试下场前,低调行事,不惹是非。” 贾琮有些无奈的说道:“两位座师都是当世鸿儒,却因我这个门生,双双失去主考之荣。” 柳璧笑道:“玉章倒也不用有什么不安,会试主考之位,虽是仕途文官荣耀巅峰。 但这位置关系天下举子仕途前程,历来读书之人,为了科举出仕,从来都是不惜生死以之。 春闱主考之位,实在担着天大干系,牵扯朝野内外多少纠葛,俗话说热锅上的蚂蚁,大概不外如是。 郭公、郑公二人早已功成名就,做不做本年会试主考,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依我看他们还巴不得不捏这烫手山芋。 说不定心里还要感谢玉章呢。” 贾琮想想也有道理,郭佑昌和郑俨,仕途虽不算登顶,但士林名望却已至高峰,实在不需什么春闱主考的虚名。 …… 柳璧继续说道:“不过,昨天朝堂上传出消息,原本内阁大学士蔡襄也在主考官遴选之列,现下已主动谢辞春闱主考之位。 据说蔡大人谢辞的原因,多少和玉章也有些关联。” 贾琮听了也心中古怪,会试主考都是钦定三人,已有两人落选与自己相关,没想到居然还有第三人……。 柳璧见贾琮脸上古怪的表情,笑道:“因为蔡襄三子蔡孝宇,也是本年春闱应试举子。 况且很多人知道,蔡孝宇是玉章在青山书院的同窗挚友。” 柳璧忍不住笑道:“蔡大人谢辞主考之位,即是因亲子下场本年春闱,他要回避相关嫌疑。 大概也因蔡孝宇与你的关系,会将他牵扯其中,他在郭郑二人身上,看到相关前车之鉴,所以干脆不接这差事,落个轻松干净。” 贾琮虽和蔡孝宇是青山书院的至交同窗,但和他的父亲内阁大学生蔡襄,却没什么公私来往。 只听说这位蔡大学士在朝野有枭士之称,其人学识渊博,才干出众,是一位能臣,颇受嘉昭帝的器重和重用。 但此人也不是满腔孔孟恕道的儒官,对待政敌和冒犯之人,历来手段凌厉狠辣,毫不手软。 但凡这样性情的人物,都极具精明理智的做派,蔡襄官居内阁大学士领户部尚书衔,仕途已达到顶峰。 自然不会把会试主考的荣耀放在眼里,明知道会沾染上莫须有的干系,自然不会去碰这种麻烦。 …… 柳璧继续说道:“本次春闱主考和属官名录,候选之人还在遴选之中,朝廷还未最终昭告,但是外头却已是波涛涌动。 世家勋贵,文武官僚,赶考举子都在闻风而动。 据说市面上有深通朝堂官员之人,私下编撰春闱待选官员名录。 上面不仅有入选主考的内阁和六部高官待选名单,还有本次春闱各部抽调属官人员名录,这些人后期都会担负阅卷初筛之责。 如今这样的名录,市面上已被炒到十两银子一份,那些举子个个蜂拥抢购。 侥幸买到的人,视如珍宝,买不到的人到处钻营,搞得世风混乱。 最近两日,几位阁臣和六部一些高官,府门前每日都有许多举子拜谒,甚至部分待选的春闱属官,都有举子拐弯抹角去结交。 这些都是那本私传名录闹出来的,往年春闱虽也会闹出不少事,但是今年似乎特别热闹。 玉章谨遵祖父所言,闭门谢客,才是稳妥之举,免得招惹上什么因果……。” …… 柳璧已是科举上岸之人,他说起这些事情,只当做市井趣谈。 但贾琮面临下场春闱,对这消息比柳璧要敏感许多。 市井之上居然出现春闱主官属官待选名录,这种东西明显具备蛊惑欺诈的意味,居然还被许多赶考举子追捧。 要知道但凡能参加会试的举子,都已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很多人都是一州之地的顶尖才子。 这样的人,不管学识,还是眼界,都是非同凡流。 这份杜撰的名录,能把他们认可,一传十,十传百,到处索罗抢购。 说明这份杜撰名录,必定让人觉得言之有物,颇有些份量,让举子们觉得物有所值,对春闱入围有所襄助。 那些撰写这份名录的人,就不可能是市井俗人,他不仅熟悉各部官员情况,甚至还可能熟悉春闱考官筛选要旨,不然无法大致锁定人员范围。 如今那些会试举子,开始依照名录上的官员,四处拜谒结交,彼此就会牵扯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一旦朝廷昭告春闱主考和属官遴选结果,部分官员正好和市井名录上重叠,那其中就会隐藏难测的纠葛和凶险……。 一直到贾琮送走柳璧,心中还在盘旋那市井名录的事。 …… 荣国府,东路院。 夏太太带着女儿夏金桂,受了王夫人的盛邀,到东路院做客。 自马车在东路院门口停驻,王夫人早就屏退外院管家小厮,带着心腹陪嫁婆子和丫鬟,亲自在门口相迎。 夏夫人随着王夫人一路走来,发现这东路院虽不如夏府宽大,但修建得十分精美宏丽。 游廊、屋舍、假山、水榭、树木花草,错落有致,曲径通幽,而且处处崭新,望而生端。 东路院对比夏府的豪阔,透露出大族世勋独有的清贵底蕴,这种气息是出身富商之家的夏太太,极少有机会见识,心中多少有些感叹。 她一路走来,沿途遇到的贾家仆妇,面容端正,衣裳整洁,举止规矩,礼数周到,里外气象实在不愧豪门之风。 她再看王夫人身边几个贴身丫鬟,满身绫罗,头戴珠玉,相貌秀美,即便普通之家的小姐,也多有不如。 等到进了堂屋,看到博物架上摆满古玩,或晶莹透亮,或宝光内敛,尽显儒雅富贵。 所用桌椅都是上年份的酸枝香檀之物,闪动着时光沉淀的暗光,可知传承数代,不像大富之家新奢之物,里外透着暴发气息。 夏太太也偶尔在官勋之家走动,但却都没贾家这种百年豪族气度,心中油然而生难掩的敬慕和艳羡。 据她所知,这里的东路院不过是荣国府偏院,一座偏院便已有这种气象,那荣国正府的富丽堂皇,只怕要更加炫人眼目。 上次夏太太到梨香院做客,虽然也在贾府之内,但那时她并没太过留意。 但这次上门,她心中却多了一丝杂念,来之前大致打听了贾家之事。 她知道贾家可不止一座荣国府,家主贾琮,少年得志,名满神京,一体双爵,除了荣国府之外,还有一座日常居住的威远伯府。 既是家主的居府,且也是皇家敕造,贾家对内称做东府,只怕富贵风华比之荣国府,多半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太太想到这些,一颗心无法抑制有些蠢蠢欲动……。 …… 夏家乃皇商之家,虽然金银满屋,但在官勋贵族眼中,不过是可宰杀的猪羊。 她一个寡妇守业的妇人,为了保住万贯家财。 不得不利用亡夫留下的人脉,将那些王族贵勋引入夏家的生意,让他们分食夏家的利是,以保住夏家的富贵家业。 贾家这等贵勋豪门的根基和权势,正是夏家这种商贾之门,最欠缺的凭仗……。 夏太太独立支撑家业历练出来的筹谋算计,不是王夫人这样半生安享内宅的妇人,可以同日而语。 他想到女儿对那个贾琮的痴迷,心中不由叹息,要说女儿的眼光想法没错,只是这路数和方向,实在不搭调子。 自己女儿和那少年勋贵,称斤拨两,两人天差地别,根本不用奢望。 …… 此时丫鬟进来传话,说三姑娘从东府刚过来,如今已进了内院。 夏太太见一旁的女儿,不知是听到三姑娘到来,还是听到东府字眼,一双明眸似乎都微微一亮。 看得她有些皱眉,不由心中思量一圈,想到今日王夫人盛邀的目的,心中便大致有了算计。 探春到了正堂之后,王夫人笑着让她陪着夏姑娘逛院子说话。 等到两位姑娘走后,夏太太说道:“上回贾太太信中所言之事,家中大姑娘入宫多年,神丰貌美,孝贤淑德。 这等人物,如能得蒙圣宠,自然是实至名归,家门之福。 只是宫中历来佳丽如云,要想得蒙龙恩,总归要能入圣上青眼,这其中的讲究和门道可就太多了。 我家中倒是有一族亲,在宫中任事多年,也算颇有些手段。 可以帮着贾太太打听一二,只是此次宫中三年之事,如是官宦之家选送的秀女,倒是更容易操办。 因选送入宫的秀女,都有既定程序层层筛选,只要人物出众,再加些额外手段,必定能在圣上面前露脸,此乃例选。 而家中大姑娘入宫多年,属于尚宫局女官,倒有女官在三年之期,遴选为妃的前例,但却不在常例之中,此乃特选。 特选比起秀女例选,又要难上十分,遴选女官不仅要品貌出众,家世人脉缺一不可,还要有极好的机缘。 要想找人操办,也是十分敏感繁琐,难以一撮而就,需要细细打听筹谋,不能操之过急。” …… 王夫人自那日送信去夏家,心心念念此事,如今总算从夏太太口中听到真章,心神不由一阵振奋。 自己猜的果然没错,宫中那位夏太监,就是夏家的族亲,夏太太称他任事多年,颇有手段,那就再没有旁人了。 只是夏太太说元春的事情,操办起来颇为繁难,王夫人听了虽有些气馁。 但是也不觉得奇怪,此事要是不难,元春怎么会入宫多年,至今也没有落下结果。 而且,王夫人刚才听夏太太说的头头是道,可知是深知此事就里底细,让王夫人觉得总算遇上个明白人。 她压抑心头兴奋,说道:“夏太太有这样的族亲,又有这等根底手段,小女之事还请夏家予以襄助,贾家必记得这份恩德。 如果事情能成就,我和家中老爷必定倾力图报,不负夏家这份情义。” 夏太太笑道:“贾太太此话客套了,我与你一见如故,实在觉得投缘融洽,你我都是为母之人,为子女计算长远,同类此心。 此事我会传口信入宫,请我那位族亲先做打探,先弄清楚大姑娘如今在宫中的情形。 比如入宫多年,为何至今未得屏选,需明了原因。 这深宫大内,并不像寻常之家,各种讲究忌讳极多,这种事总要清楚根底,才能清楚能不能操办,操办起来才会事半功倍。” 夏太太这话一说,王夫人的心绪一下又被吊了起来,似乎对前程又多了几分忐忑不宁。 但是王夫人仔细想来,却觉得夏太太这是稳妥之言,如果这种事情都那么容易,岂不是随便一个宫女都能做皇妃。 但王夫人虽有急不可耐之情,也知道今日话题,说到这里便已到了分寸,只能等夏家族亲打听清楚,元春在宫中各种情形,再做打算。 …… 夏太太和王夫人说完关键之事,便相互说些家常闲话,女子之间的话题,说来绕去,总不免要讲的各自子女。 夏太太笑道:“贾太太也是福运深厚之人,所养子女都是个个出色,大姑娘豆蔻之年,就以容貌才德选入宫中为官。 方才看到膝下那位三姑娘,相貌俊美,风姿绰约,大家闺秀中绝顶人物,当真是不俗。 还听说贾太太养的儿子更不得了,都中传闻是衔玉而生,尊贵奇异无比,还生得一副好相貌,听着都让人稀罕,只是从没见过。”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里十分受用欢喜,自从宝玉收到宗人府训斥,贾政已不让他佩戴那块玉,连衔玉而生的话头,也不在让人乱讲。 这桩事情可是王夫人一辈子最得意之事,偏偏不再让她宣扬,实在如如鲠在喉,别提心中多不爽利。 如今,夏太太偏偏就提到这一桩,当真是个明白人。 王夫人笑道:“夏太太过誉了,我的宝玉虽有些好处,但寻常之时也顽皮,没有一日不让我操心的,好在他还孝顺听话。 他自小得老太太宠爱,原本要住在这边,只是老太太一定要留在身边养,所以都住在西府,我也不好和老人家计较。” …… 夏太太心中奇异,宝玉一个偏门子,在贾家居然有这等位份,被贾家国夫人留在身边教养,这份宠爱比那威远伯,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至于宝玉被圣旨贬斥之事,她也让人打听来知道,不过这在夏太太看来,倒是不算什么大事。 如果都像那少年威远伯那样,通体金刚,无尘无垢,哪个还能巴望得上。 夏太太微微一笑,说道:“谁家哥儿打小不不淘气的,都是这么过来的,只要懂孝道,知礼数,其余那些有什么打紧的。” 王夫人想到夏太太那些话,颇和自己心意,既然已提到这话头,如今正要求助人家,脸面上的礼数总要周到些。 说道:“今日夏太太上门做客,宝玉一个晚辈,照理要来拜见的。” 于是吩咐丫鬟彩云,去西府传话宝玉,让他到东路院见客……。 第五百四十七章 相逢即是缘 荣国府,凤姐院。 正屋南窗炕上,铺着大红团锦软毡,王熙凤坐在炕上,背后枕着锁子锦靠背。 阳光从窗沿子上斜斜射入,照在人身上暖融融懒洋洋的,王熙凤正和平儿说着闲话,右手下意识抚摸已隆起的腹部。 她已怀胎数月,如今已经显怀,身子也开始有些臃肿,但是精神气色却还健旺。 自从贾琮承袭荣国爵,便把西府的家当交给王熙凤打理,除了警示王熙凤断了放印子钱,以及以往的包揽盈利之事。 其余西府一众事务,都放权让她打理,或许是贾琮恩威并重的手法,也或许是女人怀胎之后,心思转变,欲留阴德。 从此之后,王熙凤专心料理家务,不理外头暗邪之事,又有平儿、五儿两个能干的做帮手,府上诸般事皆流畅顺遂,风平浪静。 年里贾琏曾寄书信回家,言自到了辽东之后,因由贾琮军中故旧关照,虽身为配军,但并受到歧视虐待。 还给他安排一个军中协理采买的杂务,平日做些出入跑腿之事,日子也过得安稳,王熙凤听了也算放心。 王熙凤虽想到夫妻十五年后才能再见,心中未免伤感。 但好在老天有眼,如今腹中有了子嗣,不管将来生下是男是女,娘儿俩也好作伴度日,想来总也有一些意趣。 再加上她找了贾琮做靠山,送了自己心腹丫鬟入他的房头,将来在府上有了根基,不怕以后过不好日子。 因此,眼下王熙凤和贾琏虽夫妻生离,但是除了这一桩,其他诸事,竟是她嫁入贾家以来,最顺心的一段,也真是桩怪事。 这天上午,王熙凤正和平儿说府上杂事,五儿因有他事,并不在院内。 突然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来人掀开门帘,却是宝玉。 王熙凤笑道:“宝兄弟倒是有心的,常能过来走动?” 宝玉笑道:“昨儿老太太提到凤姐姐如今尊贵,都在将养身子,还说万不能让你归于操劳,我今日得空,过来看看姐姐。” 王熙凤笑道:“那可要谢宝兄弟记挂着,赶紧炕上坐了。” 王熙凤又让丰儿给宝玉上热茶,宝玉坐了闲话几句,又问道:“今日怎么不见五儿姑娘。” 王熙凤和平儿不由自主对视一眼,平儿微微摇头,神情有些无奈。 王熙凤微微一笑,凤眼生姿,目光中隐含难于察觉的讥讽。 说道:“如今琮兄弟闭门读书,等着下场春闱,五儿心疼她主子费心辛苦,每每挂心。 每日到这个时辰,她都回东府张罗杂事,帮琮兄弟准备滋补午膳,在东府陪琮兄弟用过饭,才会回来这边。 她也是个劳碌命,看不到琮兄弟,竟是连饭都吃不下的,说来也是好笑。” 王熙凤嘴皮子利索,随口闲聊,一说便是一大堆,听起来只是轻松自在的唠家常。 但一旁的宝玉听了这话,脸皮一阵发僵,神情之中流露尴尬膈应,还有强自掩饰的失落……。 …… 其实宝玉过来看望王熙凤,和前日去看薛姨妈,不过是异曲同工。 看望人都是由头,哪里有好看的女儿家,爱往哪里凑而已。 自从贾政搬去东路院,宝玉被贾母留在西府,因没了父亲管束,更加像是没了笼头的马。 连族学都是隔三差五去一趟,露个脸罢了。 他已经上了七年族学,一套四书还是背得被狗啃过一般,也怪不得贾政常常因此恼火。 不过他对韵诗对句这类文字游戏,还有些聪明灵气,不过这些只是小道之才,对举业应试半点没用。 因如今变得愈发自在起来,整日闲的扯淡,也没什么要紧事做,爱红好色的毛病自然蒸蒸日上。 当年贾琮还住在西府清芷斋,宝玉就对贾琮的丫鬟五儿留意。 因五儿体贴斯文,俏美娇柔,比起晴雯美艳烈性,更多几分黛玉的神韵,曾让宝玉一见难忘。 只是这些年,五儿是贾琮的心腹丫鬟,宝玉日常也没什么机会亲近。 如今五儿被贾琮派到西府管家,时常在西府内院走动。 这几年她已渐渐长大,出落得愈发风姿绰约,宝玉偶尔见到便觉酥倒。 他虽日常和丫鬟嬉笑厮混惯了,但还算没完全丢了脑子,心中多少还有些顾忌分寸。 宝玉知道贾琮今非昔比,对自己也并不亲近,还在东府立下外男不入内院的规矩,当然宝玉也看不上他那样的禄蠹之人。 他知道五儿是贾琮的贴心丫鬟,寻常不敢去招惹,但如今五儿在凤姐院里管家,却与她在贾琮身边服侍不同。 这些日子他常借口来凤姐院子,看望将养身子的王熙凤,趁便和五儿说些闲话,也好亲近欣赏那俏美颜色。 只是五儿从小就跟了贾琮,见惯的是男儿的奋进卓绝,对宝玉这等纨绔无聊,心中很是抵触膈应。 且她也是心思聪慧之人,见了宝玉刻意接近的龌龊样,哪里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愈发爱搭不理,一见他入院子,便找了由头走开。 很快连王熙凤和平儿都看出不妥,只是碍着往日的脸面,不好一时说破。 宝玉这人从小爱和丫鬟胡混,又被身边丫鬟奉承纵容,只觉得生得得意的女子,都该对他也心生喜意。 他没察觉出五儿对他的嫌弃,只觉这是五儿和他不太捻熟,女儿家天生的羞胆怯所致,愈发觉得五儿可贵可爱。 所以,这种看望王熙凤的把戏,最近他已玩了多次,终于连凤姐儿都看不下去了,才是说了五儿对贾琮体贴多情的话语。 她见宝玉听了自己的话,那脸上露出失落伤感神情,她不知是自己刚巧害喜,还是被宝玉表情膈应到,突然觉得很是恶心。 …… 王熙凤正有些遏制不住,想对着痰盂干呕,突然院子里响起脚步声。 有人问道:“宝二爷在这里吗?” 王熙凤和平儿听出那是袭人的声音,平儿说道:“正在这里呢,袭人姐姐请进。” 袭人进屋和王熙凤行过礼,对宝玉说道:“我到处在找二爷,原来你在二奶奶这里。” 宝玉问道:“大上午的又有什么事,也值得你到处找我?” 袭人说道:“彩云从东路院过来传话,说太太让你过去见客?” 宝玉奇道:“老爷现在在上衙,这时候还有谁来访,老爷的客人我一向不知应付,你就说我身子不舒服,回了就是,太太不会怪罪。” 贾政的客人不是官场同僚,就是之乎者也的儒生,宝玉一向这反感这样的人,满嘴的仕途经济臭屁。 贾政在家时,但凡有这样的会客,宝玉还会捏着鼻子去应付一番,贾政不在家,宝玉自然懒得去做戏。 袭人说道:“不是老爷的客人,是太太请了桂花夏家的太太小姐,到东路院做客,言语中提到宝二爷,所以请你去见客。 既然二爷不愿去,我找个理由和彩云去说,让她去回了便是。” 宝玉听到桂花夏家的字眼,心中一激灵,想到那日去看望薛姨妈,知道薛蟠亲事没成,那位美貌的夏家小姐逃过一劫。 这等闺阁琼玉,免堕污泥之辱,让宝玉感到由衷欣慰,眼下竟有这等机缘,岂能失之交臂。 说道:“你也不早说清楚,既是太太的客人,就不是官面上人物,不过是家里亲友往来,这倒是要去见的,不好驳了日常礼数。” 袭人见了宝玉突兀转变的态度,心中有些迷惑。 她知宝玉只爱和丫鬟顽耍,但凡外客都不喜好去见,并不分老爷和太太的客人,今天倒是有些奇怪。 …… 王熙凤见宝玉跟着袭人匆匆离去,对身边的平儿冷笑道:“宝玉倒是个有趣,这府上凡是长得周正的,好像都关他的事情。” 平儿神情也有些腻味,说道:“宝二爷虽说爱和丫鬟闹,以往多少有些分寸,五儿是三爷房里的,他怎么就至于这样呢?” 王熙凤说道:“他这事可是早就有根源,并不是现在才有,当年琮兄弟还住在清芷斋,宝玉就看上了他身边的五儿。 还想让老太太帮着讨来给他,那时我还帮他支过招,还好这事情没成,不然我和三弟的梁子可就结下了。” 王熙凤想起当年之事,贾琮在东路院被大老爷和大太太折腾,老太太担心他养不大,才把他挪到西府来养。 那个时候不管是王熙凤,还是贾母和王夫人,想的不过是养活一个贾家血脉,省得在东路院被人折腾死,传了出去名声不好听。 谁也没想到当年不受人待见的庶子,今日居然会走到这个地步……。 王熙凤叹了口气,说道:“五儿从小就服侍琮兄弟,是他的心腹丫鬟,一向疼得眼珠子似的。 宝玉也巴望着往上凑,没半点眼力劲。 我就心里奇怪了,太太满心要争这份爵位和家财。 就算真被她争到手,她又能传给谁,宝玉根本不是这里面的货,祖宗的东西传给他,他又能守住几天。” 平儿淡淡笑道:“太太眼里宝玉是衔玉而生的贵子,做娘的多半看不清这些,可不都觉得自己儿子最好。” 王熙凤突然问道:“以前没听说太太和桂花夏家有交情,怎么人家母女就上门做客了?” 平儿略微想了一想,说道:“奶奶如今都在院里养胎,很少出去走动,外面的事不清楚也是有的。 前些时候,桂花夏家的小姐,正在和宝姑娘的哥哥相看亲事,据说就是太太陪的客。” 王熙凤说道:“这事我知道,那日薛姨妈借大花厅摆寿宴,请我们过去吃酒,席上不是就说了这事。” 平儿说道:“近几天的事情,奶奶都在院子里,所以没听到风声,夏家已回绝了这门亲事,据说是高僧卜卦,这两人八字不合。 夏太太不好意思亲口回绝,是让太太代为转达姨太太,应该是这两人言语投契,我估计太太和夏家的交情,就是从这里来的。” 王熙凤听了平儿这番话,一双丹凤眼眸光转动,突然间领悟到什么。 突然神秘笑道:“方才袭人说夏家母女二人来访,宝玉平时最厌烦见客应酬,今日听了袭人的话,却这般兴冲冲过去。 平儿,那位夏家小姐可是个美貌姑娘。” 平儿有些忍俊不禁,说道:“奶奶的卦算的极准,我听三姑娘说过,夏姑娘果然是个样貌得意的女子。” …… 荣国府,东路院。 探春正陪着夏姑娘逛园子,原先东路院因占地有限,后花园占地并不广, 但此次改建,贾琮为了让贾政住得舒心些,将原有梦坡斋书屋周边,圈了一些地方进来,让东路院占地大了许多。 连带着东路院后花园,也比原先更加宽敞,又请了高手匠人营造,处处用心修建,精巧别致,曲径通幽,仔细逛起来倒颇有情趣。 园中石桥上,两个同样如花似玉的姑娘,正前后相随走过,桥下碧波倒映一双倩影,更显袅袅婀娜。 探春和夏姑娘也就见过一面,本来也不捻熟,再加上自己三哥哥两次嘱咐,更让探春心生小心。 今日她过来倒真是正经陪客,只说些场面客套话,言语之间拿捏分寸,并不和夏姑娘说亲近交心话。 连带着紧跟身后的侍书,也是闷头跟着自己姑娘服侍,并不和同行的宝蟾说话。 倒是那夏姑娘对探春颇为热络,言语灵巧,谈吐流畅,的确有些机智城府。 夏姑娘说道:“三姑娘,这园子修的真不错,精巧别致,风景秀美,我家园子虽大些,但却没这边好看。” 探春微笑道:“因担心家中老爷住不惯,这园子三哥哥花了不少心思,请神京有名的山子野老先生营造,景致自然是不错的。” 夏姑娘听到三哥哥一词,心中猛的一跳,自己只是随口说的奉承话,没想到却引出自己最爱听的。 她听探春喊三哥哥时,言辞间似有说不尽的亲昵和温柔,虽她知道探春和贾琮是堂兄妹,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妒忌……。 夏姑娘心中萌动,说道:“你那三哥哥对你家老爷这般用心,倒真是个好人。” 对方一句寻常的客套话,但听在探春耳里总有些走味儿。 特别是最后那句真是个好人,语声似带着一丝油然而生的娇媚,听得探春寒毛直竖。 探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错觉,这让她都忘了去接夏姑娘的话茬。 夏姑娘又说道:“这偏院的花园已这般精美,你那三哥哥的东府花园,岂不是要更加好看了?” 探春看了眼身边美貌端庄的夏姑娘,形容举止皆是大家闺秀做派,并没半点不对,自己刚才定是走神了,胡思乱想起来。 她笑着回道:“东府地方要大许多,原先那边就是宁国府,三哥哥封爵之时,又重新修整了东府园子,自然比这边还要好些。” 夏姑娘听了心中一动,说道:“堂堂伯爵府自然是极好的,也不知是多好的景致,三姑娘可得带我去逛逛,也好见识一番。” 探春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僵,想到贾琮两番提醒,说道:“这段时间有些不便,三哥哥都在闭府读书,我们都不好去打扰。 等以后有暇,便带夏姑娘过去走走,也不算什么大事。” 夏姑娘听了心中失望,只觉得贾家的人都有些不爽利,除了那贾太太,其他人好像都不太好糊弄。 她正想将话题再往贾琮身上拐弯,突然听后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叫喊着三姑娘,夏姑娘认出是贾太太的随身丫鬟……。 …… 荣国府,东路院,内院正堂。 宝玉跟着彩云出荣国府,上了马车直奔东路院。 他昨日本想到梨香院找宝钗说话,可因薛姨妈的缘故,他的宝姐姐脸上淡淡的,似乎不爱说话,宝玉并没有称心。 今日去凤姐院子,本想见那俏美可人的五儿,偏偏人又没遇上,还听了凤姐番说辞,将五儿对贾琮说得如此多情亲密,让宝玉大败兴致。 本来这天多半要在伤春悲秋中度过,没想到太太让他去见客,竟有机缘一睹夏家闺阁琼玉的芳容。 宝玉心中有些陶醉,可见上天也会眷顾自己这番情怀,总要降下些机缘,让自己见识这人间芳华,总是这般风流难自弃……。 等到宝玉急匆匆赶到内院正堂,未入堂之前,又煞有介事让彩云帮他正紫金冠,捋平衣服皱褶,才神充气足的走入。 …… 夏太太正和王夫人闲聊,突然见门口进来一个少年,头戴金宝紫金冠,系双龙抢珠金抹额,穿金赤大红箭袖,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五官俊秀端正,脸庞圆润,虽有些脂粉气,也算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王夫人见宝玉进来,精神抖擞,衣履鲜亮,便眉开眼笑,说道:“今日夏家太太上门做客,还不快来见过长辈。” 宝玉见堂中并没他相见的闺阁琼玉,心中不禁有些失望,不过夏太太是夏姑娘的母亲,心中也不敢怠慢,免得唐突到佳人。 当下便大方周到的向夏太太见礼,他见夏太太上下打量他,目光之中颇有赞许欣赏之情,知道自己风仪人物让人喜爱,心中好生得意。 夏太太方才见了宝玉,竟比那相貌堂堂,举止却粗俗的薛大公子,竟还要好上几分,更不用说贾家门第比薛家更加体面。 她想到丫鬟宝蟾,一提起这宝玉便一脸痴迷,也的确有些缘故。 没想到贾家的种血倒是不错,养的哥儿都是样貌出色的人物。 夏太太笑道:“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宝哥儿的确如传闻中那般卓绝俊俏,贾太太真是好福气。” 王夫人自从贾琮承袭荣国爵,她因为宝玉受了多少气,除了老太太依旧疼爱宝玉,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多半不再待见宝玉。 只有遇到这夏太太,当真里外都是对宝玉的好话,总算有人知道宝玉的好处,即便没有元春的事,王夫人也觉夏太太是个可交的。 王夫人如今正有事求着夏家,自然要把两家关系拉得近些,处好眼前客套亲近的机缘,以后求人办事也更好开口。 笑道:“夏家和薛家是上辈子世交,薛家和贾家更是累世姻亲,我们这几家都是连着世情,怎么都不算外人。 既有世交之谊,况你家姑娘比我的宝玉还大二岁,更不用太过客套忌讳,今日不如让他们姐弟见面相识,也算两家相交之谊。” 夏太太听了此话,正中下怀,连连说好。 王夫人便让彩云去后花园传话,请三姑娘陪着夏姑娘回内院正堂。 宝玉听说请夏姑娘来相见,心中难言喜乐,觉得当真不需此行,还是自己太太疼爱自己。 自己和夏姑娘的缘法,不像林妹妹那样隔阂,不像宝姐姐那样清淡,竟然还颇为通畅,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 东路院后花园,夏姑娘听了彩云传话,有些暗自皱眉,自己来贾家做客,可不是为了见什么劳什子宝玉,怎么那里都有他。 但是她毕竟上门是客,贾家的三姑娘就在身边,也不好表现出不满,便笑着装出欣然模样,跟着探春去见人。 等到进入内院正堂,王夫人笑着给宝玉和夏姑娘引荐。 那夏姑娘只是落落大方,微笑着向宝玉见礼,举止娴雅,笑容矜持,里外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连王夫人都看了点头。 宝玉见夏姑娘容貌秀丽娇媚,身姿窈窕婀娜,行动温婉大度,如果名不虚传,竟和家中这些姊妹一样出众,一时看得目不转睛。 而站在夏姑娘身后的宝蟾,如此近距离看到宝玉,脸上眉花眼笑,神情微微有些发痴,和宝玉有异曲同工之妙。 夏姑娘见宝玉看自己的目光,难掩痴迷赞叹,心中不禁有些得意。 且宝玉虽也是盯着她呆看,竟比薛家大傻子色眯眯的样子,要顺眼许多,也不知什么缘故。 她心中不自禁有些盘算,这劳什子宝玉,虽远不比上他俊美风流,不过也算生了副不错的皮囊,就是不知顶不顶用……。 第五百四十八章 秘册掀风云 荣国府,东路院,正堂。 王夫人和夏太太见宝玉和夏姑娘相互见礼,各自脸上都生出笑容。 只是,夏太太的笑容意味深长,王夫人的笑容不疑有他。 宝玉见夏姑娘明眸善睐,宛如秋水含光,眼波润泽柔软,有意无意往自己身上瞟,似是有情又若无情,着实叫人怦然心动。 让他忍不住一阵胡思乱想,只觉混身有些酥软……。 宝玉身边丫鬟,如袭人碧痕之流,对他奉承温顺,甚至任他随意胡来,既有暖床暗度,也有戏水鸳鸯。 但也只限于他自己房内,在外头宝玉其实不敢放肆,即便和金钏调笑几句,都要惹出天大的事,被贾政打个半死。 至于面对外家姑娘,如林黛玉之隔阂,薛宝钗之清淡,归根到底,哪个也不把他放眼里。 即便他看上五儿的美貌,也不过是借故接近,想要说上几句好话,但五儿也把他当猪瘟样避开。 因此,这几年路径歪曲,在宝玉的眼睛里,除了房里那些丫鬟,天下女儿多半有些高高在上,难以接近,让他生出多少空叹倾慕。 甚至让他觉得,这些钟灵毓秀的水做温柔,本该离弃人间,高高在上,岂是他这种须眉浊物,可以轻易触碰企及。 但是眼前这夏姑娘,和其他外家姑娘相比,竟是这等迥然相异。 夏姑娘那娇媚动人的眼波,并没宝玉常遭受的冷淡厌弃之意,而是一种审视和好奇,甚至还有一丝古怪的亲近。 让宝玉心中生出雀跃喜意,隐约觉得自己在林妹妹、宝姐姐那里受的疏远冷淡,仿佛都可在这夏姑娘身上得的补偿……。 宝玉心中感叹,到底上天垂怜,难弃风流,让我得见这等可人女子,想到这些宝玉心潮起伏,脸上不禁又现出痴呆样。 好在这时察觉到侧边一道炙热的目光,将宝玉从痴呆中拉。 他下意识侧头,便和那人目光撞在一起,心中又微微一震。 差点脱口而出,好标致的丫鬟,竟比贾琮身边的五儿晴雯,也不差多少,比自己房里的丫鬟更是好了一等。 她一直跟在夏姑娘身边,必定就是夏姑娘的贴身丫鬟,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也是一样的得意出色。 这小丫鬟不敢正眼看人,常用眼睛偷瞄自己,一双大眼睛水润润的,颇有情致绵绵之色,宝玉心中大乐,这个竟是更懂事的。 他只是这一瞬间,竟觉得这丫鬟竟比小姐还要可人。 他心中感叹,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的,得了这一对出色的人儿……。 夏姑娘见宝玉脸上神情变幻,一会儿惊喜,一会儿感叹,一会儿犯傻。 刚刚她还觉得宝玉生了副不错的皮囊,如今见他脸上各种古怪情状,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这劳什子宝玉竟是个呆子,和贾家东府那人相比,更加天差地别,不过看起来和她娘一样,是个容易哄骗的……。 …… 伯爵府,贾琮院。 日头即将升到中天,寒春的阳光,从窗棂上射入书房,温煦明亮,将屋内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贾琮正靠书案前的软椅上,手中拿着自己摘录的笔记,仔细研读揣摩。 芷芍坐在书房南窗下向阳处,手中拿着一个绣绷,用晴雯那里刚学的界线法,绣一株花蕾盛放的睡莲。 她身上穿件雪蓝缎工绣交领长袄,布料精美,裁剪精细,贴肩收腰,映照着融和的阳光,将线条婉约起伏的身姿,衬托得盈盈动人。 以至于贾琮在读书的间隙,目光常不由自主被芷芍吸引。 英莲正席地坐在书架前,不知在翻阅什么杂书,身边放着个粗陶罐子,里面放了坚果零嘴,不时就往小嘴塞几颗。 她如今正到了抽条的时候,时常小嘴不停,母亲封氏宠爱女儿,时常送些精致的零嘴过来。 等到书案前的阳光变得越发耀眼,贾琮便伸了下懒腰,放下手中的书本。 书房外的走廊上,一个红泥小炉闪着火光,飘出甜香软糯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好闻的药气。 如今王熙凤怀孕显怀,日常不宜多操劳,平儿和五儿手中的家务事,便比以往更细致繁琐些。 五儿虽白日都在西府忙碌,但只要得了空闲,每天午前都返回东府,给贾琮操持滋补膳食,张罗完事才返回西府。 等到堂屋里响起脚步,便到了贾琮院里每日午膳时间,英莲第一个坐起,跑去堂屋帮忙摆桌。 …… 等院子里的丫鬟满满坐了一桌,贾琮对五儿说道:“如今你在西府管家,事情繁杂,不必每日午前回来操劳,让龄官帮你操持就行。” 五儿微笑回道:“虽眼下二奶奶减少理事,我和平儿忙碌了不少,不过西府那些家务事,倒不是每时每刻都会上来。 一般都集中晨起和日落两个时段,每日晨起各处管事丫鬟和婆子,来上报前一日事务履行。 但有偏差需我们拿定主意,但若无事,或各自散去,或新领当日差事;到日落前各房人等,还会上报本日疑难之事。 至于各处库房、采买、领用等事,内外院都有专人管着,由林之孝家两口协领,隔日便向二奶奶院里上报账目。 所以,寻常之日,我和平儿也就晨起和日落这两个时段比较忙碌,其他时间倒是事情不多。 每日午时前后,正好是空闲时间,东西两府就几步脚程,我呆在二奶奶院里也是白闲着。 不如回来帮三爷张罗事情,还能和姊妹们一起,比我一个在西府热闹些。” …… 其实五儿每日午时前后来回,自然是心中放不下贾琮,也是因为最近宝玉经常过来罗唣,看到有些厌烦,掐准时辰躲过去。 但是这事她没和贾琮提起,因这事眼下也不当事,宝玉就是一贯侨情做作,并不敢做出什么事。 且王熙凤和平儿都已看出宝玉心思,自会帮她抵挡排解,如今她是贾琮房里的人,就算贾母也不敢怎么样。 但要是将这件事和贾琮说,以他的脾气必定要对宝玉发难,五儿想到贾琮也是刚刚袭爵,眼下又值春闱在即,不愿给他生出事情。 贾琮笑道:“你既不怕繁劳,那便由着你的意思,只是自己仔细一些,不要过累了就好。” 五儿巧笑嫣然,回道:“三爷放心,我自己知道轻重,就盼着三爷早日熬过这段辛苦日子,早早金榜题名。” 一说到金榜题名,饭桌上的气氛都热烈起来。 这里除晴雯被赖嬷嬷买进贾府,芷芍据说出身犯官之家,也是从小被赖大买来。 其他丫鬟都是荣国府家生子,家中几辈子都在贾家过活,三十年前贾敬登第,她们的父母都还没出生。 她们都没见识过金榜题名的稀罕事,即便龄官和豆官长在江南,也是生于贫穷之家,见识还更单薄些。 一帮丫头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兴奋好奇的话,想到三爷用不了多久,又要体面风光一次,各人都觉得与有荣焉。 …… 贾琮突然问五儿:“林之孝夫妇日常做事还算周到吗? 贾家往常那些家生老奴,行事十分僭越,当年赖家兄弟当家时,做了多少为非作歹之事,给家门埋下许多隐患。 上年黑辽的乌进孝兄弟,便被我查出贪卑而被开革,咱们原先是东府的,西府本来就不是我们地界。 如今我们自己当家,就不能再出这样的事,做事只问忠奸对错,既然我们新来后到的,也没必要顾忌那些老脸。” 五儿生性聪慧,贾琮虽然事先没有明说,但将自己这心腹丫鬟派到西府,可不光是出力做事,也是帮着他掌眼西府人和事。 五儿说道:“这几月我在西府,也暗中留意过,林之孝夫妇以往在府上口碑就很不错,不像赖家的兄弟。 虽以往在赖家兄弟手下办事,免不了有些牵连,但二奶奶知道底细,说他们从没主动作恶之事,也算有几分本份。 如今三爷当了家,他们夫妇都见识过三爷的手段,更不敢有什么非分僭越之举。 我日常仔细观察,曾和平儿姐姐走动各处,他们出入各项账目都清楚,并没什么错漏,看言行也是收成的心思。 还有更要紧的一桩,他们女儿小红本被二太太撵走的,是三爷将小红提拔做荣禧堂执事丫鬟,让这两口子对三爷十分心服。 二奶奶说林之孝家虽是家生奴才,但他家香火不太旺盛,林家连着两辈子都是单传,林之孝只有小红一个独女。 林之孝早年有过一个同胞兄弟,不过早就亡故了,倒是留下一个儿子,但这儿子是个哑巴,左右只是安排吃食养活着。 二奶奶说林家的香烟实际上已断了,他们不像赖家那样子孙满堂,对富贵传承看得极重,做事才会如此胡来。 林之孝夫妇没儿子继承,做坏的心思自然也很淡,再加上三爷看重善待小红,他们自然一心给三爷做事卖命。” 两人用过午饭,一路往院子里逛,继续说着闲话。 贾琮微笑道:“这样也好,总算家里多两个能用的人,等过了今年,小红办事得力,我让二嫂升她到一等,让那两口子更安心。 既然他们做事可以放心,以后琐碎的事多交代他们做,你也好抽身出来,不用太过劳累。” 五儿听了这话心中奇怪,三爷难道不用我在西府,让我回来伺候? 贾琮见五儿眼神有些迷惑,表情甚是可爱,笑道:“怎么管家上瘾了,还真想正经在西府做管家婆,来日方长,我可是舍不得。” 五儿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俏脸不自禁涌起一片红晕……。 …… 这时外院的婆子进来传话,说少爷的小厮办妥了事,等着向少爷回话。 贾琮听了目光微微一亮,便独自出了内院,到了伯爵府外院一处偏厅,看到江流早就等在那里。 “三爷,我按你的吩咐,已买到这件东西。” 江流说着从身上拿出一个小包裹,仔细打开,里面是本蓝皮册子,有数十页纸张的厚度。 贾琮问道:“你买这件东西时,有没有让人记住你的来历?” 江流说道:“三爷尽管放心,三爷说过这事不许声张,并不是我亲自出面,我在市面上找了好几人,转了几手才到我手上。 如今外头有些混乱,举子们都在拐弯抹角寻购这东西,没人能查到我身上。 况且这东西从黑市上买的,更加有迹难寻,我整花了十七两银子才买到,其中二两是介钱,这本小册子竟值十五两银子。” 贾琮听了也有些咋舌,十五两足够神京一个平易之家,丰衣足食过上大半年了。 江流说道:“这小册子刚出来时就卖十两一本,已是惊人的高价,外头一套翰文轩松墨双印四书,也不过才十两一套。 最开始买到的人极少,后来因想购买的举子越来越多,最初买到之人,便私下附印贩卖牟利,还把价格越炒越高。 我是通过黑市的路子,才是十五两买到,如今外头市面都已炒到二十两一册。” 贾琮听了江流的讲述,心绪微微有些沉重,他从江流的话里听到一处关窍。 这本册子刚出现在市面,只有极少数人买到,如今弄成这样蜂拥紧俏,是刚买到册子的那些人,为牟取暴利,私下附印倒卖。 也就是说眼下这小册子卖到二十两一本,炒作得到如此引人注目,倒像是那些后来人所为,那始作俑者反倒被离奇淡化……。 这到底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中出现情形? …… 贾琮心情复杂的打开那本小册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粗略估计有近百人。 最开头列名的都是本届春闱主考待选人选,其中一些名字,颇有些触目惊心。 内阁大学士蔡襄、内阁大学士王士伦、吏部尚书陈墨、工部尚书李德康、户部左侍郎徐亮雄、礼部右侍郎黄宏沧……。 这些人都是神京各部高官,而且在士林颇有名声,因为当年他们都是名入二甲的举场骄子。 甚至有些人的名字,还出现在青山书院棂星阁,让贾琮这个青山书院学子耳熟能详。 这些人都具备成为嘉昭十五年春闱主考官的资格,只有官场中人,才会对这些人履历耳熟能详,才会准确将他们列名其上。 除了这些有资格成为主考官的人物,小册子上的其他官员,都是各部官员五品、六品、七品的小官,这些人都被列入春闱属官之列。 春闱属官虽没有主考官显赫,但这些人作用不容忽视,他们一般从事考场监督,实务办理,甚至是春闱试卷初筛、复评等阅卷重任。 春闱乃朝廷伦才大典的终局,但凡能入选春闱属官之列,都不是泛泛之辈,其中便是出现往年的状元、榜眼、探花之流,也毫不稀奇。 而且,列入名册官员,每人的官职、年龄、喜好等,都有简明描述。 其中有些信息等同个人私隐,看得贾琮有些暗自心惊,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撰写名册之人必定极有根底。 册子上的百余人,几乎是神京官场最精英的一批人。 他们有的已经位极人臣,有的是个部衙的中流砥柱,而有的眼下虽默默无闻,但将来多半会成为官场翘楚。 其实春闱会试之前,举子中间传扬揣测主考官和属官的举动,也是人之常情之事,算不得什么异常举动。 只是有人特意做了这份名册,并最终在举子中四处传扬,自夸猎奇也罢,谋取暴利也好,最终都有扰动是非之嫌。 贾琮拿了这本册子,从外院回到内院,又在花园独自走了许久,也想不出什么头绪。 最终回到自己书房,将那本蓝皮小册子,随手塞在书架上不起眼的地方。 …… 神京,推事院衙门,院事官廨。 推事院主事郑英权身穿从五品官,手中拿着一本蓝皮册子,步履匆匆的走入院事周君兴的官廨。 他看了眼正翻阅公文的周君兴,说道:“启禀大人,属下已从市井收罗到这本名册,其中内容颇有些不寻常。 并不像是市井之人所作,昨日已按大人吩咐,调配若干部署,入市井暗访此事,目前还没消息传回。” 周君兴自嘉昭十年调任推事院院事,已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四年多,依旧巍然不动,可见其才干表现,深受嘉昭帝认可。 推事院在自洪宣朝成立以来,便是个名声不好的官衙,推事院首官周君兴,在朝野内外更有酷吏之名。 但这位令人谈之色变的秘衙高官,其实是个仪容不凡的人物,年近四十,面容清癯,五官端正,蓄一口美髯短须,仪表堂堂。 实在看不出一丝奸臣酷吏的摸样。 周君兴结过那本蓝皮册子,只是随意翻了两页,便皱起眉头。 说道:“你那些人手要做调整,不要在市井上多花费心里,那里有的不过是小角色,根本无关大局。 重新调配精干人手,着重翻查吏部、户部之中,能接触履事文档的官员。 特别是哪些已致仕官员,在京定居荣养的为主,返归外省养老的为次,先近后远,一个都不要放过,七日之内必须有所着落!” 第五百四十九章 势起推事院 神京,推事院衙门,院事官廨。 郑英权听了周兴君的令谕,心中一阵凛然,他追随周君兴已有多年。 不管这位上官的心术手段,是正是邪,名声又是何等狼籍不堪,但谁也无法否认,他具备出色的才干和谋略。 方才他只是草草看了那蓝皮小册几眼,便一下抓到事情的关键。 断定在市井上追查蓝皮小册的始作俑者,不过是无用之功。 只有转换方向,从吏部户部等官衙进行追查,才会有所斩获。 因蓝皮小册上记录的官员履历私隐,不要说寻常市井人物无从得知,便是很多在朝官员也无法尽知。 只有像吏部、户部这样能经常接触官员履历文档的衙门,才会有这等类似操作的便利。 且在任官员因仕途顾忌,不过轻易去做风险嫌疑之事,反而卸任致仕的官员,因少了顾忌,涉案的可能性更大。 但凡致仕的官员,其中不少都是被动致仕,或因为党争,或因为倾轧,或因为失职,这类致仕牵扯复杂,会孽生出难测的祸患。 周君兴幽幽说道:“春闱会试是朝廷伦才大典终局,前几日我入宫面圣,圣上在我面前提到多次,可见求才若渴之心。 当今圣上关注之事,便是推事院履事要务,务必关注事态,重之慎之。 我听闻本届会试入京举子,日常走动频繁,又因出了这蓝皮册子,更是呼朋结群,拜谒官员府邸,勾连暗结,整日闹得沸沸扬扬。 但凡科举之试,官员学子沟通舞弊,时有发生,眼下这种拜谒结交之风,说不得便是祸患之始。 锦衣卫那些大老粗,只会在出了事情后,才去亡羊补牢。 推事院身为圣上耳目鹰犬,为圣上分忧解难,就要去做防患未然之事。 除了追查这蓝皮册子是何人所做,还要调配部分人手,监察入京举子动向,登录他们拜谒勾连过那些官员,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学子,以为读了几本圣贤书,得了一个举人,便眼高于顶,举止狂妄,行事放荡,啸聚市井,对他们不得不防!” …… 郑英权听了周君兴这番冷僻之言,心中微微一寒,他从周君兴的话语之中,听出他对士人举子的隔阂和恶意。 别人或许不知其中根由,但是作为追随周君兴多年的下属,郑英权却是深知个中根源。 周君兴当年也是名读书人,因屡试不中,举业无望,从此混迹市井,凑巧得了机缘,成了永州府衙一名小吏。 后来他跟着升迁为御史中丞上官入京,成为御史台一名普通御史,因举告上官贪污渎职,渐渐进入圣上视野。 当年圣上初登大宝,朝局动荡,隐象频生,为稳定局势,花了许多心力,据说这周君兴在其中出了大力。 所以尽管周君兴私德口碑不佳,但因手段狠辣,颇有谋略,还是得到圣上器重,只是他得罪人实在太多,几番被人弹劾。 最后圣上也保不住他,就把他打发到德州做了名六品参军。 嘉昭十年,圣上重启推事院,又将周君兴从德州调回神京,任正五品推事院院事。 这四五年时间,周君兴为圣上屡立功绩,但因不是三甲进士出身,文官实职到正五品,已经无法再晋升。 但圣上为掌控朝局凭添利器,对重启推事院十分看重,周君兴自从执掌推事院,不到一年时间,就让推事院重新焕发昔日凶戾和威势。 光凭这一点,便让圣上对他十分赞许,不能有功不赏,因此突破常例,于科举之外,特赐他同进士出身,并提拔为从四品官身。 但是圣上此举,在朝堂身上引起渲染大波,许多文武官员纷纷上奏反对。 认为此举悖逆国朝科举伦才祖制,是对科举取士的践踏,无法对天下学子予以交待。 能在朝堂上登堂入室的文官,都是正五品以上官员,他们能晋升到五品以上,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三甲出身。 一个连进士都不是的文官,因幸进而被提拔到从四品。 不仅是对官场常规的颠覆,也是对科甲入仕正统文官,所依仗的根基和荣耀,一种漫不经心的忽视。 当然,官员纷纷上书反对此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就是他们不想看到,周君兴这样的酷吏,不断得到圣上重用,持续登上高位。 这对在朝文武官员,将是难于估量的威慑和隐患,他们不愿看到因周君兴的晋升,而使得推事院的势力愈发高涨。 谁也无法保证,将来某一天,自己的把柄落在推事院手中……。 但是这一次,嘉昭帝乾纲独断,力排众议,鼎定此事。 因为皇帝要掌控朝政,钳制百官,就必须要有周君兴这样的人物,即便他手段狠厉,声誉口碑不佳。 而自周君兴晋升从四品推事院院事,他也愈发成为朝官群体中的异类,和那些靠着科举入仕的文官,更加势不两立。 或许,这也是嘉昭帝想要看到的。 推事院不需要官声卓著的清名之臣,而需要尖刀利刃,需要只忠心圣君的孤臣。 …… 所以,周君兴对这些会试举子所为,难掩厌恶和仇视,不过是出于自家心中缺憾,郑英权自然明了其中原因。 而且周君兴晋升从四品,大概也是到头了,圣上即便再器重他,有些事可一不可再,再想拨冗提拔,只怕也不容易了。 所以,郑英权心中未免没有感叹,因他也是名入三甲的进士。 衙门上官都只有从四品,自己这个六品主事,只要还呆在推事院,只怕仕途也很有限……。 …… 周君兴又问道:“最近外面的举子,除了这蓝皮册子的事情,还有其他什么异常之事?” 郑英权回道:“最近除不少举子依照这份名录,四处拜谒相关官员,倒是没有其他逾矩之行。 只是威远伯贾琮的府邸,连日有许多入京举子投帖拜谒,伯爵府门口每日都有人聚集,等候贾琮收帖接见。 不过贾琮以丁忧守孝、读书应试等理由,闭门谢客,但投帖拜谒的举子还是有增无减,也算是神京一桩事迹。” 周君兴奇道:“贾琮并不是春闱主考官或属官,他是个世家武勋,充其量不过是应试举子,怎么会有举子热衷拜谒于他?” 郑英权回道:“贾琮虽出身武勋世家,但他也是雍州乡试解元,乡试上一篇策论宏文,震动天下。 那文中的立身四言,被天下学子视为不易真法,他虽是武勋之身,但在士林之中名望颇高,被天下学子视为同类。 再加上前段时间,礼部大宗伯郭佑昌、太常寺少卿郑俨都因贾琮之故,落选本届春闱主考,在市井中传得沸沸扬扬。 依属下所见,这些举子一是倾慕贾琮的文华名望,再就是对此人有些好奇,所以才会纷纷上门拜谒结识,也不算什么奇事。” …… 周君兴目光闪烁,说道:“贾琮此人不能等闲视之,他是个到哪里,都能搅动风云的人物,抽调几个精干人手,在伯爵府周围设下暗桩。” 郑英权听了这几话,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眼下推事院人手也不算充裕,在他看来贾琮虽然声名显赫,但与推事院关注之事,并无什么牵连,在他身上耗费人力,好像有些不值当。 但他转念一想,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自己这位上官,对贾琮可一直没好感。 当年贾琮考中雍州乡试头名解元,周君兴的儿子周子安心中不服,在贡院放榜之时,当众污言构陷贾琮,煽动学子非议。 因为此事触犯到郭佑昌和郑俨的清名,再加上周君兴在朝堂上本就人憎鬼厌,都察院御史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发难机会。 因此上书弹劾举子周子安、石永信祸乱皇寿恩科伦才大典,心思奸险,应革去生员功名,以儆效尤,以清士子学风。 朝堂其他厌弃周君兴的文武大臣,也都纷纷落井下石,皇帝也不好悖逆群情汹汹。 于是嘉昭帝下旨,革除周子安、石永信生员功名,三年之内不得参加科举。 也就是说三年后,他们的同年都已中进士,他们还要从进学秀才开始重考,登科之路要多蹉跎许多年。 周君兴自己吃了科举不中的大亏,本来儿子周子安颇有才学,就想靠着儿子挽回心中之憾,却没想到落得这样结果。 他儿子这笔账,归根结底,自然要算在贾琮头上,所以郑英权深知,周君兴对贾琮一向颇有芥蒂。 …… 周君兴看了郑英权一眼,目光锐利,仿佛能看穿对方的心思。 说道:“贾琮此人不可等闲视之,我对此人一向心有疑虑,你还记得当年我们第一次和他打交道吗?” 郑英权略微想了一下,说道:“属下自然记得,那是嘉昭十年的事,当时他年方十岁,就被康顺王邀请参加楠溪文会。 还在文会上做了一首咏梅词,从此崭露头角,不断成就名望。” 周君兴目光阴冷,说道:“也是在那次文会上,为我建功的吴进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隐门凶徒所杀。 凶手混出康顺王的舒云别苑,躲过推事院高手的追杀,抢夺贾琮的马车,并以他为人质,逃之夭夭。 当时我们都觉得,以隐门杀手的果敢狠辣,贾琮必定难逃一死,最终会被凶手杀人灭口。 可是时间过去三天,他居然毫发无损回到荣国府。 据他所说,劫持他的凶手,受了刀伤发起热病,他乘对方神志不清,才侥幸逃走。 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居然能这样糊里糊涂死里逃生,如今想来还是让人匪夷所思。” 郑英权说道:“属下还清楚记得,当时大人派属下去荣国府,当面和贾琮问询杀手下落,但是他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周君兴脸上露出阴森的微笑,说道:“一个十岁的孩子,经历生死关口,却一如往常,面对你这种老练衙官,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这便是最大的破绽!” …… 郑英权听了这话,心中微微凛然,当年他入荣国府问询贾琮,事情已过去多年,如果不是今日提起,他都已开始淡忘。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周君心目光敏锐独到,他说的话未尝没有道理,贾琮少年早慧,的确非同寻常。 周君兴叹道:“当年的事情死无对证,连我在德州网罗的两名心腹高手,在追缉凶手的时候,离奇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贾琮又是荣国府子弟,身份特殊,加上当时他才十岁,不入民刑之法,我们根本无法深查。 这才过去没几年,他便已发迹到这种地步,如今身份愈发贵重,更是没法随意触及,当年的事只怕永远也找不到真相了。 但是你看他这几年,崛起速度令人咂舌,他身上不合常理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了些。 而他的起势发迹,也正在楠溪文会事发之后,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眼下春闱在即,市面上突然出现这本奇怪的册子,贾琮又刚巧受到赶考举子追捧,我虽不敢肯定这其中是否密切关联。 但推事院身为陛下耳目鹰犬,面临春闱前夕事态离奇,多一双眼睛,多一些留意,总是没错的。” 郑英权心中暗自思虑,他不能不承认,周君兴的一番话,的确有老成谋事的成分,但其中是否夹杂对贾琮的私怨,谁又能说得清。 …… 周君兴继续说道:“英权,你追随我多年,你应该很清楚,推事院为百官所忌,推事院的权势皆来自陛下的倚重。 一旦推事院失去圣宠,百官虎视眈眈,你我大概会死无葬身之地。” 郑英权听了这话,心中一阵发凉…… 周君兴又说道:“只有为君解忧,为国尽忠,才能圣宠不衰,仕途不败!” 这几年圣上大兴火器之技,在五军营中组建神机营,以推广火器之机,洗涤军权,调动将领,将十余万五军营精锐完全掌控。 如今,圣上一改登基十余年以来,在太上皇荫蔽之下,对军权掌控薄弱的颓势。 但是偏这个时候,江南卫军连年爆发大案,邹怀义、周正阳、罗雄、杜衡鑫等卫军将领高官,纷纷涉案伏法。 江南卫军糜烂如此,军中贪卑枉法成风,已让陛下心生警惕,而金陵大案还牵扯赵王姻亲张康年,对陛下的触动更大……。 陛下让推事院秘缉赵王一系官员的违法之行,并打压赵王在西北吐蕃边陲的军中势力,便是要震慑其妄生野望, 前些日子我入宫面圣,圣上数次提到军中革弊肃贪之事,我已听到风声,圣上欲在锦衣卫和推事院之间,加设军中稽查之权。” 郑英权听到这里心中猛然一跳,并从周君兴的目光中,看到一丝炙热。 大周锦衣卫虽称卫,但没有皇帝下诏,无权私自稽查军伍之事,只能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主持之下,做些配合缉捕之事。 而推事院只有文官稽查之权,同样没有皇帝诏令,禁绝涉及军伍之事。 不管是锦衣卫还是推事院,谁要是能得到军中稽查之权,谁就能节制左右军权,这该是何等赫赫权柄。 周君兴沉声说道:“锦衣卫指挥使许坤,最近查获大同盐铁贩卖大案,又牵扯侦缉孙占英投敌一事,卓有成效,颇得圣上嘉许。 一旦军中稽查之权,落到了锦衣卫头上,此消彼长之下,推事院权柄不张,便会渐渐失去圣眷。 仕途坎坷,不进则退,到了那时,你我性命前程又在那里?” 周君兴望着案上的蓝皮小册,阴森森的说道:“因此,权责范畴之内,但有疑窦,就不能轻易放过,纠察到底,以彰推事院之功!” …… 伯爵府,贾琮院。 薛姨妈因薛蟠之故,气病卧床,迎春、黛玉等姊妹因和宝钗之情,这日正结伴去梨香院拜望。 临行前黛玉让紫鹃去贾琮院里,准备请贾琮一起过去以应礼数。 紫鹃刚走进院子,透过书房的窗棂子,看到贾琮正奋笔疾书,神情举止十分专注。 黛玉日常关注贾琮的举业应试,常在紫鹃面前说起贾琮功课琐事,所以紫鹃大概知道贾琮每日要撰写时文。 至于什么是时文,紫鹃也不太懂,总之是和三爷金榜题名大有干系,十分要紧之事。 如今见贾琮这等形状,又知姑娘对三爷科考之事很是上心,自然不敢轻易打扰,和晴雯留了话便离开。 黛玉听了紫鹃回报,也称她事情妥当,黛玉自己精通文事,知道行文讲究一气呵成,贾琮正疾笔而书,自然不能打扰。 看望薛姨妈之事,并不用急于一时,于是和迎春等姐妹先过府探望。 …… 等贾琮一篇时文习作完成,外头正稀稀落落下起雨来,如今已近三月,虽春寒料峭,但气息渐和煦,雨水也开始频繁。 贾琮出了屋子,在走廊上散步透气,呼吸润泽冰凉的水汽,正感到心胸舒爽。 晴雯上来和他说了紫鹃来过之事,贾琮估摸紫鹃来时,自己这篇时文才刚起笔不久,如今一篇洋洋洒洒写完,可是耗费不少时间。 计算时间迎春黛玉等姊妹,多半已拜望过薛姨妈回来,或就近去荣庆堂贾母处问安闲坐。 他望着院中如丝如缕的雨幕,想到那日也是在雨中,他和宝钗少有的相对而谈,话语和暖投契,颇有意趣。 自己言语无忌,甚至对姑娘家多有唐突,那日宝钗走后,因薛姨妈之病,就再没来过。 如今自己知道了事情,不去问候薛姨妈,不仅失了礼数,宝钗面上也不好看。 于是换衣取伞,带了晴雯随侍,迎风踏雨去梨香院探望。 第五百五十章 白日污闺名 荣国府,荣庆堂。 迎春、黛玉、探春、惜春等姊妹去梨香院看过薛姨妈,便顺路去荣庆堂贾母处问安。 几人正和老太太说闲话,外头婆子来回话,说二太太带夏家嬷嬷来拜见老太太。 贾母听了有些奇怪,一时没想到夏家嬷嬷又是哪里的? 迎春、黛玉、惜春等姊妹自然也不知道究竟。 在坐只有探春心里清楚,夏家嬷嬷必定是桂花夏家的。 只是探春心里也迷惑,昨日夏家母女被太太请到东路院做客,怎么今日太太就带她家嬷嬷来见老太太? 俄顷,堂口门帘被打开,王夫人一脸和煦微笑,身后带着个容貌干净、衣裳精致的婆子。 她们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内院婆子和粗使丫头,抬了三箱礼物进来,一下将荣庆堂的空地占满一半。 贾母见了这阵势,一脸惊讶问道:“这是个怎么回事?” 王夫人笑道:“好叫老太太知道,昨日我请夏家太太和小姐,到东路院做客,两家聊得极好。 夏太太是极客套重礼之人,回去后便送了些许回礼过来,以示两家交好,知道我们府上老太太高寿,特意也送一份来致意。” 王夫人身边的婆子笑道:“我家太太得贾太太盛情交好,心中感激,特备薄礼回敬,知道国夫人在堂,高寿尊贵,不敢有失礼数。 这里有两盆上等供物盆景,五盆稀有兰草,一尊青玉香炉、两对茸角,一对上年份野参,送给国夫人赏玩受用,不成敬意。 我家小姐来时得府上三姑娘盛情相待,又知府上还有数位千金,皆人物出众,甚是倾慕。 所以送了各式绸缎、汗巾、扇子、香坠等微物,给各位姑娘赏玩,来日有暇,再请姑娘们到夏家园子逛逛,两家好常有来往。” …… 贾母倒是不在乎这些礼物,自从贾琮不断起势,做了东西两府家主,贾家的风光似乎都被他占光。 去年过年多少故旧老亲上门贺岁,其实暗里都是从冲自己那孙子去的。 自己这个超品国夫人,显得有些日落西山,多少有些无人问津的样子。 倒是这夏家太太知道轻重,虽然从没见过,倒想着给自己送礼,光这点就让贾母心中受用。 贾母对那婆子笑道:“你家太太太客套了,你回去帮我带话,说我多谢她了。” 她让琥珀拿了赏钱给那婆子吃酒,笑着对鸳鸯说道:“你给凤丫头传话,让她给我备一份回礼送去。” 那婆子领了赏钱,便由林之孝家的领下去歇息。 贾母也是老于世故之人,知道夏家原先和薛家在议亲,据说夏家小姐样貌很是出色…… 老太太心中还想着宝玉和黛玉的事,上年曾让贾政给林如海去信提起此事,但林如海以黛玉年幼体弱婉拒。 但贾母并没死心,觉得林如海说的未尝不是道理,总之外孙女养在自己身边,也不用着急,只等黛玉过了及笄之年再议。 王夫人这当口突然和夏家热络起来,贾母心中有些猜测,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 贾母和王夫人说了几句闲话,话题慢慢转到宝玉身上。 说道:“宝玉今年四月,便到了舞象之年,你做娘的必定要操心起来,依照我的意思,他身子骨弱,万事再长几岁才妥当。” 在座的迎春,听到老太太突然提到宝玉,话外之意便是宝玉的亲事,自己这些未出阁的姑娘,不方便在旁倾听。 说道:“老太太,我带着姊妹们去园子里逛逛,就不吵着老太太和太太说话了。” 贾母正想给王夫人提醒,省得她在宝玉的亲事上没了章法,迎春等孙女儿不在场,倒是更方便说话,自然笑着答应。 迎春便带了黛玉、探春、惜春等出了荣庆堂,只有黛玉临走时,颇有些担忧的回头看了贾母一眼。 不过心中立刻想到,总之有三哥哥在,出了事情自有他来化解……。 …… 王夫人自然懂得贾母话中意思,想到自己妹妹曾明言,眼下薛蟠未娶亲,宝钗不好逾矩下聘。 薛夏两家亲事没成,宝玉和宝钗的事也成不了。 且那日王夫人得知宝钗和贾琮孤室相处,宝钗还穿贾琮的披风回来,虽然并没因此死心,但心里有了怀疑的阴影。 总之,不管是出于那种原由,王夫人清楚宝玉和宝钗的事,怎么也快不了。 说道:“老太太这话在理,我也是这个念头,宝玉虽到了议亲之年,但今年过去再说,倒不用太急。” 贾母问道:“最近怎么和夏家太太走得近了?” 王夫人方才听贾母提到宝玉亲事,还说什么长几岁的话,原以为贾母只是随口而说,宝玉不适宜早娶的话头,贾母以前就曾说过。 现下见贾母问为何和夏家走的近,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王夫人突然想到,从薛夏两家议亲开始,事情经历波折,搞得府上都知夏家有位样貌出众的小姐,老太太必定也早有耳闻。 原来老太太以为自己想和夏家议亲……。 王夫人突然想到夏家姑娘相貌端丽,举止里外都是大家闺秀风范,心中也忍不住一动,但马上被她否了念想。 这几年她一心想着聘外甥女宝钗为媳,这想法几乎根深蒂固,即便有些波折,岂会轻易改变。 但王夫人又不好和贾母说起,她刻意结交夏太太,是为女儿元春在宫中谋得圣宠。 因元春之事,那日荣庆堂中贾琮、贾政、贾母等人商议落定,为了贾家长远大局计算,以后不再操持此事。 要是王夫人说出夏家根底,只怕大家脸面上就难堪了,毕竟她现在做的事,已经和家族公议相驳。 说道:“只是和夏家太太聊了几次话,彼此很是投契罢了,并无其他。” ……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也松了口气,王夫人毕竟是宝玉母亲,金玉良缘的说法,如今还挂在那里,再弄出个夏家就更节外生枝。 贾母说道:“眼下家里的情形,已和以前大不一样,二房又搬出荣国府,位份也弱了许多,我这么大岁数,还能活过多少年。 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宝玉,他以后要更稳妥些,就必得寻门有根底的亲事,他在贾家才更站得住脚。” 王夫人听了贾母这话,心中也微微警醒,想着老太太毕竟还是疼宝玉,如今二房没落,就想到用宝玉的亲事,抬升稳固二房门第。 贾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向的心思,以往你和政儿还在荣禧堂,给宝玉找个亲近的富贵千金,倒也还使得。 可眼下这种情形,给宝玉找门官宦门第的亲事,可比找个富家千金更顶用些。” 她一听贾母这话,便知老太太不中意把持,依旧一门心思撮合自己外孙女林黛玉。 王夫人知道黛玉的父亲林如海,一甲探花出身,如今是正四品两淮巡盐御史,身上的官位前程,可比自己老爷远大许多。 而且姑苏林家是五代列侯世家,家世根底不比金陵四大家差多少。 原先王夫人是荣国府的当家太太,心气可是傲娇的很,自己门第高了,自然没必要靠儿媳妇门第来抬升。 找一个薛宝钗那样的媳妇,品貌出众,大方守礼,又是血脉之亲,才更利于自己把持家门权财,这才是她该考量的。 可如今二房已跌落尘埃,王夫人可再没以往的傲娇,她不得不承认,论门第根基,薛家远比不上林家。 宝玉如果能娶到林黛玉,而不是娶自己相中的薛宝钗,只怕对二房顶门立户更有益处。 但理虽然是这个理,到了王夫人的心里,却完全变了味道。 当年王夫人刚嫁入贾家,只是个站规矩的儿媳妇,贾敏是荣国府的掌上明珠,金尊玉贵的国公嫡女,姑嫂之间并不和睦对付。 这种隔阂怨恨,并没有随贾敏的去世而消散,连带着她对贾敏的女儿也不待见。 虽然王夫人知道贾母的打算,的确大有道理,但她一想到黛玉俏美灵秀,宛如贾敏复生一般,心里便抑制不住的厌弃恶心。 连带着府上那些和黛玉有相似灵秀的女子,如晴雯之俏丽刚烈,五儿之娇美绰约,也都让她嫌弃鄙视……。 …… 贾母见二媳妇听了自己的话,却是默默无语,并没有什么表态,显然自己属意黛玉,而媳妇心中依然不太赞同。这让贾母心里有些皱眉头,自己这二媳妇要强、心狠,偏执又不知变通,有时候就是个榆木脑子,一根筋不知道转弯。 二房都败落到这个地步了,她还忘不了当年玉儿她娘那些小事。 不过孙子的亲事,自有他的父亲做主,自己只要抓捞儿子贾政也就是了,实在没必要事事指望儿媳妇。 两婆媳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便各自散了,贾母让鸳鸯扶着入内堂歇息。 王夫人早听说自己妹妹,因夏家谢亲之事,被儿子薛蟠闹得气病卧床,既入了荣国府,自然要顺道去探望妹妹。 …… 荣国府,梨香院。 宝钗正陪着薛姨妈说闲话,丫鬟金钏一脸笑容,进来回话:“太太,三爷刚进了内院门户,过来探望太太了。” 宝钗听了脸上浮现喜色,薛姨妈也笑道:“那敢情好,我也许久没见琮哥儿了,快请进来,再上好茶来。” 贾琮被金钏引入里屋,薛姨妈笑道:“琮哥儿倒是多日没见了,都说你忙着下场春闱,闭门读书,何必浪费功夫来看我。” 贾琮笑道:“其实今早就听说姨妈身子不爽利,本要和姊妹们一起来看望,只是临时有事给耽搁了。” 薛姨妈笑道:“不过是些小毛病,不值当的事,自己在家歪上几天也就好了。” 她见贾琮穿身银竹纹月白团锦圆领长袍,发髻上戴无梁脂白玉冠,相貌俊美,风姿清朗,恍如神仙中人,当真是一等好人物。 薛姨妈想起贾琮考中解元,算起来也不是多久前的事。 那时她觉得贾琮即便才华出众,终归是个庶子,贾家的爵位家业都和他没关系,将来只是个出府立户的命数。 即便考个状元回来,也不过是个穷翰林。 当时薛姨妈对女儿钟情贾琮,想方设法,百般阻挠,恨不得早些将女儿嫁给宝玉,才算真真称了心意。 如今时间只过去一年,贾家的情形天翻地覆一般,贾琮不仅自己被封爵位,还承袭了荣国府世爵,成了贾家东西两府的正主。 而自己一向看好的宝玉,却变得声名狼藉,贾家二房甚至失去嫡传名份,被迫搬出了荣国府。 原先让薛姨妈还看不上的贾琮,如今已变得让薛家难以高攀……。 …… 薛姨妈看一旁的女儿眉眼含笑,楚楚动人,想来是见了贾琮到来,心中很是喜悦,心中不禁有些叹气。 贾琮又陪薛姨妈说了不少闲话,薛姨妈见他身份愈发贵重,但是言语和煦平易,一如以前,更觉得他胸襟做派难得。 几人闲聊一会儿家常,贾琮便要起身告辞,说道:“我看姨妈脸色还好,不过一时气血不顺,我倒听说薛大哥的事情。 自来姻缘既是天定,也是人为,薛大哥错过这一桩,或许命数未到,不见得就是坏事,说不得以后有更好的良配,姨妈放宽心才好。 去年辽东庄子上收了些上好野参,我回去让人送些过来,让姨妈补身顺气,总归会有些好处。” 如今贾琮身份大不相同,在薛姨妈眼里,连说话也变得有份量,听他说命数未到,不见得是坏事,竟也觉得颇有道理。 虽那夏姑娘看起是个难得的,但也不是什么天下少有,薛家家财殷实,儿子也还年轻,回头再找更好的便是。 薛宝钗听了贾琮说哥哥亲事不成,不见得是坏事,想到夏姑娘看贾琮那炙热暧昧的目光,更觉得这话大有道理。 薛姨妈见贾琮告辞,心中微微一动,说道:“宝丫头,我走动不便,你替我送送琮哥儿。” 宝钗微笑道:“也好,我估摸着二姐姐她们,多半从荣庆堂回府了,我也正想去找她们说话。” 几人刚要出门之时,莺儿出来说道:“姑娘,雨天路不好走,好不要换上那双新纳的粗底绣鞋。” 宝钗笑道:“那里就这么娇贵了,东府就这几步路,不用这么麻烦,你留下照顾太太,金钏跟着我就行。” …… 贾琮和宝钗走出梨香院,外头雨势依旧,皆各自打了雨伞,晴雯和金钏也打伞跟在后面。 两人走在如丝如缕的水幕中,四周雨声清潺,绵绵不断,凉风阵阵扑面,让人身心清爽舒畅。 宝钗看了一眼身边身姿挺立的贾琮,心中微微有些陶然,说道:“还有月余便是春闱之期,琮兄弟举业精湛,必定已经成竹在胸。” 贾琮微笑道:“我自问读书还算勤勉,想来只要下场,考得不是太过马虎,会主考总要给乡试主考一点脸面,怎么也得让我入甲吧。” 宝钗莞尔笑道:“琮兄弟太过自谦,堂堂雍州解元,才名响彻士林,又有柳宗师这样的名师教诲。 便是状元之名,也有折桂之资,怎么能说只是区区入甲。” 贾琮笑道:“如果眼下还是白丁,倒是要期盼金榜高中,如今我身负爵位,还和寒门举子同场搏名,也有些引人注目了。 我之所以下次春闱,是想在读书举业上有始有终,读了怎么多年书,总该对自己有个交代。 柳师待我恩重,我受老师多年教诲,他的入门子弟皆能名列金榜,天下皆知,总不能到我这里,连进士都考不上,未免有辱师门。 乡试解元或许不难,但会试却是天下才俊云集,藏龙卧虎,翘楚如云。 历来文无第一,即便是柳门弟子,也不敢轻易奢望一甲,所以能够入甲,其实也算了结心愿了。” 贾琮之所以会有这一番话,是因他如今一体双爵,不管是声望和名位,都达到同辈世家子弟,难以企及的高度。 这世上任何事情,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过犹不及。 到了他如今的处境,实在不需一甲荣光来锦上添花,只要进士登第,足够他回报师恩,仕途从此打开通道,这便足够了。 …… 宝钗出身皇商之家,比起黛玉、探春的官宦小姐,更通晓外头的世道人心,自然懂得他话中过犹不及的道理。 她想到宝玉和他同龄,如今还在厮混后宅,连科举进学都不能够,贾琮却已在思虑,会试中第,藏巧守拙,韬光养晦……。 宝钗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琮兄弟事事用心,必定能一切顺遂,终得如愿。” 此时,突起阵风,雨势斜飞,一下让人措手不及,宝钗手中雨伞,被风吹得歪倒一边,肩头衣裙被打湿一角。 她匆忙去扶正手中雨伞,心思岔开,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向一旁倒去,忍不住发出惊呼,身后的晴雯和金钏也变了脸色。 好在贾琮常年练武,身手十分敏捷,右手飞快一捞,已紧紧搂住宝钗的细腰,微微用力,已将她拉到身前。 贾琮感到手中盈盈一握,温软如棉,馨香透体,触手生暖,心神为之一荡。 宝钗被他危急中搂在身前,她从没和男子如此亲近过,一下子便僵在那里,一时竟忘了挣脱,任凭他搂着自己…… …… 身后的晴雯看得一阵眼晕,方才还担心宝姑娘摔伤,没想到一下变成这样,看得贾琮和宝钗的形状,晴雯俏脸羞红。 心中糊里糊涂想到,三爷手脚还真快,竟不知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哪里能轻易碰的…… 三爷搂了宝姑娘的,也就罢了,事急从权,可不该搂住就舍不得放,真不害臊! 金钏看到这一幕,脸色也一片红润,突然眼睛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 拉着晴雯后退几步去,轻声说道:“晴雯,你真没规矩,这也是能看的,转过身去。” 晴雯一根筋的脾气,此时脑子有些发愣,下意识的跟着金钏转过身去。 只是心中又觉得不对,自己两个干嘛要转身,难道三爷还要抱很久吗……。 …… 此时金钏心中萌动,晴雯一肚子便扭,她们两个都没注意到,不远处王夫人带着彩云站着,正往这边看。 王夫人出了荣庆堂,本来要去梨香院看望薛姨妈,刚走到梨香院门口,无意见看到不远处,这让她心胆欲裂的一幕。 贾琮竟然将宝钗搂在怀中,两人的贴身丫鬟双双转身回避,倒像是心有灵犀,放纵他们主子胡搞! 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心中羞愤如狂,好个小畜生,竟然真被自己猜中,如此轻薄自己外甥女,当真是胆大包天。 如此青天光亮之中,竟白日宣yin,简直不知羞耻,宝钗好好的女儿家,就这么被他生生玩弄,还有什么干净可言!(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一章 由来乱姻缘 荣国府,梨香院外。 宝钗因风雨骤变意外滑倒,情急之下几乎被贾琮搂住怀中。 她心中对贾琮思慕已久,但一向礼规严谨,甚至少有机会和贾琮单独相处,更不用说像眼下这般亲密暧昧。 虽是事急从权,但一颗芳心难以抑制的激荡,只觉得混身酥软,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闻到贾琮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味,一时之间心神迷乱,好一会儿才颤巍巍说道:“琮兄弟,放……放开我。” 贾琮在宝钗腰上一带,让她稍微站稳,才松开了手。 此时宝钗的雨伞不知丢在哪里,贾琮将自己雨伞遮挡在她头顶,问道:“宝姐姐刚才没崴到脚吧?” 宝钗见他突然松开了自己,心中没来由一阵空落落的,说道:“没有崴到脚,刚才谢谢琮兄弟。” 她刚说出这话,脸上忍不住一阵通红,不知是谢他扶了自己没摔倒,还是因为刚才被他搂了自己。 贾琮有些不放心,低下头见宝钗一双绣鞋,因刚才身子侧倒而湿了一片,但还是停下意图检查脚踝扭伤的举动。 眼下女子礼教森严,宝钗比起迎春、探春等姊妹,毕是隔了一层的外家姊妹。 方才事急从权,已经搂了人家的腰,难道还要去摸人家的脚,说不得真让人家以为意图轻薄…… 贾琮对金钏和晴雯说道:“你们扶宝姐姐回去,看看有没有崴到脚,抓紧换身干衣服,小心受了寒气。” 金钏正要扶着宝钗回梨香院,晴雯看到前头两个人影正转身离,身形有些僵硬急促,其中一个丫鬟模样的还不停回头张望。 晴雯惊道:“那不是二太太和彩云吗,怎到了梨园院门口也不进去?” 宝钗远远看到两个离去的身影,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有些惨白。 她心思敏锐,很容易就能想到,方才自己姨妈带着丫鬟,定是来探望自己母亲。 她们必定是走到梨香院门口,正好看到刚才那一幕,自己和琮兄弟正是这般……。 贾琮看到宝钗的神情,哪里猜不出她的心思,神情微微沉凝,说道:“宝姐姐不必多想,并没什么事情,也不用担心人家去说。” 贾琮看着王夫人离去的身影,他心中和宝钗是一样的猜想。 王夫人到了梨香院门口,却并没有进门,而是转身就走,肯定是凑巧看到刚才那一幕。 或许她没看到事情全貌,毕竟自己和宝钗的举止,的确过于令人遐思。 王夫定以为自己和宝钗有染,这才会过门不入,负气而走。 贾琮清楚王夫人狭私阴毒的心性,也很清楚府上金玉良缘说辞的来由,她一向将宝钗视为准儿媳。 看到刚才亲密暧昧景象,加上自己承袭荣国爵,她对自己本就芥蒂极深,必然认定自己勾引宝钗,撬她二房的墙角。 贾琮在自己府上,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需向旁人交代,即便要了府上那个女子,旁人也管不了分毫。 但是宝钗却不相同,她不是贾家女子,且是云英未嫁的姑娘。 一旦王夫人失了分寸,对外宣扬此事,宝钗可就被逼上绝路了…… 贾琮看到宝钗脸色苍白,柔声说道:“宝姐姐,方才的事情,不过寻常意外之事,本也算不得什么。 但自从二房搬到东路院,太太对我已生嫌隙,她看到眼里却不知怎么想,宝姐姐可将事情告诉姨妈,让姨妈去找太太分说。 省得东路院那边传出流言,白白连累了宝姐姐,我可真是过意不去了。” 一旁的金钏说道:“姑娘,三爷这法子使得,我们太太和二太太是同胞姊妹,只要她去和二太太分说,二太太看着姊妹情分。 即便心里怀疑姑娘,也不会传出不好的话头,以免亲戚之间脸面不好看。” 宝钗抬头看了贾琮一眼,目光柔软澄澈,难掩担忧,对一个女儿家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闺阁清誉更要紧。 贾琮安慰道:“宝姐姐不需担心,太太即便对我有所怨怼,毕竟是你的嫡亲姨妈,她对薛家总会有所顾忌。” 宝钗听了这话,心中微微安定一些,贾琮又让晴雯和金钏扶她回梨香院。 想到刚才雨中那一幕,还有王夫人意外出现,贾琮心中多少有些无奈。 但依他估量,只要让薛姨妈去说破此事,王夫人看在姊妹情分上,多半不会节外生枝,无端辱没宝钗的清誉。 …… 荣国府,梨香院。 薛姨妈见晴雯和金钏扶着女儿回来,心中有些意外,女儿原先说去东府找姊妹说话,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况且女儿神情有些不对劲,肩头衣裳被打湿了一块,裙角绣鞋都被雨水浸湿。 金钏见了薛姨妈,将方才宝钗在雨中滑倒,被贾琮搂抱搀扶,正巧被王夫人看得,又将贾琮交代之事说了一遍。 薛姨妈听了也是脸色一变,见女儿在一旁脸色通红,哪里不知道此事的厉害之处。 自己姐姐一心想娶宝钗做儿媳妇,如今看到这样一幕,心中还不气得半死,不然也不会过门不入,扭头就走。 薛姨妈也做了半辈子内宅主妇,听多了大宅门里男女间的韵事,其中许多都是捕风捉影。 遇到这种风流事儿,男人倒还罢了,女人遇上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如果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沾染上,多半就是死路一条。 薛姨妈深知自己姐姐,因为二房失了爵位,早对贾琮深有怨怼。 如今看到贾琮和女儿举止暧昧,坏了她一向心中所愿,只怕会怒不可遏,激愤之下坏了女儿的名声,可就要闹出大事了。 薛姨妈看了宝钗一眼,见女儿脸色红润,一双明眸水溶溶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禁又叹了口气。 如今薛姨妈也顾不得在意,女儿在贾琮手里有没有吃亏。 她从床上挣扎起来,让丫鬟同喜给自己梳妆穿戴,就要去东路院找王夫人说道。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快去堵住姐姐这张嘴,省得她传出不中听的话,那薛家的脸面就全丢光了。 …… 荣国府,东路院。 王夫人心火如焚,贾琮和宝钗暧昧亲密的一幕,在她脑海里跑马灯似盘旋,几乎要气炸了肺。 自己早就相中外甥女宝钗做媳妇,因知贾母不赞同宝玉和薛家联姻,为了此事,她也算是机关算尽。 这两年她费尽心思,在府上杜撰金玉良缘的说法,意图在府上造就风议,以此达成心中所愿。 其实这样的套路,本就是王夫人最擅长的,不然宝玉衔玉而诞,为何那玉不仅事先刻字,甚至在娘胎里就钻了穿线的孔……。 她回到东路院,依旧愤愤不平,想到自己宝玉好好一个媳妇儿,竟这样被人轻薄玩弄,心中愈发对贾琮恨之入骨。 但一时又想不出报复出气的法子,这时丫鬟进了通报,说老爷下衙回府,如今正去了书房。 王夫人听了心中一动,在她看来贾琮做出这等败德之事,着实好大一个话柄,家里人都说他如何了得,如今又看如何说嘴。 自己老爷一向十分看重于他,将他视为贾家的中流砥柱。 即便因他的缘故丢了爵位,心中也毫无怨怼不平,实在让王夫人心中便扭。 今日这事说给自己老爷听听,让他知道最器重的子弟是什么嘴脸,败了那小子的名声,看他这家主还如何做得名正言顺! 王夫人算计已定,心中愈发邪火高涨,便起身去了梦坡斋书屋。 …… 贾政下衙回府,换了衣袍,在书房闲坐翻书。 往日还有单聘仁、詹光等清客,常来书屋说话奉迎。 但自从贾政搬出荣国府,入住东路院,这些清客便纷纷找了由头,离了贾政身边,各自自谋生路去了。 听说詹光还想拜在贾琮门下,结果连贾琮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东府的管家打发了。 清客中只有程日兴离开荣国府后,自己开了家古董店谋生,时常还来东路院陪贾政说话闲谈。 贾政经此一事,心中虽有些不平,但看了一番世态炎凉,更知世人各有善恶真假,也渐渐看开许多。 他刚拿了闲书翻阅稍许,便见王夫人带丫鬟进了书房,心中不禁有些意外,寻常自己夫人很少会来这里。 贾政见王夫人脸色难看,目光之中颇有忿忿之气,有些皱眉问道:“怎么这等脸色,府上出了什么不称心的事?” 王夫人说道:“老爷一向最器重琮哥儿,待他如同亲儿子一般。 照理说他的确有些能为,只是他如今得了官爵功名,本当更加勤勉孝敬,才不负老爷对他打小的恩义。我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般得意忘形,青天白日便做出失德败行之举,生生败坏了姑娘家的闺名!” 贾政听了这话吓了一跳,青天白日,坏人闺名,这罪名可是不小。 在他眼里贾琮天资卓绝,满腹才华,一向是知礼守仪之人,怎么还会做出如此败德之行,无论如何他都难以相信。 问道:“你说的什么话,琮哥儿心性持重,怎么会出这等事情?” 王夫人愤愤不平说道:“我原也想不到他竟会这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也是万万不能相信,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今日我去西府走动,拜望过老太太,便准备去看看我妹子。 竟在梨香院外面,看到琮哥儿对宝丫头做不轨之举,他们的随身丫头都在身边,竟也不管,青天白日,当真不堪入目!” 贾政听了这话也大吃一惊,他倒不会怀疑自己夫人信口雌黄,虽自己夫人和琮哥儿有些芥蒂,左右不过是二房未承爵的事。 但她毕竟做了半辈子世家主妇,言语胡编乱造却是不会,必定是有所目睹,才会如此说话,只是琮哥儿又怎么会如此…… …… 王夫人说道:“琮哥儿即便承袭贾家世爵,做了家主,也不能这等肆无忌惮,宝丫头可是我的亲外甥女。 如今大老爷已亡故,他又是从小养在二房,老爷便是他名正言顺的长辈,此事老爷一定好好训导他,省得他以后愈发放肆。 况且他如今还在丁忧之中,重孝之期,做出这等内闱污秽之事,贾家的名声可就全给他糟蹋了。 老爷脸上也不光彩,我妹妹还有什么脸面做人,我那外甥女以后也不用活了…… 他如今还整日说什么下场春闱,不好生在家读书,却干出这等有亏德行之事,传言出去他还有什么脸面科举!” 王夫人越说越起劲,贾政听了也大感头痛,心中埋怨贾琮行事未免荒唐,终归还是年轻,不知道轻重。 但是听到王夫人最后一句话,贾政浑身一个激灵,身上的寒毛都竖立起来。 脱口而出喝道:“住口,琮哥儿即便举止不妥,那也是家事,怎么能和春闱这等国事牵扯! 如今各地举子入京赶考,正是民议沸扬之时,我听说赶考举子闻听琮哥儿的名气,连日来不少人上门拜谒,也算一桩体面。 但琮哥闭门谢客,一心读书,向学之心,令人感佩。 现在外头都说以他的举业才华,有入一甲之能,甚至有夺魁状元之机,此番一旦成事,可是我贾家百年来一桩大荣耀! 和这等大事相比,家宅内些许男女之事,哪家又没有过,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之事,不管真假,都不准传出话头,不然这等要紧时刻,坏了琮哥儿的名头,让春闱之事节外生枝,我可是不依的!” …… 王夫人听贾政话语说到最后,语气已经异常严厉,心中不禁微微一寒。 她今天来和贾政说道贾琮的事,可不单是背后说贾琮的小话,而是别有用意。 贾琮玷污她给宝玉物色的儿媳,让王夫人心中十分怨毒,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总要用这事坏了贾琮的名声,才能泄了心头之恨。 如今人人都说自己的宝玉,连进学都不能,连圣旨上都这么训斥,偏那小畜生惯会在读书上做文章,事事显得我的宝玉平庸。 最好用此事坏了名头,即便中了进士,也落个污秽的把柄,这些读书人不是最重视名声,以后看他还怎么出去显摆。 只是,今日大雨,西府之中很少有人走动,除了自己和丫鬟彩云撞破丑事,其他人都没看见。 一旦这事的话头传出去,以贾琮的精明,必定知道是自己所为,让老太太和老爷知晓,肯定也是不依的…… 王夫人今日和贾政说破此事,就是想怂恿贾政因此事训导贾琮。 只要自己老爷出马,这事在府上就没办法瞒住,荣国府数百家奴,人多嘴杂,最终是那个传到外头,谁又能说得清楚…… 王夫人没想到贾政平时迂腐,但在这件事上却很是警醒。 为了保住那小子的名声,让他顺当考中进士,竟连他在府上乱搞都不顾了,当真是护短到荒唐透顶。 贾政问道:“今日你带了那个丫鬟出门?” 王夫人听他问得突兀,一时没反应过来,说道:“是彩云。” 贾政便让人去叫彩云过来问话,王夫人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贾政此举何意。 彩云听说老爷让他去书房,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满腹疑问的过来。 贾政见到彩云说道:“今日在梨香院门口所见之事,是否只有你和太太看到?” 彩云方才在东府看到三爷和宝姑娘举止亲密,也是吓了一跳,这种主子的风流事,被自己看到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见贾政话语有些严厉,脸色也有些阴沉,心中不由害怕,两腿也有些发软。 心中不由胡思乱想起来,两府的人都知道,老爷对三爷可是比亲儿子都看重,不会为了替三爷掩盖丑事,难道要灭口…… 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王夫人,也是脸色低沉,看不出什么意思。 贾政见彩云支吾不语,皱眉喝道:“问你话还不快回!” 彩云慌忙脱口而出,回道:“今日看到事情,只有我和太太,当时下着大雨,周围没其他人走动。” 贾政听了这话,心中松了一口气,说道:“今日之事,闭牢你的嘴巴,不许露一个字,要是惹出事情,我可不留情,你可仔细着!” 彩云听了贾政这话,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老爷不是灭口,是让我闭嘴,那她还巴不得,连忙满口赌咒发誓的答应。 一旁王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她实在分不清,刚才贾政的话是对彩云说的,还是说给她听的…… …… 贾政看了一眼王夫人的表情,话语微微缓和,说道:“夫人,大宅门里的男女之事,那家是没有的,实在不值当小题大做。 再说琮哥儿和宝丫头,他们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即便有些男女瓜葛,只要你情我愿,旁人又管得了什么。 事情真的闹大了,我看琮哥儿也是个有担当的,不外乎就是婚嫁罢了。 只是琮哥儿如今身袭双爵,身份贵重,上年又得上皇恩典,将甄家三姑娘赐婚给他,虽因大兄亡故,赐婚被撤回。 但甄家三姑娘得了上皇恩典,如今还在神京城郊皇陵守制,人都还杵在神京,这事看着还没完呢。 就算事闹大了,琮哥儿肯要宝丫头,以薛家的家世,还有宫里的脸面,宝丫头绝做不了琮哥儿的嫡妻,只能给他做妾。 如果事情真成了这样,你这个做姨妈的脸上也没光彩。 所以这种风流事情,实在不值当去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琮哥儿和宝丫头以后怎么样,就看他们自己造化,我们何必枉做小人。” 贾政颇有些超常发挥的一番话,把王夫人听了郁闷到半死,自己老爷什么时候学会这和稀泥的手段…… 贾政又说道:“我知道你一向的心思,想把宝丫头说给宝玉,既然有了这桩缘故,这事必定作罢,以后再给宝玉说其他亲事。” 王夫人听了贾政这话,懊丧到想死的心都有了,听自己老爷的话头,像是认定宝丫头是那小畜生的了。 敢情自己目睹他风流混账,白断送了相中的儿媳妇,不仅不能奈何他半分,到老爷面前分说,竟变成给他送女人了! …… 王夫人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缓过劲来,想到自己儿子,不禁有些头痛。 东府那个小子当真是个丧门星,抢走了二房的爵位,如今连二房的儿媳妇都抢走了,我的宝玉该怎么办? 此时,王夫人突然想到上午去拜望贾母,老太太提起给宝玉寻官宦门第亲事,才真对二房有益处,眼下之意便是外孙女黛玉。 虽然王夫人一向不喜林黛玉,但她心中清楚,自从上次宝玉被宗人府责难,又被宫中圣旨训斥,名声只怕已不中听了。 如今二房又失了正溯之位,想要给宝玉在神京找官宦门第的亲事,只怕是不能的。 唯一有些指望的便是林黛玉,毕竟这丫头的家世确实了得,里面又有老太太养育的情分,比上别家要容易许多…… 王夫人心中虽有些膈应,还是说道:“老爷,宝玉今年就到舞象之年,他的亲事老爷也该操心了,既然宝丫头不成了。 总要给宝玉另外筹谋亲事,我听老太太的意思,心里一直属意林丫头,我想着林家也是正经官宦人家。 林丫头虽身子单薄,日常有些小性子,不过总归是难得的大家闺秀,从小又在家中长大,也算知根知底。 老爷和妹婿林如海一向交好,不如修书一份,也好和林家筹谋事情,看能不能亲上加亲?”(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二章 刀斩野鸳鸯 荣国府,东路院。 贾政听了王夫人这话,脸上神情微微缓和。 说道:“要说到林丫头,不管样貌品性,还是家世门第,我都是极喜爱的,她又是我妹子惟一的骨血,在我看来没比她更好的。 你要说她身子单薄,也不算大事,她才多大年纪,连及笄之年都没到,再养上几年,长大些身子也就养出来了。 我听老太太说过,琮哥儿给她找了神医,配制了一味极好的丸药,如今吃着极好,气色比以往好了许多。 你要说她有小性子,倒也不至于,左右不过还是个孩子,撒娇使性有什么大碍,再长几岁懂事了就好。” 王夫人原先儿媳人选最属意宝钗,可如今外甥女被贾琮过了手,那就是万万不行了,而且老爷顾及贾琮,也不会再同意。 她向贾政提出议亲黛玉,也不过是退而求其次,即便她不喜黛玉,但黛玉的家世门第,对宝玉和二房都大有裨益。 只是王夫人再没想到,自己老爷从前从没提过,他对林丫头居然这等喜爱看重,左右还是他那短命妹子的情分…… 只是王夫人听贾政提到,黛玉如今所有的上等丸药,也是贾琮找神医配制的,心中不禁厌恶,怎么哪里都有这小子。 贾政说道:“宝玉如果能娶到林丫头,那是他的福气,我自然是愿意的,不过这事怕不太容易。” 王夫人一向视儿子如珠似宝,听了贾政这话,心中有些不服气。 说道:“老爷这话何意,我们宝玉也是荣国府嫡子,样貌出众,平时安守家中,从不出去惹是生非,世家子中也算难得了。” 贾政微微苦笑:“你说的这些并不顶事,妹婿如海是一甲进士,探花之身,读书人中顶尖的人物,又做着四品巡盐御史的要职。 连当今圣上都对他颇为看重,不然当初太爷怎么会把妹妹许配给他,林家还是五代列侯之门,姑苏首屈一指的世家。 林丫头是如海的独生爱女,他一个探花郎相看女婿,不说状元之才,怎么也得是个三甲进士,才好相互般配,不然未免太不登对。 我们宝玉已年至十五,却连进学都不成,想要人家同意这门亲事,只怕是很并不容易。 去年老太太曾让我去过书信,提起此事,妹婿推辞林丫头年幼体弱,难堪人妇,这等年岁还不宜议亲…… 年关我曾和他通过书信,听闻两淮之地私盐泛滥,盐枭肆虐,颇不太平,他如今公务繁忙,只怕也没心思说这些。 等到两淮事务平淡些,我再去信商议此事,希望他看在老太太对林丫头养育宠爱,会有所考虑,能不能成事,就看宝玉的福运。” 王夫人听了心中很是不乐,老爷把林家未免看到太高了些,难道我的宝玉还不配娶林家的女儿。 那毛丫头不过是个失恃的孤女,要不是老太太养大,估计连骨头都化了,哪有老爷说的这等金贵…… …… 王夫人从梦坡斋书屋出来,便听丫鬟过来传话,说姨太太过来了,如今在堂屋奉茶。 王夫人听了一愣,早听说这几日妹妹身体不爽利,一直卧床养着,不然自己也不会想着去看望。 怎么自己没过去,她倒是拖着病体过来。 王夫人一想到在梨香院附近,看到贾琮和宝钗抱在一起,心里就忍不住反胃恶心,连见自己妹妹都很不自在。 但是人既然上门了,也不能不见,只能勉强去应付罢了。 薛姨妈坐在堂上喝茶,见了自己姐姐进来,脸色有些僵硬,没了往日姊妹见面时的那份亲昵,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自己这姐姐未出阁时,便是个好强执拗的脾气,以前她是荣国府当家太太,有这样的脾气倒是能镇住门户。 但如今二房失了嫡正之位,到宝玉这一辈就成偏房了,姐姐还是这样的老脾气,以后多半要吃苦头的。 而且,宝玉在贾家已没了位份凭仗,在外头也败光了名声,自己女儿又对他不喜,其中还掺杂着贾琮的缘故。 早让薛姨妈彻底断了金玉良缘的念头,只是不好和姐姐说破罢了,但最后终归还是要揭开,姊妹两个免不了要有落面子的一日。 但眼下这情形,薛姨妈可不敢和姐姐撕开脸,不然以姐姐的脾气,只怕会不管不顾坏了女儿的名声,那就要出大事了。 薛姨妈笑着说道:“方才宝钗回了梨香园,说是看到姐姐正路过院门口,怎么没进来坐坐?” 王夫人脸色发冷,说道:“妹妹,你一向家教严谨,宝丫头原先多规矩的姑娘,如今怎么变成这样,她就没和你说,她都做了什么?” 薛姨妈一听这话,脸上有些难堪,心里也有些冒火。 不管女儿是否有错,那也只有自己当娘的去说,旁人在自己面前指责,却实在让薛姨妈恼火,即便这人是自己亲姐姐也不行。 自己姐姐这强势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不然这里外的人迟早都要得罪光…… 但薛姨妈今日过来,就是要堵自己姐姐的嘴,自然不好和她撕破脸。 赔笑着说道:“我大概知道姐姐说的事,其实宝钗回来就和我说了,因为雨天路滑,她差点跌了一跤。 要不是琮哥儿手快扶了一把,只怕就要出事,她一个娇弱的女儿家,可不就生生摔坏了,那还了得。” 王夫人神情气愤,说道:“妹妹平时也是精明人,怎么这样的话就容易信了,宝丫头真是生生被人挑唆坏了。 我可是亲眼见到,琮哥儿和宝丫头他们举止不轨,实在有失风化,他们两人的贴身丫鬟,居然都转身回避,简直不成体统。 可见他们身边的丫鬟都知道底细,这样的事情只怕都不止一回了!” …… 薛姨妈听了王夫人这些话,气得脸色有些发白,既怪姐姐说话太过难听,也怪女儿太过糊涂,竟留下这么大一个话柄。 但是薛姨妈做了半辈子皇商主妇,平时经多了场面应对,比起王夫人做惯内宅当家太太,惯会倚仗权势,却是要灵活委婉许多。 她心中虽然气愤,被姐姐如此诋毁自己女儿,不过也知这时候,姊妹两个万不能撕破脸皮。 于是耐着性子说道:“姐姐必定是想岔了,宝丫头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一向知礼守规矩,断不会如此。 定是她的丫鬟有些大惊小怪,做事没有分寸,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 姐姐是个精明人,一向见多识广,必定清楚大宅门里头,最多捕风捉影的事,一旦牵扯到女儿家的闺名,可真是要了人的性命。 姐姐如此生气,也是因一向看重宝钗的缘故,爱之深,责之切,妹妹自然清楚姐姐的心意。 我回去也必定好好管束宝钗,让她以后行事顾前顾后,再不得这般冒失。 还请姐姐管束一下身边下人,今日的事不好传出风言风语,不然宝钗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也没脸去见他父亲了……” 王夫人见妹妹一番话拐弯抹角,说来说去就是让自己保守秘密,省得败坏了她女儿的名头。 这让王夫人愈发觉得,自己原先猜想半点没错,不然妹妹怎么拖着病体,心急火燎来找自己,里外都是做贼心虚的举动。 她想清楚这些,对让宝钗做儿媳的心思,也就彻底放弃了,自己宝玉这样的人物,怎么能娶个名节不干净的女子,这是万万不行的! 其实,王夫人想用此事败坏贾琮的名声,就没顾忌到宝钗的处境,因她觉得宝钗和贾琮不干净,即便受罪也是咎由自取。 但是,方才在梦坡斋书屋,贾政言语严厉,特地将彩云叫来驯话,不许她在此事上多嘴多舌,以免了坏贾琮的名声。 这也就杜绝了王夫人在此事上的企图,她虽极痛恨贾琮,但是对丈夫贾政的心意,还是不敢明目张胆违背。 因为,这是王夫人在贾家立足,最要紧的一桩,也是最基本的底线……。 …… 如今,既然没办法用此事整治贾琮,自然也没必要损伤宝钗的名声,王夫人也乐得在妹妹面前做面子。 而且,眼下二房在贾家失势,妹妹身处薛家的财富,兄长王子腾的官场势力,都是王夫人最触手可及后盾和凭仗。 不到逼不得已,她自然不会轻易断绝…… 王夫人说道:“你我是同胞姊妹,宝丫头是我亲外甥女,这些轻重我自然清楚,妹妹放心就是。” “妹妹,我问你一句,我知道你也一向看中琮哥儿有能为,他又生得一副好模样,宝丫头是否对他有过心思……” 王夫人心里都清楚,自己妹妹有些羡慕贾琮的出色,不过这也不算奇怪,这小子表面光鲜,也是尽人皆知的事。 但是王夫人以前从没留意,宝钗对贾琮是否有私情,但是发生了今天的事,不得不让王夫人想到这上头。 薛姨妈听姐姐问得突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微微愣了一下。 她自己心中清楚,女儿当年在金陵初见贾琮,其实就已丢了心。 如今更是一门子死心眼,心里想得都是那小子,但是她哪里能和王夫人说这些个。 连忙回复道:“姐姐多虑了,他们两个平时也没怎么来往,即便见面,也都是和家中姊妹一起,怎么可能有不该有的心思。” 薛姨妈虽然应答得体,但王夫人也善于察言观色,她见妹妹听了自己的话,明明愣了一下。 虽然话说得好听,眼神中却有一丝赧然,自己妹妹她最清楚心性,心中又不由一阵暗怒。????王夫人暗恨自己糊涂,平时只觉得宝钗千好万好,一心想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 却原来她和贾琮早就勾搭上了,自己那日才看到一次,自己没看到的,还不知早做出什么不知羞耻的事,可见自己并没冤枉他们。 薛姨妈见自己刚说完话,姐姐本来已被自己哄得好好的,突然又变得脸色难看,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自从贾家二房失了正溯之位,自己这姐姐也变的愈发魔怔了,整日介都有些喜怒无常的…… 薛姨妈既已从王夫人那里得到承诺,也就不想再说其他,省得话多错多,又什么地方招惹到自己姐姐。 于是又强颜说上几句家常,正想要告辞离去。 又听王夫人突然说道:“妹妹,如今我这二房已搬出了荣国府,加上今日宝丫头和琮哥儿又生出事情。 依我看你们再住在梨香院,只怕有些不妥了,薛家在神京也有别苑,不如乘势搬走,也省得以后生出纠葛麻烦。” …… 薛姨妈一听这话,神情也有些尴尬,因为王夫人这话说得未尝不是道理。 当初薛蟠在金陵惹下官司,薛家远赴神京躲风头,之所以能借住荣国府梨香院,就是因姐姐王夫人是当家太太。 如今王夫人不仅没了当家太太名份,甚至已经搬出荣国府,薛家于情于理,都没在荣国府住下去的理由。 但是,薛家借住荣国府,可不是因薛家没钱没房。 而是薛家在神京没有根基,借住荣国府,才好依仗贾家在神京的权势。 虽然薛姨妈兄长王子腾也在神京为官,但兄长的官位仕途也是来自贾家,薛家和贾家拉近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 更不用说当初薛姨妈入住梨香院,还有便于和姐姐鼓捣金玉良缘的缘故。 只是如今时过境迁,贾家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谓的金玉良缘也变成笑话。 眼下在薛姨妈的心中,贾琮才是真真的浑身金玉。 虽然她不愿意女儿给人做妾,但兄长王子腾的暗示,儿子薛蟠的怂恿,让薛姨妈实在放不下这么大一桩诱惑…… 自己女儿又和贾琮生出了牵扯,这个当口搬出了荣国府,两家也就断了日常来往,以后哪里还有什么戏可唱。 自己姐姐这时候提出这话头,怎么听都有些别有用心,只怕刚才只言片语,自己的心思多半被姐姐猜到。 …… 王夫人见自己提到薛家不宜再留居荣国府,自己妹妹神情尴尬,心中不禁一阵心狠,一阵快意。 有些事情,如果旁人都不提,也就混过过去了;但是只要被人说破,出于道理和脸面,就让人不得不就范。 薛家借住荣国府梨香院,便是这样一件事情。 王夫人方才一番话语,便探出了自己妹妹心思,东府那小子一体双爵,自己妹妹多半早就动了心思。 所以方才话语之中,半句都没想挽回金玉良缘的意思,只怕妹妹心中早就反悔这门亲事。 原先说什么薛蟠还未成亲,宝钗因礼数不好早聘,都不过是自己妹妹推脱的鬼话,只有自己在那里一厢情愿。 想通这一关节,王夫人心中愈发郁恨,他立刻想到如今自己都搬出荣国府,妹妹一家还滞留梨香院。 必定是妹妹看中那小畜生的官爵权势,竟然痴心妄想起来,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王夫人想到自己相中的儿媳妇,一个这等千娇百媚的大姑娘,就这么被贾琮玩弄了。 原先想要给宝玉做媳妇,再这样胡混下去,八成就要给那小畜生做妾,这口气如何咽的下去。 如今自己都已搬出荣国府,妹妹就没了借居梨香院的理由。 只要自己言语辖制,让妹妹抹不开脸面,逼着搬出荣国府,才能就此一刀斩断这对野鸳鸯,我宝玉没有的东西,他也必是没有的。 到时看那东府小子,还有什么便利理由,再去勾引宝钗,让他看不见吃不着,好好受受报应…… …… 伯爵府,贾琮院。 书房之中琴声悠扬,一曲清音,曲调俱全,只是音韵转折,屡显生涩。 贾琮正在弹奏生母杜锦娘留下的古琴,黛玉坐在一旁捧腮倾听,脸上带着俏美动人的微笑。 自从两人碰巧发现这张古琴的奇异,便成了两人心中的秘密,自然谁也没有告诉。 贾琮师母崔氏是当世琴艺大家,贾琮日常去柳斋受教,崔氏十分喜爱他,也曾将琴艺传授。 贾琮虽没学到多少琴技,但受师母熏陶,却知再好的古琴,也需常常弹奏,才能保持音色持久圆润,不失其贞。 他自己琴技稀疏,便常让姊妹中最善琴的黛玉,时时过来抚琴为乐。 黛玉今日听他说起,崔氏曾传授琴技,心中大为羡慕,一定要让贾琮抚琴来听。 只是他读书写文颇有天赋,琴技却是和棋艺一样寻常。 总算一曲终了,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 黛玉见他面有难色,便开口赞道:“三哥哥真是厉害,不过是初学不久,整整一曲一个音都没错掉。 如此用心习练几年,不仅能传柳宗师的文华衣钵,还有得崔师娘的琴艺真传。” 贾琮一脸不信,说道:“妹妹可不要哄我,我可没这个本事,我常去洛苍山上课,师娘倒是想将琴技倾囊相授,我也颇有兴趣。 可是学了一段时间,师娘却说我学琴,并没有我读书这么聪明,言下之意便是嫌我太笨呗。” 黛玉听了此言,有些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转而连忙哄道:“崔师娘可是天下有名琴艺大师,在她眼里非琴艺天资极高之人,大概都是不聪明的,三哥哥可不用气馁。 要知琴艺天资极好,天下可没有多少人,三哥哥虽然出色,也不一定事事都要独占鳌头,抚琴乃自怡之事,能够自己取乐就好。” 贾琮笑道:“妹妹说话总是有道理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下棋我不如二姐姐,抚琴不如林妹妹,这才是正理。 不然什么事都看我做了,姊妹们在一起未免太过无趣,还是妹妹来抚上一曲,让我聆听松风。” …… 黛玉微微一笑,正要在琴前坐下,突然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贾琮听出那是晴雯的脚步声。 只是才刚到书房门口,俏丽爽脆的声音已响起:“三爷,我从梨香院回了,姨太太刚从东路院回来,你惹得祸估计是没事了。” 晴雯走到屋内,发现黛玉正坐在琴凳前,不禁吐了一下舌头,后悔自己嘴巴未免太快了。 贾琮问道:“太太和姨太太是怎么说的?” 晴雯看了一眼黛玉,脸有难色,踌躇该不该回答,少爷今天抱了宝姑娘,这等风流事让林姑娘知道,必定要挤兑三爷的。 贾琮笑骂道:“让你说就说,磨磨蹭蹭做什么。” 晴雯结结巴巴说道:“姨太太说太太已答应,不会传扬此事,省得坏了宝姑娘的名头。” 黛玉侧头看着贾琮,一双秋水明眸眨了眨,笑问道:“三哥哥,你又闯了什么祸出来,居然会坏了宝姐姐的名头。 这等厉害的事情,也说给妹妹听听,妹妹也好长长见识。” 晴雯听了这话,嘴角牵了牵,想笑不敢笑,只是低头不说话。 贾琮微微有些尴尬,说道:“哪是什么厉害事情,今日我写好时文,就去探望姨妈,回来时宝姐姐要去找你们说话,便和我一起回东府。 天正下着雨,地上太滑,宝姐姐差点摔倒,多亏我扶了她一下,不然她可摔狠了。” 黛玉神情迷惑,问道:“你扶了宝姐姐一下,就会坏了她的名头,还要姨妈去和太太分说,你到底扶那里了,这么厉害。” 贾琮脱口说道:“我抱了她的腰,不然当时哪里扶得住。” 一旁的晴雯用钦佩的目光看着贾琮,心中暗道:三爷脸皮可真厚,偷抱了人家姑娘,也能说得这等理直气壮,还真厉害呢……(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三章 琴瑟情意暖 伯爵府,贾琮院。 贾琮豪言一出,书房里三人诡异的安静下来。 闺阁女子的腰也是能随便搂的,这可是大犯礼教之事,放在声息闭塞的乡村,男子必定要游街,女人多半要浸猪笼。 即便是做过,也没人像贾琮这样直言不讳,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本就算不了什么事…… 晴雯见三爷在林姑娘面前大言不惭,心中暗自好笑。 她见贾琮不注意自己,便偷偷溜出书房,也不想这是她冒失嘴快,才闹出的事故。 不过晴雯倒不会替贾琮担心,院子里的丫鬟哪个不知,三爷的嘴最能哄人,哄林姑娘更是轻车熟路的,不用替他白操心。 黛玉听了贾琮的话,俏脸微微发红,说道:“三哥哥,你真是不怕害臊,这种事还说的这么响亮,瞧把你能的。 被人听去还真坏了宝姐姐的名头。” 贾琮微微一愣,有些尴尬的说道:“还是妹妹有道理,刚才太唐突了,以后不会说了。” 黛玉双眸微眯,似笑非笑的问道:“三哥哥,你觉得宝姐姐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贾琮随口说道:“是长得挺好看的,不过妹妹长得更好看。” 黛玉一脸不信的问道:“你又想说好话哄我,又没让你说我,你今天那个……” 黛玉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脸色红红,硬憋出一句:”你……搂了宝姐姐,你老实告诉我,心里是不是挺美的……” 贾琮毫不犹豫的说道:“那里就美了,我为了扶宝姐姐,自己还淋湿了半身。” 又笑道:”妹妹怎么觉得搂了腰就会心里美,也是奇怪的事情,要不我来试一试。” 说着便装着要上前,去搂黛玉的纤腰,只是还没碰到黛玉的衣带,早吓得黛玉慌忙逃开,贾琮在后面笑着追。 黛玉一边绕着书桌躲避,身姿灵动,宛如穿花蝴蝶一般。 一边气笑道:“三哥哥,你真没规矩,一年大似一年,还能拉拉扯扯,你要是再这样,我可就真的恼了……” 晴雯在书房外的走廊上绣花,只过去一会儿,便听到书房里面,林姑娘又笑又说话,窗棂上光影晃动,还有纷乱的脚步声。 林姑娘听着一点也没恼的意思,倒是挺开心的。 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三爷是真能哄人,做了这等风流事儿,没把林姑娘气哭了,居然还能把她逗乐,当真稀奇古怪,不知是怎么弄的? …… 黛玉被贾琮一番插科打诨,原先心中还有一丝疑虑,一下也淡去了大半,还是咬牙在贾琮手上掐了一把。 她自然能品味的出来,贾琮刚才一番笑闹,就是不想自己多想,其实便是多想了,也没什么意思。 这些姊妹中间,黛玉、宝钗、湘云都是外家姑娘,贾琮又如此得意出众。 宝钗在姊妹中人物出众,举止娴雅,颇为动人,黛玉心中自然对她多有留意。 她天性聪明敏感,其实早就感觉出来,宝钗看三哥哥的目光颇不寻常,那种不同只有她能品味出来。 虽然湘云妹妹也很亲近三哥哥,看三哥的眼睛都是发亮的,但那多半是妹妹对哥哥的崇拜,宝姐姐的目光却是不同的…… 但是这种事情只要不说破,便不会有什么事情,且黛玉能够看出,自己的三哥哥对宝钗,和对其他姊妹并没有两样。 而且,宝姐姐日常出入来往,可没有自己和三哥哥这般要好,想到这里黛玉心中微微有些得意。 笑着走到那具古琴前,将贾琮刚才弹奏的琴曲,重新弹奏了一次,音韵和谐,转折如意,比起贾琮要悦耳许多。 随着琴声婉转低回,绕梁不绝,黛玉看到贾琮脸上含笑,俊逸清朗,全神倾听,心中微微颤动,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和美。 她突然想起这琴底篆刻的密文,虽然不知其中深意,但蕴意缠绵,让人心醉,似乎暗合当下之境。 她忍不住随着琴声,在口中轻诵道:玄武之畔,落凤之巅,合阖为美,累世哀殇。天道宿命,难掩暗香,生死契阔,其德愔愔。 …… 荣国府,梨香院。 薛姨妈从东路院回来,见宝钗早已重新换过衣服,梳洗整理,正和晴雯说话。 薛姨妈知道晴雯是贾琮的贴身丫鬟,心里也不敢轻看。 且今天的事晴雯都在场,贾琮让晴雯送自己女儿回来,多半也是担心自己姐姐那里出纠葛,留下晴雯有耳目之意。 薛姨妈也是世故通达之人,当着晴雯的面,便说了王夫人许诺不向人提起此事。 宝钗和晴雯听了这话,心中都各自松了一口气,只是金钏目光闪烁,心中居然有些失望。 在金钏看来王夫人把事闹大才好,三爷可比宝玉有担当许多,说不得就此要了自己姑娘,那才叫好事呢…… 晴雯得了准信,便向薛姨妈告辞,忙着回去向自己三爷通风报信。 等到晴雯走后,薛姨妈才叹了口气,神情颇有些烦恼。 宝钗问道:“妈,姨妈既然都答应不张扬此事,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薛姨妈说道:“你姨妈心中认定和你和琮哥儿有牵扯,说出来的话颇为难听。” 宝钗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咬牙说道:“我和琮兄弟清清白白,他只是在我摔倒时扶了一把,我们问心无愧,管别人怎么想。” 薛姨妈说道:“我说了不少好话,总算把你姨妈哄住,算是堵住了她的嘴,只是她另外提了一件事,却有些棘手。 她说自己都已搬出了荣国府,我们家还是借住梨香院,其实已颇为不便,劝我们早日搬出去,省得以后生出是非。” 宝钗听了这话,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如果薛家搬出了荣国府,以后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了。 本来自己和他的情份就单薄,以后只怕就更加疏远了,将来还能有什么指望…… 宝钗心中明白,自己那姨妈说这话,有些不怀好意。 他二房搬出荣国府已数月,为什么早不提这话头,偏偏出了今天的事才提。 不外乎姨妈原先指望自己许给宝玉,才从不提薛家搬走的事,如今必定猜出自己心思,便想从中作梗,让自己断了念想…… 宝钗虽心中不愿,但王夫人这话偏偏在道理上,让人很难反驳。 一时之间,两母女都有些沉默,王夫人揭开了话题,自己一家再留在贾家,脸面上就很难过去了。 …… 这时,外屋响起敦实的脚步声,薛蟠掀开门帘进来,见母亲和妹妹都脸色难看,心中微微讶异。 问道:“妈,你和妹妹怎么都愁眉苦脸的,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薛姨妈训道:“你就是个没笼头的马,整日在外面瞎逛,家里的事你哪日操心过。” 薛蟠不服气的说道:“妈,儿子虽爱在外面走动,那也是为多结交朋友,也是对家里有好处的事,我总比宝玉窝里横强多了。” 薛姨妈苦笑道:“你结交的酒肉朋友有什么用,今天你姨妈说现在她身份大变,让我们也早日搬出荣国府,省的生出是非怨怼。 这些日子你也消停些,明天你去安排人手,把我们的别苑归置打扫,等事情都妥当了,我们也好收拾搬过去。” 薛蟠一听这话,一脸的不乐意,说道:“我们住得好好的,干嘛要莫名其妙搬走,反正我是不搬的。 妈,我姨妈又是闹哪门子玄虚,怎么突然说让我们搬走,总该有个原故吧?” 薛姨妈担心儿子犯混,因不肯搬走,又闹出事情,亲戚之间生出难堪,便把早上发生的事和薛蟠说了。 又让薛蟠这段时间收敛些,别临了要搬走了,又留下什么话柄,让亲戚故交笑话。 没想到薛蟠听了事情来由,并没有办法气馁,反而眉花眼笑起来。 他对宝钗说道:“妹妹,今天琮哥儿到底扶你哪里了,竟能气得姨妈发疯,原来琮哥儿也是个懂事的,居然还有这手段……” 宝钗被哥哥的话气的满脸通红,担心哥哥又说出什么混账话,自己要被他活活臊死,气得起身就进了里屋,不肯再出来。 薛姨姨妈也被儿子的浑话气倒,随手拿起针线篮里没纳完的鞋底,在薛蟠大头上抽了一记。 骂道:“你这杀千刀的,有这样和自己妹妹说话的吗,被黄汤熏坏了脑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薛蟠呲嘴咧牙的摸着大头,皱眉说道:“妈,你的手劲也太大了,我说吐噜嘴了还不行吗,只是儿子劝你一句,这事可要想清楚些。 依我看来,必定今日的事情,让我姨妈看出妹妹对琮哥儿有情意,姨妈知道再也鼓捣不了劳什子金玉良缘。 心中一定是恨上了,这才拿话歪派你,逼着我们搬出荣国府,想要生生搅合了琮哥儿和我妹妹的好事,她真是损人不利己。” 薛姨妈听到儿子说什么好事,心里便一阵膈应,喝道:“什么好事不好事,你就这么巴望让你妹子做小,没良心的东西!”????薛蟠颇有些苦口婆心,说道:“妈,你怎么忘了我的话,皇后才是皇上的妻,其实贵妃……” 只是薛蟠的好话没说完,大头上就挨了薛姨妈一鞋底,低声喝道:“你就闭嘴吧,又说这些作死的话!” …… 薛蟠苦恼的揉了揉脑袋,说道:“妈你不喜欢听好话,儿子就跟你说正经话,当初我们能借住荣国府,的确是姨妈的情面,这事不假。 但如今贾家的情景大不相同了,荣国府的正主子是琮哥儿,说句不中听的,我姨妈和荣国府已经没一钱银子关系。 这地界都不是姨妈的,她凭什么让我们搬走,这话只有琮哥儿才有名份说,妈,你说是不是在这个道理。 如今妈要是因为姨妈一句话,就这样搬出了荣国府,琮哥儿这家主可不成了摆设,妈你这不是存心下琮哥儿的脸面吗。 而且,儿子也听到些风声,姨妈因为二房丢了爵位,她和琮哥儿正不对付呢,如今琮哥儿又勾引我妹子……” 薛蟠信口而说,正有些特意,见薛姨妈怒目圆睁,又举起了鞋底,慌忙改口说道:“妈,我又说错话了,是琮哥儿和妹妹生了嫌疑。 我姨妈没了妹妹做儿媳妇,她和琮哥儿可不是愈发卯上了,他们两个掐起来,是他们的事情,妈何必这个关口掺和进去。 你这个时候搬出去,倒像是帮着姨妈示威一般,岂不是当面下琮哥儿的脸面,这又何苦来呢,咱们两不相帮,也不得罪人不好吗? 所以,依儿子的主意,我们踏踏实实住下去,那才叫正理,说不得将来还能给妹妹挣个前程……” 里屋门帘后一直站着宝钗,她虽知道哥哥言语粗俗,但一心想要撮合自己和贾琮,虽也是出于他的私心,但行事并不悖逆自己心意…… 所以宝钗也想听他会说些什么,等到听清哥哥一番歪理,差点把她逗得笑出声来,可是仔细一想,倒像是挺有道理。 薛姨妈听了儿子一套道路,也一下愣住了,薛蟠见了母亲的神情,知道她已被自己说动,对方才超常发挥颇有些得意。 过了半晌之后,薛姨妈才说道:“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但你姨妈既已提出这话头,这事就算摆在那里了,以后必定还有其他人说起。 总要想办法化解了此事,不然我们薛家会留下好大一个话柄……” 薛蟠笑道:“妈这话说得有理,只要不被姨妈哄的搬出贾家就行,据我看来,如果琮哥儿知道这事,他必舍不得妹妹这样的。 必定是要留我们住下去,只要他开了口子,姨妈就是急死也没用。” 门帘后的宝钗,听到哥哥话语露骨,说什么贾琮舍不得自己,忍不住满脸通红,啐了一口。 薛蟠说到这里,如果话语踌躇了一下,问道:“妈,儿子再多问一句,夏家姑娘那事,真的就没有下文了?” 薛姨妈一听这话,眉头微微一皱,没想到自己儿子对那夏姑娘,还真有几分痴心。 不过听他问的小心翼翼,也没和自己犯浑,薛姨妈心中微微一软。 说道:“妈还能哄你不成,这事找了高僧算过卦,你们两人命数不合,强携姻缘,必生祸患,没有结果。 你也安生些放下这事,天下好姑娘多得是,妈一定给你找个更可心的。” …… 时间转眼到二月末,阳春三月在望,天气渐温煦,园子里冬日枯干枝丫,开始绽放新绿,早燕春归,万物生机勃发。 荣庆堂里已撤去厚实的棉挡帘,收掉了青铜熏笼,展开了清爽的玻璃屏风,卧榻椅子都换了轻薄坐褥靠枕。 这年虽然荣国府发生剧变,但贾母的安乐日子却丝毫没变,每日还是稳坐高堂,日常和媳妇孙女们说笑逗趣,逍遥度日。 这日王熙凤挺着有些臃肿的身子,过来和贾母请安。 自从她显怀以来,虽不像往常那样走动利索,因太医嘱咐眼下胎龄,还需时常走动手脚,将来分娩会少不少风险。 王熙凤如今在贾母眼中也很金贵,虽贾琏发配辽东,但王熙凤腹中胎儿,却是正经的长房嫡出曾长子嗣。 王熙凤被平儿搀扶着进荣庆堂,后面还跟着丫鬟丰儿,还有一个老道的陪嫁婆子,两个粗使丫头等在门外,排场着实不小。 刚入了堂中,贾母就给她准备了往年用过的靠椅,上面铺了厚实松软的坐褥。 两人刚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王夫人也进来请安,王熙凤因身子不方便,也不用行礼,只是口头客套即可。 其实自从二房迁至东路院,王熙凤重新管理西府家务,这亲姑侄早已相敬如冰,大家也就脸面上糊弄着。 虽王夫人移居东路院,贾政又封砌了东路院小门,两处来往十分不便。 但王夫人还是每日过府,给贾母请安,如今二房地位尴尬,她愈发觉得要在老太太面前,常常露脸说话,省得西府都不记得她这人。 她看着王熙凤隆起的腹部,还有她多了几分丰润的俏丽脸庞,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羡慕和妒忌。 虽然贾琏发配辽东,十几年才能回来,但王熙凤一旦生下男丁,便占了长房曾长孙的名份。 他们娘两个在西府的位份,也就愈发稳如泰山,二房在家中的地方,多少又被削弱了几分…… 贾母看着王熙凤腰身丰腴,气色也是莹润透红,看着很是喜性。 笑道:“如今家务事你尽量少操心,让下面人操办就是,身边人要是不得力,我给你调几个老练的,你暂时使着也可以。”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老太太莫非要趁凤丫头重身子,编排心腹来管家? 却听王熙凤笑道:“还是老祖宗体恤我,不过我身边有平儿和五儿,平儿日常跟我管惯了家,五儿是琮兄弟多年亲自调教的。 她们两个做事都是极得力的,根本不用我操一点心,下面又有林之孝两口子归置,家里的事情都很妥当,倒不要再派人过来。” 贾母听了这话,也只好作罢,她虽有些心思,不过并不太执着,毕竟如今年纪大了,高乐还来不及,没太多心里算计了。 王夫人听了却有些失望,她自然希望西府的水越混越好。 只是贾琮不仅派心腹丫鬟五儿来看场,还将自己撵出去的丫鬟小红,生生提拔成荣禧堂管事丫鬟,就此收服了林之孝两口子。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西府家业就成了他的铁桶江山,连老太太都被悬空架了起来。 这小子不禁在外头做官厉害,小小年纪,居然家宅里的道道,也十分狡诈奸滑,着实让王夫人心中十分无力…… …… 贾母又说道:“如今马上入春,正是年头家事最忙的时候,手头有事情早些分派,少些手忙脚乱,自己也少操些心。” 王熙凤笑道:“日常的家务事,这两日都派下去了,爵产田地的春耕,也派了得力的人下去督促,不会有什么差错。 只是下两个月,倒是有两桩要紧家务事,要说给老太太知道。 今年琮兄弟和宝兄弟都到了舞象之年,琮兄弟是三月二十一日生辰,宝兄弟是四月十八日生辰。 按我们府上估计,爷们满十五岁是大日子,需要操办不少事情。 如今琮兄弟位份不同,我本想给他办一次贺宴,说不得还会有老亲来走动。 但琮兄弟不喜张扬,况他马上要下场春闱,不想太过耗费心思,到时闭门摆几桌酒席,请老太太和家里人吃酒,也就过去了。 至于宝兄弟如何置办,自然是等着太太的意思。”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心中便扭,她们的宝玉满十五,她们本想给宝玉操办热闹一场。 只是贾琮身为家主,对这事却如此简单马虎,两下比较,宝玉如果大操大办,就显得有些不像了…… 王熙凤又说道:“她们两个还有一件要紧事,家里爷们满十五,房里就要安排两个姑娘服侍。 这事前头也提过两次,眼下选那几个入各自房头,也得开始盘算起来了。 宝玉房里自有老太太和太太定主意,琮兄弟房里出色的贴心人不少,依我看就让他自己拿主意就行,老太太也省心。” 贾母听了王熙凤这话,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不自觉看向鸳鸯。 她见王熙凤一双明眸,在自己身上打转,怕漏了心中痕迹,随口说道:“鸳鸯你去给我换杯热茶来。” 鸳鸯听到贾琮到了年岁,房里要安排姑娘服侍,一颗心已不自禁挑动。 她想到贾母当日那句:‘总会让你如意’,俏脸微微有些发烧。 听了贾母的话,便去端着那杯茶去换,发现茶杯还是烫手,心中奇怪,茶还是热的,老太太怎么要我去换? 贾母说道:“琮哥儿虽然能为大,但这种开身内闱之事,总要家中长辈给他操办,这也让他自己收拾,未免有些不好听。 他老爷如今已亡故,他那个太太也不是个灵醒人,自然只有你这做嫂子的,我这个做祖母的,一起给他归置操心。 他房里那几个虽也出色,但不是年纪太小,便是一团孩气,不够老练,只怕服侍不一定周到。 依我的主意,只有芷芍这丫头,是个可心的,再说又被皇后赐礼,对内对外都要有个名份,另外再选一个稳重的,也就事情妥当了。” 这时,鸳鸯手拿茶盘,端一杯滚滚的茶,轻轻放在贾母身边的案几上,正好听到了贾母那最后一句话。 王熙凤眼尖,从身后正看到鸳鸯的耳根子,通红了一片,一双凤眼不禁一亮。 这时外头婆子传话,说薛家姨太太来给老太太请安……(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四章 畅言留香软 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的话刚说到关键处,正好外头婆子传话,说薛姨妈过来问安,贾母的话头便截断下来。 但王熙凤是个鬼精的人,最擅长察言观色,随机应变。 方才贾母说道贾琮到了年岁,屋里要放女人服侍,眼神无意间看向鸳鸯,虽然后来说了让鸳鸯换茶的话头,稍微做了掩饰。 但鸳鸯脸上难以掩饰的羞涩,连耳根子都红了,如何瞒得住王熙凤的眼睛。 王熙凤想到当日大老爷想要纳鸳鸯为妾,闹出好大一场风波。 其中又传出鸳鸯因看上了琮老三,所以宁死不从大老爷。 鸳鸯那笨蛋嫂子还言之凿凿,说鸳鸯私恋琮老三,还偷偷给他做鞋,虽后面说是鸳鸯做鞋是替迎春代劳,总之一笔糊涂账。 这事后来被老太太压了下来,大老爷自然没有如意。 但是王熙凤、王夫人等内宅精明人,都看出鸳鸯对琮老三只怕不简单,只是大家碍着老太太的脸面,没人敢去说道罢了。 王熙凤方才看到贾母的眼色,还有鸳鸯的异常反应,才真正明白过来,敢情老太太心里明镜一样,早有了一招暗棋。 方才老太太点出了芷芍,因为那丫头身份特殊,是个绕不开的主,另留下一个空缺,说要选个稳重的,这意思还不明显? 自己送了心腹丫鬟给琮老三,在他身边埋下人脉伏笔。 老太太一年前就已早早想到这招,却一直闷在鼓里不透风,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心思真是够深的。 只是,琮老三这么精明的人,会看不出老太太的心思,只怕是没那么容易就范。 他房里除了芷芍之外,五儿、晴雯、英莲,算上那个新来的龄官,都是跟他走南往北的心腹人。 连自己的平儿都要往后站一站,他难道会将和他没半点情份鸳鸯收房,只怕是很难的。 这边王熙凤心中思量,那边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头,几十年相处的婆媳,哪里不懂贾母的意思,老太太想在那小子屋里安排心腹。 这样的套路在大宅门是常见的,老爷屋里的赵姨娘,原先就是老太太的心腹丫鬟,年轻时给了老爷,就像是袭人给了宝玉。 赵姨娘年轻时长得俊俏,容易生养,好在性子粗鄙不堪,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不然王夫人眼下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 …… 且不说王熙凤和王夫人各自思量。 薛姨妈入了堂后,便和贾母说起了家常闲话,中间还和自己姐姐说笑两句,神态和煦自然,就像那日宝钗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王夫人看了妹妹神情笑容,心中也有些纳闷,那日自己提议薛家尽快搬出贾府。 时间已经过去几日,但妹妹这边依然毫无动静,也不知葫芦里埋的什么药? 薛姨妈和贾母等闲唠了一堆话,话题一转说道:”今日过来和老太太请安,正有一桩要紧事和你来说道。 我家自那年从金陵迁居神京,承蒙老太太和太太关照体恤,在贾家借住已有数年光阴,想着实在叨扰太久,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这些日子,我已让人打扫修缮薛家在神京的老别苑,等里头各处都置办齐整的,便搬过去住,到时还请老太太赏光,到我那里逛逛。” 薛姨妈这话一说,王夫人心中一松,自己妹妹总算可以搬走,省得贾琮还找宝钗鬼混,看着恶心,以后也就眼不见心不烦。 贾母和王熙凤听了薛姨妈的话,都大吃一惊,薛家借住梨香园已有数年,贾家的人都已习惯成自然。 她们突然听薛姨妈说要搬走,都感到十分意外。 其实按照贾母的心意,薛家人搬走倒也清爽,省的薛姨妈和媳妇鼓捣那金玉良缘,老是挑唆让宝玉配宝钗,坏了自己的打算。 但是心中虽这么想,口中自然不能这么说,贾薛两家毕竟世代相交,如今又是姻亲,这脸面情分可必须得端着。 贾母问道:“姨太太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搬走,可是府上的奴才有什么怠慢,你仔细告诉我,我必定要教训那些不知礼的。” 薛姨妈连忙笑道:“老太太说的哪里话,府上家教严谨,来往人等都很知礼,绝对没有老太太说的事情。 虽说亲戚们彼此亲近和睦,亲如一家,但我家在府上叨扰太久,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贾母笑道:“姨太太这话外道了,不说薛贾两家是金陵世家,这一辈又是姻亲,哪有需要那些客气。 你家比我们还要富贵些,只是住了这里一处院子,出入粮米诸般用度,都是你们自家出了,说起来倒是我们贾家慢待了。 哪里还当得起你说什么叨扰的话。” …… 王熙凤对贾母这些客气话,并不怎么在意,心中只是盘算,薛家一向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提出要搬走? 而且王熙凤还察觉到一桩古怪,薛姨妈提出要搬走,作为亲姐姐的王夫人,在旁边居然一言不发。 她既不劝留薛姨妈,也没向老太太分说理由,这未免有些太不合人情常理…… 其实,王熙凤能察觉到其中不对,贾母这等内宅打滚一辈子的老妇,自然也察觉到场面蹊跷。 贾母甚至隐约感觉到这两姐妹之间,比往日多了一丝说不清的隔阂和疏离。 这让贾母心中微微一动,莫非她们鼓捣的金玉良缘,竟出了些自己不知道的状况,不然薛家太太怎么会突然要搬走? 但这些只是贾母妄自揣测,并没有什么实证,只是有一桩是确实的,只要薛家太太搬出荣国府,这金玉良缘多半就没了。 贾母能够想到的,王熙凤这等鬼精之人,自然也猜度得丝毫不差,但她却多想了一层,到底是什么事让薛姨妈想搬走。 王熙凤可不相信薛姨妈方才所言,因借居太久过于叨扰的说辞。 要是薛家真这么灵醒,在太太搬出荣国府,就应该紧跟着搬走,也不会等到今天。 王熙凤笑道:“姨妈快别说搬走的话了,你们在梨香院住了好几年,大家彼此亲近和睦,早已是一家人一样,住一起才叫热闹呢。 况且宝钗妹妹为人大方明慧,一贯和家中姊妹亲密要好,极有人缘儿,姊妹们一处作伴才好,这突然要搬走,哪个又能舍得。 如今琮兄弟当家,他也是年轻喜热闹的,他听了必定也是不肯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挑,心中有些腻味,这凤丫头说些场面话也就罢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提溜出那小子作甚。 薛姨妈听了王熙凤这话,神色微微一动,竟没有去接王熙凤的话茬,脸上虽然带着笑,却露出一丝不自在的神情。 只是看到王熙凤的眼里,双眸却是微微一亮,似乎察觉到一些味道,只是心中不太肯定。 贾母只好在一旁搭腔,说道:“凤丫头这话有理,琮哥儿虽年轻,如今却是他在当家,他们姊妹一向走动亲近。 知道姨太太要带着哥儿姐儿搬走,平时少了人作伴,必定也是舍不得的。” 王熙凤见自己和老太太,都把客套话说的这份上了,薛姨妈还是笑着推辞,只是话语中的坚持已软了几分。 再看自己姑妈,脸色都开始不对,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熙凤心中冷笑,这时她已掂量出来,薛姨妈并不是真心要搬走,事情必定是姑妈不知何故搬弄出来的。 她心中十分清楚,虽二房已失去了正溯之位,但自己姑母对这份家私,从来没有死心过。 王熙凤不知其中真实原因,但自己姑妈会鼓捣出眼前这桩事,必定是对他们二房有利,那就是对大房无利,甚至有害。 既然利弊权衡是这样,王熙凤就不能让这事顺溜了,左右薛姨妈住在府上,根本用不到公中银子,这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 王熙凤爽朗笑道:“老太太,如今琮兄弟当家,可不能老让他躲清闲,这待客留客的礼数,本该让他这家主来做。 不能老让老太太替他操心,让他出来说句话贴心话,姨妈总该给我们些脸面留下的。” 王夫人一听这话,脸色不禁一变,她拿话辖制妹妹,才让她却不过脸面搬走。 但是只要贾琮介入此事,以他的精明,必定能猜到因为他勾引宝钗,自己才会鼓捣自己妹妹搬走。????以这小子的好色无耻,怎么会舍得放走,宝钗这样水润润的美人儿,必定会找各种借口,让自己妹妹一家继续留居。 王夫人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憋屈,都是凤丫头这张破嘴,一贯就爱无事生非,偏生牵扯出那小子。 贾母听到王熙凤让贾琮过来说话,也觉得她多事,几个人客套几句,场面上应付过去就成,即便搬走也算清爽,何必多生枝节。 只是贾琮眼下毕竟是家主,王熙凤既然提出这话头,不让他过来,脸面上就说不过去。 如今贾母已接受贾琮袭爵当家的现实,为了这点小事,没必要和孙子再生出嫌隙,该抬的脸面还是要抬的。 只好说道:“凤丫头这话有理,他既然当家,总该多操些心,每日都躲在房间里读书,姨太太这边动静,估计他半点还不知。” 王熙凤听贾母放了放风,自然要顺水推舟,如今是大房当家,怎么能让姑妈的二房,在背地里辖制事情。 总要暗中帮琮老三立下马威,省的姑母以为大房好糊弄,心中多生出妄想,以后上了凳子再上桌子。 她对身边的平儿说道:“你去叫你三爷过来,请他来劝劝姨妈,大家伙住了这么些年,都是一家人,就这么着要搬走,怎么能够忍心。” 薛姨妈听了王熙凤这话,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一旁的王夫人,看起来脸色克制如常,只是手中佛珠都停止了转动…… …… 伯爵府,贾琮院。 随着春闱将近,贾琮每日功课安排的更加紧凑,原先每日午后,他都会去出来走动散步。 迎春怕他耗费心思,每到午后便自己带着姊妹们,到他院子走动,也省得他外出劳神。 每次姊妹们饭后过来,或是黛玉抚琴为乐,或是迎春陪他下棋解闷。 只是一局棋太耗时间,迎春担心耽误功夫,两人常下两盏茶功夫,迎春便要站起停局,两人一局棋经常几天才下完,倒是有些奇趣。 湘云每次过来,只要抓住空隙,便会拉着贾琮天南地北瞎聊,以此开怀做乐。 邢岫烟一般都是跟着湘云一起,多半只是在一旁听热闹,只是偶尔和贾琮说上两句。 如今她只是过了豆蔻之年,但行动举止却已有闲云野鹤的冲淡风度,清新淡雅,和润可人,让人心生平静欢喜。 …… 这日午后,贾琮和姊妹们照常消磨时光,等送走了一群人,又去书房做了半个时辰功课,便见平儿一人进了院子。 平儿将荣庆堂上的事情说了,她也是个精明人,王熙凤看出场面不对,她自然也看出其中蹊跷。 又把薛姨妈向贾母辞行,薛家准备搬出贾府,但是在场作为姐姐的王夫人,竟没说一句挽留的话语,言行很是奇怪。 贾琮想到那日他和宝钗的事情,那里还猜不出事情的起因来由。 只是薛姨妈今日特地到荣庆堂辞行,最后还牵扯到自己出面,这其中是否也有些奥妙,他自然也能品味出几分。 但不管薛姨妈今日所行的意图,还是她是否真想搬离贾府,这些对贾琮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和宝钗之间言行清白,如果让王夫人以这等莫须有罪名,言语辖制薛家搬出贾府,他这个家主岂不是成了摆设。 以后王夫人必定得寸进尺,还会生出其他僭越之事。 …… 荣国府,荣庆堂。 王熙凤半靠在软椅上,让丰儿捶着自己微酸麻的腿,贾母和薛姨妈说着几句闲话,唯独王夫人神色有几分局促不定。 突然听到堂外响起脚步声,门口挡帘被丫鬟掀开。 贾母等见贾琮穿件靛青底玉兰暗花圆领袍,俊眉朗目,仪态洒脱,身边跟着俏美婀娜的平儿,两人相应衬托,十分养眼。 站在贾母身后的鸳鸯,看着神采照人的贾琮,又看着他身边的平儿,想到这两人也是名份已定,心中未免生出几分空落。 贾琮向老太太行过礼,对薛姨妈说道:“来时我听平儿姐姐说,姨妈想要搬走,前头都住得好好的,可是有什么人慢待了姨妈?” 王夫人听了贾琮的话,心虚之下,总觉得贾琮意有所指…… 薛姨妈笑道:“琮哥儿千万不要多心,里外人等都极好,只是在府上叨扰太久,如今正收拾家中别苑,干脆搬回去住住。” 贾琮笑道:“自姨妈住进梨香园,当初我住清芷斋,还是姨妈的邻居,算起来也有好几年时间,两家人一向和睦,早就亲如一家。 我虽承爵掌家,但最近都在东府读书,少在西府走动,对姨妈也多有疏远,想起来着实不该。 自从老爷、太太、珠大嫂子、三妹妹都搬去打了东路院,这西府比往常空了许多,二嫂如今身子不方便,老太太上了年纪更爱热闹些。 琮再过两月便要完了丁忧之期,到时必定要每日上衙,说不得还要出皇差,在府上的时间只怕是很少。 原想着姨妈还住在府上,家里多了一个老成的长辈,诸事也多个照应,老太太日常能和姨妈说话打牌。 我们做晚辈的虽要在外头走动,心里到底也放心些,说起来姨妈借居贾家,倒是给了琮不少好处和便利。 而且,宝姐姐为人大方明慧,和家中姊妹相处亲密,犹如同胞,姊妹们常日也多了陪伴,殊为难得。 姨妈一家这会子说要搬走,家里都舍不得,定是琮过于年轻,没当好这个家,倒让姨妈生分了。” …… 王熙凤听了贾琮一番话,心中啧啧称赞。 琮老三毕竟是官面上的人物,小小年纪,心思这等通透,这话说的即体面,又不失亲切。 这一番好话,比一帮娘们瞎客气,抓不到挠痒处,着实高明太多。 薛姨妈借住荣国府,到了琮老三的嘴里,倒像是贾家占了便宜似的,虽没有强留人下来,但是这花花台子一搭,大家各自有脸。 薛姨妈为了琮老三给的台阶,只能高高兴兴的就范,或许姨妈这人早就想这样,就等着琮老三这出…… 贾母因心中存了绝没金玉良缘的念头,其实薛家搬走她也是乐意的,不过如今话赶话,到了这个地步,也是人情使然,也没什么话说。 况且,即便以她沉浸一辈子内宅的世故,也觉得贾琮这番话说得很体面,小小年纪,言语缜密,有礼有节,的确有家主的风范。 贾母虽疼了一辈子宝玉,易地设想,觉得即便换了宝玉,只怕他很难说出这样一番漂亮话,心中难免又微微遗憾…… 王夫人听了贾琮这番话,心中生出无力感,实在没想到小子在家务事上,也生了一张好嘴。 他这番话给足自己妹妹脸面,妹妹即便真像搬走,也要踏踏实实留下,况且两姊妹谁还不知道谁,自己妹妹本就不想走,以退为进罢了。 这小子果然提到宝丫头,说什么姊妹们在一处作伴,只怕是私下里和他鬼混作伴,倒是真的。 自己果然是没猜错,但凡他知道妹妹一家要搬走,必定是要留的,这小色胚那里舍得宝丫头这样的美人儿。 …… 既有了贾琮一番话打底,后面的话自然不用他再说,王熙凤插科打诨,烘托气氛,这种左右逢源之事,本来就是她最擅长的。 薛姨妈又客套推辞几句,王熙凤顺势哄抬几句,薛姨妈便顺势答应留下,又笑着谢了贾母和贾琮。 一时之间堂中除了王夫人之外,皆大欢喜…… 贾琮一番话留住了薛姨妈,便向贾母道恼离去,堂上一般妇人闲话,他一个男丁没有在场干坐的道理,自然走了耳根清净。 从荣庆堂出来,往两府夹道小门走去,途中经过了梨香园,不自觉想到那日,雨中踉跄,娇软香玉在怀…… 正在这时,那梨香院门口,穿花拂柳,一道婀娜的倩影出现……(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五章 房闱生情靡 荣国府,梨香院。 贾琮路过院门口,正好看到屋檐下窈窕身影晃动,正是宝钗刚巧出了院门,身后还跟着金钏。 宝钗见了贾琮,双眸水润明亮,不自禁生出一丝喜色,堆雪般无暇的俏脸,又莫名晕出一丝羞红。 或许是在梨香园门口相遇,又让她想起当日雨中那一幕…… 宝钗问道:“琮兄弟这是从哪里回来?” 贾琮回道:“正从荣庆堂回来,姨妈今日本和老太太辞行,想要搬出荣国府,二嫂让人传话给我,刚才正过去劝说姨妈。 宝姐姐可知道姨妈搬走的打算?” 宝钗还未回话,一旁的金钏说道:“姑娘心里正担心这事,见太太出去许久未回,正想着去看看情形呢。” 宝钗听了这话脸上又是一红,金钏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她是巴不得让三爷知道姑娘的心思。 贾琮笑道:“我在荣庆堂已劝过姨妈,老太太和二嫂也是一心挽留,姨妈已经答应留下了,宝姐姐不用担心。 宝钗俏脸微晕,说道:“我姨妈眼下搬出了西府,又出了那日的事情,我妈也是碍着情理,才会如此,我便是担心也是无用……” 贾琮想了想,说道:“那日之事,我和宝姐姐并无错着,问心无愧,旁人要去瞎想,那是他们的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等姨妈回来,宝姐姐也和她说道,不需要理会那些散话歪话,踏实住着就行,姊妹们多一日惬意,便是多一日便宜。” 宝钗心中盘旋着贾琮那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她扪心自问,自己还能做到清者自清? 那年在金陵老宅第一次见到,她的心绪便已失了自清自静,他竟一点都不知? 贾琮见宝钗有些发愣,说道:“姐姐眼下倒不用去荣庆堂,让姨妈和老太太她们说说闲话,过会儿回来,这事也就过去了。” 贾琮说完话,正想转身回东府,却见宝钗微微抿了抿嘴唇,神色之间似乎鼓着勇气。 虽口齿清晰,心绪似有一丝微微克制的扰动,问道:“琮兄弟挽留我们住下,只是为了亲戚间的礼数?” 贾琮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认真的望了宝钗一眼,却见她也抬头,目光不退缩的看着自己,似乎等自己回答。 贾琮并不傻,这几年日常相处往来,自然看出宝钗一些心思。 他和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从小相守,血脉相通,亲近无忌。 他和宝钗却是隔着房头的亲戚,总归会有些不同,多了矜持和礼数。 或许那日在雨中的事故,王夫人的邪思揣测,甚至要闹到薛家搬离,外力纠葛牵扯,让事情起了无法漠视的变化…… 他想了一想,才说道:“宝姐姐素来是个好的,姊妹们能在这园子里相处,便是难得的缘分,自然要加倍爱惜。 不能因为旁人的歪话,让自家姊妹受委屈,心中有了顾忌,反而变得生分起来,未免太不值当了,这可不单单是礼数。” 宝钗听了这话,心中渐渐明亮起来,他留我不单单是礼数…… 她心生出以往未有过欢喜,虽然她期望的依旧有些模糊,世事多磨,却比原先清晰了许多……。 她看着贾琮离去的背影,一直过了两府夹道的小门,还静静站在梨香院门口,思绪纷扰,难以平静。 …… 荣国府,宝玉院。 因快到了换季的时候,这日袭人和麝月指派小丫头,将各屋里的被褥冬衣,趁着阳光明媚的时辰,都搬到院子晾晒。 秋纹去凤姐院里领各人月例银子,屋里就剩碧痕在收拾宝玉的换洗衣物。 宝玉正坐在书桌前,苦恼的翻看一本四书集注,最近两府的人都在贾琮在苦读诗书,等待春闱。 或许那日王夫人和贾政提到黛玉的亲事,触动了贾政的心结,意识到林如海是科场骄子,如何能同意宝玉和黛玉的亲事。 连带着贾政对宝玉和贾环的功课,比往日督促更紧些,隔两日都把宝玉叫到东路院,考较书经课业。 宝玉去了几次后,都是挨了训斥回来,这还是贾政顾忌贾母生气,所以没动戒尺板子。 宝玉被形势所逼,族学也去的比往日勤快,只是读书时水磨工夫,哪里是临时抱佛脚就成的。 他去求过贾母,但是贾母想到贾琮的出色,贾家二房又成了眼前模样,宝玉在外头的名声也败了,让贾母的心境也变了几分。 虽没说让宝玉刻苦读书,但嘱咐宝玉不要惹父亲生气,即便不喜欢读书,也总要装出个喜欢的样子,在外头留下些好名声。 宝玉见老太太竟然也变了口风,愈发觉得这世上真心人都去哪里了,心中不免寻愁觅恨一番。 但也知道自己书经功夫马虎,为了少受父亲责骂,只好每日都翻书囫囵读上一些。 只是每次不到半盏茶功夫,便觉得恶心,坐立不安,实在苦不堪言。????…… 袭人见了宝玉如今竟肯动书本,心中十分高兴。 每次宝玉一拿书本,她就丫鬟准备茶水笔墨,众人退出,只留一人服侍,也好给宝玉多些清静。 这日也是相同情景,宝玉一拿书本,袭人让小丫鬟张罗茶水笔墨,便带了麝月去园子里操持。 唯有碧痕小心思颇多,中途进了房间,让服侍的小丫鬟去后院洗衣,自己跟着服侍就成。 如今人人都知道,宝玉四月就满十五,府上一向的老规矩,宝玉房里要进两个开脸的丫鬟服侍。 宝玉院的几个一等丫鬟,除了麝月性子爽利,不怎么争抢,袭人早就得了真章,胸有成竹,其余人等都卯着暗劲。 虽她们都知道,如今贾家最一等的爷们,可不是他们宝二爷,但进了宝玉院里,便是盖了二房的戳,有太太在谁也别想另攀高枝。 像是小红这样的时运,可不是哪个人都能遇上的,所以几个大丫鬟只盯着宝玉,暗自各使神通。 本来最来劲的要数秋纹,她在王夫人前摆弄小红,颇得王夫人的心意,还赏了她两件新衣。 没想到小红被撵走才几天,就翻身被贾琮封了荣禧堂管事丫鬟,竟比在宝玉院里风光了百倍。 这件事差点将王夫人气出毛病,连带着对秋纹也有些不待见,如果不是她当日挑唆,也不会有后来之事。 宝玉在荣禧堂勾搭小红,被小红一番仕途经济学问吓跑,从此虽不敢再去骚扰小红,但对挤兑走小红的秋纹也心生嫌弃。 一向和秋纹走近的碧痕,便觉渔翁得利,心中暗中得意,占着去年夏天和宝玉弄过一回,便生出野望,最近总找机会亲近宝玉。 …… 宝玉百无聊赖的翻着书本,碧痕借着收拾房中衣物,不时在他身边晃荡。 能做到宝玉身边的一等丫鬟,碧痕的容貌自然不差,她比宝玉还大一岁,二八年华的女子,早已出落得婀娜诱人。 如今天气回暖,各人都已去了冬衣,碧痕特地穿了贴身的墨绫薄袄,外罩青缎夹背心,撑得胸前丰润,汗巾子扎得小腰纤细。 阳光照在她身上,放射着起伏动人的豪光,正在无心看书的宝玉,偶尔看到这一幕,便两眼有些发直。 碧痕虽装着收拾衣物,却能感觉到宝玉炙热痴呆的目光,心中暗自有些得意。 突然身后人影挨近,宝玉已扔掉书本,贴到碧痕身后,在她雪白的脖颈中嗅了一口,弄得碧痕心中乱跳,浑身激起一片圪瘩。 “好姐姐,你身上莫非也涂了香粉,怎么这等好闻?” 碧痕红着脸笑道:“二爷说什么浑话,哪有人在身上涂香粉的。 告诉二爷一个巧宗,早上我拿了你那块香皂来沐浴,就是城里鑫春号才有卖的那种,就有了这香味儿。” 宝玉笑道:“我觉得那劳什子滑不溜丢,用起来不爽利,从来都是扔在那里,没想到用在姐姐身上,竟有这等妙处。” 碧痕碧红着脸说道:“二爷真是不知道东西金贵,那香皂在鑫春号卖一两银子一块,你竟然丢着不用,太过糟践东西。” 宝玉嘻嘻笑道:“算什么好东西,你既喜欢用,用了又有这等妙处,改日我让人去二姐姐那里多要些,都给你用可好。” 碧痕笑道:“这话可是二爷说的,可不许哄人。” 宝玉看着她身子起伏婀娜,心中萌动,说道:“如今天气开始热起来了,到了夏天,我们还像去年那样洗澡玩……” 碧痕想到去年夏天,她伺候宝玉洗澡,宝玉竟涎着脸拉她一起,碧痕半推半就让他得了手。 两人一起洗了几个时辰,胡天黑地一番,弄得房里像被淹过一样,袭人等人因宝玉洗澡,又不好意思进去。 碧痕和宝玉折腾太久,事后在自己房间装了两天病,才堪堪缓过劲,如今想起忍不住浑身发烫。 偷笑道:“爷可不要欺负我,那会太闹了些,我可不敢招惹爷了。” 宝玉听她语音娇媚诱人,便再也忍不住,一把便搂住细腰,说道:“我看姐姐今天新涂的胭脂极好,不如赏了我吃吧。” 说着便掰正碧痕的身子,对着那红艳艳的唇儿,也不管碧痕愿不愿意,一口便啃了下去。 碧痕心中窃喜,她知道宝玉读书,袭人等都不会轻易进来打扰,也不用担心被撞破,只是略微挣扎几下,挺腰顶胸,惯着宝玉胡来乱搞。 才没一会儿,宝玉已弄得满脸胭脂,一双手还在碧痕衣襟里淘来抹去。 两人气喘吁吁,正在十分得趣,房里静悄悄,也没人进来打扰,不免春情泛滥,扯衣解带,脂香四溢,就要弄出大火出来…… 突然听到外头袭人的声音:“太太怎么来了,宝二爷正在房里读书呢。”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六章 两房各贤奸 荣国府,宝玉院。 房里宝玉和碧痕,听到袭人这句话,像是摸了火炭一样分开,宝玉已吓得脸色发白,自己太太最恨自己和丫鬟胡搞。 上回他只是和金钏调笑几句,太太就生生将金钏撵出去,差点搞出人命来,这会子可怎么办。 想到这事儿,宝玉是真羡慕贾琮,他独自住在东府,身边养了这么多一等俏丫鬟,爱怎样都行,哪个也管不着他…… 碧痕是个女子,却没像宝玉那么没用,虽也吓得脸色发白,竟比他多了几分镇定, 她反应很是麻利,也不管自己头发散乱,衣衿敞开,扯下腰上的汗巾子,沾了杯里的茶水,就去擦宝玉脸上的胭脂。 口里还低声埋怨道:“二爷就是会胡闹,还正好挑这种要命的时候,要是太太察觉,我的小命就没了……” 好在宝玉脸上的胭脂还是湿的,用茶水竟很容易就擦去,碧痕手脚麻利,几下就将宝玉的大脸收拾干净。 又说道:“好二爷,等下太太来了,你可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听到门口脚步近了,她也不顾衣裳不整,绕过房间里的书架子,从里屋后门溜进了后院。 碧痕刚前脚出了房间,房间正门就被人推开,王夫人身后跟着袭人,两人迈步走了进来。 王夫人看桌上摆着书本,脸上不禁生出笑容,方才在荣庆堂憋出的郁闷,一下子消散了许多。 笑道:“我的儿,难为如今你也知道上进,肯安心读书,只管好好用心去做,来日也给我挣口气。” 只是看到宝玉的脸,王夫人又有些皱眉,说道:“你肯用功读书虽是好的,也不能一味邋遢,怎么喝个茶弄得满脸都是。” 宝玉听到王夫人说脸上,不禁吓了跳,生怕方才碧痕没捯饬干净,慌忙拿手一抹,沾了一手的茶水。 原来刚才碧痕擦宝玉脸上的胭脂,生怕弄不干净露出马脚,所以汗巾子浸透了茶水,胭脂虽擦去,却弄得宝玉一脸茶水。 王夫人说道:“袭人,宝玉读书虽然要安静些,也不好让他独自在房里,怎么也要安排个小丫头守着,也好端茶送水。” 袭人听了这话连忙答应,只是心中奇怪,刚才她安排了小丫头跟着,后来人出来了,说碧痕在里面守着。 如今这房里空荡荡的,哪里有碧痕的影子。 袭人正心里疑惑,突然看到书桌旁的地上,有一支桃花点翠银簪,袭人认得那是碧痕的东西。 那银簪是发髻上的东西,寻常插得很深,除非发髻散乱,不然不会掉落。 袭人再看宝玉脸上的茶渍,还有那一丝未退的潮红,她和宝玉早有过多次房事,知道那些风流痕迹,哪里猜不准出了什么事。 必定是碧痕的浪蹄子,刚才和二爷在里面做好事,浪到连发髻都散了,还在地上留下证据。 …… 王夫人虽然是过来人,但并没有袭人这样的贴身丫鬟细致,倒是并没察觉宝玉的不妥。 王夫人又嘱咐了宝玉几句,便让他继续读书,便和袭人离开了书房。 等到走到院门口,对袭人嘱咐道:“宝玉已到了舞象之年,上年因为琮哥儿袭爵,闹出不少是非,连累宝玉落下不好的话头。 如今你一定要小心服侍,不能让他再出一点差错,保全了他,也就是保全了我,以后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袭人连忙说道:“太太尽管放心,我一定小心服侍,如今东府因有二姑娘当家,其他姑娘在那边时间多。 西府人口出入简单,也少了许多是非,我们小心服侍,宝二爷定能安妥。” 王夫人听了觉得果然有理,她听说宝钗就常去东府和姊妹说话,就因在东府出入多了,才被那小子勾搭上,白白脏了名声。 我的宝玉都在西府,他这样清清白白的人,可不能像那小畜生荒淫不堪,必定好好守住好名声,读书不成也就罢了,德行不亏才要紧。 王夫人又问道:“宝玉满了十五岁,屋里要放两个人,你自然是放心的,宝玉身边的丫鬟,看着还有特别伶俐本份的吗?” 袭人听了这话,心中喜悦,这是王夫人给了承诺,宝二爷过了十五生日,自己就是明公正道的姑娘,以后便是二爷房里的姨娘。 至于宝玉房里的第二个人选,袭人心里曾度量过许多次,总归找个能助力,又不会扯自己后腿的。 原本麝月性子爽利,不争不抢,是很合适的人选,只是麝月骨子里却精明厉害,以后上了位却不知会怎么样。 秋纹这样刁钻狠毒的人物,自然万万不能让她沾惹宝二爷。 袭人原本最属意碧痕,她虽有些小心思,但胆子却是小的,没有秋纹的泼辣挑事,也没麝月的精明厉害,甚至还有些笨笨的。 这样的人正好掌控,对袭人并无害处,至于那年她和宝二爷洗澡,多半是宝二爷起了性子,大宅门里也不算什么事。 只是今天看到地上那支银簪,还有宝玉身上的痕迹,就让袭人对碧痕有些恶心,只怪自己看走了眼睛。 这小蹄子必是想到二爷十五岁的关口,为了争到姑娘的名份,青天白日就勾引宝二爷乱搞,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袭人说道:“二爷房里的丫鬟,都和我一样笨笨傻傻,并没有特别出挑的,还真不好说。 太太见识多广,眼光厉害,只有太太自己挑中的人,才是真真可靠,哪有我说话的份。”????王夫人听了袭人的话,心中很是受用,脸上露出笑容。 说道:“到底是你温顺大度,事事知道轻重,这事回头我和老爷再商议,你只看好了宝玉和他屋里人,我也就放心了。” …… 荣国府,凤姐院。 贾琮的出面劝说,薛姨妈的事便清爽了结,王熙凤陪着贾母说了会子话,便觉得腰酸倦怠,便让平儿扶了她回院子。 因走了不少路,王熙凤回了里屋,便在暖炕上靠了,养了一会子神,才让酸涩的腰身缓过劲来。 对着在身边忙碌的平儿说道:“方才你在荣庆堂,我提到琮兄弟屋里放人的事,老太太的那副神色,你可是看清了?” 平儿微微一想,说道:“奶奶说的是鸳鸯。” 王熙凤说道:“去年大老爷要纳鸳鸯,闹出好大的事,谁都看出鸳鸯对琮兄弟不简单,只是碍着老太太的脸面,大家从不说破罢了。 没想到老太太心里早就明镜一样,摆了冷棋闲子,就等着琮兄弟满十五岁这关,老人家的心思也是够深的。” 平儿突然闷闷说道:“鸳鸯可是老太太最心腹的人,她会真心对三爷好吗?” 平儿眼下之意,鸳鸯是贾母最贴心的丫鬟,贾母真将她给了贾琮,不过是让她做个耳目,不见得真心对待贾琮。 王熙凤笑骂道:“我看你脑子也是进水了,有人过来和你抢食,你不防备着些,倒关心起她会不会是真心。 她对三弟真心了,难道对你还是好事不成,还好把你给了三弟,给了另外没良心的,我看你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平儿俏脸一红:“瞧奶奶说的,老太太要是真将人给了三爷,长者赐不可辞,三爷还能回绝不成,若不真心岂不生出是非。” 王熙凤笑道:“你倒不用操这个心,三弟调教女人厉害着呢,你看他房里那几个丫鬟,都说平日极和睦,也不见哪个争宠胡闹。 一则是她们几个心性难得,二则估计也知道三弟手段高明,眼里不揉沙子,个个都不敢胡闹作耗。 所以不管谁进了三弟房里,都翻不起风浪,你将来进去了倒也算安稳。 要是换了宝玉房里,那就整个儿两码事了,他房里没有如来佛祖,到处都是孙行者。 除了麝月是个不争不抢的,其他那些丫鬟,算上袭人在内,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将来必定是要开水陆道场的,有的热闹好瞧。” …… 王熙凤又问道:“怎么不见五儿,又去那里忙活了?” 平儿说道:“刚才我陪奶奶去荣庆堂,五儿便让林之孝家的,带着去查内院的账目,按时辰应该查完了,估计现在回东府了。 她托我帮她找些上好的羊肝鹿肉,等会儿我还要给她送去。” 王熙凤笑道:“五儿也是个死心眼,一心一意给三弟卖命,也难怪三弟这么宠她。 按理说你进了男人房里,我该教你怎么争宠才是,省的你没着没落,还丢了我的脸面。 但是三弟那里却是不同的,他这人太过精明厉害,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要是在他面前强势,多半要让他厌烦。 你要是谦让柔弱,他必定还会多疼你爱你一些。” 平儿小脸红红的,不知觉说道:“奶奶说的可是真的……” 王熙凤忍着笑,说道:“傻丫头,我教你一个巧宗儿,如今你和五儿一同管家,关系亲近,便是近水楼台。 你和这丫头要好些,以后在三弟房里也不独不孤了,有了守望相助的。 只是我倒担心,有了老太太那边的事,芷芍谁也动不了她,只怕五儿多少要给人占了便宜。” 主仆两人又说了些其他闲话,外头丰儿来说,平儿姐姐要的上等羊肝鹿肉已得了,正搬到院子里,用冰块镇着。 因这些东西是五儿托平儿办的,平儿让婆子拎着东西,跟她去东府找五儿。 王熙凤透着窗户看到平儿走出院子,微微一笑,轻轻摸了摸隆起的腹部,目光中已有一些慈爱。 要论私心杂念,王熙凤的心腹丫鬟是平儿,她可不愿鸳鸯进了贾琮的房头,因鸳鸯是贾母的心腹,必定是偏向贾母的。 到时多了一个这样的人,在贾琮耳边吹枕头风,万一带偏了贾琮的心思,对王熙凤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贾琏发配辽东十五年才回,这么长一段日子,王熙凤和她的孩子,就指望着贾琮这颗大树挡风乘凉。 她连平儿这样的心腹都送出去了,可是下足了血本,自然不想多一丝节外生枝,必定要事事缜密,防患未然才好。 方才她已拿话点过平儿,却并没有明说,但以这丫头对琮老三软糯痴心的性子,或说出什么话,王熙凤心中多半能猜到的……(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七章 姻缘两重天 伯爵府,贾琮院。 五儿正坐在院子的水槽边,清洗一盘红艳艳的水果。 她穿条烟松绿的薄袄,袖口点缀着白梅刺绣,搭一条艾绿色薄棉长裙,眉目如画,神态娇柔,袅娜宛如芙蓉。 头上乌黑柔亮的纂儿,插支红宝翡翠步摇,在阳光映照下,闪烁着明媚动人的光华。 院子的水槽边放着两桶井水,这是五儿让粗使丫鬟刚从井边提来。 她用井水将几个果子重复漂洗几次,然后整齐摆盘,宛如红云盛开,细巧精致。 又端果盘进了贾琮书房,说道:“三爷,这是林之孝家的让采办刚买的,新下树的含桃,味道可甜了。” 贾琮看着一盘红通通的果子,样子十分红喜动人,如今称之为含桃,其实就是后世的樱桃。 市面上价值不菲,可不是一般人家常吃的果子,贾琮尝了一个,果然汁液甘甜,毫无酸涩,十分可口。 笑着拿起一个塞到五儿小嘴里,一旁英莲见了嘴馋,丢下身边的坚果罐子,也凑上来尝鲜。 三人正享用一盘含桃,很是其乐融融,突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便听到平儿在叫五儿。 五儿走出书房,见平儿后面跟着个婆子,拎着着两个竹篮,篮子底部铺着晶光闪耀的碎冰,还在不断滴水。 平儿笑道:“你要的新鲜上好的羊肝鹿肉,都帮你置办了,是西府城外田庄散养的活物,早上宰杀,加了碎冰,还是活鲜得很。 这些是给三爷准备的食材吗?” 五儿微笑道:“三爷每日每夜读书,耗费心血,羊肝可以明目消火,鹿肉可以健身补气,用来给三爷做两日药膳,补补身子。” 五儿说完话,就让娟儿带着那婆子,将新鲜羊肝鹿肉拎去厨房,让柳嫂子安排人清洗剥切干净,等着烹饪所用。 …… 平儿便拉着五儿,在院子里的风雨游廊上,找了地方坐了说话。 “五儿,你也不要闷头做家里的事,旁边的风声也要多留心些,总归没有坏处的。” “平儿姐姐说的是什么风声,我却不知道,说来给我听听。” “方才我陪二奶奶去荣庆堂,老太太提了因三爷要满舞象之龄,按府上老规矩,房里要放两个开脸的姑娘服侍,这还不算大风声。” 五儿一听这话,俏脸不知觉红了起来,口中却道:“二奶奶已将你给了三爷,这下你岂不是正称心,什么时候过门,我可等着你来。” 平儿听了五儿调侃的话,脸色也是一红,表情有些发窘,有些嗔怪的在五儿腰上拧了一把。 说道:“我可不赶这个趟,如今二奶奶正怀着身子,身边需要可靠的人服侍,我总要等到孩子分娩落地。 而且头几个月也凶险,我估算着怎么也要过完夏天,才算踏实放心,也尽了主仆一场的情义。” 五儿笑道:“你奶奶有你这样的,也是真有福气。” 平儿不自禁的往书房看去,双眸闪亮,说道:“奶奶对我有恩,这些是我该做的。” 五儿自然懂得她话中的意思,笑道:“你只管放心,三爷眼明心亮,院子里的人也都好相处,你以后来了就知道了。” 平儿笑道:“我日常也听得多了,知道这是极好的去处,从没担心过,不过如今我却有些担心你。” 五儿好奇问道:“我都好好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平儿笑道:”你可别和我说,三爷房里要进人开脸,你就没想过这事,就没想过早些落定,说了谁信。” 五儿俏脸通红,说道:“三爷心里明镜似的,他想要那个人,便是那个,他如不要你,便是天天摆在他面前,也是没用的。” 她嘴里虽这么说,怎么会没想过,跟着贾琮这么多年,贾琮对她一向亲昵,她也想将来得个结果。 自从三爷封爵立府,又接了自己娘到东府做事,两府的人都说他们柳家走了大运。 去岁过了年头,自己娘便经常唠叨,三爷就要长成,让自己日常细心伺候,将来能得个名份,有个一男半女,她死了也就闭眼了…… 平儿说道:“照理你和芷芍两个,当年都是和三爷共过患难的老人,三爷日常又这么疼你,多半是没有事情的。 可今日在荣庆堂上,我和奶奶却看出些别的风声,少不得要提醒你一下。” 平儿看了看周围,便在五儿耳朵边咬了几句。 五儿听了也是微微一愣,说道:“去年闹出大老爷的事情,当时我们多少都看出来了,林姑娘还因此打趣过三爷。 没想到老太太真有了这想头。” 平儿说道:“我从小和她就相处,她算是极不错的,大方爽利,并不私心藏奸,可是夹着老太太的事,就会有些不好弄。 三爷这样的人物,自己心里主意笃定,我估摸着他要是喜欢,宁可自己去要,也不喜欢别人辖制,所以提醒你一句罢了。” 平儿又和五儿说了闲话,那婆子跟了娟儿从厨房回来,她便带了人回了西府。 …… 五儿一个人坐在游廊上,痴想了许久,才起身进了贾琮的书房。 那一盘含桃已被贾琮和英莲吃掉了小半,贾琮见五儿脸色有些踌躇,想到刚才是平儿的声音。 问道:“平儿姐姐过来找你有事?” 五儿回道:“我让她帮我置办新鲜的羊肝鹿肉,给三爷做些可口的东西,也好补补身子……” 贾琮对英莲说道:“这含桃挺可口的,你拿去和给芷芍、晴雯、龄官他们都尝尝鲜。” 英莲应了便端着果盘出了房间,贾琮拉着五儿坐到身边,问道:“你怎有些吞吞吐吐,是平儿和你说了什么话吗?” 五儿脸色红晕,心中有话却说不出口,总不能说贾琮房里要进姑娘,自己正想着这事。 她还担心被人中途打岔,扰了自己多年思慕的心事,那还不得臊死…… “都是女儿家该悄悄说的私房话,不好意思和三爷说的。” 贾琮握着五儿修长柔滑的小手,在自己掌心中把玩,一双朗目璨璨有神,似乎能看到五儿心里。 笑着哄道:“既不好意思说就不说,等你哪天想说了,再告诉我吧。” 五儿脸色红晕,想到平儿说的事,毕竟也是揣测,也不值当拿来说,不然倒像是听风就是雨。 这些年三爷对自己好得很,从没亏待自己,何必杞人忧天。 她心里似乎松了口气,听了贾琮这话,便轻轻嗯了一声。 …… 荣国府,东路院。 王夫人从宝玉院里出来,出荣国府西角门,又坐了马车回了东路院。 一路上王夫人突然想到,方才在宝玉书房里,她隐约察觉脂粉味有些过重。 不过王夫人知道儿子脾性,常爱和丫鬟一起调脂弄粉,沾惹些气味也寻常。 只是这脂粉味有些古怪,并不是衣服家俱上的,隐约便是宝玉身上的味道。 当时王夫人看到宝玉记得读书,心中一时高兴过头,所以虽有些意识,但一时没太在意。 如今一个人离开荣国府,脑子冷静下来便联想起来。 王夫人半辈子在内闱打滚,富贵大家子弟偷鸡摸狗的手段,她哪样没见识过。 心里突然有了猜测,只怕是宝玉和丫鬟厮混沾惹上的,自己儿子一贯爱和丫鬟胡闹,王夫人自然心知肚明。 只是方才在书房中只有宝玉一人,并没有丫鬟陪伴,也不知是哪个骚狐狸留下的。 想到这些,王夫人心中暗自叹气,自己的宝玉已经十五,正是血气勃发之时,开始私慕男女之事。 宝玉从小又被老太太宠爱,除了老爷之外,那个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分,的确该给他早些娶一房妻室,也好好管管床第的事。 不然身边这么多丫鬟,隔三差五的胡闹,长久了必定要弄坏身子。 王夫人一路上思绪纷乱,想到那日老爷提起林家议亲之事。 虽王夫人不喜黛玉,但二房今非昔比,林家的家世对二房多有臂助,王夫人为了宝玉的体面,即便勉为其难,也是没法子的。 她决定回去找时机催促一下老爷,让他早些给林如海去信议亲,事情到底能不能成,也好早些有个落定。 …… 王夫人刚下马车,进了东路院内院,便有丫鬟来报,说夏太太派了心腹嬷嬷,送了一份书信给太太,如今人在内堂等太太。 王夫人听了精神一振,夏太太会特地送书信过来,那必定是关于女儿元春的事。 上次王夫人邀夏太太上门做客,两人便已谈定,夏太太会让宫中族亲打听元春的现状,才好算计如何让元春谋求圣恩。 想来夏太太这份信上必定写了此事的下文。 眼下大房有贾琮坐镇,王熙凤执掌荣国府家务,手下有平儿、五儿、林之孝夫妇,将整个荣国府经营得风雨不透。 王夫人原先几户陪嫁奴才,都被她安排在府中各处关键位置,但这几个月都被王熙凤找了各种理由,或迁移、或开革,或挤兑走。 王夫人多年在荣国府打下的根基,被王熙凤这个深知其根底之人,全部清理得干干净净。????从这个角度来说,贾琮用王熙凤管家,实在是个明智的决定。 不然以王夫人在贾家做了十几年当家太太,埋下多少头绪,即便贾琮智计无双,初掌家业,只怕也会两眼抹黑,无从下手。 因此,王夫人眼下还想染指荣国家财权势,完全就是痴人做梦。 她现在也就能给儿子宝玉瞎操心,但是比起儿子宝玉的事,女儿元春的事情才最要紧。 因为连王夫人自己都深知,不管在宝玉身上怎么折腾,对改变二房眼下的颓势,都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 但如果能让女儿元春在宫中谋得圣宠,那对二房才是天大的好事,二房顷刻翻身成为皇亲国戚,一改眼前颓势,这该是多大的荣耀。 到了那个时候,即便荣国府的家业,也不是没有重新染指的机会…… …… 王夫人进了内堂,便看到那位来过家里送礼的夏家嬷嬷。 这婆子姓张,她能被夏太太数次派来办事,可见是夏太太信任的心腹之人,多半是夏太太当年陪嫁丫鬟之类的身份。 那张婆子说道:“我家太太上次上门拜访之后,回家便送信息入宫,已让夏家贵亲帮忙行事,眼下也有些眉目。 所以,太太特意让我带来书信,我家太太在信里都写的清楚。” 王夫人听说事情已有了眉目,心中喜悦,只是她和王熙凤一样,并不识大字几个,便叫身边识字的陪嫁婆子来念。 等那婆子念完,王夫人听了心中既有希冀,但也平添了许多沉重。 夏太太在信中说道,她已让家中族亲,在宫中探明元春的处境。 言元春在凤藻宫任女史,颇受当年皇后看重,在尚宫局女官之中,品貌都算上上之选,在宫中处事口碑俱佳,有采选之资。 王夫人对女儿元春的才貌,素来十分自得,听了信中这些话,心中自然畅快,觉得自己费心为女儿筹谋,也算是大有道理。 但是夏太太信中后面的话,却让王夫人心情有些沉重。 夏太太在信中言道,这几年涉及宫闱屏选的要紧之人,经常调动更换,许多人都是新近得势,贾家前些年打点,都未曾涉及这等新人。 如内宫监、司礼监的屏选司务太监,尚宫局的头领尚官,圣上身边行走的要紧内侍,甚至是参与宫妃屏选的画师。 这些人对女儿家谋得圣宠,都是息息相关,需各自打点到位,万一有所疏漏,招致怨恨,偏巧在那关节上被人使坏,就会功亏一篑。 夏家宫中那位族亲花了心思筹算,要想将这些关窍都打点到位,总需一万两银子,才能堪堪可行,或许就能为元春搏一搏机缘。 …… 王夫人看了这份信,心情颇为沉重复杂。 前几年没到屏选之期,贾家为了元春的前程,都会往宫中使银子打点,每次都是四五千两不等。 那时都是以荣国府的名头行事,宫中那些管事太监、尚官等相关人物,慑于荣国贾家的威名,多少有些情面,不敢过于搜刮。 因此每次四五千两银子打点也就够了,这也是王夫人刚开始之时,只向西府公中支取四千两银子的缘故。 但是从贾琮决定,荣国府不再染指谋取圣宠之事,王夫人想要自行其事,就不能再用荣国府的名号。 此事失去了荣国府的背书和凭仗,宫中那些手握屏选机巧的人物,可就不会买那么大的脸面。 所用打点的银子自然会大幅上升,此事王夫人心中其实早有准备,原先她筹备私房银子,数额已在四千两之上。 可还是万万没想到,经过宫中那位夏家族亲筹谋,竟然需要一万两银子打点,才能堪堪足够。 而且这一万两银子使出后,也只能保证屏选的各个关卡,不会有大的错漏,但能否成事还是在两可之内。 即便所有打点之人都在使力,最终中选,还是有许多不可测因由。 以王夫人的思虑,只怕这一万两银子,多少还有宫中那位夏太监的抽头分润,这也是求人办事的常理,根本无法避免。 要说一万两能给贾家谋得一个宫中妃嫔之位,其实也不算太贵的价码。 王夫人在荣国府做了多年当家太太,往年她和王熙凤筹谋家中大项用度,如迎春、探春等庶女出嫁,花费嫁妆都以万两额度谋算。 因此,花一万两银子疏通,就能为元春博得圣宠机遇,在王夫人眼界里也算可行之举。 可即便将来探春出嫁,需要一万两银子置办嫁妆,王夫人虽身为探春的嫡母,却不用出一两私房银子,这万两嫁妆都是荣国公中支取。 如今元春这一万两疏通耗费,却是真金白银从她的私房钱里支取,两者之间有天壤之别。 王夫人出生金陵世家,做了十几年荣国当家太太,这些年虽从公中有些分润,但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利。 上有贾母在堂总掌,下有王熙凤分担家务,这两个女人都是后宅翘楚,两双眼睛盯着,她怎么都不可能从公中贪墨大批钱财。 荣国府偌大的家业,公中一年进账也就一万多两,王夫人虽多年积攒不少私房,但怎么都不可能一次拿出万两银子。 她手上那几间嫁妆铺子倒是值钱,只要变卖绝对不止一万两,但那是她在一辈子的立身之本,绝对不可去妄动。 所以,这万两银子当真让她有些一筹莫展。 …… 站在一旁的夏家张婆子,悄悄看了一眼王夫人的颜色,大概也就看准了王夫人的心思。 想到来时自家太太的提醒,不免佩服自己太太先见之明,但是太太一番心思,难道只是为了交好贾家…… 说道:“我来时也听我家太太说过,贾家姑娘宫中之事,虽牵扯偌大的前程和富贵,但是需要筹谋万两银子置办,的确让人作难。 我家太太说,像贵府这样的国公门第,都是清贵世家,即便家资富裕,也都是用在阖家人口,扶持族中老弱,一向多行善举。 那里会凭白囤积这么些闲散银子,即便夏家作皇商生意,来往银两数额比普通之家为巨,一下子也是拿不出怎么多闲银。 贾太太如觉得有些难处,也不过是常理罢了,并不用当一回事。” 王夫人正因这万两银子的难处,心中有些窘迫烦恼,但是又顾着脸面,不好在夏家婆子面前露怯,绷着神情颇为不自在。 这时听了那张婆子一番设身处地的话,心中不仅大觉舒坦,心中感叹这夏家太太真真难得,是个这等宽厚知心之人。 她说得话竟句句都到了自己心坎上,自己也真没白白结识了她。 正因她有这等温厚心胸,才能养出那样端丽出众的女儿…… 笑着说道:“你家太太思虑周祥,倒真是知心人,旁人以为我们这样的人家,必定都是金山银海。 那里知道但凡大家,需要养活的人口,筹谋的事情,比寻常之家要艰难十倍,再多的银子都是泼出去的水,能留在手里的又有多少。 不过是黄柏木做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的。” 陈婆子笑道:“贾太太说的是正理,我们太太也是操持一大家子,有时也一个人常常抱怨,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我出门时太太和我说过,自来母女连心,贾太太为家里大姑娘殚精竭虑,太太也是养了女儿的人,深感同心。 宫中筹谋乃是一桩大事,只是耗费万两,的确银资不菲。 太太和贾太太一见如故,殊为有缘,此事贾太太如有不便之处,夏家愿助绵薄之力,一旦贾姑娘成事,也是贾夏两家一番情义。” …… 王夫人一听这话,心中不免十分惊喜,实在没有想到,夏家太太如此热忱重情。 她虽有些财货根底,但却没余力拿出万两私房银,况且这等在宫内筹谋事,繁复纠葛,实际打点起来,极可能还不止万两。 她原本想过想找妹妹商议资助,薛家和夏家同样是富贵皇商,加上她和薛姨妈是同胞姊妹,筹借几千两银子,应该不在话下。 但是偏偏在这个关口,她察觉宝钗和贾琮有私情勾搭,坏了他筹谋已久的金玉良缘。 她心中嫉恨之下,挑唆挤兑薛姨妈搬出荣国府,以此断了贾琮和宝钗的奸情。 却没想到自己妹妹并没就范,而是通过贾琮的势头,继续在荣国府安稳下来,暗中折了王夫人的脸面 经过这两桩事,两姊妹之间出现了难以弥合的嫌隙,这当口王夫人怎可能再向妹妹筹借银两,实在输不起这口气。 王夫人正为此为难,没想到这夏家太太如此贴心,当真是正打瞌睡便有人递上枕头。 她微微笑道:“如此当真要感谢你家太太,这几日我会筹谋一番,但需你家太太相助,必定要登门拜访致谢。” 原本以张婆子的身份,王夫人没必要耗费精神和她说话,但如今明摆着元春之事,夏家相助之力,愈发不容忽视。 加之张婆子又是夏太太的心腹,王夫人少不得放低了些姿态,也用心和她闲聊上几句。 说道:“自从那日夏太太和小姐到家里走动,过去已不少日子,你家太太和小姐诸事都还妥当?” 张婆子笑道:“劳贾太太挂心,家中的生意都有老成的家人操持,太太不过总掌过问,倒不要太过担心。 我家姑娘已是二八年华,正是待字闺中,上回和薛家公子命数不合,并未成了事,太太一直悬心。” 王夫人听了也很是感慨,自己殚精竭虑的算计,还不是为了元春和宝玉能体面尊贵,夏太太也是和自己一样心思。 张婆子继续说道:“眼下太太操心就一桩事,为姑娘择选良配,过上好日子,这倒是和贾太太是一样的,做娘的都为儿女操心的命。” 张婆子似乎只是随口家常,但王夫人听了却心中微微一动……(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八章 红颜解妙卿 伯爵府,贾琮院。 时序三月,春风渐浓,天也亮得早了起来,卯时未过,窗棂子外便已微微发亮。 贾琮掀开床帐起身,见床帐外侧榻上,绫罗锦被裹着芷芍窈窕动人的轮廓,玉色夹纱枕头上,墨亮秀发千丝万缕的堆着。 他心中微微有些奇怪,以往芷芍陪房守夜,都睡得十分灵醒,只要自己起身稍有响动,她便会惊醒起床,帮他穿衣梳发。 但今日自己下床,芷芍似乎还在酣睡,于是他刻意放轻脚步。 从床边紫檀如意垂云衣架上,取了件蓝底银纹缎面圆领袍,自己轻轻穿好,准备出门去找水梳洗。 只是下床略走了几步,绫罗锦被包裹的人儿就被惊醒,娇柔的蠕动了几下,便坐起身来。 贾琮见芷芍两颊微微有些苍白,一双明眸晕着血丝,说道:“昨夜你是没睡好吗,脸色看着不好。 你只管躺着补觉,五儿她们必定都起了,我们找她们要水梳洗。” 芷芍微微一笑,却没躺回榻上,起身穿衣梳发。 说道:“昨夜睡不塌实,怕吵到你,也不敢乱翻身,寅时末才睡着,如今再睡却不行了。” 贾琮问道:“往日你夜里都很睡得踏实,昨夜又是怎么了,是心里有事?” 芷芍上前帮着贾琮打理发髻,说道:“昨日师姐让人过来传话,说师傅这几旧症又复发了,身子有些不爽利,已两天没下床了。” 贾琮回头见芷芍双目微微红晕,他知道芷芍当年落水,得修善师太施救才能活下,又在姑苏蟠香寺修行数年,师徒之间情义深厚。 修善师太在蟠香寺时,贾琮曾请客居金陵的张友朋,至姑苏为她症治旧疾。 张友朋医术高明,几帖汤药调养数日,便压制住修善师太的病灶。 自从妙玉师徒去年到达神京,入住城郊尼牟院,最近数月时间,修善师太病情都还算安稳,没想到这时候又发了旧症。 芷芍和修善师太师徒连心,而且老师太年事已高,也怪不得芷芍听了消息,会整夜辗转反侧。 贾琮说道:“年后我曾让人往花溪村,给张大夫送了年礼,但是张家仆人说,张大夫年前就离开神京,出门访友采药。 一时也找不到他来诊治,不如请他兄弟张友士过来,先给师太试着看诊,他的医术也是兄长张友朋所授,或许有用处。” 芷芍听了微微放心,说道:“三爷,我今日去一趟尼牟院,去看看师傅师姐。” 贾琮说道:“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我陪你去看望修善师太。” 芷芍听了贾琮这话,脸上生出笑嫣,心中温和安定,伸手捋了捋贾琮的长袍。 说道:“三爷眼看着就要春闱了,还是抓着时间温书好些,可不要为我浪费了时辰。” 贾琮笑道:“读书也不差这一日光景,当初要不是师太救了你,我们哪里还有今天,这份情义我还不完,看望她老人家应该的。” …… 贾琮等芷芍梳洗换衣完毕,便让晴雯去找迎春操持,从库房中取辽东送来上等野参,还有其他日常滋补素药,让芷芍带去孝敬师傅。 又让管家带着他的名帖,安排的车马小厮,去请张友士拨冗一趟,自己在城外尼牟院相候,请他为修善师太把脉诊治。 等到晴雯从库房取来礼品,贾琮让管家准备车马,便带着芷芍去了东角门。 刚到了角门处,便看到不远处有两人走来,头前那人俊眼修眉,身穿杏红底花枝刺绣交领长袄,肌肤莹润,颊生胭红,正是探春。 跟着探春身后的是丫鬟侍书,她们正朝着东角门而来,贾琮发现角门口已另停一辆车马,看样子是探春要出门。 贾琮等探春走到近前,问道:“三妹妹这一大早是要去哪里,回东路院吗?” 探春神情有一丝无奈,说道:“昨晚太太让人给我传话,因上次夏家太太和姑娘,受太太之邀到东路院做客。 今日夏太太要周到礼数,回请太太到夏家走动,因上次是夏姑娘一起过来,所以太太让我作陪同去。” 贾琮见探春一脸不愿,想来她很不愿意去夏家走动,但是又不好驳了嫡母的面子,只是勉为其难罢了。 估计是自己在探春面前,两次说了夏金桂的歪话,已让她对夏家生出抵触。 在他的原先认知之中,桂花夏家和薛家关系密切,但夏家太太和王夫人应该毫无交集,可如今这两人却宛如闺蜜。 两家能带着女儿相互走动,这在当下是两家世交才有的举动,什么时候她们这等亲密起来。 贾琮心中古怪的感觉越发浓重,想到那日在荣庆堂上,清虚观张道士给宝玉介绍姑娘,其中一家便是桂花夏家的夏金贵。 想到其中荒诞离奇之处,差点不厚道的笑出声…… 探春见贾琮脸上神情有些古怪,好奇问道:“三哥哥,你在想些什么,怎么有些古古怪怪的?” 贾琮一下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事,太太既头一次叫你,便去露个脸也就是了,以后如还有这类事,便可找由头推了。” 突然又问道:“太太怎突然和夏家太太走动频繁,她们很有交情吗?” 探春回道:“要说彼此交情深厚,倒也是并不像的,她们相识不过数月时间。 那次夏家母女到姨妈家里相看,是太太和我作陪,夏薛两家虽好事未成,太太倒和夏家太太熟络起来。 太太似乎很看重夏家太太和小姐,那日夏太太和小姐到东路院做客,太太不仅让我相陪,而且还让二哥哥也过去见客。” 贾琮听了这话,神情一片愕然,心中甚至打了个冷颤,王夫人这形状,看着是要作出事来…… 探春见贾琮神情异样,突然心中也是一动,问道:“三哥哥和我说过,那夏姑娘不是好相与的,要不要我和太太私下去说?” 贾琮苦笑说道:“妹妹往日是聪明人,如今怎么糊涂了,你是大门不迈的闺阁千金,突然说到夏姑娘不好,太太如何能信。 要是你说这话是我说的,太太心中愈发嫌弃,更以为我心中藏奸,要离间她和夏家的情谊,只怕偏偏再走近些,岂不适得其反。 且以后太太对妹妹更多一层嫌隙,这种傻事我是不会让你去做的,让你为个不相干的人吃亏,太不值当。” 探春一听这话,也觉得大有道理,自从三哥哥承袭了荣国家业,太太对三哥哥嫌隙极深,但凡三哥哥说的话,都决计不会相信。 三哥哥和自己何必急急的枉做小人,况且眼下只是两家走动,并没有生出什么事情…… 贾琮看了探春身后的侍书,说道:“三妹妹平时少出门,带一个丫鬟怎么够,把翠墨也带上,我让管家再叫个精明干练的婆子跟去。” 等到将探春送上马车离去,贾琮和芷芍才登车往城郊尼牟院而去。 …… 神京城郊,尼牟院。 佛院风雨连廊上,妙玉端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婀娜动人的身影,穿过院中树荫花影,向修善师太的禅房走去。 她头戴妙常髻,穿月白素袖袄儿,外罩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纤腰上系藏蓝丝绦,下身穿水墨白绫裙。 一柄银丝麈尾插在纤腰后丝绦上,随着步履走动,麈尾上万千银丝,扬在风中悠悠荡荡,透着一股幽淡的韵味。 妙玉端了温水进去修善师太禅房,将盆中的棉巾拧干,递给师傅洁面擦手,又坐在床边说了几句闲话。 外头守门的老尼过来传话,说城里威远伯带着静慧姑娘,来探望修善师太。 妙玉听了这话,脸上不自禁露出微笑,恍如奇花初绽,秀雅动人,床榻上的修善师太目光凝然,看到这一幕,心中微微一叹。 说道:“妙玉,为师走动不便,你出去迎一迎静慧和威远伯。” 贾琮带着芷芍到了尼牟院内院门口,便停下了脚步,当初他在姑苏蟠香寺有过经历,尼庵的内院都是谢绝男客的。 这时,妙玉带着传话的老尼出来,她看到芷芍已脸生笑嫣,对着贾琮说道:“师傅走动不便,让我请伯爷和师妹进去说话。” 贾琮和妙玉也许久未见,见她脸色和润生韵,或许是如今大家已熟悉,她现在面对自己,已没了初识时的清冷淡泊。 芷芍亲热的牵着妙玉的手,两个苗条婀娜的身影,在内院树荫花影中穿行。 贾琮跟着她们后头,听到她们两个轻轻的说话,甚是欢欣和睦,贾琮听妙玉语声轻柔,似乎心情十分不错。 …… 进了修善师太禅房,贾琮见过晚辈礼数,修善师太微笑道:“老尼年纪大了,身子也不中用,多谢威远伯送静慧回来看望。” 贾琮笑道:“师太客气了,你是静慧的师傅,便是我的长辈,可不敢劳你称呼威远伯,晚辈表字玉章,请师太直呼便是。” 修善师太微笑点头,贾琮见她虽满脸病容,但双目湛湛有神,目光润和通透,神光如照,似乎能将人看透,心中微微有一丝压迫。 贾琮知道妙玉的师傅修善师太,是一位佛门得道僧尼,传闻精通先天神数,能推演他人过去未来,是否真实不得而知。 但他想起那日妙玉入伯爵府,为病中的黛玉诵经解心,贾琮因为好奇,曾在妙玉静室外倾听。 妙玉轻灵悦耳的诵经声,洁净无垢,清妙绝伦,似乎能绕梁不散。 让他这个堂外听经之人,凭空生出妙想出尘之念,心中隐忧压抑,随那诵经声,悄然而散,十分神异,让贾琮至今难忘。 也让他这个后世之人多有感慨,佛道持咒之能,虽不明格物依据,亲耳所闻,也知并不是虚妄。 妙玉只是修善师太带发修行的弟子,弟子已有这等修为底蕴,师傅自然更加深湛难测…… 修善师太端详了贾琮几眼,说道:“上月静慧过来看望,说过玉章今岁正值舞象之年?” 贾琮回道:“师太说的没错,过了三月二十一,就满了舞象之龄。” 修善师太听了贾琮的生辰,神情似乎微微一愣,但这稍纵即逝的神色,即便贾琮为人精明也没在意,一旁的芷芍更是没留心。 只是妙玉跟随修善师太十几年,深知自己师傅的本领秉性,却捕捉到师傅脸上那丝异样的神情。 修善师太又问道:“去岁十月,闻听令尊仙去,令人叹息,生死人伦,总是凡人难逃藩篱,不知令尊是哪年生人?” 贾琮听得修善师太突然问起贾赦,心中有些奇怪,但当初贾赦亡故,修善师太因芷芍和贾琮的关系,曾派几位僧尼入府诵经悼念,以全礼数。 在贾琮的意想之中,修善师太年事已高,又一直旧病缠身,所以对生死之事多了在意,才会闲聊中提起。 既然长者问起,贾琮自然没有不说的道理,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贾琮回道:“家父是洪宣十五年九月十七生人。” 修善师太听了微微点头,并没有再问其他……????…… 贾琮陪修善师太闲聊片刻,外头守门的老尼来报,说有一位张大夫受威远伯之邀,上门为师太看诊。 贾琮连忙和修善师太说明缘由,因为禅房之中问诊需要安静,走动人太多难免嘈杂。 芷芍回尼牟院如同回家,贾琮却要算贵客,修善师太礼数周全,留下芷芍服侍,让妙玉带贾琮出去奉茶。 贾琮跟着妙玉出了修善师太的禅房,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幽静的佛堂内院,一路花树繁茂,倩影幽幽,芳馨细细。 走到一处禅房门口,妙玉将贾琮让进房中,自己又出门对院中洒扫的仆妇吩咐两句,便入内待客。 贾琮见这禅房异常整洁,左侧一门挂着布帘,微风浮动帘幕,隐约可见里面床榻井然,想来是妙玉的卧室。 正对门的外堂靠墙处,设置香案供桌,中间供奉观音大士神像,香案上摆着瓜果供盘,青铜香炉中檀香袅袅。 香炉旁边还摆着木鱼、音罄、佛尘等物,每一件都精巧洁净,透着清逸超尘,这里应是妙玉诵经修行之地。 供桌一侧的墙壁之上,还挂着一幅书法,正是贾琮上次手书,赠于妙玉的般若心经全文。 贾琮目光掠过,看到供桌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还供着两座略小的神牌,木质油漆已斑驳褪色,想来年头已久。 一座神牌上刻着陈氏武阳之位,另一块刻着陈门徐氏之位。 两座神位前摆着一个白瓷小炉,里面点了根清魂香,透着一股异样的寂寞肃然。 贾琮心中有些奇怪,妙玉禅房之中供奉观音神像,都在常理之中,但供奉两座凡俗神位,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能够供奉在她的禅房之中,和她朝夕相伴,多半是她凡俗中的亲近之人。 但两座神位上面字迹简单,不仅没有留下名讳,连尊讳都没有写明,却不知他们和妙玉是什么关系。 但贾琮转念一想,妙玉虽身在佛庵,却是带发修行,并没剃度受戒,半在佛门半入红尘,房中供奉俗家长辈神位,也并不算奇怪。 …… 此时,方才在院子打扫的仆妇,提了一个洁净的水瓮进来,妙玉取了净水开始烹茶。 贾琮一向知道妙玉精研茶道,见她取水、入叶、焚火、烫杯、布茶,一举一动韵律天成,颇为赏心悦目。 妙玉说道:“我和师傅移居尼牟院不久,附近清鼎山脚有一汪泉水,水质颇为清冽,昨日刚取了一瓮静养一夜,拿来烹茶刚好。” 贾琮见她言辞和润,虽不显悲喜,但神态宛然,神情舒缓。 当年自己从姑苏带走芷芍,她因失去投契相伴的师妹,对自己生出的隔阂冷淡,早已荡然无存。 禅房外日头绵长,估摸着张友士给修善师太搭脉、问诊、开放等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妙玉安心烹茶,间或和贾琮随意闲聊,禅房中气氛适意平和。 等到一壶茶烹煮完毕,贾琮见她素手纤纤,端到自己的茶盅,依旧是那只有些熟悉的绿玉斗…… 妙玉据说出身官宦之家,从小学得满腹诗文,这些年随师傅走动过不少地方,颇有些见识,和普通闺阁千金多少不同。 贾琮也是见惯世面之人,两人随口闲谈,虽不显波澜,居然丝丝入扣,一点不显烦闷。 且妙玉虽性情有些怪诞清冷,但言语不失朴拙,常有些直言不讳的妙语,当时之人或许觉得突兀,但贾琮听在耳,却觉得有趣。 …… 等到过了两轮茶水,院里的老尼过来传话,说张大夫已为师太问诊完毕,已开过方子,已派了妥当的人去城里抓药。 贾琮和妙玉返回修善师太禅房,几人有闲坐说话许久,贾琮才和芷芍告辞离去。 妙玉将他们送到庙门口,目送他们车马远去许久,脑子灵光闪动,想起师傅听到贾琮的生辰,脸上神情古怪,便返回修善师太禅房。 …… 伯爵府的马车经过城西时,芷芍因昨夜没睡安稳,半路车马颠簸,已靠在贾琮身上睡去。 贾琮伸手将芷芍微微揽住,半掀开车帘观看车外的景致。 马车正经过城西的喧闹路段,车速也慢了下来,道路两边有不少客栈和店铺,街上常有青衫方巾的学子路过。 贾琮想来这段路面有不少客栈,必定是有不少赶考举子住宿的缘故。 如今已是临近午时,正是寻常用餐时间,街道两旁的食肆飘洒菜肴的香气,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充满了市井烟火气。 那些食肆之中,常有呼朋唤友的赶考举子,在三五成群的饮酒聚餐,高谈阔论,让贾琮想起一些过往,有些会心而笑。 突然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突听一人说道:“宜淳兄,这几日少年,相比又是在闭门苦读,今年春闱必定也要高中了……” 这样口吻的寒暄,大概是赶考举子之间,最常见的吉利话,本听到耳中半点也不稀奇。 但是贾琮听了宜淳这个名字,心中微微一动,宜淳这个名字有些古雅,并不容易重名。 贾琮之所以对这个名字留意,是因收到的拜谒举子门帖之中,他曾看到过这个名字。 之所以这名字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是因门帖的主人是杭州府解元林兆元,表字宜淳。 杭州府是科举兴旺之地,能在乡试夺魁解元,才学时运非泛泛之辈,所以才让贾琮记住这个名字。 他将车帘掀开大些,仔细打量声音的来源,想要看看这宜淳是何等模样,但是街头人来人往,声音喧哗。 那唤人的声音如同惊鸿突起,一下子又湮没无踪,那里还能找到出处…… …… 神京,城西鸿翔客栈。 这家客栈是城西一家老店,占地宽大,客房颇多,因长年经营,生意兴隆,房金也算平易,极受上京赶考学子的青睐。 客栈南边有个独立小院,被杭州府的三名举子包租下来,在此安居读书,等待春闱开考。 只是这段时间以来,除了东厢房里的林兆元,还算安心读书,他的两位同乡每日进出,忙着参加文会,拜谒名士高官。 林兆元吃过午食回来,就见对厢两个房间,分别出来两人。 一个身材微胖,二十多岁年纪,相貌普通;另外一个身材消瘦,颌下微须,已年过三旬。 林兆元见两人都换了新衣,仪容都经过修饰,昨夜他们很晚回来,今日睡到日上三竿。 如今又是整装待发,必定又要出去访友,不禁有些无奈的摇头。 那相貌的普通的年轻人,见到林兆元从外头回来,说道:“宜淳,昨晚我起夜,你房里的蜡烛还没熄,不会又读书到半夜? 本以为你今天会晚些起来,没想到起得比我们还早,既然起来了,不如梳洗一下,和我们一同去拜望一位前辈。” 旁边那位年过三旬的举子,也笑着说道:“宜淳,所谓世事练达皆文章,春闱之际,拜谒名流颇有好处,说不得以后就是你的座师。” 林兆元笑道:“两位仁兄,春闱临近,科场还是要靠日常案头功夫,不如安心读书几日,等到下场之后,再拜谒访友也不迟。” 名叫希文的举子也是杭州府人士,姓吴名梁,字希文,他虽不像林兆元是乡试解元,但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子。 另一名三十多岁的举子,是惠州人士,姓郭名严,他在入京赴考途中,结识了林兆元和吴梁。 郭严和吴梁言语十分投契,三人因此结下交情,到神京之后,他们便同在鸿翔客栈租赁独院居住。 吴梁出身富贵之家,在读书举业上有些才智,但是比起林兆元少了份沉稳,多了几分跳脱世故。 他举着手中一本蓝皮册子,说道:“宜淳有所不知,今日拜见的两位前辈,都是座师榜上的热门人物。 户部左侍郎徐亮雄、礼部右侍郎黄宏沧。 那位徐大人身具高位,可是极难求见的,我昨日投了书院夫子的引荐信,他才愿意今日拨冗一见。” 林兆元听了也有些意外,他们两人都出身杭州府万松书院,他们的夫子是浙南有名的大儒,但却从没听说夫子认识徐亮雄。 想来是夫子平时都没提起,自己这位同窗颇有才气,口齿伶俐热络,平时颇得夫子喜欢。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一向生性严谨的夫子,给他写了这份引荐信。 林兆元想到这里,也有些莞尔失笑,自己这同窗还真有些无孔不入。。 他又问道:“礼部右侍郎黄宏沧也是士林前辈,听说是永安十九年殿试榜眼,官场学界颇有威望。 他怎会见你这小辈,难道你也搞到了什么引荐信?” 吴梁哈哈一笑,说道:“的确有人引荐,不过也不全算是,其中另有一番缘故。” 林兆元听吴梁这番话,即便他心性沉稳,心中也大为好奇,吴梁连黄宏沧这样的人物,都能关联上,未免太过神通广大。 吴梁笑道:“黄大人是明州府人士,家父少年时曾在明州府求学,和黄大人是同窗好友,之后还是同年,关系莫逆。 他们已有十年未见,我出发赴京之时,父亲曾写亲笔书信,让我拜见这位师叔伯,黄大人府邸门槛再高,却不会拦着我这世侄。” 林兆元听了也颇为意外,吴梁的父亲十五前辞官归家,从此悠然山林,行事低调,从没听说他和京中高官还有渊源。 林兆元说道:“昨日一篇时文有所卡顿,无法顺畅下笔,今日起来颇有灵机,所以要揣摩写完,登门拜谒我就不去了。” 吴梁和林兆元多年同窗,自然深知他的脾气,自己这位贤兄才华过人,上届恩科一举夺得杭州府解元。 别看他外表平和冲淡,内里对自己的才学十分笃定,对拜谒结交的事不太上心,觉得靠着自身才华,就能金榜题名。 所以,他到京之后,极少参加文会和拜谒,日日在房内温习揣摩经义文。 因此,吴梁听他说要闭门揣摩文章,也不觉得意外,便招呼着郭严出门。 等到吴梁和郭严出了院子,林兆元独自回到房间,拿出昨天写了一半的时文,思索片刻,不便下笔疾书起来。 只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突然客栈的店小二进来传话,说外头有人找林老爷……(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九章 良缘生喜兆 神京城郊,尼牟院,修善师太禅房。 修善师太见妙玉进来,说道:“每次静慧回来看我,总能见到她气色欣然,眉眼晕喜,当初让她跟着玉章,果然是没错的。” 妙玉淡然一笑,说道:“如今我才知师傅目光如炬,让静慧跟着他,果然是极好归宿……” 修善师太并没留意徒弟的神情,说道:“当年我在蟠香寺第一次见他,器宇神光不俗,气象天成,灵气充盈,是我平生未见。 我便知他绝非池中之物,这些年他事事奇异,无往不利,当真无双无对,原先我只是觉得静慧倒是好生福缘。” 妙玉听了这话,脸上不自禁生出微笑,但听出师傅话中有话,说道:“他事事出色,不是好事吗?这样静慧跟着他,才能足够稳妥。” 修善师太说道:“但今日我观他面相,却比往年更多一丝阳煞之气,或许是他刚承袭双爵,命数走势出了变数。 早前我听芷芍说过,他今年正当舞象之年,我看他气韵变动,便随口问他和他父亲的生辰,便觉得有些不对。” 妙玉知道师傅修善师太精通先天神数,她跟随师傅十余年,也得到几分真传。 虽远不如修善师太精深,却已听出话中几分意思,心中不免有几分惊讶…… 修善师太说道:“人存红尘之间,皆得天地气机交感而生,绝非偶然,有迹可循。 生合四柱干支,蕴含阴阳两变,合称八法之数,循机推演,通达因果。 父母子女血脉相连,气机相通,阴阳八变,卜相运程,息息相关,必有定数。 但我刚才问玉章亡父的生辰年月,再勘合贾赦的丧期之数,以独门先天神数估算,他们父子的命数并不相和,有驳常理…… 如今天下皆知,威远伯贾琮乃贾赦庶出血脉,这未免有些古怪。” 妙玉想到方才她和贾琮,在禅房奉茶相谈,言语默契,平和喜乐,却突然有了这样惊悚疑虑,心中未免惴惴不安。 在她的心目之中,贾琮是师妹静慧的福运,她自然希望他身上不会出现难测之事,以免牵扯到的他人福祸。 “师傅的先天神数虽然奥妙,但想要窥透命理,须八变之数齐全,气脉卜相辅助,筹算繁复,即便出现差错,也在常理之中。” 修善师太说道:“你说的没错,我虽知他们父子生年出月,却不知诞养时辰,更从没见过贾赦面相气韵,推演的确难以万全。 但贾琮此人才情卓绝,异于常人,少年早发,光耀同伦。 不过舞象之龄,官爵已如此荣盛,气数炙热,位份堪重。 这样的人一旦命数迷离,生格叵测,极易今胜明败,福运崩沮,牵联祸结,大吉便化大凶! 你师妹跟着他这样的人物,或是大福之运,或是败离之相,如今看来,还真是难于预说。” 妙玉听了师傅一番话,一双美眸光晕流转,秀眉微颦,若有所思,心中压着沉沉的忧虑…… …… 伯爵府,贾琮院。 贾琮和芷芍回到府邸,已经过了午时,五儿去西府之前,担心他们回来赶不上时辰,已事先让厨房安排了饭蔬菜肴。 贾琮和芷芍用过饭菜,又回了书房忙碌当日的功课,一直将到日落之前,院子外响起轻盈的脚步声。 贾琮通过窗户,看到外头一个杏红娇艳的影子,书房门口光线晃动,就见探春巧笑嫣然着进来。 贾琮笑道:“三妹妹今日去得可是够久,竟到现在才回府,必定是好玩的,可有遇到什么新鲜事?” 探春琼鼻微微一皱,神情有些无奈,说道:“今日去了夏家大半日,可着实有些无趣,总算熬到太太告辞,这才打道回府。 我心里正不自在,想找三哥哥说话解闷,你倒是打趣起来,哪里还有好玩的,更没什么新鲜事。 太太到了夏家,夏太太就请了她进里屋说话,说了许久都没出来,我被夏姑娘带去逛园子喝茶说话。” 贾琮听了心中微微一动,探春无意的说辞,却让贾琮品味出一些蹊跷。 按道理王夫人带着女儿上门拜访,双方母女应当同屋说话招待,这才是礼数正理。 但是探春到了夏家,王夫人和夏太太一味闭门说话,倒像是故意把探春支开,只由夏姑娘陪同,她们到底说什么事,探春还听不得? 贾琮问道:“这倒稀奇了,你说过太太和夏太太认识不久,怎么这样要好起来。 她们自己说话,让你们两个前年轻姑娘作伴,估计你们也没什么话说,岂能不无趣的。” 探春听了贾琮这话,脸上浮出奇怪神情,说道:“三哥哥这话倒是说错了,夏姑娘甚是健谈,一张小嘴没停过,说了许多话呢。” 贾琮微微好奇,随口问道:“这倒是稀奇了,你们也没见过几次,她竟有这么多话说。” 探春说道:“夏姑娘对贾家国公伯爵门第,十分好奇稀奇,问了我不少两府的事,还老说让我带着逛贾家的园子。”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愈发古怪,问道:“上次夏太太母女到东路院做客,太太不是让宝玉去见过客,那夏姑娘没提到宝玉?” 探春听了微微一愣,脱口说道:“夏姑娘问了不少家里的事,唯独从没提过二哥哥,倒是常提到三哥哥……” 贾琮听了有些诧异,难道自己想岔了,夏金桂和宝玉竟没什么故事…… 他听探春说夏金贵提到自己,有些膈应的说道:“她提到我干嘛,我们素不相识,真是莫名其妙。” …… 探春想起今日在夏家的情形,心中有些异样,那夏姑娘是个有趣的,问了许多府上的闲事。 比如贾家姊妹日常是不是都很亲密要好? 三妹妹听说都住伯爵府,必定很受威远伯疼爱? 薛大姑娘是外家姑娘,也经常去伯爵府走动玩乐吗? 府上还有个林大姑娘,听说是姑苏林家大小姐,从小在贾家养大的,是个极出色标准的人物,姊妹中必定也很亲密。 听说荣国府主堂叫荣禧堂,是历代家主的住处,必定是个富丽华贵的地方,却不知是什么模样? 诸如此类的问题,一接着一桩,都让探春有些应接不暇。 其实一般人羡慕国公府邸富贵荣耀,心中好奇关注,问出这些问题,都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 虽探春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对外头的阴暗伎俩,并没有太多见识,但她毕竟是极聪慧精明的女子,并不太好糊弄。 夏姑娘这大半天时间,这种有意无意的问题聊得多了,到底让探春品味出其中蹊跷。 再加上探春对自己这三哥哥一贯情重,心思多半都放在他身上,就更能从这些话中品味出异样。 那就是夏姑娘聊起贾家的事,似乎都会七拐八拐关联到三哥哥身上。 探春又想到那次夏家母女到东路院拜访,夏姑娘偶尔提到三哥哥。 那娇媚诱人的语音,让探春不由自主有些恶心,前后事情关联回味,自然琢磨出夏姑娘的心思。 但依探春所知,夏姑娘只是远远见过三哥哥一面,他们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这三哥哥还真是…… 但是这些推敲揣测之言,探春却不好意思和贾琮说出口。 因这种闺阁私恋暗慕之念,过于荒唐,不成体统,探春对着贾琮实在羞于出口。 且探春心中清楚,贾琮几次提起夏姑娘,虽不知其中缘故,但言语中对她隐含厌弃隔阂,却是十分明显。 再加上夏家不过是皇商之家,贾夏两家门第有些悬殊,那位夏姑娘未免有些痴心妄想…… 况且探春心中,还有些孩子气的小心思,要是把这事告诉三哥哥,让他知道有姑娘暗中瞧上他,岂不是让他心中得意,哼! 两人只说了一会儿夏姑娘的事,便都懒得提这个人,又说了很多日常闲话,时间不知觉过得飞快,窗外已日暮低垂。 贾琮又留探春在自己院中用饭,还让丫鬟吩咐厨房,加几道探春喜欢的小菜。 兄妹两个同桌用饭闲聊,笑语晏晏,其乐融融,探春白天在夏家的无聊无趣,自然一扫而空。 等到掌灯撤桌之时,贾琮才送探春回自己院里。…… 神京,庆逾坊,夏府。 夏家虽不是官宦之家,但家中金银豪富,日常起居饮食十分阔绰,只是母女两人用饭,一桌却摆了十多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两个女人吃饭还有多大胃口,十多道佳肴美味,每盘都只夹了几筷子,一顿晚饭便已吃完,自有丫鬟上来全部撤下,颇为奢废。 相比贾琮和探春,两人都是国公府子弟,但兄妹两个一顿晚饭,不过几个精致小菜,也吃得惬意开怀,显得十分清简随意。 夏家母女等着丫鬟撤去饭桌,又上水盂漱口,再上消食的暖茶,喝过两口又撤下,期间堂屋里五六个丫鬟,流水般进出忙碌。 夏家虽只是皇商之家,单这一顿饮食做派,讲究贵气之处,比起荣国贾家这种国公门第,一点不遑多让。 夏姑娘喝过茶,说道:“娘,你今日请贾太太过来,走动一下也就是了,即便帮她家的大姑娘走宫中门路,也算是我家里的人脉本事。 何必还要白借四千两银子给他,我家虽然富贵,但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她自己痴心妄想,想做皇亲国戚的春秋大梦,自有她自己去花那些个冤枉钱,我们家何必白贴了银子给她。 贾太太那个假惺惺的样子,女儿见了就心中有气。 我从外头都打听过事,都说因贾琮有本事能为,那个宝玉是个笨蛋,宫里才让贾琮承袭家中爵位,这多好的事情。 可是那贾太太就是心里不服气,事事和贾琮这个侄子过不去,总之生出不少龌龊事,我们何必帮这不省油的女人。” 夏太太一听女儿这话,不禁又皱起眉头,自己女儿一说起贾琮,便格外来劲。 她和人家连句话都没说过,居然还给人护起短来,简直是不可救药,那小子就这么香气,竟然让自己女儿这般神魂颠倒。 说道:“我说乖女儿,你也稍稍消停些,别事事都提那贾琮,人家都不知道你是那个,你这又是何苦,还是想些正经靠谱的。 我格外交好贾太太,费心思帮她筹谋她女儿宫中之事,还借他四千两银子办事,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你。 你难道忘了那次我们去她家做客,娘特意提起话头,让那个宝玉过来相见,那宝玉也是正经的贾家嫡子。” 夏姑娘也是聪明之人,一听母亲这话,哪里不知道其中意思。 颇不服气的说道:“我说娘上次在贾家,怎么巴巴的叫那劳什子宝玉过来见面,原来动了这种心思。 还这么关照那假惺惺的贾太太,原来想要帮人家拉郎配,这我可是不答应的。 那个宝玉有些傻兮兮的,看起来好像有些缺心眼,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可不要他这样的,他和贾琮根本没办法比。” …… 夏太太气道:“你这个不省心的,真是不知羞耻,每日贾琮长贾琮短的叫,他你就不要指望了,说破了天,也是没影的事。 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和荣国府这样的门第结亲,自然是半点没错的。 贾琮是荣国府子弟,贾宝玉岂不是同样也是,而且比那小子便利许多,岂不是更好的路径,你可不不要以为钻牛角尖。” 夏姑娘说道:“我都听说了事情,那个宝玉被宗人府责难,连圣旨都骂他是个笨蛋,他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是个没前程的人。 他虽长得有些好看,但是要看和谁相比,他连贾琮脚底泥巴都不如,我才不要这样的废物!” 夏太太训斥道:“你这丫头,都说的什么话,还是就闭嘴吧,我劝你留点口德。 如今在家里说这种混账话,以后说秃噜了嘴,出嫁了也这般口无遮拦,我看你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你说的确有些道理,但说人不是之前,也想先掂量自家的份量,你也是个聪明人,自己估摸着贾琮是你配得起的吗。 我们夏家要想结亲国公门第,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能选贾宝玉这样次一等的子弟。 我都打听过了,宝玉因坏了名头,都中官宦人家小姐,估计都有忌讳,没人会和他结亲,我夏家倒是可以乘这档子便利。 那宝玉虽然读书科举不成,日常只是内宅厮混,并不在外面浪荡胡闹,但也没多少大毛病,也算个不错的主。” 夏姑娘被母亲的话,气得脸色发白,想到贾琮俊美威风的模样,对比宝玉那娘气兮兮缺心眼的德行,心中一百个不愿意。 说道:“娘,我可是你亲生女儿,干嘛这么寒碜我,别人都不要的破玩意,凭什么拾缀拾缀都塞给我,我不愿意!” …… 夏太太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傻女儿,那宝玉也就听着名头不好,其实这可是个最实惠的。 他是正经的荣国府子弟,这身份可是实打实的,没掺半点假的。 至于他不能进学做官,那又有什么关系,贾家和夏家都是富贵之家,一辈子都吃穿不愁,不做官还少是非,更便宜过日子。 他也不像薛大公子那样,会在外头胡搞乱来,你觉得有些傻气,那是性子好捏把,以后进了门还不被你一把攥在手心,多爽利的事。 加上他家太太这几日走动,也知道我们夏家的人脉和富贵,以后做了婆婆也不敢怎么慢待你,多值当的一件事。 还有一处平时不显的好处,虽说贾家二房如今说是偏房,都住在荣国府偏院。 但是贾宝玉都是与众不同,我都仔细花银子打听过,贾家太夫人都疼爱的孙子,可不是威远伯贾琮,而是这贾宝玉。 即便二房搬到偏院,老太太也舍不得宝玉搬走,日常都是养在荣国正府,以后宝玉成家娶妻,老太太更是会带在身边。 乖女儿你可要想仔细些,贾琮能为身份太高不可攀,你是决计没有指望的。 你要是选了那个宝玉,一样能名正言顺嫁入荣国府,做得可是正经的荣国府奶奶,这是何等体面事情。 这事你只要仔细估摸,嫁给宝玉和嫁给贾琮,往深里说其实并没有两样,何必顺道不走,去爬那个会摔死人的断崖。” 夏姑娘本来满腔愤懑,但是听到自己母亲这份曲折道理,不禁一双美眸猛然一亮,自己怎么没这一茬事。 她虽刁蛮任性,但也是聪明精干的性子,自然清楚自己和贾琮,样样都极为悬殊,不过是自己不甘心,有些胡搅蛮缠罢了。 正经的荣国府奶奶,夏太太这一句话,就像闪电般劈中夏姑娘的芳心,让她心中升起略显病态的陶醉和遐思。 夏太太一见女儿那神情,便明白自己的话打动了女儿,心中不禁松了口气。 在夏太太看来,女儿迷恋贾琮,不过是看上他荣国府家主的尊贵身份,将来她好做荣国府正经奶奶,抢到这一桩上等的体面。 自己方才曲折蜿蜒的一番道理,也是正中女儿下怀。 她见自己女儿目光闪烁,知女莫若母,知道她必定心中翻腾激烈。 这个当口,必要将女儿心思勾起,再使力推上一把,才能让她慢慢应承此事,夏家才能真正落定贾家这样的靠山。 说道:“这事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那贾太太如知道这番心思,还不一定能应承这门亲事。 你可别以为人家就会上赶着,即便你愿意,还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八字都还没一撇。 万一她大闺女真在宫中谋得圣宠,贾家二房就会水涨船高,到时贾宝玉可就是国舅,必定和贾琮一样金贵,到时候又是一场空。” 夏姑娘虽迷恋贾琮俊美给劲,但是毕竟是一厢情愿,听了母亲多方诱导,愈发有些摇摇欲坠起来…… …… 母女两个正各自心思,夏太太的心腹陈婆子急匆匆进来。 说道:“太太,外头刚传来消息,赵王妃一个时辰前,突然病重不治,薨了!” 夏太太一听这话,脸色也是一变,连正想心事的夏姑娘,也立时醒悟过来,脸上都是惊讶的神情。(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章 皇嗣何贵重 神京,庆逾坊,夏府。 夏太太听到赵王妃突然过世,心中也一阵惊疑不定。 夏太太和赵王妃有些来往,知道王妃出身大周望族江陵张氏,正经的江陵长房嫡长女,家世颇为清贵。 赵王妃今年也不过双十年华,正是血气旺盛之年,前些日子只听说王妃兄长丧命,王妃因心情悲恸,所以身体一直有恙。 但根本不算急病重症,王妃身为皇长子正妃,身份尊贵,但凡康健不稳,自有医术精湛的太医诊治伺候,根本不当什么事。 夏太太万没想到,赵王妃会因这没名目的小疾,就此撒手人寰,想来她和家中兄长,竟然如此手足情深,心中不免讶异感叹…… 桂花夏家是两代挂名户部的大皇商,夏姑娘的父亲在世之时,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 他靠着手头金银财富,和当朝一些王爵贵勋结下交情,利用夏家的生意盘面,为那些权贵洗剥金银,生利蓄益。 而在夏家老爷过世之后,当年结交的这些权贵,继续利用夏家的生意档口,暗中赚取金银利市,同时也给与夏家必要的庇护。 这也是夏家老爷过世,家中只剩下孤儿寡母,偌大家业却依然屹立不倒,一个要紧的隐形原由。 赵王李重瑁当年刚崭露头角,便被夏家老爷拐弯抹角结交,这些年赵王府不少闲散金银,都放在夏家生意上生利。 以往这些金银利益往来,都是夏太太和赵王妃的心腹嬷嬷进行交割,所以夏太太和赵王妃颇有些交情。 如今听她突然离世,夏家母女自然十分惊讶,倒不是双方情义多么深厚,她们首先想到的是和赵王府的金银来往。 赵王妃过世之后,赵王府放在夏家的偌大财货,后续该如何交割运作? 夏太太虽是个商妇,却是个颇有手段心机的妇人,她心中十分清楚,自己老爷留下的这些人脉,最要紧的就是赵王李重瑁。 赵王是当今圣上皇长子,文武全盛,屡立战功,朝野内外颇有威望,都说他是未来接掌大宝之人。 夏家能和这样一位皇子,在潜邸之时结下缘分,将来一旦赵王登基,夏家必定也要鸡犬升天,那将是何等荣耀体面。 夏家虽然失了子嗣,但还有一个独生爱女,将来即便是外孙,那也是夏家亲近血脉,一样可以继承夏家产业。 倒是有了新皇的庇佑,自己女儿和她的血脉,必定还能延续数代富贵。 所以夏太太对维护与赵王的缘分牵绊,一向颇为用心。 赵王府入股夏家生意的金银,即便那年收成不好,夏太太即便自家贴补金银,也绝对不让赵王府吃亏,以此多积累香火之情。 如今赵王妃突然过世,赵王府和夏家的金银往来,多少要有些出入变动。 夏太太对此自然格外谨慎,万不能在关口,让夏家失去这份天大的人脉。 夏太太对陈婆子说道:“明天一早,你就准备一份上等祭奠物品,备好车马,我要去赵王府悼念。” 又对夏姑娘说道:“女儿,赵王妃一过世,家中一些生意,只怕要忙碌上一阵子了,事情必定要多起来。 娘刚才说的事情,都是为你精心算计过的,对你的决计错不了,你自己好好寻思寻思。 如今这事不过是咱家自己心思,贾太太那边估计还没这念头,只要你拿定主意,娘必定想办法帮你操持到手……” …… 大周宫城,乾阳宫。 夜幕昏黑,大殿中每隔一段距离,都摆着一盏高挑的明瓦宫灯,将大殿中的深沉的黑暗驱散。 御案两侧,陈设着两座宽大的青铜烛台,上面点满了光焰明亮的宫烛,把御案周围照得如同白昼。 嘉昭帝正在批阅堆积在御案上的奏章,几乎每晚他都要忙碌到亥时,才会在内侍的提醒下去休息。 整个大殿安静到落针可闻,能清晰听嘉昭帝朱笔在奏本上疾书,所发出的极轻微的摩擦声,夹杂着皇帝几声咳喘之音。 内侍副总管郭霖匆匆进入殿中,消瘦弓背的身形,在大殿的金砖上,留下扭曲黑暗的阴影。 他走到御案前躬身说道:“启禀皇上宫外传入消息,二个时辰之前,赵王妃于王府中不治薨毙。” 嘉昭帝听了这话,脸色也微微一变,急声问道:“朕并未听说她病况危重,怎么会突然没了,太医院这些人,难道都是摆设吗!” …… 自从贾琮在金陵侦破卫军大案,主犯之一张康年罪证确凿,死于非命。 而张康年是赵王妃嫡脉堂兄,赵王的正经姻亲,彼此关系亲近,并且是赵王运作举荐到江南为官。 因张康年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前几年赶上陪都兵部右侍郎暴毙,经过赵王人脉腾挪,张康年武职转为文职,爬上陪都兵部高位。 如果不是张康年仕途变迁,有些过于耀眼,也不会让嘉昭帝在金陵卫军大案告破后,对一向器重的皇长子,产生深深的疑虑。 赵王曾因此事两度上本请罪自辩,言自己举荐非人,有失查之罪,但张康年在陪都妄行不法,自己一无所知,与赵王府全无干系。 在那个关口,赵王如不上表自辩,根本无法过关,但是上表自辩,难道就能把自己完全撇清? 如果不是赵王的举荐,张康年就无法在金陵卫军中担任要职,更无法仕途荣耀,以文转武。 如果没有这些高官要职作为凭仗,他根本无力作下这等滔天罪愆。 赵王即便上本自辩,表现得何等痛心疾首,不过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 张康年事发之后,嘉昭帝动用中车司和推事院,将赵王举荐的官员和人脉,以及军中的潜势将领,都不动声色梳理一遍。 但是唯独没动江陵张氏在神京的子弟,这些人都是赵王妃的同辈兄弟,有些在京中官衙做中小官员,有些是在神京经商。 或许皇帝觉得张康年之事,他已点到为止,不宜牵连太广,赵王妃是皇长子正妃,也是当初首肯的儿媳,多少留下一些脸面。 可嘉昭帝却没想到,他没有动张家京中子弟,赵王李重瑁为了避嫌,在极短的时间内,用了各种手段,将这些张家子弟逼出神京。 所有手段软硬兼施,为官的调遣偏僻之州,经商的结束生意迁出京城,似乎急着和江陵张氏疏远关联。 赵王李重瑁此举并没博得嘉昭帝的好感,反而让他对长子多了一丝失望。 儿子竟是如此决绝人物,一旦妻族出现变故,他便起了这等断尾求生的手段…… …… 当初嘉昭帝为长子选妃,并没有从高官贵勋之中挑选,而挑中江陵张氏嫡长女为皇长子正妃,其中有皇帝长远的思虑。 江陵张氏是传承五百年的望族,在前宋便是声名显赫的世家,族中数人都曾在前宋位极人臣,家声荣耀非同寻常。 自从大周立国之后,张家安居江陵祖地,一向以诗书传家,作风举止十分安分。 张家子弟虽然世代读书,但张家文华之气却不出众,不像柳家那么弄出一门七进士的荣耀。 张家子弟或每代或隔代,才会出一二名三甲之才,入朝为官,保持张家诗书官宦门第不衰。 且大周立国以来,张家还没出过二品以上高官,算得上不显山露水的清贵之门。 这样名望卓著,但官场纠葛简单的世家,在皇帝眼中无疑十分顺眼。 选择张家嫡长女为长子正妃,不仅门第可以般配,而且将来长子继承大统,张家女母仪天下,不会有外戚权重的忧患。 从这一点上来说,嘉昭帝的确对才能不俗的长子,曾抱有很深的期望,并为其计谋深远…… 但是谁也没想到,张氏女做了赵王妃不过数年,江陵张氏嫡脉便出了出色子弟。 赵王妃的堂兄张康年,在赵王扶持之下,不过三十多岁年纪,便已做到陪都三品兵部高位。 如今只是这样,只能说张康年也颇有才略,倒也罢了。 更让人没有想象到,威远伯贾琮两次南下金陵,一番拳打脚踢,竟爆出为祸金陵已久的巨案。 张康年利用在江南官场资历,勾结金陵都都指挥使杜衡鑫,把持金陵卫军兵权,在陪都金陵为祸甚巨。 单这一桩就触动嘉昭帝心中敏感的神经…… …… 从那个时候开始,赵王府的举动变化,成为中车司秘劄上例行录事,嘉昭帝自然知道金陵事发不久,赵王妃就缠绵病榻。 郭霖回道:“宫外传入消息,奴才就已调取太医院的诊治医案,去岁太医院李成明曾入赵王府,为王府诊治病灶。 根据李成明医案记录,赵王妃只是心情悲恸,才会导致外邪入侵,只是非常寻常的病症,并不是什么危症急症。 李成明开的也是补气安神的药方,年后李成明曾两入赵王府,根据医案记载,王妃的病灶相同,并未出现激变,用药一如往常。” 郭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顿,又说道:“根据太医院医案,李明成最后一次入赵王府,是在半月之前,那时王妃病情如常。 之后赵王府没再请李明成入府就诊,按照常理,王妃的病灶不过是心病,算不得大病,没传讯太医,多半就是已痊愈。却没想到人突然就薨了……” 郭霖说完话,便将手中记录此事的中车司秘劄,还有两份调用的医案,双手呈上御案。 嘉昭帝记过翻阅了几下,便丢在御案上,口正发出一声隐含讥诮的冷哼,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回荡,让寂静夜晚蒙上一丝阴森。 他实在没有想到,儿子竟是这等果决的城府,为了能独善其身,为了将来的大位。 一旦事发,万般皆可舍弃,今日是张家子弟,甚至是他的发妻,明日是否就是自己这个父皇! …… 躬身在御案前的郭霖,最明白皇帝的举动心性,这一声幽深冰冷的冷哼,似乎隐含着莫测的危险,让他后背寒毛直竖。 郭霖几乎终生都在宫闱,自然十分明了皇家之事。 只要涉及皇权风险纠葛,即便多年父子慈恩,也会旦夕僵冷如铁,亲恩颠覆,形同仇寇。 嘉昭帝冷冷说道:“没想到朕这个儿子,倒是个厉害的,朕以前竟不知道,还真是小瞧了他!” 郭霖鼓起勇气说道:“圣上,此事虽有疑窦,但并无实证,是否传太医院李明成入殿,可以一问究竟。” 嘉昭帝神色疲惫,说道:“没这个必要,李明成是太医院院正,医术精湛,怎么可能连赵王妃这点寻常病症,都会看走了眼。 让他过来询问一番,只会自曝其丑,这又有何苦呢,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如今人都没了,还有什么追究的必要吗!” 嘉昭帝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头七之日,需派人到赵王府祭奠王妃。” 郭霖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赵王妃过世,圣上竟然要派人祭奠王妃,这份礼遇可是非同小可。 虽然没明说是代圣上拜祭,但是宫内之人,堂而皇之给一个王妃拜祭。 明眼人都会看出是皇帝授意,也是皇帝在向世人表明态度。 嘉昭帝似乎看出了郭霖的疑惑,说道:“江陵张氏是大周望族,在江南颇有威望和影响,在士民之中有贤善之名。 张家的嫡子刚身犯重罪,死于非命,张家贵为赵王正妃的嫡长女,也随之死得突兀,未免让人生疑,朕不想让皇家被人泼脏水。 这事如果真是他做的,他可是办了一件蠢事……” …… 等到郭霖出了大殿办事,嘉昭帝一人坐在御座上,看着案上堆积的奏章,心中涌起一阵浓重的疲惫感。 往日被自己视为继统之人的长子,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人,他对这九五之位,觊觎之念如此炙热。 为了保住未来的皇位,甚至不惜对结发枕边之人下手,他的心真就狠辣到这个地步? 自己即便拥有了万里江山,可是后继之人,都是这等短视昏聩之辈,当真是失望之极…… …… 宁荣街,伯爵府,贾琮院。 凌晨天还没亮,贾琮便早早起身,五儿已准备好浴桶热汤,服侍他沐浴净身,又帮他梳洗束发。 芷芍取了晴雯新作的一身湛蓝素袍,帮他穿束归置整齐,前后都看了一圈,都觉妥当才作罢。 五儿一边帮贾琮梳理发髻,一边说道:“三爷,昨日我听西府出门采买的婆子说,这两日赵王妃去世,消息在城里传的厉害。 还说……还说赵王妃之死,还与三爷有些关系,事情要是真这样,三爷还上门拜祭,那赵王会不会……,依我看还不如不去。 贾家的爷们有人去了就成,二老爷或者宝二爷都成,干嘛三爷一定要亲自去。” 贾琮说道:“以往可以这样,如今可是不行的,眼下我承袭了荣国世爵,是荣国府家主。 赵王妃过世,朝中高管勋贵,四王八公,都会派人上门吊唁,贾家如果只让老爷或者宝玉出面,我这家主却偷懒,未免太不恭敬 赵王毕竟王爵在身,我和他是同辈之人,又是彼此相识的。 书房里那把宝刀,还是赵王赠送的呢,于公于私都要上门吊唁,不然未免托大了。” 一旁的芷芍好奇问道:“三爷和赵王妃都没瓜葛,怎么人家王妃没了,还能扯上我们三爷?” 贾琮微微一笑,说道:“五儿这么一说,我大概猜到外头是个什么说道,不外乎我在金陵缉破大案,赵王妃兄长因此落网而死。 赵王妃是因兄长亡故,忧伤过度而亡,不过这事听着很是不通,王妃即便伤心兄长亡故,怎么也不至于因此丢了性命。 即便她是因此而死,也和我难扯上关系,我下金陵是奉旨办差,王妃兄长身犯国法,需要明正典刑,这是天理正道。” 贾琮捏了捏五儿的小手,笑道:“所以你不用瞎担心,赵王毕竟堂堂皇子,难道连这点国礼轻重都不知。 我上门不过随个礼数,不算什么大事,一时三刻也就回来了。” 五儿这两日在西府,因日常管理家务,听多了那些婆子的闲话,又牵扯的王爷王妃这样的大人物,生怕自己三爷吃亏。 听贾琮一番解说,也算放下心思,等到帮贾琮归置完衣着仪容,几人又一起用过早饭,又目送贾琮出了内院。 …… 神京北城,裕隆街,赵王府。 贾琮坐着马车进入裕隆街,赵王府门口白幡飞舞,素白灯笼高挂,王府率卫列位王府门口戒备,身上衣冠武器刀柄,都绑白色孝带。 王府门前空地上已停满了各家车马,王府门口更是人头攒动,各色人等进进出出。 既有身穿蟒袍的皇室贵胄,也有坐轿入角门的内眷贵妇,还有不少人是穿官服的在衙官员。 今日赵王正妃过世,赵王又是皇长子,按照规制礼数,朝廷上四品以上高官,都会登门吊唁。 皇室之中同辈的亲王、公主、驸马也会亲临吊唁。 长辈亲王虽不会亲自到场,但也会派世子或嫡子代为到府凭吊。 贾琮上门地上名帖,接待的家人看了名帖,神情微微一变。 倒是让贾琮觉得有些古怪,难道真的被五儿说中,王府竟因王妃之死而迁怒自己,看了自己名帖,准备另眼相待不成…… 好在那家人看了名帖,虽有神情变动,但礼数却没折扣,一边让人进去通报,一边客气的将贾琮请入府中。 贾琮进入王府,人群之中看到很多熟面孔。 北静王水溶、镇国公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一等子柳芳等、齐国公之孙陈瑞文等四王八公老勋。 另外一人身穿月白五团龙袍,头戴簪缨银翅王帽,长身玉立,气度华贵,看到贾琮到来,眼神十分和蔼温和。 这人正是曾和贾琮在金陵共事,当今嘉昭帝次子宁王李重瑞。 贾琮和水溶等人一一见礼,宁王微笑道:“当年和玉章在金陵共事,如今想起恍如昨日。 玉章再下金陵,本王却无法恰逢其会,倒有几分遗憾,听说玉章忙于春闱下场,等到科举之后,还请驾临鄙府,共叙往日之情。” 宁王比起赵王少了几分英武锐气,不过却多了几分和蔼平易,毫无王爵骄奢之气。 他和贾琮又是金陵旧识,言辞之间更叫亲近,只是当年两人在金陵侦缉水监司大案相识,这段旧情却不好现在多说。 因为当年的水监司大案,和去岁的金陵卫军大案,是一脉相承之事,而后事导致张康年伏法,才有今日王府之丧。 贾琮和李重瑞在这个当口,自然不好多谈此事…… 几人正在一起寒暄,突然有王府家仆引着赵王过来,众人都有些微微奇怪,因为方才宁王等人到府,赵王已与他们见过礼。 这回是专门冲着贾琮而来,在场的宁王、北静王等人,心中都有些异样,因为赵王妃的死因,早已传扬开来。 其中追根溯源,和贾琮多少有些关系…… 赵王走到贾琮面前,抱拳为礼,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清明,目光温和,并无异样,面对贾琮也毫无怨怼之色。 语声温煦的说道:“本王闻听玉章即将下场春闱,一向闭门读书谢客,今日拨冗到府吊唁,本王承情高义。” 贾琮见他言辞和暖,话语中感谢之情,真挚平和,毫无作伪之状,心中微微有些凛然。 连忙回道:“王爷客气了,王妃蜕羽仙去,令人扼腕,还请王爷节哀顺变。” 一旁的宁王李重瑞、一等伯牛继宗等与贾琮交好或熟悉之人,见赵王和贾琮见礼,言语通达,并无异状,倒是都微微松了口气。 这时府门处有家仆急步过来,说道:“启禀王爷,外头来人通报,乾阳宫来人悼念王妃!” 赵王听了脸色微微一变,说道:“快带我去府门迎候!” 一旁的宁王等人听说是乾阳宫来人,都品味出必定是出于圣意,也都不敢怠慢失礼,都跟在赵王身后到府门迎接来人。(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一章 拨云现深危 神京北城,裕隆街,赵王府。 赵王李重瑁听说乾阳宫来人拜祭,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自从张康年在金陵失败伏法,父皇对他的和睦和信重,一下变得急转直下。 他虽想过许多办法补救,但却举步维艰,似乎难以挽回什么。 此时王妃过世,乾阳宫突然来人到府祭奠。 宁王等人能想到,赵王自然也能笃定,来人必定是得了父皇授意。 这让赵王心中生出惊喜,难道因王妃过世,终于让父皇心生怜悯,就此回心转意…… 但是赵王知道自己这位父皇,一向谋略深重,心思阴沉难测,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揣测。 不仅是他满腔忐忑迷惑,即便是跟在赵王身后宁王、贾琮等人,也是心中好奇,不过毕竟事不关己,他们跟着不过是应个礼数。 等到一行人到了王府门口,看到门口正停了两辆马车,上面有宫中司礼监的徽号。 头前那辆马车下来一个年近四十的太监,正是宫中内侍副总管郭霖。 后来那里马车下来几个小黄门,鉴赏还挑着两担上等的香烛、冥币、草人等祭奠之物。 如今宫中内侍总管虽是欧阳彬,但是太上皇退居深宫之后,欧阳彬也跟随太上皇归隐,宫中内侍大权尽交付给郭霖。 所以,郭霖虽是内侍副总管,却是大周宫庭名副其实内侍第一人,并且是当今圣上最信重的亲信,日常随侍皇帝左右,寸步不离。 赵王见到父皇派来祭奠王妃之人,竟然是副总管郭霖,可见他对此事何等郑重其事,心中思绪翻涌,不由得一阵激动。 因为在赵王看来,父皇既会派他最亲信的内侍,来拜祭王妃,便是给予王妃最大的哀荣,也是对自己丧妻的安慰,和以往嫌隙的谅解。 这不就是自己亟待得到的吗?赵王想通了这一节,心中不由涌出一阵狂喜。 …… 即便眼下正面临丧妻之痛,但赵王看到郭霖出面,脸色还是露出笑容,说道:“原来是郭总管莅临,小王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郭霖有些皮笑肉不笑,说道:“王爷客气了,圣上听闻赵王妃过世,称王妃贤德持重,诸子正妃中堪称楷模,淑仪可盖同伦。 如今年不过双十,因小疾微恙,终至沉疴,天不暇年,圣上心中甚是惋惜。 往日王妃进宫朝拜皇后和皇太后,咱家和赵王妃有数面之缘,王妃待人和善重礼,令人钦佩。 今闻王妃薨逝,圣上特准老奴告假,至王府向赵王妃致悼。” 一旁宁王感叹:“小王也闻听大王妃很受父皇母后器重,果然是没错的,只是淑年早逝,当真是令人惋惜。” 赵王李重瑁听了郭霖一番话,口中虽然称谢,心中却极不是滋味。 往日节庆之日,他带王妃入宫朝拜,父皇并没对王妃并无过多赞誉,却没想到心中对她如此看重。 父皇还称她为正妃中楷模,淑仪可盖同伦,这已是极高的赞誉,甚至有未来母仪天下之态。 赵王身为皇长子,深知皇家权谋伎俩,历来九五之尊,一语千金,言出法随,帝王之话皆深思熟虑,绝不会信口而言。 自己父皇谋算深沉,言语之间更不会无的放矢。 郭霖是父皇贴身心腹,更是十分老辣的人物,他说的这些话,也绝不会随口胡诌,而是含有深意。 赵王原本以为王妃过世,自己和江陵张家的亲缘联系淡化,父皇心中因张康年而产生猜忌疑虑,会因此逐渐淡化,对自己却是好事。 如今听郭霖所言,自己似乎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 郭霖继续说道:“圣上还说当年尚在潜邸之时,便与江陵张氏家主启廉先生有旧,虽只是君子之交,也算往年故人。 启廉先生晚年痛失嫡长孙女,必定心中悲痛,王爷该去信执礼,以为抚慰,代王妃以全孝礼。 圣上还闻张家子孙张康文、张康永二人,皆为王妃同脉兄弟。 二人曾在工部和鸿胪寺为官,虽无卓绝之效,但都还算兢兢业业,如今被调往偏州为官。 圣上念及赵王妃淑德之姿,江陵张家乃贤善之家,应予以推恩,已谕令吏部,量才而用,将他们调任京都官衙为官,以慰王妃之灵。” 在场的北静王水溶、一等伯牛继宗、一等子柳芳等人闻听此言,都随声附和,大王妃虽故去,但得到圣上慈悯推恩,也当瞑目无憾。 一旁宁王看向赵王的眼光,甚至有无意隐藏的羡慕…… 其实想想也在常理,人虽然没了,亲族阖家依旧圣眷不衰,在旁人看来,这是皇帝给了赵王和王妃极大的体面。 赵王连忙向南拱手,说了不少皇恩隆重的话,原本就有些哀伤的脸色,似乎更变得更苍白几分,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此刻他心中有些茫然,在旁人看来是何等的皇恩慈和,可在他内心深处,却激起巨大的错落和忧惧。 眼前的一切,已经完全背离了他心中的设想。 他将张家子弟迁出神京,他的正妃又轰然而薨,正将张康年带来的颓势,消解殆尽。 宫中却偏赐下推恩,毫不费力将事情推回原有轨迹上,让人半点都无法挣扎,或者任其坠入深渊。 他仿佛能看到父皇冰冷幽沉的目光,有些不屑的审视着他,似乎早已将他看穿…… 等到赵王将郭霖让入府内,引入赵王妃摆放棺椁的灵堂。 嘉昭帝派郭霖拜祭赵王妃,并给于江陵张家以推恩等消息,很快在到府拜祭的宾客官员中传开。 王府灵堂内外,都传出许多人嗡嗡窃窃私语,言辞中都是都言皇帝慈恩仁厚,赵王妃虽死荣宠不衰…… …… 贾琮虽也跟着众人,陪着赵王到王府门口迎候郭霖,并看到了事情整个经过。 但是他并没有像水溶、李重瑞那样,对嘉昭帝为王妃推恩,发一通赞许感慨,只是在一边静静看着,并不露头出声。 他从金陵返回神京之后,便听说嘉昭帝因张康年的缘故,对一向信重的皇长子李重瑁,心生嫌隙疑虑。 自从去岁十一月起始,锦衣卫和推事院活动频繁,赵王李重瑁门下官吏人脉,军中部署将领,都遭到一轮清洗。 这是皇帝因张康年之事,将赵王暗中积蓄做大视为隐患,并予以压制削弱。 当今圣上正当盛年,通常情况之下,他的帝王之路还很漫长,他的雄心壮志,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践行。 坐拥天下,威服四海,帝王皆视同拱璧,未到生死关口,不容他人染指,即便是自己的子嗣。 自然不希望皇子之中,有人企图做大,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经过金陵卫军大案的冲击,赵王李重瑁露出水平。 经过嘉昭帝一番打压,在朝野之中文武威名荣盛,甚至被传扬为继统之人的赵王李重瑁,声势已大不如前。 这或许就是嘉昭帝想要的效果…… 贾琮前世今生听过太多这样的事迹,这种涉及皇室内部纠葛暗斗,历来便是世上最龌龊凶险之事。 一旦被裹挟牵扯其中,便入万劫不复之境,因此遇上眼前这种情形,他自然能隔多远隔多远,连一句废话都懒得多说。 …… 今日所见场景,嘉昭帝在赵王妃新丧之期,不仅派心腹内侍郭霖到府祭,以示慈心仁厚。 还将已被迁出神京的张氏子弟,重新迁回神京为官,如此优厚推恩于赵王妃,怎么看都颇不寻常。 而且,皇帝会将迁出神京的张氏子弟,重新迁回神京为官,说明这些赵王妃亲眷,并不是皇帝打压的目标。 那当初又是何人将他们迁出神京,这个问题贾琮只要稍微思索,答案就是不言而喻。必定是赵王因受到张康年的牵连,在皇帝面前失去了信重,所以才将在京张氏子弟,施展手段全部逼出神京,以为撇清…… 这些年贾琮和嘉昭帝接触频繁,他深知这位谋深疑重的君王,最忌讳的就是被臣下蒙蔽。 以皇帝一贯的精明锐利,赵王这些把戏,如何能逃脱他的眼睛,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皇帝如此大张旗鼓,对已故王妃大肆推恩,便是彰显对赵王所为的不满。 赵王也算费尽心思,但是所行并没有化解父子嫌隙,反而让父子的关系更加僵硬疏远。 而且,贾琮暗自揣摩深思,整件事可能还不限于此。 他想起今日出门之前,五儿曾和他提过外面的传,说赵王妃之所以早逝,是因兄长张康年之死,悲痛过度而亡。 当时贾琮就觉得此事有些蹊跷,父母手足亡故,的确是人生大痛,但因此悲恸而亡,还是十分罕见之事。 更何况赵王妃和张康年只是堂兄妹,并不是同胞或同父手足,因之悲恸而亡,多少有些不合世俗人情常理。 所以,赵王妃之死,很可能不是因堂兄张康年之死,才导致悲恸而亡…… 再联想到被赵王急迁出神京的张氏子弟,嘉昭帝对江陵张氏的刻意优厚,以及赵王脸上貌似感恩,却难免压抑掩饰的失落。 贾琮似乎有些明悟过来,再看向身边这位皇长子,心中已生出不寒而栗的凝重…… 贾琮想起当初新型红衣大炮的演练现场,那次他初见赵王李重瑁,气度风仪如此不俗。 而且言行举止,热忱明挚,礼贤于人,甚至还将剿灭残蒙察罕部,缴获的峪王随身宝刀,作为见面之礼相赠。 可以说贾琮对这位皇长子,一向都有不错的印象,却没想到他是个心机如此深沉阴刻之人,难道他真的做出如此人神共愤之事? …… 贾琮冷眼旁观,看着郭霖在赵王妃的灵前凭吊致礼,又看着赵王一脸温厚,将郭霖恭送出王府。 他突然觉得这座恢弘的亲王府邸,俊朗英武的赵王,老练精干的郭霖,这一切都充斥着一股难言的阴森。 他跟着其他人,在王妃灵前行过吊唁之礼,谢绝了赵王留宴的客套,便匆匆告辞离开。 …… 等到他刚走出王府角门,便听到后面也有人叫他,回头看是北静王水溶,心中微微一顿。 水溶笑道:“本王最近听说玉章一直闭门苦读,多少赴京赶考的才俊,慕名到伯爵府拜谒求见,都无缘得见。 玉章这等发奋苦读,莫非决意在春闱再行折桂之荣。” 贾琮微笑说道:“王爷实在过誉了,琮在雍州之地,还有几分侥幸。 春闱可是天下才俊汇聚,武无第二,文无第一,琮就算再狂妄,也不敢在春闱之试,妄言折桂夺魁之言,没得沦为笑柄。” 水溶笑道:“玉章太过谦了,这些时日我府上常有才俊来往,皆是各地举子翘楚,奉茶听音,谈诗论文,颇得意趣。” 贾琮奇道:“琮最近听说世面上出现一本册子,专录本次春闱待选考官和属官,使得各地举子依册所录,纷纭拜谒,沸沸扬扬。 只是琮最近闭门读书,并未得见那古怪册子,王爷上也有翘楚举子拜谒,莫非王爷的名字也在那册子之上?” 水溶一听此言,微微一愣,笑道:“玉章真是取笑了,那蓝皮册子上所录,都是朝堂的大儒名流、科场骄子。 小王这等根底,哪里有这等荣幸,能录名其上,不过是小王日常喜好交往游宴,多少传出些名头,才会有人上门走动罢了。 只是小王府上虽有举子翘楚云集,为了缺了你这位雍州解元,未免美中不足。 玉章如能拨冗莅临,众人共论诗文,当必成佳话,小王府上更添蓬荜之辉……” 贾琮从水溶的话语之中,听到了关键的字眼,蓝皮册子,其上所录都是朝堂大儒名流、科场骄子。 他已经可以断定,水溶也看过这本古怪册子,不然如何知道它是蓝皮,又对所录名字特征如此确定…… 贾琮笑道:“前段时间,朝廷上关于春闱主考官遴选,颇有些风波。 柳师嘱咐,春闱之前,让琮闭门读书,专心举业,不得怠慢,走动招惹,琮也是师命难违。 今番如果不是赵王妃亡故,世家礼数不得轻慢,琮只怕连这趟出门都省下了,只能辜负王爷好意了。” 水溶听了虽有些失望,但也不觉太过意外,他吃过贾琮的闭门羹也不少了,但每次贾琮礼数周密,让人挑不出半点责怪的理由。 历来学子读书举业,授业恩师备受尊崇,贾琮一句师命难违,已让人难以反驳。 且贾琮的恩师柳静庵,乃是当代文宗,文事上一言九鼎,北静王即便有王爵之尊,也要执礼退避三舍。 …… 神京,城西鸿翔客栈。 客栈南侧的独立小院,吴梁和郭严谈笑风声的进入院中,见到西厢房的门敞开着,林兆和正在哪里整理行李。 吴梁好奇问道:“宜淳兄,这当口你整理行李作甚?” 林兆和笑道:“前几日你们出门拜谒,我家中一门堂亲找到客栈,他在神京已落居数年,只是我一向在书院读书,双方失了联系。 他也是听京中同年,偶尔说道我的消息,这才找到我的住处,力邀我到他的别苑居住,说那地方清静,正好便于春闱前读书。 也是一番殷殷之情,又是从小的堂亲之谊,我实在不推却,今日就要搬过去。 我正等着你们两个回来,彼此道别之后才走。” 吴梁神情遗憾,说道:“本来还想和宜淳兄时常演讨文章,也好有所进益,没想到你就要搬走了,不过倒也无妨,神京之地走动便利。 我们两个上次去拜访过户部左侍郎徐亮雄徐大人,请益交谈,很得融洽,加之徐大人和夫子是至交,因此对我们二人也颇为看重。 今日徐大人府上饮宴聚会,也邀请我们二人赴会,席间只怕要说些春闱入场的心得之思。 宜淳兄,徐大人可是永安十九年春闱二甲头名,也是才华出众的科举骄子,曾做过三次春闱属官,春闱试场经历十分老练。 能听他讲解春闱之事,那可是真金白银都换不来的,机遇实在难得,宜淳兄赴过此会,再搬去堂亲别苑不迟。” 林兆和听了此话,心中微微一动,说道:“这等机遇的确难得,只是春闱下场,人人学识情景各有不同。 徐大人虽是科场前辈,其言其法,也不是人人可用,希文听了可作为参详之用,也不可全盘搬用。 我倒是真想同去,可是家长探亲的车马早等候在店外,且他家中还有长辈相侯,实在不敢失礼。 来日邀你们二人共饮,到时转述参详,也让我长长见识。” 吴梁听了林兆和的话,只能笑着摇头,他深知自己同窗的脾气,一向信守允诺,和探亲有约在先,必定是不肯去了。 不过他也说的没错,到时自己二人去了,和他转述一二,他也便什么都知道了,倒也是便利之事。 两人帮着林兆和拿去行李,将他送上早就等候的车马。 林兆和上车之时回头望去,吴梁和郭严还站在路边和他挥手道别,脸上依旧带着欣然之气。 大概对今日徐大人府上宴会,能聆听举业前辈教诲,充满期待之情。 林兆和登上马车,随着车轮粼粼滚动,他突然想起那位雍州解元,将所有拜谒举子拒之门外,一心闭门读书的威远伯。 以他在神京的威望,还有此人在官场的根底,可比自己这些白身举子,更有机会接触徐亮雄这样的人物。 可是坊间关于此人传言甚多,却从没听说他和这些春闱待选官员,有什么走动来往。 可见真正具备才学之人,胸中自有丘壑,并不会将这些拜谒游走的外力,轻易放在心上……(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二章 才俊入彀中 神京北城,裕隆街。 贾琮登上马车,江流扬鞭架马,车马缓缓驶离赵王府。 车箱之中,贾琮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想起方才赵王府所见场景,脑海中思绪翻滚不停。 马车走了一段时间,如同猛然一顿,车窗外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将贾琮从沉思中惊醒。 他知道刚才必定遇到什么事,江流才会突然勒停马车。 贾琮掀开车窗,看到道路两旁出现不少军士,正在驱赶路中行人,街边摊贩,正在腾空街道。 二十余骑快马,正在街道上蜂拥而过,向着城西的方向飞驰,马上人人都穿官制军服,气势十分跋扈枭然。 贾琮日常行走官衙,出入宫禁,和锦衣卫等衙门也打过交道。 他认出这些其实不属于锦衣卫,也不属于巡城兵马司,更不是禁军和五军营骑兵。 而是专属推事院的缉事校尉,等同于锦衣卫军武番子,专事缉拿搜捕之事。 看他们数十骑快马过市,举止急迫,必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知说是哪家官宦,被推事院的酷吏盯上,多半是要遭殃了。 贾琮略微思索,将江流叫入车厢,低声吩咐了几句,江流便下了马车,消失在人群中。 …… 神京城东,汉承街,一座两进宅院。 林兆和的马车到达时,看到宅院门口正站着两人,在那里寒暄说话。 其中一人年近四十,身材粗壮,双目炯炯有神,脸上颇有风霜之气。 另一人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中等身材,腰背挺拔,穿件湛蓝暗花圆领长袍,神情和煦,连带笑容。 这人左手小指戴着一截褐色指套,因为指套颜色和肤接近,乍一看去,甚至有些不易察觉。 等到林兆和马车停在宅院门口,那中年人便笑着迎了上来。 他见到林兆和下马,笑道:“三弟,为兄可是等候多时了,一切都为你准备好,好好入院安置。” 林兆和也笑道:“大兄多年前离家经商,一直杳无音信,如今竟能在神京落定家业,你我兄弟异乡重聚,当真难得。” 这年逾四十的中年人,是林兆和的堂兄林兆荣,多年前带着父亲出门经商,之后便和家里失去了联系。 前几日如突然到客栈寻访林兆和,堂兄弟二人多年未见,乍然重逢十分惊喜,便力邀林兆和到他别院居住读书。 林兆荣笑道:“我不像三弟这般聪慧,生来便是读书种子,我读书不成,只好走商道谋生。 多年前我带着老父出门从商,只是头几年时运太差了些,几乎亏光了身家,实在无颜和家中互通信息。 好在这两年时来运转,又遇到贵人相助,多在远疆之地走动游商,去岁才在神京之地立定脚跟。 因神京和杭州府路途过于遥远,这两几年我又是四处走动,所以一直不得便利和家中通信。 不过三弟不知道为兄的消息,但为兄即便身在千里之遥,也是听到你的名声。 去岁我在游商途中,偶遇江浙旅人,便说起三弟夺魁嘉昭十三年杭州府恩科乡试解元,当真让为兄喜出望外。 那时为兄便料定,三弟总有一日,必定会赴京赶考,只是为兄寄信到家乡,收到回信说三弟早已游学远行。 神京和杭州府实在太过遥远,交通信息总是太过不便。 自从开春以来,各地举子陆续赴京,为兄也曾派人打听。 可是神京乃一国之都,地界太过广大,各地举子人数众多,那里是容易找到的。 还多亏刘掌柜人面宽广,竟从相熟的赴考举子口中,意外得知三弟的居处下落,不然你们兄弟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着。” 林兆和听着林兆荣的话,目光不自禁看向静立一旁年轻人。 那人听了林兆荣的话语,微微一笑,对着林兆龙说道:“鄙人宏锦绸缎庄掌柜刘文轩。 杭州府历来是江南科举大乡,林公子能夺魁杭州府乡试解元,才华惊人,当真令人感佩。 刘某人凑巧有缘襄助,让你们兄弟重逢,也算一桩幸事。” 林兆和见刘文轩虽是经营绸缎的商贾,但谈吐举止闲雅沉稳,却没半点商贾气息,颇有几分不俗,心中多了几分在意。 连忙拱手说道:“刘掌柜太客气了,得你襄助,我们兄弟才能早日得见,兆和在此谢过了。” 刘文轩笑道:“今日我与令兄正好有生意要谈,也趁此便利一见林解元的风采,你们家人相聚,我就不多做打扰了。 改日刘某执帖拜宴,还请林兄和林解元一定拨冗赏光。” 刘文轩说完便笑着告辞,林兆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对堂兄说道:“大兄,刘掌柜谈吐气度,颇为不俗,大兄倒结识了个好人物。” 林兆荣笑道:“刘掌柜可是位能人,前几年我四处颠簸,到了神京才偶然和他结识,生意上多有往来,得了不少便利。 去岁我能在神京置业安家,也得了刘掌柜不少襄助,即便说是为兄的贵人,也好不为过。” 兄弟两个又闲话了几句,林兆荣又让家人将车马行李搬运安置,兄弟两人携手入院,拜见家人长辈,互述重聚之情。 …… 神京城东,毓屏街,宏锦绸缎庄。 毓屏街是神京城东一条繁华街道,街道两边店铺林立,来往人流熙攘。 宏锦绸缎庄去年十月才开铺,是家三间开脸的店铺,在毓屏街的众多店铺中,不算大也不算小,泯然众人,不太引人注目。 刘文轩和林氏兄弟道别后,又在城中走了几个地方,径自回到了绸缎庄。 他问过店铺掌柜今日的生意,又翻看了这两日的账册,便随意嘱咐几句,便进了店铺后院。 店铺后院占地不大,除了两间仓库,还有两间厢房,是刘文轩日常起居的地方。 但是他进了院子,却没有停留多久,而是开了院子后门,便进了毓屏街的后巷。 他在后巷中走了少许,又转入另一条巷子,一路七拐八拐,走得都是大街面背后的深巷小路。 如此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在一条干净安静的巷底停住,敲响一处小院的黄铜门钹。 单调而有规律的敲击声,在安静的小巷中回荡…… 很快院门被打开,除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刘文轩进了小院后,院门又轻轻被关上。 这只是个单进的小院,一间正屋,左右两侧各有两间厢房。 宽敞院落里种满各类绿植花卉,在初春的阳光下,或绿意葱葱,或咤紫嫣红,显得异常生机勃勃。 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穿行动便利的短褐衣裳,卷着袖子,神情专注,在给这些花木浇水、松土。 他虽穿着简朴,衣角和双手,都沾惹不少泥渍,看着就像是个花农。 但温煦阳光照在他身上,似乎能熠熠生辉,可见五官端正,相貌俊雅,行动举止,自有一股翩翩风度。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并不上前帮忙,只是一个人坐在一边,颇有兴致的看着男子伺弄华草。 安静雅致的小院,意趣闲雅的隐士,任何人看到这样的场景,大概都会心生安逸和亲近…… …… 刘文轩进入小院,在那中年人身边侍立,说道:“东家,你吩咐的事情,都已经办妥。 今日最后一人,是杭州府林兆和,因他的堂兄和我有生意往来,这个人是我亲自接触。” 那中年人放下手中的水漂和花锄,走到旁边水井处,拿着绑了绳索的水桶,轻轻抛进井中。 他听到井下落水声,手腕娴熟一抖,继而双手左右交换,便吊上满满一桶井水,显得异常流畅和谐,一气呵成。 即便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但在他手中做起来,似乎多了常人没有韵律章法,还有一丝沉稳不迫的笃定。 他用井水将身上的泥垢清洗干净,连衣角的泥垢也不忘用井水搓净。 等到身上收拾洁净,他有些自嘲笑道:“这段时间过得安静惬意,好久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说着便带着刘文轩进了主屋,两人依桌坐定,刘文轩说道:“自去岁九月开始,按东家的意思,我们借着各地商路人脉。 再加上在礼部的故交关系,从嘉昭十三年乡试名录,筛选了一百十三人,这些人都是各州乡试解元和名列前茅者。 我又照着东家的意思,从中筛选家世平易且无官场根基之人,一共是二十三名。 这十多日时间,我已分配人手,和这些都已做了接洽,并且联结了关系。一旦日后用到,都已有了着力点。” 那中年人在房间暗格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卷轴,在桌子上展开,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人名,每个名字后面还有文字叙述。 其中一部分人名都用朱笔勾勒,他拿过砚台,在上面研磨开朱墨,用毛笔浸湿,然后递给刘文轩。 刘文轩用朱笔在卷轴上又新勾勒几个名字,其中一个名字赫然是‘杭州府解元林兆和’。 那中年拿过那份名录,仔细看了一遍,说道:这些人都是才华出众,其中不少还是一州解元。 但他们出身平民之家,全靠科举改换门庭,都是心智勤苦之辈,大有可造之才。 在本次春闱之中,这些人都可能名列三甲,这样的人一旦步入官场,并无家世根基,作为进身之阶。 这样官场纠葛简单的人物,最适应用外力予以扶持培植……” 刘文轩说道:“这些日子,我派出人手,对这些人的举动,多有留意,事实上他们日常举止,都如东家预料,并无多少二致。 虽然那蓝皮册子,如今在赶考举子中风行,许多举子依据那册子,对拜谒涉及春闱官员,乐此不疲,沸沸扬扬。 但我们按东家意思筛选的人物,他们家世平易微寒,许多人自傲才华,不屑拜谒走动,自信能靠才情题名金榜。 今日我所见的杭州府解元林兆和,便是这样的人物。 其中少数人也有跟从拜谒的,但是他们因家世根底有限,即便参与拜谒,也是所得有限,很多人只是富贵子弟的陪衬。 况且赴考举子,人人炙热科举青云,人心难免妒贤嫉能,这里家世清寒,但科场得意的举子,多是他人排挤的对象。 寻常的春闱属官拜谒,或许有人拉他们充场面,但到了要紧既定主考官拜谒,很少有举子会带这些人同往。 而这些人家世寒微,在京中又无人脉,也没有人为他们投书举荐,靠自己的才名,只怕连高官的门槛都跨不进去。 但是这样人倒也是正好,如今外头风头混乱,万一生出什么事故,这些人也很难受到牵连。”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说道:“这样的事本就是常理,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古来都是如此。 越是这样的人物,越是性情坚毅之辈,他们一生心志所系,都是靠科举之路,转换门庭,改易命运。 这些人一旦名列三甲,比常人更加踌躇满志,但他们缺乏家世人脉支持,只要给予外力襄助,他们就能为你搅动风云!” 中年人对着那份名录,那上面皆为当世翘楚才俊,但他却是神情淡然,侃侃而谈,恍如无物。 身上原先那股闲雅从容的隐士之气,渐渐淡去,浑身散逸岳峙渊停般的笃定,让人微微心悸…… 坐在一旁的刘文轩望着中年人,目光沉静,专心倾听。 中年人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履事之人,如今已安置好了吗?” 刘文轩回道:“人都已离开神京,三日前已上南下海船,按行程估计,月中便能到达地方安置,东家尽管放心。” 那中年人点头道:“文轩,当年我曾有一位至友,虽然年纪相仿,但此人智慧见识却在我之上。 曾和我言道,世上百业,不分贵贱,只要精于其事,攀至巅峰,同样可以为魁为首。 在世家贵勋眼中,商贾乃低贱之业,视之为下等,即便先贤陶朱漪顿之流,也多被人诟病讥讽。 但他们却不知,商贾之道,营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之物,不过是营物之道。 商贾之法,下者营物,中者营才,上者营势! 世间之势,并不是天生地养,而是因人而起,我们做不了鼎定风云之人,那就帮人做些因势利导之事…… …… 伯爵府,贾琮院。 芷芍、五儿见贾琮安然返回,可见五儿的担忧,不过是没影的事,也都各自安心。 贾琮返回书房,又让英莲磨墨铺纸,安心心思,翻书写文。 只是赶过去一个时辰,便听晴雯来回话,说外院传话进来,三爷的小厮办妥了事情,等在在偏厅给三爷回话。 贾琮精神微微一振,便起身去了外院偏厅。 江流一见他过来,说道:“三爷,我按照你的吩咐,远远跟着推事院校尉的马迹,一直到了城西城墙根一处宅院。 推事院校尉一到地方,便包围了前后门户。 他们本想入院拿人,可是那院子的主人早已走空,只剩下几个看家的老仆,结果都被推事院校尉一股脑拿走了。 这个宅院被推事院校尉,里外都翻查过,走时还带走了很多纸张书籍之类的东西。 事后我问过周围的邻居,他们说这宅院的主人,是吏部一位致仕官员,一向都居住于此养老。 此人年近六十,为人十分和蔼有礼,经常周济附近乡邻,口碑甚是良好,听说常有官员故旧上门拜访。” 贾琮听到吏部致仕官员,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似乎一下抓住了什么。 问道:“可问到此人的姓名官职?” 江流回道:“推事院的人拿了这家看家的老仆,闹得沸沸扬扬,周围的邻居都被惊动了,很多人出来看热闹。 因这人这附近地带,也算一个大官,我听那些乡邻议论,说此人名王世恩,致仕前是吏部案牍司五品郎中。” 贾琮听到这王世恩的官职,隐约便猜到了什么……(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三章 乱点鸳鸯谱 伯爵府,贾琮院。 贾琮回到书房,脑海里还在盘旋方才江流的话。 当初他第一次看到蓝皮册子的内容,里面罗列的官员,几乎是神京官场最精英的一批人。 而且这些人的履事经历十分详尽,绝非一般市井中人可以尽述,这些信息极可能出自官衙案牍。 这本蓝皮册子如今传播极广,连北静王这样和春闱毫无关连的人物,都知道蓝皮册子的存在,甚至看过里面的内容…… 贾琮想到那个王世恩,偏是个吏部案牍司郎中,正好是能接触官员履事文牍的人物。 此人突然被推事院缉捕,是否会和这蓝皮册子有关? 贾琮正思绪起伏不定,在那里怔怔出神,突然感觉身边一阵甜香袭来,柔软的发丝在脸颊撩过,有些痒痒的。 回头差点和英莲撞在一起,他见英莲睁一双水汪汪的明眸,正盯着他打量。 说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进书房快半盏茶功夫了,坐在那里发愣,一动不动的。” 贾琮微笑道:“有这么久了,我怎么不觉得。” 英莲很认真的点头,说道:“有啊,可少见你这般发呆呢。” 贾琮起身到了书架旁边,去找前几日塞到书架上的蓝皮册子,一下子竟没找到。 问道:“英莲,我前几日放在这里的蓝皮书册,怎么这会子不见了?” 英莲也走到书架前,蹲下身子,在书架底下隔层的一堆杂书中间,抽出那本蓝皮册子。 说道:“我昨天收拾书架子,少爷这本书不像是考学的,我见少爷随手放的,就归置到这摞闲书里了。 少爷,这本书很重要吗?” 贾琮笑道:“原本我以为它是不要紧的,如今看来还真有些重要。” 他拿过那本蓝皮册子,在书桌上摊开仔细阅读,英莲心中好奇,也凑到他身边细瞧。 …… 此时,廊外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书房门口裙倨晃动,黛玉微笑着进来,后面跟着紫鹃,手中还捧着一个湘妃竹小箱。 黛玉进门看到贾琮和英莲挨着坐,两人脑袋都快撞到一起,正在细瞧桌上一本书。 黛玉不禁一笑,说道:“哟,我倒来得不巧了,你们两个竟都这样用功,英莲,你也这般刻苦,莫非也想学三哥哥去蟾宫折桂不成。” 英莲听了俏脸微微一红,很是腼腆可爱,说道:“林姑娘又来打趣人,我就是个管书房的小丫头,可没那个本事。” 贾琮笑道:“妹妹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黛玉巧笑嫣然:“三哥哥这般用功,我今日就学黄石公桥下赠册,来给三哥哥送书来的。” 贾琮听了心中迷惑,笑道:“妹妹这又是打什么哑谜。” 黛玉笑道:“我今日刚收到父亲的来信,还有寄来的包裹。 父亲在信中说,自从去岁十月得张神医诊治,又得了张神医配置的丸药,三哥哥千里快马传送。 如今依法服用丸药,调理身子,过得比以前爽利许多,还说这多亏三哥引荐之功。 父亲还问到三哥哥春闱之事,他把自己当年会试的心得札记,还有当初写的八股时文,都誊写整理一番。 这次随信一起送到神京,希望对三哥哥下场春闱,有所助益。 只是父亲信中说道,如今两淮盐务十分繁杂,他一直没腾出功夫整理,如今离春闱不到一月,此时送到倒有些晚了。” 黛玉从紫鹃手中接过那个湘妃竹的木盒,从里面拿出那册厚厚的线装誊写札记。 贾琮伸出双手接过,脸色颇有凝然之色,科场前辈以举业心得相赠,对于学子来说,是极其郑重之事。 贾琮欣喜的翻阅两册抄本,说道:“柳师一代文宗,他所授之业,高屋建瓴,开章明义,掘宽眼界,厚积薄发,自然是一等要术。 而姑父是实打实的科场骄子,一甲探花之才,他的札记时文,对下场应试,实务参详之功,会更加贴切精到。 下场之前得到这份厚礼,如因此得益,可以搏名前茅,欠姑父这份人情就大了,可不知道怎么还了。” 黛玉笑道:“三哥哥要是考个状元回来,要还人情也容易的紧,只要以后少欺负我,好吃好玩都先紧着我,也就可以了。” 贾琮笑道:“这个容易的很,即便考不到状元,我也什么好事都先紧着妹妹,不会让你吃一点亏。” 黛玉展颜一笑,异常俏美动人,说道:“三哥哥这话我可记住了,以后耍赖不认账,我可是不依的。” 英莲在一旁听得有些迷惑,她偶尔听过院子里老婆子逗趣的胡话,男人欺负女人,必定不是好事,要大大糟糕的。 少爷什么时候也欺负过林姑娘,我怎么从来不知…… 黛玉又和贾琮闲聊几句,便起身离开,说道:“父亲还让陈姨娘准备了一份礼物,要孝敬老太太。 我这就过去荣庆堂送礼,等回来再和三哥哥说话。” 贾琮送黛玉出去,回房仔细翻阅林如海相赠的手札,随手把那本蓝皮小册放在一边,不再多做理会。 不管这蓝皮小册背后有何玄机,一时无法参透,目前看来也和自己没有关系,他只要在下场之前,专注举业揣摩也就是了。 …… 神京,推事院衙门,院事官廨。 周君兴有些焦躁的来回走动,前些日子市面上出现蓝皮册子,在赴考举子之间疯传。 许多举子依着蓝皮册子的索引,纷纷到待选春闱官员门第,投帖拜谒,结交走动,在春闱之前掀起一股异样风潮。 周君兴从中嗅出某种危险气息,便筹谋追查蓝皮册子的出处,意图翻查出牵扯其中的朝野官员。 当今嘉昭帝之所以重启推事院,清查官员舞弊枉法,就是为了用其震慑百官。 周君兴身为推事院院事,皇帝的鹰犬走狗,为朝野百官所忌,注定就要做一个孤臣。 任何让自己坐稳官位,坚实仕途的机会,他都不能轻易放过。 蓝皮册子和嘉昭十五年春闱密切相关,册子上牵扯百余名朝廷官员。 对推事院魁首来说,就像豺狗嗅到充满血腥味的猎物,怎么能轻易放过。 他给推事院主事郑英权下了严令,要求在七日之内,查到蓝皮册子的来源出处。 郑英权也不负他所望,根据他的提示,清查礼部和户部之中,能够接触官员文牍档案,且在近年致仕的官员。 终于查到三年前致仕的吏部案牍司郎中王世恩,近期与城东一家新开书坊,时常有密切往来。 而经过推事院在市井和黑市翻查,在举子中流传的蓝皮册子,很大可能出自这家新开的书坊。 但是这家书坊刚进入推事院视线,便发现它在数天前就已闭坊休业。 周君兴只好紧急派出缉事校尉,由郑英权带领去城西缉拿王世恩。 如今他正在焦急等待郑英权回报,只要能拿住王世恩,一个年已老朽的致仕官员,无法扛得住推事院的酷刑。 周君兴相信能从王世恩嘴里,得到他想知道的一切。 蓝皮册子上详尽的官员履事,必定是出自户部或吏部在衙案牍,周君兴敏锐的嗅觉,使他笃定牵扯此事官员,绝不止王世恩一人。 等到官廨外响起脚步声,周君兴精神微微一振,没一会儿果然见郑英权走进官廨。 但是,周君兴一看郑英权有些沮丧的脸色,心一下便沉了下来。 郑英权已跟随周君兴多年,彼此之间十分稔熟了解,周君兴一见对方脸色,便知道今日之事并不顺利。 郑英权说道:“下官带着缉事校尉,赶到城北王世恩住处,他和他的老妻,三天前便已离开神京返乡,家中只剩下几个看家老仆。 我问过王世恩的邻居,他们都没注意到王世恩何时离家,那几个看守门户的老仆,已被押入推事院大牢。 他们在路上招供,王世恩在三天前凌晨时分,带着老妻和细软离开家门,天亮城门打开便离开神京,行动诡异,所以邻居都没察觉。 我已让人搜查了他的住处,将他相关的书信文牍都带了回来,但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可疑之物。” 周君兴脸色阴冷,说道:“那家涉嫌印制蓝皮册子的书坊,也是前些日子突然闭门歇业,掌柜伙计全部不知所踪。 王世恩也在差不多时间,出城而走,这难道还会是巧合,王世恩既会提前安排走脱,他难道还会留下把柄让我们抓。 他在三天前就准备好行装出走,心中有这个打算的时间,必定还要更早一些。 或许我们七日前准备清查此事,那时王世恩就已想好了退路。 由此可见,他清楚泄露官员案牍,编撰蓝皮册子,可能会造成危险的后果,所以才会想着退身避祸。” 郑英权神色疑惑,说道:“大人,王世恩是正经科甲出身,正五品神京正衙官员致仕,如今荣归养老,晚年清贵。 他又何必做这种风险之事,逼得自己老朽之身,还要逃奔莽荒,情理上多少有些蹊跷。” 周君兴冷冷说道:“此事多半是他受人蛊惑,或者是被人胁迫而为。 如他真是自己一念所为,那倒是奇怪了,他有这么大的胆识魄力,就不可能到致仕才做到五品官。 所以,他背后必定有人指使,那人才是真正罪魁祸!” 郑英权虽然身在推事院这样的阴森秘衙,但他毕竟也是十年寒窗,正经科甲出身,心中多少还有几分铿然之气。 说道:“大人,依着王世恩闻风而逃的举动,这本蓝皮册子多半包藏祸心,此事涉及春闱伦才大典。 以下官拙见,不如大人将此事上奏朝廷,协同神京镇安、祈年两府,对市井中流传的蓝皮册子进行查抄。 对举子据册拜谒之举,予以斥责阻止,以还春闱科举清朗之气。” 周君兴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皱,可见郑英权的主张,并不合合乎他的心意。 语气沉凝的说道:“英权此言差矣,春闱入试之前,赴考举子谈论科场主考官和属官,不过是人之常情,并不算僭越之行。 即便那蓝皮册子上列举许多官员履事,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推事院如果牵头查抄书册,幽禁举子言行,落到那些文官口中,必定要弹劾推事院扑风捉影,扰乱春闱伦才大典。 你应该心中清楚,朝廷上那些部衙文官,对我们推事院可一向没好感,何必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郑英权听了周君兴一番话,心中虽有些失望,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上官所言,未尝没有道理。 推事院在文官眼中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 周君兴继续说道:“况且,那蓝皮册子在举子中流传已广,私下已生出多少手抄之物,那里是查禁得干净的,没必要做这无用之功。” 他看了一眼自己属下脸上的失落之色,哪里猜不出他的心思。 冷冷说道:“英权,圣上之所以重启推事院,其功用就是为了监察震慑百官,你我身入推事院,注定既要和百官对峙。 英权可不要忘记,这才是我们的立身之本! 如果朝廷百官个个循规蹈矩,清廉无垢,还要推事院何用! 如今有人出了这个蓝皮册子,便是已经帮我们搭好了戏台,我们只管旁观等着好戏开演,何乐而不为。 我倒要看看清楚,到底有哪些人会上台唱戏,等到戏入三分,锣鼓正酣,总会有人露出马脚,到时就是推事院大显身手之时!” 郑英权听周君兴说到最后,话语中充斥的森然和阴戾,让心中一阵栗然…… 自己这位上官,非正经科甲出身,从一个州府小吏,凭借圣宠简拔,做到正四品高官,走的本就是诡奇之道。 行事一贯行走刀锋,迎风举火,险中求胜,心思难免阴狠过甚。 他这是要故意放任蓝皮册子之事发酵,等到生出是非甚至大祸,才好让推事院趁势凌驾百官,罗织罪名,养患建功…… 周君兴又问道:“可有查明,王世恩是何方人士,有那些子女亲眷?” 郑英权听了心中一凛,说道:“王世恩是湖州人士,有一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儿子王维安在金陵市舶司任副提举。 大人,眼下王世恩虽有重大嫌疑,但并没有实证,因他是致仕官员,即便突然离开神京,也不算什么罪愆。 大人既然要荫蔽此事,如果下文抓捕,只要法度上会有不妥。” 周举兴听到金陵市舶司,眉头微微一跳,说道:“此事暂且不可明办,你派精干人手,秘下湖州和金陵查探,王世恩是否藏匿此两地。 其余诸事不可轻举妄动,市井之中,只安排人手监察动静,静观其变即可!” …… 荣国府,荣庆堂。 王熙凤晌午小睡过后,便到荣庆堂走动,正陪着贾母闲聊。 黛玉带了父亲从扬州寄来的礼物,来荣庆堂给贾母送礼。 这些礼品都是林家的陈姨娘操办,上等的苏绣绸缎、南粤的燕窝血胶、浙西的奇石桌屏、还有许多两淮的干货特产。 东西虽不是十分贵重,千里寄礼,心意赤忱,贾母收到也十分欢喜。 老太太想到女儿过世多年,自己女婿对自己还是执礼甚恭,心中还是很受用的,对将来之事,也多了些许莫名的底气。 黛玉正和贾母和凤姐儿闲聊,突然荣庆堂门帘掀动,却是王夫人一脸笑容的进来。 她看到家中姑娘唯有黛玉在场,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 今日王夫人来荣庆堂找贾母说话,内里正和黛玉相关。 自从宝钗和贾琮闹出风流事儿,她心中对往日的金玉良缘便死了心思。 为了自己宝玉的体面,还有二房将来多一层凭仗,心思便转到往日颇有厌烦隔阂,但家世颇为显赫的黛玉身上。 只是贾政言道最近两淮盐务吃紧,林如海忙于公务,必定无心谈论儿女亲事,需要延后再说。 王夫人想着宝玉如今名声不济,终生大事不宜拖延,以免多生枝节。 便想着曾这里的空挡,到贾母这里说道,现在这边放出口风,讨了老太太欢心,这事便多了一份成算。 只是她并没想到,刚巧黛玉也在荣庆堂,心中一番话语倒不便说出口。 王夫人见堂中摆了许多精致的物件,问了才知这些都是林姑爷送给贾母的礼品。 她心中多少有些意外,如今是不年不节的时候,林如海还大老远从扬州给老太太送礼,对自己岳母礼数可算十分周到。 王夫人便随口对贾母说了几句,林姑爷身居高位,但是对老太太孝礼甚恭,着实难得。 贾母听了这些奉承好话,自然笑容满面,愈发心中志得意满。 王夫人看了这样的场面,心中愈发有些笃定,老爷还说林如海一甲出身,会看不上宝玉这样尚未进学的。 可眼前所见,林姑爷对老太太如此恭谨,只怕老太太的话必定会听的,心中对那事又多了一层把握。 只是王夫人不知其中就里,林如海之所以不年不节的时候,给贾母送了这一堆礼,其中是另有原因。 因眼下正值贾琮下场春闱,林如海和贾琮几次会面,本就喜爱他人才卓绝,又得贾琮为他寻医问药,心中对这个外甥十分看重。 加上他多少清楚女儿的心事…… 所以,才会在春闱前夕,给贾琮送来两册会试心得手札。 林如海半生仕途,满腹经纶,自然是个精明明达之人。 他知自己不远千里,单单给贾琮送礼,在贾家人看来未免太过扎眼,也和寻常礼数不合。 女儿毕竟尚且年幼,未至及笄之年,贾琮又是守制之身,眼下难提大事,早早给女儿惹出闲话,以后在贾家只怕失了体面。 所以才会顺带给贾母送礼,有了孝敬长辈的虚礼俗套做牌面,给贾琮千里赠书,自然不再扎眼刻意,不过顺手提携后学晚辈罢了。 探花郎随手为之的弯弯绕绕,王夫人那些见识,那里能看得通透的,只是一味异想天开起来。 连带着她不时打量黛玉,心中也觉得这小丫头样貌人物,倒也算一流了…… …… 黛玉自从王夫人进了荣庆堂,便觉得今日二舅母有些古怪,一双眼睛老是往自己身上打量。 黛玉是个眼明心亮之人,心思又是细腻颖悟,她自小进入贾府,步步小心,事事留意。 自己这位二舅母平时虽没显出脸色,但黛玉却能清晰感知,二舅母并不喜欢他,自从宝姐姐入了贾府,似乎这种感觉愈发明晰…… 黛玉的母亲早逝,当初因为年幼,贾敏并没和女儿提过贾府往事…… 因此,黛玉并不清楚这种不喜欢,到底根源在何处。 如今见了王夫人异乎寻常的目光,让黛玉心中生出许多不自在,甚至有些微微发毛。 黛玉只是又略坐了一会儿,在王夫人时常异样的目光之下,有些如坐针毡。 她笑着起身,说道:“老太太,宝姐姐最近没来东府走动,我许久都不见了,正想去找她说话。 我就不吵着你和二舅母、凤姐姐说话,明日我再来问安。” 贾母笑道:“姊妹们多走动才好,老是陪着老太婆有什么趣味,尽管去就是。” …… 等到黛玉走后,王夫人有陪着贾母说了许多家常话,虽有王熙凤在场,她心中也不做避讳,觉得话说得热络起来,便顺势转了话头。 说道:“老太太,今年宝玉已到舞象之年,这几日我和老爷都商议过,想着该给宝玉说门正经亲事,也好收收他的心。” 那日贾琮和宝钗在雨中闹出风流举动,只有王夫人和丫鬟彩云看到。 王夫人得了妹妹的请托,自然不好泄露此事,贾政出于对贾琮的维护,言辞训斥彩云,彩云自然也不敢多嘴半句。 因此,贾府其他人对这桩缘故,至今一无所知。 贾母听了王夫人这话,以为二媳妇又想说什么金玉良缘,鼓捣自己那外甥女,心中有些膈应不喜。 连王熙凤也觉得自己姑母又想旧事重提,难道她到现在还不知老太太的心意,何必又找这不自在? 贾母说道:“我前头也说过,宝玉身子弱,不宜早早定亲,还是养几年再议不迟,我见过事情多,听我的没错的。”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这话在理,我倒是不说宝玉今年就要成亲,怎么也得年岁再长成些才好。 方才林丫头给老太太送礼,还是如此孝顺懂礼,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她倒是个极好的,只是年岁还小,未到及笄之年。 她和宝玉一样,也是也要再养几年才好……” 王夫人这话虽说得有些隐晦,但贾母和王熙凤是何等人物,哪里听不出其中意思。 两人心中都是一片愕然,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只是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的是相似的茫然。 虽然府上有些事情,从来没人去说破,有些事黛玉这样的小姑娘,都能轻易勘破。 贾母和王熙凤这样的人物,哪里还会看不出,她们心中都隐约知道,王夫人并不喜欢黛玉。 这也是多年以来,贾母虽中意黛玉和宝玉结缘,但一向不便戳破此事的缘故,毕竟王夫人是宝玉的生母。 如今她们两人都心中诧异,觉得王夫人莫非是撞客了,竟然破天荒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五百六十四章 情事生波折 荣国府,凤姐院。 王熙凤由丫鬟丰儿搀扶,身边跟着个精干的婆子,回到自己院子时,西边日头已落下,院落屋檐下已点亮了明瓦灯笼。 王熙凤进了里屋,见平儿正收拾炕桌上的帐本,问道:“五儿怎么没见?” 平儿回道:“今日事情不多,日头刚落,五儿就回东府去了,奶奶怎么去了这么久,我正打算去荣庆堂接你来着。” 平儿说着便分派粗使丫鬟,将早备好的各色精致小菜,浓香药膳鸡汤,还有两碗梗米粥端上,帮着王熙凤宽了外衣,扶着她坐下用餐。 王熙凤说道:“今日太太也在荣庆堂,一起说了会子话,所以就回来晚了。 你今天是没跟着一起去,可是没听到一件稀罕事情。” 平儿笑道:“荣庆堂怎么还会出稀罕事,奶奶倒是说了听听。” 王熙凤说道:“太太和老太太商议,想给宝玉说亲。” 平儿给王熙凤递了一双筷子,说道:“宝二爷和三爷一边大的,今年也是十五,也正到了说亲的年纪。 去年要不是大老爷过世,三爷的赐婚也就成了,如今可能都已大婚了,所以宝二爷说亲,也不算稀奇事吧?” 王熙凤一笑,说道:“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是说宝玉说亲这事稀奇,而是太太想要说的姑娘稀奇。” 平儿听了好奇,问道:“太太想说哪家姑娘,左右不过是宝姑娘,那金玉良缘可是鼓捣好几年了。” 王熙凤笑道:“我就知道你会猜错,太太说的不是宝姑娘,而是林姑娘。” 平儿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跳,突然想起去年那阵子,自己得了吩咐,去二姑娘房里通报三爷赐婚的事。 出门时看到黛玉远远的背影,走路都有些踉跄,看着必定正巧到了二姑娘院里,八成还听了自己报喜的话,却没进门就离开。 之后黛玉便大病一场,从那个时候开始,平儿便察觉到林姑娘对三爷有些不简单。 后来大老爷过世,林姑娘更是每日都陪着三爷守灵,虽然三姑娘也常常来陪灵,但是这两人的形容神态却是不同。 林姑娘看着就像帮三爷尽孝一般,其中透着说不出的异常亲密。 其实大宅门里表兄表妹日久生出情愫,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三爷和林姑娘从小一起长大,想来更不算奇怪。 从那个时候开始,平儿心中就存了这件事。 只是大宅门里的男女情事,不仅忌讳暧昧,还担着闺阁姑娘的名声,且黛玉还未到及笄之年,扑风捉影起来,闹出事就难以收拾。 平儿心地纯厚温良,所以即便看出其中端倪,她和谁都没有提起,连王熙凤面前也没露半点口风。 如今王熙凤将她给了贾琮,虽然还没入东府的房头,但是她的名份却已定。 所以平儿早就将贾琮看成托付终身的良人,心中对他的事情都维护得紧。 况且平儿知道三爷从小就和家中姊妹亲爱,这些姑娘里面又只有林姑娘是表亲。 林姑娘如果对三爷生了情意,她又是这等天仙般的人物,三爷只怕必定也会动心的。 将来真有了那一天,林姑娘岂不成了当家太太…… 况且林姑娘从小在贾家长大,大伙儿熟头熟脸,知根知底,林姑娘率真爽利,只要你真心待她,便是个极好相处的人物。 在平儿自己想来,三爷将来要是要了林姑娘,可比在外头娶个脸生的太太,可是好上百十倍。 所以按着平儿的心思,不管是于公于私,她都对这事谨慎小心,巴望着不要节外生枝,既然三爷都没露出风声,这事自然谁都不能提。 ……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奶奶,太太说的这事,老太太同意吗?” 王熙凤说道:“林妹妹是老太太的心尖尖儿,老太太巴望这门亲事,也有好些年了,只是以前宝玉年纪小,林妹妹就更小了。 加上几年前宝姑娘进了府,太太又一味鼓捣金玉良缘,所以老太太才不太吱声,如今太太自己开口,老太太哪有不顺水推舟的。” 平儿听了心中有些担心,问道:“据奶奶看来,难道这一桩亲必定能成事了?” 王熙凤淡淡一笑,说道:“我觉得老太太和太太,都把事情想便宜了,这事要成就可不太便利的。 林妹妹刚来我们家,不过六七岁光景,那时她和宝玉也算和睦,只是这几年却是大变了样子。 我一直也在冷眼旁观,这四五年光景,林妹妹对宝玉竟没有过好脸色,她一贯都混在姊妹堆里玩耍,从不和宝玉单独来往。 宝玉倒是对她比其他姊妹更热心,一心一意想和她亲近,可这林大姑娘从来就是爱答不理,活活就是一对冤家。 老太太倒和我抱怨过几次,说她两个玉儿很是可恶,三天两头不和睦,不过小孩子吵吵闹闹,也算寻常事情。 老太太还说什么,越是这样的两个人,长大了反而更加亲密些,只是这话多少有些胡扯。 我也是姑娘家过来的,林妹妹这股做派,我还看不明白,她根本就不稀罕宝玉,也就宝玉一味剃头挑子一头热。 林妹妹虽生得天下少有的模样儿,但从小身子骨弱,里外私下都说她是盏美人灯。 她表面看着柔弱,心性可是刚强得很,况且她又不稀罕宝玉,万万不肯曲中取直的。 老太太和太太要是乱点鸳鸯谱,这邪风吹起来,只怕是噗的一声,就能把她这美人灯吹灭了,到时候老太太找谁哭去。” 平儿听了王熙凤这风吹灯灭的说法,心中也吓了一跳,脸色微微发白,说道:“万一这亲事成了,林姑娘岂不是糟糕。” …… 王熙凤见平儿神情担忧,也没有多想其他,只当是平儿像往常一样,心肠软乎瞎好心罢了。 笑道:“你就是个烂好心的,也不用一惊一乍的,即便老太太和太太中意,这事也很难成得了。 虽姑太太去世得早,但林家老爷还在呢,历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妹妹还有父亲做主,老太太虽是亲祖母,其实说不上要紧话。 况且这里面还有重要的一桩,林家老爷可堂堂的探花郎,天底下有名的人物,他读书的本事只怕比三弟都要强。 如今管着两淮的盐务,坐着正四品的高官,前程可比我们二老爷强多了。 他这样的人物门第,找女婿就算不是个进士,怎么也要是个举人吗,不然还怎么门当户对,他的脸往哪里搁。 宝玉眼下这个样子,名声早坏了且并不说,五岁就开始蒙学,如今都十五岁了,连进学都不能。 林家老爷要是能选他当女婿,哼,我的姓就倒过来写!” 平儿在旁边忍着笑,也不去说破,叹道:“这样便最好了,省的闹出什么事情来。” 王熙凤又说道:“据我平日看来,三弟和林妹妹倒也要好,他们两个很是相配。” 平儿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跳,脱口而出:“奶奶,你怎么也看出来啦!” 王熙凤一愣:“什么我也看出了来?” 平儿一下回过神,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连忙改口说道:“我是说奶奶怎么看出那里两人相配?” 王熙凤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家中刚长成的哥儿,就宝玉和三弟两个。 三弟不管是模样还是能为,再没见过第二个这样的,配个公主都足够了,宝玉配不上林妹妹,三弟难道还配不上了。” 其实按王熙凤的心思,贾琮如果娶了黛玉那才是好事。 不仅是黛玉从小在贾家养大,姊妹之间十分熟络。 且黛玉出身书香门第,读了一肚子诗书文章,倒是投错了女胎,她虽聪慧过人,却是个雅人,必定不耐烦家务琐事。 按照常理,贾琮一旦娶妻,他的嫡妻便是贾家东西两府,名正言顺的当家太太,也是两府无可争议的内宅管家人。 到了那个时候,王熙凤的西府管家权,就要乖乖交还给弟媳妇。 但如果贾琮娶的正室是林黛玉,王熙凤觉得以黛玉的性情,还有彼此多年同府姊妹相处的情分。 黛玉必定还会把西府交给自己打理,王熙凤在贾家的位份和权柄,便能完好无损,岂不是一件极好的事。 如果贾琮将来娶了外头的女子,人家和她又有什么情分,自然干脆利落收回西府管家权,她王熙凤哪里凉快去哪里…… …… 平儿微笑道:“他俩倒是真合适,模样家世都很登对,再没更好的了。” 王熙凤似笑非笑,打趣说道:“我还不知你这丫头心里怎么想,不过你这如玉算盘也没错,林妹妹从小在家里长大,知根知底的。” 平儿被说破心思,一张俏脸涨的红扑扑的…… 王熙凤又说道:“事情最终能成这样,自然是最好的,不过据我看来,只是也是不容易的。 三弟这人过于冒尖,他身上的变故也是特别多,上次因大老爷突然过世,他和甄家三姑娘的赐婚虽被撤回。 但是外头都说,那甄三姑娘很得太上皇看中,特地给她赐了非皇族子弟守制皇陵的殊荣。 三弟年前还特地往皇陵给甄姑娘送了年礼,可见他心里多少也有人家姑娘。 再说,当初撤回赐婚事出有因,这两人可被皇家开过金口,不会这么不了了之。 如今那位甄家三姑娘,还在城东皇陵直愣愣杵着呢,谁也说不准,这事以后会不会旧事重提。 这还是三弟在外头的事情,在自己家里他还有另外一桩呢。 没有赐婚这档子事的时候,老太太一心想将侄孙女史大妹妹许给三弟,好让贾史两家可以联姻,保龄侯夫人都快把荣庆堂门槛踩破了。 如今三弟又承袭双爵,将来必定要分支两脉。 即便三弟将来还要走赐婚的路子,他手头可还留了一个空档,只怕老太太的心里,还惦记着史大妹妹的事呢…… 王熙凤如数家珍的一番话,听得平儿有些傻眼 心中想着甄三姑娘、林姑娘、史大姑娘,到底哪个当太太会更好些。 她没想一会儿,便觉得脑子有些发晕,心中不禁有些古怪,三爷也是真能招惹…… …… 王熙凤笑道:“这事我想一想就头晕,以后让他自己头疼就是。 他也是个桃花命,从小开始,但凡家里的姊妹,身边那些丫鬟,他是个个都宝贝,个个都还爱往他跟前凑。 依我看老太太和太太再怎么算计,想那些拉郎配的好事,也是没什么用处,你看三弟这几年可有吃过亏,老太太还能管得了他。 将来他看上哪个,就会是哪个,他必定有手段弄到手,老太太和太太根本没辙。” 平儿微笑道:“那倒是的,三爷有能为,这种事多半要自己拿主意。” 王熙凤听从平儿话中,透着难掩的倾慕自豪,心中有些苦笑,琮老三是真会对付女人,也不知他给平儿什么好处,这是又给他整懵了一个…… 王熙凤继续说道:“三弟的事情,牌面太多,我们也没本事操心,如今也就是奇怪一件事。” 平儿好奇问道:“奶奶奇怪什么事情?” 王熙凤说道:“你也知道这几年时间,太太一心鼓捣金玉良缘的事,把宝钗妹妹看得天上有地上无,一心想要来做儿媳妇。 这样热络火烫的事情,怎么说变就变了,如今竟破天荒打起林妹妹的主意,把宝钗完全撇在一边。” 平儿听了这话,心中也不怎么在意,随口说道:“多半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二太太改变了主意呗。” 王熙凤目光一亮,说道:“你这话说得正在理上,而且这件事情必定不小,竟让太太嫌弃了薛妹妹,不然太太不会撇下薛家不管。 只是这样大一件事情,我在府上居然听不到半点风声,也是活见了鬼。” 平儿笑道:“这事和奶奶又不相关,二房的事情,随他去便是,奶奶哪里用费精神。” 王熙凤听了平儿的话,并不放在心上,一双凤眼闪烁不定,里面都是探究的神情…… …… 伯爵府,贾琮院。 走廊外五儿手上拿着托盘,里面放了两碗桂花莲子羹,踏着游廊屋檐投下的阴影,晚风微微拂动粉白绣花裙倨,显得十分轻盈俏丽。 书房里的烛火还是通亮,贾琮正翻阅林如海送的会试时文札记,英莲坐在书案另一头练字,间或抬头看看正在用功的贾琮。 五儿进了书房,说道:“三爷也歇一歇,刚出来的莲子羹,用过再看书。” 贾琮问道:“饭后我就没看到芷芍,都在忙什么呢?” 五儿微笑道:“三爷读书读得傻了,现在才想起没看到人,芷芍今日身子不爽利,已回自己屋歇着,今晚我替她值夜。” 贾琮微微一愣,问道:“她哪里不舒服了,如今春寒还未去,不会是着凉了吧,我去看看。” 五儿见贾琮起身,俏脸微微一红,连忙说道:“三爷不用担心,女儿家的毛病,我去关照过了,歇息一夜就会好的。” 贾琮一下明白过来,端过托盘上的桂花莲子羹,几口便喝完,又拿过手头的书卷。 笑道:“今天新得了两册书,对春闱下场颇有好处,还要再看上一个时辰,你先回房歇着,不用等着我。” 五儿笑着应了,又收拾过托盘碗碟,便进了贾琮的房间。 对着屋里的梳妆镜子,解了衣褂罗裙,卸了钗簪首饰,拆了云萝发髻,只剩下一身雪绸右衽小衣。 屋内昏黄跳跃的烛光,照着五儿苗条玲珑的娇躯,异常娇媚诱人。 她又去贾琮床榻上,将折叠的福禄云纹锦被铺展收拾,将木棉红缎软枕拍得蓬松,等他回来可以便利安寝。 如今天气已转暖,五儿倒是不用替他暖被,等到收拾完毕,便回了侧榻躺下休憩。 窗外夜色黑蓝如墨,还有月亮余光映在窗棂上,像是涂上一层亮银,幽幽放着光芒,四下万籁俱寂。 只是这天不知为何,一会想起平儿前几日说的话,又想到自己妈妈这些日子唠叨,五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 伯爵府,黛玉院。 黛玉正坐在灯下,已经看了许久的闲书,微微打了哈欠,起来走动了几步,正准备安寝。 突然看到紫鹃从门外进来,脸色还有些潮红,好奇问道:“你这么晚又去那里了,这个时辰才回来。” 紫鹃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喝了,这才说道:“得亏我今日出去了,不然还得不了这消息,一路小跑这回来,渴了半死。” 黛玉笑道:“好毛躁的丫头,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你小跑走路,黑天瞎日的,也不怕踩了裙子跌了跤。” 紫鹃说道:“姑娘莫说玩笑话,听了我的消息,只怕你也要小跑着来。 我晚饭后有些不自在,我停住了食,想到前两日让鸳鸯给画花样,想来她必定已弄好,便想着过去那里,顺便走动散步。 等我去了荣庆堂后院,还没进鸳鸯房间,就听她正在和琥珀闲聊,我多了心思,就没推门进去。 她们正说着今日二太太到荣庆堂,和老太太说道宝玉的亲事,言下之意,是想把姑娘说给宝二爷,我就赶紧回来给姑娘报信呢。” 黛玉一听这话,俏脸有些苍白,秀眉微颦,想到今日在荣庆堂,自己二舅母那古怪的眼神,原来是这个来由,心中难以抑制的厌恶。 紫鹃见黛玉脸色难看,说道:“姑娘也莫担心,她们只是刚说起这事,还没有怎么样,眼下还不用慌张。 再说,真的出了事情,不是还有……三爷在呢,他这么有手段的人物,还能护不住姑娘。” 黛玉听了紫鹃的话,俏脸微微一红,虽然自己的心事,并不瞒着心腹丫鬟,但即便私室提到,终归有些腼腆赧然。 黛玉到书案前,随手拿起父亲写来的书信,那上面的内容她已看了多次,耳熟能详。 父亲大老远给三哥哥送来会试心得札记,是想三哥哥春闱下场,多添一份把握笃定,可知父亲对三哥哥何等器重。 俗话说知女莫若父,当初三哥哥经过扬州,自己提前书信寄到家中,帮三哥哥安排衣食住行。 有些话女儿家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用这种曲折法子,父亲是个精明人,必定已看出了我的心意,不然怎么会这样对待三哥哥。 黛玉想清楚这些,心中便多了一层笃定,原先微微苍白的脸色,也有些缓和过来。 对着紫鹃说道:“此事仔细想来,也不用太慌张,不说如今三哥哥是家主,家里的事情他都能说话。 还有最要紧的一桩,我如今有父亲在堂,我的事情自有父亲大人做主,这才是天经地义。 父亲在前,外祖母和二舅母即便说什么话,其实都算不得什么。 只是,荣庆堂的事情一向瞒不住人的,你不过是凑巧去了一趟,就能听到这消息,估计用不了多久,总会有风声传开。 别人倒是都无妨,我就怕宝玉听到消息,又会找了由头来呱噪,想起来就是麻烦。 紫鹃,明天你给我传出风声,就说我身子不爽利,不好常去西府走动。 但等我想到好法子,能去了这麻烦,我再去西府不迟。” 紫鹃说道:“老太太最宠宝二爷,姑娘还能怎么样,一味躲着也不是长远的法子。” 又笑着说道:“这事要不要告诉三爷,他听了这事岂不慌张,三爷手段法子最多,总有办法给姑娘解难。” 黛玉俏脸通红,说道:“我才不告诉三哥哥,羞死人了,反正这事也是没影,我赖在东府不出门,别人也拿我没辙。 老太太即便过来看望,我也是不怕,二舅母要是过来就更不用怕。” 紫鹃奇道:“姑娘这话是怎么说的,二太太过来怎么就更不用怕。” 黛玉一笑,说道:“你不明白,三哥哥得了荣国爵位,二舅母心中最不乐意,这些日子她和三哥哥一直僵着呢。 三哥哥是个厉害的,表面上顾着二老爷的面子,内里半点亏都不会吃。 二舅母只要进了东府,她说话便矮了三分,到时候自有人帮我出头……” 第五百六十五章 同心何相宜 伯爵府,贾琮院。 清晨微曦,贾琮起身掀开床帐,见五儿一身小衣,披着件短袄下了侧榻,过来服侍他穿衣。 等到帮贾琮忙过穿衣梳发,她自己穿好裙褂,拿着一把篦子,对着梳妆镜子梳理一头及腰的长发。 贾琮笑道:“大清早怎么用篦子,小心扯了头发生疼。” 五儿微笑说道:“我昨日刚洗过头,赶上这几日天气干燥,头上便有些痒,用篦子梳一梳才好呢。” 贾琮见五儿对镜映照,双眸如水,俏美娇润,一头秀发光可鉴人,心中不禁喜爱,说道:“你自己不方便,我来帮你篦一篦。” 五儿小脸一红,说道:“哪有让爷们做这种事的,让人看到笑话我。” 贾琮笑道:”这有什么关系,自己房里呢,做什么管别人去说。” 五儿从小就见多了贾琮一些古怪,见他毫不在意,自然也就由着他。 贾琮端了一张凳子,坐在五儿身后,拿着篦子细心的梳理那一头秀发。 五儿感觉到贾琮的手掌拂过头顶,然后又抚摸自己的长发,那篦子在头上轻柔划过,一阵酥酥麻麻,让她心神俱颤,俏脸生晕。 贾琮看了一眼镜中的五儿,说道:“五儿,你眼睛有些发红,昨晚我听到你老是翻身,心里有事没睡好吗?” 上回你在书房,话就说了一半,怎么如今还不能对我说吗?” 五儿感到那篦子在自己秀发中穿梭,似乎有一股魔力一般,能将自己完全降服。 情不自禁的说道:“三爷要听我就说,上次平儿过来告诉我,说三爷过了十五生日,老太太想安排得力的人,入房头服侍三爷。 这人应该是鸳鸯……。” 五儿说完这话,俏脸通红,连身子都有些发热…… 贾琮微笑道:“你就因为这事心神不定,还闹得睡不好觉?” 五儿红着脸说道:“三爷,我可并不是嫉妒吃味,我是觉得老太太要派人来,我……我是担心三爷吃亏。” 贾琮说道:“老太太也太过操心了,我房里有你们几个贴心的,已经足够了,哪里还要她派什么人过来,这种事情我自己会做主。 如今我虽承袭西府爵位,你在西府管家,应该知道西府不如东府清爽,我何必去招惹老太太身边的人。” 他又笑道:“还有,有这样的事情,你竟然不会嫉妒吃味,敢情我这么不值当,平日这么对你,竟然还不够了。” 五儿听了这话心中怦怦直跳,只觉得头上的篦子滑动,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惬意,整个人有些晕晕然的。 “三爷,说的什么话,这些年三爷对我好着呢,我还能不知足,不管以后怎么样,心里都值当得很,我可没那么贪心。” 贾琮忍不住在她腰上轻轻一搂,在她侧脸上亲了一下,说道:“你这话我可记住了,以后有什么话不许藏着。” 五儿身子一颤,心中欢喜,说道:“知道了,我去给三爷打水洗漱。” …… 荣国府,宝玉院。 房间里的黑檀双耳小几上,摆着一个羊脂玉鼎香炉,里面焚着上好的百合宫香。 书案上放着彩粉官窑茶碗,盛着上等云露春茶,茶香袅娜,清人肺腑。 砚台里磨了黑沉水润的前宋古墨,乌木紫毫毛笔沾满了墨汁,案上早被丫鬟摆了上等银纹雪浪纸。 这些奢侈精致的文房四宝,都是普通读书人艳羡的恩物,但在宝玉的书房里都是常见的东西。 只要宝玉能用心读书,贾母和王夫人之流,甚至是贾政都会毫不吝啬这些东西。 只是宝玉面对这些上等的读书之物,却有些百无聊赖,手上拿着一本中庸,正在皱着眉头,耐着性子翻阅,时不时还抓耳挠腮一番。 他能坐在书案前读书,倒不是真的转了性子,不过是贾政让人传话,后天让他到东路院考较功课…… 书案不远处正坐着袭人,手上正在绣一块水红荷花鸳鸯肚兜。 因如今天气转暖,宝玉夜里盖不住被子,袭人担心他夜里受凉,才特意作件精致的肚兜,迎合宝玉心思,好让他穿上。 这段时间因贾琮忙于春闱,给两府带了不少读书气息,贾政因之对宝玉的课业,又再一次重视起来。 其实这样的情形,在贾琮院试、乡试的时候,也曾出现过几次。 贾政虽对宝玉读书进学,虽早就有些灰心,但是读书进仕的观念,已深刻贾政心中,一旦被外力勾起,便会间歇性望子成龙。 每次贾琮科场得意之时,便是宝玉被贾政零敲碎打、欲仙欲死之时…… 原先宝玉在书房读书,袭人只是派个小丫鬟在书房伺候。 但自上次碧痕趁着宝玉读书,在书房里勾搭宝玉胡搞,袭人心中便多了防备的心思。 再后来宝玉每次进书房读书,袭人都是亲自在身边伺候。 其中虽然也有让宝玉安心读书的原因,但还有另外要紧的一桩原故。 上回王夫人到宝玉院里,说起宝玉马上就要满舞象之年,按规矩要再提拔两个丫鬟,到宝玉房里伺候。 王夫人还因此嘱咐袭人,这段时间看好宝玉,不得闹出什么事情出来。 袭人心中明白,眼下这个时候,是自己做正经姨娘的当口,万万不能节外生枝。 要是这个时候,被碧痕这样的闹出风流事,传到太太耳朵里,自己也要落下错处,也就没了好下场。 况且宝玉房里即便还有个通房的名额,她也就不想让碧痕这骚货蹄子占了,以后没得带坏了宝玉。 所以伺候宝玉读书这种小事,她都要打发了别人,自己亲自来做,也算是严防死守了。 至于晚上守夜陪房,更没有碧痕秋纹什么事,都是袭人和麝月轮流来做。 …… 宝玉的心思没那么深,并不知袭人心中算计,却对袭人连书房伺候,都自己亲自来做,心中颇有些不愿。 因为袭人守着书房,最喜欢玩耍的碧痕就进不来门,让他在书房读书的时间里,少了好多香艳激动的乐趣。 不过袭人对他一向亲厚,又和她有了床笫的缠绵亲昵,自然和别的丫鬟不同,他自然也不好撵她出书房。 因为少了读书的乐趣,手上本就觉得酸臭无比的举业经书,如今翻阅起来更有些让他作呕。 只是他实在忌惮父亲贾政的凛冽,只好强忍不适去看那些禄蠹之书。 一旁的袭人看着宝玉读书的模样,心里微微有些安慰,却不知宝玉虽拿着书本,多半是在发痴,心思早已四海遨游,不知跑到哪里。 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袭人眉头微微一皱,见进来的正秋纹,还一脸兴奋的样子,倒像是哪里捡到宝回来。 秋纹似乎没看到袭人责怪的目光,只是笑着对宝玉说道:“二爷,早上我在外面走动,便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二爷听了必定欢喜。” 宝玉书看得正有些昏昏欲睡,听到秋纹说什么好消息,又说听了欢喜,不禁精神一振。 说道:“听了什么好事,别卖关子,快些说来听听。” 秋纹得意一笑,说道:“这可是正经的喜信儿,我要是说了出来,二爷可怎么赏我。” 宝玉一向喜欢和丫鬟厮混笑闹,正在百无聊赖之际,也被秋纹一番话,挑起心中情趣。 竟忘了袭人在身边,对着秋纹涎着脸笑道:“只要你说的真是喜信儿,让我真的开心了,你想我怎么赏你都行。” 袭人听了宝玉这话,实在有些皱眉,心想二爷难道真是长大了,日常和丫鬟说话也愈发放肆起来…… 秋纹听了宝玉似有内涵的调笑,想起那次他和碧痕这骚蹄子洗澡,心中也不禁一荡。 …… 昨日王夫人和贾母提到宝玉的亲事,话语中有露出属意黛玉的口风。 西府的奴才哪个不知,眼下荣国二房虽搬进东路院,但宝二爷还是老太太的凤凰,所受宠爱与往日一般无二。 荣庆堂又是历来藏不住消息的地方,关于宝玉亲事的消息,自然更加瞒不住人。 宝玉房里最爱蹦跶就数秋纹,常爱传个消息,听个稀罕,挖空心思在宝玉面前露脸邀宠。 但是她不像袭人那么有心计,早早勾搭宝玉上了床,也不如碧痕俏丽撩人,有本事引得宝玉厮磨鬼混。 秋纹虽有几分姿色,但在宝玉的丫鬟中并不出众,所以宝玉一向不太亲近她。 但是秋纹偏偏是个有志向的,总是挖空心思想拿住宝玉。 因此,她在房闱中没别人能干,只能平日事事留心,只要在府上走动,但凡和宝玉相关的事,她都是桩桩入心。 借此从这上面摸索些机缘,也好有个借口跳板,让宝玉多想到她的好处,也算宝玉房里格外有上进心的丫鬟…… 但凡宝玉身边的人,都知道宝玉从小最稀罕林姑娘,对着林姑娘都是作揖打躬,讨好卖笑,一心想着怎么讨那林姑娘欢心。 可自从那年宝二爷摔玉,这几年林姑娘对二爷很是疏远,日常都是爱答不理,宝二爷一向为此烦恼。 可是即便如此,宝二爷对林姑娘还是很痴心,但凡说些他和林姑娘的好话,就能逗得二爷欢心,这法子几乎屡试不爽。 如今自己听来了宝二爷和林姑娘的喜讯,只要说给二爷听了,他还不欣喜如狂,从此便大大记住自己好处,以后也好多些风流。 秋纹见自己关子也卖的差不多,便笑着说道:“我今日出门打水,正巧老太太房里两个婆子,也在西边打水瓢鞋衣裳。 她们两个在那里扯闲篇,说道昨日太太去了荣庆堂,正和老太太说二爷今年十五,该到了议亲的年龄,要准备给二爷筹谋亲事呢。” 宝玉一听到议亲说媒的话,眉头便皱了起来,有些不满的说道:“原来你也来哄我,这算哪门子喜事,议亲说媒不过是愚夫愚妇……” 宝玉话还没说完,一旁的袭人已变了颜色,连忙出言打断:“二爷怎么又要胡说,上次惹的事还不敢打,仔细老爷锤你。” 宝玉也一下反应过来,脸色微微一白,马上把说了一半的话咽回了肚子。 神态清高的说道:“别人爱怎么说亲,自是她们的事情,总之我是不理会的,以后你也别说这样的话,好好女儿家白白玷污了口齿。” 秋纹见自己二爷又来这套,心中有些好笑,有些得意的说道:“太太给二爷说亲的可是林姑娘,原来二爷也不在意,倒是我多嘴了。” 秋纹这话一说,宝玉一下张大了嘴巴,脸上都是呆滞的表情,转而浮出狂喜的神情,圆润的脸蛋子都有些扭曲,显得有几分吓人…… 一旁的袭人听了秋纹这话,也一脸惊诧,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 忍不住说道:“秋纹,这种话可不敢乱说,我日常都听太太说金玉良缘,宝姑娘这样的人物,一向最被太太看重。 怎么又突然说起林姑娘,你听了外头老婆子的浑话,就回来消遣三爷,要是让太太知道,你可好多着。” 宝玉和秋纹听道一贯举止温厚的袭人,竟也说起厉害话,不禁都有些意外。 …… 袭人之所以对秋纹的话,心生抗拒,也是出于她一贯的私心。 这些年袭人自然心中清楚,自己这位二爷最迷的就是林姑娘。 可这林姑娘出身书香门第,不仅身份清贵,性子也精明厉害,平日眼里不揉沙子,谁要是招惹她,那张刀子嘴就会让你好瞧。 袭人为了将来的前程,在宝玉十三岁的时候,就偷勾引宝玉做了风流事,这也成了她的心病。 他生怕那日二爷和林姑娘有了结果,这出身官宦世界的大姑娘,必定礼仪规矩森严,要是知道自己勾引年幼主子做这种事…… 只怕必定不会放过自己,到时借机发作起来,自己小命和前程都毁了。 可是那宝姑娘就不同了,她比起林姑娘宽厚大度许多,到了府上几年,里外人缘都极好,一看将来就是个好相处的主。 所以王夫人这几年鼓捣金玉良缘,袭人心里是极愿意的,私下也没少做推波助澜的动作…… 如今听秋纹说太太要给宝玉和林姑娘说亲,心中下意识极不愿意,才会脱口对秋纹说出这番厉害话。 …… 秋纹听袭人话语严厉,心中有些不服,但她的心思并没有袭人深,并没想到其他地方。 只以为自己在二爷面前讨了彩头,因此袭人竟妒忌吃味起来,心中越发有些不平。 这袭人仗着老太太房里出来的,平时都已高出她一头,她都已经不做计较。 更不用说她这些年以来,每每三更半夜,偷爬二爷的床铺,和二爷做得那些风流好事,打量别人都是聋子,都听不到声音一般。 要不是不敢得罪了二爷,用不着她秋纹多嘴,早就有告到太太那里了,到时看她的小命还在不在,如今竟还和自己装大头蒜。 不过秋纹虽性子嚣张,但也不是没眼力劲,袭人毕竟不是小红,她也不敢轻易得罪,白白给自己树敌。 于是颇不服气的说道:“我可是没瞎传话,那两个婆子是老太太房里做浆洗的,每日出入荣庆堂后院。 那日鸳鸯和琥珀正在房中聊起此事,碰巧就被他们听见了,那两人可是老太太贴身丫鬟,她们说的话那里会有错。 你们的就等着瞧吧,用不了几日时辰,这是半个府邸都得传开了。” 宝玉听说鸳鸯和琥珀也是这么说,心中已信了七八分,心情激荡之下,一下便抓在秋纹的双手。 急声说道:“好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竟有这等好事,求你再说一次让我听听,我竟不会听错吧!” 宝玉平时夜里有袭人偷摸风流,白天有碧痕厮磨挑逗,一向不太把略显平庸的秋纹放心上,更是从没有过这么亲昵的举动。 秋纹见自己说了那事,果然这等讨宝玉欢喜,见他不仅抓着自己双手,还一反常态叫自己好姐姐,当真是没有过的殷勤。 她心中不禁一阵火热,嘴里却娇滴滴说道:“二爷有话就说,这等拉拉扯扯,让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袭人在一旁看到秋纹神态言行,直觉得眼皮子只跳,暗暗气得咬牙切齿,二爷身边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等骚呼呼的。 秋纹和碧痕竟都是一个德行,只要得了机会,就在二爷跟前发浪,当真不要脸…… …… 秋纹见宝玉脸色癫狂,笑道:“我便再说一次,让二爷开开心,二爷和林姑娘的亲事,是两个婆子听鸳鸯和琥珀说的,决计错不了。 以后二爷成就了好事,可不要忘了我这报喜的人。” 宝玉呵呵傻笑,忙不迭的说道:”忘不了,自然忘不了姐姐的好处,没想到太太竟然这样疼我,竟做起了这样天大的美事。 只要我和林妹妹成就鸳盟,我这一生的事业也就圆满了,再也别无所求,即便是立刻死了,化成有一团灰,心中也是欢喜无比的。” 一旁袭人听宝玉又说起疯话,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说道:“好端端的青天白日,二爷说什么死的活的,也太不吉利了。” 宝玉又一阵傻笑,说道:“袭人姐姐说得对,如今可不能死,得好好活着,我还有和林妹妹的好事呢,长长久久活着才是正经。” 话刚说完,宝玉便要往外走,说道:“这个时辰,林妹妹说不得正在荣庆堂,陪着太太说话,我这就去瞧瞧他。 正该叫她出来,把这好事也悄悄告诉她,让林妹妹也高兴高兴。” 袭人听得一阵头晕,二爷怎么尽想美事,这几年林姑娘可有给过二爷好脸色,她还能为这事高兴…… 宝玉还没走到房门口,秋纹便拦住说道:“如今二爷去荣庆堂可见不到林姑娘。 我来时便听说两个婆子说,大早紫鹃和老太太回话,说林姑娘身子不爽利,要在东府好好养养,这几日不能给老太太请安了。” 宝玉听了这话,急得直跺脚,口中叹息道:“林妹妹的身子还是这样娇弱,眼看这我们就要好事近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东府那劳什子门槛,被贾琮这人弄得这么高,我一向是走不进去的,这当口竟无法见到林妹妹,当真是罪过,老天竟这般作弄。” 宝玉这当口竟自怨自艾起来,嘟嘟囔囔伤春悲秋几句,袭人和秋纹也见多了,自让他在那里鼓捣,过一会也就好了。 好一会儿,宝玉才清醒过来,看到袭人不禁眼睛一亮,说道:“我进不去东府,袭人姐姐却是可以的,就替我去看望一下林妹妹。” 秋纹一听这话,心中大不乐意,可是自己报的喜讯,二爷这人怎么过河就拆桥,该叫我代他去看林姑娘才是,怎么又成全了袭人…… 宝玉继续交待袭人:”你见了林妹妹,自然是先问她身子何时能康泰,然后再把这好事告诉她。 妹妹听了这喜事,心里一开心,说不定病就立刻就好了,我猜的必定没有错,一定会是这样的,呵呵。” 袭人听了有些苦笑,但也只能先应了,在袭人心里可真不愿意,自己二爷和林姑娘成了美事。 怎么太太好端端都说着宝姑娘,突然就变成了林姑娘,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但是她只是个丫鬟,既然事情已成了这样,她又有什么法子呢。 不过去东府看看林姑娘,探探口风也是好的,袭人想到黛玉平时对宝玉的脸色,觉得这事必定不顺当。 如果言语之间,竟勾起林姑娘不乐意此事,不知又会怎么样…… 第五百六十六章 无由说痴情 荣国府,东北角门。 袭人得了宝玉的吩咐,便出了院子去东府探望黛玉。 贾琮虽已开府两年,但袭人来东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惟一到东府的那几次,还是这两年的乞巧节。 因乞巧节又称呼女儿节,是一年之中姑娘家的大节日。 自从迎春入住东府,每到七月初七便会请黛玉、宝钗、探春、惜春等姊妹,到她的院子里小聚。 众人或喝茶、下棋、聊天、刺绣,总要好好乐上一天才散。 这些姊妹们来了,她们贴身的丫鬟如紫鹃、侍书、翠墨、入画、莺儿等大丫鬟自然也会跟来。 贾琮房里的晴雯从小就在贾母房里,自然和西府这些丫鬟混得极熟。 她素来是稀罕热闹的,还会顺带叫上贾母房里的鸳鸯、琥珀,王夫人房里的金钏、彩霞等来东府玩耍,一起穿针乞巧作乐。 袭人因原来也是贾母房中出来的,和晴雯本就熟识,自然也在请之列。 但除了每年乞巧节之外,其他时间袭人从没来过东府。 究其原因,不外乎琮三爷年纪虽小,但规矩极大,自从在东府立户,二姑娘入住内院,琮三爷便立下外男不入内院的规矩。 连琮三爷的亲哥哥琏二爷,都进不得东府内院,更不用说堂兄弟宝二爷了。 自从东府立府以来,因二姑娘做了东府长小姐,家中姑娘都喜欢去东府走动。 甚至后来琮三爷出皇差,林姑娘和三姑娘为了陪伴二姑娘,都搬去了东府居住,后面竟然就一去不回了。 宝二爷因不能去东府内院和姑娘们玩耍,曾经闹了好几回,也没少在老太太面前抱怨。 但是如今的琮三爷,早不是清芷斋的荣国庶子,他是皇上御封的伯爵,朝廷命官,身份今非昔比,连老太太都要顾及三分。 而且因身上担着爵位,又出府立居,已是正经独门立户,东府又是皇上御赐给他的敕造府邸。 他在御赐的府邸立规矩,便是家法国礼,即便老太太也没名份反驳。 加之琮三爷是个绵里藏针的厉害人物,在贾家威势已成,即便老太太也不愿轻易去触霉头。 所以宝玉进不得东府内院,也就不了了之。 自己二爷进不得东府,袭人身为宝玉的大丫鬟,寻常时候自然也没来东府的理由。 袭人有时也会想起,这位琮三爷和二爷是同年生的,他只比二爷大了一月,但是一身本领能为天下少有,当真让人惊叹。 自己二爷但凡有这琮三爷一半能为,自己这一辈子就是大福运了,只是二爷这性子,又怎么能够呢? 袭人出了宝玉院,路过清芷斋和梨香院,过了联结两府的风雨连廊。 她只在东府小门上敲了两下,便出来个守门的婆子。 袭人笑道:“这位妈妈好,我是西府宝二爷的丫鬟袭人,宝二爷听说林姑娘病了,便吩咐我来探望,还请妈妈放我进去。” 因袭人极少来东府,那婆子见她很是脸生,并没有马上放她进来。 况且黛玉在东府入住已久,日常又得贾琮宠爱,东府婆子丫鬟都把她当成东府小姐。 而且伯爵立下规矩,外男不得入内院,自己小姐病了,要西府的哥儿派人来瞧,听着也不像个意思。 说道:姑娘以往并没怎么见过,这边府上规矩森严,还请姑娘稍候,等我先去林姑娘那边通报。” 那婆子说完话,让另外一个婆子看门,自己去黛玉院里通报。 袭人只能被生生拦在门外,心中十分郁闷,多少有些不快。 她因原先是贾母的丫鬟,如今又是宝玉的心腹大丫鬟,在西府很有些位份。 即便二房搬去了东路院,但贾母因宠爱宝玉,还让宝玉住在西府,西府的大小奴才,见了袭人多少都要给些脸面。 但今天她过来看望黛玉,竟然连东府门槛都迈不进去,东府一个看门的婆子,就能老实不客气将她晾在门外,当真是太气人。 …… 伯爵府,黛玉院。 大早贾琮便听到消息,说黛玉身子有些不爽利,今天并没有西府和贾母请安说话。 贾琮原以为黛玉服用三生养魂丸,身子已日渐康健,怎么又身子不爽利起来,因心中担忧,便急急去了黛玉院探望。 等到他到了黛玉房里,迎面遇上紫鹃端着脸盆出来,问道:“林妹妹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身子又不好了,可是受了风寒?” 紫鹃一听这话,忍不住一笑,正想和贾琮说话,房内黛玉却听到了声音,问道:“紫鹃,是不是三哥哥来了?” 紫鹃笑道:“正是三爷来了。”说着便掀开门帘请贾琮进去。 贾琮一进房间,便看到黛玉坐在床上,手上正忙着拆解九连环,看样子很是安稳惬意,心中微微奇怪。 如今春寒未尽,往年这个时候,黛玉因体虚畏寒,都还会穿薄袄马甲,可今年气血渐渐健旺,穿得比往年利落许多。 她里面穿件松江棉白色小衣,外头是条松烟绿的褙子,袖口领口点缀碎花艾草刺绣,下身是条粉白绣梅马面裙,秀美婀娜,很是养眼。 贾琮见她眉眼清灵婉转,双颊微有娇红,哪里有半点身子不适的模样。 黛玉看到贾琮过来,笑道:“三哥哥来了,紫鹃快给三哥哥倒茶去。” 贾琮神情疑惑:“听说妹妹身子不爽利,我特地过来看看,可你这样子精神的很。 那个不省心的乱传话头,回头我就让二姐姐整治,如今东府的奴才也懈怠起来了。” 黛玉噗嗤一笑,用手指了指自己,说道:“这话头是我传出来的,三哥哥不用整治别人,整治我就成了。” 贾琮奇道:“妹妹这又是搞哪门子玄虚,什么是不好玩的,居然还装病来玩。” 这时紫鹃端了茶水进来,笑道:“姑娘这是躲事情呢,白白咒自己病了,也不嫌忌讳,还不如让三爷……” 黛玉听了紫鹃的话,脸色一红,抢着对紫鹃说道:“不许胡说,你先去忙你的,我和三哥哥说话就成。” 紫鹃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也就不说破事情,给贾琮上了热茶,端着茶盘出了房间。 贾琮笑道:”什么事情还要妹妹装病来躲,可见这事情小不了,说了给我听听,我帮妹妹出主意,不用妹妹操一点心。” 黛玉听了这话,俏脸微微一红,她什么事情都可以让贾琮为她出头,唯独这件龌龊事情,对贾琮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而且按黛玉的心思,这事听着尴尬吓人,其实仔细思虑起来,并不用太担心。 何必在三哥哥面前红口白牙的说,实在有些羞窘难堪,让三哥哥读书分心,更不值当…… 笑着说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妹妹我自己能应付得来,要是真不行了,再找三哥哥给我出头就是。” 贾琮笑道:“如今妹妹长大了,越发能干起来,连老太太都躲着的事,必定小不了,居然也能自己解决,真让我佩服。 不如说出来听听,让我也长长见识。” 黛玉笑道:“这个人惯会哄人,休拿话来套我,我可是不上当,等我想说的时候,自然就告诉你了,只求到时不可笑话我。” 贾琮笑道:“妹妹不说就不说,到时候为难起来,找我帮忙就成。” …… 他说着上前坐在黛玉绣床上:“这九连环妹妹从小玩到大,怎么也不嫌腻烦,也不换个物事来玩耍。” 黛玉笑道:“怎么会腻味呢,这东西拆了装,装了再拆,很有趣味的。” 她说着看到贾琮坐到绣床上,俏脸一阵红晕,微微嗔道:“三哥哥,怎么坐到我床上了,去那边凳子身上坐着,我们说话。” 虽黛玉和贾琮一向亲密,但是闺房之中,多少还有忌讳,女儿家绣床更不宜让男子碰到…… 贾琮说道:凳子上隔着远,有什么趣味,床上才软乎呢。” 黛玉脸上又是一红,也便顺了他的意思,还往旁边挪了身子,给贾琮多腾些位置。 门外紫鹃透过奇楠香珠门帘,看到两人坐在床沿,头挨着头把玩九连环,形状很是亲昵无间,忍不住吐了下舌头。 拿了一个小绣绷,坐到门口守着绣花。 贾琮鼻中闻到黛玉身上的甜香,说道:“妹妹既喜欢玩这样的东西,改天我找工匠给你做个魔方,必定比这九连环还好玩。” 黛玉奇道:“魔方是什么东西,怎么从没听过,是怎么玩的?” 贾琮想了一想,笑道:“魔方是西夷人的九连环,我在金陵时看洋人玩过,那东西制作并不难,改天我让人做个好的,送给妹妹玩。” 黛玉笑道:“那敢情好,三哥哥可不要说过忘了,我就等着你做了来玩。” 两人又说说笑笑,相互拆解九连环作乐,耳鬓厮磨,温馨安逸。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黛玉房里的西夷座钟敲了钟点,黛玉虽然有些舍不得,还是说道:“劳烦三哥哥惦记着,已经陪了我许久了。 眼下离春闱没多少时间,三哥哥还是先回去温书,耽误了三哥哥下场考状元,妹妹可就大罪过了。” 贾琮见自己也坐了许久,便又嘱咐几句,出了黛玉房间。 他走到门口,看到正在绣花的紫鹃,本来心中好奇,想问紫鹃黛玉为何装病,但是黛玉既然不愿意说明事由,他也不好背后打听。 且他清楚黛玉聪慧过人,事事懂得明辨轻重,姑娘家心思,有时候总有些异样,她既然不愿意提起此事,总有她的原由。 左右黛玉就在东府,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贾琮也根本不担心会出什么事。 …… 贾琮刚离开不久,便有看守门户的婆子过来通报,说是西府有位袭人姑娘,得了宝二爷的吩咐,来探望林姑娘的病况。 紫鹃听了心中一惊,自从姑娘入住东府,宝玉可从没有过这样的举动,偏偏这个节骨眼,派袭人过来探望姑娘。 多半就应在荣庆堂上议亲之事,她让那婆子在院门口稍候,自己匆匆进了屋子向黛玉报信。 黛玉听了紫鹃的话,只是略微思索少许,在紫鹃耳边低语片刻,便让她回复婆子,请袭人进院子说话。 …… 东府后角门处,袭人等在那里许久,都不见把报信婆子回来,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她不像宝玉那样一味自怜自恋。 自从那年二爷摔玉,气得林姑娘呕血,这几年光景下来,林姑娘对二爷,哪有过好脸色,两人的关系比小时疏远太多。 如今林姑娘在病中,估计比寻常更没好心情。 要听说二爷这般急赤白脸,巴巴让自己过来代为看望,这大姑娘听着膈应,突然使起小性儿,可不会给自己一个丫鬟脸面。 这里也不是西府,还有老太太镇着,她要是找个理由推脱不见,自己半点法子都没有。 这样打道回府丢了脸面,暂且不说,回去也不好和二爷交待。 家里这位爷听了议亲的消息,正是满腔热辣滚烫,要是知道自己林姑娘对他置若罔闻,避而不见。 二爷要是受了刺激,就此魔怔胡闹起来,那可就不得了,惊动了老太太,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袭人想到这些,心中不免七上八下,才见那报信的婆子回来,说已经回了林姑娘,请自己进去说话。 袭人听了也松了口气,她请那婆子带路,因他东府来得少,从没去过黛玉居住的院子。 她以往两次来东府,只是在迎春院子附近打转,并没怎么见识东府全貌。 贾琮给黛玉和探春安排的院子,都在东府景致最幽美之处,因此袭人一路走来,只见处处宏丽精美,比西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袭人心中不免有些羡慕嫉妒,这琮三爷和宝二爷都是同岁大,却生生闹出这么大排场,当真是同人不同命。 这样富丽精致的地界,也怪不得林姑娘和三姑娘住了进去,竟没想过搬回西府…… …… 等到她进了黛玉房间,却见黛玉倚床坐着,脸色莹润,神充气足,双颊微晕,并无半点病容,心中不禁奇怪,这也算身子不爽利? 黛玉见了她进屋,微微笑道:“袭人姐姐,请坐,紫鹃倒茶。” 袭人见了黛玉形状,心中虽有疑惑,也只好先行放下,笑道:“我们二爷听说姑娘病了,特地叫我来看望姑娘。 只是姑娘看着脸色还算好,身子不知要不要紧?” 黛玉说道:“身子的确有些不爽利,虽不是大毛病,上午刚请了医婆看过,需要静养一段时间,难为宝玉还记挂这点小事。” 袭人见自己过来,黛玉面对自己毫无异样,加之她今天因病没到西府走动,多半是不知道议亲那档子事。 所以,袭人不敢直愣愣的说破,笑道:“姑娘如今也长大了,过几年便到及笄之龄,说不得就要报喜了,还是要正经保养身子要紧。” 黛玉微微笑道:“姐姐这话听着倒耳熟,父亲这几日给外祖母寄来礼物,随着来的书信之中,也说了姐姐这样的话。” 袭人心中一动,问道:“林老爷信中这话的意思,难道是想给姑娘打算着将来大事?” 黛玉脸色一红,父亲在信中那里说过这话,不过是她信口胡诌罢了…… 说道:“做父母长辈的,多少总会有这些打算,只是我年纪还小,倒不用太理会这些,明年回了南边,也还来日方长。” 袭人听了心中一惊,问道:“姑娘怎么明年要回南边,怎么从没有听说过呢?” 黛玉微笑道:“袭人姐姐这话有些不通,我幼年时母亲早亡,因家中无年长德高的女眷教养,父亲才送我的外祖母这边养育。 如今我已长大,林家祖宗血脉都在苏扬之地,我又有父亲在堂,自然早晚还是要回南的。 况且再过一年,我就是及笄之龄,父亲在信中常说,神京虽然是大周国都,富庶贵重,甲于天下。 但神京是天下贵勋高门云集之地,高门子弟秉承先辈积累功德富庶,多半都是荒疏学业,颓废度日之人,少有可托付的才俊之辈。 父亲自己少年刻苦,成就功业,因此常说男儿文能金榜题名,武可安邦定国,才不负须眉之志。 他还常说南边虽不像神京这边,贵勋世家云集,但寒窑贫门也出文华荟萃之人,市井珠矶常来往鸿儒博学之士。 姑苏林家乃书香举业传家,后辈子孙叶落归根,方不负祖先的意愿,想来父亲将来也是这般为我打算吧。” …… 黛玉见袭人听了这番话,神情有些发僵,微笑说道:“袭人姐姐干嘛说这些,倒是让人有些不好意思……” 袭人回过神来,说道:“方才也是随口说道,都是女儿家,说说这些事儿,又有什么打紧的。” 袭人口中虽这么说,内里去早已心不在焉,原先她得了宝玉的吩咐,过来看望黛玉病情,心中也存了打探黛玉心思的目的。 她暗里虽不喜黛玉和自己二爷成事,但太太都转了心思,她一个丫鬟还能有半个不字。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还没露出议亲的口风,黛玉却已经说出这样的话来。 袭人也是懂得人情世故,那林家老爷的话语再明白不过,林探花的女儿,必要配个举业出身的文华才俊,才能和林家的门第匹配。 林家老爷甚至觉得神京这些勋贵子弟,都是纨绔无为之辈,都不是他属意的般配子弟。 他才想待女儿长成后,就接回南边,也是出于这样的原由吧…… 这话都不用多说,宝二爷十五都还没进学,必定也是林老爷心目中纨绔贵勋子弟,老太太和太太却想为他们二人议亲? 林姑娘父亲在堂,归根结底,她的亲事老太太又怎么做得来主。 那林老爷说什么,男儿文能金榜题名,武可安邦定国,才不负须眉之志,宝二爷这辈子只怕是做不到的…… 袭人想到宝玉听说老太太和太太,想要给他和林姑娘议亲,那副欣喜若狂的样子,心中不由一阵苦笑。 …… 这时黛玉又说道:“袭人姐姐,最近我听说二舅对宝玉课业督促甚严,这才是正经的好事。 宝玉今年已是舞象之龄,至今还未进学,二舅必定十分心焦,我承情宝玉记挂着我,还让你过来探望。 总归是自小长大的姊妹兄弟,你回去也给我带一句话,让宝玉专心学业,早日进学,将来也好在举业上发迹。 也可使贾家二房后继有力,将来家中里外仕途经济之事,他也好出来顶门立户,岂不是一件美事。 这一番话请帮我带到,将来宝玉出息得意,我到时即便身在南边,也会为宝二哥遥祝祈福。” 袭人听了黛玉这些话,心中更是一片冰冷,她见黛玉笑嫣微微,姿容隽美,不可方物,一双明眸秋水盈盈,带着一丝隐约的清冷。 她突然心中有些醒悟,林姑娘这一番话,听着有些深意,难道她早就知道那议亲之事,心中不愿,才在东府称病不出? 林姑娘方才这一番话,实在已经绝了自己二爷的满腔情意,自己要是回去转述,二爷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林姑娘还有父亲在堂,老太太即便想要强扭的瓜,也是万万办不到的。 早些回去把话说透,让二爷早些清醒,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 此时,袭人已如坐针毡,又端着架子和黛玉闲话了几句,便急着起身告辞。 紫鹃将人送出院子,又快步回来,说道:“姑娘刚才哪一番话,倒是极好的法子,只要袭人回去一说,多半要在西府传开。 老太太和二太太知道,以后也不好再多提此事。 只是宝玉那个性子,知道了姑娘这番话,必定要癫狂出事端,到时只怕会多些是非出来。” 黛玉双眸凝然,叹道:“这一桩我就顾不得了,左右这事迟早要戳破,再这样糊涂着,闹出什么事情,我可真只能回南了。 而且,这事这样了结,才能够真正顺当,不然等到三哥哥为我出头,他的那些言辞手段,必定要让老太太和太太难堪。 都还是一家人,何必让三哥哥为了我,让人生出一堆闲话,如今他正当春闱大比,我可不想让他有一点分心……” 第五百六十七章 荒唐断孽根 荣国府,宝玉院。 自袭人去了东府看望黛玉,宝玉便兴奋得坐立不定,在房里走来走去。 他不仅满脸红光,嘴里还在嘟囔着自言自语,只是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 秋纹见自己和宝玉报的喜信儿,宝玉却让袭人去探望黛玉,明明自己的功劳,却被别人拔了头筹,占去了便宜。 她虽心中愤懑,却不敢在宝玉面前表露,省的好不容易露了回脸面,反倒落下不是。 虽宝玉风车一般来回转悠,看得秋纹很是眼晕,但她却窝在书房,并不走开。 她估摸着袭人去看望林姑娘,这事老太太做主,林姑娘还有什么二话的,袭人回来必定会带来好消息。 二爷多半还会乐得升天,这节骨眼自己必须在跟前露脸,让二爷明白吃水不忘挖井人,大大记得自己的好处。 以后二爷和林姑娘得了结果,必定心中对自己承情,自己趁势多迎合一些,也好分些雨露风流,在二爷房里修出个好结果。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和袭人就是平起平坐,看以后她还怎么给自己脸色看! 秋纹是个志向远大的丫鬟,她虽嫉妒袭人得意,也仰慕袭人有手段爬主子的床,恨不得能以身代之,完成做自己小老婆的毕生弘愿。 她心中踌躇满志,看着宝玉在房中来回转悠,一双明眸愈发水汪汪,似乎要滴出水来…… …… 突然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秋纹见到碧痕端着茶盘进来,身姿妖娆,笑容盈盈,看得秋纹眉头一皱。 碧痕笑着说道:“我刚才路过走廊,刚巧就听到这等好事,林姑娘可是天下一等人物,二爷眼看着要大喜,可要保重自己身子。 看你走来走去的,额头都出汗了,喝杯热茶润润嗓子。” 宝玉听了林姑娘是天下一等人物,还有自己就要大喜,句句竟都说到自己心坎上,内里顿时乐开了,忍不住呵呵傻乐。 不禁觉得丫鬟之中,碧痕最为乖巧好玩,又见她手端茶盘,笑意娇媚,肤色白腻,樱唇红艳,甚为诱人。 宝玉不禁想到那日在书房中,两人放肆厮磨取乐,心中竟有些火热。 要不是秋纹在场,他心中又装着那桩喜事,只怕又要忍不住嬉笑胡搞起来。 一旁的秋纹见碧痕也来凑热闹,已被袭人拔走了头筹,如今连碧痕这骚蹄子,也跑来分润自己的好处,当真活活气死人。 宝玉端过碧痕送上茶,一口就喝了干净,说道:“袭人去了许久,怎么现在都没回来,当真急死人了。” 秋纹担心又被碧痕抢走话头,接口说道:“二爷莫急,我们这里到东府有些脚程,袭人又要和林姑娘说话。 她如一下没说到点上,讨来林姑娘的心思主意,必定也不敢回来,这一来一回必定要有些时间。” 宝玉并没听出秋纹话中给袭人捅刀,只是觉得秋纹说的也有些道理。 他又想到林妹妹爱使小性儿,可能是小时受了那探花姑父的熏陶,言语举动规矩严谨。 在宝玉想来两人议亲之事,林妹妹心里必定也是欢喜的,但女儿家都是水做的温柔,多少要有些矜持尊重。 即便心中再喜欢这桩好事,也不会挂在脸上口中,袭人可不要不知轻重,言语羞恼了林妹妹,那可就要糟糕了…… 哎,说不得只好自己俯首道恼,好言好语哄上一番,也就是了。 …… 正当宝玉大发痴症,想入非非,难以自己。 秋纹碧痕等丫鬟以为宝玉喜事将近,为了各自将来,挖空心思,在宝玉面前卖骚讨好。 突然,几个各自满怀壮志的人儿,听到走廊外传来脚步声。 宝玉更是福至心灵,听出那是袭人的脚步,圆润的脸庞上,眼亮眉挑,嘴角似笑非笑,甚至还有些怪异的抽搐。 可知他此刻内心的震颤波动之激烈。 房门口倩影晃动,正是袭人走了进来,宝玉神色急急恍恍,说话语调激动得微颤,唯独没看清袭人略微踌躇的神情。 脱口问道:“姐姐去见过林妹妹,她身子怎么样,可是知道了喜事,必定也很是欢喜吧。” 袭人脸色有些作难,说道:“林姑娘脸色红润,精神也还好,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微恙罢了,调养几日便好,二爷放心。” 宝玉听了这话,内心深处,竟然有些失望,在他的臆想之中,黛玉生来就该是娇弱病微的美态,这样岂不更让人怜爱。 她听了两人鸳盟将谐的喜讯,欢喜到病容尽去,才符合宝玉一贯自恋自怜的遐想…… 脸色红润,精神健旺,好像和自己心中病如西施的林妹妹,有些不太协调。 不过妹妹身子尚好,也是件好事,不影响到两人将到的喜事,宝玉想到这一桩,圆润脸庞上浮出欣慰的笑容…… 宝玉又急切问道:“袭人姐姐,林妹妹是否知道这桩喜事了,她必定和我一样心中欢喜,决计是没错的。” 袭人看着宝玉一脸期待的神情,脸色有些发苦,说道:“林姑娘并不知道这桩喜事。” 宝玉心中失望,问道:“姐姐可曾告诉她了,这等好事总要让她早些知道,大家都知道了才告诉她,妹妹可会生气的。” 袭人见宝玉言语中一副笃定意满,不觉大感头疼,说道:“我本来想要告诉林姑娘,只是言语之间,林姑娘倒先说了一番话。 所以,我只好先不说那喜讯了。” 宝玉听了这话心中大急,大声埋怨道:“还有什么事情,比我和林妹妹的喜事儿要紧,姐姐怎么就不说给她听。 林妹妹到底说了什么话,难道就这样重要,竟让姐姐连报喜之事都撂下。” …… 袭人听了心中郁闷,二爷怎么就这么糊涂,这些年林姑娘有给过二爷好脸色,如今怎么还在痴心妄想。 说道:“林姑娘说林老爷来信,说道神京虽为国都,勋贵高门云集,但勋贵子弟多为荒废学业,颓废混日之辈,难有托付终身之人。” 宝玉听了这话,像是被人用刀戳中心窝子,额头冒汗,脸色有些苍白。 袭人继续说道:“林老爷还说他心目中托付之人,文可金榜题名,武可安邦定国,两者总需其一,才不负须眉之志。 林老爷要等明年林姑娘满及笄之龄,就将林姑娘接回南边安置,听话中意思,是想回南为林姑娘打算终身。 我听了这一番话,自然不好和林姑娘说那桩喜讯……” 宝玉听了袭人一番话,脸色已经煞白如雪,整个人像是被雷劈过一样,身子都有些发抖,也不知是气是羞…… 他满腔激愤的说道:“林妹妹从小就在府上长大,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就要回南,简直毫无道理,我决绝是不许的。 原以为林姑父是个书词雅人,怎么也说起这等腐话起来,文可金榜题名,武可安邦定国,不过是禄蠹之流,沽名钓誉之举。 真是白白玷污了清白人的耳目,我果然没说错,说什么父母之命,又是什么媒妁之言,都是愚夫愚妇之行,和那些赐婚议亲都是……” 袭人和秋纹等人听了这话头,全部都变了脸色,这爷竟是不怕死的,又开始胡咧咧。 袭人急声说道:“二爷休要胡说,上回说这样的话,宗人府上门,闹出多大的世故,二爷怎么都忘记了。” 宝玉听了这话,脸色也是一变,嘴里咕噜了几下,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这举动也不是第一次,似乎老不长记性…… 袭人又说道:“林老爷可是林姑娘的父亲,二爷怎么也编排起他来,让林姑娘知道了,可是要恼二爷的。 况且,我倒觉得林老爷的话,其实也不算有错,做父亲的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也是人之常情。 二爷是个极聪明的人,往日只是没在读书上下功夫罢了,但凡花些心思,以二爷的才智,想要进学总是可以了。 这往后有一就有二,说不得能像琮三爷一样,做举人做进士,到时岂不是就能得林老爷看重,也好和林姑娘匹配,这也是美事。” …… 袭人暗中跟了宝玉,自然希望他像贾琮一样体面,她也好跟着沾光,这番心思早在心里,如今趁便说出,竟说得很是动情。 她自认这番话说得极有道理,竟有几分侃侃而谈的意味。 却已将宝玉气的发抖,刚才他因袭人转述‘林如海之言’,已羞愧郁闷无比,如今见和自己最亲密的袭人,竟然也说这样的话。 气得哆嗦说道:“你竟和那个小红一样,也说起这市侩污秽的浑话,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这世上竟没有一人懂我的!” 袭人见宝玉有些暴跳如雷,圆润脸庞有些扭曲,心中也是一吓,后悔自己话说得太急,要是勾出宝玉的呆病,那可就糟糕了。 宝玉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痛心疾首的说道:“我就是知道的,林妹妹必定也是不愿回南,想要长久留在家里,我们彼此也好见面。 她一定是迫于父命,才会不得不顺从,我说她为什么就病了,就是因为此事烦恼,竟然一病不起,真是狠煞人也。 袭人你难道就不想一想,姑父信中所说之事,连老太太都不知道,可见林妹妹谁都不告诉。 可她却偏偏告诉了你,你就不想想其中原由?” …… 袭人听宝玉说林妹妹也不愿回南,心中总觉得不对,回想方才黛玉和她说起此事,神态稳妥安和,可见她对此事是愿意的。 自己这位二爷老是以已度人,总觉得周边的人,都是如他所想。 却不知林姑娘是满腹诗文的才女,心思比寻常女子更细密,也比寻常女子更有主见,岂能事事都会顺着二爷的心思…… 袭人正觉宝玉又开始满口胡话,突然听到他最后那句反问之语,心中也是微微一愣。 她想起自己刚进黛玉房中,还没怎么说话,也不知怎么黛玉就带起话头,就说出那样一番话来,当时袭人并没在意。 如今让宝玉话语一勾,倒觉得真有些道理,黛玉似乎早有这些话,倒像是特地要告知她一样? …… 宝玉见了袭人神情发愣,方才因那番转述之言,被摧残至无地自容的心绪,又重新升起希望。 颇为笃定的说道:“妹妹就是因为不愿回南,又不好违抗父命,这才忧郁成病,当真是可怜劲的。 她即便生病之时,心中也只想到了我,这才特意将事告诉了你,就是让你转告我,让我为她排忧解难,我必不会辜负妹妹的期望!” 袭人一听这话也是傻眼,自己这二爷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会想出这等胡乱牵扯的话来? 袭人细想当时和黛玉说话的情景,或许黛玉说林老爷信中所言,真的是有所深意。 但是要说黛玉不愿回南,要通过自己传言,求着二爷帮着她解难,怎么看都是不像的。 袭人想到这里,忍不住脱口说道:“二爷说的好像不对,林姑娘要是不愿回南,怎么又会给二爷留下这样的话,还让我一定转告呢。” 宝玉听袭人说自己的话不对,本来大脸忍不住一垮,但听到黛玉特地有话转告自己,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说道:“姐姐也是办老了事的人,怎么妹妹有话带给我,这等要紧之事,兜兜转转到现在才想到说,快快告诉我,是什么好话。” 袭人说道:“要说林姑娘这话,才真算是好话,不管将来大家成不成事,二爷要是听的进去,倒是极好的。” 宝玉心中只想着,黛玉留什么话给自己,在他那一腔自怜自爱心思中,黛玉是他最在意的人,所以她也应该最在意自己…… 她会留话给自己,必定温情密语的好话,不然为何不当面和自己说,偏偏要让袭人转告,必定是女儿家害羞。 宝玉一味神神叨叨的自我陶醉,也没留意袭人那句,不管大家成不成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袭人说道:“林姑娘让我给二爷带话,让二爷多听老爷的教导,专心学业,早日进学,将来也好在举业上发迹。 以后家中仕途经济之事,二爷也好有能为料理,将来二房也好有二爷这样顶门立户的人物。 倘若二爷将来真有了这般出息,林姑娘即便身在南边,也会为二爷遥祝祈福。” 袭人感叹道:“林姑娘果真是个有学识的,说出来的话当真中听,句句都在理上,二爷一向要和林姑娘要好。 如果早些学会林姑娘这番心思,如今说不得早就发迹出众了。” 袭人说的有些动情,颇有些三娘教子的瘾头,突然听到碧痕的惊呼声:“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 袭人慌忙看去,只见宝玉此时脸色一片死灰,整个人就像是僵住了一般。 嘴里喃喃自语,如同梦魇般嘟囔:“妹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以往黛玉不耐宝玉纠缠,也会说几句读书进学的话,以为打岔吓阻,但哪不过是随口之言。 宝玉的性子有几分贾母的秉性,听了这不中听的只言片语,过了一两日,也就淡忘了。 但今日的情形却是完全不同的。 宝玉先是听了‘林如海所言’,心中佳婿必是文能金榜题名,武能安邦定国,已让宝玉十分无地自容。 他虽满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过是给懒惰纨绔找的冠冕说辞。 既然标榜来去无牵挂,就不该觊觎黛玉这样的娇娘,即便觊觎了又没担当的能为凭仗,如今被人生生戳破,内里自然羞愧难当。 又听到林如海明岁要接黛玉回南,筹谋在南边为黛玉安排终生之事,更让宝玉惊恐万分,只觉所有美梦,似乎都要被人付之一炬。 最后又听到黛玉从来没有的煞有介事,这般一本正经的‘临别留言’。 专心学业、早日进学、科举发迹、仕途经济、顶门立户,这些平时最让他惊恐万状的字眼。 就如同一根根巨大的鼓槌,接连不断,重复往复,死命大力的敲击他这面破鼓。 不仅让他无地自容,恐慌自卑,也将他所有虚伪的掩饰,自大和自恋,荒唐的言行,全部撕扯、震碎、践踏。 他所能做的就是避其锋芒,胆怯逃避,无力奋起…… 袭人和秋纹等人,见宝玉竟被这一番话,顷刻弄的如同行尸走肉,身体僵硬,口中只有翻来覆去那一句。 此刻,他一头热汗,满脸紫胀,眼睛愣愣发直,口角泛出白沫。 在袭人等人惊恐的呼喊中,宝玉像根烂树桩一样,迎面便摔倒下去。 …… 袭人秋纹等人吓得半死,上前死命扶住晕倒的宝玉,一番生拉硬拽的安置到床上。 众丫鬟上前不断地叫宝玉的名字,见他依旧双眼发直,话也不会说了,掐他也不知道喊疼,倒像是死了一大半。 袭人已吓得瘫坐在地上,想到就是因为自己刚才一番话,竟然要活活憋死二爷,心知已是闯下大祸。 正在门外干活的麝月,听到屋里出了大动静,也连忙赶着进来,见了宝玉的模样,也吓得不轻。 但她这人日常精明干练,比其他人要镇静一些,上前推搡了宝玉几下,见他已像个死人一般,毫无反应,心中也一阵难过。 此时,碧痕已吓得直哭,袭人也六神无主,其余丫鬟或发抖,或抽泣,没有一个有正主意的。 秋纹见自己先宝玉报喜,本来要讨一场大好,没想到最后这般鸡飞蛋打,归根到底都是袭人用话制死了二爷。 她心中怨毒起来,便跳起来嚷嚷道:“都是袭人惹得祸,她拿话活活气死了二爷,我要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去!” 麝月上来一把抓住秋纹,用力将她推搡在地上,喝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今都什么时候,还想着攀咬别人。 你以为你去告状了,你就能脱得了干系,二爷要是弄死了,这个屋里的丫鬟一个算一个,谁都活不成!” 麝月镇住了秋纹,又让人关了院门,又和袭人商量,自己亲自去找宝玉的奶娘李嬷嬷,过来瞧瞧宝玉。 李嬷嬷虽因枫露茶之事,被王夫人辞了差事,但只是不能入府当差,因她将宝玉从小奶大,荣国府将她安置在后街宅院。 因李嬷嬷是经事的老人,这种生死之事有见识,麝月快步出了院子,开了后角门,不到一杯茶的功夫,便拖着李嬷嬷入府。 那李嬷嬷听说宝玉出事,也是吓了一大跳,连滚带爬进了宝玉房间,见了宝玉死人般的样子,心也凉了大半。 李嬷嬷上前叫宝玉也不答应,用手在他脉门摸了摸,又在人中着力掐了,掐的指印如许来深,宝玉竟也不觉疼。 李嬷嬷大声惊呼:“可了不得了!”便一把搂着宝玉放声大哭。 …… 本来麝月以为宝玉只是迷了心窍,心中还抱着一丝奢望,所以才压制住秋纹,省的事情闹大不可收拾。 可如今见了李嬷嬷这幅样子,也素来知道她是个老成经事的,便知道事情真不好了,这下连她都吓得瘫在地上。 好在麝月到底有几分刚强,稍微缓了一下,便爬到袭人面前。 对着早魂不守舍,只知道哭泣的袭人说道:“袭人姐姐,如今事情再也瞒不住了,只能往上报了。 你是知道事情缘故的,必得你和老太太说明来由,我陪着你一起去,左右不过是一死! 要是让别人先嚷嚷出去,我们照样难逃一死,只是死得就难堪了,我们服侍了二爷一场,如今缘分尽了,死也要死个体面!” 袭人听了麝月这番话,也一下惊醒过来,她狠狠盯了秋纹一眼,觉得麝月这话极有道理。 麝月让碧痕赶紧去找大夫,自己和袭人相互搀扶,跌跌撞撞便去荣庆堂报信。 没过去一会儿,宝玉院子外脚步纷至沓来,贾母被鸳鸯搀扶着,身后跟着四五个心腹婆子,哭喊着进来。 宝玉出事的消息,飞快在荣国府里传开,王熙凤知道也吓一跳,她身子不方便,就让平儿带人去瞧瞧,又让人去东路院报信。 五儿听说袭人在宝玉出事之前,去过东府一趟,心中便多了心思,连忙也回东府报信。 贾家东西两府,因此鼓荡起一场骚动…… 第五百六十八章 鸳盟得觅处 荣国府,宝玉院。 袭人和麝月去了荣庆堂后,宝玉出事的消息,便在荣国府飞快传开。 不仅贾母带着丫鬟婆子匆匆赶来,还跟着正巧在荣庆堂说话的薛姨妈。 平儿得了王熙凤的吩咐,带了个老练婆子,也赶来查看事况。 王熙凤另派人去东路院通报,只怕用不了多久,贾政和王夫人也会赶来。 往日还算清静的院落,一下涌进太多人,各路主子都带着丫鬟婆子,四处站得满满当当,透着喧哗混乱,像个杀猪宰羊的集市。 贾母颤颤颠颠走到宝玉床前,一张老脸吓得惨白,拉着宝玉的手不停叫唤,但宝玉像个死人一样躺着,置若罔闻。 贾母心疼得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嘴里心肝肉儿的一顿乱叫。 一旁薛姨妈见了这场景,虽心中也有些恐慌,不过毕竟不像贾母心意牵扯,她却要灵醒许多。 她见宝玉挺死尸一样躺着,身体都是僵直的,双目圆睁,直勾勾盯着床顶,连眼睛都不带眨的,颇有几分诡异。 嘴角还有涎痕,丫鬟往嘴里喂水,竟是一滴都进不去,这样子倒像去了大半性命,看起来的确有些吓人。 但薛姨妈也是经过事的妇人,当年丈夫公婆早亡,见识过不少生死之事。 她仔细查看,察觉到宝玉的胸口,却在轻微煽动,那就是并没断气,心中微微有些明白…… 说道:“老太太先不要慌,宝玉看着虽病得不轻,但气息还足着呢,并没性命之忧。 倒像是撞了邪,犯了癔症,一下魇住了,只要叫好的大夫急救,定能救活过来。” 贾母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妇,方才因为对宝玉关心甚切,才会大乱阵脚方寸,这会子得薛姨妈提醒,才回神镇定下来。 她伸手探了宝玉的鼻息,见气息尚且温热,甚至还有几分粗重起来,心中便放下大半心。 贾母又推搡叫唤了几声,但宝玉依旧是那个呆若木鸡的样子,倒是像极了撞邪魇住了。 贾母急忙问道:“大夫可去请了,宝玉这个样子,万万耽误不得。” 袭人忙回道:“已经让秋纹和二奶奶报过信了,二奶奶已让人去太医院,请常来家里诊病的胡太医,算时辰必定在赶来的路上。” 贾母听了还是不放心,想到那次贾琮生母杜锦娘被追封诰命,自己也被气的大病,贾琏请了名医张友士才治好。 便让鸳鸯去给凤姐儿传话,将张友士也请来诊病,多一个名医心中更放心些。 …… 鸳鸯刚走到门口,便遇到王夫人得了王熙凤报信,知道宝玉出了事情,正心急火燎的赶来。 王夫人见了宝玉的样子,急忙上前查看,见宝玉痴呆僵直,人事不省,也吓得嚎啕大哭,贾母见了又给勾起伤心,也忍不住流泪。 这时王熙凤也让丰儿搀扶着过来,如今她虽有了身子,但毕竟管着荣国府家业,宝玉出了事情,她总要出来露脸。 平儿来了后就站在房间一角,只是观望事情,这个场面本也轮不到她说话。 她见王熙凤过来,连忙找了位置让她坐下,因宝玉房里挤了满满当当的人,她又和丰儿站在王熙凤左右,防着有人冲撞到她。 …… 此时,贾母突然想起事来,对着袭人问道:“我把你放在宝玉房里,就是让你好好伺候,替我看好宝玉。 平时嘱咐你的话,你必定当成了耳旁风,如今出了事情,我看你该怎么收场! 方才你只是说宝玉得了急病,生死不知,我急着赶来,还来不及问你,好端端怎么会闹出来的。 这其中必定有原故,你仔细和我说来,要是有隐瞒虚言,我必定是不饶的!” 袭人方才和麝月到荣庆堂报信,贾母因听说宝玉出事,来不及多问便赶来。 袭人本以为还能蒙混过关,看来终究是不行的。 她只好硬着头皮,将自己去看望黛玉,又将黛玉一番言语转述,宝玉听了便发了怪病,其中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一旁王夫人听了原由,心中更是怒火满腔,自己宝玉变成这等活死人模样,原来是那个林丫头害的,当真是个作耗的小蹄子! 自己竟还好心好意,想要抬举那丫头,撮合她和宝玉的亲事,如今事情还没怎么样,她几句话便将宝玉害成这样。 万一以后真的娶了进门,让她日日和宝玉在一起,还不生生要了宝玉的性命,这丫头和她那短命的娘一样,都是这般刁钻可恶! …… 贾母一听也愣住了,说道:“宝玉变成这样,怎么又和林丫头牵扯上关系?” 一旁王熙凤听了事情来由,眼睛不禁一亮,她心思比起贾母和王夫人,更加机敏通透。 她听了袭人转述黛玉的话语,心中一下有了猜测…… 难道林妹妹已听说老太太和太太,想要将她和宝玉做亲,所以才装病回避,还借袭人传回这等话语,就是要绝了太太的心思? 但是不管事情内里如何,有一桩王熙凤却很是笃定。 身为探花郎之女,还读了满腹诗文,且向来目下无尘的林黛玉,绝不会中意懒惰纨绔的宝玉。 倒是像琮老三这样出众的少年郎,更能入林妹妹的眼界,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是个女子都知道怎么选了。 而且,对王熙凤来说,黛玉真的许了贾琮,对她才是有大大的好处。 如今出了眼前的事,王熙凤岂有不架桥拨火,暗中维护黛玉的道理。 说道:“老太太,我方才听袭人所说,林妹妹的话其实极有道理,她说这些话给宝玉,也是真心巴望宝玉有出息的意思。 林妹妹出身读书世宦人家,林姑父又天下闻名的探花郎,林妹妹自己也读了这么多书,她把读书举业看得极重,这再自然不过。 只是这样一番实心眼的好话,怎么就会让宝玉这样,当真让人想不通了?” 贾母叹道:“你是不知道这其中道理,宝玉从小就他老爷逼着读书,但凡读得不好,不是打就是骂。 就因为他老爷这般严厉,他只要听说读书的事,早已被吓跑了胆。 林丫头也是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就不知道这个道理,偏偏在宝玉跟前提这个话头,这又是何苦呢。” 王熙凤说道:“必定是林妹妹见宝玉也大了,姊妹之间多少也是一份爱护,才会特地说这样的话。 老太太要说起这事,如今我倒是有些明白了,怪不得这几年,林妹妹和宝玉不像小时候要好,三天两日就要闹便扭。 必定是林妹妹幼承家教,把读书做学问看得极重,少不得劝宝玉用心读书,偏偏宝玉不喜这话,这两人哪里不整日闹便扭的。” 一旁的平儿听了王熙凤这番话,想起那日两人说起三爷、林姑娘、宝玉之间的事儿,哪里不知自己奶奶这话的意思。 不外乎要搅和打岔,让老太太熄了给宝玉和林姑娘做亲的心思,心中不禁有些想笑,连忙低下头掩饰。 …… 贾母听了王熙凤这番话,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方才她听袭人转述黛玉的话,自己的姑爷居然早就打算过,等黛玉到了及笄之年,便接回南边筹谋安置。 其实姑爷会这么打算,也算人之常情,自己即便再疼爱黛玉,毕竟人家才是外孙女的亲老子,接回身边都在正理。 黛玉因长得和母亲贾敏相似,贾母又是一辈子最宠爱这个女儿,却没想到十五年前远去江南,从此天人永诀。 这桩事情对贾母的打击,不亚于当年国公爷贾代善过世,所以贾母才会一见黛玉,就打心眼里宠爱万分。 她不过是将对女儿的溺爱怀念,全部移到了外孙女的身上。 贾母之所以热衷将黛玉许给孙子宝玉,不仅是这两个孙辈,是她一辈子最钟爱的。 更是心中明白,黛玉一旦成年,总归要被父亲接回江南林家。 只要黛玉和宝玉亲事成就,贾母才能将心爱的外孙女,长长久久留在身边。 可今日宝玉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又听王熙凤这番话语的点拨,让贾母想明白了不少事情。 这些年她的两个玉儿,再不像小时和睦,总是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整日介闹便扭,也很少来往说话。 原先贾母只以为,两个孙辈年纪还小,思虑幼稚好强,有些争执也算寻常事情。 可今天听了王熙凤看似无意的话语,却是说到了点子上了,两个玉儿这些年不合,毛病居然出在读书进学上。 …… 贾母想到刚才袭人转述,自己那姑爷曾说过话语,将来女婿必要文能金榜题名,武能安邦定国,自己宝玉哪里能弄得来这些事…… 自来父女同心,自己外孙女必定和父亲一样心思,怪不得她老要说让宝玉专心读书,内里多半嫌弃宝玉荒废学业,没有功名…… 贾母想通了这些,心中不禁有些灰心,自己两个玉儿意趣志向不合,自己还要撮合他们成亲,这强扭的瓜能甜吗? 此时,贾母鬼使神差一般,想到自己姑爷说的那句,文能金榜题名,武能安邦定国。 心中颇有些不服气,不要说我的宝玉是不成的,这满神京的勋贵子弟,又有那个能在做到的。 突然,贾母心中猛然激灵,文能金榜题名,武能安邦定国,这不就是琮哥儿的路数吗…… 她想到按着姑爷的心意,自己外孙女倒正好匹配东府那小子。 虽然那也是自己亲孙子,而且本领能为出众,甚至还是贾家家主,但因贾琮生母的缘故,长了十几年的疙瘩,却总是难以消除。 贾母虽打算将侄孙女史湘云嫁给贾琮,但那只是贾史两家联姻的手段,并不是如对待宝玉那样的疼爱眷顾。 而生得酷似女儿的外孙女,是贾母最心爱的珍宝,想到她匹配那隔阂不亲的孙子,贾母心中便有难以抑制的不愿…… …… 荣国府,黛玉院。 五儿在凤姐院中听到宝玉出事的缘故,便匆匆赶回东府。 她路过黛玉院子附近,想到宝玉房里的秋纹过来报信,说了宝玉出事的缘故,正和林姑娘相干。 于是她先进了黛玉院子,正遇到紫鹃,便把事由说了,又匆匆去贾琮院里报信。 黛玉得了紫鹃传话,知道宝玉竟然因为自己几句话,竟闹出这么大阵仗,心中也有些害怕。 她虽知道自己那些话,必定是宝玉极不喜欢听的,却没想到他有这等剧烈反应。 可知这人心中懒散执念,已经根深蒂固,甚至到不可触碰的境地,想来他这一辈子,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贾母和王夫人,只是一味宠溺宝玉,蒙蔽双目而不自知。 但黛玉自小在贾府长大,非常明白宝玉的心性。 宝玉从小到大,因事有不顺,摔玉撒泼,闹得天翻地覆,也不知有多少回了。 每次都闹出偌大阵仗,最终都是没什么事,都已有些司空见惯,如今只怕也是大同小异。 但是紫鹃有些不放心,还是让雪雁去悄悄打听。 …… 雪雁得了吩咐便跑去西府,见整个西府因宝玉的事,闹得沸反盈天。 不仅老太太、二太太早去了宝玉院里,二姑娘、三姑娘得了消息也赶来,连老太太身边几个老姨娘,都带着丫鬟去探望。 四处都是乱糟糟的,倒像大家都在做戏,明明就下了毛毛雨,却要装成是天塌了半边。 雪雁还没进宝玉院子,便把事情打听一清二楚,便快步回去报信。 黛玉听了消息心中更加笃定,愈发松了心思,拿了本闲书歪在床上看。 紫鹃在一边劝道:“姑娘,宝玉闹出这么大阵仗,如今人事不醒,都说人也痴呆了,不死不活的样子。 归根到底,是和姑娘那些话相干,眼下家里人都去看望,姑娘也去看望一下,左右做个礼数面子,省得被人闲话。 说不得宝玉见了姑娘,这病就好了,也少许多是非。” 黛玉只是翻弄手中书本,说道:“紫鹃,宝玉生病,自有大夫去诊治,我又不是大夫,何必一定要我过去。 况且这个当口,别人可以去得,我反而是不能去的。” 紫鹃心中稀罕,问道:“姑娘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黛玉说道:“宝玉的性子,你我都是清楚的,就像你说的那样,要是我去了,他见了我病就好了,这算个什么意思。 岂不坐实了他这么闹,都是我的错了,以后他但凡不顺心,就怎么来一场,我还怎么在这个家呆下去,我才不上这个当。 这事情迟早都要戳破的,让大家彼此心中明。 所以,我是不会去看的,你就替我走一趟,就说我在病中,不能过去探望,给外祖母一个交代便是。 至于二太太因此记恨我,让她记恨就是,倒也更顺了我的心,也省得以后节外生枝。” 黛玉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传来贾琮的声音:“妹妹这话倒是通透的很。” 黛玉听到贾琮的声音,一下就从床上坐起,正见到贾琮微笑着进了屋子,她有些脸红的说道:“三哥哥怎么来了。” …… 贾琮本来在书房读书,见了五儿急匆匆过来报信,才知宝玉在西府闹出这么大阵仗。 又听五儿说了这事起因来由,竟和黛玉息息相关,他突然想到那日黛玉心中有事,却瞒着自己不说,哪里还猜不到究竟。 贾琮看着黛玉红晕的俏脸,心中生出柔情,微笑道:“我方才得了五儿的消息,才知那日妹妹为何有事藏着不说。” 黛玉一听这话,便知贾琮猜到了事情,说道:“这本就是不值得的事儿,我自己应付得来,不想让三哥哥多耗费精神罢了。” 贾琮在床边坐下,说道:“我知道妹妹的好意,如今春闱在即,妹妹不想我分心罢了。 却没想宝玉闹得怎么大,倒辜负了妹妹一片心。” 黛玉问道:“三哥哥是准备过去看看宝玉?” 贾琮苦笑道:“我和妹妹一样,也不想去看这种无聊的事情,可是这事闹大了,如今二姐姐和三妹妹都去看望。 我还在东府装不知道,就显得太牵强了,左右里面还有老爷的脸面,总也要过去走一趟。 还是妹妹最聪明,早早就想到装病,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黛玉听贾琮打趣自己,小脸红红的哼了一声,嗔怪的在贾琮手臂上,不轻不重的拧了一把。 又说道:“三哥哥过去瞧瞧也好,只是外祖母和二舅母提起那事,左右是不成的,三哥哥不许发火为我出头。 外祖母虽然想偏了,对我终归是很好的,我也不想三哥哥因为我,让你们祖孙又多生出一层隔阂。” 贾琮笑道:“也不知哪个说妹妹目下无尘,爱使小性儿,简直是胡说,瞧你这心思真是软和的不行,也是忒好心了。 你只管放心就好,我知道其中分寸,老太太虽然偏心得厉害,但也不是完全糊涂了,今天这事闹开,其实反而是件好事。 你只管在家呆着,这几日都不要去西府了,这病可不能白装了,我带着紫鹃过去,帮你应个虚礼就行。” …… 荣国府,宝玉院。 贾母问清袭人事情缘由,心中不免纠结叹息。 王夫人听明事情来龙去脉,对黛玉更是心生愤恨,原先要给宝玉黛玉说亲之事,此时在心中渐渐淡去。 此时,外头声音响动,丫鬟过来通报,说是胡太医已进了内院,贾母连忙让把人请来诊治。 李纨带着迎春、探春、惜春等闺阁姊妹,暂且退到内室屏风后回避。 这胡太医是太医院老医官,据说医术老道,一辈子给人看病,都是四平八稳,从来没出过乱子。 但也没听说有药到病除的神异,颇和中医中庸之道,总之就是突出一个稳当。 他多年也是荣国府常客,府上太太小姐有个头疼脑热,常常会请他来诊治,从没出过事情。 胡太医给贾母行过礼,便上前给宝玉把脉,又仔细看过脸上起色。 来回折腾半天,慢悠悠说道:“世兄只是极痛攻心,一时迷了心窍,千万不可强制唤醒,以免伤了神魂,需得让他缓缓休憩复原。 我再开几剂清心安神的汤药,每日三次灌服,只需三四日时辰,必能药到病除。” 贾母听了心中迷惑,问道:“胡太医,照你的说法,我的宝玉如今只能这样,要到三四日之后,才能苏醒说话不成?” 胡太医笃定的说道:“国夫人,世兄是受了外邪入侵,心窍迷塞,此乃离魂之状,万万不能操之过急,只能徐徐调养,万万错不得。” ……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胡太医云山雾罩的话,正心中忐忑不安,突然外头丫鬟又来通报,说张大夫已入了内院,正要来给宝二爷诊病。 贾母听了脸色一喜,那年她因贾琮生母追封诰命,灵位入了贾家宗祠,气得大病一场,差点丢了大半条老命。 便是这张友士大夫几贴汤药,妙手回春,只是四五日时间,就让贾母恢复如初,从此贾母对这位张神医颇为信服。 如今听说张大夫赶到,贾母对宝玉的病症,不由得放心大半。 至于那位胡太医,不过是个低品级医官,贾母堂堂超品国公夫人,自然没想过给他留什么脸面。 那胡太医听说还有医生过来看诊,自己似乎只是个替补的,心中有些不服,不过荣国公门第太高,他也只好先曲着。 众人听得门口脚步轻缓,张友士一身青衫,身上背着药箱子,微笑着进了屋子。 他先对着贾母行过礼,也不多说客套话,问了宝玉得病的缘故,又给宝玉把脉,相看起色,举止套路和胡太医并无二致。 一番看诊探查过后,便开了药箱,取出一根寒光闪烁的银针,看样子就要给宝玉针灸。 …… 旁边的胡太医看到这清楚,连忙阻止道:“这位仁兄,贾公子乃是极痛攻心,迷了心窍,此乃神魂受创,并非肌理五脏硬症。 只能用汤药灌服温养,怎么能用针灸刺激之法。” 张友士问道:“你可曾为他把脉,他的脉象如何?” 胡太医自信的说道:“贾公子脉搏沉重凝滞,此乃内神受损,气血拥堵不散。” 张友士微微一笑:“贾公子脉象虽沉重,却生机沉稳,至于脉象凝滞,不过是他僵卧过久所致罢了……” 张友士话音未落,手腕一抖,旁人只看到寒光闪耀,银针已飞快刺下,身边的胡太医连阻止都来不及。 张友士针法娴熟,这一针正扎在宝玉左掌虎口合谷穴上,下手有些狠…… 方才还僵挺如尸的人儿,似乎瞬间回魂,一下弹起,大呼好疼! 第五百六十九章 化劫伴孽缘 荣国府,宝玉院。 在张友士银针之下,宝玉乍然惊醒,将房中众人都吓了一跳。 贾母和王夫人都是满脸惊喜欣慰,袭人、麝月等丫鬟皆如释重负,仿佛濒死之际逃脱大难。 房中众人神态各异,不乏有人看向宝玉的目光,着实有些古怪…… 此时,贾琮带着紫鹃正好进入房内,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嘴角微微溢出一丝冷笑。 张友士脸带微笑,神情自如的将银针收入药箱,旁边那位要灌药三日的胡太医,神情尴尬,手足无措…… 贾琮笑着上前说道:“张先生医术精湛,针灸绝艺,立竿见影,晚辈佩服,佩服!” 张友士微笑道:“世上病症万千,只需望闻问切,对症下药,不过小道耳,实在当不得威远伯过誉谬赞。 小世兄不过是小疾,并不算大症,老夫再开两剂定心宁神的汤药,给小世兄服用两日,也就全好了。” 张友士言下之意轻描淡写,倒像是不需什么汤药,宝玉也是万事大吉,开几剂汤药,不过做个面子罢了。 贾琮对房门口的林之孝家的说道:“林大娘,你带着张先生去偏厅吃茶开方,奉双倍医资,作为酬谢。” 张友士谦逊道:“威远伯实在太客套,医者父母心,小世兄微弱之疾,并不是疑难杂症针绝技,双倍医资愧不敢当。” 贾琮笑道:“张先生太谦逊,所谓奇症必用奇法,说不得以后有事,还需张先生一展神通。” 此时,宝玉乍然惊醒,房内众人都往床榻前汇聚,围得有些水泄不通。 因此许多人并没留意,贾琮和张友士之间的交谈。 但是,王熙凤身子臃肿,自然不好去凑这热闹,依然坐在原位,平儿和丰儿守在身边。 她们自然都听到贾琮的话语,平儿被贾琮似真非真的腔调,逗得俏脸涨红,只是实在不宜发笑,只好将头低得更低。 王熙凤见贾琮不正经看望宝玉,却和那拿针戳人的大夫扯淡,显然对宝玉的怪病,心中十分不屑。 王熙凤又听他煞有介事嘱咐张友士,以后有事,再施展神针绝技,心中已笑得有些打跌,只是强自克制,精致的嘴角不停牵动。 她突然秀眉微微一蹙,手抚上隆起的腹部,方才憋笑竟扰动胎气,连忙深呼吸几口,以作舒缓…… …… 宝玉乍然醒来,袭人看到他左手虎口,那个刺眼的针孔,还冒着血丝,像充斥着异样的讽刺,心中不由生出古怪。 又连忙拿了红锦软纱枕头,靠着宝玉背后,将他搀扶着坐起。 贾母和王夫人都满脸欣慰,围在床头嘘寒问暖,说不尽的宠溺怜惜。 宝玉见床边站了满满的人,各人眼中都是关怀备至的神情,只觉心中泛起受用和暖意,虎口处被针猛戳的刺痛,也淡去了许多。 他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并没有发现他最喜欢见到的倩影,心中不由满腔委屈。 见到贾母和王夫人满眼怜爱,愈发生出一腔癫狂激忿,哭嚷道:“可了不得了,林家的人要接林妹妹回苏州,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或许是宝玉憋气僵卧许久,底气未免有些孱懦,这声怪叫有些扭曲,倒像是黑老鸹在嘶吼。 贾母因岁数大了,被宝玉乍然怪叫,吓了一哆嗦。 王夫人倒是镇定许多,连忙在一旁软语安慰,宝玉却愈发失常癫狂,嘴中只是翻来覆去喊着,林妹妹不能回南的疯话。 贾母安慰道:“那个也不许胡说,宝玉只管放心,你林妹妹不会回苏州,我必定是不许的,宽心便是。” 宝玉又正听到贾琮叫林大娘的字眼,顿时又癫叫道:“哎呀,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来接她了,千万不能让人接走了!” 贾母哄道:“那里来的林家人,隔着三千里呢,十天半月都过不来,来了我也不让接走。” 宝玉愈发投入,说道:“除了林妹妹,不管是谁,都不许姓林!” 贾母连忙说道:“没有姓林的过来,凡是姓林的都打出去了。” 又对旁人说道:“那林之孝家的也打发了,以后让她不要进园子了。” 此时众人已想笑,但又不好意思笑出声。 宝玉已完全沉浸其中,正看到博物格子上一只金西洋自行船,指着乱嚷:“那不是接林妹妹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 贾母忙命人拿下,宝玉伸手要来掖在被中,傻笑道:“可去不成了!” …… 此刻,房中其他人都不敢笑,唯独贾琮脸上浮出笑意,兴致盎然的看着,这一幕似曾相识,甚至有些著名的场景。 以前他做梦都没想到,原以为深情款款的戏码,真的身处其中,竟然如此滑稽搞笑,像一群三流演员的草台戏。 他身边的紫鹃紧咬粉嫩嫩樱唇,也在强忍笑意,见贾琮脸上笑意放肆,觉得有些不妥,还拉了几下他衣袖,以作提醒。 此时,宝玉从人群缝隙中,赶巧看到站在贾琮身边的紫鹃,俏丽婀娜,亭亭玉立,眼睛不禁一亮。 竟然生龙活虎一般,突的就跳下床,把身边的袭人唬了一大跳。 他动作灵活冲向紫鹃,尖声嚷道:“紫鹃你也来了,是不是林妹妹也来看我了,她人呢!” 紫鹃见他突然冲来,双手挥舞,似要一把擒住自己,吓得哎呀一声尖叫,立马躲到贾琮身后,抓住他的衣裳不敢放。 贾琮身子微微一转,便拦在紫鹃身前,目光沉静清冷的望着宝玉,一时也不说话。 宝玉对上贾琮冷静的目光,微微有些心虚,气势一下萎缩,但想到老太太和太太都在,顿时又胆气回升。 他依旧癫狂言行说道:“紫鹃,你最知我对妹妹的心,你可不许走,你一走就跟林妹妹回南了……” 贾琮原先还是看戏心态,听了宝玉这番荒唐话,哪里还有那心情,不由怒火升起,正要出言。 却听到门口有人怒喝道:“你这个没脸的畜生,好端端又在闹什么!” 这骂声凌厉暴躁,半点不留情面,和房中原本宠溺软糯的气氛,异常格格不入。 就像有人一脚踢翻一锅热汤,然后恶毒的浇上一锅冰水,叫人膈应到有些呲牙,心中没来由生出寒意。 宝玉吓得浑身哆嗦,脸上的癫狂肆意,瞬间烟消云散,痴情做派无影无踪,只觉双腿发软,就要瘫倒地上,却连屁都不敢放出。 贾琮回头看去,只见贾政正走入房中,神情严厉,双目圆睁,怒容毕显的盯着宝玉。 …… 王熙凤虽早早向东路院传信,但贾政白天都在衙门,自然得不到消息,王夫人想着宝玉出事,便让小厮去工部衙门报信。 贾政虽气儿子不争气,听到他突然得了急病,如今生死不知,也是吓得不轻,便向上官告假,急匆匆就往家里赶。 他才进了内院,正遇上林之孝家的送张友士出门,便问了宝玉的病情缘故。 林之孝家的记恨王夫人羞辱女儿之事,如今二房都搬到东路院了,还留下个太岁在西府,日常还要小心伺候,心中本就有些腻味。 方才她不仅听到袭人述说事情缘故,还是亲眼所见,张友士银针绝技,何等立竿见影。 她是荣国府的老人,哪里还不知事情就里。 听了贾政问起宝玉之事,自然毫不隐瞒,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将缘由一股脑儿告知贾政。 所谓知子莫若父,贾政得知来龙去脉,哪里不知其中究竟,宝玉从小到大,这种事也不知闹过几回。 想到儿子今年已至舞象之龄,旁人都已建功立业,他还这等不争气,日日在内宅作耗,玩弄这让人耻笑的把戏。 贾政心中不由得失望,间歇性生出熊熊怒火,恨不得冲入内院,将这逆子立刻斩于马下,从此匡扶二房家风。 …… 贾琮见贾政到来,知道这场闹剧必定戛然而止。 说道:“宝玉,林妹妹身体不适,需在东府修养,不会过来看你,派了紫鹃来依礼数。 紫鹃,宝玉如今病也好了,林妹妹日常离不了你服侍,快回去好好照应,不要在这里耗费时辰。” 紫鹃听了这话,如蒙大赦,脸生喜色,明媚靓丽的双眸,颇为钦服的望着贾琮,微微福了一礼,便急匆匆离去。 宝玉见了心中不愿,正脱口喊道:“紫鹃……” 紫鹃听到吓一哆嗦,头都不敢回,愈发加快了脚步出了房间。 宝玉想到黛玉,心中正有些忘形,下意识就要追上去。 就听到贾政一声暴喝:“好个孽障,还敢造次!” 宝玉吓得一声惊叫,飞快往床榻逃去,一把钻入贾母怀中,喊道:“老祖宗救我。” 贾琮见宝玉慑于贾政威势,走动之间,身手敏捷,几乎不下于自己,哪里有半点病态…… 王熙凤看了宝玉形状,觉得愈发碍眼,再说贾政入了内院,寻常女眷总要回避。 她拖着身子更不宜留下,便让平儿丰儿扶着她离开,房中其他女眷也乘势跟着王熙凤离开。 方才房内还人头攒动,如今却像潮水般快速褪去,变得冷清空落起来。 房中除了贾政和贾琮,只剩下贾母、王夫人、袭人等一干丫鬟。 …… 贾母见贾政对宝玉如此凶暴,心中不满,说道:“宝玉可是你的亲儿子,你何必一回来就是这幅这嘴脸,不是打就是骂。 弄得他一见你,就像避猫鼠一样,吓破了胆子,把身子也搞得这么弱,动不动就闹出病灶,你做父亲的也忍心!” 贾政满脸愤恨,说道:“老太太,他但凡稍微争气,儿子又何必如此生气,我一回府就已听说了事情。 林丫头不过劝了他几句读书进学的话,那都是极有道理的好话,他听不进去也就算了。 却偏生要撒泼发疯,卖傻讨乖,这等做派打量别人都看不出,当真不知羞耻,丑态百出,林丫头岂能看上他这样的人。 林丫头本就是姑苏人,尚有父亲在堂,她即便返回故地,也是天经地义之事,哪里轮到这畜生说三道四,也不嫌寒碜!” 贾政的话就像是一把把尖刀,句句都戳在宝玉心坎上的私密,生生的将他拆皮剥骨,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只想找个地缝来钻。 最后听到那句:林丫头岂能看上他这样的人,更让宝玉羞愤欲狂,天旋地转,心中虽在呼天抢地,偏偏嘴里不敢蹦出一个字。 他正想习惯性翻起白眼,再来一次晕厥癫狂,也好肆意发泄卖弄一下,突然想到贾政在场,难免成了抛媚眼给瞎子看。 刚翻了一半的白眼,顿时翻了回来,头也低了下来,肩头也猥琐了几分,不敢胡乱造次…… 贾政说道:“老太太,我一向喜爱林丫头的样貌人品,和我那妹妹当初一样的出众。 夫人也提过想为他二人议亲,儿子心中自然十分愿意,只是姑苏林家是正书宦世家,妹夫更是天下盛名的科场骄子。 儿子本来就觉得宝玉难以般配,原先想等妹夫操心过两淮盐事政务,再去信和其商议一二,就看宝玉有无此等福分。” 贾政看了王夫人一眼,继续说道:“却没想到夫人操之过急,好端端先和老太太说开此事,传出风声,让这孽障痴心妄想不说。 一个世家公子,不知自己尊重,因自家懒惰无耻,听不得他人劝告,居然不知所谓撒泼无赖起来。 这东西两府什么事是瞒得住的,他这些言行传扬出去,还有什么脸面。 再说,妹夫已有才俊文武之说,宝玉也绝没这个能为,我再没脸面和妹夫提议亲之事,此事就此作罢!” 贾政这番话说得虽气馁,但并不是暴躁之言,语气沉郁,发自肺腑,贾母虽听着不快,但却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听他唠叨。 王夫人虽不满老爷这般数落贬低儿子,但连老太太都不说话,她做儿媳妇即便心中郁恨,也不敢去顶撞半句。 …… 一旁宝玉听了父亲之言,已决然不愿为自己和林妹妹做主,心中一片死灰,整个人都忍不住筛子般颤抖。 他从小得贾母和王夫人宠溺,是贾家东西两府的宝天王,从来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不成就砸一下玉,总能心满意足。 只是没想到,内院一句诳语,败了名声,挨了胖揍,最要紧的一桩,老爷再不许他戴那块玉,并将其束之高阁。 让宝玉失去了撒泼最大的依仗,生生废了从小练就的摔玉神功。 他从小就迷恋黛玉俏美无双,风姿卓绝,想着这世上一等出色的女孩儿,就该和他相伴终生,才不负自己这般自恋卓绝,天生不弃…… 却没想到黛玉竟看重读书举业,和自己懒惰本性大相径庭,宝玉如因此奋发,或许还会有些机缘。 无奈他从小习惯了撒泼取巧,那里吃得了一份辛苦,本想靠昏厥失魂,大闹一场,博得林妹妹心软垂怜。 可没想到那个该死的庸医,居然如此心狠,这么粗一根针往自己身上捅,生生坏了自己的事儿。 最后闹得自己老爷都恼了自己,不愿意为自己和林妹妹做主,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 不说宝玉在那痴傻狂想,贾政继续说道:“老太太,看了今日之事,林丫头和宝玉心意不合,绝难成就喜兆。 妹夫既然有文武才俊之言,可知其心中早有定夺,也绝不会应允此事,我劝老太太从此放下这桩心思。 老太太这一辈子最宠我妹妹,林丫头是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血,老太太也希望这丫头,将来能嫁得到如意才俊,一生有所托付。 来日妹夫如真来接林丫头回南,老太太即便舍不得,也万万不可阻拦,省的坏了贾林两家的情分,妹妹泉下有知,也会有不安。” 贾母听了儿子一番话,心中自然郁闷不服,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很有些道理。 说道:“好端端闹出这么些事情,即便林丫头是不成的,宝玉眼下已经十五,也到了议亲之事,你做父亲也该为他筹谋。” 此时,站在一旁的贾琮,听到贾母说出这番话语,可知她对期待多年的宝黛之事,已经打起退堂鼓。 当初贾琮为废掉迎春和孙绍祖的孽缘,可是花了不少心计手段,如今宝玉不用他费事,他自然乐得轻松,心中颇为爽快…… …… 此时,贾母对黛玉嫁给宝玉,已败掉大半期望,想到自己宝贝外孙女,终有一日要返回姑苏,从此再不得相见,不禁心疼难舍。 在不经意之间,她看到还留着房中的贾琮,想到自己姑爷说的文武才俊之言,这琮哥儿倒是极好的人选…… 但是仔细一想,却觉得这事情不妥,如今琮哥儿身负双爵,又得宫中两位至尊器重,将来多半走不脱赐婚之事。 他身上世袭罔替的爵位,必定要被宫中赐婚占去,留下荣国世袭爵位,可要好好算计一番。 贾家如今没了国公之位,又失了原先宁国根基,想要长保家族富贵,联姻合势就是最妥当的法子。 自己即便放下心中芥蒂,将心爱的外孙女许配给他。 但林家根基祖业远在江南,贾家鞭长莫及,难在其中取得支撑家业的好处。 但如果还是按照原先筹谋,将侄孙女湘云许配给贾琮做次房,让湘云子嗣承接荣国世爵。 却能再其中得到更大的家族便利…… 保龄侯史家和荣国贾家,根基同在神京,两家联姻合势,其中权势斡旋,声势嚣然,处处远胜林家,再说史家可是贾母的正经娘家…… 虽然比起史湘云,贾母心中更疼惜外孙女林黛玉。 但作为贾家的国夫人,考虑家门富贵权势延续,她却会毫不犹豫选择史湘云。 贾母想清楚这其中道理算计,虽对林黛玉终归要回南,感到痛心不舍,但是两厢权衡,也只能是这样了…… …… 贾母心中思绪翻腾,一时之间便落定了主意,又看到身边失魂落魄的宝玉,又感到一阵心疼。 贾政听了贾母为宝玉筹谋亲事之言,略微想了想,苦笑说道:“老太太的话,也是极在理的,只是前番宝玉在内宅妄言,已经败坏了名声。 想要为他在神京之地,找贵勋官宦门第的亲事,必定是不成了,依儿子的心思,还不如实在些办事。 宝玉在举业上只怕不是材料,他不像琮哥儿那样,能在外头建功立业,还不如事事低调,将来也少招惹莫名风险。 给他找一门些许家世根底,也不需高姓豪门,只要性情端庄良善,颇有家教的闺阁千金,反而更加稳妥。 这样的女子在神京之地,反倒有更多遴选余地,为他选门踏实亲事,只要以后能安家受业,踏实过日子也就是了。” …… 宝玉正在为和黛玉姻缘断绝,心中悲怆无限,恨不得立刻死去才好,正在满腹伤春悲秋酝酿情绪。 却听到老太太和太太说得火热,要给他满京城找女子婚配,倒像是要发卖人口,如此俗不可耐之事,竟要降临自个儿头上。 说情许媒,盲婚哑嫁,是他这等清白之人,最嗤之以鼻之事,如今就要自难逃劫数,自蹈污浊,欲哭无泪。 袭人和麝月等丫鬟,旁观宝玉形容,似愤似狂,脸孔扭曲,眼神呆愣,看着像是又要犯病,心中皆有余悸。 麝月甚至想到,方才那位张神医不知出府没有,该不该叫他回来预备,万一二爷犯病,也好再戳一针解难…… …… 贾母和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有些惨然,在她们心中,宝玉依旧是宝天王,宝凤凰。 堂堂荣国府嫡子,竟然连官宦人家的亲事都不成,只能找个平易之家的女子,实在让她们难以接受。 但她们也知道贾政说的都在道理上,眼下宝玉就是这么个情状。 王夫人斜眼看向一旁的贾琮,心中更生恨意,如果不是这小畜生玩弄了宝钗,那该是宝玉最得当的亲事。 如今只好再花费心思,为我的宝玉重新寻觅良配…… 第五百七十章 清欢问葬花 宁荣街,伯爵府,登仙阁。 临近三月,春风和煦,清寒消融。 登仙阁四周垂挂象牙白软绵帘幕,在春风中轻轻拂动,散逸着清软悠闲的韵味。 阁顶铺了青灰色琉璃筒瓦,在晨光中反射幽沉光华。 四周延伸的飞翘檐角,挡住了阳光刺芒,却不妨温润春光照进阁中,使得里头光线明洁亮堂。 阁中侧阳的一角,摆着一张书案,上面放着四五册书籍,铺着宣纸,架着笔墨。 贾琮正靠坐一张圈椅上翻书静读,神情专注而惬意,阁外春风吹入,头上逍遥巾的发带,在风中微微飘动。 英莲穿杏红玉兰折枝刺绣褙子,素白软绵马面裙,戴着璎珞赤金项圈。 她左手拿着书本,右手托着俏脸,撑在书案上,在温煦春光中打盹。 …… 贾琮每日在书房写文读书,前几日觉得有些气闷,趁着外头春光异常明媚,便在登仙阁上设了书案。 经过近半年苦读,不仅经义愈发烂熟,八股时文日渐老辣,柳静庵日常点评,也颇为首肯,下场春闱也有八九分笃定。 阁中另侧摆着一张棋坪,史湘云正和邢岫烟在对弈,两人默默无声,只有间或发出棋子落坪的声音。 姊妹之中湘云好棋,只是她的棋力多逊于迎春,但凡对弈常常输多胜少,让一贯好胜的湘云颇无趣味。 好在邢岫烟生性豁达,棋风宽宏,不计胜负,两人竟可以旗鼓相当,所以经常对弈为乐。 这两日贾琮在登仙阁读书,两人便过了一起陪伴,也好凑些热闹。 一盘棋局过去大半,就看到龄官进入阁中,贾琮吩咐了几句,龄官便推醒打盹的英莲,两人一起出去,也不知忙乎何事。 等到日头渐渐爬高,邢岫烟失去了七八子,便笑着推盘认输。 湘云赢棋不免得意,正想清盘再续一局,迎春的丫鬟绣橘过来传话,说二姑娘、三姑娘到西府走动,邀她一起过去。 湘云想到宝玉得了怪病,虽说有些胡闹,但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姊妹,自己有几日没去看望,正好趁便走上一趟。 邢岫烟留下收拾棋盘棋子,回头看着读书的贾琮,见他杯中茶水过半,便起身将茶炉的火拨亮。 少顷茶炉白烟升起,她又提壶烫杯,将贾琮的茶杯续满。 邢岫烟从小跟着妙玉读书写字,也学到了妙玉精道的茶艺功夫。 贾琮见她烹茶的手艺,一举一动都透着秀雅曼妙,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贾琮透过烟晕的茶水雾气,看到邢岫烟秀美标致的脸庞,有一丝未褪去的憔悴,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问道:“大舅的病如今可好了许多?” …… 邢家祖籍江南,邢岫烟的父亲邢忠,半生都在苏扬之地过活,自从去年到神京投靠邢夫人,日子过得比在姑苏宽裕许多。 但因南人北居,邢忠又已年过五十,不像年轻人硬朗,水土不服之下,年后竟染上急症,十几日下不得床,形势有些凶险。 邢岫烟便日夜在身边服侍照顾,十余天下来,人也轻减憔悴许多。 邢岫烟微笑道:“多亏表哥请了那位张大夫,父亲吃了七八天汤药,已经大好了,如今走动如常,吃食也都稳妥。 我娘看我有些辛苦,便不让我每日守着,让我……让我先回来。” 邢岫烟话说道最后,脸色微微浮出一丝红晕,愈发显得清秀可爱。 贾琮让邢岫烟坐到身边,也给她续了杯茶,说道:“大舅年岁已高,南人北迁,水土不服,都是常理。 经过这一遭汤药调理,以后便不会再犯水土之疾,表妹也好放心。” 邢岫烟接过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望着贾琮温煦俊朗的笑容,迎着阁外舒缓的春风,心中升起暖融融的感觉。 …… 当初贾琮不断在贾家起势,并且因在辽东立下平定之功,被爵封世袭罔替威远伯。 邢夫人因从小虐待这个庶子,本以为贾琮出身卑贱,连二门外地上的土都不如,万万没想到他能发迹到这个地步。 她生性贪鄙好财,况且身为贾琮的嫡母,自然不能轻易错过这等权势富贵便利。 但她和贾琮自小关系恶劣,实在找不到贴上去的理由。 于是当贾琮即将至舞象之龄,她便妄想将自己侄女邢岫烟,许配给贾琮为妻,也好沾沾伯爵府的富贵好处。 却没想到贾母比她精明百倍,为了给侄孙女史湘云扫除障碍,一顿言语攻伐,将邢夫人许妻忽悠成纳妾。 当初贾母这话头,在荣庆堂热剌剌的说出,贾家不少人都亲耳听到,这不仅断了邢夫人的念头,也无形中落定了邢岫烟的名份。 虽迎春等姊妹日常不提起此事,但各人心中都对邢岫烟另眼相待。 迎春更是将邢岫烟安置在自己院中,衣食住行关怀细致,当她是贾琮未纳之妾,只是年岁还小养在身边。 邢夫人被贾母忽悠的很是狼狈,一时也没脸告诉自己兄弟实情,但是这种事那里是能瞒住的。 邢忠夫妇本以为得了天下好运,女儿居然攀上如此富贵姻缘,最终得了邢夫人尴尬吐实,他们心中自然十分失望。 邢夫人的父亲曾是朝廷正官,虽然官职低微,但邢家也算正经官宦出身,家中嫡女要做人妾室,是不光彩之事。 邢忠虽心中不愿,但当初贾母为了防止后患,已在荣庆堂上将话头传开,这世上历来人言可畏,众口流传。 两夫妻想要在神京之地,再为女儿寻找良家匹配,旁人顾忌贾家的传言,只怕也都不敢招惹。 邢夫人为给自己找补,将原本终日心中咒骂的庶子,在兄弟夫妇面前,破天荒一般,添油加醋,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但依然没能完全化去,邢忠夫妇心中的不快,觉得自己一家不远千里,竟然被自己亲姐姐摆了一道。 但是事已至此,眼看着也是无法挽回。 听说那名义上的外甥女,如今伯爵府的大小姐,对自己女儿很是喜爱,日常十分照顾。 虽然做妾不太体面,但架不住那少年威远伯权势显赫,对女儿来说总归也算个归宿。 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女儿被人养在伯爵府…… …… 但是,邢忠夫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家人刚到神京不久,自己贵为勋爵的姐夫贾赦,突然出了事故,死于非命。 更想不到原先能够承爵的贾琏,因牵扯大同盐铁大案,被获罪发配辽东,贾家的爵位竟然被贾琮承袭。 贾琮还成了贾家东西两府的共主,一个十五岁少年,便拥有承袭双爵的惊人权势荣耀,也将邢忠夫妇心中最后的矜持击碎。 这次邢忠大病一场,邢岫烟出府服侍十几日,还亏了贾琮请张友士来诊治,才最终稳住了邢忠的病情。 一等到邢忠病情稳妥,邢母便催着邢岫烟回府,倒像是女儿离开伯爵府太久,就会失去贾琮的宠爱一般。 邢母却不知贾琮日常起居,都是心腹丫鬟服侍,邢岫烟根本插不上手脚,这半年贾琮又忙于读书,两人日常亲近机会都不多。 …… 贾琮第一次下金陵,因为寻找芷芍的踪迹,一路追踪到姑苏,在蟠香寺第一次见到邢岫烟。 那时邢岫烟还是个稚嫩的小姑娘,等到贾琮第二次下金陵,再次遇见邢岫烟,她却已窈窕初长成。 邢岫烟第一次见到贾琮,还是懵懂天真,甚至不知贾琮就是姑母的庶子,和自己份属表兄妹,但却已钦佩贾琮的文华才情。 数年之后再在姑苏相遇,贾琮风姿更胜往昔,邢岫烟也因姑母一封议亲的来信,正当豆蔻之年,就此被挑动情欲。 但邢岫烟从小跟着妙玉读书写字,深受佛理禅书熏陶,心性豁达恬淡,远比自己父母明达清醒。 她知以自己的家世,难以奢望做贾琮的正室,因此从没父母心中那股纠结,只要缘分使然,随遇而安,能一直陪伴身边就好。 邢岫烟自入府以来,寻常都是和姊妹们一起,出入贾琮的院子,两人很少有单独相会的时候。 …… 像现在这般相伴而坐,奉茶相处,对她来说已是极合心之事。 虽值豆蔻之年,但情窦初开,檀郎在畔,一颗芳心,怦然而动,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脸上也觉得有些发烧。 她为掩饰自己的羞态,提过茶壶,又帮贾琮续满茶杯。 提壶之际,衣袖拂动,鬓角青丝,颊生胭红,贾琮能闻到她身上淡淡脂粉香气,还有那一丝清甜动人的少女芬芳。 他目光掠过,还能看到女孩的茶杯沿口,尚留一抹粉艳的唇红,让人心旷神怡。 手中茶香四溢,身侧女儿娇俏,阁外春阳脉脉,正是一片好时光。 …… 登仙阁下向南坡地,是一片去岁末新种的梅林。 这里种植的梅树,是芷芍应允黛玉所请,从姑苏玄墓山移植而来。 使得隆冬之季,让黛玉在神京之地,欣赏到了故地梅花绽放的盛景。 因此,黛玉对这片梅林十分钟爱,常常过来徜徉赏梅,闲时还会来剪枝洒水。 如今已将至三月,去岁末绽放的梅蕊,已纷纷谢落满地,梅树枝头已绽放星点新绿翠叶。 黛玉带着紫鹃在梅林中走动,笑语时有,裙倨飘舞,捡拾满地凋谢的落花,装入备好的绢带,那树下还倚着一把紫竹柄花锄。 这些来自姑苏的梅树,对黛玉来说是故土印记,这些凋谢尘土的落花,曾经取悦她整个寒冬。 如今让它们腐朽泥泞之间,似乎也颇有不忍,于是便起了捡拾葬花的兴致。 两人正在忙碌,听到梅林边缘,有脚步声传来,见到英莲和龄官正提着裙倨,快步跑入林中,手中似乎还拿着东西。 黛玉笑道:“你们两个急忙忙的,这是做什?” 龄官手中举着一个浅黄的袋子,上面还有极细密的孔洞,样子有些古怪。 说道:“前几日梅花开始凋谢,三爷就让五儿姐姐找人去做这种袋子,今日见姑娘在收拾落花,三爷就让我取来给姑娘用。” 黛玉从龄官手中接过那古怪袋子,发现入手轻飘飘的,恍如无物一般,袋子触手有明显的粗粝之感。 她心中奇怪,问道:“三哥哥做这种袋子,可有什么讲究的,还能用来装落花?” 龄官笑道:“三爷说用绢袋装了落花,埋入土中,绢布紧密,许久都不会破损,倒是白白呕腐了落花,并不洁净。 三爷让做的袋子,是用上等生麻丝做的,姑娘用它装了花瓣,再埋入地下。 用不了多久时间,细麻袋子和落花都会化入土中,还能抚育泥土花根,岂不是更加洁净。” 黛玉听了满脸惊讶,问道:“这倒是太奇怪了,难道三哥哥早知道我要收拾落花,竟早早做了这新奇袋子?” 英莲性子憨直,从来思虑事情,能直着来,就不会曲着走,随口笑道:“这有什么稀奇,少爷能为大,什么事都能想到罢了。” 黛玉莞尔失笑,她倒是不像英莲那样,对贾琮一概崇拜盲信,不过这终究是个好事。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向登仙阁望去,正好见到贾琮和邢岫烟,正倚着阁畔栏杆,对着她招手。 黛玉也笑举着手中细麻小袋,对着贾琮挥舞示意。 …… 梅林之中,贾琮和邢岫烟也来帮忙收拾落花,黛玉还好奇问道:“三哥哥莫非能未卜先知,竟早想到做这得用的花袋子?” 贾琮笑道:“这算什么未卜先知,我见妹妹极爱这片梅林,不过是和妹妹想到一处罢了……” 黛玉虽心中还有些疑惑,但转而再想,便是满腔情思煦暖,大概是上天有灵,让三哥哥竟能如此懂我护我,这一辈子也值了。 贾琮想起前几日,宝玉房中那场闹剧,最终将原先脉络之中,最后一丝宿命阴霾消弭殆尽…… 梅林之中,春光明媚,满地落英,黛玉身影婀娜,笑语嫣然,俏美如仙。 今生依然有葬花之事,却再无前世断肠悲怆,亲恩犹在,情爱重铸,人间只余清欢。 …… 神京城西,春华楼。 威远伯府中四处春光烂漫,处处温馨旖旎,宛如遗世乐土,府门之外的世间,却时刻有风云涌动,处处却不平静。 随着春闱之期临近,参照往年春闱时序规程,距离春闱主考圣谕颁布之日,已经屈指可数。 或许是那流传市井的蓝皮册子,在无形之中推波助澜,这段时间赴考举子投帖拜谒,聚宴清谈,呼朋唤友,变得日益炙热。 而因那蓝皮册子的引导,受到学子追捧一众官场精英,昔日的科场骄子,也在这股风潮之中,渐渐显现出各自举动风范。 那些年高德勋,资历深厚,视为春闱主考的热门人物。 在举子风起拜谒之中,大都言行相类,或闭门谢客,或应对谨慎,不破藩篱,不留话柄。 而那些资历不足,不过是后辅主考人选,或官职位份只配春闱属官者,就没有这么多顾忌讲究。 他们在春闱中的作用,因自身官身资历有限,多半处于无足轻重的境地,如能参与春闱,最大的用途,便是仕途资历丰润积累。 往届春闱,这样一批官员,极少在春闱之前,受到举子的追捧拜谒。 但今岁春闱之前,因那蓝皮册子缘故,这些非春闱主角的官员,也意外获得许多被举子拜谒结识的机遇。 究其原因,不过是本届举子,手中有蓝皮册子引导,因着对科举及第的炙热,抱着博采众益的念头。 但凡在蓝皮册子上列名的官员,因其官位、才华、士林声望等,或多或少皆受到举子拜谒追捧。 这对没足够资历成为春闱主官的官员,也是提高人望,营造声誉,拓展人脉的极好良机。 加上但凡入选蓝皮册子的官员,即便资历浅陋,也都曾入二甲以上,是不折不扣的科场骄子,本身都是才学出众之辈。 于是,他们面对后辈举子拜谒结识,有人谨慎应对,有人热情相待,有人言语小心,有人好为人师,各种形状不一而足。 即便开门迎客,交流高谈,剖析春闱走向,热衷提携后进,声势沸扬,也都不乏有人。 其中不少行为逞才豁达的官员,本着自身学识,以及搏名科场的经验,对本届春闱履考试题走向,也纷纷提出自己的推断猜测……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往届春闱也并不鲜见。 在一些较小的师生范围,这样的情形便越发司空见惯。 比如,临近春闱之奇,柳静庵就给自己关门弟子,拟定各种应试方向的拟题,也是贾琮日常揣摩写文的重心。 每年春闱之前,大周名儒高士,各州知名书院,都会编撰时文集子,或因此贩卖书集谋取暴利,或是引导开智提升学子中试机率。 这些时文集子,不仅收录往年流传的科举名篇,还有许多猜度本年春闱的八股拟题,与后世各类大考猜题模拟类似。 于是,愈发临近春闱,这些因在堂官员推测的春闱拟题,在不同群体的赶考举子之间,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层出不穷的流传…… 第五百七十一章 殿试可拟题 神京城西,春华楼。 二楼雅间之中,桌上放着红泥茶炉,摆着几碟精致蜜饯,几盘切剥的时令瓜果。 林兆和正一人斟茶自饮,颇有些自得其乐。 那日他得了堂兄林兆荣的安置,入住堂兄在神京的别院,比起他住宿客栈方便许多。 日常起居有人打理,也免了出门寻餐果腹的繁琐,每日读书备考更心无旁骛。 如此读书四五日,觉得比那闹轰轰的客栈,领悟所得更进一步,心中很是满足惬意。 这天他想到离开客栈时,同住的吴梁和周严,本想邀他一同拜谒高官,正遇上他要搬离客栈,所以未能成行。 当初吴梁和周严殷勤相送,他也说过之后要做东相邀。 因连续几日苦读,正好想出去走动一番,也好了了当日之约,便让堂兄的家丁去客栈留话,请他们二人到春华楼小聚。 林兆和之所以选春华楼,是因神京西城是客栈云集之地,这里住了许多各地赶考的举子。 春华楼是西城老字号酒楼,酒菜价廉物美,是赶考举子饮宴聚会惯去之地。 吴梁就曾在这里请客做东,所以林兆和才会在这里相邀,也便于那两人找寻地方。 …… 如此闲坐了半顿饭功夫,就看到雅间的门被推开,林兆和看到吴梁微胖的笑脸,只是来的却只有他一人,并不见周严的影子。 林兆和笑问道:“怎么只有希文一人,葆坤兄没有过来吗?” 吴梁笑道:“本来宜淳做东,葆坤兄必会来的,没想到临时遇到事,他在神京有门族亲,不知从那里得了消息,派人请他去赴宴。 据说是失联多载的本家亲戚,他只有先去赴约,让我给宜淳说句抱歉,他下次再做东回请致意。” 林兆和听了也不在意,但凡科举之路能走到入京春闱,皆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乡邻亲戚都会以之为荣耀。 赶考举子入京之后,但凡在神京有族中远亲旧邻,一旦得到消息,都会邀请饮宴安置,并以为体面之事。 林兆和自己入京不久,不就是被失联多年的堂兄找到,还被请入家中,待如上宾。 吴梁不无羡慕的苦笑道:“据我看来,葆坤兄只怕很快要步宜淳后尘,用不了几日就要搬出客栈,到时就剩我一个孤零鬼。” 林兆和哈哈一笑:“这样也好,希文多些清静,正好专心读书。” 吴梁笑道:“我知宜淳入了贵亲的别院,必定会更加关门苦读,多半是不知道这几日外头的风浪。 如今春闱开场日近,朝廷昭告春闱主考官员的圣谕,按往年规程,也已近在眼前,这些日子外头越发热闹。 市面上揣测本年春闱选材的考据,当真是众说纷纭,各家高士都是各执一词,出来很多精彩的拟题。 宜淳每日闭门读书,必定不清楚这些事情。 在书院之时,夫子谆谆教导,诗书文章,难有一家之言,触类旁通,兼容并蓄。 宜淳可不好不闻窗外事,只读圣贤书……” 吴梁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张,笑道:“这段时间我和葆坤兄拜谒高门,又常和同年聚宴,收录不少如今风行的会试拟题。 当然,外头还有其他精彩拟题,只是同年之间交往有限,不能尽知罢了。 我每每得到新拟题,回去便会依题做文,也曾拿去请教高士前辈,常常颇有所得,这个比死啃经义书本,要实在许多。 今天特将这些拟题整理,带来给宜淳一观,或许对你有所启迪。” …… 林兆和听吴梁说的兴致勃勃,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自己这位同窗一向心思活络,虽也颇有才情,但行事难免有些取巧好胜。 这也是年轻人常有的秉性,论不上什么好坏。 但自己这位同窗,心性倒是很不错,古道热肠,得了外头的拟题,还不忘带了和自己品鉴。 林兆和接过吴梁誊录的拟题,仔细翻阅了一番,看了其中一些题目,觉得极有章法角度,也不禁暗自点头。 吴梁见林兆和看得很是专注,心中也有些得意,他知道自己这位同窗的能为,能夺取杭州府解元之名,一身才学非同凡响。 自己誊录的这些拟题,能让他看得这般仔细,能入得他这解元公的眼,说明这些拟题极有份量和道理。 吴梁想到这些时日,对这些拟题揣摩作文,常有许多领悟启发,果然不是无用之功。 林兆和看完誊录的拟题,若有所思的说道:“这些拟题,其中不少立意精巧,视野宏大,必定出自高士之手。 但有些拟题虽新奇瞩目,绚人视听,失之正大,还有商榷之地。 另外一些拟题见识平庸,提法古旧,拟题之人才情就非常有限了。” 吴梁一向钦佩林兆和的见识才学,听了他的言论,自然十分好奇。 让林兆和依照方才所言,对这些拟题一一点评,一边谈论,一边品茶,两人倒是说得颇有趣味。 吴梁又笑道:“这些拟题其中有拜谒高官名门所得,这类拟题,方才颇得宜淳赞许。 另一些拟题都是和同年饮宴聚会所得,其中来源不一,并不是一一详尽。 或许有些拟题,不过是市井庸士,编撰出来招摇,以此赚取学子钱财,也是有的。 前番世面上出了那蓝皮册子,众人都知道本次春闱,那些官员会有涉事之荣。 虽这些同年举子,都想依册拜谒交往,但这些官场中人的门槛,却不是谁都能迈进去,总有人家世人脉有限,不得其便利。 我猜便是这种缘故,才会有人趁虚而入,私下做出一些拟题,谎称名士高官所做,在举子中间贩卖流传,谋取钱财,也不算稀奇。 如今但凡同年聚会,都会谈论春闱之事,话题中不离又出那些新奇拟题。 人人都要拿出几道撑场面,有人没有门路拜谒高门,拿些市井购买之物凑数,也就难免良莠不齐,泥沙俱下,可想而知,哈哈。” …… 林兆和听了吴梁这番趣谈,也有些哑然失笑。 会试中第,万千学子毕生所愿,十年寒窗无人问,一心只读圣贤书,自然都不在话下。 科场之路,为能博得登第荣耀,无所不用其极,也都是毫不稀奇之事。 春闱下场之前,千奇百怪的各类拟题,更是每届春闱老生常谈话题,即便再离奇荒诞,也都不以为怪了。 但是,林兆和生性沉稳,心思缜密,他并不像吴梁那样,对这些事情,只是当做趣闻,抱以津津乐道的态度。 他在这件事上比吴梁多想了一层,似乎本次春闱之前,不管是拜谒之风蜂拥而起,还是各类拟题到处流传。 所有这些略显异样的情形,和他听过的往届春闱的轶事,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 两人讨论过吴梁整理的拟题,林兆和便让店小二上了酒菜,两人推杯换盏,吴梁善于言辞,更是滔滔不绝,说些日常拜谒高门的趣事。 吴梁本想让小二取来笔墨,将这些拟题誊录一份,让林兆和带回揣摩。 林兆和笑着谢绝,说自己看过就成,不需重新誊录,吴梁知道他才量出众,心中也不在意。 等到酒过三旬,两人都已有五分醉意,林兆和说道:“希文,你收集的这些拟题,用来磨练笔力,启迪思路,也有一定道理。 但不要过度沉迷,毕竟拟题只是拟题,难道还能成了会试下场的真题。 如今距离会试下场的时日,屈指可数,以愚兄所见,剩下这些日子,希文还是少些拜谒和饮宴,专心经文书册,凝练思绪,方是正道。” 吴梁醉态可掬,笑道:“宜淳所言有理,如今这些拟题,其中虽也有高明,但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要说学养惊人,精通科举之法,天下又有几人,比得过当年礼部大宗伯,号称文宗学圣的静庵先生。 天下哄传,他自从十五年前致仕,便在家座馆教授子弟,使得柳家十几年以来,出了一门七进士的佳话,当真是后无来者。 不对,我还是说错了,前几年静庵的长孙,名叫柳璧,在登嘉昭十二年登第,如今柳家可是一门八进士!” 林兆和笑道:“希文,你还是说错了,那位威远伯贾琮,是柳宗师的入室关门弟子,以他雍州解元的才学,本次也必定能登第。 到了那个时候,柳门可就要一脉九进士了。” 吴梁有些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道:“宜淳所言极是,我怎么把这位威远伯忘了。 自从到了神京之后,我也听说许多人闻听静庵公大名,都想去登门拜谒,可静庵公的门槛,比威远伯府的门槛还要高。” 很多人进了括苍山,连柳家的大门都找不到……” 吴梁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满是艳羡之情。 说道:“宜淳,静庵公有文宗学圣之称,你说他要给贾琮出拟题习练,可比我们手头这些东西,高明太多了。” 林兆和笑道:“这你是羡慕不来的,人家得天独厚,有一位世之良师。 所以我才让你不要过于沉迷这些拟题,就像你说的,强中更有强中手,左右也是用处有限,还不如多在书本上下功夫……” …… 伯爵府,贾琮院。 书房之中,午后的阳光射入屋中,映在枣木地板上,留下雕花窗棂的投影,凝聚的光线,清晰照见空气中飞舞的清尘。 贾琮端坐在书案前,宁神静气,执笔疾书,他正在习作柳静庵编撰的春闱拟题。 他一边书写,目光时常看向,摆在左手的一册笔记,那上面被英莲压了一根岫玉镇纸。 笔记上记录着此次习作的拟题内容。 写着: 承托付之重,夙夜勤苦,以遵慈恩,情切至也,施政十五载,治不加威,泽亦加广。 然社稷未成宏愿大治,其过为教化之未达,君王号令之意未孚耶?…… 对会试拟题津津乐道的吴梁,艳羡贾琮有文宗学圣为师,好奇静庵公会出何等拟题,让自己的入室弟子习作揣摩。 如他看到贾琮眼下所做的拟题,只怕会惊掉下巴,因为柳静庵给贾琮出的拟题,尺度之大,视野之广,完全超出会试拟题的范畴。 因为贾琮习作的这道拟题,根本就不是会试拟题,是殿试中才可能出现的考题。 这是柳静庵依嘉昭帝治政心理,模拟而出,设问治理十五载,但施政成果,未成心中宏愿,其中根源不足为何? 这道拟题是从君王的立场,问天下施政治平要领,视野眼界之广大,大概天下再无比拟…… 历届春闱之前的各种拟题,也会偶尔出现殿试拟题,朝廷倒也不会视为僭越不敬,最多当做举业学术讨论。 但极少会有大儒高士,却出这种殿试拟题,因为殿试之题,名义上都是君王出题,普通人那里能揣摩准帝王心思。 而且会试之前编撰殿试拟题,多半会被沦为笑柄。 对于举子来说,要通过会试已是千难万险。 即便才高八斗,一州解元,也不敢妄言能十拿九稳通过会试。 而且,大周科举之制,只要通过会试,便已是进士之身,殿试只是名次考试,不是淘汰制考试。 因此弄什么殿试拟题,完全是多此一举,且编撰殿试拟题,朝廷虽不做禁止,但多少有些敏感。 所以历届会试之前,极少有大儒高士,会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或许,柳静庵觉得他的弟子,宿慧天生,才情城府卓绝,通过会试毫无疑问,所以连出拟题,都直接涉及殿试…… 他要用这种视野广阔的拟题,开拓自己得意弟子的思虑见识,淬炼凝聚学以致用的实用之能。 也或许,这只是师徒二人,对于经书学问的纯粹演练和探讨。 反正,贾琮日常习练柳静庵的拟题,都是不出这间书房,有些拟题做过之后,揣摩通透,甚至随手焚毁。 书房之中寂寂无声,只有英莲在旁服侍,每次贾琮读书习作,芷芍都早早传话,连书房外走廊,都少有人走动,以免打扰。 贾琮凝神执笔写道: 教化之功,不单以唇齿之能,号令之意,不吝以权力驱延。 忠孝节悌为人君之师道,礼道亲恭为臣抿之行矩…… …… 荣国府,凤姐院。 午后阳光灿灿,院子中并无人走动,显得静悄悄一片,只有丰儿坐在门口走廊下,缝制一双虎头童鞋。 正屋之中,王熙凤正和平儿、五儿闲聊西府日常杂事,突听门外脚步声动。 听到丰儿在叫林大娘,王熙凤等人便知是林之孝家的来了。 门帘被掀开,看到林之孝家的满脸笑容进来,后来还跟着两个婆子,手中捧着几匹光华流动的锦缎。 林之孝家的给王熙凤行礼,也不忘对着五儿和平儿道好。 她是府上的老人,对两府之事可都门清,别看如今五儿、平儿都是丫鬟,将来可都是三爷房里的姨娘。 比如今的二太太都要尊贵,这可不是她小题大做,要知道三爷手上的荣国世爵,可是不论嫡庶都能承袭。 万一眼前这两位,将来福分极大,生下儿郎能继承荣国爵位,那可就不是普通姨娘,怎么也能讨来一个诰命。 所以,像林之孝家的这等内宅精明世故之人,即便如今人家尚在低微之时,但是冷灶热烧,该有的礼数,她是一点都不会少掉。 笑道:“二奶奶,前几天你嘱咐我采买上等花色布料,这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今上午正得空,我出去走了半日,赶巧都置办齐备。” 林之孝家的说着,让两个婆子捧着锦缎上前,让王熙凤过目细瞧。 拿上的布料共有四匹,色彩绚烂,光华内蕴,一看都是上等的锦缎布料。 一匹绯红织金花卉纹,一匹朱红织金莲暗纹,一匹月白织银竹暗纹,一匹宝蓝团锦纹。 王熙凤仔细看过,又用手轻轻抚摸,笑道:“果然都是上等布料,你倒是有眼光的,挑选得都极好。 上回我在荣庆堂,老太太和我唠叨,说四月十五是宝玉十五生辰,要记得给他做两件新衣裳。 我想着下月二十一,也是三弟的生辰,既然宝玉要做新衣,绝没有拉了三弟的道理。 这月白和宝蓝,是我给三弟挑的,我估摸他穿上必定好看,五儿、平儿你们也瞧瞧,要是不好我们再买。” …… 林之孝家的自然懂王熙凤话中意思,按如今正理,宝玉采买布料,已没有从西府公中走账的道理,要从东路院份例支出才是。 也不知是老太太糊涂了,还是多年来搞习惯事情,直接就让王熙凤来采买。 采买也就罢了,两个都是她孙子,而且都是同年生的,她只记得宝玉的生辰,却忘了提贾琮也是相邻月份生辰。 当年杜锦娘在东路院生下贾琮,之后家里边接二连三死人,连荣国公贾代善似乎都被克死。 因此,贾母对贾琮落地,心中十分隔阂疏离,贾琮十岁之前在东路院长大,贾母甚至都没见过他几面。 她大概对贾琮是哪天生辰,都记得不太清晰…… 但是贾母可以糊涂,王熙凤如今可当着贾琮的家业,是万万不能糊涂的。 在旁人看来是小事,在王熙凤却是大房位份的大事,不能在旁人面前出一点纰漏,省的让人多了遐想。 林之孝家的笑道:“二奶奶想的妥当,只是我私下想着,光给三爷做生辰衣裳还不够,下月三爷就下场春闱。 外头人都说三爷才华盖世,说不得要考个状元回来,这风光体面的大事,总要做几身新衣入考场,不然也实在太简朴了些。” 王熙凤听了这话,笑意灿烂,觉得这林之孝家的实在会说话做人。 笑道:“还是你上了年岁,比我更加老道些,这事正要这么办,你这几日得空,再去给三弟挑几匹好料子。” 林之孝家的连忙笑着答应。 王熙凤让五儿和平儿,各自取了月白织银竹暗纹、一匹宝蓝团锦纹两匹料子,让她们去给贾琮过目。 又顺口问道:“这料子看着苏州织绣的上品,价钱可不便宜,你多少一匹买的?” 林之孝家的笑道:“东西虽好,价钱倒是极合适的,八两银子一匹得的。” 王熙凤听了有些意外,说道:“这种料子寻常怎么都要十两银子,逢年过节十二两都要的,怎么这等实惠就得了?” 林之孝家的脸色笑容有些神秘,说道:“因这几匹布料,从源头说起,都是二太太嫁妆铺子里的东西……” 第五百七十二章 恩威识圣宠 荣国府,凤姐院子。 王熙凤听了林之孝家的话,心中有些奇怪。 她自然知道王夫人拥有陪嫁铺子,位置和开间都很不错,是自己姑妈要紧的家底。 铺子由王夫人的陪嫁奴才掌管,贩卖金陵江南等地的丝绸瓷器之物,虽生意做得不大,但每月都给王夫人填补一笔银子。 因此,王夫人作为荣国府当家太太,每月虽有二十两月例银子,但实在不太放在她眼里。 但是,自从贾琮继承荣国世爵位,荣国府爵产家业成了大房所有,荣国二房作为偏房,已搬迁到东路院。 虽每月二十两月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银钱,但王夫人不再是荣国当家太太,便不能领取二十两的份例。 即便当初李纨少年寡居,贾母怜悯她守寡不易,特例定了她同等二十两月例,如今二房身份转变,也不得不被取销。 就算是宝玉因贾母宠爱,被留居在自己身边,但他的月例也不能从西府支出,而是从东路院份例中划拨。 这不在于几十两银子的贵贱,而是世家大族爵禄传承,最讲究宗法礼数,这些细节半点都不能忽视,不然如何名正言顺。 王夫人和李纨迁居东路院,虽没有往年月例的丰厚,但也不至于衣食住行受到影响。 东路院每月还能从荣国公中拿到份例,足够荣国二房日常消耗。 但即便如此,二房要想像以前那样宽裕,却是不能够了,所以王夫人嫁妆铺子的贴补之用,就变得比以往更重要。 依着眼下的情形,按王熙凤的心思,王夫人对嫁妆铺子的财货,必定会比以往看得更紧,怎么还会贱价出卖? 王熙凤问道:“可是你托了自己的老脸,那店里的赵掌柜才平价让给你?” 林之孝家的笑道:“瞧二奶奶这话说的,我就是一个家生老奴,二太太店里的伙计,还能给我这个老脸。 况且我们家小红的事情,二太太心里多少不待见我们家,绝不会有这样的便利。” 林之孝说这样的话,王熙凤也是信的,因贾琮将被王夫人撵走的小红,提拔成荣禧堂管事丫鬟。 单单这一招,不仅狠狠削了自己姑母的脸面,也一举收拢了林之孝两口子的心。 如今自己姑母对林之孝一家极厌烦,怎么还可能给他们脸面。 林之孝家的说道:“其实事情也算巧了,这几匹料子并不是在太太嫁妆铺子买的,而是在同街的另一家铺子得的。 家那铺子的掌柜,和我当家的有些交情,赶巧我又去他家看货色,见到了这几匹上等料子,因碍着老脸面,就平价卖了我。 据哪家掌柜说道,二太太最近像是急等银子周转,将一品上等的苏绣织造锦缎,都以进价出手,那家店刚巧也得了一批货色。” 我便留了心思,和那掌柜的打听事情,据他说太太的嫁妆铺子,不仅出手上等锦缎,连其他精瓷物件,这几日也脱手了不少。 除了应付嫁妆铺子日常开销,必要的人工银子嚼头,粗略估算起来,太太一下便收拢了三千两银子。 但我听东路院几个熟人说起,东路院最近并没有大的开销。” 王熙凤冷笑道:“三弟和二老爷情义厚重,加上又有老太太的脸面,公中每月分派到东路院的份例,足够那里日常开销。 他们那边又没办什么大事,那里有什么大的开销,必定是太太有其他事情,等着用银子,反正不动公中银子,咱们也管不着。” …… 伯爵府,贾琮院。 书房之中,晴雯正拿着一条皮绳,穿花蝴蝶般围着贾琮转悠。 她穿大红印花比甲,浅黄色软绸交领里衣,腰上系浅紫绣花汗巾,下身是条牙黄绣花长裙,娇艳俏丽,身姿灵动。 一会儿丈量肩宽,一会丈量身高手长,还跑到贾琮背后,双手抱着贾琮的腰身,用皮绳圈着丈量腰围。 五儿带着两匹新缎子回来,晴雯最擅长针线活,自然对料子好赖,比旁人更懂一些,见了东西也连说这是上等锦缎。 她想着贾琮下场春闱没多少时日,要赶做新衣,时辰不能再耽搁。 她忙活了一阵子,笑道:“三爷比去年底做新衣,竟又长高了不少,再放些尺寸,忙活三四日光景,衣服也就得了。” 一旁的五儿等晴雯忙活过,又把林之孝家买布料的事,原原本本和贾琮说了一遍。 说道:“这事二奶奶也觉得奇怪,我们家里虽也算富贵,但诸般事务进出过千两银子,都算是大头了。 却不知二太太因为何事,竟急需这么大一笔银子,连嫁妆铺子里的上等财货,都需平价贱卖。” 贾琮听了这话,只是略微一想,心中便有些明白,说道:“咱们家即便过年过节,大宗的人情来往,也没一项用三千两的道理。 你只需想想,这半年以来,太太可曾提过大额列项用度,便能猜到她筹措银子是干什么用。” 五儿也是心思聪慧之人,这小半年跟着王熙凤管家,对家中杂务事事留意,只是想了一会儿,心中便有了猜想。 说道:“上年太太想给宫中的大姑娘走门路,想要公中支取四千两银子,后来这事情被三爷否了。 当初三爷说贾家再操办此事,对家门有害无利,难道二太太竟然不死心,自己筹措银两,竟然要私下去做这事?” 贾琮笑道:“五儿如今管了家务,脑子愈发灵通,一下便说到点子上,事情必定是这样的。” 一旁晴雯插嘴说道:“三爷如今是家主,都说那事做了对家里有害,二太太还私下去干,这不是拆三爷的台,给家里惹祸吗。” 贾琮微微一笑,说道:“太太想拆我的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不过这事会给家里惹祸,倒也是未必。 二房已搬去东路院,贾家正溯已定,荣国府是荣国府,二房是二房,不是什么事都可以混为一谈。 年后我给大姐姐送去年礼和书信,大姐姐又特地寄了回信给我,这些事情可不是做着好玩的……” 五儿和晴雯听了这话,都有些迷惑,不知贾琮这话的就里,但是她们都极信自己三爷的能为,既然他说没事,那就不用操心。 …… 大周宫城,乾阳宫。 酉时三刻,六品乾阳宫殿前太监袁竞,下值出宫,等到回了自己住处,房门外早有个内侍小黄门等候。 这内侍小太监袁竞也认得,是内官监管事太监夏守忠的跑腿,日常都是在夏太监身边跟班走动。 那小太监见了袁竞,满脸笑容的上前行礼,说道:“袁公公安好,小的奉夏爷爷的吩咐,特地在此等候袁公公。” 袁竞微笑道:“知道夏公公奔走三年选秀之事,最近很是忙碌,平时也少得亲近,不知何事来找咱家。” 夏守忠已年近五旬,是宫内资历极老的太监,日常在六宫行走,和宫内许多太妃嫔妃都熟络,是个人脉宽广的人物。 因此才会私下被人奉承六宫都太监,但他实职不过是内官监从五品管事太监。 夏守忠虽然品级比袁竞高一阶,在宫中的、资历也是袁竞无法比拟,但他在袁竞这个晚辈面前,却不敢有所托大。 因袁竞品阶虽低于他,但架不住人家在乾阳宫当差,是皇上跟前行走的人物,况且他背后还站着内侍副总管郭霖…… 这内侍小黄门日常跟随夏守忠,自然知道袁竞的份量,言语之间对他十分阿谀奉承。 说道:“夏爷爷一向敬慕公公,知道公公今日早值,特地在住处设下酒宴,请了司礼监两位公公,想要请公公一起过去相聚。” 袁竞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并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开门进了房间,在中堂椅子上坐下。 那小黄门弓着腰跟着进了房间,在袁竞身前恭恭敬敬站了。 袁竞问道:“夏公公怎么好端端设起宴来,还请了司礼监两位公公,不知是那两位前辈?” 那小黄门笑道:“那两位是司礼监的邱公公和黄公公。” 袁竞一听这话,心中微微一凛,已经大致猜到夏守忠突然相邀的用意。 此次宫中三年选秀,为圣上充实后宫,掌事之人为司礼监和内官监的总管太监。 但是负责选秀具体事务,并对屏选秀女和女官进行初筛,却是另有四人。 分别是司礼监管事太监邱闳和黄永觉,内官监管事太监夏守忠,另外配备皇帝身边行走内侍一人,作为参事督办。 原本这样的事情,作为嘉昭帝心腹内侍郭霖,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郭霖身为内侍副总管,不适宜参与实务。 于是便派心腹袁竞参与办事,虽袁竞比其他三人资历品阶都低,但哪个也不敢对他轻视。 但凡入宫秀女和遴选女官,都要经过他们四人筛选,其中胜出者由画师画像,才能在皇帝面前展示。 皇帝先从屏选画像之中,选中容貌殊胜之女,且才德描述无瑕,最终优选者才有机缘面圣。 可以说袁竞等四人,决定屏选秀女和女官的荣辱命运。 如今夏守忠邀请另外三人赴宴,其中用意已不言而喻…… …… 袁竞笑道:“夏公公摆下酒宴,可是选秀遴选之中,相中哪家闺秀,想要举荐给圣上?” 那小黄门听了这话,脸上微微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略微思索,说道:“夏爷爷的事情,小人哪里敢乱猜,袁公公去了便知。” 袁竞见这小黄门嘴巴严实,心中多了一份留意,也多了一份顾虑。 其实每年选秀之中,秀女家中欲谋圣宠,往宫里花银子走门路,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在袁竞看来,夏守忠这种宫中老太监,能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没有出过事故,即便生性有些贪婪,但行事必定也有分寸。 三年一选的大事,大周各地不知有多少秀女入宫待选,其中家门官爵富裕,要为其花钱走门路,不知凡几。 夏守忠即便要赚些外快银子,也绝不会饥不择食,轻易给自己惹祸。 他必定会从中选择才貌出众的女子,然后再受其家贿赂。 如此行事才能公私兼顾,既能轻松捞取银子,还能安枕无忧,不容易闹出事情。 不然将貌似无盐的女子举荐给皇上,那才是嫌自己命太长…… 所以借选秀之事,谋取搜刮私财,不过是宫中常见的套路,袁竞卖个顺水人情,也是无伤大雅。 且举荐到皇帝跟前,都是才貌俱佳之人,里外都挑不出毛病,最终成不成事,就看她们自己命数,得了她们本家好处,也是心安理得。 不过事情虽是这样,但袁竞是谨慎之人,所谓宴无好宴,总要先弄清楚根底,才好决定卖不卖这人情。 袁竞淡淡说道:“夏公公的酒宴,我这做晚辈的,可不敢轻忽,你不说明其中缘故,让咱家两眼一抹黑,我可如何赴宴?” …… 那小黄门一听这话,面露难色,他听出袁竞的意思,这位小心谨慎得很,不敢胡乱踩坑,摆明了不见兔子不撒鹰。 袁竞说道:“这宫中之事,历来是瞒不住人的,许多事情要紧的是成与没成,有和没有并无关紧要。 夏公公既然相邀,却把底子捂得如此严实,倒是让在下有些奇怪…… 其实,你即便不说,咱家找人打听,也很容易知晓。” 那小黄门也是机灵之人,那夏守忠心机老练,让他过来请人之时,便交代应对之法,万不得已先不交底子。 把人请了过来,几个人酒过三旬,很多话更好说开。 但偏生袁竞行事异常谨慎,那小黄门知道自己不交底子,袁竞怎么都不会赴宴,到时他和夏守忠也不好交差。 只好咬牙使出了底牌,从身上拿出一个锦囊,赔笑说道:“这是夏爷爷让我带给公公,还请公公在屏选之时,相助一臂之力。 事后必定还有重谢。” 袁竞接过锦囊,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两张五百两银票,笑道:“这到底是哪家的闺秀,出手倒颇为大方。” 小黄门见袁竞神情自在,对银票之事处之泰然,便认定他对此事并不抵触,心中便放下心来,当下也不再遮掩。 说道:“夏爷爷筛选之时,看重三家闺秀才貌绝佳,屏选诸女之中,难有匹敌,举荐于陛下,必能龙颜大悦。 此三家分别是登州太守陈鼎臣之女陈娟,泉州知府王宏道之女王瑶,荣国府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女,凤藻宫女史贾元春。” …… 袁竞听了前面两个名字,神态一直处之泰然,当听到贾元春的名字,眉头微微一跳,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讶。 当日贾琮通过袁竞之手,给宫中的元春送年礼书信。 按照宫规,宫外之物入宫,都要经过严密盘查,自然也要拆看书信内容。 之后元春有书信送出宫门,照样也逃不脱盘查之事。 袁竞心中十分清楚,贾琮和贾元春都通过自己传递信件,根本就没打算隐瞒什么。 因自己是乾阳宫值守太监,他们如此行事,不过是借自己之手,向当今圣上表面心迹,贾家珍视皇恩,知足守成,不做圣宠非分之想。 以威远伯贾琮的精明干练,怎么可能做出出尔反尔之事,这不是留个天大的话柄祸根吗? 而且,当时圣上知晓贾琮和贾元春的心意,言语之中还颇为嘉许,这是极其认同贾琮所言所行。 如今却不知因何缘故,此事竟节外生枝起来? 袁竞虽不肯定此事是否贾琮所为,但他绝对不会去蹚这淌浑水。 他将装着银票的锦袋在桌上一推,脸色清冷的说道:“无功不受禄,这银子咱家可不敢受。 这几日圣上都批阅奏章到子时,十分辛劳,郭公公一直都在殿内伺候圣上,咱家也要整夜在殿外值守,夏公公邀宴,无福消受。” …… 那小黄门见袁竞突然话风异样,不禁脸色大变,他请不到袁竞赴宴,回去和夏守忠可不好交差。 说道:“袁公公既然还有皇差,小人去回禀夏爷爷,夏爷爷极看重公公,必定要改日设宴相邀。” 袁竞说道:“还是不必了,三年屏选之事,事关后宫靖平,皇家血脉传续,咱家年轻识浅,可不敢在这上头莽撞。 说句心里话,银子是好东西,咱家也很喜欢,但是有银子也得有命花。 咱家虽然卑微,不敢妄称君子,但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 那小黄门听了袁竞这一番话,整个人都凌乱了…… 方才他说屏选走门路之事,袁竞还是一副和光同尘的样子,怎么转眼之间就大义凛然起来? …… 大周宫城,内官监,夏守忠居所。 堂屋之中已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两位锦衣太监已落座,只是谁也没有动筷子。 袁竞虽然品阶低于他们,但是身份特殊,他们即便作为内侍上官,也不敢过于怠慢。 夏守忠今日原本心情极好,本次三年大选,请托之人颇多,他也是精挑细选,才定下三家才貌出众的。 他前后已收了这几家几万两银子好处,当真是一笔惊人的横财。 这种选秀请托之事,因中选之权,皆在圣上一人,即便收了人家银子,最终事情未成,旁人不好说闲话,这银子极容易赚。 宫中之人但凡涉及,都不会拒绝这等好事,在夏守忠看来袁竞必定也是如此。 只是他派去请人小黄门,已去了许久时间,至今都没回来,让夏守忠心神有些忐忑起来。 已经入席的两名锦衣太监,神情也有些踌躇,这种事只要相关一人未谈妥,这笔好处便到不了手…… 终于,在夏守忠望眼欲穿之中,那小黄门总算是回来了,夏守忠一看他沮丧的脸色,便知道事情没成。 那小黄门战战兢兢将事情说了一遍,夏守忠脸色阴沉,一个耳光将那小黄门打了个踉跄,骂道:“没用的小崽子!” 那小黄门满腹委屈,过了少许,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夏爷爷,刚开始说事的时候,那袁竞还挺好说话,并不像抵触此事。 只是他这人很是谨慎,一定要问举荐何人,等到我说明三家名字,他才突然变了神情,一下便翻起脸来。” 夏守忠听了这话,满腹狐疑,自言自语说道:“难道咱家选中的三家人,有什么见不得的人之处,才让袁竞避之不及?” 但不管真实原由是什么,这事既然在袁竞面前露了底,他又坚不掺和其中,这事便再也做不得了。 夏守忠虽已收了三家几万两银子,不过登州太守陈鼎、泉州知府王宏道都不在神京,交割事情的不过是管家亲属之辈,还算容易应付。 但是第三家请托之人,却是他夏家的族亲,万万糊弄不过去,且荣国贾家来头极大,此事必须有个交待。 至于是和自己族亲商议再定,或派人和那威远伯贾琮说明缘由,还需思虑仔细后再定…… 第五百七十三章 爱欲嗔痴毒 神京,庆逾坊,夏府。 这日一大早,夏太太母女在内院堂屋用早食,便有管事婆子来传话,说夏公公派了人来家,要请太太出来说话。 夏太太听了心中一惊,前几日王夫人和她筹措银两,交由夏守忠的心腹,送入宫中打点疏通,给元春谋画屏选大事。 如今时间没过去多少天,难道就有了进展,或者一万两银子,竟然还不够用度,夏守忠这么快派人来传信? 夏太太心中狐疑,便让管事婆子将人带到偏厅,自己即刻过去说话。 等到夏太太刚出门,夏家姑娘便放下碗筷,跟着出了堂屋。 夏府偏厅之中,夏家太太见到了来人,这人她也是认得的,是夏守正忠的心腹小太监陈宝。 夏太太笑道:“原来是陈公公到府,也是多日不见,不知是否族兄有事需要吩咐?” 陈宝说道:“因前番太太托夏爷爷办理之事,出了一些状况,事情有些棘手,夏爷爷让小人给太太传信。 因为宫禁森严,今日也是趁内官监出宫采办的档口,小人才能抽空到府上传话。 不可在府上耽搁太久,以免令人生疑,过会儿就要回宫。” 夏太太听了陈宝的话,便品味出其中不妥,心中微微有些发紧。 问道:“可是贾家姑娘的事情,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陈宝想到那日邀宴袁竞的遭遇,还有夏守忠那记耳刮子的火辣疼痛,有些话可不敢都和宫外人说明,省得又要肇祸。 他略微想了想,说道:“夏爷爷得了太太托付,便在宫中费心筹谋此事,刚开始各处人口打点都很顺当。 只是疏通到关键之处,却出了不小的变故,有人发话,此事不能办下去。 夏爷爷虽在宫中极有位份,宫中人人都很看重,但有些事还是要看风向,知进退,不然妨碍别人可就不好。” 夏太太听了一头雾水,这小太监说了半天,都是云山雾罩的,也没说明这事为何要半途而废。 问道:“陈公公,不知这事那里出了阻碍,以族兄的能为本事,竟然也要被难住。” 陈宝自然不会和夏太太说明,是当今圣上的身边行在太监,生生把事情撅了回来。 这种话要是和宫外人说出去,留下的话柄和祸根可是不小。 陈宝说道:“宫中之事都是牵扯风险,动辄就关系生死,太太不知道就里才最保险。 夏爷爷将此事中途截停,也是出于同族之亲谊,不想桂花夏家行差踏错,因此祸事降临……” 夏太太一听这话,浑身寒毛竖起,便再也不敢多问。 …… 她虽只是商妇,但夏家是几辈子皇商,历来和户部、内务府的衙门打交道,自然听说不少宫闱凶险的传闻。 听了陈宝这暧昧不明的话语,哪里还不清楚,连夏守忠这样的老太监都忌惮之事,哪里是夏家能沾惹的。 陈宝见夏太太已变了脸色,要说的话也就点到即止,又从身上拿出一个锦囊,轻轻放在桌上,推到夏太太身边。 说道:“前番夏爷爷为了太太请托之事,费心思打点各方,已经用去六千两,其中酒宴来往人情,还都是夏爷爷自己贴补。 但是那些送出去的人情银子,却是没办法要回了,左右这些银子也不白花,人情面子都在,以后太太如有请托,说不得还能用上。 这余额的四千两银子,夏爷爷让我务必交还太太,此事只能就此作罢。” 夏太太一听这话,心中暗骂,夏守忠这死太监,心肠也太黑了些,事情没办成,一万两银子先黑掉六千两,当真不是个东西。 …… 但她心中虽这样想,嘴里自然不会漏出半句,脸色和蔼的说道:“宫里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地界,那个地方真佛太多,办事情自然最难。 此事又不是族兄没有尽力去办,也是不得已才会这样,而且族兄应我请托办事,怎么还能让族兄帮我贴补银子,这实在不妥。” 夏太太将那锦囊往陈宝面前一推,笑着说道:“这送出去的银子,哪里有往回拿的道理,就当是我给族兄填补亏空。 其中如果还有多余的,就当我那女儿给他这族叔的孝敬,族兄自小入宫,无儿无女,能有今日成就,实在让人钦服。 小女已是及笄之年,来日能得良缘,只要族兄能赏脸莅临,吃一杯喜酒,也不枉同族亲眷之情了。” 陈宝看到夏太太推到身前的锦囊,心中也是惊讶意外。 他日常跟着夏守忠身边,对他打点办事可是门清,夏家请托办理贾元春之事,夏守忠的确已打点部分人脉, 但是花去的银子也就两千多之数,他退回夏家四千两,一个来回便吃进三千多两亏空。 要不是夏守忠和夏太太是族亲关系,多少要留下些情面,只怕这四千两都要吃干抹净。 他虽事情没给人办成,但用别人的银子做人情,还收拢了不少人脉,当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 陈宝心中多少也清楚,这夏太太可是桂花夏家的当家人,平时在外头也见多了世面,必定能看出其中奥妙。 她不仅没有丝毫不快,竟然还把四千两相送,出手气度竟如此不凡,难道她另有事相求夏爷爷? 陈宝想到上次袁竞的事办砸了,还挨了夏守忠一个耳光,这脸面怎么都要挣回来,省的以后失去了器重,在宫中不好混世。 听着夏太太话中的意思,隐约提到女儿亲事,莫非其中有些文章,竟需要夏爷爷携手? 陈宝想到夏守忠最爱银钱财货,如果能帮他牵线到夏家的差事,岂不是让给夏爷爷找了发财的路子。 到了那时就能把袁竞的事情揭过,以后必定更得夏爷爷的器重…… 陈宝试探着问道:“太太提起儿女亲事,令爱是大家之女,必定人物出众,家中又和荣国贾家这等豪门往来,莫非姻缘也要出于此? 夏家如能匹配这等豪门,倒是一件大好事,夏爷爷是太太的贵亲,听了此事岂不也有光彩?” 夏太太听了陈宝这话,脸上生出笑容,只是这笑容之中,多少有些意味深长,有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得意…… 说道:“为人父母,总希望儿女终身有托,只是夏家门第平平,荣国贾家是世勋豪门,哪有这么便利的事情,倒是承公公吉言。” 陈宝听夏太太并未把话说透,自然不敢多问,左右回去一字不差告诉夏爷爷,他自会定夺。 …… 陈宝又想到一事,问道:“小人出宫之事,夏爷爷曾交待过,此事是否要和威远伯贾大人招呼一下,毕竟贾女史是他的长姐。 这位贾伯爷如今深得圣上看重,可不要因为此事未成,对夏爷爷有了误解,将话说开总是好的。” 夏太太也是狡诈之人,一听陈宝这话,便知道夏守忠以为元春之事,是那威远伯贾琮所托。 夏太太是商路上沉浸之人,做事思虑谨慎,既然帮王夫人走动此事,事先早就打听过此事底细。 此事从头到尾,都是王夫人和她筹谋,中间从未提过贾琮一句。 王夫人对这位侄儿,言语之间颇有芥蒂,夏太太这么精明之人,哪里会听不出来。 而且,夏太太十分清楚,王夫人筹措的六千两银子,其中很大部分份款,都是变卖嫁妆铺子财货所得。 夏家是神京商路上的翘楚,这种生意行市的消息,哪里能瞒得过她的耳朵。 如果此事真是贾琮在背后筹谋,贾琮身为贾家两府家主,因元春之事在宫中打点所需银两,便会从贾府公中拨出。 哪里用得着王夫人变卖私财筹钱,最后额度不足甚至还需夏家协助。 这些事情夏太太即便不用当面问王夫人,心中也是算计得一清二楚,元春之事必定是王夫人私下行事,与那贾琮毫无关系。 但是,元春之事,是否是贾琮参与操控,对夏太太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她也从来不是真心实意,为元春奔走后宫尊位之事。 她之所以如此热心帮着王夫人操办此事,不过是加深和贾家二房的牵绊,另有所图罢了…… …… 但是,夏太太即便早看清事情根由,却没必要什么底子都让夏守忠知道。 她是个寡居多年妇道人家,还能将偌大的皇商之家,维持到风雨不透,岂是个心思简单的。 她见多了商路上尔虞我诈,自然非常清楚,有些事情明暗不清,浑水摸鱼,反而更让人心有顾忌。 尤其是对付夏守忠这样心狠手黑的人物,那位舞象之龄就名声卓著,把女儿迷得神魂颠倒的威远伯,更是个极好用的威慑…… 她微笑说道:“此事倒不用族兄担心,依我看来,既然贾女史之事作罢,族兄更没必要露面,反而可以置身事外,这样也更加妥当。 一向与我交接此事,乃荣国府二房太太,我会将事由传达给她即可,其余我们就不用理会了。” 陈宝并不知此事就里,自然也不好自作主张,听夏太太说的也算有理,他回去转述夏守忠便是。 夏太太说道:“还请公公回去,务必转达我一番心意,以后夏家之事,还要请族兄多多照拂。” 夏太太说完,又让心腹婆子去支取五十两纹银,用来请陈宝喝茶。 五十两银是小黄门整年多的俸禄,意外之财让陈宝十分欣喜,连声说定将夏太太的嘱咐,如实转达给夏爷爷。 …… 那陈宝刚离开不久,偏厅屏风之后便出来夏姑娘,方才她听到宫中来人,便知定关系贾家大姑娘屏选之事。 如今,但凡贾家之事,夏姑娘都感兴趣,因她觉得这些事情,总能和贾琮牵扯起来关系。 她心中执念已深,心思也变得怪异扭曲,总觉得多听这些贾家事,便能和那回首隽美无俦、举止风姿卓绝的少年,愈发靠近一些。 这种怪异的念头,一旦在心中泛起,便有些难以克制,浑身都生出燥热心动…… “娘,夏守忠这老太监,当真不是个东西,娘托付他的事情,他没办成不说,还生吞了六千两银子,缺了大德,难怪要断子绝孙!” 夏太太听了女儿话语放肆,皱眉说道:“大姑娘家的,说话也不知忌讳,什么断子绝孙,忒难听了,让人听去像什么样子!” 夏姑娘对母亲的训斥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娘啊,既然事情没办成,他退回四千两银子,你干嘛不好好收着。 四千两可不是小数目,银子可不是大风能刮得来的,你干嘛又白白送给那老太监。” 夏太太看了女儿一眼,有些溺爱的说道:“你别没每天琢磨那些没用的事,咱家没有男丁,这份家业迟早要让你带走。 娘怎么会不知道,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但是银子该用的时候,除非你手上没有,不然不要说是四千两,四万两也要舍得。 夏守忠虽然与我们家是族亲,但也是疏远了几辈子的情分,这族亲也就是个虚名头。 咱们家要在神京笼住他这条路子,可不就得用银子吗,难道还真靠这族亲的虚名? 这次他没办成事情,便找借口吞没了六千两,娘难道不知他是个心黑的,他还来四千两,不过是给自己留个面子。 他担心要是真整个吞了,我们家心中不满,要是将这事说了出去,就此坏了他的名头,以后谁还敢找他办事。 没人敢用他手上的权柄,他便是在宫中做上总管太监,对宫外的人来说,他也是个废物,以后他还怎么发财。 他这个人贪财成性,心中也是舍不得这四千两,没法子才让人送来。 但是娘如果真收下了,我们家和他的交情也就断了,以后再找他办事可就难了。 但是舍出这四千两银子,多出的好处却着实不少…… 夏守忠和陈宝因贾元春的事情,必定以为夏家和贾家关系匪浅,娘又故意漏出你亲事的话头,让陈宝以为夏家和贾家有姻亲之意。 这话他回去必定学给夏守忠听,如今那个贾琮是贾家家主,人人都说他极得皇器重,夏守忠是宫内老太监,必定知道这种行情。 所以,因为这层虚掩的意思,他对咱家也多一层顾忌,以后只有我们抛食,没有他上门搜刮的份。 夏守忠在内六宫有些脸面,说不得因这四千两的好处,得了便利,在其他事上推波助澜,也是未为可知。” 夏姑娘只是听母亲讲解心思,一时就没留意这里话中有话…… …… 夏太太继续说道:“再说这四千两银子,论理也是贾太太的,我家虽借了出去,却是要还的,这笔银子也是娘给你预备的人情债…… 况且,贾元春之事,夏守忠无法操办,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件好事,更少了担当不必要的风险…… 夏家虽有金银,但是归根到底,我们这样的人家,真正结交上荣国贾家这等门户,长远打算才是大有用处!” 夏太太说到这话时,心中颇有感触,夏姑娘听了这话也是俏脸粉红,芳心萌动。 只是,夏太太说这话,心中想着是怎么搞定王夫人,还有她的宝贝儿子贾宝玉。 但是,夏姑娘听了母亲的话,心中想着的却是风姿独绝的贾琮,幻想着哪日能和他风流如意…… …… 正当两母女各自心思,外头丫鬟来报信,说贾家太太的陪嫁婆子,得了她家太太吩咐,送了些店中上等锦缎瓷器,如今人已进了内院。 夏太太微微一笑,说道:“必定是那笔银子入宫多日,贾太太已耐不住性子,派她的心腹来打听消息了,金桂你陪我一起去见客。” 夏姑娘不乐意的说道:“娘,我最烦这假惺惺的贾太太,他的陪嫁婆子,不过是她家的奴才,娘去和她说话,就够给脸面了。 何必还让我陪着一起去,一个不上档次的老奴才,她哪来怎么大的脸!” 女儿的骄横尖锐,似乎颇让夏太太头疼,叹道:“她是贾家的奴才是没错,可她却是代表贾太太上门的。 娘让你去见面,可不是为了见她,实际上是去见贾太太才是,这婆子回去必定一五一十回复。 贾家人知道家中奴才上门送礼,你一个闺阁千金也亲自接见,他们这样的诗书礼乐世家,只会觉得你这大小姐大度有礼。 这话头传回贾家,可是给你得个好名声,娘一心为你做面子,别不知好赖。” 夏姑娘一听那句传回贾家一个好名声,竟鬼使神差般想到,自己这好名声传回贾家,他必定也会听到…… 她想到这一桩,心中便觉得受用甜美,爽快的应道:“那就听娘的意思,我也去见见这老奴才。” 夏太太见女儿变得够快,心中有些意外,不过女儿听话是好事,也不太放心上。 她虽知道女儿迷恋贾琮,只当是年轻姑娘乍然见到俊俏少年,一时之间迷了心窍,才会念念不忘,过去一段时间就淡忘。 夏太太自己也是姑娘家过来,认为自己这番推测必定没错,却绝没想到女儿这等走火入魔,心思这等偏执古怪…… 夏太太说道:“等会见了人,你只问好便是,其他话都不用说,自有娘来应付就成。” …… 夏府内院堂屋,夏家母女见到个年近五十的婆子,身边还有一箱子礼物,里面放了上等精致的锦缎、泰蓝瓷器等物。 这婆子也姓王,是王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随着王夫人嫁入贾家,并没有做了通房丫头之类,而是自己成家立户。 王婆子不仅精明能干,最难得还能识文断字,多年来都是王夫人的心腹,更是她的左膀右臂。 自从王夫人筹措大笔银子,交托给夏太太送入宫中,为女儿元春打点关系,谋取后宫圣宠。 此事让王夫人日夜悬心,过去多日都没从夏家得到音讯,终于还是熬不过性子。 便让心腹婆子带了店里仅存的上等绸缎瓷器,借着送随手礼的名头,到夏家打听消息来了。 王婆子见了夏家母女,连忙上前寒暄,又说了太太正巧得了些上等布料瓷具,送一些给夏太太赏玩。 王婆子见不仅是夏太太出来见面,夏姑娘这等闺阁千金,居然也跟着母亲出来,正儿八经和自己见礼。 她毕竟只是王夫人的家奴,这等场面也觉得了体面,想到自己太太常说,夏家姑娘极好的,也觉得太太果然有眼光…… 夏太太和王婆子客套几句,笑道:“原本正有话要和你家太太说,刚巧你就来了,正好替我给你家太太传话。 我和你家太太踌躇礼金,为你家大姑娘筹谋之事,今天上午宫中已经来了信息。 我家那位族亲,内官监的夏公公已知你家姑娘情形,在屏选之列中都算品貌极佳之人,夏公公能有缘举荐,也觉得很有脸面。 如今宫中各处打点,都还算颇为顺当,此事眼看着已有眉目,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你家太太多半要大喜了,你回去提前帮我道贺吧。” 王婆子听了这话,心中也十分喜悦,自家太太自搬入东路院,真是浑身不自在,处处不安稳,如今总算熬出头了。 她连忙不住向夏太太道谢,又说了一车子夏家当真好手段,这等大事不出十日时间,竟然便有了这等结果,当真了得云云…… 一旁的夏姑娘听了母亲这话,一双秋水明眸,眼波流转,凭生娇媚,心中却是疑惑翻腾。 娘这是哪根筋不对了,竟然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 第五百七十四章 设局欺妄念 神京,庆逾坊,夏府。 夏太太言语和蔼喜庆,隐含着蛊惑人心的韵味。 自从王夫人搬入东路院,失去荣国当家太太的身份,连带着王婆子这样的奴才,身份地位也大打折扣。 荣国府中又多逢高踩低的家生老奴,日常见了王婆子这样的人,没少冷眼奚落。 如今见自己大姑娘前程有望,如在宫中谋得尊位,自己太太就要咸鱼翻身,说不得将来还能落个皇亲国戚。 自己这样的陪嫁奴才,也好跟着鸡犬升天,西府那些黑心没眼力劲的货,到时让她们好好现眼,岂不痛快。 那王婆子虽也是干练之人,但她有王夫人这样的主子,那几分城府心机,那里是夏太太的对手。 只怕是被人卖了,都还会笑颜逐开帮人数银子。 如今,她只想早些回去和王夫人报喜,也好讨自己太太的欢心。 于是又和夏太太说了许多道谢好话,便急着告辞离去。 夏姑娘见那王婆子出了堂屋,问道:“娘,早上那小太监明明都说了,贾元春的事出了变故,夏守忠那老太监都不敢操持这事。 你怎么还哄这老婆子?” 夏太太说道:“当初我帮贾太太筹谋宫中之事,又不是一心帮她做皇亲国戚,不过是借此和贾家套上干系。 她女儿如真有坐上妃位的命数,饮水思源,我们夏家也能沾光。 如今连夏守忠都不敢沾惹此事,说明贾元春身上担着风险,夏家及时截断此事,才是自保的正理。 此事不管成与不成,对我们来说都是无伤大雅。 但此事根底没必要让贾太太知道,不然娘一番心思做下的人情套子,岂不是白白荒废了。 那贾太太心思虽大,但以往只是尊荣内宅的官勋太太,在宫里没什么人脉根底,这件事还不是我们怎么说,她就得怎么信。 我们夏家孤儿寡母,是只有金银的皇商人家。 自从你爹过世,娘这日子过得如履薄冰,日日想着如何绵长夏家家业,多为家门筹谋凭仗势力。 没想到我家和薛家议亲,竟然带来这等奇怪的机缘, 按照常理来说,夏家这样的商贾之户,是万万攀不上荣国贾家这等门第,娘只好用这种曲中求直的手段。 女儿,娘这般机关算尽,还不是为了你和夏家的将来着想,那贾宝玉虽不算出众,但国公嫡孙的身份,却是正儿八经的……” 夏姑娘一听这话,不服气的嚷道:“娘,你怎又说那贾宝玉,他那娘气兮兮的样子,女儿见了就没劲,你老拾掇这种破玩意儿。 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干嘛一定要嫁这么个样子货。” 夏太太听了女儿的话,也是大感头痛。 她自然知道,女儿心中还放不下那个贾琮,被那人遮蔽了眼目,不要说宝玉,换个其他人,多半还会歪派成拾掇破玩意儿。 她和那个贾琮连句正经话都没说过,居然会为那人如此走火入魔,真是冤孽。 但是,夏太太不仅精明狡诈,而且深知人情世故,她自己也是过来之人,知道女儿家情窦乍开,痴迷情欲,不是一言半语可以劝解。 只怕自己越是劝阻训斥,反倒让女儿对那人愈发入心,也只能对此事置之不语,时日长久过去,女儿无人叙说,心里多半也就淡了。 夏太太打定了这番心思,自然不会顺着女儿的话头去说。 说道:“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娘不会强逼着你低头,但是眼前这桩机缘,娘却会好好操持,以后也为夏家和你留一条路子。” 夏姑娘听了这话,虽心中有许多不愿,但是母亲和贾家拉近人脉人情,她却是很乐意的,当然她不是为那个贾宝玉…… …… 荣国府,宝玉院。 正屋里散着淡淡的药气,宝玉百无聊赖的坐在书桌前,拿着毛笔随意写写画画,又烦躁的将笔丢进砚台。 麝月身姿苗条,素面秀丽,穿艾绿底刺绣镶领长背心,象牙色交领袄子,霜色长裙,端着朱红镶贝托盘进了屋子。 托盘里放着白瓷镀银描花碗,里面盛着滚热的药汤。 自从那日因袭人一番传话,宝玉癫狂胡搞一番,本想以痴情做派,能换来黛玉怜悯垂青。 没想到黛玉连面都露,让他一番自恋心意付之东流。 再加上贾政及时出现,一番畜生孽畜的凶暴谩骂,宝玉好端端痴情癫狂公子做派,一下变成抱头鼠窜无耻样,也是大煞风景。 没想到贾政心中气恼,却没打算轻易放过这荒唐儿子,事发之后第三天,便勒令他到东路院考较功课。 这种父教子的事情,在世族大家是天经地义,即便贾母再宠爱宝玉,也绝没有拦着的道理。 左右就是宝玉去了之后,贾母派了两个心腹婆子,去东路院那里等着,省的出了事情也没人知道。 但是,这些年时间,但凡贾政对宝玉的功课考教,少有看得过去的收场,这次更是如此。 宝玉的功课本来就马虎得过份,又因失了和黛玉的缘分,正是五内俱焚之时。 即便肚子还留点货色,也在心神糜费之下,消磨了大半,加上贾政压制性的威势,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贾母派来的心腹婆子,拿着鸡毛当令箭,又得了王夫人的救场,将宝玉接回荣国府时,他双手已挨二十戒尺,早已红肿一片。 在旁人看来,贾政考教宝玉也是有的,不过这顿打倒像是有意为之,不过是追究那日宝玉癫狂装傻之过。 宝玉回西府之后,据说是受了惊吓,又吹了冷风,当天就病倒了,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 贾母因此为宝玉高挂免战牌,派人嘱咐贾政,这月让宝玉养养身子,等好结实了再读书,勿要再紧紧相逼,再弄出事情可是不依。 …… 宝玉因此躲过一劫,又想到前番因黛玉之事,癫狂胡搞一番,没得到好处,还被老子当众羞辱,实在大失脸面。 于是也借着养病的由头,窝在自己院子里躲臊。 唯一让他挂心的就是,林妹妹病好了没有,有没有来西府走动,还私下让袭人去打听。 虽那日他一番胡闹,已是颜面扫地,但多年来的觊觎期盼,那里说放下就能放下,终归还有些痴心妄想。 袭人这几日也明白过来,黛玉哪里是病了,根本就是有意躲事,她和自己那番话,多半也是早有用心,自己不过是摊上了。 但是宝玉的吩咐,袭人也不好不应,常出去走动一趟,回来只说林姑娘还在东府养病,这几日都没来西府走动。 其实即便黛玉来西府走动,袭人多半也是装没看见。 那日的事情一闹,老太太和二老爷都发了话,二爷和林姑娘的确不够般配,两人姻缘之事,也就彻底了断了。 再加上因林姑娘的缘故,二爷弄成这等狼狈样子,太太因此心中恨死林姑娘,更不可能将二爷和林姑娘牵在一起。 在袭人看来既然是鸡飞蛋打之事,索性大家撂开手就好,自己何必寻摸机会,让二爷再去招惹林姑娘。 到时候再惹出什么事,闹开了又是一场不可收拾。 …… 宝玉倒也不是完全傻痴,也看出袭人因前面的波折,心中似乎有了顾忌,对黛玉之事,多少有些不上心。 他见麝月端了汤药过来,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宝玉身边的几个丫鬟,袭人早就和宝玉做出事,又担这老太太房里丫鬟的名头,在宝玉房里于公于私都占他人一头。 碧痕和秋纹也是一心往宝玉身上贴,一个和宝玉早就得了手,另一个至今没得逞罢了。 唯独麝月有些与众不同,她身上的精明干练,比起袭人半点都不差,但是历来都不争不抢,也不上赶着讨好宝玉。 从来都是做了本份之事,自己一个人自在,颇有些无欲则刚的做派。 因此袭人对麝月也信任亲近,秋纹虽有几分厉害,也不敢轻易招惹她。 宝玉也素来知道麝月口齿厉害,办事利索细密,比起袭人半点不差。 …… 宝玉说道:“麝月,我都在屋里养病,外头的事也不清楚,你常有走动,可知林妹妹病好了没有,最近有没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麝月也是精明人,听了这话微笑道:“这些日子二爷病了,我都在院子里忙碌,少到外面走动,倒是没留意林姑娘的事。 二爷又不是不知,林姑娘从小体弱,但凡生病总要歇上十天半月,多半还在东府养着呢。” 宝玉因袭人对黛玉之事冷淡,正愁没人打探消息,秋纹和碧痕他不放心,唯独麝月平时举止灵醒,他倒更放心些。 说道:“不如麻烦姐姐出去转转,或者走一趟东府看看,只要得了林妹妹的消息就成,我心里一定记住姐姐的好处。” 麝月见宝玉不叫名字,改口叫起姐姐,做了这些年丫鬟,自然清楚他那些风流手段。 上回袭人去了一趟东府,惹出怎么大事情,以麝月的精明那里还会去趟浑水。 她微笑说道:“二爷,我也就配在西府走动,东府的门槛那是我能迈进去的,三爷立府以来,我便一趟东府都没去过。 那里的奴才认识我是谁啊,听说三爷治家严谨,寻常人都不让随意进出内院,我过去了还不不被人打出去。 再说上回的事情闹开了,紫鹃那日也是在场,林姑娘必定清楚事情究竟,如今对我们只怕有些不喜。 我就这么急赤白脸去东府,让人看到就是讨人嫌弃,算个什么意思呢。 二爷还是给我留些脸面,让我少些狼狈,我这人笨笨的,二爷使唤我端茶送水就成,其余的事我可做不好,省的给二爷惹祸。” 宝玉听到麝月说黛玉对自己不喜,又说去了东府讨人嫌弃,心中越发有些悲怆,只是终究不死心。 说道:“我也知道东府的门槛不好迈,也不好难为姐姐,你只去荣庆堂那边走动一些,遇到熟人打听一下,林妹妹有否来走动就成。 也省得我每日挂念林妹妹,我这身子又不利索,这世上也没个人知道我的心。” 麝月听了这话,想起那日宝玉闹出的变故,心中突然生出从未有过的膈应。 事情都已成了这样,二爷怎么还是这个脾性…… …… 其实那日麝月和袭人一样,知道整个事情始末,觉得二爷不要再对林姑娘空想,那才是正经,左右是不可能的事,何必还拉拉扯扯。 但是,她觉得宝玉这人,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求个丫鬟做事,也是好话好说的,自己也不好赖着不干。 麝月说道:“如今太太管得严厉,我寻常没要紧事,都不敢在外头逛。 上次小红只是出去逛了一趟,还被人告诉到太太哪里,生生被撵出去,我可是不敢讨这个罪受。 小红还有老子娘罩着,二爷,我要是被撵出去,可就再回不来了。” 宝玉赔笑道:“你只管放心去逛,别人问起,我只说我有事让你去的。” 麝月笑道:“那成,我就去走一趟,二爷给我兜着就行。” 麝月将托盘中的药碗端了放桌上,说道:“这药是我刚煎好的,二爷趁热喝了,等我回来再取空碗。” 她说完便转身翩然出了屋子,宝玉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端起闻了一下,眉头便皱成一团,随手将药汤都浇在花盆里。 他又没真的生病,喝什么苦药,弄不好还要拉肚子…… …… 麝月出门没多久,宝玉便听外头院子脚步响动,门帘子被人掀开,见到王夫人笑着进来。 问道:“我的儿,这几日吃了药,身子是不是好利索了些?” 宝玉见自己母亲精神格外敞亮,满面春风的样子,一改这段时间满脸愁绪,心愿不足的模样,心中微微有些奇怪。 说道:“吃了药好了少许,不过还有些不妥当,儿子再好好将养,总要等到大好了,也免得让太太担心。” 王夫人微笑说道:“你还没好利索,就安心养着就是,老爷那里我只会去说话。” 又拉了宝玉的双手来看,见他手上的红肿也消去,王夫人也算放心一些。 她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说道:“宝玉啊,为娘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下半辈子唯一能指望的,也就是你和你大姐姐。 你大姐姐入宫已九年了,如今眼看着就要得了前程,你也要给我争口气,日常多花些心思读书,不要老是惹你老子生气。 父子两个总是打打闹闹的,让人瞧着也不够体面,你这两年也狠狠心思,专心读书,也不用你考进士中状元。 但凡能进学业就够了,以后你大姐姐得了体面,也好有个由头提携你这兄弟,别人能当官体面,咱们也一定可以!” 宝玉见母亲突然壮志满怀的说话,怎么看着都有些膈应,话里还都是争气读书,科举进学,当官体面的话。 宝玉心中一阵悲鸣,自己被老爷一顿整治,至今还是心有余悸,怎么连太太都不省心,尽说这些仕途经济的话,还让不让人活了。 一直跟着身边袭人,听了王夫人这番话,心中也有些诧异。 太太这话怎么没头没脑的,透着一股子古怪,大姑娘入宫九年,明年满了十年就能出宫。 早些年家中一直往宫中使银子,想让大姑娘在后宫上位,可这么多年过去都没动静。 自从琮三爷承袭了家业,都已放出话来,为了家门安稳,以后不再给大姑娘谋前程,老太太和老爷都同意这事。 难道大姑娘出宫,也算得了前程,这话怎么听着也不通…… …… 伯爵府,贾琮院。 正房之后的后院之中,修筑了一间水房,里面隔成前后两间,后间放着铁锅灶台,从屋外引入活水烧开。 前间修筑得雅致许多,四壁修葺平整,镶嵌着打磨光滑的础石,中间摆着宽敞的枣木浴桶。 房间顶部开着活动的气窗,靠墙的地方,摆着放置衣物用具的木柜,墙上的安了打磨光滑的木钩子,挂着两件长衫裙褂。 这间浴室是东西两府唯一的,完全按照贾琮的意思修筑,刚开始芷芍晴雯等人,都觉得有些古怪,但各自用过后都说极好。 这天贾琮读了半日书,用过午食,便入了浴室沐浴,此时正躺在盛满热汤的枣木浴桶中,蒸腾的热气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五儿除了外套,只穿一身松江软绵小衣,头上的钗簪都也已除去,俏美的小脸被热气蒸腾,泛着两朵红晕,更显娇丽动人。 她拆开贾琮的发髻,用鑫春号出的香水胰子,给贾琮的头发打上浓浓的泡沫。 双手十指纤纤,不停地揉搓贾琮的头发,然后又用水瓢勺了热水,很是细心的漂洗干净。 她歪头看了贾琮一眼,见他双目微闭,眉眼润泽俊美,比起小时候更加好看,不禁微微一笑。 说道:“三爷,前几日二奶奶听说太太变卖嫁妆铺子的财货,心中便有些好奇,让林之孝家的稍作打听。 回来说二太太最近和夏家走的很久,大概八九日之前,太太坐了马车去夏家,竟带四个小厮随行,像是身边带了要紧东西,举止有些怪异。 今天一大早,林之孝家的又来说,太太的陪嫁王婆子,带了不少礼物出门,看着马车去的方向,正是庆逾坊的方向。” 贾琮听了睁开眼睛,好奇问道:“庆逾坊又是个什么说法?” 五儿说道:“桂花夏家的府邸,就坐落在庆逾坊。” 贾琮目光中若有所思,说道:“难道太太变卖资材,竟和桂花夏家有关,这事听着有些古怪。” 五儿说道:“林之孝家的得了二奶奶吩咐,拐弯抹角找东路院的人打听,但都说不清楚这事,都说只有太太跟前的王婆子知道底细。 但王婆子是太太的陪嫁心腹,那张嘴巴也严实得很,林之孝家的即便本事再大,也是没法打听出底细的。” 贾琮说道:“打听不出来就不打听了,如今二房不再是荣国府正溯,太太即便背地做些事,依着她的性子,也没能为闯出大祸。 她爱折腾自己的私产,旁人也管不着,真闹出一些事情,也很难牵扯到西府,随她去便是。” 五儿说道:“下午我回了西府,就把三爷的话告诉二奶奶,不再理会这事就好。” 她又笑道:“上午三爷在书房读书,小红拎了一篮皮青橘过来,说是林家的亲戚,从泉州回来送的,拿来给三爷尝鲜。 东西也交给晴雯收拾,等三爷出去时尝尝,味道很是爽口呢……” …… 荣国府,荣禧堂。 麝月得了宝玉的吩咐,出了院子便往荣庆堂方向而去。 其实她和袭人是同样心思,对宝玉还想牵扯林姑娘,心中很是不以为然。 左右也是出去走一趟,回来交个差也就罢了。 她看着是往荣庆堂的方向去,走了半道路过荣禧堂,便停下脚步,见周围没人走动,便拐进了大门。 小红在宝玉院里当差时,麝月便和她要好,小红被王夫人撵走,也是麝月帮她收拾行李,还给她指了明路。 自小红做了荣禧堂管事丫鬟,麝月顾忌王夫人的厉害,且宝玉院里有秋纹这样的耳目,一直不敢去和小红走动。 如今得了宝玉的吩咐出门,正好趁便去看看小红。 并且,小红如今是贾琮的丫鬟,只要问一下她,便知黛玉的情状,回头对宝玉有个回复…… 第五百七十五章 帝宫传隐危 荣国府,宝玉院。 王夫人嘱咐了宝玉不少闲话,正要起身离开,闻到房中古怪的味道。 说道:“袭人,房里的药味有些浓重,日常让小丫头多开窗子通风,不要呕坏了宝玉。” 宝玉听了脸色一红,将书案旁的一盆杜若,用脚轻轻踢到案底,那花盆里被他倒了太多药汤,泥土都浸成黑色。 王夫人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我来了许久,其他丫鬟都见到,怎么惟独不见了麝月?” 袭人听了也是一愣,她倒是没留意到这事,一旁的宝玉眼神有些慌张,说道:“方才我有事让麝月去做,呆会儿就能回来。” 袭人听了宝玉这话,心中有些怀疑,宝玉日常都是在院里使唤丫鬟,极少叫丫鬟出门办事。 即便使唤丫鬟出院子跑腿,多半也是三等粗使丫头去办,没有让麝月这等大丫鬟跑腿的道理? 王夫人想到原先宝玉房里的小红,就是个有心计的,经常没事出去闲逛,结果和东府那人牵上关系。 自己因这小红不安分,就把她撵了出去,结果东府那小子愣是抬举了她,硬生生做了荣禧堂管事丫鬟,让王夫人丢尽了脸面。 这事在王夫人心中留下阴影,使得她对宝玉身边的一众丫鬟,都起了不小疑虑,多少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 王夫人听宝玉话语有些发虚,眉头微微一皱,她知道儿子一贯纵容丫鬟,常给她们护短,一时也不去说破。 说道:“袭人,院子里的人你要看好,日常不要闹出什么事,现在府上不比以前了,省得给人落下话柄,我和老爷脸上不好看!” 袭人连忙应了,王夫人又让宝玉留在房里休息,自己带着袭人出了房间。 等到两人走到院子口,王夫人话音有些严慎,问道:“这些时日,宝玉在房里可都安稳,有没有其他什么事情?” 袭人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跳,说道:“其他倒没什么事,只是二爷挂念林姑娘的病情,让我出门打听了几次。 不过,最近林姑娘都在东府调养,并没怎么来西府走动。” 王夫人听了脸色愤懑,说道:“林家以为多读了几本书,有了一些功名,便说出那样要文要武的话,如此奚落我的宝玉。 宝玉也是个实心眼的,如今还想着那丫头,实在是多此一举,以后宝玉再让你去打听,你应付一下就成,不要又让他牵扯起来。” 袭人一听这话,心中一松,她在王夫人面前提这样的话头,不外乎就是想得这样的话头,只是可惜如今太太再不提宝姑娘…… 说道:“太太尽管放心,我会按太太的意思去办,宝二爷是个重情义之人,如今也是年轻才会这样。 眼下二爷满了十五,过一二年只要成了家,心思也就稳妥了,也就不会再有这些杂念了。” 王夫人颔首微笑:“你倒是有见识的,这话也是在理,照理按宝玉的身份,要配一个贵勋官宦之女。 但是老爷的话未尝没有道理,不拘泥门第高贵,给宝玉找一个知礼本份的女子,好生过安稳日子,才是长远之计。 再说,贾家本就是国公门第,我们这样的人家议亲,对家的门第高低,本也不是什么打紧之事。 不像那些小门小户,总要寻高门贵女结亲,也好抬一抬自家门第……” 袭人对王夫人话中的吹嘘,似乎自动滤过,唯独不拘泥门第高低、知礼本份等字眼,也是很入她的心。 …… 荣国府,荣禧堂。 麝月快进荣禧堂大门,见院子里有两个粗使丫鬟,正拿着笤帚在洒扫庭院,院中各处门窗栏杆都洁净明亮,十分清爽轩朗。 院子四周靠墙的位置,都种满了青翠修竹,其余花圃假山之处,种植了许多薜荔、藤萝、杜若、风莲等花木。 麝月看出这些绿植都经过精心修剪,在仲春时节长得郁郁葱葱,满眼看去皆是青翠,让人赏心悦目。 她正见小红坐在正屋门口游廊上,衣着干净利落,脸色莹白,神情活络,鸦黑发髻身上插只镶翠银簪,正在绣一方绢帕。 麝月笑道:“你如今当真逍遥自在了,躲在这院子里头,都不知外面日月,是不是快忘了有我这人。” 小红抬头看到麝月,笑道:“麝月姐姐今日怎么有空闲,到这里来逛?” 麝月笑道:“我今日得了二爷的吩咐,出来给他办事,路过便来看看你。” 小红好奇问道:“二爷房里怎么多小丫头,出门跑腿怎么还使唤起姐姐来了?” 麝月说道:“还能有什么事情,二爷这几日病了都在房里,想打听林姑娘的病情,最近有没有到西府走动。 这事二爷也不敢太张扬,大概是觉得小丫头不牢靠,才叫我出门打听。 你也知道如今的情形,平日我也不好常到你这里走动,今日出门也是得了便利,过来看看你自在不自在。 再则,我想现在你是三爷的丫鬟,经常进出东府,必定清楚林姑娘的事。 我去找别人打听,弄得张张扬扬,也没什么好处,还不如来这里问你两句,又安静又便利。” 小红笑道:“我上午刚去东府给三爷送果子,回来便顺道去看了林姑娘,她脸色精神都极好,姐姐是个聪明人,必定知道其中缘故。” 麝月微笑说道:“这还不够清楚吗,林姑娘这么通透的人,养病只是托辞,我也早就猜到了。 荣庆堂里的事情,哪里是瞒得住人的,必定太太和老太太替二爷和她议亲,林姑娘得了消息,才生出这么一堆事。” 小红笑道:“姐姐既然是明白人,就知道林姑娘是个满腹经纶女子,从小又受林老爷这等父亲熏陶。 二爷有是散漫富贵性子,他和林姑娘本就不是一类人,这两人怎么都拢不到一起。 林姑娘这样的人物,总要一个少年得意,文武出众的人物,将来才能正经匹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麝月见小红说着话,目光中似乎有一股神采,还透着淡淡的得意。 她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东府那位爷,从小就对府上姊妹极好,林姑娘如今还住在东府,脱口说道:“你不会是说三爷吧!” 小红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过,是姐姐你说的才是,其实有些事儿不仔细想,倒也是罢了,仔细想过便不一样了。 别人都没提这个话茬,我们自然也就不说,姐姐是个聪明人,宝二爷还惦记这事,终究是落空一场。 姐姐服侍他一场,总也希望他有个好,老是在这上面打转,再像上次那样闹开,白让他自己丢了体面,这又何苦呢。” 麝月微笑说道:“小红妹妹说的极是,我回去捡简便的说于二爷听,想来时间长了,他总会淡了……” …… 麝月看了看院落四周,笑道:“你倒是个勤快能干的,把这荣禧堂里外操持得如此周到。 三爷挑了你做丫鬟,倒是真找对人了,我听说三爷日常都在东府读书,很少到荣禧堂走动入住,你这一个人住着,倒也清爽得很。” 小红俏脸一垮,说道:“你说的倒是轻巧,三爷都不来住,我把这里操持得再好,又能做给谁看,我这个丫鬟快成了摆设了。” 麝月调笑道:“你是不是巴不得三爷每天都来,看看你这能干利落样,心里才觉得自在舒服。” 小红大言不惭的笑道:“我就这么想的,三爷长得好看,我见了他可不就自在得美。” 麝月拧了一把小红的脸,笑骂道:“你现在真是不得了,这么没羞没臊的话,张口就来。” 院子里响起两人翠丽轻盈的笑声…… 麝月日常在宝玉院里,和碧痕秋纹说不上什么话,袭人倒是有时会来说些知心话。 不过都没她和小红说笑投契有趣,她又闲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荣禧堂。 …… 她刚走出堂口,正往宝玉院子里去,没留意到前面转角有人影闪动。 等到麝月走了过去,那转角处的人影才走出来,正是袭人。 方才王夫人过来之时,无意之间问起麝月,宝玉回话时神情有些慌乱,袭人日常贴身服侍,自然看出宝玉的异样。 她又得了王夫人的吩咐,让她日常看好宝玉身边人,不能闹出什么事情出来。 等到王夫人走后,袭人心中多少存着疑惑,不好去问宝玉,便自己一人出去转悠,想着看看其中究竟。 没想到刚好看到麝月从荣禧堂出来,袭人知道麝月以前就和小红要好。 只是麝月也是精细之人,难道不知太太现在最厌恶小红,她还去荣禧堂走动,也不怕犯忌讳…… …… 荣国府,宝玉院。 麝月回来院子,便拿了朱红镶贝托盘,到宝玉房里取空药碗。 宝玉见麝月回来脸色欣喜,问道:“姐姐出门没多久就回,莫非已打听到林妹妹的事?” 麝月笑道:“倒也是巧了,我出去没多久,就遇上了小红,她虽在荣禧堂当差,但现在也是三爷的丫鬟,最清楚东府的事。 我已帮二爷问过了,林姑娘的病没什么大碍,如今还在东府养着,还没来西府走动。 东府那边三爷和二姑娘会照顾好林姑娘,还有三姑娘和史大姑娘陪着,这么多人看着呢,二爷根本不需要操心。” 宝玉听了有些失望,喃喃说道:“林妹妹都养了多少日病了,如今还没大好,小红还说没什么大碍,可见这话不真……” 他又听到这么多人陪着林妹妹,唯独自己怎么就不能? 麝月见宝玉喃喃自语,怎么看都是执迷不悟,心中有些叹息。 她本想着劝说两句,可也担心话说多了,就像那日袭人一样,这位爷发起疯了,自己可没办法收拾。 她想到这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 荣国府,贾琮院。 贾琮刚沐浴梳洗完毕,正是神清气爽之时,又将这两日写的时文拟题,拿出来整理揣摩一番。 晴雯早在书案上摆了一盘青皮橘,五儿说过这是小红上午刚送来的。 英莲在一旁剥开果皮,收拾出一块块橘瓣,整齐的放在小碟子里,贾琮取过品尝,甘甜之中带着微弱酸涩,果然十分爽口。 他随手从书案上一堆书籍之中,抽出那本蓝皮小册,若有所思翻阅上面的官员名字。 根据柳静庵曾讲解过春闱规程,往年春闱到眼下前后几天光景,朝廷便会昭告春闱主考官及相关属官。 从前天开始,贾琮便吩咐江流,每日都去贡院门口查看,是否有朝廷的昭告公示。 他心中揣测,按照这本蓝皮册子所列官员名录,朝廷最终昭告的春闱官员,多半都会在册子部分名字重合。 这几日他让江流去贡院门口探听消息,江流回来也说起,如今酒楼瓦肆之中,但凡有举子聚饮,话题都不离春闱拟题之论。 据说学子中传抄流传的拟题,不少出自蓝皮册子上所列官员之手。 贾琮这些年不管在青山书院读书,还是常听柳静庵授课教益,听过许多关于春闱拟题的传闻,这本不算什么新奇之事。 但今年春闱,却离奇多了这本蓝色册子,就像无形之中竖立了一个靶子,让许多事情有了参照…… 贾琮时常细思此事,总觉其中藏着隐约的疑窦,但一切都是无端揣测,并抓不住一丝实据…… 或许大部分举子都没意识,这混淆不清的疑窦,是否还藏着难测的风险,他们只是将这本蓝皮册子,当做本年春闱一件特别的轶事。 …… 神京城东,汉承街,林兆荣别院。 书房的书案上宣纸,用几把镇尺压着,上面水墨淋漓写满了字,林兆和正在一旁奋笔疾书。 他正在笔录的正是那日春华楼饮宴,吴梁带来的拟题。 那日他虽没有誊录一份,但是他能夺魁杭州府解元,是个才气鼎盛的人物,多年沉浸书经,虽不是过目不忘,但记性却是极好。 这两日回来之后,温习书经之时,常常想起流传市井的那本蓝皮册子,还有吴梁的那些拟题,心中总会涌起异样心绪。 这天他也是一时兴起,仔细回忆两日前情形,将他们一一默写出来,虽然不能逐字逐句相符。 但是每道拟题的题意,却是默写得分毫不差。 其中几道题风或博大深远,或桀骜新奇的拟题,因为印象深刻,几乎一字不差的默写出。 此刻他正在书写其中一道拟题: 盖闻学之为王事者,始三皇五帝至于今日,未有改也,然古今有殊时,帝王有异治,世道有升降,各因其时以为治,而无一定之论…… …… 大周宫城,乾阳宫。 嘉昭帝正在浏览一本灰白封面的奏本,这是中车司刚上报的秘劄。 上面记录本年春闱之前,到京赶考举子,津津乐道于春闱主事官员揣测,并集录成册,四处流传。 各地举子热衷拜谒官员名士,市井之中流传千奇百怪的各类春闱拟题。 秘劄的最后还密录推事院曾秘侦此事,但最终并无所得云云…… 嘉昭帝说道:“周君兴业留意到此事,但他最近入宫,朕却从没听他说起?” 御案前侍立的郭霖回道:“中车司的人听到风声,曾追索此时原委,推事院的确曾动用人手探查此事。 还搜检一家印刷书册的书铺,意图在城外缉拿一名致仕官员,但皆一无所获。 依奴才所见,周院使虽留意此事,但并无查到实据,春闱乃伦才大典,事关天下举子,士林风议。 周院使手中没有实据,所以心有顾忌,不敢在圣上面前妄言,以免兹事体大,招致朝官非议。” 嘉昭帝似笑非笑,说道:“周君兴如今也会在意名望非议,倒也是奇怪了。 虽然历年春闱之时,举子猜度考官,传抄流传拟题,都是寻常之态。 眼下之事也未落端倪,但春闱取士,乃朝廷伦才大事,不可不防。 让中车司神京档口,索罗相关佐证,关注举子言行,以备日后不虞之需!” 郭霖连忙回道:“神京档口的档头,如今正在教坊司坐馆,奴才即刻安排办理此事。” 他又说道:“启禀圣圣上,袁竞向奴才密报,有人向内官监夏守忠请托,要举荐数名秀女入屏选之列,近日已在宫中各处疏通。 昨日,夏守忠邀宴袁竞,意图让袁竞予以佐助,并送银五百两,已被袁竞回绝。” 嘉昭帝冷冷一笑,说道:“三年一轮的屏选之事,这等魑魅魍魉之事,从未鲜见。 朕心中清楚得很,只是这些事情闹得不大,又多涉及诸多勋贵高官,朕不想过于追究,里外留些脸面罢了。” 郭霖顿了顿语气,说道:“只是这次夏守忠举荐的三名女子,有一人是凤藻宫女史贾元春。” 嘉昭帝原本并不在意此事,他登位多年,后宫阴暗之事早司空见惯,水至清而无鱼,没到大动干戈的必要,冷眼旁观罢了。 但是听到贾元春的名字,嘉昭帝神情先是微微一愣,接着目光中透出一丝厉芒…… 第五百七十六章 春愁压绣鞍 大周宫城,乾阳宫。 郭霖见自己说出贾元春的名字,嘉昭帝的神情变得冷厉,大殿中的气温似乎都降了几分。 刹那静默的氛围,空气中弥散的压抑之感,似乎在无形中加重,让郭霖脊背有些发凉。 他略微思索片刻,说道:“启禀圣上,威远伯贾琮是贾家两府家主,是否是他请托夏守忠筹谋,还不得而知。 奴才会派精干人手,尽快查明此事。” 嘉昭帝说道:“半月前贾琮借袁竞之手,和贾元春互通书信。 他知道袁竞是乾阳宫值守内侍,是常在朕跟前走动的人物,他此举不过是通过袁竞,向朕表明心迹。 其中意思,是他对朕给与的恩遇,心满意足,决意守成保身,不做后宫邀宠非分之想。 贾琮虽然年少,心志精明老练,即便经年老吏,也不过如此,朕不相信他会出尔反尔,自曝其短,做出这种蠢事。 那贾元春给贾琮的书信,看得出她和贾琮心意相通,都抱着同样的心思,是个知进退的女子,此事多半也和她无关。 如果不是这两人所为,哼,只要看贾元春如谋得后宫之位,对谁最有好处,便是谁暗中筹谋此事!” 郭霖说道:“陛下圣明,据陛下所言,那操控此事多半便是荣国太太夫人,或者是贾元春之父贾政?” 嘉昭帝略有不屑的一笑,说道:“贾史氏虽然年老昏聩,但她做了半辈子超品诰命,宗法规矩尺度,还是有一些的。 她虽一向不喜贾琮,但朕钦封贾琮承袭荣国世爵,贾琮便是荣国家主,这是毋庸置疑之事 况且贾琮毕竟是她的亲孙,他做了贾家的家主,贾史氏作为祖母,照样享用荣华富贵,她没必要和贾琮对着干。 况且她已一大把年纪,早就没有这等炽烈之心。 至于那个贾政,当年他虽有苦读之心,却无天份才情,太上皇恩赐他工部主事之衔,实际上便是废了他的仕途之路。 这十几年工部考绩,朕都有留意过,贾政才干平平,枯坐官衙,毫无建树,他如有这等野望,就不会是现在这等模样。 朕知道当年金陵贾王史薛四大家,数代都有联姻之好,那贾史氏便是出身保龄侯史家,朕还听说王家也有数女嫁入贾家?” 郭霖一听这话,心中微微凛然,说道:“陛下圣明,贾政之妻王氏,便是金陵王家嫡女,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胞妹。” 嘉昭帝忍不住一阵冷笑,阴恻恻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说道:“朕本来还想让你去问问夏守忠这老货,到底是何人指使所为,如今看来连问都不用问了。 必是王氏因贾家二房失了爵位权势,所以想为女儿谋取后宫尊位,借此在贾家翻身,再得权势荣耀。 她既是王子腾的胞妹,王子腾此人善于谋划攀附,多半逃脱不了干系!郭霖,你安排人手,给朕查一查此事!” 郭霖说道:“奴才遵旨,即刻派人去办,圣上是否要查明此事,以作惩戒?” 嘉昭帝淡淡一笑:“此事中途而废,未成其害,出师无名,没必要大动干戈,朕只是想深究其里罢了。” 郭霖问道:“圣上,贾元春是荣国公嫡长孙女,身份不同寻常,她入宫已九年,离十年腾换之年,不过余下一载。 圣上不如赐下恩典,提前将她放归其家,省得有人想要借她谋取圣恩,扰乱宫闱。” …… 嘉昭帝冷笑道:“你也说了,她离女官腾换之期,还余下一载,朕何必因她破例。 留她在宫中未尝不是好事,朕倒要看看,到底还有哪些魑魅魍魉会跳出来。 朕能够看得出,贾元春和贾琮虽只是堂亲,但两人心性城府相近,在贾家后辈之中,都是翘楚之人,书信交心,姐弟投契。 贾琮屡建功勋,几次入宫,皇后为显优容,数次恩赐他姐弟二人深宫相见,这种事也瞒不了有心之人。 前日,工部火器司作坊发来密报,贾琮虽在丁忧期间,但对后膛枪研制,却从未松懈。 定期都会亲至火器工坊,领衔后膛枪研发之事,在他的主持之下,后膛枪研发进度顺利,再有两月时间,便会有样枪试发定型。 到时大周火器将会再出盛况,朕会尽快用新制后膛枪,为五军神机营换装,以备军国不时之需。 这两年江南卫军出现如此大变,虽然贾琮两下金陵,屡出奇谋,肃清卫军大案。 但因锦衣卫失职,首犯杜衡鑫却被人刺杀于闹市;金陵火器私造工坊事发,也未擒获主谋,涉事的贾赦也死得颇为蹊跷。 这两桩大事,只要仔细推敲,便知其中仍有未了之局,如果不能深究其里,斩尽奸邪,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历来死水微澜之势,难以勘破谜局,只有出现波动变数,才能去伪存真,才能拨云见月。 一旦后膛枪研制成功,贾琮的火器研制之才,必定会再一次引人瞩目,他所具备的潜力,迟早要被人觊觎。 他会吸引最多的目光,他就会成为那个变数! 所以,眼下贾王氏为女儿谋取圣宠,为自己争夺权势体面,这和朕关注的大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你让人查究此事底细,让朕明白其中就里就好,不用太过惊动他们。 和贾琮相关之事,朕都要摆在那里,以待风云,以显端倪,希望他不会让朕失望……” 郭霖听了嘉昭帝一番话,心中不禁凛然,虽然自贾琮回京之后,明面上金陵之事已了结。 原来圣上心中一直疑窦未解,不管是江南卫军大案,还是金陵火器私造之事,他都深疑其中有未了之局。 而且这两件事都和贾琮相关,圣上是看重他身上有风云之气,要用他为饵,引人入彀…… …… 嘉昭帝又说道:“这件事朕暂时不想大动干戈,不过也不能由着姑息养奸,夏守忠在宫中多年,也算是老资历。 朕便给他留点脸面,他这等心术不适宜留在内官监,更不能让他掌后宫屏选之事,传朕口谕,调他去直殿监做管事太监。 他如再有悖逆之行,决不轻饶!” 郭霖连忙应道:“奴才遵旨,即刻就去办理。” 他知道夏守忠算是倒了大霉,调离十二监中颇有权势的内官监不说,还被圣上贬到直殿监。 内侍十二监虽都设在皇宫内,但这十二监手中的权柄,却是天差地别,其中以司礼监、御马监、尚宫监的权柄最大。 十二监中最困顿而无权势,就要数直殿监,因它只管各处宫殿廊厩洒扫,事务低贱繁重,一向是宫内太监避之不及的地方。 …… 伯爵府,贾琮院。 午后书房之中,阳光融和,沉静无声,贾琮如同往日一般,伏案温读经义,习作时文。 书案的另一头,龄官正坐在那里专心致志临帖。 窗外阳光照进书房,落在龄官纤薄细嫩的腰背处,满头乌亮的秀发,在阳光的余晕中闪着光。 她低头执笔,对着字帖细心临写,鬓边一缕发丝,在和风中拂动。 那眉似远山淡描,眸若秋水婉转,嘴唇粉糯糯,宛如豆蔻梢头初绽的春蕊。 龄官上身穿着绯红底卉纹交领背心,藕荷色立领袄子,白色松江棉长裙,腰上系着青莲色绣花汗巾。 靓丽活泼的衣色,更显得她面薄腰纤,袅袅婷婷,虽只是过了豆蔻之年,却已显风姿绰约。 书斋雅趣,纤腕悬笔,运走流畅,更有一股子说不尽的灵秀俏丽。 因明日是封氏的生辰,贾琮放了英莲几日假,让她回去陪伴母亲过寿,又让迎春备了一份寿礼送去。 英莲走的时候,将书房的事交托给龄官,正好龄官性子安静,也正能干得了这事情。 …… 当年在金陵之时,贾琮曾手把手教龄官识字。 因龄官天性聪慧,学字又十分用心,自从跟贾琮入了伯爵府,时间过去大半年,如今已能通读整本西厢唱词。 当初贾琮将龄官带回神京,她本来是邹敏儿为教坊司买的戏女,是贾琮找了杜青娘帮忙,转了教坊司乐籍。 所以,龄官日常不在贾琮丫鬟之列,虽入住贾琮院中,并无固定差事,每日或认字读书,或洒扫庭院。 隔三岔五便下厨一次,给贾琮做些江南口味菜肴,为他调换口味。 书房之中寂寂无声,南窗下案几上的西洋座钟敲了三下,贾琮放下书本,伸了伸腰身,便靠着椅子上养神。 突然感到一双柔嫩的小手,在自己两边太阳穴上慢慢揉搓,力道轻柔,原先的疲惫沉重,很快便舒展开了。 贾琮笑道:“龄官,你这手段是哪里学的,力道适中,很是舒坦。” 龄官笑道:“我在戏班学戏时,我师傅要教十几个姊妹,有人学得快,有人学得慢,师傅时常累心,着急上火就头痛。 就比如豆官,她虽然是个聪明的,但是太过贪玩,学戏的时候老走神,师傅教的腔调,经常被她唱走样,把师傅气的不轻。 师傅的戒尺一半都是给她预备的,嘻嘻。 因为我是学得最快的一个,空闲最多,每次见到师傅发火,我就给她揉一揉,熟能生巧。 师傅不头疼了,小姊妹们就少挨些手板子。” 贾琮笑道:“怪不得豆官、葵官她们都和你要好,你一说肚子饿,豆官就急着给你找吃的,原来你有让她们少挨打的本领。” 龄官被逗的噗嗤一笑。 …… 贾琮又说道:“龄官,好久没听你唱小曲儿,还真有些想听……” 龄官有一副清丽曼妙的嗓音,当初贾琮和邹敏儿在戏班初遇,就曾被深深惊艳,贾琮每每想起起,至今难忘。 龄官笑道:“三爷爱听,我当然爱唱,不过如今神京不是不让唱戏吗,别人听了去,会不会给三爷惹麻烦?” 龄官之所以这么说,因去年十月甄老太妃过世,国丧之期,常例禁绝歌舞酒宴。 但过了头三月大丧之期,民间早已松弛,酒楼瓦肆,虽依然禁绝歌舞,但酒宴早已常开,只是喧哗尺度需加克制。 在大宅门内院,年后黛玉、薛姨妈等过生辰,也是照开酒宴,但是戏乐歌舞却还是顾忌的,并不敢随意开禁。 所以,龄官入了伯爵府,除了独自练声,从不在人前唱曲儿,倒是可惜了她的好嗓音。 贾琮笑道:“在自己院子没什么打紧,你去关了房门,过来轻声唱来,我们两个自己听了做乐,不让被人听到就成。” 龄官听了贾琮的话,也觉得好玩,便跑去关了房门,走到贾琮身边坐下。 轻声笑道:“三爷送我的那套西厢唱本,我来回看了好多遍了,里面很多新曲调,我都学会了,都唱给三爷听可好?” 她笑着挨了贾琮近些,倒像是怕被人听去犯了忌讳,在他耳边轻轻唱道: “萤窗雪案,刮垢磨光,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 寂寂书房之中,曼妙的嗓音悠悠缓缓响起,娇丽柔婉,稚美通透,如丝如缕,似乎能绕梁三日而不散。 贾琮感到颊旁有青丝撩动,还有龄官身上淡淡的香味儿,伴随着动人的唱音,让人不自觉迷醉。 贾琮突然想起去岁,他带着龄官和邹敏儿,为躲避苏州卫指挥使罗雄的追索,半夜乘船逃离姑苏。 当日航船夜行,龄官也是像今日这样唱曲,舱中三人,各自情怀,如今想起依旧心潮涌动。 一曲终了,贾琮笑道:“龄官,这曲词非常好听,唱得也很是应景。” 龄官笑道:“三爷马上要下场春闱考状元,可不得选个应景的来唱,多亏三爷教我写字读书,不然我哪里懂这些。 就盼着这次三爷下场春闱,如愿以偿,金榜高中,我们也好跟着沾光体面。” 贾琮笑道:“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当真好情致,好气魄,希望不负这么好的曲子,来日也能有这般情怀……” …… 神京,东城,贡院门口。 这几日时常有不少赶考举子,特意来这里走动。 因按往年春闱的规程,这前后几日时间,朝廷便会昭告本年春闱主考官和相关属官。 春闱的主考官和相关属官,不仅仅主持春闱入场监考,更是承担考后试卷初筛、复选、评等、排名等遴选重任。 这关系到每一个赴考举子的仕途前程,在举子眼中便是重中之重之事。 因此,这几日陆续有举子到贡院门口观望,彼此遇到相熟之人,常会热情洋溢的高谈阔论。 萤窗雪案,刮垢磨光,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 曲中之意,不正是这些应考举子平生之志…… 今日也同往常一样,虽快要临近日落,但贡院门口聚集的学子,还是有增无减。 贡院对街的几家酒楼和肆铺,都坐了许多过来观望情形,顺便结伴用晚食的举子。 此时,街道的另一头,渐渐传来踢踏的马蹄声,初时声音极细,很快变得清晰响亮,最后成为急促的闷雷之声。 许多贡院附近的举子,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街道远处。 在街道的尽头,火红耀眼的落日映照,十余匹骏马沐浴着如血残阳,不急不慢的奔驰而来。 渐渐如雷的马蹄声,似乎在每个举子心头,敲响了隆隆鼓声,震撼着心神,荡漾起满腹热血…… 这些骑士之中,领头的是两名穿青色官服的礼部六品文官,其中一人身上背着明黄色包裹,神情异样肃穆。 其余十人都是顶盔贯甲,腰悬长刀,威武精壮的禁军骑兵。 贡院附近观望的举子们,如同被劲风拂过湖面,卷起层层涟漪,全部不由自主的围绕过来。 那十余骑到了贡院门口,两名礼部官员率先下马,其余禁军骑兵,策马拱卫,及时拦住不断涌上来的举子。 身背明黄包裹的礼部文官,仔细解下背囊,从锦盒之中取出黄文诏书,双手举起过顶,向北微微一礼。 此时,早有贡院属官和差役蜂拥而出,将贡院门口早就清理洁净的张榜处,仔细涂上细密米浆。 礼部文官将黄文诏书小心翼翼张贴上去,随从的十名禁军骑兵下马,在皇文诏书前立定护卫。 早已汇集过来的举子,已忍不住蜂拥向前,在禁军护卫之前,堪堪停住脚步,但依旧没停下人群的推搡和骚动。 此刻张榜于贡院门口的诏书,正是朝廷昭告嘉昭十五年春闱主考官和属官的名录。 …… 诏书上密密麻麻,罗列近百人的官员名字,拥挤的举子人群,不让发出或惊叹,或意外,或惊喜的声浪。 春闱之前,曾经掀起的各种波澜,就在这一刻,似乎都能隐约听到激起的回音…… 诏书的最上一行,赫然写着本届春闱的三名主考官,吸引了所有举子的瞩目。 内阁大学士王士伦、吏部尚书陈墨、礼部右侍郎黄宏沧…… 在街对面的一座酒楼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目光炯炯的望着皇榜。 他正是贾琮的随身小厮江流,他得了贾琮的吩咐,这几日都在关注贡院门口的动静。 酒楼的另一端角落,靠窗的桌子上,一个年轻人左手端着酒杯,小指处戴着一截褐色指套。 他也是目光灼灼,望着贡院门口的诏书,听着举子们念出的名字,便转身会账离开。 贡院门口除了赶考举子之外,神京各大贵勋高官府邸之中,像江流这样的人物,并不在少数。 对于这些人来说,整张诏书最有价值之处,不过是首行那三个名字。 当贡院门口观看诏书的举子,越聚越多,人声持续鼎沸之时。 这张诏书的内容,已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在神京各种渠道中流传,必将牵动许多人的敏感神经…… 第五百七十七章 心正破万法 神京,东城,贡院门口。 春闱钦定官员的黄文诏书,张贴在贡院门口过去半个时辰,围观议论者依然有增无减。 原先没在贡院附近的举子,也都在闻讯之后,犹如飞蛾引火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此时已在日落时分,夜幕渐渐降临,贡院属官在诏书张贴之处,挂起两盏巨大的灯笼,将那诏书照耀的通明清晰。 无数赴考举子摩肩接踵,聚拢在诏书之前指点议论。 人群之中吴梁神情兴奋,对身边的周严说道:“葆坤,没想到黄大人真的荣任副主考之位,对你我来说真是好消息。” 周严微笑着低声说道:“黄大人平易近人,又是希文家严的同窗故交。 上回你我上门拜谒,黄大人对希文这位世侄,可是亲近器重的很,看了让人很是羡慕。 黄大人是永安十九年殿试榜眼,学养深厚,在士林官场都具盛名,他能荣任副主考之位,实在是实至名归。 而且,黄大人对你这个世侄的学业,也是十分关心,上回拜谒还出了一道拟题,对希文剖题之法,颇多点拨之论。 我在一旁听了也大受启发,这次当真是沾了希文的光了。” 吴梁听了周严这番话,脸上都是得意侥幸的神情。 说道:“你我回去定要好好琢磨那道拟题,黄大人身为主考之一,必定参与会试考题拟定。 虽他用来指点你们学业的拟题,不可能会是真题,但思路总有一脉相承之处,由此及彼,管中窥豹,却必定没错。 只要揣摩通透那一道拟题,必定大有受益,本次春闱就可取中而归!” 周严见周围人多口杂,便拉着吴梁挤出了人群,问道:“希文,上次你我去拜访黄大人,他所出的拟题,你可有告知他人?” …… 周严由此一问,也并不奇怪,前段时间举子们依那蓝皮册子所录,四处拜谒春闱相关官员,期间所得拟题,相互流传揣摩。 礼部右侍郎黄宏沧,是蓝皮册子上的热门人物,是赴考举子趋之若鹜的拜谒对象。 之前不管是无缘拜谒黄府的举子,还是吴梁周严这样不仅拜谒入门,还能得到黄宏沧拟题指点的幸运儿。 在这份黄文诏书公布之前,大概都不会将这些事过于看重,但如今黄宏沧荣任春闱主考官员,其中的意蕴就完全不同。 黄宏沧对于春闱的看法,特别是春闱拟题思路倾向,对每一个赴考学子来说,都是具备莫大价值的机缘。 但凡能斩获各州院试和乡试,进入春闱之争的举子,都是读书人之中的佼佼者。 春闱之争的残酷激烈,也是各州院试、乡试所无法比拟的,举子之间任何细小的差异和机遇,都会导致上榜与否。 像吴梁和周严能事先得到黄宏沧拟题指点,可以说是极其难得的机缘和优势。 因为据他们所知,黄宏沧性子严谨,位居礼部右侍郎之位,他不像其他官员那样,乐于接受学子拜谒,而是一贯闭门谢客。 吴梁父亲和黄宏沧关系非凡,少年时曾同在明州府同窗求学,后来还曾一同在朝为官。 就是因这等深厚旧情,吴梁和周严才能登堂进入黄府,还得到黄宏沧的拟题指点。 按照周严的推测,他和吴梁极可能是惟一得到黄宏沧拟题的举子,想到这点他如何不会激动在意。 自然在得知黄宏沧荣任会试主考官,首先想到的便是吴梁有无将黄宏沧的拟题,交流告知给其他举子。 毕竟按眼下情形,黄宏沧的拟题已成为他们最大的依仗,如果拟题早被吴梁告知别人,那还有何优势可言,不过空欢喜一场…… 吴梁听了这话,微微一愣,立刻明白周严的用意,说道:“黄大人生性严谨低调,不好名利,我赴京之前,父亲曾多次说起。 你我有莫大机缘,才能得到他拟题指点,我既明白他的性情,即便出于长者之尊,也不敢拿他的拟题出去招摇。 葆坤尽管放心,我平日和赴考学友饮宴交流拟题,便留了一些分寸,从没向人出示过黄大人的拟题。” 周严听了这话,心中也是一松,说道:“如此甚好,自来举业之路艰辛,一丝一毫机缘差异,都是青云斩获与否。”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问道:“上次希文去赴宜淳的邀约,可曾将黄大人的拟题告知过他?” …… 吴梁虽是心情疏朗之人,但是听到周严这话,心中微微有些不快。 林兆和是吴梁是同窗至交,两人在杭州府一同求学多年,彼此情谊深厚,不吝于生死之交。 在吴梁看来事无不可对林兆而言,周严此话的心思未免有些狭隘了。 但他转念想到周严的处境,心中也微微有些释然。 周严和他们两人赴京途中相识,彼此之间兄弟论交,但是周严年纪却比他们大了许多。 吴梁和林兆和都是少年得意,年至二十都已高中举人,是最有希望登上仕途青云的读书人。 周严的科举之路却坎坷许多,苦读三十载,三十五岁才考中举人,上届春闱又名落孙山。 周严如果这次春闱依然失利,那就要蹉跎到年过四十,以后想要进士及第,科举之路会越发艰难。 虽然古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但是五十少进士,只是说有及第的可能。 但凡学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精力和血气才情,都会自然衰退,对于繁重的举业应试,也会越发捉襟见肘。 和那些二三十岁的同年,甚至十几岁的才子同科搏杀,攀附青云,金榜题目,得中机遇只会愈来愈渺茫。 即便能再四五十岁高龄及第,受到年龄精力限制,仕途之路发迹的可能,也是十分有限了。 所以,吴梁虽有些不满周严的话,但转念一想,也觉以周严的情形,他会有这等念头,也算情有可原。 随口说道:“那里我去春华楼赴邀,本来也想和宜淳交流拟题,可宜淳却劝我,下场之前多在书经上下功夫,才是正道。 拟题只是拟题,过于沉迷绝非正途,有舍本逐末之虞,宜淳这人才华满腹,颇为自矜,不喜取巧之道,一向都是如此。 之后我们两人便吃吃喝喝,那里还有空说什么拟题。” 周严微松了口气,笑道:“这也在常理,杭州府乃江南科举重地,南方文华举业一向高于北方。 宜淳能在杭州府夺魁解元,只怕是比威远伯贾琮的雍州解元,还多一些份量,他自持才华,不屑取巧,又有什么奇怪的。” …… 伯爵府,贾琮院。 书房里龄官刚刚一曲唱罢,听到书房廊外传来踢踏跑步声,贾琮院里丫鬟举止皆有尺度,很少有人会跑跳着走路。 那急促中带着丝雀跃的脚步,到了书房门外便停了下来,然后便发出噹噹的敲门声。 龄官似乎听出脚步声是谁,微微一笑便上前开门。 那门打开露出个梳着双髻的脑袋,鬓边还挂着粉红的发绳,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带着喜性可爱的神情,正是豆官。 她笑眯眯的问道:“龄官,你怎么关着门,你和三爷在里面干嘛呢?” 龄官听了这话,脸上不由自主一红,说道:“没做什么,不过是和三爷说话呢。” 豆官一双大眼睛滴溜转动,好奇问道:“说话还要关着门说,还不能让人看见了?” 龄官被她问的发窘,微微嗔道:“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瞎打听,去一边玩去。” 豆官颇不服气的说道:“我都九岁了,还小孩子,别以为我都不懂……” 龄官突然有些心虚,红着脸说道:“你又懂什么了,你敲三爷的门,就和我这些闲话?” 豆官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我倒忘了正事了,三爷的小厮江流,从外院传了一份封信过来,让交给三爷看。” 豆官和龄官一样,自从进了伯爵府,不算在贾琮的丫鬟之列,又因她年纪幼小,寻常只是龄官的跟班和玩伴。 芷芍见她灵巧活泼,心中很是喜欢,常派她做些取物传话的小事。 她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张交给龄官,说道:“江流传话,说这东西很要紧,让马上交给三爷瞧的。” 豆官说着还伸着小脑袋,好奇的往书房里看了一眼,像是要瞧瞧里头有什么秘密。 她见到龄官皱眉瞪她,才满不在乎嘻嘻一笑,走的时候居然还带上了门,还眨着眼睛,一副我都懂的样子,看得龄官哭笑不得。 …… 贾琮拿过豆官送来的纸张,打开一看,见上面用炭笔记录了几十个名字,开头的三个名字,还标注主考官字样。 他一下便明白,必定是贡院那里已张贴朝廷诏书,这些用炭笔记录的名字,必定是江流从诏书上抄录下来的。 他从书案上一堆书籍当中,抽出那本蓝皮小册,对着江流抄录的名单进行比对。 江流抄录的名字,除了三名主考官,还有二十一名春闱属官的名字。 本次春闱之试,大周各州赴京赶考的举子,总计三千余人,在历年春闱之中,应试举子的数量不算多,但也不在少数。 按照往年管理,春闱除主考官之外,还要选拔八九十名有品级的官员,担任春闱各项主事官员。 因为诏书上人名较多,江流仓储之间只抄录主考官员,还有比较靠前的属官名字。 贾琮比对过蓝皮小册,发现江流抄录的主考官和属官的名字,都在蓝皮小册上有所罗列。 他心中暗自震惊,没想到这本蓝皮小册预测的春闱官员名录,居然准确到这个地步。 可见编录这本小册的幕后之人,不仅对朝堂春闱官员选拔标准十分熟悉,对在朝官员的各自情形,也能做到烂熟于胸。 所以,能编录出蓝皮小册的人,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也可能他们不止是一个人…… 贾琮相信江流还未抄录的那些官员清单,多半也都能在蓝皮小册上找到出处。 …… 而最终被朝廷入选的三名主考官,也都是名列蓝皮小册,这三人的确都是在朝的名臣。 内阁大学士王士伦虽不像蔡襄那样,被嘉昭帝视为心腹谋臣,但这不代表嘉昭帝对他器重,有所偏薄。 贾琮听过关于王士伦许多传闻,王士伦少年时便是名动一时的神童,十四岁中举,十七岁进士及第,并且名录二甲第一名。 他虽没有名入一甲,但是科场上这等少年早发,却是十分罕见,几可让天下学子汗颜。 入仕之后,经历永安、嘉昭两朝代,横跨三十余年,在翰林院历编修、侍讲、学士等职。 之后入礼部任右侍郎,之后以礼部左侍郎衔入内阁参与机务,是名传天下的文臣魁首之一。 自从贾琮同样在恩科乡试中,以少年之龄夺魁雍正解元,便有许多人将他与当年的王士伦相提并论。 吏部尚书陈墨也是历经两朝老臣,在吏部任职多年,躲过多次朝廷风云屹立不倒,还是永安二年春闱状元,举业履历辉煌。 礼部右侍郎黄宏沧是永安十九年殿试榜眼,官场学界颇有威望。 贾琮对黄宏沧也很熟悉,因为当初他爵封威远伯,就是黄宏沧到府宣诏…… 可以说本年春闱的三位主考官,都是名动天下的人物,说是主考官的黄金配置,都毫不为过。 那本蓝皮小册的主考官候选名单,还曾将内阁大学士蔡襄,工部尚书李德康,户部左侍郎徐亮雄等人列入其中。 但在贾琮看来,这几个的名列其中,多少有些掩饰陪衬的意味。 蔡襄以三子蔡孝宇入试本届春闱避嫌,退出主考官遴选,这大致也在情理之中。 工部尚书李德康接掌主官之位,资历尚浅,当年举业上表现平平,远没有王士伦、陈墨、黄宏沧这等耀眼,落选在情理之中。 户部左侍郎徐亮琼虽具备资历,但本就是几位主考人选里,中选概率最低的。 因历届春闱主考官,多为内阁、礼部、礼部等部官员,因这些官衙与科举选才相关。 户部官员中选春闱主考,以往少有先例…… 因此,当贾琮仔细揣摩蓝皮小册上的信息,总会生出异样的感觉,就像是编撰者早就锁定了三位主考人选。 他细思此事,心中隐约生出悚然之感…… 一旁的龄官,见贾琮看了豆官送来的东西,对着一般怪书翻阅校对,脸色变得有些异样。 有些担心的问道:“三爷,豆官送来的东西,有什么古怪吗,你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贾琮见龄官一双明眸,水润柔和,眼波澄澈,盈盈动人,似乎一下就将他心中阴霾驱散。 笑道:“我没什么,龄官,世上有些事情,阴晦不明,风险叵测,既然不清楚就里,最好的法子就是尽量远离。 就像读书考学之事,只要倾注书卷,远离虚妄,就能心正破万法……” 龄官听了贾琮的话,有些似懂非懂,见贾琮将豆官送来纸张,夹在那蓝皮书册中,随身放在一堆书籍之中。 他又拿过日常常看的书经,静静阅读起来,龄官宛如一笑,也坐回书案旁边,用心临摹她的字帖…… …… 神京城东,汉承街,林兆荣别院。 林兆和看着家人抄录的会试官员诏书名单,思索了片刻,拿出那日默写的十几道拟题,细细浏览,微微皱起了眉头。 此次中选的三名春闱主考官,王士伦早已位极人臣,除了醉心政事,其余无欲无求,超然物外。 他从不接受什么举子拜谒,自然也没流传出什么拟题。 吏部尚书陈墨,年近六十,已到了致仕之年,此人精明圆润,深知进退之道,有官场不倒翁之称。 他也早已功成名就,就等着熬过最后几年,荣休而退,早也没了和后辈学子,玩什么拜谒提携把戏的心思。 但是,上次吴梁拿给林兆和浏览的拟题,却有礼部右侍郎黄宏沧、户部左侍郎徐亮兄所出的拟题。 而且据那日吴梁吹嘘,黄宏沧生性严谨,一向对拜谒举子都闭门谢客。 他唯独对故交之子吴梁另眼相看,不仅开府接待,甚至还出拟题点拨,也算对故交后辈颇为关照。 最终,黄宏沧偏偏就入选主考之列,事情未免有些凑巧了…… 林兆和将自己默写的十几道拟题之中,挑出黄宏沧的拟题,仔细看了几遍。 此题立心精深,题意宏大,的确是饱学深思之人才能为之。 林兆和心中有些感叹,或许这真是吴梁的缘法。 林兆和身为杭州府解元,一向对自己的才华颇为自信,所以对春闱诏书发布之前,举子风行拜谒之举,都是置之事外。 吴梁和周严几次相邀拜访,都被他恰逢其时的推脱掉。 甚至吴梁高价购置的那本蓝皮小册,他也是随手翻阅几页,便索然弃之,对里面的内容都不甚寥寥。 但是,如黄宏沧这样巧合之事,真的让他身临其中,却不得不让他有些心动,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将黄宏沧所出的拟题,仔细浏览,然后破题、承题、起讲、入手…… 花了两个时辰时间,便依题习作了一篇时文,心中颇有所得。 之后又将那日默写的拟题,进行相互比对,发现除了黄宏沧之外,其余几名官员所出题目,也颇有城府讲究。 他如此沉迷半日,突然想到黄宏沧身为礼部右侍郎,一向声望清正,朝野之间多有赞誉。 这样一位有德行的士林前辈,他虽给吴梁出了拟题点拨。 但在他身为主考官之后,有参与编订会试真题的便利,定不会将之前所做拟题,擅自化入真题,以损清正之心。 自己居然一时沉迷其中,起了投机取巧之心,将这游戏一般的拟题,看得真题一般紧要,想想多少有些可笑。 林兆和想清楚这些,心思变得重新清明。 将那些默写的拟题,收拢放在一边,拨亮灯火,取过经书凝神温读揣摩…… 第五百七十八章 皓腕佩双环 荣国府,东路院。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阳光煦暖,万物勃发。 东路院自从贾政和王夫人搬入后,第一次变得热闹起来。 内院新建的花厅里,摆了数桌酒席,花厅外抱厦中也摆两座男宾席,丫鬟仆妇捧菜奉汤,来回穿梭。 今日是三月初一,是王夫人的生辰,她特地在东路院摆了几座寿宴,请了家中女眷亲戚吃酒。 原本自王夫人搬入东路院,一向觉得大失脸面,日常惟恐低调收敛不及,以免过于张扬,反而惹人笑话。 但这次生辰她却大反常态,在东路院摆下宴席,请了家中亲眷吃席。 其实这在往年不过是寻常事,但当下毕竟不比往日,像贾母这样深知二儿媳脾性的,心中多少有些奇怪。 不过贾母一向不喜在不紧要事上费脑子,只是略微想过,便不再放在心上。 她是个喜欢热闹的,家中儿孙济济一堂,她看着高兴,哪里会在这些无关事上耗精神。 外头抱厦的男席上除了贾政、贾琮、宝玉、贾环等子弟,几位和贾政有交情的文字辈堂兄弟。 另外还请了偏房唯一在世代字辈族老贾代儒。 男席还有一位外客,便是王夫人的胞兄王子腾。 自从当年王子腾夫人阴私暗害贾琮,事情曝光之后,王子腾虽将夫人圈禁在佛堂,但依旧无法挽回和贾家情分的破裂。 这些年虽年关有礼节上往来,不过维持世家之间的脸面,两家彼此之间,早就是相敬如冰。 这次王夫人寿宴,自然要请这唯一在京为官的兄长到场,不然也就太不像样了。 至于王子腾夫人,自然是不可能出现,不要说贾母十分厌恶这妇人,王子腾也不可能让那婆娘出现。 随着贾琮不断起势,如今不仅身负双爵,还是正五品朝廷命官,贾家因贾琮之故,声望日隆。 王子腾眼下正挖空心思,和贾家重新修复关系,怎么会让自己的蠢婆娘出来煞风景。 至于王子腾的儿子王义,也是不可能出现的。 当年他因挑衅贾琮,被贾琮一刀当头,吓得失禁出了大丑,据说还留下毛病,只要贾琮在场,他都不会出现,丢不起那人…… …… 王子腾虽是座上宾,但其实他在贾家出现,早就成了件尴尬事,也就是他仕途心炙热,但凡能够攀附得力,他都可处之泰然。 只是贾政却远没王子腾这等心术,他对当年王子腾夫人,差点毁了贾家的文华气运,一直耿耿于怀。 虽然依着辈分关系,贾政和王子腾挨着坐了位次。 但是两人应酬之间,王子腾能谈笑风生,恍若无事,贾政却颇为不自在,其中世故城府,高下立判。 其实王子腾最想热络的是贾琮,贾琮因如今是贾家家主,并没有和宝玉贾环等人同席,而是和长辈坐了一桌。 但是贾琮似乎只和贾代儒聊的熟络,对王子腾的应酬只是以礼相待,多余的话都不说一句,但礼数上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贾琮幼年之时,在贾家族学读书,贾代儒还是他的开蒙之人,不过十岁之后贾琮再没去过族学。 但是即便如此,在贾琮二度登科,少年封爵,做出许多光彩夺目之事,还是让贾代儒觉得十分体面。 能为贾琮这样的子弟开蒙,大概是贾代儒蹉跎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光彩之事。 因此对贾琮和他言语闲谈,老头子十分开怀,言语之间滔滔不绝,王子腾想插个嘴都找不到缝隙,心中不免对这老东西大生怨怼。 男席之上最自在的子弟当属贾环,没人会找他说话,他也不想和别人说话,特别是父亲贾政和塾师贾代儒。 所以他只心无旁骛对付桌上的美味佳肴,这种寿宴人人都是应酬说话,唯独他回归本真,专心致志慰劳肚子。 男席之上最不自在的当属宝玉,他见贾琮和自己一样年纪,却能和代儒这等腐朽学究谈笑风生,当真禄蠹之毒已深,无可救药。 原本贾琮过来,宝玉还以为他会随身带英莲、五儿等俏丫鬟,再不行带那个长得像林妹妹的龄官。 可他偏带了满口仕途经济的小红,让宝玉觉得实在倒胃口,且小红手上还提了个小木箱,古里古怪跟在贾琮身边…… …… 宝玉最羡慕的就是贾兰,因为他年纪幼小,可以跟着大嫂子坐花厅内的女席。 花厅的女席之上,不仅有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岫烟等姊妹,还有宝玉多日未见的林妹妹。 他恨不得能像贾兰那样,也去里面的女席上凑热闹。 不过父亲贾政最厌他厮混内宅,言他如今已成年,要学会在人前应酬答对,他即便心中再骚动,也不敢有半点放肆。 他只能时不时眺望花厅,透过花厅和抱厦之间,那细密悬挂的奇楠垂帘,隐约看到里面诸般芙蓉笑嫣,让他生出垂涎艳羡之情…… …… 今日花厅女席之上,除了贾母和家中诸姊妹之外,王夫人还请了两位外客,便是夏太太和夏姑娘。 这一举动,让贾母等人都十分意外,今日花厅女席之上,贾母、薛姨妈、几位姨娘、李纨、迎春等姊妹外,便是荣国偏房几位主妇。 说起来都是贾家自己亲眷,唯独夏太太和夏姑娘,是毫无干系的外客,却能同席相待,可见王夫人对夏家母女的亲厚。 贾母倒是和夏太太来往过一次礼数,但其中关系只是泛泛,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二儿媳,什么时候和夏家的关系,如今亲密起来。 其实按常理,二房失了爵位权势,王夫人本不会张扬弄什么寿宴,她会一反常态,其中底气还都是来自夏家太太。 那日王夫人的陪嫁王婆子,从夏家送礼返回,将夏太太那番好话转述主子。 王夫人知道女儿元春后宫屏选在望,激动得到几夜失眠,往日失去的精气神,全部一下子回来,重新变得踌躇满志起来。 她先是去西府看望宝玉,语重心长嘱咐一番好生读书,以后自己大女儿也好提携兄弟的话。 之后又觉得女儿圣宠在外,自己这做母亲的也不好一味萎缩低调,以免将来失了女儿的体面。 于是便趁自己生辰到来,兴冲冲摆起酒宴来。 再加上昨日元春求了皇后恩准,托人从宫中给母亲捎来一份寿礼,更让王夫人觉得是喜事来临的预兆。 此时她正满身绫罗,一头珠翠,笑容和蔼的在席上和众人说笑。 夏太太也是言语机敏,时不时笑着附和些好话,愈发将气氛烘托的和煦喜庆。 只有一旁的夏姑娘毕竟还是年轻,城府远没自己母亲老道,偶尔看向王夫人的目光,总会不经意流出一丝鄙视。 …… 其实那日夏太太收到王夫人的请帖,夏家凭着宫里的关系,就已知道夏守忠挨了倒霉,被从内官监贬去直殿监扫地。 当时夏姑娘还担心,此事被王夫人知道,自己母亲一番筹谋便要白费。 但夏太太这人艺高人胆大,只说这等深宫之事,只有身在局内之人特意关注,才会留意到一个五品太监调迁之事。 王太太这样大门不迈的内宅妇人,对于一贯讳莫如深的大内宫城,连隔靴搔痒都够不上。 只要自己不告诉她,骗她一辈子都不是问题…… 等到夏姑娘和母亲到贾家赴宴,见到王夫人喜气洋洋,踌躇满志的样子,才真的相信了母亲的话语。 夏姑娘只是刚入席不久,就懒得再去关注,在她眼里浑身上下透着蠢样的王夫人。 她满心满意都在贾琮身上,她跟着母亲到贾家赴宴,可不就是为了这一桩,难道还真的为给王夫人贺寿…… 一直到贾家女眷都到场入座,那抱厦外头的男席,才陆陆续续有男客入住。 即便远远隔着,但透过细密的奇楠香珠垂帘,她还是很快捕捉到贾琮的身影。 即便从未彼此言语过一句,但那日惊鸿一瞥的身影,这些时日的朝思暮想,一颗芳心被病态的炙热和遐思充斥。 终于,贾琮带着宝玉、贾环等子弟入内花厅,给贾母见礼,又给王夫人贺寿。 即便王夫人和贾琮内里不合,但一家子的礼数,照样是要糊弄过去。 …… 夏姑娘第一次这么近和贾琮相处,虽依旧一句话说不得,但那日俊美无俦身影,如此近在眼前,让她一颗心狂跳不止。 只是那宝玉对花厅女席恋恋不舍,贾琮却并没有多待的意思,甚至等不及王夫人引荐自己母女,就转身离开,连正眼都没瞧自己! 夏姑娘见贾琮依旧这般惊鸿一瞥,地儿都没站热,就已干脆利落出了花厅,倒是那个劳什子宝玉,一步三回头的舍不得离开。 此时,旁边的夏太太第一次见到贾琮,如此俊逸不凡的风姿,也不禁让她有些发愣。 终于明白女儿为何只是见过一次,就这般因他神魂颠倒。 这等人物的确十分罕见,更难得小小年纪,闯出如此功业,当真天下少有,会让女儿家痴迷,仔细想来也不算奇怪…… 不过夏太太可不是夏姑娘,即便她觉得贾琮卓绝不凡,但心中依然清楚认定,这样人物绝不是女儿可以奢望的。 夏家的门户,想牵连上贾家这等贵勋世族,只有选贾宝玉这种平庸子弟,才能撑得上门当户对…… …… 夏姑娘在贾琮离开花厅之后,心情未免失落无聊,但当邻座上传来俏语铃音,她的注意力被那些贾家姑娘所吸引。 夏姑娘一向自诩美貌,但是看清贾家那几位姑娘,梅兰菊竹,各擅胜场,个个都生得娇美动人,比自家有胜之而无不及。 其中那位三姑娘探春她是熟识的,又听贾母和母亲闲聊家中孙女们,颇有些炫耀之意。 夏姑娘也是心思聪明之人,只是听了几番话语之下,便对几位贾家姑娘来历有了区分。 除了三姑娘探春之外,其他两位贾家姑娘,一位是贾琮的亲姐,一个不过十岁大小的丫头,勉强算贾琮的堂妹。 而另外三位姑娘,算起来都是贾琮的表亲姊妹,并且个个样貌出众。 那位薛大姑娘,夏姑娘早就认识,也是一流的人物。 其中那位林姑娘还是探花之女,而且品貌最为出挑,天下竟有这等天仙般的人物,让夏姑娘平生形愧之感。 而且那林姑娘和邢姑娘,还都住在他的东府…… 夏姑娘心中有些酸楚嫉妒,却不知这和她八竿子打不着,那里轮得到她介意。 …… 这时她看到个清秀利落的丫头走进花厅,在三姑娘探春耳边说了几句。 夏姑娘自从贾琮出现,便对他的事格外留意,她记得这丫头一直跟在贾琮身边,多半是他的贴身丫鬟。 她见三姑娘探春听了那丫鬟的话,面露喜色,便跟着那丫鬟离开了花厅,同桌的贾家姊妹都毫不在意。 这让她心中微微一动,和自己母亲随意找了理由,也起身离开了花厅。 …… 东路院后花园。 贾琮改建东路院时,为让贾政日常住得更舒心,将原先梦坡斋书屋周边地方,也都圈进了东路院范围。 东路院内院花园的范围,也因此比原先大了许多。 并以梦坡斋书屋为中心,在周围扩宽水榭,堆土为坡,修建游廊,临树建亭,使得东路院后花园,景致秀美,颇有通幽之趣。 探春跟着小红走了一会儿,见前面正是父亲的梦坡斋书屋,那书屋前新种了一棵高大梧桐,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贾琮正坐在那里,石桌上还放着个精致木匣。 探春笑道:“三哥哥不好好吃席,怎么叫我到这边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贾琮笑道:“叫三妹妹出来自然是要紧事,明天三月初二是妹妹生辰,也是巧了就比太太晚一日。 前几日我就在给妹妹预备贺寿礼物,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刚巧今日上午正好得了。 这生辰之礼要在生辰前送人,才够吉祥如意,可不能等到明日,所以才把妹妹叫出来。” 贾琮笑着打开桌上的木匣,里边放着一个古旧的卷轴,还有一个精致的首饰盒。 贾琮将那个卷轴取出,在探春面前轻轻展开,说道:“这是前宋张寂之的《度人帖》残卷,我已鉴别过确为真迹。 前些日子我因为公务,常出入东城内外,走走哪里许多古董店,也是机缘巧合才遇到,也算极为难得。送给妹妹赏玩。” 探春沉浸书法,是闺阁之中少有的书道方家,自然知道前朝张寂之的名头,他的《度人帖》更是传世名作。 她见这发黄的古卷之上,行行字体,古雅遒劲,俊健凝练,极其不俗,心中十分喜爱。 笑道:“三哥哥有心,居然送了怎么贵重的礼,不过在妹妹看来,三哥哥的字可比任何名家。” 贾琮笑道:”三妹妹想要我的字,那还不简单,要多少我都写给你,不过妹妹毕竟是闺阁,单送一幅书法,未免过于简素。” 他又拿了那个精致的首饰盒,里面是一双翡翠手镯,玉质水润通透。 探春毕竟是闺阁女子,对首饰之物十分熟悉,见这对手镯青翠莹润,便知是难得之物。” 她笑着拿起在手中把玩,眼中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或许,互赠书卷,那是属于文人知己的雅事,但是,玉环成双许红颜,仿佛更符合探春的心意。 探春笑道:“这玉镯真的好漂亮,三哥哥帮我戴上。”她说着将玉镯放回盒子,将那纤纤双手伸到贾琮跟前。 贾琮听了微微一愣,见探春笑嫣如花,俏丽动人,神情之中一幅小女儿状,想来心中十分开心。 他微微一笑,从盒子中取过手镯,分别套在探春手腕上,皓腕如雪,双环莹翠,煞是好看。 …… 不远处风雨连廊尽头,因为心中好奇,贾琮的丫鬟因何事叫探春,夏姑娘便尾随而来,正巧将这一幕看在眼中。 虽然作为客人,在主家宅院中擅自走动有些失礼,但夏姑娘执念已深,加上性子泼辣大胆,但凡想到和贾琮相关,便有些不管不顾…… 探春手上那对玉镯十分名贵,但夏姑娘出身大富之家,这样品相的玉镯见过不少,原本并不太稀罕。 但方才贾琮笑意盈盈,将那对玉镯套在探春手腕上,那一刻的风流旖旎,似乎顷刻烙在她的心底。 将盘踞在她心中的思慕绮念,激发成灼热的占有欲望,恨不得那对漂亮的玉镯,方才套上的正是自己的手腕…… 一直在身边的小红耳目敏锐,一下发现了站在不远处,向这边呆呆张望的夏姑娘。 小红方才两次进入花厅,自然知道宴席上唯一的外客母女,好奇问道:“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贾琮和探春听到小红的话,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夏姑娘似乎感觉到贾琮的目光,她一贯泼辣尖锐,此刻却满脸通红,说道:“方才花厅上气闷,我出来走走,不知觉就到了这里。” 贾琮当然知道这夏姑娘是谁,眉头不由一皱,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人家上门为客,他虽先入为主忌讳,也没必要挂在脸上。 探春身为女子,心思比贾琮更加细腻,她似乎有一种错觉,总觉得这夏姑娘的目光灼灼,似乎不离自己手上的玉镯。 她心中微微古怪,三哥哥送的手镯虽然出众,但夏姑娘出身皇商之家,名贵首饰,必定见过不少,似乎不应该这么在意…… 而且,探春和夏姑娘相处过几次,知道她性子爽利大气,绝不是什么怯懦害羞的小家碧玉。 但是,她干嘛见到自己三哥哥,脸就红成这样,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一句? 探春自己也是年轻姑娘,这种事都不用多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难道夏姑娘还会见了自己脸红吗? 在探春的眼里,自己三哥哥或是和心腹丫鬟亲昵,或是哄着林姐姐开心,还有那位差点做了三嫂的甄三姑娘。 这些在探春眼里都习以为常,她的三哥哥值得上世上最好的。 但是这位夏姑娘,却让探春有说不出的戒备,觉得她有些不善,不配…… 第五百七十九章 情爱各自缘 荣国府,东路院,后花园。 贾琮和探春兄妹两个说话,被出现的不速之客打断,心中都有些不喜。 但今天是王夫人的寿宴,夏家母女是王夫人请的外客,起码的待客之礼总还要的。 探春性子大度精明,眼前略微尴尬的情形,只是让她踌蹰了片刻,便反应过来。 说道:“夏姑娘,这位就是我三哥哥,三哥哥,夏姑娘是桂花夏家的千金,是太太请的贵客。” 夏姑娘听了探春的话,微微定了定神,对着贾琮微微一福,礼数大气有度,说道:“威远伯有礼了。” 贾琮伸手虚扶,说道:“夏姑娘客气了,今日是家里二太太寿宴,我们兄妹出来说话,离开太久未免失礼。 我们这就要回席,夏姑娘先请。” 东路院花园景致优雅,花木扶疏,优雅宁清,本来有檀郎在畔,对大胆的夏姑娘来说,是旖旎不过的场景。 方才那幕温煦情形,贾琮闲坐树下,备礼相待,情义殷殷,这位三姑娘探春,才是真正的主角,自己不过是个闯入者罢了。 夏姑娘看了探春一眼,这三姑娘虽也英媚俏美,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竟能得贾琮如此宠爱。 自己就站在他面前,可他连正眼都不瞧自己,只是黏着那小丫头,让夏姑娘心中妒火暗烧…… 她本想趁便和贾琮多说几句,只是贾琮提出要回宴席,还让她先行,虽执礼甚恭,却透着客气疏离。 夏姑娘心中失望,也只能起步先行,感觉到贾琮探春跟着自己身后,间或还说笑几句,亲密无间,心中又生出艳羡…… …… 探春是贾琮的堂妹妹,她可是没有黛玉那般顾忌,贾琮亲手给她戴上的玉镯,她也没收起,戴着便回了花厅。 迎春、黛玉等姊妹见她回来,双腕环翠,神采奕奕,目光都汇聚在那对手镯上,问清是贾琮送的生辰礼,各自嘻笑赞叹。 主席上的薛姨妈笑道:“琮哥儿这等宝贝家里的姊妹,倒是极少见的,老太太的孙女儿有这样的兄弟宠着,也是有福气的。” 王夫人想到自己寿辰,贾琮送了一对上年份辽东野参,估计也是他辽东庄子上的大路货。 自己这庶女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也值得他送怎么贵重的手镯哄着,当真尊卑不分,也没个分寸…… 贾琮听了薛姨妈的话,笑着说道:“琮哥儿,也就这么个好处,他对家里姊妹那种好,也是少见的,比对我这老太婆上心多了。 宝玉日常也对姊妹们要好,但是比他有些分寸,没他这样娇惯的。” 一旁王熙凤听这话,心中冷笑:宝玉对姊妹那也叫好,恨不得这些姊妹都不出阁,一辈子陪他玩耍,老太太还真有脸说…… 同席的夏太太笑道:“还是老太太家教有方,养出的孙子孙女都是极好的。 且不说威远伯出色,老太太在宫中为官的大孙女,也是极其出色的人物。 我常听家中亲眷说起,大姑娘在宫中极得皇后器重,将来说不得会有大前程。” 贾母一生最宠爱的孙辈,除了宝玉,便是元春,贾琮虽是孙辈中最出彩的,但在老太太心中,并不如那两个亲近。 她听到夏太太夸自己的大孙女,心中自然十分受用,转而想到夏太太话中有话。 好奇问道:“莫非夏太太家中亲眷,竟在宫中应贵差?” 夏太太笑道:“倒是让老太太笑话了,我家中有一亲眷,因和家中失了联系,从小流落在外,孤苦无依,入了宫中当差。 前些年做了内宫监的差事,日常在六宫行走,所以清楚你家大姑娘的事,据他说大姑娘极好,怎么看都是个有福气的。” 贾母做了半辈子国公诰命,也是见多识广之人,一听夏太太这话,便知她的亲眷是宫里当职的太监。 而且能在内六宫走动,还在内侍六监高位的内宫监当差,多半是个有品级的大太监。 贾母想到这些,心中对夏太太有些另眼相看,没想到夏家还有这等根底。 …… 夏太太也是颇为精明,只说了擦边的话语,说自家亲眷在内宫监当差,却没说亲眷的名字和职司,让人摸不准头脑。 贾母绝想不到夏太太如此心机深刻,按照礼数和常理,贾琮自然不会追问夏太太亲眷的姓名,这样未免太不成体统礼数。 或许这就是夏太太高明之处,捏准贾母、王夫人这种内宅妇人礼数心思,满口巧言令色,依然游刃有余…… 贾母又听夏太太说起孙女元春,并对她在宫中处境颇为捻熟,心中不由一动。 她也因此多想了一层,似乎有些明白,自己儿媳妇为何会和一皇商之妇,突然这般交好器重起来。 难道竟是为了元春宫中前程之事? 但是,那日荣庆堂商议元春之事,贾母已首肯贾琮的意思,荣国府不再为元春谋划后宫前程,只等十年期满,便接元春出宫。 贾母年纪老朽,心中野望早已衰退,只要能继续安享富贵,她便会随遇而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即便元春真做上皇妃,且不讲是否会给家里带来其他风险。 单她已是这等高寿,孙女儿为妃为嫔的体面尊贵,她又能享用到几年,还不如安稳眼前最好。 这也是贾琮声望日隆,身负双爵之后,贾母会首肯元春之事,其中最根本的因由。 此时,贾母多少猜出一些事情,自己二儿媳交好夏家,只怕要想借夏家的关系,为女儿元春谋取内宫屏选之事…… 不过,即便贾母有了这种猜测,但毕竟无法做准,所以也不太当一回事。 贾母出身婚嫁都是勋贵豪门,半辈子见多了大家谋取富贵的手段,宫中圣宠之事,历来都是艰辛难办。 自己二儿媳是个什么材料,贾母心中比谁都清楚。 如果二儿媳真是个有能为的,孙女元春岂会在宫中蹉跎九年。 家中这些年花去多少银子,元春之事都是毫无所成,就凭着自己二儿媳,拉着一个商户鼓捣一番,这事还就成了,那才是鬼话。 不过,贾母看夏太太的举止言行,可是比自己二媳妇精明许多,事情能不能成,也是未为可知? 总之,自己二媳妇这种能为城府,不要说建功的本事,连闯祸的资格都没有,自己何必去多操这个心。 自己不如当成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荣国府公中也好置身事外,事情没成不奇怪,要是真成了也是意外之喜。 …… 贾母想通了这番心思,对夏太太多了几分热络,彼此说了不少亲近话语,又夸奖夏姑娘容貌出众,性情爽利,是大家之选。 其实,贾母这话也不算昧着良心的奉承话,夏姑娘外表卖相,的确当得起贾母这样夸赞。 夏太太听了贾母的话,心中暗自高兴,只是口中却颇为谦逊。 说道:“老太太这才是过誉了,我家老爷走得早,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所以我平时对这丫头,管教也严厉了些。 但是即便如此,这丫头还是三朝两夕,丢三落四,总也不能事事周全,毕竟还是年轻不牢靠。 夏家这些年也是血脉不振,上辈子的老人都走了,我又是日常照管家中生意,她也没个高辈有福份人,帮着我事事提点。 我这丫头没有府上姑娘们的福气,有老太太这样年高德勋的诰命,日日教养熏陶,见了你这些孙女这等得意,我打心眼羡慕啊。” 夏太太这话说得漂亮,贾母听了也觉得颇有脸面。 王夫人也觉自己有识人之明,结交邀请的外客,即便在老太太这等超品诰命之前,举止对答好生体面,自己果然是没看错人…… 一旁大这肚子的王熙凤,一双明眸来回转动,总觉得那里有些不对,一会看看夏太太,一会儿看看姿容秀美的夏姑娘。 贾母笑道:“夏太太过奖了,我那些孙女我也是宠的,不过小姑娘家的,日常总归有不周到的,这些都是寻常事情。 我姑娘的时候,可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不过你有句话说的也是对的,姑娘不比哥儿,家里有个上年纪的看着,总是好一些的。 我自然最喜欢清俊爽利的女孩子,我那个三丫头便是这样的,我日常也多宠一些,也怪不得琮哥儿也爱和她亲近。 我看你家姑娘也是个极好的,你既和二太太是知交,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你要不嫌弃,以后多让你家姑娘来走动。 我家中孙女儿多,一起也能作伴,如果不嫌弃老太婆啰嗦,也好和我多说说话,大家彼此图个亲切热闹。” 夏家太太听了此话,正中下怀,笑道:“老太太能这么怜惜,可真是我这女儿的福分。” 她又叫过女儿,说道:“金桂,快过来给老太太行礼,以后老太太但凡多些提点教诲,便是你的大福气了。” 夏姑娘心思机敏,知道母亲这等做派,就是想拉近两家的关系,为自己登堂入室作出机缘。 她心中更是清楚,母亲这般费尽心机,不外乎是为了那劳什子宝玉。 夏姑娘突然想起,方才在后花园,贾琮那隽美无双的风姿,情义绵绵,满脸宠溺,将一双玉镯套在探春手腕上…… 那一幕如同着魔一般,在她心中反复翻腾,难以自拔,总有一日,她会让他也这样对待自己! 荣国府中可不止有那个劳什子宝玉…… 夏姑娘露出迷醉动人的笑意,愈发显得风姿绰约,对着贾母恭恭敬敬行礼,只是不知心里想的是谁…… …… 主桌旁边坐着迎春等姊妹,看到这很是亲和热络的一幕。 迎春脸色如润,微有笑意的看着那夏姑娘行礼,也不怎么放心上。 黛玉不时打量夏姑娘,已颇有些冷眼旁观的意味。 方才贾琮进去和老太太行礼,黛玉心思细腻,在旁边看得清楚,这夏姑娘看到三哥哥,眼睛好像是发亮的。 如今一听老太太请她多来西府走动,瞧她那开心的样儿…… 宝钗见了夏家母女这一幕,只是淡淡一笑,她也出身皇商之家,这两母女的心思,旁人或许不知觉,但宝钗多少能看出一些。 加上那日夏家和薛家相看不成,这才过去多少时日,夏太太竟鬼使般和姨妈成了至交,要说都是巧合,宝钗是不信的。 如今她去了金玉良缘的话头,一身轻松,事不关己之事,她也懒得去深究。 湘云见这夏姑娘美貌爽快,好像有些合自己性子,以后能常来府上走动,多个人说话玩乐,也是一件好事。 惜春年纪幼小,根本没懂发生什么事,坐在圈椅上,两脚还够不到地,只是捧着个果子在啃…… 邢岫烟心思闲逸,除了贾琮之外,大概万事不萦于心,这位夏姑娘以后来西府走动,便只管走动好了。 自己只住在东府,大家好像也没什么关联吧…… 一旁的王熙凤,从平儿手中的果盒里,捡了块酸梅放在口中,看着夏家母女的举止言行,精致的嘴角抿出一丝冷笑…… …… 众人之中,探春比起宝钗,知道最多夏姑娘的事。 不管是自己每次提到三哥哥,夏姑娘略显异样的神情。 还有方才后花园里,夏姑娘看到三哥哥给自己戴上镯子,那种呆滞古怪的神情。 更不用说她看三哥哥那种火热的眼神,对着三哥哥她连话都说不利索。 如今看到夏太太言语灵巧,竟引得老太太开了口风,请夏姑娘多来西府走动,探春心中升起很不好的预感…… 但是眼前这种情形,夏太太和夏姑娘又是太太请来的贵客,她不过是二房一个晚辈,难道还能出言阻止吗? 探春突然想到,当初夏家只是到薛家相看亲事,自己不过是去做陪客。 那时自己三哥哥便言语提醒,说这夏姑娘是个难相与的,之后自己因嫡母之意,一起去夏家做客,三哥哥再次旧话提醒自己。 如今看来,自己三哥哥还真是先见之明,只是他从前并没结识夏家人,到底是如何做得这般灵醒,当真是怪事? …… 等到寿宴收尾,贾琮和迎春向贾政夫妇道别,黛玉、湘云等姊妹自然也跟着回东府,只有探春留下张罗寿宴收拢等杂事。 宝玉见贾琮一走,众姊妹都风从云散,都跟着走一空,望着萧瑟的东路院,难免又悲从中来…… 这时,看到太太正和夏太太寒暄道别,那位姿容俏丽明朗的夏姑娘,还静静的站在一边,宝玉眼睛不禁一亮。 在他的眼里,这位夏姑娘姿容风度,半点不输家中这些姊妹,也是水做的一流俏佳人。 宝玉正想上去搭话,却见夏姑娘就像没看到他一般,只是愣愣望着内院的门户。 宝玉也转头看去,见那里正一堆人出门,个头最高的是贾琮,身边自然是莺莺燕燕一群姊妹…… 宝玉见了夏姑娘这种神情,心中有些高兴,觉得夏姑娘必定和一样,也喜欢家中这些姊妹,多半想着以后来往作伴。 方才老太太还请夏姑娘多来府上走动,自己以后也好多见见这等美娇娘,岂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些,宝玉心中很是安慰,虽林妹妹和自己疏远,但上天多半懂得,自己怜爱这世间水做的钟灵毓秀。 因此东边日出西边雨,远了林妹妹,又来了位夏姑娘,真是风流难自弃…… 宝玉看着夏姑娘窈窕动人的身姿,突然就充满了希冀和活力,就像王夫人那般踌躇满志起来。 …… 贾琮和姊妹们回了东府,众人多半没把寿宴上的事放心上。 黛玉虽然有几分疑心,但是转念一想,即便老太太请夏姑娘多来走动,也是在西府走动,和东府这边挨不上边。 三哥哥即便过了春闱,还有一堆大事去做,日常除了给老太太请安,西府都去得不多,左右都是不相关的事,自然也不放心上。 等到了三月初二,正是探春的生辰,她一早去东路院给贾政、王夫人、赵姨娘等拜过慈恩。 她又和姊妹们去荣庆堂陪贾母说话,领了贾母的小宴。 等到众姊妹回了东府,华灯初上之时,早早关了东府门户,加上各人的心腹丫鬟,一大群人聚在探春院里开了夜宴。 因没长辈在场,少了虚礼约束,也不拘年岁身份,各自随意围桌而作,行令饮酒,猜枚连句,好不热闹。 因为到了夜间,也不怕惊动旁人犯忌,湘云因早闻龄官妙音醉人,只是从未有缘聆听,硬是拉着唱了两曲,引来满堂喝彩。 这一夜贾琮和众姊妹乐了半宿,他更被探春等人哄了不少酒下肚,直到过了三更天才各自散了。 贾琮在三月最初两日热闹过后,便重新收拾心情,专心每日的举业功课。 如此过了几日之后,青山书院的同窗蔡孝宇、崔安之、刘霄平等人上门走动。 此次春闱之试,蔡孝宇、刘霄平都要下场,崔安之上次恩科乡试落榜,却要等到三年后春闱。 众人的话题自然都不离眼前的春闱大比,据说朝廷昭告春闱主考和属官之后,外头着实又乱哄哄了一阵。 主考官王士伦、陈墨、黄宏沧等人的府邸,这些日子每天陆续有学子拜谒。 只是这三人都是官场老饕,自然眼下关口的忌讳和厉害,自然都是闭门谢客。 如此闹了几天,再也没有举子再上门招摇做态,加之春闱临近,也需要最后关头温书下场。 往日举子纷纭拜谒之风,总算偃旗息鼓起了,倒是让人耳根清净许多。 只是外头举子的起伏变化,对贾琮却没有半分触动,他没有大多数举子,对于春闱搏名的炙热和疯狂。 对贾琮来说,他下场春闱只求及第,根本不在意荣耀和名次。 那怕只是名列三甲,也能让他对柳静庵多年教诲,有所谢恩交待,且足以让他打开文官仕途之路。 当他正以平和的心态,专心读书以待春闱下场,远在辽东军中从军的郭志贵,寄来了一份家信。 信中除了问候贾琮,又问老娘赵嬷嬷的近况,还说几句贾琏在辽东近况,其余内容提起北地最近数月的波动。 这份信让贾琮明白,在神京的喧闹和安稳之外,千里之遥的九边,已变得越发不平静…… 第五百八十章 何以言肖母 宁荣街,一所单进的小院。 院门口种了两棵修长高耸的槐树,三月春风吹拂,干枯的枝丫上已绽满新绿,翠色葱葱,望之悦目。 一辆马车停在院门口,贾琮扶着芷芍下车,又轻轻敲响了门钹。 这里是贾琮的奶娘赵嬷嬷的居处。 当年贾琮在东路院处境微末,被生父嫡母鄙视虐待,身边惟有丫鬟芷芍和奶娘赵嬷嬷,是对他真心关爱之人。 贾琮的小厮郭志贵,是赵嬷嬷的独子,因从小就有驾马御车的本领,十二岁就做了贾琮的小厮。 当年贾琮研制改进型鲁密铳,出入五军营参与火枪试射演练,因都是郭志贵驾车跟随,也让郭志贵见识到军武之气。 贾琮见奶兄弟性子聪明大胆,而且对军伍颇有兴趣,不忍心他一辈子驾车为奴。 于是恳请贾政放了郭志贵奴籍,并走了忠靖侯史鼐的门路,将郭志贵招募入五军营火器营当兵。 之后因五军火器营换防,郭志贵随军征调,入了辽东军火器千人队。 贾琮因跟随大司马顾延魁巡查九边,以其他韬略和火器之才,被平远侯梁成宗留任辽东军火器幕僚。 之后,贾琮靠着卓绝的火器之才,先后在辽东创下鸦符关和清元集两次大捷,一举扫平女真隐患。 郭志贵在他麾下数次建功,被升迁为辽东火器军队正,之后贾琮虽返回神京,但郭志贵却留在辽东从军。 贾琮封爵立府之后,从西府只特意要了两人入东府,一个是五儿的母亲柳嫂,另一位就是自己奶娘赵嬷嬷。 但赵嬷嬷因儿子郭志贵已脱奴籍,日常不便进出东府内院,所以便没搬入东府,依旧住在原先贾府外居所。 贾琮感念奶娘往日情分,在靠近东府的宁荣街上找了处小院,安置郭志贵母子,又将赵嬷嬷的月例翻倍,以为赡养。 因为郭志贵远在辽东从军,他日常都让芷芍和五儿,多留意关照赵嬷嬷。 这次他收到郭志贵从辽东来信,又听芷芍说赵嬷嬷在井边打水,滑倒摔伤了手臂,便带了芷芍和丫鬟娟儿过来看望。 …… 那门钹只是响了两下,便有一个中年妇人出来开门,手臂上还打着绷带,渗出隐约的血痕。 她见了贾琮和芷芍,顿时满脸喜色。 笑道:“琮哥儿怎么来了,我知道你马上要春闱,费这个时辰过来,还不如在府上温书,到时金榜题名,我脸上也好再体面一回。” 贾琮笑道:“我听说妈妈打水摔伤了手臂,过来看看有没有大碍。” 赵嬷嬷笑道:“我虽上了点年纪,但还不到四十呢,身子硬朗得很,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昨日芷芍听说我摔伤了,就让厨房每日送菜肉吃食,照顾的好着呢,琮哥儿不用担心。” 贾琮和芷芍进了院子,见院子中间一棵柿子树,枝叶郁郁葱葱,这还是从赵嬷嬷原先居所移植过来。 院子四处异常整齐洁净,毫无普通平家小院的推挤和杂乱,身处其中凭生舒适。 似乎赵嬷嬷即便伤了手臂,还是不忘洒扫收拾院子…… 贾琮又拿出郭志贵的来信,给奶娘读了一遍。 赵嬷嬷接过儿子的书信,神情欣喜,翻来覆去的看,但贾琮知道她并不识字。 说道:“上次我从辽东回来,照理应带志贵一起回来,让他跟我在神京过安生日子。 但我还是把他留在辽东,妈妈不会怪我吧?” 赵嬷嬷笑道:“琮哥儿这说的哪里话,我自己儿子还能不清楚,他出门前就和我说过,他出身低微,又没哥儿那种读书的本事。 他有的就是能吃苦,有几把子力气,只有从军建功,将来才能拼出前程,活得像个人样。 也不枉琮哥儿从小栽培他,给他脱了奴籍,又找贵人给了他前程奔头。” 贾琮笑道:“妈妈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你也真舍得?” 赵嬷嬷微笑说道:“儿大不由娘,他也长大了,有他自己的念想,我当娘的还能一直把他栓在腰上。 放他出去闯荡,将来他有了自己的前程,我做娘的也就对得起他了。 再说志贵是琮哥儿的奶兄弟,他将来有了出息,也是哥儿的一个臂膀。” 贾琮听了微笑道:“妈妈说的极是。” 他从小就知道,赵嬷嬷性子虽有几分泼辣,却是个灵醒精干的妇人,今天能说出这番话,可见还是个有见识的妇人。 赵嬷嬷看了一眼贾琮,目光温煦,说道:“你别觉得志贵在辽东苦寒之地,便是吃了苦头。 志贵怎么说还有我这做娘的,琮哥儿虽生在富贵之家,从小就没亲娘,被人冷落苛待,吃的苦头可比志贵多得多。 你娘要是知道哥儿今日封官封爵的体面,九泉之下必定也是高兴的。” ……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自己母亲杜锦娘身份离奇,这么多年以来,她在贾家就像是一个忌讳。 即便如今被追封五品诰命,灵位已移入贾家宗祠,但是家里人极少会提到她。 其中有老太太对自己生母多年芥蒂,让其他人不敢轻易提起,还有就是家中很少人见过自己生母,对她的印象过于淡漠。 十五年前自己落地前后,邢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人都还没嫁入贾家,元春、贾琏等尚且年幼,宝玉和众姊妹还没出生。 有可能见过自己生母,也就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 但他听说贾母因厌弃生母的出身,怨恨她让贾家门第蒙羞,从生母入贾府,即便自己出生,贾母都负气没来看望。 这件事在贾府上下,并不是什么秘密,不少老家奴都会偶尔说起。 自己和宝玉同岁,自己生于三月,宝玉生于四月,想来生母入贾府之时,王夫人也在怀胎之中。 以王夫人大家嫡女的身份,又是这等偏狭精明。 老太太如此厌弃生母,王夫人既是儿媳,又是怀胎之身,更不过巴巴的去看望,生母这等身份低微的侍妾之身。 这些人之中,即便贾政与自己这般亲厚,从小到大的言语之间,也从没提过自己生母,不是出于避讳,只能是对她毫无印象。 因为,贾母和王夫人都因厌恶或避讳,从没见过生母杜锦娘,贾政一个男丁,即便是男女避嫌,也没有见过生母的道理。 贾琮从小到大,都听别人说自己生来肖母,但是仔细想来,他在府上极少听说,哪个家奴熟悉或见过生母杜锦娘。 或许有家生老奴是见过或熟悉生母,只是出于对贾母的顾忌,谁也不愿提起? …… 贾琮问道:“妈妈从小就是我的奶娘,想来必定见过我娘,她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赵嬷嬷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说道:“其实我也没见过你娘,当年赖管家把我买入贾府,你也是刚落地不久。 我入府后就听说,你娘早一日因血崩殁了,所以我没福分见过她。 我倒是见过你娘的贴身丫鬟,我还记得她叫兰儿。 她和我说过,你娘是个生得极好看的女人,只是后来丫鬟兰儿也出了事,在花园子里走路滑跤,撞在太湖石上死了。 后来你一天天长大,虽然从小生得瘦弱,但是已能看出样貌不俗,生得很是清秀出众,和大老爷没一分相似。 所以府上的人就知道,你是生来肖母。” 赵嬷嬷笑道:“要不是这样,你如今怎么会生得如此得意,都是托你娘的福泽。 你这个儿子有能为,硬生生靠着自己的本事,让你娘被追封诰命,你娘虽命不好,生了你这样的儿子,一辈子也值了。” 贾琮听了赵嬷嬷一番话,心中微微有些发凉,他早就知道,荣国府中很少人见过生母杜锦娘。 如今连从小带大自己的奶娘,竟也没见过自己的生母,那自己肖母却是从何说起…… 赵嬷嬷见贾琮神情迷惑,温声说道:“太太已过世这么久了,琮哥儿也不要太过伤心介怀,好好守住自己的前程,比什么都要紧。 将来血脉延续,子孙绵长,便是报答了太太的生养之恩。” 贾琮将事情想了一通,但终究还是一片迷茫。 他又和赵嬷嬷说了些闲话,就带着芷芍告辞,又留下丫鬟娟儿照顾赵嬷嬷,等赵嬷嬷手臂伤愈后再回府。 …… 贾琮和芷芍登上马车,江流甩了个响亮的鞭花,马车便隆隆跑动,在神京繁华的街道上行驶。 他掀开车帘,看着街道上人流喧闹的景象,原先心头生出的莫名阴霾,也渐渐消散。 当马车经过文翰街时,街道两边的书铺,生意已比往日冷清不少。 因时间进入三月,随着春闱开试临近,大多举子都闭门冲刺读书,还会出来逛书铺的只不过是少数人。 贾琮路过文翰街的萧家书铺,那家书铺的老板萧劲东,还是贾琮微寒时的知交。 书铺里一个老者在来回忙碌,不少书生模样的人物,在书铺之中进出,生意似乎比别家好了不少。 贾琮的心神微微收拢,赵嬷嬷说的也是没错,生母已去世多年,有些事情再去追究,暂时没有太大意义。 如今自己当务之急,便是凝集精神,先安然过了春闱,才是要紧之事。 …… 文翰街,萧家书铺。 外头阳光明媚,气息融和,春风拂面,十分舒畅。 吴梁和周严从街对面酒楼出来,两人都有些微醺,路过萧家书铺,见进出不少学子装束人物,便信步进来浏览货架上的书籍。 吴梁笑道:“上次宜淳做东,葆坤兄赴族亲之请,只有我一人赴约,那时我就对宜淳说过,葆坤兄必会像他一样,不日便会荣迁。 果然被我一语中的,这会子鸿翔客栈可就只剩我孤家寡人了。” 周严笑道:“希文可别怪我没有义气,实在是我那族亲,今岁要下场雍州院试,他举业之心甚为坚定。 定要请我去他府上读书,也好时时请我教益,我实在是盛情难却。 此次多得希文的便利,予以拜谒高门,于春闱大有益处,说起来还欠希文好大一桩人情。” 吴梁笑道:“葆坤兄休要客套,举业之路相互扶持,此乃学人应有之义。。 我等赴考会试举子,但凡异乡遇到亲眷,必定盛情相待,这也是常理,你去族亲家中,吃睡可比客栈安稳,更便于读书应试。” 今日周严要搬到族亲家中读书,吴梁便做东为他践行,两人方才都小酌许久,虽有有些微醺,志气却比往常高扬。 周严颇有信心的说道:“我今日入住族亲别苑,春闱下场之前,都要闭门读书,不再出门,只愿此次春闱,一举得中,可慰平生!” 吴梁也笑道:“你们兄弟彼此批次,就等春闱三场过后,我们叫上宜淳,好好痛饮一番,岂不快哉!” 吴梁一边说话,一边随手翻阅货架上的书籍,突然看到一本书写着刘吉川文录,他眼睛一亮,兴致盎然的拿来翻阅。 一旁周严问道:“希文发现什么好书了?” 吴梁笑道:“这是刘颍刘吉川的文录,他的书籍较为冷僻,极少有书铺会卖,我早先找了几家,都没发现。” 周严劝道:“如今会试在即,我劝希文多揣摩黄大人那道拟题,才是真正要紧之事,何必在这等生僻之文上浪费时辰。” 吴梁笑道:“黄大人那道拟题,我已作了四种不同破题,每篇时文都修改揣摩了十几遍,早就已了然在胸。 当日去徐亮雄徐大人府上拜谒,他曾对刘颍《退思记》很是推崇,觉得其中颇有深意。 我一直有些好奇,只是神京各家书铺,都没找到刘吉川的文选,一直无缘拜读这篇《退思记》,今日竟得来全不费工夫。” 周严笑道:“可惜历届春闱主考官和副考官,多半都是从礼部和吏部选拔。 徐大人身为户部侍郎,落选主考也不算意外,不然他真要引你为知己了。” …… 这时,旁边有人说道:“这位公子好眼光,刘吉川文录一向生僻,书铺中极少付印上架,其中那篇《退思记》,确实是难得好文章。 文中那句:以一人之心融天地之心,以天地之心融天下之心。更是颇有精妙意蕴。 吴梁和周严看清说话之人,正是店铺中打扫货架的老者,不禁都吃了一惊 这老者约五六十岁,双颊褶皱,一脸风霜,虽穿着粗布衣裳,但却一身洁净,双目清朗有神。 两人见这看似店铺仆役的老者,居然也能出口成章,对刘吉川文录,竟然如此捻熟,都大吃一惊。 即便他们这样饱学的举子,对生僻的刘吉川文录也知之甚少,这区区仆役老者,居然这等博学。 吴梁惊叹道:“怪不的这萧家书铺,比别家生意都好许多,店中一清扫货架的老人家,都这等胸藏经纶,晚辈佩服! 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那老者笑道:“公子折煞老朽,在下姓秦,这算不得什么胸藏经纶,不过是在书铺里,干了半辈子杂活,熟能生巧罢了。 店中只剩下这一本刘吉川文录,公子如果喜爱,可以折价让给公子。” 吴梁笑道:“我正一直寻找此书,老人家成全,晚辈多谢了。” 那老者看着吴梁拿着刘吉川文录,一脸欣然的和同伴离去。 他想起方才两人的谈话,若有所思的目光闪烁。 然后打开货架下的柜子,拿出几本崭新的刘吉川文录,重新摆在货架上。 …… 荣国府,凤姐院。 郭志贵寄来的书信,里面提了贾琏在辽东军中劳役之事,因有贾琮辽东军中袍泽关照,眼下事事平顺,左右慢慢捱日子罢了。 贾琮带着芷芍去看望赵嬷嬷,五儿便将贾琏的口信带给王熙凤, 王熙凤听了心中伤感,但好在贾琏虽远在辽东,但安稳可靠,不用吃什么苦头,那就是万幸了。 等到五儿出门作事,屋里只剩下王熙凤和平儿。 王熙凤叹道:“我们二爷好在有三弟这等兄弟,即便到了辽东这等酷寒之地,也不用吃亏,也算败中求胜了。 去年大老爷和二爷闹出好大一场事故,好不容易有三弟这样的镇住家中内外,本来希望以后多过些安生日子。 但那天东路院太太一场寿宴,吃得人有些心慌,我只怕以后又生出些不好的事……” 平儿听了心中一惊,问道:“奶奶又看出些什么不好了?” 王熙凤说道:“太太如今和夏家太太走的这般近,家里人也都看到了,我以前只以为这两人投契而已。 那日席上,听说夏家的族亲在宫里当差,而且像是有些来头,又如此熟悉大妹妹在宫里的处境。 还有当时太太脸上的得意样儿,我自己的姑妈是什么性子,我最是清楚,这事可瞒不住我。 我要是猜的没错,太太必定通过夏家宫中关系,要给大妹妹操持屏选之事!” 平儿说道:“大姑娘的事情,三爷不是说如今贾家稳妥,不宜再办这件事情,不然对家里会有风险。 太太怎么私下办着事,这不是要害了家里吗?” 王熙凤冷笑道:“太太眼下搬去了东路院,那日都是坐立不安,岂能死心,她要是会这么顾头顾腚的想事儿,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事我虽不会猜错,但是太太自己暗中行事,抓不住什么她的把柄,谁也没办法拦住她。 三弟毕竟是个男人,妇道人家的毒辣,他是没见识过,估计也不知如何下嘴。 你要想想,万一这事真给太太办成了,大妹妹真有了前程,我们大房的麻烦事就多了。 退一步来讲,这事太太并办不成,但是宫里的事,那里是能随便鼓捣的,万一事不成,还惹来祸患,可连西府都要连累。” 平儿担忧的问道:“这事要不要告诉三爷,奶奶有什么好法子吗?” 王熙凤说道:“这件事太太自己不说,夏家太太不透口风,根本就戳不破,告诉三弟也用处不大。 其实如今二房已成了偏房,照常理他们闹出事,关联不到荣国正府。 可偏偏老太太偏心,乱了宗法规矩,现在还把宝玉留在西府,以后太太真闹出事,这两房纠葛就不好扯清了。” 平儿说道:“老太太是宠了宝二爷一辈子,我瞧着是不会轻易让宝二爷搬出去的,老人家也就剩这点念想了。” 王熙凤冷笑道:“这倒是未必,宝玉如今也十五岁了,他又不像三弟,需要守孝三年。 宝玉只要成了亲,娶了媳妇,即便是老太太再宠爱,小住或许可以,但绝没有长久留在西府的道理。 你可曾听过,哪家的哥儿,还能一辈子呆在堂兄家里,成亲立室都不出去的。 事情只要到这一步,荣国府和二房的牵连,也就扯得一清二楚,以后出了事情,也弄不到我们头上。” 第五百八十一章 身世多端倪 伯爵府,贾琮院。 正屋里床帐新悬,脂香盈盈,窗棂帘幕收拢,春晨朝阳,照进房内,在枣木地板上留下淡金色光斑。 芷芍站在贾琮身后,帮他梳理好发髻,将一个无梁束发玉冠,轻轻套在发髻上,再插身上根脂玉发簪。 清晨融合的晨光,照在她秀美莹润的娇容,仿佛能熠熠生辉。 峨眉淡扫,肤润似玉,双眸如星,眼波水润婉转,透过镜子和贾琮目光相撞,总会不自禁微微一笑,犹如奇花初绽。 贾琮望着镜中影象,看得有些入迷。 问道:“芷芍,你还记得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芷芍一边整理他的发冠,说道“不记得了,三爷干嘛问起这个?” 贾琮笑道:“我在想如今日子安稳了,你家中如果还有至亲,你也好妥善关照,让他们也得些你的福气。” 芷芍微微一愣,一双手不知觉放在贾琮肩头,说道:“这几年三爷和我说许多过去的事,有些迷糊有了印象,有些却总想不清楚。 再远一些的事情,就更记不起了,师傅常和我说,因缘生灭,一忘皆空,还说这可能是我的福气,让我不用过于强求。 我有三爷对我好,一直陪着我,这就足够了,想不想得过去的事,有什么打紧的。” 贾琮笑着拍拍肩头纤柔的手掌,说道:“你说的没错,只要现在和以后,我们都快快活活,也就够了。” 芷芍说道:“上次赵嬷嬷伤了手臂,我去瞧她的时候,她倒是我和提过,说我是六岁的时候,被赖管家买入府中伺候三爷。 至于我的家人情形,赵嬷嬷也不清楚,只是她早年听人说起,我家是官宦门第的家生奴才,像是落罪才会被发卖。 到底的情形,赵嬷嬷也不清楚了。” 贾琮想到芷芍既是赖大买入贾府,赖大应该清楚芷芍的来历,但赖家兄弟早就被砍了头,去年连赖嬷嬷都病故了。 那些真实的来由,只怕再也没人清楚…… …… 贾琮心中清楚,犯官家奴贩卖,身份比寻常奴仆更卑贱,甚至一般人家都会忌讳。 像荣国府这样的世勋豪门,所用家奴不是世传的家生奴才,就是要买背景干净的良家子。 比如宝玉身边的袭人,就是正经的贫苦人家出身。 花家因穷得揭不开锅,也就女儿卖了为奴,还值几两银子,才把袭人卖给贾府做丫鬟。 像犯官抄家的贱卖家奴,贾家这种门第,寻常是不屑于购买的。 当年赖大知道贾母脸色,他必定也看不上自己,家生奴才轮不到自己,这才会从外面淘弄来打发。 加上当年芷芍只有六岁,黄毛小丫头并不显眼,旁人一时看不准好赖。 这才会被赖大随意买来,丢给自己做丫鬟,不然以贾琮当年在东路院的窘迫,怎么能摊上这么俏美的丫鬟。 如果不是这样,当年芷芍也不会刚要长成,芳华初绽,惹人眼目,就被贾赦觊觎美色,惹出这么大的事故。 如今,想要知道芷芍的家世亲眷,只怕是很难了,不过这不算紧急之事,只能来日方长,各看机缘了。 …… 这时,正屋的门被推开,五儿端着盛大铜盆进来,铜盆里盛着水汽振腾的热水。 她将铜盆摆在脸盆架上,拧干了面巾,递给贾琮净面。 说道:“三爷,昨天二奶奶让我传话,不过三爷昨晚都在书法,我就没去打搅。 二奶奶说这月二十一,是三爷舞象生辰,如今三爷是两府爵主,这可算是大日子,按常例要在两府摆寿宴,宴请宾客。 二奶奶还说,这是三爷承袭荣国爵之后,第一个生辰,最好还是操办一下,贾家内外也是一个体面。” 贾琮听了五儿的话,却品味出王熙凤话中隐含的意思。 自从贾琮承袭荣国爵,贾家大房已成正溯,王熙凤作为长房媳妇,贾琮的长嫂,她和贾琮是一荣俱荣。 王熙凤如今不仅以贾琮为靠山,贾琏要在辽东发配十五年,如此长的岁月,她腹中的儿女,将来也需贾琮庇护。 王熙凤虽也是个心狠的女人,但比起王夫人却要明智变通,她心中也是算准,贾琮稳妥她便有保障。 上次东路院寿宴,她就看出王夫人和夏家太太媾和,多半暗中在为元春谋取后宫尊位。 她自然不能等闲视之,这大概就是后宅女人的伎俩和暗斗。 她主张将贾琮的十五生辰大肆操办,不过借着传讯内外,宾客盈门,将贾琮的家主身份,大房的正溯之位,不断夯实张扬罢了。 即便二房真搞出一个皇妃,大房的名份早就稳固如已,自己姑妈再怎么折腾,也翻不了天。 …… 自从那日东路院寿宴回府,贾琮也早听姊妹们提起,当日花厅女席上夏家太太那些话语举动。 王熙凤能因此猜到事情,贾琮自然也能够想到。 但是在这件事上,贾琮早已和元春提前打下伏笔,这件事王夫人和王熙凤都不知内情。 因此,贾琮对王夫人暗中鼓捣此事,半点都不会担忧。 要知道皇城里的那位至尊,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自己已提前下了眼药,王夫人这样的怎么折腾,都是一个笑话。 贾琮说道:“二嫂倒是想的仔细,只是我可要辜负她一番好意了。 前几日宫中已颁布春闱属官诏书,礼部也下达了春闱入试日程。 这月十八日就是下场之日,我要在贡院号监里呆上九日,连续应考三场,要到本月二十七才能放监。 二十一日生辰都要在号监里过,所以家中倒不必我特意开寿宴。” 五儿问道:“那不如和二奶奶去说,将三爷的寿宴提前几日,岂不是好?” 贾琮笑道:“那也不必了,如今离开春闱下场不过十日,一旦开了寿宴,来往应酬,闹哄哄三四日都不消停,太耽搁时辰了。 这剩下的时辰,我还是专心读书应考,最为妥当。 虽说我是雍州解元,下场取一个进士之位,大概是可以的,不过春闱大比,天下才俊汇聚,可是半点都马虎不得。 要是过于大意,最终名落孙山,那可就出了大丑了。 老师可是创下柳门八进士的创举,要是到了我在这里,最终砸了招牌,坏了名声,我可就愧对师门了。” 五儿听贾琮说的有趣,忍不住噗嗤一笑,眉眼弯弯,很是娇俏可爱。 芷芍笑道:“那就等三爷下场回来再操办,到时三爷金榜题名,再开寿宴,双喜临门。” …… 贾琮梳洗过后,刚吃过早食,就看到晴雯拿着卷纸进来。 说道:“三爷,这是管家按你的吩咐,让人去贡院门口抄录的诏书,说上头的人名全都齐了。” 前几日朝廷在贡院门口,张贴春闱官员任命昭告,将来得了讯息便向贾琮报信。 当时江流为了快捷回报,只抄录三名主考官姓名,还有靠前二十名春闱属官的名字。 贾琮又让人去抄录一份完整名字清单,是想看这些春闱属官之中,哪些人可能是本次春闱的同考官。 大周春闱之试,不仅会任命二至三名主考官,也称为总裁。 又因科举五经《诗》、《易》、《书》《春秋》、《礼记》。 还会任命十八名同考官,分房评阅科举五经,称为十八房。 在会试三场九日结束之后,进入举子试卷筛选评等程序。 十八个同考官会分阅五经,并筛选取中答卷,最终一并递呈春闱主考官评选名次。 虽然在春闱大比中,主考官的地位十分尊崇。 但是对于普通举子来说,同考官的份量,在某种程度上不亚于主考官,在某些关键之处,比主考官还要紧。 因同考官负责举子试卷的初评筛选,如果你的试卷,连同考官评阅的过不了,就无法到达主考官案头,更不要谈中试及第。 虽然,春闱主考官为避免沧海遗珠,翻阅复核同考官黩落答卷的惯例,也有才华卓异的考生,因此被重新取中。 但这样的幸运者,毕竟只是极少数,名落孙山的举子,不能期盼都被这样的好运砸到。 而且,能担任同考官的官员,也都是举业精湛的大才,通常情况也很少出现走眼的情形。 所以,对于大多数举子来说,同考官的份量才是最重的,因为他们掌握了举子春闱及第的命运。 地位尊崇的主考官,对那些才华卓绝,意图在会试之中独占鳌头者,才是举足轻重,因为取中举子的名次,最终由主考官评定。 主考官对举子的作用,更多是在会试之后,因为举子一旦及第,会和主考官形成座师门生关系。 但凡能遴选为春闱主考官,无不是声望隆重的朝廷高官,他们对门生的提携和举荐,对于初入仕途的进士,作用十分巨大。 …… 春闱的主考官因众目睽睽,主持春闱大比,所以朝廷都会在春闱之前,明文昭告,内外皆知。 但在春闱昭告之中,并不会公布十八名同考官姓名,他们的名字会和其他属官混杂同列。 这也是朝廷深知同考官职司特殊,防范有人在春闱入试之前,暗中勾连同考官,生出舞弊阴晦之事。 因同考官人数众多,除了主考官之外,其他人并不知同考官花落谁家,也算春闱之前一大话题。 当初市面上出现那本蓝皮册子,上面罗列的主考官人选,其实也不过五六人之数。 但那些举子风行拜谒之举,却不单限于五六个主考人选,而是蓝皮册子上所列春闱属官,都受到举子不同程度追捧拜谒。 就是因为这些列名其中的属官,不少人可能就是本届春闱同考官,一旦拜谒结交,请益指教,互通文风。 即便将来的会试阅卷为誊写糊名,但未必不能为赴考举子,多赢得一丝侥幸和契机…… …… 贾琮本已是雍州解元,又是身负双爵的贵勋,他对于科举名望的期望,远没有普通举子那般炙热。 对他来说春闱下场,只求夺得进士之名,一是对师门有所交代。 二是打破大周官制定规,非进士之身,难晋升五品以上文官实职瓶颈。 所以对贾琮来说,同考官比主考官更要紧…… 这两年他在工部火器司任职,也不再是官场小白,多少也知道现下官场的一些人物。 所以,他才会让管家去抄录完整的春闱诏书名录,用来浏览揣测一番,那些官员可能是本次春闱同考官。 当然,这只是他作为一名春闱考生的天然好奇心,倒不至于借此锁定同考官目标,便要搞什么拜谒结交的把戏。 …… 春日的书房,书香幽恍,光线明朗。 英莲陪伴母亲过完生辰,已回到贾琮书房,正和龄官两人,挤在南窗下罗汉榻上,一边翻看杂书,一边分享食罐里的零食。 龄官一双明眸,总是不时的打量贾琮,见他坐在书案前,对着一张写满名字的纸张,正看得津津有味。 贾琮在这张抄录的名单的属官之列,发现了不少颇有才名的在朝官员,这些人都极可能是同考官人选。 当他看到其中一个官员名字,不禁愣了一愣,都察院雍州道御史孙守正。 贾琮对这个名字颇为熟悉,因这个名字曾和荣国府密切相关。 当初贾政想要搬出荣禧堂,但贾母和王夫人都予以阻止,此事正在拖延之中,不知怎么消息传到了外面。 都察院雍州道御史孙守正,是个极重礼法之人,听闻这个消息之后,便上本弹劾贾政栈恋荣禧堂。 因他当时只是从七品官职,无上朝之资,弹劾奏本由通政司转呈圣上御前,所以此事知道的人极少。 但是嘉昭帝看到奏本,却对他大为赞赏,说他清正敢言,恪守礼道,并加恩三年大考晋升正七品。 此等消息传开,这才迎来各部官员纷纷弹劾贾政,最终使得贾家二房仓惶搬出荣禧堂,最后潜入东路院。 官场是最讲究论资排辈之地,一个新晋的七品文官,按照常理,很难入选春闱属官之列。 但这个孙守正却偏偏有这种殊荣。 大概是此人当初在科场上有不俗表现,毕竟能进入都察院为官,最少也是名列二甲的才子。 也或许那次弹劾贾政,让他意外受到嘉昭帝关注,并直接晋升正七品,就此闯出了名头,让旁人不敢忽视。 不管是出于那种原因,此人能名列春闱属官,对贾琮来说也算件有趣之事。 …… 荣国府,凤姐院。 此时王熙凤怀胎近半载,已是体态圆润慵懒,身上换了新作的宽大衣袍,日常走动也少了许多。 五儿服侍过贾琮梳洗,便回了西府料理家务,又把贾琮的话带给王熙凤。 王熙凤说道:“我倒是不知三弟春闱下场的时辰,这样看来这事本月还真不能办。 不过左右也是无妨,我常听人说起,三弟是雍州解元,只要下场,必定是要及第的。 十五岁的进士公,可是要吓死人的,到时候簪花宴和寿宴一起办,可是贾家百年少见的荣耀,二房更是几辈子也指望不来……” 五儿见王熙凤说的露骨,言语中对二房的奚落,也不怎么掩饰,忍住笑说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到时三爷可是双喜临门。” 王熙凤微微一笑,说道:“五儿说的不对,照我看来是三喜临门才是。” 五儿和平儿一时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三喜从何而来? 王熙凤笑道:“按三弟说的下场时辰,他过了春闱之后,便正好满了舞象之龄,府上的老规矩,他的房头里就要进人了。” 五儿和平儿听了这话,俏脸都不由自主一红。 …… 王熙凤斜了两人一眼,继续笑道:“前番老太太有了话头,我听着是想安排得力的人,到三弟房里,八成便是鸳鸯。 三弟这性子我也是知道的,他什么时候让别人给他做过主,这事也不是小事,我这做长嫂的可不能一边看热闹。” 其实,眼下王熙凤将贾琮视为最大靠山,为人为己,她都思路精细。 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便是香软的枕头风。 不管是平儿,还是贾琮身边那些丫鬟,不管他收哪个入房头,王熙凤都无所谓,只要不收老太太的人就成。 省的以后落了把柄在老太太手中,让大房的权柄便利,被老太太牵扯住…… 五儿听着王熙凤调侃的话语,想到那日贾琮哄自己说了此事,还有对自己那番蜜语,一张俏脸愈发红润。 王熙凤继续说道:“如今三弟房里,晴雯和三弟同岁,英莲年岁还小,岫烟妹妹虽定了名份,也才过了豆蔻之年。 他这人对女儿家个个都宝贝,也不知他是个什么主意。 五儿,你回去和你三爷去说,如今我身子走动不便,只能请三弟得空,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得先知道他的心思。” 五儿脸色通红,被王熙凤满是调笑的话,弄的浑身不自在,虽然连忙应了,只是声音都低了很多。 王熙凤忍着笑,说道:“这样我才好帮他张罗,少不得做一次和事老,虽说这事必定他自己说了算。 不过这一家子上下里外,这本帐可不简单,总要和和顺顺才好。 我在老太太那边先吹风,先把事情踩顺溜了,省得这祖孙两个又杠上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祸乱由此生 神京城东,毓屏街,宏锦绸缎庄。 午后阳光明媚,街市上人流熙攘,道路两边店铺皆生意兴隆,不时人进人出。 宏锦绸缎庄虽开铺只数月时间,但却已完全融入这繁华街市。 店铺掌柜刘文轩,为人热忱和蔼,会揽人缘,不计小利,在周围街坊店铺之中,留下良善好口碑。 新开的宏锦绸缎庄,只在短短时间内,便已和光同尘于这神京闹市,不惊波澜,不引瞩目。 店铺柜台之上,时常有客人进出购买布匹绸缎,刘文轩在柜台后核查半日账目,便将店堂生意交待给伙计,自己进了店铺后院。 进了房间,他将桌上一叠抄录文字的宣纸,仔细折叠放入怀中,然后出了院子后门。 他在后巷中走了片刻,又转入另一条巷子,一路拐了几个弯,走的都是大街面背后的深巷小路。 如此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在一条干净安静的巷底停住,敲响一处小院的黄铜门钹。 单调有规律的金属敲击声,在安静小巷中回荡…… 等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过来开门,他路过花木繁盛的院落,一直进入里屋。 里屋向阳南窗下,摆着一张陈旧宽大的梨木书案。 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着便利的短褐衣裳,卷着袖子,坐在书案前。 屋外的阳光,透过半透的琉璃窗棂,将书案上一张写满名字抄录文稿,照得纤毫毕现。 那文稿的最上面一行,赫然写着内阁大学士王士伦、吏部尚书陈墨、礼部右侍郎黄宏沧等三人的名字。 这正是那份张贴在贡院门口,受到无数赶考举子围观,本年春闱官员诏书抄本。 刘文轩在书案前站定,并没有打断中年男子的思路,一直等到他从诏书抄本上抬头。 他从怀中取出那叠折叠的宣纸,说道:“东家,这是我们通过各种途径,抄录收集到的各家官员流传的拟题。” 他又取出其中一张宣纸,说道:其中最要紧一道拟题,是礼部右侍郎黄宏沧所拟。 并赠给昔年同窗之子杭州府举子吴梁,同行的还有惠州举子周严。 我们的人在市面上收罗,都没发现这道拟题,说明吴梁和周严得到拟题之后,并没有将之外传。 因黄宏沧本来就是主考热门人选,所以他的府邸附近,一直布有我们眼线,所以才会留意到这两名举子拜谒入府。 黄宏沧此人作风严谨,除了接待过这两名举子,其余举子拜谒均被谢绝,想来这两人和他必定关系非凡。 我让人重金贿赂了黄宏沧的书童,让他从其书房翻阅抄录,才得到了这道拟题。 如今黄宏沧中选春闱会试主考,这道拟题就变得十分要紧,会试前一日,主考官便会锁关出题。 黄宏沧如出题相似或相近,那两名曾入府拜谒的举子,便会成为最大受益者,必定可引出大事!” …… 中年人从刘文轩手中接过那张宣纸,将那道拟题看了几遍,便不动声色的放在桌上。 说道:“此次朝廷遴选的三名主考官,皆是嘉昭一朝最出色的重臣,当今皇帝用人还是颇有眼界。 内阁大学士王士伦少年成名,仕途早发,城府深沉,年未四十便入内阁知政,这种人物难以掌控,只可远观,不可触碰。 吏部尚书陈墨也是历经两朝老臣,还是永安二年春闱状元,举业履历辉煌,少有人能匹敌。 而且此人性情圆滑多变,富有智谋,当年他因是状元之身,曾入文化殿侍讲,为永安帝诸皇子授课。 当时这些皇子之中,吴王才学天资出众,很受陈墨推崇,两人可是有实在的师生之谊。 当年神京发生吴王之变,许多文武官员都受到牵联,抄家灭族,贬官发配,少有人能幸免。 但是陈墨和吴王有师生之谊,这等密切的关系,他却能全身而退,还能在六部沉浮十几年不倒,最终爬上吏部天官的高位。 这个人不要看他已老朽,身上这等令人忌讳的过往,居然还能让当今圣上倚重,他的心术手段,比起王士伦只高不低。 这种老家伙早已修炼到无缺无漏,如今他致仕在即,越发成了金刚之躯,即便有钢牙利齿,也啃不动他这种老梆子。 礼部右侍郎黄宏沧是永安十九年殿试榜眼,官场学界颇有威望,声名严正清廉,是官场上少有正经清官。 此人身为从二品高官,如今只住一套两进的宅子,家中一妻一妾,膝下只有一女,家中衣履都由女眷亲做。 当今皇帝的确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他用这三人为主考官,当真如铁桶一般。 或许本次春闱之前,市面上波动大了些,这位九五之尊,一向疑心病重,所以才有这等局面,也未为可知……” 刘文轩问道:“按东家所言,我们筹谋之事,难道再无法成就……” 中年男子叹道:“万里河山只倾于一人,春闱乃国之伦才大事,我们能将事情做到这等地步,已是尽头了。 成与不成,已不在于谋,而在于天,天道命数,终究谁可承之,就交给老天爷吧!” 他又取过那张抄录诏书,仔细看了几眼,又将刘文轩抄录的各家拟题,那里仔细揣摩,目光渐渐亮起。 问道:“那蓝皮册子上,所列的主考官候选人,还有哪几位?” 刘文轩从怀中取出那本蓝皮册子,翻看其中一页,说道:“内阁大学士蔡襄、工部尚书李德康、户部左侍郎徐亮雄。” 那中年人脸色凝重,说道:“我听说蔡襄因亲子下场避嫌,已自提落选。 工部尚书李德康,是六部魁首之一,也算颇有份量,而且此人机巧圆滑,并不是什么道德君子。 户部左侍郎徐亮雄,在我们所得的官员履案之中,此人永安十九年春闱二甲首名,恃才傲物,目下无尘,是个不易掌控的人物。” 中年人从书案后站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意态闲适,身上的短褐衣裳,两袖依旧卷着,看着就像个走卒花农。 顷刻,他停下脚步,对刘文轩说道:“你去叫晟兰过来。” 刘文轩出门不久,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便进入房间…… …… 神京,推事院官衙,周君兴官廨。 推事院主事郑英权走进官廨,见自己的上官正在仔细浏览文牍。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本案牍,说道:“大人,按你的吩咐,这几日我派出不少人手,在市井之中搜罗各府官员流传的拟题。 一共有五十七道,每道拟题都已标注出题人姓名官职,以及是否入选本次春闱属官。” 周君兴接过那份案牍,将上面罗列得密密麻麻的拟题,和相关附加官员记录,只是粗略看了一眼,便放在桌上。 说道:“这些拟题都出自本次春闱属官之手,这些人可能是同考官,也可能是同考官下面的副手。 他们所出的拟题,多半都是夸耀才情,哗众取宠,无关大局罢了,我们可以留待会试之后备查,眼下却没必要多花心思。” 周君兴将手中的文牍递给郑英权,笑道:“英权可是正经科甲进士出身,一身才学不俗,你看看这道拟题如何?” …… 郑英权神情迷惑的接过文牍,他这人办事颇为妥当,这几日调配不少人手,收罗蓝皮册子列名官员所制拟题。 期间,他为了防止遗漏,甚至多次出入举子聚居的西城翻查,案牍上登录的五十七道拟题,已是有源可查的所有,并无遗漏。 为何周君兴手上会有一道全新的拟题? 他打开文牍细看,见上面写到: 礼乐刑政,君之治之,师之教之,于有天下国家者,是以元元为命脉。 议论所讲明,政事所设施,罔非为邦本计,率与天并言之,民威视听,皆自我民,岂不可轻者固如此欤? 然则一中之妙用,同所以为固结之道,道之出有原,道之传有统,斯盖万事君师之纲领…… 这道拟题篇幅较长,写满了整整一张宣纸,粗略估计有七八百字数。 郑英权当年是名入二甲末尾的进士,胸中颇有几分才学,刚开始只是随意浏览,但是越看眼中便生出惊佩的神情。 说道:“大人,此道拟题以礼道刑政为目,引申治国牧民之想,思虑精深,煌煌大气,设问之法,切中实务要术。 出题之人学识眼界辽阔,当真令人惊佩,属下所收罗的拟题虽多,但都不如此道拟题精妙深邃,这是何人所作?” 周君兴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有些阴私冷酷,说道:“此道拟题乃礼部右侍郎黄宏沧所做,并赠予两名入京赴考的举子!” …… 郑英神情微微一震,说道:“大人,据属下这些日子翻查,诏书任命的三名主考官,均无自制拟题流传在外。 不知大人此题来自何处? 礼部右侍郎黄宏沧,是圣上钦定主考官,会试之前主考官拟题流传,可是要引动视听,我听闻此人为官谨慎小心,怎么会有此事?” 周君兴冷笑道:“你说的没错,黄宏沧的确是个谨慎之人,自从那蓝皮册子在市井流传,许多赴考举子按图索骥拜谒。 此人都是闭门谢客,不留话柄,但是他唯独一次例外,接见了两名杭州府和惠州府的举子,并自拟考题相送点拨。 想来那时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最后会中选主考官。 那两位举子得了黄宏沧的拟题,都秘而自珍,从不对外流传,所以你派遣人手,收罗市井,是发现不了这道拟题的。” 郑英权奇道:“大人既然说那两位举子,得了黄宏沧的拟题,秘而自珍,从不外传,大人又是如何得到?” 周君兴得意一笑:“我自然有常人不知的渠道得知,此事你不用理会。 即日起你挑选精干人手,给我盯死黄宅内外,他和外头的来往进出,都必须详细登录,如果能买通他的家人,便是上上之策。 黄宏沧日常上下衙门,都要安排人手跟随,里外事先都不能让他有所察觉,一旦有所发现,不许惊动,即刻向我上报。 会试之前,他便是做出天大的事,我们的人手都不许擅动,务必让他顺顺当当做上这春闱主考官!” …… 郑英权有些担忧的问道:“大人,黄宏沧是从二品高官,在朝野颇有威望,如今被选中为春闱三大主考之一,更是众目睽睽之望。 如今各地到京赴考举子,共计三千余人,数量十分惊人,春闱三大主考官,便是这些举子未来的座师,兹事体大。 光凭一道拟题,推事院便派人监察追踪,阴罪这等身份尊崇的学人高官,此间风险不小。 一旦走露风声,被那些举子获知,会试之前,若引动数千举子骚动,事情再无转圜之地,大人三思啊!” 周君兴听了郑英权的话,脸色也是一变,他自然清楚,郑英权的顾虑,都是中肯之言。 虽然推事院的人手,都是这几年他精心培植,不管是郑英权,还是他手下那些人手,都是可信重的骨干。 但是世上没有万全之事,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谁也无法保证事有万一。 春闱之前,没有皇权之命,监察主考高官,连郑英权都觉得不安,他手下那些人手难道不会顾虑? 只要有人行动举止失常,被人察觉并不奇怪…… 春闱之前,数千举子齐聚神京,一旦消息传开,举子要是因此闹事。 以当年圣上的明智狠辣,绝不会对数千举子责之以众。 最终唯一结果,圣上必定要拿推事院做法,平息事态,以保春闱伦才大典无虞,维护圣上和百官的体面。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身为推事院院使,大概要死无葬身之地吧…… …… 周君兴在官廨中走动几圈,只是稍做思索,便已下定决心,眼神中流露决绝狠辣之色。 说道:“英权,我知道你说的都是正理,但推事院与寻常官衙不同。 推事院份属监察百官,护佑皇权,簇拥君上,身为圣上的鹰犬爪牙,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却定要为之! 圣上登基之处,因吴王之乱,海内不平,人心紊乱,圣上以推事院整顿朝纲,靖平朝野,这才有之后十余年大治。 但是吴王之乱平息,圣上为安抚朝野内外,文武官勋,削夺推事院权柄十年,如今圣上为何又重新启用推事院。 你和我都很清楚其中深意…… 你我接受圣谕,入推事院为官,便是步入刀山火海,那里还有什么退路。 鹰犬无法搏兔,狮虎无法猎凶,对于皇胄君上来说,还有什么苟延残喘之用…… 其他当官之人,不进则退,推事院不进则死! 春闱是震动天下之事,海内百官众目睽睽之所,一旦出现科场舞弊之事,多少人要朝生暮死,多少人要顷刻崛起。 如今你我已察觉其中端倪,岂能轻易错过这等大事,生死不过一瞬,世代难却坎坷,胜向险中求罢了! 此事你全力去办,决不能有所退缩,一旦出事,即便砍头,我周君兴也必会在你之前……” 周君兴一番狂骁之言,不断激撞在郑英权的心头,他胸中心思电转,看向自己的上官,内心微有叹息。 等到周君兴话语刚落,郑英权几乎不假思索,回道:“属下领命,即刻就去安排人手,按大人的意思办理此事!” …… 伯爵府,贾琮院。 巳时将尽,院子里外寂静,贾琮完成上午功课,坐在椅子上伸展腰身,身后一双娇嫩的小手,已摸到他额角阳穴轻轻揉搓。 自从那日龄官对贾琮施展一回,她为姊妹免去戒尺之苦的手段,贾琮便喜欢上龄官这桩本领。 每日在书房中沉浸课业,心脑倦怠之时,便让龄官为自己如法施为,似乎顷刻之间疲态顿消。 龄官也对自己在贾琮头上做法,自然乐意非常,每次算计贾琮要完成半日课业的时间,总会不期而至出现在书房。 那双小手总会不期而然,恰到好处的摸上他的脑袋,似乎两个人都对这事,有些乐此不惫。 每当这时,书房中一人半靠而坐,一人在玉立而站,亲和默契,耳鬓厮磨,颇具温馨。 每次英莲见了这场景,都很是羡慕,常常仔细模仿龄官的动作手势。 几次兴致勃勃,拿着贾琮的脑袋操作一番,只是手法学了七七八八,力度不是轻了就是重了。 让贾琮困乏顿消是没有的,倒是头痛了不少…… 这样的次数一多,英莲便放弃了上进的期望,一到贾琮完了半日功课,英莲便不敢乱动手。 一旦龄官没有出现,她还会傻傻的跑去找来,两人的书房,不少时候变成了三人书房,倒多了一份其乐融融。 这天贾琮做完功课,便是龄官在他头上做功课,没过一会儿,晴雯拿着件宝蓝料子衣裳进来。 那件衣裳是晴雯特意赶做,要给贾琮穿了下春闱之试。 衣裳已经做好七八成,晴雯便拿来给贾琮试穿,对了身长尺寸,也好拿去缝改妥帖。 这边晴雯正穿花蝴蝶一般,围着贾琮又是搂腰,又是量肩,又在贾琮腿上拿小手码来码去。 突然,几人见到五儿进了书房,脸上红扑扑的,更胜几分娇艳,神情也有些古怪…… 第五百八十三章 房闱入窈窕 伯爵府,贾琮院。 书房之中,晴雯正在给贾琮试穿新衣,围着他来回忙碌, 众人见到五儿脸儿红红进来,心中都有些奇怪。 五儿见到书房中一堆人,似乎吓了一跳,本来想说什么,一时之间有些期期艾艾起来。 贾琮心中希罕,笑道:“五儿,找我有什么事吗?” 五儿看了晴雯等人一眼,才说道:“二奶奶有事要找三爷商议,只是她身子不方便走动,请二爷有空去她那里坐坐。” 贾琮问道:“二嫂有说找我什么事情?” 五儿见晴雯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小脸微微一红,话语有些打颤,说道:“并没有细说,三爷去了就知道。” 贾琮看出五儿脸色有些古怪,说道:“我待会儿就过去一趟。” 晴雯一双眼睛眨了眨,这些年她和五儿相处最多,多少看出有些端倪,不过也懒得瞎猜,给贾琮试过新衣,便回去缝改。 …… 荣国府,凤姐院。 贾琮刚进了大门,绕过粉油大影壁,眼前便是一座精致院落,院中是倒座的三间抱厦厅。 午后阳光偏西,青灰色的屋檐,在院中青砖地面落下阴影,院子里没人走动,透着几分惬意的幽静 西窗墙根下整齐摆放盆栽花木,其中不少正绽放花蕾,在春日的光影中郁郁葱葱。 透过西窗的琉璃窗棂,能看到房中王熙凤倚靠着的身影。 平儿正从自己房间出来,见到贾琮过来,便知道是五儿已传过话。 她想到王熙凤那些笑语调侃,俏脸不禁微微发烫,说道:“三爷来了,二奶奶正在里屋,快请进来坐。” 平儿掀开正屋门口的团锦红缎软帘,等贾琮进了屋子,又让丫鬟丰儿去给贾琮上茶。 王熙凤半靠在西窗下罗汉床上,身形臃肿,面容丰润,她见贾琮进来,笑道:“想是五儿已传了话,三弟快进来坐。” 贾琮说道:“五儿说二嫂找我商议,不知是因为何事。” 王熙凤笑道:“我也是猜到五儿脸皮薄,多半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说。 说起来也是一桩喜事,三弟虽然守孝三年,不能议亲娶妻。 但过了三月之后,便满了十五,按府上规矩,房里要放两个可靠的姑娘服侍,这却是不妨碍孝道的。 因宝玉和你同岁,正好是四月生日,也正要操持这事情,因此过了年,老太太便多次提起。 当初不管是你二哥,还是二老爷,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初成年的内闱事,都是老太太来操持。 其实早几个月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消息,老太太想安排可心之人,入三弟的房头,想来三弟多少听到些风声。” …… 贾琮听了王熙凤这话,微微点了点头。 前段时间五儿便听到风声,贾母想把鸳鸯安排到自己房里。 五儿原来不好意思提起,还是被贾琮哄了两次,这才说了出来。 鸳鸯可是贾母一等心腹丫鬟,连贾母的私房财货都是鸳鸯管着,但贾母却舍得将她给自己,也是下了大血本。 贾母越是这般郑重其事,贾琮心中越是抵触谨慎…… 其实要从心里说,贾琮对鸳鸯并不反感,甚至还有几分欣赏。 当年他初入西府,家中许多势利家生奴才,对他多有慢待轻视。 唯独身为贾母心腹丫鬟的鸳鸯,虽在荣国府丫鬟中位份不俗,但心地赤忱端庄,对自己一贯亲近和善。 当初贾赦觊觎贾母的私财,想要逼纳鸳鸯为妾,鸳鸯曾以死相抗,那时贾琮多少看出,鸳鸯对自己的心思。 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不想被贾母左右,再说自己房里那些丫头,是从小就跟着自己的心腹,里外亲疏他分得很清楚。 …… 王熙凤心中清楚,她有意向平儿、五儿露出口风,这些丫头岂不会告知贾琮,他自然早知道鸳鸯之事。 她见贾琮此刻表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鸳鸯虽然生得周正,但琮老三心中的帐清楚得很,必定不喜老太太的手段。 这也正中王熙凤的心思…… 笑道:“三弟不同于宝玉,你是有家业有主见之人,这事必然是自己来拿主意。 但是大宅门的礼数,内闱之事,要等你一个爷们亲自说话,未免也太不像了,况且你如今还是家主,越发不能坠了自己脸面。 原本这种事情,除了老太太操心,最该说话便是大太太,但如今大太太寡居内院,寻常不管事情,自然不好去劳动她。 因此,自然是我这做嫂子的帮三弟张罗,也好帮你免去琐碎麻烦,省得分你的心神,你眼下专心读书下春闱,那才是正经大事。” …… 其实,王熙凤要揽过这件事,其中自然是因她身为贾琮长嫂的名份。 但是,要说邢夫人寡居内院,就不能以嫡母的身份,在这件事上发话,却有些言过其实。 自从贾琮承袭荣国爵,贾政王夫人搬出荣国府,在东路院憋屈了半辈子的邢夫人,却能意外搬入荣国府内院。 这桩事情本对邢夫人是喜事,作为大房太太,憋了十几年的晦气,这次总算咽了下去。 只是天不遂人愿,她虽搬进了荣国府内院,但贾赦早已一命呜呼,邢夫人在贾家失去了根基。 再加上她因从小虐待贾琮,嫡母庶子之间的关系极其恶劣。 即便邢夫人名义上是家主嫡母,依旧沦为荣国府中最被人忽视的一个。 自从邢夫人搬入荣国府内院,贾琮身为家主和儿子,一次都没迈进嫡母的院门。 依照家门常理,贾琮这种行为,多少有些不孝…… 但是这件事情,不管是看重亲疏尊卑的贾母,还是性子迂腐持正的贾政,都没说过贾琮半句闲话。 甚至荣国府上下几百口家生奴才,都没有人在背后非议此事,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究其原因,阖府上下哪个不知,当年贾琮在东路院时,贾赦和邢夫人对他虐待苛刻到何种地步。 贾琮甚至数次在鞭挞下重伤,几乎丧命,邢夫人多次挑唆贾赦,将贾琮打死了账的话,贾府许多人都是知道的。 如今贾赦过世,当年虐待子嗣的罪名,自然都要邢夫人承担。 眼下贾琮贵为荣国家主,邢夫人在内院依旧能衣食无忧,在贾家人看来便是极大厚道。 贾琮是否经常看望嫡母这种事,谁都不会放心上…… …… 贾家经常会去看望邢夫人,姊妹之中只有迎春一人,其实迎春和邢夫人的关系,一向也是十分淡漠。 她会常去看望邢夫人,一是碍着嫡母的身份,二是她无时无刻把贾琮放在心上,如此举动也是为自己兄弟做脸面。 此外,黛玉也常陪迎春看望邢夫人,她不过是不想迎春一人,过于扎眼突兀,也为贾琮从不拜望嫡母,自己替他做些遮掩。 除了她们两人,还有常去拜望邢夫人的,便是身为邢夫人侄女的邢岫烟。 王熙凤对这些内宅之事,自然都了如指掌。 邢夫人虽和贾琮关系恶劣,但和她的关系不冷不热,还是她名正言顺的婆婆。 她不想让邢夫人介入此事,便是担心她会拿邢岫烟做文章。 虽王熙凤也喜欢邢岫烟的恬淡豁达,但架不住她是邢夫人的嫡亲侄女。 要是让邢岫烟在贾琮房里拔了头筹,只怕枯守内院的邢夫人,会借着婆婆和嫡母的身份起势生事。 王熙凤如今失了贾琏的支撑,又挺着肚子怀胎,为了自身地位的稳固,肚子里的心思算计,也就变得比以前更加敏感缜密…… …… 贾琮一向知道贾府规矩,自己到了十五岁便会有这一遭,这件事自然要自己做主。 眼下的世道,一个家生奴才丫鬟,在贾母的眼里就是一个物件。 贾母如仗着祖母的身份,硬塞一个女人给自己,还真不好严词拒绝,如今这个年代,讲究长者赐不可辞。 自己不想被人牵着走,祖孙两个多半又要杠上了。 贾琮虽从来不怂这种事,但不代表他喜欢这样,有王熙凤替他筹谋挡驾,他何乐而不为。 笑道:“这件事有二嫂为我操心,我自然求之不得,在老太太跟前,二嫂也比我更说得开话。” 王熙凤笑道:“我倒是和三弟想到一处,所以此事我要先知道三弟的心意,老太太问起我也好转圜。 说起入你房头的姑娘,岫烟妹妹倒也算一个,去年她刚到家里的时,大太太和老太太就给她定了名份。 但是岫烟妹妹刚过了豆蔻之年,如今还没满十四,她和英莲的年岁都小了些,再养几年才好。 你从江南带回的龄官,听说也是和英莲一样年龄。 平儿虽也定了名份,但我如今这个样子,实在离不开她,只能你侄儿落地,再让她落你的房头。 晴雯倒是个好的,模样也俊俏,但是她和三弟同年,看着也还是一团孩气。 我们这种人家,事事都要妥当,还是讲究这些的。” 贾琮说道:“二嫂说的在理,岫烟妹妹年岁还小,我这做表兄的,该多为她着想才是的。 我房里的丫头都是从小跟着我,个个都是贴心之人。 其中芷芍和五儿两人,相比之下年岁最长,做事也处处周到妥帖,老太太如问起,二嫂就说她们两人便是。” 王熙凤听了笑道:“我和三弟想的一样,左右还是她们两个最妥帖。 芷芍姑娘从小服侍三弟,如今的身份不俗,两府之中,除老太太之外,她是唯一得过皇后娘娘赐礼嘉勉,里外的脸面都在那里。 五儿也很难得,从小就对三弟死心塌地,且料理家务也是一把好手,样貌也是出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这事自有我去和老太太去说,三弟不用操一点心。” …… 伯爵府,贾琮院。 回来的路上,贾琮一直回想方才王熙凤的话语,他发现自己想先选谁入房,早就在王熙凤的预料之中。 按照常理,王熙凤该推自己最心腹的平儿,不管是名份和年岁,平儿都符合王熙凤的说辞。 但王熙凤却没有这么做,她是担心自己以为她有私心,所以主动先把平儿撇开,也是聪明的做法。 但王熙凤真的没有私心?贾琮可不会这样天真,王熙凤不仅撇开自己的平儿,也把邢岫烟和鸳鸯撇开。 这其中的考量和用意,贾琮自然心知肚明,不过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他心中不禁感叹,这大宅门里的弯弯绕绕,内宅妇人精确毫厘的筹谋算计,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好在王熙凤这一番权衡操作,虽然有她的私心杂念,但是事情的结果,却和他的心思不谋而合。 既然是殊途同归,对贾琮来说就是无伤大雅。 由着王熙凤去折腾,自然也是乐的轻松…… …… 等到贾琮回到自己院子,见芷芍带着五儿、英莲、龄官正在晾晒被褥。 晴雯听到贾琮的脚步声,一下放下手中针线,便从堂屋里出来。 一双水溶溶大眼睛盯着贾琮,颇为好奇的问道:“三爷,二奶奶怎么突然请你过去,是有什么好事吗?” 晴雯虽然是爆炭直脾气,可也是个机灵人,她从小在贾府长大,听多了那些婆子说闲话。 自然知道府上的哥儿到了十五岁,便会有一桩大事,听着让她又好奇又有些害臊…… 方才她见五儿回来给贾琮传话,说二奶奶有事找三爷,可是传话就传话,这个五儿干嘛脸羞得通红。 晴雯和五儿给贾琮做了五年丫鬟,自然心中清楚,五儿每次被三爷摸手,才会变成这种德性。 所以晴雯便想得多了一些…… 三爷如今没有成家,二奶奶是三爷的大嫂,俗话说长嫂如母,好像能管三爷许多事情的。 …… 贾琮见晴雯话音爽利灵巧,清脆得似乎能掐出水来,美丽澄澈的双眸,明丽动人眼波之中,似乎能倒影出自己的影子。 晴雯见贾琮盯着自己瞧,小脸微微一红,说道:“三爷呆看什么,问三爷话也不说一句听听。” 贾琮笑道:“二嫂找我自然是好事。” 五儿听了脸色通红,低头将晾晒的被褥扯得更平,一旁的芷芍见她脸色古怪,不禁狐疑的多看了她一眼。 晴雯眼睛一亮,好奇问道:“三爷,到底是什么好事,说出来也让我们乐一乐。” 贾琮忍住笑,说道:”二嫂说晴雯倒是个好的,生得又得意又俊俏……” 晴雯俏脸一红,像是有些得意,问道:“二奶奶叫三爷过去,总不会为了夸我吧,必定有其他事,三爷不买关子,快说呀。” 贾琮又笑道:“二嫂还说,晴雯虽然长得俏,不过年岁还小,看起来一团孩气,再养几年才好。” 晴雯下意识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不服气的说道:“二奶奶这是什么话,我和三爷同岁呢,我那里就小了,还养几年!” 晴雯这话一出,院子的人都忍俊不禁笑出声,唯独五儿是知道事情究竟的。 她刚才听了贾琮说的话,说晴雯年纪小,再养几年,隐约便猜到了什么,一张俏脸愈发火烧一般,整个人有些热辣辣的…… 贾琮见了晴雯娇憨恼怒,也忍不住一笑,便转身进了书房。 晴雯颇不服气的跟着身后,说道:“三爷话说了一半,怎么就走了,我就知道又是故意耍弄我…… 院子里芷芍晾完最后一块被褥,见五儿神情愈发异样,笑道:“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古里古怪的。” 她心中忍不住好奇,把五儿拉到一边,问道:“五儿,看你的脸色,必定是知道什么,有什么好事,可不许自己乐,和我也说说嘛。” 五儿想了想,这事迟早大家都知道,便凑在芷芍耳边,将事情嘀咕了一遍,芷芍听罢俏脸也瞬间绯红…… …… 神京,清柳坊。 街道对面茶楼二层靠窗雅间座位,坐着二个茶客; 楼下街边食摊上蹲着个粗汉,正端一碗汤饼在狼吞虎咽。 这几个看似普通的茶客和粗汉,在喧闹的街市上,显得毫不起眼,谁也不会去过多在意。 但只要特别留意,就会发现他们的目光,常常瞟向街对面一所宅邸。 那是神京城中一所普通的二进宅院,普通的小康之家,常会居住这样的宅院。 但一位从二品的高官,如果也住这样的宅院,就显得过于寒酸简朴。 其实按照真实的情况,作为礼部右侍郎的黄宏沧,不沾染其他隐晦财源,只靠着多年官俸积累。 能买下神京一座二进宅院,也算一件十分难得的事。 但是满堂的高官,像他这样只靠着官俸度日,还真的并不多见,所以黄宏沧在官场颇有清廉之名。 此时,一名身穿青袍的男子,只身走进街对面的茶楼,推门进了二楼靠窗雅间,提前制止两位茶客起身举动,并随手关上房门。 他在茶桌打横的位置坐下,其中一位茶客,将身边的册子递给他。 说道:“刘大人,我们都已查看过,黄府二进宅邸并无后门,但我们还是安排一个人手,在后巷监察。 另外还有几人,守候在礼部官衙附近,黄宏沧上下官衙,访友饮宴,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线。 册子上登录了这两日,进出黄府的人物,还有我们暗自查证的进出事由。” 刘英权仔细翻看册子,自从那日得了周君兴的令谕,他便安排得力人手,黄宏沧日常进出,还有府邸居所,都埋下暗桩眼线。 只是时间过去两日,并没有什么发现。 刘英权将那册子翻阅了数页,上面记载黄宏沧妻女车马进出,厨娘仆妇外出采买等杂事,并无太多异常。 等到他翻到最后几页,才停了下来,问道:“有一家书铺两次送书过来,是那里的书铺,送的是什么书籍?” 一位扮做茶客的探子说道:“是文翰街的萧家书铺,送的都是些文集和文选集注,属下找人问过,这些书籍应和春闱有关。” 刘英权又问道:“上面还记载,昨日有南货店伙计上门送货,有查过送的什么东西?” 那探子说道:“那是城北一家南货店,店主是金陵人士,专贩卖江南土货,他们给黄府送的是一种腌制的鼍肉。 属下派人去打探过,据说这种腌制的南方鼍肉,对治疗咽症有奇效……” 第五百八十四章 巧语叙鸳鸯 荣国府,东路院,梦坡斋书屋。 书房外彩云、彩霞等丫鬟都守在门外,各人都小脸紧绷,不敢胡乱走动,也不像往常那样轻松说笑。 书房内,宝玉和贾环各自坐在书案前,手持毛笔,或抓耳挠腮,或额头冒汗,正在磕磕绊绊的书写。 随着朝廷颁布春闱相关诏书,遴选落定春闱主考、属官。 再接连发布告示,斟定春闱入试、出监、阅卷、评等、张榜等吉日祥时。 在整个神京官民市井之中,掀起关于科举春闱的风潮,街头巷尾黎民走卒,酒楼瓦肆士农学商,各自议论纷纷。 科举取仕在普罗大众眼中,是一步登天的青云之路。 虽春闱只属于少数通过乡试的得意举子,大部份人终其一生,春闱之试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但是人性猎奇,越是可望不可及之物,越容易成为他们津津乐道的谈资话题。 而这样的风潮自然波及贾家东西两府。 于是,贾琮闭门读书,全力亟待春闱,愈发成了两府众人关注焦点。 贾家已历经五代,但是除了当初贾敬曾下场春闱,数十年间再也无人有此荣耀,如今在到了贾琮算再复光彩。 像贾母这样出身婚嫁皆在贵勋世家,对科举荣耀之事,一向看得不会那样隆重。 往年贾琮过院试、乡试之时,贾母甚至还说过,贾家这样的世勋豪门,不需要像寒门子弟那样,靠科举入仕改换门庭。 但对自小喜爱读书,举业资质平庸,一生期盼,未得偿科举夙愿的贾政,却是将举业之事看得极重。 他膝下曾有三子,也算子嗣繁茂,虽不奢望宝玉和贾环,能像贾琮那样才名卓绝、金榜题名。 但无论如何总想他们读通书经,作腹有诗书之人,让自己尽到父教之责,也不枉荣国贾家世家之名。 他在欣慰赞许贾琮举业辉煌之时,自然对儿子宝玉、贾环的学业,越发督促严峻。 他两个纨绔儿子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王夫人因艳羡贾琮的风光,对贾政督促宝玉读书,自然也是赞同之心。 贾政日常对宝玉教导训斥,只要不诉诸于暴力,贾母也不好事事阻拦。 这日贾政依院试体制,给宝玉和贾环出了两道截搭时文题,又出了几个韵诗题目,让两个儿子依题而作。 贾母和王夫人听说贾政考教宝玉功课,心中各自紧张,安排了心腹丫鬟在书房外守着,以防万一。 一直到了日头正中,宝玉和贾环才勉强做好功课,交给贾政评品,各自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如临大难。 贾政看过两人所做八股,不禁怒火勃发,心中大骂一对逆子。 贾环之文,字体歪斜,犹如龟爬,文不对题,狗屁不通; 宝玉之文,字体端秀,还算可观,文理混淆,不知所云。 他正要忍不住怒气,施展戒尺神功,但看了二人所做韵诗,漫到胸口的邪火,总算降下几分。 贾环所作韵诗,依旧不堪入目,但宝玉依题作诗,主旨虽略有颓意,但文辞和韵,倒有几分空灵娟秀之气,不算太过难看。 贾政心中也是叹气,他这两个儿子,要论聪明,宝玉胜过贾环十倍,偏偏生了这种富贵懒惰性子,白瞎了些许天份。 …… 王夫人在书房外走了几回,听里头并没传来贾政爆喝之声,这才放心许多。 她进了书房,见宝玉贾环已坐回位置读书,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说道:“老爷能费心教导他们读书,自然是极好的,将来也好落个进学前程,只是宝玉下月就满十五,有件要事需和老爷商议。” 王夫人又让贾环先出去歇息,只让宝玉留下,贾环自然如蒙大赦,求之不得迅速离去,宝玉没了贾环陪绑,越发如立针毡。 王夫人说道:“宝玉的亲事如今还没着落,不过家里的规矩,儿郎过了十五岁,就该在房里安排合适的服侍。 宝玉房里丫鬟,最得力的莫过袭人,老实本分,懂事知礼,一向得我看重,也是一个可用之人。” 贾政眉头微皱,问道:“袭人,怎么叫这么个刁钻的名字,是谁取的?” 王夫人连忙应付道:“老太太取的。” 贾政冷哼道:“老太太怎么知道这样的话,必定是宝玉做得好事。” 宝玉听贾政话音严厉,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说道:“因古人有诗:花气袭人知昼暖,她又正好姓花,就取了这个名字。” 王夫人赔笑道:“不过是个名字,老爷也不需为这点事生气,让宝玉回去改了就是。” 贾政叹道:“改倒不必了,可见宝玉不专心举业八股,专在这些浓词艳曲上下功夫,他但凡有琮哥儿一半用心上进,何至于此!” 王夫人一听贾政又端出贾琮贬低宝玉,心中十分不服,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 贾政见宝玉听了自己训斥,脸色发白,额头出汗,也就懒得再骂下去。 说道:“这个袭人名字虽古怪,但既然能让夫人看重,必定也是个端庄本份的,这事你做主就成。” 王夫人笑道:“这丫头老成知礼,时常还会劝导宝玉,老爷只管放心,只是单有了袭人,还缺一个入房的丫头。 我想着满府的丫鬟,就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最出色,那袭人原先就是老太太的丫鬟,因见她得力才给了宝玉。 可见要是选人,让老太太赏下一个,可比我们自己身边这些,都要强上许多。” 贾政说道:“这话倒是在理,老太太素来最会调教丫鬟。 原先她身边的鹦哥,便赏给了林丫头,改名叫了紫鹃,听说如今十分了得,把林丫头服侍得极好,比南边带的家奴还要贴心。” 王夫人听了贾政的话,心中又生出不自在,自己老爷也是魔怔了,但凡是好的事情,想到的都是些让她膈应厌弃之人…… 贾政继续说道:“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我记得的有鸳鸯、琥珀这几个,都是很得老太太疼惜。 上年府上有八个过二十的小厮,到了娶妻成房的岁数,等里面该放的丫头好求指配。 老太太身边那几个丫鬟,都过了及笄之年,本该轮到配人,但都被老太太留下了,可见她极宝贝这几个。 这事你可以和老太太说道,她们在老太太身边见过世面,必定也懂得引导规劝宝玉,也是极好的,就看老太太赏不赏了。” 王夫人见这事得了贾政首肯,心中也是得意,这样她和贾母去说此事,愈发有理有据,不怕不能成事。 …… 如今,荣国二房败落,被迫迁移到东路院,这是王夫人痛心疾首之事,觉得丢光了她金陵王家嫡长女的脸面。 眼下荣国二房最大的依仗便是贾母,且老太太这般宠爱宝玉,王夫人这件事上大作文章,将贾母和二房的情分愈发夯实。 贾母的丫鬟之中,贾政虽提到曾留意鸳鸯和琥珀,但是王夫人心中属意之人只是鸳鸯。 因为鸳鸯是贾母身边第一得意丫鬟,贾母日常起居饮食都离不开鸳鸯,没有鸳鸯几乎都没法正经过日子。 甚至老太太家私银箱都是鸳鸯掌管,这种做派简直比对亲儿子还信重。 贾母伴身的嫁妆和多年积累的私财,可是比得上大半座荣国府…… 当初邢夫人会因此觊觎,筹谋替贾赦逼纳鸳鸯为妾,不就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那个时候,荣国府是贾家二房当家,王夫人是当家太太,老太太身故之后的东西,都是二房烂在锅里的肉。 那个时候,王夫人自然不像邢夫人这么下作,但是如今时过境迁…… 最要紧的事情,鸳鸯是贾母第一心腹,只要宝玉要到鸳鸯,二房和贾母的情分也更加稳固,老太太在一日,二房就多些指望。 王夫人对贾政笑道:“老爷倒是有眼光,正留意到鸳鸯和琥珀,这两个丫头的确是老太太最得意的。 但据我看来,鸳鸯才是最好的那个。” …… 一旁的宝玉本来是如立针毡,巴望着能早早逃离贾政,只不过老爷太太没发话,他哪里敢挪地方。 之后听王夫人说要往他房里放人服侍,宝玉心中也不在意。 因他心心念念的几个俏丫鬟,如五儿、晴雯、英莲等等,都在贾琮房里,根本也指望不上。 他房里的袭人碧痕之类,他也玩弄许多次,都有些腻味了,所以如今他颇有些无欲无求…… 等到王夫人提到鸳鸯,宝玉一听眼睛就亮了,心中连喊该死,怎么竟把西府这么位俏佳人忘记了,当真太过唐突了。 宝玉一想到鸳鸯高挑窈窕的身姿,蜂腰削肩,肤白体香,飒爽绰约,就觉得心里一阵酥软,简直乐开了怀。 这么可人鸳鸯姐姐,要是到了自己房里,为了这等钟灵毓秀,这一等水做的女儿,便是马上死了,他也是值得的…… …… 荣国府,荣庆堂。 凤姐虽已怀胎五月,身子渐渐臃肿,走动也没前几月便利。 但她听大夫和贾母吩咐,每日还是少许走动,据说以后孩子落地好便利些。 这天她由平儿和丰儿搀扶,身后还跟着个陪嫁婆子,去荣庆堂贾母处走动。 其实除了给贾母日常请安,她去荣庆堂大半还是为了贾琮事儿。 王熙凤心中清楚,老太太虽心中和琮老三不亲,但是架不住琮老三一身能为,如今更是两府家主,老太太心中自然对他看重。 老太太不管出于融洽祖孙关系,还是对琮老三有所把持,把自己的心腹丫鬟,塞到琮老三房里,都是最好的手段和法子。 像贾家这种世勋礼缨豪门,规矩礼数比普通门第森严,但凡长辈赐给晚辈的女子,在姬妾中的地位也高人一等,仅次于正室。 况且又有长者赐不能赐的礼数,贾母要是真抢先开了口,将鸳鸯给了贾琮。 不要说贾琮愿不愿意,如强硬推辞不受,这家宅里外脸面,说道起来就极难听了。 如果贾琮就此要了鸳鸯,以后她在贾琮的妾室之中,身位名份便高人一头,相当于贾母在大房埋下钉子。 所以,王熙凤才觉得此事不好拖延,早些寻摸机会,在贾母面前把事情说破,也好打消老太太的心思算计。 贾母正让鸳鸯用美人槌捶腿,见了王熙凤挺了肚子过来,看着也是喜性,她是上了年纪之人,最好看到后辈多子多福。 王熙凤心思灵巧,这些年又是早摸透了贾母心思,见了贾母便说了半车伶俐话,贾母哄得十分开怀。 她见贾母心情足够舒畅,才把话题一转,说道:“老太太,琮兄弟三月底便过了十五生辰,我原本想给他置办寿宴。 毕竟如今他是家里的承爵人,里外也都要摆个体面。” 贾母说道:“你说的也是正理,他如今袭了世爵,身上又有正经官身,里外都牵着人情世故。 我们这等人家,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不然让外人笑话。” 王熙凤笑道:“还是老太太疼惜孙子,原本都让平儿五儿就这么置办着。 可昨日琮兄弟过来看我,我和他说起此事,倒是有些不凑巧了。 他说这月十八就是春闱下场,要在贡院号监里呆上九日,到本月二十七才能放监,因此这生辰之日,只怕就要错过了。 不过这也是不打紧,琮兄弟是解元公,只要他下场春闱,出来之后必定就是进士公,到时生辰宴和及第宴一起办,更加体面。” 贾母微笑道:“你倒是好算计,琮哥儿是个能读书的,能遂了他自己的心意,也算一件好事。” …… 王熙凤见贾母话风愈发顺溜,便趁热打铁的说道:“昨日琮兄弟过来,除了寿宴之事,还说了他到舞象之年,内闱房头之事。 年初老太太就提过,这年三四月的时间,琮兄弟和宝兄弟都到了年岁,都要在房里安排合适的丫头服侍。 宝玉自然有太太操心,如今大太太在丧期之中,暂不能打理家事,我这个做长嫂的总不能看着不管,多少也该操些心。” 贾母叹道:“你公公去世还不到半年,你婆婆正在新寡之中,都说长嫂如母,你兄弟的事情,自然要你操心,这是常理。” 王熙凤笑道:“我想着左右要办的事情,昨日就趁便问了琮兄弟的心思,问他可有相中的入房头的姑娘。” 一旁正给贾母捶腿的鸳鸯,一听这话,心里便一咯噔,双眸微微一凝,手中的美人槌都停了下来…… 贾母听了王熙凤这话,似乎想到了什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王熙凤见了贾母的神色,不敢停下话头,继续说道:“老太太,我问琮兄弟这事,可是没自己的私心。 虽然我得了老太太应允,已给平儿定了名份,可也不能曾这个节骨眼,把平儿塞到琮兄弟房里争宠。 我和琮兄弟说了,如今我怀着身子,离不了平儿服侍照顾,需得我孩子落地,平儿才去他那里落房头,算起来也要到过年了。” 贾母原先还有有话说,这么都要拦住王熙凤的话头,不然自己的打算岂不是落空。 可是她听了王熙凤这番自清之言,贾母已到了嗓子眼的话头,一下就被堵了回去。 那是因王熙凤这番话,不仅说得极为巧妙,而且正卡住当下时候。 按她话里的意思,连和贾琮早定下名份的平儿,这个时候都要谦让,何况和贾琮没名没分的鸳鸯,难道还要这关口去拔头筹。 贾母要是真这么做了,当着王熙凤这个晚辈,老太太的吃相脸面可就不好看了…… 王熙凤见贾母脸色愣愣,似乎有话头卡在嘴里,也不禁微微松口气。 她口齿伶俐的笑道:“也好在琮兄弟身边心腹丫头多,个个如花似玉,不缺我的平儿这一个。 见我问他自己意思,他便说看上了芷芍姑娘和五儿。 还说这两丫头从小就服侍他,且是他房里年长的,事事妥帖周到,他要定这两人。” 坐在贾母膝下的鸳鸯,听了贾琮要了芷芍和五儿,一张俏脸变得苍白,整日人都心神晃荡。 方才骤然停下的美人槌,又重新恢复了给贾母捶腿的动作。 只是,贾母却能清晰感觉到,鸳鸯那美人槌落下的力度,变得虚弱无力许多…… 对自己从小养大的丫鬟,贾母自然清楚她此时的心思。 贾母叹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哥儿初长成的内闱之事,本该是长辈给小辈操心,让他一个爷们自己操心,让外人听了不像话。 这件事依我看,也不许操之过急,再好好合计合计也不迟的。”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这话一向都是有理的,只是琮兄弟不比家中其他子弟。 他这人小小年纪,就在外面冲锋陷阵,刀光血影,自己搏了爵位功名回来,也是在衙门里做的正官,是拿惯了主意的性子。 再说他要的芷芍姑娘和五儿,都是从小服侍他长大的心腹,两位姑娘在两府都是有口皆碑,挑不出半点毛病。 琮兄弟能选中这两人,外头都说不了什么话,依我看就照他的意思,老太太也省的为他操心,岂不是更轻松些。” 贾母心中憋屈,以往但凡贾琮在场,她做什么事都是束手束脚,没有一次顺心的。 好不容易这会的事情,不用他在场了,没想到还是如此不顺心,真是不信邪不行。 贾母叹道:“你说的虽然有些道理,但我心里有一层意思,你们却是不知道的。 琮哥儿和宝玉都是我的亲孙子,他如今更是承袭世爵,做了两府家主,外头人都盯着看呢。 既然都是亲孙子,我这祖母总该一碗水端平,当初我把房里的丫头袭人给了你宝兄弟。 如今宝玉也到了岁数,袭人必定是要入房头的。 所以我想着从身边的丫鬟,挑个得意的给琮哥儿,也算尽了我作祖母的心意,也省的外人总说我偏心宝玉。” 王熙凤听了这话,心中暗笑:你老人家偏心宝玉,都多少年了,这还担心人说,这送丫鬟的借口,未免有些扯淡…… 只是贾母这话说得貌似慈和,王熙凤一时也不好反驳,不过她已说了芷芍和五儿的事,贾母再有理都说不响话。 正当气氛有些凝滞,突然外头卷帘的丫鬟说道:“二太太来啦,老太太和二奶奶正在里面说话呢。” 第五百八十五章 参心难赋情 荣国府,荣庆堂。 王夫人进入堂内,见王熙凤正和贾母说话,微微一愣,心里多少有些膈应。 她挑午后时间到荣庆堂,自然是知道这个时辰,荣庆堂走动的人最少,最适合和贾母说些体己事。 有王熙凤在场,说话总归少些爽利,不过她想帮宝玉讨入房之人,这事也碍不到王熙凤,也不用怎么顾忌。 她看着王熙凤笑道:“凤丫头脸色倒是极好,怀胎四五个月数,的确应当常走动一二,往后分娩会顺当许多。” 王夫人寒暄几句,便回到正题,说:“我今日过来有些体己话,想找老太太说,凤丫头也在,正好能帮着参详一二。” 王夫人这几家话说的甚为和煦,透着几分喜气,一双眼睛老打量给贾母捶腿的鸳鸯,目光中颇有满意的神情。 鸳鸯方才被王熙凤一番话,弄得心绪低落,正有些魂不守舍,自然察觉不到王夫人神情的异状。 但贾母是一辈子沉浸后宅的人物,加之对二儿媳的性子十分了解,听了她这番话,还有她来瞟着鸳鸯的眼色,多少猜出些意思。 “鸳鸯,我看你精神有些不济,想是早起忙得狠了,你先去后面歇着,只留我们娘们几个说话便是。” 王夫人见鸳鸯回了后堂,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 要说以前宝玉是荣国府的宝天王,花团锦簇,光采耀眼,府上的丫鬟都稀罕宝玉,王夫人心中极笃定的。 但如今二房已败落,且已搬出了荣国府,荣国府中最耀眼的子弟,也不再是自己的宝玉,王夫人心中再没那种底气。 去年贾赦逼纳鸳鸯做小老婆,鸳鸯因为誓死不从,差点用暗藏的剪刀自行了结。 这虽是个家生丫头,可是一腔烈性,她自己不愿意,谁都勉强不了她。 王夫人心里清楚,这事只有老太太发话,鸳鸯是个忠婢,因着老太太的脸面多半就肯了。 况且自己宝玉生得好相貌,又是青春年少,哪里是大老爷那半截入土的货可比。 王夫人说道:“老太太,宝玉过了四月就满舞象之年,依着家里规矩,要选两个丫头入房头。 这些年我都仔细留意,宝玉身边这些人当中,还是袭人是最好的,总归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比其他人都强上三分。 但除了袭人还缺了一人,我和老爷都商议过,我和老爷身边这些丫鬟,竟没一个得意的,再没有比得上袭人的。 老太太疼爱宝玉,自然知道他是个淘气的,我们不在跟前,也就袭人的话能听几句。 但如今一年大似一年,袭人多少也是孤掌难鸣,只有再有一个她这样的,在宝玉身边服侍,才能真正妥当了。 我和老爷都是一样主意,阖府上下,老太太调教出来人物,才是最好最得力的,袭人便是活生生的样板。 所以我这会子过来,是厚着脸皮和老太太讨人来了。” 贾母听了这话,脸上也是一愣。 王熙凤的脸色更是脸色精彩。 自己刚用话堵了老太太的嘴,省的她往琮老三房送丫鬟,在大房的地界下钉子。 自己姑妈居然也来赶趟,还有脸从老太太房里讨姑娘。 也不看宝玉房里多少丫鬟了,排场比家主都大,居然还想从西府扒拉东西,这脸皮是挺厚的。 …… 贾母笑道:“今天倒是好日子,姑侄两个居然都说一块去了,凤丫头也正给琮哥儿说这事。”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别扭酸涩,说道:“府上的人都知道,琮哥儿身边养的几个丫鬟,都是样貌极好,哪里还用太太再赏。” 贾母笑道:“这入房头的丫鬟,也不能只看样貌好就行,更要论知事识礼,里外周到,不仅能导引少年子弟,还要能生养血脉。 琮哥儿和宝玉都是我孙子,前头我把袭人给了宝玉,总不好厚此薄彼,我想着也挑一个给琮哥儿,正和凤丫头说这事。 你倒是说说,你给宝玉又看上哪个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调养的人,自然个个都是好的,但要说出挑的自然是鸳鸯。” 贾母听了这话有些意外,怪不得方才二媳妇眼色话音,让他屏退身边丫鬟,要说什么体己话。 搞半天她就是冲着自己的鸳鸯来的,怪不得要暗示自己打发人出去,她这才好说讨要的话。 王熙凤一听王夫人要讨要鸳鸯,心中便微微一震。 她不喜贾母拿着鸳鸯在大房扎钉子,但也不愿看到鸳鸯成为宝玉的侍妾。 自从贾琮继承荣国世爵,贾家二房完全失去了根基,就留个宝玉还赖在西府胡混。 王熙凤就等着宝玉成亲,就能麻溜的离了西府地界,但如果宝玉纳了鸳鸯,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因鸳鸯和老太太的关系太过特殊,她要到了宝玉房里,就会让二房和老太太愈发亲近,以后更加牵扯不清…… 王熙凤笑道:“太太倒是好眼光,要说满府的丫鬟,最得意的一个就是鸳鸯,也就是老祖宗这样的手段,才能养出这么出色的。 不过,鸳鸯虽是个家生丫头,却是个刚烈性子,太太虽是想抬举她,但也要她自己愿意,这才成水到渠成的好事。” 贾母听出了王熙凤话中意思,心中也微微一紧,自己从小调教的丫鬟,她最清楚她的性子。 当初自己大儿子要收她做小老婆,她心中不愿意,便随身带了剪刀,头发都剪了一绺,要是被逼急了,她能结果了自己小命! 鸳鸯是贾母的贴身丫鬟,她最清楚她的脾性,就是个死心眼子,八头牛拉不回的。 她心中早暗中看上哪个,贾母的心中比谁都清楚。 原本按着贾母的性子,自己的好东西都留给宝玉才还,但唯独鸳鸯这件事情,她从没动过这心思,因为根本行不通。 如果自己真听了儿媳妇的恳求,真让鸳鸯去入宝玉的房头,只怕要闹出人命来…… 即便鸳鸯忍气吞声的从了,她在宝玉房里,心里想着另外的哥儿,都是年纪轻轻的,那里都是把持住的…… 这两房兄弟迟早要闹出丑事,这种事大宅门里还少吗,到时候就不可收拾了。 贾母心中的担忧,除了这一桩,还有着另外一桩。 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但凡自己主动给的,便会大气爽朗,就不会生出疑心暗鬼。 但是,被人来讨要,还是自己儿媳妇,就容易让她怀疑其中动机…… 方才王熙凤为了帮大房守紧门户,在贾母面前一番花言巧语,但贾母听了却并不觉得没有道理。 这不仅是因为王熙凤心思灵巧,摸准了贾母的性子说话。 更要紧的缘故,王熙凤是贾母的孙媳妇,两个人差着辈分,贾母对王熙凤天然少了芥蒂和防备。 只是,婆媳之间的龌龊,大概是个永恒的主题…… 当初邢夫人帮着贾赦逼纳鸳鸯,贾母就是能一眼看出大儿媳的算计,如今王夫人讨要鸳鸯,贾母心里就没几分明白? 贾母对王夫人笑道:”你能看上鸳鸯,也是她的福分,不过凤丫头的话也是在理。 鸳鸯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太烈,还是个死心眼,我倒是可以把她许给人,想来她也没什么二话。 不过也看她自己的心思,不然不情不愿的,这种事还有什么趣味。 你说的这事,我再合计合计,左右宝玉和琮哥儿都是今年生日,只要今年把人落了房头,事情都不算晚。” 王夫人一听贾母这话,整个人也是楞了,她如何听不出来,贾母这是推脱之辞。 按着老太太的话音,难道鸳鸯还能不习惯宝玉这样俊俏的哥儿,这怎么可能呢,自己的宝玉衔玉而生…… 还是说鸳鸯有主子姨娘不当,倒乐意一直做老太太的奴才丫头,除非她是真昏了头。 还有,方才自己和老太太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怎把琮哥儿也夹在一起说? 难道,老太太说也要赏个丫鬟给那小子,说的难道就是鸳鸯,不然凤丫头方才为何说那种冷话? 王夫人想到这点,心中勃然而怒,虽然压着火气,但脸色已有几分僵硬。 东府那个小畜生,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但凡我宝玉的东西,不管是宝丫头还是鸳鸯,他都要过来抢走! …… 荣国府,梨香园。 阳春三月,院子里七八株梨花木,枝头不仅新绿郁葱,还缀满灿如云顥的莹白梨花,随风摇曳,馨芳醉人。 正房里屋之中,朝西窗棂子被支起,春日阳光合着梨花的清香,脉脉流淌入屋内,将那些绣床、桌椅、插瓶等家俱摆设照得通明。 宝钗正坐在西窗下罗汉床边,手中拿着一本《琵琶行》翻阅。 她穿了件粉红镶边淡黄对襟褙子,里面是茶白色抹胸,下身是条兰花刺绣长裙。 头上漆黑如墨的纂儿,在阳光下闪着乌亮光泽,映衬如画细眉,双眸盈波,肌透雪润,更显姿容芳华。 门口的挡帘被掀开,丫鬟莺儿手捧着个长方形木盒,神色欣然的小跑着进来。 说道:“姑娘,你要的上等高丽雪参,已让铺子上赵掌柜买到了,说是三十年份的野物,好不容易弄到的。” 宝钗放下手中书本,脸生笑嫣,灿然动人,她接过莺儿手上的木盒,里面摆了根须齐整的指粗乳白药参,有两掌多长。 她凑过去闻了一下雪参的药气,笑道:“果然是上好的高丽雪参。” 转而又问道:“你交代赵掌柜,可是按我的话吩咐,没说是我帮琮兄弟预备的?” 莺儿笑道:“姑娘放心好了,你仔细交待过,我岂能说错话,我只说是姑娘气虚不宁,买了给自己补身子用的。 赵掌柜听说姑娘自己用的,所以这事也办得格外用心。 只是姑娘原给三爷准备的,这也是家中亲戚的情分,怎么还不让我说了? 原本太太要搬出荣国府,也是三爷重情重义,硬是客气留了我们住下,光从这份人情,姑娘为三爷操些心,不过礼尚往来罢了。” 宝钗说道:“你那里知道事情深浅,再过几日从琮兄弟便要下场,春闱大比天下瞩目,清浊交汇,风波涌动。 前些日子,几家店铺掌柜到家里报账,说起眼下京中举子拜谒官员,勾连关系,闹得沸沸扬扬。 琮兄弟才名卓绝,又是雍州解元,不但在雍州举子中享有盛名,便是在各州入京举子眼中,也是本次春闱的热门人物。 他这般引人众目睽睽,其中即有人仰慕敬仰,也少不得有人阴私嫉妒,这种情形之下,极易生出纠葛变故。 你没听说这两月以来,到伯爵府拜谒的赴京举子,都快踩破东府的门槛,递了多少拜帖进去。 琮兄弟都以闭门应考、热孝在身为由,闭门谢客,没有接见一人,为了就是不想在春闱紧要关口,惹出是非变故。 如今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让人知道,我们购买上等雪参,是为琮兄弟置办,万一有人在参药上使坏,那就太险了!” 莺儿听了宝钗的话,脸色上露出几分害怕,说道:“亏得姑娘想的仔细,只说姑娘自己用的,家里掌柜越发不敢出半点差错。” 宝钗又取了一把干净剪子,剪下几根参须,放入檀口中轻轻咀嚼,须臾之后微笑道:“药力淳厚,果然是好参。” 一旁的金钏好奇问道:“我知道姑娘针织女红极好,还会写字作诗,没想到连草木药理都是懂的?” 宝钗微笑道:“也不能说很懂,小时候在金陵老家,族中兄弟姊妹甚多,哪个又是安心看正经书的。 我小时也很淘气,整日索罗那些杂书看了取乐,我父亲又是个喜欢藏书的,在这些上头也从不拘着我。 所以我日常除了孝经、女诫之类的正书,其他的诗文集注、戏剧杂本、佛经医书、幽梦怪谈之类,都是无所不看。 加之从小就有旧疾,没得那冷香丸海上方之前,家中为了弹压病灶,不知用了多少名贵药材。 这种高丽雪参,我从小到大也吃过许多,所以我才深知雪参药理,随口尝一下,便知好坏了。 琮兄弟在辽东有庄子,想来他库里有不少好的辽东野参,只是辽东野参性热大补,适合虚病之人食用,常人不适常用。 高丽雪参却是温凉相宜之物,最能补气聚神,生精活气,最适合琮兄弟春闱下场的时候用。 他在号监要呆上九日,吃睡不比家中,又是三场连考,十分虚耗精神,带些上等雪参补气壮神,十分有用。” …… 宝钗又用干净的棉布,将那株雪参擦拭两遍。 让金钏拿出早备下的精致琢器,亲手将那株雪参切成薄片,然后摆放在西窗下向阳出晾晒,待蒸发去水分,药理便能更加淳厚。 这些事情本可以托给外边药铺去做,但金钏和莺儿见宝钗都亲自操持,其中自然有对贾琮的心意,但谨慎心思只怕也不少。 金钏在一旁试探道:“姑娘对三爷这般用心,该让三爷知道才好,他一定会高兴的。” 宝钗微微脸红,说道:“这有什么好说道的,都是相处多年的姊妹弟兄,不过是尽些心意罢了。” 其实贾琮每次封爵加官,或是科场得意夺魁,宝钗的心情都十分复杂。 每次贾琮风光得意,她既为他欢欣喜悦,心中也颇为他自豪,自己相中的人物,果然这般卓绝不俗,世间少有。 同时她心中又难免担忧失落,贾琮越是出色耀眼,他和自己这样的皇商之女,彼此的距离也就愈发遥远…… 更何况贾琮这次下场之后,必定要进士及第。 常日听说当今圣上器重于他,他立下颇多功勋,但文官实职只到五品封顶,就因国朝官制,非进士之身难晋五品以上。 这次他春闱出场之后,说不得用不了多久,就能晋升五品上,到时大概愈发遥不可及了。 …… 但是,她想到那次雨中拥抱,他的臂膀挽在自己腰间,如此有力,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归属和安定。 这是她窈窕长成的十几年光阴里,从未有过的特殊感觉,让她感到异样的迷醉。 她甚至感觉那次意外的亲昵,弥漫在其中的莫名情愫,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 或许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她心中其实有些肯定的,那是一个女子天生的直觉。 等到后来,自己母亲被姨妈挤兑,一家人想要就此搬出贾府避嫌,虽然宝钗清楚,这其中有母亲欲擒故纵的想法。 但是贾家人如果不挽留,这事也就弄假成真了。 至少以宝钗的精明聪慧,她看出老太太和姨妈对这样的结果,都是乐见其成,甚至是迫不及待…… 但是,最终贾琮以家主的身份,言辞恳切的挽留,给了自己母亲足够的脸面和台阶。 难道他心中也有自己,不想自己离开贾府,从此两地生疏,难得相见…… 虽然这样悱恻的情思,让宝钗有些苦恼。 但即便是一厢情愿的妄念,让她缠绵深陷其中,那份苦涩迷惘之中,依然能泛出甜蜜,腐心蚀骨,难以自拔。 或许多年的同府相处,她和他虽不像黛玉、探春那样亲密,但是彼此的关系,早已变得有些不同。 每一次姊妹相处时刻,那些无意间的一颦一笑,难道只是打动了她? 每次她为他思量着想,贾琮也能敏锐感觉到,总会不吝赞赏和感激。 书房之中单独相处,他们彼此相谈,言语投契,风凉披衣,柔情殷殷,她其实可以离他很近。 甚至他为林妹妹寻访到名医,也不忘请自己过来问诊,让自己的旧疾大为改观。 这些日常不留意的点滴,让原本才自精明志自高的宝钗,性子中的理智自醒,渐渐被侵蚀消弭殆尽…… 只要她想到这些甜涩难明,即便将来结果迷惑,她也就不太在意,觉得为他做什么都是甘心的。 一旁莺儿问道:“上次三爷院试下场,姑娘还为三爷准备过人参茯苓糕,这次也备些能进考场的吃食吗?” 宝钗微笑道:“这次就不备那些了,琮兄弟身边的五儿和龄官,最通饮食烹饪之道,自有她们给琮兄弟操持。” 她又想了想,说道:“莺儿,等下我写个条子,你让铺子上的掌柜,帮我置办两套首饰头面,不需要太张扬,我有用处。” 第五百八十六章 房闱言婚娶 伯爵府,贾琮院。 夜色低垂,屋檐下挂着明瓦灯笼,明亮的烛火静静跳跃。 院子里那株白玉兰,已绽放满枝洁白花蕾,空气中弥散沁人心脾的浓香。 正屋卧房之中,侧榻的粉色锦被掀开,晴雯穿着红小衣红绸裤,灵巧的跳下床铺,穿上红睡鞋。 她跑解马似的跑到窗边,一双美眸闪着娇媚灵巧,透过窗棂子能看到左侧书房,依旧亮着通亮的灯光。 贾琮正在烛火下伏案读书,还时不时提笔写上几笔,还看到英莲和龄官走动的倩影。 她们时而帮贾琮换茶,时而又帮忙在书架上找书。 晴雯看着房间里的西洋座钟,算计贾琮回房歇息,大概还要半个多时辰。 过不了多少时日,三爷就要春闱下场,这几日读书愈发刻苦,只怕时间比往常还要晚些。 原本晴雯这人性子爽利,心思大条,一向都没什么心事。 她因夜间睡卧警省,且举动轻便,每次守夜之时,贾琮起夜或喝水,她都会醒来伺候。 且每次守夜入房之初,因贾琮大都还在书房读书,她帮贾琮收拾床铺,或睡暖被窝,然后便回侧榻躺下,挨了枕头就睡。 今天却是躺下没睡着,见贾琮还在书房读书,她一个人只能在卧房无聊的溜达,满肚子心思游窜不停。 她心里还是想着,今日二奶奶突然找了三爷去说话,还特地提了自己年纪不足,一团孩气,这算个什么意思。 晴雯虽然是直脾气,有时候也少些智谋,但也不是真傻,在贾府呆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府上许多事情。 比如贾家爷们满了十五岁,初开房闱的规矩…… 她十岁就做了贾琮的丫鬟,虽还没到及笄之年,却已开了情窦,这一年的心思,比以前敏感多思许多。 五儿因为知道来由,所以能猜出全部事情,晴雯虽不知根由,但多少也有些知觉,隐约猜到贾琮早间玩笑为何意…… 她皱着秀眉,一屁股坐到贾琮床上,微微咒骂:“你个不知羞的小蹄子,老是想这事,没人要你吗,真不知羞……”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赌气般扑倒在贾琮床上,翻了一个身,抓过被子蒙住了头。 左右她时常铺床暖被,早就睡惯了贾琮的床榻。 那被褥上还有贾琮的气息,晴雯心中那些杂念盘旋,越发有些浑身发热害臊。 她在自己侧榻上没睡着,如今卷来贾琮的被子,心里一阵迷迷瞪瞪,竟糊里糊涂蒙着头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去多久,也不知什么原因,贾琮的床似乎特别舒服。 虽然晴雯闷头大睡,好在睡卧警醒的习性还在,迷迷糊糊之中,突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且她听出是贾琮的脚步。 她猛然激灵醒来,脸色通红,连忙将贾琮的床铺胡乱整理,便重新躺回侧榻。 贾琮回到卧房,只见烛火摇曳,静悄悄一片,侧榻上晴雯,身裹锦被,似乎酣睡已深,他心中微微奇怪。 往常晴雯值夜,他读书完毕回房,晴雯多半也是睡着。 但她夜间警醒,只要自己推门进去,必定会醒转起身,帮着自己宽衣解发,掀被放帐,丫鬟的事做得一丝不苟。 今天却睡的死沉,贾琮心中虽有些意外,不过也不吵醒她,自己脱了衣服就要安寝。 等到上床时发现被褥有些乱,用手一摸,被窝温热热、香喷喷,透着旖旎香软的气息。 每年冬日入睡之前,他的被褥都会先被丫鬟睡暖,他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如今是阳春三月,天气已很是和暖,早就没有暖被的必要,这个晴雯今天莫非脑子糊涂了? …… 突然看到卧榻上锦被包裹的窈窕身躯,似乎难以抑制的蠕动了一下。 朝夕相伴多年的丫鬟,贾琮自然十分清楚她的脾性,她这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装睡。 不然方才自己进去动静不小,她怎么会死睡不醒。 他笑着打趣:“晴雯,你今天可真勤快,还特地帮我睡暖了被窝。” 侧榻上的晴雯红了脸蛋,也不再装睡,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贾琮微微一愣,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古里古怪,又有哪个招惹到你了?” 晴雯俏脸涨红,憋了半天,说道:“三爷,我心里不服,我和你还同岁,二奶奶凭什么说我一团孩气。 还要再养一二年,我还成了毛丫头不成,这不是拿话歪派我吗!” 贾琮听了这话,差点笑出声来,说道:“就早上一句玩话,你现在还记在心里。” 晴雯眼睛一红,不服气的说道:“我就知道,其他个个你都宝贝,我急脾气,粗心眼,你就嫌我呗。” 贾琮哭笑不得,说道:“我哪里有嫌弃过你,二嫂不是还说你生得俊俏得意吗,这可是好话,她可没这样夸过其他丫头。” 贾琮知道晴雯天生直脾气,性子又有几分争强好胜。 但是他身边的丫头,芷芍和五儿都性情宽厚,英莲性子天真软和,在这等环境之中,晴雯的性情已和顺了许多。 日常也和院里的姊妹相处融洽,天生的爆炭脾气少有发作的机会,当真是今生化尽前世哀。 但她在府上多年,必是知道贾家少爷舞象之龄的规矩。 她服侍自己这么多年,不管是心理依赖也好,情窦初开,心中思慕也罢,彼此之间早已难以割舍。 她又不是傻子,必定是早上的玩话,让她意识到了什么,心中有了难掩的失落,才会这般一反常态。 贾琮仔细看了晴雯一眼,见她一身火红小衣绸裤,映衬雪肤娇容,愈发显得红艳俏美,夺人眼目。 虽还未至十五,身姿苗条窈窕,已出落得曲线婀娜,盈盈动人…… 贾琮略微想了想,说道:“晴雯,你知道大周法度有令:男子舞象加龄,女子及笄之年,并听婚娶。 就是说男子到舞象加龄,也就是十六岁,女子及笄之年,就是满十五岁,才能婚配。” 晴雯本来心中有气,听贾琮突然说道男女婚配,倒像是猜到自己心思一般,俏脸顿时火红一片。 但她性子有几分泼辣大胆,嘴里嘟囔道:“官府的人也这么清闲,旁人嫁娶,他们都要管着,不讲道理……” 贾琮笑道:“官府这么规定,可不是清闲不讲道理,而是大有讲究。 因男子女子过了十五六岁,才算骨肉精血生长稳固,婚配才能阴阳合和,不伤寿数福运。 如果要更妥当一些,年岁再大些,才更加适宜,特别是女子要繁衍子嗣,要过生死产关,更加需年岁大些才安全……” 贾琮躺在床上,给这不满十五的毛丫头,耐心的普及生理学常识,当然比较羞耻的细节,皆春秋笔法带过。 即便如此,晴雯也听得浑身发软,再也坐不住,早已重新躺在侧榻上,羞得到拿被子盖住了俏脸。 不过还是露出那双秋水盈盈的美眸,透着好奇的眼神,听贾琮在那里侃侃而谈,似乎说得津津有味。 心中却想,三爷真是厚脸皮,说这些害臊的事情,连脸色都不变,难道考学的书本上,还有这些道道? …… 贾琮曲折解释了一通,有些语重心长说道:“如今你总知道,二嫂为什么说,晴雯养一二年才好。 你平时必定都听说了,府上的丫鬟都是到一定年纪,才放出去婚配,也是这样的道理……” 晴雯突然掀开被子,带着哭腔问道:”三爷,你不会养我一二年,就打发我出去配小子,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出这个门!” 贾琮哭笑不得,这直脾气的丫头,脑回路和一般人就是不一样。 有些恼火的说道:“哪个说打发你出去配小子,我可不吃这个亏,你一辈子都得给我做使唤丫鬟,想出去都不许!” 晴雯一下破涕为笑,一骨碌从榻上跳起,说道:“三爷这话可说的真真的,不许反悔,还是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读书呢。” 她突然不再是心有失落的小丫头,又变回兢兢业业的俏丫鬟,颇为殷勤帮贾琮掖好被子,又将两边床帐放了下来。 贾琮看到晴雯窈窕动人的身姿,在自己头顶来回晃动,幽香撩人,心中突然生出些将她搂入怀中的冲动。 不过方才语重心长的科普人设,高度抬得过于伟光正,为了不破坏形象,还是忍了…… …… 锦榻红衣半床雪,被衾香软沉梦酣,一夜无话。 东方晨光微曦,贾琮床帐扰动,晴雯也利索的起身。 她半穿着红睡鞋,发髻有点散乱,来不及穿上裙裳,一身火红的帮贾琮穿衣系带,又帮他束发扎髻。 贾琮忍不住打了哈欠,却见晴雯脸色红润,神采奕奕,更增俏美,想来昨夜她睡得惬意安稳。 她笑着问道:“三爷,你怎么眼睛红红,昨夜没睡好吗?” 贾琮有几分没精打采,回道:“是啊,昨晚和你话说多了,把你哄顺心了,我自己却没睡好,你倒是睡得死沉。” 晴雯噗嗤一笑,想起贾琮昨晚那些话,心中和暖安定,生出满腔怜爱,拿着篦子在他发上细细梳理。 和暖春日初阳,透过窗户照在两人身上,晴雯的软绸红小衣,在阳光下化成香软红艳的火云。 贾琮感觉头上的篦子,似乎在轻轻按摩头皮,那十指纤纤,扶着自己颈项,带着温软柔腻触感,让他顿生困乏,昏昏欲睡。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接着便是敲门的声音,贾琮从那种香蜜绵软中苏醒。 见到五儿端着铜盆热水进来,又从水银穿衣镜中,看到晴雯俏脸红扑扑的,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娇艳欲滴。 晴雯梳头的本事很好,方才他竟然睡过去片刻…… …… 等到梳洗完毕,进了堂屋用早点,见桌上摆满了各种吃食,像是比往日还多了不少花样,显得有些不同。 其中一盘方形的囊饼,形状别致,烤成焦黄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另一盘白色软糕,切成拇指大小,一颗颗整齐排列,透着宜人的香甜味儿…… 几碟翠绿绿的腌菜,金黄流脂的腌鹅蛋、熏烤晾晒的果干,各种精致的吃食摆了一桌。 贾琮好奇拿过一块馕饼,只觉得入口酥脆可,里面还夹塞细嫩羊肉和素菜,味道很是爽口美味。 五儿笑道:“知道三爷很快就要下场春闱,要在号监里呆足九日,吃睡可比不得家里。 如今已过了三月,天气和暖,新鲜菜肴放不得久,我和龄官大早就起来,做了几样容易存放的新吃食。 三爷吃这种烤饼,是学着外头卖的伊犁馕饼,里面的新鲜羊肉用盐水略腌过,可以多放几天都没事。 还有这盘人参茯苓糕,用的米粉夯得紧实,又耐饱又香甜,也能存放七八日,可以给三爷做干粮…… 其他的腌菜、熏蛋等小菜,都能保存多日,三爷都尝尝味道,哪几种喜欢,我们就多备一些,到时候可以让三爷带进场充饥。 家中好多年没人下过春闱,我让妈妈特地去外头打听过,说贡院的饭菜口味极差,而且价钱昂贵。 我们想着自己备足才好,要让三爷吃了不称心的东西,耽搁了做文章考状元,可就太糟糕了。” 贾琮见五儿和龄官,脸上都有困乏之色,想来是天还没亮就起来忙碌。 他把桌上各种新作的吃食,都品尝了一遍,自然是样样可口,倒也不是哄她们开心,的确做得都很好吃。” 贾琮给五儿和龄官都夹了块馕饼,笑道:“再帮我准备两个粗些的竹筒,下场之前灌满凉好的滚水,可以入场多用几日。 你们是不知道,贡院一年都不开考一次,里面的水井长日无人打理,积满落叶灰尘,井水十分难喝,喝了说不得还要坏肚子。 再帮我备一个小炉子,到时可在号监里烘烤干粮。 贡院的菜肴虽然难吃,但是米饭却都是一样的,到时我只买米饭就是,加上你们准备的吃食,也就没什么纰漏了。” 龄官突然说道:“三爷,我听内院的婆子说起,城北新开一家南货店,店主是金陵人,专门贩卖南边海湖水货。 咱们去买些上等腌制海鱼海菜,我在南边时常见这些,鲜香可口,放上几月都不坏。 三爷入场之前,先用水蒸煮凉干,到时带进号监,用炉子一烤就能用。” 贾琮笑道:“南方的海货可是好东西,就按你的意思,让管家挑好的买一些,我们自己先尝尝鲜。 不过,你们是不是置办太丰富了些,我是下场春闱考学,这吃用都快赶上家里了。” 一番话逗得饭桌上笑声一片…… …… 荣国府,凤姐院。 堂屋之中,大早五儿还没从东府过来,林之孝正在和平儿上报账目,王熙凤依靠在罗汉床上倾听。 因三月中旬将近,西府本月用度要做盘算,过了二十之后,各项用度要关账控支,本月的各房月例银,也都要一一发放。 自从贾琮降等承袭二等将军,荣国爵产也被降等消减五百石。 即便王熙凤按贾琮的意思,将西府人口做了大幅裁剪,但每月公中收支,也就堪堪拉平,每月几乎是一锤子买卖,盈余十分微薄。 一旦本月府上出了用度大事,基本就要从下月提支。 这种公中银流紧缩的状况,对于王熙凤这种管家人来说,是颇具压迫的态势。 俗话说:宁可顿顿急不可一顿饱。 因此,常常会促使她挖空心思,从各处捐减开支。 随着林之孝报读各处用度,前面各项读过,王熙凤都没说话,直到林之孝报到宝玉房里月例支出。 王熙凤皱眉问道:“我听着每月宝玉房里的月例银子,都是支出极高,都快赶上老太太房里了。 以往这项我都没细究,但如今琮兄弟承爵,府上降袭又少了大笔爵产进项。 如果不事事仔细,每月花银子没个法度,也不用两年,这个荣国府也就精穷,我们也不能看着不管。 林之孝家的,你说说这细项,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之孝家的说道:“宝二爷房里月例银子支用额度大,主要是他手下人口太多。 一等丫鬟一个,就是袭人姑娘,另有二等丫鬟七个,就是麝月、媚人、秋纹、碧痕、绮霰、檀云、小燕。 另外还有三等粗使丫鬟六人,就是佳蕙、坠儿、紫绡、靓儿、篆儿、春燕。 这些一共就是十四人,一等丫鬟月例一两,二等丫鬟每月一吊,三等丫鬟每月五百钱。” 平儿听了有些咋舌,她也知道宝玉身边丫鬟多,但宝玉以往是荣国府宝天王,所以下意识没去仔细算计。 如今听了林之孝家这般如数家珍,着实吓了一跳,按这个人数计算,单宝玉房里丫鬟每月例银子,就要花去十几两。” 王熙凤却微微冷笑,她没有平儿厚道,从贾琮让她管家第一天,她就想到这件事。 只是荣国府刚换了主子,立即清算发难,彼此脸上不怎么好看,所以拖了好几个月,她都不提此事,也算足够客气了。 …… 宝玉自己因受贾母宠爱,一律用度都是奢靡过度,以往家中有人就算心有微辞,也都埋在肚子里不说罢了。 可如今荣国府已变了天日,王熙凤能看到的事情,难道五儿和贾琮就看不到,他们不过是暂时看破不说破罢了。 当初贾琮将西府交给王熙凤打理,就曾有言在先,东西两府银流用度,各管其账,互不关联。 也就是说,西府用度出现亏空,只能西府自己想办法弥补,没有东府给西府填窟窿的道理。 这是贾琮看透西府常年用度奢靡,都说由奢入俭难,长此以往,西府终归要陷入窘迫之境。 西府的爵位可不是他巴巴求来的,不过是因为皇权圣命,他不想因此多个拖后腿的烂摊子。 贾琮立下东西两府分制的家规,就是防止西府奢靡无度,不知自醒自律,反而蚕食到东府。 王熙凤心思精明过人,自然非常清楚贾琮的用意,从家业长远延续来来看,她也很认同贾琮的用心。 她相信以贾母当一辈子家的人物,不会看不到宝玉房里的情形,但是贾母从不提起。 不外乎是贾母对宝玉的宠溺,还有老太太习惯富贵糜乐,视其为理所应当。 …… 可是王熙凤接了西府管家权,却没办法一直视而不见,因长此以往,西府亏空加大,可是要她去想法填补窟窿。 要是她填不得这等窟窿,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做西府管家婆。 贾琮如果派个脸生的管家过来,只要把老太太供起来,其他人还讲什么情面? 失去西府管家权柄,王熙凤一个配军之妇,在荣国府还能算个什么…… 所以,她对这事憋了几个月,总归是要说话的,不管这出头鸟能否拿下,贾母是否会干涉。 但是,只要这话头她提了,至少对贾琮也有个交待…… 那林之孝家的也是极其精明之人,她对府上家务的细枝末节,甚至比王熙凤还要清楚。 加之王夫人将她的女儿小红,生生撵了出去,他们夫妇和二房的梁子算结下了。 如今听了王熙凤的话风,那里不清楚她想要办什么事。 她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二奶奶,我方才所说之事,不过是宝二爷房里丫鬟用度,他房里还有其他用度,也不算小项。” 王熙凤心中会意,说道:“你只管详细讲来,我们也好合计合计。” 林之孝家的说道:“宝二爷除了这十四个大小丫鬟,另有十个里外听用的小厮。 各为茗烟、锄药、扫红、墨雨、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双瑞、双寿。 这些小厮的月例等同一等丫鬟,每月也要十两。” 这下连王熙凤都有些听呆了,往日她是知道茗烟、锄药这两个经常跟宝玉出入的小厮。 其他那些人,她连名字都记不全。 每次宝玉房里发放月例,她注意到耗费极大,但她毕竟是大房奶奶,但对下面这些狗屁倒灶的事,也不是桩桩清楚。 但林之孝家的却是正经管家奴,府上那些奴才归哪房得用,她可是如数家珍,她这一刀补得极准,极狠…… 王熙凤被惊讶片刻,倒是笑出声来,说道:“宝兄弟这排场,真是叫人怎么说呢!” 第五百八十七章 笔砚诉痴情 荣国府,凤姐院。 王熙凤微微冷笑:“眼下府上今时不同往日,如果个个还支撑这么大排场,这家业可就难当了。 平儿,琮兄弟和宝玉同岁,原就该和宝玉一个用度,如今他又是家主,他房里的丫鬟小厮,我没仔细去记,眼下是个什么情形?” 上回在荣庆堂之时,王夫人向贾母讨鸳鸯,想要来给宝玉做妾,这件让王熙凤心中警惕。 她知即便二房落到这种田地,自己姑母依旧不死心,心里还是惦记荣国府的一亩三分地。 按照常理宝玉如今是偏门子,早该跟着父母搬去东路院,因为老太太宠爱,至今栈居荣国府。 就因宝玉是个少年白身,不像贾政那样的朝官,会有官面上的说法顾忌,贾琮懒得理会,家里内外也就没太多计较。 王熙凤对这事本也不做理会,但王夫人这般贼心不死,她多少要在这事上发作,立一立大房治家的威风。 因还有贾母的原故,想就此将宝玉赶回东路院,只怕一时也是不能。 但拿着宝玉用度僭越的由头,却是可以大做文章,杀一杀自己姑母的气焰,省的她老是起不该有的心思。 …… 平儿听王熙凤突然提到贾琮,心中微微一愣,但她虽性子温良,却也是极聪慧之人,多少有些明白王熙凤的用意。 笑道:“三爷都在东府起居,所以他房里的事,我们这边的人可能不清楚,但我时常过去走动,所以都是清楚的。 左右这些事都是明面上的,稍息打听也都知道了。 三爷如今身边服侍起居衣着饮食之人,有芷芍、五儿、晴雯、英莲,还有去年刚来的龄官,也会照顾一些事务。 不过她们几个不能都算三爷的丫鬟,像芷芍姑娘虽从小服侍三爷,但往年因为出了生死事故,府上的人都以为人没了。 连她在镇安府的奴籍都销了,再加上芷芍姑娘得了宫里青睐,名份上已不算贾家家奴。 当初还在西府的时候,老太太给芷芍定了二两月例,同府上姑娘姨娘一个分例,算不得三爷的丫鬟,倒是算正经的屋里人。 英莲和龄官都是三爷从江南领回来的,也都不是贾家的奴才。 她们日常也有月例,不过都是从三爷自己月例中剥出来,并不占东府公中银子,她们两个其实是三爷自己养着。 三爷身边名正言顺的丫鬟,只有五儿和晴雯两个。 她们两个搬到东府之后,因三爷是东府之主,按照贾家的规矩,她们两个升成一等丫鬟,拿一两的月例。 三爷另还要两个小丫鬟,四儿和娟儿,也都是当年三爷在西府清芷斋的老人,也跟了三爷许多年了。” 平儿又对林之孝家的笑道:“我倒是说糊涂了,三爷如今还有一个大丫鬟,便是妈妈的女儿小红。 小红是荣禧堂二等丫鬟,拿一吊钱月例。 所以三爷身边的丫鬟,不过是两个一等,一个二等,二个三等,不过才区区五个罢了,比宝二爷少了许多。 另外三爷的小厮,只有一人,名叫江流,三爷所有外头杂事,都是江流一人跑腿。 这和宝二爷身边十名小厮听用,实在是不能比的。 而且,三爷身边的丫鬟,往后人数只会少,不会再多。 因为,按三爷的意思,过了本年生日,五儿会入房头,所以三爷的一等丫鬟,就只剩下晴雯。 按照五儿的性子,还有三爷的喜好,多半不会另添人口,还是五儿来照顾三爷起居饮食。” …… 王熙凤对林之孝家的说道:“你听听,琮兄弟可是两府家主,身上担着两个爵位,还是朝廷五品正官。 可是他身边听用的丫鬟和小厮,连宝玉的零头都够不上,这话头要是传出去,可就很难听了,外头必定要说贾家没了规矩。 况且,府里祖宗留下的规矩,只有长辈家主才能用一等丫鬟。 原先家里只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二老爷、二太太身边才用一等丫鬟。 连我都是不配的,我和少爷小姐一样,都只能用二等丫鬟。 当年老太太这么疼爱林妹妹,见她身边没有得力人服侍,拨给林妹妹的丫鬟紫鹃,也只是个二等丫鬟,就是这个道理。 琮兄弟因封爵敕府,成了东府的老爷,他的五儿和晴雯才能升一等丫鬟,这都是府上几辈子的尊卑规矩。 老太太当初把一等丫鬟袭人给了宝玉,真真是对宝玉难得的宠爱。 即便如此,袭人的月例都是挂老太太房里,就是因宝玉原不该用一等的,这也是为了合乎家规。 前几日太太还想和老太太讨鸳鸯,想要放在宝玉房里,鸳鸯即便在一等丫鬟之后,也是拔尖的,没人敢和她比。 老太太虽听了,但也没应允,不然这事真成了,让不知根底的外人听去,多半要笑话贾家规矩乱……” 林之孝家的听了王熙凤这番话,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附和说道:“奶奶这些话都是在理的,家中有三爷这样的主子,身在高位,可还是这样简朴持家,这才是家业长久的气象。 我们这些人都依着三爷的做派性子办事,这东西两府没有不兴旺的道理。” 王熙凤说道:“这事我得找个空挡,和老太太说道说道,虽说老太太和太太疼爱宝玉,但有些事收敛些总是好的。 一则家中也省些用度,二则也省的落了话柄在外头,你也帮我看看,府上哪些地方还缺人手,将来也好调剂。” 林之孝家的已是心领神会,说道:“奶奶放心,这事我一定放心上。” …… 伯爵府,贾琮院。 转眼将至三月中旬,前后几日之间,神京之地春雨绵绵。 院子里草木润泽,从院外延伸的蜿蜒小路,青石板上都泛着晶莹水光。 泰蓝色屋檐翘角,静静指向阴沉天宇,青黑色雕花筒瓦,不停溅落檐滴,叮咚悦耳的水声,给春日午后平添别样幽静。 院子堂屋的条案上,黛玉和龄官并肩而坐,正在执笔写字。 一人仙姿灵秀,凤眸水润,秀雅无方,一人豆蔻初开,俏巧明丽,举止生韵。 且她们两人眉眼气度,竟有七八分相似,如同姊妹并蒂,恍然相映成趣,谁见到都会多看几眼。 因贾琮再过几日便要春闱下场,黛玉挑了几支上好的紫毫湖笔,准备让贾琮带入场备用。 即便顶级的毛笔,初用也会有生涩之感,黛玉出身书香门第,沉浸文墨之事,自然深知这样道理。 随着贾琮下场时间将近,这两日黛玉每天都会来走动,带着龄官给新笔开墨。 这种上等紫毫湖笔,用女儿家秀柔的手力,开墨写上二三百字,笔毫就达柔韧相济的最佳状态, 之后便可清洗装箱,让贾琮带去下场作文,便是一等好物。 龄官写字老老实实,用的是当初贾琮给英莲的字帖。 黛玉写字却是信手而书,来回誊录贾琮写的几首旧词。 没过去一会子,院子里传来轻盈脚步声,探春撑着纸伞进来,身后还跟着丫鬟侍书,手上还提着一个木盒。 黛玉抬头看了一眼,笑问道:“三妹妹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探春从侍书手中取过木盒,笑道:“我带了块上等端砚,是早几年生辰,老爷让人重金买的,我一直没舍得用。 去年三哥哥从金陵回来,我估摸着他今年必下春闱,就取了这块砚台使用。 后来大老爷过世,原本以为三哥哥下不得春闱,好在宫里下了恩典,许了三哥哥下场应试。 这块砚已在我案头用了小半年,生涩已去,如今研磨运笔,正是最圆润的时候。” 探春从木盒中取出块精致的端砚,砚台体型不大,整体呈流畅的葫芦形,打磨得光润如玉,透着乌幽幽的光芒。 砚头处有一块淡黄色石眼,被俏色雕成一轮明月,月下还镌刻精细的清泉桂树图案。 黛玉来回摆弄砚台,笑道:“真是件好东西,形制也轻便,正适合三哥哥带着下场。 且这图形意头也好,蟾宫折桂,又被你提前养了半年,三哥哥用了你的砚台,必定是要金榜题名的,三妹妹真有心思。” …… 书房之后,英莲正在整理架子上的书籍,将贾琮日常翻阅,不及放回的书籍归位。 贾琮坐在书案前翻阅笔记,穿了件象牙色暗花贡缎长袍,头上只扎了根逍遥头巾,脚上穿双崭新的厚底黑面步云靴。 这双新靴子是迎春刚做出来,特地给贾琮下场春闱时穿,因担心新鞋子磨脚,还特地交代他早几日就穿穿。 因春闱下场临近,这些天贾琮不再像往常那日,每日频繁习作八股和策论。 而是转而揣摩这半年的习作和笔记,将半年苦读的成效,进一步夯实巩固。 眼下减少文章习作,也是缓和长期时文写作,积累下的烂熟和疲惫感。 让自己下场春闱之时,能保持充沛的新鲜感和冲劲,这也是得自后世应考的经验。 不过他这段时间去洛苍山的次数,比以往更密集些,自习两日,便去柳宅请益,将心中疑难求解。 他放下手中时文笔记,问道:“英莲,我从金陵带回来的那些书,你归置到哪里了?” 忙碌中的英莲回道:“都放在架上三层左边,这些书三爷年后翻过一次,如今还要再看吗?” 贾琮笑道:“这些书都是我下金陵前,老师特地列了书目,让我仔细研读的,用来做策论根基的。 老师是举业宗师,他推荐的书目,必定大有道理,下场之前,我再拿来翻翻,总是没错的。” 他到了书架前,在第三格左侧,抽了五六本书回到书案前,随意拿了其中一本翻阅。 等到看得有些疲乏,正要起身活络手足,听到书房门口脚步响动,探春正笑着进来。 贾琮脸上生出笑容,放下手中的书册,探春把手中的砚台交给贾琮,又说了来由用处。 她见贾琮书案上摆满笔墨札记,刚放下书册上写着刘吉川文录,必定也是科举一类书籍。 …… 探春笑道:“三哥哥真是闭门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贾琮微微一愣,见探春笑嫣娇艳,似乎又话中有话,笑道:“东府有二姐姐管着,西府有二嫂看着,还用我管什么闲事。 妹妹可是听到了什么故事?” 探春神情有些踌躇,贾琮微微笑道:“三妹妹是怎么了,两兄妹还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探春说道:“因前段时间的事儿,如今林姐姐去西府,只去荣庆堂和老太太请安,其余地方都不走动,都是来去匆匆 二姐姐这几日身子不爽利,也没去西府走动,因此这几日的事情,她们多半都不太清楚。 我但凡去和老太太请安,还会去宝玉那里走动,所以才听说了一些事情。 昨日宝玉的两个小厮,锄药和挑云在外院赌钱抄家,最后还动手打架。 事情传到凤姐姐耳里,当即让林之孝将两人按了,各打了十五板子,之后又捆了关进柴房。 锄药的老娘托人给宝玉带话,他也是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办,这事多半闹到老太太哪里,这倒也罢了,太太知道只怕事情更多……” 贾琮听了这事,心里微微奇怪,说道:“我在西府住的时候,就知道宝玉自小得老太太宠爱,身边配了许多丫鬟小厮。 他的房里是出名的人多事少,当年五儿年幼多病,干不得重活,柳嫂就听说这个好处,还想着让五儿到宝玉房里应差,可见一斑。 妹妹常在内宅深院,不知道许多人性缘故,人一旦太过清闲散漫,必定要惹出些事情来。 更不用说宝玉那些么小厮,都是些年轻血气的,正是惹是生非的年纪。 宝玉除了上族学,又能出几次门,他那些小厮平时太过清闲,又占着宝玉的名头,旁人不敢随便指派,不闹出事故倒还奇怪了。 不过这样的事情,只怕以前也没少过,从没听说过二嫂发这么大脾气。” 探春神情也有些尴尬,苦笑说道:“我就说三哥哥闭门读书,都不管窗外之事,自然不知最近西府传出一些闲话。” 贾琮神情好奇,说道:“二嫂是个杀伐果断之人,府上家奴一向敬服,还有人没来由嚼舌头?” 探春叹道:“凤姐姐确是个厉害的,且这些闲话并不关她的事,所以才会流传。 这些天西府有婆子老奴私下闲扯,说老爷太太都搬去了东路院,连大嫂子和兰儿也跟了过去。 宝二哥即便出于孝道礼数,也该早早搬过去便是,如今继续住在荣国府,也是因着老太太的体恤怜惜。 但宝二哥房里如今还配十几个丫鬟,外头还配了十个小厮,排场竟比老太太还大。 又说三哥哥又爵位和官身,如今还是家主,这等尊贵身份,身边得用的丫鬟小厮,不过一掌之数,连宝二哥的零头都不够。 相比之下,宝二哥的排场有些过于僭越…… 这话头最初不知哪个提起,眼下在西府各房流窜,如今也查不到来路。 加之二哥哥房里人多事少,丫头小厮与人歪话碎语,常和他人有些纠葛磨蹭,所以话头一起,更加议论纷纷。” …… 探春说到这里,其实心中有些叹息,宝玉栈居西府,虽然和家门礼数不合,但也算不上罪愆之事,左右就是老太太宠溺罢了。 三哥哥是个做大事之人,况且他安居东府,并不是常去西府,自然懒得理会这些芝麻小事。 但是他不理会此事,不代表其中的家门礼数,就可以让旁人视而不见,归根结底,如今西府可是三哥哥的家业。 老太太是老祖宗,身上有祖母的位份,她不提这些话茬,旁人不好多说什么。 但是太太如今是东路院主母,又是宝玉的亲娘,以太太的思虑城府,怎么会不知道这些礼数,又怎么可以不去在意? 如果太太足够警醒利落,早早消减宝玉身边的丫鬟小厮,让西府少有一些耗费之处。 即便宝玉违礼住在西府,三哥哥不去理会,旁人一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如今事情闹出,可就不好收拾了。 三哥哥托了凤姐姐看管西府,而凤姐姐一贯又是个有手段的…… 探春声音有些低落,说道:“其实我早就已经猜到,这样的事迟早要生出来的。 我听说前几日凤姐姐去和老太太商议,三哥哥的房头之事。 刚巧太太也来荣庆堂,还向老太太讨鸳鸯,让鸳鸯入宝二哥房头。 听说鸳鸯知道此事,便露出话锋,她绝对不依这事,要一辈子伺候老太太到老。 鸳鸯姐姐在西府奴才中人缘极好,或许有人为她抱不平,因此挑宝二哥的不是,也未可知的……” 贾琮听了这事,神情微微一怔。 探春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三哥哥,鸳鸯姐姐可给你做过鞋穿,你听了这事情,就不去管一管?” 贾琮一笑:“鸳鸯姐姐心里主意定得很,况且还有老太太在,这事就成不了,那里用我出头啰嗦。” 探春眼神微微迷惑,她虽然聪慧精明,但有些事她并不知道,自然听不懂贾琮的话音。 贾琮说道:“宝玉日常很少出门,他都居于内院,又能有多少事,身边配这么多丫鬟和小厮,的确有些糜耗过度。 自从我承袭荣国爵,西府少了大笔爵产,公中也少了大额进项,二嫂管着西府家业,她考虑盈余稳妥,日子长远。 即便是因势利导,借此裁撤冗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贾琮看着探春,微笑说道:“我知三妹妹因和宝玉手足之情,对他多有担忧,却又无能为力,这片心意我都清楚。 即便二嫂做了你我猜测之事,一则有家业整肃道理,二则对宝玉并不是没有益处。 妹妹也不要因此烦闷,只管让二嫂去操持就好……” 第五百八十八章 妙语断枝蔓 荣国府,荣庆堂,后院。 西府后花园的水系,贯穿荣庆堂后院,汇聚成一处清幽雅致的池塘,水边种满兰草花卉,皆在三月春光中竞相开放。 贾母是个高乐享受之人,荣庆堂后这片水榭花园,是她日常经常游乐之处。 每年春季,荣庆堂中所摆时鲜花草,也都从这处小花园上采摘。 横贯池塘的曲廊上,鸳鸯穿水蓝圆领袄子,撒花镶领艾绿交领背心,下身是条水蓝长裙,腰上的绣花汗巾在春风中飘动。 午后艳阳照耀在水面上,澜纹波光反射到曲廊青石板上,晃晃摇动,宛如动荡不宁的心绪。 此刻正是午后,鸳鸯服侍贾母午睡,便一人入后院散心。 她手上掐着一把鲜花,都是刚从水边采摘,红黄相间,色采娇艳,衬着青春娇容,愈发俏丽明艳。 如此明媚春光,小园静谧,本该能给人带来好心情。 她却手捧花卉,眉头紧锁,心情有些聊赖低落,在水上曲廊来回闲逛。 当初贾赦和邢夫人逼纳她为妾,最后逼得她要断发明志,幸好被贾琮及时制止,从那时开始,鸳鸯也落下了心事。 那日在荣庆堂上,王熙凤和贾母说道贾琮房闱之事,说了贾琮要选芷芍和五儿入房。 鸳鸯在一旁听了颇为失落,但是她仔细想来,贾琮会如此选人,其实都在常理之中。 芷芍和五儿都是服侍他多年的心腹,彼此情义深重,他要纳这两人入房,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自己和他没半点情分,难道他还会想到选自己,这本就是没影的事。 鸳鸯也是清楚的,老太太有将自己给他的心思,但那可不是为让自己如意,老太太有她的心思…… 三爷怎么精明的人物,难道还看不出老太太的谋算,单只因为这一桩,三爷只怕也会对自己退避三舍。 其实这些烦心事,鸳鸯也不会怨怼什么,左右就是自己的缘法和命数,或许就是如此。 如今,让她头疼别扭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 鸳鸯正也有些心不在焉,神思飘荡之际,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鸳鸯姐姐,怎么一个人出来逛,居然遇到,倒是巧了。” 鸳鸯一听这声音,不用回头都知是宝玉,心中一阵膈应,生出难言烦闷,心中只说当真冤家路窄。 其实,贾琮选了别人入房头,都在情理之中,鸳鸯虽也几分失落,但也是无可奈何。 眼下,让她心中郁恨烦恼之事,却是那日王夫人向老太太讨要自己。 以往,宝玉在鸳鸯眼中,只是老太太最宠爱的孙子,虽自小喜好和丫鬟胡闹,但左右也不关她的事。 在鸳鸯心中,宝玉是个被宠溺过度的哥儿,她对宝玉并无明显好恶之感。 直到那次宝玉在王夫人睡榻之前,因言语调戏金钏闹出大事,却没有半点担当,逼得金钏要去跳井自尽。 又因鸳鸯和袭人、平儿、琥珀、紫鹃、玉钏儿、麝月、金钏等都是从小玩大的姊妹。 所以,因不平金钏难堪的遭遇,从此让鸳鸯对宝玉生出鄙视隔阂。 只是因宝玉得老太太宠溺,她从不在面上显出罢了。 这两年她心中一直记挂贾琮…… 等到王夫人向贾母讨要,想让自己给宝玉做妾,原先的鄙视和隔阂,一下都变成嫌恶之感。 前两日袭人过来走动,她们都是贾母的丫鬟,本来就非常熟络,相互走动也是常理。 但也不知是否鸳鸯多心,袭人在那个关口走动,总觉得有些别有用心。 于是,她便主动挑起话头,说自己不愿许人,一辈子伺候老太太到老,抢先把话说死,等着袭人回去传话。 如此风平浪静几日,王夫人没再提此事,但是贾母也没个决断回应,这事似乎又悬在那里…… …… 鸳鸯见身后的宝玉靠近,皱眉走开几步,将那把鲜花挡在身前,说道:“这大中午的,宝二爷怎么过来,老太太正睡着呢?” 那日袭人突然来荣庆堂走动,便是知道王夫人讨鸳鸯之事,不过是特地来探鸳鸯口风。 袭人听了鸳鸯一番冷言冷语,她回去自然都告知宝玉。 只是,宝玉以为鸳鸯因贾赦逼纳之事,曾放言一辈子不嫁人,必定是因此抹不开面子,才对袭人说出那番话。 宝玉自以为年少俊秀,岂是大老爷这等白发腐朽可比。 他因有些腻了房中袭人、碧痕这等有过厮磨之人,又被斩断了对黛玉的奢望,心中正是空乏无趣。 自从知道王夫人要讨鸳鸯给自己,想到老太太这位大丫鬟,肌润貌美,飒爽俏丽,阖府丫鬟之中,都是拔尖人物之一。 让宝玉有些枯槁灰败的心田,仿佛瞬间被注入生气的灵泉,一想到鸳鸯动人的模样,不免让宝玉故态复萌,想入非非的发痴。 因此,袭人虽泼了冷水,宝玉那里会轻易死心。 他觉得自己风流难自弃,得不了黛玉的青睐,难道还得不来一个丫鬟的情意,怎么都是不信的。 他日常得贾母宠溺,自然最清楚贾母的习性,这个时候在荣庆堂后园出现,不过是醉翁之意罢了,没想到还真让他撞上了。 …… 宝玉对鸳鸯的冷淡,视而不见,笑道:“老太太正睡着也就罢了,遇到姐姐岂不更好,只我们两个说话,更加得趣。” 鸳鸯听宝玉话语暧昧,心中更生厌烦。 想来当日,宝玉也是这样撩拨金钏,那傻丫头也不多个心眼,就这么和他调侃几句,结果差点把自己小命断送。 鸳鸯说道:“宝二爷这话说的,你一个主子爷们,我不过是个奴才丫头,又有什么话好说的。 我劝二爷还是回去读书,不要在这里闲逛才是正经,我回去伺候老太太了,说不得这会子都醒了。” 宝玉听鸳鸯冷言冷语,言语中似乎憋着一股气,脸上不禁有些尴尬。 不过他这人自小就亲近丫鬟,被丫鬟奚落冷语,也是常有的事,但凡人家长得几分得意,他便能坦然受之,毫不为意。 更不用说像鸳鸯这样的人物,如今心中正有些火热,自然不会就此被吓跑。 愈发露出些情真意切,说道:“姐姐何必说这些冷话,想来姐姐已知道太太和老太太说道,想让姐姐去我房里。 我知姐姐当初因大老爷之事,心中一直很是委屈,大老爷白发苍苍,亵渎红颜,实在有些不该…… 我确是不同的,姐姐自然知道,我最疼惜女儿家,这天下的钟灵毓秀,我都敬重,更不用说说比姐姐这等水做的温柔。 只要鸳鸯姐姐去了我那里,我必定一辈子看重姐姐,不让姐姐受一点委屈,就算对得起我一片心意了。” …… 鸳鸯原先只是因为金钏之事,对宝玉多生隔阂和恶感,如今听了他这一番表白,却已经有些恶心作呕。 她脸色发红,冷冷说道:“二爷这些散话歪话,自和袭人说去,青天白日来和我说,算个什么意思! 我早就在人前说过,这一辈子是不嫁人的,老太太也是知道我的心思,我当不起二太太看重。 宝二爷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但凡再有人来逼我,左右一头碰死,也不能顺了她的心!” 宝玉听了鸳鸯言语刚烈,连生死都说出来,心中不禁发寒,脸色泛出几分苍白。 有些不服气的说道:“姐姐何必说这样冷话,你要觉得我有什么不好,我改了还不成吗?” 鸳鸯回道:“没这个必要,我就是个奴才丫头。” 她这句话说出口,心中忍不住伤感,有些自怜自伤,语气竟有些哽咽。 心中翻滚不停,想到当日自己断发明志,那双瞬间握着自己的手,这般温和有力,双眸微微有些湿润…… 宝玉见鸳鸯转身要走,有些自恋的叹道:“天下竟没有须眉浊物,能入得姐姐的眼界。” 鸳鸯听了这话,不知觉顿住脚步,有些忘我的脱口而出:“这倒是未必,只要那个人让我心伏,不管怎么样都行!” 这话刚脱口而出,鸳鸯便满脸通红,心中害臊,后悔自己这么不要脸面,口不择言起来…… 宝玉听了鸳鸯这句话,以为她心意有了松动,两眼发亮,说道:“姐姐尽管说说,要如何才能够,别人做得到,我也能做。” 鸳鸯方才被搅动心事,一下说出肺腑之言,脑海中闪现都是贾琮的影子,她压下心头狂跳热血。 心想说破就说破,左右我就这么一桩事,被人知道笑话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不嫁人,以后去当姑子去! 她想到那日宝玉因黛玉之事,闹的那等天翻地覆。 还有他做的那些不着调的事儿,眼前看起来相貌俊秀的宝二爷,和当初的大老爷有什么两样的…… 她见宝玉一副要跟上来的架势,做派痴情,目光灼热,不禁脸红难堪,厌烦恶心。 她突然想起那日典故,略有讽刺的说道:“他要文能金榜题名,武能安邦定国,我给他做一辈子奴才丫头,没半句二话!” 宝玉见鸳鸯也说起文武之言,顿时像被雷劈过一般,一下子僵在当场。 鸳鸯见状松了口气,紧攥着那把娇艳欲滴的鲜花,连忙快步走进荣庆堂。 午后明媚的阳光下,宝玉呆滞的站在池塘曲廊上,望着清朗的苍穹,脸色苍白,表情委屈,快要哭出来一般。 他颇有些无无语问苍天,怎么府上的女儿家,都沾惹上这等禄蠹之气,动不动就说这些脏话。 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偌大一个家里,可怜就剩我一个赤条条来去清白之人…… …… 荣国府,荣庆堂。 三月春困,依照往年习惯,这时节贾母有午休习惯,但今日鸳鸯伺候歇息,贾母却难于入眠。 皆因午时之前,外院传来消息,宝玉的两个小厮赌钱打架,被王熙凤狠狠整治一顿,不仅挨了十几板子,如今人还关在柴房。 往年因宝玉受贾母宠爱,正经是荣国府的金疙瘩,连带他身边的丫鬟和小厮,也都是高人一等,从不会被人轻易责难。 如今王熙凤如此大动肝火的拿捏,怎么看都有些不同寻常,贾母在后宅沉浸了一辈子,很快就察觉到其中不对。 加上这几日府上传出些闲话,都是歪派她的宝玉不是,传到贾母的耳朵里,自然让贾母心中有些思绪。 因此,鸳鸯服侍她午休,贾母嘴上并没说什么,心里颇不安定,翻来覆去也没睡着。 等到鸳鸯从后花园进荣庆堂,贾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叫了她进来,服侍自己起身穿衣。 她又想到王熙凤挺着肚子,走动不便,想着自己去她院子走动,顺便问问外院的事情。 她才刚走到前堂,便听卷帘的丫鬟来报,说二奶奶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见王熙凤被平儿丰儿扶着进来,微笑说道:“我想着你身子不便走动,正要让鸳鸯陪着去你院里逛逛,没想到你竟想来了。” 王熙凤笑道:“老祖宗记挂着,真真是我的福分,只是眼下虽开始有些懒,并没到不能走的地步。 我多挪动挪动,以后才更便利些,正好能省了老太太几步辛劳。 今天过来一则给老太太请安,二则和老太太说道一件事。 想来老太太也听说了,宝兄弟的两个小厮不懂规矩,在外院赌钱打架,被我按家法惩治了一顿。 这事其实倒也算寻常,但背不住这后头的一堆闲话。 老太太也是清楚就里,宝兄弟从小衔玉而生,阖府上下那个不疼的,自小身边就配了许多奴才照顾。 这在往年本也是常理,家里家外的人都知道,也不算什么事情。 可架不住老太太福分太大,养了宝玉这样的孝顺的孙子不算,还养出个更了不得的琮兄弟。 老太太都在内院,外头的事情听到不多,我如今因管家务事,常和外面的人有言语勾兑。 自琮兄弟承袭家业,身负双爵,名声响亮,如今贾家声望比以往高涨许多,老亲故旧也多了看重和体面。 这多亏家中出了琮兄弟这样的人物,自他承袭荣国家业,做事公道,行事低调,家中上下奴才,都对他很是敬服……” 贾母见王熙凤一张巧嘴,刚开始说的是宝玉的事,如今却突然拐弯,一心夸赞其小叔子来。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的这孙媳妇好像是在挖坑…… …… 王熙凤嘴皮子利索,噼里啪啦一通,将贾琮夸的头上像要开花。 突然又话题一转,说道:“最近家中奴才突然传出闲话,说宝玉房里配了八个大丫鬟,六个小丫鬟,排场都赶上老太太。 且因为人多事少,其中一些嘴碎的丫鬟,常在园子里和人起摩擦,说出许多不好听的闲话。 我让林之孝家的好好查了一通,因为人多嘴杂,问不出这话头怎么来的。 又正赶上宝玉的小厮在外院赌钱打架,我担心宝兄弟的闲话越闹越大,这才重重惩处那两坏小子,也借此杀一杀家里的歪风。 这事我回头细细问了究竟,却没想到是我这个做长嫂出了疏忽。 我问了东府那边的情形,这才知道琮兄弟身边服侍之人,明公正道吃公中月例的丫鬟,竟然只有五人。 其中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一个,三等丫鬟二个,其中小红还是荣禧堂管事,并不服侍琮兄弟。 算起来他身边正经丫鬟,只有区区四个,这可只有宝兄弟房里的零头。 且他身边出入只用一个小厮,和宝兄弟配了十个小厮,更是不能比,怪不得那起子碎嘴的狗奴才,会拿这些来说事。” 贾母听了这话,脸色也微微一变,她老人家一向高乐,那里会注意贾琮用几个丫鬟,实在没想到其中有这等悬殊。 贾母皱眉说道:“这琮哥儿也是个没分寸的,如今也是两府的爵主,身边只用这几个人,搞得如此单薄简陋,也不顾及家门体面。 凤丫头,他才多大年纪,又是个没成家的,家门里的分寸,又能知道多少呢。 你这个做长嫂的多提点,他服侍的人就这几个,哪怎么成呢,你挑几个出色的,发到他房里伺候。 怎么也不能坠了荣国家主的排场,要是真挑不出好的丫头,我身边但凡有特意的,我也就给他了。” …… 正在身边服侍的鸳鸯,听了这话,一双明眸忍不住一亮…… 王熙凤多么精乖的一个人,听了贾母的这番话,那里不知老太太这是要顺杆子爬。 明里说琮老三服侍的人太少,不成体统,要给他多安排丫鬟小厮,暗里不过是遮掩宝玉用度奢靡的短处。 且老太太不仅要加人,还开口用自己人,这是要乘势在琮老三身边埋钉子,真不愧姜还是老的辣,虽上了年纪,脑子一点没落下。 王熙凤目光不由自主转动,看了眼站在贾母身边的鸳鸯。 见她身形婀娜,肌润貌美,双眸盈盈,当真年华好佳人,这个琮老三,真是不得了…… 王熙凤想到昨天听闻,鸳鸯知道王夫人讨要自己,便放出话锋,伺候老太太到老,一辈子也不许人,话语烈性刚硬。 要是老太太将她给了琮老三,看她还能不能嘴硬起来。 …… 王熙凤说道:“老太太想到的,我也早想到了,昨儿我就和琮兄弟提过这事。 可他说身边几个丫鬟,都是从小服侍他的心腹,用得十分称心舒服,不愿意再用其他人,怎么劝也不听。 老太太这番好意,只怕他也消受不了了…… 琮兄弟自己做派清简,那也就罢了,可他如今偏偏是家主,旁人还不好太越过他,我想到这事就脑袋疼。 况且,如今外头的世道,总觉得比以前厉害许多,这一年以来,家中出了多少古怪事情。 上回二老爷只是在荣禧堂多住了几日,竟能惹来这么些爱管闲事的官儿,居然联名弹劾二老爷。 宝玉不过在内院说了几句玩笑话,就能传到宫里去,那个宗人府忠顺王爷,还派人到家里这一通闹腾。 孙媳妇如今想起来,心里还是后怕得很,如今家里又传出宝兄弟的闲话。 我就担心哪个黑了心的东西,要把这些事情传到外头,给宝兄弟按个僭越家主的名头,却不知又闹出什么事……” …… 贾母一听这话,心中猛一激灵,脸上已变了脸色。 不说儿子贾政被朝官联名弹劾,单说宝玉因为宗人府的缘故,就差点被他老子活活打死,贾母如今想起都心有余悸。 王熙凤看到贾母脸色,说道:“现在琮兄弟虽承袭爵位,不过西府是降等袭爵,少了大笔爵产,公中没以前宽裕。 老太太是不知道,这半年我是到处缩减,东腾西挪,背地里也不知得罪多少人,但不管再难,也不能短了老太太和家里人用度。 只要老太太能知孙媳妇的难处,我就是再吃些苦头,也是心甘情愿的。” 贾母听了王熙凤这番诉苦,脸上也有些讪然,她也当了一辈子家,知道王熙凤说的不是虚言。 她不过是宠宝玉一辈子,把他留在西府,让他多些受用罢了。 难道她还真的没有知觉,如今是西府是大房的家业,让二房的宝玉还这等排场,已经有些不妥,她只是故作不知,得过且过…… 但眼下这事已被人戳破,便再也捂不住了。 贾琮不愿意添补丫鬟小厮,就只能裁撤宝玉的身边人,不然事情闹大了,被那些奴才传了话头出门,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故…… 贾母说道:“我也是当过家的,你说的难处我自然清楚,少不得只能裁撤宝玉的丫鬟小厮,省得留下话柄,大家都安生些。 只是如何裁减总要有个章法,减掉几人才算妥当。” 王熙凤早胸有成竹,说道:”依我看来,宝玉十四个丫鬟,裁减掉八人,只留六人即可,其中四个大丫鬟,两个粗使小丫鬟。 原先的十个小厮,那里用得过来,裁减为一人即可。” 贾母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宝玉还要不要脸面! 第五百八十九章 慧巧问衷心 荣国府,荣庆堂。 王熙凤提的裁撤幅度颇大,连一旁的鸳鸯听了都有些意外。 贾母心中不快,说道:“凤丫头,你这裁减的可也太利害,宝玉只留这些人,怎么够服侍的?” 王熙凤赔笑道:“老太太多虑了,我们日常也是丫鬟小子服侍,心中多少有数,宝玉只留这些人,也是足够指派了。 以前他房里不过是人多事少,许多人白闲着,还容易惹事,这会子裁减之后,不过是剩下的人事情丰裕,并没有什么两样。 况且宝玉这等用度,我也是循例办事,因琮兄弟如今是家主,同辈的子弟不好越过他,更不用说宝玉如今还在西府…… 琮兄弟身边之人,英莲和龄官不是奴籍,也都不占公中份例,不能算丫鬟。 即便芷芍姑娘是领了月钱,她勉强算在内,琮兄弟也是四个大丫鬟,二个小丫鬟,小厮也只是一个。 宝玉这等用度已和琮兄弟一样了,也算极有体面了,总不能还多了去,不然家里内外会不好看。” 贾母有些苦笑,说道:“这一裁撤,外头脸面上是好看了,只怕家里是非也少不了,要不再合计合计?” 王熙凤一听贾母这话,便知老太太说的是东路院那边。 她心中有些冷笑,如今早就变了天日,老太太还想大房二房相互牵制,她自己这老封君独坐钓鱼台。 可自己姑妈对上琮老三,她根本不是那块料,这两人能是一回事吗? 老太太还想这样不清不楚糊涂下去,索性就把这事戳破,王熙凤看了鸳鸯一眼。 说道:“老太太的意思,是担心宝玉身边人被裁撤,二太太那边会有话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她是宝玉的亲娘。 这事也简单,叫二太太过来说话就成了,不管如何,既然是家里的事,大家一起商议着办,总是没错的。 我再去把琮兄弟也请来,如今他可是家主,可不能事事不管,左右西府是他的家当,他也该发个话,不能老让我这嫂子做恶人。” 贾母心中一跳,自己那孙子如今闭门读书,轻易不管家里的杂事,这西府才能多些安生。 如今宝玉的人要是裁撤不了,凤丫头这话就要撂挑子,真把琮哥儿招出来说话,以这小子冷厉的性子,他还能说出什么好话。 宝玉的人多半要裁撤,自己二媳妇出面,就她那几两狗肚子,还能斗得过那小子,多半也只能讨臊。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这老祖宗脸面也不好看…… …… 王熙凤看了贾母的脸色,多半也猜到她的心思,她意味深长看了鸳鸯一眼。 鸳鸯和王熙凤目光相碰,一下便有些明白过来,她厌恶王夫人对自己生了心思,又想到在后园之中宝玉那份嘴脸。 二奶奶裁撤冗余也是正理,况且他如今是家主,鸳鸯觉得他不用卷入这等琐事…… 微笑说道:“二奶奶,这事并没我插嘴的份,但是觉得似乎有些不妥。” 王熙凤眼睛一亮,心中暗赞,确是个机灵的丫头。 说道:“鸳鸯姐姐不用外道,你得老太太教诲,一向是有些见识的,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和老太太也好过份参详。” 鸳鸯笑着看了贾母一眼,贾母点了点头。 鸳鸯才说道:“三爷自己就用几个丫鬟,这做派再低调清减不过,据我看请他来说话,必定是赞同裁撤的。 三爷眼看要下场考功名,何必还去打搅他呢。 况且裁撤的是西府丫鬟和小厮,二太太如今是东路院的主母,让她给西府的事出主意,这岂不是为难二太太。 这等裁撤分派人手,也就家里常有的事,只老太太和二奶奶拿主意就足够了,事情办起来也顺当轻便,下面的人见了也信服。” 王熙凤心中称赞,好厉害的丫头,这话说的乖巧伶俐,严丝合缝,竟比自己说的还没破绽。 她这话明里顾着二太太的脸面,暗里却是断了她掺和进来牵扯,虽是一心给琮老三站台,但也正合自己心意。 贾母无奈点了点头,说道:“鸳鸯这话也在理,就这么办吧,至于裁撤那些人,让宝玉自己挑合用的就是。” …… 伯爵府,贾琮院。 贾琮的书案上整齐码放好几摞书籍,这些都是这半年以来,柳静庵给他罗列的研读书名。 这些书籍除去小部分私家时文集注,其余都是文、史、农、法、军等各类著述。 这些著述都是柳静庵精心筛选,作为贾琮策论习作之根基,对他下场春闱有相当助力。 这些书籍他在金陵公差之时,都曾抽时间研读,回到神京之后,也花了不少时间揣摩。 如今临考在即,他又将这些书籍重新翻阅,最近来往洛苍山请益,大都也是从这些书籍中设问。。 虽然都是重读复习之书,有些书他读得极快,但有些书却看得很慢,反复揣摩贯通。 如今离三月十八日下场,剩下已没多少日子,贾琮的书房紧闭,除了英莲和龄官,旁人都不去出入,让他安心备考。 院子堂屋之中,一个早已收拾干净的考箱,摆在南窗下罗汉床上。 黛玉和芷芍在那里说话,两人已开始给贾琮整理入场的家当。 几只已开墨完毕的紫毫湖笔、一块上等葫芦端砚、几块用过的上等宋墨、还有一对荔枝冻镇尺。 这对名贵的镇尺,还是前几日在城东皇陵守制的甄芳清,特地让刘显家的送来,赠给贾琮作为入场贺礼。 晴雯又挑了两身换洗衣物,放进考箱备用。 芷芍取了一块骆绒褥子,一个软纱枕头,一条熊裘披风,也折好装入考箱。 贾琮要在考场监号之中,度过九日时间,晚上睡觉都在里面。 如今虽已三月末,但神京春夜还是颇为料峭,必要的安寝保暖之物,都是必不可少。 廊外屋檐下,还挂着一对粗壮的竹筒,被龄官和豆官仔细刷洗,用有沸水煮过,挂着檐下晾干。 等到贾琮入场之时,这两个竹筒会装满凉透的开水,足够贾琮在号监的日常饮水。 众人一边归置东西,一边说说笑笑,心中对贾琮春闱之后,都心怀期待。 …… 不知不觉时间临近午时,贾琮走出书房稍作歇息,正和黛玉等人闲话。 见五儿正进了堂屋,看模样是从西府回来。 她见了贾琮说道:“三爷,宝二爷房里人口裁撤之事,二奶奶已回过老太太,原先十四个丫鬟,裁剪到六人,小厮只留一人。” 黛玉说道:“如今西府短了进项,凤姐姐这家不好当,宝玉身边的丫鬟太多,都是白闲着的,早该如此了。” 贾琮微哼一声,说道:“也是老太太不提这话茬,二嫂一时不好说话,如今宝玉的人又闹事,也就不用再捂着了。” 五儿又问道:“二奶奶还让问三爷,裁剪下来的丫鬟小厮,三爷要不要抽用,或者补东府的空缺?” 贾琮回道:“东府这边不缺人手,你告诉二嫂,裁撤的丫鬟按家里旧例分派,愿意许人可以婚配,年纪小的先打发各处做事。 至于那些小厮,都安排西府各处田庄店铺干活,不用在府上白闲着了,再有赌钱打架的事,就撵出去不要……” …… 荣国府,宝玉院。 这一整日时间,院子里都被哀云愁雾笼罩一般。 宝玉房里人进人出,大小丫鬟时常进来和宝玉求告,哭哭啼啼,温温柔柔,只求能继续留在院里。 宝玉唉声叹气,见了那个舍不得,看到这个也怜惜,被大小丫鬟搞得焦头烂额,根本就没个主意。 最后还是袭人实在看不过去,让麝月将人都先轰出去,又关上房门。 这才对宝玉说道:“我的好二爷,裁撤之事二奶奶和老太太都发了话,躲是躲不过去的。 二爷和这些丫鬟哭哭啼啼、磨磨唧唧,这根本也不顶事,又有什么用处呢,左右这些人都是要散的。 还请二爷早些发话,那些人留那些人走,我们也好办事。 宝玉想到那些丫鬟来寻自己,各自梨花带雨,又那般香软求告,以前竟没有发现,她们各自都有这等动人之处。 如今这些人儿都被打发走,宝玉十分不舍,流泪说道:“怎么好端端的,就要裁撤起人口来,她们又没招谁惹谁,竟这等狠心。” 袭人听了这话,也是大为头痛,自己这二爷当真百事不通,一点人情世故都不管。 说道:“二爷,自从三爷降等袭爵,西府公中少了大笔进项,那里还能养得住这么多人。 如今府上都在传言,说琮三爷如今是爵主,又是朝廷命官,但他身边只用四五个丫头,二爷的丫头比他多了三倍都不止。 按着家规礼数,二爷的用度不该超过三爷,二爷院里人口裁撤也是迟早的事情。” 宝玉哭道:“又是贾琮闹出来的事,他自己要做禄蠹之物,要取功名利禄,好言仕途经济也就罢了。 为何还每日里外祸害别人,这些娇弱的女儿家,又碍着他什么了,居然都要这样被他作践。” 宝玉想到那个躲自己八丈远的五儿,口口声声仕途经济的小红,爱说文武之道的鸳鸯。 这么些好丫鬟,都被这些禄蠹之言,仕途之论,文武之思,全部生生熏坏了。 可见自己原先所恨之事,所厌之俗,还真是半点都不错,可惜这世上没有懂我之人,白瞎了我这一腔情怀。 …… 袭人见宝玉又骂起贾琮,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二爷也是糊涂,那位三爷每日在东府读书,人家想的是金榜题名的大事。 那个会理会裁撤丫鬟的小事,这不过是二奶奶做出的套子…… 况且二房的人住大房的府邸,又这么多丫鬟小厮人口月钱,都要从西府公中拨出,人家凭什么帮你养这么大排场。 不过这话,袭人却不好对宝玉说,只能听着他一顿唠叨。 宝玉突然问道:“这件事太太怎么不说话,她难道还不知道?” 袭人苦笑道:“二爷的小厮在外院赌钱打架,勾起二奶奶的真火,这才要裁撤二爷身边的人。 这本就是西府的家事,如今三爷承袭家业,西府是大房的地界,那个奴才会这么糊涂,反而去向太太通风报信。 我估摸着这事还没传到东路院,太太必定还是不知的,不然人早就过来了。 其实,太太即便知道又能怎样,如今太太是东路院的,那里管得了西府的家务。 宝二爷,你听我一句劝,我们要还想在西府住下去,就早些按老太太和二奶奶的意思,把人先裁撤下去。 老太太这么疼爱二爷,即便身边少了些丫鬟,难道还能短了二爷使唤,先过了这一遭再说吧。” 宝玉得了袭人的劝慰,才收起一肚子伤春悲秋的呆念,他心中筹算了一番。 说道:“大丫鬟除你之外,再留下碧痕、秋纹、麝月,小丫鬟留那两个,你做主就是。” …… 袭人听了宝玉的话心中不快,留下麝月倒还罢了,那次袭人看到麝月和小红来往,虽有些疑虑,但是也不太当做事情。 况且,小红还在二爷院里的时候,她本来就和麝月交好,如今有些来往,也在常理之中。 更要紧的一桩,小红如今可是琮三爷的得力丫鬟,她的爹娘还是西府的内外管家,这桩根底可是不浅。 麝月和小红交好,以后相当于二爷房里多了一桩门路…… 可是二爷怎么留下碧痕和秋纹两个骚蹄子。 碧痕早就和二爷睡过,秋纹心思阴狠,一心奉承二爷,巴望爬上二爷的床铺。 二爷偏生留下这两个不好的,要是留下绮霰、檀云这些老实勤快的,岂不是更好。 但是,既然宝玉已经开口,袭人一个丫鬟没有反对的理由,不然和她贤袭人的名声,就有些不配了。 宝玉确定了大丫鬟的人选,二个小丫鬟留下谁,袭人心中早就想好,留下佳蕙和春燕,这两个她看着顺眼,也很听话勤快。 这边袭人将去留和丫鬟们说了,院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这些丫鬟在宝玉房里少则二三年,多则五六年,呆的年头都不算短,一遭被裁撤离去,心中自然都难过,人之常情罢了。 更何况以往宝二爷的房里,可是众丫鬟最向往的场所,这些丫鬟当年能挤进来,也是很得脸的事,如今败了心里自然不开心。 但其中也有心思灵巧的,知道如今两府已改天换日,最得意的不再是宝二爷。 眼下离开了二爷这地儿,也不算什么坏事,只是去了别处也是没盼头,谁不知东府的门槛极高,不是寻常能跨过去的…… 于是,不少被裁撤的丫鬟,心中无限羡慕,当初那个被太太撵走的小红,人家那才是因祸得福,好得不得了的命数。 袭人见被裁撤的八个丫鬟,都是抽抽泣泣,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说道:“你们也不用难过,我们当丫鬟的本就是这样的路数,从来没有在爷们房里,呆一辈子的道理,到了年纪总归要出门嫁人。 你们只不过早些罢了,这会子去了其他去处,说不得比这里还要好,也未为可知。” 袭人说过闲话,也想早早了解此事,又让麝月带着这些丫鬟去王熙凤院里,让二奶奶重新分派发落。 …… 麝月带着一大帮哭天抹泪的丫鬟,在荣国府中过屋穿巷,像是一道异样风景,引起不少过路家奴指点围观。 她听着身后抽泣和杂乱的脚步声,一双明眸也忍不住红彤彤的。 这些丫鬟都是她相处多年的姊妹,其中绮霰、檀云等大丫鬟,都是本份厚道之人,还和她一贯交好。 但是,大宅门的丫鬟,随着年岁渐长,府内主子荣辱变迁,随着而来奔走离散之事,本来就是免不了的。 前面有小红被撵,如今又有这八个丫鬟被裁撤,往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会像小红那样幸运,还是像绮霰、檀云等姊妹那么无助,谁又能说得清楚? 麝月将八个丫鬟带到凤姐院里,自有凤姐和林之孝家的重新安置,麝月听清楚她们的去处,这才独自离开。 她离开凤姐院子,正经过荣禧堂后楼侧门,将门内出来一个倩影,开口叫住了她。 麝月回头一看,这人巧笑嫣然,真是小红。 小红笑道:“我听我妈说过,宝二爷房里裁撤丫鬟,今儿要跳人出来重新分派,我也不便去你院去问,便在这里等着。 没想到还真等到麝月姐姐过来,” 她见麝月眼睛红红的,叹道:“都曾是一个院子的姊妹,其实迟早有散的时候,姐姐也不许太伤感。” 她又叹了口气,望着麝月说道:“我原来也猜到了,姐姐必定能留下,如今看来果然没错,倒是有些可惜了。” 麝月笑道:“你这丫头莫不是疯了,我没被裁撤掉,没被人扫地出门,倒成了坏事了,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理。” …… 小红拉着麝月进了荣禧堂后楼,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 说道:“姐姐是最清楚的,当初茜雪姐姐是怎么被撵的,我又是怎么被赶走的,还有金钏姐姐是怎么出的事。 宝二爷这人性子不算坏,但是有些地方吧,我也不当姐姐的面说他坏话,其实姐姐心里都清楚,但是太太是个厉害人…… 这小半年时间,两府变了天日,二老爷和太太都迁去了东路院,宝二爷因得老太太宠爱,才能再西府继续住着。 但是姐姐你仔细想,宝二爷已到了舞象之年,眼看就要成亲立家之人。 到他成亲的时候,难道还能杵在西府,如今西府可是大房的产业。 二老爷历来重礼数孝道,也是个要脸面的人物,必定绝不允许的。 到时候宝二爷免不了要回东路院定居,东路院才多大地方,到时姐姐可要活在太太眼皮底下,这日子可不好过的。 我想着以前和姐姐要好,不想姐姐将来吃亏,也就厚脸皮说些不该说的话。 姐姐只要愿意,我去找我妈去说,让她给二奶奶递话,给姐姐在西府再找个好差事,想来二奶奶必定给这脸面。 我妈妈在宝二爷和袭人面前,也能说上话,总有法子让姐姐抽身出来。 要是真不行了,我还能去求求三爷,总之就会有法子,只要姐姐一句话,我就会拼命去办。” …… 麝月见小红话语恳切,心中微微温暖,她伸手捋了捋小红的鬓发,说道:“我知道妹妹是个是个重情义的,都是在为我打算。 但是,世上的事那有这么简单,我在宝二爷房里做了多年丫鬟,我自然清楚他的性子,不管他怎么对别人,至少还没亏待过我。 如果这次他选大丫鬟,其中并没有我的份,我也和绮霰、檀云那样被裁撤出门子,我就走的心安理得。 但是宝二爷又没撵我走,我自己要起来抽身离开,心里总觉得不妥,即便得了好差事,心里也做得不踏实。” 麝月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也说不来什么大道理,但妹妹你可有想过,如果我真走了你说的路子。 别人迟早会知道是你帮了我,你是三爷身边的大丫鬟,我又是宝二爷的大丫鬟。 这事只要一传出来,二奶奶裁撤宝二爷的丫鬟小厮,就会被阴私之人编排出闲话。 别人怎么看我不要紧,要是把三爷也牵扯进去,说不得还伤到他的名声,那我怎么过意得去。 我就是个奴才丫头,笨笨的一个人,没什么大志向,就算过一天算一天,总要心里不亏,心里不慌才好。” …… 小红一听麝月这话,心中有些凛然,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茬,要是真的这样把麝月姐姐捞出来。 必定有人在自己身上做文章,然后歪派二奶奶裁撤人口,竟然是为三爷谋算宝玉的丫鬟。 这话头就难听了,会污了三爷的名声…… 这样的人西府没有,东路院必定是有的,比如二太太…… 麝月见小红脸色微变,便知道她懂了自己意思,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小红说道:“姐姐才真是个有情义的人,倒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碍的。 即便姐姐将来去了东路院,也是喊一声就能听到的地儿,但凡姐姐有什么不好了,我必定不会光看着不管!” 麝月粲然一笑,亲昵一搂小红的肩膀,说道:“你这话我可记住了,到时我有了事情,就等你飞来救我。” …… 荣国府,宝玉院。 麝月和小红闲话一番,刚回到宝玉院里,就见王夫人的丫鬟彩云,也正急匆匆进了院子,看样子是从东路院赶来。 她好奇问道:“彩云姐姐怎么来了,是太太要给宝二爷传话吗?” 彩云回道:”今日夏家太太在东路院做客,太太让我来看看,宝二爷要是没上学,就请他过去见客。” 宝玉正因没了许多丫鬟,一肚子忧愁怨恨,听到门外说话声,便心生厌烦,更没心思琢磨。 不耐烦的对袭人说道:“那个来都要我去见,当真无趣,就说我今日身子不爽利,不去!” 他说着便扑倒床上,拿了被子蒙住头,像是这样就能隔绝所有烦恼。 袭人叹了口气,从房里出来,笑着对彩云说道:“二爷他身子不舒服,正歪着歇息,所以今日没上学,只怕去不成了。” 第五百九十章 蛊惑牵孽缘 荣国府,东路院。 正堂之中,王夫人正和夏太太闲话,一旁夏姑娘只是安静倾听,偶尔端起盖碗,姿态优雅茗一口香茶,尽显大家闺秀风范。 去年东路院改建,贾琮为让贾政居住便利,将东路院多圈占些许地方,使得东路院后花园比原先宽敞。 如今正是阳春三月,新翻建花园新植的兰草鲜花,全都竞相开放,景致十分亮眼,其中不少还是夏家送的珍惜花卉。 王夫人借着春日赏花的由头,请了夏家太太过来走动。 自上次陈婆子从夏家带来好消息,时间突突又过十余日,关于元春之事,夏家倒传来一次消息,只说屏选诸事顺当。 但是,随着接近三月下旬,王夫人从外头听到消息,不少落选的官宦之女,不少已陆续出宫离京,返回原籍。 但是,元春屏选的消息,一直没有定论,多少让王夫人有些忐忑。 这日他请夏太太过来春日赏花,不过是个来往走动的由头,两人当面勾兑元春屏选之事,才是真正的用意。 方才她们几人趁着阳光明媚,已在后花园赏玩许久,这会子回到正堂奉茶闲聊,王夫人客套几句,便拐到正题。 夏太太笑容和煦,说道:“你家大姑娘的事,这一路走来还算稳妥,我族兄早已将大姑娘举荐上去,她也过了初筛之选。 原本宫中对过了初选之女,都要画像以呈御览,却没想最近九边出了事情,据说圣上心忧国事,屏选之事就有些搁置了。 俗话说慢工出细活,好事也会多磨,贾太太不需挂心,再耐心等待一些时日。” 一旁的夏姑娘听自己老娘信口开河,心中好笑,端着茶碗的手忍不住一晃,还好没洒出茶水。 她见王夫人只是脸色有些失望,似乎并没有什么疑虑,心中忍不住鄙夷。 这蠢女人只配给娘当猴儿耍,她家那位缺德族亲老太监,如今正忙着在宫里扫地,哪还有能为推你女儿做妃子…… …… 其实,王夫人虽是内宅贵妇,平时少在外头抛头露面,不像夏太太那样见多识广,但也不是真的蠢笨之人。 她之所以对夏太太的言行深信不疑,从她的认知之中,自然有她的原由。 因桂花夏家是大名鼎鼎的皇商,在神京官场和商贾之中,皆有盛名,夏家太太作为夏家掌舵之人,她的话语本身就颇有信力。 况且,此事初时,夏家太太也是真心想玉成此事,目的是为了夏家能和贾家结交,他甚至还热心帮王夫人筹集银两。 而且夏家那位族亲,内官监主管太监夏守忠,还曾在宫内大张旗鼓打点关系,闹得声势不小,估计连元春都能听到动静。 只是后来夏守忠有些倒霉,在乾阳宫值守太监袁竞那里栽了跟头,事情才无法继续下去。 这世上的谎言,如果前面七成都是真话,后面三成才是假话,就非常容易取信于人,甚至谎言说多了,连自己都信了。 加之夏太太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心思缜密,言语热络,极具蛊惑,只要编几句瞎话,就能将事弄得半真半假,云山雾罩一般。 王夫人虽也有几分刁钻,但因渴望权势富贵,心思过于炽烈,自然会蒙蔽眼目,掉入诡异的消息壁垒之中。 …… 况且,夏太太所说九边不平,圣上心忧国事,使屏选之事稍有滞后,这等消息并不是她胡诌,而是真有其事。 自从去年九、十月始,原大同指挥孙占英投敌之后,大同、宣府、蓟镇三处边关,时常受到蒙古游骑骚扰。 而且每次蒙古游骑抢掠,常常能避重就轻,躲开边军精骑斥候策边巡察,以至于让蒙人屡次得手。 少数边关掠战,蒙古游骑甚至超过千人,来去如风,号服旗帜混乱,并不能确定残蒙哪个部落所为。 几处边关将领,都认为是土蛮部安塔汗指使,但大周派出使者交涉,安塔汗却概不承认,事情陷入僵局…… 因为边关战云突起,粮米衣甲等战事物资,便加大了运送储备尺度。 许多内务府和户部在册皇商,都接到协助官府运送战需的诏令,桂花夏家也是其中之一,自然就知道其中消息。 …… 这边夏太太言辞蛊惑,已然稳住王夫人,宾主之间话语越发热络,正见到丫鬟彩云进了正堂。 王夫人见彩云独个儿进来,并不见宝玉人影,奇道:“我让你叫宝玉过来见客,怎么就你一个回来?” 彩云看了夏太太一眼,有些喏喏的言辞吞吐。 彩云是王夫人的心腹丫鬟,从小看着宝玉长大,最清楚他的性子,袭人说的那些借口,她稍许察言观色,便知其中有内里。 她又对宝玉房里丫鬟没有不熟的,今天院里却少了许多人,岂能不奇怪的。 加上宝玉被裁撤丫鬟小厮之事,在荣国府已闹得不小动静,彩云只是出了院子,顺便找人打听究竟,便知道了事情来由。 只是宝二爷被削了脸皮,便是自己太太丢了脸面,彩云那敢轻易当着外人说道。 王夫人见了彩云脸色,跟了这么多年的丫鬟,多半猜到宝玉出了状况,彩云不好当着外人去说。 但当下她和夏太太正打得火热,又有大事想托人家在办,方才话已问出口,彩云还避而不说,脸面上未免不好看。 说道:“夏家太太不是外人,宝玉在西府有老太太看着,能有什么事情,不要吞吞吐吐,尽管说来。” 彩云一听王夫人这话,便知道了其中意思,如果二爷真有丑事,自然还是不能说,但是今日之事,其实和二爷无关…… 说道:“方才去了西府请二爷过来,袭人只说二爷身子不爽利,在屋里歇息,不得便利过来见客。 我听了心中起疑,便在西府走动一二,这才打听了事情。 昨日二爷的两个小厮在外院赌钱打架,违犯了家规,结果惹恼了二奶奶,将两人杖责之后,又捆了关到柴房。 而且,这些日子西府刚传出话头,说琮三爷是东西两府家主,还是正经朝廷命官,身边只用四五个丫鬟。 宝二爷却用了十四个丫鬟,太过越过三爷,不合家门礼数。 二奶奶就乘着二爷小厮犯事,和老太太提了裁撤二爷身边丫鬟的事,因这是合着以往家规,老太太也不好多说什么。 今天我过去的时候,正巧遇上这事,二爷房里的十四个丫鬟,被裁撤了八个,只剩下六个,小厮也从十个裁剩一个。 二爷因为丢了丫鬟,所以心中不自在,这才气倒了,但估计也没大碍,气顺了就好了。” …… 一旁的夏姑娘听了彩云的话,心中也是惊叹咋舌。 桂花夏家也算极富贵,她又是夏家的独苗苗,一应待遇都是最好的。 但她也不过一个贴身大丫鬟,两个粗使丫鬟,另外还有一个跑腿的老婆子,比一般的官宦小姐都强了。 没想到贾家这等世勋豪门,奢靡到这种地步,那个娘气兮兮的宝玉,居然混账到用十四个丫鬟。 这个小色胚子,一副软脚虾的模样,他到底行不行,这也能用得过来…… 要说还是贾琮靠谱儿许多,这么出众的哥儿,这么大的体面排场,只用四五个丫鬟,估计一半还是上不得台面的粗使丫头。 夏姑娘想到贾琮俊俏威风的模样,心里一阵受用得美,他才是真正的正经公子,并不像宝玉这等下流样儿,自己果然有眼力。 王夫人听了这丢脸之事,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顾忌夏家母女在场,说不得就要破口大骂出来。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气愤:“凤丫头真是岂有此理,宝玉从小到大就是这等用度,又不是今日才这样的。 即便要裁撤一二个,也就罢了,怎么能一下裁撤这许多,真是欺负宝玉是老实孩子,就剩这几个丫头,使唤的人都不够。” 琮哥儿只用四五个丫鬟,那是他自己愿意,他要加丫鬟,家里还有谁能拦着他,他和宝玉怎么能相提并论……” 总算她还意识到夏家母女在场,顾忌贾家脸皮,没说出其他难听的话。 只是,她方才这些话,夏太太听了不当一回事,不过是妇人的妒忌之言罢了。 夏姑娘听了,秀眉微蹙,心中很是不满,就贾宝玉那娘气兮兮的破玩意儿,贾琮还不能和他相提并论。 这贾太太莫非吃土养大的,不仅瞎了眼,还蠢透了心,尽是倒过来说话,就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货色! …… 王夫人好不容易收敛怒气,看了一眼在座的夏太太,有些后悔让彩云当场说事,便找话在夏太太面前找补面子。 说道:“让夏太太见笑,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别瞧着贾家是世勋豪门,外头人看着多体面荣耀似的。 其实,家宅内的烦心事,一点没比小门小户的人家少。 就说我那侄子琮哥儿,虽说在外头的能为不错,名声也算响亮,但内里也有荒唐的时候。 他虽说只用四五个丫鬟,但他的几个丫鬟,都是挑东西两府最俊俏的,夏太太是没见过罢了,生得比别家小姐都齐整。 宝玉丫鬟数目多一些,但都是粗手大脚的使唤人,那里能和他身边那几个相比。 况且这还是不止的,他因身上担着官职,时常出门办事。 每次回来都带美色回来,不管是尼姑还是戏子,都是不拘的,这以往都是听都没过的稀罕事。 家中老太太是个慈祥人,但凡自己孙子什么样都是好的,也都由着他闹。 所以他身边那些丫鬟的来路,怎能和宝玉身边这些笨笨的使唤丫头,可以相提并论起来,我也是因这个才有些生气。 不过,贵勋之家的哥儿,像宝玉这么老实的不多。 大都也是琮哥儿这样的,年少好些颜色,行事也高挑些,其实也不算大毛病,世人自小都打这样过来的,也就不算什么稀奇了。” 夏太太对这些话毫不在意,只是随声附和一二,但也绝不顺着王夫人的话头,说贾琮半句坏话。 她心里明镜一样,清楚王夫人这些看似家常闲聊,实则郁恨暗贬之语,不过是大宅门中明争暗斗罢了。 她自然不会糊涂到去踩这种坑,那个贾琮是君子还是色胚,又和她有什么相干。 甚至,出于夏家和贾家交好的长远打算,只要让夏太太得的机会,她甚至还会奉承这位少年家主。 但是一旁夏姑娘听了王夫的话,可没夏太太那么淡定,差点没被气歪了嘴。 原本听说贾琮这等官爵身份,只有四五个丫鬟,还真心觉得他是个正经人,自己这般对他念念难忘,也算是有眼光了。 却没想到天下的男子,都是一个色胚样儿,这贾琮竟比宝玉还要浪,不仅只挑选府上最俏的丫鬟享用。 还从外面勾搭尼姑戏子,香的臭的都往府上领,他这是要逆了大天了,当真是不知羞耻! 夏姑娘再没心思仪态万方的喝茶,低着头旁人也看不到她神情,手中的丝帕绞成一团,将白嫩纤细的手指,都勒得发红…… 难道,他那些丫鬟尼姑戏子,还真的就这么俏,难道比我还生得得意,眼窝子忒浅的小子! …… 夏太太对王夫人的怨怼之言,不动声色。 微笑说道:“即便再大的宅门,总有一碗水难平之事,家中奴仆增减也是寻常之事,即便有些不妥,贾太太也不用太气恼。 我虽只去过两次西府,却是亲眼见到贾太夫人对宝玉的宠爱,即便限于家规礼数,少了宝玉身边的丫鬟。 依着太夫人对宝玉的爱护,那里还能短了他用人使唤。 明着既然不行,老太太自己体己的人,难道就不能暗着用在他身上,这样的事大宅门多得是,不过是老人家偏爱儿孙罢了。 所以,贾太太大可不必介意此事,那边的当家奶奶要裁撤丫鬟,就让她裁撤好了,这还能让宝玉少个话头。 这样能让宝玉在西府顺顺当当住着,占住了这其中的名份,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王夫人听了夏太太的话,顿时心胸便开朗起来,夏太太这话着实骚到了她的痒处。 笑道:“还是夏太太这话通透,这大宅门里的事,有时那里是说得清楚的。” 夏太太又说道:“我倒听说西府的当家奶奶,是大房长媳,正是威远伯的长嫂,如今还正怀着胎?”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色有些僵硬,原本王熙凤是她亲侄女儿,当年王熙凤嫁入贾家,还是她花了不少心思。 却没想到如今时过境迁,荣国世爵的传承,让贾家大房和二房势如水火,原先亲密的两姑侄,就差反目成仇了…… 要是王熙凤这次生下男胎,虽比不上贾琮将来膝下的嫡脉嫡传,但也是荣国府长房长孙,这位份可是生生盖过宝玉。 王夫人淡笑说道:“她如今已有五个月的胎了,除了我的兰儿,荣国府草字辈还没出过儿郎呢。” 夏太太笑道:“老辈人最看重子孙满堂,西府当家奶奶要是生下儿郎,太夫人可真不知宠成什么样了。” …… 王夫人一听夏太太这话,心中忍不住一阵打鼓。 她也算是儿孙满堂之人,自然清楚父母长辈对儿孙之爱,从来就是有定数的。 一头占去一些,另一头就缺一些,不然那里来的偏心。 当年王夫人最爱的并不是次子,而是长子贾珠。 贾珠少年懂事,读书刻苦,十五岁便中了秀才,是贾家自贾敬之后,最后希望登第金榜之人。 那时家中上下人等,对贾珠也是如珠似宝,将他视为贾家的希望,对他宠爱之重,比之宝玉有过之而无不及。 却万万没料到,贾珠因为醉心读书科举,虚耗过度,年至二十便早早过世。 王夫人悲痛欲绝之下,才将所有宠爱和寄托,都移到次子宝玉身上,这种大悲之后异样的宠溺,甚至是排他性的。 以至于作为二房长子长孙的贾兰,得到王夫人的关注爱护,远远不如次子宝玉。 如果王熙凤真的生下长房曾长孙,加之二房名份已失,虽能保证时日长久,老太太心中那杆秤会不会走偏。 即便老太太对这长房曾长孙,不像对宝玉那么宠爱,但必定也是极看重的,甚至也很疼爱,这也是老辈人的尺度规矩。 一头占去一些,另一头就缺一些,这要分走老太太对宝玉多少宠爱? 况且这还只是一桩,如今贾琮才是荣国府爵主嫡传,将来他要生下子嗣,论位份可比王熙凤的儿子,还有尊贵许多。 到时候我的宝玉都不知排到那里了,即便老太太再偏爱宝玉,到了那时也说不响话。 这次老太太能眼睁睁看着,宝玉的丫鬟和小厮,被大房孙媳妇明火执仗的裁撤,不就是将来家门亲疏预兆吗! 王夫人想清楚这些,心中不禁生出深深的担忧和警惕…… …… 一旁的夏太太目光闪动,不动声色之中,仔细审视王夫人,似乎能看透她的心底! 她微笑着说道:“古来都是母凭子贵,上至天家,下至贫门,都是如此。 西府的当家奶奶虽然有喜,也不一定就生下儿郎,说不定是个姑娘,也未为可知。 依我看来,宝玉如今也满了十五岁,已到了结亲成家的岁数,贾太太就没想过宝玉找门姻缘。 也好让宝玉早些开枝散叶,只要天缘凑合,一载得果,也是十分便当之事。 到时宝玉房里如生子嗣,依着眼下太夫人对宝玉的宠爱,只怕会爱屋及乌,说不得就是子凭父贵了。” 夏太太意味深长的话,充满了诡异的蛊惑,如同梦魇般的呓语,巧言如簧,可使听者惑,可令视者昏…… …… 王夫人原本忧惧迷蒙的心境,仿佛只是在瞬间,就被夏夫人的话,拨开迷惑,乍见天日! 她有些恍然大悟,自己只顾虑宝玉坏了名声,难以找到体面嫁娶,一向想着早为他找门亲事。 这小半年时间,又是宝姑娘,又是林姑娘,当真是挖空心思的筹谋。 却从没想到过这一桩,子凭父贵,父凭子贵,这等另辟蹊径的邀宠法子! 凤丫头如果生的是个姑娘,那她这辈子只怕都生不了儿子了,因贾琏发配十五年才返归。 东府那个小淫贼要守孝三年,眼下根本娶不了正牌妻室, 就算这几年时间,他身边入房的丫鬟生下子嗣,也不过是偏门庶出,老太太岂会放在眼里。 但是自己的宝玉,如果能赶上早趟,生下嫡子嫡孙,应着老太太对宝玉的宠爱,岂能不越发喜爱看重…… 王夫人瞬想通这些,在看向贾太太的目光,已是充满了钦佩。 这夏太太虽然只是女流,但是这番智慧谋略当真不俗,王夫人想到自己能结交到这样人物,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只是,她虽觉得夏太太的话极有道路,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原先自己看重外甥女宝钗,却被东府那小子玩弄沾惹,哪位林姑爷眼高于顶,令人可恨,林丫头的事也已断掉。 宝玉要成亲开枝散叶,一时却无有合适的对亲之人…… …… 此时,夏太太端起盖碗抿了一口香茶,似乎无意间看了一眼女儿。 王夫人也鬼使神差一般,转头看去,眼前忍不住一亮。 此时,夏姑娘正坐在一旁,堂屋窗棂外的阳光,正巧照在她身上,更显肌润如玉,眼似秋潭,唇若蔻丹,整个人都泛着异样光彩。 还有更难得的一桩,夏姑娘身姿苗条婀娜,峦秀起伏,丰润有度,比起宝丫头和林丫头,更像是个好生养的…… 王夫人心中萌动,自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样娇美得意的女儿家,一直在眼前晃荡,竟一直都没想到她…… 此时,夏太太微微一瞥,正看到王夫人盯着自己女儿,竟然看得有些出神。 而自己那傻女儿,此时正微微蹙眉,不知心中有了什么思虑,眉宇那一丝清愁,竟让女儿愈发秀雅动人。 夏太太嘴角微微一牵,端着手中茶碗,微微抿了一口,只觉茶香透体,十分舒心,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微笑。 只是这笑容有说不出的阴险,说不出的诡异,就像是一只偷到了鸡的黄鼠狼…… 第五百九十一章 策论言世情 嘉昭十五年,三月中旬,神京城北,雍瑃街。 连续几日雨天,这日上午天空放晴,阳光明媚。 城北雍瑃街,褪去了阴雨天的萧瑟,路上人流熙攘,两边店铺商货琳琅,掌柜伙计笑颜殷勤。 其中有家新开不久的鸿兴南货店,专门贩卖江南水陆时鲜干货,受到神京百姓追捧,店堂中买客拥挤,生意红火。 这家南货店的老板据说是金陵人,在江南之地颇有根底。 店里不仅贩卖常见的晾晒南货,还有希罕的水陆珍物酵制干货,因此不仅普罗百姓会来采买,官宦豪门也会来店里光顾。 店堂里伙计来回奔走,忙着给选货的买客挑选称重货品。 店铺门口正停着运货马车,一个身材消瘦佝偻的小厮,正吃力将一箱箱货物从车厢搬下,并整齐码放在店门口。 这时一辆宽敞精致马车,在店门口慢慢勒停,那掌柜是个眼明心亮的生意人,一见这马车的气派,便知道是非富即贵。 连忙走出店堂迎了上去,驾车的是两个精壮小厮,都是豪门府邸奴仆装束。 其中一小厮下车,对迎上来的掌柜说道:“府上姑娘要到店里采买,内眷出入不便,可有内堂挑选南货?” 那掌柜一听这话,心中明白,神京之地官宦豪门多如牛毛,这些人家的女眷规矩繁杂,忌讳颇多。 这小厮既说是府上姑娘,必是豪门大户未出阁的小姐,这样的千金更不会随意抛头露面。 笑道:“京城很多高官贵人都是南方人,常有来店里采买,不好在店堂里拥挤,所以店里一向都备有内堂可入。” 那小厮点头返回马车,对着车里低语几声,掌柜见车上下来两个中年仆妇,又扶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少女。 这少女姿态苗条袅娜,身形不过十三四岁摸样,也就刚过豆蔻之年。 她虽戴着帷帽,看不清容颜,但身上衣裙精美雅致,行动举止,娟秀动人,宛如凌波逸尘,别有一股韵律。 仿佛这少女一举一动,都经过长期规矩引导,才能形成这等气韵。 那少女下车之后,手上还牵着个小女孩,不过刚留头的年岁,也生得清秀标致,一双眼睛大大的,乌溜溜转动,甚是灵活。 这掌柜也算见过不少官家千金,却从没见过这等气度,让他有些吃惊。 而且这少女出门马车,不仅带两个小厮,还有两个扶持婆子,甚至还带了个小丫鬟,这等排场非贵勋豪门不可。 掌柜心中愈发不敢怠慢,连忙叫出自己婆娘,让她接待少女进入内堂。 他又对门口搬运货物的小厮说道:“小荣,先不要搬货了,去库房将新到上等南货,各样都取一些到内堂,让贵人挑选。” 那身材消瘦的小厮连忙应了,放下手头的货物,便跑进库房挑选货品。 …… 鸿兴南货店内堂,龄官摘下帷帽,俏美秀巧的容颜,让那老板娘见了都不禁一愣。 转而回过神来,神情变得愈发殷勤恭敬,她也是做惯生意之人,一见这姑娘的气派,就知道能做得一笔大生意。 龄官说道:“我听说店里的南货不错,你挑店里最好的过来,我要买一些给家里人用。” 没过一会儿,方才在门口搬货的小厮,已陆陆续续拿来各式南货,将堂屋中间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当当。 龄官却在看内堂靠墙一处货架,上面陈列一些南方水陆珍禽南货。 这些珍禽南货或十分稀罕,或有养生滋补奇效,都不是普罗百姓能轻易置办的,都是卖给家资丰厚的高官达贵。 龄官指着货架上一块带着灰黑色鳞片东西,问道:“这种腌制的南方鼍肉,作价几何?” 那店老板娘神情意外,这种鼍肉是南边独有之物,神京本地人士,很少能够认得。 她见龄官虽然风姿绰约,但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竟然这等见闻广博。 她笑着说道:“姑娘真是好见闻,这正是南方的鳞甲鼍肉,不过本店只剩这块二斤重的,且早就被礼部一位老爷预定。 这鼍肉用上等药材腌制,对治疗咽症有奇效,姑娘府上也有人得此症?” 龄官微微一笑:“既然没有存货,也不打紧的事儿,下回店中有了再买便是。” …… 龄官之所以能一眼认出鳞甲鼍肉,不仅是她自小生长姑苏水乡之地,见多了这种南货物事。 而且,这种南方鳞甲鼍肉不仅能治疗咽症,还对滋音开声有奇效,苏扬两地梨园戏人常用鼍肉炖羹,用来保养嗓音。 龄官的师傅当年是江南旦角名角,她便有长期食用鼍肉炖羹的习惯。 龄官小时候跟着师傅学戏,见过师傅给小姊妹们唱曲示范,然后督促她们练声习唱,她身边小案上常放一盅鼍肉炖羹。 龄官因为学戏天赋极高,一向得师傅喜爱,私下里还给她开过小灶,没少分食师傅的炖羹,是她为数不多的开心记忆。 这也是她为何一看这鳞甲鼍肉,就能一下认出的原因。 如今她虽不再以戏艺为生,但是练声唱曲依旧是她的喜好,再说家中三爷最喜欢听她唱曲儿,好好滋养嗓音自然是常理。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急于一时,既然店中没有存货,下次再买就是。 上次她和五儿为贾琮准备下场的吃食,因偶尔提到南方干货容易久存,而且风味独特,贾琮也十分感兴趣。 她们这些人之中,龄官不仅是江南人,小时在戏班厨房做杂役,时常烹烧南货菜肴,对这些腌制南货最为熟悉,所以便自告奋勇出来采买。 她离开那个货架,回到摆满上等南货的圆桌上,挑选六七样南方湖海鲜腌货,便让婆子收拾东西离开。 等到龄官带着人离开,那个叫小荣的小厮,佝偻着腰背,闷头收拾龄官挑剩的南货。 那店老板娘取下货架上那块鳞甲鼍肉。 说道:“小荣,这块鳞甲鼍肉已腌制晾晒,你送到礼部黄大人府上,地址在柜台丙字号账本里……” …… 神京,清柳坊,黄宅。 书房之中,书案上堆满各种书籍,黄宏沧正在伏案翻阅书册,并不时在执笔书写记录。 他已年过四十,两鬓星斑,少年时他也曾光彩耀眼,登第永安十九年乙未科殿试榜眼,才名遍传天下。 曾历经永安嘉昭两朝风云,当年神京大变,上皇退位,新帝登基,他正出翰林院,入六部为官,侥幸躲过清洗牵连。 入仕二十四年,一路迂回跌撞,如今官居礼部右侍郎,虽算不上青云坦途,但也算得上仕途稳健。 但是自从他登上礼部右侍郎之位,朝堂官员皆有私下传言,黄宏沧的仕途,必要止步右侍郎之位。 大周六部官衙,皆设左右侍郎之位,左侍郎才是部衙次官,也是默认的尚书主官的继任者。 右侍郎和左侍郎只有一字之差,虽不能说天壤之别,却是高下分明。 朝堂皆言黄宏沧止步右侍郎之位,不外乎是说他无化右为左之能,无望登上六部文官魁首之位。 这对于只是年过四十,正当年富力强,位列正三品,堂堂榜眼之尊的黄宏沧,无疑是极大的嘲弄和贬低。 但朝官之中有这样的私言断语,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 追根究底,黄宏沧多年的为官品行,过于清肃严正,不懂进退之法,不知和光同尘,这样的人注定很难在官场登顶。 远的暂且不说,单单这次入选春闱主考官的几位人选,其中位极人臣者,就没有一人是黄宏沧这样的性子。 内阁大学士王士伦,少年成名,仕途早发,懂迂回曲折,善进度有据,城府深沉。 内阁大学生蔡襄有枭士之称,务实求用,不屑孔孟恕道,对待政敌和冒犯之人,历来凌厉狠辣,毫不手软。 吏部尚书陈墨性情圆滑多变,富有智谋,最善曲中求直,明哲保身。 工部尚书李德康,机巧圆滑,巧善钻营,为人处世比才干更出众。 这些人和黄宏沧都是性格迥异,说难听些他们都不是道德君子,但他们都登上主官魁首之位,就很能说明官场潜在逻辑。 单以官场游走之道,黄宏沧比起这些人,差了不止一筹,难上高官捷径,也在仕途情理之中。 但不代表嘉昭帝就不喜黄宏沧这等臣子,因为皇帝可以用其清正,用其忠直。 这次嘉昭帝点黄宏沧为春闱主考之一,就是用黄宏沧的严正,平衡王士伦之深隐,陈墨之圆滑,让春闱大比更趋向公正平和。 …… 正当黄宏沧在精研典籍,书房外进来一个年轻女子,相貌秀美端庄,衣装素雅整洁,手中还端着一个茶盅。 说道:“父亲这几日越发辛苦,每日研读典籍到深夜,天不亮又起来用功,也要注意身体,女儿刚煮的参茶,父亲趁热喝。” 黄宏沧看了一眼女儿,微笑说道:“为父自有分寸,春闱大比,关系天下学子仕途前程,圣上点我为主考官,不敢有丝毫怠慢。 本月十六日,春闱主考官与属官就入贡院闭关,春闱试题要入宫御览核定,十八日就要开试,没剩下多少时间。 圣上亲点三名主考官,各自分工不同,大学士王士伦设问出题四书五经时文,礼部天官陈墨编制诏诰表与论断。 为父要为本届春闱出题策问,其中职责不浅。 历来科举试场,学子能过院试和乡试,八股时文是登科的重中之重。 但科举进入春闱,却又有不同,因会试举子为读书人之佼佼者,皆是学养深厚,才情不俗之人。 八股时文设问于四书五经,书经之学是读书人的根基,所以举子在八股文上,虽还有高下之分,却无天壤之别。” 那年轻女子出身书香门第,虽为女子,但幼受父亲教诲,也是个胸有才学的闺阁,听父亲随口说春闱之事,听得津津有味。 说道:“父亲的意思,举人在八股时文上,虽有高下之别,但高者归于同类,并不悬殊,会试录榜排名,策问才是关键?” 黄宏沧微笑道:“你说的没错,但凡能入会试的举子,八股时文都已成火候,不过熟能生巧罢了,考场竞技,已难显真章。 因此,策问之比,对于举子登科才是至关重要。 而且会试之后殿试,也只试策问之学。 策问不单从四书五经出题,还会从百家之学设问,其意可包罗万象。 上问君心,中问咨政,下问民意,既需旁征博引,更需务实而论,既要顾及中庸之法,更要彰显决事独旨。 四书五经乃圣人先贤之学,策问论事是施政牧民之法。 会试三试策论,最能考验一个举子的学识、眼界、胆魄。 策论出题,不容有失,关乎仕途才俊选拔,为父多花些心思,思索拟定考题,才能不负圣上眷顾,不负学人之心。” 那女子微笑道:“父亲可是堂堂榜眼,才名气节,享誉士林,如此殚心竭虑,本年春闱制题,必定不符朝廷遴才之望。” 黄宏沧目光闪烁,有些意蕴不明,叹道:“我几十年仕途,性情所在,只怕再难荣发。 以前虽也曾为春闱属官,但被点选为春闱主考却是首次,对于文官者便是最大荣耀。 此次春闱策问之试,能够精益求精,妥善圆满,为父仕途之路便再无遗憾……” …… 黄宏沧说到这里,心情有些激荡,气息翻涌,忍不住接连不停咳嗽起来,端起女儿送来的参茶,连饮几口才平息下来。 或许是方才和女儿那番闲话,正是黄宏沧的肺腑之言,竟然有些引动心绪。 加上这些时日因策论之题,一直让他殚精竭虑,遍阅经典,苦思冥想,此刻突然心有贯通,连忙提笔在纸上疾书。 他的女儿也是通晓文事之人,见了父亲这等模样,便清楚刚才父女之间清谈,多半触动父亲心中文思。 说不得本次春闱的策论之题,就会就此而出,她心中也为父亲高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让黄宏沧专心奋笔书写。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那女子送进来的滚热参茶,都已触手冰凉,黄宏沧才将将放下手中毛笔。 他端详着书案上水墨淋漓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遒劲的字体,他神色有些释然,脸上露出微笑。 那女子问道:“父亲是否已经制题成功?” 黄宏沧微笑回道:“已经大致妥当,只需再润色一番就可以了。” 他话才说完,又忍不住咳嗽几声,再去端那参茶,却发现茶水已冷。 黄宏沧有积年的咽症,每到春季,干咳难止,都需要药食保养,不宜吹风受凉,忌饮食生冷,这放凉的茶水,自然不能再喝。 那女子关切的说道:“父亲的咽症还要善加保养,春闱贡院锁门闭户九日,如果咽症加重,又不得出入医治,那就棘手了。 今日鸿兴南货店会送新制的鳞甲鼍肉,女儿让厨娘炖煮羹汤,父亲入贡院前多用几次,也好缓和咽症。” …… 父女两个正说着话,外头书童来报,雍州道御史孙守正孙大人来访。 黄宏沧听了神情微微一凝,问道:“孙大人来访,可曾带了随礼之物。” 书童回道:“孙大人只提了一篮柑橘,说是乡邻入京所赠,带来给大人尝鲜。” 黄宏沧微微一笑,说道:“请孙大人到书房相见。” 一旁的女子心中迷惑,她深知自己父亲为官严正,清廉无私,朝野内外都有名声。 有官员同僚到访,他怎么会问人家有无送礼,这实在大违父亲的本性。 但是听到那官儿只带一蓝柑橘,根本不能称之为礼,他又是神情欣然,请人入书房相见。 要知道一般待客之道,都是请客人到正堂奉茶,请入书房待客,那都是以示亲和之意。 黄宏沧见女儿神情迷惑,便猜到她心中所想,笑道:“孙守正是杭州府人士,当年春闱名入二甲,颇有些才学。 但他出身寒门,并无人脉根底,虽会试排名不俗,但多年来官场蹉跎,之前只是雍州道从七品监察御史。 但此人刚正重礼,忠直敢言,上次威远伯贾琮承袭荣国爵,贾琮之叔贾政有违宗法礼道,擅居荣国正堂荣禧堂,栈恋不去。 满朝官员碍于荣国府旧勋威势脸面,都装作视而不见,唯独孙有道恪守礼法,直言上奏,被圣上赞许,还破格晋官一级。 朝廷上像孙守正这样心怀礼道正气之人,如今已经不多了。 我见他出身微寒,才华不俗,在官场也无人襄助,便向礼部举荐他为本届春闱同考官,想来此次他是来家里致谢走动的。 这次他上门拜访,如果到了金银重礼,那就太让为父失望,只当是看走了眼。 但是他只带了一篮家乡柑橘,说明此人的确有赤忱之心,是可以相交提携之人。” 那女子听了才心中明白,自己父亲是礼部右侍郎,自然对宗法礼道倾力维护。 至于威远伯贾琮的事迹,她多听市井传闻,早已如雷贯耳,自然知道荣国府世袭承袭的故事。 那孙守正所行正合父亲心意,上门拜访又有朴实诚恳之气,怪不得父亲会如此相待。 此时,门外书童来报,孙大人已入了内院,那女子便从书房后门离开回避。 …… 书房之内,孙守正进来落座,接了仆妇的奉茶。 又郑重向黄宏沧致礼道谢,两人一起又寒暄了几句,彼此的话题便转到了春闱之上。 孙守正一向沉于下僚,如果不是因弹劾贾政,意外受到嘉昭帝的嘉勉,如今还是个不引人关注的从七品御史。 但凡在朝文官,无不以入事春闱为荣,不要说是主考官、同考官这等显赫之名。 即便做一名春闱跑腿属官,都是极有脸面之事,也是仕途上值得备注的一笔。 像孙守正原先的官位和人脉,因他生性迂直,在神京又无人脉根底,属于爹不亲妈不爱,猫狗都不理你的境况。 虽然因弹劾贾琮,让他意外咸鱼翻身,得了嘉昭帝特意嘉许,将他官升一级。 但是之后朝廷上因自己做引,衍生出各部官员联名弹劾的闹剧,多少也让孙守正看出其中深意。 如果那些官员真的都如此恪守礼道,那里会轮到自己这个七品小官出风头…… 他也是寒窗十余年,满腹经纶,金榜高中之人,虽然性情迂直,却不是愚笨之人,自然看出其中究竟,不外乎是圣心所在。 当今圣上将自己破格官升一级,他还不至于糊涂以为,自己真的能简在帝心,圣上只是拿他做个样板和幌子罢了。 甚至孙守正心中估摸,此时风波过后,天子是不是还能记得他这个人,都是两说之事。 如果从此之后,他从一个无人问津的从七品官,再次变成一个无人问津的七品官,也不少什么太意外的事儿。 …… 所以,在这种特殊的情境之下,他竟能得礼部高官黄宏沧看重举荐,一举坐上春闱同考官这样的尊位。 即便春闱同考官有十八人之多,但对他这样寂寂无名的小官来说,能名列同考,依旧是莫大荣耀,是得了黄宏沧极大的恩遇。 官升一级虽然难得,但曾经担任春闱同考官,对于仕途长远来说,更说是一笔丰厚同伦的履历。 他在得知这等喜讯之后,心中对黄宏沧感激涕零之下,甚至起过重礼相谢的冲动。 好在他虽性情迂直,但也是个明智之人。 想到黄宏沧一贯严正清廉的官声,他提携自己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官,难道会为了自己的谢礼? 于是,他明智的打消了内心冲动,只是提一篮故乡的柑橘上门拜访,而这等举止却正好合乎黄宏沧的心意。 …… 书房之中,孙守正心怀提携感恩,黄宏沧也觉自己识得同道之人,两人相谈默契。 孙守正从未做过春闱属官之事,而黄宏沧为官二十年,曾做过两次春闱同考官,在此道上见闻广博。 因此,孙守正向黄宏沧请教同考要紧事宜,便成了两人谈话的主题。 两人一直聊了数盏茶的功夫,这才收住话头。 孙守正正想告辞,无意间看到黄宏沧书案上码放许多书籍,其中一本摆放在桌角位置,上面写着《刘吉川文录》,心中微微一动。 黄宏沧笑道:“琚舟可曾读过刘吉川的文章?” 孙守正神情有些愧然,说道:“下官倒是听过刘吉川的大名,却未曾拜读,刘吉川的书籍,也一向很少付印销卖,市面上很少能看到。 究其原因,不过是刘吉川曾是前宋之官,当年流落金陵,太祖皇帝称帝之时,他心怀旧朝,曾在民间写文抨击太祖改朝之事。 太祖皇帝胸有四海,旷代圣君,自然不会和遗朝文人一般见识。 不过后人因太祖之尊,但凡授业之师,都回避刘吉川其人。 因此他的文章也就流传不广……” 黄宏沧笑道:“这等如烟往事,都快过去百年,当年太祖皇帝都一笑了之,况且我等后人。 其实,不论刘吉川当年迂腐之举,单单以他的才情文章论道,还是极有可取之处的。” 孙守正问道:“老大人如此说来,下官还真想好好拜读其文,只是刘吉川文录市面上极少,不知老大人购于何处。” 黄宏沧笑道:“这事你也是问到老夫,不然还真不容易得知,此书在神京之地,只有文翰街萧家书铺才有付印。” 第五百九十二章 绮怨并祸因 嘉昭十五年,三月十五。 荣国府,荣庆堂。 堂外的大理石插屏处,五儿穿淡黄暗花对襟褙子,月白色绣梅树长裙,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手上提着个精致的竹篓。 这时鸳鸯从堂里出来,笑道:“五儿妹妹,你让人传话给我,有什么好事找我吗?” 五儿笑道:“东府那边因三爷要下场春闱,龄官出门购置了一批上好的湖海南货,准备烹制了让三爷带进贡院号监。 如今二奶奶正有身子,上好南货多少有些滋补,三爷让给二奶奶送去一些,这一份是送老太太的,也就是尝个鲜。” 龄官买来的上等南货数量不少,贾琮下场使用只需少许,大部分其实留着只用。 贾琮想到王熙凤最近不管入房之事,还是西府人口裁撤整顿,不管是否存有私心,但毕竟都对家中有益,也算颇为操劳。 便让五儿收拾几样上好南货送给王熙凤,既然送了王熙凤,贾母那边自然也不好少了。 鸳鸯笑道:“还是三爷有心,这些事都想着老太太,龄官又是哪位,可是三爷从江南带回那位姑娘?”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前面环佩相撞,见到裙褂飘风,正走来几个女眷,领头的正是王夫人。 后面跟着的另外两人,五儿并不认识,但鸳鸯那日在王夫人的寿宴上却见过,正是桂花夏家母女两个。 …… 那日王夫人听到宝玉的丫鬟和小厮,被王熙凤大肆裁撤过半,觉得自己大失脸面。 还好夏太太在一旁劝说,宝玉少几个丫鬟并不是大事,只要能在西府稳住名份,才是长远之事。 王夫人听了夏太太一番言语蛊惑,才平息了想去西府找王熙凤理论,找贾母抱屈诉苦的念头。 或许是二房败落的恐慌,以及诸事外因内因的挤压,加上夏太太那句子凭父贵的挑弄,让王夫人终于对夏姑娘生出些念想。 夏太太精明诡诈,算准王夫人的心思,自然事事顺水推舟,这些日子两家来往越发密切。 因过了三月中旬,正是茶花盛开的季节,桂花夏家因做花木生意,家中名贵花种,实在不下于宫中御园。 夏太太为了和王夫人活络,便送了她一对罕见的朱砂紫袍,这等名贵茶花只生在滇地,在神京之地十分希有。 王夫人对这贵比黄金的名茶,也不知懂不懂其中金贵,但因心中对夏姑娘有了念想,只要夏家母女来走动,便合了她的心意。 那夏太太是极其精乖之人,不仅善于蛊惑人心,还懂得打蛇随棒上。 她见已哄得王夫人开心,便说来了贾府两次,都没去拜望老太太,未免有些失礼。 王夫人本就对夏姑娘动了心思,正想多往贾母跟前走动,事情有了贾母介入,将来也多些顺理成章,自然一拍即合。 于是便带着夏家母女,出了东路府黑油大门,绕了圈子来西府拜会贾母。 只是没想到还没进荣庆堂,便在堂口遇到了鸳鸯和五儿。 …… 王夫人看到鸳鸯倒也罢了,看到五儿也出现在荣庆堂口,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大概是恨屋及乌的关系,王夫人厌烦贾琮,自然对他身边那几个丫鬟都看不顺眼。 她总觉得那几个丫鬟都生得妖妖娆娆,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物。 芷芍因为平时都在东府,极少会在西府走动,又因她和宫中有些牵连,让人有些顾忌,王夫人倒不敢对她表现出不善。 晴雯原先是贾母的丫鬟,在西府多少有些脸面,英莲根本不是贾府的奴才,况且生的得意,连贾母都看了喜爱。 这几个王夫人都不好摆脸子,唯独五儿在她眼里,觉得她是厨役之女,可以无所顾忌的表示不屑。 加上五儿得了贾琮的委派,如今在西府跟着王熙凤管理家务,王夫人栈恋旧位,越发觉得被一个贱丫头爬到头上。 所以她见了五儿自然没好脸色,连五儿和鸳鸯按规矩向他见礼,她只对鸳鸯点头,对五儿一副视若无物的嘴脸。 …… 但是一旁的夏姑娘却是不同的,她刚到了荣庆堂口,几乎一眼就注意到了五儿。 那日王夫人在她们母女面前诋毁贾琮,说他只挑阖府最俏的丫鬟使用,还带外头美艳的尼姑戏子入府。 夏姑娘听了这些话头,心中怨恨贾琮太过风流,只是到了如今,贾琮和她还是八竿子打不到,这类念头太过搞笑。 她脑子像是被此事下了降头,多少有些病娇诡异,一入西府老瞅路过的丫鬟打量,看有无能入贾琮眼界的美貌货色。 只是这一路走来,荣国府丫鬟生得周正有不少,但是当得起美貌二字,且并没看到,这让夏姑娘心中受用。 一直到了荣庆堂门口,她一下子就注意到五儿。 夏姑娘曾在王夫人寿宴上见过鸳鸯,但却是第一次见到五儿,她见这姑娘俏美娇柔,风姿绰约,实在生得十分得意。 夏姑娘一向自负美貌,但是见了五儿的风姿,竟生出隐隐的压力。 她又见五儿衣裳精致,簪金戴玉,穿着不俗,全然不是丫鬟的打扮,倒像是府上的小姐模样。 但是哪日在王夫人寿宴身上,贾家几位小姐她都是见过的,并没有眼前这位的模样。 她却不知其中究竟,究其原因,不过是贾琮对贴身丫鬟宠爱护短,不喜她们像寻常丫鬟,红衣绿袄的古板打扮。 他自从开府立居,就给自己丫鬟购置新衣首饰,怎么好看怎么来,如今房中自芷芍以下各人,哪个还有丫鬟的装束。 五儿因得贾琮差遣,入西府协助王熙凤管理家务,因本就得贾琮宠爱,又因着东府的体面,日常穿戴也要讲究。 王熙凤也因她是贾琮的心腹,以她的圆滑世故,岂能不对对五儿拉拢示好,上等的衣服首饰送了不少。 因此,夏姑娘见到五儿不仅美貌出众,穿戴自然也看不出半点丫鬟模样。 …… 等到王夫人带着夏家母女进了荣庆堂。 贾母本就喜欢热闹,夏太太又是口齿厉害的人物,只是陪着贾母寒暄几句,便哄得贾母十分开怀。 贾母心情舒畅之下,便不住夸奖夏姑娘生得得意,有大家闺秀风范,十分难得云云。 王夫人见到气氛融洽,正合了她的心意,言语也多有附和,夏太太听了心中愈发笃定,颇有稳坐钓鱼台之感。 此时,鸳鸯提着个精致的竹篓,和贾母说了五儿送来南货的事。 贾母在人前也觉得有些脸面,说道:“琮哥儿只知躲房里傻读书,家里的事也不理会,倒是这个五儿,比他细心,懂人情世故。” 鸳鸯听了微笑,自然也不说破。 如今西府只有二奶奶和老太太两个主子,方才听五儿的话,三爷其实只送二奶奶东西,可能都没提老太太的茬,多半是五儿帮主子做脸面周到。 王夫人听贾母话里话外,竟夸起五儿那死丫头,心中有些不自在。 突然听到身边有人问道:“方才和鸳鸯姑娘说话的女子,是府上那位小姐,听着像东府那边的,以前怎么都没见过?” 王夫人和夏太太见夏姑娘突然出声,而且问这么不相干打的问题,都有些奇怪。 却不知夏姑娘情欲扭曲,因王夫人的诋毁之语,对西府走动的美貌女子,都生出奇怪的执念。 贾母笑道:“她是琮哥儿的贴身大丫鬟五儿,那里是什么小姐,是贾家的家生丫鬟,倒也是个伶俐能干的。” 夏太太在一旁奉承:“荣国贾家不愧世勋豪门,老太太治家也是了得,方才我是亲眼见到,一个丫鬟都如此出色,真让我开眼界。” 贾母听了笑颜逐开,心中受用,笑道:“这个五儿从小就服侍琮哥儿,人物自然好些。 如今还帮琮哥儿管着西府家务,倒不是家中每个丫鬟都这样。” 鸳鸯听了这话,心中莞尔,老太太这话说得,倒像是她自己看重三爷,特地挑来好丫鬟服侍他一般,在外人面前也是好个脸面。 贾母继续说道:“原本琮哥儿过了十五,我准备挑个好的给他入房头,他却执意先要了这个五儿,也是个护短的。” 夏太太对大户人家这种事,有些司空见惯,并不当回事,只是随身附和几句。 一旁的夏姑娘听了这话,一股子酸气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有些拧巴了。 搞了老半天,那女人只是贾家的奴才,是贾琮的大丫鬟,他还要收她做小老婆,怪不得生得那种骚媚模样! 贾琮这人本以为是个好的,原来也是个色胚,只喜欢这种浪样的,却不知还有尼姑戏子,是不是也是这类货色。 贾家也是个没王法的地儿,贾琮没个正房娘子管束,行事未免胡闹,生生把个奴才丫鬟,捧得这么高! …… 神京,文翰街,萧家书铺。 孙守正离开黄宅之后,并没马上返回自己住处,而是叫了车马,往文翰街而去,去找黄宏沧所说的萧家书铺。 他感念黄宏沧提携之恩,也素闻黄宏沧才学文名,方才在黄府书房一番交谈,更对他的学识胸怀,心生敬佩。 他听黄宏沧对刘吉川的文章十分推崇,心中自然愈发好奇。 他少年读书之时,时有听闻刘吉川的事迹,此人因为怀念前宋,当年对太祖皇帝立国,曾撰文进行抨击。 虽太祖皇帝没有因此对其论罪,但此人不得大周官府认可,甚至有意冷落排斥,确是难免之事。 大周立国前五十年,刘吉川的文章书籍,虽未被官方明文抵制,但大概也处于半禁书的状态。 但是即便如此,刘吉川的文名依旧在士林流传,可见其人必有过人之处。 像黄宏沧这样的榜眼之才,官场士林名流,都对他的文章如此推崇,可见这人文华底蕴非同一般。 其实孙守正少年之时,对刘吉川这等忌讳人物,心中未尝没有探究的心理。 不过是读书人在血气方刚之龄,对古怪和冒险之事难免向往,只是刘吉川文录流传稀少,一直不得其便罢了。 大周立国已近百年,时间久远之下,刘吉川当年那点破事,早就没人在意,但依旧难改其文流传偏窄之状。 如今得了黄宏沧的指点,孙守正自然不会错过这等雅趣。 当然,孙守正对此事在意,一出黄府就找寻萧家书铺,其中还有另外一个隐晦原因。 方才他去黄府拜会之时,看到黄宏沧书房书案上典籍堆叠,很多都在翻阅状态,还有几张写满文字的宣纸。 他虽不方便详看,但也能猜的得出来,黄宏沧作为春闱主考官之一,身负会试制题之责。 那些堆叠翻阅的典籍,那些水墨淋漓的宣纸,必定是黄宏沧正在殚精竭虑编撰考题。 而那本唯一被他看清书名的《刘吉川文录》,也正处在翻阅状态,是否也和黄宏沧编撰考题有关…… 孙守正会这般揣测,倒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主要是他眼下身为春闱同考官,对和春闱相关之事,自然而然会多加留意。 …… 等到车夫带他找到萧家书铺,孙守正有些迫不及待进入书铺。 萧家书铺地方甚为宽敞,是文翰街上开脸较大一间书铺。 可能当下临近春闱大比,大部分举子都在闭门苦读,极少有人会到书铺闲逛。 加上如今世道,书籍只是读书人和士大夫的奢侈物品,寻常百姓忙于三餐温饱,那个有闲钱和闲心买书。 因此,偌大书铺之中,来往购书之人并不是很多,人气显得有些寡淡。 他见到柜台上有一年轻人,身穿浅棕团花暗纹长袍,仪容整洁,神情泰然,正在拨打算盘,校对账本,看样子像是书铺掌柜。 店堂里有个打杂老者,五六十岁年纪,双颊褶皱,一脸风霜,穿身洁净的粗布衣裳,拿着鸡毛掸子,慢条斯理的给书架掸尘。 那老者见孙守在书架前走动,微笑问道:“这位官人可是寻找什么书籍?” 孙守正问道:“这位老人家,听说铺子里有付印出卖《刘吉川文录》,不知摆放在何处。” 那老者听了这话,目光微微一凝,说道:“这位官人请跟我来。” 他带着孙守正走到一处书架前,拿出一本书籍递给孙守正,封皮上正写着刘吉川文录几个字。 孙守正微笑道:“刘吉川的书十分少见,我听说只有你这铺子有卖,果然没错。” 那老者也笑道:“刘吉川其人虽名气不大,但他的文章却颇有独到,这位官人特地寻他的文录,一看便是饱学多闻之士。” 孙守正方才见老者打扫书架,应该只是书铺中的仆佣之辈,却没想到言谈颇为不俗,心中微微奇怪。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能再书铺中打杂的老人,都能识文断字,腹中有些墨水和谈吐,也在情理之中。 他随口问道:“刘吉川名气不显,文录更是少见,神京之地只有你家书铺才有,寻常来购买的人可多?” 老者笑道:“此书本就生僻,知道的人不多,知道本店有付印的更少,平时卖出倒是不多。 但每月总能卖出几本,前几日还有两个年轻人来买过,听他们话音还是本年春闱举子,刘吉川虽名声不显,文名还是有所流传的。 我家掌柜也是爱书好文之人,本就不想靠刘吉川文录赚钱,不过是推播先贤文章,以为雅趣罢了。” 孙守正听了这份话,脸色也露出笑容,对这家萧家书铺多生出一份好感。 这书铺中打杂的老人,样貌普通,但谈吐弘雅,出口成章,年轻时必定也是个读书人。 这掌柜的请了这样的人物帮佣,多半也是做生意的手段,让入店之人凭生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之感,倒也是桩有趣。 况且这掌柜明知刘吉川文录赚不了银子,依然付印出卖,这等传播文气的行径,已算得上胸有文气的儒商,足以令人称道。 …… 孙守正笑着付了书资,拿着书册出了萧家书铺,只是脚步刚跨出门口,突然又停了下来。 他想到黄宏沧书房中的情形,方才听那老者说起,前几日正好有赶考举子购买刘吉川文录。 既然此书如此生僻,偏偏有春闱举子特地来购买,这难道只是某种巧合…… 孙守正做了几年督查御史,早就形成了追根究底,风言奏事的固化思维,大概也是后世所说的职业病。 再加上荣任春闱同考官,对所有春闱相关之事,更添了异样关注…… 他走回店堂,问那卖书的老者:“老人家,你说前几日有赶考举子,也来买过此书,可曾记得他们的名字?” 那老者听了这话,脸上颇为讶异,说道:“官人为何有此一问,那是好几日前的事了,老汉记得有些模糊,要好好想一想。” 孙守正上前说道:“本人对刘吉川的文章颇为敬服,只不过想找几个同好之人,一同谈文论道罢了。” 他说着话,便摸出一两碎银塞到老者手中,笑道:“还要麻烦老人家好好想一想。” 那老者也不动声色接过碎银,似乎略微回想了一下,笑道:“老夫还算没老糊涂,依稀还是能记得,那两位举子曾互称表字。 一人二十岁出头,表字希文,另一人年近四十,表字葆坤,至于他们的姓氏,老汉就不得而知了。” 孙守正听了微微失望,光知道表字,不知具体姓氏,等同于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此事他也是临时起意,才多问了老者一句,即便没问出根底,也不太放在心上。 那老者看着孙守正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意蕴不明的冷笑。 他打开货架下的柜子,拿出几本崭新的刘吉川文录,重新摆在货架上。 对柜台上拔打算盘的年轻人说道:“劲东,前几日阴雨天气,老寒腿不消停,还没好结实,我去药铺买几幅膏药来贴。” 那年轻人头都没抬,继续打着算盘,说道:“秦叔只管去便是,店里有我在呢……” …… 神京,清柳坊,黄宅。 孙守正离开后,黄宏沧又将制题草稿润色一番,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便走到书架上翻找起来。 只是他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脸色显得有些焦急。 此时,他女儿重新端了杯滚热参茶进来,见父亲在书架上忙活,问道:“父亲是找什么东西吗?” 黄宏沧说道:“上月我那位同窗故友之子,上门拜访,为父顾念昔日与他父亲的旧情,曾经拟题点拨。 那道拟题的草稿,我随手放在书架上,不知是何缘故,如今竟找不到了?” 那女子放下参茶,也走书架前帮父亲翻找,没过一会儿,在书架另一格子里,找到了一张折叠的宣纸。 她打开看了一眼,递给了黄宏沧,说道:“父亲,可是这份拟题?” 黄宏沧接过来一看,微微松了一口气,说道:“我虽搁在书架上,但好像并不在那个位置?” 那女子说道:“父亲这段时间忙于春闱之事,过于耗费心神,可能放置何处,自己记混也说不定。” 黄宏沧仔细端详手中拟题,又仔细比对桌上刚润色过的策问制题,神情颇为郑重。 那女子见了黄宏沧神情异常,有些担心的问道:“父亲,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黄宏沧说道:“当初为父并不笃定自己会中选主考官,出于故人之情,对两个晚辈拟题点拨,如今看来有些轻率了。 不过那两人性子行事,看起来也有些分寸,左右也没什么大碍。 只是,这张拟题副稿,我应该没记错存放位置的…… 春闱大比乃天下瞩目之事,历来都是凶险孽生,让人防不胜防。 为父突然有些担心,我们家中虽人口简单,但如今已是众矢之的,小心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黄宏将书案上所有制题的草稿,包括最后那张定稿,全部仔细整理成一摞,又仔细检查书房,确定再无遗漏。 那女子看到父亲手中的手稿,特别是最上面那张定稿制题,心头也一阵紧缩。 黄宏沧又点了烛火,将那份拟题点燃,扔在火盆之中化为灰烬…… 第五百九十三章 主考生异变 嘉昭十五年,三月十五,日落时分。 黄宅对面的那座茶楼,过了正午之后,生意便有些寡淡。 但二楼靠左那间雅室,每过一个时辰,便有新面孔在靠窗位置出现。 茶楼底下的街道两头,有两个固定摊贩,在没精打采做着生意,半点不引人注目。 但是所有经过黄府门前的人流,都逃不过两个摊贩的视野。 等到夕阳衍射出金红色,一个身材消瘦的小厮,手中拿着一包东西,敲开了黄府的大门。 他和门房说了几句话,便进入了黄府。 只是过了很短的时间,那小厮便出了门,微微佝偻着背,手中得意的抛着一块碎银,想来是刚得的赏钱。 茶楼二层靠窗的雅间,一个推事院探子看到这一幕,问身边的同伴:“那小子是不是哪家南货店的伙计?” 另一人往窗外看了一眼,说道:“这几日南货店送了三次货,第一次是店里的娘子,后面两次都是这小子,没错。” 问话的那人取出炭笔,在随身的册子上记录,那家南货店最近送了几次东西,也算司空见惯,并不值当什么。 如今已过日落,按照往日的情形,过了这个时辰,黄府多半不会再有人出入。 而且,黄宏沧前几日开始,就已经休沐在家,这几日都闭门不出,他十六日晚会入贡院闭关,以待春闱开试。 这几日黄府除了一位都察院御史到访,再无其他客人到访。 不知是黄宏沧为人过于严正,不善官场交际,所以亲朋交好寡淡,还是因他春闱主考的身份,会试在即旁人有所避讳。 总之这样的情形,让推事院的人颇有些失望,因为这种关键时期,黄宏沧对外交往越少,想要抓到破绽就越困难。 至于那惟一到访的都察院御史,郑英权也早让人查明身份,便是因弹劾贾政栈恋荣国府主堂,被当今圣上嘉勉的御史孙守安。 但此人刚刚得了圣眷,又被人举荐入春闱属官,正在风头上,郑英权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安排人手关注他的举动。 …… 这两个推事院探子,都得过郑英权的嘱咐,只要黄宏沧入了贡院闭关,一切就成定局。 他们只要再监察守候一天一夜,如果能发现异动,自然是好事。 如果一切正常,也算万事大吉,尽到职守,其他的事情自有上官去操心…… 两人料定今晚会如同往常,多半是平静无波的一夜。 他们从茶楼买了一些吃食,却不敢去买酒水,虽笃定黄宅夜里无事,但他们会恪尽职守,轮流值夜。 无有皇命,无有事由,春闱期间,擅自监察主考大员,可不是一件小事。 即便周君兴这等嚣悍之人,心中也多有顾忌,郑英权自然缜密布置,力求不露破绽。 如果两个探子,一整夜都坐在茶楼二楼雅间,未免太过愚蠢,连傻子都能看出异样。 两人出了酒楼,便进入临近黄宅的一处民宅,这是推事院租赁的地方,用于探子守夜之用。 …… 似乎真的一夜无事,两人有些百无聊赖,依着往日的模样,轮流休息值夜。 一直到外头街道上,更夫单调悠长的梆子声,显示时间已过去午夜。 突然,那名值夜的推事院探子,听得巷子对过黄府,传出喧哗之声,仔细辨听,隐约含着杂乱脚步声…… 黄府不比那些高官富贵的深宅大院,那只是一所简朴的二进小院,宅子内一旦有所吵闹动静,便很容易被外人察觉。 更不过说如今是午夜时分,万籁俱寂之时,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变得异常醒目清晰! 值夜推事院探子暗叫不好,立刻推醒歇息的同伴,两人飞快冲出住处,一直跑出小巷口。 看到侧方的黄府大门已被打开,里面传出惊呼甚至抽泣声。 几个黄府的家仆,提着灯笼冲出了黄宅,并向不同的方向狂奔。 他们手中的灯笼,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疯狂的摇晃,刺眼的光亮在阴沉街道上,衍射出动荡不定的光晕。 那灯笼中的烛火,剧烈跳动,似乎在下一刻就要熄灭,在无尽黑夜中,传递出心悸的慌乱和恐惧…… …… 嘉昭十五年,三月十六,卯时未至。 大周宫城,午门。 春寒料峭,天地混黑,空气中透着萧瑟阴冷之气。 大批上早朝的官员,聚集在午门外等待宫门打开。 不少官员的马车上还挂着灯笼,星星点点的火光,点缀着漆黑冰冷的凌晨。 等候的官员之间,有相互熟悉之人,相互轻声私语闲聊,打发无聊的等候时间。 礼部尚书郭佑昌作为六部魁首之一,在官员之中熟人不少,不少有人上来搭话问候 但一向礼数恭谦的礼部大宗伯,对待同僚的寒暄,言语中却显露附和和应付,显得心不在焉,让熟悉他为人的同僚有些奇怪。 等到宫中号炮震响,高大厚重的午门轰隆隆打开,上早朝的官员通过宽敞的城门洞子,鱼贯进入皇宫。 因大周早朝的地点在奉天殿,几乎所有官员都往同一个方向行进。 唯独,礼部尚书郭佑昌孤零零拐出官员队伍,走了和奉天殿完全不同的方向,一下子吸引了许多官员的注意。 甚至有官员好意在后面呼喊,提醒他走错了方向,但更多的官员察觉出异样,这位郭大人上了十多年早朝,怎么可能走错方向? 郭佑昌对身后同僚的提醒和议论,不仅置若罔闻,甚至脚步越走越快,最后还不顾仪态一路小跑起来。 这对一位上了些年纪,主持朝廷宗法礼道的大宗伯,实在是有些逾矩的异常举动。 郭佑昌举止上的古怪,引起部分心思敏锐官员的揣测,这位礼部大宗伯必定遇上大事,不然不会如此大失常态。 而且,郭佑昌和他们分道扬镳,去往的方向正是乾阳殿的方向,那里是嘉昭帝起居和处理政务的所在…… …… 等到上朝官员陆续到达奉天殿,殿外早有礼部风纪官等在殿门口,监督官员上朝礼仪,各自列班进入大殿。 只是官员入殿列班站定,等了许久,眼看到日常嘉昭帝临朝时间已到,但那张金灿灿的龙椅上,依旧还是空荡荡的。 嘉昭帝登基十几年以来,算得大周历代皇帝中最勤勉之君, 十余年以来除了例行休沐,每日早朝几乎风雨无阻,少有延迟临朝的情形出现。 今日早朝的异常之状,让不少列班官员纷纷窃窃私语,等到礼部风纪官上前制止,奉天殿里的微微喧哗,才被勉强平息。 但是不少心思机敏的官员,目睹眼前早朝的异常,不由想起方才进入午门时,那位同样举止异样的礼部大宗伯。 并隐约猜测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隐约的联系…… 一直到皇帝临朝的正常时间,将将过去一刻钟,一个六品内侍出现在奉天殿。 早朝列班的官员,其中只有少数人认得这位内侍,乾阳殿值守太监袁竞。 袁竞走到龙椅右侧,略微上前一步,对着阶下群臣唱道:“圣上口谕,今日休朝,百官返归!” 此话一出,即便有礼部风纪官督查官员言行,列班官员还是不可遏制发出轻微喧哗。 好在如今身在奉天大殿,入朝官员多少有些顾忌,只是最初交头接耳一番,便收拾心情,依次列班退出奉天殿。 而那些原先心思敏锐,早就有所揣测的官员,心中越发笃定,今日必定有大事发生,才会让圣上临时休朝。 想到那位礼部大宗伯举止失措,这件大事多半和礼部相关…… …… 大周宫城,乾阳宫。 方才入午门举止失常的郭佑昌,正静静站立御案之前。 他微低着头,额头能见到一层细汗,不知是方才入宫急促所致,还是因密奏之事牵扯太大。 因为昨夜宫门落锁,非社稷倾覆之变,绝对无法叫开宫门,只身入宫奏事。 郭佑昌一夜不敢入睡,熬到凌晨早朝入宫之时,才赶去往乾阳殿奏事。 其实他到达乾阳殿之时,嘉昭帝已摆下仪仗,正要摆驾奉天殿临朝。 如果不是郭佑昌曾被赐宫中行走的恩典,他只怕都来不及拦下銮驾。 而嘉昭帝听了郭佑昌的急报,也是脸色大变,立刻下了本日休朝的决定。 御案之后,嘉昭帝手中拿着一份东西,正在仔细浏览。 言语森然的问道:“这份医案上说,黄宏沧昨夜突然昏厥,人事不省,望诊医生有说旧疾复发,有说外邪入侵。 言辞混乱,莫衷一是,事情究竟如何!” 郭佑昌回道:“昨夜子时过后,黄府突然有家仆送上面急报,说黄大人突发急症,面目灰白,昏厥不醒,人事不知。 因黄侍郎是本届春闱主考,在春闱开考前二日出事,臣深知其中厉害,便召集礼部两位属官,连夜赶到黄府。 那时黄府已有些混乱,请来的两名神京名医,看了黄大人病情,只是用针灸和参汤吊住气息,但对病因却无定论。” 嘉昭帝厉声问道:“黄宏沧突然病危,消息是否已扩散,今日十六,后日十八便是春闱入场之日。 一旦被数千赶考举子得知,春闱主考在入场之前,出现不虞,不明不白,朝廷就要颜面扫地。 到了那种境地,必定会引动波澜,挟裹非议,那可是会惹出大事!” 郭佑昌急忙说道:“圣上所虑极是,因黄大人出事在深夜子时,所以并未惊动太多人。 黄宏沧之女颇识大体,且有急智,她知道父亲身为春闱主考,身份特殊,在入场之前突然出事,必定会引动风波。 所以,她并没有立即报官,而是安排家仆连夜延请名医救助,另派家仆向微臣报讯,以微臣乃礼部上官之名,让微臣去黄府处置。 微臣和两名礼部官员到达黄府,已安抚过黄宏沧的家人,微臣一直在黄府呆到天亮,这才入宫报讯。 我离开黄府之前,留下两名礼部属官在黄府坐镇,黄小姐也已封了黄府前后门户,两名大夫和一干家人,都已经不许出入。 所以,如今黄大人出事的消息,必定还没有外泄。” 嘉昭帝微松了口气,说道:“爱卿做得极妥当,黄宏沧性子严正,倒也养了个出众的女儿。 只是,本年春闱大比,三月十六日落时分,主考官与同考官需入贡院闭关,三月十八日开试。 黄宏沧身为会试主考,引人瞩目,偏偏在入场闭关前一夜,突然爆发急症,人事不省,郭爱卿,你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郭佑昌听出嘉昭帝话语中的寒意,心中一阵凛然。 其实昨夜他赶到黄宅,看到黄宏沧昏厥不醒,生死难料,就觉得有些蹊跷。 不仅是这急症来得诡异凶猛,而且来得未免太巧了,这是将春闱三大主考,在入场闭关之前,先生生毁掉一个…… 但郭佑昌身为礼部大宗伯,心中礼道规矩森严,言语谨慎明智,他只是礼部文官,不善断案稽查,君王之前,不言揣测之语。 回道:“黄大人在入关前夜出事,的确过于凑巧,臣心中虽有怀疑,但并无实据,不敢在圣上面前妄言。” 嘉昭帝微微点头,对侍立一旁的郭霖说道:“传朕口谕,让锦衣卫指挥使许坤安排便衣人手,严密守护黄宅,严防消息走路。 传内阁大学士王士伦、吏部尚书陈墨即刻入殿,商议春闱主考之事,郭爱卿也留下一起参议。 命大理寺即刻派出干员,清查黄宏沧一事,是否有魍魉之辈,预谋暗害朝廷命官!” 郭霖听了嘉昭帝口谕,立即转身出殿办事,但是他还没走到殿门口,又被嘉昭帝叫住。 他思索片刻,说道:“郭霖,此事先不用通报大理寺,让推事院周君兴负责侦缉此案,即刻入黄宅问询,不得张扬!” 一旁的郭佑昌听到嘉昭帝不用大理寺,竟然要用密衙酷吏周君兴,心中微微一寒。 郭佑昌是一个纯粹的文官,自然对周君兴这等臭名昭著的酷吏,没有一点好感,文官之事让这种酷吏介入,后果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他上前奏道:“启禀圣上,黄宏沧乃礼部右侍郎,正三品大院,本届春闱主考官,在士林官场都有名望。 如果此次黄宏沧遭遇不测,真是有人阴私谋害朝廷重臣,兹事体大,臣以为让三法司侦讯此案,才能彰显堂堂正气,震慑宵小。” 嘉昭帝听了郭佑昌的进奏,脸上不动声色,他自然非常清楚,郭佑昌这等正统文官,对推事院没有半点好感,并不算意外。 淡淡说道:“郭爱卿所言虽有道理,但是事急从权,主考官入场闭关之前,突然出现不虞,阴私谋害之嫌,犹如昭昭。 大理寺等三法司衙门,行事依据法度,规矩繁杂,一旦介入,黄宏沧遭遇不虞之事,消息很快就会走漏。 如今事态紧急,春闱入试之前,不能再起变故,以免扰动抡才大典,让推事院秘侦介入,才能便宜行事,控制事态……” …… 神京,推事院官衙,周君兴官廨。 昨夜两名推事院探子,发现子时前后黄宅发生变故,因推事院是秘侦此事,所以那两名探子都不敢露面,只是暗中严密监视。 先是黄家奴仆连夜请大夫入宅,之后竟连礼部尚书都深夜进入黄宅,他们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刻回报的郑英权。 郑英权听闻消息,心中惊骇,事态发展之诡异,完全偏离了推事院的谋划…… 他严令推事院探子暗中监视,绝对不可介入,更不可露出推事院秘侦此事的痕迹,以免沾惹上说不清的麻烦。 另一边又立刻回报上官周君兴…… 这一夜,推事院院事官廨的烛火,一直亮到天命,周君兴彻夜未眠,双眼熬得通红。 原先他通过特殊渠道,查探杭州府举子吴梁、惠州举子周严曾拜访黄宏沧,黄宏沧出于故人之情,给他们拟题点拨。 事后吴梁和周严对此事秘而不宣,最终黄宏沧又被点为本届春闱主考官之一。 周君兴知晓此等科场秘事,如获至宝,他甚至通过特殊途径,弄到了黄宏赠给两位举子,并被两人秘而不宣的会试拟题 依照他的推测,黄宏沧和这两位举子,行事隐秘,极可能孽生春闱舞弊之患。 所以,他虽安排人手监视这几人的举动,却从不打草惊蛇,只等黄宏沧和那两名举子,安然进入贡院入试。 一旦这几人真的做出舞弊之事,推事院便能获得先机,以掌握的黄宏沧秘制拟题为证,一举揭开一起春闱舞弊大案。 春闱乃是科举伦才的终点,历来被视为社稷大事,国之大典,历代君王对春闱取士,视为重中之重。 同时,凡为君王者,对科举春闱舞弊,都是深恶痛绝,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一旦推事院勘破春闱舞弊之事,必定要震动天下,以当今圣上的凌厉的性子,绝对不会有丝毫姑息。 到了那个时候,血雨腥风,百官惊恐,推事院将会威势大增,可令朝廷内外再生栗然,更能大幅提升在天子心中的份量。 即便黄宏沧和那两名举子,在春闱试卷之中没有露出大的破绽。 但只要那两名举子最终登第,周君兴以黄宏沧私制拟题为据,蛊惑他人举告,引动风波。 到了那个时候,事态生发,将两名举子的试卷和拟题比对,裁句凿词,牵强附会,难道还找不出破绽。 一个人的文思必定有一脉相承之处,古有文字狱之说,先定果后寻因,谁也无法幸免…… 即便黄宏沧和两名举子没有实质舞弊之举,只要风议一起,百官哗然,数千落第举子喊冤,事态就会失去控制。 到了那时,即便圣上再器重黄宏沧,为了平息风波,挽回朝廷的体面,说不得也要做挥泪斩马谡的诸葛亮! 一起尚未发生的春闱舞弊大案,在周君兴的谋划之下,本已事事缜密,步步杀机,推事院威慑百官,再添君心倚重,指日可待! 却没想到事到临头,身为万事之因的黄宏沧突然出事,再也无法担任主考之任。 这让周君兴的千钧之力,似乎砸在了一团棉花上 甚至让他生出诡异的直觉,似乎在这件事背后,还有一股隐藏力量,在关键时刻釜底抽薪…… 当然,这只是他陷入困居之后,思绪紊乱之下生出的杂念,并且毫无根据…… …… 这一夜对于黄宏沧的家人,是极其煎熬的过程。 对于最早得知黄宏沧出事郭佑昌,因宫门落锁而无法奏报中宫,同样也是煎熬难耐的一夜。 对于满腹阴狠,为自家铸就不败仕途,敢为天下之大不韪的周君兴,竟然也是同样艰难的一夜。 如此种种,不得不说是世事无常的异样讽刺…… 周君兴一直熬到将至卯时,向往常一样赶去午门上早朝,心里焦灼一片,但混迹在入宫官员之中,面上还要装作一如往常。 等到宫内太监传谕,今日圣上休朝一日,旁人都在揣测之中,但周君兴却明白,黄宏沧之事已惊动当今圣上…… 但面临此等剧变之际,一向擅长火中取栗的周君兴,却有些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将此事继续下去。 等到他返回推事院官廨,很快收到宫中传来第一道圣谕,命推事院派员入黄宅问询,秘侦春闱主考官黄宏沧危症不虞之事。 但是,周君兴对此事却提不起精神,只是让郑英权去办理。 如今,他筹谋的一切都已落空,黄宏沧到底是爆发隐疾,还是被人阴谋暗害,对他已无关紧要。 正当周君兴意兴阑珊,在官廨中困坐愁城,不知过去多久,屋外日后渐渐高升,突然听到官廨外脚步纷乱。 院中差役来报,宫中又派来内侍,向院试大人传召第二道圣谕。 周君兴连忙整理心情,匆匆去推事院衙门正堂,听领嘉昭帝的令谕。 据他估计眼下春闱在即,主考官突然出事,这第二道圣谕多半也是和春闱相关…… 第五百九十四章 奇医断奇毒 神京,推事院官衙,正堂。 内侍袁竞第二次进入推事院官衙,传达嘉昭帝第二条圣谕,周君兴听清内容,心中充满讶异,思绪一阵翻涌。 他没想到黄宏沧出事消息传入宫中,时间过去不到两个时辰,嘉昭帝就重新确定替补主考官。 宫中反应不得不说迅捷,但今日已是十六,本就是主考和同考入场闭关之日,如此快 “孙志明,你就这样让胡琳琳在这里被人祸害?”何伟忍无可忍的问道。 骧齐羽在万仙道门中威望极高,一声高呼,倒是没有人置疑他的决定,毫不犹豫的祭出保命的法宝。 徐宁居然不知从哪找了一个刷子,在给照夜玉狮子梳理毛发,看到晁勇出来,才停下手来,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样子。 领着身后的雷权老鬼和林灵素二人,乔布斯威汀如同献宝一般洋洋自得地一路介绍着空军基地内的设施,最后将两人带到了整个基地内较为偏僻的一个角落中的某栋大楼。 反正都已经死了,如果死了的同时还能拉着古帆这样的天才跟着一起陪葬的话,这貌似是一件非常不错的事情。 染了痘疮的人听到他们有救,顿时在地上叩起头来,许多人叩的都额头流血。 “宁凡,你得点把童谣接下来,那上面很危险的,就算没什么危险,她衣服肯定都湿透了,之前一直在动还没事,现在停下来了,上面风好像也很大,很容易生病的。”胡强这时也飞说道。 回到房间里,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拿新买的手机给杜冰老板拨了个电话。 在丰印堂的身边,坐着一个七十开外的老者,那老者正双眼微眯,为丰印堂把脉。此人想必就是丰沛请来的老中医。 而眼前的慕凝雪,仅仅只是初步觉醒,便即拥有了一对美丽如凤的火红冀翅,这也太惊人了,难道而今的慕凝雪,居然已是一位拥有长老级别强大实力的存在了么? 连眠也没撒谎,正因为知道景炎帝一定会准备糕点,所以才特意少用了些早膳。 为了避免被医院中活动的武装人员察觉,罗晟在进入医院的时候,刻意避开了倒塌在地面上的铁门,还有洒落在地面上的玻璃碎片。 身上的肿痛随着入定渐深再难察觉,内息在经脉里徐徐流转,每次回归都让气海浑厚些许,只是元力丝线不见半分增长,不免让人气馁。 “好!系统你开始制作吧,记住要质量好,产量少!”叶天特别嘱咐道。 “如何,舍不得我的人,是你?”高凡嘿嘿笑着,凑近苏英玉毫不在意廉耻。 放眼四周,外山地形十分简单,除了新弟子们的居所院落外,只剩后山空林。 之前有多喜欢顾岱重用她,这会儿陈欣媛心里就有多憋闷,甚至觉得顾岱让她代表公司去考察,更像是支开她。 封知平不知这些,此刻他浑然忘我,便是近在咫尺的孙翊都模糊了,神思尽是一片湛蓝,人如回到了那日龙庭湖落水,随波逐流。 许向阳转悠了半天,买了一些东西,然后来到一处港口,黑市距离海边不远,所以有一段时间就到了。 边关连丢四城,尹家将领们一个接一个阵亡,就连尹惜芙这种身经百战之辈都阵亡了,郭琳玥若是自请带兵去抗击草原部族,无疑是去送死。 丹药也分为四等,和四品,初级丹药,中级丹药,高级丹药,和圣级丹药。初级品质,中级品质,高级品质和圣级品质。 “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先行回家了。等我再回真定成一定来兄长府上,跟兄长你不醉不归。”王博正色说道。 洛瑶心里面想:你们当然敢了,这些明明就是你们这么做的,要不是自己听到了,你们的王这下子可要被你们害惨了。 这三天里,一个短信和电话都没有,程潇苒摆清了自己的位置,并没有觉得失望或者难过,相反,她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轻松和愉悦。 杰朗·理查德森少将避无可避,只能侧头想要避开袭来的子弹,手中大斧下劈之势依然不减。 雪璃猿吸收完黄沙雾后,脸色显得有些难看,好像吃了大便一样,似乎要吐了。 为了保持自己的涵养和形象,她只能强忍着饥饿感喝那杯寡淡无味的白开水。 其实说什么一百个娘子,其实没有那么多,加上现在他们抓的这个,这个也只是第二个而已。 林克虽是刚强男儿,却逢此离别之际,免不得洒泪相别,陆扬两人心有不舍,告别了林克,任由那背影,渐渐的消失在了远方的密林之中。 二人一起磕头,一起起身,看着二人的背影是那么的和谐,仿佛他们就应该永远的在一起。 “怎么红酒都有了,这真的是在荒野求生吗?感觉像是在度假呀。”杨然心想道,一时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 “七师妹对师尊的忠心,我还是可以确定的,万万不可能背叛师尊,重返那个凉薄的家族。”季幽梦郑重道。 最后还是索什扬不好意思全拿走,硬塞给马扎尔一部分,不然这些都是他的。 沁儿对宣元白抱有敌意,不愿搭理他,但是陛下说了,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想东山再起,一定要忍辱偷生。 “是,白骨大人。”灵眼最先回过神来,被白骨精暴增的实力震慑住的它,当即低声下气地回应道。 至于为何沁儿要叫她霜儿,自然是她们已经离开了凤临国,而凤卿卿在所有人的眼中早就死了。 在他的尖叫声和扔珠子的动作中,周庆反而渐渐从暴躁中冷静下来,他迅速的往自己的怀中瞧了一眼,便大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伴随着凤沧澜落入台中,一道惊雷紧随其后,雷光散去,一白衣男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正是白虎帝国,白家的白昊天。 结婚那天,凌霜呗早早的叫了起来,杨芝兰请了化妆师给凌霜盘头化新娘妆。 他站在门口,粗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细汗,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沈听筠,眼神非常复杂。 叶风无惧,大拳张开,一拳同乌黑铁棍碰撞在一起,发出震耳的金属响动声。 第五百九十五章 眉颦映雪心 神京城北,雍瑃街。 鸿兴南货店刚到一批新鲜南货,许多老客闻讯而来,两间开脸的店堂,生意兴隆,人进人出。 门口那位身材消瘦,微佝偻着背的小厮,依旧勤快搬运刚到的南货。 这里的一切,都和往常毫无二致。 一位衣履整齐的婆子,正和店老板娘说道:“我得了府上姑娘吩咐,来买店里的鼍肉,不 遥遥万里,正道各派也陆陆续续收到了魔门当中的各种变故,都静静地观望着风云。 “甄前辈请放心,这次我们邹大先生也会一同前往,有他作为牵制妖兽的主力,吾等不过是从旁策应罢了。”柳三娘柔柔说道。 “哪就差劲了,好歹那副样子不常见,比起从前来至少多了几分人气儿。”季景西哭笑不得。 但场中二人谁都清楚,这不过是许七的一重‘肉’身变化罢了!‘肉’身炸成一蓬血雾,而后在一瞬间凝聚成了一处,化作微毫不可见的一。 周泽楷拉起唐冰玉,两人有礼貌的朝着那些鼓掌的观众们示意,在这个时候,所有的主场似乎都属于了他们,等走到了原本坐的餐桌那里,餐厅经理就走了上来。 这人说着剑打了个漩,绕了弯,竟然直接回去了,似乎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有些惆怅,似乎每一个到了这南域的修士,都是有着自己惆怅的事情,但很多都不说。 “刚刚打得可爽?”李云尘右手用力,尖脸男子呼吸都变得困难,脸色涨红。一旁的刀疤男子也吓得不行,双腿发软,他无法置信前不久被一掌打得重伤的人,却有着如此恐怖的实力。 这关头有陌生人在青苗寨中,又有刻意躲避他们的嫌疑,实在令方少白有些不放心。 只听“铿”的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对方手中的长剑应声而断。宛如刀切豆腐一般,萧无邪剑势不减直接将黑衣人从头顶一分为二,内脏鲜血散落一地,骇人无比。 不过周泽楷却是很淡定,想起自己现在的家庭,还有即将发生的事情,脑子有些乱哄哄的。 蓝映尘看着被他自己团成团,扔得一地的信纸,气得简直要骂爹了。 在茉莉的带领下,参观了不少的地方遇到了超的多明星和大腕,卫晴也跟着其他人要了不少的签名。 叶天放下筷子,他昨天在晋级到了渡劫巅峰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头顶上传来的一股威压。 至于朝中大臣劝说他登基称帝之事,有些是真心实意,有些则是他故意安排。 两人来到后花园,此时已经入夜,只有地上泛着微光的路灯照亮着两人前行的道路,这里是平时病人休息的地方,不过现在因为已经是晚上了,所以花园里面已经没有了病人。 “陈出尘,她父亲是陈朝大将陈忠肃,他的底细你一打听便知。”杨素回答道。 整个考核区有大约两万平方米,此时已经被分为五十个区域,每个区域四百平米左右,为边长二十米的正方形。对于普遍只有一二环修为的新生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放下执念,哪有这么简单,杀死陈霸先为父报仇是王颁从十几岁就立下的誓言,一个支撑着他变大变强的誓言。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却让他放弃,怎么可能呢。 无论是被爱,还是两个妹子,或是被爱和王昊直播间的观众们都觉得很正确。 第五百九十六章 枕秀情亦香 伯爵府,贾琮院。 方才在和姊妹们聚餐之时,为了不向姊妹们多生疑虑,贾琮对礼部官员中毒之事,显得轻描淡写。 但其实心中并没放下此事,他和黛玉说了一会子话,又送她回了自己住处,便独自返回书房。 他从书架上取下那本蓝皮册子,随手翻阅,一直到春闱主考官候选名录那页。 那上面的名字,除 只不过,脸色多少都显得有些苍白,显然,在之前幻天瞳光的照射下,神魂皆是受了不同程度的损伤。 “滚开!”而此时道路之上,迎面过来数十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而来,车上的车夫大声吼着。 得知她遇到危险,他明知未必找得到人,还是不顾自身被周帝猜忌的危险就那么私自调兵去了。 “汪汪……”黑色傀儡狗应声道,从外表看,它与真正的狗并无两样。 “怎么?现在想逃了么?可本仙子还没答应呦!”花千骨环抱双臂,一脸高傲的堵在十二主神的逃跑的路上。 “放弃抵抗了吗?”尹天逆死死盯着封驰,嘴角扯动,露出一抹阴冷至极的笑。 为了方便找寻,张望天又从外面拿了两块大理石出来,然后分别立在人参药园和当归药园上面,并在当归药园上刻上当归二字,又在人参药园上刻上人参二字,这才离开药园回去睡觉。 无数疑问在众人心头浮现着,各国政府早已乱成了一团,所有人都不知晓这件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姚氏和姚成谷都狐疑的很,才刚他们一直打量秦宜宁,见她看了逄枭一眼,随后就这么说了,心下都已确定她没说真话。 不久,张望天来到了一个丫字路口,然后停下了脚步,左右看了一眼,昨天他和陈晓唯是往丫字路右边而去的,今天他打算顺着丫字路左边碰碰运气去。 等到那些魔血靠近的时候,才挥挥手,当即一颗颗黑色的阴冷魔球,飞向空。 “姐姐!姐姐!”胡朗月忙将她扶进去躺下!一看她已经昏沉沉的,都不搭理他了。 “真有这么厉害?”武战倒不是怀疑胡蔓的话,但他们确实对这东西了解太少,在他看来,这样不起眼的东西,难不成比那些痛苦的刑罚还厉害? 却说,柴郡瑜接到郝麟的电话时,着实有些吃惊。只是她吃惊的不是柴安安和陆晓晓突然失联,而是觉得郝麟怎么会在柴安安复学的第一天就找到了学校。不过,就现在事情太多,柴郡瑜也不好追门郝麟为什么会去找柴安安。 “杨益壮兄弟俩当不了两个杨默。你这一说我还真不能让益壮兄弟上了。他们俩现在是帮我稳住军心的,不能随便输。”杨瑛收敛起脸上的笑,一层天生就有的世外落漠朦上了她的脸。 用来到这个世界后一方通行听过的一首歌形容就是:“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递进的情绪请省略,你又不是个演员,别设计那些情节。 短短几日便将邻居赫州的令尹府换了个主人,那西南道不可一世的杨家也随之成为过往云烟,只是那位钦差大人不应该还在赫州督战的吗?怎么会到了云州门户安山城了呢。 大概过了有五六分钟,突然,外面院子铁门的声音响起,miko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越想面色越苍白,门童立即找到经理,告病回家,连工作不保都不在乎。 第五百九十七章 梨香映海棠 神京,城东,贡院。 夜幕深沉,自从春闱三大主考入贡院闭关,贡院四周各处门户,就开始驻防禁军保守,且会持续至会试九日之后。 贡院内部到处黑葵葵的,四下都是一片死寂,只有贡院北面一座精致的三层馆阁,有几个房间依旧亮着灯火。 这幢馆阁原先是贡院官吏的官廨,如今腾空作为春闱三大主考的起居之 这溶洞的正上方位置,那八条粗大锁链链接的极高之处,渐渐有亮光出现,王虎仰头去看,一颗巨大的虎头开始渐渐显露在自己眼前,此刻那头颅正有耀眼光芒不断闪烁,而且不断颤抖着,显然是感受到了下方白虎的呼唤。 犹记得清晨的时候,他似乎做了个春梦,反正感觉裤裆黏糊糊的,现在好多了。 虽然没法好好研究有些可惜,但至少让他知道了蕴魂草对自己有很大的效果,不知其他灵药,会不会产生其他效果来。光是依靠经验卡这些,除非疯狂值相当多,不然还真是消耗不起。 身为西游当中的妖族七大圣,他们各自原本的武器法宝其实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趁着对方问话的空档,杨伟立马将火球砸出,从火球中暴起一阵蓝色的幽光,冲着众人而去。 红白交相互错着的身子,虚弱而晃荡,慢慢地靠近着那熟悉的悬崖。 难道所有跟随自己的人都落不到好下场吗?难道这就是自己一直向往的极乐世界的开端,普度众生的愿景?难道这就是菩萨所说的苦难,可为何自己受苦要让别人搭上性命,佛说众生平等,可为何自己在佛法中却找不到分毫? 杨伟对此非常嗤之以鼻,无奈白了对方一眼后,于是又找烧烤师傅点了一份鸡柳。 那几个家伙可是说过要帮自己拉来不少同学,拿了钱要是不做事的话,哥放学在门口堵他们去。 数万散修撤离了这片上品灵石矿脉,他们并没有立马就离开,而是在离这片矿脉的十数里的地方安营扎寨了起来,想让这些穷的丁当响的散修放弃这片矿脉是不可能的。 两个造气境中期,加上一个神秘莫测的萧辰,他翻不起丝毫浪费。 在路边寻了一处僻静地,将那马季的尸体用草席一卷,直接埋在一棵歪脖子树下。 “额……”伊山雪先是一愣,然后从自己的包包中取出一瓶矿泉水。 姜南秋上一世到底在丞相府和赵王府住了好几年,心中忍不住点头点赞,这个刘美人看起来也不是傻的,反而很是聪明。 我从地上爬起来,心里骂了声草,狠狠吐了口吐沫后,我猛然冲向武隆。 姜南秋又拿来消毒的药酒给伤口消毒,感觉伤口周围的肌肉都紧缩了,大概很疼吧?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受伤之人,却撞入了一双冷冽如冰的眸子里。 “你打死我算了,反正也不能过了。”孟氏也往前凑,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大家纷纷上前拉架。 “是吗?那,我是不是打败了第一百名,就能够成为一百名,打败第一名,就能够成为第一名?”骢毅流露出了贪婪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江引尘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赵玉彦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姐姐明知这边有人要斗杀,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笑祖莫说笑,为免天下大乱,你今日还是留命于此吧!”吴起拔出佩剑,直视陈澈,凛然不惧。 第五百九十八章 情牵分真伪 嘉昭十五年,三月十七日,黛玉院。 这一日对贾家东西两府,都是不寻常的一天。 因为三月十八日,便是嘉昭十五年会试开考之日。 按照大周春闱礼矩,入试会试的举子须在十七日晚,便经核对盘查,正式进入贡院锁关。 举子们在贡院休憩一夜,等待十八日清晨会试开考。 所以,贾琮作为雍州应 露儿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略一迟疑,便将梳子放到她手中,退了下去。青儿用微微颤抖的手抓紧了梳子,凑近了三少爷的头发,勉强挤出一个笑攸哥儿……我有好些日子没给你梳头了……”说着便红了眼圈。 “想说是我的错便大声说,拐弯抹角地说话累不累?你们都是好的,都委屈,我倒成了恶人了。”韵琳不满地撅着嘴,睨了花溪一眼。 花溪笑着捏了捏木犀的脸,这孩这段时间吃的好睡的好,胖了许多,人也活泼了,一张瓜脸变成了圆脸,肉嘟嘟的,花溪见着了总是忍不住捏一把。 乍一看,火融嘴角挂着从容淡定的笑意,而毛庆方面无表情,只是身上那长袍胸口的位置上多出一道长长的裂口。 我仔仔细细地看着血滴所过之处,结果,我一眼就瞅到了一个带着斑斑血迹的人影正在冲着我欲再度抛掷飞镖。 考虑再三,她终于下了决心:“二叔,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的,咱们回去吧!”再怎么说,跟着二叔总比受人奴役强。 慕修远对上她飘来的目光,尴尬地别过脸,支吾了一声,“没事,这路有些咯脚。不过不碍的,我皮糙肉厚,继续走吧!”脸已经红了半边,还好夜色暗沉没被人察觉。 在这片弥漫着异能量的星域,即便是皇级强者,也无法发挥出本身实力的三层。 他四十多岁,还算年富力强,亦是一位有识之士,但刘备并没看到他信息卡上有天赋,并未予以高位,但该有的尊重没落下。 卢修斯心里更拧巴了,这雄性是在潜移默化地暗示:他很粗鲁吗? 此时的孙才正嫉恨上次沈夫人的嘲讽,眼见沈成吃瘪,恨不得再加一把火。 在这正堂内,聚集的不少人,一个个神情狰狞,彼此间是争执不休。 如果制片人对自己的影片被定为r级有异议,可进行申诉,那就是交给另一帮人再重新定级,如结果还是r级,那制片人就只能拿回家给导演和剪辑师重新剪辑,再次送检,直到过审。 听到他的尖叫,周围的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了过来,他们很想看看,古玩街准备如何处理人类之间的矛盾。 正当她终于说服了自己,微微松了口气时,下一秒,耳畔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陈宫摇头一笑,并无赴死之情,背负双手迎着门外那森森甲士而去。 合肥城前没有足够列阵的地方,大军倾巢而出,需要耗费大量时间,足够被侦察到。 穆芸儿是要给伴侣镇场子的,专门挑了华丽的服饰,项链,头饰,手镯,都带上。 如果说之前包船王凭借一己之力,拉高了九龙仓两倍有余的股价的话,那么当这些食人不吐骨头的投机者进场后,没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就硬生生的把40元一股的九龙股价,拉到了六十元。这完全就是投机者的行为。 第五百九十九章 春闱初惊魂 伯爵府,贾琮院。 姊妹们用过早食,像迎春这样的长姐身份,少不得要操心,又把贾琮入场的东西,再仔细看过一遍才放心。 湘云的性子只是爱热闹,心性都还未定,还没迎春黛玉这般情牵体贴之念,也没宝钗情思百转的情怀。 至于邢岫烟最懂知足常乐,贾琮考箱里放了自己做的软枕,她便已心满意足,再无其他 如往日一般在床上躺下,夜阑雨用黑色的蚕丝蒙住了她的眼睛,出其不意在她后颈点了一下。简禾的头软软地歪到了一侧去。 微弱的灯笼光芒下,明月正披着一件衣服站在房门口,不时东张西望,缩着身子,似乎又冷又怕被发现。 汽车停在距离庄园一百多米的地方,两名挎着自动步枪的警卫走向宝马车,手指放在扳机护圈上,以保证随时可以击发。 两边的肩铠则打造成了带着尖刺的形状,上面镶嵌着柳钉形的金属螺帽。包括胸甲、裙甲、臂铠、腿甲在内的所有部分,由七十多块金属片紧密的结合延伸,组成了这具三点五米高的漆黑甲胄。 但感觉是不会错的,所以,在关键时候,这人应该靠得住才对,倒是可以私下里联系一翻。 夜紫菡淡淡的挑眉,扫了夜陆一眼,便垂下眼帘,看着面前的地面,一副不愿意搭理的模样。 原来失去一件和自己栖身相关的东西是那么痛苦的事情。原来自己的坚强就是一张脆弱的白纸,终究会被风吹破。 屠雪坐落在一片浩瀚烟波的湖泽边上,虽然位置比较偏,但是百姓之多、规模之大,堪比隶州的首府,也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大城。 a2毫不犹豫的回答在林艾的意料之中,毕竟她的性格使然,对一切都莫不关心。 穆家当家人是穆羽老爷子,但是穆家最出名的还是要看穆桂英。而今天穆桂英回门了。 叶离没有送他们,事实上她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想坐下来,一动不动。 云曦本来收到二婶发来的信息,想要早点回家的,对上他一脸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她到底没有死成,又一次夜里,大姐发疯的打她之后,失手将她推到墙上,她一点力气也没有,或者本来也没想到要用手挡一下或是撑一下,就那么撞过去,头撞破了,血流不止,到底惊动了看守的狱警。 待到尘烟散去的时候,那两只被命中的虫子身上已经被巨大的豌豆给镶嵌了进去。 按照马肃的说法,北面那个名为孔令军,并非出自灵渊重城占据灵峰,有化神真人坐镇霸主门派。 也是人族大能和灵渊重城的大势力,对试剑大会上表现出彩者的褒奖。 科研室中的工作人员们纷纷的大松了一口气,经过了一夜的奋斗之后终于是将那医疗仓给制造了出来。 这是在村中流传千百年的传说:神龙隐于幽龙潭,待其沉睡。当旱灾到来,村子的氏族以寻龙为使命,每逢荒年,便派出一人前往幽龙潭唤回神龙。但寻龙路途艰险,并且过往的寻龙者,虽唤回了神龙,却没有一人归来。 蓝星这多年的发展下去,蓝星之上的资源开始出现了匮乏的情况来。 萧阴玉不再说话,任凭萧云从一路抱怨着,跟随自己一同来到公子堂前。 那老者却又是一脸的鄙夷——就你这几号人,还惦记着那数十匹马呢? 第六百章 抡才问铮心 嘉昭十五年,三月三十七日晚。 神京东城,贡院。 当第一批拜谒主考的举子进入贡院正堂,领路的贡院小吏,大声唱报出第三名主考官的名字。 几乎震惊在场所有的举子,因为他们在皇文诏书之中,得知的第三名主考是礼部右侍郎黄宏沧。 但是,如今第三位主考,却变成户部右侍郎徐亮雄,这到底是怎么 贺郑心中将这个缺陷记住,看来敏捷的提升得提上历程了,至于是直接使用属性点,还是通过针对性的训练来提升,之后再说了,现在的关键是解决面前的问题。 每年年初的头一个月,赵王宫永远是手忙脚乱,宫中舍人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是有数不完的东西需要运筹。 “你好像也没有舞伴是吧?”楚亦欣看着徐佐言就像个腼腆的大男孩一样,不禁温柔的笑了笑,询问道。 整个广场顿时一片哗然,孔雀学府从未有过破格录取的说法,就算八皇子这种天潢贵胄,也必须经过三关测试才能够被允许加入。 春天,春天在过去的草原上都是他们自己部落与部落之间杀伐征战的时节。何况汉人已经许多年不曾出塞,为何如今会大举兴兵出塞? 那侍卫接过钱,将门打了开,广致、广敖两人连忙进去。二人刚一进去,便有几名侍卫过来,问道:“来探人的?和我们来吧!”两人赶紧跟了过去。 陆峥却把王乾坤的话语记在心里,半仙尊神通,其实也就是帝皇九重境界,半只脚踏入仙尊境界的强者所创出的神通。 根据古老的传说,洪荒十大灵根,可是都相当于帝皇境界的存在,其中世界之树最强,全盛时期比起来洪荒之主都要厉害一些。 十天后,炼气第九层,贺郑吸纳灵气越发熟练并且得心应手,修炼的速度一直在提升着,仅仅就每天的修炼效率来说,寻常的修炼天才根本无法和贺郑相比。 看来关键还是涉及到那“扭曲之意”了,仅仅15%的进度,却是让他的【扭曲之拳】突破到了第二层,果然到了他这个层次,“意”显得更为重要了么? 张璃看着弟弟那苦涩而又难受的面孔,径直的上前,拥抱住了自己的弟弟,抱了一会之后,两人才分离开来。 傅凌琛久久的站在门口,直到手机铃声响了第三遍,他才回过神接通电话。 但是,如果你在欧美人得寸进尺的时候,几拳把他狠狠揍得哭爹喊娘,让他认识到你的厉害以后,欧美人事后不仅不会对你产生仇恨,反而会尊重你赞美你,承认你的的独立和尊严。 “开平王的儿子代表开平王府北伐去了,至于孤这老丈人的身体……勉勉强强,估计以后也不能再带兵打战了。”朱标如实回道。 对于这情况古君邪也是知道,冰火两仪眼深处的神性与神威肯定是越恐怖的。 张瑞对付骷髅兵的手法很粗糙,没有什么美感,但是他的力量大呀,而且那神乎其技的速度也让带队的教官们不可置信。 “既然你们不来,那我来便是!”刘卫说着,翠竹剑出现在了手中,缓缓朝着三人走去。 “将他们一家三口在城中安顿好,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了,你亲自教导他修行。用心教,教不好扒了你的皮!”刘卫道。 朱标主动上前附着马皇后坐下,并恭恭敬敬地站立在一旁,重新将那木盒子打开,捧着传国玉玺送到了马皇后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