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幽》 病死 病死 周清从来不知道活着竟会如此痛苦。 她得了天花,高烧不退,浑浑噩噩躺在床上,面颊深陷,瘦成了一把骨头。 门外传来中年妇人响亮的声音,“你们家那个病婆娘还没死?天花可是脏病,就算断了气也得赶紧烧了,否则沾上晦气,谁都跑不了。” 说话的是邻居吴大娘,周清自认从来没有对不起吴家的地方,甚至还在吴大娘病重时,自掏腰包给她治病。 升米恩,斗米仇。 周清一开始不信这话,总以为与人为善就会得到福报,但人心最是复杂,与她所想的全然不同。 两眼涌出浑浊的泪,她颤抖不停。 婆婆罗氏语气带着埋怨,开口道,“我儿子倒了血霉,才会娶了这么个水性杨花的贱人,好吃好喝养着她跟孽种也就算了,临到死还不放过我们,真是造孽!” 周清愣了一下,她想起才四岁的儿子,眼泪落得更凶。 要是她死了,铮儿怎么办?罗氏肯定不会好好对他,罗豫看似温和,实际上却生了副铁石心肠。 砰! 周清摔在地上,她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慢慢往门口的方向爬去。 院子里的罗氏跟吴大娘听到了动静,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只见门板缓缓开启,满脸脓包面容狰狞的女人探出头来,有气无力道,“婆婆,我马上快不行了,您好好对待铮儿,求求您,就当我求您了!” 周清使尽全身力气磕头,泥地上满是沙砾碎石,殷红鲜血丝丝缕缕沾在地上,蜿蜒如小蛇般顺着她的面庞划落,配上溃烂流脓的疙瘩,这副模样跟恶鬼没有任何区别。 罗氏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浑身竖起寒毛,往地上啐了一口,“贱人,你还不赶快进去,是不是想把病气儿过到我身上?真恶毒,就你这样的毒妇,哪配有儿子?我劝你别太着急,等你死了后,那个小杂种也会下去作伴的……” 口中涌起一股腥甜,周清撕心裂肺的咳嗽着,吐了口血出来。 她瘦的厉害,眼睛瞪得更大,满是哀求望着罗氏。 吴大娘嫌弃周清脏,刚才就贴着墙根儿离开了,罗氏冷哼一声,回房去哄着外孙子。 天黑前,罗豫进了家门。 他是大理寺的录事,从八品,每月拿到的俸禄有二两纹银,看似不少,但却必须四处打点,日子自然过的捉襟见肘。 贫困交加,周清只能去当个洗衣妇,哪想到浆洗衣裳的主人得了天花,她手上破了皮,也染上了病症。 罗豫站在柴房门口,他面容平静,盯着女人动也不动的身子,脚下仿佛生根了一般。 周清似有所感,缓缓睁开眼,浑浊的泪水不断滑落,她哀求道,“阿豫,我就铮儿一个孩子,求求你照顾好他,求你了。” 这一句话,就已经将她积攒的力气耗费大半,周清两手撑地,半晌也没有得到回答。 “你我夫妻一场,就当我求你,还不行吗?” “好。”罗豫终于点头,凤眼晦暗不明,让人分辨不出他的想法。 心中牵挂已了,女人嘴角带笑,身子软倒,就这么断了气。 周清死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发现竟然一直逗留在小小的土台上,走不了,逃不脱。 人家常说,鬼魂舍不得俗世的家人,会在望乡台上再看一眼,难道这里就是望乡台? 跌跌撞撞爬到土台边上,她低头往远处望,发现雪白云层不断翻涌,竟然出现了罗家的景象。 她看见自己的尸首横在地上,罗母到底是个妇人,即使平时嚣张跋扈,对于死人还是有些发憷的,她站在旁边,瘦长的脸带着厌恶,哆哆嗦嗦问:“那个病鬼死了,尸体该如何处置?” 罗豫读的书不少,比普通人多些见识,他顿了顿,说:“天花是脏病,得把尸体烧成灰,否则可能会传染。” 人死如灯灭,周清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后事,但她在世间唯一的牵挂就是罗铮,她四岁的儿子。 当初是罗豫逼着她生下这个孩子的,铮儿叫了他四年的爹,整整四年,就算养只小猫小狗也能有些感情,他又答应了自己,应该对好好照顾铮儿的吧? 心里这么想着,周清却有些没底,罗豫是心软不假,但他却从来没将一丝柔情分到过母子身上。 只见男人俊朗的面庞一片冷肃,从厨房里端了菜籽油出来,倒在周清的尸身上,之后拿出火折子,火焰汹涌而起,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罗母骇了一跳,在尸体被火光吞噬前,她看着女人圆瞪的双眼,不由一阵胆寒。 屋外的浓烟将人呛得直咳嗽,罗铮感觉到有些不对,他飞快地跑到后院,看着整间柴房都烧了起来,罗豫正提着水桶灭火。 “娘……我娘呢?” 罗氏一耳刮子甩在他脸上,常年做活儿的妇人手劲极大,直将罗铮的小脸打的高高肿起,就跟馒头似的。 罗豫皱眉,“母亲,铮儿到底是我的孩子,您别动手。” “什么你的孩子?不过是个孽种罢了,要不是周家人都死绝了,谁会养这种讨债鬼?” 他没吭声,好不容易将火扑灭,男人气喘吁吁,额角上满是汗珠。 此刻周清的尸体已经烧成了灰,柴房经历烈火,变得摇摇欲坠,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因为太过疲惫,罗豫回房歇着,罗母看着儿子的背影,眼神闪了闪。 直接将默默流泪的罗铮扔到了柴房里,小孩从小就不受宠爱,养的十分卑怯,即使被领口勒的面皮紫红,也不敢叫出声来。 罗母用铜锁将门锁好,又取了木板封死窗户,柴房里没米没水,只有一股焦糊味儿,这样的环境对于四岁的罗铮而言,与地狱也没什么差别,他熬不住。 眼里爬满血丝,周清看着儿子缩在墙角,细瘦伶仃的胳膊抱着膝头,小脸上濡湿一片,喃喃叫着,“娘,您在哪里?铮儿好渴,好饿……” 一声叠一声的呼唤,好比最锋利的刀,毫不留情的刺进了女人的心房中,痛不可遏。 周清死死咬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怎么也没想到罗家人竟会这么心狠,铮儿才四岁,这是要活活杀了他! 殷红的泪水滑落,周清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要是她能早点看清罗家人的本性,不再以夫为天,不再事事顺从,现在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不止自己死不瞑目,就连唯一的儿子也遭了难。 云层中的景象并未消失。 继周清尸骨无存后,罗铮也没了,整整三日水米未进,她的儿子是活活渴死饿死的。 罗豫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死了两个拖油瓶,对于整个罗家而言,都算是天大的好事,罗母脸上的喜色根本遮掩不住,哪像是家里发丧的模样? 有邻居问起了周清母子的下落,她便会说上一句:他们娘俩儿苦命的很,双双得了天花,我唯一的孙子没了,老天爷真是心狠。 街坊邻居不胜唏嘘,没有人认为是罗母杀了铮儿,毕竟那可是她唯一的亲孙子,是罗家的根儿,怎么舍得呢? 周清恨啊! 她好恨! 锥心的痛苦让她大喊大叫,痛哭流涕。 时间慢慢流逝,女人从最开始的崩溃变成麻木,毕竟她只是鬼魂,还被困在望乡台上,什么都做不了。 三个月后,数十个穿着麒麟服的锦衣卫来到罗家门口。 看着浑身煞气的人,罗母好悬没被吓破胆,强忍惧意问道,“官爷们来到小妇人家里,有何贵干? 有一人面带笑容,好声好气道,“罗夫人,你外孙今年四岁,并非姑爷亲生,是不是?” 即使这名锦衣卫态度温和有礼,罗母的惊恐依旧没有丝毫缓解,还是罗豫稳得住,问道:“敢问大人是不是为了指挥使而来?” 锦衣卫点头。 罗豫低垂眼帘,读书人的外表让他看起来没有一丝杀伤力,只听他缓缓道,“舍妹的孩儿养在家中,与家人感情深厚,即便指挥使是为了寻回骨血,也不能让我们亲人分别。” 锦衣卫眼含深意,“罗录事,令妹既已婚配,小少爷对她而言就是拖累。” 罗豫斩钉截铁地反驳,“血脉亲情,怎能用‘拖累’二字形容?还望大人海涵,回去与指挥使通报一声,即使他将小宝从家里接走,也是我们罗家的孩子。” 大周朝上至百官下到平民,无一人不惧锦衣卫。这姓罗的看似孱弱,没想到还有几分骨气,为了外甥胆敢跟他们对上。 “放心,我们会将话带给指挥使的。” 说完,就有人进了里屋,将一个四岁大的男孩抱在怀里,这男孩五官端正,轮廓跟指挥使不太相似,也有可能是随了母亲。 锦衣卫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去。 等到人走后,罗母仍没有缓过劲儿来,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颤巍巍道,“儿啊!小宝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罗豫打断,“小宝就是指挥使的儿子,这一点不会有错。” 透过云层看到这一幕,周清不由惨笑。 好!好的很! 罗母杀了她的儿子,罗豫又让外甥顶替了铮儿的身份,去享受荣华富贵,她真想把他们的胸膛剖开,看看心肝是不是黑的! 周清越想越是悲从中来,不由掩面痛哭,“如有来世,我定要报仇!如有来世……” 重生 重生 周清不知道自己在望乡台上呆了多久,自打儿子死后,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完全失了生机,即使云层不断翻涌,罗家人遭了报应,她的眼神依旧死寂,没有半点波澜。 大概是太累了,她闭上眼,睡了过去,以为自己就要魂飞魄散。 哪知道再次睁开眼,周清发现她正趴伏在桌面上痛哭,眼泪将袖口打的湿潮潮,原本形状姣好的一双杏眼,现在又红又肿就跟核桃似的。 罗豫站在门口,斯文的脸上露出一丝懊悔,走到妻子跟前,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哑声道,“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了,清儿,是我鬼迷了心窍,对不住你。” 以手掩面,女人并没有哭出声来,但两行清泪却顺着指缝滑落。 周清的记性虽然不算绝佳,但此刻发生的这一幕却深深印刻在她脑海中,也是造成她身死子亡的根源。 昨夜她糊里糊涂被人强占了身子,等到醒来,才发现事情是夫君一手促成,当时周清心如死灰万般悲苦,竟然闹到罗母面前,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以至于后来她怀了身孕,罗母一口一个孽种,还把她的铮儿活活饿死。 望乡台上看到的景象历历在目,周清眼底翻涌着恨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四年前,难道是佛祖看她太过凄惨,终于显灵了? 不管到底是什么缘故,能活着就是好事。此刻周家还没有家破人亡,甚至铮儿也未出世,一切都还来得及。 用力咬了下舌尖,她放下手,露出红肿的眼眶,配着不带一丝血色的小脸儿,分外惹人怜惜。 周清并不打算像前世那样大吵大闹,她要让罗豫,乃至于整个罗家付出代价,就必须得到他们的信任,而后才能趁其不备,彻底报仇。 盈满泪意的眸子直直觑着眼前的男人,她扯着淡青色的袍脚,声音又轻又哑,“妾身已经不干净了……阿豫会不会嫌弃我?不要我?” 看到女人如此柔顺的模样,罗豫松了口气,伸手将周清搂入怀里,“清儿千万别这么说,你为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我怜惜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 沾满泪痕的面颊贴在他胸膛上,能听到平稳的心跳声。 周清眼神冷漠,她恨不得把罗豫的心给挖出来,为惨死的铮儿祭奠,像这种无情无义的禽兽,要是还能安稳活在世上,天理何在? 泪水打湿了衣襟,感受到濡湿的衣料,罗豫心头也不免升起悔意,他是不是太冲动了,即使昨夜成了事,清儿也不一定会怀上孩子,要是肚子没消息的话,难道还要借一次种? 心绪烦乱纷杂,罗豫也没有耐性继续安抚,敷衍几句便离开了卧房。 等到人走后,周清坐在妆匣前,看着铜镜中模样娇美的女人,她唇角微勾,轻轻笑出声来。 难以启齿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粘腻冰凉的感觉让她十分难受,但心里却无比舒畅,毕竟再过不久,铮儿就会托生在她肚子里。 她的儿子上辈子只活了不到四年,女人死死咬牙,心中暗忖:这一世她从地狱里爬出来,就算拼了一条命,也要好好护着孩子,让他平安渡过一世。 去后院打了井水,她洗了把脸,隐隐约约听到了门外的声音。 “娘,您看看大嫂,天天哭丧着脸,简直晦气极了,要是让周家人看到,说不准还以为咱们欺负了她。” 即使隔着一层门板,周清也知道说话的人到底是谁——罗豫的亲妹妹,她的小姑子罗新月。 记得还在望乡台时,锦衣卫来到罗家,将罗新月生下的孩子抱走,去到指挥使那里享福,虽然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但那也怨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 他们被荣华富贵眯了眼,连锦衣卫都敢欺瞒,也不想想那位指挥使掌管北镇抚司,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敢招惹他,还真是活拧歪了。 说起来,罗新月之所以会早早生下来一个儿子,是因为她跟长夏侯府的庶子吴永业偷偷相会,本以为能嫁入高门,麻雀换了凤凰命,但哪想到吴永业满嘴谎言,隐瞒了自己早已娶妻的事实,要是罗新月再跟他接触下去,少不得会落得名声尽毁,充作妾室的下场。 上辈子周清不愿意让自己的小姑子吃苦,得知她私定终身,赶忙将事情告诉罗豫,后者棒打鸳鸯,直接将罗新月嫁了,这才让妹妹过上好日子。 但在罗新月眼里,周清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不希望别人过得好,这才毁了她的前程。 好心被当作驴肝肺,这一世且让他们自己折腾,她倒是想看看,罗新月能不能凭着肚子嫁进长夏侯府! “你跟她计较什么?哭几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周家开了香铺,每月能送十两银子呢,要是把你嫂子得罪了,屋里头的胭脂水粉也别要了。” 罗母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微胖的脸上满是笑意,根本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 罗新月扯着她的胳膊撒娇,母女两个说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提着篮子出了门,表面上是去集市逛逛,实际上却是跟吴永业见面。 周清不由冷笑,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罗家人全都是一副德行,自私自利,为人刻薄,爹娘心疼她,每月给十两银子做贴补,没想到尽数被罗母占了去,她一文见不着,倒被罗新月花了大半。 想起那女人用她的银子涂脂抹粉穿金戴银,周清心里就堵得慌。 用湿布敷了敷脸,人也看着精神了些,她这才走到厨房,帮罗母打下手。 “清娘,你跟阿豫闹什么别扭了?竟哭了一早上?”罗母问。 上辈子过的那般凄惨,周清可不会再犯傻,把自己被人奸.淫的事情说出口,让罗母做主。 毕竟在罗母眼里,她那没种的儿子千好万好,绝不会有半点错处,都是自己水性杨花,缠着别的男人,这才失了贞洁。 嘴角强挤出一抹笑,女人眼底却带着黯然,“婆婆,都是清娘没用,嫁给夫君都半年多了,肚子竟然一点消息也没有,方才心里难过,这才哭了许久。” 说话间,周清又红了眼眶,她的相貌本就生的无比娇艳,哭起来就跟枝头娇蕊般鲜嫩,若非如此,当时罗豫也不会一眼就看中了她,巴巴地上门求亲。 “这才没到一年,你也不必心急,过阵子去庙里拜拜,说不定就能有信了。” 罗母虽然盼着孙子,但周清已经因为此事哭了一晌午,要是继续哭丧,好好的福气都被折腾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死了人,呸!什么东西! 见婆婆如此“慈和”,周清面上万分感激,轻轻点头应了,这才继续做活儿。 此刻罗豫并不在家中,他已经去了大理寺,等到太阳快下山时才会回来。要不是昨晚做了亏心事,今早也不会耽搁那么长时间。 周家的香铺规模虽然不大,但到底也能称得上殷实,周父摆弄香料足足几十年,各种香料经过他手,仿佛焕发生机一般,散发出馥郁的香味。 周清没有将父亲的手艺完全学会,但好歹也有几分涉猎,不过罗家贫寒,维持生活已是勉强,根本买不起香料,她这才慢慢将调香搁置了。 寻常人家一日只吃两顿,罗母是为了给儿子补身,这才炖了一锅鸡汤。周清昨晚被折磨了一夜,早饭又没吃,肚子饿的咕噜噜直叫唤。 周母只当没听见,手里拿着蒲扇,坐在炉子前头慢悠悠的扇着。 “婆婆,我有些肚饿,家里可还有饭食?” “蒸笼里还有半个冷馒头,先垫垫肚子,等阿豫回来咱们再一起吃饭。” 周清早就知道罗母是什么德行,她眼里只有罗豫跟罗新月一双儿女,她这个儿媳妇即使嫁进了罗家,也是外姓人,饿不死就行了,花银子也是浪费。 轻轻抚着平坦小腹,周清问,“婆婆,月初我娘送来了十两银子,说是贴补给我的,您能不能匀给我点,让我去街上买些吃食。” 听到周清要钱,罗母就跟吞了苍蝇似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难看,“街面上的东西不干净,还不如在家里吃,再说了,饿一顿也饿不死,还真是娇惯。” 秀眉挑高,她叹了口气,“您别生气,我不去街上买便是,反正香铺离咱家也不远,我正好回去瞧瞧。” 说着,周清作势往外走。 罗母心里咯噔一声,攥着的蒲扇也掉在地上,要是这女人真回了娘家,将银子的事情说出口,周家人哪还会往这儿送钱? 思及此处,罗母仿佛被割肉一般,难受极了。 “你先等等,我这还有点散碎银子,先拿去吧。” 听到这话,周清突然转身,小脸上露出明艳的笑容,眼疾手快的将罗母的荷包一把抢过来,打开看了看,发现里头只有五两银,即便不多,但蚊子再小也是肉,自己拿走总比留给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强! 安神(捉虫) 安神(捉虫) 周清手里拿着荷包,快步走出罗家。她现在最想见到的就是爹爹娘亲,上辈子周家在她怀有身孕的一年里飞速败落,父兄殒命,母亲席氏也得了重病,缠绵病榻几个月,终于撒手人寰。 想起分别多年的亲人,她眼圈不由泛红,鼻间也涌起几分淡淡的酸涩。 现如今周家香铺未曾被人烧毁,哥哥也没有被诬蔑杀人,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她定要好好护住血亲,不再像上一世那般,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因为思亲心切,周清也顾不得买吃食了,直接赶往香铺门口。 周家香铺位于主街,店面并不算大,但摆在架子上的香料种类却不少,有的价格便宜,有的分外贵重,要不是这些价值千金的香料被一把大火尽数烧毁,周家也不会倾家荡产。 门口站了个迎客的伙计,身量不高,干巴瘦的模样就跟柴火棍儿似的,一看到周清,马上热情地迎了上来: “姑娘回来了!快进屋,老爷夫人方才还念叨着您呢,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还真是巧了!” 伙计名为于福,是周父的小徒弟,在调香上虽然没有什么天赋,但却生了一张巧嘴,哄的客人心花怒放,讨钱买了不少香料。 周清笑着点头,她掀开帘子,快步走到了后院,刚一偏厅,就看到席氏手里端着茶碗,小口小口的抿着,厅里的铜炉中溢出丝丝缕缕的青烟,她闻了一下,发现是炉里点的是丁香。 席氏听到脚步声,一抬头,看到周清站在门前,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透出浓浓喜色。 “清儿,你怎么回来了?” 看到母亲年轻许多的容貌,没有病重时的死气,周清霎时间红了眼眶,薄薄水雾积聚在杏眸上,配上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让人十分心疼。 席氏拿出帕子给她擦泪,“好端端的哭什么?是不是罗豫为难你了?他要是做了错事,就让你哥哥教训他……” 心头激荡,周清浑身都在轻轻颤抖着,她忍不住扑倒在席氏怀中,呜呜哭出了声。 席氏一挥手,屋里伺候的婆子就退了下去,她皱眉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娘说说?” 周清泪盈盈抬眼,犹豫着该不该将罗豫做下的恶事说出口,要是说了的话,母亲怕是立马会让她和离,如此一来,还怎么报仇? “没什么,就是想您了。”周清一边擦着眼泪,肚子一边咕噜噜直叫。 席氏哭笑不得,“你都多大的人了,竟然还饿着肚子回娘家。” 周清坐在圆凳上,抱怨道,“您有所不知,哪是女儿不愿吃饱?而是罗家只剩下冷馒头,我吃不进去,便寻思回来吃点好的。” “我不是每月都往罗家送十两银子吗?那些钱可不少。” 周父跟席氏只得了一子一女,对于小女儿周清十分疼爱,在大周朝,普通的三口之家,每月花一两银子便能过上不错的日子,现在她给了十两,罗母竟然这么对待清儿? 周清不愿再让罗家人占便宜,她眼神闪了闪,说,“您给的银子全都落到了婆婆手里,女儿一文钱都见不着。” 她言语中透出浓浓的委屈,配上通红的眼眶,席氏心疼极了,“我去找罗母理论理论,做人可是要讲良心的,咱们家虽是商户,但又不像前朝那般低贱,你哥哥马上就要参加会试,若中了贡士,不一定比罗豫差,明显就是他家高攀,竟然还这么对你。” 罗家人的心肝早就黑透了,对于他们,周清早就不抱有任何期待,她拉着席氏的手,轻轻劝道: “娘,您不必去找婆婆,以后只要把银子直接交给女儿即可。” 席氏有些犹豫,“你嫁给了罗豫,就是罗家人,要是不将私财拿出来,女婿心里怕是不会好受。” 罗豫到底是什么想法,周清根本不在意,反正只要周家香铺一直开着,罗家就不敢闹的太过分,否则跟家底殷实的亲家撕破脸,他们也讨不了好。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周清转移话题,问: “我爹呢?” 席氏叹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房,说道,“他在屋里歇着呢,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直觉得心胸郁结懑闷,喝了几幅汤药也不见好。” 周清心里咯噔一声,想起上一世周父暴毙而亡,就是因为心气郁结,她原本以为这毛病是周家败落后才患上的,没料到此刻已有端倪。 心不在焉地喝了一碗莲子粥,她起身往书房走去,刚推开房门,就看见周父坐在案几前,手里拿着一本香谱,仔细研究。 “爹。” 听到女儿的声音,周父将书本放下,儒雅的面上露出笑来,“清儿,你怎么回来了?” 周清站在他面前,一把将香谱抢过来,小脸儿上带着不满,咕哝道,“娘都跟我说了,您心口憋闷的慌,就该好好休息,非要看这香谱作甚?” 知道周清在担心自己的身体,周父解释说,“香谱上记载了一味香药,名叫丁沉煎圆,将香料做成鸡头大的圆子,放在口中含服,就能调顺三焦,治疗心胸痞满之症。” “是么?”周清随手翻了翻纸页,她坐下来,将丁沉煎圆的方子记下来,打算回到罗家慢慢研究,毕竟香药是要吃进肚子里的,可不能有半点差错。 在抄录方子的时候,她又看到了一种安神香,也能缓解郁燥,平复情绪。 “要不是您先试试安神香?我给您调。” 周父的书房中放了不少香料,周清跪坐在香几前,从香瓶中取出香勺,将米泔浸泡过的地榆,玄参等物碾碎。 这只香勺是新的,用上好的竹子打磨而成,按理说不应该有倒刺才对,偏偏勺柄划破了她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滴在了香料上,指尖传来阵阵刺痛。 周父见状,赶忙让下人拿来金疮药,给女儿上药。 大概是上辈子经历了太多磨难,面对这小小的伤口,周清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道:“爹,您快点把安神香调出来,我以前没闻过这种香料,也不知是不是真有安神的奇效。” 周父拿她没办法,只能换了香夹,继续调香。 因为调制安神香的香料颇有些贵重,即便沾了血,周父也不忍心将东西全给扔了,只得继续,他将香料点燃,不过片刻功夫,书房中就有一种清淡素香弥散开来。 周清重生不到半日,原本胸臆中还积聚着不少怒火,但在嗅到安神香后,心绪竟然慢慢平复下来。 “这安神香的确特别。”她不由赞叹。 周父微微摇头,他紧紧皱眉,口中念叨着,“不应该、不该如此,之前我调过安神香,分明不是这种味道,功效也远远不如,难道今日的香料品质极佳?” 开了几十年的香铺,周父辨识香料的眼力绝不会差,他仔细看了几次,都没发现地榆玄参等物有何不同,唯一的变化,就是清儿指尖涌出来的血珠。 还是说掺入人血,安神香的功效就会成倍增长不成? 周清也想到此处,她低头看着自己被白布裹住的手指,试探着问,“爹,是不是女儿的血?” 周父面色严肃,“不管是不是,此事你千万不要跟外人提及,最好烂在肚子里,可记住了?” 大周朝用香料的人家不在少数,更何况周家香铺还开在京城,她打小儿就清楚周人对香料的看重,若是自己的血真有安神的功效,恐怕是祸非福。 闭了闭眼,她不由想起自己的魂魄呆在望乡台的那段时日,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所不同。 周清实在是琢磨不透,便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她在娘家呆了一个多时辰,赶在罗豫前头回去。刚一走到门口,就看到了罗新月。 她这小姑子走起路来,略微有些艰涩,好像受了疼似的。 联想到昨晚可怖的经历,周清哪会不知罗新月究竟做了什么?怕是已经与吴永业生米煮成熟饭了。 “新月。”她唤了一声。 罗新月骇了一跳,慌慌张张回过头,在看到周清时,脸色变得分外难看,眼底也藏着一丝心虚。 “嫂子,你怎么在这儿?” 周清眼尖,扫见她脖颈处的红痕,她上辈子因为担心罗新月受了欺辱,将此事说了出来,此刻只当没瞧见,慢吞吞开口,“我肚子有些饿了,上街买了点吃食,顺道回了香铺一趟。” 顿了顿,她接着说,“你呢?我记得新月早些时候便出了门,没想到回的这般晚。” 罗新月生怕自己做出的事情被周清戳破,她怀里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颤声说道,“我在街上胡乱逛逛,没想到忘了时辰,这才晚了些。” 悔意(捉虫) 悔意(捉虫) 周清慢吞吞点头,从罗新月嘴里说出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手心按着门槛,她回眸一笑,问,“新月怎么还在外面站着?天色晚了,千万别着凉。” “这就来。”罗新月应了一声,快步追上,她看着面前女人纤细的腰身,就跟河岸边上的柳条似的,风一吹就轻轻摆动。 先帝好细腰美人,上行下效,不管出没出嫁的姑娘都会刻意少吃些饭食,或者用布条将腰腹处勒紧,显得腰肢纤细。 但周清却不同,她母亲是南方人,骨架子本就生的小,身量纤侬合度,即使没有束腰,那一抹弧度仍然十分显眼。 罗新月眼底透着浓浓妒意,跟着她身后进了家门。 罗母听到动静,从厨房里走出来,伸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眼珠子直盯着周清看,想要将五两银子讨回来。 对于这个婆婆的心思,周清明白的很,她帮着罗母端菜,往厨房里一趟趟走,后者张了张嘴,根本没有说话的时机。 过了不到一刻钟功夫,罗豫就回来了。 他定定的站在厨房外,看着来来回回奔忙的女子,整颗心都被后悔给填满了。他不该这么糊涂,就算没有孩子,也可以从同宗的子侄辈过继,他是疯了才会逼着清儿借种。 罗豫闭上眼,俊秀面庞上露出一丝痛苦,罗母扫见儿子站在门外,赶忙走出去,低声嘟囔,“你媳妇太不像话,从我这拿走了五两银子,你得好好教训她。” 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罗豫一清二楚,他的薪俸全都用来上下打点,家里的吃穿用度花的都是周家的银子。 他觉得羞辱,白皙面皮陡然涨红,“娘,那些钱本来就是岳母贴补清儿的,儿子没法要。” 罗母不高兴了,“她既然嫁到罗家,就是罗家人,哪有小辈存私财的道理?” 罗豫只当没听见,他走到厨房里,坐在周清身旁,鼻前嗅到了一股浅淡的兰香,虽不浓郁,却十分好闻。 低垂着眼,周清不想露出马脚,她给罗豫盛了碗鸡汤,笑着道,“阿豫在大理寺整理卷宗,忙了一整日,肯定劳神伤眼,快喝些汤水补补,这是婆婆特地给你做的。” 闻言,罗母难看的脸色稍微缓和了几分。 她的手艺并不算好,炖鸡汤只加水跟盐,鸡肉的口感又老又柴,还有股腥味儿。 上辈子周清觉得罗母糟践东西,从旁提了好几次,说要请个婆子来做活,哪想到罗母勃然大怒,认定了周清嫌弃她,婆媳两个闹的不可开交。 这一世她学聪明了,食不言寝不语,小口小口吃着饭,模样秀气极了。 倒是罗新月忍不住抱怨,“娘,您炖的鸡汤也太腥了。” 罗母撂下筷子,发出啪的一声响,“嫌腥你就别吃,反正是给你哥炖的。” 罗新月的脾气并不好,大声吵嚷起来,罗豫皱了皱眉,眉眼透着一丝疲惫。 他只是小小的录事,白日里在大理寺奔忙,本就劳神,回家后依旧不得安宁,此刻心里生出阵阵焦躁,恨不得马上从粘腻污浊的泥沼中脱身。 飞快地吃完饭,罗豫站起身,从厨房里离开。 周清抬眼,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升起无限的讽刺。 罗豫这个男人,她再了解不过了,冷心冷血又有野心,他为了往上爬,什么都不要,之所以会娶自己,也是因为周家殷实的家境对他有用罢了。 死了一回,周清的思路非常清晰,她知道自己应该劝架,毕竟想要报仇,就得成为一个好儿媳,不是吗? “婆婆,新月不是故意顶撞您的,最近天气热,大家火气也大的很,待会我熬些绿豆水,喝点也能舒服些。” 罗新月丝毫不领情,她咬着牙,直接跑回西屋。 反正吴公子已经答应她,会八抬大轿娶自己过门,等嫁到了长夏侯府,她就再也不用过这种日子! 等罗母吃完饭,周清将碗筷收捡清洗干净,又熬了绿豆汤,每人都送了一碗,最后才提着食盒回到东屋。 罗豫正在看卷宗,屋里点了油灯,光线仍有些暗。 男人今年二十二,五官生的斯文俊秀,身体看起来也有些瘦弱,但在嫁人前,周清完全没想到,她的丈夫会是天阉。 听到声音,罗豫抬起头,眼神紧盯着周清,他双手握拳,手背上迸起青筋。 他知道周清性子好,又爱他敬他,但做出了那种恶事后,生怕她会怨自己。 “清儿。” 杏眼闪了闪,周清低着头,思索着自己该如何报仇。 前世罗豫将罗小宝送到了指挥使跟前,借着这股东风,慢慢往上爬,最后进了内阁。 周清不得不承认,罗豫很有才干,要不是家世太低,他也不会在录事的位置上磋磨这么多年。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但他已经被权势迷了眼,蒙了心,踏着铮儿的尸骨前行,他这么狠。 亏得指挥使拆穿了罗豫的谎言,杀了罗家满门,否则周清甫一重生回来,就恨不得用刀捅死罗母。 将白瓷碗放在桌上,罗豫喝了一口,指尖缠绕着女人的一缕黑发,他眼神灼亮,仿佛燃着火光。 “清儿,我会对你好的。” 这句话,他上辈子同样说过。 周清低着头,小声说,“快点将汤喝完,省的夜里积了食,肚子不舒坦。” 罗豫点头,大口大口的喝着浓稠的绿豆汤,凤眼一直看着她,眨都不眨一下,仿佛稍一挪开,周清就会消失似的。 收拾妥当,周清打了热水在屏风后擦澡。 暖黄的灯火氤氲,能看到女人窈窕的身影,仿佛山间精怪,勾魂摄魄。 罗豫放下笔,呼吸略略有些急促,但下.身却一片平静,没有任何反应。 从少年时起,罗豫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同,他从未来梦.遗过,也无法与女子敦伦。 即便如此,在看到周家那个鲜嫩娇艳的女子时,他依旧动了心,说动了罗母上门求亲。 把人娶过门以后,罗豫不能跟周清圆房,即使妻子柔顺,并没有开口责怪,但心头的焦躁与自尊却将他逼到了绝路。 他让罗家绝了后,他连太监都不如。 嫉恨与恼火不断啃噬着罗豫的理智,但他性情内敛,心中即便掀起万丈波涛,面上依旧平静自若。 水声终于停了,周清换上亵衣,从屏风后走出来。 罗豫站在她面前,长臂伸展,将妻子抱在怀中。 周清浑身僵硬,她狠狠咬了下舌尖,这才遏制住自己将人推开的冲动。 “时候不早了,咱们歇了吧。” 周清扯着罗豫的袖口,说,“厨房里还有热水,洗洗再睡,也能舒服些。” 罗豫应了一声,走到屏风后洗漱。周清站在拔步床前,看着已经被抓破的帷帐,嘴角勾起一丝讽笑。 昨天晚上,指挥使就是在这张床上强占了她,毁了她的清白。 被褥已经换过了,空气中也没有那股腥膻味儿,但周清胸口仍堵得慌,几乎透不过气来。 罗豫走近了,从后面环抱着她的腰,嘶哑开口,“清儿,都是我不好,我知道错了,再过一段时间,我跟娘说清楚,去族里过继一个孩子……”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廓,周清身上骤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没有吭声,罗豫便以为她同意了。 只要再过一个月,她就能确定自己怀孕,铮儿也会回到她身边。 “阿豫,万一我怀孕了呢?”周清道。 听到这话,罗豫浑身一震,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怀孕了是好事,要是真有了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 两人躺在床上,罗豫在周清额头上落下一吻,“睡吧。” 一闭上眼,她脑海中就浮现出在望乡台上看到的一幕,铮儿活活饿死,罗豫却平步青云,呼风唤雨。 到了后半夜,周清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一早,罗豫起身,他就站在床头,黑眸深幽,让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好半晌,男人伸手掖了掖被角。 等到罗豫去了大理寺后,周清才醒过来,因为没休息好,她眼底泛着青黑,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 罗新月看到她从屋里出来,忍不住撇撇嘴,还没等移开眼,就瞧见女人怀里捧着一只木匣子,大概巴掌大小。 “嫂子,你拿的什么东西?”说话时,罗新月脸上带着浓浓的贪婪,她的性子随了罗母,简直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这是我娘前几日送过来的碧罗香。” 罗新月更嫉妒了,罗家清贫,要是周清还没有嫁进来,怕是连荤腥都吃不上,现在虽然好了些,也只能买点头油,这种贵重的香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嫂子,你把碧罗香送给我好不好?” 周清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不成,这香料对身子不太好。” 罗新月根本不信,她眼珠子骨碌碌直转,等到女人走了,蹑手蹑脚地将放在小屋的香料给偷了出来。 红疹 红疹 周清正在房中打络子,即使她不出门,也能猜出罗新月究竟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她那小姑子做人根本没有任何的底线,但凡看上的东西,想法设法都要弄到手,刚才自己放在小屋的碧罗香,此刻怕是已经换了主人。 红润的菱唇微勾,周清杏眼里露出一丝冷意。 她并没有撒谎,碧罗香本身的味道很好闻,有去燥的功效,但要是女子接触的多了,浑身就会起一片片的小红疙瘩,密密麻麻极为瘆人。 罗新月不是爱美吗?要是她看到自己那副狰狞如同恶鬼的模样,表情一定会十分精彩。 正如周清料想的一般,罗新月回房后,就找了只瓷碟,将香料点上。 淡青色的烟雾在屋里弥漫,浓郁的香气涌出来,似枝头盛放的花朵。 女人脸上带着几分迷醉,因待会要去见吴永业,她特地走到桌前,来回转着圈儿,希望身上能多沾一些香气。 从周清那儿得到了好东西,罗新月美得不行,对着镜子可劲儿的照,又拿一只绢花放在头上比了比,想到马上就能嫁到长夏侯府,她就激动地浑身发抖。 打扮了足足半个时辰,她这才出了门。 两人约好在城外的破庙见面。 破庙虽然简陋,什么都没有,但对于偷偷私会的有情人来说,却是最好的去处。毕竟此处位置偏僻,白天根本没人,罗新月好歹也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家,无论如何都得为自己的名声考虑,找个隐蔽的地方见面,也省的被人发现。 快步走出城门,到了破庙门口,她抻头往里看,小声唤道,“永业,你在吗?” 好半天都没有人应声,她气的跺了跺脚,委屈地咬着嘴,却不防被人突然从后抱住。 吴永业亲了亲女人白净的耳垂,哑声道,“月儿,可想死我了,怪不得人家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只一日不见,我的心口都发疼了。” 说着,他将罗新月的手背过来,放在自己胸膛上,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淫.秽。 大多数男子都贪花好色,吴永业更是其中翘楚。 即使家里早就娶了妻,但他对那个脾气暴躁的母老虎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反倒是罗新月这种娇美柔弱的女子,才能激起他心中的怜惜。 面颊酡红的依偎在情郎怀中,不知为何,罗新月突然觉得有些发痒。 从这个角度,吴永业看不到她的面庞,只能扫见一截脖颈。发现细白皮肉上长出两个红疙瘩,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低低哼了一声,罗新月柔声问,“永业,我香么?” “香,我的月儿怎么会不香?”吴永业轻佻的开口,两手按着她的肩膀,将女人的身子转过来。 本想亲一亲那张香甜的小嘴儿,岂料女人一露出脸,他好悬没被吓昏过去。 只见黄豆大小的红疙瘩长在面颊上,有的一片晶亮,里面包着脓水,有的红肿不堪,这副模样让吴永业面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罗新月闭上眼,等着被人亲吻,但情郎久久不动,她直觉不对,睁眼一看,正好对上了男人骇然的目光。 “怎么了?” 她边问边将手放在面颊上,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触感,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两腿一软,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扯着嗓子叫唤着,“我的脸怎么了?永业你救救我,我不想毁容!” 吴永业连连后退,忍不住咽了咽唾沫,他之所以会跟罗新月在一起,并非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贪图新鲜。 眼下她成了这副德行,他恨不得把碰过罗新月的那只手给剁了。 害怕都来不及,哪还能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 “月、月儿,快点回城里看看大夫,万一耽搁了,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吴永业将腰间的荷包拽下来,里面有不少散碎银子。 对上他满含嫌弃的眼神,罗新月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她要的根本不是银子,而是嫁进长夏侯府! 吴永业可不管女人究竟是何想法,屁滚尿流的跑了,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罗新月这才回过神来,飞快往回走。 进城后,她找了间离家远的医馆,挡着脸走进去。 大白天看病的人不少,药童迎到罗新月面上,问,“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我脸上起了疹子。” “你先将袖子放下,让我瞧一眼。” 听到这话,罗新月满心不愿,不过她知道自己的情况耽搁不得,慢慢放下胳膊,浑身僵硬的站在原地。 “妈呀,这女人长得也忒吓人了,简直比讨饭的王二赖子还恶心!” “可不是,看她一眼我今天都吃不下饭。” 周围人说话的声音让罗新月无地自容,恨不得扭头直接跑出去,过了片刻,药童引了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过来,先是察看了疹子的情况,又给她把脉。 “不对,你面上的疙瘩不像是患病,脉相也没有任何问题,不应该啊!” 罗新月忍不住哭出声来,要是这怪病治不好,她一辈子都顶着这么张脸,甭说嫁进长夏侯府了,就连活下去都难。 越想心里越是难受,老大夫又看不出什么,只说让她回家好好休养。 —————— 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响。 周清眼底闪过冷光。 刚才罗新月去见吴永业,这么快就回来,只能说明碧罗香的功效已经发作。没能亲眼看见那场好戏,她不免有些失望。 因为心情大好,她嘴里哼着小曲儿,声音又娇又甜,好像刚冲泡开的蜜水一般。 此刻罗新月冲到罗母房中,抱着她失声痛哭,“娘,女儿毁容了,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看到那张狰狞的脸,饶是罗母活了这么多年,也吓得心惊胆颤。 不过在认出这模样瘆人的丑八怪是她的亲女儿后,她心疼都来不及,连声道,“我的儿啊,你才出去多久,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娘去给你请大夫。” 罗新月拼命摇头,“大夫也没有办法,要是治不好的话,我就不活了!” 周清从东屋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她好整以暇的欣赏了一下罗新月的脸,想到碧罗香的效果最多只能维持个把月,心里暗道可惜。 罗母瞥见儿媳,不耐摆手,“你快回娘家一趟,跟亲家要点银子,给新月请大夫。” 眼底划过一丝讽刺,周清站在门槛处,不紧不慢道: “我身为嫂子,照顾小姑也是常理,不过诊金的数目未明,冒然去找爹娘未免有些不妥,还是先请了大夫再说。”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罗母一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罗新月却不能接受,她面颊扭曲的厉害,死死瞪着周清,骂道,“是你害我对不对?明明以前都好好的,今日……今日我的脸就毁了。” 周清早就料定她不敢将偷了碧罗香的事情说出来,心底暗自发笑,面上却带着委屈,哑声质问: “新月,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是阿豫的妻子,是罗家的媳妇,怎么可能害你?做人可是要讲良心的!” 上辈子周清脾气好,性子柔顺,没少被罗家人磋磨。 她当时总是告诫自己,罗新月是小姑子,理当谦让;罗母是长辈,更不能不敬。周清可以坦坦荡荡的说,她没有半点对不住罗家的地方,偏偏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才会死的那般凄惨。 对上女人冰冷的眼神,不知为何,罗新月没来由有些心虚,她往母亲身后躲了躲,不吭声了。 罗母干笑两声,刚想打圆场,就看见周清面露悲色,缓缓退到院中。 “婆婆,新月对我有误会,要是继续留在家中,她怕也不好受,我还是先回香铺住几日。” 话落,她以手掩面,小跑着回房,肩膀微微抖动,一副伤心至极的模样。 实际上,周清不止没哭,反而笑的无比开怀。 今日之事不过是点利息罢了,根本没让罗家人伤筋动骨,来日方长,仇得一点一点报才是。 收拾了几件衣裳,周清手里拎着包袱,还没等迈出门槛,罗豫就回来了。 男人漆黑瞳仁一缩,用力攥住她细白的手腕,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印子。 “清儿,我知错了,你别走,留下来好不好?” 周清双眼含泪,哭着摇头,“此事与阿豫无关,新月得了病,她觉得是被我害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回娘家待几日。” “阿豫,你一定要来接我。” 罗豫硬梆梆杵在原地,就跟一尊石像似的,他看着妻子的背影逐渐远去,心脏仿佛被人捅了一刀,鲜血淋漓,痛不可遏。 明明清儿只是暂时离开,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最珍贵的宝物? 谢崇 谢崇 周清之所以这么着急赶回香铺,是想要揪出那个背主的狗东西。 前世她失身不久,就有人将店里的仓库一把火给烧了,那些名贵的香料纷纷化为灰土,周父不得不变卖家产来弥补亏空,到了后来,香铺被别人买走,父亲心中郁结难解,也一病不起。 想到不久后会发生的事情,她巴掌大的小脸紧紧绷着,快步进了家门。 周父跟席氏一看到女儿,喜得都合不拢嘴,夫妻俩围着她嘘寒问暖,仔细瞧了瞧,确定周清没有消瘦这才放心。 “哥哥是不是还在书房里?” 席氏点头,面上带着几分骄傲。周席两家都是商户,但她儿子有出息,年仅二十就中了举,这份天资着实不差。 “良玉勤勉,功课一日都不曾落下,你可得跟他好好学学。” 周清笑着应声,眼底隐隐藏着一丝忧虑。她回到了四年前,本以为一切未发生的事情都能逆转,但落在了周良玉身上,事情却变得有些棘手。 周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她哥哥的才学不差,模样又生的斯文俊秀,有不少女儿家对他芳心暗许,偏偏他还没来得及议亲,就因为一位远方表姐丢了性命。 表姐名叫焦茹,老家闹了水灾,父母都没了,一个人跌跌撞撞来到京城,寄住在周家,周清不指望她有多感恩戴德,但总不能恩将仇报,哥哥被害后,她却翻脸不认人,直接成了仇人的小妾。 站在书房外,炙热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她深吸了一口气,等心绪平复下来,这才敲了敲门。 “进来。” 听到亲人熟悉的声音,她喉间一阵干涩。推开雕花木门直接走了进去,眼神贪婪的从清俊书生身上扫过,哽咽道,“哥哥,我好想你。” 周良玉不由一愣,在看到妹妹微微泛红的眼圈时,甭提有多心疼了。他将狼毫放下,轻轻给她顺气,低声哄着,“我就在这儿呢,清儿不哭,你一掉泪,我就难受的很。” 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她止了泪,她眼神微微闪烁,“方才我去见了爹娘,站在门外听到他们说话,好像有位表姐要过来,我不想让外人住在家里。” 周清性情柔顺,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周良玉不免有些诧异,“怎么了?家中的客房不少,就算多一个人也不妨事。” 秀眉紧皱,她脸上带着明显的厌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听到‘焦茹’这两个字,我心口就有些发堵,仿佛跟她是前世的仇人一般,哥哥,你去劝劝爹娘,就当是为了我!” “好好好,我去跟爹说就是,大不了在附近租赁一座二进的小院,到时候你也不必见她。”周良玉好脾气道。 “我不见,你也不能见,咱们俩说好了,哥哥可不能食言而肥。” 女人银牙紧咬,一双手手死死攥着袖口,明显有些紧张。 “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 即使得到了周良玉的保证,周清心口仍似压着一块大石,憋闷的很,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兄妹两个一起走到堂屋,席氏冲着他们招手,面上带着几分黯然,“我有个表侄女,家里遭了难,一个人好不容易才到了京城,今日往府里递了信,日后就住在咱们这儿可好?” 周清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十分难看,她扯了扯嘴角,没吭声。 “娘,儿子已经到了议亲的年岁,表妹又未曾定亲,要是住在家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不会传出什么闲话来。”周良玉主动开口。 周母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儿,她虽然疼惜茹儿,却也不是那等糊涂的性子,总得为孩子的名声考虑一二。再说了,茹儿身上还带着重孝,寄人篱下,万一有下人不懂事,乱嚼舌根,让她受了委屈委实不妥。 “这话也有道理,我待会便去将牙婆叫来,问问有没有合适的院子。” 闻言,周清松了一口气,脸色也不似方才那般苍白。 —————— 在家里呆了几日,周清抑郁的心情缓和了不少。她现在还没怀上身子,刚好能趁着这段时间,仔细盯着香铺里的人手,看看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店里的伙计除了于福外,还有三个。 其中年纪最大的是王鲁,他是周父的徒弟,在调香上几乎没有什么天赋,为人老实本分,寡言少语,应该不会做出焚烧仓库的恶事。 剩下两人都是普通的长工,一个叫蒋前,一个叫吴柏,平时主要理理货,干的活儿并不算繁重。 叛徒就在这四人之中。 周清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前头的铺子里。于福一看到她,脸上就挤满了笑,“我说屋里怎么这般亮堂,原来是小姐过来了。” “你这嘴皮子还真挺利索,这几天买香料的客人多吗?” “多,多的很,师傅新做了一种香粉,涂在面上,能使皮肤光洁滑腻,跟剥了壳的熟鸡蛋似的,好用极了。” 对于周父制香的手艺,周清心里如同明镜一般,她让于福拿了盒香粉出来,掀开勾画着青花缠枝图案的盖子,蘸了些粉抹在手背上,放在鼻前轻轻嗅闻。 香粉的主料有铅粉跟米粉两种,由于铅粉损伤容颜,对身体也有害,周父索性舍弃了此种材料,只用米粉。 细腻的粉末涂在身上,的确让肤色提亮许多,周清手里把玩着不大的瓷盒,想到那矾楼的刘老板,就是为了香铺的方子,才买通了伙计,她嘴角不由勾起一丝讽笑。 王鲁站在柜台后面,微微抬头,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周清也没指望今天就能将人揪出来,她从香铺里离开,直接去了对面的茶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叫了壶茶,慢慢喝着。 街面有不少摆摊的小贩,叫卖声本来十分热闹,突然声音停了,变得分外安静,说是针落可闻也不为过。 周清有些奇怪,她站起身,两手按着窗棂,低头看到穿着麒麟服的一列锦衣卫,身上带着慑人的气势。 为首那人身长近九尺,生的宽肩窄腰,容貌也异常俊美,正是新任的指挥使——谢崇。 恶鬼(捉虫) 恶鬼(捉虫) 一看到此人,周清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如纸,修剪平滑的指甲在窗框边缘狠狠划了一下,十指连心,针刺般的疼痛让她不由皱眉。 杏眼紧紧盯着谢崇的背影,周清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于他,毕竟那天夜里罗豫在酒水中下了药,圈套是早就设下的,谁都逃不掉。 即使心里能想明白这个道理,想到自己前世受到的苦楚,她心中不免带上了几分愤怨,呼吸略有些不畅。 习武之人的感官本就比普通人敏锐不少,谢崇神色冰冷,已然察觉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陡然抬头,循着窥伺的方向看了回去,发现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茶馆二楼,她皮肤生的极为白皙,如同冬日枝头上挂着的冰雪,形状姣好的杏眸仿佛含着水光,在与他对视时,女人骇了一跳,那副仓皇失措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仿佛坠入陷阱的小鹿。 周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崇竟会发现自己。此人在京中有“恶鬼”的称号,由他职掌的北镇抚司,恍如地狱,但凡落入他手中的人,无论朝中大员还是普通百姓,全都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她好不容易才重活一回,大仇未报,家中的叛徒也未曾揪出来,要是被关进不见天日的诏狱,她就算死也不会瞑目! 艳丽的红唇血色尽褪,周清轻轻颤抖着,强忍惧意低下头,不再看他。 满脸胡茬儿的何百户不明白指挥使为何停下脚步,瓮声瓮气问,“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谢崇微微摇头,俊美的面容上不带一丝波动,沉声道,“无事,先回镇抚司。” 他十分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那名女子,偏偏却觉得异常熟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锦衣卫快步前行,渐渐消失在街角,方才一片死寂的街面,也恢复了往常的热闹。 周清吐了一口浊气,发现自己掌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粘腻湿滑,让她难受极了。 受到这么大的惊吓,她也没心思继续逗留在茶馆中,岂料还没等离开窗前,就看到王鲁从铺子里走出来,弯腰驼背,眼珠子四下张望,那张敦厚老实的脸上带着几分忐忑。 周清直觉不对,将银子交给小二,就飞快地奔下楼,眼见着王鲁马上要过桥,她不远不近的跟着,以免被他发现。 周父一共收了两个徒弟,只可惜不论是王鲁还是于福,在调香上都没有什么天赋。于福还好,生了一张巧嘴,做生意也是好手,但王鲁却不同,每日都在店里呆着,配出的香料味道也不太出众,那些方子全靠死记硬背。 因为王鲁平时非常老实,话又少,周清完全没有怀疑他,以至于见到他反常这副反常的模样,心里十分震惊。 长桥附近的人并不算少。河岸边上种了不少柳树,缀着浓绿枝叶的柳条随风轻摆,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站在树下,只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因为距离有些远,周清看不清那丫鬟的容貌,只瞧着那张白生生的脸盘,也能猜出来她模样生的不错。 王鲁走到丫鬟面前,拉着她的手,姿态亲密,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 周清脸色黑的好似锅底,小手揪掉了几枚柳叶,放在掌心揉搓捻弄,不一会儿就散出了草木特有的香气。 世上寡情薄意的人果真不少。 王鲁早在三年前就成亲了,当时周清还去吃了席,新娘子容貌普普通通,但性子却十分爽利,将王家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年前还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儿。 现在他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可对的起妻女? 河岸边上有不少乞讨的乞儿,大些的十二三,小些的只有七八岁,周清从荷包里掏出两枚铜板,交给了一个干巴瘦的小乞丐。 “夫人有何吩咐?”赶忙将铜板塞进怀里,他问道。 即使周清生的年轻貌美,但她梳着已婚妇人的发式,自然不会有人认错了她的身份。 “河对面有个穿绿腰裙的丫鬟,你去盯着她,看看她是哪家的,打听到了就回来,我再给你十枚铜板。” 此事并不算难,小乞丐忙站起身,抻长脖子看了看,确定了目标后,才飞快地上了长桥,在王鲁与丫鬟分别后,一路跟在她身后。 站在原地等了半个时辰,小乞丐终于回来了,冲着周清挤了挤眼,摊开掌心叫了声夫人。 周清依言给了他十枚铜板,虽然不多,但这钱来的容易,小乞丐笑的见牙不见眼。 “她进了刘府,就是开矾楼的那户人家。” 即使早有预料,周清的心绪依旧不能平静,她父亲待王鲁不薄,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是他自己没有天赋,只能当个小小的掌柜,又怪得了谁?现在为了区区一个丫鬟,就跟刘府的人勾结在一起,再过一个月,他会不会做出火烧仓库的恶事? 摆了摆手,周清骨缝儿里渗出阵阵寒意,心神不属的走回了香铺。 刚一进门,便看到王鲁与于福在争执,于福气的脸红脖子粗,吼道,“师傅说了要丁香,你竟然私自进了檀香,两种香料价格相差巨大,何必呢?” “檀香的价格更高,我也是为了让铺子的生意更好,哪里有错?” 他二人看到了周清,让她评理。只见王鲁一张方脸透着浓浓怒火,额角迸起青筋,狰狞的模样好像要吃人一般。 “小姐你说,我进檀香是否有错?” 于福心中不忿,“咱们仓库的檀香本来就有剩,这种香料十分金贵,若保存不好,香味逸散,价格就会暴跌,况且每日来卖丁香的客人不在少数,你只卖名贵香料这不是砸了咱们香铺的招牌吗?” 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周清藏在水袖中的小手紧握成拳,指甲抠进肉里,一阵生疼,但她表面上却没有表露出任何端倪,语气平缓道: “我觉得师兄此举却有不妥,不能因为檀香的卖价比丁香高,就只进此种香料,更何况买进丁香是爹爹的吩咐,师兄这么做,可曾问过爹爹?” 王鲁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如何辩驳,豆大的汗珠儿顺着脑门往下掉,他赶忙抬手,用袖口擦了擦,干巴巴道,“我也是为了香铺着想。” 这话说的有气无力,周清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冲着于福道,“于师兄,你去跟钱老板商量一番,问问能否将檀香退了。” “不行!” 王鲁急声阻止,但周清于福二人都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后者应声后,就朝着供货的地方跑去。 等于福走后,周清杏眸中划过一丝冷色,“师兄,凡事记得跟爹爹通报一声,千万不要擅自做主。” 话落,她掀开帘子,转身去了后院。 周清记得清清楚楚,前世香铺的仓库着了火,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损失,就是因为里头放了许多贵重的檀香。此刻看来,王鲁之所以会私自换货,应该是早就计划好了,亏得于福心细,发现不对与他争执,这才没有酿下恶果。 走到小屋,周清推开门,看到瓷质的香炉上飘着阵阵青烟。 “爹,这安神香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走到周父身边,她跪坐在浅黄的软垫上,辨别一番才笃定道。 轻轻捏着颚下的胡须,周父叹道,“这是我按着方子调制的,香料虽然没有变化,却缺了一样东西。” 上回调香的时候,周清被香勺割破了手指,她的血滴了出来,影响了安神香的味道,也加重了它平复心绪的效果。 但今日的香料,却没有那么神奇。 那天女儿离开后,周父又用自己的血试了一回,发现香气中掺着淡淡的铜锈味儿,并不好闻。如此一来,他确定是清儿的血有所不同。 “此事万万不可跟别人提起,天赋异禀,是祸非福。”周父神情严肃,又提醒了一遍。 周清面容凝重,点了点头,她好不容易才重活一回,自然得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 “爹,有件事女儿必须告诉您。” “什么事?” 将王鲁私自换货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口,周父眉头紧皱,对大徒弟也生出了几分不满,“他怎么这般糊涂,檀香的价格的确高些,但香铺能否长久经营下去,最重要的还是普通的香料。” 周清暗忖:不是王鲁不懂这个道理,而是他已经被刘兆曲收买了,想方设法搞垮周家香铺,又哪里会有半点好心? “爹,反正女儿要在家里住上一段时日,进货的事情不如交给我,肯定不会出错。” 周父有些犹豫,他怕清儿太辛苦,进货还得仔细盘点,劳心费神,可不是什么轻巧活计。 “您难道还信不过我吗?师兄捅出那么大的篓子,总得有人收拾这副烂摊子,您的好好养身体,哥哥又要考功名,都耽搁不得。” 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周父终于松了口。 周清心中一喜,巴掌大的小脸儿上漾出笑容,明显松了口气。 有孕 有孕 周家香铺跟供货的钱老板合作多年,此次换货,虽然不合情理,但钱老板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福带着蒋前吴柏二人,将几车丁香堆放在库房中,忙的热火朝天。王鲁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也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王鲁是周父的大徒弟,也算是香铺的老人儿了,此刻对上他不善的眼神,蒋前咂咂嘴,只觉得后脖子一阵发凉。 “福哥,之前的檀香都是王鲁买的,咱们一换货,你看看他那张臭脸,就跟谁欠他几百两银子似的。” 于福心里也憋着气,他从小被师傅收养,早就把周家香铺当成自己的家,眼见王鲁来回折腾,他心里哪会好受? 周清走过来时,仓库大门刚刚锁上,于福把钥匙交给她,暗暗瞥了王鲁一眼,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上辈子发生的事,周清记得十分清楚。 仓库出事,于福冲进去救火,但凡胎根本无法与熊熊烈火抗衡,他不止没有将大火扑灭,自己还被烧的体无完肤,没几日就断了气。 想起那副场景,周清喉咙里好似塞着一团棉絮,憋闷极了。 转身回了院中,她先去厨房里端了一碗莲子羹,之后径自进了书房。因秋闱临近,周良玉每日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十分刻苦。 素白小手推开雕花木门,周良玉闻声抬头,男人黑眸中满布着密密麻麻的血丝,眼底也一片青黑。 周清狠狠皱眉。她将瓷碗放在桌案上,忍不住问,“哥哥可是没休息好?” 修长手指捏了捏眉心,周良玉笑笑,“最近的确难以入眠。” 也不怪他如此失态,秋闱对于书生来说,重要性不言而喻,要是没得到名次,这么多年的努力完全付诸流水,即便再是豁达,恐怕也不能以平常心对待。 周清静静听着,见哥哥郁燥难解,她不由也升起几分忧虑,死死攥着袖口,好险没将衣料戳出个窟窿。 突然,她想起之前调制出来的安神香,凝神静气的功效极佳,说不定也能有些用处。 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周清从木架上将调香的器具取出来,背过身,在周良玉看不见的地方,将指腹咬破,殷红的血珠儿涌了出来,蜿蜒如同小蛇,浸润着干瘪的玄参。 手里拿着香勺,将各种材料压碎、处理妥当。 安神香点燃后,清幽的香气在书房中弥漫,仿佛置身于山林中,耳边清水潺潺,分外宁静。 周良玉紧皱的眉头舒展不少,他放下笔,闭上眼,俊秀面庞虽然仍有些苍白,却不像刚才那样带着郁气。 指腹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因伤口不深,很快就止了血,并不算太难受。 好半晌周良玉才睁开眼,他恢复了以往的温润,不由赞叹,“清儿调香的手艺十分精湛,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周清红唇一勾,笑道,“我哪里比得上爹爹?哥哥这么夸我,万一我的尾巴翘到天上去该如何是好?” “我妹妹是最好的姑娘,怎么如此谦虚,连实话都听不得了?”点了点她的鼻尖,周良玉不是哄她,而是当真这么觉得。 兄妹两个正在书房里坐着,门外突然传来婆子的声音。 “少爷,小姐,表姑娘来咱们府上了,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周清对焦茹没有半分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她脸色一沉,刻意压低声音,“哥哥,我不喜欢那位表姐,你可得离她远点。” 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周良玉颔首,“清儿放心,答应你的事情,哥哥可曾有做不到的?” 他虽然不清楚清儿为何对焦茹十分排斥,但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与一个陌生女子,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周良玉根本未加思索,就站在了周清这边。 两人一起走到堂屋,还没等迈进门,便听到女子温柔的声音,仿佛黄莺出谷,分外娇脆。 席氏看到了他俩,赶忙招手,指着一袭素衣的姑娘,说道,“这是茹儿,比清儿大了半岁,前些日子从老家赶到京城,受了不少苦,你们可得好好照顾她。” 焦茹面上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悲切,秀眉微蹙,她五官虽然称不上精致美丽,但一打眼还挺秀气的,怪不得周家倒台后,刘兆曲还愿意纳她为妾。 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何时通的气儿,此刻她刚到京城,应该没本事搭上刘老板才是。 焦茹心里别扭的很,她本以为自己的容貌已经算不错了,没想到这个清儿表妹竟然如此艳丽,比起盛放的玫瑰还要耀眼。两人站在一起,瞬间就把她踩在泥地里,这种滋味儿着实称不上好。 不过一旁的周良玉看着倒是顺眼许多。不止生的斯文俊秀,又中了举,是难得的青年才俊。要是能嫁给他的话,下半辈子也就不必吃苦了。 注意到女人窥探的眼神,周清暗生焦躁。她不想让这种冷心冷血的女人跟哥哥接触,索性就带着人在院子里乱逛。 如今正值炎夏,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丝丝缕缕的细汗从额头上往外冒,焦茹晒的头昏脑胀,身上透着一股汗酸味儿,甭提有多难闻了。 周清恍如未觉,伸手扯了一片竹叶,问,“以后表姐可是要在京城常住?” 焦茹轻轻叹息,“爹娘离我而去,在老家也没了亲人,多亏姑母收留,才没让我流落街头,日后怕是要麻烦表妹了。”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麻烦的?表姐且在宅子里住着,要是哪里不合心意,直接知会一声便是。” 定定的看着她,周清加重语气,一字一顿道,“只是表姐来找我即可,千万别去打扰哥哥,他正在准备秋闱,一旦出了什么差错,爹娘肯定会十分痛惜。” 焦茹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会被周清戳穿,她觉得屈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表妹说什么呢,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怎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劳烦表哥?” 淡淡瞥了一眼,周清道,“这样最好。” 明明日头极大,晒在身上如着火了般,但焦茹却好像掉到了冰窟窿里,冻的浑身麻木。 脚步虚浮从周家离开,她眼圈微红,鼻尖一阵酸涩,好悬没落下泪来。本以为自己到了京城,就能过上好日子,哪想到会遇上周清这个贱人,处处挤兑她,实在无耻。 心里恨得不行,但焦茹却不敢去跟席氏告状。 毕竟周清是席氏嫡亲的女儿,自己跟她只是远亲,隔了一层肚皮,那可是天差地别,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自打焦茹走后,她整整一月都没有出现在周家。且在安神香的帮助下,周良玉温书时如有神助,状态比起前世好了不知多少。 见状,周清不由松了口气。 这天夜里,一家人坐在桌前吃着饭,炖煮成了奶白色的鲫鱼汤放在她面前,阵阵腥气无孔不入,钻进她鼻间,涌入喉中。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小手捣着胸口,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一家子全都吓坏了,急声问,“清儿,你可是哪里不舒坦?” 周清对自己的身体十分了解,她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喝了口水,压了压那股恶心的感觉。 席氏生了一儿一女,也算是过来人,看出了女儿的模样不像生病,这症状反而跟有孕一模一样。 保养得宜的面上露出浓浓喜意,她忍不住问,“清儿,你可是有了?” 父子俩面面相觑,有些手足无措,又十分惊喜。 拿着锦帕按了按唇角,周清开口,“我也不能确定,还是请大夫瞧瞧再说。”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当舅舅了,周良玉激动的俊脸涨红,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哥哥这就去请大夫。对了,鲫鱼汤土腥味儿太重,我给端下去,省的你闻着不舒坦。” 一边说着,周良玉一边站起身,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脚下被凳子腿儿绊了一下,好悬没一头栽进汤碗里。 周父沉着脸,斥道,“瞧瞧你这副样子!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周良玉瞥了父亲一眼,打量着他微微颤抖的双手,没有戳破他。 鱼汤被撤了下去,周清觉得舒坦不少。很快大夫就被请进了家门,给她把了把脉,笃定道,“的确是滑脉没错,如今只怀了一月,脉相并不明晰,要是别人过来,恐怕瞧不出什么。” 心口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想到前世被活活饿死的铮儿,周清鼻间一阵酸涩,她强忍着落泪的冲动,跟大夫道了谢。 席氏付了诊金,喜滋滋道,“这么大的事情,可得跟女婿说一声,他们老罗家可算有后了。” 周清抿了抿嘴,没有阻止母亲的想法。 她怀孕之事迟早要被罗家人知道,何时说出来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更何况,有这个护身符,日后罗新月想要找她麻烦,就得掂量掂量了。 宣炉(捉虫) 宣炉(捉虫) 席氏派人去罗家送信。 罗豫将大门打开,看到伺候在岳母身边的婆子,他俊秀的面庞露出明显的喜色,以为清儿也跟在后头,马上就会回来。 哪知道等了半晌,那道熟悉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他嘴里泛着苦意,哑声问,“刘婆婆,清儿怎没跟你在一起?” 被称作刘婆婆的老妪是席氏的陪嫁丫鬟,在周家也算是老人儿了,从小把周清带大,面容慈和,笑的见牙不见眼,连声道,“方才夫人请了大夫来给小姐诊脉,发现她已经怀孕一月有余,恭喜姑爷了。” 罗豫愣住了。 不过他城府深,并未露出破绽,眼含欣喜道,“清儿竟然怀了孩子,那我马上将她接回家。” “不急,先让小姐留在香铺养胎,等身子骨强健了再回来。”不是刘婆婆看不上罗家的条件,而是小姐的婆母、小姑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双身子不比姑娘家,肯定得好好将养着,不能再跟烧火丫头似的,干那些粗活儿。 “这是应该的。”罗豫微微点头。 他本想留刘婆婆在家吃茶,但后者连连摆手,以示拒绝,很快便离开了罗家。 在厨房里忙活着的罗母听到动静,掀开帘子走出来,两手在身上蹭了蹭灰,抻头望着刘婆婆的背影,问,“那老虔婆过来做什么?周清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哪有这种不懂事的媳妇,真是没规矩!” 得知妻子怀孕,罗豫看似平静,但心底却暗潮汹涌。 明明只有一次,清儿就有了那人的骨血,他现在已经后悔了,又该怎么办? “清儿有孕了。” 听到这话,罗母脸上的厌恶之色一扫而空,她盼星星盼月亮就想要一个孙子,周清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架不住肚皮争气,要是生了个儿子的话,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阿豫,那你快去香铺啊!她怀着咱们罗家的种,哪有一直呆在娘家的道理?”罗母忍不住叨念着。 “娘,周家比咱们条件好,清儿在香铺养胎也无可厚非,过段时日再说吧。”嘴上这么说,实际上罗豫十分害怕,怕自己会见到清儿憎恨的眼神,他一开始想借种,是为了传宗接代,但此刻分明已经得偿所愿了,但心底却更为难受。 罗母刚想反驳,就看到罗新月脸色煞白的从门外走进来。 她面上的红疮已经彻底消失,不过吴永业被她那副狰狞丑陋的模样吓怕了,根本不愿跟她见面,想到那个薄情寡性的男人,她仿佛被人生生割下一块肉来,疼痛难忍。 “娘,哥哥,你们为何站在院子里?”罗新月有些不解。 罗母扯着她的腕子,满脸堆笑道,“你嫂子怀了身孕,待会我去炖一锅乌鸡汤,熬一晚上,明天刚好给她送过去,也能补补身子。” 罗新月没想到自己一毛不拔的母亲竟能转了性,她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忍不住呛声道,“周家可不缺银子,您费心费力炖了鸡汤,说不定周清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给倒了,何苦折腾自己?” 清瘦男子站在一旁,听到母亲与妹妹的对话,他不由皱眉,“新月,你嫂子不是那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是好东西,怎会一声不响就回了娘家,我看她分明是心虚,害的我脸上长满红疹,怕被戳穿,就呆在香铺避风头。” 罗豫面色阴沉,厉声呵斥,“都是一家人,你何必如此揣测清儿,她到底哪里对不住你?周家每月送来的银子,你拿了不少,眼下没有好处占了,就胡乱编排,还有没有良心?” 罗新月没想到大哥会为了周清那个贱人这么说她,气的浑身只打颤,牙关紧咬,失望地瞪了罗豫一眼,最后哭着跑回房。 周围瞬间安静了。 罗豫定了定心神,冲着罗母道,“娘,儿子先去周家走一趟,总得看看清儿。”说罢,他快步走出家门,进了周家香铺。 丈母娘看女婿,自然是越看越顺眼。席氏一见罗豫过来,笑盈盈将他带到了女儿门前,仔细叮嘱了几句,不想打扰小两口,索性去了前头铺子里呆着。 轻轻叩门,男人清朗的声音传进来。 “清儿,是我。” 周清老早就知道罗豫会来,毕竟他心思深沉,又十分自傲,肯定不会让别人察觉出自己怀了别人的种,前世要不是她生生将罗豫的脸皮踩在地上,他俩肯定不至于走到那种地步。不过就算撕破脸又如何?一个狠心给自己妻子下药的丈夫,只为了借种,那还不如不要。 她站在门口,看着罗豫眼底的痛苦之色,心中暗自冷笑,不过现在大仇未报,只能继续虚与委蛇,“方才刘婆婆去家里送了信,你应该也知道我怀孕一事了。” 男人紧紧握着周清的手,他掌心冰凉滑腻,出了不少冷汗,好像在潮湿泥地里来回钻的毒蛇,令人浑身不舒坦。 “清儿,我说过会好好照顾你跟孩子,能不能忘了那件事?我们是夫妻啊。” 房门紧紧阖上,周清抿了抿唇,没有答话,轻轻拍了拍罗豫的手,后者以为她原谅了自己,眉眼处透出浓浓喜意,激动的浑身颤抖。 “我还想在家住两个月,可以么?” 对上那双清凌凌的杏眼,罗豫根本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他暗自叹息,抓住柔软的小手置于唇边轻轻吻着,爱怜之意不言而喻。 感受到濡湿的触感,周清恶心极了,强忍着不吐出来。但为了不让罗豫心生警惕,她什么都没做,甚至连一丝厌恶都不能表现出来。 罗豫身为录事,需要处理许多杂事,他并没有在周家多留,很快便回去了。 周清将人送到香铺门口,于福就站在边上,干瘦的脸皱成一团,看着就跟一只瘦猴儿似的。 “小姐,咱家对面开了一间香铺,名叫沉香亭。”说话时,他特地压低了声音,大概怕被别人发觉。 听到“沉香亭”这三个字,周清身子一震,两手死死握拳,面上露出明显的愤恨之色,为了不让于福发现端倪,她很快收敛的神情,强笑道,“京城里的香铺不少,人家开在哪里咱们也管不着,只要好生经营即可。” 嘴上这么说,周清心里却记得很清楚。沉香亭的老板名为刘凝雪,是刘兆曲最宠爱的女儿,要不是因为她,姓刘的也不会盯上周家香铺。 上辈子家中仓库摆满了名贵的香料,全都被一把火烧成灰烬。经此大难,家里背负巨债,周父重信,不愿欠了别人,将能变卖的东西全都变卖了。就在这时,刘兆曲出现在他面前,只花了区区一百两银子,就将传了几代的宣炉拿到手。 调香虽然主要靠技艺,但香器的重要性依旧不可忽视。周家的宣炉是前朝的贡品,经历十二炼,其中融入了不知多少的赤金白银,香料在宣炉中点燃,香气越发清远,味道能提升一个层次。 刘凝雪精通香道,也不缺银钱,她最想要的就是一套绝品的香器。刘兆曲在京城是数得着的商人,手下有不少商队,四处搜罗,都没有找到失传的宣炉,后来还是王鲁酒醉,说漏嘴了,才让外人得知最后一尊宣炉藏在周家。 得到香器后,刘凝雪用宣炉点燃荼芜香,香气袅袅,半年不散,使得太后凤心大悦,提拔了刘家,让其一举成了皇商,风光无限,而刘凝雪做了郡王妃,身份比起之前高贵了不知多少倍。 估摸着,此刻刘兆曲已经将主意打在了父亲身上,想要用宣炉讨好女儿,否则王鲁怎么会跟刘家的小丫鬟勾.搭成奸? 于福察觉到周清心情不虞,忙附和道,“小姐说的对,师傅制香的手艺在京城都十分有名,就算沉香亭开在咱们对面,生意也绝对比不上我们。” “师兄这么有信心,那招揽客人的重担就交给你了,千万别让我跟爹爹失望,知道吗?” 于福瞬间苦了脸,憋了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只觉得小姐变得奸猾无比,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王鲁站在一旁,憨厚的面庞上隐隐透着几分冷意。等香铺关了门,他直接去了首饰店,买了一只式样简单的银镯子,跑到刘府后门,在原地呆了一刻钟功夫,那个与他私会的小丫鬟偷偷溜出来,没好气道,“你过来作甚?亏得莺儿跟我说了一声,否则让别人瞧见了,我的脸往哪搁?” 要不是老爷吩咐,喜鹊根本看不上王鲁这种憨傻的汉子,更别提他还有了妻女,自己跟了他也只能当小。 伸手在怀里掏了掏,男人摸出来巴掌大的红布包,交给喜鹊,“这是我买的镯子,你瞧瞧样式喜不喜欢?” 素银镯子连点花纹都没有,喜鹊在刘府呆了这么多年,什么稀罕东西没见过?此刻她眼底露出一丝嫌弃,不过嘴上却连连夸赞,毕竟她也不是个傻的,自然不会把银子往外推,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口业 口业 喜鹊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小丫鬟,模样能称得上秀丽,却也不算多标致,但与王鲁媳妇相比,更胜一筹,所以这人才会像条狗一样,时时刻刻跟在她身后。 将素银镯子套在手上,喜鹊眯了眯眼,问,“你在香铺里干了这么久,可知道宣炉藏在何处?老爷还等着要呢!” 面容憨实的男子挠挠头,眼底露出为难之色,低声道,“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尊宣炉,肯定被师傅私下收起来了,外人哪能知道?我上回瞧见那东西,都是七八年前了,即使想把宣炉找出来,也是有心无力。” 喜鹊对王鲁更加厌烦,要不是小姐非吵着闹着要调香,她何必费这些功夫?一看到男人那张丑陋的脸,她都觉得恶心! “既然没有宣炉的消息,就先回去吧,要是老爷有什么吩咐的话,我会去找你的。”她摆了摆手,催促他离开。 王鲁早就被喜鹊迷得魂都没了,自然对她言听计从,有些不舍的迈步远去,甚至还一步三回头的望着,要不是他早已娶妻,这副痴情的模样还真能让人赞上两句,但此刻这人抛妻弃女,还背弃了将他养大的师傅,做法着实令人不齿。 从刘府后门离开,王鲁径直回家,他妻子钱氏正在熬粥,一看到丈夫归来,立刻将饭菜摆上桌,还给他烫了酒,行事无比妥帖。 抱着女儿凑到近前,钱氏刚想开口,就嗅到了淡淡的脂粉香气。因在家照顾女儿,她早已戒掉了涂脂抹粉的习惯,眼下丈夫身上沾着香粉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见钱氏愣愣杵在自己面前,十分碍事,王鲁神情不耐,根本不顾她怀里还抱着女儿,一把将人推开,兀自在板凳上坐稳。 身子颤抖如筛糠,钱氏双眼含泪,脸色惨白问,“姓王的,你给我说实话,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耳边传来带着哭腔的质问声,王鲁不免有些心虚,干巴巴道,“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整天呆在香铺中,忙的头打脚后跟,怎么可能有别人?你没事别发疯!” “要是你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身上会沾上女人用的脂粉?” 他狠狠将筷子撂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响,钱氏怀里的小姑娘瘪瘪嘴,吓得哇哇大哭。 “香铺里除了香料,还有不少敷身香粉,我天天呆在柜台,身上沾染些味道也是常理,并无半点亏心,要是你不信的话,我发誓还不行吗?要是我跟别的女子生出苟且,甘愿生不如死!”王鲁色厉内荏的怒吼。 钱氏本来也不确定,此刻听见丈夫发了毒誓,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愧疚,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哑声道,“是我不好,你千万别往心里去,累了一整日,快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王鲁冷哼一声,面颊紧绷,将怒火全都发泄在妻女身上,当真好大的威风。 —————————————— 对于王家发生的事情,周清并不知情,且就算她知道了,也不打算插手,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除非钱氏自己想通,否则谁都没有办法。 这天她呆在书房中,仔细研习香谱,将古时候有名的异香记录下来,准备慢慢调制。周良玉在一旁温书,兄妹俩各忙各的。 说起来,周清在调香上的天赋并不算低,但出嫁之前她并不算勤快,即使周父有心教导,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让老父一直叹息不已。如今沉香亭带来的危机近在眼前,就算她能阻止纵火之事,也无法令刘兆曲收手,毕竟只有千日捉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眼见着妹妹无比专心,周良玉深感欣慰的同时,不免有些忧虑。他放下书卷,忍不住道,“清儿,你现在怀着身孕,接触太多香料,恐怕会损伤胎儿,要是真喜欢调香,等我那小外甥出世之后,再沉浸此道也不迟。” 怎会不迟?那就太迟了! 周清心中尖声反驳,不过她却不能将自己前世的事情说出口。不是谁都能活两辈子,即使是最亲近的家人听到她说这种话,首先要做的也是请大夫给她看诊,判断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 这么一想,周清浑身的劲头泄了大半,眉眼耷拉着,柔嫩的红唇紧抿成一条线,好像受了委屈的模样。周良玉见状,不由哑然失笑。 “清儿可是生气了?” 周清摇头,她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性子,哥哥本就是关心她与腹中的孩子,这才让她尽量避开香料,要是将这种关心弃如敝履,跟罗家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又有什么差别? “我只是有些心急,哥哥将来是要科举的,而于福王鲁都没有学到爹爹的手艺,难道咱们周家调香的技艺就要失传吗?我不甘心!” 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周清最在乎的并非调香,而是父母亲人的性命。想起前世发生过的事情,至亲一个个离她而去,她就深恨自己的无能,要是她有本事,阻止了当初那场大火,阻止了哥哥被人陷害,爹娘就不会因为郁结于心,先后去世;要是她能下定决心,早些跟罗豫和离,铮儿就不必活活饿死……说到底,都是她没用。 女人眼圈微红,薄薄一层水雾覆盖在杏眸上,那副可怜的模样让周良玉心疼的无以复加,他走到周清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妹妹这么聪明,你的天赋就连父亲都比不上,只要用心学,终有一日会将技艺磨练至顶峰,千万别把自己逼急了。” 死死攥住柔软的衣襟,周清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只要宣炉还在家中一日,以刘兆曲贪婪的性子,就不会放过他们,除非……拥有宣炉的人是刘兆曲得罪不起的,他才会死心。 眼神略闪了闪,周清心底隐隐浮现出一个想法,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陡然站起身,留下一句“我去找爹”就飞快地跑出书房。 看着她的背影,周良玉骇的心房紧缩,生怕清儿一个不察,磕着碰着,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可经不起折腾。 周清走到香房外,轻轻叩门。 “进来吧。” 迈过门槛,她环顾一周,发现房中只有父亲一人,并没有其他的伙计,这才慢吞吞的问了一句,“爹,要是女儿没记错的话,咱们家应该有一尊宣炉才是。” 周父面色一沉,放下手中的香夹,质问道,“你从何处听到的传言?”对于爱香之人,宣炉的重要性远远胜过真金白银,说是无价之宝也不为过。周父活了这么多年,早就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八个字琢磨透彻,猛一听到这话,心神不免有些震动。 “先前因为调换香料一事,女儿觉得师兄有些不对,便偷偷跟着他,发现师兄跟刘府的一个小丫鬟私下接触,那小丫鬟还问他有没有宣炉的消息,看来是早就盯上了咱家。”周清不愿撒谎,但要是谎言能使家人摆脱前世的命运,即使犯了口业又算得了什么? “刘府的主子就是那刘兆曲,他女儿在对面开了沉香亭,想必您也有所耳闻,咱家只是平头百姓,哪能跟那种富商对上,要是再把宣炉留在家中,定会招致灾祸!” 周父并不觉得周清在危言耸听,他这么多年一直活的小心谨慎,即便调香的技艺十分高超,也从来不肯出头,此刻想到那珍贵的宣炉,不由紧紧皱眉。 低垂着眼,周清继续说道,“女儿有办法渡过这一关,全看您舍不舍得。” “什么办法?”周父问道。 “刘兆曲就算手段再多,也只是一个商人,他能对付咱家,却无法与官相争,只要将宣炉送到达官显贵手里,任他有千般手段,都使不出来。” “话虽如此,但宣炉是咱家传了几代的东西,这么送出去,愧对列祖列宗啊!” 将周父眼底的痛苦之色看的一清二楚,周清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恐惧,强笑道,“女儿认识一位贵人,他肯定会帮咱们这个忙,等过了难关,咱们再将宣炉拿回来便是,总不会丢了传家宝。” 周父明显有些不信,问,“贵人?什么贵人?” “就是朝中的大员,您要是相信我,就别再问了,就算咱们将宣炉平白送给他人,也好过被姓刘的算计强。” 犹豫半晌,周父终于点头同意,正如女儿所言,面对一个算计自家的仇人,他实在是无法将宣炉拱手相让,还不如先将宝物交出去,将来若是有机会的话,再把东西拿回来。 “罢了,宣炉就在此处,呆会我将此物装起来,你交给那位吧。” 周清点头应了,心底却十分慌乱,盖因她说的贵人不是别个,正是那日偶然遇到的指挥使谢崇。 贵人 贵人 宣炉的确是世上难得的珍宝,周清喜爱调香,也舍不得这等绝品香器。但她跟周父心如明镜,知道宣炉远远比不上家人重要。即使一旦送出再也无法收回,也好过继续将这道催命符留在周家强。 香房四面墙比别处厚实些,周父取下一副山水画,把后面的暗格打开,无比小心的将巴掌大的宣炉取出来,放在桌案上。 周清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宣炉,藏经色的炉身无比细腻,怪不得别人说此炉犹如婴儿肤,即使沾上泥污,稍加擦拭,便会恢复光洁。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摩挲着炉盖,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舍。这样的香器,整个大周朝可能都不剩几件,有多贵重不言而喻,要不是为了避免前世的惨剧,周清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将宣炉交给谢崇。 周父拿出一块浅褐色的锦缎,仔细将香器包好,装在木匣中。他浑浊的双眼略微泛红,嘴角紧紧抿着,捧着木匣的手都在颤抖。周清从来没见过父亲对外物有这么大的执念,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爹,不如、” 话没说完,就被周父摆手打断,“宣炉虽好,却被刘兆曲盯上了,要是再将它留在家里,咱们势必没有好日子过,与其如此,不如将烫手山芋交出去,也好绝了他的心思。” 接过“烫手山芋”,周清胳膊一沉,暗暗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言,捧着木匣往外走。经过前头的铺子,于福好奇道,“小姐,你手里拿的什么?” 注意到王鲁窥探的目光,周清暗自冷笑,面色自如道,“爹爹刚调了香料,让我送到赵伯伯家。”一听和宣炉无关,站在柜台后的男人又低下头,显然这些小事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出门后,周清在主街上慢慢走着。说实在的,将宣炉交给谢崇,她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之所以会做出这种选择,只因她前世里曾经看见了一张皇榜——若有人能治指挥使髓海不足之症,赏金百两。 周清并不会医术,但她调制出来的安神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嗅到那种味道后,心绪的确舒缓不少。所以这就是一个赌局,她在赌自己的血对谢崇有效。 临出门前,她还特地带了安神香,虽然并无香勺香夹,但有了宣炉,余下的并没有那么重要。 还没等走到谢府,正对面直直走来了一对男女。女子穿着浅绿色的裙衫,衣料虽不算华贵,却显得十分素净,配上那张略有些清冷的秀丽面庞,正是沉香亭的老板刘凝雪。 刘凝雪身旁站着的男子同样引人注目,他面容俊朗,衣着华贵,眉眼处带着淡淡的倨傲之色,显然出身非凡。 前世周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主要是因为刘兆曲的算计,但归根究底,姓刘的也是为了他的女儿谋划,对于这个罪魁祸首,周清怎能不恨?她眼神中透着明显的愤怨,定定的盯着刘凝雪,哪想到男子感知极其敏锐,竟然循着视线的方向望了回来。 景昭齐身为成郡王,文采武功样样不差,对精通调香的刘凝雪十分欣赏,且不嫌弃她商户的身份,甚至还暗中相助了数回。此刻察觉到有人恶意窥伺刘小姐,他微微拧眉,低声问,“前方那名女子,凝雪可认识?” 主街上来往的百姓并不在少数,但就算景昭齐未曾点名,刘凝雪也一眼看到了周清。原因无他,只因周清的容貌实在是太打眼了,皮肤白而莹润,堪比最上等的羊脂玉,又似枝头新绽的花蕾,微微透着粉,配上精巧绝伦的五官,乌发雪肤,朱唇贝齿,即使不施脂粉,也与旁人不同。 她微微摇头,轻声道,“凝雪并不认得这位姑娘,若郡王殿下有了别的心思,也无需拿我做筏子。” 景昭齐朗笑一声,态度带着狂妄与肆意,还是忍不住辩解,“本王的心思,凝雪岂会不知?那女子虽然艳丽绝伦,却俗气的很,哪能与你相提并论?” 闻言,刘凝雪面上冷意稍稍消褪,却并未开口。 趁着两人交谈的功夫,周清早就走远了。她捧着木匣的手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无比粘腻,几乎抱不住珍贵的宣炉,好在她历经两世,比普通人要沉稳些,这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前世周家败落后,她在外头浆洗衣裳,养活自己跟铮儿,无意间听说沉香亭的老板娘已经成了郡王妃,方才那名男子如此英武,十有八九便是那尊贵无比的成郡王。 摇了摇头,周清不再想那些无关的人,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面对谢崇。那人手底下掌管着北镇抚司,施展刑罚的手段极为残忍,若他不信自己该如何是好? 思索间,她已经走到谢府门前。不同于别的府邸,此处的门房都是年迈退下的锦衣卫,锋锐的目光紧盯着周清,厉声道,“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速离去!” 深吸一口气,周清咬牙道,“劳烦您通禀一声,小妇人姓周,有一物欲献给指挥使。” 朝中想巴结谢崇的人不知有多少,但他有恶鬼之名,行事也无半分常理可循,有时会喜笑颜开收下礼物,有时会直接将人打入诏狱,此种事情发生的多了,便再也没有胆大包天的人赶来谢府送礼。 得知眼前女子的来意,门房不免有些诧异,“你先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报。”说完便快步走远,周清站在烈日底下,等了大概两盏茶功夫,门房才走到近前,瓮声瓮气道,“大人让你进去。” 分明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但灼热的日光洒在身上,周清除了刺骨的凉意外,余下什么感觉都没有。 锦衣卫指挥使的地位无比特殊,虽非皇亲国戚,却深得圣心,有先斩后奏之权,即便刘凝雪将来成为了郡王妃,也无法从谢崇手中将宣炉夺走。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如愿 如愿 谢府前身是将军府,因大将军通敌卖国,被前任指挥使谢孟冬找出证据,一举送到明仁帝面前,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朝堂被这般大肆清洗,谢家的恶名简直令人闻风丧胆,即使指挥使按官职不该住将军府,但明仁帝信任谢家,亲自下旨封赏,就连最执拗的御史也不敢多言半句。 周清走在石子路上,暗暗思索自己待会该如何开口。谢崇从亲叔叔手里接任了指挥使之位,手段比谢孟冬更为狠辣残酷,听说从诏狱抬出去的人,浑身都挑不出一块好肉,要是受了全刑,怕是连爹娘认不出尸身,只能在乱葬岗挑一具衣衫对得上的,直接下葬。 日光透过树荫,斑驳的照在地上,间或夹杂着几声蝉鸣,无比幽静。但这看似平和的府邸中,仿佛藏着一只贪婪的巨兽,正大张着嘴,等待猎物主动坠入陷阱。 将将走到书房前,周清额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儿,门房回头扫了一眼,并不觉得讶异,似早有预料一般,毕竟谢府是什么地界儿?简直比皇宫更为神秘,这妇人没有直接吓得昏厥过去,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门房站在台阶下,沉声道,“指挥使,人已经带到了。” “进来。”隔着木门,低沉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危险。 周清身子轻轻晃了一下,知道自己已无退路,还不如主动面对。捧着手中重逾千斤的宣炉,她面色惨白推门走入。 书房比外界亮堂许多,窗扇打开,清风涌入将灯芯吹的微微摆动。分明是大白天,点灯十分奇怪,但这里是谢府,没有人胆敢质疑最得圣心、也是手段最为恶毒的指挥使。 容貌俊美的男人坐在案几前,面上带着一丝浅笑,衣袍上的飞鱼刺绣十分精致,若换上一身青袍,看着就跟普通儒生似的,并不会让人如此惊惧。 谢崇浓眉上挑,黑眸定定的盯着周清,凭借过人的记忆力,他已经认出眼前的妇人是早先在茶馆二楼见到的那个,修长手指轻叩桌面,他玩味道,“你要贿赂本官?” 周清能清晰的看到男人眼底密密麻麻的血丝,如同蛛网,她知道如今谢崇的髓海已经出了问题,只不过镇抚司的人惯于隐忍,并未将自己的短处暴露在人前罢了。 “小妇人带来了一种香料,想要献给大人。”周清竭力保持平静。 大周朝崇尚调香,上至皇族下到百姓,对香料都有一种狂热的喜爱,但谢崇却不同。比起那些馥郁芬芳的味道,他更喜欢满目刺红的鲜血,带着铜锈味的腥气能让他后脑的刺痛暂时缓解,可比香料有用多了。 谢崇提不起兴致,漫不经心开口,“先调香吧,若弄得好了,本官就收下这份礼物。” 周清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话而松懈,她将木匣放在案几上,从怀中取出已经浸过血的香料,慢慢碾碎,因没带趁手的香器,她动作有些晦涩,过了半晌才将香料放在宣炉中点燃。薄薄青烟从炉盖上的孔洞溢出,逐渐飘满整间书房。 原本谢崇后脑一直抽痛,仿佛有人用刀子不断搅动。此刻闻到了清淡的香气,他只觉得那种磨人的疼痛舒缓不少,凤目微阖,男人俊美面庞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但他周身的煞气却比先前减弱不少。 安神香本就有静气凝心的效用,加上今日焚香用的是宣炉,香气远比之前清新雅致。周清紧张的情绪平复下来,她跪坐在蒲团上,偷觑着这位凶名远播的指挥使,发觉现在的谢崇十分年轻,眼角还不像四年后那样,带着深浓的死气。 手掌覆在平坦的小腹上,周清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连呼吸都不敢过重,怕惊扰了他。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谢崇终于睁开眼,沉声问:“这是什么香料?” 周清神情无不恭敬,“这是安神香,功效与香药接近,对身体并无害处,还请大人放心。” 天底下没有敢打锦衣卫主意的人,这妇人行事虽然诡异,但明显有求于他,这一点谢崇看的十分清楚。 “你带着安神香来找我,想做什么?” 闻言,后者双目一亮,将宣炉往前推了推,说,“实不相瞒,此炉名为宣炉,乃是前朝宣德年间铸造而成,历经战乱,当时那一批宣炉已经全部遗失,此乃小妇人的传家宝,但别人得到了消息,想要抢夺,还请指挥使代为保管。” 每说一个字,周清都觉得头皮发麻,但她急于摆脱刘兆曲,只能出此下策。 “宣炉的确是难得的宝物,所以你是打算用安神香的配方来交换?”谢崇饶有兴致问。 周清摇头,“安神香奇异之处并不在配方,而在于调制的人,就算小妇人将配方交出来,也无法达到今日的效果。” 黑眸中涌动着凛冽的寒意,谢崇不怒反笑,“你是说,本官必须靠你调香了?夫人已为人妇,经常出没于谢府,夫家可会同意?” “大人,这些都不重要,即便您不愿代为保管宣炉,安神香的方子小妇人依旧不会隐瞒,只需要玄参、”话没说完,便被谢崇摆手打断,“刚才你说,只有你亲手调制的香料才有用,即便交出配方,旁人也无法配制,本官若想要安神香,便只能应下此事,对不对?” 周清早就知道自己的小算盘瞒不过谢崇,她跪在蒲团上,浑身紧绷,水眸中一片仓皇,再加上娇美的容貌,很容易激起男人的怜意,但谢崇与普通人不同,他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自然不会被一副皮囊给迷惑了。 两手撑地,周清刚要磕头,脖颈却被深色的刀鞘抵住,阻止了她的动作。 “不必磕了,本官同意便是。” 红唇微张,女人脸上满是惊喜,她没想到谢崇真的会答应自己,如此一来,宣炉已经不在周家,是不是说明她不会再家破人亡了? 驱赶(捉虫) 驱赶(捉虫) 周清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自重生以来一直纠缠着她的梦魇减轻不少,一双水眸中盈满感激之色。谢崇见此不由嗤笑一声,他向来是世人眼中的恶鬼,没想到一个柔弱不堪的妇人会对他心存感念,实在可笑。 “大人,宣炉寄放在谢府,能否稍微放出些风声,让那些人得知此事,否则他们不会轻易收手。”周清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她偷觑着指挥使的态度,生怕自己得寸进尺的举动惹怒了他。 果不其然,谢崇黑眸微微眯起,身上透出一股慑人的寒意,明明他动也未动,只稳稳坐在案几后,但周清却被骇人的气势压得浑身发软,冷汗如浆,最里层的衣裳都被汗水打湿,紧紧粘在身上。 “夫人考虑的十分周到,作为交换,你想如何回报本官?”男人神情淡漠道。 周清暗暗咬牙,即使重生了一回,她依旧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论权势,论身份,论财富,她没有一样能使谢崇动心,除了身上带有安神功效的血。 她低下头,语气无不恭敬的开口,“小妇人今日将宣炉送到贵府,完全是为了护住父母亲人的性命,以免他们被歹人谋害,还请大人……略施援手,无论您提什么要求,小妇人定会尽心竭力。” 连当朝阁老都不敢让他略施援手,眼前这小小女子又凭什么?谢崇冷笑一声,余光扫见燃着青烟的宣炉,突然沉默了。 好半晌,他才说道,“每隔三日来谢府一趟,替本官调制安神香。” 周清哪有不应的道理?她面上带着浓浓喜色,冲着谢崇一拜再拜,眼角微微沁出泪珠儿,晶莹一片,仿佛清晨时分尚未蒸发的朝露,坠在娇嫩花蕾上,让人恨不得伸手揉碎了,轻轻嗅闻着惑人香气。 临走前,周清不舍的看了宣炉一眼,她狠狠抠了下掌心,这才快步走出书房。先前引她进来的门房候在石阶下,看到她神色如常走出来,不由诧异,好在锦衣卫大多都沉默寡言,并没有开口发问。 小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她径直回了香铺。刚一进门,便看到王鲁坐在柜台后头,对客人爱答不理,那副老神在在的德行让人恨得直咬牙。 “小姐。”于福瞧见周清走进来,赶忙唤了一声,他面庞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怒色,恨声道,“您可得跟师傅说一声,咱们香铺开了几十年,从来不敢怠慢客人,偏他姓王的有脾气,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不逊,这不是在砸香铺的招牌吗?” 周清又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王鲁居心不良?他以为周家香铺迟早会垮,所以才敢这么过分。 但现在宣炉已经没了,刘兆曲就算花费再多心力,也无法将香器从谢崇手中夺过来,如此一来,王鲁势必会成为弃子,届时他再后悔,也不能回头了。 “我马上去找爹爹,你先招呼着客人,千万别怠慢了人家。”对于上辈子丢了性命的师兄,周清还是挺信任的,交代完后便直接去了香房,周父爱香如命,不爱走亲访友,每日得了空就会呆在香房中,琢磨着调制出新品类的香料。 比起颇有才华的长子,周父对幺女更为偏爱,原因无他,只因周清继承了他在调香一途的天赋,各种繁复的香料,只要她嗅闻过,几乎能将配方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样灵敏的嗅觉,天生就是干调香这一行的,只可惜身为女儿,总要嫁人生子,无法继承家业。 听到动静,周父抬头,扫见女儿空荡荡的双手,眼底既有欣喜又有黯然,情绪十分复杂。 “宣炉交给那位贵人了?” 周清点了点头,跪坐在浅黄色的蒲团上,手里摆弄着香夹,回想起周父对王鲁的纵容,咬牙道,“爹爹,王鲁明显不怀好意,他与刘兆曲勾结,就是为了拿到宣炉,那是咱家的传家宝啊,如果不到万分紧要的关头,您愿意将宣炉交出去吗?他心里清楚的很,这分明是在谋财害命!” 前世今生的怨气叠加,周清语气中透着浓浓的悲愤,周父张了张口,哑声道,“清儿,王鲁是我第一个徒弟,他没爹没娘,我将他养到这么大,是当亲儿子看待的,即使做错了事情,也得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 将散在颊边的发丝拨到耳后,周清面上带着冷意,指着铺子的方向,言辞尖锐,“您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事?他将咱们店里的客人都赶到了对面的沉香亭,他哪还是您的徒弟,分明是刘家养的一条狗!您不为自己想想,也得替母亲哥哥考虑一二,总不好让他们担心……” 周清是周父手把手教出来的,性子最是软和,与人为善几乎成了她的信条,她以夫为天,侍奉婆母,照顾小姑,甚至连街坊邻里都受了她不少恩惠。可结果呢?她得了天花被关在柴房里,吴大娘与罗母谈论着该如何处置她的尸体,等到自己咽了气,铮儿也被活活饿死。 这样的下场,她怎能不恨?她恨得锥心刺骨! 现在有了重来的机会,她绝不会重蹈覆辙。见周父有些动摇,周清继续劝说,“反正您对王鲁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又攀上了刘家,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咱们庙小容不了大佛,不如就此放他自由,也好过相看两生厌。” 过了许久,周父略显老态的面庞带着一丝疲态,他摆了摆手,“罢了,你让于福将王鲁赶出去,他若心存愤怨,刘家的事情也不必隐瞒了。” 闻言,周清大喜过望,飞快地从香房离开,走到前头的铺子里,冲着于福道,“父亲已经同意了。” 于福双目圆瞪,惊诧褪去后便涌起巨大的欣喜,他快步走到柜台前,狠狠拍了下桌子,恨声开口,“从今日起,你滚出香铺,再也别回来了!” 孕事(捉虫) 孕事(捉虫) 王鲁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怒视着于福,嘶声道,“你别胡说八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究竟是什么德行,竟想把我赶出香铺,你不配!” 周清不由冷笑,她跟周父全都看走眼了。王鲁哪是什么老实人,这副尖牙利齿的模样分明比当街放赖的泼妇还要厉害。 上前一步,女人面带厌恶开口,“爹爹已经知道你做下的腌臜事儿,既然老早就搭上了刘家,何苦继续留在店里?沉香亭就在对面,快去啊!” 就算不明白小姐说的是什么,但于福并不是个傻子,仅从三言两语中便能断定一个事实——王鲁做了对不起香铺、对不起周父的事情。 他陡然红了眼,牙关紧咬,狠狠打了王鲁一拳,骂道,“你这个混帐东西!师傅对你多好,他恨不得将调香的技艺掰开了揉碎了全都教给你,是你自己不中用,混不出名堂来,如今你跟沉香亭搅合在一起,良心是被狗给吃了吗?” 于福咆哮的声音并不算小,在店里忙活的蒋前吴柏听得一清二楚,二人赶忙上来拉架,以免事情闹大,惊动了官府。 甭看于福跟瘦猴儿一样,浑身没有二两肉,实际上力气却不算小,一拳将王鲁打的嘴角破皮,门牙摇摇晃晃的挂在肉上,不住往外渗血。 周清冷眼旁观,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圣人都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经历了前世,她早就恨毒了王鲁,要不是因为这个吃里扒外的狗杂碎,她就不会家破人亡,此刻他受的这些皮肉之苦,连她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王鲁是个没种的怂货,他被于福打懵了,捂着嘴嗷嗷直叫,却不敢还手。他以为周清是个女人,哀求几声便会心软,岂料对上了平静无波的目光,不知怎的,一股寒意从骨缝儿里渗出来,让他浑身颤抖。 “我爹养你这么多年,又传授你调香的技艺,并无半点亏欠,你现在离开,先前故意换货之事我便不再追究,若死皮赖脸的话,便去官府讨个说法,如何?”女人的嗓音十分轻柔,甚至带着几分绵意,但听在王鲁耳中,却仿佛恶鬼呼嚎一般,说不出的瘆人。 王鲁用愤恨的眼神盯着堂中每一个人,他面皮一抖,含糊不清地放了狠话,“不用赶人,我走就是,将来你们可别后悔!” 于福嗤了一声,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好险没将人踹个狗吃屎。王鲁猛地一踉跄,连滚带爬从香铺里离开,周清盯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一块早已腐坏、爬满蛆虫的烂肉终于被割了下去,初时虽有些痛意,但要不了多久,看似狰狞的伤口就会完全愈合,再无隐患。 柔软小手按在腹部,周清冲着师兄交代了几句,刚想回房歇息,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门口经过,不是罗新月还能有谁? 也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明明面上的红疮已经好全,却还用头巾将脸蒙住,身上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裙衫,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之所以能认出她的身份,是因为罗新月腰间佩戴着一只宝蓝色的香囊,上面绣了蝠纹,绣工还算精巧。 当年周清刚嫁到罗家,对罗豫生出了几分情意,一针一线做出此物。哪知道罗新月是个人事不通的东西,最是贪婪不过,见什么要什么。她看上了这个香囊,直接开口讨要,罗豫身为长兄,对妹妹十分纵容,二话不说便拱手相让,完全不顾周清的感受。 想到罗家那些糟心事,女人的面颊紧绷。她快步走到门槛,远远望见罗新月进了一家医馆,终于明白了后者为何要做出这副鬼祟样子。 算算时日,罗小宝也该托生在她肚子里了。他跟铮儿相差不到一月,自小养在罗母身边,无比娇惯,经常斥骂铮儿是野种,最后还被送到了谢崇面前,委实过了几年好日子。 好在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东窗事发后,罗家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只可惜她的孩子再也看不到了。 罗新月进了医馆,好半晌都没有出来,周清也不着急,她很确定前者不会打胎。对于别的姑娘家而言,尚未成亲月事就迟了,无异于晴天霹雳,但罗新月却不这么想,她做梦都想嫁进长夏侯府,以为有了孩子就能母凭子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还真是天真。 周家香铺虽然不大,这么多年却有不少老客,吴永业的妻子华氏便是其中之一。 华氏出身将门,性情凶悍,根本不允许丈夫拈花惹草,要是她知道罗新月怀了吴永业的种,怕是连杀人的心都有。 上辈子周清不懂事,想方设法护住罗新月,也不看那个女人究竟值不值得。眼下她无比清醒,自然不会再做出蠢事,且由着这些人慢慢折腾去,她还能看场好戏。 站了一会儿,她有些累了,以手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 因生养过铮儿,周清有了不少经验,这段时间不止没有慌乱,反倒游刃有余。席氏一开始还对女儿无比担心,生怕她不能好好照顾自己,保全孩子,哪想到她心细如发,桩桩件件的事情都料理的十分妥当,让席氏惊诧之余,也安心了许多。 ———————— 罗新月神情恍惚的从医馆里走出来,想起大夫方才说过的话,她狠狠拧了下胳膊,疼的呲牙咧嘴,人也立时清醒不少。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有了。 咽了口唾沫,女人被头巾挡住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喜色,抻头瞥了一眼长夏侯府的方向,罗新月两手护着肚子,快步往家走。 她心里明白,吴永业风流成性,光怀上并没有什么用处,必须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再带到吴家的长辈面前,她才能立得住脚跟。到时候即便没了名声,但只要好好将儿子养大,哪里会没有好日子过? 西街 西街 罗新月到家后天色已经晚了,罗母炖了一锅鲫鱼汤给罗豫补身子,哪想到刚把大海碗端上桌,女儿便捣着胸口不住干呕起来。罗母也是过来人了,瞥见她满脸的心虚,哪会猜不出其中的猫腻? 手里握着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冲上前,狠狠甩了罗新月一耳光,骂道,“你到底还要不要脸?尚未成亲就被人弄大了肚子,下半辈子该怎么过活?” 罗豫站起身,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盯着罗新月,他清楚妹妹性子骄纵,但总以为她能逐渐改好,哪想到她竟如此不知廉耻,做出未婚先孕的丑事。 罗新月被打的面颊红肿,嘴角渗出血丝,梳的油光水滑的发髻也散落开来,看起来十足狼狈。她一边躲避着罗母的巴掌,一边叫喊着,“我肚子里是长夏侯府的骨血,只要把孩子生下来,女儿就能嫁进侯府了,哪里不好?” 黑眸中渗出冷意,罗豫一把握住罗母的手腕,冷声开口,“高门大户最重规矩,即使你怀了身孕,也只能做个妾,想成为正妻,无异于痴人说梦。你把孩子打了,日后再寻一门好亲。” 罗母瘦长的脸黑如锅底,她浑身颤抖不休,怎么也没想到唯一的女儿居然会蠢到这种地步!婚前失贞,未婚先孕,这都是天大的丑事,一旦被别人知道了,那可是要浸猪笼的! “听你哥的,这孩子不能留,你不要脸,你哥是朝廷命官,还得顾及名声……” 话还没说完,就被罗新月尖声打断,“什么朝廷命官,不过是个八品的录事而已,要是我真攀上了长夏侯府,哥哥就不必再在大理寺做那些琐碎事情了,我也是为了他好!” 罗新月到底是什么德行,罗豫心里一清二楚,他面色微沉,转身直接出了家门,准备去药铺买些红花,给她灌下去,永绝后患。 盯着男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罗新月大感不妙,她一把甩开罗母的手,飞快冲出家门,往长夏侯府的方向跑去。两手捂着肚皮,她心急如焚,气喘吁吁,好在老天爷还是站在她这边的,前脚刚跑到侯府门前,吴家的马车后脚便停了下来。 脚步虚浮的男子由小厮搀扶着下了车,罗新月大喜过望,唤了一声,“永业!” 听到女人的声音,吴永业骇了一跳,这可是在家门口,万一被华氏那个泼妇发现,他恐怕会脱层皮。 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他发现罗新月躲在了榆树后头,探出脑袋,那张秀丽的脸儿上再无一粒红疹,变得十分光润柔滑。 吴永业心中一热,罗新月的皮相生的不错,虽说性子娇蛮了些,但到底是个年轻生嫩的小姑娘,弄到手还不到两个月,此刻他还没腻歪呢。快步走到女人跟前,男人环视一周,未曾发现不妥,还算俊朗的面庞上带着柔色,问,“月儿怎么来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念着你。” 这话纯属胡诌。先前女人脸上长满红疹,那副模样甭提有多瘆人了,吴永业躲避还来不及,哪会想她念她? 罗新月眼圈微微泛红,哽咽道,“娘知道我被破了身子,将我赶出家门了,日后该怎么办?” 说话时,两行清泪顺着粉腮滑落,再配上红肿的左脸,又娇又柔,楚楚可怜,让吴永业心痒难耐,他提议道,“你娘实在太狠心了,我在西街还有一座宅子,不如先去那儿住上几日,等她消气再回家也不迟。” “我真能住在西街?会不会不太妥当?” 吴永业将她搂在怀中,低声诱哄着,“有何不妥?你是我的人,住在西街自是理所应当,见到你受苦,我的心都要碎了……” 两人好一通黏糊,等罗新月止住泪,吴永业这才派了信得过的小厮将女人送到了他名下的小院儿。那座二进的宅子位于西街,虽然不大,环境却十分雅致,有不少公子哥儿在那里置办产业,以作金屋藏娇之用。 —————————— 先前周清答应了指挥使,每隔三日便去谢府一趟,为他调制安神香。 一般来说,味道过重的香料对孕妇有害,好在安神香的主料大多是药材,并不伤身,她才敢一再接触。 坐在圆凳上,周清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将小指割破,利刃刺破皮肉带来阵阵痛意,十指连心,这种滋味实在称不上好,但她除了满身鲜血以外,再无别的东西可作交换,只能如此。 殷红血珠滚滚而落,浸润着瓷盘中干瘪的香料,好在她割破的伤口并不深,只流了几滴便不再渗血,稍微涂了些金疮药,她用白布条将伤口包住,头戴帷帽,怀揣香料匆匆出了门。 走到香铺门口,于福有些讶异,忙问了句,“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 周清随便找了个由头糊弄过去,要是被家里人知道她跟锦衣卫指挥使见面,怕是要吓破了胆。 到了谢府门前,她掀开帷帽,露出了一张玉白小脸儿。门房还是先前那个,此刻也认出了周清的身份,想起大人的交代,赶忙在前引路,将她带到书房门口。 周清抬手叩门,听到男人低哑的声音,缓缓步入房中。即使先前已经来过一回,现下跟谢崇共处一室,她仍觉得不自在。好在女人情绪内敛,那张漂亮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异样。 金黄日光洒进书房,分外明亮,这一回指挥使并未点灯,那种蜡烛特有的味道也消失了。周清走到案几前,扫见摆放在桌面上的宣炉,她呼吸急促了一瞬,眼角微微泛着粉,比枝桠上的桃花瓣还要娇嫩。 谢崇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淡漠道,“开始吧。” 周清恭敬应声,小手探入衣襟中,将盛放着香料的布包取出来,动作时小指微微翘起,缠绕其上的白布说不出的碍眼。 关切 关切 因每隔三日就要调制一回安神香,周清实在想不出该从何处取血,索性就将不太能用得上的尾指割破,挤出血珠儿再包扎上。她不想在身上留下太多伤口,所以那处皮肉刚刚愈合,没过多久又会受伤,接连不断的刺痛虽然不算难以忍受,却一直没有停歇。 周清本就生的肤白,指节又十分纤秀,因常年摆弄香料,指腹上带着薄薄一层茧,配着淡粉的指甲,就跟刚冒尖儿的春笋般,能称得上赏心悦目。 只可惜白布破坏了这副景致。 在她调香时,谢崇坐在案几后,高大健硕的身躯如同山岳,更似磐石,一动不动,那张俊美深刻的面庞也没有露出丝毫变化,仿佛书房内再无他人。 谢崇略感奇怪,他原以为是安神香的味道能缓解髓海处的疼痛,但此刻香料未曾点燃,只看着周氏的动作,他就觉得一派平静,也不知是何缘故。 “罗夫人因何受伤?” 听到指挥使低沉的声音,周清手一抖,好险没将香盘扔出去。她早就猜到自己的身份瞒不过谢崇,但听他称呼自己为“罗夫人”,心中仍升起阵阵慌乱。 她明白,谢崇已经查到了罗豫。 正常男子都十分在乎妻子的贞洁,所以前世谢崇一直以为与他发生关系的人是罗新月,而非她周清,这辈子两个孩子尚未出世,也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 喉间有些发干,周清不自觉伸出淡粉小舌,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哑声答道,“昨日下厨烹煮菜肴,不小心割破的。”说话时,女人的一双水眸微微闪躲,带着不易觉察的羞窘,明显是在撒谎。 不过谢崇也并非追根究底的性子,他微微颔首,没有追问。 香料备好后,宣炉中便燃起阵阵青紫的烟气,周清跪坐在蒲团上,膝头略有些发麻,她伸手揉了揉关节,动作幅度却不敢过大,只因此刻指挥使黑眸紧闭,蹙起的眉心带着一丝煞气,让人看上一眼便心惊不已,也不知是否因他杀人太多的缘故。 足足两刻钟功夫,指挥使才睁开眼,他陡然站起身,几步走到周清面前,衣袍上的飞鱼图纹分外清晰,衣角几乎贴在女人脸上。 鼻间涌入淡淡的香气,与香料的味道不太一样,更加清淡,仿佛花苞里蕴着的蜜,甜而不腻。 谢崇突然靠近,将周清吓了一跳,她想到从诏狱中抬出来的具具尸首,两腿便有些发软,暗暗唾弃自己不中用,她赶忙从软垫上站起身,连连往后退,低下头,露出了微微泛红的耳根,软声问,“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浅香逐渐远去,谢崇浓眉微皱,眼底溢出丝丝不虞,好在他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并不会将心思表露的太过明显,开口道,“本官已经放出消息,说周家香铺非常识趣,主动将前朝的宣炉奉上。” 听到这话,周清心中一喜,抿嘴儿直笑,颊边带着浅浅的梨涡。她福了福身,语气万分诚挚,“多些大人相助,小妇人感激不尽,此等大恩,情愿来世结草衔环,以作报答。” 谢崇眯了眯眼,“何必等来世?本官对罗夫人调制的安神香非常喜爱,只要你一直来到谢府调香即可。” 人说锦衣卫个个冷血无情,如同杀人机器一般,以往周清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此时看来,谢崇虽对她有利用之心,却并不冷血,这样的人背负着无数的骂名,被所有人当作恶鬼罗刹,还真是有些不公。 心里这么想着,女人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谢崇扫见她关切的目光,心底暗暗冷笑。 “今日的任务既已完成,罗夫人先回去吧,谢一,备车送贵客出门。” 书房的木门被人推开,身穿玄衣的侍卫走了进来,瞧见这位冷肃的面色,周清估计他也是从镇抚司出来的,否则不会如此。 “多谢大人。” 周清道了谢后,便随着谢一往外走,竹青色的马车停在门口,她刚上去,侍卫便赶车前行,没过多久就到了香铺前头。 她掀开帘子下了马车,耳中传来一阵喧闹声。 只见香铺门口围了不少百姓,其中有许多人都是熟客,王鲁与周父站在正中央,前者眼珠子通红一片,怒吼道,“宣炉那么重要的宝贝,师傅怎能说送就送?您还真是不把我当徒弟,整整二十多年了,怎的会如此狠心?” 听到这话,周清也明白了王鲁为何会闹上门。他之所以能从刘兆曲手中讨到好处,就是因为刘家想要得到宣炉,眼下香器到了指挥使手中,就算再借刘兆曲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对谢崇使手段。 周父苍老的面庞上溢出浓浓失望,他虽然同意将王鲁赶出铺子,却没想到大徒弟会变成现在这副德行,为了利益做出欺师灭祖,六亲不认的恶事,真是造孽。 小手扶着后腰,周清快步走到父亲面前,秀丽面庞勾起一丝冷笑,毫不留情道,“王鲁,宣炉是周家的宝贝,我们愿意交给谁就交给谁,难不成还要经过你的同意?你不是去了沉香亭帮忙吗?为何又来这里闹腾?” 即使周清五官生的十分美艳,但看在王鲁眼里,却跟长满癞子的丑八怪没有任何区别,要不是她存心挑唆,师傅根本不会狠下心肠将自己赶出去,还将宣炉送走。 原本刘老板答应过,说事成之后会给他五百两银子,再把喜鹊送给他当妾室,哪想到才过了两三日,一切美梦全都支离破碎,都是拜周清这个贱人所赐。 越想越恨,王鲁咬牙切齿,那副狰狞的模样堪比野兽。 周父皱了皱眉,侧身挡在女儿面前,叹息道,“师徒多年,周某人自问无愧于心,你既然与刘老板交好,日后就别再回来了。” 凑巧 凑巧 听到周父所言,王鲁瞬间打了个激灵,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充斥着怒意的头脑也恢复了清醒。 如今周家没了宣炉,对于刘老板而言,他失去了利用价值,即使会一点调香的手艺,水平跟普通的伙计相差不多,哪有在周家香铺当掌柜过得舒坦?他心中涌起无尽的悔意,琢磨着说几句软和话,跟周父求求情,让他继续收留自己。 岂料还没开口,周家父女转身进了香铺,于福蒋前等人将他拦在外面,满脸鄙夷,仿佛他是脏臭不堪的污物一般。 周清扶着父亲的手臂,与他一起走入香房,柔声劝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爹爹就算对王鲁再好,他也不会知足,还不如彻底划清界限,说不准他吃了苦,那副贪婪的性子还能改一改。” 周父边叹气边摇头,他替大徒弟收拾了这么多年的烂摊子,要说心中没有半点愤怨,那肯定是假话,如今虽然有些痛苦,但更多的还是解脱。 坐在蒲团上,周父倒了两碗茶,哑声开口,“王鲁是个不懂事的,钱氏带着女儿,日后怕有些艰难,咱们能帮则帮,千万别让她们母女吃苦。” 比起狼心狗肺的王鲁,周清对钱氏的印象不错,此刻微微颔首,也算将这事应下了。 王鲁没能从周家讨到好处,神思不属回到了对面的沉香亭,姿容清丽的女人坐在窗棂边上,手中拿着一卷失传多年的香谱,正聚精会神的研读着。 刘家主要做白矾生意,在京城中也算是一等一的富户,刘凝雪身为刘兆曲唯一的女儿,从小极为受宠,她不像一般女子,整日呆在闺房中做女红,幼时她跟在刘老板身边走南闯北,不知怎的竟然爱上了调香,一头扎进此道中。 刘凝雪虽生的极美,却并非空有容貌的草包,此女调香的天赋本就不低,刘兆曲还特地请了几位大师亲自教导,这几人都对她赞不绝口,认定刘凝雪将来会成为大周朝调香技艺最为高超之人。 堂中有不少摆弄香料的伙计,他们也听说了王鲁原本在周家香铺当掌柜,每月拿的银钱也不少,谁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会愿意来此当个普通的小厮。 他们嘀咕的声音惊动了坐在软椅上的女子,刘凝雪将书册放在一旁,清冷凤眼从王鲁身上扫过,轻声道,“即使你是爹爹安排过来的人手,也必须安生在店中做活儿,若你觉得沉香亭不好,大可以离开。” 王鲁没想到这位刘小姐会对他如此冷淡,心中更加没底,他脑袋里一片浆糊,浑浑噩噩应了一声,刚想跟着几名伙计一起忙活,却被她叫住了。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周真元老先生的徒弟,他调香的技艺在京城都极为有名,你可学到他水点香的手法?” 所谓水点香,是用配制过的泉水点湿香料,使气味更加清远悠长,刘凝雪虽嗅觉出众,却也只见过一回,能分辨出其中放了竹叶、白茶,剩下的就不太清楚了。 男子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堪,他在调香上没有什么天赋,连那些香方也都是死记硬背的,平时根本没有亲自动手的机会,哪会特地注意周父的手法? 僵硬的摇了摇头,王鲁没有吭声。 刘凝雪眼底带着几分失望,摆了摆手让他退下。等人走后,女子面露思索之色,想着该无论如何也应当去周家一趟。她的技艺到达了瓶颈,要是不拿到水点香的方子,可能就会停滞不前,一辈子都毫无寸进。 自打闹过一场后,也不知道是觉得丢脸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王鲁再也没出现在周家人面前。 周清一开始还有些提心吊胆,等到上辈子仓库被焚的日子过了,她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呆在家里养胎。 因改变了前世的噩梦,积压在胸臆处的郁气消散不少,周清整个人都与先前不同了,杏眸中不再蕴着浓到化不开的阴郁,反而透着晶莹亮光,再加上席氏日日熬煮了汤汤水水,给一家人进补,她面色白里透红,比嫁人之前还要水灵,要不是梳着妇人发式,恐怕旁人都会错认了。 这日,父女二人呆在香房,屋里点了安神香,香味清新雅致,能驱除烦躁平复情绪。 原本周父不喜女儿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调制香料,偏偏他心口郁结痞满,服了数日的丁沉煎圆都没有效果,只能以安神香慢慢调养。 “为父近来已经好多了,你日日将手指割破,伤口哪有好转的机会?”扫见渗出血丝的白布,周父心疼的浑身哆嗦,偏偏周清性子拗,认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任凭他磨破嘴皮子也没用。 正当周父在屋里唉声叹气,门外突然传来于福的声音: “师傅,沉香亭的刘小姐想见您一面。” “刘小姐?”周父有些诧异,沉香亭是新开不久的香铺,以往他从未见过刘氏女,怎的突然上门拜访? 周父起身往外走,周清忙跟上去,正色道,“爹爹,这刘凝雪就是刘兆曲的女儿,先前想要抢咱们家的宣炉,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突然上门,必有所图。” 不得不说,周清虽然从未跟刘凝雪打过交道,却将她的性格猜的分毫不差。但凡刘凝雪想要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得不到的,前世无论是宣炉还是郡王妃之位,都被她收入囊中,不容他人染指。 父女二人一同走到前头的铺子里,刘凝雪带着丫鬟坐在铺子里,她身上穿着嫩绿色的襦裙,腰身纤细,身姿如柳,配上略有些清冷的神情,简直如同落入凡尘的仙女一般,不少客人都在偷偷打量她。 听到脚步声,刘凝雪回过头,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周父身后的周清,凤眼微微闪烁,她想起自己先前跟景昭齐上街时,曾经见过此女,没想到竟会在周家香铺中再次遇上,还真是凑巧。 拜师 拜师 刘凝雪学习调香多年,早就听说过周真元的大名,也知道他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周良玉走科举的路子,并不准备接管香铺,而幺女周氏已经出嫁,成亲的女子一心围着夫家转,更无法承继这份手艺。 精于调香之人大多嗅觉灵敏,否则无法分辨出香料的种类,调制出的东西便会带着一股怪味。 周家父女甫一走近,刘凝雪鼻间就嗅到了一股清冽的香气,似竹非竹,如云如雾,只一丝余味就让她昏沉的头脑霎时间一片清明,仿佛山涧清泉淙淙流过,不带丝毫沉闷,就算是个不懂香的普通人,也能闻出这定是极品的好香,刘凝雪又怎会分辨不出? 眼底涌起一丝火热,女人面颊泛起红晕,激动之色与那副清冷的模样全然不同,刘凝雪心中暗忖,也不知配出此种香,究竟需要何种材料?还是也得借助水点香的法子? 越想越是心痒难耐,偏偏她骨子里带着一丝傲气,不愿低声下气地求别人,沉吟片刻,她试探着道,“小女子姓刘,名凝雪,乃是对面沉香亭的老板,敢问周先生还收不收徒弟?小女子想拜在您门下,研习调香的技艺。” 听到这话,周清的脸色霎时间黑如锅底,她嘴唇抿成一条线,冷声质问,“若我没记错的话,王鲁此刻就在沉香亭中,那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刘小姐准备如何处置?” 即使看周清不顺眼,但为了得到水点香的手法以及香料的配方,刘凝雪耐着性子解释,“周小姐千万莫要介怀,王鲁之所以会来到沉香亭,是我一时草率,只看中他干活细致,并不清楚他曾经做下的恶事,只要周先生愿意收我为徒,小女子愿意即刻将王鲁赶出沉香亭。” 沉香亭的生意不差,但因是新开的铺面,在京城并没有打响名声,即使有刘兆曲在背后支持着,依旧不能与经营几十年的老店相比。 刘凝雪自幼跟随刘兆曲经商,心思十分活络,知道怎样的选择才对自己最有利,因此才会来到周家香铺。 好歹活了两辈子,周清一眼就看穿了女人的想法,她徐徐开口,“刘小姐,若是我没记错的话,王鲁之所以会被赶出香铺,是因为他答应了令尊,要从周家弄出宣炉,眼下宣炉没到手,便急着卸磨杀驴,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于福手里拿着抹布,表面上在擦拭柜台,实际上一直支棱着耳朵偷听,此刻他不由咽了咽唾沫,瘦猴般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色,他没想到这种清丽如仙美人竟会如此心狠,赶出沉香亭,这是要把王鲁往死路上逼啊! 不过王鲁曾经做下那么多错事,也并不值得同情,只是想想他的下场,还是让人不由唏嘘。 刘凝雪没想到自己的谎言就这么被戳破了,她活像被人扇了两巴掌,面颊陡然涨成猪肝色,指甲狠狠抠了下掌心,强自镇定道,“宣炉?那可是前朝至宝,难道竟然在周家不成?” 见状,周清哪会看不出刘凝雪在装傻?她轻笑一声,“宣炉老早就被送到了指挥使府上,毕竟那是我们周家的东西,献给朝廷命官也比被别人惦记着强,刘小姐觉得如何?” 定定的盯着周清,刘凝雪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眼前这个姿容娇艳的女子,竟然生的如此牙尖嘴利,简直就是个泼妇! 她强笑道,“周小姐言之有理,不过宣炉乃是上等香器,送到一个不懂香的人手中,未免有些可惜了。” 周清没有接话,只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 深切感受到周家父女对自己的嫌恶,刘凝雪心知自己这一趟怕是白来了,她俏脸寒霜,死死咬牙,心里对周清厌恶至极。 周父微微皱眉,“刘小姐,普通人调香看的是技艺,但当自身磨练到了一定程度,心境反倒更为重要,你素有天才之名,不必非拜我为师,自行钻研的话,对香道的理解才会更深。” 这一番话说的真心实意,但刘凝雪却丝毫不领情,她只当这是周父拒绝自己的托词,冷笑一声,带着丫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香铺。 盯着女人的背影,周清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她不管刘凝雪到底是好是坏,在调香上有无天赋,对于这个前世里害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她心中充斥着浓浓恨意,永远无法抹去。 周父摇头叹息,“刘氏女天赋极佳,心性却差了一筹,要是想不明白,只怕没有进益。” 闻言,周清低垂眼帘,刘凝雪善于调香不假,却不代表她心思纯粹,否则前世里她也不会用沾着周家人鲜血的宣炉调香,趁机博取太后的欢心。 “爹爹何必想那么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咱们自是管不了的。” 周父也觉得女儿的话有些道理,摇头将无关的琐事抛却在脑后,他又回了香房,继续研究新得的香方。 周清本想跟父亲一起,哪想到还没迈过门槛,就听到女人矫揉造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姑母,您要是觉得闷得慌,茹儿经常来香铺陪您……” 艳丽无比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冷色,周清回过头,看到身着素色衣裙的焦茹扶着席氏的胳膊,二人一同走到了后院。 瞧见周清,焦茹面色一僵,暗暗骂了几句,强挤出一抹笑容,“清儿表妹也在,还真是巧了。” “是挺巧的,明明表姐住的宅子离香铺有些脚程,没想到竟然能遇上我娘。” 对上女人清澈见底的眸光,焦茹只觉得自己的心思都被周清给看透了,她父母双亡,在京城寄人篱下,守孝三年后都快二十了,到时候成了老姑娘,哪还能嫁的出去? 这么一想,她心里就无比焦躁,几经衡量,将主意打在了周良玉身上,她那表哥不知模样生的俊秀,此次会试说不准也能拿到好名次,若自己嫁给他,成了官夫人,将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比现在强得多? 心思 心思 焦茹吭哧了老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模样生的秀气,此刻眼圈微微泛红,配着身上月白色的衣裙,更是惹人生怜。 席氏暗暗瞪了周清一眼,不明白向来柔顺的女儿到底怎么了,明明茹儿身世凄惨,又寄人篱下,本该顾及着她的心情才是,偏她还出言挤兑,这不更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周清只当没看到母亲使得眼色,她嘴角上扬,轻笑道,“表姐来陪我娘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先前答应过的事情切莫忘了,否则……” 这话没有说完,但威胁意味却分外浓郁,焦茹只觉得女人的眼神冷的好似冰碴,不带任何感情的扫视着自己,令她浑身寒毛直竖,心跳也快了不少。 往常这个时候,周清都会进到香房,跟周父研究古籍,尝试着从中找到些新的香谱,但今日焦茹那个女人主动上门,明显不怀好意,哥哥性子纯善,万一被她蒙骗了,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希望周良玉如前世一般,因一个冷心冷血的女人丢了性命,为了护住自己的血脉至亲,周清不介意当这个恶人。 转身进到书房,周良玉看到妹妹的身影,俊秀面庞上露出一丝笑意,“孩子有没有闹你?刘婆婆煮的银耳汤你可尝了?” 周清坐在木椅上,小手拍着平坦的肚腹,轻声道,“哥哥,你外甥还小呢,根本不会折腾,厨房里的银耳汤熬得分外粘稠香滑,我很喜欢。” 周良玉面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他尚未成亲,对孕妇的情况不太了解,这才闹了笑话,好在清儿是他嫡亲的妹妹,在自家人面前丢脸,也算不得什么。 拿了一本策论,周清随手翻了几下,面色微冷说,“那位好表姐又来香铺了,之前我分明提醒过,让她离咱家远着些,偏她把这话当成耳旁风,上赶着接近母亲。” 周良玉放下毛笔,眼底透着几分不赞同,“好歹也是自家亲戚,总不好撕破脸,清儿只当没看见便是。” 秀眉微微蹙起,周清银牙紧咬,声音略有些尖利,“难道哥哥也觉得我做的不对?焦茹明显别有用心,怎能不将她拦下来?” 没想到清儿的反应会这么大,周良玉伸手轻拍着她的额头,解释道,“我妹妹如此聪明,为何现在想岔了?你怀着身孕,精力本就有限,又想研习香谱,要是再将心思放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身子骨哪能受得住?哥哥清楚你的意思,我绝不会单独与焦茹见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若周清还不明白的话,那跟傻子也没有多大区别。她眼底泪意尽消,虽然心里的厌恶未减,却委实松了一口气。 只要哥哥对焦茹升起防心,就不会那么简单的被她糊弄,最后惹上了人命官司。 见清儿情绪平复下来,周良玉放心不少,复又拿起书卷,仔细体会着圣人的微言大义。 偏厅中。 焦茹坐在席氏对面,小口小口的吃着茶,她微低着头,强忍着不露出愤恨的神情。 今日她特地来香铺走一趟,就是为了见周良玉一面,哪想到都已经呆了一个时辰,连男人的一片衣角都没瞧见。 端着茶盏的手轻轻颤抖,女人脸色发白,几乎没有半分血色,席氏本就可怜这个命途多舛的侄女,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轻声劝道,“清儿被我们宠坏了,最是心直口快不过,茹儿千万别跟她计较,日后多过来走动走动。” 眼底蒙上薄薄一层泪意,焦茹抬起头,轻咬唇瓣道,“姑母,茹儿身上带孝,哪能经常出门?您对茹儿的关怀爱护,我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不敢忘怀,只是我乃命贱之人,就不要惹得表妹不痛快了。” 因为周清的缘故,席氏心生愧疚,低低叹息一声,不过在她心里,谁都比不上一双儿女重要,此刻清儿还怀着身孕,万万不能动怒,就算表姐妹之间有什么误会,等到生产之后再解释也不迟。 焦茹等了半天,席氏都没有说什么,她心中更是不平,脸上却露出一抹怯怯的笑容,恭顺地跟席氏告辞,随即离开了香铺。 刚迈出门槛,女人娇柔美丽的脸庞霎时间变得狰狞扭曲,那副凶狠的模样极为可怖,让人心肝直颤。 对上路人惊异的目光,焦茹知道自己失态了,赶忙收敛神情,恢复了平时的柔弱可人。 晌午正是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候,正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知多少,鼻间嗅到长工身上的汗臭味,她胃里一阵翻涌,简直厌恶极了,加快脚步想要回到宅子中,却不曾想撞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身子一个不稳,她直直往后栽倒,好在那人反应不慢,伸手揽住了女人的腰,这才没让焦茹摔在地上。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不如在下送你一程?” 感受到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焦茹面皮霎时间涨红一片,就连耳根子也跟着红透。余光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发觉他生的还算俊秀,身上穿着锦缎衣裳,腰间挂着一块成色不差的玉佩,一看便知家底颇为丰厚。 眼神连连闪烁,焦茹低声开口:“公子,小女子还在孝期,最是晦气不过,就不劳烦您了。” 俗话说的好,要想俏一身孝,焦茹原本只是六分的容貌,但在一身素衣的衬托下,更突显出她娇柔的气质,楚楚可怜,如同枝头被风雨摧残的梨花一般,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果不其然,锦衣少爷道,“在下不怕晦气,还请姑娘莫要介怀。” 方才焦茹刚在周家碰了个软钉子,知道自己想跟周良玉成事,肯定十分艰难,还不如另辟蹊径,这么一想,她便点头应了,丝毫没有注意到男人淫.邪的目光。 意外 意外 只要焦茹不把心思放在周良玉身上,周清就不至于这般劳神。 她那哥哥什么都好,但不知是圣贤书读多了,抑或本性就是纯善,并没有那么多的阴邪心思,前世里才会轻易的被焦茹给蒙骗了。 缓了缓心神,周清抛却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将周父交给她的调香笔录找出来。 这是前朝调香大师一辈子的心血,其中不但记载了不少香料的品类,甚至连一些失传的香方也有所涉猎。 她从小与香料打交道,是真心喜欢调香,得了此物如获至宝,整日捧着笔录不撒手。 此刻周清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借着日光仔细研究。 她并非逐字逐句的背诵,而是认真体味着大师的经历,将自己带入其中,以求了解他调香时的心境,这样反复数日,她心头萦绕的郁燥焦灼之感消褪不少,整个人显得十分淡然,如同山林中挺拔的修竹,倒是让人忽略了她容貌上的艳丽。 日子平平淡淡的过,周清丝毫没有回到罗家的意思。到了现在,香铺上下全都觉出味儿来,知道夫妻两个怕是闹出了龃龉,否则也不至于如此。 周清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几步走到于福跟前,小声恳求,“师兄,劳烦你帮我个忙。” 于福同王鲁一样,也是打小儿就被周父收入门下的,他脑子活,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却一直没有自立门户,甘愿在香铺中当个小小的伙计,也是个知恩图报的。 如今王鲁不在,他成了掌柜,每日呆在柜台后头,只凭着一张巧嘴,就将店里的香料、木樨油以及傅身香粉等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女客们被哄的眉开眼笑,掏钱买了不少东西。 “小姐想做什么?” “你帮我盯着罗新月,看看她最近如何了?” 于福知道罗新月是周清的小姑子,不过二人的关系委实称不上好,那女子本性贪婪,看到什么稀罕物都要握在手里,十分讨嫌。 眼神带着狐疑,于福却没有多问,他看着小师妹长大,知道她心地良善,不会做出丧尽天良的恶事。 既如此,盯着罗新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哪想到他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紧紧皱眉,沉声道,“小姐,罗新月不在家中,不知去了哪里,有不少嘴碎的妇人说她跟人私奔了,罗家现在乱成了一锅粥。” 眼底露出几分诧异,但定下神来仔细一想,周清也猜到了几分。她那小姑子怀了吴永业的骨血,为了嫁入长夏侯府,肯定不会轻易落胎,如此一来,说不定会去情郎身边避避风头。 她摆手道,“师兄不必费心了,罗家的事情我插不上手,还不如在房中看香谱。” 于福连连点头。 小师妹肚子里还怀着身孕,要是身处罗家那种乌七八糟的环境,被气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说的也是,你不如在家多住些时日,等孩子生下来再回去也不迟。” 柔嫩指腹摩挲着袖口的花纹,周清笑了笑,却并没有应声。 ———————— 先前周清答应过指挥使,每隔三日就要去到谢府一趟,为他调制安神香,这天傍晚,香铺马上就要关门了,却见一个玄衣侍卫面带急色冲了进来,将于福骇了一跳。 “客官是来买香的?”为何身上带着浓浓血煞之气? 后半句话他不敢问出来,这侍卫却瓮声开口,“劳烦将罗夫人请出来,我家主人有急事相寻。” 抬眼看了看天色,于福心里虽有些慌乱,却仍止不住的摇头,“马上天就要黑了,小姐一旦出了门,难道在贵府过夜不成?有事明早再来罢。” 这话还没说完,谢一的面色霎时间阴沉下来,他也不多言,掀开帘子直接冲到后院住人的地方,张口喊道,“罗夫人可在?还请您出来见上一面。” 他开口时,特地用上了几分内力,声音又大又清晰,霎时间传遍了整个周家。 呆在房间中的人纷纷推门走出来,周清放下手中的书卷,扶着后腰站在院中,不去管父母哥哥诧异的眼神,问,“谢侍卫,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谢一面容紧绷,摇头道,“大人有急事,想见您一面。” 脑海中浮现出指挥使俊美的轮廓,以及周身慑人的气势,周清不觉得谢崇会平白无故派人来找自己,此刻谢一之所以会出现在香铺,指不定是那位的髓海出了问题。 即使死了一回,周家人刻在骨子里的本性却不会改,指挥使替她保管宣炉,救他们一家于水火之中,这可是天大的恩惠。 滴水报以涌泉,这重如山深似海的恩情,周清这辈子都无法偿尽,又哪有拒绝的道理? 她微微颔首,轻声开口,“谢侍卫莫要心急,我跟家人说一声,带上调香的器物,咱们再走也不迟。” 谢一内心虽焦灼异常,却也知道催促不得,只能强行按捺住心绪,应了一声。 快步走到周父面前,看着席氏与周良玉担忧的目光,周清笑着开口,“先前有位大人帮了咱家,此刻他身子不爽利,需要安神香舒缓心神,女儿去他家走一趟,明日便会回来。” 听到这话,周父叹了口气,他知道清儿口中的大人就是锦衣卫指挥使谢崇,这样的人,掌管了整个北镇抚司,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 “爹爹,您莫要忧心,安神香的效果您最是清楚不过,大人不会对女儿不利。” 说罢,周清回房取了香料,又带上香器,随后坐上马车,直直往谢府的方向赶去。 大周朝并没有宵禁的规矩,傍晚正街上的人并不算多,百姓们大多会等到夜幕降临后才出门,届时坊市便会热闹起来。 马车很快到了地,周清熟门熟路走到书房门前,小手甫一推开雕花木门,一股粘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她脸色瞬间苍白下来。 不平 不平 周清记得十分清楚,指挥使喜欢通透明亮的环境。当时她第一次来到谢府,进了书房,明明外面朗日当空,光线充足,屋里居然还点着蜡烛,透着淡淡的蜡油味儿,虽不浓,但对于嗅觉灵敏的人来说,却根本无法忽略。 此刻天已经黑透了,房中却未点灯,即使周清站在门口,也无法看清里面的景象。 她甚至不能确定,谢崇究竟在不在此处。 纤白小手搭在门框上,女人心存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再往里走。谢一站在她身后,面上露出一丝焦急,忍不住催促道,“罗夫人,指挥使就在书房内,还请您进去调制安神香。” 想起指挥使对周家的大恩,周清勉力忽视那股血腥气,她脸色苍白,凭着记忆挪动脚步。她一手护住小腹,另一手四处摸索,生怕撞到书房的器具;若是没记错的话,前面摆放着一张案几,谢崇通常会坐在其后。 岂料还没等她停住脚步,小手便碰到了一片濡湿布料,这股湿意粘腻厚重,并不像是清水,而是另外的东西,到底是何物,她还来不及细想,就被手上的触感给骇住了。 她清晰地发觉,男人浑身筋肉十分坚实,如同铁水熔铸而成,周清匆忙收回手,连连告罪,“小妇人不知指挥使在此,无意冲撞了您,还请大人见谅。” 谢崇低低嗯了一声。 人在黑暗中呆的久了,视线便会逐渐适应,再加上他的目力本就不差,能看到女人惊慌的神情,以及微微颤抖的身躯。 “无妨,调香吧。” 此刻指挥使的声音比起平时要喑哑许多,透着浓到化不开的危险。周清没有去找蒲团,而是直接跪坐在地上,就算膝头被青石板硌的发疼,面色也没有丝毫变化。 今日谢一突然上门,她虽然带上了香料,却缺了最关键的一步——她的血液没有滴上去。因此,方才在马车上周清用匕首割破了尾指,将安神香的材料处理妥当,伤口没来得及包扎,阵阵刺痛绵密不绝,让女人不由蹙眉。 谢崇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烛火,昏黄的光线虽不算明亮,却足够辨认出何处是案几,何处是蒲团。 周清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找到了自己往常的位置,按部就班准备用宣炉调香。 还没来得及动手,她瞥见掌心已经凝固了的血迹,窈窕的身躯瞬间变得十分僵硬,一动不动。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炙热的气息仿佛隔得很远,又恍若亲密无间,“知道为何会有这么多血吗?方才本官去了诏狱,在狱中给一家十五口上了全刑,他们没挨住,鲜血从喉管中溅出来,脏了本官的飞鱼服。” 本朝律法规定了十八种刑罚,诸如夹棍、杖刑之流,偏北镇抚司的人手段十分狠辣,为了逼供,会将这些刑罚轮番在犯人身上用一遍,甚至还会有刷洗、油煎等残忍手段。 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周清将碾碎的香料放在炉中,慢慢点燃,“大人并非滥杀无辜之人,您之所以会用刑,肯定有这个必要。” 谢崇扯着扯唇角,黑眸中透出一丝讽刺,“可本官的血脉至亲却将本官视为洪水猛兽,认为我比叔叔还要可怕,是天生的恶鬼,而北镇抚司就是阎罗殿。” 丝丝缕缕的烟气从香炉中涌了出来,鼻间嗅到那股清幽的味道,周清心神平复了几分,强自镇定道,“凡事必有存在的道理,本朝设立锦衣卫,虽令人闻风丧胆,却依旧可见成效,上能震慑贪官污吏,下能安抚平民百姓,谢大人,您身为指挥使,肯定会恪守职责,今日死在诏狱中的囚犯,小妇人相信,他们必是该死之人。” 周清一开始还心存惊惧,到了后来,语气中却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 当她只剩下一缕孤魂在望乡台上徘徊时,不知怎的,竟看到了谢府。 谢崇是大周最为忠心的臣子,诛弄臣斩奸佞,手上虽沾满了无数鲜血,却还百姓一片清明,只可惜众人只能看到他的狠毒手段,全然不顾他做下的好事。 谢孟冬身为谢崇的嫡亲叔叔,也是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打从他接手这个位置,谢家人就再也无法摆脱“鹰犬”二字。谢崇的手段比起其叔残酷百倍,不知审讯过多少人,没有谁胆敢在他面前撒谎。 眼前的小小妇人,自然也不例外。 “本官倒是未曾想到,罗夫人的口才竟然如此出众,只可惜罗豫仅是小小录事,官职未免太低了些。”霍地一声,绣春刀被抽了出来,男人拿着上好的丝绢,仔细擦拭着刀刃。 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抖,如水面涟漪,周清心头一紧,生怕谢崇会像前世那样提拔罗豫,为那个冷心冷血的男人创造机会,一步一步将他送入内阁。 “录事虽为八品,却能彻查民情,每年赶上秋审时,大小案件都由他经手,如此既能得到历练的机会,又能做些实事,岂不是一举两得。”女人的声音十分清淡,即使提到自己最亲密的丈夫,神情中也没有带上半点柔软。 “罢了,罗夫人的家务事,本官也不好插手。” 周清手里紧攥着帕子,因用的力气过大,刚刚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丝,在柔软布料上留下了点点红梅。 “多谢大人关怀,此刻时辰不早了,小妇人还得回到香铺,免得父母亲人挂心。”说话时,她一双水眸频频望向窗外,身子紧绷,明显有些坐立难安。 谢崇摆了摆手,并没有留人的意思。就算周清的皮囊生的再美、性子再与众不同,也是别人的妻子,若在谢府过夜,妇人的名声便会毁的连渣都不剩。大周朝礼教严苛,尤其是对待女子,丝毫不会容情。 这一点,他早在年幼时就深有体会。 堂弟 堂弟 女人的身影缓缓消失在昏暗的书房中,谢崇收回目光,瞥见案几上藏经色的宣炉,黑眸微眯,让人分辨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周清迈过门槛,小心翼翼将房门掩上。 只见谢一候在石阶下,冲着她拱手道谢,“今日多亏了罗夫人出手相助,否则指挥使身上血气过重,怕是又要头疼了。” 身为谢崇最忠心的手下,谢一常年跟在指挥使身边,对他髓海的毛病也了解一二,眼见着这些年大人延请无数名医,甚至连太医都见过几回,偏偏这帮医者都束手无策,无法将病痛根除,甚至连缓解都做不到。 谢一心急如焚,眼下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丝希望,自然不能将周氏给得罪了。 周清不知他的想法,淡淡一笑,摇头道,“指挥使对周家有大恩,小妇人不过调制些香料罢了,平日里在香铺呆着,也少不了调香,举手之劳,根本不足挂齿。” 边说着,两人边往外走。刚挨近府门时,周清看到了个年轻的公子哥下了轿,这人轮廓与谢崇有三分相似,但一双吊梢眼却让他显得十分刻薄,仿佛盯紧猎物的毒蛇,时时刻刻都在窥伺着别人。 年轻男子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怀好意问,“谢一,这位夫人是谁?怎会在夜里出现在咱们府上?” 侍卫面色不变,语气态度挑不出半点错处,“回二少爷的话,这是指挥使的贵客,大人有事相邀,如今事已解决,自然要将人送回去。” “贵客?我看是娇客吧?先前堂兄在青楼狎.妓,已经被都察院参了一本,没想到今日又带了这样的美人回府,可惜是有夫之妇,只能苟且私会,不能给个名分……” 听到这样无礼的话,周清微微叠眉,玉白小脸儿上不由露出怒色,“还请公子莫要胡言乱语,我与指挥使清清白白,绝无私情,你一再出言污蔑,与长舌妇有何分别?” 谢岭眼带诧异,倒是没想到一个女人也敢反驳自己,他刚想开口威胁,谢一便侧身挡在周清跟前,额角青筋鼓胀,那股骇人的气势喷涌而出,将他吓得两腿发软,涌到嗓子眼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等坐上马车,周清心里仍觉得有些奇怪。 按说以谢崇的身份,即便是阁老也不敢如此相待,方才那人却口口声声说他去青楼狎.妓,甚至与人私会,还真是胆大包天。 就算想不明白,周清却没有发问,毕竟这是别人的家务事,知道的越多,越是不利。 “方才那位是指挥使的堂弟,名为谢岭,此人心胸极窄,睚眦必报,因为与指挥使不对付,这才说了些难听的话,还请罗夫人莫要见怪。”谢一低声解释。 周清恍然,前任指挥使谢孟冬去世后,留下了一子一女,看来谢岭应该是其长子。虽然儿子肯定要比侄儿亲近些,但指挥使的位置向来都是有能者居之,谢岭不如谢崇,自然无法掌管北镇抚司。 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势被自己堂兄抢了去,谢岭心中不平,也在情理之中,可他不该如一条疯狗,见着人就胡乱攀咬,谢孟冬也算是个人物,还真是虎父犬子。 细腻指尖拨弄着颊边散乱的发丝,周清偏头倚在车壁上,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她来谢府折腾了一趟,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回到香铺,她与谢一道别后便进了家门。 本以为父母哥哥早就歇了,哪想到走到后院,堂中灯火通明,一家子坐在椅子上,擎等着她回来。 见状,周清心里升起融融暖意。在这世上,除了血脉相连的至亲以外,没有人会将她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担心她的安危,在乎她的喜怒。 强忍住想流泪的冲动,她缓步走到周父身旁,软声道:“爹爹,女儿先前不是说了吗?只是去给指挥使调香,世上仅有我一人能调制安神香,绝不会有事的。” 周父紧紧皱眉,丝毫没有觉得安慰,哑声开口,“你天赋虽然不差,但技艺上还有些生疏,之所以能调出那等绝品好香,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你能做的,别人只要得了引子,一样都能做,谢崇身为指挥使,你真当他会被你那些小把戏瞒过?” 听到这话,周清心里咯噔一声,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辩驳,吭哧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坐在一旁的周良玉看着妹妹紧皱的眉头,不免有些心疼,劝道,“父亲言之有理,指挥使跟咱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一旦招惹了人家,那该如何是好?还不如避着些,才能保全自身。” “哥哥放心,我自有分寸,去谢府只是调香,并不会坏了规矩,得罪了贵人。” “清儿,将才你刚离开不久,罗豫就来了,想将你接回家。”想起生出龃龉的女儿女婿,席氏不由叹了口气。 在家里呆着的这两个多月,周清只觉得无比自在,她甚至再也不想回到那潮湿污浊的泥沼中,毕竟就算报了仇,将乱泥搅得飞溅,自己也干净不了。 “娘,先前我让师兄打听了一番,罗新月跟别人私奔去了,如今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这档子事,我回去哪能安心养胎?” 闻言,席氏先是诧异,随即心底怒火翻涌,脸色气的涨红,“罗家还真是家风不严,尚未成亲的女儿家,跟一个外男跑了,这、这哪里有名声可言?若罗新月将来嫁过去了还好,万一嫁不出去,这可是让人戳脊梁骨的!” 周清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前世自己尽心尽力,替罗新月牵线搭桥,找了个老实本分的好人,不介意罗小宝的出身,对待她娘俩极好,但罗新月却十分恼恨,也不知道此刻她跟吴永业在一起,将来会不会后悔? “母亲不必担心,罗豫是个聪明人,他肯定能照顾好整个罗家,我回去作甚?” “说的也是,既然罗家乱成这副德行,你怀着身子就好好在家里,省的将身体气坏了。” 眼下时候不早,周良玉见妹妹眼底略带着几分青黑,心疼的开口,“快回去歇着吧,别的女子有孕,身子都会丰盈许多,哪像你,不止不胖,反而瘦的下巴都尖了,若再这样废寝忘食的研读香谱,小心我把香器都给收走。” 周清早就知道哥哥最是心软,她抿唇笑了笑,冲着父母福了福身,便回到自己房中,简单梳洗一番就歇下了。 —————— 罗新月失踪那天,罗豫去药铺买了红花,本以为能将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彻底打掉,以绝后患,哪想到回到家后,就看见母亲跌坐在地上不断嚎哭,说新月跑出家门,不知去向。 罗豫虽然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但他心思深沉,知道此事并不光彩,万万不能声张出去,否则家里有个与人私奔的女儿,名声肯定半点也剩不下,他费尽心机隐瞒,却没想到罗母嘴碎,跟邻居吴大娘诉苦,将此事说漏了,眼下传的沸沸扬扬,不堪入耳。 如今清儿已经回了娘家,又因先前之事对自己心存芥蒂,万一趁此机会直接提出和离,这样的结果罗豫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这几日他已经打听到一些头绪,只是还不能确定。 此刻罗母坐在凳子上,瘦长的老脸上满是阴鸷,没好气道,“周清怎么还不回来?在娘家住了整整两个多月,我看她是心野了,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 罗豫神情一黯,藏在袖中的手掌紧握成拳,明明刚成亲时清儿不是这样的,她尽心尽力操持家务,每每看到自己,那张如玉的小脸儿便会泛起一丝红晕,但自打他将中了药的男人带回家后,一切都不同了。 心底仿佛被戳穿了个窟窿,锥心刺骨的痛意几乎将罗豫淹没,他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母亲,如今家里乱成这样,清儿回来反倒不妥,别忘了,她还怀着你的孙儿。” 闻言,罗母面色稍微好转几分,周清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肚皮却算得上争气,只要安稳生下个儿子,老罗家也就有后了。 “对了,你打没打探到新月在哪儿?她一个姑娘家流落在外,哪能受得了那份苦楚?” 面色一寒,罗豫语调冰冷,“母亲不必为她担心,儿子这几日跟着那奸夫,发现他天天去西街,想必新月也在那里。” 罗母忍不住皱眉,“什么奸夫?那是你妹夫!他都跟新月生米煮成熟饭了,这桩婚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否则你妹妹哪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妇人尖锐的喊声让罗豫心生焦躁,他强忍怒火道,“婚事?您想的未免太简单了,您也知道长夏侯府乃是高门大户,正经娶妻都不会看上咱们这种平头百姓,更何况新月做出这种事,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哪会让人看得起?” 梅香 梅香 罗母被儿子说的哑口无言,瘦长马脸也渐渐变了颜色,她死死抠着桌面,嘴里不住嚎叫,“阿豫,你妹妹的命苦啊!她只不过是想过好日子,一时糊涂才会让吴永业给骗了,要是真没个名分,白白将肚子里那块肉生下来,这可如何是好?” 罗豫本是寡言少语之人,此刻不得不耗费口舌跟母亲一再解释,“只有把孩子打了,新月才能堂堂正正做人,她要是给人当妾室,进了深宅大院中,任由主母揉扁搓圆,说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 闻言,罗母痛哭失声,狠狠咒骂着,恨老天爷不公、恨罗父早逝、也恨罗新月不争气,但即便她斥骂的再是凄惨,也没有任何用处。 罗豫冷眼看着,薄唇抿成一条线,他心底涌起阵阵烦躁,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劝慰,反而径直回了房,将木门紧紧阖上,不留一丝缝隙。 —————— 先前周清去谢府时,谢岭出口污蔑,此事传到了指挥使耳中,第二日谢一就送了赔礼过来。 周清本想推辞,但看到箱笼中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香料,杏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舍之色。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是爱香之人,周家香铺也经营了几十年,但上等的贵重香料依旧十分难得,非达官显贵不能占有。 现在谢一送来龙脑香、婆律香以及沉水香,分别产自婆律国、天竺国,这样的好香只要稍微用上分毫,便能明目醒脑,使香味越发清逸幽远。 因为太过激动的缘故,女人白生生的小脸儿染上了绯色,如三月的桃花,四月的海棠,最是艳丽不过,要不是梳了妇人发式,提亲的人怕是都要将周家的门槛给踏破了。 谢一移开目光,笑道,“罗夫人不必客气,这些东西全是谢府库房里堆放着的,指挥使除了安神香外,对香料并无半点兴趣,若继续将珍品堆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存放稍微出了点差错,气味就变了,岂不是糟践了好物?况且谢某来时,大人曾交代过,若您不要香料的话,便直接倒在护城河里,不必再拿回府中。”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周清除了收下,也没有别的选择,她冲着谢一道了谢,让于福将他送出门,这才松了口气。 小手捧着巴掌大的木匣,看着里头雪白的龙脑,她凑近了轻轻嗅闻,发觉香气中带着一丝苦意,让人心神都宁静不少。 怪不得此物与檀香等并称为“密宗五香之一”,只凭着这份佛性,便实至名归了。 将香料仔细收好,周清带上银子,准备去绸缎庄买些布料,给铮儿做身衣裳。 京中最出名的绸缎庄名叫云梦里,那里的绸缎分为上中下三等,即便是下等的料子,也比别的布庄强上许多,价格虽略贵些,但品质上乘,客人络绎不绝,早就在京城中攒下了不小的名声。 云梦里的老板娘是昭禾郡主,她是陛下嫡亲的侄女,身份贵重,万分受宠,前年嫁给了新科状元柳贺年,夫妻感情甚笃,只可惜美人命薄,再过三个月,她便会因为难产而一尸两命,这家云梦里由别人接手,再也不复此刻的热闹。 暗暗叹息一声,周清没有任何办法。 身为平头百姓,自然不可能冲到昭禾郡主面前,言之凿凿的指出她胎象有异,就算郡主性情温和,不愿以势压人,恐怕也受不了这样的冒犯。 指腹轻轻从云锦上划过,感受着冰凉丝滑的触感,周清瞧了瞧颜色,挑不出半点瑕疵。正当她将布匹拿到柜台前,准备结账时,便看到掌柜的满脸堆笑,冲着斜前方走来的女子躬身行礼。 那女子五官生的清秀柔婉,虽非艳丽的容貌,但穿着鹅黄色的衣裙,配上眼角眉梢的温柔之色,别有一番美态。 耳中传来行礼问安的声音,周清定定的盯着她耸起的肚皮,面无血色,嘴唇也一直哆嗦着。 “夫人可是身体不适?瞧你脸色如此苍白,不如先歇一歇,省的累坏了身子。”昭禾轻笑着开口,并无半分天皇贵胄的架子。 狠狠咬了咬舌尖,周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声道,“小妇人有话想跟郡主说,不知方不方便?” 跟在昭禾身后的女官皱了皱眉,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妇人竟如此不懂规矩,既然知晓郡主的身份,还敢提出这种要求,怕不是个疯子。 昭禾本想开口拒绝,但她看着眼前女子神情焦急,不免有些怜惜,无奈一笑,“罢了,随本郡主进偏厅吧。” 听了这话,周清不顾下人们嫌弃的眼神,赶忙跟上。 云梦里的偏厅并不是招待客人的,十分清净,她坐在红木凳子上,手中捧着一碗花茶,轻轻开口,“小妇人出生在香料世家,从小跟父亲学习调香,嗅觉比常人灵敏许多,若是我没有闻错的话,郡主今日用的应该是韩魏公浓梅香。” 昭禾颔首,道,“的确是返魂梅,这是前朝的香方,府上的人好不容易才弄到,调制好了才送上来。” 掌心渗出了一层薄汗,周清忍不住叠了叠眉,“郡主可知道返魂梅是用何种香料配制而成的?” “这倒是不太清楚,不过我怀着身孕,香料用的比较清淡,估摸着就是普通的花木。” 周清嗓音沙哑,艰涩道,“此香是以黑角沉、丁香、郁金、腊茶末研磨而成,但其中的主料却是麝香。” 昭禾郡主好歹也是皇族,虽然心地良善,不喜那些鬼蜮伎俩,但她也不是傻子,自然清楚麝香对孕妇的危害究竟有多大,蹭的一声站起身,她两手护住小腹,神色紧绷的质问,“你为何要撒谎?返魂梅中怎会有麝香?这是郡马、” 话音戛然而止,就算昭禾没有说完,周清也清楚了韩魏公浓梅香的来历,此香是郡马柳贺年送的,在世人眼中,他与郡主鹣鲽情深,怎么可能会谋害自己的枕边人? 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想到昭禾郡主的命运竟与她如此相似,都是被最亲近的丈夫给害了。 世间多是痴情女子负心汉,柳贺年能娶到这样好的妻子,本是他的福分,没想到这人狠起来连尚未出世的骨肉都不放过。 最是无情大丈夫,此话果真不假。 “郡主若是不信小妇人的话,大可以请别的调香师傅仔细辨认,因返魂梅的配方复杂,麝香的味道并不算明显,即便是太医也无法察觉出来。”周清道。 昭禾郡主面色青白交织,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仿佛被疾风骤雨摧残过的落叶,找不到一丝生机。 她摆了摆手,让身边的女官送周清离开。 两人并排往外走,女官面色阴沉,严肃问道,“夫人,那返魂梅中真有麝香吗?” “我何必骗你们?郡主乐善好施,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这样的女子若是白白因为麝香丢了性命,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才提点一句。”顿了顿,她接着道,“香料用的好了,的确可以凝神静心,但到了有心人手中,它便成了杀人刀,不必见血,即可夺人性命。” 女官点了点头,郑重道谢,“今日多亏了夫人提醒,若郡主的身子真被香料给损毁了,后果不堪设想。” 即使今日遇见的并非昭禾郡主,而是一个身份普通的孕妇,周清依旧会出言提点,毕竟她曾经当过母亲,也清楚女子在这世道上存活,究竟有多艰难。 怀里抱着锦缎从云梦里离开,她缓步往家走去,刚穿过一条小巷,耳边便传来一阵马蹄声。脚步一顿,周清准备等车队走过之后再走,哪想到身后传来一股巨力,将她直直推了出去! 眼见着马蹄疾驰,即刻就要从自己身上踏过去,她双目紧闭,心底涌起浓浓的绝望与不甘。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出现,她腰间陡然一紧,睁眼一看,发现四周的景物飞快旋转,谢崇那张俊美深邃的面孔近在咫尺。 周清心头一颤,鼻间也忍不住发酸。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死在车轮倾轧之下,这辈子铮儿还未出世,她若是死了,怎能甘心? 人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总会死死抓着唯一的依靠,正如溺水之人紧抱浮木,女人纤细的胳膊用力搂住指挥使的脖颈,两人紧紧挨在一起,浅淡的兰香无形无状,直往鼻间涌去。 谢崇喉结滑动,黑眸比起平时更为幽深,他并没有松开手,而是伸出带着糙茧的指腹,轻轻将粉腮上晶莹的泪珠儿给抹去,哑声问道,“能站稳吗?” 听到这话,周清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实在太孟浪了,她边点头边后退,低垂眼帘,不敢再看他。 果决 果决 方才情况十分惊险,即便周清有两世记忆,情绪依旧很难平复下来。她指尖微微发麻,浑身都提不起力气,缓了好一会儿,面色依旧苍白如纸,再配上艳丽精致的五官,倒是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味道。 弯腰低头,她将掉在地上的锦缎捡起来抱在怀里,动作时露出白生生的脖颈,皮肉好比凝脂,细腻柔滑,挑不出一丝瑕疵。 男人一双黑眸紧盯着她,似是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谢崇收回目光,嗅着空气中的浅淡兰香,声音带着一丝杀意,“把动手的人带过来。” 此刻周清才注意到,指挥使身后跟了十几名穿着麒麟服的锦衣卫,一个个面色沉肃,气势非凡,不少百姓远远觑着,碍于镇抚司的凶名,他们根本不敢凑到近前。 两名锦衣卫抱拳应声,没过半刻钟功夫,便将一个面容憨厚的男人押了过来。 在对上王鲁愤恨的神情时,周清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她早就清楚此人到底是什么德行,一个畜生,即使披着人皮生活多年,依旧改变不了禽兽的本质。 她、乃至于整个周家,从来没有亏待过王鲁,父亲悉心教导他调香的技艺,让此人在香铺中当个掌柜,以求养家糊口。周父帮了他这么多,不止没有换来半点感激,还遭到了背叛,视若亲子的大徒弟跟沉香亭的人勾结起来,只为了谋夺周家的宣炉,简直是无耻之尤! 周清性子沉静,一般情况下不会轻易动怒,但此刻对上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即便她脾气再好,也不能无动于衷。 死死咬着牙关,她恨不得将王鲁的胸膛剖开,看看他那颗心究竟是不是黑的! “王鲁,你为何想要杀我?”女人吐字清晰,如山涧清泉,带着丝丝冷意。 被死死按在地上的王鲁咬牙切齿,本就普通的面庞现下变得十分狰狞扭曲,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道,“周清,你可别血口喷人,方才只是不小心撞了一下,就诬赖我杀人,你还真是恶毒!” 主街上本就比别处热闹,这会儿围了不少百姓,有个年岁颇大的婆婆皱着眉,义愤填膺的反驳,“老身看的清清楚楚,你站在这小姑娘身后,狠命推了一把,根本不是无意为之。” “你这老虔婆,快闭上那张臭嘴,你肯定是被周家收买了,这才帮着这个贱人!”即使到了这种境地,王鲁仍不服软,毕竟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没了,不再是周家香铺的掌柜,也不能纳喜鹊当小妾,甚至还被刘凝雪从沉香亭中赶出来,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拜周清所赐,他怎能不恨? 老婆婆被污言秽语气的脸色煞白,周清扶着老人家的胳膊,水眸中满是感激,柔声道,“多谢婆婆仗义执言,这人原本是我爹的大徒弟,与外人勾结,想要谋夺传家宝,事情败露后被赶出家门,哪想到他还不知悔改,竟想对我下手。” 周围百姓不由唏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谈论着,看着王鲁的眼神中也带着浓浓厌恶。 像这种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东西,还不如死了干净! 谢崇皱眉,几步走到王鲁跟前,最近他虽然在书房中点了安神香,但因常年呆在诏狱中,刚才又动了刑,浑身血气根本压不住,连带着周身慑人的气势,劈头盖脸朝向王鲁涌去,将这个欺软怕硬的混帐东西骇的面色煞白,两股战战,再也不敢吭声了。 粗砺手掌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一下下摩挲着,他抬头看着周清,问,“此人心术不正,若眼下将他放了,难保不会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罗夫人准备怎么处置?” 王鲁一张脸霎时间变得惨白,他清楚锦衣卫的手段,要是真落到这帮人手里,他哪里还能保住性命? 眼底带着哀求,他颤巍巍开口,“小姐,先前是我鬼迷了心窍,一时糊涂,才会做出那等恶事,毕竟我被师傅从香铺里赶出去,没有营生,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已经走到了绝路,还请你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即使王鲁姿态放得再低,语气再是可怜,周清面上也无一丝动容。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香铺着了火,于福冲进火海中,落下了一身伤,当时王鲁也装模作样的去救火,以至于后来离开,自己都没有怀疑过他。像这种人,如果她心软了,怎能对得起前世病榻缠绵受尽苦楚的爹娘? “我朝律文中规定六杀,分别为谋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以及戏杀。王鲁一直跟在小妇人身后,明显是早有预谋,应属谋杀,就算他未能得逞,不至于受绞、斩之刑,总得在圜土中呆上一段日子,否则我大周的国法,岂不成了一纸空文?” 听到周清掷地有声的言辞,谢崇嘴角微勾,黑眸中流露出一丝激赏。 大周崇尚妇德,主张男子为天女子为地,积年累月下来,妇人们受到无数拘束,性情中的棱角也被磨平,像周氏一样果决的女子,实在少见。 “既然罗夫人不欲容情,那本官便秉公处理了,谢一,将人带到诏狱。”话落,高大侍卫应了一声,拖拽着王鲁,不顾后者仿佛杀猪一般的嚎叫,快步往镇抚司的方向赶去。 诏狱那种地方,进去之后,不死也得脱层皮,周清微低着头,心头萦绕着的怒火倒是消散不少。 她缓缓屈膝,冲着谢崇俯身行礼,“多些大人相救,今日若不是恰巧遇上了您,恐怕小妇人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普通人被疾驰的马车撞上一下,都会受重伤,更别提周清肚子里还怀着身孕,一旦出了事,恐怕就是一尸两命。 “罗夫人不必言谢,先前谢岭出言不逊,还望夫人莫要介怀。” 想起放在库房中的珍贵香料,周清说,“大人先前送了那么多的赔礼,龙脑香、婆律香哪样不是上等的珍品?被骂了几句,小妇人不痛不痒,倒是让您破费了。”女人杏眼一片莹亮,缓缓笑开,如初绽的兰花。 韵茹 韵茹 调香之人大多爱香,这一点谢崇心里很清楚,才会将番邦进贡的香料当作赔礼,送到周家香铺。 眼见女人眼底蕴着亮光,唇角不住上扬,这份愉悦仿佛将谢崇也给感染了,原本他胸臆中充斥着暴虐与杀意,此刻渐渐平复下来,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让谢一前去,若是他亲自登门,是不是就能看到周清收到香料时的欢喜模样? 明知这种想法不太妥当,但谢崇却不以为意,他缓缓道,“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龙脑香、婆律香虽好,留在我手中却无半点用处,还不如送给最适合的人。” 男人语调低沉,略带着一丝喑哑,周清指尖轻轻颤了下,恭谨道谢,“多些指挥使厚爱,日后小妇人定会尽心竭力,帮您调制安神香。” 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她接着开口,“家中还有不少杂事,若您没有吩咐的话,小妇人便先退下了。” 察觉到女人疏离的态度,谢崇剑眉微皱,轻轻嗯了一声。 炙热的目光投注在周清身上,让她浑身僵硬,如芒在背,偏偏除了尽快离开,她也没有别的法子。 十几名锦衣卫停留在原地,想起陛下的交待,刘百户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咱们得快去刑部走一趟,否则证据恐怕不好到手。” 谢崇敛目,“我去刑部即可,你派人盯着韵茹,一旦有任何动静,直接上报便是。” 韵茹是暖香楼的清倌儿,卖艺不卖身,她今年不过十五,模样娇柔美丽不说,还生了一把好嗓子,即便没有入幕之宾,名气也不算小。 刘百户虽然不知指挥使为何会对一个小小妓子上心,但他在北镇抚司呆了多年,也懂得如何保全自身,不该问的事情,他永远不会打听。 应了一声,刘百户大步离开,直往暖香楼的方向走去。 ———————— 周清刚一迈进香铺,于福迎了上来,他心思细,一眼就扫见沾满灰尘的锦缎,狐疑问道,“小姐,您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怎么把布料都给弄污了?” 此刻堂中没有多少客人,周父坐在柜台边上,将配制好的香料放在木匣中。 听到动静,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女儿跟前,眼底带着浓浓的担忧。 周清鼻间发酸,委屈的说,“方才女儿在正街上,边上有辆马车经过,王鲁悄无声息的站在我身后,狠狠推了一把,若不是有贵人相助,女儿恐怕就回不来了。” 她每说一个字,周父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怎么也没想到王鲁的心思竟会如此恶毒,得不到宣炉,就要谋害清儿,他们打小儿一起长大,情分好比兄妹,这样他都能下手,还真是个畜生! “爹爹,您别担心,女儿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王鲁当街谋杀,已经被锦衣卫送到了诏狱中,您若是觉得钱氏娘俩可怜,让于福师兄去送些银钱便是。”即便对王鲁厌恶到了骨子里,但周清恩怨分明,知道钱氏是无辜的。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姓王的再无耻,事情也与她无关。 周父接连叹息,让周清回房休息,并勒令她不许再看香谱。 夜里席氏熬了乌鸡汤,盛了一碗端到她面前,语带关切,“快喝些鸡汤补补身子,你不是最爱吃刘婆婆做的菜吗?” 周良玉也拿着公筷,夹了笋子放在瓷盘中,哑声道,“清儿受委屈了,都是哥哥没用。” 周清连连摇头,道,“你们不必如此,今日的情形虽然惊险,但我连油皮儿都没有蹭破,并无大碍。”即便她这么说着,全家人的担忧依旧未减分毫,生怕她出了事。 三日后。 一个俊美非凡的男子站在昭禾郡主身边,指着沉香亭的牌匾,说道,“堂妹想要挑选香料,不如去沉香亭,我与这里的老板熟识,清楚她在调香一途上的天赋。” 看着雅致的铺面,昭禾脑海中浮现出周清那张脸。前几日在云梦里,要不是她开口提点,自己怕是还无知无觉用着返魂梅,到死也不会发现郡马的心思。 柳贺年表面上看着光风霁月,内里城府极深,即使她戳穿了返魂梅中有麝香的事实,依旧没要了这负心人的性命,只与他和离。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附近应当还有一座周家香铺。” 景昭齐也听说过周家香铺,不过他从未去过,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刘凝雪呆在铺子里,得知成郡王来了,她急忙从后院走出来,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快到门口时,她刻意放缓了脚步,清丽面庞仿佛冰天雪地中的寒梅,不染凡尘。 岂料刚刚站定,就听到昭禾的这句话,她不由抿了抿唇。 景昭齐看到了刘凝雪,眼底流露出一丝欣喜,几步走到女子面前,开口介绍,“昭禾,这是凝雪,沉香亭的老板娘,她年岁与你相仿,性情沉静,你二人说不准也会投缘。” 昭禾虽然单纯善良,却也不是傻子,她明显感觉到老板娘的态度十分冷淡,甚至还带着一丝提防。 “王爷带了这位夫人来到小店,不如先进去坐坐?”刘凝雪面带浅笑,轻声开口。 景昭齐对女人十分欣赏,毕竟她跟普通女子全然不同,既不贪慕权势,也不流于世俗,年纪轻轻,调制出的香料就已经堪比大师,这样的姑娘,怎能不让他刮目相看? “那就劳烦凝雪带路了。”他道。 沉香亭是刘兆曲花了重金购置,只为了哄女儿高兴,铺面非常宽敞,比起对面的周家香铺强了不知多少倍。 刘凝雪走在前面,将景昭齐他们带到了偏厅,吩咐丫鬟上茶,随后跪坐在香案前,点燃瓷炉中的荼芜香。 馥郁的异香万分厚重,如同奔涌的江河,强势侵入到房间的每个角落,不留一丝缝隙,可见此香有多霸道。 自打得知了返魂梅的猫腻,昭禾就对浓香十分抵触,她微微叠眉,忍不住开口,“劳烦将窗棂打开些,通通气,我觉得有点闷得慌。” 原本刘凝雪面上还带着一丝陶醉之色,听到这话,有些不快道,“夫人,这是前朝的荼芜香,即使您怀着身孕,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觊觎 觊觎 昭禾盯着眼前的瓷炉,秀眉越皱越紧,“就算荼芜香再好、再珍贵,我还是闻不习惯这股味儿,只觉得香气太浓,还请老板娘将香饼熄灭,否则糟践了这上等的香料,岂不可惜?” 刘凝雪早年跟着刘兆曲走南闯北,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不少,眼前的妇人是成郡王亲自带来的,衣料是质地上乘的云锦,十分贵重,更甭提她发髻上插着的发簪,上头镶着龙眼大的鸽子血,普通人哪能得到这种稀罕物?说不准便是自小长在富贵乡的皇亲国戚。 这么一想,刘凝雪心中虽有不忿,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她手拿香匙,将水晶砂上的香料仔细挑出来,放在一旁的瓷碟中,随后才将燃烧的香饼熄灭。 即使不再熏香,但由于荼芜香的品类太过特殊,那股霸道的香气久久不散,昭禾坐在香案前,越发觉得头昏脑胀,恨不得马上从房中离开,散一散身上的味道。 景昭齐与昭禾是堂兄妹,自幼一块长大,感情虽然算不得极为深厚,却也不差。如今昭禾怀胎六月,跟郡马和离,他到底有些心疼,这才带着人出来逛一逛。 “先前你提到香料,我还当你转了性子,准备买回府中自己调制,哪想到来了沉香亭,竟然连荼芜香的味道都受不住,日后还是别碰香料了。”景昭齐手里拿着一根香箸,轻轻摩挲着上面繁复精致的花纹。 刘凝雪并未开口,低着头将香案收拾整齐,之后才抬了抬眼,道,“夫人提过的周家香铺,小女子之前也去过一回,就在沉香亭对面,那里少有贵重香料,大多都是些普通的花木,调配好再卖,香气悠远清冽,实乃上品。” 所谓同行是冤家,昭禾本以为刘凝雪会尽力贬低周家香铺,以抬高沉香亭,却没想到她开口赞扬,还真是出人意料。 “只可惜周先生年岁大了,收的徒弟天赋不佳,这份手艺也无人承继。”边说着,她边叹气,娇美的面庞上流露出一丝黯然。 景昭齐对刘凝雪除了欣赏以外,还掺杂着别的想法,见到她如此爱香,不舍得技艺失传,他心底升起浓浓的怜惜,忍不住道,“凝雪,你浸淫香道多年,技艺比一般的老师傅都要娴熟,只要登门拜师,周先生肯定会同意的。” 昭禾瞥了刘凝雪一眼,发现她微微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先前我找过周先生,提了拜师一事,只可惜他女儿对我有些误会,从旁阻止,周真元先生就将此事推拒了。” 昭禾眼神闪了闪,她派人去查过,知道周家香铺只有一位小姐,正是周清。 她不由拧眉,道,“我曾见过周氏,她调香的手艺半点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尽得其父真传,老板娘非要拜师,难道是在觊觎人家的独门秘方不成?” 女人白净的面皮霎时间涨的通红,刘凝雪既是心虚又是气急,凤眼中蒙上了淡淡水汽,嘴唇轻颤,委屈的看着面前的成郡王。 景昭齐面色严肃,忍不住维护道,“昭禾,凝雪性情纯粹,只想拜得名师研习香方,本身并没有半点错处,你怎能这么想她?” 看到堂兄这么护着一个外人,昭禾心里觉得腻歪,缓缓扶着后腰,径直往外走。 “堂兄,我上街逛逛,待会咱们便各自回府吧。”说罢,她迈过门槛,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浓密的眼睫轻颤两下,刘凝雪内里有些不安,问,“王爷,方才那位夫人唤您堂兄,难道是郡主不成?” 景昭齐微微点头,俊美面庞上带着歉意,“昭禾刚与郡马和离,心里头憋着一股郁气,这才如此,你千万别跟她计较。” 刘凝雪神情冷淡,将已经散透热度的水晶砂放回盘里,冷淡说,“人家是天生的金枝玉叶,而凝雪只是小小商户,又怎敢动怒?” 见她如此逞强,景昭齐面容紧绷,恨不得将人拥入怀中,好生抚慰一番。 岂料还没等他开口,刘凝雪已经起身,“王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太妥当,您还是先回去吧。” 活了二十多年,景昭齐还是头一回被人下逐客令,他忍不住摇头,看着女人的眼神却变得越发炙热。 —————— 因王鲁出手加害,周家人骇的提心吊胆,简直把周清当成了易碎的瓷瓶儿,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放在眼前盯着,以免出事。 面对父母哥哥谨慎的态度,周清哭笑不得,费了不少口舌,才将他们的情绪安抚住。 她先前答应过指挥使,每隔三日就要去一趟谢府,此刻宣炉还在他手里,无论如何也不能食言。 回想起那人深不见底的眸光,周清咬着下唇,思索该如何与他保持距离。一个有夫之妇,跟外男接触过多,无论是对她还是谢崇来说,都并非好事。 还没等想出办法,于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小姐,那个叫谢一的侍卫又来了,请您过去给贵人调香。”说这话时,他忍不住挠了挠头,心里满是不解。 按说师傅调香多年,手艺肯定比小姐更为娴熟,偏偏那位大人点名让小姐过去,还真是奇了怪了。 周清一怔,玉白小脸儿霎时间血色尽褪,心里直发慌。上次谢一连夜来请,谢崇的情绪就不太对,今日怕不是又出了岔子。 动作利落的将浸过血的安神香放在香罂里,连带着香饼香灰,一样不少,全都收拾起来。 房门被人从里推开,周清穿着月白色的裙衫,皮肤堪比最细润的暖玉,指甲似含贝,嘴唇如花蕾,无比艳丽。 见到小姐这副模样,于福忽地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指挥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否则为何指名道姓? 周清没注意到他忽青忽白的脸色,紧紧抱着木匣,脚步匆匆往外走,直接上了谢府的马车。 此刻昭禾带着几个丫鬟,刚走到香铺门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已经走远了。 涩意 涩意 看着远去的马车,女官低声问道,“郡主,既然罗夫人不在香铺中,不如咱们先回郡主府,您身子越发重了,总得好好歇息。” 昭禾默默摇头,抬眼扫着香铺的牌匾,只看那斑驳的漆面,也知道这家店面有年头了。 此刻她站在门外,鼻间嗅到清浅的兰香,跟周清身上的味道很像,清淡雅致,与荼芜香的浓烈霸道全然不同。 她提着裙裾往里走,两名女官紧随其后,面上带着紧张之色,明显是担心极了。 于福坐在柜台前,看到这位衣着华贵的女子进来,他赶忙收敛心神,热络的迎了上去,“夫人可是要选香料?小店开了数年,无论是调配好的、还是未调配好的,应有尽有,除此之外,还有傅粉、木樨油等物,种类十分齐全,保准能让您满意。” 周良玉掀开帘子,从后院走进店里,就听到了于福这么一番话,他忍不住反驳,“咱家的贵重香料只有沉香一种,若客人想买檀香、龙脑之物,还得去对面的沉香亭。” 周良玉读的是圣人言,求的是清静心,最是规矩不过,他知道来的是女客,索性低垂眼帘,免得冲撞了人家。 昭禾不免有些诧异,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将客人往别处赶的人。杏眼微眯,她打量着那张斯文俊朗的脸,发现他与周清十分相像,估摸着正是周家的独子——周良玉。 “多些公子提点,只是我刚从沉香亭出来,她家的香料味道尤为刺鼻,我不喜欢。”实际上,昭禾不止是不喜香料,她对刘凝雪也没有什么好感。明明只是个普通的商户女,汲汲营营,精于算计,偏要做出一副不容亵渎、不染尘埃的谪仙模样,表里不一,跟柳贺年那个伪君子也没什么区别。 在周家香铺呆了片刻,昭禾买了一瓶滋发的木樨油,打开瓶盖轻轻嗅闻,发现桂花的香气虽甜,却不腻歪,比起内务府送过来的东西也不差什么。 —————— 马车停在谢府门前,周清快步往前走,谢一低着头,紧随其后,等到了书房前,他才顿住脚步。 上回来谢府时,谢崇刚从诏狱离开,对囚犯动了全刑。他的髓海本就出了问题,必须保持心绪平静,不能受到太大的刺激,但动刑时势必见血,被血气一冲撞,头又怎会不疼?要不是有安神香平复心神,就只能强行忍痛。 指挥使帮周家保管宣炉,先前又救了她的性命,想到恩人一直在遭受折磨,她心头仿佛被戳了个窟窿,说不出的难受。 伸手将房门推开,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案几后的男人,穿着一身飞鱼服,面容俊美,皮肤比起常人要苍白几分,黑眸中爬满血丝,模样十分瘆人。 周清径直走到香案前,低低唤了一声,“大人,您可是又头疼了?” 谢崇伸手捏着眉心,低哑嗓音中蕴藏着无尽的痛苦,“若不是疼的厉害,本官也不会让谢一将你请来,眼下还不足三日,希望你不要怪罪。” 周清年前嫁给了罗豫,按常理而言,别人应该唤她罗夫人,但不知为何,谢崇一想到这三个字,心底便涌起几分涩意,浓黑剑眉紧紧蹙起,眼底的阴郁之色也越发浓重。 现下虽已入秋,天气却十分炎热,调香讲究符合时令,以香养身,以香入药,夏日用瓷炉,冬日用铜炉。但安神香却与普通的香料不太相同,看重的不是味道如何,而是其平复心神的效果,所以周清才会用宣炉这等极品香器来调配。 今日她带到谢府的是长生香饼,以黄丹、干蜀葵花、干茄根、去核枣等物为主料,慢慢研磨成膏状,最后搓成饼子,点燃后加热香料,使得香味清远,不沾烟尘。 谢崇手里拿着案卷,这是从刑部弄出来的证据,万分紧要,但他却无法专心。 喉结上下滑动着,他时不时抬眼,看着专心调香的周清。 说起来,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谢崇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碍于他手中握有的权柄,有不少人都会将年轻生嫩的女子送到府邸之中,那些人表面上温和顺从,但只要他一出现,便会被吓得战战兢兢、痛哭流涕,仿佛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阴狠鬼物,那副模样实在令人倒足了胃口。 香饼烧的通红,冒出阵阵黄烟,周清边将香灰覆盖在上面,边问,“自打用了安神香,大人的髓海可恢复了?” 谢崇放下案卷,哑声回答,“疼痛的确减弱了几分,但只要一被血气冲撞,就会变本加厉,除非、” “除非什么?”她轻声问。 “除非时时都能嗅闻到安神香,此物的确十分神奇,但本官却不能随时随地带着宣炉,也不能一直劳烦你。”黑眸定定的看着她,谢崇不急不缓道。 将炉盖盖好,女人柔嫩的红唇抿成一条线,她恭敬道,“没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您对小妇人有救命之恩,这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如今调配安神香,根本无法偿还十之一二,只不过您掌管北镇抚司,那等机要重地,小妇人不能随意入内,只希望您能稍稍克制着些,尽量不要亲自动刑,疼痛即可减弱几分。” 开口时,周清眼底流露出一丝担忧,“锦衣卫忠于圣上,您身为指挥使,说是权势滔天也不为过,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不顾性命。《孝经·开宗明义》里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大人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一二,还得想想家中长辈……” 眼见女人神情严肃,下颚紧绷,置于桌面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她生的肤白,淡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不知怎的,谢崇只觉得周遭空气好似稀薄了许多,让他嘴里发干,气息也有些不稳。 谎言 谎言 谢崇很小的时候,爹娘就被仇家给杀了,他被谢孟冬接到京城,吃住都在镇抚司,与那些锦衣卫常年呆在一起,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久而久之,武艺越发高强,但记忆中父母的模样却越发模糊。 此刻听到周清平淡舒缓的声音,他恍惚间想起了父亲教他读书习字,母亲在旁软语叮咛的场景,那种安宁舒心的滋味,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闭了闭眼,谢崇只觉得痛意翻涌的髓海慢慢平复下来,黑眸中暴虐残忍的杀意也消退不少。 手指轻叩案几,他哑声问,“周小姐最近一直呆在香铺,为何不回罗家?” “罗夫人”三个字实在说不出口,谢崇便换了一种方式称呼周清,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在调香时十分专心,肯定不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 果然如谢崇所料,周清并没有发觉异样,她用湿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世间最好的去处就是家,父亲身体不便,小妇人呆在香铺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却也能照看一二,等过一段时日,再回罗家也不迟。” 按说已经嫁了人的女子一直呆在娘家,实在有些不合规矩,但谢崇并非那种古板严苛的酸儒,对于此事他不止没有异议,心底反而升起了一丝快意。 宣炉中飘散着阵阵清香,让人心神宁静,远离了尘世的纷杂烦乱,谢崇双目微阖,坐在案几后头。 此刻书房中并没有别人,但他腰背却挺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时刻都绷紧了心弦。 余光瞥见男人紧皱的浓眉,周清不由暗暗叹息,锦衣卫表面上看似风光,最受天子信任,实际上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伤人又伤己,承受的压力不言而喻。 从谢府离开,周清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缓解谢崇的病症。他不止是周家的恩人,还是铮儿的亲生父亲,就算自己不准备将这层窗户纸给戳破,也不能不顾他的性命,眼睁睁的看着这人经受病痛的折磨。 马车停在香铺前头,她甫一下去,就看到面容清俊的男人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整个人仿佛瘦成了一把骨头。 周清没料想罗豫会来到香铺,她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眼底带着淡淡的排斥,先跟侍卫道了谢,这才开口问道,“阿豫怎么过来了,新月可找着了?” 罗新月跟人私奔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街坊邻里无一不知,罗豫原本就没想瞒着周清,此刻点了点头,道,“我把她接回家了,以后会好生看管,再也不让她胡闹。” 柔嫩指腹摩挲着袖口的绣纹,周清突然笑了,杏眼弯弯,如清泉映月,万分皎洁。 “阿豫是要接我回去?” “咱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到三个月了,你胎象稳当,不如随我一起归家……”罗豫眼中隐隐透着几分惊慌,他们夫妻成亲不到一年,眼下却分开了这么长时日,他的清儿不止皮相生的娇美动人,性子也再是宽和善良不过,这样的女子,对于罗豫而言,无异于黑暗泥沼中唯一的亮光,让他生出独占之心,恨不得将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觊觎。 他心里很清楚,借种之事以后,夫妻两个就再也回不到以前了,一旦清儿想要和离,他甚至都没有开口挽留的勇气。 周清犹豫半晌,突然说道,“店里还有些杂事,就算我随你回去,白日里还得来香铺,不如再等几日,我忙过了这一阵再说。” 看着那张白生生的小脸,罗豫点了点头。 天上积聚着浅灰色的乌云,细密的雨水随风而落,洒在男人肩头,很快就将那件针脚细密的棉袍给打湿了。 “先进来坐坐吧,省的淋雨坏了身子。”话落,周清快步迈进香铺,罗豫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于福正在柜台后招待客人,看到罗豫跟在小姐身后迈入铺子,他脸上的笑意顷刻之间消失不见,忍不住道,“罗大人,您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可得好生管管罗小姐,免得她自己犯了错,屎盆子却扣到别人身上。” 接过吴柏端上来的热茶,罗豫并没有动怒,面色严肃的颔首,“都是罗某的错,日后绝不会让清儿为难。” 听到这话,于福哼了一声,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他虽是周父的徒弟,却比不得嫡亲兄长,有些话说的太多了,对小姐来说反倒不是好事。 周清手拿锦帕,轻轻擦拭着颊边的水渍,感受到炙热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她不由暗暗冷笑,前世这个时候,周家香铺已经败落了,父亲受了刺激,病榻缠绵;而她因失了清白,处处受罗母苛责,那时罗豫是怎么做的?只用“冷眼旁观”四字就能完全形容,这样的人,怕是根本没长心肝。 —————— 谢一驾着马车回到谢府,将香铺门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末了他抬起头,看着指挥使阴沉如锅底一般的脸色,道,“过几日罗夫人便要回夫家了,届时她再过来,怕是有些不妥。” 谢一能想到的事情,谢崇怎会想不到?大掌死死握着绣春刀,他面无表情道,“不妨事,周清不会离开香铺。” “周小姐到底也嫁人了,肚子里还怀着罗录事的骨血,就算人家夫妻两个闹了别扭,您也不能做出强夺人.妻的恶事,否则都察院的那帮言官,得了机会肯定会拼了命的弹劾咱们北镇抚司。”谢一皱眉开口。 “莫要胡言乱语,本官对周清只有欣赏,并无一丝邪念,怎会拆散他们夫妻?”嘴上这么说着,被他握在手中的绣春刀却已出鞘,刀刃锋锐,寒光阵阵,带着无尽的杀意。 谢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道:您现在嘴硬,小心将来自打嘴巴,普天之下,像周氏这种精于调香的女子,本就十分罕见,再加上她调配出来的安神香能缓解髓海的钝痛,比起那些庸医强了不知多少倍,若是她没有嫁人,想必周家的门槛都快被求亲的人给踏破了,哪还轮得上您? 熏球 熏球 屋外的雨即使下的再大,也终有停下来的时候。罗豫棉袍上的水渍早已全干,但他仍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了原处。 紧盯着面前的女人,放在膝头的手掌紧握成拳,由此可见,他的心绪并不算平静。 “清儿,方才我瞧着你是从谢府的马车下来的,那位可是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杀人如麻,最是狠辣,咱们小门小户,怎会与他有接触?”罗豫虽在大理寺任职,但他官职低,只是个从八品的录事,自然没有机会跟镇抚司的人打交道,不过锦衣卫在京中风头极盛,没有人会认不出谢府的标志。 罗豫表面上看似关切,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试探,前世今生拢共做了两辈子的夫妻,周清对此人的性子十分了解,杏眼里流露出淡淡的讽刺,道,“指挥使先前来到香铺,对调香有了几分兴趣,便让我每隔三日去谢府一趟,调制香料。” 周清随口敷衍,她并不打算将宣炉的事情说出来,反正她注定要跟罗豫、跟罗家分道扬镳,又何必花费这么多的心思? 看到女人瓷白的皮肉,仿佛枝头花蕾般娇嫩的唇瓣,罗豫心头一紧,说不出的慌乱。他的清儿如此耀眼,是难得的珍宝,万一被别人盯上了,该如何是好? “清儿,谢府如龙潭虎穴、” 话没说完,就被周清打断,她抬头往外觑了一眼,轻轻说,“马上天就要黑了,若你再不回去,婆婆少不得会挂心,到时候又成了我的错处。” 知子莫若母,这句话反过来说,同样有其道理。 对于罗母的秉性,世上没有人会比罗豫更加了解,她含辛茹苦将兄妹俩拉扯大,简直把一双儿女看成了眼珠子,打从清儿嫁进罗家的第一天起,罗母心里就不痛快,总在鸡蛋里挑骨头,若不是碍于周家家底殷实,指不定会做的更过。 二人四目相对,被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眼注视着,罗豫只觉得自己内心的想法全都被看透了,他狼狈的别过头,紧紧皱眉,内里涌起了无尽的悔意。 他的清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性情宽和,从不爱斤斤计较;但豁达归豁达,有些事她看的一清二楚,只是不愿说破而已,这样好的妻子,原本能跟他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却因为自己一时糊涂,彻底的离了心。 越想罗豫越是黯然,五脏六腑如同烈火焚烧一般,那张俊朗面庞上露出浓浓痛苦之色。 深吸一口气,他道,“清儿,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归家,孩子离不开父亲,别让咱们一家三口分开太久。” 听到这话,周清低垂眼帘,心中无比讽刺,等到男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香铺,她将皱成一团的锦帕塞进袖中,面无表情的转身回房。 坐在案几前,她抛却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将前朝的一本古籍翻出来。 周清今日并非研习香方,而是打算弄出一种特殊的香器——鎏金银薰球。 前朝繁盛,浸淫香道之人远远超过本朝。有一位能工巧匠,因为妻女爱香,便打造出这种便于携带的鎏金银薰球来。将香饼、香灰、香料置于球中,因为熏球中间有合页相连,能够轻易开合,里侧装着两个圆环,盛着燃烧香料的小盂,无论如何转动,小盂始终朝上,里头的香灰丝毫不会溅出,只有幽香阵阵,顺着银薰球表面精致的花纹溢出,比起香囊精巧了不知多少。 可惜前朝覆灭以后,银薰球的做法就彻底失传了,亏得周家几代人都以经营香铺为生,家中存放着不少古书,周清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了银薰球的做法。 手里捧着书册,她快步往书房的方向走去,站在门口,轻敲了几下。 周良玉把门打开,在看到妹妹时,他眼神中带着几分柔和,问,“清儿在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小脸儿染上淡淡的绯红,周清翻开书页,将银薰球的图案摆在桌上,轻声道,“哥哥,以前你经常打造一些金银器物,跟京郊的铁匠也十分熟稔,能不能帮我做出这个银薰球,用来盛放香料。” 周良玉不止饱读诗书,尚未加冠时还喜欢这些“奇技淫巧”,手艺比起那些老匠人都强上许多,只可惜他要考科举,席氏不准他玩物丧志,也就没再做了。 手里拿着炭条,他在纸上勾勒出熏球的图形,越看双目越亮,不由赞叹,“妙哉妙哉,熏球本是镂空的,但由于双环紧连,盛放香料的小盂根本不会倾覆,这样一来,相当于随身携带着香炉,这等巧思,近年来倒是不多见了。” 杏眼中带着浓浓期待,周清连问,“哥哥,这种熏球难的很,咱们真能做出来吗?” 周良玉似笑非笑,“若你觉得哥哥没这个本事,又何须将图纸送到我面前?刚好最近温书温的也有些腻歪了,明日我便去京郊的铁铺走一趟,试着将熏球做出来。” 周家香铺除了种类繁多的香料以外,还有不少香器。不过普通人家用不起铜炉,大多以造价低廉的瓷炉代替;也有那等手头阔绰的女客,希望行走时香风拂动,便刻意佩戴上香囊,抑或用熏笼处理衣物,带着馥郁香气,令人难忘。 香囊中的香料无法焚烧,自然无法将气味完全激发出来,但换成了这种银薰球,既不浪费材料,又十分方便,若是上头的花纹再能做的精巧些,买的人定然不少。 想到家中的生意蒸蒸日上,能将沉香亭彻底踩在脚下,周清心中升起一阵快意,粉嫩唇角微微上扬,颊边也露出浅浅的梨涡。 将妹妹欣喜的神情收入眼底,周良玉用力捏着纸页,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银薰球打造出来,却忘了问此物到底有何用场。 几日(捉虫) 几日(捉虫) 银薰球看起来小巧简易,却对匠人的手艺要求极高,稍有差错,小盂中的香灰就会溅出来,泄露香气事小,万一将衣裳被褥给烧着了,后果不堪设想。 周良玉锻造的天赋再高,也不是真正的铁匠,他整整忙活了七八日,才做好了一只银薰球。 小球表层勾勒着花鸟图纹,点燃香料,袅袅青烟顺着缝隙溢出来,放在袖笼中,透着微微的暖意,浑身盈满清香,当真不错。 细白小手捧着鎏金银薰球,周清双眼莹亮,冲着周良玉道,“哥哥辛苦了,此物虽然比不得香炉,却也能解一时之急,只要将它送到谢府,以后便可以相隔数日登门一次,免得经常走动。” 锦衣卫杀人如麻,在大周百姓眼中,与沾满鲜血的恶鬼无一丝分别,即便谢崇对周家有恩,本身并不滥杀,周良玉仍旧提心吊胆,不希望妹妹跟这种阴晴不定的人多做接触。 瞥见来回滚动的熏球,男人斯文俊秀的面庞上流露出一丝古怪,忍不住道,“早知道这是给男子用的,我留几道气孔便是,何必费心雕琢出花鸟图纹?” 周清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话不能这么说,凡事都得尽善尽美,力求做到最好,制作熏球最难的不是表面的镂纹,而是里头相连的圆环与合页,哥哥都做好了大半,总不能虎头蛇尾,平白糟践了东西……” “好,清儿说的都对,你快把此物送到谢府吧,否则再耽搁下去,谢一又要登门了。”想起经常来到香铺门口的侍卫,周良玉只觉得头疼,他摊开宣纸,准备抄录一遍心经。 最近一段时日,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城中十分平静,也没听说有什么贪官污吏获罪,偏偏谢崇经常进出诏狱,浑身上下沾满血气,显然没将周清提点的话听进去。 女人暗暗摇头,等马车停在谢府门口时,她扶着车壁走下去,抬眼时正好看到了谢一。 侍卫脸上带着诧异,不由问道,“罗夫人怎么过来了?属下刚想去香铺中接您过来,还真是巧了。” 周清忍不住皱眉,杏眼里透着淡淡的忧虑,“指挥使是不是又头疼了?虽说汤药没有用处,但天麻猪脑等物最是补脑,平日里炖些汤汤水水,说不准也能缓解一二。” 谢一摇头抱怨,“罗夫人有所不知,指挥使性子最是执拗,一旦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们身为下属,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闻言,周清不由叹了口气,就听谢一继续道,“不过您调制安神香时,大人心绪平静,若能趁机劝上几句,保不准还有些用。” 这话并非虚言,身为谢崇的心腹,谢一对他的想法也能猜到几分,像罗夫人这种娴静淡然的女子,与指挥使最是契合不过,若说没有半点心思,那肯定是假话。 如此一来,只要周清开口相劝,分量肯定与旁人不同。 犹豫了片刻,她便点头应了,毕竟谢崇不止是周家的恩人,还是铮儿的父亲,无论如何都应该好好保重身体,万一髓海真出了什么问题,这可是要人命的。 抬手轻叩房门,周清轻声道,“大人,周氏求见。” 习武多年,谢崇感知十分敏锐,早早就听见了轻浅的脚步声,他喉结上下滑动,声音略带沙哑道,“进来。” 周清推门而入,冲着他俯身行礼,随后走到案几前,跪坐在蒲团上。她并不像往日一般急着调香,反倒掏出鸡子大小的银球,放在了桌面上。 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谢崇问,“这是何物?” “此物名为鎏金银薰球,乃是前朝的香器,内中有一小盂,可供香料燃烧。它能随身携带,即便您去到诏狱,也不怕血气冲撞了。” 女人温柔的嗓音如同一泓清泉,清脆悦耳,令谢崇十分享受,但今天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他心底好似升起了一股邪火,越烧越旺,有燎原之势。 黑眸定定的盯着面前的女人,谢崇拧眉,冷声道,“周小姐将熏球送来,可是不愿来我谢府?” 看到男人手背上迸起的青筋,周清有些不解,不明白他为何动怒。 从袖中掏出浸过血的安神香,她点燃香饼,慢慢解释,“熏球十分方便,但论起安神的功效,却远远不如宣炉,小妇人每隔几日还得上门唠扰,怎会不愿来到谢府?” “几日?”谢崇追问。 “大概四五日?”周清也不确定,毕竟熏球才做出来,在家里虽然试过一次,但她髓海并无问题,能否将安神香的效用尽数发挥出来,实在不能确定。 “小盂中多放些香煤,香气能维持一整天,日落前将熏球送回香铺,第二日一早小妇人再让人送回来……” “太麻烦了。”男人斩钉截铁道。 比起天天出入谢府,任人窥伺打量,派小厮来回跑腿,周清还真不觉得麻烦。她端起茶盏,轻轻吹散氤氲的水汽,无奈道,“再过一两个月,小妇人就该显怀了,以后身子重,也无法为您调香,届时熏球就成了最好的替代品,还请您多多包涵。” 眼神落在女人的小腹上,谢崇浑身紧绷,咬牙说,“周小姐不提,本官倒是忘了,你早已嫁人,甚至还怀了身孕。” 灼热的目光如同烧着了的炭火,周清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唇瓣紧抿,白生生的脸上浮起一抹薄红,她不知该如何接口,索性默不作声,手拿香勺,将铺在香饼上的香灰压平。 房中陷入沉默,过了好半晌,她忽然想起谢一的交待,试探着说,“大人,您经常受到头疼所扰,不如吃一些养身之物,譬如猪脑,以形补形,说不准也能有些用处。” 谢崇面无表情,道,“那物最是腥气不过,本官不吃。” 怒意 怒意 周清没料到向来杀伐果决的指挥使竟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不由有些怔愣,好半晌才继续劝说,“大人,猪脑虽有些腥气,但对身体有益,您稍稍忍耐一二,总不好让人挂心。” 黑眸中闪过一丝精光,谢崇沉声问,“挂心?本官自幼父母双亡,在血亲眼中,也与恶鬼没甚差别,又有谁会在意?” 即使与面前男子共度一夜,腹中也怀着他的骨血,但平心而论,周清对谢崇并不了解,只知道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是正三品的大员,手下掌管着北镇抚司,说一句权势滔天也不为过。 圣人信任他、重用他,借用这把锋锐的宝刀斩尽贪官污吏,处置乱臣贼子,陛下成了心怀天下的仁君,百姓不再受贪官压榨,国库不再空虚,除了谢崇凶名加身以外,谁都得了好处。 若是血亲能谅解一二,周清也不会这么难受,但想起谢岭对指挥使憎恶的态度,她心头一颤,水眸中透着浓浓关切之色。 被这么对待,任谁都会难过,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谢崇表面上不在乎,但实际上呢?伤痛只能独自舔舐,不足为外人道。 秀眉紧皱,女人白生生的脸蛋上带着忧虑,坚定开口,“镇抚司的那些锦衣卫、包括受到过您恩惠的人,但凡有些良心的,怎会不在意恩人的安危?至于那些冷心冷血的混账,即便大人什么也不做,他们依旧不会理解你。” 对上那道清澈的目光,谢崇喉结上下滑动着,心底升起了几分暖意,如同累极的旅人,终于回到了思念已久的家乡,这种妥帖的滋味让他觉得很是新奇。 修长手指夹着笔杆,他的视线缓缓上移,从女人平坦的小腹,落到了梳理齐整的发髻上,忍不住问,“本官帮周小姐保管宣炉,也算是出手相助了,你此刻出言安慰,难道仅仅是为了报恩?” 周清抬了抬眼,看着面前的指挥使,倒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她之所以这般在意谢崇的性命,原因有三。 其一,指挥使救周家于水火,这份恩情万万不能淡忘;其二,他是铮儿的生父,当初虽然强占了自己,却并非故意为之;其三,锦衣卫有震慑百官之效,前年有位总督贪了百万两赈灾银,若不是谢崇带着侍卫冲进府邸,抄了总督的私库,那些灾民定会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这样的人,就算手段再是狠辣,心却是正的,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她敬佩都来不及,就算关心一二,又能如何? 粉嫩唇瓣一张一合,比枝头盛放的蔷薇还要娇艳,周清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将脑海中的想法说出了大半,一开始声音极小,如同蚊子哼哼,到了后来,男人倒是听清了数句。 神情柔和了不少,谢崇紧盯着她,慢吞吞道,“猪脑本官会吃,不过周小姐,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周清有些疑惑,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除了调香的手艺还算过得去,余下并没有半点长处,恐怕很难帮上指挥使的忙。 嗅闻着安神香,谢崇思绪比平日更为清晰,指节轻叩着桌面,讲起了条件,“如今周小姐一直住在香铺,若是回了罗家,每隔三日来谢府一趟,怕是有些艰难,为了本官的身体,也为了你的名誉,只能委屈周小姐,暂时与罗录事分别了。” 周清本就不想回去,但她先前已经答应了罗豫,若是反悔的话,前世的仇怎么报?铮儿被罗母活活害死,那样狠毒的手段,那样残忍的心思,只要一想,她就透不过气,恨不得将罗母生生撕碎,以解心头之恨。 犹豫片刻,她缓缓摇头,“就算小妇人回到婆家,也不会耽搁了调香,大人放心即可。” 听到这话,男人神情变得十分冷漠,忍不住讥诮道,“方才罗夫人费了许多口舌,真让本官以为自己行的是仁善之事,也有人承情。但眼下看来,罗夫人将夫君看的极重,全然不在意本官的死活,既然如此,你便回罗家吧,反正有熏球在手,也无需夫人亲自奔波。” 书房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大人,暖香楼那位出事了。” 周清不禁有些茫然,她不明白指挥使为何态度突变,但此刻谢崇有事,她也没法辩解,只能站起身,准备离开谢府。 岂料跪坐的时间太长,她小腿直发麻,一个不防,竟直直的往地上摔去,亏得指挥使眼疾手快,结实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女人纤细的腰肢,这才让她稳住了身形。 两手死死攥住这人胸前的飞鱼绣纹,周清脸色发白,急喘了几口气,等到下.身的麻痒渐渐褪去,这才说道,“大人,小妇人能站稳了,您先放开吧。” 说话时,她一直低着头,等谢崇松开手,周清快步走出书房,与前来通禀的刘百户擦肩而过。 清浅的兰香渐渐远去,指挥使神态冷肃,颇有些不耐道,“韵茹又怎么了?不是派你一直看着她吗?” 刘百户咽了咽唾沫,恭敬答话,“属下并不想唠扰大人,但韵茹是个心狠的,她直接上吊了,此女本就是暖香楼出了名的清倌儿,先前非说被您毁了清白,要进谢府当妾,您没同意此事,她今个儿就当着成郡王的面寻死觅活,让别人给她做主,明显就是为了逼迫大人妥协啊!” 闻言,谢崇面色不变,但眼神却愈发阴沉,仿佛积聚着暴雨的乌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谢岭在酒水里下了药,把他关进暖香楼的房间里。 他心头怒火翻涌,髓海刺疼如同刀绞,因此保有一丝理智,强忍痛意从勾栏院离开,最后身上的药性发作,虽然也与一个女人成了事,但那个女人究竟是不是韵茹,还未可知。 “成郡王怎么说的?”谢崇问。 “他让属下给您带个话儿,说此事可大可小,若您将宣炉借他赏玩几日,韵茹的事情就不会传出去,否则……成郡王怕是想闹到陛下面前。”刘百户擦了擦脑门儿上的冷汗,越说声音越低。 谢崇生平最恨别人威胁,听到刘百户的话,薄唇勾起一丝冷笑,眼底杀气翻涌,即便皮相生的俊美至极,却与择人而噬的野兽没有任何差别。 “景昭齐的消息还真是灵通,竟然知道周家香铺的宣炉在本官手里,他这算盘打的倒好,用一个心思深沉的妓子,来换价值连城的前朝香器,莫不是将本官当成傻子糊弄?” 指挥使每说一个字,刘百户便哆嗦一下,到了最后,他心里暗暗叫遭,忍不住问,“万一此事真上达天听,这可怎么办?” 狼毫纤长的笔杆被从中折断,谢崇道,“上达天听又如何?陛下还能撤了本官的职?去,将咱们手里的消息交给都察院的人,等他自顾不暇,也就没胆子再威胁本官了。 锦衣卫说的好听了,是天子近臣,若往难听里说,用“鹰犬”二字便足以形容。 镇抚司明里暗里养了不少人手,除了监视百官之外,皇亲国戚也不能幸免。成郡王的一举一动,全都瞒不过指挥使,眼下为了一个没用的玩意,竟然跟大人对上,这位王爷怕不是喝酒喝坏了脑子,否则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 想通了这一点,刘百户面上忧色一扫而空,连声道,“大人放心,属下定会将消息原原本本送到刘御史手里,明早上朝时,成郡王怕是会后悔不迭,再也不敢打宣炉的主意了。” 妒恨 妒恨 成郡王之所以会跟指挥使作对,原因无他,正是为了讨刘凝雪欢欣。 刘兆曲是矾楼老板,身家颇丰,女儿有调香的爱好,他自然会全力支持,只可惜花银子买来的香器品质并不出众,刘家也不是皇亲国戚,即便富余,也无法开炉重新铸造香炉,如此一来,想要完全激发香料的气味,只能将主意打在宣炉上头。 先前周清曾经说过,宣炉已经被送到谢府,谢崇身为指挥使,而刘兆曲只是一介商人,哪里敢跟他对上?但成郡王却不同,人家是皇亲国戚,论起身份,比正三品的锦衣卫强了不知多少,有他出手,宣炉唾手可得。 心里转过此种想法,刘凝雪状似无意的在成郡王面前提到了宣炉,景昭齐对这个皎洁如月的女子心生爱慕,为了讨好她,什么事情都肯做,平日里洁身自好的人,为了寻出谢崇的短处,竟然刻意跑到了暖香楼中,以韵茹上吊一事来威胁他,就是想要将宣炉拿到手。 哪曾想,第二天早朝时,还不等景昭齐开口,都察院的刘御史直接参了他一本,字字如刀,割的人满身是伤,鲜血淋漓。 原来成郡王府有个老管家,对主子十分忠心,但离开了郡王府,此人就变得尤为跋扈,带着全家老小一同欺压乡里,强占田地,前些日子甚至还毁了一个姑娘家的清白,让人跳井自尽了。 姑娘的家人闹到官府去,老管家见势不妙,跪在地上冲着景昭齐不断磕头,哭天抹泪,让这位心软的郡王爷生出不忍,直接跟刑部的官员交代几句,卷宗便压了下去,也不知下次核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此事往小了说,是刁奴仗势欺人,但往大了说,便是景昭齐自己草菅人命。御史一个个生的铁齿铜牙,浑身本事都长在了一张嘴上,刘御史在都察院都排得上名号,折子递上去还不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成郡王数落的一文不值,彷如一个心肝黑透的畜生。 明仁帝原本十分欣赏景昭齐这个侄儿,也看出来刘御史是在刻意找他麻烦,但即便如此,他帮亲不帮理的护短举动,还是让皇帝无比失望,当朝便勒令成郡王面壁三月,静思已过。 京城的高门大户,哪家没有点阴私事,桩桩件件都袒露在锦衣卫眼前。因此,若不是血海深仇,没有人愿意开罪镇抚司的人,景昭齐为了一个女人,上赶着找谢崇的麻烦,此事露出了几分风声,令人大为鄙夷,只觉得成郡王委实糊涂,不堪大用。 被圣上责罚,景昭齐恨得咬牙切齿,想要冲到谢府找谢崇理论一番,好在他还保有一丝理智,强压住心头怒火,直接回了府,没有继续生事。 刘家父女得知成郡王被禁足一事,吓得心惊胆寒,生怕锦衣卫的人会顺藤摸瓜查到他们头上,因为太过害怕,这父女两个日日吃不好睡不好,短短数日,整个人便仿佛脱像了一般,瘦成了一把骨头。 幸而谢崇根本没将刘家这种商户放在眼里,过了小半个月,刘凝雪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回到沉香亭中继续调香,不过她虽然没被牵连,内里却并不好受,仿佛被灌了烈酒,烧心烧肺。 一边磨碎香料,刘凝雪一边抬眼,死死盯着对面的周家香铺。 要不是周清那个女人搭上了指挥使,宣炉也不至于落到他人之手,还害的成郡王受到陛下的苛责,即便他不怪罪自己,甚至还往刘家送了信,让她跟父亲放宽心,但这种无力的感觉让刘凝雪憋闷至极,对权势的渴求也越发浓郁。 周清可不清楚刘凝雪的心思,那天她从谢府离开后,回香铺收拾了东西,便坐着马车赶回罗家。 白日里罗豫要去大理寺当值,家里只有罗母跟罗新月两个,周清甫一迈过门槛,就听到女人尖利的叫喊声,“我就要和永业在一起,即使他娶了妻,我只能做妾,也要进到长夏侯府!” 眼睫低垂,在白皙皮肤上留下一道暗影,她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心中暗自讽刺:她这小姑子早已被高门大户的富贵眯了眼,挤破头也想过上穿金戴银的好日子,却不知后宅之中的倾轧究竟有多严重,像华氏那种手段狠辣的妇人,若得了消息,肯定会将她磋磨的半死不活。 抬手轻轻叩门,罗家母女一愣,待看清女人的脸,罗母眼底尽是喜色,目光落在她肚皮上,一直没有挪开;而罗新月面庞扭曲的厉害,用愤恨憎恶的眼神盯着周清,仿佛两人不是亲戚,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 装作没看见她这副狰狞的神情,周清走到罗母边上,婆媳两个难得和平共处,罗母关切发问,她柔声作答,将真实的想法隐藏的极好,半点也没有表露出来。 转头看着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女儿,罗母叹气道,“清儿,你快劝劝新月,她非要上赶着给长夏侯府的少爷当妾,妾室就是伺候人的玩意,真要是被一顶小轿抬进去,下半辈子哪还有什么盼头?” 劝说的话,周清上辈子不知说了多少,对上罗新月通红的眼珠子,她佯作忧虑,哑声道,“新月,吴家的少爷我也知道,并非良配,他的妻子乃是京城出了名的悍妇,稍不顺心就会对下人非打即骂,若当妾室的话,你受不了这种苦。” 这段时间,罗新月一直住在西街的宅子里,若不是罗豫将她绑了回来,她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哪会像现在一样饱经折磨?妾室受苦?妾室怎会受苦! 好在她反应得快,在大哥给她灌红花之前,扯着嗓子大吵大嚷,说自己身体弱,不能打胎,若是肚里的孩子没了,这辈子都无法再当母亲。 罗豫虽生了副冷硬心肠,但他十分务实,知道了落胎的后果,犹豫片刻就将乌漆漆的药汤倒了,显然是准备让罗新月将这个孩子留下来,免得损了根本,影响以后的日子。 分房 分房 即便罗母费尽了口舌,好言相劝,罗新月依旧不为所动,恨不得马上入到长夏侯府,跟情郎双宿双栖。 周清在旁边冷眼看着,心底暗暗冷笑,还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罗母咕哝着,“阿豫这时候不该回家,是谁来了?” 咬了咬唇,周清生怕是谢府出了岔子,赶忙走出小屋,将木门打开。待看到穿着绿腰裙的女官时,她面上露出愕然之色。 “罗夫人,明日刚好是十五,郡主想邀您同去普济寺烧香拜佛,不知夫人可有空闲?”女官名为雁回,打小伺候在昭禾身边,最是忠心不过,先前郡马利用返魂梅,刻意损伤主子的身体,雁回几欲疯狂,好在她还保有一丝理智,这才没铸成大错。 周清没想到昭禾郡主竟会派人过来,她犹豫了片刻,点头应道,“普济寺离京城不远,当日便能赶回来,劳烦姑娘跟郡主说一声,明日辰时在城门口见面。” 雁回心里一直记着周清的恩情,就算眼前的妇人只是普通的商户女,她的态度依旧十分恭谨,挑不出半点错处。 等人走后,周清将门阖上,甫一回头,就看到脸色惨白的罗新月站在身后,眼珠子亮的瘆人,“嫂子,你竟然认识郡主?明日去普济寺也带上我吧,让我瞧瞧真正的金枝玉叶到底是什么模样。” 罗家不算富余,罗新月长到这么大,见过身份最高的便是吴永业了,因此才会心甘情愿的给他做妾,即便无名无份,也要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但郡主不同,那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若自己巴结上了她,进侯府不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吗?就算华氏再跋扈,也不敢跟天皇贵胄作对。 罗新月心里的算盘打的啪啪响,周清却皱紧了眉头,出言拒绝,“我与郡主并不熟稔,若贸贸然带你过去,难保不会得罪了贵人,你身子不便,安生在家将养,免得出了岔子。” “什么身子不便?嫂子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罗新月既心虚又愤怒,她生怕周清知道了自己怀孕的事情,这个贱人心思狠毒,万一宣扬出去,她还怎么见人? 周清不愿跟罗新月起争执,转身直接进了厨房,炒了青菜,又炖了一锅豆腐汤。夜里罗豫回来,看到她时,狭长的凤眼中满是喜色,哑声开口,“清儿,你总算回来了。” “嫁人后,没有一直呆在娘家的道理。”低垂着眼,她手里端着一碗菜汤,慢慢喝着,态度有些冷淡,但罗豫却半点也不在意,嘴角微微上扬。 虽然周清怀了身孕,但见到儿子对她如此殷勤,罗母心里依旧不太舒坦,忍不住数落了几句。 夫妻两个回到房中,周清道,“我最近睡的不安稳,老是翻身,不如咱们分开歇息,正好偏屋还有火炕……” 眼底的喜色缓缓消散,罗豫拧眉反驳,“为何要分房?你身子不便,我身为夫君自当照料。” “没什么可照料的,你白日在大理寺处理公事,实在辛苦,若夜里休息不好,哪里受得住?”边说着,周清边将被褥抱在怀里,直接去了隔壁的小屋。 盯着女人依旧纤细的身影,罗豫俊秀的面庞上露出一丝黯然,两手死死握拳,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绪并不平静。 第二天一早,周清卯时刚过便起身了,仔细收拾一番,吃了碗粥垫垫肚子,而后才往外走。她未曾发现,身后跟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等到了城门口,雁回福了福身,面带疑惑的问,“罗夫人,这位是?” 闻声,周清回头一看,便瞧见了罗新月那张熟悉的脸。她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裙子,腰身束紧,由于并未显怀,表面上也看不出什么。 “这是我小姑子,姓罗,名新月。”淡淡的说了一句,周清的态度并不热络,宫里头出来的奴才一个个都是人精,当即便琢磨出味儿来。 对上女人满是算计的眼神,雁回心生不喜,不过人都走到跟前了,若是再将她赶回去,未免有些失礼,无奈之下,只能让罗新月坐在后头的马车上,不去唠扰主子。 眼下昭禾怀孕近七个月,先前嗅闻了麝香,虽然时日不长,但她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有些不安稳,便想去普济寺求求菩萨,希望老天能保佑她的孩子。 亲热的拉着周清的手,昭禾连连发问,周清不急不缓的回答,越说越投缘,越谈越欢欣,到了最后,这位郡主满脸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要不是到了山门,恐怕她还会说上一阵。 两女一齐下了马车,罗新月紧随其后,昭禾最不喜这等心思深沉的女子,连个眼角都没施舍给她,这副显而易见的冷淡态度,让罗新月气的面色通红,但碍于对方身份贵重,她根本不敢吭气。 平日里周清得了空,也会抄录佛经,她对佛法虽不算精通,信仰却十分虔诚,盖因重生了一回,在望乡台上的场景深深篆刻在脑海中,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她依旧不会忘怀。 普济寺香火鼎盛,香客众多,周清喜静,略叠着眉往前走。还没等迈入大雄宝殿,四下里突然响起了妇人的尖叫声,她骇了一跳,强自镇定下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往回看。 只见数十个穿着灰褐布衣的莽汉提刀走了进来,神情凶恶,刀刃上还沾着血,这副杀红了眼的模样,甭提多瘆人了。 周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来寺庙进香,竟会遇上碰上山贼,余光扫见昭禾苍白的面色,她压低了声音安抚,“郡主莫怕,普济寺离京城极近,卫所的兵丁得到消息,很快便会来救咱们。” 昭禾身为郡主,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她咬牙点头,并没有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与她相比,罗新月实在上不得台面,被这副场景吓的两股战战,裤.裆淹湿一片,竟是失禁了。 山贼并没有将香客全部杀尽,而是将他们驱赶到大殿内,派人严加看管。周清等人有奴仆护持,躲在了殿中的角落里,但看守的贼人却不老实,扫视一周,瞧见了这几个娇柔美丽的女子,眼底划过淫.秽之色,大步走到近前。 血迹(捉虫) 血迹(捉虫) 对上山贼浑浊的双眼, 周清眉头紧皱,藏在衣袖中的手死死握拳。这次来普济寺进香, 昭禾郡主身边只带了两个丫鬟, 两名护卫,车夫还在山门外等着,区区四人, 想要跟山贼硬拼, 无异于痴人说梦。 走近了以后,山贼便看清了昭禾高挺的肚腹, 这妇人虽然被养的细皮嫩肉, 但大着肚子实在是让人扫兴, 一个不慎, 极有可能丢了性命, 到时候折损了“货物”, 老大肯定不会放过他。 眼神略偏了偏,待看到周清那张艳若桃李的小脸时,山贼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他舔了舔嘴, 眼珠子猩红一片, 决定换个目标。 罗新月本就是个胆小如鼠的, 见到这一幕, 不止失禁,胆子都快被吓破了, 突然她伸出手来, 狠狠推了周清一把, 尖声叫喊道,“你把这个女人带走, 别碰我们!”说着,她还得意的冲着昭禾笑了笑,以为自己这回护的举动可以讨好这位金枝玉叶。 哪想到昭禾不止不领情,还用充满杀意的眼神看着她,罗新月瑟缩了一下,拼命往后躲,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她呆在一处。 开玩笑,她能毫不犹豫将自己的亲嫂子给推出去,恶毒的秉性可想而知。周清与人为善,性情温和,眼下还怀着身孕,若被山贼带走了,即便能保住一条命,但清白尽失名声不在,下半辈子该怎么活? 想到这点,昭禾万分焦急,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女人的手腕,两名护卫的职责就是保护郡主,此刻手握刀柄,与山贼相对而立。 柿子要检软的捏,这山贼只想找个女人宣泄一番,到底是谁并不重要,他阴瘆瘆的看了周清一眼,随后将刀架在罗新月脖子上,狞笑道,“像这种恶毒的女人,你们不会再管了吧?” 昭禾敛目不语,拉着周清往后退,罗新月双目圆瞪,秀丽面庞上满是惊恐之色,“嫂子救命!你必须得救我,否则回家之后,我让哥哥休了你!” 听到女人越发尖利的叫喊声,周清眼底划过一丝冷意,揉了揉有些钝痛的肩膀,方才罗新月狠狠推了她一把,若不是昭禾相助,恐怕现在被山贼带走的就是她了,若她真上前阻止山贼,与傻子有何分别? 只当没看见罗新月的惨状,周清跪坐在蒲团上,目光投注在大殿中的佛像上,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官府的人何时才会过来。 * 此刻谢崇正在诏狱中审讯,按说动刑不必指挥使亲自出手,但那些囚犯一个个嘴硬极了,若不施以全刑,秘密便会死死藏在心中,永远不会吐口;指挥使下手快准狠,不少犯人只要一见到他,便忍不住心惊胆寒,这气势一弱,人也就坚持不了多久了。 谢崇浑身都沾满了粘稠的血迹,就连那张俊美的面庞也不能幸免,看到指挥使充斥煞气的双目,谢一心下发寒,赶忙开口,“大人,有一伙山贼闯进了普济寺,想要挟持里面的香客作为人质,换五万两纹银。” 薄唇勾起一丝冷笑,男人擦去面上的血水,讥诮道,“京畿卫的人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一群乌合之众,竟然也能让他们闯进普济寺?想要银子,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命得!”说到最后,他眼底划过一道凛冽寒光,看着甭提有多瘆人了。 一众锦衣卫跟在指挥使身后,飞奔出城,马蹄声阵阵,直往普济寺赶去。 * 过了小半个时辰,周清鼻间嗅到了一股臊臭味儿,回头一看,发现罗新月回来了,她身上的衣裳还算齐整,步履平稳,倒也不像被糟践过的模样。 对上女人怨毒的目光,周清面无表情,心里却觉得有些古怪,不明白罗新月是怎么全身而退的。 还没等她细想,只见刚才的山贼又出现了,这会儿他身后跟着两个剽悍的大汉,口中连道,“她说这两个女人身份贵重,都是朝廷的郡主,山门外面围了一群锦衣卫,任他们有千般手段,也不敢拿皇亲国戚的性命开玩笑,只要绑了她俩,咱们就安全了。” 听到这话,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眯眼打量着昭禾与周清,发现两女俱生了一副娇贵柔嫩的模样,要说是郡主也不是不可能。 心里这么想着,他三两下将两名护卫打倒在地,大刀架在周清的脖子上,声音冷硬,“郡主是吧?跟我走一趟,要是姓谢的不给我们生路,你们也别想活。” 刀刃紧贴着皮肤,周清能清晰的感受到钢铁冰冷的触感,以及周遭的淡淡血气,她被推着往山门走。 此刻天边积聚着层层叠叠的乌云,说不好何时就会下雨,待到了庙门,周清一眼便看到了穿着麒麟服的锦衣卫,估摸着有上百人,站在石阶下面,谢崇骑马立于最前,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她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哀求。 周清不想就这么死了,虽然她这条命是捡来的,丢了也无妨,但铮儿还没有出世,要是保不住孩子,她重生一回,又有什么意义? 越想越急,越想越慌,女人眼眶微微泛红,却并没有掉泪,只因她知道,落在山贼手里,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还不如节省体力,伺机跑出去。 “谢大人,郡主就在我们手里,锦衣卫胆敢上前一步,她二人必将血溅当场!” 谢崇手持弓箭,听到这话,黑眸中涌动着浓浓杀意,面色却丝毫未变,朗声道,“镇山虎,你手里的女人根本不是郡主,只是个普通的香客而已,想用她来威胁本官,未免太可笑了!” 说着,他将弦拉到满弓,眼见锋锐的箭头激射而来,周清面上血色尽褪,两腿也有些发软,镇山虎大骂一声,再也顾不得手里这个女人,一把将她推开,刀刃划破了柔白细腻的脖颈,好在伤口不深,只溢出丝丝血迹。 摔在满是砂石灰土的地上,周清掌心蹭破了皮,火辣辣的疼,她耳中传来接二连三的惨叫,偏头一看,原来谢崇接连弯弓搭箭,将钳制着人质的山贼射个正着,滚烫的鲜血淌了一地,将佛前这片清净地全给毁了。 狼狈的站起身,周清紧咬牙关,看到昭禾郡主摔在地上,她心里一慌,也顾不得别的,快步冲上前,将女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头,踉跄着往边上挪动。 这档口,锦衣卫已经冲上山门,他们训练有素,武功高强,比起这帮山贼强了不知多少,很快便占据了上风。 周清二人躲在高大的榆树后,昭禾两手捂着肚腹,低喘了几声,满眼歉意道,“都是我不好,若今日不来普济寺进香,就不会遇见山匪,还带累了你……” 周清摇头,见昭禾脸色苍白,秀丽的面容因为疼痛而扭曲起来,她伸手在怀里摸索,将装着安神香的香囊取出来,放在她鼻前,小声道,“郡主,这是安神香,能平复心神缓解痛意,您先忍一忍,咱们马上就能下山了。” 不知是不是周清的话起了作用,昭禾死死咬唇,深吸了一口气,安神香清冽淡雅的香气在鼻前弥散,味道虽然不浓,却让她紧绷的神经逐渐平复下来。 二人双手交握,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普济寺的山匪全都被锦衣卫擒住了,穿着飞鱼服的俊美男人一步一步走到周清跟前,眼底喷薄着怒意,手背上青筋鼓胀,再配上满身的血气,这副模样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马车备好了,先送昭禾郡主回京。”谢崇道。 身体缓缓放松了几分,周清本想跟郡主一起回京,但雁回刚一上去,车夫便驾车走了。 谢崇站在女人身后,二人之间的距离极小,约莫一拳远,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腥甜的血腥味儿中,浓密的眼睫轻轻颤抖,彷如精致的瓷器,无比脆弱。 “罗夫人,你坐这辆,本官护送你回京。” 炙热的气息拂过耳垂,周清想要避开,但她身畔就是马车,现下后背紧贴着车壁,早就没有了退路,无奈之下,她抬眼望着谢崇,开口道,“大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未免有些不太妥当,小妇人早已成亲,倒是无妨,但您还未娶妻,若是影响了名声……” 感受到女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谢崇眼底划过一丝狞色,髓海中仿佛被利刃翻搅,将他的理智一点点焚毁。 “罗夫人这么说,本官就有些不明白了,先前在谢府焚香,书房中只有你我二人,不也是孤男寡女吗?清者自清,夫人又在忌讳什么?” 说话时,他指腹按在了女人雪白的脖颈上,那一抹妖异浓重的红,刺痛了他的双眼。 稍一用力,在将血迹抹去时,谢崇突然皱紧了眉,凑得更近,整个人如同山林中的野狼一般,在嗅闻着猎物的气味。 异香 异香 周围站着不少锦衣卫, 即便他们一个个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发觉此处的动静, 周清却不能自欺欺人, 她颇有些挨不住,柔嫩的粉颊爬上丝丝绯色,那副模样好比含苞欲放的蔷薇, 既香又艳。 谢崇压下心头掀起的风浪, 冷漠出声,“罗夫人, 该上车了, 难道要让本官亲自扶你不成?” 周清暗自叹息一声, 缓缓道, “大人莫催, 小妇人上车便是。” 说罢, 她踩着矮凳,掀开车帘钻了进去,谢崇紧随在后。他甫一进来, 在密闭的小小空间内, 身上的铁锈味儿更为浓重, 让周清不禁升起了一种错觉, 好似她并非是在回京的马车上, 而是身处于阴暗潮湿、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 “自打罗夫人第一次调制安神香,本官便觉得你身上带着一种异香, 如兰似麝, 令人难忘, 本以为是经常与香料接触所致,但今日看来, 怕是本官想岔了。” 男人声音低沉,如同惊雷一般,在周清耳畔炸响。看到他指腹上沾着的血迹,女人浑身僵硬,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动也不动一下。 “罗夫人为何不开口?难道就没有别的话想要跟本官说吗?”谢崇双臂环胸,好整以暇的看着面前的妇人,她虽然嫁了人,腹中也怀了孩子,年纪却不大,正好是二八年华,比自己还要小上七岁。 谢崇早就知道周清生的肤白,以往碍于礼数,他并不会放肆的打量。但今时今日,他却不想继续守礼了,目光从莹白如玉的皮肉滑到淡青色的血管,那道细细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并不严重,但却无比碍眼。 高大的身躯猛地前倾,周清骇了一跳,视线往下移,正好对上了男人的发髻,她能感受到炙热的气息喷洒在伤口上,仿佛烧着了的火炭。 “大人,您、您这是要作甚?虽然您对我们周家有恩,却也不能如此折辱于我。” 谢崇重新坐好,面上并无一丝一毫的愧色,淡声道,“夫人莫怕,本官并无半点折辱的意思,只是不明白那香气究竟从何而来,想要寻找根源而已。” 大掌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看着那些狰狞的疤痕,他忍不住皱眉,“先前夫人每次来府,尾指上都缠着层层白布,原来是受了伤。” 周清记得很清楚,父亲曾经说过,指挥使杀人无数,堪比修罗,这样的人根本不会被她的小手段给糊弄住,先前没有拆穿,不代表他未曾发现。 心跳骤然加快几分,她看见谢崇指了指自己的头颅,笑道,“方才我在京城里审了一些犯人,他们身上溅出来的血,打湿了银薰球里的香煤,安神香被血污了,便没了用处,本官髓海疼如刀绞,但甫一靠近夫人,那股刺痛竟然慢慢平复下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周清强自辩驳,“我身上带着装了安神香的香囊,功效虽远不如宣炉,却也能解一时之急,大人,您怕是弄错了……” 小手探入怀中,周清急急翻找,但找了许久,依旧没有摸到香囊,此时她才想起,为了安抚昭禾,她将香囊交给了雁回,身上自然没有多余的安神香。 “宣炉是周家的传家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没有人会比罗夫人更加了解,否则当初你也不会将宣炉送到本官面前。”顿了顿,他低笑一声,继续道,“安神香之所以能平复髓海的疼痛,完全要归功于夫人的血,这样神奇的功效,堪比传说中的灵丹妙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指甲用力抠着软垫,周清脸色惨白,轻声发问,“指挥使究竟想做什么?直说即可,何必拐弯抹角?” 对上那双隐含倔强的杏眸,谢崇将涌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整理了下思绪才开口,“罗夫人天赋异禀,用安神香缓解了谢某髓海钝痛之症,即使是以保管宣炉作为交换,但恩情却不能轻忽,你今日受到这么大的委屈,谢某都替你不平。” 周清反应片刻,才明白谢崇说的是罗新月做出的腌臜事儿,她忍不住叹息,“我已经嫁到了罗家,又能有什么办法?身处泥沼之中,越挣扎陷得就越深。” 俊美面庞染上一丝薄怒,他狞笑道,“夫人是无法抽身?还是不愿抽身?” 天知道谢崇在审问那帮山贼时,得知有人对周清起了淫.念,他恨不得将那个杂碎千刀万剐,连带着也让罗氏付出代价。 “是否愿意哪有这么重要?我有呆在罗家的理由、”话没说完,谢崇便开口打断,“罗夫人不是问我想做什么吗?你离开罗家,谢某便继续保守秘密,你的血可比宣炉珍贵多了。” 周清不明白谢崇为何要这么做,她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忍不住问,“先前小妇人就跟指挥使说过,就算我回了罗家,也不会耽搁调香,您又何必如此?” 谢崇从袖中取出了银薰球,鸡子大小的东西在他掌心不断旋转,周清接过银球,果然闻到了一股厚重的血气,她叠着眉,将香料香煤等物一并倒了出去,再用帕子慢慢擦拭。 “以前罗夫人每隔三日才上门一趟,眼下谢某病情加重,不如日日登门,否则……”谢崇话中既带着恳求又带着威胁,周清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要求,最终只能点头。如此一来,她势必要从罗家搬出去,否则身为媳妇,日日去到别人府上,即使罗豫不发作,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依旧不会少。 马车缓缓前行,两人都未曾开口,等进了城门,周清掀开帘子瞥了一眼,发现他们不是往香铺的方向走,反倒去了别处。 “大人,这是?” “罗夫人受了伤,虽不严重,也得尽快处理伤口,否则怕有不妥。”谢崇淡漠道。 听到这话,周清心里不由浮起一丝愧疚,明明指挥使是替她着想,今日又救了她一命,但因为将才的对话,她总觉得有些古怪,不免升起了几分防心。 “多谢大人。” 轻轻嗯了一声,谢崇并没有说什么,马车很快停在了医馆门前,男人利落的跳下马车,而后伸出手扶住女人,将她带了进去。 周清身上的伤势并不严重,脖颈处伤口已经结痂,掌心也只是擦伤。 年幼的小药童看着神情冷肃的锦衣卫,都快吓破胆了,好在老大夫见多识广,依旧能保持镇定,还叮嘱道,“这几日伤口不要碰水,等到愈合之后,便无大碍了。” 从医馆离开,周清冲着谢崇福了福身,“即使要从罗家搬出来,有些事也得先解决,今日劳烦您了。” 说完,她并未上车,直接往罗家走去。谢崇站在原地,黑眸紧盯着女人窈窕的背影,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 山贼全都被锦衣卫的人擒住了,罗新月与普通香客一样,趁机逃了回来,她飞快地跑进家门,想到周清可能丢了性命,她既害怕又激动,浑身都不断颤抖。 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水,罗母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没看到周清,她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不由问了一嘴,“你嫂子呢?不是一起去了普济寺吗?” 罗新月挤出了几滴眼泪,哭道,“娘,普济寺进了山贼,女儿趁乱跑了出来,但周清却没有这份好运气,她被贼人拿刀架在了脖子上,到底是死是活,能不能回来,我也无法确定……” 罗母盼星星盼月亮,就指望周清能给她生个孙子,眼下人被山贼劫走,那些畜生吃人都不吐骨头,那女人的容貌又生的无比艳丽,十分打眼,怎么可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狠狠在大腿上拍了一下,罗母扯着嗓子嗷着,扫见她娘这副德行,罗新月眼底露出一丝快意,面上却没有露出破绽,接连叹息不断。 还没等她擦干眼泪,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衣裙上虽然沾满灰土,手掌脖颈也缠着白布,但她的神情却无比镇定,丝毫不显狼狈,与罗新月的惊慌失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你怎么回来了?”女人声音尖利,十分刺耳,周清面上带着一丝冷笑,缓步往前走。 “难道新月不希望我回来?也是,你先将我推给山贼,又污蔑我是郡主,究其原因,不就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吗?” 闻声,罗母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女儿,她怎么也没想到新月竟会做出这等狠辣的事情,周氏肚子里可还怀着阿豫的骨血! “嫂子,我知道你对我不满,但也不能血口喷人啊!若我真存了害人之心,让你落在山贼手中,你早就没命了!”罗新月脸色惨白,不死心的继续辩驳。 失望(捉虫) 失望(捉虫) 即使嘴上说的头头是道, 罗新月到底做了亏心事,不敢与周清对视。 “新月, 你真以为做下的事情不会被人发现吗?山门前那么多的锦衣卫, 当时昭禾郡主也在场,只要他们愿意作证,你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 女人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刀, 扎在罗新月心头, 让她又惧又怕,先前的得意早已化为飞灰, 遍寻无踪。 眼见着女儿面色青白交织不断变换, 罗母也猜出几分, 既然周清已经平安回来了, 宝贝孙子也未曾出事, 何必继续追究下去? 她松了一口气, 准备充作和事佬,满脸慈和的开口劝说,“清娘, 新月到底也是你的小姑子, 她年少无知, 犯了错也不稀奇, 你身为长嫂, 这些小事莫要跟她计较了。” “小事?” 周清扯了扯唇,艳丽的面庞满是讥讽, “媳妇的性命险些丢在普济寺, 若非锦衣卫及时赶到, 今日我怕是不能活着回来了,婆婆如此维护新月, 难道不怕我寒了心?” 在罗母心中,最重要的就是一双儿女与未出世的孙子,至于周清这个女人,说是可有可无也不为过。她皮相生的无比娇美,跟狐媚子也无差别,阿豫打小儿身子骨就比别人弱气,万一损了根本,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不过罗母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不能实话实说,强笑道,“清娘说什么呢?你是我罗家的媳妇,跟新月一样,都是我的女儿,眼下我护着她,是因为你并未受伤。孩子做错了事情,好好教导一番也就是了,都是一家人,何必非要闹的你死我活?” 周清早就清楚罗母究竟是什么德行,她心绪没有丝毫波动。 兀自回了偏屋,将先前从香铺带过来的衣裳首饰全部收拾起来,连点香料都没剩下。 罗母站在门外,看到女人的动作,气的脸色发青,甭提有多恼恨了,心中暗骂周清不懂规矩,不是没死吗?非要作妖,就跟趴在脚面上的癞蛤.蟆一般,不咬人膈应人。 过了一个时辰,罗豫进了家门,待看到站在院中的母亲与妹妹时,他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罗新月对这个哥哥有些惧怕,嗫嚅着说,“今日我跟着嫂嫂一起去了普济寺,哪曾想来了山贼,我趁机逃走了,嫂子却是被锦衣卫救下来的,她心里埋怨我……” 想起清儿还怀着身孕,罗豫心弦一紧,快步冲入偏屋。 待看到放置在桌面上的包袱时,他面色大变,厉声质问,“新月也不是故意的,你何必与她计较?难道她被山贼一同抓去,你就甘心了?” 话一出口,罗豫就后悔了,他并不想跟清儿发火,但见到妻子作势欲走,他内里万分惊恐,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去最爱的女人,才会如此失态。 做了两辈子夫妻,没有谁会比周清更了解罗豫。 红润唇瓣紧紧抿着,她不打算辩驳,只是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颤声开口: “在阿豫心里,我就是这等是非不分心肠歹毒的恶人,连自己的小姑子都不放过......好!好的很!既如此,你现在为何还要挡路?待我回去,无论你是要休弃,抑或和离,我别无二话!” 说罢,周清手里提着包袱,转身往外冲,到了门槛边上,她顿住脚步,惨笑道,“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你只要打听一番便能知晓,罗豫,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道纤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男人心口仿佛压了块大石,面色变得越发难看,他想要挽留妻子,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刻罗家母女还在院子里,这二人没想到周清会离开。 在罗母眼里,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周清既然已经成了罗家妇,就应该好好伺候夫君,侍奉舅姑,如今只受了一点轻伤,就吵着闹着要回娘家,这种不识大体的女人,要不是周家还有些家底,哪配得上她儿子? 周清可不管罗家人究竟是什么想法,她离开了罗家后,只觉得神清气爽,周遭的空气好似都变得清新了。 水眸中带着点点笑意,她快步往香铺走去,刚一进门,席氏跟周父看到女儿,面上不由露出讶异之色。 将人迎进屋里,席氏不由问道,“不是才回罗家吗,怎的今日便折返了?” 周清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毕竟她身上还带着伤口,若执意撒谎,父母哥哥肯定会更为担心,还不如实话实说。 “今日同郡主去了一趟普济寺,哪想到遇上了山贼,亏得锦衣卫及时赶到,将我们救了下来,饶是如此,女儿身上依旧受了轻伤,这几日不能沾水。因为这事,我跟罗豫起了争执,便准备回家呆上一阵子,好好养胎。” 席氏有些不信,女儿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到底什么性子,没有人会比席氏更清楚,要只是发生争执,没有其他缘故,清儿根本不会回娘家。 这么想着,她面上不由带出了几分担忧。 对上母亲的目光,周清笑道,“娘,您莫要胡思乱想,我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若是继续在罗家呆着,心气不顺,对胎儿也没有好处。” 席氏还想再劝,周父却觉得女儿的话在理,扯着她的袖口,不让夫人继续说下去。 今日受到了惊吓,又出城折腾了一趟,周清疲惫极了,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的一干二净,她草草洗了个澡,躺倒在床榻上,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谢崇那张脸。 对于前世里在望乡台上看见的事情,周清记得十分清楚。 谢崇在今年年底就会成亲。他娶的妻子姓宁,闺名玉芜,率先发现罗小宝是假的,是赝品,但她却并没有揭穿这一点,反而冷眼旁观,任由罗家人顺竿往上爬。因此,周清对于宁玉芜没有半分好感,甚至可以称得上厌恶。 谢崇让她每日都去谢府调香,即使他不在意名声,也得考虑到新婚妻子的想法,自己只要坚持到年底,就可以跟这位阴晴不定的指挥使保持距离了。 这么一想,周清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抛却脑海中纷繁的思绪,她闭上双眼,很快就睡着了。 与她相比,呆在家里的罗豫却一夜难眠,他忍不住回想起清儿说的话,心中对罗新月的怀疑越发浓郁,兄妹两个打小一起长大,对于妹妹自私自利的秉性,罗豫清楚极了,难道她真的隐瞒了什么大事? 想起女人脖颈上缠绕着的白布,他既是焦躁又是懊悔,那张俊秀的面庞变得扭曲狰狞。 第二日,天刚朦朦亮,罗豫便起身了,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直接赶去了大理寺。 普济寺的风波闹的不小,镇抚司人力有限,审问不了那么多的囚犯,索性将一部分山贼送到了大理寺跟刑部,那个想要奸.淫周清的贼人也在其中,被抽了几鞭子,便将当时的情景原原本本的复述出来。 罗豫在旁听着,知道了是新月将清儿推到山贼面前,甚至她还诬蔑自己的嫂子是郡主,让山贼出手挟持,此种手段,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要不是指挥使箭术精湛,射杀了镇山虎,他的清儿哪还能保住性命? 心脏仿佛被戳穿了个窟窿,嘴里苦涩难言。 罗豫的官职虽然不高,但到底也是大理寺的录事,案卷的笔录均由他摘抄,审讯完后,所有的录事都未曾离开,呆在原处将案卷仔细整理起来,准备上报。 手里拿着狼毫笔,罗豫的指尖都在轻轻颤抖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怪谁,是怪罗新月狠毒,还是怪他自己愚蠢? 以手掩面,男人眼珠子里满是血丝,呼吸急促,整张脸胀得通红,明显就是心绪不稳的模样,一旁的同僚见此情形,忍不住劝说,“罗录事,你若是身体不舒服,便先回去歇着,今日的卷宗已经摘录完毕,我稍微整理一番也就是了。” 罗豫摇头,此刻他根本不想回家,他怕自己见到了罗新月,会按捺不住想要杀人的冲动。 * 周清活了两辈子,对罗新月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在普济寺,她险些因为这个女人丢了性命,若是不报仇的话,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罗新月不是想要进长夏侯府吗? 既如此,总得与当家夫人华氏见上一面,若是华氏满意了,便会同意她入府,届时用一顶小轿将人抬进来,她就跟卖了身的丫鬟一样,小命捏在了主母手里,就算吴永业对妾室再是宠爱,也不敢违拗妻子的心意。 这么一想,她还算帮了罗新月一个大忙,只是她进了长夏侯府做妾,最后到底会有怎样的下场,就只能看自己的造化了。 绮思 绮思 吴永业是长夏侯府的庶子, 按说身份并不算高,但他运道好, 侯府的嫡出少爷早夭, 他便成了唯一的男丁,与出身将门的华氏成亲。他虽爱在外拈花惹草,但对于妻子却十分惧怕, 不敢将那些莺莺燕燕带回府中。 华氏是周家香铺的常客, 周清特地跟于福说了一声,如若她过来, 便唤自己去柜台前点香。于福虽不清楚师妹到底有何打算, 依旧点了点头, 将此事应下了。 等了三日, 华氏终于过来了。 此刻周清站在柜台后头, 看着一袭红裙的华氏慢慢走近。此女并不像普通的闺秀一样柔弱, 她五官艳丽,妆容精致,眉眼处带着淡淡的凌厉, 与人对视时气势极强, 比起罗新月那个怂货不知强出了多少, 也不知吴永业究竟是怎么想的。 周清颊边露出淡淡笑意, 轻声问了一句, “吴夫人莫不是用了大食水?这种馥郁的花香味当真难得,只可惜小店利薄, 也没那么多人手, 无法从大食将蔷薇花露运过来。” 诧异的看了周清一眼, 华氏点头道,“周小姐嗅觉当真灵敏, 今日临出门前,我用指甲蘸了些花露,放在耳廓之中,香气能萦绕整整一日,令人心情舒畅,郁结消散。” 大食水的确是难得的好物,周家香铺虽然没有,但周父遍寻多年,却找到了一样替代品——乌爷土。 乌爷国盛产蔷薇树,每年花期,蔷薇盛放之时,坠在花蕊上的花露便会滴落在树下的泥土之中,久而久之,泥土自带一股芬芳,树龄越久,香气越浓,虽比不得晨间花露珍贵,却也是上等的香料。 先前罗新月身上便有一股乌爷土的味道,但她手头上根本没几个银钱,哪舍得花费在香料上?是谁买的,不必细想便一清二楚。 “小店中有乌爷土,此香味道与大食水十分相近,只可惜是从乌爷国送过来的,仅卖出去两三份,我那小姑子倒是用上了。”周清将香料盛放在木匣中,状似无意的说了一句。 华氏眼神一闪,她之所以会用大食水,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吴永业身上嗅到了这股蔷薇花香,她原以为外头的那些莺莺燕燕用不起这等名贵香料,吴永业只是无意间沾上的味道而已,但现在看来,倒是有些说不定了。 指甲好险没将帕子戳出个窟窿,华氏面色不变,拿了香料便离开了铺子,刚走出不远,她压低了声音,冲着丫鬟吩咐一句,“去查查周氏的小姑。” 丫鬟面露不解,“查她小姑子作甚?” “京城仅有一家香铺售卖大食水,一般人根本负担不起,但乌爷土却不同,此种香料用的人极少,价钱也不高,顺着这条线往下查,估摸着就能将住在西街的那个女人给揪出来。” 说话时,华氏勾了勾唇角,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她又不是傻子,哪会不知吴永业在西街养了个外室?只可惜还没等她倒出功夫收拾那个女人,那处早已人去楼空,华氏一口郁气堵在心头,上不去下不来,简直难受极了。 * 周清没有在柜台后呆多久,她走到书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 很快,房门便被打开,周良玉看到妹妹这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先将人拉进房中,才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周清跪坐在蒲团上,细腻指腹轻轻抚过桌沿,低声问,“哥哥,圣人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如果有人将来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但他此刻尚未出手,而我先下手为强,这算得上‘以直报怨’吗?” 罗家如同积满污泥散发腐臭的泥沼,周清每呆一日,心里的怨气就浓重一分,毕竟前世里娘家败落,她吃了无数的苦头,就连骨血相连的孩子也被罗母害死,怎能不怨、不恨? 周良玉面色沉凝,轻拍着妹妹清瘦的脊背,摇头说,“世事无常,你怎能确定别人会出手加害?” “他已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两手按在小腹上,周清虽然期待铮儿的到来,却对罗豫借种生子的举动厌恶不已。 “可是罗豫欺负你了?”俊秀面庞上满是焦急,周良玉拉着妹妹的手,恨不得马上冲到罗家,替清儿讨回公道。 周清面无表情,摇头道,“我只是想和离。” “和离?” 大周朝的女子深受三纲五常的束缚,和离的不是没有,但日子却过的十分艰难,走在路上都会被指指点点,周良玉心疼周清都来不及,哪里舍得她受这种委屈? “当真想好了?和离之后,你回家住着倒是无妨,但孩子却是罗豫的骨血,哪能轻易舍下?” 听到这话,周清眼底划过一丝讽刺,罗豫是个天阉,他生怕此事被人发现,便将谢崇带回了家中,这才有了铮儿,要是他能善待孩子,周清也不至于如此怨恨,偏他冷心冷血,放任罗母杀了她的孩子,这样的人,哪配让孩子管他叫爹? “我想清楚了,要和离。”杏眼浮起一丝坚定之色,之前是她魔障了,一心想着复仇,却忘了罗家人究竟是什么德行。去普济寺一趟,她险些丢了性命,倒是清醒了几分,知道若继续呆在罗家,对她、对孩子都不是好事。 周良玉忍不住叹息,“罢了,你心里有数即可,过段日子,等到哥哥参加会试,肯定会取得名次,届时罗家想找麻烦,也得掂量掂量。” 周清眼圈发热,险些没掉下泪来。在这世上,只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会如此关心她、爱护她,先前她却被仇恨蒙了眼,舍本逐末,将最重要的亲人忘在脑后,着实不该。 “清儿准备何时去见罗豫?”周良玉问。 “此事不急,等他过来找我便是。”顿了顿,周清想起先前做好的熏球,忍不住问,“哥哥,你说熏球能不能多做一些,拿到咱们铺子里售卖?” 周良玉仔细思索,道,“熏球最难的便是圆环与合页,必须仔细测算,但凡稍有偏差,小盂中的香灰便会洒出来,一般的匠人怕是做不了,等我忙过这一阵,再打造一批如何?” 缓缓站起身,女人眼底俱是笑意,轻笑着说,“那就多谢哥哥了。” 从书房中走出来,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换了身衣裳,没过多久,谢一便驾着马车上门了。 周清冲着他笑了笑,将安神香放入木匣中,犹豫了片刻,又取了些藒车香,这才走出香铺。 到了谢府的书房门口,还没等她推门而入,身穿玄衣的男人将房门打开,黑眸中冷意渐消,道,“周小姐今日来得倒早。” 周清哑然失笑,不知该怎么回话,谢一都已经到了香铺前头,难道她还能继续耽搁不成? 跪坐在蒲团上,她问道,“现下大人可觉得头疼?” 谢崇摇头,“白天带了熏球,并不算疼。” “既然如此,那小妇人先焚藒车香,这种香草不算名贵,却能祛除邪气,大人终日呆在诏狱中,天长日久,对身体有害无利。” 嘴上这么说,周清心底却有些忐忑,谢崇之所以让她调配安神香,是因为他髓海钝痛,可髓海的病症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男人常年受到血气与邪气的冲击,若是不将这股邪气慢慢驱散,顽疾永远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多谢周小姐记挂,本官……甚是感激。”谢崇的声音略有些低哑,周清指尖颤了一下,将香饼点燃放入炉中,按部就班的点燃香草。 平心而论,藒车香的味道并不算好闻,不过谢崇却不嫌弃,他坐在木椅上,双目微阖,也不知是不是头又疼了,原本舒展的眉头微微皱紧。 仔细端量着男人的五官,周清不得不承认,这人生了一副好相貌,剑眉朗目,气势非凡。前世里铮儿死时不过四岁,只看眉眼,简直跟谢崇一模一样,若是再长长,怕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好在罗豫做下的恶事没有传出半点风声,谢崇永远也不会知道,铮儿是他的亲生儿子。 香炉中的香草焚尽,周清将书房的窗棂推开,等到味道尽数散去后,才问,“指挥使觉得如何?藒车香可有用处?” 谢崇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女人,淡声道,“初时髓海有些痛意,却可以忍受,到了后来,本官觉得胸臆通畅了几分,也不知是不是藒车香的功劳。” 周清不由莞尔,“若藒车香不行,改日再试试必栗香、檀香,总有办法的。” 瞥见女人莹亮的杏眼,谢崇眸色一深,气息变得急促起来,他觉得掌心略有些发痒,想要碰一碰那张白皙如玉的小脸儿。定了定心神,他不明白自己怎会生出此等邪念,周清乃是有夫之妇,又怀着身孕,若她发现了自己的妄念,想必也会觉得恶心吧? 假话 假话 藒车香的气味散尽后, 周清将木匣放在香几上,动作时, 她左手尾指微微上挑。 看着缠绕其上的白布, 谢崇的眉头狠狠一皱,他几乎是无意识的,一把握住了纤细的手腕, 小心翼翼, 想要解开绳结。 看到男人的动作,周清杏眼圆瞪,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指挥使会这么做。 “大人, 您这是作甚?”边问她边挣扎, 只可惜男女之间本就相差不小, 谢崇又常年习武, 力道非常人可比, 又岂会将这点小动作放在眼里? 很快,白布便被他解开了。 周清的手生的很漂亮,指甲光润, 是淡淡的粉色, 就跟初生婴孩一般, 讨人喜爱。但她的尾指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模样, 只见原本柔腻的指腹, 此刻遍布条条疤痕,伤口虽不深, 但却极多、极密, 如同用了多年的渔网。 低头扫了一眼, 周清也发现了这一点。 因为要调配安神香,她必须经常取血, 有时候原先损坏的皮肉并没有完全愈合,她便只能再换一处,长此以往,丑陋如同蜈蚣般的伤痕爬满了整根手指,亏得她终日用白布包裹,才未曾让别人发现端倪。 心头涌起无尽的怒意,仿佛灼灼燃烧的烈焰,好险没将谢崇的理智尽数焚毁,他咬牙切齿,“周小姐,本官是害了病,但你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 那张俊美的面庞变得狰狞扭曲,但不知为何,周清却并不害怕,她轻轻摇头,“指挥使莫要担忧,这伤口看似瘆人,实际上很快就能愈合……” 话音未落,便被男人暴躁地打断,“本官不准!” 涌到喉间的话又被咽了回去,秀气的眉头微皱,周清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细声细气的说,“大人,方才我用了藒车香,能够驱散您体内的邪气,但此香虽好,却比不过安息香。” “安息香?”薄唇轻启,谢崇开口问了一声。 水眸扫见男人手背上迸起的青筋,周清索性放弃了挣扎,兀自开口,“您之所以会感到髓海钝痛,是因为患了鬼疰之症,若想根治的话,必须去到距离洛阳二万五千里的安息国,拿到此香。据说焚烧安息香,可以通神明、辟众恶,届时您的病症彻底根治,小妇人也就不必自伤身体了。” 一开始,周清并不打算跟谢崇提及此事,毕竟安息国离大周实在是太远了。自古以来,罕有商队到达那里,安息香究竟是否真的存在、是否能根治顽疾,都未可知。 这种香料如同凭空画出来的大饼,对于一个饿极了的人来说,根本不能让他饱腹。 但此时此刻,周清却没有别的选择,指挥使不愿让她取血调香,那髓海的病症该如何压制?用藒车香、必栗香、抑或是佛香,都需要耗费数年,才能将邪气彻底除去,但谢崇却明显没有那么好的耐性。 定了定心神,她继续道,“大人,今日的安神香已经配制好了,便先点燃吧,否则糟践了香料,岂不可惜?” 男人僵硬地点头。 周清如同往日一般,跪坐在浅黄的蒲团上,尾指处有丝丝痛意传来,但她面色舒缓平静,眉头都没皱半下,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心房仿佛被戳了个窟窿,谢崇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香饼散出了浓黄色的烟雾,挡住了那张白玉似的小脸,他突然有些烦躁,直到安神香的青烟逸散后,情绪才缓缓平复下来。 一炉香焚烧的再久,也终有燃尽的时候。 黑眸一瞬不瞬的注视着香几前的女人,谢崇最先看到的是那张柔白的面颊,而后视线慢慢下移,才落在了她纤细的脖颈处。 周清个头不算矮,但骨架纤秀,比起京城中的姑娘要苗条许多,颈子又白又细,被淡青色的领口紧紧包裹着,让人不禁升起窥探的欲.望。 他甚至想将那碍眼的布料一把扯去,彻彻底底的看个痛快。 强行遏制住自己越发不堪的想法,谢崇浑身紧绷,等到气息恢复如常后,他沉声道,“周小姐,你只需调制普通的安神香即可,辅以藒车香、檀香等物,本官自会派手下去到安息国,你莫要再伤害自己了。” 周清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只因她十分清楚,普通的安神香对于一般人可能会有些效果,但谢崇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手上沾满了鲜血,平日又要与无数刑狱打交道,想要以香料来舒缓心神,根本无一丝可能。 “周清!”男人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怒意。 “指挥使,小妇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等您找到安息香,才能停用血香,几滴鲜血对我而言,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只不过伤口瘆人了些,碍了您的眼。” 谢崇被噎了一下,满脸无奈,“周小姐,你明知本官不是这个意思……” “既如此,大人就莫要再插手此事了,小妇人腹中怀着身孕,身为母亲,无论如何都会保重身体,让孩子平安出世。您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听到这话,谢崇的眼神落在女子肚腹上,不知何时,她的小腹竟微微凸起了些,虽不明显,却与之前的不盈一握有了几分区别。 “罢了,本官送你回香铺。” 这次换成周清愣住了。 以前她来谢府调香,接送都由谢一负责,毕竟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可是堂堂的三品大员,不止官职极高,锦衣卫这三个字所包含的权势,委实令人心惊。 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截了当的拒绝,“小妇人怎敢劳烦指挥使?您髓海有疾,好不容易得了闲,不必在阴暗潮湿的诏狱里呆着,自当好生休息才是,何必受这份车马颠簸之苦?” 对于谢崇而言,车马颠簸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但看不到那张白生生的小脸儿,他心里却会升起几分怅然若失,这种感觉既是新奇又是酸涩,他活了二十多年,倒是头一次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 “最近京城不太.安稳,那伙山匪抓住了大半,却还有十几个漏网之鱼,流窜在京畿,镇山虎以为周小姐是郡主,阴差阳错之下才丢了性命。因此,他们难保不会为老大报仇,谢一身手虽过的去,却也不算高强,不如由本官亲自相送。”谢崇面无表情的解释。 闻言,周清不免有些犹疑,她曾经死过一回,自然无比珍惜自己的性命,若因为几个山贼出了事,当真不值。 这么一想,她点了点头,“那就劳烦指挥使了。” 谢崇敛目,眼神变得越发深浓。其实他说的是假话,普济寺的那伙山贼如今全被关进了大牢中,无一人漏网,就算周清独自一人回到香铺,也不会有事。 但看见女人带着担忧的神情时,他心间滚烫,才撒了谎。 二人并肩从书房中走出来,此刻谢一立在石阶下,在看到指挥使时,侍卫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愕然,好在锦衣卫大多沉肃,眨眼工夫便收敛了情绪。 走出府门,周清踩着矮凳上了马车,谢崇坐在外面,手拿缰绳,驾马缓缓前行。 小手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她怀疑自己在做梦,否则这种杀人如麻的指挥使,怎会替她这个商户女驾车? 车轮轧在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谢崇刻意放缓了速度,他嗅觉灵敏,即使隔着一层车帘,也能闻到那股浅淡的兰香。 说起来,这股香气与宣炉中焚烧的安神香相比,更让他心神宁静,只可惜周清是有夫之妇,不可能时刻陪伴在他身边。 黑眸浮起一丝讥诮,谢崇从未想到,自己竟会这么嫉妒一个小小的录事。 姓罗的根本没有任何本事,在大理寺呆了多年,依旧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每月领的俸禄还不够养家糊口,更甭提让周清调香。 想起那双莹润如玉的手,到了罗家便要烹煮羹汤、侍奉舅姑,他心里那股无名火烧的更旺。 勒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在了香铺门口。 周清下了马车,冲着谢崇福了福身,浅笑道,“多谢大人相送,明日小妇人再登门唠扰。” 说罢,她转身往店里走,迈过门槛时又回了回头,发现男人不止没有离开,还用一种深沉的眼神看着她。 心头微颤了下,周清到底也成了亲,并非懵懂无知的闺阁女子,仔细回想谢崇待她的态度,多次相救,多次回护,若说是因为宣炉,根本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难道…… 艳丽面庞上露出几分复杂,她加快脚步回了房,从木匣中取了药粉与白布,将露在外面的伤口包扎好,才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只希望事情不是她想的那般,毕竟像她这种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女人,满身污浊,完全不配有这种绮念。 偶遇 偶遇 周清在家等了整整三日, 罗豫才登门。即使她已经决定和离了,却不打算将自己的想法公诸于众, 只因这是她与罗豫的私事, 等到彻底解决之后,该知道人的自然会知道,也不必她多言。 罗豫的相貌出众, 他本身也十分爱洁, 穿上身的衣裳从来不会有半点污渍,但今日却非常邋遢, 外衫皱巴巴, 如同梅干菜一般, 下颚处也长满了青黑色的胡茬儿, 眼珠子里血丝满布。 走进书房里, 周清给他端了碗茶, 淡淡道,“你我成亲半年有余,脾性并不相合, 你母亲与妹妹处处刁难, 我实难忍受, 想了几日, 还是决定和离。” 耳中轰得一声响, 罗豫嘴唇直颤,他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清儿不会这么狠心, 她明明爱极了自己, 怎会提出和离? “清儿,先前是我不好, 误会了你,新月做错了事,我已经教训了她,日后定不会让你跟孩子受委屈,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说话时,男人神色仓皇,显得有些可怜,但周清却没有一丝动容。 罗豫有些慌了,他猛地从木椅上起身,想要去抓女人的胳膊,后者皱眉,连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正在此时,周良玉走了过来,冷着脸开口,“罗豫,我们周家从未亏待过你,眼下清儿想要和离,你便同意了吧,与其做怨偶互相折磨,不如好聚好散。” 两手死死握拳,罗豫双目猩红,声音中带着喷薄的怒意,“好聚好散?夫妻俩日子过的好好的,为何非要散?我不同意。” 周清早就预料到和离不会顺利,她定定的望着罗豫,叹了口气,“你做下的事情,我不愿再提,就放过彼此吧。” 前世今生都算上,罗豫从未尽到过丈夫的责任。他只想保全自己的名声,只想给罗家传宗接代,只想手握权柄身居高位。至于妻儿,根本微不足道。 罗豫张了张嘴,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他心里很清楚,从最初时,恶根就已经埋下了,如今结出来的便是恶果。 若不是他将那个男人带回家,清儿便不会被毁去清白;若不是他偏听偏信,罗新月就不会有胆子污蔑长嫂;罗豫总以为妻子本性善良,宽和大度,却忘了一个人的忍耐终有限度,她受到无数伤害,嘴上不提,心中却将这一笔一笔记得万分清楚。 “清儿,我真的……” 话没说完,就被女人打断,“我不想听这些,罗豫,你若还念着夫妻之间的情分,便跟我和离吧,若你一心休妻,我也无话可说。” 俊秀的面庞涨红如血,罗豫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无比心狠,她明明那么美丽,那么温柔,但从口中吐出的话,却字字如刀,恨不得将他的心戳出一个窟窿来。 大周朝礼教严苛,和离后的女子尚可再嫁,但被丈夫休弃以后,名声便彻底毁了。 “你就不为孩子考虑一二吗?”罗豫哑声发问。 想起前世在望乡台上看到的场景,周清水眸中划过一丝讽刺。她就是为了孩子,才下定决心要离开那个泥沼。罗家对她而言,无异于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不论是罗豫,还是罗母,罗新月,都不例外。 如今罗母的态度虽然不差,却是建立在铮儿是罗家骨血的基础上。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铮儿的身世能瞒得住一时,却瞒不了一事,她怎么忍心让血脉相连的孩子身处这般危险的情境? 周清缓缓抬头,注视着形容狼狈的男人,一字一顿道,“罗豫,我到底为何和离,你心里有数,无需多费口舌。” 罗豫好似受到了重击,神情霎时间萎靡下来,眼底翻涌着浓浓的痛苦之色。 坐在一旁的周良玉看到妹妹苍白的脸色,甭提有多心疼了。姓罗的原本就配不上清儿,但周父与席氏却认为他颇有才学,十分上进,就算此刻官职不高,却也不会让妻子受苦,哪曾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还不到一年,他的妹妹便被磋磨成这副模样,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清儿,以往都是我的错,和离乃是大事,你再考虑一番。”说着,罗豫径直站起身,几步走出了书房,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 看着男人的背影,周良玉不由皱眉,问,“罗豫不愿和离,该怎么办?” 细腻指尖揉了揉额角,她慢吞吞开口,“总会有办法的,他是大理寺的录事,是官身,在乎的顾虑的都比我多,和离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话说的无一丝水分,做了两世夫妻,周清对罗豫的性情万分了解,知道此人爱惜羽毛,思虑甚多,虽然对她有几分在意,却远比不过其他。 * 从周家香铺离开,罗豫神思不属的往家里走,刚走到正街,便见到数十个穿着麒麟服的锦衣卫迎面而来。 打头那人身量颀长,容貌俊美,但他身上煞气极为浓重,让人下意识忽略了皮相,不敢直视。 等到与这些锦衣卫擦身而过时,身后有个壮汉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口中道,“娘嘞,指挥使还真是恶鬼转世,啧啧。” 罗豫瞳仁紧缩,如遭雷劈。 他回头看着壮汉,嘶声问,“你说方才那位是谢指挥使?” 壮汉目露怀疑,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开,徒留罗豫一人站在街上,如同坠落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踉踉跄跄的回了家,刚到门口,他便看到邻居吴大娘扯着罗母的袖口,一边咳嗽一边哀求,“罗嫂子,你知道我家中的情况,都快揭不开锅了,能不能施舍点银子,让我抓药看病……” 罗母把银子看的比命都重,平日里恨不得将一文钱掰开花,怎会将银子“施舍”给吴大娘? 挣开妇人的胳膊,罗母连连叹气,“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最近周清都住在娘家,半点银子都没送回来,我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是有心无力。” 吴大娘根本不信,她伸头往门里扫了一眼,看到坐在院中的罗新月,身上穿着簇新的衣裳,那般好的绸缎,平头百姓根本想都不敢想。 “你女儿穿金戴银,只要从她身上扯下一块布头,就能救我一命,罗嫂子,咱们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你要眼睁睁的看着我去死吗?” 见吴大娘死缠烂打,如一块狗皮膏药,罗母冷了脸,心里暗暗骂了几句,“你有儿有女,害病为何要我家出银子,你这脸皮比鞋底子都要厚!” 吴大娘气的面色铁青,忍不住骂道,“谁不知道你女儿水性杨花,最是淫.荡不过,否则哪会打扮成这副花里胡哨的模样?要是不给银子,小心我把此事宣扬出去!” 这话委实不堪入耳,罗豫走到近前,冷声道,“吴大娘,还请慎言。” 妇人生的膀大腰圆,嗓门极大,要不是害了病,比起一般的男人都要横上几分,但此刻对上男人冰冷的凤眼,她突然打了个激灵,耸肩后退。 罗豫面容冷肃,心头怒火四溢,他将罗母带进家门,而后用力将门板阖上。待看到坐在板凳上的罗新月时,他死死咬牙,面庞扭曲的厉害,如同山林中择人而噬的野兽,再是骇人不过。 “哥,你为何这么看我?”罗新月有些害怕,硬着头皮说道。 罗豫死死咬牙,“普济寺一事,我全都知道了。罗新月,你嫂子哪里对不起你?你竟然三番四次想要害她性命,还有没有良心?” 罗新月没想到自己做下的事情竟会被大哥发现,她心里慌乱极了,如同被人人喊打的老鼠,不断瑟缩,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罗母忍不住打圆场,“此事的确是新月的错,但周清不是没事吗?阿豫何必发这么大火?” 喉结上下滑动着,罗豫脑海中浮现出女人娇艳如花蕊的脸庞,再看到近在咫尺的罗新月,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厌恶非常。 正在此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的声音,急促如鼓点,又响又乱。 罗母赶忙走过去,将门打开,看到外面站着的人,她那张瘦长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惊愕,“你是?” 华氏容貌艳丽,气质凌厉,全然不像普通女子一般温和柔婉,今日她仍穿着红衣,身旁站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一把将罗母推开,而后才走进罗家大门。 罗新月做梦都想进到长夏侯府过好日子,也听过华氏的凶名,此刻她就跟吓坏了的鹌鹑似的,哆嗦着藏在罗豫身后。 来之前,华氏已经将罗家查的一清二楚,像罗豫这等从八品的录事,她根本看不上眼。兀自走到罗新月跟前,尖利指甲掐住女人的下颚,她嗤笑道,“这就是罗小姐?脸蛋还算秀气,听说怀着身孕,我长夏侯府的骨血怎能流落在外?你跟我回去,开了脸,安生做姨娘吧。” 命运(捉虫) 命运(捉虫) 华氏出身将门, 手劲儿比普通闺秀不知大出了多少,在罗新月下颚处留下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疼的她呲牙咧嘴, 但因为害怕,女人根本不敢叫出声。 此刻听清了华氏的话,罗新月眼珠子好险没瞪出来, 天底下竟会有此等美事?华氏主动来到罗家, 就是为了让她进长夏侯府享福? 浓烈的喜悦铺天盖地的翻涌而来,几乎要将人给淹没了, 她再也顾不得疼, 急声答道, “夫人, 小女子愿意去侯府当姨娘, 您的大恩大德, 新月没齿难忘。” 罗豫就站在一旁,若换成以往,他早就出言阻止, 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嫡亲妹妹去做妾。但现在他却未曾开口, 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眼底浮现出丝丝痛恨。 清儿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腹中怀着罗家的孩子, 但罗新月却不管不顾,多次陷害, 狠毒到想要将嫂子置于死地。因为她, 清儿准备跟自己和离, 要是夫妻二人真为此分开,罗豫永远都不会原谅。 高门大户看似风光, 但内里却藏着不少龌龊。 罗新月以为自己进了侯府,就能过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熟不知后宅的阴私手段有多可怖,好比杀人不见血的刀,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早已被人彻底踩进泥里,再也没机会翻身。 罗豫面无表情,淡声发问,“新月,你真不后悔?” “这有什么后悔的?夫人心善,让我得偿所愿,这是好事,大哥为何说丧气话?”罗新月翻了个白眼,面色涨红,激动的神情根本遮掩不住。 见状,华氏似笑非笑的松开手,“明日会有小轿过来迎你,罗小姐好生准备,毕竟你能等得,腹中的孩子却等不得。” 说话时,她的眼神落在女人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美艳的面庞上带着一丝讥诮,并未多言,转身离开了罗家。 * 罗新月进长夏侯府当妾一事,一开始周清并不清楚,还是华氏来到香铺里,买香粉时略提了一嘴,她才得知。 将香粉放在木盒中,女人声音轻柔,如潺潺溪流,“新月进了侯府,便劳烦夫人多多照顾了。” 华氏唇角微勾,她也不是个傻子,自然听出了周氏话里的深意。 乌爷土虽比不得大食水珍贵,但买下此香的人却并没有周氏说的那般稀少,她刻意在自己面前提到罗新月,估摸着是对小姑子的忍耐到达了极限,否则无须如此。 两女相视一笑,周清将华氏送出香铺,还未等回到香房,便看见焦茹神情仓皇的冲了进来。 “表姐怎么来了?”秀眉微皱,她的态度并不热络,甚至还带着几分防备,但焦茹却顾不得这么多,眼圈一红,小跑着奔向了书房的方向。 水眸闪过一丝怒意,周清快步跟上,她刚走到门口,便看见女人跪在地上,两手死死攥住周良玉的袍脚,不断流泪,那副凄惨可怜的模样,如同被风雨摧残的莲花,摇摇欲坠。 “表哥,求求你救我一命,那个叫年仲的男人万分歹毒,骗我签了卖身契,准备把我卖进青楼,茹儿孝期未过,若受此大辱,还不如死了干净!” 听到女人的哭喊声,周清面白如纸,身子踉跄了一下。她哥哥本性良善,肯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焦茹落入火坑,为此,上辈子才惹上了人命官司,落得秋后问斩的下场。 果不其然,周良玉面色严肃,先将焦茹从地上扶起来,而后才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焦茹眼神闪躲,手里死死捏着帕子,无论如何也不敢将事情真相全都说出来。当日她从周家离开,撞在了一个锦衣少爷身上,那人正是年仲。他表面上俊朗斯文,背地里却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将良家女卖到青楼为妓,以此换得银钱。 刚开始时,年仲还未得手,用花言巧语不断诱哄,骗取了她的信任。昨日这人买了些酒水,将她灌醉,趁机在身契上按了手印。 孝期根本不能饮酒作乐,周家人性情虽和善,却最重规矩,若知道自己做出这等糊涂事,万一不肯帮忙,她该怎么办? 见焦茹一直流泪,并未答话,周良玉也有些心焦,他实在看不得这种逼良为娼的恶事,毕竟焦茹是自家表妹,若真被卖到那等勾栏里,下半辈子哪还有出路可言? “你先别急,我去取些银子,将身契赎回来,就当花钱买个教训……” 听到这话,焦茹大喜过望,她就知道周良玉心软,肯定不会放任自己受苦,这样俊美又心善的男人,若成了他的妻子,当真是天大的好事,只可惜周清那个贱人太过碍眼,明明早已出嫁,却还厚颜无耻的住在娘家,委实令人厌烦。 周清站在门口,定定的注视着周良玉,哑声开口,“哥哥,这种逼良为娼的事情,咱们解决不了,不如交给官府,才能彻底消除后顾之忧。” 焦茹面色一变,怎么也没想到周清竟会如此心狠,哭道,“清儿,表姐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竟要如此害我,女子的闺名有多重要,你不会不明白,若闹到官府的话,沾在我身上的污泥这辈子都洗不净……” 周良玉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决定私了。他知道妹妹不喜焦茹,但人命关天,不容轻忽,“清儿,哥哥不能不去。” 话落,他拂开女人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水眸中爬满了血丝,周清恨得浑身发抖,她反手给了焦茹一耳光,厉声呵斥,“你到底是什么德行,我心知肚明,今日哥哥若受了你的连累,我就算死了,也要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狠狠咬了下舌尖,柔嫩掌心中渗出细密的汗珠,周清心急如焚。 突然,她脑海里浮现出谢崇那张脸,犹豫了一瞬,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坐在马车上,周清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前世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周良玉为救焦茹,跟年仲在河岸边上发生了争执,不知怎的,后来竟然撕打起来,年仲掉进河里,哥哥跳下去救人,但他水性不佳,拖延的时间过长,使得年仲丢了性命。 大周朝律法严明,杀人偿命,不容轻视法度,如此一来,即便周父席氏再是痛苦,依旧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哥哥问斩。 周清本以为不让焦茹住在周家,命运就能改变了,哪想到她搬到外头的宅子,竟然还能跟年仲遇上,甚至一切都如同前世那般,她求到了哥哥面前,只不过比上辈子晚了几日而已。 指甲深深刺进肉里,这股刺痛让她神智清醒了几分,等马车停到谢府门前,周清给了车夫几枚铜板,跟守门的侍卫说了一声,便直接往书房走去。 对于谢崇的心思,她心知肚明,也清楚自己不该来求指挥使,但周良玉是她唯一的哥哥,若真因为焦茹那个恶毒的女人丢了性命,她肯定会后悔终生。 神情恍惚走到书房前,周清惶急之下,也顾不得规矩,伸手将房门推开。 谢崇负手站在窗棂边,闻声回头,待看见女人微红的眼眶,他心房陡然一紧,大步站在她面前,想要伸手扶一把,又怕自己孟浪的举动引得她厌恶,只得强忍焦急,一动不动。 “周小姐,出了什么事?” 将书房的木门仔细阖上,周清缓缓下拜,声音中带着几分泪意,虽不浓,却紧紧扣住了谢崇的心弦。 “指挥使,小妇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求您派人去河岸边寻我哥哥,他与一个叫年仲的人厮打起来,我怕他吃亏……”重生一事太过惊骇,任谁都不会信她,因此,周清根本不敢跟别人吐口,只能将此事深深埋在心底。 谢崇自无二话,朗声道,“谢一,你带人到河岸去找周良玉,将他带到谢府。” 谢一抱拳应声,他经常去到香铺,对周家人万分熟悉,自然不会错认。 眼底蒙上一层水雾,周清松了一口气。周良玉前脚出门,她后脚便来到了谢府,锦衣卫的手段神鬼莫测,效率极高,即便年仲落了水,也能及时将人救起来。 因心绪太过焦灼,周清无法平静下来给谢崇调香,她满脸愧色,不住道歉,“指挥使,都是小妇人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劳烦您,今日还无法调制安神香,请您见谅。” 谢崇心中怜惜都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她? 二人坐在书房中,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周清直冒冷汗,贴身的衣裳都沾上湿意,粘腻的滋味着实称不上好。但她却顾不了这么多,一瞬不瞬的盯着门口,期待下一刻,哥哥就会被带进书房,不必如同前世那样,因为一场意外丢了性命。 五月(捉虫) 五月(捉虫) 等了不知多久, 门外终于传来响动。 只见谢一提着男子的领口,将人拽进书房中, 周良玉紧随其后, 三人衣衫俱湿,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留下湿淋淋的脚印。 被谢一钳制住的人正是年仲, 这人虽阴狠跋扈, 但却十分爱惜自己的小命,方才落入水中, 好悬没将三魂七魄吓出去, 此刻哆哆嗦嗦, 面色青白, 倒显得非常老实。 周清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只要年仲还活着, 哥哥就不会有事,周家也不会如前世一般,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侍卫手腕一抖, 年仲便跪在地上, 他虽骇的肝胆欲裂, 却也知道自己进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 那位谢大人有恶鬼的称号, 此处便与阎罗殿无甚差别, 越想越惧,他砰砰磕着响头, 口中连道, “大人, 都是草民的错,草民不该趁焦氏酒醉, 让她签了卖身契。” 现下年仲悔的肠子都青了,若早知道周家人这么本事,都能搭上锦衣卫,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焦茹下手。 周清坐在木椅上,耳中听到男人的讨饶声,粉嫩的唇瓣微微勾起,眼底浮起一丝讥诮。女人的相貌本就极为明艳,这么一笑,如同开得正盛的玫瑰,生满倒刺的同时,却也深深吸引了他人了目光。 谢崇余光瞥见这一幕,心跳陡然加快,他定了定神,冷厉道,“朝廷明令禁止,不准逼良为贱,你犯此大罪,还敢伤人,当真是胆大包天。”扫也不扫男人肝胆欲裂的惊骇模样,他继续说,“将人送到镇抚司。” 谢一抱拳应声,将年仲拖拽出去。 目送着二人离开,周清苍白的唇上终于多了几分血色,她站起身,欲要磕头行礼,哪曾想刚刚屈膝,手腕便被谢崇用力攥住。 剑眉紧皱,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带着丝丝薄怒,哑声开口,“周小姐,你我相识许久,完全不必拘泥于这些俗礼。” 即使隔着几层衣料,滚烫的热度依旧源源不断印在周清腕上,如同烧红了的烙铁,她低着头,眼睫微微颤抖,“此等大恩,小妇人无以为报,若大人用得上,妾身甘愿……” 话没说完,站在一旁的周良玉便快步冲上前,一把将妹妹扯到身后,朗声道,“指挥使,此事与舍妹无关,您若有什么吩咐,周某任凭差遣。” 低头扫见自己空荡荡的掌心,谢崇眸中划过一丝不虞,他道,“周公子放心便是,本官之所以出手,全然是因为令妹调香的技艺,安神香与宣炉都在谢府,这份恩情你们可以慢慢偿还。” 自小在镇抚司长大,谢崇很清楚何种选择对自己更为有利,今日他救了周良玉,以周清的性子,一辈子都会惦念着此事,届时他说不准可以……挟恩图报,反正他根本不是君子,卑鄙又有何妨? 坐着马车从谢府离开,一路上周清并未吭声,周良玉眉头紧皱,眼底闪过懊悔,担忧等情绪。 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肯定是瞒不住的,周父得知此事后,直接请了家法,拿着藤条狠狠抽在周良玉身上。 “逆子,似逼良为娼这等大事,你居然不去报官,反而独身一人去找了年仲,若非锦衣卫及时赶到,你的命就保不住了!” 平日里周父性情和善,轻易不会与人争执,此刻他动了真火,嘴唇泛起淡淡青色,将周清骇了一跳。 “爹爹,您本就有心胸痞满之症,万万不能动怒,今日一事虽危急,但哥哥已经化险为夷,您莫要担忧……” 周良玉满脸愧色,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竟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眼见父亲满脸痛苦,他仿佛被人紧紧扼住喉咙,根本喘不上气。 重新点燃了一炉安神香,周父口中含着丁沉煎圆,无法开口,周清缓步走到周良玉跟前,神情冰冷无比。 “哥哥,先前我曾告诫过你,焦茹看似可怜,心肝却黑透了,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被逼良为娼,说句不中听的,跟你有何干系?你又何必做这等割肉喂鹰、以身伺虎的蠢事?” 周良玉哑口无言,半湿的衣袍上还沾着血,可见周父下手多重,多狠。 “况且年仲亲口说了,焦茹是因饮酒作乐才被他算计,你别忘了,她还在孝期,这等连血脉至亲都不顾的人,就算是死了也与人无尤!” 好半晌,周良玉才艰涩开口,“清儿,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指挥使那里你莫要多管,听见没有?” 方才身在谢府,他亲眼看到了那位谢指挥使,此人浑身充满血气,令人胆寒,但对清儿却十分和缓,如春风拂面,要说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周良玉根本不信。就算清儿马上就要跟罗豫和离,也不能嫁给一个锦衣卫,若有一朝情谊断绝,家里根本护不住她。 兄妹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看到周良玉的眼神,周清立刻明白了哥哥的想法,两手无意识的护住小腹,她面色不变,颔首道: “哥哥放心,我绝不会像你一样冲动。” 时间可以抹去一切,即使此刻谢崇对自己生出了几分妄念,但天长日久,只要与那人保持距离,再浓厚的情意也会逐渐磨灭,更何况谢崇本就不是情深之人,如今不过是稍动了些心思而已,若说早已深陷,全无半点可能。 * 焦茹从没有这么害怕的时候,她只觉得骨缝里渗出无尽的寒意。 原以为年仲会是如意郎君,哪想到此人尤为无耻,接近她只是为了换取银钱,若周良玉没把身契拿回来,难道自己真要去青楼中当妓子吗? 正当心慌意乱之际,周清扶着席氏走进正堂,听到动静,焦茹赶忙福身行礼,上前想要搀住席氏的胳膊,却被她一把甩开。 “焦茹,我周家从未亏待过你,但你却险些害了良玉,念你父母双亡,我也不同你计较,日后不许你再来此处,那座宅子我也会收回来。”席氏冷声道。 一开始她对焦茹十分怜惜,尽可能的想要帮她一把,哪想到此女半点不念恩不承情,还差点置良玉于死地,要不是清儿去求了指挥使,后果不堪设想。 焦茹面上血色尽褪,她怎么也没想到向来和软的席氏竟会如此狠心,将她从宅子里赶出去,那她岂不是无路可走、无处可归了? 越想越是惊慌,女人抓住席氏的袖襟,还没等开口哀求,就见蒋前吴柏快步走过来,一人扯着一只胳膊,生生将焦茹扔了出去。 刘凝雪恰巧从对面的沉香亭走了出来,看到这一幕,女人清丽的面庞带着一丝讶异,冲着身畔的丫鬟道,“将她带回府,说不准还有用呢。” 对于小姐的吩咐,丫鬟根本不敢违抗,她呐呐点头,小跑着上前追赶焦茹,柔声道,“我家主人姓刘,请小姐过府一叙。” 焦茹深恨周家人的狠心,但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什么都做不了,眼下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听到丫鬟的话,她只想先找个地方留宿,也顾不得别的。 五个月时间一晃而过,周清马上就要临盆,她肚腹高高耸起,但四肢依旧纤细灵活,反差极大。 怀孕的女子与阎王爷只隔了薄薄一层轻纱,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因此,谢崇根本不敢再让周清奔波,若他需要安神香、藒车香时,便会亲自来到香铺,看着温柔沉静的女子焚香。 如今刚过了年节,外头寒风凛冽,车马难行,但谢崇却全然不惧,他推门走进香房时,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花,身上也带着一股凉气。 周清调香时不喜别人唠扰,此刻房中除了一男一女外,再无他人。素白小手紧握木杵,将坚硬的香料慢慢碾碎,感受到一阵冷风,她抬了抬眼,立刻起身,恭敬道,“小妇人见过指挥使。” 谢崇眸色幽深,坐在香几旁的蒲团上,与女人面对着面。自从发生了年仲的事情,周清的态度就变了,变得十分恭敬而又疏离,整个人仿佛一尊玉雕,冰冷清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谢崇也不是蠢钝之人,他很清楚周清为何如此,不过是发现了自己的邪念,避之唯恐不及罢了。 修长指节轻叩桌面,发出声声闷响。他心中暗自思忖:眼前的女人已经下定决心要跟罗豫和离,甚至近半年都没有踏入过罗家大门,既如此,不如早些分开,省的让浊臭的烂泥污了他最珍贵的宝物。。 “周小姐身子不便,快些坐下。” 说实话,每当看到周清耸起的小腹,谢崇心中便充斥着无尽的嫉妒与怒火,恨自己为何不早些出现,若能先罗豫一步,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的将清儿拥入怀中? 雪肤(捉虫) 雪肤(捉虫) 调香讲究时令, 看重手法,香器也不容忽视。宣炉是炉中极品, 为了更好的发挥香料安神的效果, 每次谢崇过来时,都会带上此物。 周清调香时极为专心,几乎从不主动开口, 免得合香时出了差错。 若换了别人, 定会趁机讨好谢崇,但眼前的女人却全然不同, 既不贪功好利, 也不爱那些鬼蜮伎俩, 金银财帛无法使其动心, 只有上好而珍稀的香料能博得一笑。 谢崇爱极了她这副性子, 有时却也暗自着恼, 希望她能市侩些,注意到自己手中的权势,而不是漠然冷待, 只顾将心思投注在香料上。 宣炉放在香几上, 带着薄薄茧子的指腹从光润的炉身划过, 女子肌肤生的极白, 指节纤长, 洁如冰雪,被厚重的藏经色一衬, 对比极为明显。 谢崇喉结上下滑动, 眸色更深。 此刻周清又取了檀香, 用指腹缓缓揉搓。 “为何方才的沉香要捣碎,而檀香却要揉捻?”男人嗓音沙哑。 “沉香质地坚实, 捣碎方能与其他香料融合,檀香性燥,慢慢揉搓,祛除燥意,才有平心静气之功效,合香的方法各有不同,捣香时也得万分上心,焚烧的香料大小均匀即可,过粗香气不和,过细烟不长久,这些都是调香大师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谈及调香,女人的语调越发平静柔和,声音虽不大,却十分清晰,如同一泓山泉,更似绵密细雨,听在谢崇耳中,让他本就不平的心绪翻涌的更加厉害,如倾泻的山洪,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他习武多年,对气息的掌控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面色丝毫不变,周清也没有发现半分异样之处。 将香饼点燃,藒车香的味道在房中弥散开来。 黑眸定定注视着对面的女人,谢崇手里端着茶盏,状似无意的问,“听说周小姐要与罗录事和离。” 捣香的动作微微一顿,周清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眼前这人掌管北镇抚司,想要查到此事,根本不难,既如此,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正是。” “本朝律令远比前朝苛刻,若罗录事执意休妻,恐怕会损了小姐的名声。” 能重活一世,对于周清来说,已经是上天垂怜,她只想守着香铺、守着亲人好好过日子,至于名声好坏,能否再嫁,根本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我行得正坐得端,又何必在乎外人的评价?” 女人抬头,看着面前的指挥使,发现谢崇剑眉微皱,那张俊美面庞上透着丝丝关切,她心头一软,忍不住说,“小妇人只想带着孩子安生度日,从未打算再嫁,亲族也无适婚姐妹,多谢大人费心了。” 听得此言,谢崇更为焦躁,如同被困囹圄的猛兽,费尽心力也寻不到出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珍惜之物翩然远去。 突然,他眸光一闪,低沉道,“周小姐,就算你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腹中孩子考虑一二,罗录事是他的生父,等孩子出世,若罗家强行抢人,即使闹到官府去,你也没有阻拦的理由,强行使他们父子分离,实在有些艰难。” 放下手中的木杵,房中陷入一片沉默,只余袅袅青烟四散。 过了半晌,周清才僵硬颔首,“的确是小妇人考虑不周,不过罗豫应该不会登门,他到底也是官身、” 话没说完,便被谢崇打断,“若他铁了心不放人呢?子嗣不能流于外,既合法度又合人情,就算事情闹大了,罗录事依旧占理。” 柔嫩面颊血色尽褪,周清无意识的轻抚小腹,脑海中浮现出在望乡台上看到的惨烈场景。别说铮儿根本不是罗豫的孩子,就算真是他的骨血,她也不会将儿子留在罗家,那些人心狠手辣,毫无怜悯之心,怎会好好对待铮儿? 抬眸看着面前的男人,她微微叹息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崇喉间发痒,眼珠子里爬满血丝,内心涌起浓烈又热切的期待,希望周清在深陷困境时,首先想到的人是自己,想要依靠的也是他。 “若周小姐为难的话,本官可以……” 只可惜事与愿违,周清摇头拒绝,“不必劳烦指挥使,小妇人自有分寸。” 谢崇是铮儿的生父,她竭力跟这人划清界限,自然不会让他去找罗豫,否则提前露出了马脚,孩子的身份也就瞒不住了。 况且算算时间,要不了多久指挥使便会跟宁玉芜定亲,他娶了妻,宁氏就成了谢府的女主人,即使前世里宁氏并没有为他诞下子女,但名分还在,她的铮儿同样没有立足之地。 闻声,谢崇暗暗焦急,却没有别的办法。 浑身僵硬的坐在原处,看着面前的女子将安神香点燃,清冽香气中混着浅淡的兰香,让他心神逐渐平复,紧皱的眉宇也慢慢舒展开来。 离开周家时,谢崇不忘将宣炉随身带着,香铺里人来人往,又无侍卫看守,若此等香器被人偷走,恐怕再难寻回。 打马回到谢府,刚走到书房门前,谢一直直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老夫人来了。” 他口中的老夫人是谢孟冬的原配妻子侯氏,名分上是谢崇的婶娘,但后者自小在镇抚司长大,除非年节,根本不会登门,哪有什么感情可言? 转身步入堂屋,侯氏坐在八仙椅上,闻声略抬了抬眼,等谢崇落座后才缓缓开口。 “崇儿,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头几年你叔叔在世时,就属意玉芜,如今孝期已过,不如将她迎进门。” 宁玉芜是侯氏的外甥女,若没有遇上周清,他娶谁为妻并不重要。但此时此刻,他心中想的念的只有一人,即便她还是别人的妻子,这一点依旧不会改变。 定了定神,谢崇沉声拒绝,“婶娘,我不会娶宁小姐为妻。” “为什么?”侯氏面露不虞,忍不住数落,“宁大人乃是堂堂的户部尚书,宁家的门第比起咱们谢家只高不低,玉芜知书达理温柔贤淑,哪里不好?” “若您觉得她好,大可以让堂弟娶了她。” 侯氏忍不住噎了一下,她自然不会让谢岭娶宁玉芜,只因外甥女性子太强,什么都牢牢抓在手里,若真娶过门来,哪有什么安生日子?更何况,宁玉芜好像还与宫中的贵人有接触,若真做出了不守妇道的事情,岭儿心思单纯,根本制不住她。 但想起宁家丰厚的嫁妆,侯氏心痒难耐,这才将主意打在了谢崇身上。 “哪有越过长兄,先给弟弟议亲的道理?玉芜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人品相貌都挑不出半点毛病,进宫都使得,难道还委屈你了?” 即使侯氏费尽口舌,谢崇的想法依旧不会转圜,他眼底浮现出一丝不耐,哑声反驳,“侄儿绝不会娶宁小姐,只希望她快些议亲,以免耽搁了花期。” 说罢,男人陡然起身,冲着侯府拱了拱手,而后大阔步离开了堂屋。 谢崇的手段远比逝去的谢孟冬更为狠辣,即使侯氏身为长辈,在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时,身上也会冒出一层白毛汗。 暗暗骂了一句,侯氏端起已经冷了的茶,连着喝了好几口,脸色才缓和了几分。 * 此刻刘百户等在书房门口,见到指挥使过来,他连忙抱拳行礼。 谢崇推门而入,拂了拂肩头的雪花,淡声发问,“她说实话了?” 刘百户点头道,“那天夜里,韵茹从暖香楼追出来,本想找到大人,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将您带走,她以为那是镇抚司的锦衣卫,心中发怵,不敢轻易上前,后来您派人去暖香楼寻她,韵茹才知道不是。” “年轻男子?”谢崇脸色阴沉。 “是,据她所说,那人十分清瘦,但到底是何模样,却不太清楚,毕竟巷子里漆黑一片,实在是分辨不出。” 边说着,刘百户边伸手入怀,摸索了一阵,将一枚皱巴巴的平安符放在桌面上。 “这是普济寺的平安符,住持亲笔所写,每年只写七七四十九张,要想查的话,不出三月便会有结果。” “三月?”谢崇拧眉,身上透着一股煞气。 刘百户咽了咽唾沫,解释道,“求平安符的还有外地的行商,恐怕不太好查。” “先从本地人查起,那人将我带回家中,不可能是行商。”他言辞笃定。 擦了擦额上渗出的冷汗,刘百户说,“既如此,只需要一月时间,便会有结果了。” 摆了摆手,等房中只剩下一人时,谢崇面露思索之色,他不知道那人为何出现在小巷中,究竟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都不明晰。 不过真相如何都不重要,反正他早已认定了清儿,即便有人出手阻挠,他的心意却不会变。 特别 特别 如今周清怀孕九月, 马上就要临盆,她在衣食住行等方面万分上心, 生怕出了差错, 影响了铮儿。 平日里她除了给谢崇调香以外,什么活计都不粘手,毕竟她身子重, 还被席氏跟刘婆婆不错眼的盯着, 那二人心弦紧绷,明显担心极了。 这天周清坐在铺子里, 手里拿着前朝的香史, 有一搭没一搭的翻阅着, 突见几个面白无须的男子走进来, 身穿宦官的服饰。 为首那人神情倨傲, 目光在店中扫视一圈, 待看见坐在窗棂边的女子后,他眼底露出几分惊艳,随后却暗自摇头, 开口道, “周真元、周氏女何在?” 此刻周父正在香房, 周清微微叠眉, 全然没想到会有内侍来到香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着后腰站起身,她缓缓福身, 面色恢复如常, “小妇人周氏, 见过各位大人。” 于福是个机敏的,也看出了这几人的身份, 他快步冲到香房,满心焦急道,“师傅,店里来了几个太监,点名要见你跟小姐呢!” 周父大惊,片刻不敢耽搁,将手中香料置于桌上,便与于福一起走到店中,冲着太监躬身行礼。 “草民周真元,敢问几位大人为何来到香铺之中?” 为首的太监坐在木椅上,喝了口茶,不急不缓道,“周先生是京城有名的调香大师,咱家在宫里也曾听说过您的大名,太后素喜香道,打算请全京城的调香大师入到寿康宫比试一番,后宫女眷居多,周先生不宜入内,但令千金却不同,还请她准备准备,随咱家进宫吧。” 周父面露愁容,瞥见女儿高高耸起的肚腹,低声恳求,“大人,小女这几日便要产子,若进宫冲撞了贵人,这可如何是好?” “这是太后的旨意,咱家可不敢插手,今日周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话时,太监眼中不由露出一丝怜悯,也不知这一家子哪里得罪了成郡王,让那位爷特地在太后面前提了一嘴,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周清沉吟片刻,思及前世刘凝雪就是用宣炉点燃了荼芜香,讨得太后欢欣。明明此事不该在此时发生,没想到竟然提前了许多,这次她手中没有宣炉,只靠荼芜香定不会达到绕梁三日、经久不散的效果。 指腹轻抚过桌沿,水眸轻轻闪烁,她颔首道,“大人稍待片刻,小妇人更衣过后,便随您一同进宫。” 说罢,周清也不看父亲焦急的神情,冒着雪先去了库房,从积满灰尘的木匣中取出了一枚枣子大小的香丸,放入瓷盒中,随后回屋收拾一番,这才坐着马车,随宦官进了宫。 车轮轧过薄薄积雪,留下一道道印痕,周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的满头大汗。 周清入宫是大事,根本无法隐瞒,不久后席氏跟周良玉也得知情况。 “清儿她、她怎能进宫呢?一旦有了什么闪失,这可如何是好?”边说着,席氏边掩面流泪。 周良玉暗自思索,突然道,“妹妹跟昭禾郡主交好,太后是郡主的嫡亲祖母,有她从中周旋,应该不会出事……” 听得此言,席氏忍不住问,“郡主金尊玉贵,会见你吗?” 其实周良玉也没把握,但为了清儿他不得不走这一趟,当即点头道,“见或不见,儿子都得试试。” 说罢,他转身离开,坐着马车直接往郡主府赶去。 * 前世今生加起来,周清还是第一次踏入皇宫。眼前便是巍峨的宫室,好似蛰伏的巨兽,那股雄浑的气势实在令人心惊。 跟在宦官身后,她甫一踏入寿康宫正殿,就感觉有一道炙热的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宫中重规矩,她不敢抬头,掌心也渗出丝丝细汗,缓了片刻才恢复自如,而后便被引到了案几前。 衣着华贵的太后坐在主位,她年过五旬,面庞却显得十分年轻,身旁是皇后与宫中的妃嫔。 景昭齐身为最受宠的小辈之一,就坐在不远处,俊朗的面庞丝毫不见半分颓色,仿佛之前并从未被圣上禁足。 正殿中精于调香的女子不少,足足有二十多人,周清只是其中一个,只不过她怀胎九月,看起来与众不同了些。 太后微微叠眉,看向景昭齐,问道,“你说的周氏女就在殿中,哀家瞧她的模样,再过不久便将产子,此刻入宫,万一是个立不住的,恐怕会早产。” 景昭齐并不清楚周清怀孕一事,他怔愣片刻,歉声道,“孙儿不知此事,还请皇祖母恕罪。” 盯着孙儿懊恼的神情,太后也知他并非有意,道,“来都来了,便瞧瞧她调香的技艺,若真不成,周真元的脸面怕是丢尽了。” 景昭齐没有接话,他注视着同样跪坐在蒲团上的刘凝雪,凤目中浮现出丝丝柔和。论起调香的天赋,凝雪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就算周清身为周真元的女儿,单论技巧怕也比不过她。 太后略抬了抬手,内侍便尖声开口,“带诸位师傅去到香房,各自分开,免得香气混杂,不利于品鉴。” 大周朝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头百姓,多数人都酷爱调香,太后更是其中翘楚,虽调香的手艺并不精湛,但她身份尊崇,这些年不知嗅闻过多少好香,只稍稍一品,便能分出高下来。 陛下纯孝,在寿康宫修建了一条香廊,其中有二十三间香房,可供二十三位师傅同时调香,只要走到香房门口,便有宫人将竹制的隔板掀开一条缝隙,使得香气溢出,无需亲自入内。 周清跟在宫女身后,她手中拿着十二的号牌,好巧不巧,就在刘凝雪隔壁。 进了香房后,女人跪坐在蒲团上,从袖笼中取出瓷盒,将早先从家里带出来的香丸置于盘中,慢慢碾碎。 周清并没有带宣炉入宫,只用了最普通的瓷炉,但即便如此,当将香料焚烧时,炉盖上的孔隙便溢出了缕缕青烟,香气如寒天雪地里的腊梅,味道虽淡,却绵绵不绝,后劲十足,让人嗅到鼻间,便仿佛满饮陈年老酒,恨不得醉倒于当场。 * 过了一刻钟,景昭齐与皇后一左一右搀着太后的手臂,走到香廊之中。 今日进宫的师傅都是女子,虽然在香道上有些造诣,却比不得成名已久的调香大师,太后一连走过了十间香房,面上不见一丝满意之色。 眼见着到了第十一间,景昭齐神情和缓,低声道,“祖母,沉香亭的老板就在其中,她年仅十六,便能调制出种种异香,今日带入宫中的是产自广延国的荼芜香,此物可使骨肉生香,久久不绝。” 能进宫的都是人精,此刻皇后淡淡一笑,状似无意的说,“看来成郡王与老板十分熟稔,否则也不会对她这般了解。” 景昭齐并未反驳,凝雪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特别的女子,不贪权势、不慕名利、一心追寻香道,轻灵如山中风,纯粹似云间雪,若能娶她为妻,此生无憾也。 宫女抬手提着竹板上的圆环,荼芜香霸道的气味登时四散而出,如山洪奔涌,极为霸道地侵占了众人的感官,馥郁非常。 太后嘴角微勾,缓缓道,“此女年纪轻轻,竟能将荼芜香焚烧至此等境地,果真天赋绝佳。” 景昭齐与有荣焉,继续开口,“凝雪虽是京城人士,但她心存仁善,寻访香料时不忘帮助当地困顿的百姓,远比一般闺秀要强。” “既如此,便唤她出来,让哀家瞧瞧。”若此时此刻还看不出昭齐的心思,太后也无法在深宫中走到这一步。 宫女将香房的门板打开,刘凝雪慢步往外走,低垂眼帘,奋力隐藏着自己激动的心绪。躬身给诸位贵人行礼,她缓缓抬头,露出了那张清丽如仙的面容。 太后颔首道,“不错。” 虽只得了两字的夸赞,但对于刘凝雪而言,却带来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毕竟她只是个商户,即便本朝商户子能够科举,地位也与士人完全不同,此刻得了太后的称赞,就算那些官小姐身份高贵又如何?还不是比不过她? 正当女人万分得意之时,众人继续往前走,宫女将第十二间房的竹板掀开,一股浅淡清冽香气慢慢透了出来,味道虽不浓郁,却彻底涤去了猛烈的荼芜香,沁入鼻间,令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肺腑都清透了不少。 皇后面露讶异,有些好奇的问,“这是何种香料,怎的如此特别,仿佛置身于一片梅林之中,无比畅快。” 太后眸中蕴着点点笑意,开口解释,“此香名为月支,产自月支国,或许比不上荼芜香珍贵,却对技艺的要求极高,若非真投注于香道之人,根本无法彻底发挥它的香气。早年哀家曾经嗅闻过此香,那味道令人印象深刻,却还不如现在。” 周家只是普通百姓,之所以会有月支香,还是谢崇派人送过来的。 香料点燃后,如梅花绽放,香袭百里,可避疫气,更何况周清的血还能提升品质,兼具安神之功,两者相合,自然远远超过刘凝雪调制的荼芜香。 接你 接你 周清跪坐在香房中, 并不知太后等人就在门外,还是有宫女走进来, 躬身耳语几句, 她才注意到此点。 扶着后腰缓步往外走,她无比恭敬的福身行礼,略一抬眼, 便对上了刘凝雪愤恨的眸光, 不由哑然失笑。 说起来,刘凝雪的运道倒是比自己好多了。污浊之事从未沾手, 但绝品香器却被巴巴地送到近前, 再加上前世里入宫调香的时间比现下延后几年, 她技艺越发精湛, 调制的荼芜香味道浑厚, 比起早已成名的大师都不差分毫, 怎会得不着太后的青眼? 但这辈子没了宣炉,刘凝雪手艺又未达至圆融,荼芜香的气味便无法彻底挥散出来, 自然比不得上辈子那般惊艳。 如此一来, 想必太后也不会当场赐婚, 让她成为郡王妃。 周清的容貌生的艳丽无比, 因为入宫, 她还特地施了一层薄粉,皮肤雪白剔透, 配着身上浅碧色的袄子, 显得十分出众。 太后的目光落在女人高高耸起的小腹上, 眼带关切道,“你怀有身孕, 本就不该入宫,好好回去待产,等出了月子,再来寿康宫给哀家调香。” 对于太后的吩咐,周清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她点头称是,不去看景昭齐复杂的目光,也不在意刘凝雪又妒又恨的神情,由宫人引着往外走。 还未等走出香廊,便看见昭禾郡主快步而来。三月以前,昭禾产下一女,如今身体彻底恢复,腰身纤细,面容娇美,倒是比和离之前更加明艳了。 眼见周清平安无事,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冲着太后等人请安。 “昭禾,你对香料一窍不通,今日怎么过来了?”皇后笑问道。 “回娘娘的话,侄女虽不喜调香,却与清儿交好,得知她入宫了,便过来凑个热闹,哪曾想已经结束了。别说,这股梅香当真清冽好闻的紧。” 昭禾虽然单纯,但好歹也是皇室中人,自然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太后让周清入宫调香,是她的福分,若将深宫视为龙潭虎穴,那岂不是不识好歹? 太后拉着她的手,笑道,“未曾结束,今日拢共有二十位调香师傅,周氏拿了十二的号牌,她身体不便,哀家便让她先离开。” “既如此,孙女呆在皇祖母身边,也跟着长长见识。”昭禾道。 周清垂眸,知道郡主无法跟自己一块离宫,微微颔首后,便缓缓走出了寿康宫。 天边飘着细碎雪花,风一吹就拂在面上,她并不觉得冷,甚至额间还冒出细密的汗珠儿,小腹坠痛彷如刀绞。 方才调香时,有人用了麝香,分量虽不多,但对于一个临产的孕妇而言,此种刺激着实算不得小。 周清脚步虚浮,两手却死死握拳,一声不吭。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到了宫门口。只见身着飞鱼服的男人站在马车旁,快步上前,那张俊美的面庞透着浓浓焦急,甫一看到周清,他根本顾不得所谓礼数,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宫女扫见这一幕,骇的脸色惨白,战战兢兢道,“指挥使,这是太后娘娘请进宫的调香师傅……” 周清勉强一笑,“姑姑不必担心,小妇人与指挥使本就相识。”话音刚落,她只觉得铺天盖地的疼痛翻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忍不住闷哼一声。 谢崇呼吸停滞,根本不敢耽搁,一言不发,兀自将人抱上马车。 事急从权,周清也没有矫情。 驾车的侍卫出身镇抚司,清楚周家的位置,长鞭一震,直接往香铺的方向赶去。 上辈子生过一回,周清好歹还有些经验,知道此刻羊水未破,她还有的熬。 “您、您怎么来了?”她有气无力的开口。 车中放了火盆,原本谢崇肩头积了薄薄雪花,此刻缓缓融化,将外袍打的半湿。 “镇抚司的人一直盯着郡主府,你哥哥去找了昭禾郡主,我便来接你。” 见女人嘴唇都失了血色,谢崇心如刀绞,胸膛不住起伏,眼珠子里也爬满血丝,那副模样委实骇人。 周清皱眉点头,等马车停在香铺门口时,谢崇再度将她抱在怀中,大阔步走到了后院。好在今日时辰已晚,风雪交加,店里并没有多少客人,此举并未引得他人注意。 从周清进宫时起,周家人便一直等在堂屋中,听得动静,丝毫不敢耽搁,径直冲了出去。只见她面上不带一丝血色,那副强忍痛意的模样,明显就是要生了。 席氏急喘几声,赶忙冲着于福吩咐,“快去将稳婆叫来,快!” 灶台上不缺开水,但周清羊水未破,还需再走动走动,生产方能顺遂。刘婆婆端了一碗鸡汤过来,她也顾不得烫,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隔着薄薄的门板,谢崇看不见屋里的情况,他剑眉紧皱,仿佛被定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 他并非周清的夫君,也非孩子的父亲,对于周家人而言,他谢崇就是个外人,即使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依旧不能破门而入,陪着清儿渡过难关。 瞥见指挥使阴晴不定的神情,周良玉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多谢大人送舍妹回来,如今天色不早,您不若先、” 话没说完,便被谢崇抬手打断,“本官在这等着。” 周良玉噎了一下,略有不忿道,“大人,舍妹是罗家妇,为了她的名声考虑,您也不该留在此处。” 谢崇充耳不闻,黑眸紧紧盯着紧闭的房门,并未答话。 “既然您不愿离开,便先去堂屋坐一会,女子生产须得耗费数个时辰,您在此处,恐会影响到稳婆等人。”说实话,周良玉也不太懂,不过他担心妹妹,特地去问了母亲,这才知晓一二。 男人犹豫片刻,倒也未曾拒绝。 * 周清不知道自己究竟熬了多久,等到稳婆进屋时,她羊水终于破了,耳中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席氏扶着她躺在床上。 令人昏厥的疼痛一次又一次涌来,但此刻的痛苦却让周清无比欣慰,也尤为真实。她的铮儿终于要出世了,这辈子她一定会好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再也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突然,她的身体好似被撕裂一般,稳婆满脸喜色,叫道,“夫人,再添把劲儿,孩子就要出来了!” 牙齿几欲将巾子咬破,周清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挤了出来,她累极了,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不到片刻,便沉沉睡了过去。 稳婆拍打了几下,婴孩扯着嗓子嚎哭着,呆在堂屋的男人听到动静,手上一抖,灼烫的茶汤倾倒在身上,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周良玉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小外甥,谢崇紧跟上去。进房后,待看到孩子又红又皱的脸蛋时,剑眉紧紧拧起。 清儿五官无比艳丽,罗豫虽令人厌恶,却也生的不差,怎的这娃儿竟如此丑陋? 席氏怀里抱着外孙,笑的合不拢嘴,连声道,“瞧瞧你外甥,模样生的多俊啊。” 周良玉面色古怪,艰难道,“这也叫俊?” “你懂什么?刚出世的孩子全都如此,等过上一段时日,就长开了。” 感激的望着谢崇,席氏抻直胳膊,将孩子递上前,缓缓开口,“指挥使,您救了这孩子,也救了他娘,便抱一抱吧。” 谢崇从未跟这种柔弱不堪的婴孩打过交道,此刻他浑身僵硬,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接了过来,大掌托着孩子的后颈,另一手扶着腰际。黑眸盯着那张通红的小脸,不知怎的,他心底竟浮起丝丝柔软,心中暗忖:就算这小子是罗家的种又如何,日后还不是得管自己叫爹? 这么一想,先前盘桓在胸臆中的嫉妒与愤懑倒是消散不少。 * 等周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 铮儿被放在床里侧,席氏手里端着鸡丝粥,探了探温度,这才递给女儿,“孩子都出世了,是不是得派人去罗家送个信儿?” “娘,我跟罗豫真的过不下去了,当初在普济寺,罗新月两次想要害我性命,他只轻飘飘的责骂几句,若我带着孩子回去的话,再来一次,想必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说话时,周清心里十分平静,并不难过,毕竟她对罗豫的情意早在前世就已尽数磨灭,如今选择和离,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铮儿。 席氏恍如雷劈,全然没想到罗新月竟会如此狠毒,罗豫也糊涂不堪,缓了半晌才道,“罢了,和离便和离吧,只是你能舍下孩子吗?” 细腻指尖戳了戳铮儿的手背,周清神情坚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儿子送回罗家,罗豫也不配提出这种要求。” 不想再提此事,她抿唇一笑,道,“您说孩子叫铮儿如何,铁中铮铮,铁坚则声异也。” 真相(捉虫) 真相(捉虫) 自打进了长夏侯府, 对于罗新月来说,就如同陷入到了可怕的梦境, 无法挣脱, 无法逃离,只能在心中暗暗渴求,希望老天爷别那么心狠, 将她这辈子彻底毁去。 此刻她站在房檐下, 不断喘着粗气。原本纤细窈窕的身段儿,早已变得粗如磨盘, 胖的连脖子都瞧不见, 五官也挤在一起。 吴永业最开始就是看上了她身上那股鲜嫩劲儿, 觉得既柔弱又可人, 但面对一个早已超过二百斤的妇人, 他委实生不起半分怜惜, 甚至还刻意疏远罗新月,数日都见不上一面。 伺候在华氏身边的丫鬟快步往前走,两人小声嘀咕道, “周家香铺的孩子满月, 周小姐虽不打算办酒, 夫人却让咱们准备一份贺礼送过去。” 罗新月每走一步路, 都累的满头大汗, 但她脑子却转得飞快,知道周良玉尚未成亲, 她们口中的孩子肯定是自己的外甥。周清也真是的, 生下孩子也不送回家里, 前几天罗母还在叨念着,果真不孝。 眼神连闪, 罗新月犹豫片刻,转身往娘家赶去,今日恰逢罗豫休沐,一看到哥哥,她便幸灾乐祸道,“大哥,周清的孩子都满月了,竟然还没往咱家送信,我瞧她是铁了心要和离,实在是冷血至极。” 罗母坐在板凳上,又气又喜,嘴里叨念着,“阿豫,周清心野了,和离也无妨,但孩子却是你的骨血,养在周家像什么话?快去把孙儿带回来,女人最舍不得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那块肉,看她还敢不敢作妖!” 听到这话,罗豫猛地抬头,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二话不说,直接离开了罗家。 屋里只剩下母女两个,看到女儿肥硕健壮的身板,罗母心里头甭提有多犯愁了,她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连声问,“上月你生孩子时,娘去了一回侯府,当时还略好些,怎的才过了一个月,便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罗新月同样是满脸愁容,自打成了吴永业的妾室,她每日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夜里也汤水不断,这滋补过劲儿了,整个人便丰润了许多。 最开始她还没察觉出什么,只以为是怀了身孕,胃口增加。但如今孩子已经出世,她的饭量不减反增,比起三个成年男子还能吃,再难缩小,此种状况让罗新月惊骇不已,她偷偷摸摸去寻了大夫,但那个庸医却查不出什么所以然,自然无法医治。 “娘,女儿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肯定是被华氏那个贱人给害了,只可惜半点证据也寻不着,实在无法揭露她的真面目。” “我苦命的孩子,吴家乃是高门大户,你哥哥只是个八品小官,实在是无法相护,若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你去侯府受苦……” 正当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之际,罗豫已经到了香铺门口。 于福站在柜台后头,一眼便看见了他。数月不见,罗豫消瘦憔悴了不知多少,面颊微微凹陷,身穿靛蓝色的薄袄,瞧着略有些松垮。 “罗录事,您怎么有空来到小店?”于福没好气的挤兑。 罗豫抬眸看向后院的方向,“我来见清儿,还有孩子。” 如今他二人尚未和离,即使于福想要阻拦,也没有理由,只能悻悻看着他进去了。 脚下踩着薄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罗豫脑海中浮现出谢崇那张脸,他万万没有想到,随便在街头捡回来的醉汉,竟然是当朝的指挥使,甚至清儿还经常与他接触,替那个男人调香……她分明清楚真相,为何要这么做? 此刻周清待在房中,怀里抱着铮儿,席氏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眼底满是笑意。 生产那日周清虽进了宫,但总归是有惊无险,顺利产下一子。眼下她坐完月子,面颊比先前丰腴了几分,身上的气质也更为柔和,不像往日那般,显得十分冷漠。 铮儿仿佛藕节的胳膊不断晃动着,她微微低头,在那张小脸上落下一吻。 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周清抬眼一看,神情从方才的温柔慈爱变成了提防警惕,仿佛眼前的男人不是最亲近的夫君,而是杀身害命的仇敌。 意识到了这点,罗豫口中发苦,冲着席氏行礼,等后者将孩子抱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二人时,这才哑声开口,“清儿,孩子都已经满月了,你还不愿跟我回去吗?” 对于周清来说,罗豫是她无尽梦魇的源头,她蹙眉道,“我早就说清楚了,你我夫妻缘尽,何必再纠缠下去?和离对我们来说,都是解脱。” 面颊剧烈抖动了下,看到女人冷淡的神情,不知怎的,罗豫竟然想起了清儿刚嫁进门的场景。 那时她既单纯又善良,水眸中满是爱慕,即使知道自己是个天阉,也无半分鄙夷,悉心照顾,令他沉浸在灰暗中的灵魂得到救赎。 可自从谢崇出现后,这一切就全都变了,他只是想保住自家的名声、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一时糊涂,才做出了借种生子之事,没想到清儿竟因此恨上了他。 “解脱?我不会和离的,若你真想离开罗家,就把孩子交给我。”罗豫面无表情,眼底却透出一丝疯狂,跟他俊雅的模样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交给你?铮儿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凭什么要把他交给你?罗豫,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孩子跟你有关系吗?” 周清只觉得非常可笑,明明这人对她没有一丝情意,前世里更是害死了她们母子,此刻非要将铮儿抢回去,难道是为了报复? 男人心思缜密,只从神情的变化,就已经猜出了周清心中的想法。 俊朗面庞扭曲的厉害,他一拳捶在床柱上,低吼道,“铮儿的确和我无关,他是谢崇的儿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否则一个有夫之妇,为何会跟堂堂的指挥使扯上关系?” 站在外面的谢崇本欲叩门,哪想到竟然听到了这一番话,他面色突变,心底掀起了滔天风浪,整个人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清并不知正主就在门外,她心里万分确定,铮儿的身世除了她与罗豫外,再无他人知晓。 她站起身,冷声道,“是你把谢崇带回家,为了借种,还特地给他下药,罗豫啊罗豫,这世上怎会有你这么卑鄙的人?现在只要看你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罗豫的神情有些惊惶,辩驳道,“我没有给他下药,那天晚上,我遇见谢崇时,他已经遭了暗算,此事与我无关。” “我不想听你解释,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真相,那敢不敢跟我赌?赌你的前程,赌你的官位,赌上罗家的一切?就为了将铮儿抢回去,值得吗?”周清眼带讽刺。 罗豫神情一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今日他之所以会来到周家,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发妻,而不是那个属于别人的孩子,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希望能够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也好过日日看见谢崇的骨血,内心受尽折磨。在此种情况之下,他怎会愿意为了铮儿,毁去自己的前程? 见他犹豫了,周清丝毫不觉得奇怪,她缓缓笑开,“罗豫,你娶我只是为了银钱,若将和离书交出来,我便说服爹爹,给罗家一笔银子,不让你们继续捉襟见肘,如何?” 面颊涨成了猪肝色,男人喘息声加重不少,他没想到自己在清儿眼中,竟是这种世故贪婪之徒,为了钱财什么都不顾。 “先别急着拒绝,如今正赶上官员考评,你那上峰最是贪财,若花银子打点一二,也就不必坐在小小录事的位置上。” 说是上峰,实则只是个从六品的寺丞,因在大理寺蹉跎了数十年,即使官职不高,说话也有些分量。 此刻周清面上的笑意更浓,她记得很清楚,前世里这个时候,周家已经家破人亡,一文钱都拿不出。罗豫想要晋升,却无钱打点,最后失了机会。罗母将所有怒火与埋怨都倾泻在她身上,认为她是个丧门星,才会如此。 喉结上下滑动,罗豫脸色铁青,仿佛被逼到了绝境。 他的发妻一心和离,他的孩子是指挥使的骨血,他家中困窘,无法出头,一切的一切,仿佛重逾千斤的巨石,狠狠压在身上,让他透不过气来。 站在门外的谢崇神色不断变换,强行按捺住自己冲入房中的冲动,转身去了隔壁,想要仔细看一看铮儿。 这是他的孩子。 罗豫离开以后,周清去找席氏,哪想到甫一进门,就看到了将铮儿抱在怀里的指挥使。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谢崇陡然抬眼,黑眸中仿佛烧起了熊熊烈火,势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 四目相对,周清心头一颤,她不知道这人是何时过来的,方才自己与罗豫的对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放开(捉虫) 放开(捉虫) 方才在门外听到那一番话, 谢崇对周清的心思也算摸出几分,知道她满心满眼只有铮儿, 即便早已厌了罗豫, 决定和离,也不会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既如此,提前暴露出自己得知真相的事实, 只会让她生出防备之心, 并无半点益处。 心中转过这个念头,男人一双黑眸愈发幽深, 他将铮儿交给席氏, 跟随周清走到门外。 冬日的冷风夹杂着薄雪, 吹拂在身上, 带来阵阵刺骨的冷意。 周清本就有些畏寒, 此刻面颊耳廓全都冻得通红, 她却丝毫不顾,只用警惕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试探着问了一句:“大人是何时来的?” “本官才到不久, 原想着寻你调香, 但听说家中来了客人, 便去隔壁瞧瞧铮儿, 可有何不妥之处?” 说话时, 谢崇神情坦荡,完全不像撒谎的模样。 紧绷的心弦瞬间松懈, 周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若他真听到了自己与罗豫的对话, 肯定不会是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毕竟镇抚司的人手段狠辣, 根本无法忍受别人的欺瞒。 低垂眼帘,她摇头说,“大人身为指挥使,诸事繁忙,小妇人耽搁了您的时间,委实不该,现下便为您调香。” 说着,女人在前引路,谢崇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进到香房中。 香房没有火炕,只烧了炭炉,温度不冷不热,刚好合适。刚才在外面站了片刻,周清指尖冻得发木,缓了一会才恢复知觉。 如往常一样,她先点燃藒车香,准备祛除谢崇体内的邪气。 诏狱阴暗潮湿,不知有多少人的性命葬送于此,比起乱葬岗也不差分毫。谢崇常年呆在那种环境中,就算习武多年,筋骨比起常人要康健许多,也终有熬不住的时候。 更何况髓海本就是人身体最重要的部分,一旦此处出了问题,医者几乎无法诊治,只能听天由命。 周清几乎不敢想象,前世没有安神香,那几年谢崇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受到钝痛的折磨,但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这人不能表现出半分怯弱,无论遭受多么大的折磨,都必须佯装无事,否则露出破绽,就会被政敌群起而攻之。 瞥见男人紧皱的剑眉,她面露不忍,柔声道,“您若是难受,千万别强忍着,房中只有咱们两个,外人不会进来。” 眼底爬满血丝,那张俊美的面庞扭曲的厉害,谢崇只觉得宣炉中无形无状的香气,现下纷纷化为尖针、化为利刃,不断搅动着他的血肉,让他饱受痛苦,恨不得彻底坠入地狱,以求解脱。 “疼。”沙哑的声音从口中溢出,谢崇面色涨红似血,冷汗如瀑。 周清暗自低叹一声,侧身挡住他的视线,素手掀开炉盖,用匕首割破尾指,丝丝痛意传至脑海,但她面色丝毫未变,眼睁睁的看着殷红鲜血宛如小蛇,淌在藒车香上。 周家人全都生了一副执拗的性子,讲究以善待人,以德报德。指挥使几次相救,恩情再不能用滴水来形容,兼之他是铮儿的生父,只用几滴血便能减少他的痛苦,对于周清来说,该如何选择根本不必犹豫。 后脑处的疼痛渐渐平复,盯着女人窈窕的背影,谢崇陡然反应过来,如同捕食的猎豹,飞跃而上,用力钳住周清的手腕,一字一顿道: “周小姐无需如此,本官能忍。” 被抵在香几上,周清根本没有任何退路,她想挣开这人的钳制,但谢崇力气极大,与他对上,无论怎样的动作都似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根本不会有任何的作用。 谢崇身量颇高,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面前的女人,大概是气急了,他宽阔的胸膛不断起伏,口中发出剧烈的喘息声。 只见指挥使微微躬身,炙热的鼻息先是喷洒在柔嫩粉颊,而后移至纤细脖颈,薄唇紧挨着鲜血淋漓的尾指,陡然张口,欲要…… 周清心中无比惊骇,杏眸中蒙上了一层水光,配上精致绝伦的五官,称一句摄人心魄也不为过。 她飞快地将左手藏在身后,声音拔高,“指挥使,还请放开!” 早在鲜血渗入宣炉时,谢崇就已经恢复理智了,但他看到那些狰狞的伤口时,又气又怒,恨不得好好教训周清一番,让她不敢再做出这等残害自身的事情。 松开手,他脚步未动,二人挨得极近。浅淡的兰香已经将藒车香怪异的味道完全压了下去,令他头晕目眩,仿佛醉了酒一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周小姐对伯父伯母万分恭敬,眼下做出这等不孝之举,究竟是对是错?”谢崇冷声质问。 “事急从权,大人被钝痛折磨,只用几滴血便能换来安宁,即使他们得知此事,也不会说什么。”周清低声辩驳,但不知为何,她却不敢跟谢崇对视,一直低着头,视线落在绣纹上,好似被上面的图案吸引了。 “是吗?本官带着小姐去到堂屋,将伤口展露于周家人眼前,看看他们是否会心痛,是否能理解?” 听到这话,周清不免有些心虚,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当女人失神之际,谢崇快步走出香房,阵阵寒风涌入其中,倒让她清醒了不少。 很快,方才离去的人又出现了,他手里提着药箱,跪坐在蒲团上,全神贯注的将金疮药洒在女人尾指上,用白布仔细包扎。 “周小姐是铮儿的生母,想要好好照顾孩子,自当以身作则,否则将来铮儿有样学样,你心里岂会好受?” 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堵得哑口无言,周清沉默片刻,才理清了思绪,“只要找到了安息香,小妇人便不必再用鲜血调香,在此之前,为了大人的身体,您还是别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细枝末节?周小姐,你调香的手艺的确十分精湛,得了太后的赞赏,日后若是入宫焚香的话,是不是也会以血入香,此事若走漏了消息,谁能护得住你?” 周清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然明白谢崇说这一番话的用意。 “指挥使放心,除了您以外,小妇人再也不会给别人用血香,这样可好?” 谢崇勉强同意。 他很了解周清的性子,现下她尚未跟罗豫和离,若自己逼迫太紧的话,只会将人越推越远,而非得偿所愿。 谨守礼数坐在蒲团上,宣炉中的香料已经换成了安神香,让谢崇焦躁的心绪平复下来,痛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周家离开后,谢崇直接回了镇抚司,刘百户甫一见着指挥使,赶忙抱拳行礼。 “大人,属下已经查出来了,那枚护身符是罗豫的,此人是大理寺的录事,官职不高,不知为何会对您下手。”刘百户粗犷的脸上满是疑惑,他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谢崇早已清楚真相,并不打算继续查下去,他摆手道,“此事暂且撂下,你好好看着韵茹,莫要让她再生出事端。” * 周清坐完月子后,身体已经恢复大半,刚清闲了没几日,先前来过一回的传旨太监再次登门,将她召入宫中,给太后调香。 有了前世的记忆,她早就知道刘凝雪会用荼芜香来赢得太后的青眼,但平心而论,对于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而言,那样浓烈霸道的香气不止没有益处,反而会使精神亢奋,越发难以入眠。 思量了一阵,周清这回只带了两种香料,一是荔枝香,二是玄台香。 上次入到寿康宫,她清楚的记得,太后有些舌绛、发斑之症,正是心火上涌的表现,用玄台香去燥清热,以荔枝香消除苦意,不止味道清馥,经常嗅闻也不会伤身。 东西收拾好后,周清坐上马车,在路上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寿康宫。 这次她并没有去专门的香房,反而被引到了一间摆放香几的宫室,太后坐在蒲团上,手中握着一串佛珠,一下下拨弄着。 周清恭敬地俯身行礼,丝毫不敢耽搁,她将香料碾碎,调和在一起,之后点燃香饼,用手探了探温度,这才置于香炉中。 寿康宫的香器品质丝毫不差,即便比不上宣炉,却也相差不多,能将香料的功效发挥出九成。 鼻前嗅闻着浅淡荔枝香,太后诧异的看着周清,没想到她竟会用如此普通的品类。 “你心思倒是巧妙,竟然用了这两种香料,玄台香颇具药性,荔枝香又太过甘甜,两者混在一起,香气中和之后,倒显得尤为特别,不愧是周真元的女儿。”太后笑着赞叹。 周清连道不敢,她呆在家中,闲来无事,便会翻阅前朝的古方,有时自行摸索,有时仔细推敲,反复尝试之下,自己也研制出许多香方。 规矩 规矩 太后上了年岁, 精力难免有些不济,嗅闻着炉中清心降燥的香气, 她只觉得眼皮子有千斤重, 面上不由露出几分疲态,赏赐了些布匹金银,便让宫人送周清离开了寿康宫。 眼下快要立春了, 半空中虽飘着雪, 却不像日前那般冷。 微微泛红的指尖拂去面上的雪花,周清抬眸, 一眼便看到宫门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谢崇身为指挥使, 想要查探自己的行踪, 稍微动些心思即可得知, 因此她并不觉得意外, 甚至也不觉得厌烦。 宫女满脸惊惧, 俯身行礼后便急忙退了下去,周清踩着矮凳上了马车,水润双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也不知他在原地等了多久, 鬓发间的雪花都已化作水雾, 顺着刚毅轮廓缓缓往下淌。 从袖中取出帕子, 素手往前一递, 轻声道, “即使大人筋骨健壮,也必须爱惜自己的身子, 否则身染恶疾, 那种滋味儿绝不好受。” 这话实乃有感而发, 上一世她得了天花,整日被病痛折磨, 浑浑噩噩,每一天都过的万分疲惫,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种苦楚,周清不希望谢崇也经历一遍。 心脏扑通扑通跳的极快,他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伸手接过锦帕,当接触到带着一层薄茧的指尖时,男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下。 周清并未察觉出异样,笑着问,“镇抚司诸事繁忙,您怎么有空过来?” “宫门处少有马车,如今天冷路滑,一旦摔着了,恐怕会伤筋动骨。”谢崇沙哑开口,丝毫未曾掩饰自己的关切,他心中思慕极深,恨不得即刻将人拥入怀中。但碍于名分,眼前女子依旧是罗家妇,是罗豫的结发妻子。 想到这一点,谢崇就无比焦躁,万分恼火,若不是灵台还保有几分清明,他恐怕都会对罗豫下手了。 周清并非无知无觉的木头人,自然也能感受到这人炙热的目光,她微微叠眉,想要开口劝诫,又不知从何说起,因太过急切,玉白双颊浮起丝丝绯色,比鲜嫩的花蕾都要娇艳三分。 扫见这幅景致,谢崇微微敛目,拿起帕子,在面上随意擦拭几下,而后便将绣着兰花的丝帕放入怀中,根本没有交还的想法。 马车行至香铺门口,眼见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他心中升起浓浓不舍,只觉得浑身血肉都被挖去了一块。 谢一调转马头,看到上峰这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忍不住提点道,“大人,周小姐容貌艳而不俗,性情温和良善,委实难得,她给罗豫产下一子,姓罗的肯定更不愿放人,不如略施手段,逼他写下和离书,也能保全周小姐的名誉。” 锦衣卫的手段虽不光彩,却必须恪守律法,否则违逆了圣人的心思,路越走越偏,离覆灭也就不远了。 “容本官再想想。” 放下车帘,谢崇从怀中摸出丝帕,埋首嗅闻。此时此刻,那股馥郁浅淡的兰香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给包裹住,让他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尽数沉淀下来,只余下那道熟悉的倩影,勾动心弦。 周清甫一进到店里,就看到席氏跟一名老妇站在窗棂边,她走上前去,柔声问,“娘,这位是?” 席氏赶忙介绍,“这是李牙婆,先前罗母不让你买奴仆,娘也把这事儿给忘了,如今铮儿出世,你调起香来总是忘了时辰,不如买个丫鬟从旁照顾,也能提点着些,况且你哥哥身边也无书童,若真过了会试,总有些不妥。” 周清冲着李牙婆微微颔首,便听后者道,“夫人要买丫鬟跟书童,还真是巧了,我手里正好有一对兄妹,模样清秀,性子老实,最关键的是,他二人都是贱籍,有了身契,一辈子都跑不了,伺候主子肯定会尽心尽力。” 听到这话,席氏不免有些意动,与李牙婆继续商谈。 周清只觉无趣,转身回房,从刘婆婆怀中接过铮儿,走到屏风后给孩子喂奶。 低头看着孩子稚嫩的小脸儿,她心中无比感慨,多亏了上天垂怜,让她重活一世,才能护住血脉至亲。 刚揽好衣襟,外面便传来叩门声,刘婆婆将门打开,发现是周良玉站在门口。兄妹俩在屋里呆着,小少爷有人照顾,刘婆婆索性去了厨房,准备晚饭。 “哥哥来的正好,母亲正在跟牙婆商量,要给我买丫鬟,也你挑个书童。”说着,她秀眉叠了叠,有些疑惑的问,“我听那牙婆说,两个奴才都是贱籍,明明官奴全都送到了高门大户手里,咱家只是商户,没想到还能用得起这种人。” 周良玉轻轻捏了捏铮儿的小手,摇头苦笑,“自古良贱有别,本朝立国时,官奴只有两种,其一是犯罪没官,其二是俘虏,但财帛动人心,不少人愿意为了银钱铤而走险,无视法度,或以身折债,或使计诱略,将普通百姓归入贱籍,而后再卖出高价。” 周清知道哥哥秉性正直,但他现今只是举人,没入朝为官,什么都做不了,她不由劝道,“人心不古,世态炎凉,以律令方能约束,哥哥好生准备会试,将来若能得着机会修改律法,也能遏制住此种歪风邪气,救民于水火。” 低叹一声,周良玉颔首道,“你说的有理,只有入仕,方能实现抱负,否则纸上空谈,没有任何用处。” 见哥哥想通了,周清心弦微松,将襁褓往前送了送,催促道,“快抱抱你外甥。” 铮儿的性子十分乖巧,吃饱喝足后也不吵闹,小胳膊不断挥舞,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周良玉接过外甥,俊秀的眉眼软化几分,不再像方才一样满布寒霜。 眸光微闪,周清不由劝道,“你瞧,铮儿还这么小,若我和离了,哥哥就是周家的顶梁柱,父亲上了年岁,你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就当是为了爹娘,为了铮儿,也为了我,不要再冲动行事了,好不好?” 面上露出一丝羞惭,周良玉正色答话,“清儿放心,经历焦茹一事,我早已长了教训,绝不会再让你们挂怀。”顿了顿,他继续说,“不过你也得跟指挥使保持距离,谢家并非善地,即便是改嫁,他谢崇也不是什么好人选!” 听到这话,周清面露尴尬,好半晌才解释道,“哥哥,你误会了,指挥使……” “我没误会。”周良玉斩钉截铁地反驳,想起谢崇看着清儿的眼神,与盯紧猎物的饿狼没有任何区别,若再不生出警惕,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微微摇头,女人不再解释,反正她一心只想守着家人,旁的念头再不会有。 * 谢崇回到谢府,便直接进了书房,本欲查看手下送来的消息,却见到门外有人影晃动。 谢一快步走进来,低声通传,“大人,侯夫人跟宁小姐来了。” 即使心中烦躁再甚,好歹侯氏也是长辈,他不能做的太过,便道,“将人请进来。” 不出片刻,侯氏面带笑容迈入书房,身后跟着一名年轻女子,穿着绯红色的裙衫,五官艳丽,眉眼处带着几分冷淡,仿佛凝结在坚冰中的火焰。 宁玉芜俯身行礼,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姿态优美,挑不出半分错处。 “妾身见过指挥使。” 谢崇面色不变,淡声道,“宁小姐身份贵重,也明白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如今出没于别府书房,委实不合规矩,为了小姐的清名,还请去到正堂,省得引人非议。” 闻得此言,侯氏与宁玉芜全都愣住了,她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崇竟会说出这种话。眼前这人掌管北镇抚司,葬送了不知多少条人命,竟然一口一个规矩,委实可笑! 眼底划过一丝难堪,宁玉芜死死握拳,只觉得十分屈辱,她好歹也是户部尚书的嫡女,若非......何必低三下四,上赶着让人轻贱鄙夷? 侯氏面容僵硬,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笑着打圆场,“崇儿,这话说的就不对了,玉芜是我的外甥女,咱们都是亲戚,你怎能算是外男?” 谢崇沉默不语,黑眸低垂,翻看着案几上的卷宗,完全没有理会二人的意思。 宁玉芜恨不得即刻离开,但为了自己的前程考虑,她即使再怒再恨,也不能由着性子来。指尖微微颤抖,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瓷盒,柔声道,“妾身早就听说,指挥使喜爱香料,这是妾身自己配置的寒梅香,以甘松、白檀、白梅末等物调和而成,香气还算不错。” 嘴上这么说着,宁玉芜眼底却透着几分傲气,她少年聪慧,学什么都比普通人快,接触调香的时间虽不长,却也不必谁差。 况且她对香道本无兴趣,若非谢崇四处搜罗名贵香料,甚至还请了师傅进府调香,她也不必费此心力。追根究底,无外乎投其所好四个字。 “谢一,送宁小姐出去,连带着寒梅香也一并拿走。” 高大侍卫站在案几前,弯腰将小小瓷盒握在手中,瓮声瓮气道,“宁小姐,请吧。” 宁玉芜好悬没被气的昏迷过去,她不愿再受辱,咬着牙拂袖离去。 眼睁睁看着外甥女的身影消失,侯氏面庞胀成了猪肝色,恨得咬牙切齿,“崇儿,你怎能如此?玉芜好心好意送来香料,你将人家的心意踩在地上,难道就合规矩、合礼数了?” “就算侄儿再不懂礼数,也知道不该私相授受,婶娘将人带过来,怎的没想到这点?” 对上那双充满煞气的黑眸,侯氏不由打了个激灵,往后连退几步,缓了片刻才出言解释,“我也是为你好。” “不必!”谢崇声音冰冷,带着喷薄的怒意,让人心惊胆寒。 虚伪 虚伪 侯氏从书房中离开时, 后背渗出来的冷汗已经将亵衣打湿了,她神情恍惚的走下台阶, 因未曾注意到上面的薄雪, 她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疼的闷哼一声, 面上也露出几分痛苦。 跟着侯氏过来的丫鬟名为冬梅, 方才呆在偏屋里,听到动静赶忙过来扶她起身, 主仆二人快步往前走, 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一般。 谢崇听力绝佳, 分辨出门外的声音, 也未曾理会, 随手翻看着案卷, 剑眉紧皱,不时轻轻摇头,不时低声喟叹, 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转眼便入夜了, 房中漆黑一片。 一闭上眼, 谢崇脑海中就浮现出周清无比精致的面颊, 细如白瓷的肌肤, 明亮水润的杏眸,以及娇艳欲滴的红唇, 女人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吸引着他, 将他变成了困于囹圄的野兽, 想要挣脱而出,偏又不得其法。 白日里带回的丝帕就放在枕边, 谢崇一把抓住柔软的布料,直接覆在面上,馥郁清浅的兰花香气绵绵不绝,让他血气上涌,心跳加快。 房中的呼吸声陡然加重,又带着无尽的压抑,等到一切都结束后,男人低低一笑,暗骂自己虚伪,分明恨不得马上将清儿娶过门,但碍于名分,碍于礼教,一直不敢轻取妄动,平白蹉跎时间,浪费光阴。 先前他才说过不想以势压人,但此刻看来,若再不出手的话,他怕是要疯了! * 翌日晌午,罗新月又回了娘家,因木门未曾闩上,她直接走了进去,就听到大哥与母亲争吵的声音。 “周清既然嫁到了罗家,就别想和离,你马上把铮儿带回来,再把她休了,看看这个女人还敢不敢折腾下去!” “娘,我不会跟清儿分开……” “不和她分开?谁不知道周真元的女儿天天给指挥使调香,我看他二人早就勾搭成奸,否则怎会大半年都不进家门?” 罗豫仿佛被人戳到痛处,掌心微微发麻,而后又紧握成拳。他无比懊悔,若非当时鬼迷了心窍,引狼入室,自己跟清儿肯定还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不至于走到现在这种地步。 越想越是心如火烧,男人嘴里发苦,不住摇头,也不想再跟罗母解释什么,推开门便离开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的女人。 罗新月探头望着大哥的身影,确认他走远后才迈步进房,那张肥痴的脸上满是恶意,“娘,周清居然跟指挥使通.奸,这蹄子如此放荡不堪,大哥可不能继续受这份委屈,不如咱们去周家讨个说法,既能得到一笔银子,又可以将这个贱妇赶出家门,一举两得,您看如何?” 俗话说的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罗新月性情与其母十分相似,她想出的办法全然合了罗母的心意,不过思及罗豫,后者不免有些踌躇,“你大哥被周清迷了心窍,怕是不会同意此事。” “大哥同意与否并不重要,她周清切切实实犯了七出,不事舅姑、淫佚,这两条都是天大的罪过,您可没污蔑她,这样的女人还想和离?依我看她就该沉塘!” 说话时,罗新月面皮不住抖动,眼底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罗母被她撺掇的有些意动,换上衣裳便出了门子,直直往周家香铺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因怕母亲改变主意,罗新月不断地添油加醋,在她口中,周清已经成了恶名昭彰的毒妇,若继续留在罗家,迟早会闹的家宅不宁,毁了罗豫的前程。 儿子是罗母的心肝肉,简直无比看重,听到这话,她心念变得更为坚定了。 此时周清正在房中照看铮儿,小娃儿虽然乖巧,但性子委实急了些,睡着了安安生生十分讨喜,醒着的时候,便四处找娘,周清若来的稍晚,他还会扯着嗓子嗷哭,声音响亮极了。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于福着急忙慌的叩门,“小姐,大事不好了,罗母跟罗新月堵在店门口,说你犯了七出,非要休妻呢!” 周清不由愣了下,将铮儿交给席氏,轻声安抚了句,“娘,我出门瞧瞧,您别担心。”席氏性子软和,若跟罗家母女对上,肯定讨不到好处,这一点她心知肚明,自然不会让母亲吃亏。 不去看席氏眉眼间的忧虑,周清边往外走边冲着于福吩咐,“你去将吴柏蒋前叫来,免得再生出别的事端。” 于福诶了一声,快步离去。 不出片刻,周清便走到了店门前,甫一迈过门槛,罗新月就瞧见了那道窈窕的身影,腰身纤细好似柳枝,称一句弱柳扶风也不为过,与她现在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怎能不妒不恨? “周清,你嫁到罗家不到一年,就与外男勾搭成奸,为了与人私会,甚至还留在娘家大半年,如此无耻,你难道就不觉得羞愧吗?” 周清对罗家人的厌恶已经到了极限,此刻看到罗新月怨恨的眼神,她只觉得无比可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从未做过亏心事,你红口白牙就想将污水泼在我身上,未免太天真了,更何况,你是长夏侯府的妾室,当街吵闹一事若是被主母知道的话……” 入了侯府后,罗新月彻底见识了华氏的手段,眼下她这副臃肿的身形,就是拜华氏所赐,那个女人已经成了她夜半时分的梦魇,只要一想便觉得心惊胆颤。 “甭拿夫人来压我,你若真想和离,就拿出一千两纹银,否则没门!” 即使周家开了香铺,一千两着实算不得小数目,罗豫若想打点上峰,五百两估摸着便差不多了,余下的银子就算喂狗,也好过便宜了罗新月。 还没等蒋前吴柏过来,周父跟周良玉就先到了。 看到罗家母女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周父懊悔不已,只觉得自己当年委实草率,若仔细相看一番,不将清儿嫁到罗家,她也不必受这么大的委屈。 “罗夫人,小女性情执拗,配不上令公子,但他们好歹也是夫妻,不如好聚好散,和离了吧。”周父道。 罗母满脸贪婪,“你女儿不守妇道,按理应当休弃,而非和离,不过若周家愿意出些银子,大事化小小事化小,也能将脸面保全了。” 周清也不是个傻子,到了此刻,她早将罗家母女的真面目看的一清二楚,知道她们表面上一口一个休弃,实际上只是为了讨得更多的好处,还真跟污泥里的血蛭没有任何区别。 “外头寒风凛冽,不如先进去再说。”她道。 罗母冷的直打哆嗦,犹豫了片刻,便迈入店里。 赶过来的吴柏蒋前将木门关上,堂中再无外人,也不怕这娘俩儿胡言乱语。 “婆婆,我和离的原因罗豫心知肚明,是他对不起我,所以才一直没有答应此事,眼下你们来香铺门口撒泼,若将我逼急了,便将罗豫做下的恶事公诸于众,让大理寺所有的官员都来评判一番,瞧瞧他人品有多低劣!”这话说的铿锵有力,没有一丝怯弱。 罗母听闻不由发慌,心中暗自叨咕:难道阿豫真做了什么不妥之事,否则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周清?若说情意有多深重,并不见得,毕竟他二人成亲的时日尚短,周清又回娘家住了大半年,相处的时间都没有多少。 “我周家只是商户,大不了丢些脸面,也算不得什么,但罗豫他是大理寺的官员,若私德有亏,恐怕录事的位置就坐不稳了。” 面对这样的威胁,罗母不免有些后悔,她无措的看了罗新月一眼。 后者好歹在长夏候府待过一段时日,也算是见过世面,开了眼界,此刻强自镇定道,“话不能这么说,自古女子为地,男子为天,若非你做的不好,我大哥怎会犯错?说到底,全都是你的不是!” 女人这股胡搅蛮缠的劲儿委实令人厌恶,周清紧紧皱眉,还没等开口,门外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罗新月双目暴亮,好似偷了腥的老猫,阴阳怪气道,“不是指挥使又来了吧?若非有私情,堂堂三品大员,怎么经常出没于小小的香铺之中,啧啧!” 谢崇将一走进门,就听到妇人尖锐的动静。他循声望去,待看到罗家母女时,身上透出明显的杀意,犹如实质,将她们骇的瑟瑟发抖,如同吓坏了的鹌鹑一般。 “你方才在说什么?” 听到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罗新月好悬没咬着舌头,吭哧了好半天才道,“民妇什么都没说,还请大人见谅。” 周清没想到谢崇来的这么早,她并非不知好歹之人,自然看出指挥使替她出头的意思,红唇紧抿,她站在原地,如同林间修竹,纤细而又秀挺。 高攀(捉虫) 高攀(捉虫) 瞥见女人娇美的面庞, 谢崇眸色越发幽深,手指从刀鞘上划过, 面上隐隐带着几分不耐与怒意。 “什么也没说?罗氏, 你真以为本官好糊弄?在外诽谤朝廷命官的名誉,定是受到有心人的驱使,既如此, 若你不明明白白交代出来, 镇抚司绝不会轻饶!” 镇抚司是什么地方?那处堪比阎罗殿,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若她真被关进去, 这条命哪还能保住?越想越怕, 罗新月吓得直哆嗦,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冲着谢崇直磕头。 “大人, 民妇只是一时糊涂,才说出那等不堪入耳的话,像您这等身份, 怎会看上一个生了孩子的有夫之妇?都是民妇的错, 还请您原谅一回。” 闻声, 谢崇心中更怒, 他对周清的确存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碍于旁的缘故,不好表露, 此刻却被眼前的妇人拿来说嘴, 万一清儿误会了他, 这该如何是好? “将人送回长夏侯府,让老侯爷好生看管!” 谢一抱拳应声, 将哭嚎不止的罗新月拖拽出去。这妇人生的十分敦实,饶是谢一习武多年,在寒冬腊月的档口也热出了一身汗。不知那吴永业究竟是何想法,人说娶妻娶贤,纳妾纳美,他偏反其道而行之,娶了将门出身的华氏为妻,平日舞刀弄棒,凶神恶煞;纳进门的一房妾室,更是恶毒蠢钝,跟美艳全无半点关系。 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罗母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拍着腿哭道,“我的命为何这么苦啊!娶的媳妇不止不孝,犯了七出,眼下周家还要以势压人,你们的良心都被狗给吃了吗?” 平头百姓在争执时,惯会使出撒泼放赖的手段,罗母以此占了不少便宜,但现下却碰了个钉子,无论她怎么哭闹,堂中都无一人理会,任由她坐在冰凉的泥地上,阵阵寒意渗入骨髓,持续了一刻钟功夫,她嘶哑的声音终于停歇。 “婆婆还是先回去吧,让罗豫拿出和离书,否则我便会去到长夏侯府拜访华夫人,让她仔细教教新月规矩,否则冲撞了别人,实在不妥。”周清声音温和,语气中并无一丝怒意,但听在罗母耳中,却仿佛催命符一般。 华氏身为主母,手段又十分毒辣,不到一年便将新月折磨成现在这副样子,若周清真跑去侯府告状,她女儿哪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猛地往前一扑,罗母神色狰狞,死死攥着女人的手腕,因做惯了活计,她手上力气极大,阵阵钝痛传来,让周清不由叠了叠眉。 谢崇看在眼里,当真心疼极了,恨不得立即将这疯妇赶出去,只是还没等他出手,就见周清四指并拢,一记手刀砍在了罗母右臂上。 “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殴打长辈!”罗母痛叫一声,只觉得胳膊发麻,不自觉便松了手。 即使这样,她仍不罢休,继续说道,“你不能去长夏侯府,听到没有?要是你去找新月的麻烦,我就告到官府,让官老爷治罪!” 将袖襟略往上扯了扯,扫见红肿不堪的腕子,周清面色不变,眼底却涌起了一丝火气,冷声道:“到底是我不孝还是罗家咄咄逼人,婆婆您心知肚明,若您继续再香铺闹下去,便休要怪我不念旧情了。” 面对这样的威胁,罗母恨得咬牙切齿,但她除了妥协以外,再无半点法子,最后只得垂头丧气的离开了香铺,仿佛斗败了的公鸡一般。 冲着谢崇福了福身,周清眼底尽是感念,“今日多亏了指挥使及时赶来,否则那对母女指不定闹到什么时候,您又帮了小妇人一回。” 黑眸直直盯着粉润的唇珠,谢崇只觉得一阵干渴,轻声道,“周小姐不必客气,即便本官不来,你也有法子解决此事,不是吗?” 罗母虽然心狠,但一双儿女却是她的死穴,只要抓住了罗新月的把柄,就相当于捏紧了罗母的死穴,任她有千般手段,也无法施展出来,周清自然不惧。 谢崇来到香铺,主要是为了安神香,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 离开堂屋时,周良玉冲着妹妹使了个眼色,话未出口但深意自明,周清焉能不知?她低低叹了一声,知道自己必须跟指挥使保持距离,就算此时显得不近人情,也好过真生出妄念,日后难以割舍。 每当调香时,周清总会极为专注,她将心中纷繁的思绪压了下去,提前取出浸过血的藒车香,用木杵慢慢碾碎。 瞥见白玉般的指节,思及罗母方才的举动,谢崇目露担忧,“周小姐,你没受伤吧?” 周清摇头,“指挥使无需担心,小妇人并没有那般娇贵。”说着,她手拿香勺,将香灰铺平整,而后才将香料置于炉中。 感受到女人疏离的态度,谢崇眸光略有些黯淡,他不是不知清儿的顾虑,只是情难自禁,根本无法放手罢了。她名义上是罗豫的妻子,却是他儿子的生母,一想到此点,男人便觉得有股热意在四肢百骸间游走,令他忍不住喟叹一声。 “铮儿与我十分投缘,不如让那孩子认我作义父,如何?”即使不能立时将女人娶过门,让铮儿管他叫义父,也能稍微缓解心中的焦灼,让他不至于被逼疯。 听到这话,周清手上一抖,竹制的香夹摔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她与谢崇之间隔着香几,隔着丝丝缕缕的烟雾,很难看清这人的神情。 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按说跟普通的商户并无半点瓜葛,眼下突然要认义子,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这么一想,周清不免有些惊惶,指尖微颤,捡了几次才将香夹拿起,出言拒绝道,“周家只是商户,身份鄙薄,万万高攀不起……” “这怎是高攀?周小姐调制安神香,使得本官不必再受到髓海钝痛的困扰,夜能安寝,此等恩情着实不浅,认下义子也是本官心甘情愿,小姐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铮儿思量一番,有了这层关系,满朝上下,无一人胆敢折辱他,这样有何不妥?” 谢崇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周清耳畔炸响,她敛了敛心神,生怕自己失态,好半晌才开口,“多谢大人厚爱,容小妇人考虑几日,再给您答复,成吗?” 说话时,周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神情中带上了几分哀求,杏眸中也似含着水波,盈盈溢彩,这副模样既可怜又可爱,令谢崇心中升起丝丝怜惜,不忍将人逼急了。 “小姐慢慢考虑便是,本官不急。” 从周家离开后,谢崇径直去了北镇抚司,谢一看到指挥使,赶忙道,“属下已经将罗氏交给了长夏侯,那位老侯爷性子十分谨慎,十几年都不敢递上一份奏疏,更别提跟与锦衣卫作对,有他在,罗氏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谢崇虽对罗新月厌恶至极,但这个妇人眼下还有用,不能丢了性命,他沉声吩咐:“让罗家兄妹俩见上一面,罗豫是个聪明人,明白了形势,肯定会将和离书交出来。” 谢一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大人竟会改变心意,用这种以势压人的手段逼着人家夫妻和离。 不过这样也好,指挥使早就到了成婚的年岁,若非父母不在人世,侯氏又是个混的,也不会耽搁到现在,比起心机深沉的宁玉芜,还是心性纯善的周小姐更适合大人。 心中转过此种念头,谢一更加不愿耽搁,快步离开了镇抚司。 * 即使罗新月成了吴永业的妾室,甚至还生了个儿子,以她的身份,依旧没见过老侯爷几回。今日被谢一提着领子,直接送到了长夏侯面前,她骇的心跳骤停,恨不得直接昏迷过去。 老侯爷根本不敢开罪镇抚司的人,一直赔着笑脸连连致歉,等到将谢一送出府后,他面上笑容缓缓收敛,手上茶盏狠狠一掷,砸在了罗新月脑门儿上。 “你这个贱人,真是活腻歪了,竟敢得罪锦衣卫的人,是要让整个侯府都给你陪葬吗?” 罗新月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如同筛糠,半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口。没过多久,吴永业与华氏也来到了正堂,待看到跪在地上的妇人,男人眼底满是厌恶,再无一丝一毫的柔情。 “爹,出什么事儿了?” 长夏侯气的脸色发青,斥骂道,“都是你干的好事,将这等不知好歹的妇人纳进家门,得罪了指挥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吴永业悚然一惊,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情会这般严重,他死死瞪着罗新月,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恶狠狠地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新月心中无比委屈,捂着脸嚎哭,“都是周清那个贱人搞的鬼,她身为我罗家妇,竟然勾.引了指挥使,我与母亲找上门时,被人发现,才会闹成这样。” 华氏站在一旁,闻言不由挑了挑眉,面上露出明显的诧异之色。不过想到周氏艳丽脱俗的容貌,万分精湛的调香手艺,这样出众的女子被指挥使看上,并不奇怪。 吴永业最爱如同娇花一般的柔弱女子,但罗新月自打生产过后,堪比两个健壮男子,对着这样一副皮囊,他委实生不出半分怜惜,只余浓浓厌恶。 正当他琢磨着该如何处置罗新月时,突然有个小厮快步走入,道,“老爷,罗录事就在府外,想要见罗氏一面。” 录事只是八品小官,根本没有踏足侯府的资格,长夏侯正憋着气呢,摆手道,“不见。” “但罗录事身边跟着锦衣卫,若不见的话,是不是不大妥当?”小厮硬着头皮问。 和离 和离 就算长夏侯再不愿见到镇抚司的人, 也不能将锦衣卫拒之门外,反正罗豫是来找罗氏的, 与侯府无关, 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不惹麻烦便是。 这么一想,长夏侯紧绷的神情松懈几分, 摆手道, “让他们兄妹两个见一面,锦衣卫也得好生招待, 若他提出该如何处置罗氏, 照做便是, 一个心性恶毒的蠢妇, 侯府可容不下她!” 罗新月此刻正跪在堂下, 自然将长夏侯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本以为进了侯府,荣华富贵就唾手可得,哪想到事与愿违, 她不止没了姣好的容貌, 甚至还遭到了永业的厌弃, 万一指挥使真借机发作, 她哪还能保住性命? 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罗新月站在偏厅外头,踌躇半晌, 根本不敢进去。大哥只是小小的录事, 因何会与锦衣卫扯上关系?以手掩面, 她不断流泪痛哭不止,还是身后的小厮推了她一把, 这才迈进了偏厅。 罗豫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袍,伫立在堂中,看到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德行,他心中涌起无尽的绝望与愤怒。 来到长夏候府的路上,他一直都在回想锦衣卫说的话:若他不和离,罗新月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当时罗母闻得此言,因受不住刺激,两眼一翻白,直接昏迷过去,待她悠悠转醒后,便冲着儿子耳提面命,让他救下新月,别让唯一的女儿受尽苦楚。 一面是血脉相连的亲生妹妹,一面是牵动心弦的结发妻子,罗豫只觉得自己心脏被狠狠绞碎,而后又拼接在一块,让他勉强苟延残喘,即便活着,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谢崇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当真卑鄙至极,强夺人.妻,仗势欺人,世间所有的恶事都被他做遍了。若自己不是小小的录事,反而身居高位的话,今日便不会受到此等侮辱。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罗豫向来都是个有野心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对权利的渴望达到了顶峰。 罗新月看到罗豫,就仿佛溺水之人看见了救命的浮木,她死死攥着男人的袍脚,扯着嗓子哀求着。 “大哥,你救救我,指挥使看上了周清那个贱人,你遂了他的心意便是,何苦为了那种水性杨花的贱蹄子闹的家破人亡?方才老侯爷说了,锦衣卫要如何处置我,他别无二话,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外人,将我置于死地吗?” 面对着一连串的质问,男人俊秀的面庞没有一丝波动,甚至可以称得上死寂,他一把推开罗新月,默默往后退了几步,才道,“你放心,和离书我会交给谢崇,你性命无忧。” 听到这话,罗新月只觉得悬在心口的大石被放了下去,她满脸堆笑,连连赞道,“大哥当真果决,你早就该和离了,周清回娘家呆了大半年,日日都给指挥使调香,这孤男寡女单独呆在香房中,说不准老早便生出了苟且之事,和这种妇人分开,是福非祸……” 无论罗新月说什么,罗豫都听不进去,他让小厮拿了纸笔,缓缓研墨。但只要一闭上眼,女人艳丽无比的面庞便浮现在脑海中,一颦一笑纤毫毕现,说不出的生动,想到那样的笑颜马上要离他而去,罗豫痛苦的急喘,只觉得手中的狼毫笔重逾千斤,他连半个字都写不出来。 罗新月站在一旁,斜眼瞥着洁如白雪的纸面,不免有些心急,催促道,“大哥,快写呀。” 事情走到这种地步,再无转圜之机,罗豫定了定神,提笔写道: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 最后一字写完后,罗新月一把将薄薄纸页夺了过去,轻轻将上头的墨迹吹干,眼底满是欣喜,而后脚步不停的往外冲,冲着立于门口的锦衣卫道,“这便是指挥使要的东西,如今我哥哥已经和离,与周清再无瓜葛,还请大人在侯爷面前美言几句,免去民妇的罪过。” 锦衣卫将和离书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半晌,并未发觉错处,这才去书房见了长夏侯,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反正罗新月未曾受到惩处,罗豫也神情恍惚的离开此处。 * 和离书被送到谢府,谢崇看到此物,向来冰冷的黑眸中终于升起了几分喜色,他将纸张叠好放在怀里,刚想往外走,忽的又想起了什么,冲着谢一吩咐道,“你去找个眼生的侍卫,假借罗豫之名,将和离书送到香铺,若我亲自送过去,清儿万一生出芥蒂,委实不妥。” 听闻指挥使一口一个清儿,唤的十分亲热,谢一只觉得分外肉麻,好半晌才道,“大人的心思根本瞒不过人,周小姐怕是早就知晓了,即使找人代送,恐怕她依旧能猜到几分。” 谢崇也清楚此点,不过此刻他胸臆中被浓浓欣喜充斥着,恨不得直接去到香铺求亲,又怕引起闲言碎语,让清儿为之困扰,只得强自按捺激动的心绪。 见状,谢一暗自叹息,将和离书拿到手中,走到庭院交给一个姓赵的百户,嘱咐后者换下麒麟服,穿着普通的薄袄去到周家,切莫将身份曝露了。 此时周清正在照看着铮儿,金桂怯怯地端着茶碗上来,只觉得小姐模样生的真俊,皮肤白皙好似暖玉,乌发如云,红唇艳比桃花,就连小少爷也分外灵气好看,等日后长开了,定是位俊秀无双的公子哥儿。 金桂金召兄妹二人,是席氏从李牙婆手中买下来的,她二人生在江淮,几年前因为一场大旱,被卖到了人牙子手里,调.教了数月,拢共转手了数次,这才在周家落脚。 因经历了好几任主子,金桂分外胆怯,好在她做活十分麻利,无论是绣活儿还是烹煮,都能独当一面,昨日进家门时,甚至还要给铮儿做一双虎头鞋,倒是生了一副勤快性子。 正在这档口,于福抬手叩门,扬声道,“小姐,门外有人送了封信,好像是罗录事给您的。” 水眸中流露出几分讶异,金桂推开门将书信拿到近前,她拆开一看,待瞧清了上头的内容后,面上惊愕更浓。 原以为罗豫不会轻易和离,哪想到不出一日,他便将和离书送到近前,如此一来,她再不是罗家妇,与那个冷心冷血的男人也彻底划清了界限,不必再像前世一般,眼睁睁的看着家族败落,至亲离世。 周清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边笑她边流泪,透明的水珠儿顺着精致面颊往下滑落,金桂在旁看着,心里火烧火燎,想要劝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在女人没过片刻便收敛好情绪,手拿丝帕将面上泪痕擦拭干净,而后又把和离书仔细叠好,放在袖中。 “你先照看着铮儿,我去去就来。”说罢,她起身往外走。 将父母哥哥叫到堂屋中,周清这才将和离书拿出来,置于桌上,语气有些急切,“这是罗豫托人送过来的,只要将嫁妆取回来,女儿跟罗家便再无瓜葛了。” “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席氏面露愁容,生怕罗家会争抢铮儿,罗豫年纪轻轻,和离后定会再娶,若是第二任夫人心性不佳,哪里会善待她的外孙?孩子如今刚刚满月,若不能呆在母亲身边,指不定要受多少苦。 “罗豫在和离书上写的清清楚楚,铮儿由我抚育,随周姓,这一点倒是不必担心,只是女儿先前答应过罗豫,要给他些银钱,如今和离书已经送到,自是不好食言。” 若真能与罗家一刀两断,花费些银钱倒也不算什么,周家人素来不看重外物,毕竟与家人比起来,金银财帛根本无一丝分量,又何必生出执念? “要多少银子,为父给你。”周父沉声道。 “五百两尽够了。”罗豫的上峰不过只是个七品小官,稍微收些银子并非大事,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即便锦衣卫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将所有贪腐的官员关到诏狱之中,只要闹的不大,就不会有人追究。 闻声,周父微微点头,从账上拨了五百两银子,嘱咐道,“明日我跟你哥哥去到罗家,把你的嫁妆取回来,到时将银子交给罗豫,而后再去官府改户。” “我跟爹爹一起去吧。” “你好好在家照顾铮儿,罗家人不好相与,既然和离了,最好别再见面。”想起罗家母女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周父就一阵后怕,说什么都不舍得再让女儿受委屈。 见父亲主意已定,周清也不好多言,转身回了房中,从金桂怀里接过铮儿。 恰巧小娃儿醒了,不知是不是嗅闻到了母亲身上的气息,他咧嘴直笑,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抱着孩子坐在床沿,周清微微皱眉,总觉得事情进展的太过顺利了。罗豫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答应和离,难道......是指挥使出手了?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谢崇对她的心思虽然从未吐口,但却深藏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之中,只要稍稍留心,便能发现此点。 昨日他还说过,要给铮儿当义父,直到现在周清都没想好回绝的理由,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绝。 在京中百姓眼中,谢崇是杀人如麻的恶鬼,掌心沾满了无数鲜血,但在面对她时,却十分克制守礼,从未逼迫过她,只默默守候在身旁;危急时挺身而出,几次相救,几次回护,周清记得清清楚楚,如此一来,便更是不忍。 在这世上,没有谁的付出是理所应当的,可惜她能活着全靠上天垂怜,若再得寸进尺,毁人姻缘,岂不是铸成大错了? 忧虑(捉虫) 忧虑(捉虫) 翌日, 周家父子带着伙计直接去了罗家,打算将周清的嫁妆取回来, 罗母见到他二人, 恨得咬牙切齿,不住破口大骂,直言周家不仁义, 和离也就罢了, 竟还要将她的孙儿抢走,如此卑鄙无耻仗势欺人, 活该遭天谴。 眼见妇人坐在地上, 扯着嗓子不住哭嚎, 罗豫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 浑身发颤, 既气急又无奈, 毕竟罗母是他的亲娘,就算做下再多错事,该有的尊重都不能少, 否则就是不孝。 “周伯父, 清儿的嫁妆我已清点好了, 全都放在箱笼中, 一样不少。”罗豫哑声道。 说起来, 若非他几次三番维护罗母与罗新月,磨尽了清儿对他的情谊, 夫妻二人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罗家母女仿佛长在罗豫身上的腐肉, 就算早已溃烂发臭, 但却骨血相连,无法割去, 只能任由它继续扩散。 压下心中的感慨,周父从怀中取出银票,往前一递,口中道,“清儿说你需要银钱,这有五百两银,从今往后,你们夫妻情缘已断,再无瓜葛了。” 罗豫怔怔的站在原地,双目血红,好半晌才将银票接了过来。 他眼睁睁看着蒋前吴柏将箱笼搬走,浑身颤抖不停。周父说的话字字如刀,将他割的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却没有半点法子,只因抢走清儿的人是堂堂的指挥使,高高在上,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甚至连这些银票,罗豫都不能拒绝,他必须四处打点,拼了命往上爬,才有机会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抢回来。 * 周父去官府改了户,而后才回到香铺,周清倚靠在门前,见到被抬到库房的嫁妆,她简直要被狂喜给淹没了。 时至今日,无论是罗豫还是罗家,都与她无半点瓜葛,这辈子她只需好生抚养铮儿,安稳过活便是,梦魇般的前世已经彻底离去,再也不复存在。 只可惜女人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她清闲了不到半日,指挥使派人送了信,问她考虑好了没有,是否同意他当铮儿的义父。 除了周清与罗豫之外,没有人知道铮儿的身世,前世里谢崇花了四年时间,才找到了罗小宝,按说现下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倒也不必太过忧心;但要是铮儿认了义父,两家势必会越发亲密,届时想要避讳那人,怕是更难了。 越想周清越是烦乱,此刻有两条路摆在她面前,一是同意,一是拒绝。 但她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出谢崇冒着风雪守候在宫门口的情景,他肩头雪花积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化为水珠儿,缓缓淌下,若自己真毫不留情的否决此事,指挥使心中又会如何作想? 手里紧紧攥着纸页,突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清儿,是我。” 听到哥哥的声音,周清不知为何,竟突然生出了几分心虚之感,她将薄薄书信折叠整齐,放在袖笼之中,确定不会露出破绽后,这才走到门前,将周良玉迎入房中。 “哥哥怎么来了?你寻我有事?”姣美面庞带着丝丝疑惑,她问道。 “父亲已经去官府改了户,从今天起,你与罗家彻底分开,便只是周家的姑娘,无论是想独身养育铮儿,抑或是改嫁他人,哥哥都支持你。” 周良玉神情严肃,全然没有说笑的意思。 “不过指挥使当真不是良配,他主掌刑狱,手段莫测,先前徐家十三口全都死于他手,这样狠辣的性子,真真应了那句‘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若你嫁给了他,该如何自处?” “指挥使不是那种人,他手段的确狠辣,行事也欠妥当,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北镇抚司虽恶名昭彰,但你仔细想想,自从谢崇接手以来,可有一起冤案? 他诛杀之人皆是恶徒,死于他手的徐家十三口,并无垂髫小儿,最小的徐茂昀年仅十二,便能以极为残忍的手段杀死两名丫鬟,甚至还将五岁的孩子推入到枯井中,这种人活在世上,才是造孽!” 见妹妹如此维护谢崇,周良玉心中更为忧虑,忍不住摇头,“清儿,你这话有失公允,就算囚犯全都有罪,但谢崇真有那般好?” 周清被噎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答话,此刻藏在袖笼中的薄薄纸页,顷刻之间好似长满尖刺,让她浑身不自在。 手里端着茶盏,周良玉暗暗叹息,他最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就算清儿尚未意识到自己对谢崇的心思,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她真无一丝情意的话,何苦如此偏向那姓谢的? “罢了,我说的再多也没用,你心里想明白才是最重要的。” 边说周良玉边将茶盏放在桌上,大步走到床榻前头,小心翼翼将铮儿抱在怀中,仔细打量着这小子的眉眼,突然咦了一声,“这孩子生的不像你,也不像罗豫,还真是奇了。” 闻得此言,周清浑身僵硬,指甲狠狠抠了下掌心方才回过神来,强自辩解道,“哥哥不知,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等再大些才能瞧出到底像谁。” 嘴上这般吐口,女人眸光闪烁,不敢与周良玉对视,只因她清楚的记得,铮儿长到四岁时,眉眼轮廓无一处不与指挥使相像。 一开始想不到这关窍也就罢了,怕只怕天长日久,先前借种之事难保不会露出破绽,偏她无法将铮儿藏起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没有得到清儿的答复,谢崇失望之余,倒也并未气馁。他十分了解清儿的性子,知晓她在罗家受过伤吃过苦,肯定不愿再次因婚事耗费心神。 但就算希望再是渺茫,谢崇也不会放弃。 他活了二十四年,最魂牵梦绕的是她,最念念不舍的也是她,午夜梦回之际,那张娇妍的面庞出现了无数次,只要一想便觉得心中滚烫,让他恨不得早早与铮儿相认,彻底将妻儿纳入到自己怀抱之中。 因常年习武,谢崇掌心积了一层又一层的茧子,指节上还有不少狰狞的伤口,偏这样的一双手,此刻无比轻柔地抚摸着绣着兰花的丝帕,眼神中也透着罕见的柔色。 正在此时,刘百户突然走进来,恭声道,“大人,您让属下查的事情,已经有消息了。” 谢崇微微挑眉,并未开口。 好在刘百户早已习惯了上峰的性子,此刻兀自说道,“宁家祖籍金陵,年前宁玉芜到金陵祭祖,在回京的路上,正好遇上被追杀的齐王,车队有不少武艺高强的侍卫护持,直接将人救下,悉心照看了一路,不过此事被瞒得很紧,几乎没有人知晓消息。” 齐王乃是已故的贵妃所生,性情淡薄,不贪名利,是京中有名的才子。若宁玉芜救下了齐王,应当与他成就一段姻缘才是,如今将主意打在他头上,若说其中没有猫腻,谢崇半个字也不会相信。 “仔细盯着宁家,今年户部亏空了几十万两纹银,到底往何处去,只有户部尚书最清楚。” 刘百户抱拳应声,心中暗忖:宁玉芜与齐王孤男寡女相处了整整一月,又有所谓的救命之恩,嫁进王府岂不畅快?为何非要攀扯指挥使? 谢崇摆手,让刘百户退出书房,待屋里只剩一人时,他忽的站起身,负手来回行走。 明明书信晌午就送到了周家,为何清儿还不回信? 难道她不愿让自己给铮儿当义父? 想到这个可能,男人俊美至极的面庞狠狠扭曲,周身弥漫着一股慑人的煞气,若房中还有他人,恐怕早就被骇的心神不稳,冷汗涟涟了。 思及清儿与罗豫的对话,谢崇能确定铮儿就是他的骨血,但他有一事不明,姓罗的身为夫君,为何非要将外男带到家中,行奸.淫之事,肆意伤害自己的妻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崇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种可能,又被他一一否决,到了最后,他颓然坐回木椅上,将丝帕置于鼻前,深深嗅闻着那股浅淡兰香,仿佛清儿就在身边,二人密不可分,肆意交缠。 转眼到了第二日,将镇抚司积压的案件处置妥当后,谢崇如往常一般,径直去了香铺,名为调香,实际上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时周良玉怀中抱着书卷,恰好从书房中走出来,甫一看见谢崇,他不由蹙眉,迎上前道:“指挥使今日来的真早。” 常年与心思缜密的犯人打交道,谢崇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几乎是一打照面,他便清楚的察觉到周良玉的敌意。 “往常本官也是这个时辰过来,只是周少爷未曾注意到罢了。” “舍妹调香的手艺虽好,却远远不及家父,且她刚和离不久,若与外男接触过密,定会引发不少闲言碎语,指挥使声威震震,自是不惧,但我周家却只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流言猛于虎,避讳着些反而更为妥当。” 任凭周良玉费尽口舌,谢崇也不会退却。 他本性霸道偏执,看上的东西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据为己有。因不想让清儿为难,他耗尽所有理智控制自己的言行,告诫自己要循序渐进,徐徐图之,若再让他与心爱之人保持距离,恐怕就要疯了。 “还请周公子放心,有本官在,不会有任何风言风语传到周小姐耳中;况且本官需要的香料,唯有周小姐可以调制,任凭他人技艺再高,也无法发挥香料中安神静气的功效。”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闻言,周良玉不免有些动怒,暗骂谢崇无耻,堂堂的三品大员,因心存龌龊之念,竟然扯出了此等谎言,真把他当成无知稚童糊弄了? 心迹(捉虫) 心迹(捉虫) 心中虽涌起阵阵不耐, 但谢崇却并没有动怒,只因周良玉是清儿唯一的哥哥, 在她心中占据了极重的分量, 自然不能轻易得罪。 不欲再与此人纠缠下去,他转身往香房的方向走,将木门推开, 一眼便看到了那道让他魂牵梦绕的倩影。 谢崇在浅黄的蒲团上坐定, 黑眸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的女人,眼神极为热烈, 仿佛熊熊燃烧的篝火, 又如汹涌而来的狂风。 被这样看着, 周清坐立难安, 只觉得万分别扭, 芙白面庞浮上一丝绯色, 比起盛放的蔷薇还要娇艳。 从袖中摸出了银薰球,谢崇置于掌心把玩,状似不经意道, “先前说要给铮儿当义父, 周小姐还没给出答复, 难道是嫌弃本官杀人如麻, 满身血污?” 说话时, 男人俊美面庞上隐隐透着一丝黯然,虽不浓, 却被周清明明白白捕捉到了, 想到京城中甚嚣尘上的流言, 简直要将谢崇形容为杀人不眨眼的狂魔,她心里有些酸涩, 一时间竟将之前的思虑忘在脑后,低低说了一句: “指挥使的要求,小妇人哪能拒绝?” 做工精巧的银薰球突然掉在香几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听到动静,周清霎时间反应过来,思及自己方才的举动,她不免有些后悔,但抬眸对上那人狂喜的神情,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 罢了罢了,谢崇到底也是铮儿的生父,名义上既不能相认,当作义父也是好的。毕竟借种之事委实不堪,只要一想,心头便涌起无尽的愤恨,让她不免有些气闷。 指尖轻轻颤抖,谢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清儿竟会答应自己,他喉间一阵干涩,试探道,“你当真没有骗我?” “普天之下,谁敢欺骗大人?能认您当义父,是铮儿的福分。”她低垂眼帘,手上摆弄着香勺,慢吞吞回答。 “既然铮儿已经成了我的义子,父子二人总得见上一面才是。” 闻得此言,周清心弦一颤,柔柔开口,“香房中烟气重,铮儿才刚满月不久,呆在这儿委实不妥,还请指挥使移步厢房。” 缓缓站起身,女人在前引路,谢崇紧随其后。 眼下天气虽不似先前那般严寒,但周清依旧穿着薄袄,她骨架纤秀,即使衣裳偏厚也不显臃肿,再加上她出了月子后整个人便瘦了许多,细腰如柳,让谢崇掌心发痒,恨不得用手去丈量一番,瞧瞧到底有多纤细,多柔软。 二人很快便走到厢房前头,金桂将门打开,待扫见立于门外,浑身充斥着浓浓血气的高大男子时,小丫鬟吓了一跳,连着往后退了几步。 周清耐心解释,“谢大人是铮儿的义父,日后会经常来探望孩子,你莫怕。”她声音极为温和,又极为平静,让金桂满心惊惧平复了几分,随后这丫鬟便贴着墙根走出门子,想来是去沏茶了。 铮儿出世那日,谢崇曾抱过这孩子一回,一想到这是清儿与自己的骨血,他心中无比滚烫炙热,手上动作越发小心,灼灼眸光盯着小娃,越看越觉得畅快。 妻儿近在眼前,只要上前一步就能将他们拥入怀中,思及此处,男人结实的胸膛不住起伏,好半晌才恢复如常。 “小姐与罗豫和离,他可曾动了争抢铮儿的念头?”他哑声问。 周清摇头,红唇勾起一丝讽笑,“罗豫根本不配当孩子的父亲,又怎配与我争抢?孩子随周姓,日后便会一直住在香铺。” 听到这话,谢崇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他怀里抱着铮儿,黑眸却紧盯着眼前的女子,迫切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将她娶过门,但越想得到,就越是束手束脚,他根本无法表明心迹,只能沉默地陪伴在清儿身边。 正好刘婆婆过来,周清将孩子交给她,而后便回了香房,给指挥使调香。 *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便是四月。先前周良玉参加会试,成了会元,如今的殿试更加不能懈怠,必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周家一直都是商户,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读书人,在族中也颇有脸面,原本周清与罗豫和离,不少族人都觉得她行事任性,不守妇道,丢了周氏一族的脸面,但自打周良玉过了会试后,那些充满嫌弃的闲言碎语便少了许多,耳根子倒是比起先前清净不少。 周清端着鲫鱼汤进了书房,看着周良玉瘦削的身形,不免有些心疼,“哥哥,明日就是殿试,虽然临阵磨枪有些用处,但到底比不得养精蓄锐,不如早些休息,也省的精力不济。” 将笔放下,周良玉端起鱼汤,轻轻吹散上面的水汽,笑着点头,“清儿不必担心,我好歹也是会元,就算殿试再不如意,也能捞个同进士,待明日结束以后,我便去到城郊的铁铺,多打造些熏球,放在香铺中售卖,届时咱家的生意定会比沉香亭强出不少。” “熏球什么的并不重要,殿试过后再说也不迟,你早些休息,莫要太用功了。”话落,周清将空碗收捡一番,这才离开了书房。 先前会试时,周家人已经担心了一回,殿试更是无比挂怀,连生意都顾不得做,在家里擎等着。好在周良玉读书多年,即便称不上满腹经纶,却也是有真才实学的,被陛下钦点为探花,若不出意外,不久后便会成为翰林院编修,前程自然不差。 殿试一结束,周良玉终于得了空闲,能够好生陪伴家人。正巧周清想要到云梦里挑些布料,给铮儿做衣裳,便拉着哥哥一同去了。 云梦里是京城最有名的绸缎庄,每日登门的客人不知有多少,但今天却有些反常,许多人将店门围的水泄不通,即不进去也不出来,不知出了什么事。 周清微微叠眉,暗觉不妙,她挤进人群中,一眼便看到跌坐在地上的女子。 此女身穿浅碧色的裙衫,五官生的十分娇柔,但面庞却无比苍白,配上隐含泪光的双眸,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只听她道,“即便郡主怨我恨我,也在情理之中,但您不能如此心狠,对我腹中的孩子出手,世上所有的母亲,都将自己的骨血看得极重,一旦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不如随他一块去了。” 说着,她捂着脸哭个不停,双肩轻轻颤抖,委实可怜极了。 容貌清俊的男子就在一旁,他满脸心疼,伸手将人搂在怀中,不住的轻声安抚,那副模样当真极为温柔,但一联想女子说的话,这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除了曾经的郡马柳贺年以外,不作他想。 一个给怀孕妻子用麝香的男人,心思阴狠毒辣可见一斑,只要一想,周清便觉得无比恶心。 昭禾站在店铺门前的石阶上,漠然看着这一对狗男女,眼底满是冷意。当初她还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竟把柳贺年当成托付终身的良人,险些被韩魏公浓梅香害的一尸两命,如今这二人又出现在云梦里,也不知究竟是何打算。 有周良玉在旁护着,周清费了好大劲儿,才走到昭禾面前,她压低了声音问,“郡主,这是怎么了?” 看到周家兄妹,昭禾神情缓和了几分,轻声道,“今早我来到了云梦里,没过多久焉明玉跟柳贺年便来了,我对这对夫妻厌恶至极,根本不愿看见他们,便吩咐丫鬟将人赶出去,哪想到焉明玉如此娇弱,这不就摔在地上,无论如何都起不来了。” 柳贺年听到这话,微微皱眉,“郡主,你我虽已和离,却并非仇人,明玉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柳家的主母,腹中还怀着娉娉的弟妹,又何必把事情做的这么绝?” “娉娉是我唯一的女儿,并无弟妹,柳大人莫不是得了癔症,否则怎么会说胡话?”昭禾嗤笑一声。 柳贺年的父亲名为柳岑,身为正一品的中军都督,手中权柄委实不小,都司卫所的官员任命都要通过柳家,如此一来,柳岑便相当于握住了大周武官的命脉,远比郡主重要的多。 所以闹出了返魂梅的事情,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柳贺年根本动不得。 男人缓步逼近,眉眼处透着淡淡的郁色,想到这人曾经对自己下过杀手,昭禾胸臆中升起了无尽的慌乱,踉跄着往后退,哪曾想一个不稳,她险些被门槛绊倒,亏得周良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这才没让她摔在地上。 周良玉是陛下钦点的探花,柳贺年对他也有些印象,没想到此人竟会与昭禾相识。 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讽刺一笑,“郡主才和离多久,便与探花郎走得这般近,还真是让柳某刮目相看。” “探花郎人品贵重,相貌俊朗,气度不凡,本郡主就是看上他了,又与你有何干系?”昭禾站稳身子,一把握着男人的手,也不去看众人惊愕的神情,冷声吩咐道,“将柳贺年与焉氏赶回柳家。” 绸缎庄除了丫鬟外,还有不少会武的侍卫,听到主子的话,丝毫不敢耽搁,直接冲上前将人团团围住。 没想到昭禾半点不客气,柳贺年双目血红,但还没等他开口,便被侍卫拖拽着离开此处,根本挣扎不开。 瞥见郡主与哥哥交握的手,周清欲言又止,等进了雅间儿后,只见郡主眼底尽是歉意,哑声道,“方才冒犯了,还请周公子莫要介怀。” 周良玉面皮薄,这会儿耳根红了个透彻,摇了摇头,“无妨。” 将哥哥的神情收入眼底,周清只觉得十分古怪,偏偏此刻在外面,她也不好多问,只能将满心的疑惑咽回肚子里,等到回家再刨根究底。 秽物 秽物 雁回端着茶盏进了雅间儿, 眼见郡主面色如常,并没有因方才的事情动怒, 她不由松了口气。 昭禾捻着腕间的红珊瑚串珠, 轻笑着道,“前几日我得了几匹好料子,是从波岐国运来的香筌布, 料子尤为特殊, 有凝神健体之效,怀孕的妇人穿上香筌布所制的衣裳, 能保母子安康, 原本就打算往香铺送一匹, 没想到你今日竟然过来了, 便自己带回去, 也省得我跑一趟。” 说着, 她冲着雁回努努下巴,后者走出门子,直奔库房的方向, 很快便抱着一匹布料回来, 放在桌上。 周清虽年岁不大, 但由于周家世代都做香料生意, 她的经验无比丰富, 又遍阅古籍,哪有不知香筌布的道理? 此物本名神精香, 一根有数百条, 表皮比蚕丝还要柔韧, 可以用来织布,制成的香筌布不止带着浅淡香气, 还对孕妇有益。在波岐国,若妻子怀有身孕,夫君便会费尽心力地找到神精香,亲自将表皮剥去,交给手艺最精湛的妇人,织成布料用来裁衣。 况且香筌布的成品如同冰纨,既莹白光洁又丝滑柔软,听说波岐国的皇族穿的都是这种衣裳,只可惜神精香产量稀少,香筌布也根本送不到大周。 杏眼中异彩连连,周清站起身,指腹轻轻抚过洁白的布料,刚欲赞叹,便摸到了一点湿意,她忍不住问,“库房中竟有积水,怎么把布匹给沾湿了?” 昭禾走到女人身边,秀丽面庞上满是不解,“不可能,云梦里品质上乘的布料都放在小库中,那处修缮时请了不少能工巧匠,用的是最好的材料,根本不会漏水。” 掌心上的湿意并不明显,但周清却觉得有些不对,她弯下腰,深深嗅闻着香筌布的气味,却发现此物的香气与古籍中记载的不同,虽然馥郁醇厚,却略透着一股腥气,令人心思烦乱,这样一来,怎能起到安神健体的功效? 突然,她又想起一事。 波岐国的香筌布虽好,却不能与茵墀香的汤汁混合在一处,否则原本的香气就变成毒香,扰乱心神,令人生燥,但从表面上看,什么都发现不了。 “若我没猜错的话,上面的水珠是茵墀香的汤汁,此物颜色极淡,干透后根本寻不着痕迹,与神精香相接触,至多便会让人心神不安,夜里辗转难眠,倒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听到这话,昭禾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愕然地望着桌上的布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匹香筌布竟会被人动了手脚,若不是周清及时发现,她今日便会将此物送到瑞王妃手中。 夜不能寐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精力不济养一养也便罢了,但如今瑞王妃怀孕五月,还是头胎,她身体本就娇弱,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肯定会闹的天翻地覆。 指甲狠狠戳进掌心,昭禾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水渍未干的布料。 香筌布运来以后,一直被放在小库中,门外有两名侍卫把守,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动手脚。但刚才由于柳贺年与焉明玉闹事,侍卫全都去到店铺门口,有心人想要进到库房,稍微谋划一番便能得逞。 强挤出一抹笑容,昭禾忍不住叹息,“香筌布原本是好东西,眼下沾了茵墀香的汤汁,怕是不能用了,还真是糟践了。” “茵墀香的味道久久不散,即使反复清洗也没有丝毫用处,只能焚毁。”周清也觉得可惜,这香筌布本就难得,到底是谁暴殄天物,竟使出这种手段。 “说起来,动手的人应该也精通调香,否则即使知道香筌布,若寻不着茵墀香的话,也没有任何用处。” 皇家的事情平头百姓自然是不能掺和进去的,但她与昭禾交好,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友被别人算计,虽无法查探此事,但提点一番还是可以的。 前有韩魏公浓梅香,后有茵墀香,昭禾脑海中浮现出柳贺年的那张脸,心中怒意翻涌。她不明白自己跟他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一再陷害,一再出手,瑞王可是皇后所出的嫡子,皇长孙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若真顺着香筌布查到了她身上,即便身为郡主,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见郡主心情不虞,周清也不好多留,她挑了两匹薄绸,付了银钱后,这才跟周良玉一起回到了香铺。 一路上,兄妹之间的气氛十分古怪,两人一声不吭,无比沉默。 走进家门,将布匹交给刘婆婆,周清拉着哥哥直接进了书房,直截了当的问,“你跟郡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良玉脸皮薄,这会儿尴尬至极,气弱辩解道,“先前郡主来买香料,我提点了几句,前些日子你被宣进宫,我又去了一趟郡主府,之后便再也没见过面……” “那哥哥为何脸红?” “最近天热的厉害,书房门窗紧闭,密不透风,才会如此。” 面对妹妹一连串的质问,周良玉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过了好半晌,俊秀面容上的红潮方才褪了下去,恢复如常。 拢共才见过两面,也不可能有什么,周清暗暗摇头,只觉得自己多想了。哥哥常年读书,鲜少与女子接触,否则也不会被焦茹那种人给蒙骗,刚才他之所以脸红,想必是因为郡主握了他的手,有些羞窘而已。 转眼又过了小半个月,周良玉打造出许多熏球,花纹十分精致,因为是纯银所制,成本委实不低,一只便要卖出十两银子。 普通百姓肯定不会如此奢靡,但换成高门大户的女眷,根本不会在意银钱,很快放在香铺里的银薰球便被一扫而空,连带着调和好的香料也卖出不少,进项比头几个月多了不少。 与周家香铺的热闹相比,对面的沉香亭用“门可罗雀”四个字便能形容的淋漓尽致。 按说刘凝雪调香的手艺并不差,甚至已经到了调香大师的水平,但她骨子里带着一股傲气,觉得那些粗鄙不堪的人根本不配用她亲手调制的香料。 因此店中卖的调和香,大多出自伙计之手,就算原料的品质上佳,但技艺上有所欠缺,终究欠了一筹,喜爱调香的人一闻便能分辨出其中的差异,又怎会去到沉香亭中? 此时刘凝雪坐在窗棂边上,眼见两名女子手拿熏球,说笑着从周家香铺离开,清丽的面庞带着几分郁色,她轻轻抚弄着耳坠,冲着丫鬟吩咐,“把焦茹带过来。” 丫鬟是刘凝雪的心腹,平日里在主子面前也有些脸面,此刻面露犹豫道,“小姐不知,焦茹那蹄子委实是个水性杨花的,前几日她查出有孕,竟是老爷的孩子……” 刘凝雪听罢一愣,心中暗暗着恼,先前她之所以收留焦茹,完全是为了给周家添堵,哪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女人竟爬上了爹爹的床,珠胎暗结,要不了多久便会成为妾室,在刘家恐怕也不会消停。 “罢了,既然她肚子里揣了块肉,想必爹爹也不会让她出来,既如此,你呆会给成郡王送封信。” 边说她边走到桌前,丫鬟铺纸研墨,她提笔写道:凝雪浸淫香道多年,委实不善经营,如今沉香亭门庭冷落,辜负了王爷的期待,还请您莫要怪罪…… 刘凝雪善用香,这一点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带着幽幽芬芳的裙衫,抑或是涂于面上的香粉,都出自她手,就连写信的纸张,也特地用熏笼熏过,那种清雅独特的香气,与她身上的味道别无二致,保证景昭齐拿到信笺,便能想起她来。 等纸上的墨迹干透后,丫鬟丝毫不敢耽搁,将信笺仔细收好,直直往郡王府的方向走去。也亏得成郡王对刘凝雪情根深种,不止不介意她商户女的身份,甚至还跟管家交代过,一旦刘府的人过来,直接将人带到书房中,万万不得阻拦。 信笺很快便被送到景昭齐面前,男人俊朗面容带着几分忧虑,冷声问道,“最近出了何事?凝雪为何如此颓唐?” 丫鬟能受到刘凝雪的重用,自然也是个伶俐人儿,早就练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此刻她神色黯淡,沙哑开口,“王爷有所不知,小姐往沉香亭中投注了许多心血,但如今周家香铺新制出了一种熏球,做工委实精巧,客人们觉得新鲜,便一窝蜂涌到了对面,您也知道小姐心气儿高,竟生出了关店的念头,她酷爱调香,若真将沉香亭舍弃,恐怕永远都不能迈过这道坎儿。” 爱屋及乌之下,景昭齐对调香有些了解,也听说了最近京中风靡的银薰球,待丫鬟走后,他直接吩咐手下的侍卫,让人买了几只回来。 将香料放入到小盂中,没多久香气便四散开来,味道比起正经焚香差了些,毕竟此物主要胜在外观精巧,携带方便,而不是将香料彻底焚尽。 熏球的优点在景昭齐心中,不过只是旁门左道,根本上不得台面。小小物事,竟让凝雪万分伤心,不如彻底断了根源,也省的专心调香的人被这些秽物误了心神,从而走了弯路。 大手一挥,他直接将侍卫叫到书房中,让其带着五百两银票,去到周家香铺。若那周老板是个识趣的,想必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再不会弄出这些奇技淫巧来博取眼球。届时深藏于凝雪心中的郁结,应该也能彻底消散。 等侍卫走后,景昭齐坐在八仙椅上,脑海中浮现出凝雪调香的模样,他无比痴迷,恨不得马上就将人娶进王府,偏偏商户身份低微,想要成婚怕是不易。 本恶(捉虫) 本恶(捉虫) 侍卫怀揣着五百两银票, 从成郡王府中离开,径直奔向香铺, 抬眼看了看店门前老旧黯淡的招牌, 他将五百两银子摸了出来,昧下了三百两,准备用二百两银子打发了周家人。 毕竟商户委实不堪, 就算地位比前朝提高了些, 到底也上不得台面,何必在他们身上浪费这么多的银钱? 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身为郡王爷的心腹, 侍卫年纪轻轻, 前程大好, 周身自然透着几分倨傲, 他迈进堂屋, 扫都不扫站在柜台后的于福,冷声道,“把周老板叫出来, 本官找他有事。” 于福虽是个平头百姓, 但最近半年以来, 他认识了几个镇抚司的锦衣卫, 也算是见过世面, 人家的身份可比普通的侍卫强得多,都不像此人这般颐指气使, 还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 面露讨好之色, 他道, “大人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通报一声。”说着, 于福将算盘放下,小跑着往后院的方向赶去,没过多久便将周父叫了过来。 侍卫手里端着茶碗,小口啜饮着茶汤,看到周父后,他面上的倨傲之色丝毫未减,淡淡开口,“我们王爷说了,最近香铺卖的熏球,只是旁门左道,若是继续留下此物,肯定会耽误了旁人,这些银钱就当给周家的补偿,将熏球全都交出来吧。” 按照成郡王的想法,将这些熏球毁去最好,但侍卫却是个贪得无厌的,清楚这不起眼的小玩意都是以纯银制成,本身就十分值钱,还不如他做些好事,直接将东西收入囊中,也省的暴殄天物。 把二百两银票随手甩在桌上,侍卫态度委实轻慢,好似打发叫花子一般。 周父身为调香大师,很清楚熏球的宝贵之处,他想也不想的拒绝,“还请大人将银钱收回去,熏球本是前朝的香器,因战乱而失传,并非什么奇技淫巧,王爷怕是误会了……” 侍卫瞪了瞪眼,没好气的斥骂,“什么误会不误会的?让你将熏球交出来,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听不懂人话?” 周父本就有心胸痞满之症,见师傅面色不佳,于福甭提有多着急了,强笑一声,“大人莫要动怒,小的这就去库房把东西取出来。” 边说他边拉着周父往后走,将人送回房中休息,嘴上不住安抚,“师傅放心,指挥使还在咱们家呢,肯定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说罢于福来到香房前头,大声开口, “小姐,门外来了个侍卫,不准咱们香铺卖熏球,简直张狂极了,将师傅气的不行。” 隔着一层门板,周清将师兄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艳丽面容上带着明显的焦急之色,她猛地站起身,拧眉道,“指挥使,店里有事需要处理,小妇人去去就来。” 话落,她一刻不停的往外走,因袖襟十分宽松,带着幽幽兰香的衣角正好扫过谢崇的面颊,柔滑细软的布料仿佛一阵清风,令他心头涌起一阵热意,恨不得伸手攥住那只纤细的皓腕,将人一把拉入怀中。 “等等,本官随小姐一同瞧瞧,看看是谁家的侍卫如此张狂无礼。”他突然站起身,走到女人跟前。 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周清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只因那侍卫明显来者不善,在指挥使面前,说不准也能收敛一二。 二人赶到前头的铺子时,侍卫正不断翻动着盛放香料的木盒,那副肆意妄为的模样,仿佛他才是香铺的主人。 听到动静,侍卫抬起头来,待看清了来人的面容,面颊霎时间涨的发紫,浑身不住颤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指挥使竟会出现在小小香铺之中。 瞧见男人狼狈不堪的德行,哪有于福口中的盛气凌人?想来是认出了谢崇的身份,否则根本不至于如此。 “大人特地登门,就是为了小店的熏球,那物可有何不妥之处?” 即使女人的声音万分柔和,不带一丝怒意,侍卫嘴里的苦涩也没有减少半分,他心里恼恨极了,暗骂自己不该当出头的橼子,若是再折腾下去,这条命恐怕都保不住了。 “这是王爷的吩咐,在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他满脸堆笑,一把将桌上的银票抓起来,递到周清面前。 谢崇不由嘲讽,“那些熏球光看材料,都不止二百两银子,眼下拿这点钱出来,就想将东西抢走,此种行径与土匪有何区别?” 侍卫彻底哑了火,呐呐不敢吭声,他在王府当差,自然也清楚主子被禁足一事,连王爷对上指挥使都讨不着好,他哪里还敢放肆?越想越怕,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不住磕头。 谢崇身量颇高,此刻他微微躬身,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女人白皙的耳廓,眯眼道,“这是成郡王的人。” 周清恍然大悟,前世里刘凝雪就当上了郡王妃,明明只是商户女,却摇身一变飞上枝头,正是因为成郡王对她十分在乎。最近几日沉香亭客人骤减,即使刘凝雪手中不缺银钱,估摸着也咽不下这口气,才会让侍卫前来威胁。 “回去跟成郡王说一声,欺压百姓的事情做不得,否则下回可不是禁足那么简单了。” 闻言,侍卫如蒙大赦,再也不敢多做逗留,飞快地从香铺中离开,很快便消失不见。 即使哥哥成了探花,周家依旧招惹不起天皇贵胄,若非谢崇恰好在香房中,事情恐怕无法善了。 白生生的小脸上露出明显的感激,周清冲着男人一拜再拜,连连道谢,“今日多亏了指挥使,您多次相助,小妇人感激不尽。” 谢崇虚扶了一把,眸色越发幽深,他神情无比认真,正色开口,“我是铮儿的义父,又怎能容忍别人上门欺凌?若日后还有那等不长眼的人,周小姐直接往谢府送信便是。” 原本周清还想跟谢崇划清界限,保持距离,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若不是指挥使出手,她根本无法解决。 暗暗叹息一声,她避开那道灼热的目光,心中却升起几分疑惑,前世里这个时候,宁玉芜早就嫁给了谢崇,怎么这辈子没听到消息? “小姐在想什么?” 周清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地被谢崇打断,她不免有些尴尬,彷如白玉雕琢的耳根也染上了丝丝绯红,看起来无比娇艳。 “小妇人去年做了些桂花香饼,用沸水冲开便成了天香汤,其中加了甘草与盐梅,有理气润肺的功效,指挥使可要尝一尝?”她刻意转移话题。 即使谢崇对调香并不精通,也知道天香汤属于香茶,以往他从没尝过清儿的手艺,此时不免有些期待,颔首道,“那就劳烦周小姐了。” 窨香茶主要用的都是桂花,沾着朝露的花瓣被摘下来,捣烂成泥,馥郁的香气伴随着汁水不断往外涌,与茶叶本身的清香融合在一起,再加些别的辅料,味道尤为特别。 而且香茶窨的时间越长,香味就越发浓郁,周家的香饼是去年九月制成的,品相极佳,这种好东西即使在宫里都少见,更别提外头了。 周清将香茶放进沸水中,煮开后便将天香汤端到谢崇面前。盛放茶汤的瓷碗略有些薄,炙热的温度将润白的指尖烫的微微泛红。 谢崇瞥了一眼,呼吸略有些急促,他缓了缓心神,语带期待的问,“若谢某没记错的话,小姐年仅十七,现下已经和离,可有什么打算?” 眼前这人究竟是何心思,周清心里明白的很,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她低声答话,“指挥使尚未成亲,怎的还替小妇人着急了?小妇人是有子万事足,也没想再嫁。” 清甜的桂花香气在房中弥散开来,周清却越发紧张,颇有些坐立难安之感,她抬了抬眼,暗暗打量着那张俊美的面庞,发现男人眉眼处带着丝丝郁色,手背上迸起青筋,明显情绪不佳。 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待天香汤没那么烫了,谢崇这才饮了一口,却根本感觉不到香茶的甘美,只觉得心如火烧,万分难捱。 人性本恶,谢崇本性贪婪,即使每日都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但他依旧觉得不够,恨不得将人拘在身边,无时无刻都能看到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面容,能亲吻如同花瓣般柔软的红唇,能把人牢牢抱在怀中肆意侵占...... 谢崇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因此一直没有过分逼迫,但面前的女人却如同蜗牛,受过一次惊吓,便将自己牢牢缩进壳中,再也不出来,连机会都不愿给他。 若是再等下去,他怕是真要受尽折磨而死! 茶盏放在香几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周清忍不住颤抖了下,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些发冷,两手不自觉的环抱双臂,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见到男人陡然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 杏眼中溢出浓浓诧异,周清缓缓往后退,她觉得谢崇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身上那股血煞之气越发浓郁,令她惊惧不已。 她恨不得逃走,但纤细的脊背紧紧贴着香几,早已没了退路。 谢崇蹲下.身子,黑眸灼灼的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他突然伸手,摸了摸柔亮的发丝,沙哑着嗓子问,“清儿,你真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我、” 话没说完,便被他打断,“别撒谎,这世上没有人能骗我。”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谢崇自然有底气说出这种话,胆敢在他面前扯谎的人,怕是早就在诏狱中受了全刑,如今尸骨无存了。 周清不敢看他,索性闭上眼,破罐破摔的点了点头。 情意(捉虫) 情意(捉虫) 谢崇鲜少能这么靠近周清, 女人身上的兰香无形无状,却又犹如层层叠叠的密网, 将他紧紧包裹住, 一丝缝隙也不留。 粗砺手指缠绕着一缕发丝,他眼底隐隐透着几分猩红,“你既已知道我的心意?为何装作一无所知?为何不应?” 经历了前世的梦魇, 周清根本不敢想再嫁之事,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此刻谢崇的情意十分炙热, 毫无保留, 恨不得将整颗心剜出来, 捧到她面前。 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但谁能保证感情会永远这么醇厚, 一直不变? 当热情渐渐褪去,当她年华不在容颜渐老,谢崇会不会后悔娶了一个和离过的妇人?他身为指挥使, 只要稍有表示, 什么样的天香国色都会送到面前;她的出身远不及宁玉芜, 除了调香外再无所长, 也许终有一日谢崇会突然醒悟, 发现她没有那么好,也不值得这样相待, 到了那时, 她该如何自处? 修长手指捏住了柔白细腻的下颚, 谢崇强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女人眼底的慌乱挣扎他看的一清二楚,既是心疼又是恼火, 冷着脸开口,“你何必害怕?本官不是罗豫,答应会一辈子对你好、对铮儿好,此言即出,便不会反悔。” 周清摇了摇头,嘴里溢出低低的笑声,“指挥使可记得隋文帝?史书上说:初,高祖与独孤后甚相爱重,誓无异生之子。 原本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老来却变了心,前有尉迟氏,后有宣华夫人,可见感情是靠不住的,我不想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夫君纳妾蓄婢,也不愿与别人相争,或许指挥使认为小妇人和离过,不配拥有这些,但我本性善妒,根本改不了的。” 说完,她握住谢崇的手腕,借力直接站起身子,挣脱开男人的钳制,淡淡道,“大人髓海有疾,受了多年的折磨,一直没有找到减轻痛苦的法子,去年遇上了小妇人,能用香料压制一二,让您觉得舒坦了,心中怕也生出误会,错把这种快慰当成感情。” 周清两手按着香几,跪坐在蒲团上,不知为何,她不敢去看谢崇的神情,只能低着头,按部就班的调香。 灼烫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如芒在背,好似能看穿她内心所有的隐秘。 “今日时辰不早了,小妇人先将藒车香点上。” 方才听到清儿的话,谢崇初时有些诧异,但他很快便理清了思绪,确定自己并非是什么快慰,而是切切实实动了情。 他想得到这个女人,想光明正大的呵护她,想一辈子对她好……但他不善言辞,无法将心中的感情尽数吐露出来,只能气闷地坐回了蒲团上,贪婪注视着她。 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谢崇并不后悔,起码他再也不必伪装正人君子,可以将脑海中的妄念尽数宣泄出来,免得逼疯了自己。 许久没听到男人的声音,周清还以为指挥使已经被她说服了,岂料又过了半晌,他陡然开口,“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初心一直不变,清儿是否愿意嫁给我?” 手上研磨香料的动作微微一顿,周清面颊烫的厉害,强自镇定道,“要是真能不变,就再说吧。” 藒车香的味道很快在香房中弥散开来,髓海传来阵阵钝痛,让谢崇不由皱眉,好在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折磨,此刻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等到宣炉中换上了安神香后,痛意才慢慢消失。 从香铺离开后,谢崇径直去了北镇抚司。 一见到指挥使,谢一沉声通禀,“大人,去年岳州知府畏罪自尽,而后那些税银便再也找不到了,甚至整个郑家无一活口,怕是被灭门了。” 黑眸中透着无尽的阴郁,男人手拿绢布,轻轻擦拭着绣春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做过的事情肯定会留有痕迹,郑临韬虽然不在了,但他的亲信却还活着,想要昧下八十万两纹银,势必要打通层层关节。” 本朝立国不久,国库尚不充盈,那八十万两是岳州府两年的赋税,突然凭空消失,陛下大为震怒,命锦衣卫半年内查清税银去向,将之收入国库。 即使岳州府与京城相隔千里,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税银失窃与诸位王爷脱不了干系,想要查明案件,定会遭到无数阻挠,半年之期,委实有些艰难。 坐在案几后,谢崇翻看着岳州府递上来的信报,突然瞳仁一缩。 郑临韬自尽后,郑家着了一场大火,满门五十五口,全都葬身于火海之中,但义庄收敛尸首时,拢共只有五十四具,少的人究竟是谁? “郑家怕是有人逃了,义庄缺了一具尸体,信报记载不明,你亲自去一趟岳州府,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指挥使的吩咐,谢一自然不敢违拗,他抱拳应声,刚要往外走,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昨日二少爷偷偷跟宁玉芜见了面,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谢一口中的二少爷,除了谢岭以外不作他想。 谢崇面色一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这个堂弟会蠢到这种地步。 税银失窃案尚未查清,户部尚书宁成风嫌疑极大,就算陛下尚未表态,满朝文武仍嗅到了异样的气息,不敢与宁家人走的过近,但谢岭却反其道而行之,一再与宁玉芜接触,为了美色不顾身家性命,与傻子有何分别?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谢崇摆手赶人,面容冷肃,显然是动了真火。 谢一早就看谢岭不顺眼了,先前还敢陷害指挥使,若非他是老指挥使的独子,犯下这么多事,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怎可能安生活到现在?此刻他自寻死路,可就怨不得别人了。 天色擦黑,谢崇回到府邸,还未等走进书房,便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堂兄且慢。” 脚步微顿,等谢岭追上前后,他才迈过门槛,面上不辨喜怒,低声发问,“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何事?” 看着坐在案几后的男人,谢岭心头仿佛被无数虫豸啃噬,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这么不公平,指挥使的位置让谢崇夺取了不算,就连玉芜也对他情根深种。 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谢岭的呼吸不免急促几分,恨声道,“堂哥为何不愿娶玉芜表妹?她对你一片真心,无论是人品相貌,还是家世身份,都挑不出一丝瑕疵,哪里配不上你?” 若清儿未曾出现,和谁成亲对于谢崇而言,都没有半点差别,甚至为了查案,他很有可能会同意这桩婚事。但此时情况全然不同,他心有所属,再也容不下他人,又怎会因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将清儿越推越远? “我跟宁玉芜只见过一面,她便生出了一片真心,可见这情意有多廉价,且她还是户部尚书的嫡女,堂弟最好与她保持距离,否则日后必定会后悔。” 谢岭根本听不进去这种话,在他眼里,谢崇无比自私,惯爱抢夺别人的东西,无论是朝中职位,还是心爱的女子,他都不放过,像这种卑鄙无耻之徒,说的话怎么能信?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伯父伯母早就去了,堂哥的亲事按理应由我娘做主,她属意玉芜表妹,想让表妹嫁进谢府。” “那又如何?”谢崇面色不变。 额角迸起青筋,谢岭倍感屈辱,他死死咬牙,还没等开口,门外便进来了两名侍卫。 “将二少爷带回小院,好生看守,三月内不准出府。” 听到这话,谢岭破口大骂:“谢崇,你才比我大一岁,竟然要禁我的足?你这个克父克母的丧门星,连我爹都是被你害死的,丧尽天良的狗东西,你根本不配!” 无论谢岭说什么,谢崇都无动于衷,从小到大,再不堪入耳的谩骂他都听过,甚至多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此时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两名侍卫站在一旁,眼底皆流露出浓浓怒意,指挥使讯问囚犯的手段虽狠辣,但对待手下却不算苛刻,甚至还三番四次救过兄弟们的性命,极为重情重义,又怎能受到这等侮辱? 他二人立刻冲上前去,三两下便将谢岭制服,由于怒意高涨,还冲着要害狠狠捶了几下。侯氏只得了谢岭一个儿子,十分娇惯,也没有督促他习武,因此这人只练了些花拳绣腿,比普通的衙役还要不如,当真是虎父犬子。 谢岭被带走后,书房中终于安静下来。 谢崇从袖中取出了银熏球,置于手中轻轻摇晃,听到合页转动的声音,不由暗自低叹。 他知道清儿害怕,但却不能因噎废食,总沉浸在过去之中。若是如此,恐怕这辈子都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来。 一个人的耐心有限,若三月之内,清儿一直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便只能另辟蹊径了。 问罪(捉虫) 问罪(捉虫) 谢岭被禁足的事情, 侯氏第二天才得到消息。 此刻宁玉芜坐在堂中,就见姨母气的浑身发抖, 伸手狠狠在桌面上拍了一下, 毫不留情的斥骂,“谢崇当真是个冷心冷血的恶鬼,岭儿是他的亲弟弟, 说禁足就禁足, 他丝毫不念骨血亲情,哪里对得起老爷?” 听到侯氏的抱怨声, 宁玉芜眼神不断闪烁, 软声安抚, “姨母莫要心急, 指挥使虽然严苛, 但他到底也是您的亲侄儿, 只要好生劝说几句,事情便能解决了。” “劝什么?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岭儿恭敬孝顺, 为人本分, 哪像他那样贪慕权势, 使尽浑身解数往上爬, 这种人汲汲营营, 根本没有良心。” 话一出口,侯氏就后悔了, 宁玉芜的嫁妆极为丰厚, 万一她改变主意, 不愿嫁给谢崇了,那该如何是好? 其实侯氏完全不必担心这个, 因税银失窃一事,偌大的宁家如同陷入泥沼之中,若是镇抚司再查到什么消息,宁成风户部尚书的位置就坐不稳了。所以无论如何宁玉芜都必须嫁给谢崇,利用他将所有对宁府不利的证据都给抹去。 为了达到目的,就算使出下作的手段,也在所不惜,谢崇的人品究竟如何,根本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 “玉芜不是带了些香料吗?崇儿有头疼的毛病,若能安神静气最好不过,否则他也不必找了调香师傅日日焚香。”侯氏忍不住提点。 “木密香能避恶驱邪,想来也能缓解头痛,只是私底下与谢大人见面,未免有些不合规矩。”先前谢崇说过的话,每一个字宁玉芜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只觉得自己的脸皮被生生撕下来,狠狠踩在了地上,这种羞辱的感觉,简直快将她逼疯了! 在她心里,那人不过是皇帝养的一条狗而已,若不是为了他指挥使的身份,谁愿意嫁给这种声名狼藉的东西? 侯氏巴不得外甥女能跟谢崇多多接触,宁玉芜容貌娇艳美丽,身上带着一股淡雅的气质,又颇有才名,比起普通的闺秀强了不知多少,只要相处的时间长了,不怕他不动心。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崇儿是你的表哥,只要不是孤男寡女私下相会就无妨,姨母陪着你过去。”边说,侯氏边拉着宁玉芜的胳膊,直奔书房的方向。 谢崇正欲出门,便看到二人相携而来。男人浓黑剑眉紧紧皱起,心中升起了无尽的烦躁,但侯氏是长辈,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将那股邪火儿强行压下去。 “崇儿这是要去哪儿?” 谢崇淡淡答话,“北镇抚司还有不少公事要处理,侄儿必须过去。” “何必如此着急?玉芜听说你髓海有疾,特地带了木密香过来,你总不能让人白跑一趟。”侯氏生怕侄儿离开,急急说道。 自打明白了清儿的想法,谢崇根本不欲与别人有半点牵扯,否则若生出了误会,想要将心心念念的女子迎娶过门,更是难上加难。 俊美面庞上隐隐透出几分不耐,他斩钉截铁道,“婶娘,侄儿绝不会与宁玉芜成亲,您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吧,否则惹出祸事,到时候恐怕整个谢府都会受到牵连。” 听到这话,女人娇艳的面庞登时涨成了猪肝色,两手死死抠着掌心,心里又气又急。谢崇果真如传闻一般,是个不通人事的混账,要不是他得了陛下的信任,掌管北镇抚司,自己何必上赶着来此处受辱? 如今税银失窃案尚未查清,宁家根本脱不了干系,谢崇看到宁家人时,目光锐利如刀,身上也渗出浓烈的煞气。 宁玉芜如坠冰窟,就连侯氏也有些胆寒,二人好半晌也没说出话来,等到身形高大的男人离开此处,才松了一口气。 谢崇的态度冷漠至极,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他对宁玉芜没有半点兴趣。 侯氏唉声叹气的往回走,一路上琢磨着该如何是好。谢崇身为长兄,他不成家立业,也不能给岭儿议亲,这是造了什么孽,才把这样的煞星弄回家? * 周清并不清楚谢崇的想法,就算她知道,也没有任何办法。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太多也并无用处。 这天雁回来到香铺,将她带到了云梦里。坐在马车上,周清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不知道郡主主动送信,究竟所为何事。 云梦里有不少雅间儿,专门招待贵客,周清走进去时,便瞧见昭禾怀里抱着娉娉,坐在圆凳上,身旁的木桌上放着一尺见方的托盘,里面堆着许多锦帕。 一看到她,昭禾面上的笑意越发浓郁,轻声道,“清儿,你以前还没见过娉娉呢,快过来瞧瞧。” 前世里昭禾并未发现韩魏公浓梅香的阴谋,难产而亡,娉娉也没有机会活下来。但重活一世,一切都不同了,她只是出言提点几句,竟保住了这母女二人的性命,看着小姑娘玉雪可爱的脸蛋,周清心里一阵柔软。 几步走上前,还没等她将孩子抱在怀里,耳畔便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响声,低头一扫,原来是娉娉手腕上系着一只铜铃,每当她挥舞着小胳膊时,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素白小手轻轻碰了下铃铛,周清眼神闪烁,试探着问,“郡主,此物从何而来?” 不怪周清有此一问,只因铮儿身上也带了只铜铃,是周良玉亲手打造,上面的蝠纹委实费了不少心思,就算宫里有能工巧匠,也不可能弄出一模一样的东西。 昭禾稍微愣了一会儿,很快回过神来,她将娉娉放在榻上,笑着答道,“只是别人送来的小玩意罢了,清儿何须如此在意?” 郡主不愿说实话,周清总不能将她的嘴生生撬开,也就没有再问。她坐在八仙椅上,小口小口抿着茶汤。 “今日把你叫过来,是为了谈生意。” “生意?”白生生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杏眼扫见桌上的锦帕,她恍然大悟,“郡主可是想弄些香料,放在熏笼中,使得锦帕上带着阵阵幽香?” 京城中的绸缎庄不少,云梦里之所以能居于首位,是因为店铺中的布料品质上佳,就算是下等的料子,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由此可见,昭禾的要求有多高。她若是卖香帕的话,香料必须精挑细选,味道过浓十分刺鼻,味道过淡无法留香,很难选到合心意的种类。 周家几代人都在钻研香料,人品可靠,与他们合作,肯定不会闹出什么岔子。 更何况,昭禾虽然不喜浓香,却觉得周清身上那股清浅的兰香非常好闻,仿佛置身于山林之中,耳边有潺潺溪水叮咚作响。 “正是如此,以前云梦里也卖过香帕,只可惜合适的香料并不好找,所以便将你请过来,想要取取经。” “郡主喜欢清新的香气,并不算难,将旧竹子劈成薄片,拿豆腐浆煮,等到水中带有香气后,换水再煮,直到竹香尽去,以末茶煮至沸腾百下,以各种鲜花熏制数日,最后以橘叶熏烧竹片,那种味道清新馥郁,能保持数月不散,郡主定会喜欢。” 说起香料,周清双眼晶亮一片,配上娇妍艳丽的五官,仿佛从画中走出的仙女,让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即使昭禾是个女子,此刻都看得有些呆了,好半晌才道,“你说的竹香委实复杂,不如香铺将竹香制好,直接送到我这儿,再熏蒸锦帕,也能省些功夫。” 云梦里的人分辨布匹自有一套手段,但让她们调配香料,恐怕摸索一年半载也弄不成。周清微微颔首,“铺子里本就有竹香,明日我带过来些,郡主试试再说。” 眼见天色不早,指挥使待会便会去到香铺,周清逗了逗娉娉后便开口告辞。岂料还没等走出云梦里,便见到一位俊朗不凡的男子迎面走来,面庞扭曲狰狞,大阔步冲进了雅间儿,这般不守规矩,除了成郡王还能有谁? 雁回本想送周清离开,见状心里无比焦急,恨不得马上冲回主子身边,免得郡主吃了亏。 “云梦里我来过数回,也不必相送,先回去照看昭禾才是正经。” 听到这话,女官满脸感激之色,冲着周清福了福身,随即飞快折返。 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景昭齐内里好似烧起了一把火,双目通红,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低吼道,“昭禾,堂哥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为何要这么害我?” 娉娉胆子小,此刻被吓得颤了一下,瘦小的身子颤巍巍的,直往母亲怀里躲,怯怯的模样让人心疼极了。 “昭禾只是在皇祖母面前提了提你的婚事而已,何错之有?竟然让堂堂的成郡王赶过来兴师问罪。” “你分明知道我心悦凝雪,想方设法,就为了娶她,若是太后赐婚的话,凝雪该怎么办?” 刘凝雪本是商户,身份比不得官家小姐,就算景昭齐对她再是痴迷,没得到太后允准,他想将人娶过门,无异于天方夜谭。 昭禾对景昭齐并无不满,她恨的是柳贺年,以及帮着那个畜生调香的刘凝雪,就算她动不了柳家,收拾一个小小的商户女,对郡主而言根本不算难事。 前几日说动了太后,她老人家已经在给景昭齐张罗婚事了,有了明媒正娶的王妃,她倒要看看刘凝雪有多本事,还能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玉雁 玉雁 雁回进到雅间儿, 清秀面庞上带着浓浓的警惕之色,侧身挡在郡主跟前, 生怕成郡王气急之下, 伤到了主子。 “先把娉娉抱下去,别吓着她,否则夜里怕是要梦魇。” 昭禾软声交代, 根本不把景昭齐放在眼里, 早些年他这个堂哥还是挺不错的,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有勇有谋, 得了陛下的赞誉。但自打认识刘凝雪后, 他为了那个女人做了不知多少恶事, 听说还三番四次去到周家找麻烦, 他可是郡王啊, 怎能仗势欺人? 雁回放心不下,却又不敢违拗郡主的吩咐,只能将娉娉小姐抱在怀中, 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房间。 “堂兄心悦刘氏, 恨不得将她娶为王妃, 但你的感情无比炙热, 可曾想过刘氏到底是何想法?她的情谊究竟是浓是淡?是多是少?若碰上了柳贺年那种卑鄙无耻之徒, 你又该如何自处?” 原本景昭齐心中充斥着灼灼怒火,但他能分的清是非, 愣了一会儿才道, “柳贺年的确不是个东西, 但凝雪与他不同,她不慕权势, 不贪富贵,即使我不是郡王,这份心意依旧不会变。” 昭禾不由叹息,她实在没想到堂兄竟会如此单纯。 他们好歹也是皇室中人,自小见过的阴私手段不知有多少,刘凝雪本就攻于心计,却非要做出一副不染尘埃的模样,他怕是早已被情意冲昏了头脑,否则也不至于眼瞎至此等地步! “若堂兄真这般信任刘氏,且先等等,看看她的真心究竟纯粹到何种地步,能否与你媲美,能否奋不顾身。” 嘴上这么说着,昭禾心底却升起了无限的讽刺,刘凝雪跟柳贺年是一路人,最有野心,让她当郡王妃自然是好的,但若只是个小小的侍妾,即便爱浓情深,也比不过权势地位。 景昭齐半晌没吭声,过了许久他才道,“凝雪绝不会让我失望的。” 昭禾摇头低笑,声音脆如银铃,大抵是太过激动,女人白净的面颊上也浮上淡淡粉晕,看着倒比先前更秀丽了。 “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堂哥你也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否则如何将刘氏光明正大的娶过门?” 这话中带着毫不遮掩的讥诮,景昭齐又不是傻子,哪有听不出的道理?他暗暗咬牙,知道继续留在云梦里没有任何用处,还不如尽快入宫,让太后打消了赐婚的念头才是正经。 眼见男人转身离去,昭禾面上的笑意更浓,她快步往外走,待瞧见雁回后,淡淡吩咐,“派人放出消息,说太后欲给成郡王赐婚,已经选定了闺秀。” 雁回伺候在郡主身边的年头已经不短了,对主子的想法也能猜到几分,她福了福身,垂眸退了下去。 * 周清坐着马车往回走,想起成郡王青筋鼓胀的狰狞模样,她心里不免有些发憷,生怕昭禾吃了亏,不过他二人好歹也是兄妹,应该不会闹的太僵。 到了香铺门前,她伸手掀开帘子,一眼便瞧见了男人熟悉的身影。 谢崇今天并没有穿飞鱼服,反而换了一件靛蓝色的细棉衣裳,他身量本就比常人高出不少,再加上常年习武,筋肉结实,气宇轩昂。平日里碍于他指挥使的身份,别人都不会注意到那副容貌,此时此刻,当他换下官服,便更显俊美不凡。 从马车上跳下来,谢崇听到动静,侧身看了一眼,如寒星的黑眸突放异彩,大步迎到女人跟前,心脏剧烈的跳动着。 “清儿这是去了何处?” 自打吐露心迹后,谢崇的称呼便由“周小姐”变成了“清儿”,周清纠正了几回,这人依旧我行我素屡教不改,便只能随他去了。 “方才在云梦里待了半个时辰,郡主想熏制香帕,叫小妇人过去也是为了谈生意。” 边说二人边往后院走,还没等进到香房,谢崇眸色幽深,状似无意道,“许久没见到铮儿了,我这个义父委实有些不称职。” 只要一想到铮儿是自己的骨血,谢崇胸臆中便涌起丝丝热意。有时他心急如焚,恨不得戳破那层窗户纸;有时他又充满耐心,想让清儿心甘情愿的接受自己,而非为了孩子妥协。 因此,他所有的疑惑一直藏在腹中,未曾发问,也没有继续查探,只等着清儿亲自将真相吐露。 “孩子在厢房中,指挥使往这边走。” 周清想隐瞒铮儿的身份,她怕谢崇跟她争抢。但细细思索一番,她又不免愧疚,万分不忍。只因面前这人极为无辜,他本不该被牵扯进来,但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般巧合,罗豫为了借种,随手在街上找了个男子,任谁也想不到,竟是堂堂的指挥使。 伸手将厢房的木门推开,金桂跟刘婆婆正在照顾孩子,待瞧见了谢崇,她二人怕极了,面上血色尽褪不说,浑身都打着颤儿。 见状,周清想起男人在京中的恶名,暗暗叹息,“有我照顾铮儿,你们先去忙吧。” 等二人退下后,她将孩子抱在怀中,原本铮儿睡的很熟,也不知是不是嗅到了娘亲身上的味道,他咂巴咂巴淡粉的小嘴儿,脑袋可劲儿往胸口拱。 坐完月子后,女人的腰肢依旧纤细柔软,但胸前却比先前丰盈许多,如今换上了轻薄的衣裳,铮儿稍微一动,便更加明显。 玉白小脸儿涨得通红,就连耳根也灼烫的厉害,周清根本不敢看谢崇,她木愣愣站在原地,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一时间当真为难的紧。 喉结上下滑动着,谢崇强行压制住激荡的心绪,他小心翼翼将孩子接过来,动作时不免碰到冰凉柔腻的指尖,以及光润细致的皓腕。 换了个人抱着,铮儿有些不乐意了,小脸儿皱成一团,瘪着嘴就要掉金豆豆。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谢崇何时哄过孩子?这会儿不免有些慌乱,心中欲念彻底消散,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清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瞧见男人这副模样,周清抿嘴低笑,柔柔道,“大人,你扶着铮儿的脖颈,轻轻晃一晃,他性子乖巧,不爱闹人。” 谢崇依言诱哄,孩子果然睡熟了,他抬了抬眼,恰好对上那双水润的杏眸。在这小小的厢房中,他们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即使铮儿的身份未曾表明,即使清儿未曾允诺,他心中的畅快依旧不减分毫。 “时候不早了,小妇人给您调香。”不知怎的,周清只觉得别扭的很,留下这句话后,她快步走出房门,将刘婆婆叫了过来,这才带着谢崇回到香房。 待碰到熟悉的香器香料,她面色终于恢复如常。将制好的香丸投入宣炉中,室内青烟弥散,香气袅袅。 “安神香味道清冽,如松如竹,但在谢某看来,却不及清儿身上的兰香,也不知究竟是用了何种香料?” 周清不由哑然,她自小跟随周父焚香,喝的是香茶,用的是香露,久而久之,身上便带着一股香气,沾水不褪,就算是刻意熏香,也压不住这种味道。 事实虽如此,她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含糊道,“不过是最普通的香草,大人谬赞了。” 坐在柔软的蒲团上,谢崇从袖中摸出了一只木匣,放在香几上。 “打开看看。” 周清疑惑地看着他,依言将锁扣打开,一眼便瞧见置于黑绸上的玉佩。共有两块,一块是玉葫芦,另一块是大雁,玉质细腻油润,近乎无暇,正是品相极佳的羊脂白玉。 昭禾有一块羊脂玉佛,周清曾见过几回,此刻自然能分辨出来。 “指挥使,此物太贵重了,您还是收回去罢。” 修长手指轻叩桌面,谢崇不急不缓说,“谢某是铮儿的义父,给义子准备一份礼物,合情合理,又有什么不能收的?” “此处有两块玉佩……” 谢崇缓缓站起身,不知何时,他已走到女人身边,两指捏着玉雁,以细细的红绳穿过孔隙,将玉佩戴在了柔嫩的脖颈上,哑声吐露情思,“大雁是忠贞之鸟,我的心意亦是如此,清儿若是拒绝的话,无异于用刀戳进我胸膛,你不会这般狠心,对不对?” 红唇轻启,周清当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冰凉的玉佩滑入衣襟之中,让她不由打了个激灵。 “玉葫芦是给铮儿的,若不要的话,便让孩子亲自还给我。” 这话说的委实无赖,铮儿还不满半岁,想要亲口拒绝,根本没有半分可能。 凑得近了,丝丝缕缕的幽兰芬芳不住涌入鼻间,谢崇只觉得一阵干渴,四肢百骸中都翻涌着热浪,他怕自己失态,又坐回原处,微微敛目。看似守礼,但内里焦灼的渴望,只有他一人心知肚明。 香袭 香袭 香房只开了一扇窗, 融融日光照射进来,屋里倒是亮堂不少。 谢崇坐在女人的对面, 略一抬眸, 便能看见如凝脂一般细腻的脖颈,泛着淡青色的血管,配上色泽浓丽的红绳, 说不出的晃眼。 安神香味道清冽, 有平心静气之效,经周清一双巧手调制出来, 不止功效极强, 香气也挑不出半分瑕疵。即便如此, 他依旧能分辨出清浅的兰香, 好似划过水面的羽毛, 漾起的涟漪直直涌到心头, 久久未平。 自打去年焚第一炉香开始,周清左手尾指上的白布便一直缠绕其上,从未取下来, 想到细腻肌肤上密密麻麻的伤口, 谢崇心头一滞, 嘴里弥漫着淡淡苦涩, 低哑开口, “每回调香时,清儿都要自伤身体, 但血香真那般有效吗?在我看来, 香料本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调香的人。” 寻常医者难以根治髓海的病症,在遇上清儿以前, 每次顽疾发作,谢崇除了强自忍耐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的病症受不得太重的血气,但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每隔几日便要在诏狱中询问囚犯,能被关进诏狱的人,大多触犯公罪,有的甚至犯了十恶,与关外的匈奴勾结,面对这样的人,谢崇怎么可能不动刑? 病症发作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能将人生生逼疯,亏得他常年习武,意志比普通人坚定许多,这才没有被顽疾压垮。 但最近一年,不止病症发作的次数大大减少,每当坐在清儿身边,谢崇都能平静下来。 这种感觉并不是源自安神香,毕竟银薰球中也放着同样的东西。按说没有宣炉,香料的功效会有所减弱,但谢崇感知敏锐,他总觉得其中的不同之处并不在于香炉。 周清有些讶异的抬眼,开口解释道,“炮制香料与炮制草药有异曲同工之妙,使材料原本的性状改变,削弱毒性,增其益处,从而对人有利。安神香是以佛香为主料,加了数种静气养身的药材,这才能平复心绪,压下髓海的钝痛,这与小妇人有何干系?” 黑眸定定的望着女人精致的面庞,谢崇说,“先前在普济寺,清儿被山贼所伤,溢出了丝丝鲜血,当时谢某以为是血中带有异香,但此刻看来,不止鲜血,清儿浑身都是香的,鬓发,肌肤,骨骼,津液,无一处例外。” 说话时,谢崇面色不变,但眼底却仿佛烧起了一把火,周清不敢跟他对视,慌乱地低下头。 上辈子她调香的技艺并不差,但却不如现在圆融,难道是因为魂魄困在了望乡台上,才会导致这样的变化? 越想越理不出头绪,周清抿了抿唇,淡声道,“区区小伤,指挥使不必如此上心,待您找到了安息香,小妇人自然不必损害己身。” 见女人如此执拗,谢崇既心疼又焦躁,偏偏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暗自忍耐。 玉雁在身上戴了一会儿,已经沾上了淡淡的热度,她伸手摸索着脖颈处的红绳,想要将玉佩取下来,谢崇却眯了眯眼,不紧不慢的威胁。 “若清儿不收下玉雁,明日本官便会请来媒人,上门提亲。” 听到这话,周清指尖一颤,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眼前的男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种话。 “提亲?” “正是,本官等了许久,清儿一直没给出答复,人心易变,但总有不同,我谢崇这辈子爱慕的人只有清儿一个,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乃至于一辈子,真心依旧如初。” 见他如此坦率的表明心迹,眼底蕴满期待之色,不知为何,周清竟有些说不出拒绝的话。毕竟她曾付出过真心,也知真心究竟多难能可贵。 更何况,她对谢崇当真只是感念,而无其他吗? 缓了好半晌,她面上露出几分狼狈,咬牙道,“此时此刻,小妇人无法给指挥使答复,今日天色已晚,您先回去罢。” 谢崇本不想将人逼得太狠,毕竟清儿在罗家受到的伤害太深。她被丈夫背叛,被小姑谋害,被婆母刁难,明明这般好的女子不该受到此种苦楚,可惜造化弄人,老天爷将他的珍宝送到了罗豫面前,那人非但没有珍惜,反而肆意践踏。 心中升起浓浓不舍,谢崇转身离开,他并非不想多留,但清儿是和离之身,还将孩子带在身边抚养,闲言碎语本就不少,他怎能不顾及此点? 等人走后,香房中只剩下周清一个,她紧紧皱眉,从箱笼中挑出地榆、玄参、甘松等物,放入瓮中,与河水同煎,焙干后研磨成粉,这一回她没有在香料中滴入鲜血,反而只是按照古籍上的方子调配,最后加上炼蜜,制成香丸。 明日谢崇再来,她便试一试普通的安神香,到时候鲜血的功效究竟如何,一看便知。 * 刘家。 容貌清秀的丫鬟脚步匆匆迈入房中,她满脸急色,慌慌张张的道,“小姐,大事不好了!太后要为成郡王赐婚,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绝不会有假。” 刘凝雪正坐在妆匣前,手中拿着篦子,闻得此言,她猛地一用力,竟将梳齿从中掰断,发出清脆的响声。 清丽面庞霎时间惨白如雪,她厉声斥骂,“你这蹄子还真是口无遮拦,太后怎么可能给成郡王赐婚?这不可能!” 前几日景昭齐还送了信,打算将她带进宫去,给太后调香。等博得她老人家欢欣后,再筹谋婚事也不迟,毕竟她是商户女,想要成为郡王妃委实不易,若没有人撑腰的话,幻想永远无法成为现实。 眼见主子神情狰狞,丫鬟心里直发怵,连忙辩驳,“奴婢当真没有撒谎,小姐,若成郡王娶了王妃的话,您该如何是好?” 活了这么多年,刘凝雪也算见过不少风浪,最初的震惊慌乱褪去后,她面色渐渐恢复如常,皱眉思索片刻,突然起身走到桌前,提笔写了一封信,冲着丫鬟吩咐,“把信送到成郡王手里。” 丫鬟知道主子的想法,连连点头,片刻也不敢耽搁,小跑着赶到了成郡王府的后门。 岂料还没等进去,便被门房给拦住了,那人不客气道,“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王府!” 以前的门房对丫鬟的面容十分熟悉,知道她是刘凝雪的心腹,根本不敢阻拦,但现下也是巧了,平日里守门的小厮,昨晚一起吃坏了肚子,拉了一宿,今天躺在炕上根本下不了地,便换了个人。 “劳烦通禀一声,奴婢是刘家的人。” 门房不耐摆手,“什么刘家李家?一看就是上不得台面的阿猫阿狗,快些滚远点,小心待会叫了侍卫拿你!” 丫鬟被骇了一跳,只当成郡王变了心,不再念着主子,才会翻脸不认人。她心中无比惶恐,飞快折返,等进到闺房时,她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姐,奴婢去到王府,那处的门房根本不让进,信笺也无法送到成郡王手上。” 刘凝雪心中本就不安,此刻一听这话,她蹭的一声站起身,认定了景昭齐是那种负心薄幸之徒,若非如此,他怎会连信都不看? 纤细的身子晃了一下,刘凝雪咬牙道,“备马。” 丫鬟试探着问,“您要去见郡王爷?” 女人缓缓摇头,“去齐王府。” 若太后赐婚的话,景昭齐娶了正妃,她只能当侍妾,既然如此,又为何非得给郡王当妾?还不如进齐王府,若那人能成就大业,她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要是运道好的话,说不准还能爬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马车停在了齐王府门前,刘凝雪头戴帷帽,从角门走了进去,由丫鬟引着,径直进了书房。 此时此刻,齐王坐在案几后,手拿书卷,身长玉立,那副俊美斯文的模样,根本不会让人生出半分警惕。但刘凝雪却很清楚,这副光风霁月的皮囊下,藏着极为强烈的野心,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用茵墀香毁去香筌布,这样的布料用在孕妇身上,便好似无形无状的刀刃,不必见血,便可夺人性命。 “凝雪见过殿下。”福了福身,女人垂眸立在堂中,娇美的面庞上满是恭敬之色。 “刘小姐为何来此?”齐王扫都不扫她,淡淡发问。 “想必殿下也听说了,太后娘娘要为成郡王赐婚,妾身要是不提早做打算,难道还真给他当侍妾?” 随手将清静经扔在桌上,齐王眼带讽刺,“太后做的决定,你找本王有何用处?” 指尖缠绕着系带,刘凝雪轻轻一扯,外衫便落在地上。 “与其无名无份跟了景昭齐,妾身还不如留在您身边,龙与蛇,怎能相提并论?”边说着,她边往前走,雪白的藕臂轻轻环住男人窄瘦的劲腰,乖巧的依偎在他怀中。 守身 守身 从三年前见到凝雪第一面, 景昭齐便被她深深吸引,最开始只是欣赏她调香的技艺, 到了后来, 他越发觉得这个女子与众不同,极为脱俗,再加上那副清丽如谪仙的娇美面容, 很容易就动了心。 为了迎娶自己心爱的女人, 让她光明正大的进王府,景昭齐跪在寿康宫门外, 一跪就是整整三日。太后虽对商户女没甚偏见, 但这种出身的女子肯定比不得高门大户的小姐, 当个侍妾也就顶天了, 怎能为郡王正妃? 看到孙儿不吃不喝的执拗模样, 太后心疼不假, 但更多的则是恼怒。那刘氏究竟使出了什么狐媚子手段,才能将昭齐变成这副德行,若婚事真成了, 他的心哪还能收得回来?说不准便会沉湎于女色之中, 人慢慢就废了。 见太后气的面色发白, 昭禾不由皱眉, 赶忙端了茶来, 柔声劝慰,“威远侯府的胡小姐, 孙女儿也觉得好, 贤惠端庄, 性子柔婉,最妙的是容貌还生的极为秀美, 比那刘氏强了不少,只要让胡小姐嫁过去,天长日久之下,就算堂哥那颗心是石头做的,也能给捂热了。” 太后喝了口茶,脸色好转了几分,既然昭齐对刘氏情根深种,不如让她进府当个侍妾,位分低些,日后也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正当太后准备下旨赐婚,殿外突然传来了通报声:“齐王到。” 眼底隐隐透着一丝疑惑,昭禾不明白齐王为何会出现。 只见着清俊男子缓步走入殿中,身穿淡青色的长衫,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柔和的笑意,那副斯文无害的模样,不像是身居高位的王爷,反倒如同饱读诗书的才子那般。 “孙儿见过皇祖母。”齐王躬身行礼,瞥见了昭禾时,又冲着这位堂妹淡淡一笑。 “昭年怎么来了?” 现下并非请安的时候,像齐王这种早已出宫开府的王爷,鲜少在这会儿进宫。 齐王往宫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叹息道,“孙儿与昭齐自小一起长大,也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他对刘氏动了真情,愿意赴汤蹈火,愿意倾尽一切,若真娶了威远侯府的小姐,他心有所属,怕不会善待胡氏……” 太后并非蛮不讲理的性子,又怜惜幼年丧母的齐王,闻得此言,面露思索之色,犹豫半晌才摆手道,“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昭齐愿意折腾,便随他去,只盼将来莫要后悔。” 昭禾坐在八仙椅上,细腻指腹轻轻拨弄着翡翠手串,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事有不对,齐王虽仁厚宽和,却不该插手成郡王的婚事,眼下让堂弟娶了一个商户女,对他有什么好处? 即使心中存有疑惑,昭禾面上也未曾表露出来,只因太后已经做下了决定,别人说再多也没有用处。 由于在宫门外跪了太久,景昭齐下.身早已失去知觉,变得十分麻木僵硬。齐王从偏殿中走出来,扶着他的胳膊,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景昭齐有些不愿,挣扎着摇头,“殿下,皇祖母还未同意,我不能起来。” 齐王淡淡开口,“太后已经下旨赐婚了,再过三月,刘氏女便会成为你的王妃。” “此话当真?”男人双目圆瞪,略有些苍白的面庞上满是惊喜。 “本王怎会撒谎?皇祖母她老人家最是心软不过,你在寿康宫外跪了整整三日,她全都看在眼里,知道你情比金坚,索性不再阻拦。” 对于自己的功劳,齐王半个字也未曾提及,他扶着景昭齐进殿谢恩,而后又将人送回了成郡王府,行事无比周到。 不过即便他什么也不说,宫里头却传出了消息,说齐王人品方正,特地在太后面前求情,成就了一桩美满姻缘。 景昭齐心中满是感念,琢磨着备份厚礼去齐王府道谢,但在道谢之前,他必须先去刘家走一趟,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凝雪,免得她郁结于心,熬坏了身子。 强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到刘家,以前景昭齐经常出现在沉香亭中,他身份高贵,容貌俊朗不凡,刘府的奴仆认得成郡王,自然不会有人阻拦。挥退了想要献殷勤的丫鬟,他熟门熟路的走到香房,还没等推开门,就听到屋里传来阵阵啜泣声。 “老天爷为何要这么捉弄我?先前我想嫁给景昭齐,太后从中作梗,非要赐婚;现下好不容易搭上了齐王,他又送了信来,让我称病,不跟景昭齐圆房,为他守着身子……” “小姐别哭,当郡王妃是天大的好事,总比给齐王当侍妾强,只要您进了府,好生笼络郡王爷的心,届时圆不圆房,齐王又怎能知晓?” 站在门外的景昭齐如遭雷劈,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心中不染尘埃的纯洁女子竟会说出这种话来,她跟齐王有何干系?为何要为他守身? 双目爬满猩红的血丝,景昭齐心底涌起阵阵绝望,他想伸手推开这扇门,冲进去质问刘凝雪,弄清楚事情真相,不再当一个糊里糊涂的蠢货。但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有勇气面对她,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只能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凝雪跪坐在蒲团上,哭的万分伤心,她自诩聪明绝顶,没想到竟被齐王玩弄于鼓掌之中,若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那日她便不会委身于他,生生将自己的把柄送到人手。 突然,她抬眼一扫,瞧见门外有一道人影,不由低低叫了一声,“谁在外面?” 将心底的惊涛骇浪强行压制住,景昭齐低声道,“是本王。” 刘凝雪骇的面色惨白,她未曾想成郡王会站在门外,方才自己说的话,他究竟听到了多少? 丫鬟无比忐忑地将木门打开,随后福了福身,快步退出香房,将空间留给了两位主子。 看着女人红肿的眼眸,景昭齐轻声问道,“凝雪,你为何流泪?” 刘凝雪惨笑一声,两行清泪顺着秀美面庞滑落,滴在香几上,很快便聚成了一滩水渍。 “太后要给王爷赐婚,还定了威远侯府的胡小姐,凝雪只是普普通通的商户女,哪还敢抱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边说着,她边以手掩面,那副悲戚的模样,足以软化所有男人的心。 景昭齐从没想过自己爱慕的女子,竟会如此谎话连篇,他紧咬牙关,道,“太后已经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你高兴吗?” 从景昭齐进门起,刘凝雪便一直暗暗端量着他,发现男人神情如常,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悬着的心稍稍回落,她手拿锦帕轻轻拭泪,哭道,“先前流言蜚语传遍了整个京城,所有人都以为王爷要娶胡小姐,荷星往王府送了信,岂料被拒之门外,当时我心如死灰,只当您已经背弃了承诺。” 景昭齐痛苦的闭上眼,嘶哑开口,“这就是你找上齐王的理由?” 刘凝雪浑身一颤,浅黄的锦帕从指尖滑落,掉在地上。 “方才你说,齐王让你给他守着身子,你是我的王妃啊!为何要为其他男人守身如玉?” “不、不是……”刘凝雪想要辩解,但成郡王却连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几步冲上前,死死攥住女人的手腕,将袖襟拉高,待看见一片光洁的肌肤时,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守宫砂没了,你把身子给了齐王,是不是?” 景昭齐深受刘凝雪的吸引,因为爱重,他从不敢越矩,甚至连女人的指尖都未碰过一回,只在她焙干香料时,见过那枚鲜红刺目的红痣,只可惜现下消失无踪。 是齐王。 得知太后同意婚事时的欣喜,现下都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狂怒,齐王分明早与刘氏有私,今日却进了宫,帮他求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偏偏他忽视了这些疑点,满腔欢喜的来到刘府,齐王怕是暗暗嘲笑着他,将他看成那种戴惯了绿帽的乌龟王八蛋! 失身之后,刘凝雪本以为自己会进到齐王府,便没有用朱砂点痣,以作遮掩。哪想到景昭齐会突然过来,还听到了她的哭诉,将她隐藏极深的秘密彻底戳破。这会儿她就如同人人喊打的老鼠,没有半点尊严。 “王爷,你听我解释、” 景昭齐一把甩开她的手,声音冷漠如冰,让刘凝雪的心彻底坠入谷底,“我不想听。” 话落,男人转身离开,身影缓缓消失在视线之中。 见成郡王走了,名叫荷星的丫鬟轻手轻脚的回到香房,扫见趴伏在地上不住痛哭的小姐,她赶忙上前,却不知该如何安抚。 大周朝看重女子的贞洁,主子婚前与外男私通,还被未来夫婿发现了,就算有太后赐婚,出嫁以后的日子依旧不会好过。 怀抱(捉虫) 怀抱(捉虫) 周家香铺的竹香是老早就窨好的, 品相上佳,挑不出半点瑕疵, 周清用干净的细棉布将竹片包好, 坐马车赶到了云梦里。 此刻昭禾正立于桌前,手里拿着一块香帕,置于鼻前轻轻嗅闻,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一闻到那股香味,她便觉得头昏脑胀。 等看到了周清, 她随手将帕子扔在桌上, 赶忙迎了上去, 口中连道, “我让雁回去锦绣园买了一块香帕, 你瞧瞧如何?” 云梦里虽是京城中最大的绸缎庄, 但还有不少老牌布庄能与其一较高下,锦绣园就是其中之一,听说这家老板在花了重金, 在江南置办了桑园, 专门养蚕取丝, 耗费了无数心思, 纺织出来的绸缎质地轻薄柔软, 比婴儿肤还要细润。 “先前我听人说,锦绣园的老板想将云梦里给买下来?” “可不是吗?锦绣园的老板是柳家的旁支, 自打我跟柳贺年和离, 两家绸缎庄便彻底撕破了脸, 不是你吞并我,就是我吞并你, 根本不能共存。再加上娉娉出世,我得照看着孩子,放在云梦里的心思便少了些,最近所有店铺都卖香帕,就我没赶上这一茬儿,流失了不少客人,这不让人给看扁了。” 周清对布料并不算了解,但她能分辨出香料是好是坏,嗅到香气时,她忍不住摇头,“不管香帕的用料多好,只有一尺见方,根本卖不上太高的价钱,但熏香的原料却价值不菲。 为了控制成本,锦绣园用的香料并非上品,熏制时又没有及时清理熏笼,乍一闻香气扑鼻,馥郁浓厚,若是换了识货的行家,稍稍辨别一番,便能分辨出那股浑浊驳杂的气味,接触久了,恐怕会让人头晕目眩,倒尽了胃口。” 昭禾不喜浓香,连连点头,“我曾见过锦绣园的柳老板,那是个颇为精明的生意人,从他父亲手中接过店铺,这几年布料的品质未曾提升,名气倒是比以往大了许多。近来这种香帕在京城中卖的极佳,买下小小一方帕子,便省了熏香的功夫,对于女儿家而言,当真便捷的很。” 周清将帕子放下,从袖中取出了布包,指尖捏着边角,一层层掀开,露出了里面毫不起眼的竹片。 山间的竹子色泽翠绿,但几经熬煮,几经熏制,竹片已经变成了暗沉的浓黄,扔在地上别人都不会多看一眼,也没有一丝香气外露。 “便不便捷倒是其次,普通人只看重香料的味道,却不知此物有治病救人之功效,能开胃、清络、散邪、止痛,若是用不好的话,反倒对身体有害。 香帕并非贵重之物,用竹香恰好合适。竹片看似普通,但熏制的工序却尤为复杂,用时只需将它投入熏笼中,将锦帕倒悬其上,幽幽香气不断浸润着,能保持数月不散。况且炮制竹香时,并没有用木香与药香,虽无养身静气的功效,却也不会产生损害,此物贵在巧思,而非材料。” 听到周清的解释,昭禾不免有些意动,“那咱们就试试,若味道合适的话,不止能以此香熏制锦帕,还能将衣衫也如法炮制,到时穿上云梦里的裙衫,行走时幽香浮动,肯定备受女子青睐……” 丫鬟很快便将熏笼拿到房中,周清手拿木杵,用力将竹片碾碎,此刻香饼已经点燃,铺上一层水晶砂,再投入竹香,过了片刻,浅淡的草木香气缓缓弥散开来,既有翠竹的清冽,又有橘叶的微酸,其中还沾染着百花的馥郁。 雅间儿的窗扇早已打开,几个小丫鬟拿着蒲扇,冲着熏笼使劲儿地扇,香气顺窗飘到街面,来往的行人都闻到了这股味儿,纷纷将目光投注在云梦里。 “锦绣园的香帕当真不错,用帕子擦汗,身上都沾着香气,只可惜量少了些,上回去都没货了呢。” “碧桂坊也添了香帕,不如去那看看,虽比不得锦绣园,却也差不了多少……咦,这是什么味儿?真香。” 几个姑娘本想去挑几块香帕,经过云梦里时,便嗅到了这股清新浅淡的草木香,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胸臆处的燥意彻底驱散,甭提有多舒坦了。 她们走到云梦里,直接问了掌柜,偏偏竹香是今日才送来的,掌柜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哪能解释的明白?好不容易将这一拨客人送走,又来了下一批,且来的人不止有颜色鲜妍的小娘子,还有不少气度儒雅的书生,进来虽没有打听到香料,却也挑了不少绸缎。 看到这一幕,掌柜一愣一愣的,亲自去到雅间儿外询问一番,才知这是新送来的竹香,要再过几日才能熏出香帕。 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给客人听,许多姑娘家都心存期待,决定过几日再来云梦里走一趟,届时买到这种不落俗套的竹香,配上做工精巧的衣裳,定会十分显眼。 不止客人们对竹香十分满意,昭禾眼底也满是惊艳,她对调香不甚了解,只以为香料都跟荼芜香一般,气味霸道厚重,闻久了胸口都有些堵得慌,岂料还有这种清雅不俗的香气,当真出乎了她的意料。 “好清儿,你家香铺有多少竹香,我全都要了。” 进香铺卖香料的客人,大多会买些常用的香料,而非这种利用前朝古方配制出来的竹香,因此库房中还有不少存货,上面都积了一层灰尘。 “我也不糊弄你,竹香委实便宜的很,十两银子便能买下半斤,家里还剩下几坛子,待会便让伙计送到云梦里。”周清笑眯了眼。 生意谈成了,也到了吃晌饭的时候,昭禾本想将周清留下一起用饭,却被拒绝了,“郡主,指挥使还等着调香呢,他那边可耽搁不起。” “罢了罢了,你先回去,待会伙计过来,直接将银钱结了。”挑到了适合的香料,能狠狠压锦绣园一头,昭禾心里憋着的郁气尽数倾泻而出,她颊边带着明媚的笑意,日光照射进来,那副温柔娇美的模样当真好看的紧。 想起挂在娉娉身上的铜铃,周清心里一动,回家以后,她直接冲到书房中,面容严肃的问:“哥哥,你给铮儿打造的铃铛,可还送给别人了?” 手里拿着吸满墨汁的狼毫笔,周良玉微微一颤,墨汁滴在纸上,弄污了一片。男人薄唇紧抿,好半晌都没吭声,他缓了缓神道,“这些都是小事,清儿何必放在心上? “为何不能放在心上?铜铃若是送给了女子,便是私相授受,委实不合规矩。” 周清想知道周良玉到底是何想法,感情万不能视为儿戏,若真情根深种不可自拔,努力争取便是;若只是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并未动心,就别误了人家。 还没等他给出答案,门外便传来金桂的声音,“小姐,指挥使过来了。” 周清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还没等迈出门槛,就听到男人沙哑的声音,“清儿放心,我对郡主的确是真心实意,半点不掺假。” 周清早有预料,此时也并不觉得讶异。 大周朝注重女子的贞洁,宣扬从一而终,为夫守节,若是和离过的女子,即便身份再高,再有才学,依旧被人瞧之不起,仿佛身上沾满了泥污,永远都洗不干净。 周清无法改变世人的想法,但她却不会因为和离过而自轻自贱,人活在世上,可以为了亲人、为了情谊、为了理想,却不能为了一块牌坊。 昭禾只是运气不佳,遇上了柳贺年那种冷心冷血的男子,戳穿了那人的真面目后,便立即和离,处事果决极了。 设身处地的想想,若她居于那个位置,恐怕也不能快刀斩乱麻,飞快地抽身而出。 一边思索一边往香房走,周清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香几前的男人。 她把房门阖上,不急不缓的将安神香点燃,等香气在房中弥散开来时,这才开口发问,“指挥使可觉得有何不同?” 谢崇双目微阖,浓黑剑眉微微皱起,沉声道,“方才本官去了诏狱,对两名囚犯动了刑,即使怀揣着银薰球,来时依旧觉得有些头疼,但清儿焚香后,刺痛倒是减弱了几分。” “也就是说,还是疼?”周清不免有些担心。 谢崇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女人跟前,他弯下腰,高挺的鼻梁几乎能碰到白皙的脖颈,“现在彻底不疼了。” 凑得近了,平日里浅浅的兰香,忽的变得十分醉人,他喉结不住滑动,恨不得靠的更近。 炙热的气息喷洒在细嫩的皮肤上,周清不由打了个激灵,白皙面庞涨得通红,好似能滴出血来,“指挥使,你、你快坐回去。” “为何要回去?清儿之前分明答应过,替本官缓解髓海的疼痛,今日安神香的功效比起先前弱了不少,只有靠在你身边,痛意方能消失,本官又不是君子,自是以己身为先。” 这话根本站不住脚,但此时此刻,周清脑袋早就成了一片浆糊,根本无法思索,也找不到理由辩驳。 她颤颤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嫣红的唇瓣染上一层亮意,更显柔润,谢崇见状,心脏砰砰直跳。 突然,炙热的大掌握住了白皙小手,紧紧贴在精壮的胸膛上,即使隔着几层衣裳,她依旧能感受到急促剧烈的心跳声。 “清儿,我真的等不了了,活了二十四年,我只对你动过心,也只在意你一人,若你不应的话,我终身不娶可好?” 另一手按在香几上,谢崇将女人圈在怀里,周清无比紧张,根本不敢跟他对视,她狠狠咬了下舌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男女授受不亲,您先坐好。” “是谢某莽撞了。” 说话间,谢崇往回退了些,单膝跪在地上,黑眸定定的注视着她,倒也没有过分的举动。 周清松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解释,“安神香之所以功效不佳,是因为少了一味引子,看来还得、” “只要清儿不嫌谢某孟浪,便无需损伤身体,取血调香。” 尾指上细密的伤口不知有多少,新伤叠旧伤,的确十分不便。 正当她犹豫的档口,就见那张俊美面庞上露出几分痛苦,咬牙道,“好像又疼的厉害了。” 一时间,周清无法分辨出谢崇的话是真是假,她转身想要取出匕首,还没等从蒲团离开,身后便传来了一股巨力,那人直接将她拉到怀中,猿臂紧紧环住纤细的腰肢,力气虽大,却不会弄疼她。 下颚抵住柔润的肩膀,薄唇紧贴耳廓,哑声开口,“抱一会就不疼了。” 周清不断挣扎,但谢崇习武多年,力气远超常人,她挣动了好一会儿,累的气喘吁吁,额角渗出细密莹亮的汗珠儿,身上兰香更重,也没成功挣脱。 将人彻底拥入怀中,谢崇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因为这种滋味儿委实太过美好,过了整整一刻钟,他仍不愿放手。 先前罗豫做过的事情,如同最可怖的梦魇,时时刻刻折磨着周清,即使她知道谢崇是中了药,并非有意,还是会下意识的生出抵触。 但这会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被人抱在怀中,她除了羞窘之外,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惧。这个认知让周清更加慌乱,忍不住伸手推搡着,“头不疼了,就快些松开。” 看着绯红的耳垂,谢崇心中一动,“明个儿就是黄道吉日,我找媒人来提亲。” “提什么亲?”杏眼中满是愕然之色,她开口问道。 “周小姐轻薄了本官,于情于理都当负责,难道还想耍赖不成?” 谢崇好歹也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平日里不苟言笑,杀伐果决,谁曾想此人竟会这般无赖,周清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恨恨道,“小妇人不想嫁人。” 指节缠绕着一缕发丝,谢崇淡淡发问,“为何不嫁?” “铮儿还那么小,若是嫁人的话,势必会分神,不能好生照料。” “谢某是铮儿的义父,将来我的一切,都留给铮儿继承,绝不会薄待他,这样清儿可放心了?” 男人神情严肃,半点也不像说笑的模样,要说她心里全无波澜,那肯定是假话。 顿了顿,她道,“让我再想想。” 谢崇步步紧逼,“要想多久?一日?三日?还是五日?” “指挥使何必如此心急,一月之后,给您答复便是。” 一个月虽然仍有些长,但终归能看见希望,谢崇眸光深浓,终于点了点头。 * 锦衣卫不愧是圣人手中最锋利的刀,税银失窃案明明做的那般隐秘,竟然也被他们找到了蛛丝马迹。 岳州知府手下有一幕僚,极受信任,事无大小,郑临韬都会与他商议。 郑家着火那天,幕僚并不在岳州,原来此人早已背叛了主家,怀揣着账本逃走了,谢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押解回京,关在诏狱中好生审问。 得知此事后,宁成风心急如焚,生怕那人说了不该说的话。若是幕僚关在天牢中,都能想方设法,做出畏罪自杀的假象,但诏狱比天牢看守严密数倍,根本没可能动手脚。 沉浸在巨大的恐慌之中,宁成风嘴上长满了燎泡,全无半点风度可言。这天他将宁玉芜叫进书房,狠狠训斥了一通,勒令她快些嫁入谢府,将所有证据都给销毁。 一旦宁府败落,宁玉芜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反而会落入尘埃之中,她不想过那种卑微的日子,自然警醒的很。 回到房中,她手里端着茶盏,丫鬟低声禀报,“指挥使日日都会去到周家香铺,香铺的小姐名为周清,不止调香的技艺十分娴熟,容貌还生的无比艳丽,但她和离过,带着一个儿子住在娘家,指挥使应该不会娶这种失了贞节的妇人。” “谢崇并非那种庸俗之人,他看重的肯定不是周氏的皮囊,而是她调香的手艺,若是能在调香一道上彻底将周氏压下去,让谢崇知道,他爱慕的女子不过尔尔,心中的绮念自会消散。” 论容貌,宁玉芜自认不会逊色,只可惜她对调香没有任何兴趣,就算在香道上付出再多的心力,恐怕也比不上周氏。 既如此,何必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丫鬟面露不解,试探着问,“小姐准备如何?” “原姨娘出身于调香世家,其祖父、父亲都曾得过太后的赞誉,若不是家族败落,只剩下她一个人,也不会入府给爹爹当妾室,既然进了我宁家的门,总不好白吃白喝,让她彻底将周氏压下去,应该也不算难。” 宁玉芜缓缓开口。 旧事(捉虫) 旧事(捉虫) 伙计把竹香送到了云梦里, 拢共有十几斤竹片,赚了三百两纹银, 委实不少。周清将银钱放到库房中, 手拿毛笔准备记账,岂料还没等记完,就看到一对主仆缓缓走进店里。 为首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 穿着浅碧色的裙衫, 纤腰一束,配上清丽秀美的面庞, 眉眼处透着几分柔和, 让人不由生出好感。 “夫人要买何种香料?”于福迎上前, 热络的问道。 女子环视一周, 待看到周清时, 桃花眼略微闪烁了下, 摇头道,“妾身来到香铺并不是为了买香,而是想要拜访周老先生。” 听到这话, 周清不免有些讶异, 将毛笔放下, 她轻声问, “夫人为何要见我爹?” 原涵边往前走边开口解释, “妾身姓原,单名一个涵字, 父亲是原千山, 周小姐应当听过。” 大周朝崇尚调香, 但于香道一途有天赋的人却并不很多,能成为调香大师的更是罕有, 周真元是一个,原千山也是一个。他二人的技艺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也同样得到太后的赞誉。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调香一道上,他们谁都不服谁,后来比试了一场,原千山输了,便回到江南,此生再未入京。 原千山性情高傲,世所罕见。当初败给了周父,对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听说没过几年便病逝了。若原涵是原千山的女儿,怕是来者不善。 见周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原涵面上带着一丝浅笑,柔柔催促,“故人来访,总归要叙叙旧,周老先生避而不见,未免有些欠妥。” “原小姐请跟我来。”周清淡淡开口。 她不可能将原涵拒之门外,既然如此,还不如将人迎到堂屋,也省的失了礼数,平白落了口舌。 金桂将茶碗送上前,女人接过来,轻轻吹拂着上面的水汽,赞叹道,“这桂花香茶当真不错,味道甘香清甜,看来周小姐调香的本事半点不弱,否则怎能得到指挥使的青眼?” 周清暗暗皱眉,她为谢崇调香的事情从来没有宣扬过,但也未曾隐瞒,有心人想要查探,根本不费什么力气。不过原涵乃是江南人士,初来京城,消息竟如此灵通,还真是有些奇怪。 于福去到香房通报了一声,很快周真元就来到了堂屋,待看见了原涵,他面露怅然,忍不住叹息,“当年都是老夫的错,不该与千山一争长短,若非如此,你爹也不会郁结于心,早早离世。” 原涵面上的笑容终于消失,冷声道,“事已至此,就算周老先生再是愧疚,也没有任何用处。当年他输了比试,回到江南,将一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了妾身,如今妾身的技艺虽未达到圆融,却也不差。为了让父亲瞑目,便打算先与周小姐比试一回,若胜了的话,再跟老先生讨教。” 调香本是为了静心养性,若太过执着于胜败,反而落了下乘,周父性情豁达,早就明悟了这个道理,看到这般尖锐的原涵,他想要劝说一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周家父女不吭声,原涵眼底划过一丝讥诮,“怎么?堂堂的调香大师周真元竟然怕了我这个小小女子,如若此事传出去的话,怕是会被笑掉大牙,周家香铺的名声也会彻底扫地!” “姨娘,奴婢早就说了,周家香铺只是徒有虚名,根本没什么真材实料。否则近些年来,这家店铺的名声怎会越来越弱?还被对面的沉香亭压了一头……”圆脸丫鬟不由撇嘴。 周清本以为原涵是嫁到京城的,却未曾想她成了别人的妾室,原千山最是清高不过,要是得知女儿走到这种地步,心里头怕也不会好受。 “周老先生,周小姐,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你们应下这场比试,不为别的,妾身总得给父亲一个交代。”原涵不紧不慢的说。 “好,此事我同意了。” 见父亲想也不想的答应,周清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因当初那场比试,不止对原千山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胜出的周父也并不好受。在得知老友去世的消息,他心中的愧疚更是达到了顶峰,无从宣泄,无从疏解,最后便患上了心胸痞满之症。 周父点头应诺后,原涵也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周身的锐意的消退几分,彻底恢复了柔和,“等比试的时间地点定下来,妾身会派人将消息送到周家,还请周小姐莫要爽约。” 话落,她没有逗留的打算,转身往外走,圆脸丫鬟紧随其后,二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之中。 出了香铺,坐上马车,女人清秀的面庞露出几分疲态,哑声道,“大小姐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办成了,你回去通禀便是。” 圆脸丫鬟眼神闪烁,可劲儿劝道,“姨娘,你千万别记恨小姐,她也是想替原先生讨回公道,这才让你出面。” 原涵也不是傻子,宁玉芜打的什么算盘,明眼人一看便知,不过就是借自己的手,压周清一头,让她在指挥使面前丢了脸面而已,使出这种手段,到头来也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他的事情我都不在乎,比试的内容我定,时间地点交由大小姐安排。” 丫鬟虽是宁玉芜的人,却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原姨娘双目紧闭,明显不欲多言,她呐呐闭上嘴,马车中顿时安静下来。 回到宁府后,圆脸丫鬟径直去了宁玉芜院中,她站在堂下,满脸堆笑道,“小姐放心,今日之事进行的无比顺利,周家父女对原姨娘心存愧疚,问都不问比试的内容,便直接应下了,就算他二人本事不差,但打一场无准备的仗,想赢绝不容易,届时丢了脸面,指挥使哪还会看得上周氏?” 想起谢崇轻慢的态度,宁玉芜眯了眯眼,她到底也是户部尚书的嫡女,就算宁家陷入困顿,也比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强出百倍,姓谢的大抵是瞎了眼,否则怎会对周氏青眼有加? “你告诉原姨娘一声,比试就定在三日后,届时本小姐会将齐王殿下请来,让他做个见证,也能彻底的将周家踩在脚下……” 圆脸丫鬟点头称是,态度无比殷勤,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因宁玉芜是府里的正经主子,而原涵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再过些时日,她年老色衰,便半点用处也无了。因此该捧着谁,她心里门清儿。 * 周清跟着周父进了香房,后者低低叹息,“若是不跟千山比那一场,事情也不会如此,原家的姑娘清清白白,怎能给人做妾?” 眼见父亲面色发青,周清暗道不妙,赶忙从匣中摸出来一枚丁沉煎圆,让他将丸子含在口中,等心绪平复后,她才缓缓开口,“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原小姐到底如何,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您无关;眼下咱们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若是输了的话,香铺的名声就全毁了。” 周父口不能言,一个劲儿的摇头,等丁沉煎圆完全融化在口中,他才开口,“水点香的配方我还没来得及教你,今日便与你说说要领。 单一的香料气味霸道,对身体也有所损害,但用多种香料调和,增其益处,减其弊害,既能养身,又能增味,才是调香的精髓。且配制香料要用白沙蜜,炼蜜很难搅匀,以水点香,稍作稀释,便能彻底融为一体。” 从幼时起,周父调香时就一直带着周清,从不避讳,即便没有传授给她特殊的技巧,也时不时提点几句,让她摸索到正确的方向,以免走了歪路。 “点香的水要用竹叶、橘叶、梅叶、桂皮、玄参叶等材料,隔水熬煮,沁出来的水汽带有浓浓的草木香,是最纯粹的本味,用此水调和,根本不会出错。” 周清对香方十分上心,从父亲口中说的话,她一字未漏,全都记在了脑海中。 等周父将水点香的要领原原本本说出来后,她迫不及待的取出香料,谨守比例加入瓷罐中,又添上沁凉的井水,以油纸封了一层又一层,放进锅里煮了一天一夜,这才成了。 周家香铺开了几十年,周真元与原千山又是极出名的调香大师,他们的女儿要比试调香,想凑热闹的人自然不在少数,更有甚者竟然开了赌局,让人猜谁输谁赢。 谢府,书房。 谢一站在堂下,面上满是恭敬之色,“周小姐要与原涵比试,原氏出身于调香世家,也是有真本事的,这场比试,怕是悬了。” “若我没记错的话,原涵是宁成风的妾室。”谢崇眯了眯眼,漫不经心的道。 “正是如此,属下猜测,此事之所以会闹的这么大,怕是有宁家的人从中作梗。” 父子 父子 即使与宁玉芜没有多做接触, 谢崇也很清楚宁家人的本性,贪婪狠毒, 自大狂妄, 她找来了原氏,就是为了将清儿一举压下去,同时也彻底毁了周家香铺的名声。 “比试的内容尚未透露, 咱们也无法插手, 有这功夫,回镇抚司好生审问那幕僚一番, 贴加官吧, 不会受伤, 他也能折腾起。”说话时, 男人俊美面庞上一片冷漠, 只要能将账册拿到手, 那人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有一个穿着灰褐色短打的小厮来到香铺门前, 满脸倨傲之色, 冲着于福吩咐道, “去把周氏叫出来, 比试的时间定了。” 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于福见得多了, 不由暗暗撇嘴,转身进了后院, 将小姐请到前头。 见周清走到堂中, 鼻孔朝天的小厮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一个和离过的妇人,容貌竟会如此秀美。将信笺放在桌上, 小厮语气和善了几分,“原姨娘说两日之后在聚仙楼会面,届时除了许多调香大师以外,还有齐王殿下,周小姐好生准备,切莫丢了香铺的脸面。” 说完,小厮又多瞧了几眼,这才转身离开。 将信笺拿在手里,杏眼中划过一丝疑惑,周清忍不住咕哝一声,“原涵也不知是何想法,比试的时间地点都定了,偏偏不说内容……” 聚仙楼是京城中最出名的酒楼,其中有许多雅间儿,用来调香,气味也不会混杂;只是这齐王殿下身份尊贵,又不像太后那般,对香道颇有兴趣,为何要掺和进此事中? 上辈子她死前,听说齐王被圈禁在王府,一个清俊儒雅,超凡脱俗的王爷,也不知是犯下了什么大错,竟触怒陛下,落得这样的下场。 皇室的隐秘周清并不清楚,她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多想,回到香房中继续练习水点香的法子,动作从一开始的小心谨慎,逐渐变成熟稔流畅。 在周清调香期间,周父将铮儿抱来了两次,小娃最喜欢娘亲,一见了周清便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分辨出房中的荔枝香,周父哑声开口,“千山调香的天赋极高,他十分博学,不止精通香道,于医理也有所涉猎,原氏与你比试,说不准会涉及香药。” 放下手中的香夹,周清不由皱眉,“爹爹是说,原氏不一定会跟女儿比试焚香?” “正是如此,香道博大精深,香料品种繁多,数不胜数,人家刻意不将比试的内容透露出来,想必也是有别的原因。”周父说道。 不知为何,周清总觉得原涵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女子,大概是初见时的印象使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两日后自会知晓。” 正说着,金桂快步走进来,轻声道,“小姐,指挥使来了。” 调香需要专心,若是有人打扰的话,难免会分神。周父不再多言,抱着铮儿往外走,刚出房门就跟谢崇打了个照面。 “周伯父。”男人抱拳行礼,语气十分恭敬。 周父性情宽和,即便镇抚司的人声名狼藉,他依旧坚信自己的判断,而不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传言,将一个人彻底否决。 “谢指挥使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伯父挂怀,髓海的痛意消散不少,比先前强了数倍。”顿了顿,他接着道,“谢某好歹也是铮儿的义父,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让我抱一会儿吧。” 黑眸定定的盯着铮儿,就算孩子十分稚嫩,五官也没长开,却依旧能看出他与谢家人相似的地方,眉眼轮廓如出一辙。毕竟铮儿是他的骨血,并不是什么义子,而是亲生的,每当想到这点,他心底就一阵滚烫。 周清听到门外的动静,起身走到门槛处,眼见着那父子二人,她心跳陡然加快。暗自思索是不是借种的事情曝露了,否则堂堂指挥使为何会对一个奶娃如此亲近? 习武之人的感知极为敏锐,那股馥郁的兰香由远及近,男人老早就察觉了,他面色不变,将铮儿举高了些,状似无意的说,“缘分二字玄妙的很,周伯父,您看这孩子像不像我?” 周父仔细辨认了一番,点头说,“确实有些像,当真巧了。” 用力咬了下舌尖,丝丝痛意让周清回过神来,她勉强一笑,“指挥使,快把孩子给我爹吧,调香耽搁不得。” 谢崇依言将铮儿交给周父,小胖墩还有些舍不得,伸手扯着他的襟口,嘴里哇哇直叫,也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 将香房的木门紧紧阖上,房中的光线霎时间变得昏暗起来,周清跪坐在蒲团上,在宣炉中点燃藒车香。这种香料能祛除体内的邪气,却不像安神香那般柔和,因此焚烧时会让髓海产生丝丝痛楚。 男人浑身紧绷,如同正在遭受折磨的野兽,面色不变,但眼珠子里却爬满了血丝。即便如此,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清儿可知原氏是什么人?” 周清有些讶异的看他一眼,“她是原千山的女儿,出身于调香世家,难道还有其他身份不成?” “原千山虽然病逝,但原家还有不少家财,原氏千里迢迢从江南赶到京城,甚至成了户部尚书的妾室,怕是为了报父仇。” 脑海中浮现出原涵的面容,周清笃定道,“当初原先生与我爹比试,谁输谁赢本就是不确定的,哪怕他后来缠绵病榻,也与周家没甚瓜葛,这一点原小姐应当清楚才是。” 话刚说完,便看见谢崇脸色发青,双手紧握成拳。 心里万分焦灼,还没她等开口,就听到男人的声音,“清儿,本官实在是疼的厉害,不知能不能抱抱你?” 周清先是一愣,想要拒绝却又十分不忍,思量半晌,她两手撑在香几上,闭上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香房中许久没有动静,她以为谢崇没看见,刚想出声,就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 高大健壮的男子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后,而后跪了下来,他身量高,四肢修长,正好能将周清完全拢入怀中,带着厚厚一层茧子的掌心覆盖着她的手,反手交握,从肌肤上传来的热度犹如火炭,灼烫极了,让她忍不住轻轻颤抖。 “冷吗?”薄唇紧贴着纤巧的耳廓,炙热的气息轻轻拂过,让周清越发僵硬。 她活了两辈子,除了借种那回,再也没跟外男这般亲密,膝头往前挪了挪,但她每动一寸,谢崇都会紧贴而上。 天气渐暖之后,她早就换上了轻薄的衣衫,此时此刻,就算隔着数层衣料,依旧能感受到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仿佛重锤,一记一记砸在她的心房。 大概是经常出没于诏狱的缘故,谢崇身上总会带着淡淡的血气,这种味道令人心神不宁,头昏脑胀。周清面颊滚烫,跟煮熟的螃蟹没有任何区别。 “清儿为何不说话?”谢崇嗓音沙哑极了。 她摇头,“不、不冷。” “既如此,你为何还在发抖?”说着,他左手按在圆润的肩头,轻轻往下挪移,最后环住了不盈一握的纤腰,如想象一般柔软,仿佛力气稍大,就能将她从中折断。 周清脑袋一片纷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吭哧吭哧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瞥见娇艳欲滴的耳垂,谢崇只觉得口干舌燥。 先前他送出去的那块玉雁,此时此刻正挂在女人的脖颈上,红绳颜色浓丽,肌肤洁如冰雪,对比分外强烈。 心爱的女人就在怀中,鼻前嗅闻着清甜的兰香,等髓海的刺痛退去后,谢崇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粗砺指尖揉了揉米粒大小的红痣,他嘶哑开口,“清儿可知道,你后颈生了一颗朱砂痣,好看极了。” 周清身后又没长眼睛,怎能瞧见脖颈处有什么东西? “指挥使,藒车香烧完了,该换安神香了。”周清察觉不妙,赶忙说了一句。 谢崇也怕自己失态,他强忍着心头的燥意与渴求,缓缓站起身,将人放开。 柔嫩的指尖颤巍巍的将炉盖掀开,取出里头燃尽的香料香煤,将宣炉清理干净,她又换了一块香饼,等安神香点燃后,激荡的心绪才平复下来。 女人调香期间,谢崇早已坐回原处,亏得他穿着的衣袍宽松,这才没有露出窘状。 以手抵唇,他轻咳一声,“你与原氏比试那天,我会去看。” 莹白面颊上还残留着丝丝绯色,周清想起父亲的话,摇头道,“比试的内容还没定,说不准不会焚香,指挥使公事繁忙,何必去聚仙楼耽搁时间?” 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唇瓣,谢崇沉声开口,“本官只想看着你。” 这样的理由实在无法拒绝,周清除了颔首之外,再也没有其他选择。 双生 双生 两日后, 周清在家人的陪伴下,一早便去到了聚仙楼。 普通百姓对调香可能不太了解, 却清楚齐王是怎样的人物。他身份高贵, 不慕权势,寄情于山水;满腹经纶,令诸位大儒赞叹不已, 一手丹青, 绘出的画作能让所有的景物黯然失色。这样光风霁月的男子,让不少姑娘家情根深种, 也不知谁有这个运气, 成功嫁入到齐王府中。 因为比试的缘故, 聚仙楼门口被围的水泄不通, 马车根本无法走到近前, 周家人十分无奈, 却又没有办法,只能下车慢慢走过去。周父扶着席氏,周良玉护着妹妹, 等进到酒楼后, 他们才松了口气。 酒楼的小厮常年做活儿, 也是个伶俐性子, 早早就打听清楚了周家人的模样, 一见他们进来,赶忙将人迎到二楼的厅堂之中。 “原姑娘老早就到了, 还有各个府邸的小姐, 都在堂中坐着呢, 齐王殿下尚未过来,估摸着还得等上片刻。” 调香需要安静的环境, 久而久之,周清越发不喜嘈杂,但聚仙楼是原涵定下的地点,她根本改不了,也不能改。 进到厅堂后,周家人被带到了案几后落座,周清头戴帷帽,手里端着茶盏,周良玉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原氏就坐在咱们对面。”顿了顿,他接着道,“郡主也在。” 聚仙楼的客人本就非富即贵,今日能来到厅堂中的人,身份委实不低,他们顾及脸面,即使心中好奇,也不会高声交谈,一时间,此处倒是比外头安静许多。 粉润唇瓣轻轻抿着,周清问,“指挥使可来了?” 周良玉暗暗叹了口气,环顾一周,摇头道,“并未瞧见,镇抚司事务繁忙,比不得我这史官清闲,听说锦衣卫在为税银失窃案奔忙,今日怕是不会到场,你别为他分神了。” 周清知道哥哥对谢崇有偏见,她想要劝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能闭口不言。 “锦绣园柳老板到!” “矾楼刘老板到!” “成郡王到!” …… 听到小厮通报的声音,周清眼底露出几分诧异,她没想到成郡王也会过来,前些日子昭禾跟她提了一嘴,说太后本打算给成郡王刘凝雪赐婚,但旨意尚未颁下,这位王爷又去了寿康宫一趟,推了婚事,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 正当她思索时,便见到一富态的中年男子与一女子走了进来,正是刘家父女二人。清丽如仙的女子姿容不凡,但不知是何缘故,她气色并不算好,整个人也瘦的厉害,待看到景昭齐,她唇上再无一丝血色,那副颤抖不休的模样,好似筛糠一般。 前世里无比风光的郡王妃,眼下成了这副德行,周清不由摇了摇头。明明她重生以来,跟这几人接触并不算多,哪想到还是改变了他们的命数,当真是造化弄人。 宾客接二连三的入内,到了后来,齐王终于出现了,他果真如传言那般俊美,穿着一袭青衣,看着无比儒雅。 在看到这位堂兄时,景昭齐眼珠子里爬满猩红的血丝,手掌死死握着茶盏,那副怒意盎然的模样,委实瘆人的很。 齐王坐在主位,宁玉芜就在他下手,娇美面容上带着淡淡笑意,说道,“既然王爷来了,那便开始吧,看看究竟是我宁家的姨娘手艺高,还是周氏更胜一筹。”说话时,宁玉芜掩唇轻笑,显然没将二人放在眼里。 原涵缓缓站起身,将要开口,便见着一名穿着飞鱼服的男子大阔步走入厅堂中,身上带着浓浓的煞气,即便容貌出众,却让人不敢直视。许多女眷虽不知他的身份,但男客们却变了脸色。 “他居然来了?”齐王低低问道。 宁玉芜对谢崇有几分了解,柔声解释,“指挥使有髓海钝痛之症,必须用香料才能缓解一二,周氏日日替他调香,早就得了谢大人的青眼,亲自过来为她撑腰,倒也算不得什么。” 等谢崇落座后,原涵淡淡道,“周小姐,比试的时间地点已经定下,此刻妾身便将内容说出来。初入京城时,妾身曾见过两位老婆婆,她二人乃是双生,体内湿气极重,三焦不调,肺腑有损。香道博大精深,既有焚香之法,也有香料辟邪益气,你我分别以香料替她们调香身体,三日之后,技艺高下自见分晓。” 就算周清早有预料,听到这样的题目,仍不由怔愣片刻。以香药养身,非一日之功,这三日就算竭尽全力,也无法将三焦调顺,原涵选定此种内容,究竟有何用意? 心中的疑惑越发深浓,周清却不好主动发问,只能点头。 坐在八仙椅上的宁玉芜,两手死死攥着锦帕,眼底满是惊色,她怎么也没想到原姨娘竟会如此。眼下事态紧急,若是不快点将周氏压下去,她如何接近谢崇?又如何将证据焚毁?原氏居然还敢耽搁时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再无转圜之机,即便宁玉芜再是不痛快,除了忍耐之外,也没有其他的法子。 “即是比试,就不能没有彩头,周家数代人专注于调香,手中还有一绝品香器,不知周老先生愿不愿意将宣炉拿出来?若周小姐输了,便将宣炉交给妾身;若妾身输了,鎏金博山炉便会易主,此炉不比宣炉差,可好?” 调香世家虽没有万贯家财,但家族中传承百年的香器却不在少数,原家虽已败落,鎏金博山炉却无比珍贵。 相传博山为东海仙山,炉盖上雕刻着层峦叠嶂,每当焚香时,青烟袅袅,如云似雾,仿佛置身于仙境,此等香器,对爱香之人来说,无异于天下难寻的至宝,原涵竟然舍得将博山炉拿出来,当真出人意料。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若周家不舍得宣炉,拒绝此事,便是露了怯,自认技不如人。周父虽性情宽和,却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原涵话中的深意,稍一思索,就点头应了。 见状,原涵抿唇一笑,缓步走到正中,指着楼上雅间儿的方向道,“昨日妾身特地去了城郊,将两位婆婆请到了雅间儿中,她二人的病症委实严重,此刻连床都下不了,但凡香药有些效果,一眼便能看出来。” 边说原涵边往楼上走,这会儿周清的心绪早已恢复如常,丝毫未曾犹豫便跟了上去。 厅堂中的宾客本来就是为了看热闹的,现下的比试虽然不是调香,却尤为新奇,以香药来给一对双生的老妪治病,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除去面色阴沉的宁家人,余下众人倒是来了兴致,纷纷移步到楼上。 一踏入房中,鼻前便涌入了阵阵苦涩的药味儿。周清微微皱眉,走到原涵身边,就见到墙根处摆着两张床榻,两名老妪躺在上面,她二人五官全然一致,就连身形也没有任何差别,若非穿着的衣裳颜色不同,恐怕当真无法区分。 “我初进京时,两位婆婆的身体还不至于如此衰败,哪想到分别了不到两年,再回去拜访,她二人已经病榻缠绵,根本无法起身。桂婆婆与兰婆婆的症状并没有太大差别,周小姐先选吧,借此机会,也能给她二人治治病。” 能调养身体的香料都价值不菲,普通百姓根本用不起香药,而见效快的虎狼之药又太过伤身,病症拖着拖着,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不少宾客来到雅间儿门口,还没等进来,就被那股浓郁的药味儿冲了回去,捂着鼻子不愿往前走。 谢崇站在人群中,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黑眸中露出丝丝柔和。见此情景,宁玉芜整颗心仿佛被浸到酸水中,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和离过、还生了孩子的妇人,出身商户,无才无德,究竟哪里比她好?能让堂堂的指挥使如此在意。 周清并不懂医术,只看面色,兰桂两位婆婆的确没有任何区别,她们双目紧闭,嘴唇微张,费力的喘息着,面颊身躯都浮肿的厉害,怕是下焦失调最为严重。 “我选兰婆婆。” 听到这话,原涵神情柔和,轻笑着开口,“周小姐,三日的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还请你多费些心思,好好照顾兰婆婆。香料能养身养性,你浸淫香道这么多年,应该也悟透了个中精髓,相信绝不会让妾身失望。” 周清缓缓颔首,她活了两辈子,自然清楚人的性命有多重要。来聚仙楼之前,她只以为这是一场普通的比试,只看调香的手艺是否娴熟,香料的品相是否完满......但此时此刻,牵扯到了这两位婆婆,万不能有丝毫轻慢,就算她输掉了宣炉,也不能害人性命。 谋划(修改版) 谋划(修改版) 聚仙楼是京城中最大的酒楼, 光是雅间儿就有不少,周清选定了兰婆婆后, 原涵并未多言, 缓步往外走,冲着齐王福了福身,轻声道, “还请齐王殿下入内瞧上一眼, 两位婆婆的症状并无太大的差异,三日之后, 妾身与周小姐的技艺究竟孰高孰低, 自见分晓。”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齐王自然不会拒绝。只见他微微颔首, 迈步进了房中, 成郡王与昭禾郡主紧随其后, 几人仔细端量着兰桂两位婆婆的面色,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所有人都无异议,比试便是公平的。”原涵幽幽说道。 瞥见她平静无波的神情, 齐王眼中隐隐透着几分不耐, 薄唇紧抿, 快步离开了雅间儿。宁玉芜对男人有几分了解, 见他面色不虞, 心里咯噔一声,也顾不上什么比试了, 赶忙跟了上去。 聚仙楼的老板老早就收了宁家的好处, 他只是商户, 根本开罪不起堂堂的户部尚书,态度自然殷勤的很, 派伙计将房间收拾好,安置兰婆婆与周清。 以香药养身,必须天长日久才能看见效果,三日已经算是最短的期限了,不到时候,留在聚仙楼中也没有任何用处。厅堂中的客人大多对调香有几分了解,虽感兴趣,却也不会在此处擎等着,很快便如潮水般纷纷离开,只剩下寥寥几人还留在原地。 昭禾拉着周清的手,压低了声音安慰,“原涵虽通晓医理,但她调香的技艺却远不如你,清儿莫要挂怀。” “郡主放心,我会尽心竭力的调理兰婆婆的身体,绝不会让你失望。”边说着,周清边瞥了一眼周良玉,发现哥哥耳根泛红,木愣愣站在原地,明显有些手足无措。想起哥哥对郡主的心思,她暗暗摇头,也不知结果如何,究竟是好是坏。 昭禾走后,周家人又上前围着她,周父苦口婆心的提点,生怕女儿一时疏忽,耽搁了兰婆婆的病情,与人命相比,宣炉跟名声都是外物,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周清轻轻点头,将父亲的叮咛牢牢记在心中。交谈时,她扫视一周,并没有发现谢崇的身影。正如哥哥所言,镇抚司事务繁杂,指挥使能抽空来这一趟,已经不容易了,哪还会继续耽搁时间? 心里虽这么想,她神色仍有些黯淡,将家人送出了酒楼,刚走回雅间门口,便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艳丽面容上带着明显的吃惊之色,周清伸手扶着门板,低声问,“指挥使不是走了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谢崇迎上前,站在女人一臂开外的位置,聚仙楼人多眼杂,为了清儿的名声,切不可太过孟浪,他虽不惧那些流言蜚语,却不忍让心爱的女人受到这些苛责。言语看似寻常,有时候却会化为锋锐的利刃,最是伤人不过。 “没有见到周小姐,本官实难放心。待会我会派人在雅间儿外看守,没有人能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至于做香药的原料,都是从谢府送过来的,绝不会生出半点差错。”常年呆在诏狱中,他见过的阴私手段数不胜数,宁家人本就心机深沉,郑家五十五口之所以会葬身火海,烧的尸骨无存,宁成风可没少出力,他怎能不提防? 大概是上辈子过的太苦,此时此刻,面对谢崇眼底毫不掩饰的关切,周清心里一阵滚烫,先前她曾说过,要等一个月以后才会给他答案,但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她突然不想等了。 “这三日内,小妇人身在聚仙楼,无法为指挥使调香,便由于福将熏球送到您手上,虽比不得宣炉有效,却能缓解一二,等比试结束后,小妇人有话想跟您说。” 谢崇不知道她究竟要说什么,不过清儿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拒绝,随即点了点头。 他走后不久,便有人将香料送到了雅间儿中,兰婆婆浑身浮肿的厉害,明显是肾脏出了问题,体内积聚的水液无法排出,才会愈演愈烈,变成现在的模样。 眼下兰婆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周清也颇为无奈,她坐在床沿边上,思索了许久,才决定用木香饼子除湿,每日服上三五枚,便能将下焦调顺。 木香饼子的制法并不算复杂,用木香、檀香、缩砂、莪术等香料调和,以醋汁熬煮莪术,再以盐水浸没,最后投入到浆米之中,研磨后加白沙蜜,甘草膏做成香饼,即可服食。 除此之外,她还在香炉中焚烧了辛夷,此物有祛邪除湿之功效。香药与焚香双管齐下,效果应该不差。 * 宁玉芜追着齐王离开了聚仙楼,上马车后,瞥见男人阴晴不定的面色,她急喘几声,两手用力搅动着锦帕,柔声解释,“玉芜实在没有想到,原姨娘竟会选用此种题目,三日后,等她将周氏彻底压下去、” 话没说完,就被齐王不耐打断,“够了!若是原氏输了比试呢?又该如何是好?况且就算她赢了,谢崇也不会对你青睐有加,将那些账目展露于你面前,想要护住宁家,销毁证据,这个法子根本行不通!” 女人一张脸涨红如血,她暗暗咬了咬牙,哭道,“先前是王爷说的,让玉芜嫁给谢崇,尽量将他拉拢到咱们身边,如此一来,就算那本账册交到陛下手中,咱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毕竟账册根本证明不了什么,藏在郑临韬手中的证据才是最关键的......现在王爷又说这条路走不通,您让玉芜怎么办?” 想起近段时日受到的委屈,宁玉芜心里甭提有多难受了,她以手掩面,两行清泪顺着面颊不断滑落,这副模样当真称得上楚楚可怜。 齐王对她并非全然无情,从袖中摸出帕子,捏着女人的下颚,一边拭泪一边道,“是本王想错了,谢崇忠于父皇,根本没有拉拢的可能,既如此,还不如将他彻底除去,到时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空出来,推举本王的人手,也就不怕这些鹰犬了。” 听到这话,宁玉芜浑身一震,没想到齐王竟生出这等想法,她心神平复下来,声音沙哑的问,“王爷准备如何出手?若是下毒的话,就算成了,也会让陛下产生戒心,想要达成目的,怕是更为不易。” “下毒自是不成。前几日你跟本王说过,谢崇髓海有疾,受不得血气的冲击,必须以香料才能压制住那种疼痛,眼下周氏正在聚仙楼中比试,只要派人围住聚仙楼,不让镇抚司的人出入,周氏无法为他诊治,髓海的疼痛就永远不会平复,这可是要人命的。” 从宁玉芜第一次说出“髓海有疾”这四个字,齐王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上一任指挥使谢孟冬是谢崇的嫡亲叔叔,也患上了同样的病症,有人为了除掉他,便将他嫡亲妹妹谢微大卸八块,把尸首盛放于木匣中,送到谢孟冬面前,他受不住血气的冲撞,头痛欲裂,药石无医,熬了整整三日,还是没挺过去。 桃花眼微微闪烁,宁玉芜也想起了这回事,当初的凶案闹的委实不小,即使身在闺阁,她也听到风声了。 “王爷是想用同样的法子除去谢崇,让他与谢孟冬死状相同?” 齐王微微颔首,道,“髓海有疾是病症,太医都无法诊治,谢崇受不住刺激,丢了一条性命,是他的命数如此,与旁人并无瓜葛,父皇即使怀疑,也没有任何用处。” “比起他叔父,谢崇更为冷血,他不在意任何人,侯氏与谢岭母子,在他心里根本没有半分地位可言,就算死在面前,想来也不会对他产生太大的刺激。” 想起谢崇对侯氏的态度,宁玉芜不由皱眉,面上露出几分不满。 齐王手里拿着折扇,轻轻敲了几下,眯眼道,“此人表面看似冷血,实际上却十分重情,侯氏母子虽没有用处。但教他武功的耿乔却不同,即便只是个小小的百户,却待他如子,恩重如山。前年耿乔过世,只留下一个十六岁的独子,名为耿云安,谢崇将他视为亲弟,眼下也该派上用场了。” 想起谢微的死状,宁玉芜心里一阵发寒,身子颤抖不停。看着那张俊朗斯文的面庞,她咬了咬唇,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比试的结果并不重要,你莫要插手,先回去便是,等解决了谢崇,本王会娶你做王妃。”说话时,马车停在了宁府门口,女人怯怯点头。 想到王爷会对一个无辜的少年下手,她内里便生出了几分不忍。但与宁家的富贵繁华相比,一条人命委实算不得什么,没了也就没了,大不了多给耿家烧些纸钱,让耿云安下辈子投个好胎,切莫与谢崇那种恶鬼牵扯在一处。 物什(修改版) 物什(修改版) 周清来到聚仙楼时, 金桂并没有跟着,但比试的题目出人意料, 只凭她一人, 怕是无法好生照看兰婆婆。金桂这丫头性子沉稳,办事十分妥当,有她从旁帮忙, 倒也能轻巧数分。 金桂手里拿着软布, 沾湿后,小心翼翼给兰婆婆擦身, 清秀的脸上满是好奇, 不由问道, “婆婆的病症委实不轻, 奴婢过来时, 她就一直流涎水, 待会含服了木香饼子,真能有效吗?” 小丫鬟被买进周家的时间不算长,但主家人厚道, 即使她是贱籍, 工钱也半点不少, 从不苛责打骂, 即使做错了事情, 也是细声细气的讲道理,这样好的主子, 她以前从未见过, 想起这场比试的彩头, 她不免有些担心。 “效果肯定是有的。待会我教你一套按摩的手法,给婆婆好生按按, 五脏六腑乃是一个整体,她肾脏出了毛病,下.身积聚的水液无法排出,导致其余的脏器也出了毛病,按摩穴位能除湿气,会有用的。”周清将甘草膏调和在香料粉末之中,头也不抬的说。 铜炉中青烟逸散,是一种略带苦涩的气味,虽不算芬芳,却能提神醒脑,驱散疲惫。 等木香饼子制好后,周清赶忙拿了一枚,走到床榻边上,伸手掰开兰婆婆的下颚,柔声说,“婆婆莫怕,这是木香饼子,对您的身体有好处,无需咀嚼,含服即可。” 兰婆婆虽不能言语,神智还是清醒的,自然也能听懂周清的话,她哼哼两声,十分顺从的将鸡头大小的药丸放入口中,因调配时加了白沙蜜的缘故,味道也不算差。 一连配好了数日所需的香药,周清坐在床沿,将老妪的裤腿拉高,一下下按着穴位,时而轻轻揉捏,时而用力捶打,这一套动作委实复杂,金桂看了好几遍,这才记得差不离儿,比照着看顾兰婆婆。 “小姐,原姨娘还真是奇怪,比试调香为何不焚香?非要用这种法子来一较高下,既耗费心神又浪费时间。”瞧见主子忙活了一上午,还必须跟小少爷分开,金桂忍不住抱怨了句。 “原姨娘有自己的打算,我怎能猜到她的想法?走一步看一步便是。”边说着,周清边给兰婆婆推拿,她常年拿着木杵研磨香料,又在悬崖山涧采摘芳草,手劲儿并不算小,甚至比金桂都要大些,很快便将掌下的皮肤揉红了。 兰婆婆苍老的面庞上并无半点痛苦,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她哼哼两声,眼底带着明显的感激之色。 见状,周清抿唇笑笑,手上的动作一直未停,等铜炉中的辛夷焚尽后,才换成了紫苏叶,继续燃烧。 眼见小姐伺候的这般精心,金桂也提起精神,不敢有半分懈怠。 * 自打贴了加官后,那幕僚好似在阎罗殿走了一遭,简直快吓破了胆,再也不敢有半分隐瞒,直接就将账册交了出来。但账册上只记载了一些小官克扣税银的数目,与京城并无瓜葛,想要以此定宁成风的罪,根本不可能。 谢崇坐在案几后,一页页翻看着岳州送过来的信报,郑家五十五口,其中五十四具尸首都在义庄,缺了的人原本身份不明,但谢一去查探过后,终于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原来郑临韬有一女儿,今年十八。郑家失火那日,郑氏女并不在岳州,这才侥幸逃脱,只是此女此时此刻究竟在何处,她手中有没有足够扳倒宁成风的证据,都未可知。 门外传来了通报声,刘百户快步走进来,手中捧着一只木匣,沉声道,“指挥使,有个小乞丐送了此物过来,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属下问了几次,他都说不明白。” 谢崇掌管刑狱,对血腥气无比敏感,刘百户将木匣放在案几上时,他心房狠狠一震,皱眉将盒盖打开,待看清了里头的物什,俊美面庞霎时间扭曲起来,瞳仁紧缩,身上煞气涌动,无比骇人。 木匣中拢共放了三样东西——一块玉佩,被鲜血浸润的布料,还有一封信。 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人,谢崇根本不会生出这般大的怒火,但这枚玉佩是他特地去找了匠人,精心打造而成,在云安十岁那年送给他的,如今整整过了六年,他从稚嫩的孩童长成了青葱少年,无忧无愁。现在玉佩上沾满了血迹,只能说明耿云安出事了! “不是派你们看着云安吗?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竟是云安的东西?”刘百户双目圆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赶忙解释,“徐亨一直照顾着云安,属下这就去把他叫过来。” “不必了!”谢崇摆手说了一句,将信封拆开,纸上只有寥寥数字,飞快的扫了一眼后,他死死咬牙,面庞扭曲的厉害。 刘百户暗觉不妙,咽了咽唾沫,问,“信上说了什么?” “他们让本官给云安收尸。”男人的声音阴瘆瘆的,带着无尽的怒意,刘百户从未见过指挥使这副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惊慌,大气都不敢喘。 云安今年刚满十六,由于父亲早逝,从小由母亲照看着,根本没有半点利用的价值,若不是因为他、若不是因为他,耿云安根本不会受到这样的折磨! 心绪激荡之下,髓海涌起阵阵疼痛,如同针扎一般绵密不绝,即使男人早就习惯了髓海的病症,现下面色依旧难看的紧。 从袖中摸出来带着暖意的银熏球,放在鼻前嗅闻着那股香气,安神香里掺了血,宁神效果并不算差,就算如此,痛意依旧没有压下去。 吩咐锦衣卫在城中搜索,谢崇快步离开诏狱,骑马奔向了耿家。 耿叔的岁数比谢孟冬还大,但谢崇五岁那年父母双亡,那时耿叔才刚刚成亲,娶了衡氏当妻子,过了三年才生下了云安,比他小八岁,二人虽非血亲,但情意却十分深厚。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更何况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衡氏简直将耿云安当成了命根子,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儿子失踪,对她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谢崇过来时,她趴在桌上不住痛哭,面上尽是泪痕,将衣裳都给打湿了。 听到动静,衡氏赶忙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断叩头,“大人,云安不见了,刚才我让他在院子里读书,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徐百户找了许久,一点消息也无,他究竟在哪?要是云安有个三长两短,妾身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婶子莫要心急,谢某已经派人去找了,一定会将云安带回来,您别太伤神。” 话音刚落,徐亨便回来了,一看到谢崇,他抱拳开口,“指挥使,属下无能,并没有找到将云安掳走的匪徒。” “镇抚司的人正在城中搜寻,除非那人能凭空消失,否则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云安找回来!”男人哑声道。 衡氏面色苍白如纸,不住摇头,“妾身不想听这些,只想让云安平平安安的呆在家里,他爹已经没了,耿家就这剩下这么一点骨血,要是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妾身怎么对得起耿家的列祖列宗?” 耳边缠绕着妇人的哭诉声,谢崇只觉得髓海翻搅的更加厉害。脑海中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阵模糊,身子踉跄了下,两手死死握拳,好半晌才稳住心神。 徐亨在镇抚司呆着的年头也不短了,对指挥使的情况也有几分了解,这会儿察觉出不对,他眼底满是担忧之色,低声问道,“大人,您没事吧?要是难受的话,便先回府中歇息,兄弟们去找便是。” “无妨,云安为重,不可耽搁。”男人缓缓摇头,肃容离开了耿家。 在耿家虽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但镇抚司的人手却不少,先将那个小乞丐抓了起来,好生审问,弄清了那人的形貌,衣着打扮,在何处出现等消息,这才派人手拿着画像满城搜寻,耗费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查到了那贼人的落脚之处。 谢崇心神紧绷,骑马去到那处民居,一脚将暗色的木门踹开,目光紧紧盯着倒吊在树枝上的少年。 云安死死闭着眼,他被用了鞭刑,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料子被血水浸透,滴滴答答落在泥地上,将砂砾都给染红了,散发着浓郁的腥气。 眼底爬满密密麻麻的血丝,谢崇飞身上前,拔刀把绳索砍断,将昏迷不醒的云安抱在怀里。大概是碰到了他的伤口,少年痛苦的闷哼一声,胳膊下意识抽动了下,颤抖的好似筛糠一般。 “把这里的人都带回诏狱,本官要亲自审问。”男人敛目,半张侧脸藏在阴影下,看不清神情,但语调却冰冷极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锦衣卫纷纷应声,不出片刻便将民居中的贼子全给擒下了,这些人虽会些武功,但称不上高强,毕竟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年,根本不必费那么大的功夫。 看着云安凄惨的模样,刘百户心中满是怒火,出手时毫不留情,将这些畜生打的筋断骨折,却尤不解恨。 恍惚(修改版) 恍惚(修改版) 谢崇抱着耿云安直接去了医馆, 现下他双目赤红,身上也透着浓浓的血腥味, 再加上穿着的飞鱼服, 足以让所有人都生出惧意。周围百姓纷纷退开老远,不敢靠近。 大夫看到锦衣卫,心中不免发怵, 颤声道, “大人,这位公子受了伤, 您先把他放下, 草民才能包扎。” 谢崇依言耿云安放在床榻上, 即使头痛欲裂, 但他面上依旧没有显露出半点异状, 小心翼翼地掰开少年的胳膊, 黑眸紧紧盯着大夫的动作,哑声问道,“他伤势如何?是否严重?何时能醒过来?” 这间医馆在京城中颇有名气, 大夫医术不差, 就算有一尊活阎罗在旁盯着。在面对伤患时, 他心中的惊惧稍减几分, 将伤口查验一番, 又探听了脉象,才道, “大人放心, 公子只是皮肉伤, 涂上伤药,好好将养一两个月便能好全, 草民再开一张补血益气的方子,便无甚大碍了。” 听到这话,谢崇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云安是耿叔唯一的骨血,也是耿家唯一的男丁,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就算以死谢罪,也无法弥补自己的过错。 男人的髓海本就出了毛病,最受不得血气冲撞,平日里有安神香平复心神,缓解疼痛,倒也没那么难捱,但此时此刻,剧烈的疼痛堪比火炭,在不断炙烤着他的筋肉骨骼,那种饱受折磨的感觉,甭提有多难捱了。 俊美面庞上带着几分痛苦之色,他一手扶着墙,身子踉跄了下。大夫见状,眼皮子抖了抖,赶忙把了把脉,有些为难的问,“大人可是头疾犯了?” 谢崇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普通的药材根本无法缓解后脑剧烈的疼痛,否则他也不必耽搁这么多年,直到遇上清儿,用了安神香后,才减少了许多折磨。 伸手将袖中的银熏球取出来,放在鼻前轻轻嗅闻,但不知何时,里头的香料早已燃尽,残存的一丝余味没有任何用处。 “不必管我,先给他包扎、” 话没说完,他再也站不稳,直直往前栽倒,要不是大夫扶了一把,怕是早就摔在地上了。 谢崇身形高大健壮,又常年习武,筋肉无比结实,年过五旬的老大夫抬着他,累的呼哧带喘,还是药童帮忙搭了把手,才把人弄到了床榻上。 过了一刻钟功夫,谢一带着人找到了医馆,看着面色惨白的指挥使,他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能救大人的除了周小姐外,再无他人。 髓海是人体最复杂的器官,出了毛病,就算是太医也无法诊治,若是耽搁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心里转过这种想法,他将谢崇背了起来,快步往谢府的方向走去,因云安的伤口还没有处理妥当,徐亨便留在了医馆,照顾着云安。 谢崇虽然昏迷,但他还保有几分意识,睁开双目,待看清了谢一后,咬牙道,“去香铺中将于福叫来,他手里有安神香,切莫叨扰清儿,可记住了?” 聚仙楼中的比试,万万不容有失,毕竟宣炉是周家的传家宝,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谢一闭口不言,他是忠心不假,却也不是那种不知变通之人,宣炉的确珍贵,但却贵不过指挥使的性命,如果他隐瞒消息不将周小姐叫来,将来肯定要后悔。 再者说来,今日的事情明显早有预谋,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谢一将刘百户唤到近前,让他好生看守着指挥使,不许外人接近,而后才带了二十名锦衣卫,直奔聚仙楼的方向。 * 给兰婆婆按摩了整整几个时辰,周清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金桂拿着帕子帮主子擦了擦,咧着嘴问,“奴婢伺候在小姐身旁,平日里也没见着您用香料,为何您身上会带着一股兰香,这味儿当真好闻极了。” 周清忍不住笑了一声,开口解释道,“我从小就接触香料,足足十多年,即使不特地熏香,身上也带着这股气味。” 不过前世里她身上的兰香并没有这般浓郁,是重生后香气才加重的。谢崇还说过,靠近她能缓解髓海的钝痛,应该也是魂灵逗留在望乡台上,才产生的变化。 思索间,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周清心觉奇怪,走到窗棂边,低头往下看了一眼,发现聚仙楼门口站了不少锦衣卫,打头的那人她十分熟悉,正是经常来到香铺的谢一。 聚仙楼只是一家酒楼,即便富丽繁华,连矾楼的风头都被它越过去,也不应该跟镇抚司对上,为何店门口会有这么多的小厮?手里还拿着刀枪棍棒? 谢一抬头,瞥到了站在窗边的女人,扯着嗓子喊道,“周小姐,指挥使请您过去,事态紧急,切莫耽搁!” 说着,他抽出绣春刀,一脚将挡路的小厮踹开,快步往楼里冲。 齐王派来的人手到底也是要命的,对他们来说,暗地里给镇抚司的人使绊子算不得什么,但光明正大的阻拦锦衣卫,委实有些不妥。再加上来人不少,武艺还颇为高强,很快便将他们打的四散溃逃。 周清也不是个傻子,她心里很清楚,谢崇不会平白无故的找她,难道是髓海出了问题?越想越是焦急,她刚推开门,便看到有两个小厮守在廊中,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委实瘆人的紧。 “小姐,咱们还在比试,您要去哪儿?”金桂并没有看到那两个人,急急唤了一声,这场比试关乎着香铺的脸面,几十年的老店,若真被一个女子踩在头上,实在说不过去。 周清全然顾不上答话,赶忙退回房中,将雕花木门紧紧阖上,等到谢一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这才走出去。 离开前,周清冲着金桂交代一句,让她每隔两个时辰便给兰婆婆服下一枚木香饼子,而后便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指挥使在哪?” 出发时谢一特地准备了辆马车,这会儿也派上了用场,等周小姐上了车后,他沉声道,“指挥使从小由耿叔带大,耿叔去世后,便只剩下一个儿子,名叫耿云安,今年刚满十六,并不会武功,刚才有贼人将他掳了去,刻意送了沾血的物件来刺激大人,亏得及时将云安救下,否则......” 闻得此言,周清也知道了情况究竟有多紧急,她死死抠着车壁,呼吸都比往日急促,等马车停到谢府门前,她把规矩尽数忘在脑后,小跑着往里走。 谢一将人带到卧房前,沉声道,“周小姐先进去吧,大人也应该醒了,属下先去将香料准备好。” 伸手推开木门,周清甫一迈过门槛,便听到了男人痛苦的喘息声,她几步走到床前,看到谢崇青白交织的面色,心头一阵紧缩。 “清儿怎么来了?”谢崇剑眉皱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一如此大胆,竟做出这种阳奉阴违的事情,若比试出了岔子,该如何是好? “比试、” 周清伸手捂住滚烫的薄唇,面色紧绷,“比试不重要,指挥使先别想这么多,谢一去拿香料了,你再忍忍。” 过了半刻钟功夫,谢一跑了回来,急声开口,“周小姐,缺了地榆这味药材,该怎么办?” 地榆是安神香的主料,有平心静气之功,若是没有了此物,安神香的效果便会大打折扣,就算用她的血,依旧无济于事。 “趁天没黑,快让人去医馆采买地榆,应该还能买到。”说话时,女人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明显慌乱极了。 谢一离开主卧后,谢崇痛苦的闷哼一声,眼眸红的快要滴血,鼻前传来浅淡的兰香,仿佛罂.粟一般,让他再也维持不住理智,伸手将人拉到床榻上,翻身压了上去。 长满胡茬儿的下颚抵着圆润的肩头,他拼命呼吸,恨不得将馥郁清甜的味道全部卷入体内,因为疼痛的折磨,他手上的力气有些大,紧紧环住纤细的腰肢。 “清儿,我疼。” 周清不止没有挣扎,反而主动环住了男人的脖颈,在薄唇上落下一吻,柔声安抚,“我知道你疼,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到了此刻,谢崇脑海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彻底断裂,他死死咬牙,一字一顿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先前指挥使曾经说过,抱着我就不疼了,事急从权,何必在乎那么多?在我心里,无论是妇德、贞洁、抑或名誉,都比不上你重要。”在望乡台上呆了不知多久,周清很清楚,她的体质与先前不同,对于谢崇而言,她就是那味药,能平复髓海的钝痛。 趁他恍惚之际,素白小手把人掀开,在男人惊愕的神情中,缓缓放下了湖蓝色的床帐。 昨日在聚仙楼看到谢崇时,她已经想明白了,她对这人不止是感念,还存有更加复杂而深刻的感情,就算一开始因为心中的恐惧不敢面对,但现在她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心。 因此,有些事情即便做了,周清也不会后悔。 未遂 未遂 “找到了!先前库房还放了一盒地榆, 准备送到香铺,刚才属下给忘了, 这便、”谢一边说着边冲进卧房, 一眼就看到垂落下来的湖蓝色床帐,因布料略有些透光,影影绰绰能瞧见两道交叠的身影, 虽不真切, 依旧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出去!”男人咆哮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怒火,仿佛受了重伤的野兽, 令人惊惧不已。 还没等谢一离开, 就听到周小姐开口了, “谢侍卫, 劳烦将香料送进来。” 即使知道自己搅扰了大人的好事, 谢一也不敢怠慢, 只因髓海的病症万万耽搁不得,男女敦伦随时都可以,但调香却必须尽快。 听到房门阖上的动静, 周清将按在腰上的大掌掰开, 面颊通红的下了床, 她颤巍巍走到桌前, 将玄参地榆等香料挑拣出来。 大掌攥住柔软的床帐, 谢崇稍一用力,便将薄薄的布料拽了下来。只见男人双目猩红, 额角青筋鼓胀, 不知是因为疼痛, 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这会儿周清穿着葱绿色的肚兜儿,细白柔腻的藕臂露在外面, 配上艳丽绝伦的五官,说不出的勾魂摄魄。只见那双素手握着木杵,洁如冰雪的皮肉与色泽深浓的木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将质地坚硬的香料一下下捣碎,因心潮还没有平复,芙面上带着丝丝绯红,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儿,丰厚如同云雾的发丝披散在肩头,有几缕粘在颊边。 谢崇跌跌撞撞走到她跟前,猛地将人抱住,口中不断呢喃,“清儿,我好疼,咱们别管什么香料......” “治病须得对症下药,安神香本就能平复疼痛,指挥使莫要胡闹。”周清头也不抬的说。 谢崇心里憋闷极了,薄唇抿成一条线,大掌将浓密的黑发拢在一起,用银钗绾成发髻,待看到后颈处的那粒娇艳欲滴的朱砂痣时,他暗暗咬牙,恨不得立时将谢一给宰了,以解心头之恨。 怕清儿着凉,谢崇走到床前,看都不看那条被撕碎的细绸亵裤,拿起淡青色的外衫,披在了女人身上。 滚烫的唇瓣覆住米粒大小的红痣,带来一阵难言的痒意,周清面颊酡红,却没有将他推开,只因这人还在遭受着钝痛的折磨,若抱着她能稍微缓解几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待比试结束后,本官便去周家提亲。”谢崇含糊不清的开口,要不是有那碍眼的比试,他恨不得现在就去香铺,毕竟六礼还要折腾一段时日,简直要将他彻底逼疯。 周清缓缓颔首,也没再拒绝,她本就不是矫情的性子,既然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心思,又何必自寻烦恼?谢崇跟罗豫不同,她相信这个男人,就算天长日久,情意逐渐消失殆尽,他也不会薄待了自己跟铮儿。 用香勺舀了些白沙蜜出来,慢慢搓成香丸,而后周清又将香饼点燃,投入到宣炉中,等独属于安神香的清冽气味逸散开来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卧房里并没有蒲团,她调香时一直跪在地上,专心致志时倒没发现什么不妥,眼下心神稍缓,膝头却十分酸麻,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动作虽不算明显,但却逃不过谢崇的眼。 “让我看看。”他哑声道。 周清拗不过他,索性别过头去。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她清晰的感觉到罗裙被卷到膝头,带来一阵凉意。也不知谢崇从何处找来了红花油,倒在积了一层茧子的掌心里,轻轻揉按着有些红肿的肌肤。 “指挥使,小妇人并无大碍,您髓海的疼痛可平复了?” 黑眸中闪过一丝火光,谢崇先点头,然后又摇头,“疼痛缓解了一些,不像方才那么难捱,但仍没有好全。” 瞥了一眼自己的膝头,刚才她跪得时间并不算长,即使没有蒲团也无大碍,但谢崇非要涂抹药油,这都折腾了快一刻钟功夫,他手上的动作仍旧未停。 周清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眼前的男人还在受着疼痛的折磨,应该也不会升起那些歪念,用帕子擦了擦手,她哑声道,“小妇人会按摩的手法,揉按一番,也能让您恢复的更快些。” 听了这话,谢崇顺势躺倒在女人纤细修长的腿上,似笑非笑道,“那就劳烦清儿了。” 拇指轻轻按压着后脑处的穴位,周清低着头,正好能看见那张俊美非常的面庞。以往她觉得谢崇不苟言笑,寡言少语,就算不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也是个不好相与的;岂料接触的时日长了,这人仿佛换了一幅性子,还真是出人意料。 透过窗纱,能看到外面的天色早已黑透,此刻兰婆婆已经歇下了,再去到聚仙楼委实不妥,还不如留在谢府。 周清试探着问,“指挥使,小妇人住在何处?” 谢崇虽想把人留在主卧,肆意侵占,让她彻彻底底属于自己,但脑海中的理智已经回笼,他实在不愿表现的太过孟浪,否则让清儿生出厌烦,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府中的客房不少,你安心住下便是,明日一早,本官送你回聚仙楼,等比试结束后,可别忘了自己答应过什么。” 周清眼睫微颤,点了点头,“小妇人说过的话,自不会忘。” 髓海的病症爆发时有如山洪,想要彻底缓和实属不易,好在安神香的功效本就不差,谢崇又得了允诺,心中快慰之下,先前被血气激发的痛意渐渐平息。 见男人的面色恢复如常,周清抿唇一笑,小手抬着他的后脑,想要站起身子,岂料这人不止不动,甚至还变本加厉的搂住柔软的腰肢,埋首在柔软的衣料中,轻轻蹭了蹭。 身为女子,情急之下虽然将妇德闺名抛在脑后,但现下危机早已解除,再腻歪在一块,委实有些不妥。周清耳根涨得血红,浑身僵硬的好似木头一般,使劲儿推搡着才脱身。 * 谢崇带了个女人回来,还在主卧中待了整整一下午,即使锦衣卫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消息依旧瞒不住。 听到丫鬟绘声绘色的描述,侯氏眉头越皱越紧,面庞被阴郁笼罩着,狠狠拍了下桌子,骂道,“天底下怎会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没名没分的住在男子家中,与青楼的窑姐儿有何分别?崇儿真是糊涂,宁愿跟这种人纠缠不清,也不愿迎娶玉芜,莫不是瞎了眼?” 丫鬟连声附和,“可不是么,宁小姐不止身份高贵,人品相貌都挑不出半点瑕疵,这样的女子就算嫁给王爷也是使得的,偏偏大少爷不惜福,彻底寒了人家的心。” 想起宁玉芜丰厚的嫁妆,侯氏只觉得一阵肉疼,谢府虽不缺银两,但大多都是陛下赏赐给谢崇的,岭儿并无官职在身,又大手大脚,根本不知俭省,先前谢孟冬留下的积蓄,早就被败的差不多了,若继续坐吃山空的话,终有一日会消耗殆尽。 而谢崇的东西,又不能光明正大的据为己有,一旦用了,每一笔都必须记在帐上,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委实憋屈的很。 “你去将崇儿叫过来,要是再胡闹下去,谢府的脸面都快丢尽了!”侯氏恨恨道。 丫鬟满脸为难,“老夫人,这么晚了,大少爷怕是早就歇下了,不如明早再去前院?” 眼神闪烁了一瞬,侯氏慢条斯理道,“先不管崇儿,我亲自去会会那个狐狸精,让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免得生出妄念。” 说话间,侯氏站起身子,快步往厢房的方向走去,岂料刚走到小院儿门口,便看见谢一守在外面。 “属下见过老夫人。”谢一抱拳行礼。 谢一是谢崇最得力的手下,眼下被安排在此,足以说明她的好侄儿对那个女人究竟有多在乎,不就是个小小的商户女吗?要身份没身份,又是和离之身,根本上不得台面。 “周氏是吧?她住在谢府成何体统!” 想起大人对周小姐的心思,谢一不知该如何开口,高大的身躯一直挡在院门前,不让侯氏入内。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连我都敢拦着?”侯氏气的浑身发抖,恨不得好好教训谢一一番,偏偏眼前的侍卫是镇抚司的人,她不好做的太过。 在谢府待了这么多年,谢一对侯氏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面上寻不出半分波动,淡淡道,“老夫人,这么晚了,您先回去歇着吧,若是指挥使心里不痛快,怕是二少爷还得多禁足一段时日,那样的话,未免有些伤和气。” “你、你!”侯氏咬紧牙关,面色涨红如血,却不敢硬往里闯,只因谢岭是她唯一的儿子,眼见他吃苦受罪,当母亲的心里自然不会舒坦。 侯氏甩袖离开,很快就走远了,谢一这才安了心,继续守在院门外。 嘱咐(捉虫) 嘱咐(捉虫) 宣炉中的安神香燃烧了整整一夜, 翌日一早,谢崇髓海的钝痛已经彻底平复下来, 他翻身下床, 将撕成粉碎的细绸亵裤拿起来,放入箱笼之中,而后才更衣洗漱, 径直往小院儿的方向赶去。 在外男的府邸中过夜, 委实不合规矩,再加上记挂着谢崇的身体, 周清一整夜都没有安眠,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她刚刚收拾好, 便听到了叩门声, “清儿, 该去聚仙楼了。” 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女人白皙的面颊霎时间涨的通红,那时因谢一突然闯入, 虽没有成事, 但到底做的有些过了。 将纷乱的心绪强行压了下去, 周清推开门, 先是福了福身, 这才轻声开口,“劳烦指挥使了。” “你我终会成为夫妻, 又何必如此客套?我字穆承。” 说话时, 谢崇贪婪的盯着眼前的女子, 恨不得将她抱在怀里,继续昨日没有做完的事情。不过清儿跟原氏的比试尚在进行之中, 若是再耽搁下去,想要获胜怕是难了。 周清目不斜视,缓步往前走,“规矩不可废,眼下还不到改口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车内的空间虽不算逼仄,但谢崇身量颇高,生的肩膀宽阔,劲腰长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膝头总是有意无意的贴上来,周清觉得分外别扭,想要往后退,却没有半点退路。 谢崇依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习武之人感知敏锐极了,接触过的东西,都会深深刻在脑海之中,就算隔了几层布料,他仍能想象到女人的肌肤有多柔嫩,好比刚刚绽放的花苞,稍一用力,便能挤出汁水来。 凸起的喉结不断滑动着,就算身体有了反应,但他武功极高,强行压制之下,也不会露出半点破绽。 只是心底的欲.念如野草一般疯长,再加上满布血丝的黑眸,看着十分瘆人。 伸手捏了捏眉心,谢崇面露痛苦之色,低低呻.吟一声,“清儿,头又有些疼了。” 按照谢一的说法,耿乔对这人有大恩,他又照顾了耿云安多年,将那个可怜的少年当成亲弟弟看待,见到自己的亲人受到折磨,哪有不难受的道理? 周清犹豫片刻,扶着车壁站起身子,挨着谢崇落座,她身上浅淡的兰香如同细密的丝线,争先恐后的涌入鼻间。 “指挥使躺下,小妇人给您按按。” 闭目苦笑一声,谢崇只觉得自己是在自寻死路,他本就恨不得将清儿揉进骨血之中,彻底融为一体,但此时此刻名分未定,根本不能做出越矩的举动,越是接近,就越是难捱。 细腻的指腹划过额角,袖袍拂过下颚,带来一阵阵痒意。 谢崇一把攥住白生生的皓腕,置于唇边轻轻吮吻,周清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想要把手抽出来,力气却远不如这个男人。扫见腕间留下星星点点的红痕,她耳根热烫的厉害,缓了半晌才道,“您快放开,待会就到聚仙楼了。” 话音刚落,马车便停下了。 周清趁机将人推开,飞快地离开此处,好像身后有恶兽追赶似的,等进了雅间儿后,她心脏仍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气息也有些不稳。 金桂看到主子回来,眼底满是喜色,说道,“小姐,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奴婢给兰婆婆喂了木香饼子,又给她按摩了几次,婆婆下.身浮肿缓解了些,不像先前那么严重了。” 周清坐在床沿边上,将兰婆婆的裤腿卷起,指尖按了几下,这才吐出一口浊气。 有好转便是好事,她不知道原涵会使出怎样的方法,但追溯其本源,都逃不开香道二字,只要她将房中的香料运用妥当,肯定对她的身体有好处,短短三日虽无法让兰婆婆恢复如常,却会比医治前强出不少。 跪坐在蒲团上,周清将袖口拉高,瞥见手腕上那抹红痕,她抿了抿唇,从木匣中取出一块白布,一层层缠绕在腕上,将痕迹彻底遮盖住。 金桂看到小姐的动作,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不过主子的事情,当奴才的不好多问,她只能闭口不言。 在香炉中点燃辛夷,那股味道逐渐飘散,现下兰婆婆没有流涎水,面色也比方才好了许多,周清一直在旁看着,根本没有分神。 转眼三日就过去了,宁玉芜请过来宾客,再度出现在聚仙楼厅堂之中。 齐王身份最高,坐在主位上,面容依旧俊美斯文,但细看之下,便能分辨出他眼底的焦躁,仿佛困于囹圄的野兽,说不出的骇人。 宁玉芜对齐王十分了解,也清楚最近发生了什么事。齐王派人将耿云安拿下,为了彻底毁掉谢崇,便想一点点的折磨他,岂料镇抚司的人手段委实不凡,不到两个时辰便找到了那处民居,将那个少年救了下来,因此指挥使髓海的病症也没有爆发。 想到这一点,宁玉芜颇为遗憾,她抬眸环顾一周,颊边带着温和的笑意,“诸位宾客怕是已经等急了,比试的结果马上揭晓,带两位婆婆上来。” 原涵坐在周清身畔,她微垂着头,声音低不可闻,“博山炉是绝品香器,若是周小姐得到了此物,务必好生保管,要是你无法护住的话,便将此炉交给指挥使,万不能让它落到别人手中。” 明明比试刚刚结束,结果也没有出来,原涵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周清心里充斥着不解,但却不便发问,只能皱眉点头。 聚仙楼的伙计很快便将兰桂两位婆婆扶了下来,她二人乃是双生姐妹,体质相似,患病的程度也相差不多,但这会儿桂婆婆的面色红润,明显比兰婆婆要康健。 她虽不能下地行走,却稳稳坐在木椅上,慢吞吞道,“这几日多亏了原姨娘的照顾,老婆子舒坦多了。” 诸位宾客记得很清楚,两名老妪身子骨儿不好,三天前都说不出话来,现下桂婆婆竟然能开口了,即便磕磕绊绊,但声音却十分清晰,看来原氏调配香药的手艺当真高超,否则也不会如此。 周父眼底露出紧张之色,双手死死握拳,目光仿佛黏在了兰婆婆身上,暗暗猜测她究竟恢复的如何,是好是坏。 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宁玉芜当真得意的很,她并不认为周清的技艺能超过原涵,毕竟原姨娘不止是调香世家出身,还通晓医理,跟大夫也没有多大区别,岂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能压过的? 谢崇选了这样的妇人而不要她,便相当于彻底跟齐王、宁家站在了对立面,就算他这次侥幸逃脱,髓海的病症永远无法根治,只要找准时机,下回怕是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周小姐,若是兰婆婆不能言语的话,比试的结果便没有异议了。”宁玉芜唇角微微勾起,手里拿着翡翠珠串,一下下拨弄着。 周清头戴帷帽,走到兰婆婆身畔,弯腰耳语几句,只见老妇轻轻点头,竟慢慢从木椅上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女人紧紧攥着袖口,亦步亦趋的跟随,生怕兰婆婆摔着,等她定住脚步后,才扶着人坐回原处。 “桂婆婆能说话不假,但兰婆婆也不差。” 宁玉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明明原涵调香技艺十分高超,早就成了调香大师,怎么会输?这不可能,一定是周氏使了诡计! 女人娇美的面庞一阵扭曲,还没等她开口,就被齐王扯住了袖襟。 “周老先生身为调香大师,抚养的女儿也名不虚传,利用香料诊治了兰婆婆的病症,让原本瘫痪在床的人重新焕发生机,下地行走,此等技艺,当真令本王大开眼界。” 齐王说了这一番话,自然没有人胆敢反驳他。周清赢了比试,不止保住了宣炉,还护住了周家香铺几十年的名声,委实不易。 周父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席氏的手,哑声赞叹,“清儿调香的天赋着实不差,多亏了夫人悉心教导,才能有今日。” 周良玉虽成了探花,如今也入了翰林,但周父心里头一直存有遗憾,生怕经营数年的香铺无人继承,但方才见到女儿的手艺,他彻底改变了想法,无论清儿是否改嫁,将来都可以接手店面,女儿家的手艺不必男子差,又何必拘泥于世俗的观念? “比试前定下了彩头,原氏拿出鎏金博山炉,此刻也该将香器交出来了。”齐王面带笑意的开口。 原涵身边跟着个丫鬟,不情不愿的将木匣送到周家人跟前,她实在是不明白,原姨娘怎么会输,明明桂婆婆比兰婆婆气色好多了,偏偏那个干瘦的老虔婆能下地行走......大小姐对姨娘寄予厚望,为了这场比试耗费了不知多少精力,这会儿赔了夫人又折兵,心里头肯定不会舒坦。 纳采(捉虫) 纳采(捉虫) 鎏金博山炉是不逊于宣炉的绝品香器, 以前周清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实物, 但此时此刻, 价值连城的珍宝就放在小小的木匣之中,她却没有心思查看。 脑海中不断思量着原涵的话,秀眉越皱越紧。 诸位宾客都是过来凑热闹的, 如今纷纷离开了聚仙楼, 周清怀里抱着木匣,杏眼紧紧盯着那道纤细的背影。 原涵是江南人氏, 身量本就纤细, 最近又消瘦了不少, 穿着宽松的裙衫, 风一吹, 更显的骨瘦形销, 看来她在宁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周清不由摇头,上了马车后,她将暗色的匣子打开, 眼见雕刻精致的博山形炉盖, 她暗暗赞叹, 只觉得前朝的匠人当真是巧思, 不止打造出这些名器, 还能做出香薰球那等精致的物件。 细腻指腹轻轻摩挲着炉身,她哑声发问, “爹爹, 方才原姨娘让女儿将博山炉交给指挥使, 这是何意?” 周父浸淫香道多年,对品相绝佳的香器无比珍惜, 但博山炉本就不属于周家,是千山的心爱之物,强行留下也没甚意思,还不如依照原涵的嘱咐,将此物送到镇抚司中。 “等指挥使再来香铺时,将香炉交给他便是,先前家里只有宣炉,都被刘兆曲那等小人惦记着,他利用银钱美色把王鲁收买,就是为了将香器夺走,还险些害了你的性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由此可见,留下博山炉并非好事。” 周父低头端量着香炉,眼底透着浓浓不舍,但做下的决定却不会更改。在他看来,宝物虽好,却永远比不过血脉至亲。 周清缓缓颔首,也算是应下此事。她想起谢崇说过的话,这人在比试之后,便要过来提亲,若是父亲不同意这桩婚事,该如何是好?越想越是紧张,除此之外,还隐隐生出了几分欣喜。 抬眸看着交谈的爹娘,她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刚毅俊美的面庞,轮廓深邃,似斧凿刀刻一般。 方才谢崇也出现在聚仙楼,但由于人多眼杂的缘故,他并没有上前,也不知何时才能过来。 很快马车停在了香铺门口,一家人回到了后院,周清将博山炉放在香房,而后便抱着铮儿,轻轻诱哄着。 孩子最近长开了些,白生生的面颊就跟刚出锅的干粮似的,又软又嫩,只要一看见他,周清整颗心都要化了。上辈子她得了天花,铮儿只活了短短四年,就被罗母生生害死。 罗家人生性狠毒,幸亏她早早和离,否则若因为这帮无足轻重的恶人,拖累了孩子,那她重活一世也没有丝毫的意义。 思及往日痛苦的经历,她眼眶微微泛红,不过悲伤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被铮儿给打断。 孩子的性情与父母相似,既不爱笑也不爱闹,往日由金桂跟刘婆婆照顾着,他无比乖巧,但在母亲面前却十分活泼,藕节似的胳膊不断挥动着,小嫩手拍了拍周清的胸脯,涎水顺着粉嫩的嘴角流下来,明显是饿了。 周清目光温柔如水,坐在床沿边上,先拿着帕子轻轻擦拭湿润的面颊,然后才将衣衫解开,准备给孩子喂奶,岂料刚喂到一半,门外便出现了一道高大的人影,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清儿,是我。” 杏眼陡然瞪得滚圆,周清浑身发颤,说不出的慌乱,她狠狠咬了下舌尖,等心绪平复后,才急声开口,“大人,还请您稍待片刻。” 隔着一层门板,谢崇无法看到房内的情景,但他武艺高强,耳力远胜于常人,听到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好似衣料摩挲,其中还夹杂着婴孩的哼唧声。 即使尚未成亲,但为了照顾好幼子,谢崇特地找了经验丰富的乳母,询问该如何抚养孩子。细细一想,他便猜出来清儿在做什么。 那条被撕坏的细绸亵裤,此刻还放在箱笼之中。谢崇喉结不住滑动,眸色也越发深沉,只觉得滚滚热意在四肢百骸中不断奔涌,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铮儿刚吃了个半饱,吃食便从眼前飞走了,他不满的哼哼着,圆鼓鼓的脸蛋皱成一团,未长出牙齿的牙床轻轻咬着衣襟,在浅碧色的布料上留下一块块湿痕。 因心绪纷乱的缘故,周清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她飞快将外衫穿好,深吸一口气,才将房门从里打开。 她低垂着眼,缓缓俯身,“小妇人见过指挥使。” 看着涨红如血的芙面与耳廓,谢崇嘴里发干,恨不得用嘴仔细品尝柔嫩肌肤的滋味儿。 强压住心底的火气,他伸手扶了一把,待碰到缠绕着厚厚白布的皓腕时,墨染的剑眉紧紧拧起,沉声问,“清儿,你受伤了?” 在男人的强烈要求下,周清许久都没有调制过血香,尾指上的伤口早已结痂,虽然留下了一道道如同蜈蚣似的伤疤,但她并不在乎,此刻听到谢崇的话,她缓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开口解释,“不是受伤,只是遮一遮、” 话没说完,周清便住了口,谢崇此时才想起来,先前他在皓腕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红痕,若是让别人看见,委实不太妥当。 “遮住也好,莫让旁人瞧见。”顿了顿,他继续说,“唤我穆承可好?” 周清摇了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叫,谢崇颇为无奈,却也不愿勉强,伸手捏了捏莹白玉润的耳垂,他哑声说道,“此刻媒人正在堂屋中,还带了一对大雁,希望伯父能了解我的心意,同意这桩亲事。” 本朝纳采时,要陈雁及礼物于堂中,大雁是忠贞之鸟,更能体现出男子的心意,但由于不好捕捉,普通人根本不会这般讲究,再加上她曾经嫁过人,乃是和离之身,婚事更不该大操大办。 “指挥使费心了。”周清幽幽叹息。 握住冰凉的指尖,谢崇目光灼灼,什么话都没有多说。眼前这个女人深深牵动着他的心弦,无论是欢喜还是悲切,都能让他感同身受,这样炙热的感情,他根本无法压制住,既如此,还不如顺从自己的心意,给清儿最好的一切,弥补她往日受过的委屈。 “不妨事。” 说话时,黑眸瞥见了衣襟上的水渍,那块痕迹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胸前。那日清儿上身只穿着肚兜儿,腰肢既纤细又柔软,仿佛随风摇曳的枝条,又似触手生温的暖玉。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谢崇心绪翻涌,即便未曾得见藏在衣料下的景致,却也能想象出来。 察觉到这人越发炙热的眸光,周清低下头,一眼便瞧见了湿痕,她心里又羞又窘,转身退回了厢房,将木门紧紧阖上,不留一丝缝隙。 过了片刻,她换了一件妃色的裙衫,这才推门走了出来。 两人并肩往堂屋赶去,金桂则留在厢房中照顾着铮儿。 眼下周良玉去了翰林院当值,最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交到他手上的活计极多,上午抽空去看了比试,结果出来后便匆匆离开,这档口并不在香铺。 周父跟席氏坐在木椅上,身量丰腴的媒婆站在堂下,舌灿莲花的说着谢崇的好处,“指挥使不止年轻有为,人品相貌也是一等一的,今年二十有四,身边连半个妾室通房都没有,周小姐若是嫁过去,日子甭提有多舒坦了......” 先前见到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媒婆也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是犯了什么事,招惹到了这尊大神,等听清了大人的来意后,她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指挥使是对一名女子动了心思,才会请她来到周家说媒。 听说这周氏不止嫁过人,还生了个儿子养在娘家,大周朝看重妇人的名节,和离的女子想要再嫁都不容易,她居然还能让恶名昭彰的指挥使情根深种,当真不易。 周父脑袋嗡鸣一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指挥使日日来到香铺,只是为了让清儿调配安神香,缓解髓海的钝痛,怎会让人过来提亲? 相比于周父的怔愣,席氏并不觉得诧异,妇道人家的心思本就细密,谢崇注视着女儿的眼神,如同烧着了的火炭,其中蕴藏着浓烈的情意,但凡用心些都能看出来,也就周父沉浸于香道之中,才会忽略此点。 不过想想镇抚司在京中的名声,她暗暗叹息,生怕女儿受了委屈。 周家只是普通的商户,即使良玉入了翰林院,依旧比不过谢崇势大,只盼他初心不改,能一直善待清儿,她就放心了。 谢崇迈过门槛,走入堂屋之中,俊美面庞上满是恭敬之色,冲着周父席氏抱拳行礼,“穆承见过周伯父,周伯母。” 周父虚扶了一把,颇有些头昏脑胀之感,若早知道指挥使来到香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肯定会亲自给这人调香,就算炮制的安神香.功效不佳,也好过让爱女被人盯上。 “指挥使不必多礼。” 身为北镇抚司的长官,谢崇最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思,瞥见周父绷紧的下颚,他心中不由苦笑,要是能料想会栽在清儿身上,他肯定会悉心经营自己的名声,这杀人如麻的“恶鬼”谁爱当谁当,跟他可没有半点瓜葛。 近段时日,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会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样的诗句。 只因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凡胎,动情前他能杀伐果决,全无顾忌,但动情后,整颗心都落在了女人身上,根本无法自拔。 “穆承今日过来,是为了跟二老求亲,我对周小姐的心意绝不掺假,若能将她娶过门,此生不会纳妾蓄婢,也不会再有旁人。”谢崇面色严肃的保证。 周清站在堂中,听到这话,她忍不住急喘几声,伸手扶着桌沿,勉强稳住身形。若谢崇真能遵守他的诺言,她的心意亦不会变,此生此世皆是如此。 媒婆站在角落中,就算早就看过那一箱箱的礼品,这会儿也不由咋舌。 看来指挥使还真是对周氏爱到了骨子里,否则怎会送这么多的奇珍异宝?其中不乏古玩书籍,都是有钱也没处买的宝贝。 不过周氏也确实生的天香国色,艳丽无比,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媒婆,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女子。这副模样进宫当娘娘也是使得的,若不是二嫁之身,跟正三品的大员委实相配极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面圣(捉虫) 面圣(捉虫) 周父虽对谢崇的身份有些发怵, 但他能分辨是非,判断善恶。 指挥使掌管刑狱, 手上免不了会沾满鲜血, 但接触了这么长时日,他并非恶贯满盈的刽子手,又是一言九鼎、重信重诺的性子, 若清儿真要改嫁, 他也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抬眸扫见站在角落的女儿,只看她通红的耳根, 以及带着丝丝羞怯的双眸, 周父便能猜出她的心思。 低叹一声, 他道, “穆承对清儿一片真心, 老夫允了这桩婚事又有何妨?只是小女声名有瑕, 日后嫁入谢府的话,千万别让她受委屈。” “还请周伯父放心,就算穆承拼着性命不要, 也不会让清儿吃苦。”谢崇面色严肃的保证, 能娶到清儿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先前姓罗的那个蠢货没有珍惜她, 自己可不能重蹈覆辙, 让最亲密的妻子凉透了心。 浸淫香道多年,周父也是个明白人, 知晓谢崇是真心相待, 要是拒绝了他, 想要再找到这样合心的女婿,怕是难了。 伸手拍了拍谢崇的肩膀, 看着被关在笼中的一对大雁,周父眼底的满意之色越发浓郁。 谢崇几乎要被扑面而来的狂喜所淹没,他心跳极快,回头看向周清,恨不得将姿容艳丽的女人一把抱在怀中,幸而他知道长辈就在面前,万万不能胡闹,这才渐渐恢复平静。 事情商议妥当,金桂将媒婆送出香铺,周父与席氏也离开堂屋。 周清一直未曾开口,她面颊泛红,只觉得脚下仿佛踩着云团,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才一会儿的功夫,她跟谢崇婚事已经成了大半,就算六礼只进行了第一步,但以谢崇的性子,之后的问名、请期绝不会有任何差错,毕竟这人是堂堂的指挥使,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她根本不会信。 走到香房门口,周清点燃了藒车香,将一尺见方的木匣递到谢崇面前,“刚才在聚仙楼,原姨娘让小妇人把此物交给指挥使,当真有些奇怪。” 博山炉造型奇异,远不像宣炉那般中规中矩,谢崇伸手将炉盖掀开,从里到外仔细查验一番,并没有发现半点不妥之处。 “若此炉只是普通的香器,原涵也不必费心提点。”谢崇将博山炉放回香几上,他对调香几乎是一窍不通,在他眼里,各种香器全都长的一个样,也分不出究竟是何功用。 “小妇人看看吧。”周清先看了一眼炉身,并没有发现任何的痕迹,然后她伸手探了进去,指甲不小心刮蹭到了内壁,发出闷闷的钝响。 按照古籍所说,轻轻敲击博山炉,会发出金戈交鸣的声响,此时声音不对,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清不认为原涵会拿出仿品糊弄她,难道炉内另有乾坤不成? 大概是遇到了难题,女人秀气的眉微微皱起,娇艳欲滴的唇瓣紧抿成一条线,杏眸中流光溢彩,再配上精致绝伦的五官,这副模样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突然,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枚木香饼子,点燃后投入到博山炉中,烧了足足一刻钟功夫,才用手探了探炉身的温度,将里头的香煤全都倒出来,在香夹上缠绕着厚厚白布,一下下刮蹭着。 “清儿这是在做什么?”谢崇从头看到尾,还是有些不解。 “指挥使有所不知,炼蜜的原料一般都是白沙蜜,合香时稍微添上一点,便能使香气圆融,相辅相成,但经过配制的香蜜若涂在炉身之中,常温下便会凝结起来,遇热才能融化,博山炉不能沾水,小妇人便用木香饼子将炉体烧热,等炼蜜变软,其中的秘密也就藏不住了。”正说着,香夹好似触到了什么硬物,周清把东西倒出来,发现是一根极细的铁管。 “香房中可有竹签?”谢崇并不怕烫,伸手捏着铁管问道。 “竹签倒是没有,不过这个应该可以。”将插在发髻上的珠钗取了下来,周清抿唇轻笑。 谢崇接过珠钗,无意中碰到了细腻的指尖,明明有些冰凉,但他被触到的皮肤却一阵火热。 钗尾探入铁管中,将深藏其中的薄薄纸张给捅了出来。 即使周清并非镇抚司的人,此时此刻也清楚博山炉中藏着的东西,肯定了不得,不是她该知道的,否则说不准会给周家带来祸事。 “指挥使,原姨娘特地把香器交给小妇人,肯定有她的用意,若真出了什么事,您能否帮她一把?”原涵不是恶人,进宁府当姨娘,说不准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万一香消玉殒,当真可惜了。 现下谢崇已经猜到原涵的身份,他将珠钗重新插在女人发间,朗声道,“清儿放心,就算我不出手,整个镇抚司也不会让原氏出事,今日还有要事,我先走了。” 从香铺离开,谢崇并没有回府,反而入了宫。历任锦衣卫指挥使都是帝王的心腹,他刚走到御书房门外,大内总管李公公通传了一声,直接入内面圣。 明仁帝年过四旬,但他保养得极好,眼角虽带着几条细细的纹路,却不显老态,看着颇为温和儒雅。 谢崇躬身行礼,将字条递到桌案上,俊美面庞不带一丝波动,沉声道,“陛下,这是郑临韬留下的遗书,凭空失窃的八十万两税银,就藏在现任岳州知府的私库中,此人是户部尚书的心腹。” 现如今国库空虚,明仁帝不忍增加赋税,加重百姓肩上的担子,税银一减再减,几年才有八十万两,岂料还没等归入国库便凭空消失,他怎能不怒? “穆承,你即刻派人赶往岳州,将税银押送回朝,万不能让旁人插手!” 对于圣上的吩咐,谢崇自然不会拒绝,他点头应声,“臣亲自赶赴岳州,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话落,他突然跪倒在地,“臣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允准。” 明仁帝本性宽和,对忠心的属下更是包容,自打谢崇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从未主动求过他,此刻突然开口,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穆承但说无妨。” “臣想迎娶一位姑娘,她人品端方,性情良善,无一处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明仁帝好奇的催促。 “只是她曾经和离过,还育有一子,臣怕她嫁入谢府后会受委屈,便希望陛下赐婚,全了臣的心意。” 明仁帝也年轻过,谢崇提到那名女子时,向来漠然的面庞上透出浓浓欢喜,这份情意根本无法掩饰。 就算那妇人和离过又如何?谢崇都不在乎,他还不如成人之美,促成这桩好姻缘。 “等穆承从岳州归来,便到御书房领赐婚的旨意。”明仁帝大手一挥,已经同意了此事。 谢崇大喜过望,薄唇不住上扬,连连拜谢。从御书房离开后,他片刻都不曾耽搁,派刘百户去香铺送了信,然后带着人快马加鞭的往岳州府赶去。 坐在香铺中,周清手里拿着信笺,不由低低叹了一声。以前她觉得和离后,下半辈子都不会改嫁,能将铮儿平安养大便足够了,但谢崇才刚离开京城,她心底就升起了浓浓思念,还真是世事难料。 * 郑临韬留下的那封遗书,其中提及了户部尚书做下的恶事,如今税银尚未寻到,明仁帝不愿打草惊蛇,便没有声张,打算等谢崇回来,再处置宁家人。 但宁成风浸淫官场多年,见指挥使亲去岳州,已经察觉到不妙,便递了折子乞骸骨。 在明仁帝登基前,宁成风是他的伴读,深知陛下心软,这才为自己谋一条活路。 圣上到底还念着旧情,思量数日后,便允准了此事。自此,宁成风再也不是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成了一介平民,宁家上下一百余口,都被赶出了富丽堂皇的宁府。 宁玉芜根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一天以前她还是无比风光的大小姐,但睡醒之后,宁家竟已经败落了,不止被赶出了住了几十年的老宅,余下的积蓄也不多,只能租赁一座二进的小院儿,连仆役都养不起。 她无法想象自己要亲手洗衣做饭,也不能接受下半辈子嫁给粗鄙不堪的平头百姓,她费心费力的为齐王谋划,就是为了权势,为了能一步登天,现在全都化为泡影。 愣愣地坐在院子里,宁玉芜面颊苍白如纸,嘴唇也失了血色,宁夫人看到女儿这副模样,不住用帕子擦拭眼泪,口中喃喃,“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临老临老竟会落到此种境地,当初若玉芜嫁入谢府,眼下还能寻到出路,不如你去求求王爷,让他帮帮咱们?” 宁成风虽说是主动辞官,但他前脚走,后脚就有侍卫来宁府抄家,到底是什么回事,明眼人看的一清二楚。 因此,所有人都恨不得跟宁家划清界限,她就算主动找到齐王,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不过侯氏是她的亲姨母,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亲戚受苦受难,宁玉芜眼神闪烁,冲着母亲道,“您先别哭,咱们去谢府一趟,请姨母帮忙,说不准事情还能有转机。” 宁夫人转念一想,也觉得女儿言之有理,她志得意满的瞥了一眼站在墙角的妾室,擦干眼泪,与宁玉芜一同出了门子,往谢府的方向赶去。 身为宁家嫡出的小姐,宁玉芜往日出行,定是香车宝马,决计不肯徒步赶路,但现下家中困顿非常,若是不能开源的话,那些银钱迟早会坐吃山空,必须俭省着些,不能有丝毫浪费。 越想心里越是堵得慌,她忍不住抱怨,“母亲,既然府里的丫鬟奴才都遣散了,那些妾室留着又有何用?没产下子嗣的,直接发卖了便是,有儿有女的便让她们自寻出路,也好过拖累了咱们。” 宁夫人有些犹豫,“话虽是这个道理,但若是真将人卖到人牙子手中,是不是太过心狠了?” “有什么心狠的?如今您早就不是养尊处优的宁夫人了,何必再为那些妾室姨娘着想?人各有命,能活着是本事,活不下来也怨不得旁人,她们一个个模样也生的不错,卖出去的话,咱们也能赚上一笔。”宁玉芜对自己的谋划十分满意,不过心念一转,思及自己为了蝇头小利就这样算计,她脸色漆黑一片,说不出的阴郁。 侯氏本在院中歇着,听到丫鬟的通报声,她面露诧异。 宁成风乞骸骨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宁家也变得十分落魄,此刻那对母女主动上门,不会是为了打秋风吧? “请宁夫人宁小姐进来。”到底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侯氏还没有那么心狠,将人拒之门外。 宁家母女刚一落座,宁夫人的眼泪便止不住了,她拉着侯氏的手,浑身都在发抖。 “妹妹,宁家现在已经落得山穷水尽的境地,你是玉芜的亲姨母,能不能帮她一把,促成玉芜跟指挥使的亲事,这样一来,我死也瞑目了。” 之前侯氏看重的是宁玉芜的嫁妆,但此刻宁家都被抄家了,半点嫁妆也剩不下,就算她嫁进谢府,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宁夫人对自己亲妹妹的性子十分了解,她眼神连闪,压低了声音劝说,“谢崇虽是妹妹的侄儿,但这人从小养在镇抚司,与你并不算亲近,若他能娶了玉芜,你二人一条心,日子肯定能过的无比舒坦。” 听到这话,侯氏不由有些心动,陛下赏赐的珍宝全都放在库房中,她身为婶娘不好取用,但要是玉芜嫁过来的话,想要拿出多少财帛都不算难。 “崇儿性子冷,根本不会听我吩咐,此事我怕是做不了主。”侯氏轻轻摇头。 “妹妹难道忘了?妹夫深受皇恩,去世前陛下还赏赐了一块令牌,你可以凭此面圣,届时将婚事提一嘴,凭妹夫的功劳,陛下怎会不应?” 来谢府的路上,母女两个早就商量好了,就算谢崇势大,不将侯氏放在眼里,但他却不能违抗明仁帝的旨意,只要圣上赐婚,此事就再无转圜之机。 谢崇带着媒人去了周家,根本瞒不过侯氏,比起那个和离过的狐媚子,还是宁玉芜更顺眼,就算她心机深,到底也是自己的亲外甥女,不会生出背叛之心。如此看来,面圣请旨倒是最好的法子。 侯氏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此事,她拿了二百两银票,交给宁家母女,又亲自将人送到庭院门口,等人走后,立即沐浴更衣,怀里揣着陛下赏赐的令牌,坐马车去了宫门口,由内侍引着,直接到了御书房。 这会儿明仁帝正在批阅奏折,李公公快步走上前,点头哈腰道,“陛下,谢夫人求见。” “谢夫人,哪个谢夫人?”帝王日理万机,自然记不住内宅女眷,还是李公公解释一番,他才想起侯氏这么个人。 “她怎么来了?”明仁帝放下朱笔,眼底流露出丝丝疑惑,“将人带进来。” 侯氏这还是头一回入宫面圣,她心中万分忐忑,走路时双腿都在打摆子,待站在堂中后,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陛下行礼问安。 “谢夫人不必多礼,你今日入宫,究竟所为何事?”宁成风刚卸任,留下了一堆烂摊子,明仁帝忙得头打脚后跟,根本没工夫在一个后宅妇人身上浪费时间。 往日侯氏便听人说过,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此刻面对不怒自威的帝王,她脑门儿直冒冷汗,颤巍巍道,“陛下,臣妇之所以进宫,是想求您一件事,崇儿今年二十有四,年岁委实不小了,却仍未婚配,看上了一个和离过的妇人,若真由着他折腾,臣妇有何颜面面对兄嫂?有何颜面面对孟冬?” 越说侯氏越是激动,面庞涨得通红,好似她真是为了谢崇考虑一般。 要是谢崇先前没有请旨,明仁帝此时说不准就答应了,他眯眼问道,“不知谢夫人看中了哪家的闺秀?” “臣妇的外甥女宁玉芜,人品相貌半点不差,是臣妇亲眼看着长大的......” “姓宁?”明仁帝不由皱眉,身畔的李公公低声说道,“宁玉芜是宁成风的嫡女。” 谢崇刚找到郑临韬的遗书,将宁成风从户部尚书的位置拉下来,侯氏转眼就要将人家的女儿娶进谢家,夫妻二人存着深仇大恨,岂不成了怨偶? 谢崇是忠臣,也是能臣,在整个大周都挑不出第二个,明仁帝对他非常欣赏,又怎会亲手将人推进火坑? 私心 私心 “那宁玉芜真有谢夫人说的这般好?” 听到这话, 侯氏还以为明仁帝赞同自己的想法,心中大喜过望, 不住口的夸赞, “崇儿掌管北镇抚司,多年来都与刑狱打交道,他叔叔当初就是因为髓海的病症丢了性命, 若是长此以往, 崇儿的身子骨儿恐怕也会出问题。玉芜饱读诗书又聪慧灵秀,有她在旁看着, 定不会让崇儿积劳成疾, 臣妇也能心安。” 明仁帝与宁成风相识多年, 对他们一家子也算有些了解, 宁家人的确聪明机敏, 但心思却从未放到正道上, 宁玉芜身为宁成风的嫡女,约莫也承继了她父亲的性情。若真依着侯氏的想法,将这二人凑做一对, 指不定哪日就会生出岔子。 轻抚下颚处的短须, 明仁帝故作为难的摇头, “不是朕不同意这桩婚事, 只是先前指挥使已经来到御前请旨, 求朕为他赐婚,金口玉言自然不能作废, 既然谢夫人对宁氏如此满意, 不如将她嫁给谢岭, 这样亲上加亲,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脑袋嗡鸣一声, 侯氏满面愕然,她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否则明明是在谈论谢崇的婚事,为何陛下要将宁玉芜塞给岭儿?这、这不该啊! “谢夫人觉得宁氏好,朕便当一回媒人,将这等聪慧灵秀的女子赐给谢岭,一月后成婚,也能让谢夫人早些抱孙子。”明仁帝语气平静,看着侯氏懊悔的模样,他眼底划过一丝讥诮。 任凭侯氏再是大胆,也不敢违拗圣上的意思,不然就是抗旨不遵,后果可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越想越是惊恐,侯氏不住磕头,“臣妇谢陛下隆恩。” 明仁帝摆手挥退了侯氏,继续批阅奏折,李公公将神情恍惚的妇人送出御书房,笑着开口,“宁小姐芳名远播,乃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与令公子十分相配,还真是天赐良缘。” 刚才呆在御书房,陛下的赫赫威严,将侯氏吓得心惊胆颤,五内俱焚。此时小股小股的汗液不住往下淌,冲刷掉了不少脂粉,她强压住内里的懊悔与忐忑,挤出一丝笑,跟李公公说了几句场面话,才坐着马车往谢府的方向走。 宁家母女一边在家等候消息,一边将人牙子唤了过来,对十几名姨娘品头论足,商量着价钱。能在户部尚书身边伺候的女人,皮相都不算差,气质也出挑的很。瞧见这样的妇人,人牙子甭提多高兴了,不住口的跟宁夫人交谈着。 说话间,突然有不少内侍走了进来,打头那人手拿圣旨,宁夫人心中一喜,赶忙将家中所有人都叫了出来,跪地接旨。 凤眼中带着明显的得意,宁玉芜暗忖:就算谢崇对周清情根深种又如何?他也不能抗旨。到时候自己成了正妻,周氏永远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等她容颜老去不再貌美,不知谢崇对她的情意还能剩下几分? “宁氏玉芜端和秀丽,品貌俱佳,与谢岭相配至极,令二人一月后成亲,不得拖延。” 脸上的笑意彻底凝固住了,宁玉芜蹭的一下站起身,双眼瞪得滚圆,哑声发问,“公公莫不是看错了?怎么会是谢岭呢,不是谢崇么?” 年轻的内侍颇有些不满,圣旨上写的内容,他反复瞧了数次,怎会说错?这宁氏原本是户部尚书的掌珠,论起身份与指挥使倒也相配,但现下不过是一介平民,若不是陛下念着旧情,说不定还会被充为官奴,能嫁给谢府二少爷已经不错了,哪能配得上帝王身边的红人? “不管宁小姐信是不信,都得先接旨,否则坏了规矩,便有些不妥了。”内侍眯了眯眼,语气委实称不上好。 宁玉芜陡然回过神,连连道歉,跪在地上接了旨,整颗心都快被屈辱给淹没了,若她还是宁府的大小姐,怎会被一个小太监折辱?还真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 等内侍离开,宁玉芜将圣旨打开,待看到“谢岭”两个字时,她如坠冰窟,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软软跌坐在地上。 也不怪她如此绝望,与谢崇相比,谢岭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谢孟冬身为前指挥使,谋略本事样样不缺,偏偏生了个只知吃喝玩乐的东西,还真是虎父犬子。 宁夫人赶忙将女儿扶起来,轻声安慰,“玉芜莫要难过,谢岭虽不如谢崇,但对你一片痴心,成亲后肯定不会吃苦。” 宁玉芜心如死灰,根本说不出话来。谢府表面上风光,实际上全是靠谢崇一人撑起来的,与谢岭并无半点瓜葛,嫁给这样一个废物,她下半辈子哪还有半点出路? 不过赐婚的圣旨已经颁下,就算她再是绝望,再是不甘,也没有丝毫用处,只能认命了。 “母亲,眼下时候不早了,快些将姨娘们都给发卖了,否则等爹爹回来,事情恐怕不好收场。”宁玉芜自己不如意,也不会让别人痛快。 就算没了官位,宁成风到底也是个男人,实在见不得自己的妾室如同草芥一般被转手数次,更何况这些女子年轻貌美,善解人意,可比人老珠黄的宁夫人强多了。 听了女儿的话,宁夫人生怕夜长梦多,也顾不得再讨价还价,拿了五百两银子,将十几个姨娘一齐卖了出去,原涵也是其中之一。 此时此刻,小院里乌烟瘴气,被妇人的哭号声所笼罩,不过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很快便有壮汉将她们拖拽出去,绑了手脚扔到马车上。 先前呆在宁府,所有的姨娘都没吃过苦,甚至还过着前呼后拥、锦衣玉食的日子,但这会儿却不同了,到了牙婆手中,她们也能猜到日后的情形,不是进富贵人家做小,就是被卖到青楼楚馆之中,前途一片昏暗。 原涵坐在角落中,不吵也不闹,就跟哑巴也没什么区别。牙婆多看了她几眼,心里暗道可惜,这样的美人胚子,当真值钱得很,只可惜镇抚司的大人交代了,让她将原氏好生安置起来,不容有半点差错。 * 自打谢崇走后,周清也没闲着,她跟周父商量了一番,从家中拿出香料,去给兰桂两位婆婆调养身体。 两位婆婆虽不如常人康健,但服用过香药后,行动没有任何问题。常言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周清不愿半途而废,便搓出了不少香丸,交到她二人手里,就算不能日日来到京郊,这些木香饼子也能够控制病情。 在回京的路上,周清看着驾马的刘百户,突然问了一嘴,“先前受伤的那个少年,身体如何了?” “周小姐说的是云安吧?他受的是皮肉伤,养了这么长时日,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这孩子未曾习武,筋骨比不上我们这些粗人,还有些虚弱。指挥使亲自照看了数日,又送了许多补血益气的药材,再养养便能好全。”甭看刘百户生的粗壮憨实,但心思却半点不粗,指挥使跟谢一不在京城,他将方方面面都处理的十分周到,没有生出半点岔子。 周清虽不知是何人对耿云安下的手,但一个尚未加冠的少年,根本不会招惹到什么仇家,眼下受到牵连,着实可怜。 马车停在香铺门口,周良玉恰好也在,看到身穿麒麟服的男子,他挑了挑眉。 纳采那天自己没在家中,谢崇带着媒婆登门求亲,他亲自猎了一对大雁,极有诚意,比起罗豫那个伪君子不知强出多少倍。且爹娘已经同意了这桩婚事,只等合八字了。 周清看到周良玉,赶忙迎上前,兄妹两个一起往后院走,男人忍不住问,“清儿,你对指挥使究竟是何心思?” “哥哥对郡主是何想法,我对指挥使亦如此。”周清唇角上扬,杏眼浮现出浓浓笑意。 周良玉只有这一个妹妹,对她疼爱到了骨子里,自然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情。罢了罢了,只要清儿幸福便好,若谢崇胆敢苛待她,自己就算拼了一条性命不要,也会讨回公道。 兄妹俩走到厢房,周良玉将铮儿抱在怀里,低头蹭了蹭小外甥的面颊,鼻前嗅着淡淡奶香,轻咦一声,“以往未曾注意到,这孩子的容貌竟与指挥使十分相似,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话。” 周清手里正拿着拨浪鼓,一下下摇晃着,将孩子逗得咯咯一笑,听到这话愣了片刻,垂眸不住思索,犹豫着该不该将铮儿的身世坦白。 若是说了的话,当初罗豫借种生子的举动肯定是瞒不住了,被自己的夫君送到外男面前,只要一想便觉得万分屈辱,换了性情贞烈的妇人,怕是早就自缢身亡,以求保全名节了。要是谢崇因此生出芥蒂,该如何是好? 但若是不说,对铮儿、对谢崇都不公平。他们分明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虽能共处一室,却无法相认,全都是由于她的私心,这与将人玩弄于鼓掌又有什么差别? 见妹妹面上血色尽褪,浑身不住颤抖着,周良玉吓了一跳,将铮儿交给刘婆婆,扶着她坐在木椅上,急急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请大夫!” 周清拉着他的手,缓缓摇头,“哥哥莫要心急,我就是太累了,歇会便好。”说完,她盯着铮儿稚嫩的小脸儿,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起来。 转眼又过了小半个月,锦衣卫护送着八十万两税银回来。与此同时,谢崇还将现任的岳州知府押解入京,直接关进诏狱之中。此乃明仁帝暗中授意,只因失窃的税银是岳州百姓血汗,哪能被这些蛀虫侵吞?还不如杀一儆百、杀鸡儆猴,让那些贪官污吏彻底歇了心思。 浅尝(捉虫) 浅尝(捉虫) 谢崇甫一回京, 便将八十万两税银送到国库,而后才进宫跟明仁帝复命。 “陛下, 岳州知府此刻就关押在诏狱中, 他暂时还没有交代幕后主使究竟是何身份。”谢崇拱手道。 当了这么多年的帝王,明仁帝心思缜密,对于朝堂上的猫腻看的清清楚楚, 只不过有时不愿计较, 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但税银失窃案不同,八十万两委实算不得小数目, 即便宁成风是户部尚书, 依旧吞不下这么多的银两, 他身后肯定还有别人, 究竟是谁? “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你好生查探便是。”明仁帝边说着, 边冲着李公公使了个眼色,后者手拿圣旨,堆笑道, “指挥使, 圣上老早便将赐婚圣旨准备好了, 就等您回来再下旨。” 想到自己马上就能迎娶清儿, 谢崇胸臆中仿佛燃起熊熊烈火, 让他心跳的飞快,几乎不能自抑。 他没有丝毫犹豫, 单膝跪地, 略有些激动道, “臣多谢陛下隆恩。” “穆承今年二十有四,早就到了娶妻的年纪, 既然周氏温婉和顺,成亲后可要好生相处,万不能欺负人家。”明仁帝笑着出声。 “陛下放心,臣不会让夫人受半点委屈。”谢崇声音清朗,素来淡漠的面庞也透着浓浓喜意,显然高兴坏了。 明仁帝不禁摇头,如今刚刚纳采,他便一口一个夫人叫着,看来是对周氏动了真情,否则何至于如此? “罢了罢了,穆承才回京,想必还有要事处理,朕就不留人了。李德海,你去传旨,莫要让咱们指挥使心急。” 谢崇身居高位,掌管整个北镇抚司,平日里不为外物所动,看着极为冷漠。但他这辈子想要的唯有清儿一人,眼见梦想将要实现,心中欢喜自不必提。面对圣上的调侃,他抿唇轻笑,周身的寒意与煞气尽数消融,更显丰神俊朗。 从宫里离开后,谢崇片刻也不肯耽搁,驾马直接来到香铺门口,李公公不会骑马,索性坐车慢慢赶路。 在岳州呆了这么长时日,他心中的思念如同野草一般,不住疯长,恨不得马上将清儿娶过门,让心爱的女人彻底属于他。从身到心,都是他一个人的,不容他人觊觎。 于福一直呆在柜台后,看到指挥使先是一愣,随后赶忙将人迎了进来,笑着说,“今日老爷夫人外出访友,香铺中只剩下小姐跟小少爷,都在厢房呢。” 按常理而言,女子不能与外男私会,但谢崇与周清的亲事早已定下,倒也不必顾忌那么多,他冲着于福点了点头,随即熟门熟路的往厢房走去。 入夏以后,京城越发闷热,院子里响起阵阵蝉鸣声,周清实在是呆不住了,索性将门窗大敞四开,以作通风之用,她则将铮儿抱在怀里,坐在榆树下的摇椅上闭目养神。 细碎的日光透过浓密树荫照射下来,将女子本就白皙的面庞衬得更为剔透,卷翘的眼睫时不时轻颤几下,如同振翅欲飞的彩蝶,在洁白冰雪中翩翩起舞。 谢崇的目光缓缓下移,盯着那张嫣红艳丽的唇瓣,先前因为血气冲撞,他髓海痛如刀绞,当时清儿主动吻了上来,那种甜美的滋味儿登时将痛意牢牢压制住,令他回味无穷,恨不得噙住那两片柔软,一尝再尝。 不止为何,周清只觉得十分别扭,手臂上的汗毛乍起,仿佛被凶猛地野兽盯住了,她缓缓睁眼,待看到站在面前的俊美男子时,好半晌没回过神。 谢崇大阔步上前,粗砺掌心轻抚着光润面颊,他沉声道,“清儿,我回来了。” 这几日周清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将铮儿的身世告诉谢崇,原本她还有些踌躇,但此时此刻对上这人炙热的目光,她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突然落到实处。 “清儿,咱们快些成亲,我等不了了。”谢崇声音嘶哑,眼珠略有些泛红。 怀里的铮儿还没醒,周清冲着金桂招了招手,让她照看孩子,说道,“指挥使,小妇人有话想跟您说,咱们去香房罢。” 瞧见她面色发白,谢崇微微皱眉,心中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他不知道清儿究竟要说些什么,不过就算天塌地陷,他也要将女人娶进门,谁要敢阻拦,就从他的尸体踏过去! 迈过门槛,周清将房门阖上,没有急着开口,反而先给谢崇端了碗茶,又在香炉中点燃了藒车香,这才有些紧张的道,“大人先前说过,世间的缘分委实奇妙,铮儿是您的义子,五官与您十分相似,但有时候之所以会相似,并不是缘分,而是其他因由。” 谢崇心有所感,端着茶盏的手轻颤了下。 “什么因由?”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周清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她不敢看男人的神情,生怕在那张脸上看到厌弃与鄙夷,深吸一口气,她继续说道,“当初大人中了药,神志不清时被带到了罗家,这才有了铮儿。” 说实在的,谢崇当真想不明白,他的清儿万里挑一,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姓罗的怎么舍得将她送到自己面前?甚至还珠胎暗结,产下一子。他若是为了权势,早在清儿怀孕时就该找上门来,但事情却并非如此,究竟有何目的? 周清似是知道男人心中的疑惑,她死死攥着香夹,杏眼里水雾朦胧,哽咽道,“罗豫身体有残,根本无法敦伦,他最在乎自己的颜面,为了保全名声,为了不让人耻笑,他不愿从族中过继子侄,便想出这样的法子,只为借种。” 谢崇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他一直以为当初那夜是意外,是阴差阳错,才让清儿受了苦,哪曾想这一切居然是罗豫设计的,将自己的妻子拱手让人,竟是为了传宗接代这么可笑的理由。 要是那次清儿没怀上身子,要是那天夜里中了药的人不是自己,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他想都不敢想。 耳畔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周清不免有些愕然,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了男人猩红的双目,只见那张俊美面容死死扭曲,身上煞气奔涌,简直瘆人极了。 “指挥使,您、您怎么了?” 喉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谢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所有的理智都被怒火焚烧殆尽,恨不得立刻将罗豫剥皮拆骨,为清儿讨回公道。 攥住纤细的皓腕,他稍一用力,便将人拉入怀中,双臂仿佛最坚实的牢笼,将人完全禁锢在方寸之地中。 靠得近了,周清能清晰的感受到他心跳的有多快,习武之人气血旺盛,谢崇的身躯带着融融热意,简直要将她彻底融化。 “您先放开,这不合规、” “你受委屈了。”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仿佛一击重锤,让周清霎时间红了眼眶。 大周朝礼教严苛,将三纲五常视为圣人之言,夫为妻纲四个字已经彻底堵死了她的生路,就算借种之事泄露出去,别人也不会责怪罗豫,只会认为她不检点,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前世里她一时糊涂,被风言风语折磨了整整四年,每当想起那些苦楚,她在夜半时分都会惊醒,因此更不敢坦露铮儿的身世。 泪水将外袍沾湿了一片,谢崇嘴里发苦,薄唇轻轻吮.吻着颊边的泪痕,轻声抚慰,“想哭就哭吧,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你。” 素白小手死死攥住柔软的布料,周清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她哭的头昏脑胀,哭的撕心裂肺,但积聚在胸臆间的抑郁却仿佛晨间薄雾一般,随着太阳升起一点点被驱散,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眼泪鼻涕全都蹭在了玄色的衣袍上,周清面露尴尬,嘶哑开口,“指挥使,我去拿件衣裳过来。” 说着,她试着从男人怀抱中挣脱出来,偏偏她哭了太久,下.身麻的厉害,根本提不起力气,更甭提逃离他的钳制。坐在修长有力的大腿上,周清浑身僵硬,丝毫不敢乱动,再加上炙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令她头晕目眩不知所措。 粗指轻揉着娇艳的唇瓣,谢崇忍不住咽了咽唾沫,他低下头,缓慢接近,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女子,只要清儿拒绝,他便不会继续。 只可惜,她没有把握住机会。 两唇交接,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根发麻,心脏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伸手轻轻抚过嘴角,那处被亲的有些肿胀,色泽浓丽,娇艳欲滴,说不出的诱人。 亲定 亲定 终于尝到无比甘美的滋味儿, 谢崇心里甭提有多畅快了,他骨血中仿佛有热流在不断涌动, 若是再将清儿抱在怀中, 恐怕真跟失去理智的野兽也没有任何区别,在欲.念的控制下,唐突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掌心握住纤细的手臂, 他微微用力将人放在蒲团上, 哑声开口,“方才是我不好, 清儿若是生气的话, 任打任骂。” 这人一路快马加鞭岳州府赶回来, 风尘仆仆, 连衣裳都来不及换, 便到香铺中探望她, 周清明白他的心意,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情之所至, 一时无状也没什么, 只要这份浓情不变就无妨。 “明日我把媒婆带过来, 将你的生辰八字取走, 去祖庙中占卜。”此时此刻, 望着近在咫尺的女人,谢崇已经等不及了, 恨不得立时成为她的夫君, 名正言顺的占有她。 正说着, 门外突然传来于福的声音,“指挥使、小姐, 有位公公来咱们香铺,说是要宣旨。” 谢崇低低一笑,“我倒把给他忘了。” “宣什么旨?”周清有些不解。 扶着她站起身,男人边走边开口解释,“去岳州之前,我跟陛下求了一道恩典,为你我赐婚,只要旨意一颁下,任凭那些魑魅魍魉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阻止我娶你。” 周清万万没想到谢崇竟会做这种事,她先是愕然,随即抿唇低笑。她虽有些害羞,却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两人十指交握,源源不断的热度传了过来,令她无比安心。 这会儿李公公正坐在堂屋中,手里端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品茶,待听到前方传来的动静,他抬眸一看,便瞧见了迎面走来的一对男女。 饶是李公公自幼入宫,并未尝试过男女之事,但他伺候在圣上身边的年头也不短了,为了龙体着想,他还特地翻阅了不少图册话本,此刻瞧见女人酡红的面颊,略微肿胀的唇瓣,岂会猜不到先前发生了什么? 怕周氏抹不开颜面,李公公只当没发现此事,连连赞道,“周小姐,店里的香茶当真不错,既有茉莉的芳香,又有龙井的清甜,还掺杂着别的香料,可惜咱家不会调香,实在是品不出来。” 谢崇不愿听这些有的没的,忍不住催促,“李公公,该宣旨了。” 见此情形,李公公啧啧称奇。偌大的京城中,指挥使恶鬼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刻为了一名女子,好似变了个人一样,从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这情爱二字当真是威力无穷。 “谢大人千万别急,咱家这就宣旨。”李公公站起身,将明黄圣旨缓缓打开,提高声调道,“周氏有女,贤良贞静,品貌绝佳......特赐与指挥使,择吉日完婚。” 说罢,他将圣旨交给谢崇,也不敢在此处多留,瞧瞧指挥使那一身煞气,若是再在这儿碍眼,怕是会惹恼了他。 不相干的外人全都从正堂中退了出去,谢崇刚要将人抱在怀里,耳畔便听到一阵咳嗽声,周清好似惊弓之鸟,飞快地挣脱男人的怀抱,芙面染上一层晕红,跟擦了胭脂一般,对上水润莹亮的星眸,谢崇心神一荡。 周良玉几步走进来,眼底透着丝丝防备,冷冷道,“指挥使,虽然圣人已经下旨赐婚,但这会儿尚未成亲,还请您莫要越矩。” 谢崇心底暗暗着恼,却没有任何办法,毕竟周良玉是清儿唯一的哥哥,自己若揍他一顿,在媳妇那儿怕是讨不了好。 “大舅子教训的是。”谢崇拱了拱手,冲着清儿低语几声,便离开了香铺。 看着男人的背影,周良玉恨得咬牙切齿,“以往倒是没看出来,堂堂的指挥使竟与流于市井的泼皮无赖一副德行,还大舅子?谁是他大舅子?” 周清轻笑着摇头,缓步走到香房中,前几日昭禾送了信过来,说云梦里的竹香已经告罄,让她再做一些。对她而言,竹香的制法简单,只需牢牢记住各种配料的份量,便可炮制出品相上佳的香料。 但同样的活计让于福蒋前等人做,他们不是记错分量,就是熬煮的时间过长,难以把握火候。因此她只能亲力亲为,好在有金桂在旁边打下手,倒也不算疲累。 陛下给锦衣卫指挥使赐婚的消息,一日之内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在百姓眼中,镇抚司的人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用“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等词语就能完全形容出来,高门大户娇养出来的姑娘,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苦、受过罪,要是嫁给这样的恶徒,怕是会剥皮拆骨,连渣子都剩不下。 就在众人连连叹惋时,有人得知了新娘的身份,原来谢崇未过门的妻子并非高门小姐,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女,甚至还和离过一回,带着孩子住在娘家。 即便谢崇声名狼藉,到底也是正三品的大员,陛下挑选了这样不堪的女子,是不是早就对锦衣卫生出了防心,才会如此? 如今罗豫升了官,成了从六品的寺丞,但他不止没有丝毫快意,反而快被铺天盖地的痛苦给淹没了。去年他的确勤勤恳恳审阅案件,挑不出什么错处,但皇城中从不缺人才,他出身不高,根本无法晋升到现在的位置,之所以会如此,完全是因为大理寺卿得了谢崇的吩咐。 想到自己的官职是出卖发妻得来的,罗豫只觉得心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几欲将他浑身血肉都啃噬干净,痛到不能自抑,痛到无法呼吸。 他神情恍惚的进了家门,此时罗新月正在家里跟罗母诉苦,“娘,老天爷为何这么不公?我从未做过错事,眼下却变成这副肥硕的模样,吴永业绝情极了,根本不愿多看女儿半眼,华氏还把小宝抢走了......” 听到女人呜呜的哭声,罗豫觉得万分烦躁,他只当没看见哭天抹泪的妹妹,径直回到房中,坐在窗边愣神。 罗新月还没蠢透,自然能感觉到大哥冷淡的态度,她心里更是不忿。 “自打和离后,大哥就恨上了女儿,认为是我做错了,才会害得他们夫妻分别。但周清本来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贱人,先前我就说她跟指挥使有私情,所有人都不信,但现在好了,圣上都下旨赐婚了,华氏还要给她备份厚礼,真是物以类聚!” 按照罗母的想法,妇道人家应该爱惜名声,应该从一而终,周清嫁给了阿豫,即便和离了也不能改嫁,否则与不知廉耻的荡.妇有何区别?周家的女儿还是真没教养! 不过就算心中再怒,罗母也不敢去找茬儿,毕竟指挥使身份极高,想要弄死普通的平头百姓,就跟碾死只蚂蚁一样容易,像这种手上沾满鲜血的恶人,迟早会遭报应。 罗家的老屋十分破旧,也不隔音,母亲与妹妹说的话,罗豫听得一清二楚,他深恨自己的软弱,也恨自己的糊涂,因着借种一事,他的妻子被别人夺走,此等深仇大恨,怎能不报? * 谢崇对周清爱到了骨子里,根本不愿委屈了她,即便他再是心急,也将六礼的程序完完整整走了一遭,而后婚期才定下。 说起来也是巧了,明仁帝下旨,命谢岭与宁玉芜一月内完婚,这段时间里的吉日只有一天,所以他二人必须同时娶亲,若是不知内情的人,恐怕真以为谢崇与谢岭兄弟情深。 谢崇根本不愿与谢岭掺和在一起,但若是不趁着十八那日成亲,下个吉日要等整整三个月,他实在是忍不了了,便只能强压下心底的郁燥,定下婚期。 与他相比,侯氏也不好受,儿子娶了个罪臣之女为妻,就算宁玉芜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她依旧憋着气,近来就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对着丫鬟奴才非打即骂,那副模样说不出的凶狠瘆人。 不过这桩婚事是圣上定下来的,侯氏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好在玉芜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比起周氏那等二嫁的妇人强出了不知多少倍,两人同一天进门,她就不信那个小小的商户女能挺直腰杆。 周清并不知谢府究竟是什么情况,这天昭禾带着雁回来到香铺,亲自用尺子给她量体,“若是自己绣嫁衣的话,怕是来不及了,好在云梦里的绣娘手艺极佳,肯定能将我的清儿打扮得艳丽逼人,活色生香,保证谢崇看见,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边说着,郡主边用手环住女人纤细的腰肢,抿唇轻笑着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捻楚宫腰,体态更妖娆’,即使本郡主自小长在宫里,也没见着几个腰细如柳的美人,谢崇当真是福气不浅。” 大婚(捉虫) 大婚(捉虫) 听到昭禾的话, 周清面颊微微泛红,拉着女人的手不让她乱动, 柔柔道, “昨日我又做了些竹香,不过还得窨上一段时日,上回剩下的那些绸缎庄可还够用?” 先前在云梦里点燃了竹香, 那种清冽的香气甫一四散开来, 便引来了无数的客人,不止有年轻生嫩的小娘子, 还有不少舞文弄墨的男客, 他们觉得这种混合着橘叶的微酸的竹香, 不同于以往厚重霸道的香料, 特别而又不落俗套, 因此想要采买的人委实不少。 只可惜除了周家香铺以外, 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卖竹香,周清亲手做出来的香料还都送到了云梦里,客人们自然买不到。 眼下云梦里熏制的香帕, 在京城可是头一份儿的, 再加上昭禾郡主的身份, 无比尊贵, 笼络住老客的同时, 也吸引了不少新客。 想起锦绣园门可罗雀的场景,昭禾心里头甭提多痛快了, 在她看来, 柳家人无论是主支还是旁支, 没有一个好东西。先有柳贺年利用返魂梅杀妻,后有柳老板放话收购云梦里, 种种举动,就跟浑身长满脓包的癞蛤.蟆一样,令人无比恶心。 “竹香肯定是不够用的,所以才让你多做一些,等清儿成了谢夫人,若是再劳烦你做这些琐事,指挥使恐怕会不高兴。”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虽说昭禾跟谢崇的接触不多,但她却能感受到那人真实的心意,知道他对清儿的感情万分炙热,全然不掺假,就算他声名狼藉,昭禾也相信他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发妻,不让清儿受到半点委屈。 “即便我跟指挥使成亲了,也会继续调香。哥哥入了翰林院,日后肯定不能承继家业,父亲准备让我接手香铺,省得开了几十年的铺子就这么闭店了。”周清将胳膊抬起来,方便昭禾动作。 等尺寸量好后,昭禾冲着雁回努努嘴,女官手里捧着一只木匣,并不算大,也不知装的什么。 “这是何物?”周清有些不解。 昭禾背着手,抿唇笑道,“你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此物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婚贺礼,成亲那日千万得用上,否则辜负了我一番苦心,那可如何是好?” 木匣沉甸甸的,周清拿着它走到桌前,伸手将盒盖打开,待看到盛放在黑色香云绸上的琉璃瓶时,她心有所感,红唇轻启,“大食水?” 产自大食国的蔷薇水并不多,能完好无损运到大周的更是少之又少,因此每一瓶大食水都价值不菲,装在色泽深浓、做工精致的琉璃瓶中。要是俭省着些,一瓶能用上足足半年,这股味道馥郁香甜,如同醇厚粘稠的花蜜,实在是让人难忘。 “郡主,大食水太贵重了。” “再贵重也比不上你,我虽对调香一窍不通,却也知道这蔷薇花露的用法,沐浴时水温颇高,在里面滴上几滴大食水,馥郁花香便会一直停留在身上,经久不散,绵延不绝。而且我听说,宫妃侍寝之前都会用这个,说不定还有别的妙处呢......” 说到后来,昭禾的声音压得极低,柔柔的气息喷洒在周清耳廓,其中毫不遮掩的调侃让她面颊酡红,杏眼里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转眼就到了十八那日,三天前云梦里便将嫁衣送来了,但不知是怎么回事,胸口处有些勒得慌,穿上太过贴身,让周清窘迫的很。无奈之下,只能将衣裳送回了绸缎庄,让绣娘帮忙松一松,这才合体了。 成亲当天有不少繁杂琐碎的事情,天不亮周清便被席氏叫起来了,坐在妆匣前任由全福人梳发上妆。 看着铜镜中娇艳莹白面庞,她不免有些怔愣,同时心中也升起几分期待。先前跟罗豫成亲时,她对自己以后的人生一片茫然,说不忐忑肯定是假话,但谢崇却不同,这个男人虽不似罗豫那般斯文,但却是个表里如一,重信重诺的性情,就算看起来再是凶狠,名声再是不堪,周清也不在乎。 只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心。 隔着衣裳按了按颈间坠着玉雁,她抿唇轻笑,杏眼微微弯起,如挂在漆黑天幕上新月,银辉淡淡,却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全福人心里暗暗赞了一声,原以为周氏嫁过人,还生下一子,就算姿容生的再漂亮,也比不过二八年华的娇妍女子。哪想到今日一见却彻底改变了她的想法,此女不施脂粉就艳丽逼人,稍作修饰后,更像盛放在枝头的牡丹花,微微一颤,都有透明露水滴四溅飞扬。 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花轿已经来到香铺门口了,自然不能耽搁。周良玉弯腰将妹妹背起来,快步往外走。 “清儿,你一定要过得好。” 听到这话,周清眼眶略有些发热,轻轻应了一声,随后她糊里糊涂被送到花轿中,摇摇晃晃往谢府的方向赶去。 因谢岭也在今日成亲,侯氏可以不在乎谢崇,但对于唯一的儿子她却万分上心,将婚礼筹备的妥妥当当,几乎挑不出半点差错。毕竟此刻生出事端的话,丢的不止是谢崇的脸面,岭儿也讨不着好。 偌大的谢府热闹极了,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盖头遮住了周清的视线,除了那双皂靴以外,她什么也看不见,即便如此,她并不觉得心慌,毕竟谢崇就在身边,二人分别攥着喜绸的两端,在满堂宾客的见证下拜了天地。 周清只觉得有些不真实,此时此刻,她仿佛在做梦一样,直到被送到新房,依旧没缓过神来。 金桂作为陪嫁丫头,这会儿就站在床榻边上,屋里除她以外,还有两个清秀的丫鬟,看着大概二十上下,恭恭敬敬的跟周清行礼。 “奴婢豆蔻/丁香见过夫人。” “这名字不错,是谁给取的?”周清来了兴趣,忍不住问了一嘴。 个头高挑的丫鬟叫丁香,脆生生答道,“指挥使知道夫人喜欢香料,便将我们姐妹的名字给改了,说这样您能叫的顺口些。” 周清没想到谢崇竟会这般细心,光洁莹润的玉雁被女人握在手中,指腹一下下摩挲着,金桂端着茶盏走到近前,她将盖头掀起一角,涂了口脂的唇瓣露在外,沾了些水光后更显柔嫩。 豆蔻丁香即使没看到夫人的全貌,但管中窥豹之下,她俩也能确定,主子肯定是难得的美人儿。 等了不知多久,天已经黑透了,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屋里的丫鬟纷纷行礼问安。 黑眸紧紧盯着那道穿着凤冠霞帔的倩影,谢崇心间涌起浓烈的渴望,他几步冲到床沿边上,修长手指颤抖地掀开盖头,待看到令他魂牵梦绕的娇美面庞时,男人的呼吸陡然急促不少。 “你们先下去。”谢崇摆手吩咐。 转眼间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感受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炙热目光,周清一颗心砰砰直跳,面颊绯红,时而抬眸看上一眼,时而垂首静默不语。 深藏在心中的绮念终于成真,谢崇既是激荡又是欢喜,兀自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只酒盏塞进周清手里,哑声道,“夫人,该喝合卺酒了。” 女人轻轻颔首,手臂如同灵活的小蛇缠绕着谢崇的胳膊,她甫一靠近,身上香气如同罂.粟一般,简直要将所有人的神智都给摧毁殆尽,明明往日是清浅的兰香,为何现在会变得如此甜蜜?如此诱人? 周清的酒量并不算好,呛辣的酒液涌入喉间,她吞咽的十分艰难,嘴角也带着点点水渍,谢崇看的心火旺盛,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将人压倒在床榻上,用力吮.吸着柔嫩香甜的唇瓣。 高挺的鼻尖触到了下颚处细腻的肌肤,谢崇仿佛正在端量猎物的野兽,身上的气势极为危险,“清儿,你好香。” 今早沐浴的时候,周清想起昭禾的话,特地在水中滴了些大食水,她以前没有接触过这种蔷薇花露,只以为此香有芬芳养身之效,却忘了最关键的一点——蔷薇可以催.情,这、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周清悔的肠子都青了,却没有半点法子,她力气本就不大,与武人相比更是天差地别。炙热的视线在身上来回巡视,让她不由自主轻轻颤抖...... 这一夜对于谢崇来说,过的既愉悦又满足,他觉得自己的神魂都被彻彻底底涤荡了一次,活了二十多年,他从未尝到过如此激荡的情绪,那种滋味儿尤为难忘,想着想着,男人唇角勾起一丝浅笑,刚毅俊美的轮廓也柔和些许,煞气消减之后,看上去更添俊美,周清一时间竟看得呆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羞窘的低下头去。 真相(捉虫)2 真相(捉虫)2 此时此刻, 结实的铁臂搭在纤细腰肢上,带着糙茧的掌心微微用力, 便将女人捞入怀中。 经历了昨夜的疯狂以后, 周清对谢崇又爱又怕,恨不得用什么东西将床榻从中隔开,一人睡一边, 也省的这人不安生, 将她折腾的死去活来,每根骨骼仿佛都错了位。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声, 周清伸手揉了揉眼, 声音又低又哑, “指挥使, 咱们该去祠堂了。” 按理而言, 因谢崇父母双亡, 她作为新妇应该先去祠堂祭拜先人,再给侯氏见礼。早在成亲之前,周清就知道侯氏不待见自己, 毕竟六礼一般是由男方的家人出面操办, 侯氏身为婶娘, 从开始到结束, 一次都未曾出现在周家人眼前, 到底是什么态度一想便知。若不是谢崇用情颇深,又怕夜长梦多, 特地求明仁帝下旨赐婚, 这桩亲事怕是还有的磨。 “你叫我什么?”谢崇微微眯眼, 黑眸中透着几分邪肆,薄唇上挑,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周清无法,只能低低唤了一声,“穆承。” 两指捻起一缕发丝,置于鼻前轻轻嗅闻,谢崇状似无意道,“以前我以为兰香是天底下最好闻的味道,没想到混合了蔷薇花露以后,更是令我如痴如醉,与疯子没有任何差别,根本无法自拔。” 低垂着眼,周清只当没听见这些浑话,她挣动了几下,想要下榻,耳畔却传来男人不满的咕哝声,“大清早的,你要去哪儿?” “方才不是说了么,要去祠堂,我是你的发妻,于情于理都不能迟到,否则实在是不合规矩。” “不必去祠堂,改日再说。”谢崇突然坐起身,眼角一跳一跳的,带着明显的煞气。 “为何不去祠堂?”新妇进了祠堂祭拜,才算是完成婚礼,谢崇不愿意让她过去,难道是觉得她不该进谢家祠堂吗? 不,不是的,她不该怀疑谢崇的心意,但究竟生出了什么事,为何一提到祠堂,谢崇的神情明显不对? “先去给婶娘请安吧。”边说着男人边翻身下地,这档口他身上只穿了一条亵裤,精壮的胸膛毫无遮蔽,坚实的肌理仿佛雕刻出来的,形状十分完美,尽数展露在周清眼前,就算有七八条狰狞的伤疤盘桓其上,也不瘆人,反而增添了几分阳刚的魅力。 昨夜二人敦伦时,周清一直闭着眼,根本没敢细看,此时她不由皱了皱眉,面上带着几分心疼之色。 谢崇从箱笼中将衣裳翻找出来,麦色的手掌攥着水红色的肚兜儿,大咧咧坐在床沿边上,恬不知耻道,“清儿肤白,这个颜色衬你。” 心底升起的酸涩之感霎时间消失无踪,周清一把将肚兜儿抢了过来,放下绯红的床帐,面朝里侧,飞快地将衣裳穿好。岂料她刚穿戴整齐,转过头便发现谢崇将床帐掀开了大半,黑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无比灼亮,仿佛有火光涌动。 好不容易走到正堂,侯氏与谢岭夫妻已经到了,见他二人姗姗来迟,侯氏面露不虞,冷声呵斥,“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不懂规矩,日上三竿了才起身,岭儿他们已经从祠堂回来了!这就是你们周家的教养?谢家可容不下不懂礼数的少夫人。” 即使知道侯氏对自己存有芥蒂,周清一开始也存着缓和关系的想法,但现在对上了那双充斥着厌恶与鄙夷的双眼,她知道自己说的再多也没有用,还不如缄口不言。 按规矩而言,现下敬茶并不算晚,但让长辈久等确实不妥,周清歉声道,“是妾身不好,还请婶娘莫要见怪。” “谁是你的婶娘?我可没同意这桩婚事,千万别乱叫,再说了,你没进祠堂,还算不得谢家人。”侯氏的声音十分尖锐,好似被踩了尾巴的老猫。 眼底闪过嗜血的光芒,谢崇抬手搂住妻子的肩膀,淡淡发问,“若是侄儿没记错的话,我与清儿的婚事是陛下的旨意,婶娘不承认此事,难道是从未将圣人放在眼里,否则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侯氏心里咯噔一声,眉眼处也透着几分心虚,她是谢孟冬的原配夫人,对本朝律令也有几分了解,知道罔顾陛下旨意、藐视天威是大不敬之罪,属于十恶之一,若是真追究起来的话,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崇儿,婶娘不过是一时嘴快,并没有恶意,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侯氏讪笑着解释。 谢崇打小在北镇抚司中长大,每日见得最多的只有数不胜数的酷刑,腥臭的血腥味儿充斥在他整个幼年时期,亏得耿叔亲自教他武功,才将他从无边炼狱中拯救出来。 与耿乔相比,侯氏对于谢崇而言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长辈,若不是碍于叔父,他根本不愿跟乌烟瘴气的谢府掺合在一起。 见指挥使如此维护周清,宁玉芜紧咬牙关,眼底划过一丝阴狠,好在她能分的清形势,如今她再也不是户部尚书府的小姐,行事势必谨慎小心,不能让人抓住半点把柄,否则以锦衣卫的手段,她怕是会死上千次万次。 堂中古怪的气氛并没有对谢岭造成任何影响,他对宁玉芜动了真情,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女人,如今他沉浸在狂喜中,对表妹万分呵护,照顾的无微不至。 下人们拿了两个蒲团,摆放在地上,周清跪在上面,手中端着茶盏,轻声说,“婶娘请用茶。” 就算侯氏再是不甘,此刻谢崇在侧,她也不敢做的太过,只得强忍怒火将茶盏接过来,轻轻沾了沾唇,随后便拿出一支式样普通的素银钗打发了周清。 但到了宁玉芜与谢岭敬茶时,侯氏像换了个人似的,从腕间的翡翠镯子褪下来戴到外甥女手上,笑呵呵道,“这是你外祖母传下来的,衬得你肤白如玉,似凝脂一般。” 侯氏的区别对待并不能让周清产生半点波动,毕竟她活了两辈子,前世在罗母手底下受尽磋磨,眼前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宁玉芜敬完茶,特地将袖口拉高了些,瞥了周清一眼。但看到女人平静如水的眼神,她不由拧眉,暗骂周氏惯会装模作样。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肯定是没见过这般珍贵的帝王绿,要不是谢崇瞎了眼,她哪配踏进谢家大门? 周清全然没注意到宁玉芜的举动,她只觉得耳根升起阵阵热意,侧身一看,发现谢崇正低着头,薄唇离她耳廓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马上就要紧紧贴合在一处了。 这会儿正堂中除了主子以外,还有不少奴才,虽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但若是继续放任,难保不会被旁人发现,到时候她的脸面哪还保得住?还不如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好不容易回到主卧,周清只觉得身心俱疲,她坐在八仙椅上,手里拿着一本香谱,有一搭没一搭的翻阅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宁成风乞骸骨后,原姨娘哪去了?好像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 谢崇挑了挑眉,手里端着茶盏,故意卖了个关子,“你想知道?” 女人点了点头。 “亲我一下。” 谢崇不喜别人贴身伺候,所以他在主卧时,金桂她们都会去偏屋呆着,一旦主子有什么吩咐,也能马上过来,并不耽误什么。 周清虽有些害羞,但房中并没有外人,就算亲一下也不会被发觉。 心里转过这种想法,她慢慢挨近谢崇,在那张俊美面庞上落下一吻。 “现在可以说了吧?” 男人虽不太满意,但有总比没有好,伸手摸了摸下颚的胡茬儿,他不紧不慢道,“她并不是原涵,而是郑临韬的女儿。郑家上下五十四口都被宁成风害死了,只有郑氏逃出生天,为了报仇,她改名换姓来到京城,甚至不惜委身于宁成风。” “可是原千山的确有个女儿,就叫原涵,爹爹曾经见过她几回,不会错的。”周清十分不解。 “郑临韬本身是爱香之人,但他到底是岳州知府,并没有功夫亲自教导郑氏,索性便将她送到了原千山门下学习调香。因为香道,郑临韬与原千山成了至交好友,在原先生去世后,他将原涵接回岳州,只可惜此女命数不佳,嫁给了郑临韬的侄儿,早就死在火海中了。 郑氏拿着她爹留下的遗书,假冒原涵的身份,想方设法进了户部尚书府,就是为了搜集证据。她趁着比试的机会将博山炉交给你,成功毁了宁家,又将宁成风的爪牙一个个查了出来,还真有几分本事。如今郑氏住在西街的宅子里,有谢一照看着,绝不会出事。” 周清没想到其中竟有这么多的曲折,她面上不带半分笑意,低叹着跪坐在蒲团上,将香饼点燃,等浓黄烟雾四散开来时,这才将香饼、香灰、香料依次放入炉中。 上次谢崇发病时,她被吓得六神无主,心惊胆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缓和了这人髓海的疼痛。 就算最近病症没再发作,周清依旧不敢松懈,日日焚烧藒车香、安神香,只为将男人体内的风邪尽数驱除,让他恢复如常,再也不必遭受折磨。 麻烦 麻烦 谢家本是普通的农户, 若非出了谢孟冬这位指挥使,恐怕时至今日都还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与其他的人家并没有任何不同。 但出人意料的是, 连着两位指挥使都姓谢,手中握有极大的权柄,谢氏一族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老宅反复修建了数次, 虽称不上华贵,看着也威严赫赫, 令人赞叹。 谢家的族长估摸着五十上下, 头发花白, 脸上满是褶子, 一双吊梢眼蕴着丝丝怒意, 狠狠拍了下桌面, 斥道,“谢崇小儿当真好大的胆子,娶了个二嫁妇不算, 新婚次日竟敢不来祠堂, 我看他是要反了天!” 族长与谢崇的父亲谢庸是亲兄弟, 按辈份来说, 谢崇应管他叫伯父, 只可惜小儿狂妄,以为成了正三品的指挥使就能耐了, 竟不将宗族放在眼里, 简直是不孝不悌! “族长言之有理, 谢崇不守族规,按理而言, 是应该给他施家法的,但他身为朝廷命官,想惩治怕是不易。”谢老四道。 “那周氏不清不白,也没有入祠堂祭拜,根本不算谢家妇,若有机会的话,想办法将周氏休弃,省得丢了谢家的颜面,让人平白看笑话。”族长伸手捋着胡须开口。 闻得此言,堂屋里坐着的人纷纷附和,显然是觉得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完全不配踏入谢家大门。 * 本家的人到底是何想法,周清一概不知。北镇抚司事务繁忙,即使税银失窃案告一段落,谢崇依旧不得闲,陪她回门将铮儿接回来后,次日他便去了诏狱当值。 眼见男人离开家门,周清虽有些不舍,但仍松了一口气。这几天谢崇好似换了个人似的,恨不得日夜贴在她身上,令她万分疲惫,就连回门时精神也不算太好。昨晚她委婉的提了一嘴,岂料这人满脸委屈,振振有词的反驳,说什么刚开了荤的男子都这样,得吃上几年才能稍有缓解。 她对这个借口嗤之以鼻,倒也懒得戳破谢崇的谎言。 今天周清早早便起身了,只因昨日昭禾送了帖子,约她上街逛逛。刘百户驾车往云梦里赶去,等到了地方后,素白小手刚一掀开帘子,她便愣住了。 云梦里的店门不小,修缮的十分精致,此刻门口停了许多马车,几乎将正街堵得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先前不是给云梦里送了一批竹香吗?那种香料十分特别,香气虽有些浅淡,但存留的时间却长,有不少女客都爱上了这股味儿,特地来到绸缎庄中采买,郡主瞧着生意好,便用竹香熏制了衣裳,许多贵女抢破了头也想买上一件,只可惜供不应求。”刘百户不愧是镇抚司的人,消息灵通极了。 周清挑了挑眉,怪不得上回昭禾给的银子多了,原来是将竹香用出了花样。衣裳做工繁复,不止要上等的好料子,还需要技艺娴熟的绣娘,一件裙衫比几百条绣帕都要值钱,当真不错。 “我看也挤不进去,便停在此处吧,慢慢走到绸缎庄也无妨。” 说罢她提着裙摆下了马车,看到不少衣着华贵的女子涌入云梦里,柜前的小丫鬟忙的满头大汗,都没看到周清,好在她来这里的次数多了,熟门熟路进到了昭禾所在的雅间儿。 听到动静,昭禾笑意盈盈将房门打开,嘴里咕哝着,“千盼万盼,可算把你给盼来了。”边说着,她边拉着女人柔软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 周清本就生的艳丽无比,先前大抵是受了太多苦的原因,眉眼处总是笼罩着一股淡淡的郁气,显得十分柔弱,令人心疼极了。但今日一见,那股郁气早就消失的一干二净,让这朵娇花被滋润的比蜜糖还要甜美。 昭禾身量偏高,低着头便能看到脖颈处星星点点的红痕,她捂着嘴咯咯直笑,“看来大食水功效非凡。” 面对昭禾的调侃,周清面颊微微泛红,冲着楼下努努嘴,问,“就算郡主用竹香熏制衣裳,也不至引来这么多的客人。” 雁回端着茶上来,昭禾喝了一口,不急不缓道,“清儿,你实在太小瞧自己的本事了,大周爱香之人本就不在少数,平头百姓碍于家境,懂香的可能不多,但士人中好风雅的可不在少数,男子们喜欢这股不落凡俗清新馥郁的味儿;女眷们既爱新奇,也爱比较,对于这些高门大户的小姐来说,别人有的,她们一定要有,怎能被人超了去?这一来二去的,云梦里生意便好了许多。” 说实话,周家香铺虽然经营了几十年,但父女俩都不算精明,店里卖的只是调配好的香料,积攒下来的也是那些老客,并没有太多的新血注入。 “云梦里进了一批上好的蜀锦,每一匹颜色都不同,做出来的衣裳也不是同样的,不知清儿有没有空?若是能调制出尤为特别的香料,与衣裳相配,而非仅有竹香一种,届时咱们两家店铺的生意肯定十分红火。”昭禾拍着胸脯保证。 “那郡主想先做哪一匹?”周清本来就打算接手香铺,对于送上门的生意,她自然不会拒绝。蜀锦是四大名锦之一,每一匹都有独特的花纹以及色泽,其上的纹样应该与香气相辅相成,才不会被人挑出毛病。 “成衣已经做好了,你先看看。” 雁回心思极细,听到主子们的对话,转身去了库房,将那件做工精致的裙衫捧了过来,动作十分小心。 此次送到绸缎庄的蜀锦本就珍贵非常,用寸锦寸金来形容也不为过。布料通体正红,上面以经线织出腊梅图纹。为了制出完美无瑕的成衣,云梦里用了十名女工连夜赶工,忙活了整整一个月,才将裙衫做好了。 周清虽不懂绸缎,却也能看出来此物有多贵重,她伸手轻抚着光洁柔润的料子,轻声问,“这件衣裳是要给谁的?” 昭禾低低叹息一声,“这是要给瑞王妃的,先前她怀有身孕,临盆的时候难产,好不容易才生了个儿子,不知怎的,身体竟一日日衰败下来,整个人瘦的只有一把骨头,她怕瑞王担心,便在云梦里订了一条正红的裙衫,希望在孩子的满月酒上气色能好一些。” 瑞王是皇后所出的嫡子,与王妃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下聘那日震动了整个京城,成婚后也没有纳妾蓄婢,若王妃有个三长两短,当真可惜的紧。 “郡主放心,衣裳我看过了,式样也全都记在脑海中,肯定会调配出合适的香料,让瑞王妃光彩四射,艳压群芳。” 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昭禾的声音略有些沙哑,笑着道,“瞧我,今日本是叫你出来逛逛,没想到又给你添了不少活计。” “可别这么说,要不是您想的办法好,京中的女眷怎会知道竹香的名声?” “罢了罢了,先不提这些,再不走天就黑了。”一把挽住女人纤细的藕臂,两人从后门离开了云梦里。 这会儿主街正是热闹的时候,有不少小贩摆摊叫卖。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周清循声望去,发现有不少人堵在拐角处,交头接耳小声叨咕着,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去看看。”昭禾抬了抬下巴,快步走上前,她们身边跟了两名侍卫,都是难得的好手,也不怕生出事端。 普通百姓根本不敢招惹权贵,瞧见侍卫便纷纷退避开来,周清跟在郡主身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宁玉芜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将摊子上摆放着的香囊全都扔在地上,有人用脚狠狠践踏,有人还往地上啐了几口浓痰,一举一动委实恶心。摆摊的人周清也认识,正是先前在聚仙楼比试过的郑氏,此刻她被谢一护在身后,神情依旧平静。 “郑氏,你胆子不小啊,费尽心力进了我宁府,干的都是吃里扒外的恶事,我看你的良心都被狗给吃了!”宁玉芜面颊扭曲,面色涨得通红。 “二少奶奶,做事留一线,千万不要赶尽杀绝。”谢一浑身紧绷,身上透着浓浓煞气。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不过是谢家养的一条狗罢了!”郑氏是害宁家败落的罪魁祸首,宁玉芜本就不是善心之人,又怎会放过她? 周清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冷着脸开口,“弟妹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谢一是镇抚司的千户,也是朝廷命官,弟妹并非诰命,这般折辱谢千户怕是不太妥当吧?更何况郑小姐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父母,从未辜负自己的良心,谁善谁恶,一看便知。” 宁玉芜没想到周清如此伶牙俐齿,她两手死死搅动着锦帕,知道自己怕是收拾不了郑氏了,继续留着也没有任何用处。 眼神仿佛淬了毒一般,从女人身上刮过,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报酬 报酬 宁玉芜离开后, 周清帮着将散落在地的香囊捡起来。郑氏本就心思细密,做出来的香囊只有鸡子大小, 精巧绝伦。不止如此, 香囊里除了提神醒脑的香料外,还隐隐约约透着几分药香,可见是用了心的, 只是被宁玉芜身边的婆子弄污了不少, 委实可惜。 郑氏调香的手艺,没有人比周清更清楚, 若日后单做香囊的话, 当真屈才的紧, 还不如去到周家, 也不会被人肆意欺凌。 “郑小姐, 香铺还缺人手, 不如你来我家如何?”周清轻声发问。 郑氏抿唇摇头,她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宁玉芜是周清的妯娌, 要是自己去了香铺, 日后宁氏再动手, 恐怕会伤到旁人, 要是殃及池鱼的话, 她实在过意不去。 “多谢夫人好意,我每日做些香囊, 摆摊来卖挺好的, 不需要改变现状。”话落, 郑氏福了福身,推着板车转身离开。 谢一冲着周清抱拳行礼, 随后跟了上去,从郑氏手里抢过板车,二人并排行走,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街面拐角。 “宁成风虽然失了官位,但他徒弟就在刑部,稍稍使些手段,也能查到郑氏的身份,毕竟此案经由三司会审,只凭镇抚司根本不能隐瞒,宁氏才会来找麻烦。”昭禾说话时,凤眼中带着浓浓鄙夷,显然看不上宁玉芜的作派。 今日昭禾也不准备买什么东西,只拉着周清漫无目的闲逛,两人走到一家首饰铺,伙计迎来送往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双利眼,看到两女的穿戴打扮,以及紧随其后的侍卫,就能猜出来她们身份不凡。 躬身哈腰的将人迎了进来,他笑着道,“两位夫人,小店在京城都极有名气,卖的最好的寒梅钗,是用水晶雕琢而成,当年艳冠京城的贵妃娘娘,最喜欢戴的就是此钗。” 边说着,伙计边从柜台里摸出了一只木匣,表面雕刻着梅花图纹,看起来的确十分精致。 昭禾将匣盖掀开,待看到里头半透明的寒梅钗时,低低笑出声来,“贵妃最爱的寒梅钗,取材万年玉髓,而不是普通的水晶,若真戴上这种玩意,与东施效颦有什么区别?” 伙计听闻这话,脸皮子忍不住颤了颤,他刚想发怒,但对上身形高大、威势赫赫的侍卫时,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让他心火熄灭,也不敢多说什么。 迈出门槛时,周清眼底带着丝丝疑惑,压低了声音问,“若我没记错的话,贵妃齐氏在世时备受圣宠,即便离世,陛下的爱恋也未曾断绝,所以才将大皇子封为齐王。” 即使从小在宫里长大,对于城中流传的消息,昭禾也听说过不少,她摇头解释,“陛下对齐贵妃很是尊重,因为她饱读诗书,不慕名利,但要说有多爱重却不见得。” 走了这么长时间,昭禾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周清面上露出几分疲态,面颊微微泛起绯色,如花瓣一般鲜嫩,配上空气中浅浅的兰香,即使她是女子,此刻也快醉倒在幽香之中。 虽所托非人,昭禾到底也成亲生子了,只看清儿眼底泛着青黑,便知她昨夜没有休息好。 “我们去茶馆里歇歇脚,让侍卫将车赶过来,直接送你回去。”现下天色不早,周清也没有拒绝,跟着郡主进了茶馆的雅间儿中,便听她继续说,“宫里的妃嫔不少,但在皇后入宫后,只有瑞王一位皇子出世,陛下的心意怕是与传言不同。”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清也不是蠢钝之人,哪会不明白郡主的意思?原来有关陛下爱重齐贵妃传言竟是假的,也不知是何人造谣,难道不怕天家追究? “且不管这些有的没的,七日后是瑞王世子的满月酒,清儿身为指挥使夫人,肯定也得去王府赴宴。” 想起身体越发孱弱的瑞王妃,周清低低叹了口气。 这家茶馆虽不大,但茶点却做的不错,小小的糕点酥脆极了,咸香可口,一口点心一口茶,倒也能缓解几分疲惫。 马车很快赶来,将周清送回了谢府,然后才离开。 这时呆在云梦里的刘百户也得了消息,未过多久便回到了此处。 踩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周清脑海中浮现出那件裙衫的模样。蜀锦尤为珍贵,其上朵朵腊梅栩栩如生,如同焚尽一切污秽的烈火,既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却又让人不敢接近。 这样的裙衫刚好符合瑞王妃尊贵的身份,满月酒是难得的喜事,穿正红十分合适。既如此,不如配以梅香。梅香悠远清淡,与众不同,令人难忘,与裙裾处的花纹相互应和。 不过想要熏制裙衫,必须得用花熏香诀。 先前周清用这种方法炮制了竹香,使云梦里彻底压了锦绣园一头。无论是丝帕,抑或是裙衫,沾染香气后都非常好卖,摆在店中,几息功夫就会被抢购一空,速度实在是令人咋舌。 但以竹片为主料的熏香,是将最完美的配方给简化了。真正令人心神迷醉的熏香,必须用名贵的降真香木,此种香木产自大秦国,千里迢迢送到京城,有多贵重自不必言,周家香铺都没有多少存货,亏得谢崇先前送了不少香料,这会儿也派上用场了。 调制梅香的方法与先前的竹香并无太大区别,只是用料繁复许多。 将降真木劈成银锭子大小的薄片,以豆腐浆、清水反复熬煮,直到香味尽数消失,再以封存好的腊梅花苞、拂手香、鸡舌香、乳香等物混合在一起,放入大翁中,一层降真木,一层混合好的香料,窨上数日后取出木片,放在熏笼中焚烧,即可使衣物生香,久久不散。 在成婚前,谢崇特地请了能工巧匠在府里修建香房,格局摆设与周家别无二致,这人的细心可见一斑。 周清将库房钥匙交给金桂,让她将降真香从嫁妆里取出来。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香木,女人不由有些犯难,此木质地坚硬,必须以锋利的斧头才能劈碎,她力气虽然不小,但想将木片劈砍到大小均匀、厚薄一致的程度,仍有些艰难。 恰在这时,门外响起了通报声,周清抬眸一看,正好对上了那道高大颀长的身影。 因谢崇背光而立,看不清他的脸,但二人相识这么久,周清早就将他的模样牢牢记在心中,即使经过十年、一百年,都不会忘。 男人甫一进来,香房里的三个丫鬟全都退了下去,当真识趣的很。 柔嫩小手将木制托盘推到谢崇跟前,莹亮杏眼觑着他,柔柔发问,“穆承能否将香木劈成薄片?” 谢崇将降真香拿在手中,掂了掂,试出分量后,他缓缓开口,“我帮了清儿,可有报酬?” 对上他饱含深意的黑眸,周清只觉得嘴里发干,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指挥使想要什么报酬?” 几步走到发妻跟前,谢崇弯下腰,薄唇似有若无地贴着脖颈,噙着那粒朱砂痣,“只要你听为夫的便是。” 等谢崇拿着降真香离开香房时,周清面色涨红,跟煮熟的大虾一模一样,她匆忙端起冷透了的茶水,连喝了好几口,心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谢崇武艺高强,很快便将整整齐齐的木片送了回来。周清将材料准备齐全,去到小厨房中,找了一口从未用过的砂锅,把豆腐浆放在里面熬煮。 梅香是要送给瑞王妃的,她刚刚生产,身子虚弱,万不能有半点差错。她让三个丫鬟不错眼的在小厨房看着,不容任何人接近。 炮制数日后,周清终于在满月酒前一天将梅香制好。带着余热的降真香放在木匣中,由刘百户带到云梦里,丫鬟们连夜焚烧香料,将裙衫熏制了一整晚,天刚蒙蒙亮,衣裳才送到瑞王妃面前。 说起来也是巧了,今天谢崇休沐,夫妻两个收拾妥当后,坐着马车一起往瑞王府赶去。 拉着细嫩掌心置于唇边啄吻,谢崇怕清儿紧张,出言安抚道,“瑞王性情宽和,王妃心地纯善,你莫要担心,入席后跟昭禾坐在一起便是,待会我接你回家。” 好歹活了两辈子,周清也不是胆小怕事的性情,不过对上男人充满关怀的目光,她很享受这种感觉,一边点头一边闷声笑着,倒也没说什么。 瑞王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将来说不准会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因此来到王府的客人数不胜数,谢崇将贺礼交给管事,夫妻二人便被带到了正厅中。 厅里还有尚未婚配的姑娘家,为了避免冲撞,男客与女客是分开的,中间以屏风隔开,推杯换盏的声音能听得清清楚楚,但衣饰容貌却看不真切。 断骨 断骨 昭禾甫一看到周清, 秀丽面庞上便露出浓浓笑意,拉着她坐在木椅上, 小声道, “我一早便来了瑞王府,刚从王妃房里出来,她将裙衫穿在身上, 简直跟天上的仙女似的, 待会你看着便是。” 周清对自己调制出来的梅香很有把握,先前又见过制好的成衣, 两者完美的融为一体, 绝不会有半点瑕疵。再者说来, 瑞王妃出嫁前也是难得的美人, 就算身量消瘦不少, 底子还在, 肯定会令众人惊艳不已。 正思索着,门外响起内侍尖锐的通报声:“瑞王到!瑞王妃到!” 在座的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周清微微低着头, 忽地突然耳旁传来抽气的声音, 她有些奇怪, 抬眸便愣住了。只见一个穿着正红裙衫的女子迎面走来, 如同火焰中跃动的精灵, 身量虽有些清瘦,却不减半分美态, 腰肢如细柳, 肌肤似暖玉, 当真艳丽夺目。 浅淡梅香缓缓弥散开来。 腊梅本就绽放于冰雪之中,不与百花争芳斗艳。由于过分消瘦的缘故, 瑞王妃显得十分淡漠,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与裙衫上的花纹、与身上的梅香相互应和,令人移不开眼。 这对夫妻落座后,众人也坐回原处,周清身旁的闺秀小声嘀咕着,“这衣裳是谁给做的?花纹精巧繁复不说,那股香味儿也是一等一的好,比起先前的竹香更胜一筹。” “裙衫好像是在云梦里定制的,先前绸缎庄不是放出消息,说店里进了一批蜀锦吗?估摸着就在这了。不过你仔细闻闻,熏衣的香料委实不凡,彻底将腊梅的香气展现出来,味道纯粹自然,却又没有半分烟熏火燎的感觉,摒除杂气,这手艺的确高明。” 身为调香师傅,听到那些小姐们的对话,周清眼带笑意,与昭禾对视一眼,端起了茶盏轻轻沾了沾唇。 瑞王妃诞下的儿子才刚满月,就已经被明仁帝封为世子,可见有多受宠爱。因孩童身子骨弱气的很,此时此刻厅堂中人多喧闹,呆太久了反不是好事,乳母抱着小世子走了一圈,便离开了。 在座的宾客说了不少恭贺的话,瑞王初为人父,心中自是无比得意,满脸喜色几乎藏不住了,王妃坐在一旁,颊边虽露出浅浅的酒窝,但不知是何缘故,周清总觉得她神情不对,也许是自己多想了也说不定。 像是看出了周清的想法,昭禾眯了眯眼,声音低不可闻,“不知是谁传出闲话,说小世子不是王爷的骨血,王妃产后心情本就不佳,又听了这些锥心之语,气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清儿若是有空,待会与我去后院一趟,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香料能缓解王妃的郁燥。” 郡主提出来的要求,周清自然不会拒绝,她微微点头,也算应下了此事。 女客顾及形象,很少有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倒是男客那边觥筹交错,十分热闹。宴席足足持续两个时辰,瑞王妃前脚离开,昭禾周清后脚便跟了上去。 穿着正红裙衫的女子站在凉亭中,一阵凉风吹过,将她的衣袍鼓荡起来,仿佛要乘风而去。 周清恭敬地俯身行礼,凑得近了,她发现瑞王妃当真瘦的厉害,露出来的手腕细如竹竿,面颊凹陷,可见身体有多虚弱。 察觉到女人的目光,瑞王妃面上的冷意渐渐消融,轻笑着道,“你就是清儿吧?昭禾跟我说过,你对她有救命之恩,调香的手艺又无比精湛,深得周老先生的真传,今日衣衫上的梅香我很喜欢。” “您喜欢就好。” 浸淫香道多年,周清希望自己调配而成的香料可以给人带来愉悦之感。瑞王妃出身将门,性情温和,全无半点架子,就算瘦可见骨,依旧看出她的容貌有多出众,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女子日渐虚弱,周清委实有些不忍。 侍女端了茶过来,还没等送到嘴边,就听到丫鬟们请安的声音,原来是瑞王过来了。 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香气,又浓又刺鼻,周清自幼调香,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香料,她皱眉仔细辨别着,惊讶的发现这股香味竟是从瑞王身上散发出来的。 瑞王眉眼与齐王有些相似,俊朗非凡,一身贵气,不过他轮廓更为刚硬些,因饮酒的缘故,面颊涨红如血。 “凌华。”他低声唤着瑞王妃的闺名,几步走到女人跟前,拉着她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松开。 “王爷怎么过来了?厅里还有客人呢。” “我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你若是疲累的话,便先回房歇息,昨日府里得了一只血参,我让小厨房熬了参汤,待会就能喝了......” 香气越来越重,还隐隐透着一股腥甜味儿,周清觉得这种状况很是熟悉,她思索片刻,面色突然惨白如纸。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西域有一种香料名为断骨花,合香时可以驱邪避祟,但要是给不满七岁的男童服食,只有一种功效——断骨。 断骨断骨,顾名思义,便是斩断骨血。服下断骨花的男子与人敦伦,会使对方身体一天天虚弱起来,有的甚至会丧命。不过这种香料极为稀少,只能让人子嗣艰难,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用处,甚至不如一般的毒.药,知道的人并不算多。 中毒之人每当饮酒时,体内就会散出血香,直到酒意褪去味道才消失。要不是先前为了跟郑氏比试,周清便不会特地翻阅古籍,这会儿也无法辨别出断骨花的不同之处。 瑞王身份尊贵,将来很有可能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就算她发现了不妥之处,也不可能当面指出来。 周清神思不属的离开凉亭,谢崇正在厅堂门口等着,紧紧盯着迎面走来的女人,黑眸中好像有火光闪动,无比灼热。 昭禾掩唇低笑,识趣的不去打扰这小两口,摆了摆手便带着雁回离开了。 站在男人身边,周清嗅到浓浓酒气,也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 “咱们快些回府,妾身有话想跟大人说。”说着,还没等她迈开脚步,手腕便被粗砺大掌一把握住,滚烫的热度隔着衣裳都能感受的一清二楚。 这里到底是瑞王府,拉拉扯扯的若是让别人看到,实在说不过去。周清急的鼻尖直冒汗,耳根也涨得血红,低声问道,“怎么了?” 薄唇紧抿成一条线,谢崇颇有些不是滋味,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清儿,她的态度竟如此冷淡,是不是没那么在意他?是不是完全没把他放在心里? 打从动心那日起,谢崇就恨不得完完全全独占眼前这个女人,从身到心,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但他不敢逼得太急,也不敢将自己心中的妄念展露出来,生怕这种好比野兽的欲.望吓坏了清儿。他的理智在克制,他的情感在叫嚣,他付出了感情,也希望能得到同样的回应。 男人身上涌动着浓浓煞气,眼底也爬满密密麻麻的血丝,周清吓得心肝直颤,还以为谢崇髓海又出了毛病,小脸上满是焦急,浑身紧绷的问,“可是后脑又疼了?你就不该喝酒,好好养身才是正理,香薰球功效比不上宣炉,这可怎么办?” 眼见着清儿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不断打颤儿,谢崇心中的酸涩不甘如同冰雪一般,在灼热日光的照射下彻底消融。 “你男人没事,清儿不必担心。”他低低开口,眼角眉梢透着几分愉悦,心情明显好转许多。 周清不明白谢崇到底是何想法,有些恍惚的上了马车,等车帘放下后,她神色紧绷道,“瑞王殿下应该是中毒了。” 谢崇身为指挥使,上任以来经历过不知多少阴谋诡计,浓黑剑眉紧紧拧起,他沉声问,“清儿是怎么发现的?” 周清将断骨花的功效原原本本讲述出来,没有丝毫隐瞒,谢崇听后不免有些疑惑,“你是说瑞王不该有子嗣?难道小世子当真不是他的骨血?” “话不是这么说的,瑞王殿下与女子敦伦,只会使对方日渐虚弱,不易受孕,但也许瑞王妃是有福之人,底子好也说不准。”周清赶忙解释。 谢崇眼底一片清明,没有半分醉意,淡淡开口,“岳家一门双侯,乃是武将世家,瑞王妃自幼习武,的确比普通闺秀健康不少,近年来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镇抚司怀疑是中了毒,请太医诊治了无数次,却没想到问题出在王爷身上。” “几月前柳家人用香筌布谋害瑞王妃,原本我以为出谋划策的是刘凝雪,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她,或者说不止是她。” 猿臂一伸,谢崇一把将女人捞入怀中,指腹反复揉搓着娇嫩的唇瓣,酒气扑面涌来,“事关重大,清儿莫要插手,我会解决的。” 委屈(捉虫) 委屈(捉虫) 出了断骨花一事, 谢崇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不能懈怠。他连夜去了镇抚司, 仔细查探, 不肯放过半分蛛丝马迹。 他走后,周清留在家里照顾铮儿,白日里闲得发慌, 还带着孩子回香铺, 反正谢府只有侯氏一个长辈,总是避而不见, 甚至和畅院里的奴才一看到她就会转身离开, 这样不懂规矩, 要说没有主子的授意, 谁会这么做?谁敢这么做? 从嫁入谢府的第一天起, 周清就知道侯氏不待见自己, 要不是明仁帝下旨赐婚,她肯定不会同意这桩亲事。 按理说人应敬老,但为老不尊、为亲不慈, 她又何必上赶着自讨苦吃? 左右无事, 周清索性抱着铮儿去了郡主府, 娉娉比他大了三个月, 性情十分乖巧, 模样也生的白净可爱,两个小娃玩在一处, 她也能放心些。 奶娘照顾着两个小的, 昭禾手拿瓷勺, 轻轻搅动着银耳汤,哑声道, “先前太后有意给成郡王赐婚,选中了威远侯府的胡小姐,后来堂哥为了刘凝雪,在寿康宫门外跪了整整三天,才让皇祖母改变心意,此事闹的这么大,最对不住的就是胡氏,这几个月她一直闭门不出,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昭禾与胡氏并不熟稔,但因为景昭齐做出的糊涂事,对胡氏存了几分愧疚,一直都想要弥补一番。 “与其在这儿胡猜乱想,不如去胡家看看,也能安心些。”周清提议道。 昭禾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胡婉琰。要不是为了报复刘凝雪,她也不会在京城中放出风声,就算那时太后已经挑中了胡氏,但她的行为到底给人家添了麻烦,这一点无可辩驳。 思索片刻,郡主缓缓点头,“事已至此,的确应该亲自面对,不过这桩婚事没成也好,否则堂哥心里记挂着刘凝雪,恐怕会耽误了人家。” 按说刘凝雪本来能成为郡王妃,也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岔子,成郡王居然没将她娶过门,甚至再也未曾踏足沉香亭半步,好像彻底撕破脸了。 周清心底升起疑惑,忍不住问了一嘴。 “刘氏做错了事,自然进不得郡王府。本以为她能安生一段时日,没想到她竟搭上了齐王,虽只是一个没头没脸的侍妾,但到底也是齐王身边唯一的女人,也算是求仁得仁。”昭禾不由冷笑。 昭禾性情果决,既然已经做下决定便不再耽搁,直接让雁回给威远侯府下了拜帖,三日后登门拜访。周清随她过去,特地准备了调配好的香料,有安神静气的功效。 威远侯府在京城也算是高门,祖辈上阵杀敌立下赫赫战功,即使现任侯爷从未上过战场,只凭着先人庇荫,也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昭禾郡主父母早逝,从小养在宫中,太后对她万分宠爱,就连某些公主都及不上。 能当上门房的性情都伶俐的很,躬身哈腰将人迎到正堂中。 威远侯不像父祖那般勇武,只在工部领了个闲职,他除了正妻曲夫人外,还纳了几房妾室,其中以小曲氏最为受宠。她是曲夫人的族妹,生在贫寒的旁支,却长了一张艳丽无比的脸蛋,被曲家收养。 曲夫人嫁进侯府,生胡婉琰时难产,毁了身子,这辈子再也不能有孕,不知为何,小曲氏就成了威远侯的姨娘,这些年来产下二子一女。 此刻侯爷并不在府中,曲夫人面带笑意,冲着昭禾请安,转头看向周清,眼底浮现出几分疑惑,“这位是?” “妾身姓周,单名一个清字。”女人笑着开口。 周清嫁给谢崇的时日虽不算长,但指挥使的大名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没有亲眼得见,消息却是瞒不住的,曲夫人恍然大悟,态度更为和善。 “听说胡小姐身体不适,可好转了?”昭禾微微皱眉。 曲夫人眼神黯淡,不住叹气,“多谢郡主、谢夫人挂怀,小女还是老样子,也没什么大碍,我派人将她叫过来。” “不必麻烦,我们去看上一眼便是。” 曲夫人亲自带路,往胡婉琰所住的小院走去,经过连廊时,有两个丫鬟坐在栏杆上嘀咕,“大小姐还想嫁给成郡王,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比得上二小姐,也就能显摆显摆嫡出的身份了,等过段时日老爷将夫人休了,看她还傲不傲的起来!” 威远侯没有嫡子,数月前求明仁帝将庶长子立为世子。儿子能继承偌大的侯府,小曲氏春风得意无比欢欣,越发不把曲夫人母女放在眼里,连她房中的丫鬟也这么不规矩,竟然在背后议论主子,当真大胆! 曲夫人面皮涨成了猪肝色,恨得浑身发抖,昭禾看了雁回一眼,女官几步冲上前,扯着丫鬟的后领,将人拖拽在地上,反手就是两个耳光。 那两个丫鬟背对着连廊,并没有看到她们走过来,被打的头昏脑胀,好半晌都没回神。 “你们敢在侯府闹事,真是反了天!”嘴角渗血的丫鬟死死瞪着雁回,扯着嗓子不住喊叫。 周清站在原地,指腹轻轻摩挲着袖襟,没想到堂堂侯府竟如此龌龊不堪,宠妾灭妻,不止违反了本朝律令,还上下不分,威远侯实在糊涂。 此处的动静很快便将侍卫吸引过来,管家认出了昭禾的身份,见她满脸怒意,心里咯噔一声响,急急忙忙道,“奴才见过郡主,不知这两个丫鬟犯了什么错,让您发这么大的火气?” “她们胆敢在背后嚼舌根,说本郡主和离过,不守妇道,难道不能教训?”跪在地上的丫鬟被帕子堵了嘴,面上满是惊恐之色,拼命摇头,却只能发出呜呜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二人虽为丫鬟,却是小曲氏准备开了脸送到世子身边伺候的,要是不明不白处置了,姨娘那边该怎么交代? 见管家满脸犹豫,周清缓缓开口,“只凭郡主一句话就将人赶出侯府,确有不妥。”丫鬟们双目暴亮,心底涌起无尽的期冀,以为这妇人要替她们说情,但接下来的话一出口,便将她们打入到十八层地狱中。 “不如将人送到诏狱,好生审问一番,胆敢诬蔑郡主,说不定还能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其中是不是有人唆使,也未可知......” 管家脑门上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神情也变得惊恐慌乱。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诏狱是什么地方,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要是走上一遭的话,哪还能有命在?莫不如将人赶出府去,也好过带累了侯府。 “还请郡主赎罪,奴才立即将人发卖出去,此等不规矩的丫鬟,万万不能继续留着。” 威远侯府的人乌泱乌泱跪了一地,曲夫人心里甭提有多痛快了,自打成郡王与婉琰的婚事不了了之,侯爷不止没有安抚她们母女,反而转头就为庶子求旨。身为正妻,曲夫人深恨自己无能软弱,却还是被姨娘狠狠压了一头,根本无法翻身。 昭禾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等到了卧房门口,房门将将推开,就有一股苦涩的药味儿翻涌而出。 屋里光线十分昏暗,空气既污浊又憋闷,隐隐还夹杂着女人的咳嗽声。 就算周清不通医理,但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样的环境肯定不适合养病。昭禾同样想到了此点,她神色明显有些阴郁,亲自将窗扇打开,轻声道,“胡小姐的病症一直没有痊愈,我让雁回请太医过来,好生诊治一番。” 曲夫人千恩万谢,她就胡婉琰一个女儿,眼见她病了这么长时日,心中有多焦灼自不必提,太医的医术是京城最好的,肯定能让她恢复健康。 胡婉琰倚靠在软垫上,苍白面庞满是感激,她很清楚自己与昭禾并未见过几面,郡主之所以会出手相助,完全是因为先前那桩没头没尾的亲事。 “多谢郡主。” “胡小姐不必客气,你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这么年轻,若是终日呆在房中憋闷着,未免有些可惜。” 胡婉琰柔柔道谢,等昭禾周清离开后,她让房中的奴才退下去,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母亲,女儿当真没有白白受苦,先有成郡王送信安抚,后有郡主登门探视,比之前强多了。” “我的儿,你千万别这么说,都是为娘没用,压不住曲姨娘,才让你受了委屈。”曲夫人掩面痛哭。 胡婉琰笑着摇头,“没什么委屈的,成郡王因为愧疚,愿意娶女儿当正妃,让先前的传言成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母女俩正说着,太医恰好赶到侯府,他仔细给胡婉琰把脉,开了方子才离开。 汤水(捉虫) 汤水(捉虫) 断骨花产自西域, 见过此种香料的人极少,就算是京中颇有名望的调香大师, 也只有寥寥数人听说过此物。 谢崇身为明仁帝的心腹, 自然不会隐瞒这种大事,他直接去到御前,面色凝重的拱手禀报, 既没有夸大, 也未曾隐瞒。 得知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被人谋害,皇帝勃然大怒, 派遣镇抚司的人彻查此事, 只可惜十几年前的痕迹早就被一一抹除, 锦衣卫只找到了有嫌疑的奶娘, 将人带回诏狱好生审问, 但奶娘也是被收买的, 并不知道幕后主使究竟是谁,线索就这么断了。 不过虽无痕迹,谢崇却产生了几分怀疑。 当年掌管北镇抚司的还是老指挥使, 他听叔叔提过, 宫中的齐贵妃一双素手极擅调香, 性情温柔, 从不争宠, 仿佛下凡的仙子一般,淡然如水。但既然如此淡泊名利, 超凡脱俗, 为何非要入宫, 与诸位妃嫔争抢陛下? 知人知面不知心,在破案之前, 谁的嫌疑都不能洗去。 瑞王是明仁帝最疼爱、也是最看重的儿子,如今被发现体内带毒,整个太医院都忙碌起来,彻夜不眠地寻找断骨花的解药,好在此种香料不会断人性命,只是有碍子嗣罢了,倒也无需太过心急。 这几日谢崇一直奔忙,周清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疼,恰巧菜农送来塘里的甲鱼,她将甲鱼清洗干净,装入砂锅中,又加了些骨碎补、山药等物,炖煮了整整一日,这才将色泽醇厚、香气四溢的汤水盛放在瓷盅里,送到书房门前。 守门的侍卫一看到她,赶忙抱拳行礼,先前指挥使交代过,夫人可以随意进出书房,他们不得阻拦。 听到推门的动静,谢崇黑眸微抬,眼底似有柔意闪过,哑声问道,“清儿怎么来了?” “妾身炖了汤,给指挥使补补身子,就算事态紧急,您也不能太过劳累,万一髓海的病症再复发了,该如何是好?”边说着她边将瓷盅放在案几上,几步走到木柜前,踮起脚尖,想要将放在最上层的宣炉取出来。 谢崇身量比正常男子要高出些许,木柜对他来说并不算高,但周清想要取出宣炉便有些犯难了,她费力踮起脚尖,才将将碰到光滑冰凉的炉身。 今日穿在身上的衣衫虽然宽松,但在她浑身紧绷的情况下,竟牢牢贴在身上,勾勒出丰盈有致的身形。 谢崇坐在案几后面,定定注视着这副画面,因为诸事冗杂的缘故,他已经连着好几日未能与清儿亲热了。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儿一旦尝到,便再也戒不掉,更何况眼前这小妇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儿子的亲生母亲,完完全全属于他。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他脑海中便不断浮现出那些疯狂迷乱的画面,暖玉般的肌肤,泼墨般的黑发,一切的一切在眼前旋转,让他呼吸急促。 此刻周清已经拿到了宣炉,她将传家宝抱在怀里,走到谢崇身边,扫见动也未动的瓷盅,有些诧异问道,“指挥使为何不喝?可是汤水味道不佳?” 谢崇根本不在乎什么味道,只要是清儿亲手做的,就算是毒.药他也能面不改色的吃进肚。 伸手将瓷盅往前推了推,他沉声道,“清儿喂我。” 周清性情偏淡,通常不愿与人争执,也不会跟别人太过亲近,前世里她跟罗豫当了数年夫妻,几乎没有越矩的举动,其中固然有天阉的缘故,但和秉性也脱不开关系。 不过谢崇跟罗豫不同,起码他的真心自己能感受的一清二楚,此处又没有外人,稍稍纵着几分也无大碍。 两指掀开瓷盖,周清盛了些汤水出来,舀了一勺轻轻吹气,等到没那么烫了才送到谢崇唇边,男人动也未动,就着她的手慢慢喝着。 他二人挨得近,清浅的兰香慢慢逸散开来,涌入鼻间,渗入肺腑,那种甘甜的芬芳令人迷醉不已。 一盅甲鱼汤喝的底都不剩,谢崇闭了闭眼,觉得这汤水味道有些特别,便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汤?” “菜农新送了些鲜活的甲鱼,炖汤能滋阴壮阳、强身健体,这段时日大人瘦了不少,补一补也是好的。”周清一本正经的说道,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在她看来,甲鱼只是一种食材,但在谢崇眼中,“滋阴壮阳”四个字,仿佛酿了许久的老陈醋,让他内里酸涩异常,甭提有多难受了。 热流在体内缓缓涌动,男人俊美的面庞略微泛红,眼神也变得越发危险。一把将人捞入怀中,在低呼声中吻住了粉润的唇瓣,因太过急切的缘故,谢崇的力道用的稍大了些,直将那块软肉的娇艳欲滴。 周清脑海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处书房,她伸手抵着坚实的胸膛,岂料这点挣扎对于武人而言,无异于螳臂当车,几乎能忽略不计。 被压倒在软榻上时,她神智恍惚,只听男人不住冷笑,“呵,甲鱼汤?壮阳?” “为夫用不用壮阳?” “清儿为何不开口?” “怎么又哭了,是谁欺负你了?” 随着一声声低哑嗓音的响起,周清眼圈儿泛红,白生生的小脸儿也似抹了胭脂,又细又嫩,透着丝丝缕缕的香味儿,如果枝头初绽的花蕊,娇艳逼人。 等到一切都结束以后,她缓了许久才恢复过来,将衣裳穿好后,也顾不得调香,狠狠白了男人一眼,才脚步虚浮的离开了。 夫妻两个新婚燕尔,又在书房里呆了许久,除非那种不知事的懵懂稚童,否则稍有经验的成年人,都知道方才发生了何事,根本瞒不住人。 侯氏听说此事,对周清的观感更差。谢崇没成亲前,身边连一个妾室通房也无,用“不近女色”四个字来形容极为贴切,简直就是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哪想到一娶了周氏,便忘了规矩,日日与她厮混在一起,根本不顾谢府的脸面,当真是胡闹! 谢崇身为指挥使,也不是那等没眼界的庸人,能被周清迷惑至此,也不知她是使了何种手段? 眼见侯氏面色阴郁,宁玉芜眼神连连闪烁,边将茶盏奉上,边添油加醋道,“谢府也算是高门大户,堂兄又是堂堂的三品大员,若正妻不庄重的话,恐怕会让咱家颜面扫地,届时耽搁了夫君,怕是有些不妥......” 寡妇的儿子与命根子相差不多,侯氏对谢岭简直疼爱到了骨子里,闻得此言,她眉头紧皱,颇为不快的道,“就算周氏上不得台面,也是陛下赐的婚,根本不可能将她休了。” 宁玉芜对周清极为厌恶,她想方设法也没得到的男人,竟然对一个不守妇道的商户女情根深种,只要想到此点,她心口好似扎了无数根细针,难受至极。 “虽不能休弃,但您身为长辈,敲打敲打周氏也在情理之中,她带着野种来了谢家,还将周铮改了姓,让他姓谢,堂兄把他当作亲生儿子抚养,瞧着这般态度,是要将谢府的基业都给了那个野种,这怎么得了?” “他敢!”侯氏死死咬牙,额角青筋鼓胀,显然是被宁玉芜描述的情景气的心火旺盛。 和畅院的奴才见主子发怒,一个两个吓得跟鹌鹑似的,瑟瑟发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侯氏心如乱麻,一时间也想不出好办法,她望着儿媳妇,急声问,“玉芜,你说该怎么办?你现在是岭儿的妻子,咱们亲上加亲,可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 时至今日,宁玉芜早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家小姐,自然清楚钱财与权势有多重要。谢岭就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但谢崇却积攒了不少财富,若能将那笔金银拿到手,她下半辈子也就不愁了。 “堂兄爱重周氏,按说也跟咱们三房无关,但夫君是堂堂正正的谢家人,身份清白,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一个野种压下去。咱们不如将族长请来,由他做个见证,让堂兄立下字据,保证不将家财交给谢铮,您说这样可好?”她语气中带着急切,指节都泛起青白。 侯氏点了点头,觉得宁玉芜说的在理。 “的确如此,谢崇就算再胡来,也不能让外人继承谢府,如今谢铮没有入到族谱,还能分清内外;要是真入了,从小养在家里,过了十几二十年,谁又记得野种的真实身份?” 见婆婆同意此事,宁玉芜得意一笑。 就算谢崇掌控着北镇抚司又如何?明仁帝赏赐下来的那些东西,还不是要给谢岭?他一个人根本不能违拗整个宗族,否则就是不孝不悌,就是丧尽天良,那种犯了十恶的罪人,陛下也不会信任。 已经做下决定,侯氏也不打算继续耽搁下去,修书一封让奴才送到京郊老家,希望族长明日就带人过来,狠狠教训谢崇一番,也省得他不敬尊长、不识礼数。 畏惧 畏惧 周清离开书房, 谢崇便将窗扇打开,散了散屋里的味道。过了小半个时辰, 刘百户走入房中, 抱拳禀报道,“指挥使,先前老夫人派奴才给族长送信了。” 谢崇面色不变, 眸中却划过一丝暗芒。许久之前他便看清了这位婶娘的本性, 贪财好利、汲汲营营,恨不得把整个谢府都给了谢岭。 说实话, 谢崇完全不在意叔父留下的财帛, 也没有半点兴趣。偏偏侯氏与宁玉芜不这么想, 她二人狼狈为奸, 将本就不多的情分消磨的一干二净。当初叔父临死前, 只让他保住谢岭一条命, 却没说护他一世荣华。谢崇愿意信守承诺,留住三房的骨血,毕竟让一个人活在世上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 “不必管他, 你去跟刑部打声招呼, 让他们将谢福生押入大牢, 好生审问。” 谢福生是族长的独子, 平日里仗着镇抚司的大名, 没少干鱼肉乡里的恶事,屡教不改。谢崇本就对族里厌恶至极, 哪里会容忍他?以前未曾发作只是在等待时机, 如今族长不见棺材不下泪, 可就怨不得他了。 侯氏与族长并不熟稔,毕竟她也算出身高门, 谢家却是一水儿的泥腿子,要不是前后出了两任指挥使,根本没人理会这些土里刨食儿的庄稼汉。 等了足足一天,族长跟谢老四终于到了。侯氏嫌弃这帮人脚程太慢,明明老宅就在京郊,非要磨叽到第二日才来,拖拖拉拉实在不像话。 即使心底腹诽了无数次,侯氏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减,宁玉芜就站在她身畔,只要一想到库房里的赏赐全都要归谢岭所有,这对婆媳无比激动,面色涨红如血,缓了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将谢家人迎到正堂,丫鬟端茶奉水,态度好不殷勤。 “弟妹,你找我们所为何事?”族长似模似样的喝了一口茶,问道。 侯氏叹息着摇头,“大哥有所不知,我是崇儿的亲生伯母,亲眼看着他长大,偏偏这孩子鬼迷了心窍,娶了个和离过的妇人,甚至还将那野种改了姓,眼见着谢府偌大的基业就要落到外人手中,我心里难受的很,却毫无办法,只能将大哥四弟请过来,好生商议一番。” 族长挑了挑眉,神情略显阴沉,“崇儿性情倔强,当年的事情本就是他娘做错了,这才酿成惨祸,偏他想不明白,仗着自己的身份,将那个贱人的牌位放入祠堂中,受香火祭拜,早就引起了族人的不满,如今又要将谢家的东西交给外人,真是越做越过。” 大概是说的太投入,族长根本没注意侯氏突变的面色,坐在一旁的谢老四心觉不对,偏头往门口的方向扫了眼,待看到缓步走来的年轻男女,脸庞瞬间扭曲起来。 嫁给谢崇后,周清除了侯氏母子以外,从来没有见到过别的谢家人。此刻瞧见坐在对面的族长与谢老四,这两兄弟五官生的相似,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只是眼底时不时有贪婪闪过,让她觉得很是别扭。 族长仔细打量着周氏,随后又看了这侄儿一眼,没想到谢崇都成了指挥使,眼皮子竟然还这么浅,为了一副美艳的皮囊,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凭着他的身份,想要怎样的天姿国色弄不到手?非要娶一个失贞的妇人,委实糊涂。 冰冷的眼神落在身上,周清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毒蛇盯上了。她微微皱眉,看了回去,面上不带丝毫怯意。 “看来族长对我积怨颇深,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妥协,还不如分家,也能保全谢氏的脸面。”谢崇坐在八仙椅上,声音冰冷道。 这话如同惊雷一般在耳畔炸响,族长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分家!怎么可能分家?谢崇是谢家唯一出息的男丁,要是没了他指挥使的身份,族人的日子还怎么过?难道要像三十年前那样,指望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活吗? “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分家这种话怎能轻易说出口?是不是这女人鼓动的?”谢老四死死瞪着周清,像是要生撕了她一般。 侯氏也唬了一跳,没想到谢崇竟如此心狠。谢孟冬身为指挥使,活着的时候不知结了多少仇家,若真分家的话,府邸的门槛都得让讨债的给踏破了,岭儿也没有什么前程可言。 越想越是惊惧,侯氏不由有些后悔,只觉得自己出手太急躁了些,要是稍微忍一忍,不将族长请来,只凭老爷对谢崇的恩情,绝对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崇儿,你莫要误会,婶娘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你考虑。”侯氏声调提高了些。 黑眸中划过一丝讥诮,谢崇冷笑道,“为了我?” “铮儿是周氏带来的孩子,与你并无半点瓜葛,要是将谢府的一切都交给他,十几二十年后,他认祖归宗,成了罗家人,这不是养出了只白眼狼吗?”她急声辩驳。 心底涌起无尽怒火,谢崇真想告诉所有人,铮儿是他儿子,是亲生的,跟罗豫没有半点瓜葛!偏偏为了清儿的名声,此事不宜宣扬。 握着女人冰凉的指尖,他斩钉截铁道,“多谢婶娘挂怀,铮儿既然改了姓,就是我的亲子,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你糊涂啊!真是糊涂!”侯氏急得不行,只觉得明仁帝赏赐下来的珍宝都插上翅膀,要从她眼前飞走,这种感觉如割肉放血一般,简直要将她活活逼死。 谢崇轻慢的态度令族长浑身难受,恨不得好好教训这后生一番,让他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当了指挥使又如何?他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请家法时,刘百户突然走到正堂中,冲着指挥使拱了拱手,“谢福生仗势欺人,被押入刑部大牢中,他是大人的堂弟,此事怕会牵连谢府。” 族长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独子会被官府带走,要是福生有什么三长两短,大房恐怕就绝后了! “你快去将福生救出来,他不能出事,那是你亲堂弟。”族长快步冲上前,狠狠攥住男人的胳膊,狰狞扭曲的神情万分瘆人。 谢崇稍一用力,便将状似疯魔的老人推了开来。 俊美面庞满是冷意,他哑声开口,“抓谢福生的是刑部的人,不归镇抚司管,有在这儿撒泼放赖的功夫,不如将贪进肚子里的银钱吐出来,说不定还能救他一把。” 对独子的担忧、对谢崇的怒火,此时此刻化成滔天巨浪,几欲将族长淹没,他眼珠子里满是血丝,破口大骂,“你跟你那个冷血无情的娘一模一样,都是疯子,将来说不准也会做出弑亲背德之事,到了那时,你千万别后悔!” 听到这话,谢崇心脏紧缩,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生怕清儿信了族长的话,对他生出忌惮。 事实上,周清并不在意族长说了什么。她活了两世,就算一开始瞎了眼,错嫁给罗豫,但谢崇与那人完全不同,满腔情意无比炙热,她宁愿相信自己的心,也不信这些胡言乱语。 将胸臆中的杀意强压下去,谢崇突然站起身,走到族长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若你同意分家,我便出手救下谢福生,否则便擎等着给他收尸吧。” “你!”族长目眦尽裂,气的浑身发抖。 谢崇没有理会,拉着夫人快步离开。 周清的身量在女子中不算矮了,但却只到这人的胸口,此刻有些跟不上他,累的不住低喘,小脸儿绯红,莹亮杏眼也蒙上了一层水雾,就跟挂着晨露的花苞般,娇艳可人。 听到动静不对,谢崇顿住脚步,见她累成这副模样,男人高大的身躯瞬间僵硬,彷如雷劈一般。 “清儿,都是我不好,我不该、” 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周清正色开口,“在妾身心里,指挥使样样都好,世上没有谁能及得上你。” “方才你没听到族长说的话?他说我会跟我娘一样,杀害至亲,你就不怕吗?”宽厚的大掌用力按住双肩,谢崇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突然不敢再看那张熟悉的面庞,生怕在她眼中发现鄙夷与惊惧。 他们站在假山后面,这里背阴,常年没有日光照射,地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一阵冷风吹过,周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见状,谢崇什么也顾不得,赶忙将人抱在怀里。他常年习武,体温比普通人要高些,热度透过层层布料传递过来,还夹杂着急促狂乱的心跳声。 周清有些不忍,柔声劝慰,“我都不怕,穆承又在害怕什么?当初我不敢再嫁,你是怎么说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作保证,难道此刻要食言不成?” 教训(捉虫) 教训(捉虫) 对于谢崇的心思, 周清也能猜到几分。其实他们性格很像,越是在乎的东西, 就越害怕失去。 自己上辈子虽然受了不少苦楚, 重活一世却有至亲爱护,又远离了如同血蛭一样的罗家人,已算顺遂;谢崇幼时失去双亲, 在镇抚司长大, 就算有耿叔照顾着,到底也无法代替父母, 那种滋味儿定不好受。 想到此, 周清更是心软, 伸手环住男人结实的脊背, 一下下轻拍着, 小脸儿贴着胸膛, 幽幽兰香逐渐散开,让谢崇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此处太过潮湿,先回去吧。”到底怕夫人受了风寒, 谢崇说完便拉着她转身往外走, 脚步比刚才放慢了几分。 过了一刻钟功夫, 他二人才回了飞轩阁。 * 谢崇夫妻从正堂中离开后, 侯氏满嘴苦涩, 整个人都快被一种名为后悔的感觉给吞没了,要是她没听宁玉芜的挑唆, 安安生生在府里过日子, 谢崇就不会生出分家的想法。一旦他离开, 谢府的好日子恐怕也到头了! 侯氏面皮无比僵硬,冲着族长道, “福生侄儿被关进刑部大牢,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大哥四弟先回老宅吧,家里说不定也乱了套。” 明知侯氏是在故意赶人,族长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只有谢福生一个儿子,那就是他的命根子,不容有半点差错。狠狠瞪了那对婆媳一眼,族长甩袖离开。 眼见着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宁玉芜心中甭提有多难受了,她指尖颤颤,不敢看侯氏难看的脸色,哑声开口,“婆婆,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玉芜没想到堂兄会如此在乎周氏,连她的儿子也视如己出。本想提前防范,不料却惹怒了他。” “你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既然嫁给了岭儿,就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千万别再生出事端,否则我们母子都得被你连累!”说完这话,侯氏扫也不扫她,几步离开了正堂。 宁玉芜好险没被气的吐血,她之所以会主动认错,只是为了给侯氏一个台阶下,毕竟出手前她也同意了,甚至去京郊将族长请过来的还是她的人。眼下将错处一股脑儿推到自己身上,真是厚颜无耻! 最近明仁帝下旨,让镇抚司彻查断骨花的来源,谢崇万分奔忙,实在分身乏术,无法去探望云安。 周清身为他的发妻,夫妻本一体,自然得担起这份责任。她从库房中挑选了不少养身的药材,就连陛下赏赐的百年老参也一并带着,坐马车直接往耿家赶去。 耿叔在世时对谢崇无比照顾,这份恩情不能不报,况且耿云安是因为他们才受了无妄之灾,委实可怜。 晌午正是热闹的时候,街上叫卖的摊贩不知有多少,道路不畅,走了足足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到了耿家门口。 刘百户上前敲门,好半晌才有人应声,待看到苦着脸的同僚时,他极为诧异,忍不住问,“怎么是你开门,衡嫂子呢?” “自打云安受伤,衡嫂子就怨上了指挥使,这段时日她白天出门,快到傍晚才回来,也不知去了何处。”徐百户摇头叹气。 周清生了铮儿,也清楚孩子对于母亲而言究竟有多重要,衡氏心里怨恨谢崇,她虽觉得不忍,却也无话可说,若不是因为他们夫妻,耿云安根本不会受伤。既然如此,还不如好好补偿,不求有功,但求无愧。 怀里捧着木匣,她边往里走边问,“云安的身体如何了?可健硕了些?” 徐百户对指挥使无比崇敬,对夫人的态度亦是如此,他沉声答道,“身子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大人每回过来都会带上许多名贵的药材,补了这么久,将云安养的白胖,比受伤之前都要富态。” 听到这话,周清低低一笑,倒是放心不少。她以前来探望时,少年一直处于昏迷之中,那副瘦可见骨的模样令人心疼极了。幸而在衡氏与徐百户的照顾下,他早就行动自如。 此刻正坐在桌前读书的耿云安抬起头来,看到逐渐走近的女子,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这般绝色,玉白的肌肤挑不出半分瑕疵,杏眼莹亮水润,如同闪耀在天幕上的繁星,让他不由摒住呼吸,面颊涨红如血。 徐百户也是从毛头小子过来的,拍了拍耿云安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这是指挥使夫人,你叫嫂子便是。” 少年怔愣片刻,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叫了声嫂子。 周清只当没有发现耿云安的异常,她将木匣放在桌面上,打开盖子,将补气益血的药材一一取了出来,笑盈盈道,“指挥使奉陛下之命查案,最近忙乱的很,便让我送些药材过来,炖汤时稍微加些参须,也不必多,慢慢就能补齐亏空。”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衡氏回来了。 一看到周清,衡氏面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恨恨道,“我们耿家庙小,容不得谢夫人这尊大佛,要不是指挥使几次三番来到这里,云安怎么会出事?都是你们害的!” “娘,您别这么说,此事与谢大哥无关、”少年放下手中的书册,几步走到母亲身畔,扯着她袖口轻声劝慰,生怕她再说出什么锥心之语。 衡氏一边冷笑一边将药材装回去,塞进刘百户怀里,“无关?要真是没有半点瓜葛的话,这帮人何必一次次来此送药,不是心虚还能有什么?你跟你爹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个傻子,竟干这些引狼入室的混账事!” 周清不愿与人争执,更何况他们的确亏欠了耿叔父子,就算衡氏骂的再难听,她也无法反驳。 缓了一会,她哑声解释,“衡嫂子,云安受伤的确是我们的错,您心中再怨、再恨,我都能理解,只是这孩子身体虚弱的很,慢慢调养才能痊愈,总不能因为一时之气耽搁了他。” 闻得此言,衡氏心头火气更旺,仿佛被踩了痛楚一般,声音十分尖利,“按谢夫人的意思,是说我这个当娘的会害了儿子?虎毒不食子,我是云安的生母,比你们这些虚伪的人更在乎他!” 周清还想再说什么,衡氏已经拿起了扫把,将他们都赶了出去,云安站在旁边,急的满头大汗,却根本拦不住。 暗褐色的门板被关的严严实实,周清满眼歉意,冲着徐百户道,“我被赶出来也就罢了,没想到还带累了你。” 徐百户本就是个糙汉,这点小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连连摆手,“夫人不必如此,等过段时日再来也就是了,上回指挥使来到耿家,被衡嫂子狠狠打了一通,本以为闹了一次也该消停了,没想到今天也折腾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 杏眼微微眯起,周清淡声发问,“大人也被衡氏打了?” 见自己说漏嘴了,徐百户暗暗叫糟,本想打个哈哈将此事糊弄过去,偏偏夫人精明的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有他不说实话便不离开的架势。无奈之下,徐百户只能将当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原来谢崇将耿云安送到医馆后,髓海的病症便爆发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让手下将少年送回家,而后才来此探望。 衡氏看到满身是伤的儿子,当即就跟疯了一般,恨极了谢崇。在他来到耿家,跪在耿叔牌位前忏悔时,衡氏提着菜刀便冲了上来,在男人胳膊上砍了一刀,亏得徐百户反应快,及时将人拦住,这才没有酿下大祸。 此时此刻周清气的浑身发抖,甭提有多难受了。 谢崇表面上身居高位,但掌管偌大的北镇抚司,他背地里承受着无与伦比的压力,这些年受了不知多少伤,每每看到男人身上的疤痕,她心口都泛起尖锐的痛意。 闭了闭眼,女人艳丽无比的面庞上也透出几分狰狞,“当初的事情虽与指挥使有关,但罪魁祸首还是那帮歹人,没想到衡氏不分青红皂白,还想着杀了大人报仇,好!还真是好的很!” 将装满药材的木匣一把夺了回来,周清冷笑一声,“既然云安的身体已经好全,这些药材也没甚用处,弄不好还会被人当成毒.药,如此后果我可承担不起。” 两位百户听到这话,不由对视一眼,只觉得衡氏万分糊涂。云安受伤的确是受了大人的牵连,但耿乔在世的时候也没少结仇,若不是镇抚司一直护着,他们母子哪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况且往日送来的药材都收下了,方才直接拒绝,不就是为了落夫人的脸面吗? 周清上马车后,两手攥着香帕,好悬没将做工精致的布料戳出个窟窿,她心中暗忖,等回去后肯定不放过谢崇,若不让他长教训,下回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解毒(捉虫) 解毒(捉虫) 周清回到飞轩阁时, 谢崇还在镇抚司中,并未归来。 当初她尚未出嫁, 席氏怕累坏了女儿, 想要请乳母分担一二。哪想到铮儿却不干了,甭看着这孩子平时不爱哭闹,无比乖巧, 实际上脾气倔的很, 就跟小牛犊子一模一样,不止不喝乳母的奶水, 还扯着嗓子不断叫唤着, 哭得撕心裂肺。 周清本就愧对孩子, 看见他掉眼泪, 整颗心都要碎了, 便不顾辛苦亲自喂养铮儿, 只让乳母从旁照顾着。 卧房的屏风后摆了一张软榻,她坐在榻上,几下将衣衫扯开, 铮儿看到了“食物”, 吃的无比香甜。 食指点了点小娃白生生的脸蛋, 周清眼底浮起几分笑意, 金桂站在旁边伺候, 无意中瞥见雪腻脖颈上的点点红痕,小丫鬟不免有些羞窘, 低下头不敢乱看。 说起来, 这几个月铮儿长开了不少, 皮肤继承了母亲,极为白皙柔嫩, 眉眼与谢崇生的十分相似,要不是周清先前嫁过一回,恐怕他的身份就瞒不住了,毕竟是亲生父子,怎会不像? 孩童都愿意亲近自己的母亲,铮儿也不例外,就算吃奶吃的肚皮鼓胀,他依旧赖在周清怀中,小胳膊不断挥舞,嘴里也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那副模样委实可爱。 突然,门外传来丫鬟请安的动静,周清微微皱眉,将孩子放在软榻上,伸手将绯色的系带系好,又拢了拢衣襟,刚收拾妥当,面容俊美的男人便大阔步走入堂中。 金桂也是个有眼色的,行礼后便抱着小少爷退了下去,临走时还不忘将房门紧紧阖上。方才夫人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眼角眉梢无不透露着阴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时此刻,女人穿了件月白色的裙衫,襟口松松垮垮,有几缕发丝散落下来贴在颊边,墨黑与玉白相互交映,再配上紧抿成一条线的艳丽红唇,这副勾魂摄魄的景象,让谢崇浑身僵硬,呼吸也急促了不少。 瞧见他这副模样,周清心中更怒,她神情冷漠,一语不发,冲着这人福了福身,转身就要往外走。 可怜指挥使刚从诏狱中出来,回府的路上满脑袋都是媳妇,本以为到家便能将人抱入怀中,噙着嫣红的檀口,箍住纤细的小腰......哪想到事与愿违,不知哪个混帐东西招惹了清儿,连带着他也遭了迁怒。 一把握住纤细手腕,谢崇稍一使力便将人抱进怀里,不顾那微不足道的挣扎,哑声发问,“到底怎么了?你若是不说的话,我现在就去问刘百户。” “指挥使做了什么好事,难不成全都忘在脑后,需要妾身一一点明?”想起衡氏那副嚣张的德行,她心口便涌起了浓浓郁气,甭提有多难受了。 谢崇万分不解,他握着雪白柔荑,指天发誓,“清儿,我心里只有你一人,活了这么多年,也只碰过你一个,否则当初行房的时候,也不会因为经验不足弄疼了你、” 周清面颊涨得通红,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种话来,顿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扯着他的外袍,三两下将衣裳拽下来,露出了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她眼圈泛红,沉声问道,“这是衡氏用菜刀砍的吧?指挥使瞒了妾身这么久,若非今日去了耿家,你是不是准备瞒一辈子?” 谢崇被堵得哑口无言,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说起。耿叔对他有恩,云安又是因为他的连累才会白白受那么多的苦楚,就算衡氏心里恨极了他,谢崇也毫无怨言,但清儿去了耿家,碰上那妇人,是不是也受伤了? 想到此,他心房狠狠一颤,整个人几乎要被焦急给淹没了。手掌按住女人的双肩,上上下下来回巡视,确定爱妻没有受到半点伤害,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清儿,你莫要再去耿家了,衡氏性情泼辣,不好相处,你怕是要吃亏。”谢崇拉着周清坐在软榻上,低声劝慰。 周清不由冷笑,“怎么?指挥使能去得的地方,妾身就去不得了?耿家又不是阴间地狱,她衡氏再凶恶也比不上手握刀剑的锦衣卫,她就是吃准了你心中愧疚,才会一再撒野!” “你说的我都明白,下次肯定不会再犯,清儿信我一回,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值当了。”说着,他将人拉入怀中,薄唇啄吻着粉腮,四肢百骸中划过阵阵热流。 从父母去世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关心、在意他,耿叔照顾他这么多年,到底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完全比不得女子细心。 深深嗅闻着那股兰香,谢崇喉结不住滑动着。 好不容易将夫人哄好,谢崇满脸餍足的离开卧房,直接将徐刘两位百户都叫到了书房,仔细问询了今日之事,当听到衡氏手拿扫把要将清儿赶出门时,他的脸色黑如锅底,狠狠捏着桌角,案几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徐百户浑身一震,心里暗暗叫苦,不过他也不敢隐瞒,将最近衡氏早出晚归的事情尽数报给指挥使,免得耿乔的遗孀再次遭人利用,给大人添麻烦。 “下次衡氏出门时,你跟着她便是,切莫打草惊蛇,看看究竟是何人在背地里搞鬼。”谢崇冷声吩咐。 对于上峰的命令徐百户自不会拒绝,回到耿家后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着妇人的一举一动,在她出门时紧随其后,且时刻隐藏着身形,等衡氏进到一间民宅,才暗暗记下地点,转身往镇抚司的方向赶去。 * 小世子满月宴的时候,周清去了趟瑞王府,发现瑞王身中断骨花之毒。现如今罪魁祸首虽没有缉拿归案,但太医院研制许久,终于找出了祛除毒素的法门。 断骨花对男子无害,却会使敦伦过的女子日益虚弱,若非瑞王妃出身将门,根本无法平安生下世子。现下她调养了数日,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虽然与寻常女子相比仍显瘦弱,却没有先前那般明显了。 瑞王中毒一事即便没有外传,但夫妻俩却心知肚明,也清楚是周清分辨出断骨花的味道,才救了王妃一命。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因不好明着赏赐,瑞王妃便给昭禾送了封信,让她将周清请过来当面道谢。 坐在马车上,昭禾怀里抱着娉娉,眼底满是疑惑,“按说清儿跟堂嫂只见过一面,上回又没来得及调香,此刻特地请你上门,也不知是何缘故。” 周清稍作思索,也猜到了几分,她凑近了郡主,捏了捏娉娉的小手,柔柔解释,“我帮了瑞王妃一个忙。” “什么忙?” “想必郡主也听说了,瑞王妃的身体比先前好了不少,其中便有我的功劳。” 那张润白小脸满是得意之色,引得昭禾低低发笑,她不由反驳,“我可不信,就算你精通调香,也不能隔空为堂嫂调养身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清耸肩摇头,“郡主不信的话,臣妇也没有法子,待会郡主直接去问瑞王妃,想必也能将心中的疑惑尽数解开。” 马车很快就到了王府,门房早就得了上头的吩咐,自然不敢怠慢,点头哈腰的将两位娇客直接带到正堂,态度无比恭敬。 这会儿瑞王夫妻正坐在堂中,见客人来了,瑞王妃眼底俱是笑意,亲热地拉住周清的手,眼圈微红,连连道谢,语气说不出的诚恳。 她心里很清楚,就算自己有些功夫底子,却也经受不起断骨花的折磨,要不是周清分辨出此种毒物,要不是她将此事告诉指挥使,恐怕到死自己无法发现真相,只能做个浑浑噩噩的糊涂鬼。 周清冲着昭禾努努嘴,郡主满脸愕然,好在她自小养在宫中,也经历过不少风浪,就算初时万分惊讶,到了后来面色也很快恢复如常,抱着娉娉坐在八仙椅上。 瑞王摆了摆手,正堂中的奴仆如流水般纷纷退下,等人走后,瑞王妃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哽咽道,“若非谢夫人出手相救,我性命难保,此等大恩大德,凌华这辈子都不会忘。” “王妃不必如此,妾身只是恰巧发现了断骨花的症状,并没有帮上什么忙,还是那些太医手段高明,才控制了毒性。”周清丝毫没有居功的意思,在她看来,香道本应给人带来愉悦,香药也应用来治病救人,而不是成为那些魑魅魍魉害人的工具。 也不知那幕后之人究竟是何身份,竟敢对瑞王下此等狠手,不止断人子嗣,还要葬送了无辜女子的性命,心性之狠毒可见一斑。 闻得此言,瑞王妃眼神越发温和,连声赞叹,“指挥使娶了你,可是天大的福分,若他胆敢欺负你,便来王府找我,肯定不会让清儿受了委屈。” 月事(再次捉虫) 月事(再次捉虫) 周清并没有在瑞王府中多留, 毕竟她是指挥使的正妻,若跟王爷走的太近, 说不准便会引人猜忌, 万一给谢崇添了麻烦,实在不妥。 她坐着郡主府的马车,一路往谢府的方向走。今日是十五, 街面上来来往往的百姓极多, 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估摸着得等天黑才能散去。无奈之下, 车夫只能调转马头, 准备将谢夫人送到后门。 高高低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周清伸手掀开车帘, 突然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只见一名穿着素色衣裳的女子快步走来, 头戴帷帽, 薄纱将面庞遮的严严实实,若不是一阵风吹过,将轻纱掀开, 周清还真没看出这人的身份。 宁玉芜。 宁家虽然败落了, 但她好歹也是谢岭明媒正娶的妻子, 何必鬼鬼祟祟从后门走出来?边走还边往后望, 像是怕被人发现一般, 难道她想对谢崇不利? 此种可能也不是没有,毕竟宁家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 镇抚司功不可没, 宁玉芜并非宽和大度的性子, 肯定恨毒了他们夫妻,如若不然的话, 先前也不会撺掇侯氏将族长请来。 “郡主,我看到宁玉芜了,便停在此处吧。”说着,周清就要下车,却不妨被人扯住了胳膊。 昭禾满脸不赞同,低声道,“宁氏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一个人跟上去,万一吃亏了怎么办?还不如将此事告诉指挥使,让他慢慢查探。” 周清也知道昭禾是为了她好,杏眼中浮现出淡淡笑意,她点头应声,“郡主言之有理,方才是我想岔了,日后肯定不会以身涉险。” 这会儿马车停在了谢府后门,宁玉芜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人群中,再也寻不见踪影。 周清缓缓往飞轩阁的方向走,一路上都在琢磨着宁氏的去向,偏偏没有头绪,只能暗自叹息,也不再多想。 夜里谢崇从镇抚司回来,没有先回主卧,反而去了厢房。他将乳母挥退,跟躺在床榻上的小娃大眼瞪小眼,铮儿不哭不闹,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他爹,小嘴啃着指头,涎水顺着两腮往下淌,把围兜都给打湿了。 活了这么多年,谢崇大半时间都在与刑狱打交道,鲜少能接触到如此稚弱的奶娃,他面露嫌弃之色,从怀里摸出丝帕,刚想给铮儿擦脸,又把手收回了去。之所以如此,只因这方帕子是清儿的,上面还纹绣着一朵兰花,若被这小子的口水给污了,岂不可惜? 从木架子上随便拿了条巾子,男人的动作不算温柔,胡乱擦了一通,大抵是下手没有分寸,弄疼了铮儿,小娃咧着嘴就要哭。 气势非凡的指挥使不由屏息,他跟清儿的卧房就在隔壁,要是将夫人引过来,他的颜面哪还能保得住?想到此,他将巾子扔在一旁,大掌穿过铮儿的腋窝,将孩子提了起来,轻轻晃了晃。 平时都是周清跟乳母照顾铮儿,金桂有时也会搭把手,她们三个都是女子,又没有习过武,力气不大,自然无法将孩子举高。 头一回跃到半空中,这种滋味儿委实新奇,铮儿高兴极了,咯咯直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道透明的水线突然涌出来,即使谢崇反应得快,俊美面庞上也沾了些许湿意。 男人浑身僵硬,先将满脸无辜的稚童放回床榻上,而后才伸手抹了把脸。 看到掌心上的水渍时,他死死咬牙,黑眸直勾勾盯着铮儿,反复告诫自己这是他的种,念了一遍又一遍,才大阔步离开厢房,临走时还不忘将乳母叫回来。 这会儿周清跪在蒲团上,将安神香点燃。 自成亲以来,谢崇髓海的病症虽没有复发过,但她却不敢掉以轻心,那人每日都要去到诏狱中,若不提前做好准备的话,被血气冲撞了该如何是好? 丝丝缕缕的烟气顺着炉盖溢出,突然,房门被从外推开,看到满身水汽的男人,她不由怔愣片刻。 “指挥使刚从镇抚司回来,也不歇歇便沐浴,空腹容易晕眩,对身体也不好,就算你自己不在意,也得为我跟铮儿想想。”周清低声抱怨几句,让金桂去厨房中端碗汤面来,面食好克化,夜里吃了也不伤胃。 丫鬟很快便将热气腾腾的鸡丝面端了上来,看着瓷碗中清亮的汤水,谢崇脑海中又浮现出刚才的情景,根本没有胃口,但想到清儿就在一旁,他硬着头皮拿起筷子,沉默吞咽着。 “晌午从瑞王府回来时,正好碰见了宁玉芜。”周清低头将剩下的香料收捡起来。 按说周清跟宁玉芜是妯娌,在同一屋檐下,就算二人关系不佳,每日都能碰上几回。 谢崇撂下筷子,问,“可是有何不妥?” “指挥使有所不知,宁玉芜是从后门走出来的,衣着打扮都格外素净,头上还带着帷帽,明显就是怕被人认出来,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瞧见那双满布忧色的杏眼,谢崇喉结上下滑动着,只觉得一股暖意在体内游走,他起身走到夫人身旁,两指捏着精巧的下颚,哑声问,“清儿可是担心为夫?” 就算成过两次亲,周清依旧有些抹不开,此刻芙面酡红,眸中也覆盖着一层水雾,那副娇媚可人的模样说不出的勾魂摄魄,谢崇眸色渐深,逐渐靠近了些许,滚烫的薄唇似有若无的贴在耳垂上,催促道,“为何不开口?” 周清往后退了退,但结实有力的手臂不知何时环住了她的腰,她无法脱身,只能紧贴在谢崇的胸膛。 “妾身是指挥使的正妻,担心大人也在情理之中,何必多问?”温和的声音缓缓响起,谢崇对这个答案有些不满,他剑眉紧拧,将人压倒在地,也不知碰到了何处,抿紧的小嘴竟微微张开,溢出低低呼声。 “不行,大人莫、莫要乱动。”周清有些急了,伸手不断推搡着,偏偏她气力比不过这人,纤细手腕很快便被并在一起,实在是挣扎不开。 指尖轻轻描绘着唇形,谢崇呼吸越发急促,修长手指刚碰到系带,便听到女子低哑的声音,“我来癸水了。” “癸水?”男人有些不解。 刚才闹了一通,周清只觉得月事带湿的厉害,隐隐还有一股铁锈味儿弥散开来,她以手掩面,根本不敢看谢崇的表情。 “屋里有血气,你受伤了?”高大的身躯瞬间紧绷起来,谢崇内心无比焦灼,生怕自己心爱的女人受伤,他仔仔细细来回检查,却没发现伤口。 周清万万没想到,谢崇竟不知癸水为何物,他们成亲的时日也不短了,这、这该如何解释? 眼见着黑眸中爬满血丝,她强压下满心窘迫,缓缓开口,“除非怀有身孕,否则女子每月都会来癸水,此物又叫经血,并非受伤。”越说她的声音越低,到了后来,若不是谢崇听力敏锐,恐怕还真无法分辨出清儿说了什么。 “何处流血?”谢崇追问道。 周清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恶狠狠道,“我从何处生下铮儿,经血便从何处排出,指挥使可明白了?” 闻得此言,谢崇的目光缓缓下移,在清儿恼羞成怒之前,便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而后倚靠着床柱,缓缓平复心绪。 “癸水乃是不洁之物,粘在身上不吉利,不如指挥使今晚歇在书房,五六日后再搬回来?”周清提议道。 先前产下铮儿,因亲自喂奶的缘故,她月事一直没来,如今已经快一年了,孩子吃了些辅食,她喂得次数也渐渐减少,这还是头一回。从昨日起小腹便传来闷胀之感,今天甫一进到主卧,亵裤就沾了血,也没来得及知会一声。 “不行!什么不洁之物,你们妇道人家总是胡思乱想。”好不容易将人娶过门,要不是镇抚司还有公务处理,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清儿呆在一起,就算碍于癸水不能行房,他也不愿跟她分开。 周清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没等她说什么,谢崇已经将外袍脱下来,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那副无赖的德行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今晚本官就宿在这儿,若小娘子心存不满,闭上眼不就瞧不见了?”说着,男人一把握住纤白小手,一下下吻着掌心。 见他这副模样,周清哪还能说出赶人的话?只能由他去了。 第二日一早,谢崇收拾妥当出了门,谢一紧跟在他身后,便听到上峰吩咐,“你去将城中的妇科圣手叫到镇抚司,我有事相询。” 闻声,谢一还以为夫人身体有疾,丝毫不敢耽搁,很快便将最有名气的老大夫带到大人面前。一看到有恶鬼之名的指挥使,老大夫吓得面色煞白,抖如筛糠,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自得(再次捉虫) 自得(再次捉虫) 这位老大夫姓李, 因主攻妇科,不治其他伤病, 活了整整五十年都没跟镇抚司的人打过交道, 毕竟朝中的锦衣卫全是男人,没有女子,眼下指挥使要见他, 难道是他犯了事?想起有关镇抚司的种种传言, 他浑身颤抖、脸色发青,显然是惊惧到了极点。 谢崇摆了摆手, 等谢一关门离开, 他这才开口, “李大夫莫要害怕, 本官之所以将你请到镇抚司, 是有一事相询。” “何事?”听到不是自己犯了事, 老人家脸色恢复如常,终于松了口气。 “女子的癸水究竟是何物?来潮时有何讲究,有何禁忌, 还望您仔细说明。”说话时, 谢崇脑海中浮现出清儿苍白的面色, 心房仿佛被无形无状的大掌紧紧攥住, 说不出的难受。 先前指挥使成亲, 娶了个二嫁的妇人,所有人都说指挥使被那周氏迷了心窍, 当时他还信誓旦旦的反驳, 认为镇抚司的人绝不会犯这等错误, 没想到今日竟自打嘴巴,看来指挥使对那周氏当真是用情极深, 否则何至于找到他,特地研究妇人的癸水? “各人体质相异,来癸水时反应也各有不同,有的人体质偏寒,会觉得腹痛如绞;有的人身体强健,并无任何痛感,若老朽没记错的话,夫人生产不到一年,也有妇人哺乳时来过癸水,指挥使莫要担心,只需注意着些,别让夫人碰到寒凉之物,平日里多用些补血的吃食即可......” 谢崇手里拿着狼毫笔,李大夫每说一句,他便将注意事项写在纸上,同时还在回忆着清儿的症状。他发现夫人面色虽然苍白,但精神头却不错,也不像忍痛的模样,这才放心了。 记了整整三页纸,谢崇对癸水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取出银钱给了李大夫,又让谢一将人送出去。 离开了镇抚司,李大夫用袖口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幽幽吐出一口浊气。以往京城人都道,前后两任指挥使都是恶鬼转世,手段残酷不说,面目也生的十分狰狞,与修罗无异。但他方才见到了那位谢大人,相貌无比俊美,态度虽有些淡漠,对发妻却称得上关怀备至,看来传言还真是不可尽信。 谢一刚将李大夫送走,还没来得及转身,便看到干瘦阴鸷的谢族长走了过来。 他眼底爬满血丝,声音嘶哑道,“我要见谢崇。” 想起大人的交代,谢一没有拒绝,将族长带到指挥使面前。 “谢崇,你快救救福生,那是你亲堂弟啊!他在刑部大牢里受了不知多少苦,身上全是伤口,要是再呆下去,好好的人就要废了!”想到自己的独子正在遭受折磨,族长老泪纵横,脸上满是悲痛之色。 面对他的哀求谢崇不为所动,他记得很清楚,当年父母离世,宗族是如何侵吞二房的田产,是如何将他推来赶去,是如何将他逐出家门......若不是叔父动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回镇抚司,恐怕世上早就没有谢崇这个人了。 “先前本官说过的话族长可还记得?只要你答应分家,从今往后,让我与谢氏一族彻底断绝关系,再无瓜葛,谢福生便能全须全尾的从牢中放出来;要是再耽搁下去,他是死是活本官就无法保证了。”他神情冰冷,周身的冷意也越发浓郁。 族长见状,心里升起无尽悔意。若早知道谢崇命数这般好,能成为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深得圣心,当初就不该将他赶出去,将人养在膝下,让他承情,此刻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自己,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讯问过成百上千的犯人,族长的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谢崇,男人暗暗冷笑,将手中的狼毫笔放下,沉声问,“考虑好没有?本官等得了,谢福生却未必。” 最近一段时间,族长费尽心思想要见儿子一面,但他无论拿出多少银钱,刑部大牢的狱卒依旧不肯放他进去,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牢头终于松了口,让他们夫妻俩看了看儿子,想起满身伤口、昏迷不醒的福生,族长心如刀绞。 “好!我答应你便是,谢崇,你这么想离开谢家,将来可别后悔!像你这种不孝不悌阴狠毒辣之人,陛下迟早有一天会识破你的真面目。”族长气急败坏,一张脸扭曲的厉害。 这些年来,谢家做了不少丧尽天良的恶事,甚至还将百姓活活逼死,但由于两任指挥使都出自谢氏,平头百姓根本不敢以卵击石,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一旦分家,当年开罪的人怕是要上门讨债了! 谢崇并不在乎族长说什么,反正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谢家人,现今一刀两断,也好过让那帮蛀虫打着他的名号胡作非为、鱼肉百姓。 吩咐谢一去找了里正做保人,签了文书、按了手印,又将自己的名姓从家谱中划去,已经算是彻底分家了。从今日起,谢家与他谢崇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没有半点瓜葛。 失去了强而有力的靠山,族长垂头丧气,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整个人苍老了十几岁。谢崇扫也不扫他,亲自去了趟刑部,与主事商议一番,便将谢福生带了出来。 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谢福生入狱之前养的白白胖胖,十分富态,但在牢中呆了这些日子,他瘦了不少,面颊凹陷,仿佛吓破了胆一般,一直缩在族长身后。 面对谢崇时,刑部主事态度和善,当他转头看着族长父子时,面色却变得无比冷漠,“谢福生铸下大错,在牢中受了杖刑,原本大人打算判他徒三年,但他愿意以铜赎罪,你们将银钱准备好,三日后交到刑部,若是再耽搁的话,后果恐怕承受不起。” 族长本以为事情已经了结了,没想到居然还要交赎金,此时此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扯着嗓子大骂谢崇卑鄙,那些粗鄙不堪的污言秽语委实难听,谢一将腰间的绣春刀拔了出来,刀光一闪,族长立马噤声,就跟被掐住颈子的公鸡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活了二十四年,终于摆脱了谢家,谢崇只觉得压在肩头的重担骤然消失,让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觉得无比轻快。 因父母的牌位还在老家祠堂,他翻身上马,在天黑之前将牌位取了出来,用绸布包好,带回了谢府。 这会儿周清正呆在主卧给铮儿喂奶,谢崇进门时孩子还没吃饱,无奈之下,她只能躲到屏风后,以作遮掩。 鼻前嗅闻着馥郁兰香,黑眸也瞥见了屏风后的倩影,谢崇却故作不知,冲着金桂问,“夫人呢?” 即使在主子身边伺候的时日不短,对上气势非凡的指挥使,丫鬟心里仍有些发怵,颤声道,“主子在照顾小少爷。” 谢崇恍然,摆手示意金桂退下,等到房中再无外人时,他施施然迈开步伐,走到清儿跟前,瞧见隐藏在绯色衣衫下的奶白肌肤,他双目泛红,强自镇定道,“你来了月事,身子本就不爽利,为何还要亲自照顾铮儿?把他交给乳母便是。” 像是听懂了父亲的话,铮儿停下进食的动作,扯着嗓子干嚎着。 周清瞪了谢崇一眼,见孩子吃饱了,手脚不住乱晃,她没好气说,“指挥使先抱一会儿,我理一理衣裳。” 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谢崇本想拒绝,他张了张口,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小心翼翼将稚童接到怀中,抻直了胳膊,拉开彼此的距离。 两手并在颈后将系带整好,周清抬眸一扫,鼻间不由发酸,哑声道,“先前妾身说过,铮儿是大人的骨血,您对他百般嫌弃,是不是觉得妾身在撒谎?” 除此之外,她再也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面前的场景。铮儿分明是谢崇的长子,实在不该这般疏远。 “把孩子给我,莫要勉强了自己。” 见清儿眼眶泛红,谢崇心中甭提有多后悔了,下意识抱紧了孩子,还没等他开口解释,一阵濡湿的感觉从胸口缓缓弥散开来。 男人浑身僵硬,薄唇紧抿成一条线,耳畔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双眼盯着地上的湿痕,方才涌到喉间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自己跟罗豫成过亲,谢崇心生疑窦也是人之常情,周清完全没理由怪罪。 眼见着这人狼狈不堪的德行,她上前几步,想要给铮儿换褯子,却见他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干巴巴解释,“清儿,我从未疑心过你,只是昨夜他尿了我一身,今天本想远着点,以免重蹈覆辙,没想到还是着了道,你瞧这小子乐的!” 铮儿咧嘴笑个不停,藕节似的嫩胳膊在半空中乱晃,小脚还在俊美面庞上狠狠踹了一下。 他面带急色,这种真实的情绪根本无法作假,周清也知道自己误会了谢崇,胡乱点了点头,将孩子接过来放在软榻上。 谢崇亦步亦趋的跟着媳妇,从后将人搂在怀里,哑声道,“铮儿一看就是我的种,我怎会怀疑?你千万别多想。” “指挥使就这么笃定,难道不怕给别人养了儿子?”周清刻意问了一嘴。 “就凭姓罗的?他哪里比得上我?”谢崇语气中透着几分自得,若是他有尾巴的话,恐怕都要翘上天了。 心狠(捉虫) 心狠(捉虫) 见清儿神情恢复如常, 谢崇长舒了一口气,想起今日在镇抚司发生的事, 他沉声开口, “我与谢氏彻底分家了。” 周清猛地抬头,眼底满是诧异之色,给铮儿换褯子的手也微微发颤。她心里很清楚, 谢家表面一团锦簇, 实际上却是烈火烹油,这样的情况, 就算族长被猪油蒙了心也不该同意此事, 否则没了靠山, 以往欠下的债一桩桩、一笔笔都要还回去, 岂不是要被人剥皮拆骨? 见她面露不解, 谢崇微微眯眼, 边丈量着细腰边低声解释,“族长自然是不乐意的,但谢福生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刑部尚书欠我一个人情, 便刻意拿捏此人, 大房只有这么一根独苗, 对族长来说, 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除了分家以外, 他再也没有其他选择。” “要是分家的话, 咱们是不是能从谢府搬出去了?”说话时, 周清杏眼亮晶晶的,语气中也透着几分期待。 她嫁到谢府也有几个月了, 就算那对婆媳从未踏足到飞轩阁中,但侯氏身为主母,府里的奴才们自然捧着她,同时也明里暗里给周清使绊子,即便没出什么差错,隔三差五怠慢几回,依旧让人膈应的很。 眼下都快立冬了,落叶萧萧,天气严寒,周清本想用云锦给铮儿做身薄袄,但库房管事也不知得了谁的吩咐,竟将云锦裁成冬衣送到了宁玉芜院中。 按说上次侯氏将族长请过来,二房三房已经撕破脸了,宁玉芜心机深沉,无论如何都该安生一阵子,但她不止收下了冬衣,还出言讽刺,说周清是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没见过好东西,才会这么看重几匹云锦。 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其中没有猫腻,周清还真不信。 脑海中浮现出先前看到的场景,她从谢崇怀里挣脱出来,将金桂叫到房中,吩咐道,“主卧的箱笼里放了不少玄参,你将香料送到库房中。” 玄参的产地不少,但江浙一带的细皮玄参品相颇佳,效用不差,是配制安神香的主料。除焚香外,这种药材还能滋阴泻火,无论是搓成丹丸还是炖煮药膳,都是难得的好东西,价值也颇为不菲。 宁玉芜不见得需要玄参,但她心气不顺,想找周清的麻烦,势必会出手,到时候试她一试,也能看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档口谢崇坐在床沿边上,将平躺着的铮儿翻了个个儿,大掌冲着软乎乎的臀部拍了几下,虽然没用多大的力气,却将小娃气的滋哇乱叫,圆鼓鼓的脸蛋都憋红了。 周清循声回头,看到这一幕,她嗤笑道,“指挥使还不快去换件衣裳,难不成这般舍不得铮儿的童子尿?这爱好委实特别,不落俗套。” 面对媳妇的调侃,谢崇不止不怒,心里还升起几分甜蜜之感,黑眸直勾勾盯着女人颊边浅浅的梨涡,恨不得用手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只是衣襟透着丝丝凉意,想想便觉得别扭。 他摇了摇头,走到屏风后更衣。 果不出周清所料,玄参送到库房里,第二日就被宁玉芜身边的丫鬟给取走了。 金桂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咬牙道,“主子,二少奶奶太过分了,三房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为何要将咱们的药材都给拿走?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说着,小丫鬟还暗暗看了指挥使一眼,希望他能给夫人做主。 “走吧,咱们去正堂一趟,看看宁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男人淡淡开口。 即使知道清儿是故意为之,谢崇依旧生不起气来。毕竟对他来说,侯氏婆媳只是外人,眼前的女子才是他生同衾死同穴的发妻,此刻被人欺负到头上,若是不讨回公道,恐怕别人都以为他谢崇是个软柿子,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他们刚从飞轩阁走出来,便有奴才去请了侯氏婆媳,众人前后脚进了正堂。 一看到周清,宁玉芜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勾了勾唇,故作歉然的道,“堂嫂,都是我不好,最近不知怎的,竟然患上了舌绛发斑之症,你放在库房中的玄参恰好对症,我便取来用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应该不会计较吧?” 周清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女人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鄙夷? 她紧紧皱眉,哑声问,“玉芜可知我为何采买玄参?” 药材与香料一样,都能用来调香,周氏浸淫香道多年,肯定是要用玄参配制香丸,这一点都不必细想便能猜出来。 “不过是配些香料罢了,都是些奇淫技巧,用来讨好人的玩意而已,就算一日不焚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在堂嫂眼里,我还不如调香重要吗?”说话时,宁玉芜眼底蒙上一层泪意,纤细身躯抖如筛糠,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瞧着倒是可怜的很。 此时此刻,谢岭恰好走入正堂,看到爱妻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登时暴跳如雷,高声斥骂,“谢崇,你真是欺人太甚,抢了我的官位不说,如今还纵容周氏折辱我夫人,这般忘恩负义,你对得起我爹吗?早知道就该让你死在街头!” 听到这话,周清死死咬牙,艳丽无比的面庞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怒意,她蹭的一下站起身,缓缓走到谢岭跟前,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柔色。 “堂弟这话可就说错了,弟妹身体康健,全无舌绛发斑之症,若你不信的话,大可以将大夫请来,仔细为她诊治。要是她身体有碍,甭说一盒玄参,就是要将价值千金的何首乌拿走,我也别无二话! 但她根本没得病,还将指挥使救命的药材强抢了去,你们如此心狠也就罢了,竟还倒打一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周清怒目而视,即使是个柔弱的女子,身上气势却半点不弱。 将谢岭堵得哑口无言,她扭头冲着侍卫吩咐,“去请大夫,给二少奶奶诊脉。” 听到这话,宁玉芜顿时有些慌了,她用力咬了下舌尖,强自镇定道,“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何必这般麻烦?” “都是一家人,弟妹无需见外。”周清皮笑肉不笑道。 侯氏坐在主位上,将堂中的闹剧收入眼底,额角一阵阵抽疼。她是宁玉芜的亲姨母,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外甥女的脾性十分了解,瞥见她心虚的神情,怎会猜不出她在装病? 况且谢崇本就有分家的打算,若是将他们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处,侯氏笑着打圆场,“清儿,你身为长嫂,千万别跟玉芜计较,她年少气盛,不懂事。” “婶娘也知道夫君的头疾有多严重,玄参这味药对弟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却是我们夫妻俩的救命药,别人将救命之物抢走了,只用一句年少气盛便想将事情抹平,您这般不公,实在是令人齿冷!” 嫁到谢府这么长时日,周清早就看清了三房人的真面目,他们根本没把谢崇当成亲人看待,只把他当成一块挡箭牌、一个可以压榨的工具,这些血亲不在意谢崇,但她却在意极了。既如此,还不如彻底撕破脸,也省得白白遭人利用。 纤细的身影挡在自己跟前,谢崇内里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心头一片滚烫。他几步走到清儿跟前,揽住了她的肩膀,面无表情的发问,“宁氏如此不堪,婶娘当真打算维护到底?” 侯氏还没应声,谢岭就急了,他爱慕宁玉芜多年,早就将这女子视为至宝,不舍得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谢崇,你身为男子,竟如此咄咄逼人,与小肚鸡肠的妇人有何差别?”他双眼通红,拉着母亲的胳膊不住哀求,“娘,玉芜本性良善,根本没想到会生出这种误会,她有了身孕,万万不能受到惊吓。” 侯氏虽然不喜宁玉芜,但她肚皮里的孩子却是自己的嫡亲孙儿,无论如何都得护着。 “崇儿,就当婶娘求你了,就原谅玉芜这一回、” 话音未落,谢崇冷笑一声,“婶娘有所不知,昨日侄儿便从族长手中拿到了分家的文书,也去官府盖了大印,本以为与老宅的人分开也就罢了,没想到您这般偏心,倒不如彻底划清界限,免得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说完,他拉着周清头也不回的离开正堂,留下那一家子面面相觑。 眼见着夫妻两个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侯氏面上血色尽褪,脑袋里也混沌一片,根本反应不过来。 谢崇他、他竟敢分家?还真是个不孝不悌的畜生! “快!你们快去拦住他,不能让他们离开谢府,否则就完了!”侯氏声音颤抖。 谢岭从没见过母亲这副模样,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他带着宁玉芜往外走,眼底露出明显的慌乱之色。 “夫君别急,谢崇之所以能坐上指挥使的位置,完全是靠公公的庇荫,他离开谢府,要不了多久便会受到圣上的责罚,届时你便能取而代之,掌管整个北镇抚司。”宁玉芜神情真挚,声音无比温柔,如同山谷中的清风,让谢岭焦躁的心绪和缓了不少。 孽种(捉虫) 孽种(捉虫) 自从谢崇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后, 谢岭整颗心都被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充斥着,好在他还有些自知之明, 清楚自己无论是才学还是武功都比不上谢崇, 也无法像他那般心狠手辣,动不动就施以全刑,要了别人的性命, 根本无法掌管北镇抚司。 “玉芜, 话不能这么说,圣上的确是个念旧情的, 但父亲去世多年, 这份君臣之情能留存多少尚不能确定, 现今谢崇就是谢府的顶梁柱, 若他真和咱们划清界限, 以后的日子怕是难熬了。”说话时, 谢岭频频往飞轩阁的方向探看,眼底透着几分急色,生怕那夫妻俩已经离开府门。 女子眼底闪过厌憎, 但她惯会作戏, 情绪掩饰的极好, 那副温柔似水的模样能融化任何人的心。 踮脚附在谢岭耳畔, 她低声道, “表哥有所不知,前几日我回了娘家一趟, 爹爹透了口风, 说陛下对谢崇万分不满, 若是二房三房住在一起,少不得让他们带累, 还不如彻底分家,就算吃些苦头,也好过得罪了天家。” 话落,宁玉芜拉着谢岭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我知道表哥重情,舍不得辜负这份兄弟情谊,但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一二,也得为我们的孩子想想......” 谢岭实在见不得爱妻掉泪,一把将人拉入怀中,抬手轻拍着她不断颤抖的肩头,低声抚慰了许久。等宁玉芜心绪平复后,他早就将侯氏的嘱咐忘的一干二净,拉着人径直回房歇息了。 从正堂中离开,谢崇一直握着女人纤细的皓腕,夫妻俩走到飞轩阁,将分家一事知会了院里的奴才,众人先是诧异,等回过神后,便麻溜利索的将东西收拾好,显然早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周清将铮儿抱在怀里,忍不住问,“咱们住在何处?宅子可置办好了?” “清儿放心,我自有安排。”谢崇淡声开口。 自打分家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他已经做好了打算。月前从告老还乡的御史手中买下了一座小院,虽不如谢府宽敞,但修缮的却十分精致,清儿肯定会喜欢。 短短一天的功夫,飞轩阁上到主子下到奴仆全都搬进了新宅中,周清迈进门槛时,脑海中还有些恍惚,好在谢崇一直陪在她身边,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才慢慢消散。 近来天气严寒,周清的体质虽然不差,却有些怕冷,再加上她还来着月事,面色稍显苍白。 出门时太过着急,她忘带了汤婆子,只能以手掩面,不住呵气,细嫩指尖冻得发红,呈现出花瓣般的色泽,极为浓丽。男人凑到她身边,握住了冰凉的指尖,灼灼热度源源不断的传过来,让冰凉发麻的双手逐渐恢复知觉。 夫妻俩走到卧房中,谢崇将房门阖上,张嘴噙住了修长纤细的食指,含糊不清的问,“还冷吗?” 周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般孟浪的举动,下意识想要收回手,但这人气力极大,攥着她的腕子,虽没有带来任何疼痛,却完全压制住了细微的挣扎。 濡湿的感觉让女人浑身发颤,面颊涨红如血,杏眼雾蒙蒙一片,那副模样就跟剥去硬壳的荔枝别无二致,甘美与香甜尽数展现在眼前,若不是有癸水碍事,谢崇真恨不得将人一口一口吃进腹中。 “指挥使快放开,若是被人看见,我的脸往哪儿搁?”周清边挣动着边道。 以往尚未成亲时,她以为谢崇生了副沉默寡言的性子,待人接物都十分疏离,哪想到她竟看走眼了,他冷漠时如同冬日寒冰,不带半分暖意;热情时好比高悬天际的旭日,简直要将她整个人都给融化了。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亲热本是天经地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属狗的东西终于松了口,女人浑身皮肤都生的无比娇嫩,此时被嘬的通红,还带着几道齿痕。 从袖中抽出丝帕,她仔细擦拭着。正在此时,门外传来金桂的声音,“夫人,韭汁红糖饮熬好了。” 谢崇上前将门打开,他接过托盘,沉声道,“此处无需伺候,你先下去吧。” 先前来癸水时,因没有腹痛之症,周清很少喝这些汤水,现在看到碗里面似绿非绿、似红非红的东西,她面露嫌弃之色,摆了摆手道,“妾身好的很,不用喝这韭汁红糖饮,指挥使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只听到这名字,也能猜出来此物究竟是何滋味,辛辣非常的韭菜汁与甜腻的糖水糅合在一处,那味道委实不敢恭维。 谢崇未曾开口,只将瓷碗端在手里慢慢逼近,周清一步步往后退,很快便退到了床柱的位置。 艳丽小脸儿上露出明显的讨好之色,只可惜他却视而不见,把瓷碗送到女人跟前,水汽氤氲,缓缓散开。 “喝还是不喝?”男人眯眼问道,嗓音透着淡淡的危险。 “不喝。”周清微微抬头,态度坚决,丝毫不为所动。 突然,谢崇低下头喝了韭汁红糖饮,捏住了女人的下颚,直接吻住了嫣红唇瓣,将汤水渡了过去。 猝不及防被灌了满口,周清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将汤水咽下去。 眼见那双黑眸中划过满意之色,她怕谢崇故技重施,主动将瓷碗接过,慢吞吞将韭汁红糖饮喝了个干净。 在镇抚司见过那位妇科圣手,堂堂指挥使将女子来癸时的注意事项全都记在纸上,时不时翻开看上一眼,生怕爱妻受到腹痛的折磨。 周清也知道这人是为她好,便只能由着他折腾。 * 谢府。 丫鬟快步走入屋中,看着满脸颓色的老夫人,颤声开口,“主子,二房的人全都搬走了。” 侯氏闭了闭眼,也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谢崇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就算老爷救了他,保住了他的性命,但这人在羽翼丰满后就变得骄傲自满,恨不得立时与谢氏一族划清界限。 “跟车夫交代一声,明天去京郊一趟。”侯氏声音嘶哑道。 丫鬟缓缓点头,沉默的离开卧房,速度半点不慢,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般。 翌日天刚亮,侯氏便坐上马车往老宅的方向赶去,因昨晚没休息好,她面色发青,眼皮也浮肿的厉害,定定望着车帘上不住颤动的蝠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农田,但此刻早已过了秋收,土里一片枯黄,半点绿意都看不见。 即使嫁给了谢孟冬,侯氏依旧看不起老宅的这些泥腿子。在她眼中,这帮人粗鄙不堪,恨不得钻进钱眼儿里,头几十年还经常上门打秋风,委实上不得台面,要不是被谢崇逼到无路可走,她也不会纡尊降贵来到此地。 走到老宅门口,福生娘坐在门槛不断抹泪,看到侯氏时,她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便扯着嗓子叫喊,“当家的,三弟妹来了!” 族长嘴里叼着旱烟,从屋里走出来,他很清楚侯氏是为何而来,忍不住讥诮道,“弟妹出身高贵,怎么有空来老宅了?” 只当没听见族长的挤兑,侯氏紧咬牙关,质问道,“大哥明知谢家是何情形,竟还同意分家,你这是要将我往绝路上逼啊!” “你当我愿意分家?谢崇卑鄙无耻,使出手段将福生抓进刑部大牢,要是不分家的话,我儿子这条命说不定就保不住了,现在他还躺在床上,肋骨都断了三根儿!”说话时,老人浑浊的双眼中满是愤恨,狠狠用烟杆敲着桌面。 顿了顿,族长继续说,“你不知谢崇有多狠,他让福生以铜赎刑,整整三千两纹银,以往有谁花过这般多的银钱,他就是故意为之,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想到白花花的银两如流水般远去,族长只觉得心如刀绞,甭提有多难受了。 将事情始末弄清楚后,侯氏也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她嘴里发苦,问,“依大哥看,咱们该怎么办?难道要坐以待毙不成?” 族长面色阴鸷,古怪一笑,“弟妹不是能进宫吗?当年谢崇他娘亲手杀夫,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谢崇身为指挥使,不止不报父仇,还故意包庇生母,将她的牌位送入宗祠中,受了多年的供奉,这样的孽种德行不修,根本不配当指挥使!” 生怕侯氏不愿,族长费尽口舌的挑唆,“按理而言,指挥使应当由岭儿担任,他才是孟冬的嫡子,偏谢崇横插一脚,抢了他的位置,如今也到了各归各位的时候。” 侯氏咽了咽唾沫,忍不住畅想着美好的未来,若她儿子真能成为正三品大员,自己便再也不必看谢崇的脸色过活,谢府的危急也能彻底消弭。 “甚好甚好。” 从老宅中离开,妇人眉眼处的沉郁一扫而空,她神采飞扬的坐在马车上,仿佛年轻了十几岁,说不出的容光焕发。回到谢府后,侯氏拿着陛下赏赐的令牌,一刻都等不得,直接进到宫中面圣。 香丸(捉虫) 香丸(捉虫) 这已经是侯氏第二次入宫了, 李公公看到她,只觉得后槽牙都在发酸, 不过人家到底是拿着陛下赏赐的令牌进宫的, 无论如何都得去通报一声,否则实在是说不过去。 面白无须的太监走进御书房,眼见圣上手里拿着朱笔在批阅奏折, 眼窝处一片青黑, 他有些心疼主子,轻声道, “陛下, 谢夫人求见。” 自打谢崇与周氏成亲后, 就有两位谢夫人了, 不过那周氏未曾得到令牌, 自然不可能入宫, 所以来人定是侯氏。 “她又来做什么?”明仁帝面露不耐,低声咕哝一句。 李公公耳力不错,听到这话, 殷勤的开口解释, “您有所不知, 最近指挥使分家了, 还从府邸中搬了出来, 这些年谢氏一族没少干狐假虎威的恶事,最开始指挥使还念着旧情, 给那些人家补偿, 算是赎罪, 现如今他的忍耐怕是到达了极限,这才彻底断了瓜葛。” 明仁帝微微颔首, 他登上帝位多年,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甭看谢崇性情冷漠、手段果决,但他与孟冬一样,最记恩也最念情,正因如此,这叔侄俩才会得到重用,不过那起子刁民手段委实不堪,分家也是好事。 “看来上回敲打的还不够,将她叫进来吧。” 听到陛下的吩咐,李公公应声后便出了门子,边走边摇头,只觉得这妇人实在蠢笨不堪,亲侄儿成了指挥使,不上赶着巴结也就罢了,竟然还屡屡逼迫,让谢大人彻底冷了心,最终走到了分家的地步,现在又惹怒了陛下,非要将老指挥使存留的情分一点点消磨干净,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见李公公出现,侯氏心中一喜,赶忙跟了上去,她进到御书房后,忙不迭地冲着明仁帝行礼。 “谢夫人,你今日因何入宫?”明仁帝淡淡发问。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侯氏右眼皮跳的厉害,所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道会出差错不成? 不可能!谢崇假公济私,刻意将生母弑亲背德的恶事压下去,根本不顾死者是他的生父,如此不孝,怎配坐在指挥使的位置? 想到此,侯氏鼓起勇气,将当年的事情缓缓吐露,“陛下有所不知,早前谢崇父亲还在世时,欲要纳妾,却不料发妻齐氏是个疯子,竟在纳妾摆酒的夜里,用剪刀将他和妾室捅的肠穿肚烂,就算最后自尽,也无法抹去她的罪孽,谢崇包庇生母,还将那恶妇的牌位送入祠堂,日日接受族人们的祭拜,委实可恶......” 说起来,此事在谢崇出任指挥使的第一年,明仁帝已经得了消息,他故作讶异问,“依谢夫人看来,朕该如何处置?” 侯氏嘴里发干,心头涌起阵阵狂喜,急急说道,“这种不忠不孝罔顾法度之人,根本不配掌管北镇抚司,还望陛下将谢崇撤职,好生惩治。” 明仁帝从未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可笑之人。 大周朝开国时曾定下规矩,言道后宫不得干政,而侯氏不过只是个后宅妇人,身上连诰命都没有,居然一再想要插手朝局,还真是异想天开。 “朕倒是觉得指挥使此举合乎情理。” 单手捋着短须,明仁帝道,“圣人云: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齐氏铸成大错,谢家完全可以将她交由官府处理,但这个人不能是谢崇。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不外乎一个孝字,谢夫人既然如此刚直不阿,当年为何不揭发此事,偏要等到分家之后?” 侯氏全然没想到圣上竟然知道了分家一事,她打了个激灵,两条腿直打摆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断为自己辩解: “陛下,先前臣妇一时心软,将此事隐瞒下去,本以为谢崇会改过自新,却没想到他勾结刑部官员,刻意陷害自家兄弟,臣妇实在是见不得他继续作恶,这才入宫面圣,戳穿他的真面目、” “够了!后宅妇人插手政事,你好大的胆子,看来是朕太过仁慈了,才会让你一再折腾,忘了自己的本分。” 明仁帝神情冰冷,冲着李公公吩咐,“将侯氏关入大牢好好反省,谢家的府邸逾制,责令其余人三日内搬出府,胆敢延误,严惩不怠!” 耳旁似有嗡鸣声响起,妇人面上血色尽褪,浑身力气都像被抽干了一般,根本说不出话来。 守在御书房外的侍卫快步走入,分别立于左右,拽着她的胳膊,将人带了出去。 李公公让徒弟去传旨,他留在宫里好生伺候陛下。 经此一事,他算是看明白了,谢指挥使深得圣心,明明十恶不在容隐的范围内,圣上却不在乎此点,毕竟指挥使既忠心又有能力,若是被上一辈的事情牵连,未免可惜。 而那侯氏也是倒霉,正好撞在枪口上,这才被关进大狱之中,且没说何时释放,这辈子怕是再没指望了。 * 带着新配置好的香料,周清坐马车去了云梦里。 刚进到雅间儿,雁回上了茶后,便将木门紧紧阖上,昭禾凑到近前,压低了声音道,“清儿,你可知侯氏被关押了?” 杏眼圆瞪,女人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她犯了什么事?” 见状,昭禾也猜到她并不知情,将事情原委解释一通,拉着她的手,笑着说,“幸好指挥使有先见之明,提前跟三房分家,若稍晚片刻,怕是都得惹上一身腥,洗都洗不干净。” “陛下公私分明,应该不会责罚这么多人,如今只有侯氏一人被押入大牢中,谢岭与宁玉芜都没受牵连。” “你以为不下狱就是好事?前任指挥使性情耿直,诛杀了不少贪腐的官员,那些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碍于谢崇的名号,这么多年都不敢报复,现在谢府败落,还不得上赶着去踩一脚?” 昭禾本就对宁玉芜没什么好感,上回她折辱郑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也到了她偿债的时候了。 周清耸了耸肩,素手掀开匣盖,粉唇微扬,“不说这些了,绸缎庄不是用蜀锦裁好了衣裳吗?我按照绣纹炮制了几种香料,有兰香、蔷薇香、桃香、荷香......因为用降真香木做主料,所以每样制备的并不多,估摸只够熏制一两件衣裳。” 昭禾低垂眼帘,叹息道,“近段时日清儿没回香铺吧?” “是未曾回去,可有何不妥之处?”女人有些犹疑的问。 “刘凝雪成了齐王的妾室,身份虽不体面,却得到了齐家的支持,听说他们从大食国弄来了一种香丸,含在口中可以遍体生香,价格虽高,但买的人却不在少数。”昭禾边转动着腕上的串珠边道。 大周朝虽然盛行调香,但技艺上乘的调香师傅到底不多,特地研习香道,恐怕数年都不会有结果,对女眷来说,还不如买这方便的香丸,也能省些力气。 闻得此言,周清只觉得一股寒意缓缓弥散开来,她指尖冰冷,不带半点热乎气。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售卖香丸的并非沉香亭。那时周家已经败落,她家破人亡,但还得照顾铮儿,就算活的再难也不能寻死。 在浆洗衣裳的时候,主家夫人省吃俭用,就是为了买香丸含服。 此物确实神奇,因为是用各种香料配制而成,服下后会散发香气,再加上每个人体质相异,这股味道也全然不同,让京城的贵女们纷纷开了眼界,掏出荷包采买。 但每枚香丸的效用只能持续一月,若想让香气绵绵不绝,永远留存下去,势必要一直服食。最开始还没有什么症状,但吃了一年以后,那位夫人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落,牙齿也开始松动,连豆腐都咬不动。 不止如此,她面颊还生出疹子,溃烂最严重的时候正好赶上三伏,身上非但不香,一靠近便有浓浓的腥气扑鼻而来。 若只有零星几人出事也就罢了,偏偏因为香丸价值不菲,采买此物最多的便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她们出身不凡,有的毁了容貌,有的丢了性命......最后请太医仔细诊治,才发现是体内积聚的毒素过重。 女眷们平时十分注意,每日吃进肚的东西都经过甄别,要说中毒的话,怎会同时出现成百上千名病患? 一时间,京城人人自危,都以为她们患上了疫病。 过了不久,还是沉香亭的东家站出来,说香丸有毒,其中加了一味朱砂才会这样。 当时刘凝雪已经得了太后的青眼,因仗义执言,揭破了香丸的阴私,摇身一变成为了不少女子的恩人。许多夫人念着情,觐见太后时对她赞不绝口的夸赞,最后她才能顺顺利利的成为郡王妃。 没想到重活一世,售卖香丸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店铺变成了沉香亭,齐家也牵扯进来。说不准刘氏上辈子就参与其中,只不过见事情闹大,怕查到自己身上,先下手为强,戳破了朱砂的隐情,才赢得了良善之名。 若真如此的话,此女实在是卑鄙至极,踩着活人往上爬,借此实现自己的目的,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寿宴(捉虫) 寿宴(捉虫) 见周清面色惨白, 浑身紧绷,昭禾说不出的焦急, 一把握住她的手, 皱眉问,“手为何这般凉?你是不是染上风寒了,我让雁回请大夫。” 按住郡主的肩头, 周清缓缓摇头, “我没有害病,只是被这香丸吓到了。” 死人重生实在太过离奇,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实话, 只能避重就轻的解释:“我曾见过这种香丸, 服食后的确能让人遍体生香, 且气味各有不同, 令人迷醉。但此物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是因为其中加了一味朱砂,朱砂带毒,一次两次没什么大碍, 要是连着吃一年两年呢?会有怎样的后果可想而知。” 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 昭禾丝毫没有怀疑话中的真实性, 清儿自幼长在调香世家, 嗅觉敏锐, 轻而易举的发现了返魂梅与断骨花的猫腻,如今只是一味朱砂罢了, 还比不上这两种香料离奇。 郡主略微皱眉, 思索了好半天才道, “过几天就是岳老夫人的寿辰,她是瑞王妃的嫡亲祖母, 也是陛下的姑姑。老夫人身份尊崇,性情慈和,这些年做了不少善事,上赶着去镇国将军府参宴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到时候我们将香丸的阴私揭破,也省得别人上当受骗。” 见郡主对她毫不怀疑,周清心口似有暖流划过,她扯了扯嘴角,问,“郡主就这么信我?万一臣妇撒谎,在岳老夫人的寿宴上,您恐怕会颜面扫地。” “你们周家人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一个两个都轴的很,就算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做违背本心的事情。” 昭禾看着面前艳丽无比的女人,脑海中却浮现出另外的身影,那根木头桩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开窍,当真是愁煞人了! 周清垂眸浅笑,柔柔开口,“既如此,臣妇可不能辜负郡主的信任。” 许多出身高门的女眷对香丸十分痴迷,买了这东西后,便再也不需要香料熏制衣物,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先前瑞王妃特地来云梦里定了件新衣,准备等三日后的寿宴再穿。 从绸缎庄离开后,周清不免有些忧虑,就先回了趟香铺,发现爹娘哥哥身体康健,并没有把香丸一事放在心上,不由松了口气。 与周家人相比,身为掌柜的于福却闷闷不乐,还是周父在旁开导许久,才让他想通了。 * 谢府。 最开始谢岭与宁玉芜并不知道侯氏进宫的消息,还是和畅院的丫鬟说漏了嘴,透出口风,在夫妻俩的逼迫之下,不得不将实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宁玉芜没想到侯氏会如此冲动,谢崇无情无义,打定主意非要分家,但他简在圣心,深受陛下的信任,就算进宫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说不准还会沾了一身腥。 眼见表妹神情不对,谢岭摆手让丫鬟退下,满脸关切的问,“玉芜,可是哪里不舒坦?是不是孩子又闹你了?” “咱们的孩子如今才一个多月,哪能闹人?我只是听到婆婆去面圣,心里有些不安稳罢了,谢崇手段狠毒,根本没把咱们当成亲人,他不止抢了表哥你的官位,还仗势欺人,万一婆婆被他算计了该如何是好?” 说这话时,宁玉芜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出去,最近几日她借着怀孕的缘故,尽量避免给谢岭接触,眼前的男人只是个没本事的脓包软蛋,要不是宁家败落,她怎会嫁给这种废物? 谢岭根本看不透爱妻的想法,他轻声细语不断安抚,还没等宁玉芜面色好转,外头便传来一阵喧闹声。 夫妻俩从屋里走出来,看到面白无须的小太监,谢岭心中一喜,以为母亲说服了明仁帝,已经将他的官位给拿回来了,但抻头瞅了许久,他都没有看到侯氏的身影,这是怎么回事? “圣上有旨,如今谢家并无官员,本不该住在府中,限令三日内从此处搬离,若有耽搁,严惩不怠!” 听到太监尖利的声音,谢岭身子踉跄了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陛下怎能如此心狠,竟要将他们一家子从府里赶出去?他爹为了大周鞠躬尽瘁,丢了一条性命,才几年就不念旧情了,还真是人走茶凉。 宁玉芜站在一旁,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握拳。 嫁给谢岭本就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还要被一个去势的阉人如此折辱,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么对她? 就算这二人再是不甘,也不可能违逆明仁帝的旨意,谢岭跪下接旨,起身后,他哑声问道,“敢问公公,我母亲在何处?” “侯氏身为内宅妇人,胆敢插手朝政,已经被押入大牢,到底要关多长时间咱家也不清楚。”说罢,小太监快步离开了谢府,这家人已经遭到了圣上的厌弃,继续留着说不准都会沾到晦气,还是快些离开才好。 谢岭面如金纸,摇摇晃晃的往前走,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幸亏宁玉芜及时扶了一把,这才没让他磕的头破血流。 “来人!快来人请大夫!”女人尖声叫喊。 就算谢岭再是不堪,此刻也不能出事,否则她刚嫁过来就死了男人,克夫的名声怕是免不了了。 心中涌起了一阵绝望,宁玉芜想起俊朗非凡的齐王,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只希望他能成就大业,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谢府发生的事情周清也有所耳闻,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派人去弄了只小鼠,装在结实的竹笼中,等到岳老夫人寿宴那日,她用红布将竹笼给蒙好,一并带上了马车。 等她赶到岳府时,先将寿礼交给奴才,随后被丫鬟引着进了厅堂。 瞧见瑞王妃跟昭禾坐在一起,周清直直走到跟前。 昭禾盯着小小的竹笼,问,“这就是你准备的东西?” 将竹笼放在案几上,女人略微点头,“香丸中除朱砂外,还放了不少药材,更加剧了此物的毒性,以小鼠试验一番,她们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瑞王妃喜欢香料,因此并没有用过香丸那种投机取巧的东西,这会儿听到她们的对话,秀丽面庞上不由露出几分凝重,“最近许多人都服食香丸,难道真有毒不成?” “是与不是,待会一看便知。”周清轻声解释。 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原本周清并不信这句话,但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刘凝雪时,脸上露出丝丝冷色。 “也不知齐王究竟是何想法,竟然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侍妾登门贺寿,也不知究竟是何想法。”瑞王妃端起茶盏,幽幽说了一句。 刘凝雪身边坐着几名娇小姐,其中有位姑娘生了双桃花眼,面容妩媚娇俏,唇角微扬,瞧着倒是无比鲜妍。 昭禾轻声道,“清儿可瞧见那粉衫女子了?她是胡婉琰的庶妹,名叫胡晚晴,一奶同胞的亲哥哥成了威远侯府的世子,她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听说有不少人登门求娶,都快将侯府的门槛给踏破了。” 想起胡婉琰苍白瘦弱的模样,周清不由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正思索着,便见着对面的几名女子走了过来,胡晚晴面带浅笑,柔柔开口,“这位就是谢夫人吧?果真貌美,与指挥使委实般配。” 周清又不是傻子,怎会察觉不到胡晚晴语气中的不善?人说娶妻娶贤,纳妾纳美,她明面上夸赞自己的容貌,实际上却是在暗暗贬损。 “二小姐谬赞了,论容貌我哪能比得上你?曲姨娘国色天香,在整个京城都鼎鼎有名。”周清面色不变,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 即使亲生哥哥成了威远侯府的世子,只要曲夫人还在,胡晚晴庶出的身份永远都不会变,不老老实实的呆着,反而要当出头鸟,丢了脸面也怨不得旁人。 听到周围窃窃的笑声,胡晚晴面庞涨红如血,她怎么也没想到周氏竟如此牙尖嘴利,不过是个二嫁的妇人罢了,没有贞洁、没有名声,居然还敢讽刺她? 刘凝雪站在一旁,扯了扯女人的袖襟,让她压一压火气。 周氏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算现在得到指挥使的爱怜又能如何?她还养了个孽种,等到情意渐渐淡去,有哪个男子愿意帮别人养儿子,届时周氏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且看她能嚣张多久! 胡晚晴眼底透出不忿之色,还想说些什么,但寿宴已经开始,各家女眷早就落座,要是这会儿起了争执,她的闺名恐怕就保不住了。 此刻岳老夫人坐在主位,她年过六旬,因为日子过的顺心,显得十分年轻,除了两鬓带着些银丝以外,倒也看不出什么。 宴席很快便进行了大半,周清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冲着诸位女眷福了福身。 “今日借着老夫人的寿宴,小妇人有一事想要告诉大家。” 昭禾伸手将竹笼上的红绸揭开,待看到那只通体雪白的小鼠时,不少女眷都露出厌恶之色,以手掩面,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侮辱了自己。 这周氏出身商户也就罢了,没想到竟如此粗鄙,将这种腌臜东西拿到别人府上,真是不懂规矩! 下场(捉虫) 下场(捉虫) 大周朝的镇国将军是已故的岳老太爷, 老夫人嫁给他数十载,曾与夫君携手上过战场, 经历过无数风雨, 如今只是装在竹笼中的小鼠罢了,她丝毫未觉得不妥,笑眯眯地看着站在堂中的艳丽女子, 等着她开口。 感受到岳老夫人透露的善意, 周清心中的愧疚更浓,今日本是老太太的寿辰, 她出言搅扰本就不对, 但香丸之毒必须尽快揭发, 多耽搁一天, 就会有更多的人受害, 实在是等不得了。 面容清秀的小丫鬟递来一只木盒, 比巴掌略大些,掀开盒盖便能看到龙眼大的丸子放置在红绸上。 说起来,香丸的确神奇的很, 本身以数种香料炮制, 却没有任何香味, 必须含服之后, 才能使人体散出香气。 两指捏着一粒丹丸, 放在竹笼中的木盘中,小鼠饿了半日, 看到有吃食, 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上了, 捧起香丸,不到一息功夫就全给吃进肚中。 这幅场景对于堂中的女眷而言, 委实奇怪,不过那香丸眼熟的很,好像是沉香亭中售卖的东西,周氏拿香丸投喂老鼠,难道此物有毒不成? 夫人小姐们面面相觑,有的窃窃交谈,有的神情不安。 刘凝雪握紧了扶手,眉头略微皱起,不知道周清究竟意欲何为。 这香丸都是齐家人炮制好才送到沉香亭的,每一颗都价值不菲,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来香铺的客人也都是身娇肉贵的大小姐,就算只能拿到两成利,她也赚了不少银钱。 此刻胡晚晴只当周清在故弄玄虚,忍不住嗤了一声,“谢夫人,你将小鼠拿到岳府,让大家看着你喂养这腌臜畜生,未免有些不合规矩吧。” 周清面色淡淡,丝毫不急。对人来说,一枚香丸根本造不成多大影响,就算有毒短期内也不会发作,除非连续服食,体内的毒素积聚到了一定程度,才能爆发。 但小鼠却不同,它们体质偏弱,毒性能放大成百上千倍,自然看得分明。 “胡小姐莫要心急,再等等便是。” 话音刚落,便听到竹笼中的小鼠发出尖锐的叫声,豆大的眼珠变得猩红,狠命地撞着竹笼,用嘴不住撕咬,这副模样明显有些不正常。 “这是怎么回事?” “小鼠怕不是疯了吧?” 周清手里拎着竹笼,在堂中走了一圈,周围的女眷纷纷避开,生怕那只老鼠从笼中脱逃,狠狠咬在她们身上。 小鼠疯狂的症状持续了整整一刻钟,金桂跟岳府的丫鬟讨了枚鸡子,将蛋清倒进盘中,小鼠喝了几口,这才似脱力般的瘫软下去。 站在刘凝雪面前,周清将木盒往前一递,面无表情的问,“刘氏,你可知这是何物?” 沉香亭的香丸上面都会刻字,眼见着那熟悉的纹路,女人身体踉跄了下,不断摇头,“谢夫人,就算香丸影响了周家香铺的生意,你也不必使出这种手段来陷害!刻意在丸中掺毒,就是为了毁了我的名声,手段之龌龊、居心之狠毒可见一斑!” 周清实在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下泪的人,她抿了抿唇,随手将木盒扔在桌上,提高声调道,“小妇人之所以带小鼠参宴,就是想告诉诸位,沉香亭的香丸对人有害,长久服食,没有谁能承受得住这种毒性。” “你撒谎!”刘凝雪声音尖锐,恨不得冲上前撕烂了周氏的嘴。 先前齐家人拜访王爷,想新开一家店铺来卖香丸,她恰好听到这番对话,求了齐王数次,才将香丸拿到沉香亭中。 有了此物后,店里一扫往日门可罗雀的情形,客人盈门,络绎不绝,几乎将沉香亭的门槛给踏破了,与对面的周家香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好不容易将死对头狠狠踩在脚下,还没从欣喜的感觉中抽身而出,周清便出言诬陷,还真是无耻。 胡晚晴坐在一旁,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上次周清与昭禾郡主去了胡家,给胡婉琰撑腰,狠狠落得她娘的颜面,此刻找到了机会,哪有不发作的道理? “谢夫人,就算你夫君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能红口白牙的诬陷别人,捉贼拿赃,你得把证据摆在眼前,我们才会相信。” 昭禾走到周清身边,指着竹笼中奄奄一息的小鼠,冷笑道,“你要的证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为何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就算胡晚晴是威远侯府的小姐,兄长也被封为世子,但她依旧不敢跟郡主对上,只能含着眼泪,满脸不甘的坐回原处。 见不少女眷变了脸色,周清不想让郡主落了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她按住昭禾的手,掷地有声的道,“小妇人自幼调香,技艺如何暂且不提,但对于香料的了解却比普通人多了几分,沉香亭的香丸中添了一味朱砂,与其中的香料结合,毒性倍增,若诸位不信的话,大可以请大夫查验一番,届时也就能还小妇人一个清白了。” 说罢,周清拉着昭禾坐回原位,岳老夫人冲着她略微颔首,倒也没闹出多大的乱子。 等宴席结束后,她走到门口,便看到刘凝雪面色惨白的上了马车。 周清低声呢喃,“也许她真不知道香丸有毒。” 自己重生以来,每个人的命数都发生了不小的改变,前世里本应香消玉殒的昭禾与瑞王妃,如今全都活了下来;至于嫁给成郡王的刘凝雪,却进了齐王府当个小小的侍妾,当真奇怪的很。 “刘氏是否知情并不重要,反正现在也没有铸成大错,齐王完全可以护着她,只是朱砂之毒查明以后,沉香亭怕是开不下去了。”昭禾笑着道。 周清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回了家中。 进到主卧后,看着摆放在木桌上的竹笼,她低低开口,“今日多亏了你这小东西,才让香丸的毒性展露于众人眼前,你受了不少苦,每天多吃些蛋清,说不准体内的毒素也能排尽。” 小鼠似是能听懂女人的话般,有气无力的吱了两声,恰巧谢崇推门而入,便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这耗子都养了好几日了,难道真生出感情了?”宽肩窄腰的男子缓步走到周清身前,从后将人搂在怀里,清浅兰香不住的往鼻子里钻,让他体内涌起阵阵热流。 “清儿,这都多少天了,你的癸水可结束了?”莹润白皙的耳垂近在眼前,谢崇嘴里发干,高挺的鼻尖往前蹭了蹭,带来一阵痒意。 “大白天的,你莫要胡闹。”即使成亲的时间不短了,周清依旧抹不开面皮。在嫁进谢家前,她本以为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就是最好的状态,哪想到谢崇会如此痴缠,她真有些招架不住。 他俩挨得极近,周清能轻易感受到男人身体的变化,她站得笔直,身子尽量往前倾,免得碰到不该碰的东西,但结实的手臂环住了柔软的腹部,她刚刚远离,又被拉回了原处,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清儿......清儿。”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周清侧过身子,看着谢崇俊美的轮廓,额头渗出星星点点的汗珠儿,显然忍得有些难受。 “我先去沐浴。”她不敢跟男人对视,趁着他愣神之际,一把将人推开,吩咐耳房的丫鬟送热水进来。 主卧的木桶放在屏风后,氤氲的水汽在房中散开,其中还夹杂着浅浅的花香。 方才被谢崇闹的心神恍惚,周清走到屏风后面,才分辨出大食水的香气。她前几日收拾东西,瞧见装在琉璃瓶里的大食水一直没有用上,只觉得可惜极了,不免叨念几句。金桂在旁听到这话,这会儿便往热水中倒了些。 想起蔷薇花油特殊的功效,她心底涌起阵阵悔意,但到了这档口,也不好再将丫鬟叫进来,只能硬着头皮褪下衣衫,迈进木桶中沐浴。 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阵阵水声,谢崇俊美的面庞涨成了猪肝色,将茶壶中早已冷透的茶汤倒进碗里,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即便如此,他心里的热意丝毫未减,等心心念念的人从穿着亵衣从屏风后走出来时,他眸色一暗,起身迎了上去。 耳房的丫鬟本想将主卧收拾一番,哪曾想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一阵异样的响动。 两个丫鬟臊的面颊通红,赶忙退了下去,过了一个时辰才又送水进屋。 房门被阖上时,周清倒在锦被上,只觉得晕头转向,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谢崇翻身下地,将热水端到近前,沾湿了帕子仔细擦拭一番,而后才将软若无骨的女人搂在怀里,垂首一下下啄吻着微微泛红的眼角,以及肿胀不堪的唇瓣。 “谢岭与宁氏已经从谢府中搬走了,那座宅院被摘了匾额,贴了封条,除非陛下将宅子赏给别的朝臣,否则是不会解封了。” 周清嗓子略有些沙哑,问,“那他们搬到何处了?” 三房的那对夫妻可不像安生本分之人,原本他们对谢崇就没有任何好感,眼下又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出府,心里肯定更不平衡。 “夫人不必担心,此刻谢岭夫妻自顾不暇,根本无法分神来找咱们的麻烦。”说这话时,谢崇神情中带着浓浓得意,那副模样跟叼着肉骨头的狗儿似的。 “怎么回事?” 谢崇沉声解释,“自从叔父过世后,谢府就一日不如一日。侯氏手底下是有几个田庄商铺,但他们母子花销甚大,丝毫不知俭省,这些年一直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以至于并没有多少积蓄。 侯氏被关进大牢后,谢岭害怕自己受到牵连,便将库房中的银两全都拿了出来,跟宁氏搬到了西街。 况且往日叔父与人结仇,这些人见到他们失势,便联合在一起拼了命打压谢岭,短短三日的功夫,侯氏手底下的铺子全都关门了,伙计还偷了店里的东西,跑的无影无踪,谢岭又是个立不住的,根本想不出遏制颓势的办法。” 周清不由摇头,她对三房夫妻并没有半分同情,之所以会落到现在的结果,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又怨得了谁? * 周清在岳老夫人的寿宴上,揭破了香丸的阴私。许多夫人小姐觉得她在撒谎,但也有人生出疑心,特地请了城中出名的大夫,查验数次,确定了香丸中真的含有朱砂。 得知结果后,服下香丸的女眷简直要被悔意给淹没了,怪不得近来食欲不振,腹中总是传来绞痛之感,原来问题是出在这里。 喝着大夫开的排毒.药汤,女眷们将刘凝雪骂了个狗血喷头,有性子烈的,竟然派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将那家黑店给砸了。 此时沉香亭中一片混乱。 摆放在木架上的瓷盒摔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龙眼大的香丸滚落而出,沾满了灰尘。 一个嗓门颇大的妇人掐腰站在店铺门口,毫不留情的怒骂着,“你们这些黑心肝的东西,竟然售卖这种有毒的香丸,如此丧尽天良,难道不怕遭报应吗?” 不少行人经过此处,听到动静,便探头踮脚的往里看,暗暗猜测香铺的东家会不会出面解释。 伙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捣乱的婆子驱赶出去。他们将店门紧闭,即使门板被砸的哐哐作响,墙皮不断往下掉,也不敢应声。 将叫骂声听得一清二楚,刘凝雪不住颤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容貌娇美的丫鬟端着茶碗走上前,态度虽恭敬,眼底却带着一丝轻蔑,柔声劝道,“刘夫人,您还是出面道个歉罢,万一事情闹大了,脏水泼到王爷身上,届时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由于刘凝雪只是个无名无份的姨娘,王府的奴才都唤她夫人,眼前这丫鬟便是齐王安排在她身边伺候的。 眼珠子里爬满血丝,刘凝雪咬牙切齿,“我根本不知道香丸里加了朱砂,为何要去道歉?这些香丸都是齐家人送过来的,跟我没关系、” “怎会无关?夫人是齐王府的侍妾,就应该一心一意为王爷打算,若是那些人胡乱攀咬,将整个齐家都给牵连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分辨出丫鬟言语中的威胁,刘凝雪心中暗恨不已,偏偏她早就是齐王的人,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强忍惧意,缓缓走出店门。 “沉香亭的香丸中的确加了朱砂,但此物能入药,根本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还请诸位谅解......”她干巴巴开口。 “我呸!但凡通晓医理之人都知道朱砂不能常服,沉香亭的香丸每月都得吃一次,就算一枚两枚不会要人命,要是持续个三五年呢?你还真是无耻!” 妇人边怒骂边从篮子里拿出了一只臭鸡蛋,狠狠砸在刘凝雪脸上。腥臭粘稠的蛋液顺着面颊慢慢滑落,痛意与屈辱让刘凝雪双眼通红,捂着脸呜呜痛哭。 都怪周清,若不是这个贱人将朱砂的事情戳破,自己也不会受到这种侮辱,她该死! 沉香亭门口的闹剧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刘凝雪本就心高气傲,哪能受得住这种责骂?她气急攻心,直接昏迷过去,伙计们将人塞进马车,送回了齐王府。 夜里齐王来到她面前,看到女人狼狈不堪的德行,他轻声安抚,“凝雪莫要难过,你受到的委屈,来日本王都会替你讨回来,且忍一忍。” 抬眼看着面前俊秀无双的男子,不知为何,刘凝雪不由想起了成郡王。景昭齐远远不如齐王精明,但他对自己却是一片真心,为了她甘愿跪在寿康宫求请太后的懿旨,若不是她一时糊涂,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王爷,如果香丸与沉香亭无关,您会如何处理此事?” 手里拿着丝帕,齐王语气无比温柔,仔细擦拭着她面颊上的脏污,道,“若只是间普通的商铺,就算舍弃了也无妨。” 周身涌起阵阵寒意,即使早就知道这人的本性,但刘凝雪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害怕过。 她心里很清楚,朱砂一事暴露后,那些出身高贵的女眷肯定会对她恨之入骨,沉香亭若是不闭店的话,她的下场便会更加凄惨,永远都翻不了身了。 成迷(修改版) 成迷(修改版) 有不少仆妇去沉香亭门口闹事后, 所有人都知道香丸出了问题,这些高门大户的女眷平日里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身子骨养的十分娇弱, 一场风寒就可能要了性命,更何况是这些带毒的香丸? 服食此物后,有些女子肠胃不适, 每日都恶心想吐, 有的便溺时还会带着血丝。想起自己是因为上当受骗才受到的苦楚,她们一边喝着苦药, 一边将刘凝雪骂了个狗血喷头, 要不是刘氏是齐王府的侍妾, 寻思着打狗还得看主人, 恐怕早就有人当面教训她了。 就算苦主们没有找到刘凝雪头上, 事情也不能当作没发生。 齐王让管家备好了厚礼, 刘凝雪挨家挨户的道歉,以此求得这些夫人小姐的原谅。 但她本就只是个小小侍妾,身份低贱, 先前那些人对她态度和善, 完全是看在齐王的面子上, 如今沉香亭的香丸险些害人性命, 手段如此阴毒, 就算有齐王撑腰,将她拒之门外的人依旧不少。 此时正是立储的关键时机, 想到得罪了这么多的女眷, 齐王心底也烦躁至极, 根本不顾刘凝雪的想法,强行将人推了出去, 若是不能求得原谅,这枚棋子也该弃了。 刘氏深谙齐王的秉性,知道自己早就没有了退路,便只能带着东西去拜访,被人拒绝便在门口叩头,磕的头破血流、摇摇欲坠。 主人家到底顾忌颜面,最终强忍着恶心见了她一面。 与高门大户相比,那些平头百姓没有任何用处,齐王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在看到满头血痂的女人时,他心中满意的很,大手一挥,直接让刘氏回府休养了。 与此同时,沉香亭也没落着什么好结果。 店里被那些凶恶的仆妇砸的一片狼藉,原本伙计还想着修缮,但刘家人从未出现,他们的心思也活络起来,日复一日的苦熬着,连工钱都不发。因无人管束,他们把所有的名贵香料抢夺一空,而后便跑的无影无踪。 刘兆曲知道自己的女儿犯了众怒,与她商议一番,便将沉香亭贱卖出去,被隔壁的酒馆老板买下,作为酿酒的库房。 当初周清拎着小鼠去了镇国将军府的寿宴,许多夫人对她的行径万分鄙夷,认为她出身商户、粗鄙不堪,才会拿着那种腌臜物登门。 等到沉香亭闭店后,她们这才知道谁忠谁奸、谁善谁恶。 先前出言辱骂过周清的女眷,一个两个羞愧极了,活像被人狠狠扇了几耳光,不过这帮夫人到底也是记恩的,纷纷备好礼物送到了谢府,为之前的行为道歉。 周清并非那种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况且她之所以揭露香丸的阴谋,并不是为了眼前这几名妇人,而是不忍看见成百上千的女子落得凄惨的下场。 想到娇妍如花的姑娘家变得浑身溃烂、体虚病弱的模样,她就觉得售卖香丸之人心肝黑透了,否则也不可能使出这种丧尽天良的手段。 金桂站在旁边,看着堆积如山的礼品,清秀小脸儿上满是惊色,“夫人,这些东西未免太多了吧,她们出手还真是大方。” “哪有什么大不大方?收进来的到时候都得送回去,否则平白占了人家的便宜,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毁了名声,委实不值。”说着,周清拿着纸笔,将各府送来的物什都仔细记录下来,免得将来出错。 人活于世,各自秉性不同,有知恩图报、知错就改的,也有记仇不记恩的白眼狼,胡晚晴便属于后者。 即使知道香丸有毒,受了周清的帮助,但她不止没登门道谢,心中的愤恨反倒更加深浓了。 虽然胡晚晴只是庶出,但母亲与哥哥都是本事的,一个将威远侯的心牢牢握在手中,另一个也争气的很,去战场上立下军功,得了世子之位。按理而言,这样的女子是根本看不上刘凝雪的,偏偏这位胡二小姐心高气傲,笃定自己有凤翔九天的命数,便将目光放在了已经封王的两位皇子身上。 瑞王身为皇后嫡子,身份贵不可言,若能嫁给他的话,自然是千好万好。 偏偏那个病秧子瑞王妃,也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原本瘦可见骨的身子竟然日渐丰硕起来,气色也比先前强了不知多少,看样子怕是死不了了。 如此一来,她便只能将目光放在齐王身上,那人尚未大婚,身边只有刘凝雪一个侍妾,要是自己当上王妃的话,想要收拾她简直跟捏死蚂蚁那样容易,根本不足为虑。 正当她皱眉思索时,一个身着粉衫的中年美妇缓缓走入房中,看着面色的女儿,柔声发问,“脸色怎的这般难看?是谁招惹晚晴了,快跟娘说说。” 来人正是曲姨娘。 胡晚晴美则美矣,但与生母相比当真逊色不少。曲姨娘不止生了副艳若桃李的相貌,身上还带着一股娇憨的气质,尤为特别,否则也不能牢牢握住威远侯的心,还险些将族姐逼上绝路。 “娘,那刘凝雪当真是个混账,竟敢把有毒的香丸给女儿吃,最近我胃里疼的厉害......” 涂着蔻丹的手指轻抚着柔软的发顶,曲姨娘笑道,“刘氏算什么东西,我的女儿比她好千倍万倍,胡婉琰能嫁给成郡王,你一定要比她嫁得更好,日后才不必卑躬屈膝,看人脸色过活。” 母女俩性情肖似,想法也相差不多。 胡晚晴正色点头,似又想到了什么,叹息道,“齐王虽然没有成婚,却不一定会迎娶女儿,这该如何是好?” 曲姨娘轻笑着道,“莫要担心,你爹爹好歹也是威远侯,齐王想要拉拢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届时你成为齐王妃,为娘也就能安心了。” * 近段时日,周清一直呆在府中照顾铮儿,此刻她坐在主卧的床沿边上,手里拿着周良玉打造出来的小铃铛,轻轻摇晃着。铮儿穿着大红的衣裳,小脸白生生,黑葡萄似的眼睛紧盯着发出响动的东西,那副全神贯注的模样当真逗人的很。 正在此时,金桂端着银耳汤走进来,小声说道,“主子,耿夫人来了,指挥使正在招待她。” 周清不由怔愣片刻,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上回云安受伤后,衡氏已经彻底恨上他们夫妻了,今日上门也不知意欲何为。 “您说奇不奇怪,大人看到了奴婢,还特地交代一声,不让您去前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心思细密的人总爱多思多想,周清也不例外,她略微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偏偏挑不出毛病,让她不免有些焦躁。 到底怎么了,为何谢崇要瞒她? 一连等了数个时辰,直到天黑谢崇也没有出现,倒是刘百户来到卧房外,神情恭敬的拱手,“夫人,陛下让指挥使去洛阳查案,恐怕三个月内都不会回来。” 纤细秀眉略微拧起,周清只觉得奇怪极了,近来也没听说有什么大案,谢崇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为何要在年根儿底下奔赴洛阳? 就算心里疑惑至极,到底也是明仁帝的吩咐,她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好质疑,只能摆摆手让刘百户退了下去。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这天周良玉满面焦急的上了门,一见到妹妹,他赶忙问道,“清儿,最近你是否发热?铮儿可受病了?” 周清只觉得万分奇怪,铮儿的体质随了他爹,一向康健,最近又没有受凉,怎会轻易害病?她缓缓摇头,拉着周良玉坐定,这才开口,“我跟铮儿好的很,并无任何不妥,哥哥为何有此一问?” 将女人平静的模样收入眼底,周良玉试探着说,“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没事,没事。”周良玉连连摆手,俊秀面庞上带着几分忧虑,他碰也不碰茶盏,突然站起身,满脸严肃的叮咛,“在谢崇回来之前,无论是谁登门拜访你都不能见,可记住了?” 此时此刻,若是周清再察觉不到异常,就跟傻子也没什么分别了,她死死咬唇,沙哑着嗓子开口,“哥哥,你莫要瞒我,是不是谢崇出事了?” “你别胡思乱想,好好在家照看铮儿,翰林院还有事,我先走了。”周良玉眼神闪烁,根本不敢跟女人对视,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周清心里憋着一股气,将刘百户叫到正堂中,等金桂下去,周围再无旁人后,那张艳丽无比的面庞上流露出浓浓怒意,杏眼中仿佛有火光燃烧,冷声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连我都要隐瞒了吗?” 刘百户头皮发麻,暗暗将谢一骂了个狗血喷头,那浑人怕是早就猜到了夫人不好糊弄,才让自己留在府邸之中。 “陛下让指挥使去洛阳,镇抚司也没有办法,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周清冷笑一声,“你不说实话是吧?那我就亲自去洛阳一趟,若是没找到谢崇,我是不会回京的!” 刘百户只觉得进退两难,一面是说一不二的上峰,一面是处于暴怒的上峰夫人,哪个他都得罪不起。 思量再三,他咬牙说道,“不如您给亲手写封信,属下给指挥使送过去,而后咱们再好好商量。” 闻得此言,周清冷笑不已,毫不客气的挤兑,“方才你还说谢崇身在洛阳,这会又要送信给他,难道你是日行千里的神驹不成?满嘴谎言,没有一句真话。” 脑门上不住渗出冷汗,刘百户用袖口擦了擦,呐呐不敢应声。 “带我去见他。”周清面无表情道。 “这......这” “若你不愿意的话,我便去找衡氏问问,那天她来到府里,当晚谢崇就离开了,再也未曾出现,也许衡氏知道真相呢?” 听到这话,刘百户面庞扭曲,颤声解释,“夫人,不是属下不带您过去,而是指挥使用旱苗法中了痘,如今尚未痊愈,您还得照顾小少爷,万一染了病该如何是好?” 前朝覆灭之际,若是有人得了天花,几乎九死无生。当时恰逢战乱,因人口减损的厉害,本朝立国后太医院便研制出了两种种痘的法子,一为旱苗法,二为水苗法。 一旦种痘,便相当于染上了轻度的天花,稍微出些痘,痊愈后便再也不会染病。但若是没有精心照顾的话,很有可能熬不过去。 周清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她前世就是得了天花,受尽折磨而死,就算大周有种痘的法子,但种痘的人却并不多,爹娘怕她熬不过那关,便一直没舍得让她用这种法子,哪想到最后还是送了性命。 “你带我过去,指挥使都种痘了,让人给我也种上就是了!”周清恨不得马上冲到谢崇身边,天花对她来说是无比恐怖的梦魇,临死前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回荡,让她面色煞白,浑身也止不住发抖。 她并不是怕死,而是怕再次失去自己的至亲,前世她没保护好铮儿,这辈子总不能再重蹈覆辙。 眼见着夫人满脸决绝的神情,刘百户根本无法拒绝,想起大人阴沉的脸色,他暗暗打了个激灵,偏生没有法子,只能依言行事。 府里的管家也是个稳妥之人,平日里便将阖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得知夫人要出门,他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免出了差错。 回到香铺后,周清将孩子交给席氏。幸好铮儿已经断奶,能吃辅食了,否则还真离不开母亲。 周父看到女儿,面上带着几分急色,哑声问,“上午我去找你舒伯伯下棋,他说谢崇得了天花,到底是真是假?” 心口狠狠一震,周清思绪飞速旋转,按说普通百姓都不敢妄言锦衣卫的事情,如今消息传的这般快,要说没有猫腻她肯定不信。 “爹爹莫要被那些流言给蒙骗了,指挥使日日呆在镇抚司中,怎么可能得天花呢?他先前处理一桩案子,受了些皮肉伤,我便想着亲自去照看一番。”看着周父担忧的模样,周清内里无比愧疚,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谢崇种痘一事说出去,如此一来,便只能隐瞒了。 “罢了罢了,女婿没事就好,夫妻本为一体,最重要的便是相互扶持、相互依靠,我跟你娘会好好照看铮儿,你放心吧。” 周清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她眼眶通红的往外走,坐上马车直奔京郊而去。 相伴 相伴 京郊到底人烟稀少, 比城里更冷些,皑皑白雪铺了满地, 车轮轧过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还伴着两道深深的车辙。 谢崇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种痘一事必须密而不发,不能泄露半点消息, 因此便由刘百户充当马夫, 赶着车很快就到了别庄。 这别庄并非谢崇名下的产业,也不算起眼, 冬日里万物凋零, 青砖瓦房都被层层白雪给覆盖住。 “指挥使就在此处?”问话时, 女人的一双美眸紧盯着前方, 面庞紧绷, 眼底却隐隐露出几分担忧。 “夫人放心, 指挥使并非那种耐不得苦的人,庄子里虽然只有一个得过天花的仆妇,但也能做一些洒扫的活计。”刘百户边在前引路, 边回头连连探看。在他眼里, 夫人就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 此刻不好好在京城呆着, 非要来庄子里种痘, 万一有个什么好歹,这可如何是好? 刘百户越想越焦灼, 明明周遭寒风刮来, 带来刺骨的寒意, 但他额上依旧不住渗出冷汗,心里七上八下。 踩在厚厚一层积雪上, 周清语气平静,“待会进屋后,劳烦刘百户找大夫替我种痘,要是没经预防就呆在指挥使身边,恐怕会染病。” 刘百户呐呐应声,不敢多言。 魂灵盘桓在望乡台时,周清以为自己只在乎血脉相连的亲人,之所以嫁给谢崇,是因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情意并没有多深浓。但此时此刻她才明白,那人早已深深刻在她心口,在她生命中占据了万分重要的位置,一旦谢崇出了事,她实在无法想象日后漫长的数十年光景该怎么熬过去。 最前方的瓦房略有些破旧,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青砖。女人推门而入,只觉得房中分外昏暗,刘百户掏出火折子将油灯点亮,很快便有一个干瘦的老爷子走到近前。 “谢夫人真是胡闹,指挥使身体康健,等高热退了,身体定不会有半点大碍,但你一个妇道人家来掺和这种事,这不是擎给别人添麻烦吗?” 听到老爷子不满的训斥声,周清面色淡淡,并没有展露出半分难堪或者羞窘,她默默站起身来,哑声问,“老人家,何时能给小妇人种痘?” 见她如此执拗,根本不听劝说,老爷子气得面色铁青,从袖中摸出一只灰扑扑的布包,满是瘢痕的手掌捏着一只竹管,语气颇为不善,“夫人仰头坐在凳子上,老夫要将痘苗吹入您鼻中。” 旱苗法是用天花病人的痘痂,加上樟脑冰片等研磨成粉配制而成。周清紧闭双目,尽量不去想这些粉末究竟是何物,没过一会儿,她只觉得鼻间一阵冰凉。 “好了,若这几天有发热的症状,再服下透喜汤,便能出痘了。”说话间,老爷子将痘苗竹管等物收拾好,转身就要往外走。 “老人家留步,小妇人何时能去见指挥使?”周清有些急了。 痘医面色阴沉,怒斥道,“谢夫人当真不想要命了吗?必须见喜后才能保证种痘成功,这个过程短则三两日,长则七八日,什么时候出痘了,您才能过去。” 周清没想到种痘的工序如此繁复,不过就算她再是心急,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好在刚种痘时身体并没有任何反应,她索性让刘百户买了些棒骨回来,在灶上熬了喷香浓厚的汤水,撇去浮油,又加了些绿豆、白米,整整炖了三个时辰,才炖好了一锅瘦肉粥。 在庄子里干活的老妪只能勉强将饭食做熟,味道实在称不上好,周清尝过一回后,这次特地多做了些,舀出一罐留给谢崇,剩下的则送给了庄子里的锦衣卫和痘医。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吃了瘦肉粥后,痘医的态度倒是缓和了不少。 在瓦房里呆到第三日时,周清面色潮红,浑身乏力,她伸手探了探额头,只觉得跟烧沸的热水一般,滚烫极了。 干裂的唇瓣微微上扬,她急忙跑到痘医的院子里,跟老爷子讨了一碗透喜汤,也顾不得烫,大口大口的吞咽着。 将碗放在桌上,周清试探着问,“老人家,小妇人能过去了吧?” “快去便是。”痘医不耐烦的摆手,他行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上赶着寻死的,别人一听天花恨不得跑出数丈开外,偏偏这指挥使夫人与众不同,还真是痴傻执拗之人。 周清抿唇道谢,快步跑到了最里面的瓦房前,刚将房门推开,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老妪在桌前纳鞋底,看到女人进来,不由愣了一下,“夫人,您过来作甚?” “从今日起,我跟大人住在一处。”话落,她缓缓走到里间,看着苍白消瘦、神志不清的男子,眼底涌起阵阵热意。 大概是常年掌管刑狱的缘故,谢崇周身的气势令人胆寒,以至于会忽视了他俊美的面庞。此刻这人紧紧皱眉,干涩唇瓣一张一合,低低唤道,“水......” 周清从痘医口中得知,天花病人每日必须多喝些水,但谢崇一直处于昏迷中,那老妪即使发过天花,对病患依旧惧怕,除了喂饭以外,其余时间恨不得就在外间躲着,哪能将人照顾好? 从壶中倒了碗水,她手里拿着汤勺,舀了些喂到男人唇边,但不知为何,谢崇紧咬牙关,根本无法吞咽。 前世因为天花死过一回,要说周清对这病症丝毫不惧,那肯定是假话。但只要一想到谢崇像她一样,日日经受着痛苦的折磨,她心里更是难捱,正好赶上这个机会中了痘,若她平安挨过去,自是好事;若真救不回来,两世都死于天花,也是天意,没什么可怨的。 谢崇出痘整整七日,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每日都烧的迷迷糊糊,时不时低声喃喃,不断唤着周清的名字。 手里拿着绞干的软布给他擦汗,周清最近一段时间每日都在喝透喜汤,从未停过,今早腹部终于出了痘。 她发热的症状远不如谢崇严重,这会儿虽有些昏沉,意识还是清醒的。 仆妇探头往里间看了看,见屋里的主子用不上自己,她也乐得清闲,像天花这么严重的恶疾,上赶着凑上去,还真是自寻死路。 出痘第九日,谢崇身上的痘已出齐,而且还结痂了。 周清如往常那样给他喂水,还没等贴上薄唇,便被人用力攥住手腕。 黑眸中充满了不可置信,谢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本该在京城的人竟会出现在他面前,万一染上恶疾该如何是好? “清儿,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许久未曾言语,他嗓子沙哑的厉害,如同被浓烟熏呛过。 周清将水咽进肚,因为发热的缘故,她面颊潮红,比抹了胭脂还要浓艳。 “种痘这么大的事情,指挥使都要隐瞒,又何必在意妾身呆在哪里?” 谢崇额角青筋迸起,紧咬牙关,“你莫要胡闹,快些回去,千万别过了病气。” 将袖襟拉高,细白如瓷的手臂带着零星几颗痘痕,周清不紧不慢道,“已经晚了,妾身同指挥使一样,用旱苗法中了痘,能否痊愈,全看天意。” 喉结不住滚动,谢崇双眼发涩,怎么也没想到清儿竟如此糊涂,他抬手轻抚着那双娇美的杏眼,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谢崇意识清醒后,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元气,痘医用甘草汤给他清洗鼻间,彻底除去痘苗,而后用清化汤、八宝丹等药继续治疗,不出三日,已经行动自如了。 与此同时,周清彻底病倒,谢崇衣不解带的在旁照顾,亲自给爱妻换洗衣裳,擦拭周身的汗渍。在女人痒意难耐时,将她两只皓腕并在一起,免得胡乱抓挠伤着自己。 谢一来此禀报时,见指挥使这副胡子拉碴、满眼血丝的模样,他暗暗心惊不已。 “是谁把夫人带来的?” 分辨出男人话中隐含的怒火,谢一将“义气”二字忘在脑后,立时把刘百户供了出来。 “罢了,等回去后再收拾他也不迟,此刻齐王可有动静?” 谢一恭声答话,“您染上天花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齐王向陛下推举了匡千户,由他暂代指挥使一职,上任后将瑞王手下的官员尽数打入牢中,闹的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等了这么久,齐王终于撕破那副清逸如谪仙的伪装,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如此,也能趁机将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员一网打尽。 “你先回京部署,莫要让匡朝衡发现端倪,本官暂且留在别庄照顾夫人。”话落,谢崇不耐的摆手,随后便进到里间,给爱妻喂水。 周清体质比谢崇更弱,因此发热的症状也更加严重,她眉心出了痘,刚才谢崇只离开片刻,那处的皮肉竟被抓破了,指甲缝儿里还沾了些血痕。 粗砺掌心紧握着纤细的手腕,男人心疼极了,他俯下身,满是胡茬儿的下颚抵在她颈窝,轻轻蹭着,眼角的湿意在衣衫上留下印痕,很快便消失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清缓缓睁开眼,她头疼的厉害,想要伸手揉揉额角,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目光往旁边挪了数寸,她这才发现谢崇趴在床沿边上,与她十指交握,只看着他眼底的青黑,也能猜到这段时日过的有多辛苦。 回京(捉虫) 回京(捉虫) 身旁传来的动静惊动了谢崇, 他陡然睁开眼,黑眸中满是急切, 待看到已经清醒过来的女人时, 浑身都在哆嗦着。 “清儿,你总算醒了,是渴了还是饿了?是不是哪里难受?” 听到这人沙哑的声音, 周清眼眶略有些酸涩, 她缓缓摇头,“我没事, 前些日子穆承刚种了痘, 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如此劳累, 身子怕是挨不住。” 谢崇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 他明明早就知道齐王与衡氏的阴谋, 但为了让他们落入陷阱,不惜以自己当作饵料,引蛇出洞。 在他刚昏迷的时候, 齐王的人来过四五回, 确定他染上天花后, 行事就变得越发张扬, 根本不把镇抚司放在眼里, 早就犯了众怒。陛下与他一直忍耐,就是想将不稳定的因素彻底铲除, 哪想到千算万算, 还是将清儿牵连进来, 让她受了这么多的苦。 谢崇根本不敢想,若她种痘失败的话, 自己会不会发疯。 平日里嫣红的唇瓣,此刻已经失了血色。 男人端着清化汤走到床前,用汤勺不断搅动着。这药汤的味道虽有些刺鼻,但效果却不错,能将体内的炎症彻底化解,免得病情恶化。 昏睡了不知多久,周清的头脑清醒,身上却没有什么力气,只能让谢崇一勺一勺将深褐色的药汤送到唇边。 “那天衡氏来府,到底做了什么?”联想到这人吩咐金桂的话,她并不认为谢崇会被衡氏蒙骗。 “自打云安受伤后,衡氏日日早出晚归,其实是跟齐王勾结在一起,想要趁机将我除掉。那天她上门时,身上背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是耿叔的牌位,就算我知道牌位上有痘痂磨成的粉末,也无法拒绝,只能将东西收下。”谢崇语气平静,但眸中却闪过淡淡痛色。 眼前这人是耿叔费尽力气拉扯大的,对耿乔的尊敬与感激极为深厚,齐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会设下这样的局。 但周清实在是想不到,衡氏竟会做出这样冷血无情的事情,那是她夫君的牌位,是云安亲爹的牌位,怎能成为谋人性命的工具? “我身体痊愈后,便将牌位仔细清理一番,又用药材熏过,这才重新供奉起来。”谢崇握着女人的手,因为调配血香的缘故,她左手尾指上留下了一道道伤疤,深浅不一、长短不齐。他略微用力的摩挲着那处皮肤,喉结不住滑动。 “这次是咱们夫妻运气好,才能平安无事的种了痘,下回你千万不能如此肆意妄为。”他板着脸道。 闻言,周清不怒反笑,“我肆意妄为?指挥使不也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就算太医院早就研制出了旱苗法,但这么多年有多少人因为种痘而亡,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孝期一过我便带着铮儿改嫁,也好过给一个不珍视性命的人守寡。” 只要一想到眼前的女子会琵琶别抱,铮儿会将旁人视为父亲,谢崇心底便涌起了浓浓妒火,几欲将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扫见这人猩红的眼珠儿,周清抿唇轻笑,面颊紧贴着这人的胸膛,听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缓缓闭上双目。 在谢崇跟痘医的照顾下,不到半个月,周清的身体已经彻底好全,只是比先前略瘦了几分,眉心也留下了米粒大的瘢痕。 说实在话,周清对自己的容貌并不在意。在她看来,一副皮囊远远比不上性命来的重要,此次她种痘成功,这辈子再也不会因为天花丢了性命,远比上一世来的幸运,已经算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了。 这天,她将东西行囊打点妥当,缓步走到窗棂边上,将窗扇推开一条细缝儿,凛冽寒风夹杂着雪花涌入房中,带来阵阵凉意。 谢崇走进屋时,便看到这一幕,他拧眉呵斥,“你身体刚好,就站在这儿吹冷风,若是再受凉的话该如何是好?” 周清扯着他的衣角,杏眼盈亮一片,柔声安抚,“指挥使放心便是,我身子骨康健的很,就算去外头跑上几圈都无大碍。” 带着粗茧的拇指轻轻抚过眉心的伤疤,谢崇眼底划过一丝痛色,明明清儿不该受这份苦楚,都是因为他才会如此。 “行李已经打点好了,咱们快些上路。”说着,他将包袱拎在手里,大阔步往前走。 看着谢崇挺拔的背影,周清不由想到初次见到他的场景,无论是望乡台上闪过的画面,还是在茶馆二楼的那次对视,这人都穿着飞鱼服,上面的绣纹虽然精巧绝伦,却显得万分冷漠,令人心惊胆寒。 不过瞧见他肩头背上的大包小裹,倒是让堂堂指挥使多了几分人气儿,不像是那个杀伐果决的活阎王了。 周清刚回到谢府,周家人便将铮儿送了过来,看到消瘦了不少的女儿,席氏忍不住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不住叹息,“这段日子究竟是吃了多少苦,怎么瘦了这么多?” “谢崇在乡下养伤,庄子里饮食清淡,您也知道我是个挑嘴的,吃不下东西,自然比以前苗条了些。”周清笑着安抚,周父跟席氏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既然她平安无事,又何必让爹娘担心挂怀? 周良玉却不像席氏那样好糊弄,略微上挑的凤目紧盯着妹妹的眉间,他心里又急又怒,怎么也没想到清儿竟如此大胆,明知谢崇染上了天花,还上赶着去照顾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感受到男人愤怒的目光,周清笑意微敛,硬着头皮问,“哥哥最近在翰林院修书,可有收获?” “收获是有,却根本及不上你。”周良玉语气冷漠极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不在爹娘面前露出马脚。周清弯腰将铮儿抱在怀中,分别了一个多月,再次看到那张稚嫩的小脸,她鼻间一阵酸涩,杏眼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从小到大,周良玉都见不得妹妹掉泪,将她这副模样收入眼底,训斥的话霎时间又咽回了腹中。 “谢崇养伤时,是匡千户暂代指挥使一职,如今他回到镇抚司,估摸着日子不会太平。”周良玉单手握拳,用力捶了下床柱。 在京郊呆了这么长时日,周清也知道这一切都在明仁帝的谋划当中,不过此事不好说破,她只能装作不知,捡了些好听的安抚一二。 周家人离开谢府时,周良玉刻意落后了几步,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只普普通通的木匣,放在床头,淡声叮嘱,“里面都是一些琐碎东西,莫要让铮儿碰着了。” 说罢,他按着周清的肩头,摆手径直走出门子。 将盒盖打开,看到里面各式各样的花钿时,周清不由怔愣片刻,一封书信垫在最下面,她将信笺打开,飞快浏览一遍,才知道哥哥早就见过了谢崇,他听说自己眉心留了伤疤,便用金箔、鱼鳃骨等物做出了这些繁复的物件。 狠狠咬了下舌尖,周清这才将泪意逼了回去。 她手指轻轻颤抖,手拿木盒走到妆匣前,捻了一片梅形花钿,蘸了些鱼鳔胶贴在眉心。此时此刻,因为天花留下的伤疤被完完全全地遮盖住,不留半分痕迹。况且她本就肤白,五官也十分精致,平日里不施粉黛都娇美至极,这会儿配上浓红的花钿,更是艳丽逼人。 夜里谢崇回来,看到自家夫人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黑眸中翻涌着愧疚,“清儿,你受苦了。” 见他这副模样,周清不免心疼,道,“指挥使这么说,是觉得花钿不好看,还是我不好看?” “都好看,这世上没有比你更美的女子,我的命、我的心都是你的。”谢崇拉着女人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神情无比认真。 周清耳根略微泛红,有些关切的问,“今日回到镇抚司,可还顺利?” 谢崇略微颔首。 锦衣卫看似风光,实际上却是陛下手中最为锋利的刀,历任指挥使都必须忠于皇室,才能得到善终。匡朝衡效忠的是齐王,而非明仁帝,已经犯了天大的忌讳,偏偏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整个北镇抚司,熟不知死期将至。 “跟铮儿分开了足足一月,今晚咱们一家三口宿在一起,可好?”周清提议道。 谢崇本想拒绝,但看到女人期待的眼神,他除了点头以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 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周清也不愿出去走动,索性呆在府里陪着铮儿。 这天她刚在院里堆了个雪人,还没等搬进屋里给孩子看看,金桂这丫鬟便着急忙慌的冲上前,急急道,“主子,耿夫人又来了。” 周清不是谢崇,她从没有受过耿叔的恩惠,对他虽有感激,却不会毫无底线的纵容。因此在得知衡氏做出的恶事后,她没去讨债就不错了,这人还敢上门,是真把他们夫妻当成傻子糊弄吗? “既然人家都过来了,拒之门外实在不合礼数,快去将耿夫人请到正堂。”周清面无表情的道。 离心(捉虫) 离心(捉虫) 金桂去请衡氏时, 周清已经走到了正堂中,这几日她眉心一直贴着花钿, 将本就秀美的容貌衬得越发艳丽。 衡氏甫一迈过门槛便怔愣住了, 不是说周清在京郊照顾谢崇,也染上天花了么?为什么她没有毁容,甚至皮相比先前还要耀眼。 也不知是何缘故, 对上女人平淡的目光, 衡氏不由自主的升起几分心虚,难道痘痂的事情泄露出去了?不可能!谢崇阴狠毒辣堪比恶鬼, 若他知道自己与齐王勾结在一处, 肯定不会轻易放过, 如今还没发作, 只能说明她藏得很好。 周清记性不错, 但凡看过的东西无论是人是物, 都会牢牢记在脑海中。 先前耿云安受伤时,她曾上门探望,那时衡氏的神情虽憔悴, 但却不像现在这般狼狈。如今才过了几个月, 她好似苍老了十几岁, 双颊凹陷、双目红肿, 满头鬓发乱七八糟, 显然是没有时间打理。 “谢夫人,还请您帮我劝劝云安吧, 那孩子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整整三天不吃不喝, 他刚受过伤尚未恢复元气,身体哪能熬得住?”衡氏捂着脸哭道。 周清低垂眼帘, 怎么也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明明她伙同齐王对谢崇下了杀手,此刻还有脸求到自己面前,脸皮怕是厚比城墙,连锥子都刺不破。 云安性情虽腼腆,却跟耿叔一样正直良善,与他母亲全无半分相似之处,还真是歹竹出了好笋。 隔着衣裳轻抚着玉雁的轮廓,周清思索片刻,点头道,“耿夫人,云安的身体为重,自是不能耽搁,咱们这就过去吧。” 说着,周清冲着金桂耳语几句,后者将刘百户、徐百户等都给叫上了,一同坐马车往耿家赶去。 衡氏做了恶事难免心虚,呆在狭小.逼仄的马车内,她面色忽青忽白,额间渗出细汗,时而举目四顾,时而垂眸不语,这副模样用“坐立难安”四字便能完全形容出来。 眸光略微闪烁了一瞬,周清问,“耿夫人可知云安为何会将自己锁在房中,闭门不出?” 衡氏面皮狠狠扭曲,飞快摇头,“我不清楚这孩子究竟是何种想法,耿家只有这么点骨血存留于世,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实在没脸去见老爷了。” 形容憔悴的妇人扯着嗓子干嚎,面上却无半点泪痕,周清暗暗冷笑,却没有戳破,毕竟光打了衡氏的脸还不够,必须让耿云安认清她的真面目。对于一个失去丈夫的寡妇而言,独子便相当于命根子,一旦母子俩离了心,对衡氏来说才是最大的惩罚。 到了耿家以后,刘、徐两位百户寸步不离的跟着周清,女人缓缓走到卧房门前,抬手试探着推了一下,门板不出意料的纹丝不动。 “云安,把门打开。”周清淡淡开口。 衡氏满脸愁容,“夫人,这孩子性子拗,就算您叫破嗓子,他也不会出来的。” 周清并没有接话,她转头看着刘百户,准确的说,是看着侍卫腰间挂着的佩刀。 “把门劈开。” 刘百户满脸难色,“夫人,这、这不好吧?” “你要是想让云安渴死饿死在房中,大可以不照做,听耿夫人说,他整整三日水米未进,就算是身强力壮的男子都熬不住,更何况云安本就瘦弱。”周清反驳道。 两位百户连带着衡氏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按照吩咐行事。见高大侍卫将佩刀抽出来,周清往后退了几步,哐哐地劈砍声响起,只见破旧门扇摇摇欲坠,已经坚持不住了。 迈步走入房中,屋里门窗掩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不止光线不足,气味也称不上好闻。女人略微叠眉,抬手将窗扇推开,莹白雪光映了进来,倒是亮堂了许多。 徐百户抬手指着前方,周清循着看了一眼,发现形容枯槁的少年坐在床沿,衡氏将人抱在怀里,痛哭流涕道,“云安,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如此折磨自己?你这样对得起你爹吗?对得起耿家吗?” 耿云安目光空洞,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他木然抬头,待看到站在面前的女人时,面色略略一变。 感受到少年的不同,周清摆了摆手,道,“耿夫人,我有话想单独跟云安说,你们先去堂屋坐坐。” 衡氏面露犹豫,但看到儿子这副模样,也许周氏劝上一劝会有用。 等人离开后,女人搬了张圆凳坐在耿云安面前,状似无意道,“家里好像少了点东西,云安是不是发现了?” 即使上次被人掳走施虐,少年的意志却没有被摧垮,但此刻他变得麻木不堪,与死物没有任何区别,肯定是受了更大的刺激。除了衡氏与齐王勾结一事外,周清再也想不出其他原因。 “耿叔的牌位现在正放在谢府,若你想要祭拜的话,自去便是,我也不会拦你。”周清抿了抿唇,纤白玉指按在了眉心的花钿上,她问了一句,“你可知我为何要戴花钿?先前指挥使无缘无故得了天花,我前去照看,也染了病,面上留了疤痕,便以花钿遮掩一二。” 女人每说一个字,少年的身躯就会颤抖一下,他根本不敢与她对视,否则就会被无比深浓的羞愧给淹没。 周清往前走了一步,浅淡的兰香在房中弥散,既清新又温柔,只可惜从她口中吐出的言辞却锋锐如刀,“你知道指挥使因何染上天花,也知道你娘做下的恶事,心中无法接受,便一直闭门不出是不是?” 耿云安满脸痛苦,以手掩面,低低呜咽着,彷如受伤的小兽。 “你心里愧疚,你觉得羞耻,便将自己拘在房中,不思、不想、不念、不看,以为能从困境中脱逃,实际上却毫无用处,不过懦夫行径罢了!”就算嘴上说着如此刻薄的话,周清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越发耀眼。 啜泣声缓缓消失,少年突然跪在地上,冲着她磕头,“谢嫂子,都是云安不好,没有拦住母亲,让她与虎谋皮、助纣为虐,险些害了你们夫妻,云安唯有一死方能赎罪、” 周清不由冷笑,“做错了事情便想以死亡来逃避,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人活于世,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你若真愧疚的话,就该想法设法弥补自己的错误,而不是当个缩头乌龟,令人不齿!” 耿云安双目猩红,哑声反驳,“我不是懦夫,也不是缩头乌龟!” 早在见到周清的第一眼,他心底就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绮念,虽然眼前人早已成亲,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机会,就算如此,也不希望被她瞧扁。 “是与不是,仅嘴上说说没有任何用处,我拭目以待。”说罢,周清看都不看少年半眼,快步往外走。 此刻衡氏正抻长了脖子往里探看,女人出来时她吓了一跳,呐呐说不出话来。 “耿夫人,我劝也劝了,训也训了,是否有用全看云安自己。”水眸略微一抬,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笑着说,“您有所不知,先前将云安掳去虐打的,正是齐王的人手。” 扫见衡氏突变的面色,周清心底涌起丝丝快意。耿乔对谢崇有恩,就算衡氏用痘痂害人性命,依旧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让她跟自己的儿子彻底离心,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中,也算是不错的下场。 脚下仿佛灌了铅,衡氏根本迈不动步子。这会儿她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嘴里也弥漫着一股涩意。 云安怎会是齐王害的呢?分明是谢崇招惹了那些仇家,才会带累了她儿子,这一切与齐王无关,周氏在撒谎,她在骗自己! 衡氏心乱如麻,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卧房,在看到面色发青的少年时,她泪流满面。 耿云安站在母亲面前,嘶声质问,“娘,我爹的牌位呢?” 妇人眸光闪烁,心脏砰砰直跳,扯谎道,“前几日家里遭了老鼠,竟将牌位给啃没了......” “不是你将天花病人身上的痘痂磨成粉,抹在牌位上,送到谢大哥手中的吗?”想起那夜他偷听到的对话,母亲亲口承认,她已经将牌位交到指挥使手上,为了让他中招,还特地用尖刀挑起无数木刺,一碰必会见血。 衡氏心慌意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做下的事情竟会被云安所知,她伸手去扯儿子的袖襟,却见他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动作。 “谢嫂子说得对,您是我的生母,您做下的错事自当由我来弥补,我不该这么颓废下去。”嘴上不住喃喃,耿云安踉踉跄跄往外跑,衡氏本欲阻拦,却根本拦不住他。 * 转眼又过了三日,这天谢一站在周清跟前,恭声道,“夫人,云安去了京郊的别庄,用旱苗法种了痘。” 周清不由有些诧异,“好端端的去种痘作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实在不妥。” “前段时间云安见了指挥使一面,他承认衡氏跟齐王勾结,就是为了给他谋一个好前程,这样的路他不愿走,索性便跟在痘医身边,跟他学习种痘的法门,若是能熬过去的话,想必日后也会成为救死扶伤的医者。”谢一道。 周清淡淡一笑,她就知道云安是个好孩子,跟衡氏不同,永远都不会陷入到污浊的泥沼之中。 “那衡氏呢?” “她听说儿子染上天花,想要去京郊照顾,但云安根本不愿见她,衡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整日以泪洗面。”谢一很清楚,衡氏之所以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完全是罪有应得,指挥使照顾他们母子这么多年,换来的就是沾着痘痂粉末的牌位,如此算计,当真让人心寒。 闹事(捉虫) 闹事(捉虫) 耿云安身体瘦弱, 即使有痘医在旁照顾,也足足耗费了两个多月身体才痊愈。在昏迷之前, 他紧咬牙关, 抓着老大夫的衣袖不住哀求,说什么也不愿见到衡氏,那副声泪俱下的模样, 就差没跪在地上了。 痘医也是个重信重诺之人, 希望少年好好养病,当即便将此事应承下来, 是以衡氏到了京郊后, 无论站在门口呆了多久, 痘医都没有放人。这妇人见不着儿子, 心里火烧火燎, 甭提有多难受了, 偏偏这痘医是谢崇的人,四下还有锦衣卫保护,就算再借衡氏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放肆。 谢崇最近在收拾镇抚司的叛徒, 几乎忙到了分身乏术的地步, 根本没心思理会衡氏。 周清成日呆在家里, 只觉得万分乏味, 便带着铮儿去了云梦里, 雁回照看着铮儿娉娉两个小的,昭禾倒了碗茶, 推到她面前, 轻声道, “你可知前几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没听说,到底怎么了?”能让郡主如此形容, 想来事情不小。 昭禾抚了抚红宝石步摇,秀丽面庞上带着几分讥讽,道,“如今虽然开春了,但积雪刚化,实在是冷的很,正常人肯定不会去护城河边走动,偏那胡晚晴与众不同,掉进了冰凉刺骨的河水中,亏得齐王及时出现,跳入水里将胡晚晴救上岸,如此一来,胡氏的清白就被毁了,齐王只能将她娶为正妻。” 联想到胡晚晴的身份,周清略微叠眉,“胡氏虽只是个庶出,却有个好哥哥,已经成了威远侯府的世子,齐王将她娶为王妃,除了身份略有不及以外,相差也不算大。” 上回在岳老夫人的寿宴上,周清跟胡晚晴打过照面,对她没有任何好感,如今与齐王凑做一对,果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话。 如今铮儿已经满了周岁,按说也应该冒话儿了,偏偏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他那张嘴就跟蚌壳似的,除非肚饿或者想要便溺,根本不会吭声。 前世里这孩子无比乖巧,早早地就叫了娘,现下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让周清不免有些心急。 娉娉比铮儿大了三个月,两人玩了一会,她大概是有些口干,转头冲着雁回哼哼两声,“水......水。” 铮儿紧盯着娉娉,小手拍了拍身下的软垫,有样学样地叫道,“娘!娘!” 周清先是怔愣片刻,几步冲到小娃跟前,弯下腰,拉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 一把抱住女人的胳膊,铮儿张嘴咯咯直笑,露出嫩粉色的牙床以及米粒般的乳牙。 “我就说你不必担心,他康健的很,绝对没有半点问题。”昭禾走到周清身旁,从雁回手中接过瓷碗,神情温柔地给女儿喂水,“你跟谢崇成亲也快一年了,准备何时再生一个?” “我俩商量好了,此事不必着急,等铮儿再大些也不迟。”说这话时,她心里升起丝丝烦躁,所有人都以为铮儿是罗豫的骨血,如今孩子还小,自然没什么要紧的,若是再过几年,想要将身世解释清楚,实在并非易事。 瞥见好友紧皱的眉头,昭禾眼底带着担忧,急声问,“可是哪里不舒服?自打上回去京郊种了痘,你就消瘦不少,这段时间一直没养回来。” 周清缓缓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突然,楼下响起了一阵喧闹声,昭禾面色一沉,冲着雁回吩咐,“你在这儿照顾孩子,我下去看看。” 雁回急的满头大汗,眼圈微微泛红,“郡主,焉明玉嫁给了柳贺年,成了中军都督的儿媳妇,仗着有柳家撑腰,这才敢一再来到咱们店里闹事,您莫要过去,否则平白失了身份。” 周清面色略显阴郁,问,“你说清楚些,究竟怎么回事?” “谢夫人有所不知,前几天郡主进宫陪着太后,焉明玉便出现在云梦里,她身边带着两个会武的小姐,在店里讥讽客人。因为都是女眷,侍卫不好出手,奴婢便想着让婆子将人赶出去,偏偏她们武艺高强,将婆子打的不住呕血,实在是欺人太甚!”说到后来,雁回纤瘦的双肩不住颤抖,显然委屈极了。 昭禾冷笑一声,“前段时间我不在,她们怕是放肆惯了,如今我都离宫了,竟还敢上门惹事,焉明玉怕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货色。” 周清有些不放心,道,“我随郡主一起下去。” 昭禾本欲拒绝,但看到清儿坚定的神情,也知道自己拗不过她,索性便摇了摇头,挽着她的胳膊走到厅堂。 先前曾经见过一回的焉明玉站在堂中,左右站着两名女子,都生的高挑健美,只可惜面上的跋扈之色令人无法产生好感。 眼见昭禾出现,纤弱女子微微皱眉,面上的得意稍微消减几分,心中暗忖:她不是在宫里吗,为何会出现在绸缎庄? “妾身给郡主请安。”焉明玉屈膝行礼,好半晌没等到声音,她两腿发麻,笑容逐渐变得僵硬。 扫见站在对面的年轻姑娘,此刻这女子满脸通红、泪流不止,那副模样委实可怜。 “柳夫人三番四次来店里捣乱,未免有些过了吧?”昭禾面无表情的质问。 “郡主误会了,妾身可没有捣乱,只是店里的客人眼光委实差了些,这些料子式样虽新,但色泽却十分浓艳,必须肤白才能衬得起,这位姑娘面容黝黑,穿上岂不跟戏子一般,花花绿绿,惹人发笑。”昭禾身为皇亲国戚,就算只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也不能践踏皇家的颜面。 但这些普通的客人却不同,不是小官家的女儿,就是出身商户,如此上不得台面,就算欺辱一番又有何妨?谁让昭禾曾经嫁给贺年,还生下一个贱种! “天地之性以人为贵,在场诸位皆人子,当善遇之。柳夫人只因旁人皮肤糙黑便出言侮辱,这就是焉家的家教?听说令尊还是西岳书院的山长,连自家女儿都教不好,还给书生讲学,怕是会误人子弟吧?”周清毫不客气的挤兑。 焉明玉本就心胸狭隘,否则也不会因为昭禾曾经嫁给柳贺年,就心生不满,特地来云梦里闹事。 听到自己的父亲被人如此贬损,她气的面色发白,眼神中也透着几分阴鸷。 见状,站在焉明玉身畔的两女纷纷上前,准备效仿之前的举动,好生教训这口无遮拦的妇人一般,哪曾想还没碰到她,便见两名穿着麒麟服的锦衣卫冲上前,将闪着寒光的长刀架在两女脖子上。 这两名女子之所以跟在焉明玉身边,是想要巴结柳家,她们父亲都是武将,若能跟中军都督府搭上关系,日子肯定会好过许多。 哪料到还没拿到好处,便被锦衣卫盯上了,那刀刃若再近一寸,她们的喉咙就要被割破了! 方才闹了那么一通,正经客人早就离开了,只剩下几个想要看热闹的女眷,见到这副骇人场景,当即吓得胆寒心惊,飞快消失在店里。 嫁给谢崇的这段时间,周清甚少跟高门大户的女眷打交道,掰着手指算一算,只去过胡家、瑞王府、以及先前的岳家,焉明玉刚生产不久,两人并没有打过照面。 不过在看到这些锦衣卫时,焉明玉总算想起来了,据说昭禾与指挥使夫人周氏交好,难道此女就是周氏? 强挤出笑容来,她道,“谢夫人,这两位小姐都是官宦之女,刀剑不长眼,若是伤着了还如何是好?” 刘百户挽了一个漂亮的刀花,将佩刀放下,大大咧咧道,“柳夫人言之有理,她二人之所以犯事,全都是您唆使的,就算柳大人身为中军都督,也不能肆意冒犯皇室,不如您去镇抚司走一趟,也能彻底将真相查清。” 锦衣卫乃天子心腹,根本不归柳家管辖。因此就算刘百户官职不高,也不惧这帮作践人的畜生。 焉明玉只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她是柳家的儿媳,还顺利产下一子,眼前这个锦衣卫是疯了吗?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竟敢对她出手? 周清眸光柔亮,笑着开口,“柳夫人回去多读读律令,本朝之所以设立镇抚司,就是为了拱卫皇室,若谁人胆敢侵犯皇族,他们便有先斩后奏之权,这可是明明白白写在律文里的,难道焉山长没教你这些?” 女人面颊涨红,根本说不出话来。 “看来焉山长是没教过了。”周清不由叹息,“柳夫人,多读些书有好处,起码能够明事理、辨是非,人不知理与禽兽无异,您可得记好了。” 眼见着刘百户与另外一名锦衣卫将三女押走,昭禾眼底露出几分快意,感激道,“今日若不是清儿在,我肯定辩不过她,就算让侍卫将人赶走,她们也不会长教训。” 将人抱在怀里,小手轻拍着她的脊背,“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我不帮你帮谁?” 想起前世里难产而亡的好友,周清就对柳家人无比厌恶,尤其是这个焉明玉,那副模样简直令人作呕。 天性(捉虫) 天性(捉虫) 焉明玉拢共来云梦里闹了三回, 第三次才被锦衣卫带到了诏狱中。按理而言,诏狱中关押的不是贪官污吏, 就是穷凶极恶的歹徒, 像焉氏这种高门大户的夫人,当真不太常见。 原本柳贺年正在书房看着密信,身为中军都督的柳岑立于窗前皱眉思索, 突然有一名侍卫走入房中, 急声禀报,“老爷、少爷, 少夫人被押入诏狱了!” 柳贺年生的斯文俊秀, 身量颀长, 此刻他面色一变, 将薄薄纸张捏的皱巴巴的, 问, “你在胡说什么?少夫人带着赵家的两位小姐上街走动,无缘无故怎会进到诏狱里?” 侍卫硬着头皮解释,“少爷有所不知, 这几日少夫人出府并非采买东西, 而是去到云梦里找昭禾郡主的麻烦, 前两回郡主不在倒也罢了, 今天运道不佳, 除碰上郡主以外,还遇到了指挥使夫人, 如此一来, 便被锦衣卫押了下去。” 柳岑年过四旬, 虽然不再年轻,却也能看出年轻时有多俊朗, 他摆手吩咐,“你先下去。” 侍卫躬身告退,将书房门仔细掩上。 想起自己夫人正在阴暗湿潮的诏狱中受苦,柳贺年面色惨白,薄唇轻轻颤抖,哑声开口,“爹,儿子得去把明玉带回来,自小她身体便十分娇弱,万一染上风寒、” “住口!”柳岑眼底翻涌着怒意,沉声呵斥,“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当初皇家赐婚,你跟昭禾安生过日子有何不好?为什么非要与焉氏纠缠在一起?还胆大包天的给郡主下毒,若不是我及时替你遮掩,你这条命恐怕都保不住了!” 柳贺年面露羞愧,但他从小跟焉明玉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实在是不可割舍。 “父亲,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用处,必须尽快将消息压下去,否则柳家、焉家的脸面怕是都要丢尽了!” 柳岑在官场上浸淫多年,柳贺年能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忽略,这会儿他沉着脸道,“随我去诏狱走一趟,谢崇忠于陛下,别人去了怕是半点用处也没有,只能亲自道歉。” 想到自己拖累了父亲,男子心中无比愧疚,一语不发地跟在柳岑身后,等到了诏狱后,他面色才恢复几分。 柳岑到底也是中军都督,身份尊崇,无论如何都不能拒之门外。此刻谢崇刚对镇抚司的叛徒动了刑,修长手指沾满血迹,他用软布胡乱擦拭一番,起身迎了上去。 这人甫一靠近,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儿便扑面涌来,柳贺年是大家公子,以往根本不屑于这些鹰犬接触,甫一对上这恶鬼,心中不免有些慌乱。 “指挥使,听闻内子被关在诏狱中,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谢崇凤眼一眯,面上带着明显的冷意。方才刘百户过来时,已经将云梦里发生的事情分毫不差吐露出来,想到焉氏竟敢对清儿动手,他心中便浮起阵阵怒意,黑眸灼亮,周身的气势也越发慑人。 “焉氏意欲谋害郡主,本官怀疑背后有人唆使,若柳大人觉得本官处事不公,大可以去面见圣上。”谢崇淡淡开口。 柳岑早就听说谢崇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但先前甚少打过交道,对这一点认识的还不够深刻。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下来,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岂能为这些小事劳心伤神?指挥使给个明话,您要如何才肯将焉氏放出来?” 近年来柳岑行事越发张扬,似乎还与齐王有些牵扯,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明仁帝早就收回他手中的权柄了。 想到此,谢崇斩钉截铁道,“焉氏铸下大错,总要付出代价,在诏狱中反省几日,本官自会将她送回柳家。” 柳贺年双目圆瞪,几步冲到了男人跟前,还没等开口就被柳岑拽住了胳膊,“既然指挥使已经做下决定,那老夫也就不多留了。” 说罢,柳岑快步往外走,柳贺年紧随其后,俊秀面庞上满是不甘,“父亲,谢崇欺人太甚,咱们就这么走了,明玉该怎么办?” “明玉明玉!你脑袋里只有一个女人,焉氏心思歹毒,根本不配当我柳家的儿媳,等她回来,你便写下休书,可记住了?”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儿子,柳岑只觉得头痛欲裂,若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嫡子,他也不必四处收拾烂摊子,还开罪了太后。 就算柳贺年腹中的阴谋诡计再多,也无法改变此刻的局面,只能心神不宁的呆在柳家,希望父亲能改变心意。 夜里谢崇回府后,看到主卧灯光未灭,连衣裳都来不及换,直接推门而入。 对于调香师傅来说,灵敏的嗅觉是他们辨别香料的利器,周清技艺不差,嗅觉也比寻常人灵敏许多,还没等男人走到跟前,便闻到了浓郁刺鼻的血气,她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道,“看来髓海钝痛的病症许久没有发作,否则指挥使怎敢穿着这种浸满鲜血的衣袍回府?” 只当没听见夫人斥责的声音,谢崇几步走到周清身前,二人挨得极近,虽未曾达到肌肤相贴的程度,但刺满绣纹的飞鱼袍却与女人身上的薄衫不住磨擦,淡色的布料沾了不少浓红的鲜血,看着有些诡异。 “清儿不怕?”谢崇朝着她耳廓轻轻吹气。 虽然从未进过诏狱,但周清依旧能猜到谢崇每日都在做些什么。先前因为那桩税银失窃案,锦衣卫审问了不知多少人;这次齐王又生出异动,想必刀下亡魂依旧不少。就算一开始会心惊胆寒,如今嫁给他也快一年了,哪里还会受到惊吓? “指挥使快去换身衣裳,否则让血气冲撞了,后果不堪设想。”小手抵着男人结实的胸膛,她掌心粘腻一片。 谢崇脚下如同灌了铅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声音嘶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那双幽深漆黑的眸子早已变得过分灼亮,周清无法,只能耐着性子道,“夫妻本为一体,我怕你作甚?” “我身上的血是匡朝衡的,此人心思也是狠毒,衡氏之所以会将痘痂粉末洒在牌位上,就是他想出的主意。”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俊美面庞仿佛凝着一层坚冰,不带丝毫暖意。 周清推了好半晌都没将人推开,低头看着被弄污的衣裳,简直要被气笑了,“匡朝衡罪有应得,指挥使收拾他便是,为何要回来折腾妾身?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本记载了安息香的古籍,你先歇歇,让妾身好生看完。” 闻言,谢崇弯腰将案几上破破烂烂的古书拿在手中,翻了两下,嗤笑道,“沧海桑田,时移世易,这本书是前朝所著,现在说不定连安息国都没了,想要将安息香拿到手,必须派商队前去寻找。” 边说他边将古书扔在桌上,握着纤细的皓腕,将袖口拉高,滚烫的薄唇紧贴在腕间淡青的血管上,用力吮.吸,留下了一道道玫红的印子。 周清只觉得谢崇有些奇怪,她略微拧眉,还没等吭声,嫣红唇瓣便被堵了个严严实实,浓重的酒气四散开来。 在血气的遮掩下,直到此时她才发现男人饮酒了。 两手按在纤瘦的肩头,谢崇继续方才的问话,“清儿不惧那恶鬼的称号,难道只是因为夫妻名分,没有其他原因吗? 杏眼微微眯起,周清试探着道,“我自然是爱慕指挥使的,因爱而信,知晓你不会滥杀无辜,刀剑只斩奸佞,不杀好人。” 听到“爱慕”二字,谢崇终于喜笑颜开,他本就生的俊美逼人,笑时如冬雪消融,让周清不由怔愣片刻。 “夫人身上也脏了,咱们好生洗干净。”说话间,他已经将人拉到了屏风后,木桶中恰好盛满热水,用手一探,发觉温度合适,便将爱妻打横抱起,径直迈进了木桶中。 也不知谢崇究竟喝了多少黄汤,平时姑且还能称得上斯文有礼,这档口如同释放天性一般,让周清一颗心忽起忽落,不得安定。 * 转眼过了五日,锦衣卫终于将焉明玉与赵家的两位小姐放了出来。 虽然在诏狱中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三女的胆子已经彻底吓破了,那些惊恐凄惶的惨叫声无时无刻萦绕在耳边,刺鼻的血气也无处不在,还夹杂着讨饶声,以及铁链在地面拖拽的动静。 阴森牢狱中的种种如同没有尽头的梦魇,只要稍作回想,焉明玉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她渐渐恢复了神智,两手死死抠着软垫上的锦缎,眼底露出了几分绝望。公公身为中军都督,最重颜面,肯定无法容忍一个下过大狱的妇人当儿媳,若是他逼着表哥休妻,这该如何是好? 很快就到了柳府,面色惨白的女人缓缓走到正堂,还没等进去,便见一道清瘦的身影跪在堂下,不是柳贺年还能有谁? “今日不管你是否愿意,都必须写下休书,焉兆已经不是西岳书院的山长了,咱们柳家丢不起这个人!” 焉明玉如遭雷劈,她踉跄了下,若不是及时扶住门框,恐怕已经摔在地上了。 休妻(捉虫) 休妻(捉虫) 柳贺年并未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他冲着父亲不住磕头,因力气用的太大, 额头上的皮肉早已变得红肿不堪, 丝丝鲜血往外涌,顺着那张斯文俊秀的面庞滑落,这副画面看着无比诡异。 “父亲, 我跟明玉到底是夫妻一场, 她还替咱们柳家绵延后嗣,传宗接代,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若现在休妻的话, 世人会认为柳家只能同富贵, 不能共患难, 如此一来, 岂不是毁了您苦心经营的名声?” 眼见着儿子被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柳岑神情越发阴郁。只是个女人罢了,大丈夫何患无妻?焉氏这种无才无德又蠢钝不堪的妇人, 继续留着迟早会给柳家招祸, 与此相比, 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他弯腰蹲了下来, 一字一顿的道, “贺年,为父不愿逼你, 若你选了焉明玉, 从今日起便再也不是柳家的少爷, 也不能踏足柳家半步;若你休了焉氏,就还是柳家的继承人。”虽然自己膝下只有一子, 但宗族中还有不少好苗子,过继一两个,从幼时悉心调.教,将来也能光耀门楣。 柳贺年能清晰的感受到父亲并没有说笑,他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柳家的繁华富贵与明玉,究竟孰轻孰重?他是状元不假,但没有了柳家的扶持,恐怕在仕途上也走不了多远。况且岳父已经不是西岳书院的山长,原本的焉家还能算是清贵,在被明仁帝当朝斥责后,所有人都恨不得与这等无德无礼的禽兽划清界限,如果逆势而行的话,怕是不进反退。 柳贺年面庞忽青忽白不断变换,正当他要开口做出选择时,焉明玉突然冲了进来,死死攥着男人的袍角,含泪道,“贺年,你休了我吧!都是我铸下大错,不止牵连了整个焉家,连柳家都无法幸免,是我不好。” 女人在诏狱中整整关了五天,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显得无比憔悴瘦弱,这会儿哭泣不止的模样更是惹人怜惜,令柳贺年心如刀割,指尖颤抖着抚摸她的面颊,嘶声道,“明玉,你我本是夫妻,怎能因为这些磨难而分道扬镳呢?” 焉明玉不断摇头,费了无数口舌,就怕他一时糊涂真被柳岑逐出家门。 她心里算计的极好,就算被休,她也是柳家的表小姐,还为表哥生了一个儿子,只要牢牢握住表哥的心,她儿子就是未来的家主,忍一时屈辱又算的了什么? 柳岑好歹也是中军都督,怎会看不出焉氏的小心思,不过懒得戳破罢了。 连明玉都同意自己休妻,柳贺年自是别无选择,他用力握住女人的手,颤巍巍地写下休书,那副痛不可遏的模样,仿佛有人拿着钢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一般。 正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府里的丫鬟婆子心里门清儿,一个两个面上不显,暗地里却高兴的不行。 自打焉氏嫁进来后,没少刁难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若是容貌生的再美些,就会被打发到后院,做最苦最累的活计。焉氏的心肠跟前头的郡主根本没法比,偏偏少爷是个眼瞎目盲的,将这样的女人当成掌中宝,不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休书已经写好,焉明玉自然不能再在柳家多留,她双眼红肿、脚步虚浮地往主卧的方向走,耳畔听着丫鬟奴才的闲言碎语,看到他们三两成群的指指点点,心中涌起无尽的怒意。 且看着吧,总有一天她还会回到柳家,此刻给她难堪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柳贺年对表妹情深意浓,这会儿心中又充满愧疚,待焉明玉将行囊收拾好后,他拉着女人的手一同上了马车,在车帘遮挡下将人抱在怀里软声安抚,“明玉,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即使眼下迫于无奈写了休书,日后也会想方设法接你回来。” 焉明玉摇头苦笑,“表哥莫要想那么多,只要你有这份心便好,咱们的孩子还留在府中,那是我们的骨血,千万别让他吃苦受罪,求求表哥了。” “明玉放心,健儿是柳府唯一的男丁,谁都不敢怠慢了他。”柳贺年满脸严肃地保证。 听到这话,焉明玉眼底充斥着感激与爱慕,轻轻颔首,埋首于男人怀中,那副柔顺的姿态好比番邦进贡的猫儿一般。 马车很快就焉家门口,看到熟悉的庭院,焉明玉不免有些心慌。当初她嫁给表哥时无比风光,令族中姊妹艳羡不已,如今给家里招致灾祸,怕是有人心存愤怨。 瞥见表妹忐忑不安的模样,柳贺年万分心疼,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压低声音道,“莫要担心,有我在,没有人敢为难你。” 焉明玉的父亲名为焉兆,颇有才学却未曾入朝为官,自加冠后就一直在西岳书院教书,教了二十多年,怕是没有人能想到,他竟会因为自己的女儿被赶出书院。 府里的下人看到焉明玉,面色说不出的古怪,待走到正堂后,焉母看着二人交握的手,面容无比冰冷,“贺年大驾光临,究竟所为何事?” 焉母是柳贺年的亲姑姑,他自然不敢放肆,拱手行礼后才道,“侄儿将明玉送回来。” 自上而下地打量一番,瞥见女儿通红的双目,焉母也猜到了几分,嗤笑一声,“你既然要休妻,又何必亲自来到焉家,贵人踏贱地,怕是有些不妥吧?” “娘,都是女儿的错,您莫要责怪表哥,若不是女儿不懂事,三番四次跑到云梦里胡闹,爹爹也不会失去山长的身份......”焉明玉冲到了母亲身畔,扑通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那副悲怆的神情说不出的可怜。 想起此事,焉母也觉得心口堵得慌,她摆了摆手,“柳少爷,我们庙小容不了大佛,还请你先离开。” 感受到姑母排斥的态度,男人面庞上流露出几分难堪,他直勾勾看了焉明玉好一会儿,这才拱手离开了此处。 此时此刻,正堂中再无外人,焉母一把甩开女儿的手,冷声道,“我早就说过你不该嫁到柳家,高门大户看似繁花似锦,实际上最是冷血无情,一旦出了事,你就是最先被舍弃的棋子。” “话不能这么说,今日之所以会落得这样的结果,都是昭禾跟周氏陷害,要是没有她们两个,女儿根本不会进到诏狱,爹爹也不至于受到牵连。”焉明玉忍不住辩驳。 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焉母眼底尽是失望,“到了现在,你还不知悔改,将所有的错处都推到别人身上。老爷是怎么教你的,你是不是全都忘了?这次陛下在朝堂上痛斥你爹无才无德,对焉家的打击甚重,原本我给似锦订了一门婚事,还没等下聘,那户人家已经反悔了,你能不能为你妹妹考虑一二,莫要再胡闹下去了!” 焉明玉低低应是,两手却死死捏紧了。 “既然已经拿到了休书,就安安生生留在家里,健儿是柳家的长孙,你也不必太过操心,等过段时间,大家把此事淡忘了,为娘再帮你们姐妹寻一门好亲。”焉氏轻抚着女儿柔顺的发丝,语重心长道。 听到这话,焉明玉面色大变,她还想着回到柳家,过富贵无双的日子,要是嫁给旁人的话,再跟表哥牵扯在一起,被人抓到了就叫私通,不浸猪笼都是好的,哪还能享受那些荣华富贵?张口欲言,但见到母亲不虞的神情,她也不敢多说。 “去看看你父亲吧。” 女人浑身发颤,怯怯点头,随即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到了门口,还没等焉明玉将门推开,便听闻一道低沉的声音,“进来。” 她走入其中,看到斯文儒雅的中年男子坐在书桌前,翻阅着一本古籍,头也不抬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为父虽然失去了山长的身份,但得了空闲,能在家中研习经义,倒比先前更为自在些,明玉也不必因此事挂怀,只希望你在离开柳家以后能谨言慎行,可记住了?” “父亲,都是周氏的错,要不是她跟昭禾出手陷害,女儿也不会被表哥休弃、” 话没说完就被焉父摆手打断,“那是郡主,怎可直呼其名?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切记切记。” 焉明玉紧咬牙关,她很清楚父母的性子,他们安贫乐道,恪守礼数,而自己却仿佛异类,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希望能站在最高的地方,将所有人踩在脚下。 “女儿知错了。” 焉父心思澄澈,怎会看不出她的想法?但到底也是自己疼爱多年的孩子,除了尽心教导以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罢了,这几日你受了不少苦,先回去歇息罢。” 焉明玉福了福身,娇美面庞上满是疲惫。焉家虽不算高门大户,但她打小被人捧在掌心,根本没吃过苦、遭过罪。而今因为歹人的陷害,在阴森可怖的诏狱中呆了整整五天,几乎将她的精气神儿都给磨没了,若是不好生将养,怕是许久都缓不过来。 红尘(捉虫) 红尘(捉虫) 齐王到底是明仁帝的长子, 即使这次被剪除了不少党羽,他本人依旧没有受到多严重的责罚, 只是在王府反省数日, 不如先前那般意气风发而已。 谢崇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就跟嗅到蜜糖香气的黑熊一般,恨不得将心爱的女人揉到骨子里。好在他还有些理智, 伸手抹了把脸, 黑眸定定地盯着那道纤细背影,状似无意的问, “今日天气不错, 没有飘雨, 咱们去街上逛逛?” 如今刚开春, 时不时雨雪交杂, 路上满是泥泞, 周清本想拒绝,但对上男人眼底的期待之色,原本想要说的话语又咽回了肚子里, 她点了点头, “等我换身衣裳。” 周清很快就收拾妥当, 谢崇看着无比艳丽、无比娇美的爱妻, 主动上前拉住柔白小手, 将人带上了马车。 谢崇到底是男子,像绸缎庄这种女客居多的地方, 自然是不好乱逛的, 周清思索片刻, 冲着驾马的车夫吩咐几句,便坐回了原处。 “清儿想去哪里?”有一缕不听话的发丝散落在粉颊边上, 谢崇伸手将发丝绾到耳后,残留在掌心上的酥麻感,让他喉结滑动,眼神也越发幽深沉暗。 周清没有察觉到男人的异样,她捏了捏虎口,漫不经心道,“先去当铺看看。” 大周人酷爱调香,香料本身贵重至极,若是有人难以维持生计,便会将家中私藏已久的香料当出去。所谓“值十之物,只卖四五”,当铺低价收拢了不少好物件,周清对金银珠宝不感兴趣,却对珍贵的香料稀罕至极,这才动了心思。 没过几时,马车便停在了京城中最大的当铺门前。谢崇率先跳下马车,而后小心翼翼把夫人扶了下来。 当铺的伙计们一个两个都生了双利眼,只看着这对年轻夫妻的模样,便能猜出他们出身不凡,脸上的笑容顿时热切不少,殷勤的将人迎了进去。 前世周清没少来到当铺之中,当时香铺败落,哥哥离世,父母病榻缠绵,她将家里积攒多年的物件一样一样的拿到此处,任凭伙计翻来覆去的查验,最后报了个极低的价钱,她连辩驳的余地也没有,只能拿着银两换得几副汤药,只可惜还是没保住家人的性命。 思及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周清心情不免有些低落。谢崇一直注视着爱妻的侧脸,此刻发觉不对,便略微低头,薄唇似有若无的触碰着女人的耳垂,问,“怎么了?” 他其实很想问问清儿为什么不高兴,难道跟自己相处就这么乏味吗?这些话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浮现了无数次,却从不敢吐口,只能牢牢握住女人的手,不给她离开自己的机会。 感受到喷洒在颊边的热气,周清不由红了脸,深吸了几口气,激荡不停的心绪才平复下来,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羞恼,“这是在外面,指挥使莫要闹了。” 谢崇抿唇,并未言语,拉着她走到柜台前。 周清开口发问,“此处可有香料?劳烦掌柜的拿出来给我们夫妻瞧一瞧。” 大概是“夫妻”二字取悦了谢崇,翻涌在他眼底的阴郁之色渐渐褪去,变为了灿如暖阳的柔和。 掌柜的只觉得后颈浮起阵阵凉意,不过他也没有多想,略微点头后便转身取出了几只木匣,里面放着的都是各种名贵的异香,像那些品相普通的,他都没往上摆,毕竟眼前这两位肯定是大主顾,不多赚些银子,岂不是亏待了自己? 从小接触香道,周清对于香料的品质还是能清晰判断出来的,掌柜的拿出来的东西大多都是从番邦而来,质地虽然不错,但像婆律香、降真香等物,谢府库房中并不少,与其在这儿浪费银钱,还不如买些别的。 谢崇站在女人身畔,手中抓起一只不起眼木盒,上面并没有雕刻半点花纹,木料也很普通,也不知为什么会放在此处。 “这里面是何种香料?”他低声问。 掌柜的面上闪过一丝懊悔,连连叹气,“这里面放着一枚香丸,名叫红尘,是我刚干这行的时候收的东西。将红尘当到店里的是名年轻书生,当时他神情万分不舍,我还以为这是什么好物儿,哪想到他拿了银子就再也未曾出现,一晃都二十多年了......” “红尘?”周清低声喃喃,只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听到过。 看到女人歪头思索的模样,谢崇以手抵唇,轻咳一声,道,“掌柜的,劳烦将红尘包起来,我们买了。” 放在当铺中二十几年的存货今日终于脱手,掌柜的喜笑颜开地接过银票,嘴里说了一连串的吉利话。见状,周清也不知该说什么,便用双手捧着木匣,还没等走出当铺,就看到两名女子快步冲了进来,其中一人姿容艳丽,穿着绯红色的衣裳,明媚似春光,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京城中标致的姑娘不知有多少,若只有她一人,周清也不至于注意到她,偏偏她身畔站了一个梳着妇人发式的女子,正是先前出现在云梦里的焉明玉。 “掌柜的,你这可有一盒名为‘红尘’的香料?”明媚女子急急发问,现在正是初春,天气冷的很,但她鼻尖却冒出了晶莹透明的汗珠儿,大抵是太过心急所导致的。 圆脸掌柜不由怔愣了下,抬头往外瞥了一眼,怀疑今个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否则为何会有人上赶着买走积压多年的香料? “实在是不巧,红尘刚刚卖出去了,两位不如瞧瞧别的......” 听到这话,明媚女子面上血色尽褪,嘴唇轻轻颤抖着,焉明玉拉着她的手,低声问,“不过是一盒香料而已,你又不爱调香,为何非要将此物买回家?” 焉似锦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突然她回过头去,看到刚走出店门的一对年轻男女,赶忙追赶上去。 “还请二位留步。” 气喘吁吁地站在两人跟前,焉似锦双颊泛红,盯着周清手中的木匣,眼神中带着急切的渴望,问,“敢问夫人,是不是您买下了红尘?” 周清垂首敛目,微微点头。 焉似锦脸上笑容更加浓郁,伸手将腰间的荷包摘下来,柔柔开口,“红尘是小女子的家传之物,当年叔叔染上赌钱的瘾头,把此物当了出去,如今手上宽裕了,便想着将香料赎回来,还请夫人通融一二。”说话时,女人眸中仿佛含着水光,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谢崇,希望他能松口。 周清面色一沉,要是这女子能好声好气的跟她商量,将红尘出让也没什么大不了,偏偏她眼里只有谢崇一个,未免太不合规矩了。 “不卖。”男人直截了当的开口拒绝,黑眸中满是不耐。 焉明玉追到近前,待看到周清跟谢崇,吓得魂都快飞了,方才进到当铺时她没注意,哪曾想妹妹竟跟这种恶鬼对上,万一家里再受到牵连该如何是好? “似锦,快过来,莫要胡闹。” 周清知道焉家有两名女儿,一为明玉,一为似锦,自幼在西岳书院长大,并称为西岳双姝。 上辈子她并不清楚焉明玉究竟是谁,却听说过焉似锦的大名。原本的瑞王妃岳氏因为断骨花的毒性,没撑多久便香消玉殒,而后就是这位似锦姑娘成为了新的瑞王妃。过几年齐王将被圈禁,登位的除了瑞王以外,再无他人,说不准焉二小姐就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周清跟瑞王妃接触的次数虽然不多,却很是欣赏她洒脱的性子,这会儿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脑海中浮起这些纷杂的想法,她飞快摇头,斩钉截铁道,“焉二小姐,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红尘是我先买下的,断断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更何况,若我没记错的话,焉山长乃是独子,并无兄弟,哪来的叔叔将香料送进当铺?” 焉似锦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谎言竟会被人戳破,她面颊涨红如血,耳根脖颈都染上了同样的颜色。她的确没有什么叔叔,之所以这么说,是希望这对夫妻能将红尘香让给她,哪想到这女子竟然认出了她的身份,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在诏狱中整整关押了五日,一见到谢崇,这些不堪的记忆便会涌入脑海之中,焉明玉站在原地打着哆嗦,缓了许久才压下恐惧,走上前,拉着妹妹的手,低声呵斥,“此人是指挥使,万万不能开罪了他。” 说着,焉明玉复又抬起头,强笑道,“谢大人、谢夫人,舍妹不懂事,给您二位添麻烦了,还请您莫要计较。” 谢崇根本没有理会这姐妹二人的意思,环住周清的肩膀上了马车。 眼见着马车逐渐远去,焉似锦狠狠跺了跺脚,满脸不甘之色。 从半年前起,她每晚都会做着不同的梦,先是梦到自己未婚夫成亲前纳妾,父母怒而退婚,随后又梦到自己住在坤宁宫中,过着无比尊贵的日子。 这些零零散散的碎片被焉似锦串联在一起,她很确定这是即将发生的事情,瑞王妃再过不久就会病逝,而她会嫁入王府,发现深藏于王爷体内的奇毒,寻找太医诊治,最后得到他的感激。 但感激到底不是男女之情。 在梦里,瑞王对她疏离有礼,从不亲近。在她快要绝望时,阴差阳错得到了一种名为红尘的香料,只要将此香点燃,嗅到香气的人便会深深爱上焚香者。正因为红尘有此奇效,她才能宠冠六宫,凤翔九天。 昨晚做了这个梦后,今早一睁眼,焉似锦便带着姐姐来到当铺,怎料想还是被别人抢了先。 私会(捉虫) 私会(捉虫) 坐在马车里, 周清手中捧着木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边角, 怎么想也想不出究竟是在何处看见过红尘这种东西, 不过她很确定,红尘并非普通的香料,否则焉似锦根本不至于紧张成那副德行, 仿佛被人抢了命根子一般。 谢崇略微偏头, 能清楚的看到女人长而浓密的眼睫,秀挺的鼻尖, 以及嫣红莹润的唇瓣, 他想要伸手碰一碰, 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孟浪, 只能捏紧了拳头, 绷直身躯坐在原处。 周清还在想着方才的事情, 焉似锦的言行举止都让她不太舒服,她抿了抿唇,好似不经意的问, “那位焉二小姐是难得的美人, 容貌挑不出半点瑕疵, 指挥使觉得如何?” 谢崇满脑袋只有清儿一个, 对于别人看都懒得看, 他摇头道,“没注意。” 闻得此言, 周清唇角微微上扬, 将木匣打开, 身旁的男人突然凑过来,诧异的道, “这盒盖未免太厚了些。” 从小长在镇抚司中,谢崇对私藏密信的地方万分熟悉,此刻他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听到清脆的响声,笃定道,“里面有东西。” 周清不免有些惊异,赶紧按住他的手,柔声道,“先不忙打开,回去再说。” 很快马车就到了谢府,夫妻俩片刻也未曾耽搁,径直进到香房中,谢崇握着匕首,眨眼工夫便将木匣撬开,里面掉出来一封泛黄的信。 周清将信笺拿在手中,大致扫了一眼,面上的惊色越发浓郁,红润的唇瓣轻轻张开,好半晌都没阖上。 原来这红尘香是从西域而来,嗅闻到香气的人都会深深爱上焚香者,这种感情与人发自内心的恋慕不同,反倒更像是一种控制,看着无比诡异。怪不得前世瑞王与王妃情深意浓,没过多久就对焉似锦移情别恋,原来是因为红尘香的缘故。 信笺上除去记载红尘香的功效以外,还画了一幅地图,上面写了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藏香之处。 周清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红尘香产自西域,安息国也属于西域的范围内,说不定在所谓的藏香之处就能找到安息香,治好谢崇的髓海钝痛之症。 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将信笺上的内容完全收入眼底,沉声道,“我会派人去找,如果能找到安息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但若是找不到的话,清儿也不必着急,只要有你在身边,我的病症便不会有大碍。” 边说着他边弯下腰,将木匣中的香丸拿在手中把玩,目光幽暗,好似不见底的深井,能将所有的光线都吸入其中。 “这红尘当真有如此奇效,让人深深爱上焚香者?”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知为何,周清从谢崇言语中听出了几分渴望,她心头一颤,急忙将香丸放回原处,正色道,“红尘香不是好东西,能控制人的心神、人的想法,这样的情意,难道真的是爱吗?”说到后来,她眼底隐隐透着几分厌恶。 感受到女人的态度,谢崇也回过神来,长臂收紧,牢牢抱住她纤细的腰肢,埋首于颈间嗅闻着诱人的兰香。 滚烫气息隔着衣料喷洒在肌肤上,带来的阵阵痒意让周清浑身发颤,红着脸将香丸放回木匣中,咕哝着说,“指挥使先回房罢,我把红尘香泡进烈酒中,毁了里面的药性,这枚香丸也就废了。” 对于爱妻说的话,谢崇根本生不出半点反驳的想法,他喉结滑动,薄唇轻轻磨蹭着,紧贴着柔嫩的肌肤。男人似乎还嫌不够,索性伸手将襟口拉大,两指熟练地避过玉颈上的红绳,捻弄着位于脊骨上方的那粒朱砂痣,还张嘴叼住一小块嫩肉,带来了细微的刺痛。 “莫要闹了,痒的厉害。”她低低哼哼两声。 闻言,谢崇更加精神,呼吸却越发浑浊,指尖从后到前,探入到嫣红柔软的唇瓣中。 周清飞快地拨开那双作乱的手掌,她刻意提高声调,“金桂,搬一坛烈酒过来!” 即使谢崇脸皮再厚,也不愿意当着奴才的面与女人亲热,见状只能悻悻住手,坐在旁边的软垫上,阴沉着脸,好半晌没吭声。 周清也没去管他,等金桂将烈酒搬来后,她撕开坛子上的红绸,将暗色的香丸放入其中。 香丸是用各种香料以及炼蜜配制而成,原料大多都是草木,一旦接触烈酒,里面的功效便会缓缓散尽。像红尘这种异香,整个大周都挑不出第二枚,如此一来,焉似锦也没法用香料控制瑞王的心思,最终取代了别人的位置。 眼见着红尘香彻底被毁,谢崇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搂住女人的肩头,将人带到了卧房中。 * 天气日日转暖,京城中飘满了柳絮,乍一看就跟漫天飘雪似的。 周清用帕子掩住口鼻,坐马车往香铺的方向走去。前几日席氏给她送信,言道周良玉年岁不小,应该早些成亲,但哥哥心里明显惦记着昭禾,哪会同意此事?想都没想便把婚事推拒了,让二老心急不已。 马车刚经过长桥,骤然停了下来,周清一个不稳,手肘磕在车壁上,疼得她倒抽冷气,圆亮杏眼里也蒙上了一层水汽,整个人看着更加娇柔了。 伸手掀开车帘,她刚要开口发问,便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原来是罗侍郎,您此刻挡在车前,可有要事?” 月前瑞王与齐王频施手段,刑部遭殃,许多官员被贬,罗豫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运道,竟从大理寺调到了刑部,还成为正四品的侍郎。 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女人,罗豫眼底浮起深浓的痛楚,只觉得内心被无数毒虫啃咬,让他片刻也不得安宁。 他指着不远处的茶楼,嘶声开口,“谢夫人,罗某有事想跟你商量,不如去茶楼的雅间儿坐坐。” 周清俏脸含霜,不带一丝柔和,冷冷拒绝道,“不必了,罗侍郎有话直说便是,你我二人去别处不太方便。” “有关铮儿的身世,难道你也不在乎了吗?”眼前的女人曾经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现在却成了谢崇的人,罗豫简直要被妒火烧成焦炭,索性眯眼威胁。 活了两辈子,周清最对不住的就是铮儿,要不是她太过软弱、太过无能,孩子也不会被罗母活活害死。 想到此,女人不住冷笑,“铮儿的身世指挥使一清二楚,没什么可说的,罗侍郎若想使出什么腌臜手段,尽管冲着我来,将主意打在稚童身上算什么本事?你还真是让我恶心!” 说完,她将车帘放下,刘百户冲着那斯文男子狞笑一声,便驾马离开了。 此时此刻,坐在茶楼上的焉似锦低低一笑,冲着姐姐道,“没想到这周氏如此本事,明明是个低贱不堪的商户女,以二嫁之身成为指挥使夫人也就罢了,眼下还与前夫藕断丝连,也不知此事被谢崇所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近段时日,焉明玉被柳家休弃,虽然柳贺年的心意未变,但这会儿听到这话,她依旧觉得万分刺耳,板着脸劝说,“谢崇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你千万别去招惹他,可记住了?” 焉似锦敷衍的点头,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将红尘拿到手。现实与梦境不同,如今岳凌华活着,还占着瑞王妃的位置,她爹也不再是西岳书院的山长,她想过上梦里那般令人艳羡的生活,必须得拿到红尘。 手里端着茶碗,焉似锦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姐妹俩打算回府时,她随便找了个由头,让奴才将焉明玉送回府,而后便往谢府的方向赶去。 因锦衣卫血洗朝堂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为了安抚民心,近来指挥使很少去镇抚司当值,逗留家中的时间反倒多了些。 想起柳贺年与姐姐的对话,焉似锦眼底划过一丝得意,等到了谢府门口,她冲着守门的侍卫福了福身,柔柔开口,“小女子姓焉,想要见指挥使一面,事关谢夫人,万万不能耽搁,烦请知会一声。” 听到这话,侍卫不敢怠慢,进到书房通禀后,便将她请了过去。 缓步走在谢府中,焉似锦已经将红尘香视为囊中之物,她被带到了谢崇跟前,待对上这个阴沉冷肃的男人时,只觉得一股寒意缓缓弥散开来。 “焉氏,你见过我夫人?” 女人点了点头,“指挥使,方才小女子在茶楼上,正好看到了谢府的马车,夫人在马车中与罗侍郎攀谈,听说夫人曾经嫁给过他、” 俊美面庞满是不耐,谢崇暴躁地将其打断,“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焉似锦不由怔愣,她不明白指挥使的反应为何跟自己想象中不同,世间没有不在乎发妻贞洁的男子,按常理而言,得知妻子与外男私会,谢崇应该会怒火冲天才是,为何连听都听不下去了? “指挥使,小女子并无恶意,只是想提醒您罢了,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周氏与罗侍郎攀扯不清,是小女子亲眼所见,绝不掺假,这样水性杨花的女子根本配不上您......” 谢崇手握毛笔,因为力道用的过大,竟将笔杆从中掰断,发出一声脆响。 “来人,将焉氏绑了送回焉家,莫要让她在本官面前碍眼。” 说话时,他瞥了一眼窗扇上映出的人影,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守在门口的侍卫很快冲了进来,三两下将挣扎不休的女子拖拽出去,谢崇不着痕迹的吸气,咬牙说,“还不进来?” 周清迈入书房,她原本打算回到周家,但也不知怎么回事,越想越觉得心慌,索性便让刘百户调转马头回了府,哪料到竟听见了这么一场好戏。 陪伴(捉虫) 陪伴(捉虫) 谢崇自幼习武, 感知比普通人不知强出了多少倍,周清也不认为自己的行迹能瞒过他, 不过瞥见这人沉郁的面色, 她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快步走到案几前,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也听到了焉氏所言, 为何不解释?难道她说的是实话, 你果真对罗豫余情未了,所以才会与他、与他见面?”谢崇实在是说不出私会二字, 他很清楚, 自己在京城中有恶鬼之名, 但凡稍微聪慧些的女子, 都不会因为指挥使的身份而嫁给他。性命与权势相比, 孰轻孰重, 一看便知。 清儿与他成婚,说不定并不是因为爱慕,而是在可怜他。 毕竟他髓海有疾, 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 安息香虚无缥缈, 这辈子都不知能否得到, 除了靠调香压制之外, 他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但清儿还有那么多的选择,实在没必要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 感觉到谢崇神情不对, 周清低低叹了口气, 绕过案几坐在他身畔, 拉着温热的手掌,看到上面因习武留下的糙茧伤痕, 她低下头,爱怜地轻轻吻着。 “穆承莫要胡思乱想,方才的确碰上了罗豫,但我并不想见他,是他主动挡在马车前,拿铮儿来要挟我。”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护自己的孩子,周清也不例外,铮儿是她的软肋,也是她的弱点,委实无法不在意。 谢崇到底见多了朝堂上的阴谋诡计,就算心绪起伏不定,也能猜出罗豫的打算,“他是想拿铮儿的身世做文章?” 女人缓缓颔首。 铮儿的五官与谢崇十分相似,眼下才刚满一岁,就已经能看出大致的轮廓,若是再长大些,自己精心隐藏的秘密恐怕就瞒不住了。 想到此,周清嘴唇轻轻颤抖,掌心上的温度逐渐褪去,变得一片冰凉。 大周朝遵循礼法,对女子本就严苛,若是失了贞节的妇人,恐怕会被势大的宗族强逼着骑了木驴、浸了猪笼。 谢崇自己并不在乎所谓的名声,但清儿无辜,要是真相被揭破,呈现在世人眼前,他的夫人肯定会被这些锋锐如刀的流言所扰,没有人会在乎谁对谁错,他们只会似饿极的秃鹫一般,对猎物不停流着涎水。 “与其等罗豫出手,还不如主动将铮儿的身世坦白,人活在世上,总不能被虚名所累,铮儿生在谢府,有你护着,没有谁敢让他受委屈。”说话时,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谢崇心有不忍,皱眉道,“此事暂且不急,只要将罗豫彻底解决,就不会再有隐患了。” 男子想要出人头地,注重的是真本事,而不是高贵的出身、无暇的名声。他会亲自教铮儿习武,请最有德行的老师教他做文章,到时候身份如何也没有那么重要;但女子却全然不同,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重担生生压下来,若他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发妻,怎堪为人? * 周清磨了好半天也没从谢崇那里得到一句准话,无奈之下,她只能回到香铺,费尽口舌宽慰父母,让他们不必为哥哥的婚事忧心犯愁。 周父浸淫香道多年,性情豁达,认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倒也没有太逼迫周良玉的意思,但席氏却一心想要抱孙子,偏偏被儿子一口回绝,让她不由憋气。 眼见着母亲叹息不止,周清说不出的焦急,稍一思索,便决定带着席氏出门逛逛。哪想到还没等走出多远,便瞧见个衣衫不整的女子狂奔而来,身后有一名神色狰狞的男子紧追不放,正是分别已久的三房夫妻。 按说谢岭对宁玉芜十分爱重,恨不得当成眼珠子日日捧在手心里,为何此刻会拿着棍棒追赶? 谢府的侍卫赶忙将夫人护住,生怕波及到此处。 主街上的百姓不少,现下聚在一起,冲着那对夫妻指指点点,周家母女站在人堆里,倒也不算显眼。 宁玉芜本就是女子,体力根本比不得男人,再加上她怀了身孕,腹部高高耸起,无论如何都跑不快,这会儿跌在地上,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哀叫,“表哥,你先将棍棒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还不成吗?这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你床上的野男人难道也是误会?”开口时,谢岭并没有压低声音,街上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咆哮声。 他双眼猩红,根本听不进去宁玉芜的辩驳。自打跟二房分家后,他过的一日不如一日,但看着怀孕的发妻,他强打起精神做生意,起早贪黑,勉勉强强能够糊口,岂料今天回家取库房钥匙,便听到了一阵暧昧的响动,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娇笑声。 他捧到心尖尖上的表妹,言辞之中对他无比鄙夷,甚至还骂他痴傻,可劲儿盼着别人的孩子临世。 谢岭虽只会些花拳绣腿,却也不是个没种的脓包软蛋,当时他一脚踹开房门,准备好生收拾这对奸夫淫.妇。岂料那男子戴着面具,完全看不清模样,强忍着挨了几下就跑了,而宁玉芜见状不妙,也不敢留在家中,连衣裳都没有穿戴整齐,一边躲避一边哭叫,白生生的胳膊露在外头,上面满布着玫红色的痕迹,甭提有多刺眼了。 席氏看明白了眼前情景,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惊色,她紧皱着眉头,低声问,“若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你的妯娌吧?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水性杨花,还闹的满城尽知,日后哪还有脸面活在这世上?” 周清瞥了一眼怒火四溢的谢岭,扶着母亲走到了最近的酒楼,边走边道,“二房、三房老早就分家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儿也不太清楚。” 嘴上这么说着,周清脑海中却回忆起先前见到的一幕,那时宁玉芜头戴帷帽,从下人走动的后门离开谢府,行动间无比鬼祟,难道就是要去私会情郎? 坐在雅间里,八仙桌正好摆放在靠窗的位置,她略微偏头便能看到街面上的情景。 只见谢岭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仿佛拖拽货物一般,将人往反方向拉扯,动作无比粗暴,不带半分怜惜。原本他有多爱宁玉芜,现在就有多恨,任谁都无法忍受自己的真心被人肆意践踏。 席氏喝了口茶,叹气道,“既然嫁了人,就该守妇道,否则还不如不成亲,这宁氏为何如此糊涂?” 听到这话,周清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今日之事肯定是宁氏做的不对,这一点辩无可辨。但若是按着母亲的想法,无论夫君有何错处,妻子都该谨守妇道,那铮儿的身份一旦揭破,他们母子该如何自处? 越想女人的脸色越是难看,端着茶盏的手略微一抖,滚烫茶汤倾倒在腕上,令她低呼一声。 “怎的这般不小心?快点去医馆瞧瞧!”边说着,席氏边站起身,将被热水浸透的衣料掀开,看到通红的皮肤,简直心疼极了。 周清也觉得疼,却没有大喊大叫,毕竟前世吃的苦受的罪远比烫伤难熬,她早已习惯了痛苦,自然不会生出太过的反应。 与母亲一同去了趟医馆,大夫仔细检查了伤口,将皮肉上晶莹剔透的水泡挑破,挤出脓液,敷上伤药后,便也没什么大碍了,只不过伤处还残留着又麻又涨的痛意。 谢崇一直派人看着夫人,听说清儿受伤,他心跳骤停,什么都顾不得,飞快地赶到女人跟前,在确定她并无大碍后,悬在胸口的大石终于放了下去。 席氏对这个女婿万分满意,留他们在香铺用了饭,而后又将人送上马车,面上的笑容越发浓郁。 “方才谢岭追打宁玉芜,闹出的风声不小,也不知她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后脑倚靠在车壁上,周清慢吞吞道。 “若我没料错的话,这孩子应该是齐王的,当初宁氏回乡祭祖,偶然间将齐王救下,他们两个一路上朝夕相处,难保不会生出情愫,只可惜宁玉芜不是当齐王妃的好人选,便成了一枚弃子。”盯着缠绕在腕间的白布,男人沉声解释。 “你说你,喝茶都能被热水烫伤,我怎能放心的下?”剑眉紧紧拧起,谢崇的薄唇也抿成一条直线。 周清唇角微扬,杏眼晶亮一片,道,“指挥使若是不放心的话,可得将妾身看牢了,稍有疏漏说不准就会受伤,必须时时刻刻看着我、想着我、念着我,可记住了?” 听到这话,谢崇心中涌起阵阵狂喜。在这世上,他最在乎的只有清儿一个,就连儿子也远远及不上她。但因为指挥使的身份,以及满手沾着的人命鲜血,他生怕会遭致妻子的嫌弃,一旦情爱消磨干净,该如何留住她? “这可是你说的,万万不能反悔。”他颤声道。 周清知道谢崇在怕什么,但她心里清楚,嘴上说的再多,还不如一生一世地陪伴,一日不够,那就一年,一年不够,那就十年、百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结缘(捉虫) 结缘(捉虫) 现如今, 威远侯府在京城也算是出了名,大小姐胡婉琰不久后将嫁给成郡王, 二小姐胡晚晴也是板上钉钉的齐王妃, 这对姐妹身份无比尊贵,连带着侯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一日比一日风光。 四月初八, 正好赶上浴佛节, 京城百姓无论身份高低、年岁大小,都会前来普济寺祭拜。 周清、昭禾以及瑞王妃三人坐在马车上, 瑞王妃拿出瓷罐, 递到二人眼前, 笑眯眯说, “这是我亲手做的蜜饯, 两位夫人赏个脸, 尝尝味道如何?” 周清捏了一颗去了核的酸梅子,刚一含在嘴里还没觉得有什么,细细品尝味道时, 铺天盖地的酸意涌了出来, 让她面皮涨得通红。 “做蜜饯的时候并未加糖, 只放了些蜜水, 可能不那么甜。”瑞王妃讪讪开口。 昭禾连喝了几口茶汤, 才将那股酸味儿压下去,还没等说些什么, 马车已经到了普济寺的山门外, 道边停放着一辆辆马车, 其中有几辆的标志分外熟悉。 “胡家的人也来了。”昭禾低低说了一句。 周清略微颔首,看着先前见过的秀丽女子跳下马车, 曲夫人面色温和地挽着女儿的胳膊,待瞥见后头那辆马车时,笑意瞬间化为浓浓嫌恶。 胡晚晴与曲姨娘虽只是庶女与妾室,不过她马上就要嫁给齐王,那可比郡王妃尊贵不知多少倍,说不定还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日日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胡晚晴自是万分得意,走到长姐与嫡母身边,施施然福了福身,也不知说了什么,将曲夫人气的面色煞白,浑身止不住哆嗦着。 昭禾跟景昭齐关系亲近,又对胡婉琰心存愧疚,见到这一幕,不由拧了拧眉,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周清不太放心,跟瑞王妃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即使过不了多久就要得偿所愿了,但胡晚晴到底还有些城府,她刚在周清身上吃了亏,知道自己若是再开罪了昭禾郡主与瑞王妃,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想到此,她眼底透出丝丝不甘,快步往后退,容貌艳丽的曲姨娘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让她收敛了情绪。 先前周清在威远侯府见过胡婉琰一回,当时这位小姐病得不轻,房间里充斥着苦涩的药味,面颊苍白寻不到半分血色,但今日一看,她倒是康健了不少,双目明亮有神,气色也红润了许多。 “晚晴见过郡主、见过王妃。”娇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昭禾根本不愿理会她,挽着胡婉琰的手走上石阶。 自打明仁帝下了赐婚的圣旨后,再也没有人胆敢如此轻视自己,感受到郡主轻慢的态度,胡晚晴气的脸色发青,面容也扭曲起来。 见状,瑞王妃抿唇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 先前那断骨花与死去的齐贵妃脱不了干系,险些害了她的性命,就算她不愿与人计较,也不可能对这种杀身害命的大仇视而不见。胡晚晴马上要嫁入齐王府,她们注定站在对立的阵营中,又何必费心费力地做表面功夫? 死死盯着一行人的背影,胡晚晴死死咬住下唇,双眼几欲喷出火光。曲姨娘低声安抚,“莫要冲动,且让胡婉琰再得意一会儿,今日佛诞,不止会毁了她的婚事,也会毁掉她的名声,为了不牵连我的晚晴,便只能让她下半辈子常伴青灯古佛了。” 听到母亲的话,女人心中的怒火渐渐消散,唇角勾起一丝甜蜜的笑容。 也是,她根本没必要和弃子计较。成郡王虽并非陛下亲子,但深得太后看重,这样的男人肯定不会迎娶一个名声有瑕的王妃,到时候从枝头狠狠摔下来,胡婉琰也就能分的清高低贵贱,不敢再摆嫡女的谱儿了。 普济寺在佛诞日举办斋会,届时殿前有一只青铜大鼎,用来熬煮青豆,称为结缘。这些高门大户的夫人来到寺庙中,有的吃斋,有的尝缘豆,倒是吸引了不少的香客。 好不容易走到殿前,大多数人都去了斋会,周清她们不爱凑热闹,索性就坐在树荫下的石桌旁。有个和尚端着托盘走到近前,低着头道,“请几位女施主结缘。” 僧人将粗瓷碗放在几人面前,他一靠近,周清就嗅到了一股香气,味道虽然有些浅淡,却透着一股铃兰的味道。铃兰乃是番邦进贡过来的香料,十分稀少,她只在曲姨娘身上闻到过。 等僧人转身离开,周清按住胡婉琰的手,轻声说,“方才那和尚与曲姨娘接触过,他送来的缘豆,怕是不能入口了。” 闻得此言,曲夫人面色大变,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对母女竟如此无耻,已经借着侯府攀附上了齐王,竟还要对她女儿下手,到底有没有良心? “多谢夫人提醒。” 胡婉琰眼底尽是感激,她虽然不清楚缘豆里究竟放了什么,但肯定不会是好东西,她做梦都想离开威远侯府,嫁人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怎么能让曲姨娘母女毁了? 定了定神,她拿着瓷勺轻轻搅动汤水,作势往口中送,实际却吐在了锦帕上。 “只有千日捉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总得看看她究竟设下怎样的局,才好应对。”胡婉琰低垂着眼,淡淡说道。 昭禾忍不住附和,“我觉得婉琰言之有理,咱们身边还跟着几名暗卫,这会也能派上用场了。” 过了半晌,胡婉琰以手抚额,半闭着眼歪倒在曲夫人身上,有两个小沙弥走上前,提议道,“夫人,寺中有厢房可供小姐歇息。” 曲夫人佯作欣喜,点了点头,“那就先将我儿送过去,免得吹了风着凉。” 昭禾使了个眼色,便有两名暗卫跟上了,他们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五官也不算出挑,自然不会被旁人辨认出来。 原本周清打算晌午就从普济寺回去,但闹出这种事情,她也走不了了,只能耐着性子在石凳上坐着,将瑞王妃随身带着的蜜饯吃了大半儿,到了后来也不觉得酸了。 厢房都是给客人居住的地方,按理而言,香客们不会往那个方向走,也不知胡晚晴究竟会使出怎样的手段,将人给引过去。 只听砰的一声,一道烟花冲上天,虽然白日里看不清颜色,但周遭却有一股香气弥散开来。 周清挑了挑眉,没想到胡晚晴竟如此大手笔,将檀香放在烟花爆竹中,在高温炙烤下,香气会越发浓郁。 佛诞日来的都是香客,对于佛香自是万分欣喜,当下便有百姓往西北走去,那里正是厢房所在的位置。 周清等人站起身,等走到厢房后,就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从房中跑了出来,身上还带着各种抓痕,可想而知方才的场景究竟有多香艳。 在普济寺做出这等腌臜不堪的事情,香客不由大惊,有几个身形高壮的武僧将那人按在地上,以麻绳绑缚住,还有人想要将厢房的木门给踹开,把那渎佛的淫.妇揪出来,好生惩戒。 那男子被武僧按在地上,不住挣扎着。 曲姨娘走上前,娇美面庞上满是惊色,哑声开口,“这、这不是五堂兄吗?” 曲家人丁兴旺,主枝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旁支却穷困潦倒,有时连一顿饱饭也吃不起,像这种人来到斋会蹭些粥饭也不算奇怪,但他与这美貌妇人相识,也不知究竟是何身份。 “曲湖,你怎么在此处,厢房中究竟是谁?”曲姨娘眼神闪烁。 被称为曲湖的男子约莫四十上下,生的无比粗壮,在看着中年美妇时,眼神中透着几分淫.邪,“还能有谁?屋里面是威远侯府的大小姐!你们还不快把我放开,一个个想死吗?” 曲夫人急急忙忙从隔壁冲出来,抬脚狠狠踩在曲湖脸上,直将人踹的口鼻渗血不住讨饶,才恨声道,“你这混账可别血口喷人,我女儿好端端地呆在这儿,又怎会做出那等不知廉耻的恶事?” 按照辈分来说,曲湖算是胡婉琰的堂舅,但他为了银钱,连人伦礼教都不顾了,竟打算彻底毁了自己的外甥女,若今日真落入陷阱,婉琰下半辈子哪还有活路?她肯定会被流言蜚语生生逼死。 好在曲湖从未跟婉琰打过照面,这才能让她们将计就计。 胡婉琰缓步走上前,冲着曲姨娘眯了眯眼,随即便有泪珠儿噗噗往下掉,“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让堂舅如此诬蔑?那房中的人究竟是谁,值得你们将脏水往我身上泼?” 在看清了胡婉琰那张脸时,曲姨娘心口发颤,仿佛见了鬼一般。明明她应该呆在厢房中,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两手死死攥住袖襟,她忍不住回过头,四下寻找女儿的身影,晚晴究竟在哪儿?难道...... 有好事者将房门一脚踹开,两名妇人冲进房中,分立于两侧,将衣衫不整的女子拖拽出来,只见此女双目紧闭,上身只穿了件儿水红的肚兜儿,不是胡晚晴还能有谁? 对上曲姨娘绝望的目光,胡婉琰心底甭提有多畅快了,只可惜她没有那对母女心狠,就算使出手段,也只是剥了庶妹的衣裳,未曾让曲湖成事。 威胁(捉虫) 威胁(捉虫) 武僧按住曲湖时, 周清就站在旁边,艳丽面庞并无半分波动, 仿佛什么也没看见。毕竟胡晚晴落得这样的下场, 全都是她咎由自取,半点怨不得人。 虽说曲姨娘心机深沉,但对自己的女儿却万分疼爱, 瞧见胡晚晴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猛地冲上前,双手颤抖着将散乱的衣襟拢好, 遮住裸露在外的肌肤。 大概是曲姨娘的动作过大, 双目紧闭的女人缓缓睁开眼, 瞥见众人鄙夷的神情, 以及赤身裸体的曲湖, 她已经察觉出几分, 面颊涨得通红,两手抠着掌心,因力气用的过大, 竟将指甲给掰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何会在此处?”她哑声问道。 闻声, 胡婉琰缓步走上前, 面上满是哀戚之色,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让胡晚晴动了真火,高高扬手, 还没等将耳光甩在长姐脸上, 就被周清握住了手腕。 “胡二小姐, 若我是你的话,比起继续留在普济寺中丢人现眼, 我会选择立时回府。”周清淡淡开口。 曲姨娘顿时反应过来,冲着丫鬟叫喊,“愣着作甚?还不快些将小姐送回去?” 丫鬟伺候在曲姨娘身边多年,早就被调.教地无比忠心,当下不敢耽搁,将浑身虚软的小姐抬上马车。 此刻胡婉琰已经止住泪了,用帕子轻轻擦拭面颊,小声开口,“到了这种地步,我那妹妹仍不知悔改,多亏谢夫人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小姐不必客气。”说完这话,周清略微点头,便跟昭禾、瑞王妃一起离开了普济寺。 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京城中上至勋贵,下到平民,全都知道胡二小姐与亲堂舅生出私情,甚至还在普济寺做出苟且之事,这样淫.荡不堪、水性杨花的女人,根本不配嫁到皇家。 即使胡晚晴知道自己没有失身,但流言猛于虎,她实在是百口莫辩。一天内从不染尘埃的天堂坠入腥臭不堪的泥沼,她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终日以泪洗面,整个人都快被压垮了。 齐王看似清逸出尘,实际上城府极深,肯定不会迎娶这等名声有瑕的女子当王妃,也不知他跟威远侯是如何商议的,反正过了不到三日,这桩婚事就不了了之了。 就算胡晚晴心里再恨,也没有任何办法,为了保存颜面,为了维持地位,身为世子的长兄对胡婉琰百般讨好,又将她送到乡下的庄子里,也不知这辈子能否回到京城。 及至四月底,胡婉琰在一片流言蜚语中嫁给了景昭齐,成为了风光无限的郡王妃。 * 从木匣中找到了通往藏香之处的图纸,周清便琢磨着亲自去一趟,若是真能找到安息香,谢崇髓海的病症就能痊愈了。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盘桓许久,她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站在书房门前,轻叩几下,随即进到了屋里。 看到爱妻过来,谢崇眼底露出一丝讶异,虽然清儿是谢府的女主人,但自打成亲后,她很少踏足此处,那张玉白小脸紧紧绷着,神情万分严肃,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女人甫一走近,浅淡的兰花香气便在周遭四散开来,那股馥郁的甜香比罂.粟还要诱人,让谢崇眼神越发幽深,好在他自幼在镇抚司长大,受到的诱惑不知有多少,能完美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不会让清儿发现半点端倪。 书桌附近并没有摆放木椅,谢崇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她坐过来。 周清面皮薄,实在是做不出这样的举动,双脚仿佛不断延伸的根茎,牢牢扎在地里,一动不动。 谢崇耐性极佳,见夫人不主动靠近,便拿起刑部送过来的卷宗,一页一页翻看着。他的眼神虽落在纸页上,但余光却毫无间断地瞥着清儿,双耳也仔细倾听着女人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时断时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才让她这般坐立难安。 等了许久,周清还是忍不住了,她双颊泛粉,一步步走上前,两手拄着书桌,道,“先前妾身将地图交给了指挥使,为何还不派人去寻找安息香的下落?若大人分身乏术,妾身愿意代劳,亲自去到蜀地。” 听到这话,谢崇心生不虞,蜀地距京城足有千里,若夫人真过去了,他们肯定要分隔数月之久。 想到此,他神情逐渐变得阴沉,用力攥着纤细的手腕,看到女人白皙的肌肤被揉搓地微微泛红,赶忙卸了力道,以免伤到了她。 “你真那么想去蜀地?”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彷如最甘醇的香料。 周清有一瞬间的恍惚,回过神来便用力点头,“指挥使很清楚安息香的重要性,要是不会调香的普通人去了那藏香之处,难保不会生出差错,还不如让我亲自走一趟,肯定能将香料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罢了,等我跟陛下告假,咱们夫妻再加上几名侍卫,备上几匹好马,轻车简从,想来也不会耽搁太久。”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腕上淡青的血管,谢崇道。 周清叠了叠眉,“可是你走了,镇抚司怎么办?” 修长手指轻叩桌面,谢崇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齐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就是蜀地人,当年贵妃离世,她趁机逃出宫去,刘百户查探过后,发现她回了老家,只要将大宫女抓到,齐贵妃犯下的恶行便无从隐藏,也能彻底扳倒齐王了。” 见他打定主意,周清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左手挣动几下,想要从书房离开,但他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挑了挑眉,问,“谢某帮了这么大的忙,若夫人直接走了,未免有些忘恩负义吧?” 瞥了眼他迸起青筋的手背,她轻声发问,“那妾身该如何报恩,才能让指挥使满意?” “人说‘碧纱待月春调瑟,红袖添香夜读书’,清儿在书房里焚香陪伴即可。”谢崇道。 对周清来说,焚香根本算不得难事,她略一思索,缓缓笑开,“前些日子得了些伽阑木,是其中品相最好的莺歌绿,有理气通窍、安神静心的效果,当真称得上难得的好香。” 伽阑木属于沉香中最为贵重的珍品,沉香树被大蚁筑穴,生机尽失后才会留下伽阑,此香质地软糯,药性温润,即使不点燃,只佩戴在身上,都有淡淡的清香。 回房将香器香料一并取过来,如今天气渐热,再用铜炉就不太合适了。 周清跪坐在蒲团上,犹豫片刻,选了镂雕牡丹纹玉香薰,先将香饼烧透,再拿香勺将香灰仔细压平,随后铺上一层隔热的水晶砂,免得玉质的熏炉炸裂,便能焚烧伽阑了。 清新的草木香逐渐飘满整间书房,原本谢崇心念还有些浮躁,但在嗅闻到伽阑香气后,精神无比集中,很快便将卷宗中的重点勾画而出,有何疏漏、有何错处全都记在旁边的白纸上,写了足足七八页。 从晌午到天黑,周清一直呆在房中,在宁神香气的环绕下,她眼皮子直打架,最后竟然靠着香几睡熟了。 谢崇阖上一册卷宗,看到夫人恬静的睡颜,突然放下手中的纸笔,站起身走到爱妻跟前,手指缠绕着一缕发丝,置于唇前轻轻亲吻。 将人打横抱在怀里,他极力避免发出声音,将清儿吵醒。 一路上往主卧的方向走,奴仆见了指挥使,下意识地想要行礼,却被他摆手制止,瞧见倒在大人怀中的娇美女子,他们恍然大悟,纷纷噤声,不敢多言。 迈过门槛,丫鬟们正在收拾东西,见到高大挺拔的男人进来,金桂扯着豆蔻丁香的胳膊,将两人拉到耳房中,以免惊扰了主子。 豆蔻生了副高挑秀丽的模样,此刻眼神略略闪烁,低声道,“金桂姐姐,指挥使说不准得让人伺候着,咱们留在这儿躲懒,怕是不太妥当吧?” 站在桌前的丁香也连连点头,抻头踮脚的往门外看,那副德行委实令人厌烦。 金桂是周清从娘家带来的丫鬟,身契都握在手里,万分忠心,根本生不起半点邪念。但豆蔻、丁香却不同,她们从小跟在人牙子身边,自诩见过世面,为了过上舒坦日子,牟足了劲儿想要往上爬。 最开始碍于指挥使的恶名,二人不敢靠近,但在飞轩阁伺候了这么久,只觉得大人无比温和,居然从未跟周氏红过脸,甚至还悉心照顾,这样的性情比起普通男子都强上不少,若能跟了他当姨娘,肯定比现在风光。 金桂被好几任主子发卖过,受了不知多少苦,好不容易遇上了厚道良善的夫人,她心里甭提有多感激了。 这会儿察觉到二人的想法,她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搬了张凳子坐在耳房门口,低声威胁,“你们谁敢过去,我就抓烂她的脸,到时候成了花脸猫,这辈子也别想嫁出去。” 丁香豆蔻还指望着当姨娘呢,对自己的容貌自然无比爱惜。听到这话,不由吓了一跳,身子轻轻颤抖着,用不甘的眼神瞪着金桂,倒也不敢多说什么。 见状,小丫头终于满意了,手里抓着一把西瓜子,哼着小曲儿慢慢嗑着。 善妒(再次捉虫) 善妒(再次捉虫) 周清在房中睡了整整一夜, 刚醒来时便瞧见了妃色的帷帐,伸手揉了揉酸胀的脖颈, 她下地唤了金桂一声, 小丫鬟便快步走进门,将装满温水的铜盆放在木架上,清秀面庞带着明显的不忿。 周清用杨柳枝蘸了些薄荷玄明散, 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过了两息功夫才吐出来,笑着问, “这是怎么了?为何面色竟如此难看, 偌大的谢府谁敢让咱们金桂受委屈?” 金桂跟在主子身畔, 性情逐渐变得寡言沉静, 不好在背后说人长短, 但指挥使与夫人情深意浓, 若真让豆蔻丁香二人搅合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一想,她咬了咬牙, 道, “夫人, 昨夜指挥使将您抱进房中, 那两个丫鬟想要进来伺候……” 即使周父洁身自好, 从未在女色上耗费过心神,但周清在香铺中接待过不少客人, 看得多了, 也见得多了, 知道纳妾乃乱家之本,万万不能开了这个口子。更何况, 那两个丫鬟的确不算安生本分,前几日若不是谢崇闪避的快,豆蔻差不点就撞进他怀里了。 周清承认自己心眼儿小,就算所有人都觉得三妻四妾乃是寻常,她依旧无法接受,也不想让别人碰触到谢崇。 用软布慢慢擦拭面颊,女人思索片刻,缓缓道,“先前听大人说过,谢家在京郊有庄子,待会跟管家说一声,直接将丁香豆蔻送到庄子里。” “从京城到乡下,她们肯定不乐意,怕是会说夫人刻薄。”金桂面露担忧。 “乐不乐意都与我无关,那二人既然受雇于主家,就必须听从主家的吩咐,这会儿生出异心,我没将她们直接发卖,已经算是厚道的了。”说话时,周清略微抬眸,瞥见窗外一闪而逝的人影,不由捏紧了拳头。 豆蔻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周氏居然如此善妒,还想将她跟丁香远远打发出去。这狠心妇人平日里装出一副柔和纯善的模样,实际上却精于算计,指挥使肯定是被她蒙蔽了,待自己将周氏的真面目揭破,看她还怎么嚣张! 脑海中浮现出指挥使俊美的面庞,豆蔻眼神连闪,双手搅动着帕子,飞快地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此刻谢崇正在安排京中事宜,听到叩门声,还以为是清儿过来了,胸臆中划过丝丝暖意。 刘百户将木门打开,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冲入房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眼蒙上一层水汽,不住磕头道,“还请大人救命!” 看清了来人的面孔,谢崇十分失望,他抿了抿唇,冷声叱责,“书房岂是你能来的地方?如此不懂规矩的奴才,我谢府可留不得!” 听到这话,豆蔻不由胆寒,冲着男子砰砰磕头,口中不断叫喊着,“若不是被夫人逼迫到了绝境,奴婢也不敢叨扰您,奴婢与丁香都是您买下来的丫鬟,眼下竟要被打发到京郊,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夫人为何要这么做?”谢崇面色不变,心中却升起了几分期待,清儿向来宽宏,从不苛待奴仆,如今突然要将两名丫鬟打发到了京郊,难不成是吃醋了?一想到这个可能,男人心口便涌起了阵阵狂喜。 豆蔻还以为指挥使相信了自己的说辞,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容色哀戚道,“夫人善妒,不愿让您纳妾蓄婢,奴婢常年在飞轩阁伺候着,早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天理,夫人不顺应天理,反倒狠心戕害,这不止是要逼死奴婢,也证明了她未曾将您放在心里。” 谢崇耳根略微泛红,毫不犹豫地冲着刘百户吩咐,“将豆蔻丁香赶出去,莫要留在府中碍眼。” 豆蔻只觉得自己听错了,指挥使身为男子,不应该好生惩戒那等善妒的妇人么?为何要苛责她?还未等她张口辩驳,便被高壮的百户拖拽出去,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 刘百户是个粗人,也不懂何为怜香惜玉,动作不免粗蛮了些,豆蔻的胳膊腿儿在地上不住磕碰着,让她痛呼不止。 谢一看着上峰这副模样,忍不住暗暗发笑,指挥使对夫人的爱意无比深浓,岂是一个小丫鬟就能挑拨的? 他拱了拱手,道,“属下留在镇抚司,定会提起精神,绝不给那起子小人可趁之机!”顿了顿,谢一似又想起了什么,“叶千户也是蜀地人,先前去寻齐贵妃的宫女廖氏,您大可以让叶千户引路。” 谢崇颔首,站起身,准备入宫通禀。 主卧中。 周清正在收拾行囊,金桂端了茶碗进来,小声道,“主子,豆蔻丁香被赶出去了。” “这么快?”女人面露惊色,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丫鬟将衣裳叠整齐,双眼亮晶晶的,“您有所不知,豆蔻自作聪明,冲到书房中请大人做主,没想到将大人惹怒了,当即便将她们赶出府。” 拿着木匣的手颤了下,周清没想到谢崇竟得知了此事。他会如何看待自己?会不会对她的善妒万分厌恶? 强压下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她喝了口茶,心神渐渐平复下来。 将行囊全都整理妥当,周清也不欲耽搁时间,亲自去香房中将铮儿抱出来,亲了亲小娃柔嫩的面颊,而后将孩子送至香铺,跟父母告别,这才回到卧房中歇息。 夜里谢崇回府时,甫一进门,便看到清儿穿着薄薄的亵衣,靠在床头坐着,手中拿着一本蜀地的游记,看的非常仔细。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周清往床里侧挪了挪,放下书册,状似不经意的问,“今日有丫鬟跟穆承告状,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由于刚沐浴过的缘故,披散在肩头的黑发还残留着湿意,透着熟悉的兰花香气。谢崇眸色微暗,拿着一块干燥的软布,坐在妻子身边,将水珠儿一点点擦干,哑声问,“清儿为何要将那两个丫鬟赶出去?”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你不回答也就罢了,还要反问,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丫鬟诬蔑于你,我的清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怎会善妒?”用手轻轻梳理着柔软的发丝,谢崇答道。 周清心里不免有些憋闷,回过头来,直直望着眼前的男人,“若我真善妒的话,指挥使会怎么做?触犯了七出的女子,按理阖该休弃。” 周清越说,谢崇的面色就越发阴郁,此刻他将人牢牢抱在怀里,低沉道,“你已经嫁给我了,这辈子都不能反悔,善妒又如何?要是府里有人让你起了妒意,我便将她赶出去,不让她们再在你眼前乱晃。” “指挥使如此行事,当心落得惧内的名声。”周清眯了眯眼。 常言道:男子为天,女子为地,这世道对妇人而言极为严苛。他谢崇虽称不上光风霁月的真君子,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名声、功绩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而不在于是否纳妾,是否将妻儿牢牢压制,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所谓惧内,不过是由于爱重,不忍让发妻受到丁点的委屈罢了。 “成亲前我便说过,我的心意有一辈子来作保,清儿现在不信,那便好好看着,看我如何践行自己的誓言。”宽厚手掌捧着女人的面颊,他一字一顿道。 周清靠在谢崇怀中,柔嫩面颊轻轻蹭着他胸前的绣纹,双臂环住了窄瘦的腰。 * 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从京城中驶出,直往蜀地的方向疾驰而去。周清跟谢崇坐在车上,由刘百户充当驾车的马夫,而谢一则留在镇抚司中,以免生出变故。 出行前谢崇不免生出几分愧疚,觉得没带丫鬟肯定多有不便,若清儿不习惯的话,就在路上采买一个,倒也并非难事。 要是周清得知了他的想法,怕是会笑的直不起腰来。且不提前世,只说今生,周家除了席氏陪嫁的刘婆婆外,根本没有奴仆,先前之所以买下金召金桂兄妹,是因为要照顾铮儿,免得她分身乏术。 三人清早出发,天黑时已经到达了驿站。 这驿站极小,只有驿丞一人,连厨子都没有。刘百户将马车拉到院中,周清则进了厨房,瞧见盆里放了些面条,角落里还剩下几棵香葱,便调好料汁,架火将锅烧热,把葱段炸透,一股浓郁的葱香在房中蔓延。 上辈子在罗家操劳多年,周清的厨艺虽称不上多好,却也不差,很快便做了几碗葱油面,端到堂中的木桌上,换来谢崇讶然的眼神。 “这么看我作甚?将就着吃,也没什么好东西。”边说着,她边将粗瓷碗送到驿丞跟前,浅笑着道谢。 习武之人不止气血比普通人旺盛,饭量也算不得小,谢崇跟刘百户坐在桌前,眨眼工夫便将面条吃了个干净。 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整日,周清不由有些疲乏,吃了一小碗面便进到厢房。自小在香铺中长大,周清有随身携带香料的习惯,这屋子也不知多久没住人了,她将门窗打开,点了些菖蒲驱虫,免得夜里睡不安稳,耽搁明天赶路。 寻香(捉虫) 寻香(捉虫) 周清他们只在驿站呆了一夜, 第二日天亮后便快马加鞭地往南边赶去,过了小半个月, 马车终于进入了蜀地的范围内。 在木匣中找到的地图并没有详细标注出藏香之处的位置, 只能确定在资州。不过周清并不气馁,比起虚无缥缈的安息国,资州已经算是不错的地界儿, 起码不必离开大周, 远赴重洋。 此刻一行人呆在客栈中,为了方便, 周清早已换下了繁复的裙衫, 穿着暗色的短打, 丰厚黑发简单绾起, 并没有佩戴任何的珠钗首饰, 但精致的容貌却无从遮掩, 比起枝头盛放的花朵还要艳丽。 一个高壮的汉子站在桌前,双眼似铜铃般,瞪视着桌前的娇小身影, 压低了声音跟同僚抱怨, “你说夫人不好好呆在京城, 非要来资州这种地方, 若是耽搁了咱们追捕廖氏, 后果不堪设想!” 谢崇常年习武,感知自然比普通人灵敏, 这会儿听到属下的话, 他略微皱眉, 周身散发出一股寒意。 刘百户常年跟在指挥使身边,对大人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 赶忙伸手捂住叶猛的大嘴,骂骂咧咧,“你在此处逗留了两个多月,未曾找到廖氏的踪迹也就罢了,竟还将错处归咎于女子,脸皮怕是比城墙还厚。” 闻声,叶猛面露羞愧之色,呐呐住口,不敢再多说什么。 周清并没有发现几人的机锋,她将图纸放在桌面上,细腻指腹轻轻抚过纸面,看到用朱笔标注出来的终点,有两条蜿蜒交错的曲线,并非地貌,也不知究竟有何用意。 “资州可有什么出名的地方?”她轻声发问。 就算叶猛看不上女子,也不敢当着指挥使的面放肆,他瓮声瓮气道,“资州不大,远比不得京城,要说出名的地方,当属城外的重龙山。” “重龙山?”周清心头一跳,垂眸看着纸页上的细线,的确跟龙有些相似,只不过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边角有些褪色,看不真切而已。 “藏香之处说不定就在重龙山上。”她笃定道。 叶猛忍不住撇嘴,道,“夫人,属下只说了重龙山一处,你便如此肯定,若是猜错了,让我们白白奔忙,怕是不太妥当吧?” 淡粉莹润的指甲指着图纸正中,周清耐着性子解释,“资州人丁繁盛,将香料放在城中,难保不会生出差错,但重龙山却不同,紧挨着城里,又人迹罕至,是绝佳的地点,何况地图上还勾画了双龙的图纹,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测。” 对于清儿的话,谢崇根本不会产生任何怀疑,他当即点头,道,“咱们稍作休整,便去重龙山看看。” 山间猛兽毒蛇委实不少,谢崇怕妻子受伤,本想让她呆在客栈,但后者说什么都不同意,也不顾叶猛嫌厌的眼神,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四人终于到了重龙山。山脚处有不少低矮的瓦房,住着许多猎户,附近还有一座鱼塘,一个老汉坐在水塘边的青石上,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 叶猛虽是蜀地人,却从未来过资州,也不清楚香料究竟藏在哪里,看到这名老汉,他快步上前,问,“老头儿,重龙山上可有山洞?” 干瘦老汉眼皮子动都不动,只当没听见他的问话。 水塘边上长了许多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即使还未入夏,依旧也不少叶片落入水中,细细看去,有几十条鱼肚皮翻白,飘在水面上,乍一看当真有些可怖。 老汉放下烟杆,从旁边捡起一只竹篓,将死鱼捞上来,一遍遍重复着这样的动作,脸色万分难看。 周清伸手轻抚着树干,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她蹲在青石板边上,状似不经意道,“这些化木香长得挺好,能缓解心气痛,还可以驱除恶气。” “什么化木香?这分明是老椿树,你小子年纪轻轻,竟跟老汉一样,眼睛都花了?”肚皮翻白的鱼被扔在地上,沾了灰土,死鱼卖不上价,也没人敢吃这东西,除了认赔以外,再也没有别人选择。 周清缓缓摇头,“老丈有所不知,化木香外形与老椿树十分相似,寻常人无法分辨它们之间的差别,我也是嗅闻了味道,才确定这是化木香,而非椿树。” 内典有云:化木香形似老椿树,味辛温,能治鬼疰。以往这种香料出现在京城,都已经炮制妥当,因此周清还是头一回见到此树。 听到这话,老汉转过头来,细细端量着面前的人,哑声发问,“这东西可有毒?我养的鱼全都死了,根本卖不出去。” “化木香本身无毒,叶片落入水中,会使鱼立即死亡,不过人吃进肚里却无任何害处,老丈若想保住这些鱼苗的性命,只需将几棵化木香砍去即可,没有叶片再落入水中,您也不必为难了。”说着,周清站起身子,望着茂密的山林,细眉紧紧皱起。 老汉放下竹篓,两手在衣裳上蹭了几下,问,“听口音,你们是京城人士?” 谢崇站在夫人身畔,略微颔首。 只看这俩人俊朗的五官,以及周身的气度,老汉便猜出他们身份不凡,但他散漫惯了,倒也不怕权贵官宦,开口道,“老汉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了,从来没见过什么山洞,不过有个地方跟山洞差不多。” “什么地方?”事关谢崇的身体,周清难免有些急切,紧紧攥住男人的袖口,掌心渗出了点点细汗。 老汉弯腰捡起烟杆,在青石上磕了两下,将烟灰倒出来,“山中有一棵枯死的老榕树,树心中空,头几年有只花鼠在树里,也不知咬到了什么,竟有树脂似的东西往下落,带着浓浓香气。” 谢崇拍了拍清儿的手,以作安抚,他冲着老汉拱了拱手,正色道,“还请老丈引路,待找到了那棵枯树,我们必有重谢。” 老汉连连摆手,“无需客气,我无儿无女,有这水塘也能过日子,回头将这几棵化木香砍断,鱼苗也就能养活了。”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刘百户与叶猛面露惊诧之色,他们紧跟上前,一路往山里行去。周清身为女子,又常年呆在京城,体力有些不济,但她不想拖后腿,即使面颊涨成了桃粉色,脚下磨起水泡,依旧不声不响地跟在老汉身后,汗水汇成小流,不住往下滚落。 瞥见小妻子这副模样,谢崇黑眸中溢出丝丝心疼,却什么都没有做,只因他知晓清儿好强,要是自己强行将人背起来赶路,恐怕会让她更加难受。 山路难行,也不知走了多久,老汉终于停住脚步,指着前头那棵粗壮的枯木,道,“瞧见树洞没?就在那里,这棵老榕树干枯了几十年,亏得地方偏僻,否则早就被人伐倒当柴火了。” 飞快地冲到树洞边上,周清蹲下身,捻起地上的泥土,放在鼻前仔细闻着味儿,面上涌起阵阵狂喜。 这是伽阑的味道,蜀地根本没有沉香木,这里一定是藏香之处! 枯死的榕树生的十分高大,两人都无法合抱,光是那树洞都能容纳一名成年男子,只可惜内里漆黑一片,她也不敢贸然进去。 皱眉思索片刻,周清从腰间的布兜里摸出菖蒲,绑在树枝上,用火折子点燃香料,探入树洞中不住熏烤。 只过了两息,便有不少蛇虫鼠蚁钻了出来,拳头大小的蜘蛛,黝黑发亮的蜈蚣,以及足有手腕粗细的毒蛇……看到那些玩意,她身体僵硬了好一会儿,等菖蒲燃烧殆尽,又换了其他驱虫的香料,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没有任何东西再从树洞中跑出来。 谢崇倒不怎么害怕,弯腰钻进树洞中,很快便将一口木箱扛了出来。 看到木箱,周清眼底浮现几分热意,颊边也露出了浅浅的梨涡。男人将木箱放在地上,手拿佩刀,朝着早已生锈的铁锁劈砍数下,只听哐当一声,铁锁落在地上。 用力捏了捏虎口,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伸手将箱盖打开,发现其中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十只巴掌大的匣子,最大的木箱即使涂了一层桐油,左下角也被花鼠嗑出了个不小的窟窿,有的香料漏出来,才会使泥土染上香气。 “在这儿翻看不太方便,咱们先回客栈吧。”周清边说边从布兜里翻出几张银票,交给老汉,躬身道谢,“多谢老丈引路,若不是您的话,我们根本找不到香料。” 这些银票委实不少,老汉连连推拒,到底拗不过这佯装男子的姑娘,只得将银钱收下,又将他们带下山。等折返后,老汉片刻都不曾耽搁,直接用斧头将水塘边上树木砍断,过几日重新放了一批小鱼,倒是长得越发康健了。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众人甫一回到客栈,周清便急急忙忙将木箱打开,挨个翻找,待看到彷如树脂一样的香料时,她指尖轻轻颤抖,杏眼也蒙上了一层水汽。 “这就是安息香?”谢崇站在她身后,沉声问道。 “正是。” 安息树形似松柏,生长于安息国,又名辟邪树,叶片经冬不凋谢,二月开黄花,十分殊异,也是能治髓海之疾的良药。 鳖孙(捉虫) 鳖孙(捉虫) 安息香的色泽彷如胡桃瓤一般, 堪比最贵重的琥珀,质地比普通香料略软些。 即使此物的形态与古籍上描述的别无二致, 周清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用竹刀轻轻切下指甲大小的香料,放在香炉中点燃,又拿厚厚一层草纸覆盖在炉盖的气孔上, 眼见着袅袅烟气透纸而出, 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古籍有云:焚烧安息香时,若烟气能透纸而出, 即为真品。 大概是心绪波动太过的缘故, 女人眼角略微泛红, 虽然没有掉泪, 但那处通红的皮肉仿佛尖刺, 狠狠扎在谢崇心口, 让他恨不得立时将清儿抱在怀里,想方设法让她展露笑颜。 “得到了安息香,该怎么做才能彻底根除髓海的病症?”他哑声发问。 周清深吸一口气, 答道, “藒车香有驱邪之功, 只需将两种香料混合在一处, 早晚各焚香一次, 等体内风邪排尽了,指挥使便再也不会受到病症的折磨。” 刘百户与叶猛站在旁边, 听到夫妻二人的对话, 只觉得万分神异, 怪不得京城中的达官显贵都崇尚香道,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作用, 还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瞥见众人的神情,周清浅笑解释,“藒车香易得,品相上佳的安息香却难得,据说前朝有一位翩翩公子,因被家人欺瞒,无法与心爱的姑娘成婚,太过悲痛导致昏厥,幸亏家人及时点燃了安息香,这才保住了他的魂魄。” 刘百户不由咋舌,就连叶猛也啧啧称奇,对待周清的态度也不像先前那般轻慢了。 来蜀地时周清就带了藒车香,免得谢崇突然发病。虽然一路车马劳顿,对于调香养身而言,肯定会造成些微的影响,但好不容易得到安息香,她一刻都等不得,当晚就在客栈里将两种香料炮制成香丸,以便在路上取用。 说来也是奇了,先前在用藒车香祛除风邪时,谢崇髓海总会涌起阵阵痛意,将他折磨地痛不欲生,但有安息香配合,那种疼痛竟然消失无踪,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日日变得强健,即使白天黑夜都呆在马车中,依旧不觉得有多疲乏。 镇抚司的人来到蜀地,一是为了寻找安息香,二是为了将齐贵妃的大宫女廖氏带回宫。当初齐贵妃风头正盛时,廖氏在宫中颇有脸面,只可惜正主甫一去世,她就迫不及待地逃出宫,若说没做过亏心事,三岁稚童都不会相信。 谢崇本想派刘百户将周清送回京城,但想起在暗处虎视眈眈的齐王,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带着夫人在蜀地中奔波了大半个月,最后才在巴县发现了廖氏的踪迹。 廖氏在深宫之中浸淫多年,当真狡猾的很,每隔一段时间就搬离原本的住处,就怕被锦衣卫抓住。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当年从宫里逃出来时,她脸上被刺了字,即使面颊上的皮肉被生生削去,瞧不见刺青,但那块疤痕足有杯口大小,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要是廖氏安生躲在偏僻的村落中也就罢了,蜀地难行,没有人能将所有的村镇都给寻找一遍,但她如同狡兔,不断挪移,留下的马脚就更多了。 谢崇带着刘百户、叶猛将躲在草垛里的老妪抓起来,用麻绳结结实实捆住手脚,直接捆到了客栈中。 周清坐在桌前,扫见廖氏狰狞可怖的面庞,面色没有任何变化。前世里她被天花折磨许久,死前身上长满了无数脓包,论丑陋,比起廖氏也不遑多让。 谢崇本以为清儿会害怕,还想借此机会将佳人拥入怀中,用手掌丈量着纤细的腰肢,轻抚柔嫩的粉颊……只可惜,现实远不如设想美好。 除了叶猛外,周清见过的锦衣卫大多情绪内敛,很少会将心思表露出来,她自然猜不透谢崇的想法,只蹲在廖氏跟前,白玉似的鼻尖几乎贴到了廖氏满是皱纹的面庞。 将这副场景收入眼底,刘、叶两人脸色发绿,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注在指挥使身上,明明上峰面容俊美,为何夫人会对一名老妪如此亲近?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周清嗅觉灵敏,闻到了老妪身上的气味,带着些许苦意,其中夹杂着闹羊花、万桃花、醉心花、狗核桃等物,味道虽然不重,但这些药材融合起来,长久嗅闻,便会使人昏迷过去,到时候只要廖氏的心肠足够狠毒,说不准会一刀将他们的性命给结果了。 想到这一点,她不由打了个激灵,先将客栈的门窗打开,而后又狠狠拧了下手臂内侧的嫩肉,皱眉道,“廖氏身上带着一股香气,能使人昏迷。” 叶猛有些不信,反驳道,“那她怎么没晕过去?” “薄荷、冰片能破除药性,她肯定是将香料磨成粉,放在鼻间,避免自己受到影响。刚好布兜中还剩了些香料,点燃便无事了,只是廖氏跟在齐贵妃身边多年,保不齐还有别的手段,不得不防范。”周清淡淡解释。 思及瑞王体内的断骨花,以及险些虚弱而死的王妃岳氏,谢崇脸色霎时间变得极为阴沉。他大步向前,一脚踹在廖氏的胸腹处,直将人踢到了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口鼻中鲜血四溅。 廖氏扯着嗓子尖叫,仿佛蛆虫一般在地上蠕动,想要逃出客栈,但她很清楚锦衣卫的手段,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修罗托生,骨子里没有半分人性,尤其是指挥使谢崇,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怎会轻易放过自己? 谢崇站在廖氏跟前,蹲下身,毫不留情地将老妪的下颚卸了下来,为了避免她再使出诡计,还如法炮制,卸开她浑身关节,让廖氏彷如废人一般,瘫在地上,动都不能动。 反正他只需将人活着带回京城,等到了诏狱,没有人胆敢撒谎, “叶猛,这几日由你照顾廖氏,莫要生出岔子。”男人冷声吩咐。 听到这话,叶猛指了指自己,满脸的不可置信,不过他也没胆子违抗指挥使的命令,只能垂头丧气地应声。 叶猛与刘百户将廖氏拖拽到了隔壁的房间,谢崇站在铜盆前用胰子洗手,状似无意问,“方才我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些,清儿可会害怕?” 周清早就在香炉中点燃了冰片与薄荷,这会儿已经烧的差不多了,头脑中的晕眩之感也渐渐消失。 等到房里刺鼻的气味彻底消散后,她才将门窗关严,笑道,“指挥使这叫防患于未然,要是不提前做好准备,难保不会给廖氏可趁之机,一个不相干的恶毒妇人,怎能与你相比?你未免太妄自菲薄了。” 谢崇咧了咧嘴,走上前,将人抱在怀里。他发现自己爱极了清儿后颈处的朱砂痣,每次一看到那黄豆大小的红痣,他心跳便加快许多。 解决了廖氏所带来的隐患,一行人再也没在路上耽搁,坐着马车往京城赶去。 等到达京城的范围内,已经进到六月了,天气暖融,街上的女子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衫,一个两个都如同娇花似的,万分招眼。 周清回了谢府,甫一看到主子,金桂这丫头眼圈都红了,连连福身,又是端茶又是倒水,伺候的极为殷勤。 “夫人,您下次再出远门一定要带上奴婢,这回在路上奔波了近两个月,您瘦了许多,要是让娘家老爷瞧见,甭提有多心疼了。” 轻轻捏了捏金桂的小脸,周清笑眯眯道,“你放心就是,府里厨子的手艺委实不差,只要好好养上几个月,就能丰腴不少。”顿了顿,她继续问,“我走的这段时间,京城里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金桂仔细回忆,“要说大事仅有一桩,齐王不知怎的,竟触犯天颜,被陛下勒令在王府禁足三月。 除此之外,杂七杂八的小事倒是不少,前几日三房的谢岭少爷写了一封休书,亲自驾着马车,将大着肚子的宁氏送到齐王府门前,扯着嗓子斥骂,说什么齐王让他当了没种儿的鳖孙,这绿帽子爱谁戴谁戴,骂了整整一上午才离开。” 当时金桂虽没在场,但听到府中婆子绘声绘色的描述,她也能联想到那副画面。要不是齐王受了陛下的斥责,禁足在府,不能离开半步,世间哪有男子能受得了这么大的屈辱?肯定会好生教训谢岭。 周清挑了挑眉,不由对谢岭高看一眼。她本以为谢岭被宁玉芜迷得神魂颠倒,连规矩脸面都不要了,哪想到他竟还硬气一回,不止休了宁氏,还将人送到齐王府,也算是彻底断了个干净。 “不过这齐王倒也心善,就算受到这么大的污蔑,仍将无家可归的宁氏接到府中安置,根本不在乎那些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要不是他发了慈悲,一个大着肚子的美貌妇人逗留在街上,命运怕是十分悲惨,也不知宁氏的奸夫究竟是谁,早些承认多好,非得连累别人才罢休。” 边说着,金桂边摇头晃脑,清秀小脸上露出几分悲愤,显然对谢岭的做法极为鄙夷。 在世人眼中,齐王寄情山水之间,不慕名利,不爱权势,简直与超然物外的谪仙没有任何区别,因此就算他被世人斥责、被谢岭辱骂,普通百姓与金桂一样,依旧会认为这是对齐王的污蔑,不断寻找理由替他开脱。 只可惜伪君子就是伪君子,即使披了人皮也没有任何用处,完全改变不了他的本质,一旦那张假面被扒下来,就成了令人不齿的真小人。 前世齐王落得圈禁的下场,估摸着是明仁帝对他彻底失望了,才会放弃这个儿子。 风波 风波 齐王因收留宁玉芜被污了名声, 但在世人眼中,他依旧是高洁傲岸, 不沾凡俗之辈, 绝不可能与人妇通.奸,他将宁氏带入府中,不过是为了偿还当年的救命之恩, 若将恩人扫地出门, 才是禽兽不如的做法。 不少百姓都相信了这样的说辞,不过仍有人心生怀疑, 毕竟谢岭日日去齐王府前吵闹, 双眼中充斥着的恨意不似作假, 说不准宁氏腹中的孩子真是皇家骨血呢! 还没等众人找到证据, 京中又起风波。 原来柳贺年做了一篇文章, 夸赞莱州知府张昭德洞悉人情, 明察秋毫,不必用刑便能破案。那陶丁氏之所以会杀害大伯陶文凤,只是为了避免自己被人非礼。按照本朝律令:妇女遭强.暴杀死人者杖五千, 如凶器为男子者免杖。 莱州知府仔细查明真相, 又想方设法保住陶丁氏的性命, 心存仁念, 当真如明镜高悬;与之相比, 刚将廖氏带回京城的指挥使,日日刑讯一名老妪, 手段之歹毒可见一斑。 柳贺年身为状元, 父亲柳岑又是中军都督, 这篇名为“拒奸杀人之妙判”的文章甫一问世,便被诸多学子争相传阅, 甚至还有不少官员诵读此文。他们认为本朝已经足够昌盛,完全没有必要再设立镇抚司,让这些鹰犬肆意残害百姓。 在普通百姓眼中,镇抚司中种种酷刑委实令人胆寒,读过这篇文章后,他们更是将锦衣卫视为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认定了谢崇滥用权柄、伤杀无辜,早就该落得斩首示众的下场。 此等奸佞,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按说文章在文人之间流传,实属正常,但平头百姓识文断字的并不算多,竟然有半数以上的百姓听过这篇文章的内容,都想要莱州知府那样的青天大老爷,恨不得让严刑峻法的谢崇立即以死谢罪。 若说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事情定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因周清嫁给了谢崇,即使没有刻意宣扬此事,依旧有不少人听说了消息,隔三差五就上门闹事,逼着周父不得不闭店,以保证家人与徒弟的安全。 嫁到谢府一年多,谢崇到底是怎样的秉性,没有人比周清更清楚,他根本不会滥杀无辜。之所以对廖氏用刑,是因为这老妪无比恶毒,先前马车刚到京城,叶猛便将她的关节一一复位,哪曾想廖氏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根带毒的银针,若不是叶猛反应快,恐怕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府里人心惶惶,有不少签了活契的雇工纷纷请辞,竟连工钱都不要了。 也是,如若谢崇获罪的话,伺候的奴仆可能会受到牵连,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他们是为自己打算,周清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谢家的侍卫大多都是从镇抚司退下的老人,忠心耿耿,绝不会做那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倒是让她安心了不少。 这会儿周清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柳贺年写出的文章,案上放着本朝的律文,逐字逐句对照一番。初读妙判一文,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待到细细分辨时,果真发现了更多的错处。 将自相矛盾的地方抄录到白纸上,她一夜都没有阖眼,等到天光大亮时,肩颈传来阵阵酸痛,稍一动弹,便好似针扎一般。 右手捏拳,绕过脖颈用力捶了几下,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雪白皓腕便被人轻轻握住,放回了膝头。 她不免有些愕然,抬眸一看,才发现谢崇站在她身畔,也不知来了多久。 粗如砂纸的掌心或轻或重地揉捏着女人的肩颈,周清时而微微皱眉,时而眼中沁泪,时而咬牙忍痛,谢崇习武多年,用内力帮爱妻疏通经络,没一会儿,便将酸胀之感尽数驱散。 幽深目光落在桌面的纸页上,谢崇忍不住问,“这是清儿整理出来的东西?” 周清颔首,“妙判的文章一出,所有人都在拍手叫好,但我记得,律文中并无杖五千的说法,明刑以弼教,刑罚起到教化的作用,而非将百姓生生折磨至死,五千杖打下来,活人怕是都成肉泥了。” 本朝科举只考经义,许多文人都不通法令,否则柳贺年也不会犯下这么基本的错误。 “说不定是传抄有误,将五十错写成五千。”将人抱在怀里,谢崇低低笑了一声。 周清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身为指挥使,对大周律还不了解吗?笞刑从十到五十,分为五等,杖刑是从六十起算,只要传抄的书生不瞎,都不会把六十抄作五千。” 正说着,金桂突然进了屋,手里拿着一张帖子,看到紧紧抱在一起的夫妻时,她怔愣片刻,赶忙低头,轻声道,“主子,柳府的夫人过寿,给咱们府上送了请帖。” 柳家的夫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拿了休书的焉明玉,另一个则是她的亲姑姑,也是柳贺年的生母焉氏。 往日谢柳两家从未打过交道,甚至因为齐王的缘故,已经站到了对立的阵营中,眼下突然送帖子过来,怕是宴无好宴。 金桂将帖子放在桌上,随后便贴着墙根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将房门掩上,免得有那些没眼色的前来搅扰。 手里拿着请帖,谢崇面色阴沉,“镇抚司犯了众怒,柳家是想借此机会羞辱你,这种宴席,不去也罢。” “羞辱?焉氏凭什么羞辱我?凭她被关进诏狱的前任儿媳,还是凭柳贺年所做的文章?漏洞百出、一捧一踩,谁会看不出他的卑鄙用心?” 周清拉着谢崇,让他坐在自己面前,一字一顿道,“我若怕了她们,只会丢了谢府的颜面,还不如辩上一辩,也能借此机会,让那些宾客看清柳家的真面目。” 方才外面刚下过一场雨,天气并不算热,甚至还隐隐有些凉意,但谢崇胸臆中好似烧起了一团火,他紧盯着爱慕的女人,心情无比雀跃。清儿明知此去柳家会受到刁难,却没有丝毫犹豫,是不是证明了她也是在乎自己的? 忙了一整夜,周清不止不困,反而格外精神,推开男人满是胡茬儿的下颚,她走到窗前,将窗扇推开,看到淅淅沥沥的雨水不断往下滚落,在檐下汇成小流,将青石板冲刷的一尘不染。 “不睡一会儿?” “不了,待会奶娘会把铮儿抱过来,跟他分别了将近两个月,心里难受着呢。”想起玉雪可爱的儿子,周清的神情越发柔和,那种温柔掩盖住她容貌的艳丽,让谢崇喉间发痒,恨不得让她的视线一直投注于自己身上,再也不会因为其他事情分神。 还没等周清洗漱完,奶娘便来到了主卧,她将孩子放在床褥上,似金桂那般,片刻也不敢多留,飞快地离开了。 铮儿咧嘴咯咯直笑,看也不看坐在跟前的黑脸男人,乌溜溜的眼珠子紧盯着母亲,那副模样让周清笑的前俯后仰,赶忙擦干了面上的水珠儿,几步走到床前,将他抱进怀里。 谢崇抿了抿唇,严肃道,“男孩不能宠,否则无法撑起门楣,等铮儿三岁就让他搬到前院,如若不然的话,恐怕会养出个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 女人斜睨了他一眼,意味不明的问,“听指挥使的意思,把铮儿交给我扶养,便会将孩子教成废物?” 谢崇被噎的无话可说,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笨嘴拙舌地解释,“我没这么想,若铮儿是个女孩,由清儿亲手教导,自是千好万好,调香习字,样样都不比别人差,但男丁总归得吃些苦,不然怕是立不住。” 周清对谢崇的想法一清二楚,此刻不过是故意逗弄他罢了,瞧见堂堂指挥使面红如血,还真是稀奇的很。 * 转眼就到了焉氏过寿的日子,周清特地起了个大早,精心装扮一番。先前她在云梦里定了一件裙衫,数名绣娘连夜赶工,忙了整整小半个月,才将衣裳做好。绯红布料衬的她肤白胜雪,合体的剪裁更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形。 看到主子如此艳丽,在旁伺候的金桂都不由愣了愣神,时不时抬眸望上一眼,然后飞快地移开视线。 坐着马车往柳府赶去,等到了地儿后,周清掀开帘子,扫见停在路边的数辆马车,嫣红唇瓣略微上挑,眼底露出几分讥诮之色。 柳岑身为中军都督,不恪守本分也就罢了,竟还在暗中扶持齐王,难道他就不怕遭到反噬吗?明仁帝看似温和,实际上心思最是澄明,谁忠谁奸一眼就能辨得出来,这样一看,柳家风光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各府的马车上都有标志,门房认出了周清的身份,眼底的惊艳褪去后,不免露出几分鄙夷,行礼时连腰都没弯,态度委实轻慢。 周清不会自降身份,与守门的奴仆计较,她冷冷一笑,目不斜视地迈过门槛,清风拂过,身上那股兰香尤为醉人。 因男女之间须得避讳着些,柳家的厅堂便以屏风从中隔开,彼此言辞能听得真真切切,却看不清真容,倒也合乎规矩。 驳斥 驳斥 谢崇官至三品, 掌管整个北镇抚司,手中握有的权柄委实不小。按理说, 作为他的正妻, 堂中宾客不该对周清多加鄙薄,偏偏碍于妙判一文,京中百姓把锦衣卫恨到了骨子里, 甚至还有人去敲了登闻鼓, 求请陛下将谢崇治罪。 几十年前,谢家不过是躬耕于京郊的农人, 宗族根本没有什么底蕴可言, 况且周氏也出身商户, 委实上不得台面, 与这样妇人交往, 称一句自降身价也不为过。 昭禾跟柳家早就结了梁子, 自然不会出现在此。 周清将贺礼交给奴仆,甫一走进厅堂,瑞王妃便笑眯眯地冲她招手。坐在凌华跟前, 感受到众人投注在她身上的似窥探、似端量的目光, 周清略微一笑, 完全没将这样的举动看在眼里。 瞥见女人艳丽的容貌, 一位三十出头的夫人面带鄙夷, 皮笑肉不笑地问,“谢夫人, 最近京城起了不少流言蜚语, 说指挥使严刑峻法、刻意残害百姓, 究竟是真是假?” 虽然很少出现在后宅女眷的聚会中,但周清的记性不错, 很快就想起她的身份——御史蔡瓴的夫人齐氏,也是齐王的亲姨母。 周清沉吟片刻,神情不带半分羞恼,反而格外平静自若,“就连蔡夫人都心存怀疑,此事自然是假的,只凭一篇文章,便想戕害朝廷命官,保不齐是有歹人从中推波助澜。” 拒奸杀人之妙判一文乃是柳贺年亲手所书,若真按着周清的说辞,柳家岂不就成了居心不良的歹人?再加上她并未压低声音,不止周围的女客,就连男客也听得一清二楚,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柳贺年。 焉氏身为焉明玉的亲姑母,对自己侄女被关诏狱一事耿耿于怀,只觉得谢家人阴狠毒辣,这会儿看到周清,厌恶之色都未曾遮掩,恨恨道: “谢夫人此言差矣,那陶丁氏杀人为真、陶文凤欲行不轨也为真,莱州知府颇有主见,并未受到幕僚的怂恿,屈打成招,逼迫陶丁氏认罪,反而仔细查探现场,找到了陶文凤带来的凶器,让陶丁氏免受五千杖刑,由此可见,心存仁善方为正道,那等下作的手段永远都不能拿上台前。” 听到这话,瑞王妃不由皱眉,还没等她开口,就被周清按住了胳膊。 “妙判一文小妇人也曾看过,本以为上面的五千杖是传抄之误,毕竟大周朝只有杖六十,没有杖五千的说法,没想到您竟然亲口承认了。”周清佯作不解,眼神不闪不避地迎了上去,将焉氏噎的说不出话来。 后宅女眷看的多是诗词歌赋,诵读过律文的人少之又少,她们便与本朝的儒生一样,对法令一窍不通,才会发现不了杖五千的疏漏。 柳贺年坐在案几前,俊逸清雅的面庞早已涨红如血。 月前文章将将完成,他便交给了父亲,请了无数文人传抄。等他发现错误时,妙判一文早已传遍京城,他再想改动,怕是难上加难。 柳贺年心如明镜,知道自己拒不认错,反而会丢尽柳家的颜面,还不如主动承认。毕竟他做这篇文章的首要目的,是为了让明仁帝顺从民心,将谢崇处斩,这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也不必放在心上。 想到此,柳贺年缓缓站起身,冲着屏风略一拱手,歉声道,“谢夫人教训的是,有关杖刑,的确是柳某写错了,杖刑从六十至一百,并无五千之数,还请您莫要见怪。” 柳家本就势大,柳贺年又做足了虚心认错的姿态,厅堂中的宾客对他赞誉有加,连说此文瑕不掩瑜。 周清环视一周,杏眸定定注视着焉氏,继续发问,“柳公子曾经写过:妇女遭强.暴而杀死人者,杖五千,如凶器为男子者免杖,是不是?” 女人的声音十分清澈,如同山涧中涌动的甘泉,不带半点甜腻,显得干脆利落。但听在柳贺年耳中,不知为何,竟让他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谢夫人说的没错,这话的确是柳某亲笔所写。”在座之人几乎都看过妙判一文,柳贺年根本无法否认。 见柳贺年已经坠入陷阱,周清双目越发莹亮,灿若繁星,“据小妇人所知,本朝的因奸杀死门并无这条律文,倒是前朝有相似的规定,难道柳公子抄录文章时,一时不察,竟将两朝的律令弄混了? 前朝皇室昏庸无能、横征暴敛,百姓民不聊生,这些法令如同枷锁,将他们牢牢压制住,本就不该存于世,柳公子竟以这种法令来夸赞莱州知府,不知是张大人判案时出了错,还是您刻意写成这般?” 此时此刻,柳贺年额角见汗,呼吸越发急促,双手颤抖地拿着帕子胡乱擦拭。 当时他被父亲逼着休了明玉,思绪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他从山东送来的密信上看到了陶丁氏的案子,似拨云见日一般,认定了这是扳倒谢崇的好机会,随即做了文章,却没想到会产生这般大的影响。 看也不看满脸羞窘的焉氏半眼,周清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屏风处,让众人能将她的声音听得更清楚。 “大周律规定:妇女拒奸杀人之案,审有确据登时杀死者,无论所杀系强.奸调奸罪人均予勿论。女子活在世上本就不易,为保自身尊严与歹徒相斗,实乃胆识过人、勇气可嘉之举,本就无罪,莱州知府自无用刑之理,所谓天理昭昭,不外如是。但到了柳公子文章中,张大人是断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爷,而遵循律法的锦衣卫却成了十恶不赦之徒。” 柳贺年紧咬牙关,目中隐隐流露出几分怒色,忍不住辩驳,“刑新国用轻典,刑平国用中典,刑乱国用重典,镇抚司草菅人命,行事重上加重,难道在谢夫人眼中,堂堂大周竟是乱世?” 两人隔着屏风,当堂对峙,没有人在乎今日是不是焉氏的寿辰,毕竟比起柳家的名声,寿宴委实算不得什么。 “大周自然不是乱世,陛下垂拱而治,从未有压榨百姓之举,国家的税赋比前朝削减数倍,但法不可废、刑亦不可废。 柳公子生在高门,自不知寒门百姓苦。有人只为了几钱银子,便能做出鬻儿卖女的恶事,更别提还有不少贪官污吏,无穷无尽地搜刮民脂民膏,若无刑律,依柳公子看,该如何遏制于他们的恶念?以德感化?以礼服之?若您真能做到,再来驳斥镇抚司也不迟。” 柳贺年张了张口,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浑身僵硬犹如石雕,只觉得浑身衣裳都被扒的一干二净,让他万分羞耻,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许久没听到他的声音,周清低垂眼帘,语气逐渐平缓下来,“小妇人虽没读过几年书,却也清楚‘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的道理,但更多的百姓连最基本的温饱都做不到,谈礼仪教化又有什么用?不过是纸上谈兵,不堪大用!还不如齐之以刑,就算民免而无耻,也能使大周长久的繁盛康泰。” 周清坐回原位,瑞王妃笑盈盈将茶盏送到她面前,笑道,“清儿还说自己没读过几年书,你说的那些道理,怕是许多人都不懂呢,快喝点水润润喉。” “多谢王妃。” 手里端着茶盏,周清余光落在焉氏身上,见她面色忽青忽白,十分难看,心底暗暗发笑。 就算柳贺年高中状元又如何?从他立身不正、想用妙判一文煽动百姓开始,就已经跟谢家结下死仇,若真让他得逞,谢崇怕是性命难保。 他做初一,别人大可以做十五。 今日她给柳贺年扣了一顶纸上谈兵的帽子,再加上明仁帝对柳家万分忌惮,想必状元郎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越想越觉得畅快,但周清却没有得意忘形,只坐在原处,时不时与瑞王妃交谈几句,直到宴席结束,焉氏神情依旧不太自然,看着她的眼神好似淬了毒的刀子,显然恨得发狂。 坐着马车离开柳家,等到达府门前,她掀开帘子,便看到了一张万分熟悉的面孔,不是谢崇还能有谁? “指挥使怎么在门外等着?若有百姓认出你的身份,肯定得唾上几口才痛快。” 面对爱妻的调侃,谢崇低低发笑,与清儿十指交握,另一手扶着她的腰腹,将人带下马车。 “听谢一说,刚才清儿在柳府大显神威,直将柳贺年骂的抬不起头来,当真给为夫出了一口恶气。” 两人并肩往卧房走去,周清压低声音问,“在妾身眼中,指挥使乃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怎会任由柳贺年胡闹?” “齐王与柳家生怕廖氏招供,近段时日派出了三批刺客,只可惜已经晚了。” “晚了?什么晚了?” “众人在柳府贺寿之际,廖氏已经招供,将齐贵妃给瑞王下毒一事交待的无比清楚,甚至还有齐家谋朝篡位的证据,这一回就算是神仙来了,齐王也翻不了身。”谢崇道。 倾颓 倾颓 身为齐贵妃的大宫女, 廖氏心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每当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恶事, 她夜里都无法安寝, 觉得那些枉死之人会从地狱中爬出来,找她复仇。 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廖氏恨不得让那些秘密彻底烂在肚子里, 但天不遂人愿, 她被谢崇抓到了诏狱中,严刑拷打、威逼利诱,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一个月, 她就再也忍不了了, 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尽数吐露。 谢崇把证据整理抄录一番, 亲自送到了御书房。 这么多年了, 明仁帝早已察觉端倪, 对自己的儿子也有几分了解,看到这份奏折,他面上没有半点惊色, 只摆了摆手, 吩咐谢崇先回府, 他要好好考虑该如何处置齐王。 这会儿将晌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谢崇舒展双臂, 环着不盈一握的腰肢,黑眸中翻涌着丝丝愧意, “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 都是我不好。” “我不委屈。”周清拉着男人的手, 嫣红唇瓣在粗糙掌心落下一吻,柔柔解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嫁给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就算中途有些波折,但结果却是好的,也就足够了。” 掰着手指细细数着,“我有父母、有你、有铮儿,衣食无忧,心中也未曾生出半分郁气,真的很好。” 谢崇胳膊收紧了些,恨不得将人揉进骨子里,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 转眼又过了三日。 明仁帝虽生了副宽和心肠,但在大是大非上却不会犯糊涂。齐王心存反意,又睚眦必报,早就落了下乘,就算登位对百姓也无益处,反而会将大周推到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如此一来,还不彻底将苗头扼杀在摇篮中,免得动摇了江山社稷。 天家无父子,此言果真不虚。 首先被清算的是柳家,柳贺年身为翰林,本该为国家鞠躬尽瘁,却卖弄才学,写出了妙判一文,刻意煽动百姓,让普通民众对镇抚司万分仇视,甚至做出了敲登闻鼓的举动。 周清在焉氏寿宴上驳斥柳贺年的言辞,明仁帝也听了个大概,当即命令周良玉写文章,来给锦衣卫正名。 周家人一脉相承,对律文熟悉的程度远超诗词歌赋,周良玉看了妙判后,内心也替谢崇感到不值。镇抚司中所有的锦衣卫都是明仁帝一手培养起来,这些年清剿了不知多少贪官奸佞,若无他们,大周朝的吏治怕会更加腐败不堪。 因有明仁帝在背后推动,这篇名为齐之以刑的文章比妙判传诵更广,不止京城的百姓通晓了其内容,就连在京郊耕种的农民也略知一二,无数茶馆中的说书先生贬斥柳家的污浊心思,最后竟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原本的柳家是一尊庞然大物,到了此刻,不止变得千疮百孔,甚至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程度。 柳岑身为中军都督,平日里上至皇族下到百姓,所有人都对他无比客气,但真到了存亡之际,交好的家族纷纷断了联络,门庭若市的柳家万分冷清,隐隐透着几分衰颓的味道。 所有的高门大户都在观望,柳家人好比困在笼中的野兽,拼命撕咬也寻不到出路,只能万念俱灰地等着陛下清算。 柳贺年先一步被刑部关押,而后则是柳岑,柳府上下五百余口都被囚在牢中,因有无数双眼睛盯在此处,也没有人敢刁难她们。 柳岑心知大势已去,继续挣扎也没有用,反而会累及家人,让柳氏一族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为了避免此种结果,柳岑将这些年收受贿赂的账册叫了出来,整整五百万两纹银,大半都是齐王一派的官员主动奉上的。 有了此物,锦衣卫拿住了赃,抓贼抓的更是顺利,朝中所有依附齐王的贬得贬,没有几个落得好下场,就连齐王自己,也逃不过这一劫。 * 齐王府素来平静,除了谢岭那疯子以外,没有人胆敢在此地闹事,偏偏这天有不少身着麒麟服的锦衣卫行至门前,在门房惊慌失措的目光中,冲到了王府里。 如今齐王坐在书房里,他穿着一身青袍,姿态依旧闲适,面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如往日那般堪比谪仙。 英挺男子阔步走上前,俊美面庞上透着丝丝冷意,掷地有声道,“陛下有旨,齐王与中军都督柳岑相互勾结,贪污税银,蓄养私兵,意图谋反,触犯十恶之首,罪无可赦。自今日起将其贬为庶民,圈禁在府邸中,终其一生不得离开。” 谢崇将圣旨放在案几上,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齐王,即使到了这种关头,他也未曾松懈。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齐家谋划多年,就为了扶持景昭年上位,一旦他留有后手,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景昭年摇了摇头,低低笑出声来,眼中带着几分疯狂,“谢崇,本王不是输给了瑞王,而是输给了你,若是没有你、没有镇抚司的话,储君之位迟早是我的,像景昭宸那等仗着出身的废物,不配坐万人之上的位置!” 谢崇淡声反驳,“景昭年,你已经不是王爷了,日后言行举止要注意着些,莫要坏了规矩。” 闻得此言,男人面色更加扭曲,双眼通红,那副清逸俊雅的模样彻底消失不见,看着比杀人如麻的恶徒还要可怖。 今日谢崇来到王府,并不是为了羞辱景昭年,而是为了找到他们谋反的证据。此人野心不小,城府颇深,自不会在府邸中留下龙袍等逾制的物件,锦衣卫在府中翻了个遍,依旧没有半分收获。 听到侍卫的禀报声,他忍不住讽刺,“谢崇,我虽不是王爷,却也是天家血脉,你们在王府胡作非为,未免有些过了吧?” “全天下有谁不知齐王乃是谋反叛逆之徒,本官奉旨行事,并无任何错处,就算你心存不忿也与我无关。”边说着谢崇边眯起眼,视线锋锐如刀,缓缓在书房中滑过。 见状,景昭年心底咯噔一声,两手不禁握拳,颀长身躯也略微紧绷。 谢崇略一摆手,命令谢一等人取来镐头锤子等物,将雅致清幽的书房给砸了个稀巴烂,这才从一幅古画背后找到了被景昭年藏起来的密信。 景昭年好似被抽干了全身气力一般,软软瘫倒在木椅上,粗喘如牛,冷汗如浆,用怨恨的眼神死死盯着谢崇,偏生到了这种境地,再也没有转圜之机,他只能似砧板上的肉一般,任人摆布。 谢崇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找到了需要的物件后,便带着锦衣卫快步离开。为了防止罪人脱逃,此处有无数侍卫把守,那些丫鬟奴仆吓得泪水涟涟,跪在地上不住哀求,希望能从王府脱身,但侍卫完全不为所动,将朱漆大门紧紧阖上,再不言语。 墙倒众人推,有的官员为了保全自身,在景昭年被圈禁后,便主动将自己手中的证据交出来,罗豫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他靠着齐王的推举,从芝麻小官一跃成为刑部侍郎,哪曾想人走茶凉,还没等到锦衣卫查到他头上,齐王插手刑部、大理寺的证据就被他亲手送到御前。 明仁帝看到这些书信,气的几欲发狂,觉得自己只将齐王圈禁,手段实在太过温和,毕竟他的好儿子杀人夺命时,可没有留半分情面。 这么一想,他直接下旨,将景昭年与齐家三族流两千里,到西北做苦役。 堂堂龙子凤孙,竟要跟最低贱罪民一样,这辈子一直受人侮辱,永世见不得光。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心死,逆来顺受地接受刑罚,但景昭年野心极大,就算流落西北,他也有可能东山再起,到时候京城的这帮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景昭年都落得流放的下场,身为侍妾的刘凝雪自然不能幸免,思及自己要去苦寒之地吃苦,她心中充斥着无尽的悔意,若非她一时糊涂,委身于景昭年,现下早就成了无比风光的郡王妃,哪会套着铁镣,日日受折磨? 押着准备流放的罪人走出王府,刘凝雪眼圈微红,不住掉泪,扯着嗓子叫喊着,“我要见成郡王,让我见他一眼!快去啊!” 官兵的消息自不算灵通,也不清楚成郡王与刘氏还有过这一段,此刻不由啐了一口,骂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你这种身份卑贱的罪人,怎配见那种天皇贵胄?还是老老实实地上路罢。” 一朝由天坠地、零落成泥,景昭年本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见自己的侍妾心里还念着别的男人,他更是怒意横生,伸手拽着刘凝雪的襟口,三两下便将那张清丽面庞打的肿胀不堪,嘴角也渗出殷红血丝,看着无比可怜。 刘凝雪凄凄惨惨地哀叫,但那些官兵根本没有理会她,一行人刚刚走出城门,便看到一处低矮的瓦房,景昭年被推搡着进了房中,待发现房中站着数名锦衣卫时,他拔腿就跑,却被两名年轻的侍卫牢牢制住,用麻绳绑在木桩上。 锦衣卫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得了指挥使的命令,大人说景昭年恐怕不会轻易死心,只有让他受了黥刑,一辈子洗不去罪人的印记,才会安分下来。 谢一缓步走上前,根本不顾男人的挣扎,手中拿着工具在他脸上刺字,而后又在沾满鲜血的伤口上涂满墨炭,这些墨炭会顺着伤处慢慢渗入皮肤中,有人曾经将受过黥刑罪犯的头骨剖出来,刺字的颜色早已留在骨骼上。 在惨嚎声中,先前的齐王脸颊上多了一个“罪”字 ,想要登位,怕是难如登天。 报应 报应 在明仁帝为镇抚司正名, 将齐王流放以后,百姓对锦衣卫的怨气已经少了许多, 周家香铺也得以重新开张。 这天周清回了家, 刚迈过门槛,便看到于福坐在柜台后,笑呵呵地招呼客人。前些日子店铺关门, 不少新客觉得太快人心, 但老客们却纷纷叹惋,时日越久, 他们越发现自己难以买到品相上乘、价格实惠的香料, 不免生出了几分懊悔。 就算周氏女嫁给了指挥使, 那些戕害百姓的恶行也与周家无关, 强行来店中闹事, 委实没有道理。 看到那些面露愧色的客人, 周父与席氏什么话都没说,毕竟做生意讲究个你情我愿,旁人不想买香铺的物件, 总不能强行逼迫了人家, 那种行径与土匪有何分别? 于福冲着周清作揖, 见她自顾自往后院走去, 这才松了口气, 即便香铺重新开张,但普通百姓的想法却很难扭转过来, 毕竟锦衣卫恪守律文不假, 用刑的手段也的确狠辣, 这一点自是无可辩驳。 上回跟谢崇一起去了蜀地,周清找到了整整一箱子的香料, 她用安息香将谢崇髓海的病症调理好,还剩下不少,这会儿拿回家中,送到父亲面前,也能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周父自幼研习调香,到如今都已经有几十年了,待看到色如胡桃瓤的安息香时,他干瘦的双手都在轻轻颤抖,没想到有生之年会看到这般珍贵的香料。 从香几上取出香炉,周清将安息香点燃,又在其中放了些阴干碾碎的荔枝壳,顿时房中便有一股清甜的香气弥散开来,让人心神平静,生不出半点郁燥之感。 席氏跪坐在蒲团上,手里端着香茶喝了一口。丈夫跟女儿都会调香,周家又以经营香铺为生,她耳濡目染,也能分辨出香料的好坏,此刻不由连连赞叹。 顿了一会儿,席氏继续道,“清儿既然回来了,晚上便住在家里,顺便问问良玉,他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只要身家清白、人品不差,为娘便找人去提亲,否则再这么拖着,还不知要折腾到几时。” 对于周良玉的心思,周清无比清楚,她眼神微微闪烁,将茶盏放在小几上,试探着问,“无论怎样的出身,母亲都能接受?” 席氏点头,“就算是蓬门小户也无妨,毕竟夫妻相处,主要看的还是性情人品,若谢崇待你不好,当初我跟你爹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要是那女子成过亲,您怎么看?”她声音略压低了几分,神情也变得严肃不少。 席氏不由一愣,清儿都这么说了,难道良玉真看上了有夫之妇不成?这、这未免太过了。 将母亲忽青忽白的面色收入眼底,周清暗暗叹息,还是周父听出了不对,问道,“那妇人已经和离了吧?” “正是,她与先前的夫家再无半点瓜葛,哥哥人品方正,怎会做出与人通.奸的恶事?”她点头如捣蒜。 闻言,席氏松了口气,伸手抚着胸口,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身为母亲,她并不希望儿媳是二嫁之身,毕竟和离过的女子名声有瑕;但她相信儿子的眼光,此女品行应该挑不出什么差错,就算不是十全十美,也比良玉终身不娶、抑或是与有夫之妇生出私情来的好。 席氏刚想问明那女子的身份,但还没等开口,便见着金桂脚步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夫人,罗侍郎就在外面,想要见您一面。” “不见。”周清毫不犹豫地推拒。 罗豫之所以会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是因为有齐王扶持。但他不止不念恩,反而在齐王被圈禁时,将要命的证据一并呈送到明仁帝面前,此等落井下石、忘恩负义之举,不但令朝臣们生出防心,就连百姓也万分鄙夷。 是以罗豫虽是正四品的刑部侍郎,却无一人愿意与他打交道,同僚们纷纷避退,生怕自己也成了他保全自身的工具。做人做到罗豫这份上,与畜生也没有什么差别,别看这会儿他没遭到发落,但仕途却不长了。 周父满脸不虞,摆手冲着金桂吩咐一声,让她将人赶走,而后又哑声提点,“先前你在罗家受了那么多的苦楚,好不容易才从泥潭中挣脱,切莫犯了糊涂,再与他牵扯不清。” “爹爹放心,像罗豫那等卑鄙无耻的小人,女儿看见他都觉得恶心,又怎会与他相见?他野心极重,之所以放下身段来到香铺,想必是走投无路,才会如此。” 周清与长夏侯府的主母华氏相熟,前几日曾碰见过一回,得知在侯府做妾的罗新月已经被赶出了吴家,彻底划清界限,她生下的孩子也交由华氏抚养。如今吴宝还是个不记事的稚童,周遭所有人都在隐瞒他的身世,将来长大成人也不会对生身母亲产生半点情意,更甭提奉养了。 事到如今,罗新月再想过上富贵无双的日子,无异于痴人说梦,况且她唯一的儿子还被人抢走,内心定如同虫豸啃噬一般,也算是罪有应得。 罗豫站在香铺门口,见金桂走过来,身后并没有跟着那道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眼神不由渐渐黯淡下去。 “罗侍郎,您请回吧,夫人不愿见您。”说这话时,金桂眼底带着几分鄙夷,言语也不怎么客气。 颀长身躯僵硬如石,罗豫面露痛色,只觉得万分难捱。 先前镇抚司失了民心,他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出手,就能重新挽回清儿,毕竟谢崇乃是十恶不赦的暴徒,而他却是前程大好的青年才俊,两相对比,该选择谁一目了然。 岂料才短短一个月功夫,齐王一派的官员贬的贬、关的关,就连柳家那种庞然大物,全族都被贬为庶民,三代以内不能科举,想要起复,百年之内都没有希望。如今他的官职虽没被罢免,在京城中的名声却变得浊臭不堪,根本无法挽回,这难道是报应不成? 男人俊脸煞白,细密冷汗不断往外涌,将衣衫打的湿透,那副狼狈不堪的德行委实可笑。 不欲再在香铺门前丢人现眼,他脚步虚浮地转身离开,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人潮涌动的主街上。 罗豫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刚一进门,便听到女人的哭闹声,“娘,您让大哥去吴家一趟,替女儿求求情吧,我身为小宝的生母,为吴家绵延后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好歹是四品京官,怎能跟个怂包软蛋般,被人欺辱,连还手都不敢?真是个窝囊废……” 近来罗母也听到了不少流言,知道儿子处境艰难,她虽然在乎女儿,却也不会在这档口犯糊涂,此刻板着脸斥责,“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要不是你大哥一再相护,长夏侯府早就将你赶出门子了!” 满脸横肉的女人不由冷笑,“一再相护?他哪里护着我了?休了周清,那是他活该,现在竟做出了无耻至极的恶事,让侯爷夫人迁怒于我,连小宝都不顾了,直接将女儿撵了出来,都是大哥的错!” 罗母气的不行,好悬没昏厥过去。 她刚想斥骂,余光便扫见了站在门口的那道身影,瘦长马脸上不由露出几分诧异,问,“阿豫,你不是在刑部当值吗?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罗豫并未开口,只用堪称阴鸷的目光盯着罗新月,让后者心里直发怵,忍不住瑟缩了下,拉着罗母挡在自己身前,不敢跟兄长对视。 “要是你不愿意呆在罗家,大可以离开,我绝不会阻拦。”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柔和,将罗新月吓得不行。 罗母忍不住打圆场,“咱们是一家人,你妹妹就这副德行,阿豫何必跟她计较?” 思及自己在刑部受到的排挤,罗豫神情中透着几分焦躁。明明他已经升任侍郎,但在上峰同僚的排挤打压下,只能处理最基本的卷宗,这种事务琐碎又冗杂,还极容易出错,一旦被人握住了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最近朝局形势不佳,母亲呆在家中,必须看好罗新月,切莫生出事端。” 罗母一向以儿子为重,这会儿自是没有不应的道理,保证道,“阿豫放心即可,你妹妹被华氏那个贱人害了,这阵子正好调养身体,不会给你添麻烦。” 闻言,女人还想说些什么,但她没有那个胆子,只能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了罗豫的警告,罗新月果然老实了不少,乖乖留在家里,喝着排毒养身的药汤。她的容貌虽不算顶尖,但身段儿还是不错的,若非华氏给她下了毒,也不至于变成这副模样。汤药与针灸双管齐下,她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死寂的心又渐渐活络起来。 周清是二嫁妇,根本没有清白贞洁可言,只靠着一副皮囊勾.引了指挥使,自己也不比她差多少,为何不行?天底下三条腿儿的蛤.蟆虽不多,两条腿的男人却不少,没了吴永业,她还能找别人,照样能风光无限的过活! 品茶(捉虫) 品茶(捉虫) 周清在香铺中住了两日, 趁此机会问明了哥哥的想法。 周良玉的确对郡主有意,但又怕唐突了佳人, 索性便将这样的念头牢牢压了下去, 若昭禾不愿意的话,他也不会表明心迹,否则影响了郡主的名声, 委实不妥。 对于儿子的婚姻大事, 席氏自是无比上心,但他不愿开口, 也无法逼迫, 只能暗暗着急, 希望儿子能快点想通。与老妻相比, 周父倒是猜到了几分端倪, 毕竟与周家打过交道, 还和离过的妇人并不算多,只是他还不敢确定,便没有说破。 周清本来还打算再在家中多留几日, 却不曾想谢崇趁着休沐, 竟将铮儿抱到了店里。一看到外孙, 周父席氏都想的很, 就连周良玉面色也柔和不少, 当真能称得上温润如玉。 “指挥使怎么来了?”几步走到高大男子跟前,她压低了声音问。 谢崇低头, 黑眸略微眯起, 其中透着丝丝不满, “清儿早已乐不思蜀,若我再不过来的话, 你怕是会将我们父子俩忘到脑后。” 还不等周清答话,席氏便将铮儿抱在怀里,时不时亲着他白生生的小脸,周父根本插不上手,索性把女婿带到后院中,让刘婆婆温酒,就着小菜喝了几盅。 身为锦衣卫,谢崇虽不喜应酬,但早年间他为了查案,也练出了一副好酒量,称之为千杯不醉也不为过。周父上了年岁,喝了几杯便觉得头昏脑胀,偏他不服输,看到女婿面不改色的模样,吵嚷着还要喝,最后还是周良玉将父亲扶回了卧房,这才清静下来。 摆放酒盏的石桌就在榕树底下,日光透过繁茂浓绿的叶片洒落,倒也没那么刺眼了。 周清站在旁边,本就柔润的肌肤显得越发光洁,唇珠嫣红饱满,让谢崇掌心发痒,恨不得伸手碰上一碰。 “清儿在岳家呆了足足两日,也该回府了,留我一个人守在家中,被冷衾凉,当真好狠的心肠。”不知何时,谢崇已经站在了女人身畔,从背后环住了纤细的腰肢,滚烫的唇瓣落在发际边上,幽幽兰香缓缓逸散,比方才的酒液都要醉人。 平日在自家府上,夫妻两个亲密些也没什么,但香铺占地狭小,人来人往的,保不齐就会被父母哥哥瞧见,到时候她的脸往哪搁?想到此,周清忍不住挣动起来,便听到他继续道:“前天罗豫来香铺找你了?” “我没让他进来,齐王已被流放,他的报应想必也不远了。”思及前世发生过的种种,周清眼神变得阴郁,她当初为了保全自身,也是为了保全铮儿,与罗豫和离,但心底的恨意却未曾消弭,毕竟这等无视人伦法度的畜生,就算是死千百次都不足惜。 夫妻俩一同往厢房的方向走,将铮儿接出来,谢崇把儿子抱在怀里,小娃不老实地来回扭动着身子,脸蛋涨的通红,小手捏成拳头,一下下砸着男人宽阔的胸膛,显然是不乐意跟他爹相处。 周清面露犹豫,“要不我抱吧?” 谢崇摇了摇头,眸中涌起丝丝柔和,道,“这孩子又壮实不少,分量可不算轻,清儿别累着了,你先上马车吧。”说完,他刻意落后几步,等到女人钻进马车,这才板着脸,压低声音道,“你要是再闹,就留在香铺里,别回家了。” 也不知道铮儿是否听懂了父亲的威胁,水润双眸瞪得滚圆,不满地哼唧几声,却不敢再挣扎了。 见状,谢崇无比得意,大掌拍了拍小娃的脑门儿,换来一记不满地瞪视。 周清倒是没发觉这对父子的机锋,她回府后,便进了香房,将之前在蜀地寻到的香料分门别类整理妥当,免得生了虫,糟践了好物。 三月后。 罗豫到底也是刑部侍郎,薪俸虽不算高,但养活母亲妹妹却并非什么难事,也能给罗新月请来最好的大夫调理身子。 世间女子大多爱美,罗新月也不例外,先前她就是凭着精致秀丽的皮囊,与吴永业勾搭成奸的,只可惜她运气不好,虽然母凭子贵,借着小宝进了侯府,却遇上了将门出身的华氏,那母老虎手段极为狠毒,竟在汤水中下了药,让她身体日渐丰硕,饭量也增大不少,比三个成年男子吃的都多。 大夫开的药虽能排出体内的毒素,却无法减少她的饭量,因此在调养的过程中,罗新月委实吃了不少苦,好在她为了荣华富贵,也能狠得下心,每顿只吃一碗清粥、一盘青菜,就算腹中饿的火烧火燎,也绝不多吃半口。 皇天不负有心人,到了现在,她的身段儿终于恢复如常,仔细捯饬一番,虽比不得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生嫩,但胜在容貌娇艳,周身还透着几分妩媚,打眼一看,也算得上秀丽佳人。 刚进到长夏侯府时,罗新月还没有产下小宝,也未曾遭到吴永业的厌弃,日日跟在他身边,经常陪他出去应酬,见过不少高门公子。 其中有一位名为胡定成,是威远侯府的世子爷,那天也不知是喝多了酒水,抑或是看花了眼,竟一把搂住了她的腰,还在她耳后颈间亲了数下。 好在这档子事并未被吴永业发觉,否则她一个无名无份的姨娘,肯定会被华氏磋磨至死。 与吴家相比,威远侯府的权势更大,毕竟出了位郡王妃,若她真能跟了世子爷,就算只是个妾,日子肯定也比现在强。 想起大哥冰冷刺骨的目光,罗新月不由打了个寒颤,面上血色霎时间消失的一干二净,她又重新抹了点胭脂,这才显得气色好些。 年轻貌美的女人坐在妆台前,将歪了的簪花扶正,又走到窗棂边上,瞥见斜侧方紧闭的房门,确定罗母正在午睡,这才松了口气。她蹑手蹑脚地往外走,不敢发出分毫的动静,等离开家后,这才飞快地跑远了。 先前罗新月已经打听好了,知道胡定成每隔三日都会去茶楼品茶,她虽不懂茶道,但这些细枝末节并不重要,毕竟胡定成早就对她动了心思,若能春风一度,她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走到茶楼边上,罗新月站在不远处的杨树后,偷偷觑了一眼,发现威远侯府的马车停在路旁,世子爷肯定在楼里。 拍了拍激荡不安的心口,她将薄纱戴在脸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入其中,上了二楼后,雅间儿的门并未关上,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木椅上的俊朗男子。 原本罗新月也想要徐徐图之,而不是主动委身,但大哥心狠极了,那日竟跟母亲商量,说要给她寻门亲事,无论那人是否富贵、容貌是否俊朗,都不重要,只要足够老实本分即可。 当时她躲在门口,听到了这样一番话,恨不得当即冲入房中,跟大哥理论一二,她好歹是爹娘的亲生女儿,也是他的亲妹妹,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要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即使心里再是愤恨、再是不甘,罗新月好歹还存有几分理智,并没有做无用的反抗,反而想出了这样的办法,给自己谋一条出路。 茶楼中以男客居多,女客大多都呆在雅间中,并不常见,身姿曼妙的更少。 胡定成本就是好色之徒,再加上他眼神不差,很快就发现站在楼梯口的女子,容貌被一层薄纱掩着,只能看清三五分,应该也是个美人儿,再加上身段生的好,腰肢纤细、胸脯饱满,若能弄到手,想必也能快活一番。 曲姨娘出身不显,能将威远侯的心牢牢握在手中,全凭着那张艳丽无比的面庞。胡定成是她的长子,生的俊逸不凡,五官比起妹妹胡晚晴犹有胜之,不过他言行举止间总是透着丝丝猥琐,眼底青黑,两颊凹陷,一看就是精气不足的面相。 罗新月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点了一壶碧螺春,注意到胡定成走出来,她还特地将面纱掀开一角,露出秀美的面庞。 胡定成越看越熟悉,他缓步走到桌前,弯着腰,哑声发问,“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看着你只觉得无比面善。” 罗新月站起身,冲着他福了福身,伸手将颊边的发丝拨到耳后,笑声清脆无比,“世子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妾身先前是长夏候府的姨娘,只可惜......”说到后来,她低低叹了口气,神情中透着黯然。 听到这话,胡定成恍然大悟。 他跟吴永业称兄道弟,也知道吴家有几名姨娘,其中最得他心意的是罗氏,皮相的确不差,只可惜后来被毁了身子,还真是暴殄天物。听闻罗氏在不久前被赶出了长夏候府,那他说不准也有机会了。 将折扇阖上,轻轻敲了敲掌心,胡定成指了指雅间的方向,问,“屋里只有胡某一人,不知罗姑娘愿不愿意赏个脸,一同品茶?” 罗新月又不是那等单纯无知的生嫩.女子,哪会听不出胡定成的言外之意?眸光略略闪烁,她点了点头,二人一并进到雅间中。 这回房门被掩的严丝合缝,半点不漏。 心愿 心愿 跟了吴永业这么多年, 为了讨得他欢心,罗新月处处伏低做小, 到底也学到了不少本事, 很快便笼络住了胡定成的心,软磨硬泡让他松了口,同意将她纳为妾室。 威远侯府也不是什么规矩人家, 否则老侯爷根本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恶事, 让曲姨娘在府里作威作福,将正妻嫡女压得透不过气来。要不是浴佛节那天吃了大亏, 恐怕她现下都不会安分下来。 曲姨娘一开始对罗新月无比嫌弃, 只觉得这种妇人进府当妾都不够格, 但架不住儿子喜欢, 要是为了这等小事与定成闹的不欢而散, 反倒不太值当。 想通了这点后, 曲姨娘派了嬷嬷去罗家知会一声,又送了些东西过去,也算是默许了此事。 等到罗豫得到消息时, 木已成舟米已成炊, 已经晚了。 看着屋中摆放着的箱笼, 以及满脸喜色的母女二人, 男人俊朗面庞阴沉的可怕, 沉声问,“是谁让你进威远侯府做妾的?像胡定成那种人事不通的狗东西, 跟了他有什么好?” 罗新月心里正高兴呢, 突然被人当头泼了冷水, 忍不住冷笑一声,“给世子爷做姨娘有何不妥?能在威远侯府中享受荣华富贵, 总比嫁给一个没出息的庄稼汉强!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大哥,为何要这么害我?” 瞥见儿子额角迸起的青筋,罗母面上的笑容僵硬一瞬,拉着他的手劝道,“阿豫,既然侯府已经同意了此事,你也莫要计较了,你妹妹贪花爱俏,正是年轻生嫩的好时候,嫁到庄户人家过日子,她哪能吃得了那种苦?不如遂了她的心愿。” “心愿?”罗豫眼底尽是讥诮,“原来她的心愿就是给人当姨娘,先前进了长夏侯府,如今又与胡定成牵扯不清,你就不能将腰杆挺直,堂堂正正地过日子吗?” “堂堂正正?你也配说这四个字?大哥难道忘了,你是如何从录事一点点爬上来的?是周清为了和离,给了你银子,靠着女人往上爬,真能问心无愧吗?” 从很久以前起,罗新月就对罗豫生出了浓浓的怨气,明明他们是关系最亲近的血亲,偏生比不上一个外人,周清有什么好的,不过就是个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贱妇,偏偏将大哥迷得神魂颠倒,即使过了这么长时日,依旧忘不了她。 眼见着罗豫气的双目暴突、面红耳赤,罗新月不免有些胆寒,趁着罗母拉着他胳膊的档口,小跑着离开家门,直接去了威远侯府。 由于纳妾不必大操大办,根本没几人知道胡定成多了个美妾的事情,周清也不例外。 这天她抱着铮儿在街上闲逛,晌午时人并不算少,好在身边跟着几名丫鬟婆子,将母子俩围在中间,倒也不会被人潮冲撞着。 前段时日谢崇还说过,铮儿长的颇为结实,就跟小秤砣似的,当时周清还不以为意,这会儿将孩子抱在怀中,才两刻钟功夫她就有些熬不住了,胳膊又酸又麻,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扎一般。 刚想将孩子交给金桂,就听到前头有一阵喧闹声,她定睛细看,发现是一个鼻青脸肿的小丫鬟拼了命往前跑,身后跟着数个手持棍棒的家丁,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甭提有多瘆人了。 刘百户奉命保护夫人,这帮人还没走到近前,就被穿着便服的锦衣卫给拦了下来。 看着身形高壮、面容凶悍的刘百户,家丁们不免有些气弱,为首那人色厉内荏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耽误威远侯府的人办事,得罪了郡王妃,你担待的起吗?” 周清曾跟胡婉琰打过交道,知晓她为人聪慧,性情也沉静的很,就算嫁给了成郡王,也不会做出这等仗势欺人的举动。 小丫鬟也不知跑了多久,此刻倒在地上,捂着脸呜呜痛哭,泪水将面上干涸的血迹冲刷下来,看着万分可怜。 “还请夫人救命,奴婢是侯府的丫鬟,签了三年活契,伺候在世子身边,不知怎的,竟然遭了罗姨娘的妒恨,今早他们要将奴婢卖到妓院里,奴婢不愿,便从威远侯府中跑了出来。” 周围的百姓听到这话,一个两个忍不住对那些家丁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将浓痰啐在他们脸上,显然是见不得这等逼良为娼的恶事。 “签了活契,与雇工没甚差别,平日里斥骂几句也就罢了,竟还想将人卖到那等腌臜的地方,这不是要把小姑娘逼死吗?” “可不是么!威远侯府这般丧尽天良,还打着郡王妃旗号,真是作孽!” 周清微微皱起眉,问,“那罗姨娘究竟是何许人,行事如此狠毒,也不怕带累了侯府的名声。” 丫鬟低低抽噎着,“方才罗姨娘也追出来了,想必待会就能找到奴婢,还请夫人发发善心,救奴婢一回吧!” 正说着,便看到一名装扮艳丽的女子走到近前,周清面露诧异,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丫鬟口中的罗姨娘竟是罗新月。 瞧见那贱奴死死攥着周清的裙裾,罗新月眼底划过一丝阴鸷,伸手抚了抚鬓角,笑着道,“谢夫人,这是胡家的奴才,就算您是指挥使的正妻,也不好把手伸到别府的后宅中吧?” 垂眸看着这面颊肿胀的小姑娘,年纪不大,最多十四五岁,要是被家丁带了回去,凭罗新月的性子,恐怕会被打的半死不活,而后再卖到勾栏中,终此一生都会活在绝望与恐惧中。 “既然她签的是活契,那我出银子将她买下来,不知罗姨娘意下如何?” 见周清又跟自己作对,罗新月心里恨得不行,偏偏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好太过失态,只往前走了几步,眼神落在白生生的小孩身上,压低声音说,“周清,指挥使对你还真是不错,心甘情愿地替我哥哥养儿子,要是哪天你过不下去了,便将铮儿送回罗家,好歹也是我罗家的骨血,总不能流落在外、吃尽苦头。” “此事不必罗姨娘费心,你还是将这丫鬟的契书交出来吧,胡世子是个聪明人,肯定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奴才与指挥使作对。”周清淡淡道。 罗新月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死死咬牙,“谢夫人想要个丫鬟,自然没有不送的道理,只是青菱可不是什么安生性子,在侯府勾引世子爷,若是进了谢府的话,想必就会将心思放在指挥使身上了,等到青菱被收了房,就算谢夫人再是后悔,也没有任何用处。” 说到后来,罗新月突然提高了语调,青菱正跪在地上,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低泣着反驳,“奴婢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还请夫人明察。” 周清心地纯善不假,却不会给自己添麻烦,从威远侯府的人手中拿到了契书,她将孩子交给金桂,弯下腰,直接把薄薄纸张塞进青菱手里。 “从今天起,你就自由了,去自谋生路吧。” 青菱面露愕然,哭喊道,“夫人,您莫要听信罗姨娘的话,奴婢并非那等不知廉耻的性子,求求您让奴婢进府伺候......” 在面对主子时,金桂万分细心、万分温和,但面对这些不相干的人,她的性情委实说不上好,这会压低了声音威胁,“劝你得了好处就快点离开,否则被关进诏狱中,这辈子也别想活着出来。” 青菱骇了一跳,下意识将目光投注在那位貌美夫人身上,岂料后者看都不看她,态度无比冷漠。 周清自是听到了金桂的话,但她不以为忤,反而低低笑出声来。 刚才她之所以会帮青菱,只是见不得人被如此糟蹋,前世若有人对她伸出援手,也不至于落得身死子亡的地步;但帮了青菱后,这丫鬟究竟该如何过活,却与她没有半点瓜葛。所谓救急不救穷,正是这个道理。 谢府一行人逐渐走远,威远侯府的家丁还在虎视眈眈。对上他们阴狠狰狞眼神,青菱吓了一跳,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她飞快地将契书撕得粉碎,钻入人群中,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周清带着铮儿径直去了云梦里,昭禾一看见她,细眉不由皱紧,“可是遇上什么事儿了?怎的裙衫上还有血迹,皱皱巴巴,一点也不齐整。” “罗新月你可记得?”女人坐在圆凳上,喝了口茶润润喉,挑眉发问。 “你以前的小姑子,在长夏候府当妾的那个?”昭禾对罗新月有些印象,当初她跟清儿去普济寺祭拜,罗新月险些没害了她们俩,若不是锦衣卫及时赶到,恐怕性命就保不住了。 “她怎么了?” 周清伸舌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缓缓开口,“因为罗豫无耻的行径,她被吴家逐出府,哪想到又进了威远侯府,还成了胡定成的妾室。” 除了胡婉琰母女外,昭禾对威远侯府没有半分好感,此刻撇了撇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都是那等腌臜性子,配在一起天造地设,也省得糟践了旁人。” 传言(捉虫) 传言(捉虫) 周清在云梦里呆了好一会儿, 想要问问昭禾的心意,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 若是插手太多的话,恐怕会惹人生厌,还不如等哥哥跟郡主自己想明白, 只有这样, 才能取得最好的结果。 抱着铮儿从绸缎庄离开,周清前脚回到府里, 谢崇后脚就进了门, 身畔还跟着不少锦衣卫。 周清嗅觉远超常人, 对血腥气分外敏感, 她明白谢崇身为指挥使, 常年呆在镇抚司中, 少不得沾染上一些鲜血,但从来没有哪日味道像现在这么浓郁。 瞥见男人难看的面色,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无形无状的大掌紧紧攥住, 让她透不过气来。 “穆承, 你受伤了。”这话是肯定而非疑问。 快步走到谢崇身侧, 周清虽然心急如焚, 却没有失了分寸, 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冲着金桂吩咐, “快去请大夫回来, 给大人诊治。” “清儿别担心, 伤口已经让太医包扎好了,并不严重, 不必再请大夫。”谢崇单手按着腰腹,薄唇泛着淡淡的青白色,不过神情依旧镇定,没有太大的变化。 叶猛站在旁边,忍不住嘀咕一声,“不严重?要是伤口再大些,您就跟糖葫芦似的,被匕首捅穿了。” 谢崇冷着脸呵斥,“住口。” 叶猛虽是千户,但却不敢触怒上峰,足有八尺高的汉子悻悻退后几步,不敢再往前走了,见状,刘百户嗤笑一声,显然在嘲笑同僚的大胆。 周清对这些人说的话充耳不闻,眼里只有谢崇一个人。她指尖颤抖,想要伸手扶着他,却又害怕碰到他的伤口。 谢崇一眼就看穿了清儿的心思,压低声音道,“伤口在腹部,没事的。” 周清叠眉点头,扶着男人的手臂往主卧的方向走,谢崇身量偏高,又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生的十分精壮,分量委实不轻。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假手于人的意思,吭哧吭哧地迈开脚步。 垂眸看着那张瓷白面颊渐渐染上桃花般的粉晕,谢崇仿佛着了魔一般,竟鬼使神差地减了几分力道,刻意倚靠着女人,听到陡然加重的喘息声,他心中充斥着浓浓的罪恶感,却又不想停下。 平日里清儿对他的态度很是柔和,却少了些亲密,只有这时,他才能彻底独占自己的妻子。 周清并不知道谢崇的想法,她好不容易将谢崇扶到床榻边上,面上满是心疼之色,“你快躺下,莫要动了。” 就算她从未受过伤,但也清楚受伤不能乱动的道理,否则将伤口开裂,后果不堪设想。 先前太医给谢崇诊治的时候,已经开好了药方,这会儿小厨房正在熬药,没过多久便见金桂将乌漆漆的药汤端到房中,周清接过瓷碗,递到男人跟前。 黑眸略微闪烁了下,谢崇状似痛苦道,“我胳膊一动,腰腹处便疼的厉害,劳烦清儿帮我一把。” 叶猛谢一等人也在卧房中,听到这话,纷纷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指挥使,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寡言少语的上峰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身为锦衣卫,哪个没受过伤?他们还记得前几年指挥使伤势极重,当时都快要陷入到昏迷,即便如此,他依旧极为厌恶旁人接近,若有人敢凑上前喂药,少不得会挨上几下,也亏得谢一等人个个皮糙肉厚,这才能熬过来。 周清全副心神都放在谢崇身上,也没发现异常之处。她坐在床沿边,手里端着药碗,舀起一勺药汤轻轻吹了几下,等到没那么烫口了,才送到他面前。 对上指挥使森冷的目光,刘百户等人纷纷退出了卧房。此刻屋里就只剩下夫妻两个,谢崇也没什么放不开的,边喝药边皱眉,双目中隐含着几分委屈。 “是不是太苦了?你且忍着些,良药苦口,若是不苦的话便没有药性,待会儿我去拿些蜜饯过来,也能压一压味道。” 谢崇慢吞吞喝着汤药。说实话,他的伤势并不算严重,也没有伤到脏器,只不过血流的多些,面色不佳罢了。 “陛下准我在府养伤,这段时日辛苦清儿了。” “这有什么辛苦的?只希望指挥使日后谨慎着些,记得家中还有妻儿,莫要再让我们担心了。”眼看一碗汤药见了底,周清起身欲要离开,却冷不防被谢崇攥住了袖口。 “穆承不是嫌药苦吗?我去取些蜜饯。” 谢崇自幼失去父母,甚至还被叔伯扫地出门,受到过无数的折磨,哪会在意这样微乎其微的苦意?他只是想多跟清儿相处一段时间,没有繁杂琐事,也没有不相干的旁人,让夫人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再也不移开。 “药都喝完了,也不觉得有多苦,还是等下回再说吧。”说话时,他并没有松手,因用的力气不小,将柔滑的丝绸揉的皱皱巴巴,跟铮儿的褯子差不多。 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定谢崇没有发热,周清这才松了口气,问,“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为何还会请太医?” 见瞒不过去,谢崇轻咳一声,缓缓解释,“今日陛下带着太后去普济寺祭拜,也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竟引来了刺客,我帮陛下挡了一下,蹭了一道口子。” 闻得此言,周清心里不免有些发堵,咬牙道,“指挥使还真是好本事,不止武艺高强,还能化成人肉盾牌,帮陛下挡刀。” 寻常男人被妻子斥责,大多都会恼羞成怒,觉得自己失了丈夫的威严,但谢崇却不同,眼见着清儿因为他失了常态,一双星眸因愤怒而蒙上淡淡水光,他心底只觉得无比妥帖,嘴角压了又压,才没有露出笑容。 周清忍不住拍了几下床板,发出砰砰的响声,本想吓一吓谢崇,让他长些教训,却没想到这人面颊涨得血红,仿佛强自忍痛一般,将她骇了一跳。 还没等她冲出门子去找大夫,就听到男人闷闷的笑声,“清儿,你怎么这般可爱?” 屋外传来阵阵鸟鸣,周清走到窗棂边,任由秋风吹在双颊上,带来丝丝凉意的同时,也将面庞的热度卷走了些。好不容易恢复常态,她这才重新折返到谢崇跟前,正色道,“今日我出门时,恰巧碰上了罗新月,没想到她进了威远侯府,成了胡定成的姨娘。” “胡家宠妾灭妻,败落是迟早的事,清儿无需挂怀。”谢崇扣着夫人的腕子,双目微阖,鼻前嗅到浅淡的兰香,紧绷的身躯也逐渐放松下来。 周清忍不住叹了口气,“若只有一个罗新月,我自然不会担心,偏偏所有人都认定了铮儿是罗家的血脉,他越长大,受到的非议越多,还不如彻底澄清真相,即使我遭到唾骂,成为世人眼中水性杨花的女子,也好过让孩子受委屈。” 谢崇不赞同地皱眉,“铮儿是男子,将来是要撑起谢府门楣的,要是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怎能成事?” “天底下的母亲,没有谁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到委屈,铮儿何其无辜,他不该经受着些,反正我还有你,就算真相揭露了也无妨。” 女人眼底透着浓浓的期待与信任,让谢崇气息一滞,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忍了又忍,才按捺住将清儿抱进怀里的冲动,哑声说道,“容我好好想想。” * 谢崇在府中养伤,周清一直在旁照顾,夫妻两个都没有露面。 也不知怎么回事,京中竟然传出了不少流言,说指挥使伤势极重,怕是活不长了,之所以没有风声,是因为镇抚司刻意压下了消息。 罗新月听闻此事,整颗心都快被欣喜给胀破了。周清仗着自己是指挥使夫人,一再地折辱她,甚至还当街抢走了青菱那个丫鬟,若谢崇真病死在床榻上,她就成了寡妇,想必也不敢再嚣张了。 摆了摆手,她将心腹丫鬟召到面前,压低了声音吩咐,“你去找几个小乞丐,让他们四处念诗,将铮儿的身世彻底宣扬开来。” 罗新月说的诗,只不过是首打油诗罢了——新妇育幼子,二嫁入高门,姓罗不姓谢,仗势灭人伦。 京城的百姓即使未曾见过谢崇夫妇,却听说过指挥使娶了二嫁妇的事情,再结合这首打油诗,铮儿的身份肯定会闹的人尽皆知,届时周清没有指挥使相护,没有宗族帮扶,想必日子也不好过。 罗新月越想越美,眼底划过丝丝得意,赶忙催促丫鬟出府。 过了小半个月,事情真如同她预想的那般,这首打油诗被传的沸沸扬扬,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周父席氏还特地来到谢府,一看到女儿便忍不住叹气,毕竟铮儿的确是罗豫的骨血,这一点根本辩无可辩。 瞥见父母灰败沉郁的面色,周清心里也不好受,她连连安抚,眼底却涌起几分怒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首打油诗甫一传扬开来,周清就知道这是罗新月的手笔。她本想跟罗家桥归桥路归路,却没想到她不识抬举,既如此,若是不报复的话,哪能对得起担惊受怕的爹娘?哪能对得起无辜的铮儿? 封侯(修改版) 封侯(修改版) 周清心中盘算的挺好, 只可惜还没等她出手,就有御史弹劾威远侯府宠妾灭妻, 违背人伦, 此等行径堪称无君无父,与禽兽有何差别? 胡家过了这么多年的风光日子,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前段时间, 嫡女还成了郡王妃,让人艳羡不已。威远侯虽然对长女没什么慈父之情, 但能让侯府获利的事情, 他自是不会错过, 拼了命地压榨曲夫人, 好悬没把原配逼到庙中做姑子去。 原本威远侯以为这只是家事, 根本不容外人插手, 等到被人弹劾后,才如当头棒喝,整个人都懵了, 木愣愣地站在朝堂上, 面色煞白, 脸皮颤颤, 模样委实称不上好。 大周朝最重规矩, 威远侯打压嫡妻、改立庶子的举动,实在是为人所不齿, 再加上刚刚经历了齐王之祸, 明仁帝对这等拎不清的糊涂鬼万分厌恶, 当即撤了威远侯在吏部的实职,将人剥了裤子, 在殿前打了六十大板。 威远侯年届四旬,身子骨本就算不得健壮,也比不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六十大板结结实实打在肉上,直将松散的皮肤打的血肉模糊,刺目的鲜血与澄黄的脂肪不住往外溢,那副场景实在是令人作呕。 最开始威远侯还能叫出声来,到了后来他双目圆瞪,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显然是忍受不住了。 即便如此,施刑的侍卫依旧没有住手,打完了六十大板,才换了两人将昏厥过去的威远侯拖出了皇宫。 威远侯受到廷杖一事,除了满朝文武外,普通人并无渠道得知消息。 这会儿曲姨娘在府中打花牌,便见着身边的嬷嬷飞快冲到屋中,面色难看,好似见了鬼般,“夫人,您快出去看看吧,侯爷受伤了!” 一把将花牌扔在桌上,曲姨娘根本不信,“晨间上朝时还好端端的,怎会受伤?你这老虔婆莫不是上赶着糊弄我,若有半句虚言,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老嬷嬷低垂着脑袋,眼底划过一丝厌恶,态度却依旧恭敬,“老奴哪敢在这种事上撒谎?是两名御前侍卫将侯爷送回来的,听说是遭了御史弹劾,惹怒了陛下,这才挨了板子。” 此时此刻,曲姨娘终于急了,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在侯府中张狂,完全是靠着威远侯,要是侯爷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的好日子怕是也到头了。 美貌妇人快步往外冲,因动作太急,裙裾刮在桌角上,撕拉一声便扯出了一道口子,但曲姨娘却丝毫不在意,她脚步匆匆地走到前院,看着趴倒在床榻上,面如金纸的威远侯,只觉得浑身力气被一点点抽干。 曲夫人也在房中,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大夫给侯爷诊治,待上好药、问明了情况后,这才派丫鬟将人送出侯府。 缓缓走到曲姨娘跟前,曲夫人笑了笑,问,“你可知侯爷为何会被廷杖?” 曲姨娘摇了摇头,她只是内宅妇人,根本没有接触朝堂的机会,哪能知道这些? “侯爷宠妾灭妻,让庶子袭爵,只凭这两件事,就足够让胡家败落了。”说话时,曲夫人还勾了勾唇角,看上去心情不差。 曲姨娘银牙紧咬,恨声道,“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侯府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的确没什么好处,但我不在乎,婉琰是身份尊贵的郡王妃,她肯定不会亏待自己的生母,因此侯府究竟如何,与我无干。”曲夫人淡淡答道。 她有一点没告诉曲姨娘,这么多年以来,老侯爷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方才在宫中挨得那六十大板,便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算他侥幸保住性命,恐怕也不中用了。 听了这一番话,曲姨娘心神纷乱,径直冲到珩苑中去找儿子,岂料刚刚走到卧房前头,还没等将雕花木门推开,便有不堪的动静传了出来,女子的娇笑声、男子的喘息声混杂在一处,让曲姨娘气的浑身发抖,差不点没一头栽在地上。 实在不忍看那不知廉耻的场面,她吩咐身边的嬷嬷将房门踹开,在一片惊呼声中,去里面叫了胡定成一声。 大抵是方才鏖战正酣的缘故,胡定成身上只穿着亵衣亵裤,衣襟大敞四开,露出胸膛上的红痕,这副香艳的场景刺痛了曲姨娘的双眼,让她一股邪火冲上头,将衣衫不整的罗新月拽了出来,狠狠抽了她两巴掌。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跟这贱人厮混?你爹被陛下责罚,一直昏迷不醒,你好歹也是世子,能不能想想正事?”她痛心疾首的嘶喊,暗暗后悔往日的行径,若她没那么在意才学,对儿子多加磨练,也不会落得这样进退维谷的地步。 话音刚落,还没等胡定成回答,便见到管家急急忙忙冲了过来,“夫人、少爷,宫里来了传旨的公公,让您接旨呢。” 曲姨娘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两手推搡着胡定成,让他进房换身衣裳,只可惜那传旨的太监来的极快,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已经走到了珩苑中。 太监皮笑肉不笑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胡定成身为庶子,品行不堪,立身不正,不配继承威远侯之爵位,特令侯府从宗族中过继一名嫡出子嗣,考校品行才学后,方可袭爵。” 这话恍如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曲姨娘与胡定成脑袋上,他二人面色惨白,目光空洞,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筹谋多年,好不容易将爵位弄到手了,为何会无缘无故被御史弹劾? 老天爷为什么如此心狠? 恍恍惚惚接了圣旨,待传旨太监离府后,胡定成面色狰狞,两手握拳,一下下捣在立柱上,将双手砸的满是伤口,鲜血淋漓。 曲姨娘甭提有多心疼了,赶忙拉着儿子劝说,“定成,你千万别急,就算从族中过继子嗣,也必须听侯爷的,咱们仔细挑出人选,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嘴上这么说,曲姨娘心底却涌起阵阵绝望,脑海中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老侯爷养伤之际,有远亲特地来府告知,说弹劾威远侯的御史与指挥使关系甚密,当时曲姨娘与胡定成就在卧房外,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难道侯府之所以会被弹劾,竟是谢崇指使的? 说起来,威远侯府也没有得罪过指挥使,不该被如此针对,胡定成颇为不甘,竟亲自上门质问,只换来了一句“问问你那好姨娘做了什么”。 神思不属地回了侯府,胡定成仔细一查,才发现传遍京城的打油诗竟是罗新月弄出来的。她真是不知死活,自己寻死也就罢了,还拖累整个侯府下水。 胡定成恨不得杀了她,但又觉得一死实在是便宜了这个贱人,便将她关入柴房,捆在木柱上,隔三差五便入到房中鞭打罗新月,在她伤重时还特地请了大夫诊治,务必要保住她一条性命。 当初害人的时候,罗新月满心满眼都是对周清的恨,她觉得自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全都是周清造成的,在被关进柴房中时,也没有悔改的意思,胡定成越是折磨她,她心底的恨意就越是浓重,几乎化为了污浊不堪的脓水。 * 周清也不是眼瞎目盲之人,自然能看出这一番举动究竟是谁的手笔。 谢崇先夺了胡定成的世子之位,还让他找出罪魁祸首,将罗新月揪了出来,等到威远侯府乱成一团时,锦衣卫又在全城搜寻传谣的乞丐,将胡言乱语之人施以笞刑,将流言彻底遏制住了。 即便没了流言,谢崇也并未住手,他身为明仁帝的心腹,又有救驾之功,当即便入到乾清宫中,将铮儿的身世尽数说明。 明仁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看似光风霁月的罗豫竟是这等无耻之人,亲手将自己的发妻送给别人折辱,若是一次未曾有孕,接下来该当如何? 这是将人往死路上逼啊! 圣上对周氏不免生出了几分同情,他把谢崇封为定远侯,又将刚满周岁的谢铮立为世子,毕竟谢家人有多忠心,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是谢孟冬与谢崇两代人积攒下的功绩,也是他们应得的。 圣旨一下,满京哗然,谁都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行事,那谢铮本为周氏带来的继子,与现任丈夫并无瓜葛,让其袭爵,将指挥使置于何地?表面上是封赏,内里隐含的深意却让人浑身发冷。 谢崇也知道京城传扬的流言,抬脚踹飞一个乱嚼舌根的小吏后,他撂下一句话:铮儿并非罗家子,乃是他的嫡亲骨肉。 一开始众人并不相信,但随着时间流转,铮儿一日日长开,五官从玉雪可爱变为了张扬的俊美,与谢崇彷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说不是亲生父子,那相貌该如何解释? 据说周家经营香铺,周氏能调制一手好香,她在嫁给指挥使前,曾日日入府焚香,书房的大门一关,孤男寡女呆在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曾知晓,保不齐铮儿就是那时怀上的,否则周氏为何会与丈夫和离,又嫁到了谢家? 结局 结局 自打胡定成失去了世子之位, 罗新月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过,罗母只生了两个孩子, 对这个女儿十分在乎, 这日便拉着罗豫,期期艾艾的说,“阿豫, 你妹妹许久未曾归家, 不如去侯府打听打听消息。” 垂眸看着被母亲扯住的袖襟,罗豫眼底透着一丝讥诮, “母亲, 说句不好听的, 姨娘与奴婢也相差不多, 这条路是罗新月自己选的, 我劝也劝了, 骂了骂了,依旧没有任何效用,她如今吃了苦, 又怪得了谁?” 平心而论, 罗豫连自己都不在乎了, 又怎会在意那个混不吝的妹妹? 谢崇还真是好本事, 不止成为了定远侯, 还为铮儿正了名,让这孩子的身世大白于天下。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的妻子在尚未和离时, 就已经有了谢崇的种, 每当上朝时,同僚们看着他的眼神, 有的同情、有的鄙夷,种种态度不一而足,但罗豫却没有任何感觉,好似将一切都看淡了。 罗母心里憋着火,忍不住骂道,“你怎么这般心狠?新月是你亲妹妹,打断骨头都连着筋,偏偏你为了周清那个贱人,一再地针对于她,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根本不配让你付出这么多!” 借种一事罗豫并不打算吐露,毕竟此举实在是太过不堪,若真走漏了风声,丢尽脸面的不止有谢家,还包括他。 “母亲,儿子已经因为此事颜面扫地了,您若是想让我丢了官职,便再大声点,让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瘦弱男子神情冰冷,找不到一丝暖意。 罗母仿佛被捏住脖子的母鸡,霎时间安静下来,不敢再多说什么。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也不知是何缘故,罗豫竟然当朝被明仁帝斥责,还被削去了官职,勒令他此生不得入仕。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并不觉得意外,毕竟在他将那些证据呈送到圣上面前时,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没有更改的余地。 罗豫去了刑部,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一番,带着罗母回到了原先破败的老宅。近一年多以来,他也攒下了不少银钱,省吃俭用,足够他们母子俩过一辈子。 搬回老宅后,罗母整整哭了三天,而后便打起精神,找了媒人想给罗豫说亲。 这会儿身量富态的媒人站在院中,眉飞色舞地说着那姑娘的优点,不外乎为人本分、孝顺贤惠之类的话,但男人俊秀面庞上却不带半点喜色,与木头桩子没有任何差别。 “罗公子,我知道你眼光高,之前娶了周家的女儿,但那周氏是出了名的不守妇道,不然怎会与指挥使通.奸?也就是他们身份高,有人护着,否则她做的事情都能浸猪笼了!太美的女人就是不本分,杨小姐当真不差......” 还不等媒人把话说完,罗豫转身走到柴房中,提着斧头冲着口沫横飞的妇人比量一番,好悬没将媒人的胆子吓破。 将媒人赶走后,他看着面色煞白的罗母,嘶声开口,“母亲,您不必再多费心思了,儿子是个天阉,当年从未与周清行房,所以她无法为罗家绵延后嗣。” “天、天阉?”罗母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她儿子光风霁月、满腹经纶,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怎么可能是天阉? 将母亲惊惶绝望的神情收入眼底,罗豫口中无比苦涩,他也没有解释什么,转身回了房中。 又过了三月,不知怎的,他竟然染上了风寒,整日里高烧不退,面颊赤红。罗母请了大夫诊脉,才知道儿子得的是天花,染上这种病,几乎没了活路,她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好似天塌地陷。 病榻缠绵之际,罗豫终日昏昏沉沉,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里面清儿还在他身边,铮儿也留在罗家,既乖巧又孝顺,而他一直是个小小的录事,与妻儿过着贫寒的生活。 若真如此,足矣,只可惜,一切终是场梦。 半月后,罗豫病逝,死于天花。 * 从嫁给谢崇的那天起,铮儿的身世就一直困扰着周清,她是二嫁妇,在世人眼中本就是不守贞洁的代表,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与想法,却不愿意让孩子受到委屈。 因此,重生以后,周清从不敢过分放肆,免得被别人抓住了把柄。与罗豫和离,嫁给谢崇,是她做过最大胆的选择。 这天,郡主府上的奴才送了些桂花酿过来,是府邸中的厨娘自己酿制的,用润白的瓷瓶装着,金黄的桂花在澄澈的酒水中浮浮沉沉,酒香与花香相互交融,轻轻嗅闻,甜蜜的味道便萦绕在鼻间,让她忍不住笑了笑。 周清将房门阖上,也没叫金桂进来伺候,自顾自拿了只琉璃杯,将酒水倒入杯里。她先是伸出舌尖,试探着浅尝,毕竟以往她饮酒不多,酒量委实算不得好,一旦喝醉的话,怕是就要闹笑话了。 不过这桂花酿与她想象中别无二致,根本没什么酒味儿,只有甜丝丝的味道,怕是厨娘酿制的时候加的酒水不足,多放了蜜汤,倒也不觉得辣口。 先前已经试探过了,这会儿周清大着胆子,十分豪爽地喝了满满一杯,饮完后又继续给自己倒酒......这样的动作周而复始,还没等这坛桂花酿见底,她早已双颊酡红、眼神迷蒙的趴在桌上。 大半个月以来,谢崇在镇抚司中处理案件,忙得分身乏术,今天总算告一段落。 他满心满眼都是清儿,根本无法考虑其他,索性提前回府,甫一进到飞轩阁中,便看见有不少丫鬟站在院外。 “夫人呢?” 众奴仆纷纷冲着指挥使行礼,金桂指了指卧房,“夫人就在房里歇着。” 谢崇本以为清儿睡着了,哪想到推开房门后,看到的竟是这副景象。房中充斥着浓重的酒气,浅淡兰香缓缓逸散,还夹杂着低低的咕哝声。 谢崇不着痕迹地将木门掩好,起身上前,坐在女人身畔的圆凳上,宽厚掌心拍了拍纤瘦的肩膀,透过微敞开的襟口,他能瞥见泛粉的脖颈,就跟煮熟的虾子似的。 “清儿,你喝醉了。” 周清并没有睡着,听到熟悉的声音,她两手撑着木桌,费力坐直身子。一看到谢崇,她痴痴笑了起来,杏眼因醉意变得水光潋滟,唇瓣也显得越发柔润。 “穆承,你回来了,我没醉,真的没醉……”嘴上这么说,她却一头栽倒在谢崇怀中,面颊缓缓磨蹭着男人胸口的绣纹,热气喷洒在滑动的喉结上,带来阵阵痒意。 “好,你没醉。”两指捏着清儿的下颚,看到她这副模样,谢崇只觉得分外新奇。在他印象中清儿脸皮薄的很,平日里总是将规矩挂在嘴边,今天若不是喝多了,否则哪会如此? 黑眸中带着不易觉察的笑意,他压低了声音发问,“我是谁?” 细眉略微叠起,周清面露思索,想了好半天才道,“你是谢崇、是镇抚司的指挥使、是定远侯。” “还有呢?”谢崇对这样的答案并不满意。 “你是铮儿的爹爹。”周清掰着手指数着。 瞥见男人微挑的剑眉,她直觉自己的回答不对,突然,她好似想起了什么,杏眼弯弯,按着谢崇的双肩,道,“你是我夫君,是要共度一生的人。” 喉结上下滑动着,谢崇心跳加快,俊美面庞涨成了猪肝色,要是被旁人瞧见了指挥使这副模样,恐怕会以为他起了杀意,准备将人关进诏狱嘞。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温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因为醉意,周清开口时并不顺畅,甚至还有些磕绊,但谢崇却不在乎,他只觉得清儿说的情话,几乎要将他的魂灵击成碎片,几乎要将他所有的神智都给卷走。 说完后,周清坐在原处,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俊挺男子,眼巴巴地等着他回话。 “清儿是想我了?” 她缓缓点头。 “下次我无论多忙,每日都会回家,好不好?”谢崇不自觉放低了声音,生怕吓着了她。 还不等周清回答,房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三寸高的小豆丁哼哧哼哧地迈过门槛,走到爹娘身边,小手扯着女人的裙裾,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虽然醉意未散,但一看到铮儿,周清下意识地将人抱在怀里,下颚蹭了蹭他毛茸茸的脑袋,颊边露出浅浅的梨涡。 “娘,铮儿热。” 近来天气虽有些凉了,但乳母怕小少爷染上风寒,特地给他穿着厚实的衣裳,平时不觉得什么,但一被人紧紧搂着,便能感觉到有多暖和了。 铮儿瘪了瘪嘴,将求助的目光投注在父亲身上,但那人坏极了,只顾着笑,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 谢崇把母子俩分开,又将他们分别扶到床榻上,这张拔步床是搬来新府前特地打造的,无比宽敞,一家三口躺在上面,倒也不觉得挤。 铮儿到底年纪小,很快就睡着了,看着两张莹白玉润的小脸,谢崇低低一笑,只觉得老天爷待他不薄。 郡主番外 郡主番外 世人皆以为入翰林者前途无量, 但还真有那种胆大包天、任性妄为之辈,诸如定远侯夫人的长兄周良玉, 竟将一本奏疏呈送到明仁帝面前, 详说了良贱之分,请求帝王将诱略的奴婢放归原处,消除贱籍。 按照周良玉的说法, 古今良贱, 灼然不同,良者即是良民, 贱者率皆罪隶。今世所云奴婢, 一概本出良家, 或迫饥寒, 或遭诱略, 因此终身为贱, 世世不可逃,代代不能断,若不以法令约束, 实在有违天理。 此言一出, 满京哗然。 许多官奴之所以能入贱籍, 是因为牙人与官府相勾结, 私自将身契夹带, 这才能盖上官印,由良变贱。官府以此敛财, 牙人以此获利, 高门大户也能拥有更多的仆从奴役, 肆意打杀这种贱奴,根本不必担心惹出事端。 但若是真将诱略的奴婢放归原处, 以法令杜绝此事,日后再想得到官奴,恐怕并非易事。因此诸位大臣纷纷上书,驳斥周良玉的奏折。 此事闹得不小,明仁帝并未表态,只是让周良玉回府休息几天,容后再议。 这几日京城风风雨雨,片刻未停,即使周父席氏仅是商户,也听到了不少消息。 周良玉甫一进门,席氏满脸忧色地迎了上来,拉着他的胳膊,小声叨念着,“你这孩子真是傻透了,读了这么多年书,连明哲保身的道理也不清楚吗?为何非要提那良贱之分?” 走到堂屋中,周良玉坐在木椅上,慢慢饮茶,面上并无忧虑。 “娘,有些事情孩儿不做,就没人做了。本朝建国多年,俘虏与犯罪没官的奴婢本就不剩多少,即便将这些人全都送到了达官显贵手中,依旧不够。 那些牙人想方设法,从偏远之处拐了孩子入到贱籍,再行发卖,此亦人子也,怎能因那些人一时的贪欲,便世代为奴为婢,被人当成畜生看待?以己度人,若被诱略的孩子是我们周家的子孙,该如何是好?” 席氏原本还有满肚子的道理说给周良玉听,这会儿被噎得面色涨红,好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低低叹气。 一直闷不吭声的周父听了儿子的话,不由点头,“良玉言之有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陛下圣明,绝不会因此责罚于你。” 将这对父子的模样收入眼底,席氏暗暗哼了两声,也不再说什么了。 因明仁帝一直没有答复,朝中的争论逐渐有了偏向,许多朝臣都认为周良玉在胡言乱语,危言耸听,将并不严重的情形夸大其词。此种举动,与佞臣有何差别? 流言越传越广,以至于普通百姓也听信了这种说法。 * 云梦里。 昭禾将娉娉抱在怀里,看着女儿白白嫩嫩的小脸儿,她嘴角略微上挑,只可惜那抹笑意未曾到达眼底。 雁回在郡主身边伺候了多年,对主子的心思也能猜到几分,此刻忍不住问,“主子,您是不是担心周公子?若是担心的话,奴婢去打听打听,看是否有消息传出来。” “不必打听了,到底是什么情形,我心里有数。”娉娉打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一直养在生母身边,跟昭禾十分亲近,这会儿倒在她怀中,嗅着浅浅的香气,睡得脸蛋红扑扑的。 如今在朝堂上驳斥周良玉的,不是与牙人勾结的官员,就是那些沽名钓誉的虚伪之徒,觉得眼下的情形正好,也不必有所改变。 昭禾眯了眯眼,一手扶着娉娉的后颈,一手搂着她的小腿,将孩子放在软榻上,动作轻柔,并没有吵醒她。 “你留下照顾娉娉,我去香铺看一眼。” 雁回有些不放心,“先前您不是说过,还不清楚周公子的想法,贸贸然前去拜访,恐怕会惹人非议。” “嘴长在别人身上,说什么本郡主也管不了,我想怎么做,也不必管那么多。”说话时,昭禾神情未变,换了一身绯红色的裙衫,坐在妆台前描了描眉,便带了婆子侍卫往周家香铺的方向赶去。 马车刚停在香铺门口,坐在门槛处纳凉的金召看到了郡主,他是周良玉的书童,赶忙走上前,俯身行礼,“奴才见过郡主。” 昭禾摆了摆手,“起来吧,你家公子呢?” “公子还在书房中。” 想起坐在堂屋里的那名妇人,金召憋了一肚子气,压低了声音道,“郡主有所不知,先前老爷的族妹来到店里,非要让公子娶她女儿,听闻不妙以后,又上门来闹,威胁夫人不能将事情说出去,免得坏了她女儿的名节。” 金召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就凭她女儿那副尖酸刻薄的德行,哪里能配得上公子,脸皮厚的怕是用锥子都戳不穿! 昭禾低垂眼帘,她知道周良玉早就到了议亲的年纪,也入朝为官了,不知为何,竟拖到了现在还没有定下婚事。 “我与清儿是至交好友,来到香铺理当拜访长辈。”昭禾抿唇道。 听到这话,金召嘿嘿笑了两声,殷勤地在前引路,将郡主带到了堂屋门口,而后快步走进去,扫也不扫坐在木椅上的周兰,道,“老爷,夫人,郡主来了。” “郡主?” 周父席氏俱是一愣,赶忙站起身子,犹豫着要不要将人带到堂屋,若是被周兰冲撞到了,怕有不妥。 周兰本是周父的堂妹,家里不以调香作为营生,反而开了家酒楼,几十年来在京城打下了不小的名气,称一句家资丰厚也不为过。 徐惠芝是周兰的小女儿,今年已经十六了,还没定下来人家,周兰作为母亲,心焦如焚,生怕她错过的好年华,便四处踅摸着,终于挑好了人选——周良玉。 她这侄儿也算是知根知底,人品相貌极为出众,入了翰林,将来说不准就会进到内阁之中。 因为这个,周兰热血上头,便急急忙忙跑到了周家,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就是希望能促成这桩婚事,哪想到周良玉这般不争气,没事竟写了什么奏折,犯了众怒,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家中,保不齐这辈子都没什么前程可言。 她的惠芝千好万好,年纪轻轻就能打理家中的生意,嫁妆也无比丰厚,要是嫁到了周家,岂不是被这一家泥腿子牵连了?亏得当初周父与席氏没有答应这桩婚事,否则退亲还麻烦呢。 “堂哥,郡主怎会来到香铺?”周兰眼珠子骨碌碌直转,直截了当地开口发问。 周父性情和善,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这段日子被周兰纠缠不休,他皱了皱眉,冷声道,“此事与你无关,反正徐惠芝也不会嫁到周家,径直离开便是!” 周兰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还被这破落户嫌弃了,面色登时一变,忍不住啐了一声,“真当你那好儿子是个宝,就算他年纪轻轻中了探花又如何?日后指不定会有什么下场,可不能拖累了我女儿。” 昭禾甫一迈过门槛,便听到了周兰尖锐无礼的言辞,面色陡然一沉。 “徐夫人不如跟本郡主说说,周公子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女人的声音虽然柔和,其中却透着几分怒意。 周兰身为商户,家中子嗣也不像周良玉那么有出息,根本没见过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此时吓得面色如土,颤抖地好似筛糠一般。 “民、民妇不是这个意思,郡主莫要误会了。”周兰急急辩解,她虽然不知道郡主为何会出现在周家香铺,但肯定与周良玉相识,否则也不至于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昭禾冲着周父席氏点了点头,缓步上前,嗤笑道,“误会?本郡主听得清清楚楚,怎会有误会?周公子身为朝廷命官,深知‘天地之性以人为贵’的道理,一心为民,本是极好的举动,哪曾想到了徐夫人口中,竟要用‘下场’二字来形容,徐家还真是好大的威风!” 周兰双膝一软,身子踉跄了下,要不是她扶住了木椅,恐怕早就摔在地上了。 “郡主,您听民妇解释,民妇不敢诋毁朝廷命官......”由于慌乱至极的缘故,她说话都不利索了。 “够了!”昭禾怒斥一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要是再敢多留,休怪本郡主不客气!” 闻得此言,周兰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离开堂屋,因跑得太快,竟忘了脚下的门槛,整个人被绊得踉跄了下,直直栽倒在地,门牙都磕掉了半颗。 待人走后,昭禾面色涨红,深吸一口气,才恢复平日里的模样。 “郡主快请坐。”看到周兰狼狈不堪的德行,席氏唬得一愣一愣的,现在才反应过来。 周父想起女儿说过的话,不免有些别扭,昭禾的确是个好姑娘,但人家身份尊贵,良玉又被禁足在家中,前程难料,委实不太相配。 席氏并未发觉周父的异样,这段时日她憋闷得很,却不好发作,毕竟周兰是周父的堂妹,有些话席氏身为长嫂也不好说,只能暗暗憋气,没想到郡主性情如此直爽,竟狠狠斥骂了周兰一通,让她无比痛快。 郡主番外2 郡主番外2 “郡主怎么有空来香铺了?”即使心中有了猜测, 周父仍忍不住开口发问,他虽不知郡主究竟是何想法, 但却十分感慨, 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段时日,由于周家风评不好, 平日里走得近的人家全都断了往来, 委实令人心寒不已。 昭禾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周公子奏折中说的良贱之分, 我觉得极有道理, 大周朝本就安平和泰, 以雇佣人取代奴婢更为合适, 也免得百姓遭受鬻儿卖女之苦。” 席氏眼眶发红, 只觉得郡主是个厚道性子,先前几次三番帮了清儿不说,眼下还要为良玉劳心费神, 他们周家当真是亏欠良多。 坐在木椅上, 昭禾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她自幼年起一直长在宫中, 言行举止都挑不出错处, 这才没让人发现异常。 离开香铺前,她本想去书房与周良玉见一面, 但站在门口时又顿住脚步, 没有继续上前, 反而带着奴仆,转身离开了。 昭禾走后, 金召端着茶盏进了房,看到周良玉坐在案几后,手里拿着儒家典籍,专心致志,显然很是投入。 “公子,您可知道谁来了?”金召眼底带着淡淡调侃,身为书童,他对自家主子的心思十分了解。 周良玉也不是蠢人,猛然站起身,有些急切地发问,“郡主在外面?” 金召摇头,“方才还在外面,奴才本以为郡主会与您见一面,没想到她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转头往外去,此刻马车怕是都走远了。” 周良玉低低叹气,又坐回了原处,俊朗面庞忽悲忽喜,神情复杂极了。 从周家离开后,昭禾并没有直接回到郡主府,反而入了宫。 她是太后最宠爱的孙女,早就得了恩典,可以随时进到寿康宫中。甫一迈入宫门,鼻前就有一股浅淡的香气弥散开来,她虽不喜香料,但平日与清儿相处的时日不短,耳濡目染之下,也能辨认出其中荔枝的清香。 太后看到昭禾,面露笑意地冲着她招手,“就你一个人过来,娉娉呢?” 昭禾恭敬地俯身行礼,柔声答道,“娉娉年幼,出门时困得眼皮子直打架,要是将人强拖出来,估摸着也是睡一路,索性就不折腾了。” 因担忧周良玉的近况,昭禾眼底泛着青黑之色,虽不算重,依旧显得有些憔悴。 手里捻着檀木佛珠,太后挥退了伺候的宫人,淡淡问,“可是有心事?” 昭禾略微一颤,茶汤溅出了几滴,洒在桌上,留下一片湿痕。 “孙女也是母亲,这几日听到一件事,夜里辗转难眠,心有不安。”她抿了抿唇,继续道,“香山居士有言: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在道州境内,尚不知事的稚童,就已经入了奴籍,就连良民家的孩子都会遭难,被人贩子拐来,再卖到牙人手中,调.教一番送入高门大户,骨肉分离,终不得见,其中苦楚不言自明。” 太后虽不问朝政,但前朝的风波实在闹的太大了,她也有所耳闻,这会儿听到昭禾的话,怎会猜不到她在为探花郎说情? “骨肉分离,天不忍见,只是想以法令禁绝诱略奴婢之举,牵扯不小,陛下也在思量。”太后语气柔和,也没有怪罪的意思,淡淡开口。 “皇祖母、” 昭禾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太后打断,“哀家会在陛下面前提上几句,不过月初说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昭禾木然点头,“皇祖母是指宣威将军?” 太后拍了拍昭禾的手,语重心长地劝说,“曹旭性情敦厚耿直,虽是个武将,但也不算粗鄙,你带着娉娉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 “皇祖母,昭禾连人都没见过,恐怕不太合适。”她藏在袖襟中的手紧紧握拳,就连指甲都泛着青白色。 太后仔细想了想,才道,“下个月是瑞王的生辰,趁着生辰宴的时候,你去瞧上一眼,再给哀家答复。” 昭禾希望太后能替周良玉说情,自然不能拒绝,只能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此事。 看着孙女秀丽的面庞,太后不由暗暗叹息,当初昭禾嫁给了柳贺年,受了不知多少委屈,好不容易和离了,才得到解脱。周良玉年少成名,与柳贺年也有几分相似之处,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二十出头就成了探花,必定心高气傲,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要是强逼着他娶了昭禾,说不准便会心存不忿。 与其结成怨偶,不如从最开始就划清界限,昭禾只是一时想岔了,她最是聪慧,想必很快就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昭禾前脚从寿康宫离开,太后后脚便去了趟乾清宫,在宫室中呆了足足一个时辰,天色黑透后才折返。 十日后,明仁帝下旨,由次辅带领翰林院进行修律,禁止良民买卖,如有诱略良民为人力、女使者,依照斗讼律科罪。 与牙人有勾结的官员们本以为陛下不会任由周良玉胡闹,哪曾想竟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他们惊骇之余,立时斩断了与牙人们的联络,生怕自己遭受牵连。 周良玉不止没被贬官,反而参与到修律中,这次得到了陛下的赏识,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 转眼就到了瑞王的生辰。这日一早,雁回便捧着新做好的裙衫走入房中,看到主子坐在窗前,眉头紧锁,她心里也不好受。 “时辰快到了,您先换上衣裳,就算不想见那宣威将军,也不好错过了生辰宴。”雁回弯着腰,轻声劝道。 昭禾摇了摇头,苦笑着开口,“去肯定是要去的,我都答应了皇祖母,万万没有食言的道理,好在她老人家也不打算强逼,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换上了浅绯色的裙衫,昭禾描了眉,又在唇瓣上涂了薄薄一层口脂,气色才显得好了几分。 只听咚的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她定睛一看,发现矮墩墩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小脸儿白生生的,双眼又圆又亮,模样当真可爱的紧。 “娘,娉娉准备好了,咱们快上马车吧。”边说她边扯着母亲的袖口,拉着人就要往外冲。 雁回赶忙搂住小主子的腰,笑道,“小姐,咱们慢慢来,不必着急。” 娉娉手腕上还挂着那只精巧的铃铛,她每动一下,铜铃都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听着动静,小姑娘的笑容也越发甜蜜。这铃铛戴了好几年了,娉娉喜欢的紧,除了沐浴以外,根本舍不得把它拿下来,甚至还缠着她,再要一只换着戴呢。 那日离宫后,昭禾便没有去到周家,太后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也不能再多想了。 深吸一口气,她将脑海中纷乱的心思压了下去,抱着娉娉上了马车,往瑞王府的方向赶去。 瑞王是皇后嫡子,也是当仁不让的储君人选,因此,生辰宴上来了不少朝臣。昭禾一入到堂屋,便瞧见了坐在桌前的周清,娉娉也看到了铮儿,笑得两眼都弯成了月牙儿。 瑞王妃坐在主位,冲着她微微颔首。 昭禾缓步走到周清跟前,将孩子放在木椅上,让俩小的自己玩耍,反正有雁回金桂看着,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郡主今天真美,用明艳照人四个字形容,最为合适。”周清拉着她的手,冲着侧前方抬了抬下巴,那是男席的方向,周良玉恰好也在。 男席女席之间隔着屏风,根本瞧不清真容,但不知为何,昭禾却生出了几分心虚之感,低眉敛目,不敢乱看。 “前几日我回了家一趟,听爹娘说,郡主曾登门拜访,怎的不去见见哥哥?”周清抿了口茶,水润杏眼中带着点点笑意。 昭禾却笑不出来,甚至还有些坐立难安,要不是怕失了规矩,她恨不得马上就从瑞王府中离开,免得跟周良玉打照面。 清儿是她的挚友,又是周良玉的亲妹妹,曹旭的事情她也不欲隐瞒,这会儿哑声开口,“太后属意宣威将军曹旭,让我趁着生辰宴的功夫,看看他合不合适。” 细眉紧皱,周清眼底透着浓浓的不可置信,“合不合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宣威将军又是什么人?” 两手紧紧攥着帕子,昭禾不想让自己失态,除了摇头以外,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开席后,周围的女眷渐渐多了起来,周清怕被旁人发觉,便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她想不明白,明明郡主对哥哥有意,为何会出现一个宣威将军? 说实在话,昭禾完全不想与曹旭碰面,偏偏此事是太后安排的,她也无法推脱,只能在宴席快要结束时,借口出去透气,由宫人引着往小园的方向走。 待会与曹旭见面时,她便将事情彻底说明白,否则若是生出了误会,再想解释恐怕就难了。 瑞王性情雅致,在府中种了不少翠竹,清风拂过,淡淡竹香涌入鼻前,倒是让昭禾心中的憋闷之感消散几分。 竹林中也有不少客人,在此处与曹旭见面,倒也称不上私会。 等宫人站定后,昭禾抬了抬眸,发现一名男子坐在石凳上。 郡主番外3 郡主番外3 昭禾站在原地, 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往前挪动半步, 她没想到周良玉会出现在竹林中, 明明他刚才还在厅堂里。 引路的宫人只负责将郡主带到指定的地方,此处坐着的男子究竟是何身份,不是奴仆应该过问的, 毕竟在皇室之中, 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 周家人都生了副好容貌, 女子娇艳美丽, 艳丽逼人;男子俊秀儒雅, 秀挺如竹。平日里周良玉十分温和, 完全不会给人带来半点威胁, 但今天不知是何缘故, 昭禾突然有些透不过气来,这种感觉在宫人离开后变得更加明显。 “郡主为何不坐?”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昭禾这才回过神来, 发现周良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身边, 两人紧紧挨在一起, 他身上的热度几乎能透过层层布料传递过来。 “没想到会在竹林遇上周公子, 还真是巧了。”好歹在宫中呆了多年, 她轻易不会失态,缓缓坐在石凳上, 手里端着瓷盏, 她并没有饮茶, 只是将目光投注在缠枝图纹上,仿佛被深深吸引了。 此时此刻, 昭禾终于明白了何谓如坐针毡,明明她是郡主,身份比周良玉不知高出了多少倍,偏生抬不起头来,甚至不敢与这个男人对视。 宫人将她引到这里,说明曹旭很快便会过来,要是他跟周良玉撞上了,她该如何解释? 把玩茶盏的手掌微微一颤,昭禾不住思索着,想找个由头从竹林中离开,但很可惜,还没等她开口,对面的人早已占了上风。 “郡主可是在等人?”周良玉语气平和,声调也与平时无异,但这话听在昭禾耳中,与惊雷无异。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究竟知道多少?重重疑问在脑海中不断盘旋,昭禾好似被鸟儿叼去的舌头一般,半晌没有吭声,只胡乱地点了点头。 周良玉五官与周清相似,但轮廓要更深邃些,双目狭长,此刻略一眯眼,笑道,“宣威将军吃醉了酒,这会儿怕是烂醉如泥,趴在桌上不省人事,郡主想要等到他,只怕到了天黑都不能得见。” 昭禾勉力挺直腰杆,她连连吸气,面色却不免苍白下来。只听周良玉的话,想必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来到竹林的缘故,那他究竟会怎么想?万一认定了自己秉性不堪、行事浪荡,她也无从辩驳。 “郡主为何不开口?”男人继续发问。 昭禾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她一字一顿地道,“若本郡主没记错的话,周公子应该呆在堂屋中赴宴,怎会来到竹林里?” 周良玉是文臣,而曹旭却是武将,按说不可能有交集,他代替曹旭与自己会面,委实古怪的很。 “郡主能来的地方,难道周某就来不得了?” 周良玉将茶盏送到唇边,抿了口茶汤,眼神中隐含着几分怒意。方才在瑞王的生辰宴上,男客们坐在一处,也不知那宣威将军究竟是喝多了黄汤,抑或本性放肆不堪,竟满面涨红地胡言乱语,说郡主要与他在竹林私会。 当时他听了这话,心底似有无尽的风浪翻涌,但面上却未曾露出丝毫端倪,边夸赞边跟曹旭敬酒。此人本就自大,见探花郎对自己赞不绝口,更是得意万分,直接吩咐奴才,将小小的酒盅换成了海碗,以此彰显自己的豪气。 周良玉如同最冷静的猎人,不着痕迹地探明了所有的消息,达成目的后,便加快了灌酒的速度。 世间千杯不醉者少有,没过几时,曹旭便醉倒在了饭桌上,而周良玉则取而代之,来到这竹林之中。 昭禾用力抠着桌角,突然站起身来,转头想要离开。反正她已经按着皇祖母的吩咐行事了,是曹旭自己失约,也怪不到她头上。 “时候不早了,我先带着娉娉回去。” 岂料还没走出几步,她的手腕便被人从后攥住,力道用得极大,她想挣扎,却根本无法挣脱。原以为周良玉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没料到竟是小瞧了他。 昭禾被男人带到了假山后,这里除了他们两个外,再无别人。 “郡主为什么要见曹旭?要是不给周某一个解释,咱们便在假山中耗着,反正周某不急,想来郡主的空闲也不会少。”他语气中透着几分威胁之意,末了还低低笑了一声,能跟心爱的女子独处,对他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现如今天色正好,即使呆在假山后,视野中也不算昏暗。只是这里常年背阴,未免有些湿凉,脚下踩着粘滑的青苔,要是稍不注意,恐怕便会跌倒在山石上。 纤长眼睫轻轻震颤,昭禾犹豫的时间并不算长,便开口了,“这是皇祖母的吩咐,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说完,她伸手按在自己手腕上,试探着想要掰开周良玉的指节,却没有成功。 “周大人,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连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也不懂吗?要是再不放手的话,本郡主就、” 周良玉骤然欺身上前,身上透着浅浅的竹香。 “若微臣不放手的话,郡主打算如何?” 昭禾双颊酡红,连带着脖颈耳根也染上颜色,她暗暗咬牙,突然踮起脚尖,娇嫩的唇边擦过男人的面前,趁他怔愣之际,用手肘狠狠捶在他腹上。 周良玉脸色一变,剑眉紧皱,面露痛色地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终于挣脱了钳制,昭禾本想离开,但看到男人这副模样,她无端生出了不少愧意,快步走上前,弯着腰问,“我没使多大的力气,你们文官未免也太没用……”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突然被人扯住了胳膊,直直撞进了周良玉怀中。 昭禾还想故技重施,偏偏没有人会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堂堂的探花郎更不会犯这种错误,此时早已反剪住她的双手,牢牢扣在身后。 两人挨得极近,近到昭禾一挣扎,便好似刻意勾.引一般,在他怀中磨蹭着。这样的想法甫一出现,让她面红耳赤,立时停下了动作,整个人恍如木雕,好半晌才出言讽刺,“周公子可知衣冠禽兽究竟为何意?” 周良玉尚未成亲,不过他博览群书,对男女之事也有了几分了解,这会儿软玉温香在怀,心绪不免翻涌。 他低下头,薄唇紧贴着细腻的耳廓,嘶哑地问,“按照郡主的意思,微臣与那禽兽并无差别,既然如此的话,总不能白白遭了责骂。” 昭禾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能清晰的感觉到阵阵热气从耳垂处往下移,缓缓蔓延至脖颈,有时还带着不易觉察的刺痛,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郡主!” 听到雁回的声音,昭禾霎时间回过神来,她发现周良玉不知何时竟放开了钳制,而她却好似被蛊惑了般,毫无觉察、浑浑噩噩,一直靠在他怀中。 狠狠瞪了这人一眼,昭禾快步从假山后走了出来,雁回一看到主子,清秀面庞上满是喜色,急急开口,“先前有宫人带您来了竹林,好半晌都没回来,奴婢实在是放心不下,便出来寻……” 说着说着,雁回的声音逐渐放低,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女人的脖颈,面上的神情如同见了鬼一般。 昭禾下意识摸了一把,镇定自若地撒着谎,“竹林中有不少飞虫,在我身上叮咬了几下,没想到还留下了红痕。” 闻得此言,雁回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主子以往从未见过宣威将军,又对周公子动了心思,肯定不会由着旁人放肆。 昭禾将襟口拢了拢,又往脖颈处扑了些脂粉,确定看不出什么了,这才回了堂屋,跟瑞王妃等人道别,并清儿一同往外走。 周清低低叹了口气,问,“郡主方才是去见了曹旭?” “不曾见到,只在竹林中坐了一会儿,便回来了。”这话也算不得作假,毕竟曹旭的的确确没有出现,而是换了个人罢了。 娉娉由雁回抱着,这会儿眼皮子耷拉着,约莫是疯累了。一行人刚走到王府门口,还不等昭禾上马车,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石阶下方,不是周良玉还能有谁? 昭禾面前忽青忽白,嘴唇紧抿,目光落在门口的石狮子上,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周清见到哥哥自是无比欢喜,几步迎上前,也不知兄妹俩究竟说了什么,频频往这边看,让昭禾微微叠眉。 “周叔叔!”瞧见了周良玉,娉娉一扫刚才睡眼惺忪的模样,抻长了胳膊想要靠近。 男人眼底透着淡淡笑意,将小姑娘抱在怀中,拍了拍她的脑袋,低声问,“娉娉想不想我?” “想!”她用力点头,脆生生答道。 看到两人相处的模样,昭禾喉间一阵干涩,强笑着说,“府中还有事,娉娉听话,咱们先回去。” 周良玉状似无意地看了女人一眼,亲自将孩子交到她怀中,浅淡的竹香再次涌入鼻前,让昭禾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假山后的情景,面颊顿时红透。 郡主番外4 郡主番外4 昭禾回了郡主府后, 倒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只可惜好景不长,那宣威将军得了太后的授意, 即使八字还没一撇, 却把自己当成郡马爷看待,这天竟带了礼物来到郡主府前,说要拜访。 听到小丫鬟的通禀声, 雁回气得满脸涨红, 咬牙斥道,“这宣威将军好生无礼, 您跟他没有半点瓜葛, 哪有贸然上门的道理?连帖子都不下, 若是传出风声, 肯定会生出流言蜚语。” 昭禾手里拿着一方锦帕, 指腹以极慢的速度摩挲着精致柔软的布料, 莹润双眸越来越亮,显然没把曹旭放在眼里。 “说我身体不适,不能见客。” 这批帕子是用宋锦制成的, 刚从苏州送过来, 以斜纹为主, 摸起来要比云锦更轻薄, 颜色虽算不得明亮, 却透着几分素雅,做成锦帕当真可惜, 若让女红制成衣裳, 必定极受欢迎。 看到主子这副模样, 雁回抿了抿唇,飞快往大门走去, 一看到站在门口的曹旭,她眼底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 恭敬地福了福身,她轻声道,“今个儿实在不巧,让将军白跑了一趟,郡主身体不适,这会儿正在休息,万万不能受风。” 曹旭足有八尺,因常年习武的缘故,身形十分健硕,他五官端正,皮肤偏黑,这副模样虽称不上俊朗,但却颇有气势,此刻他瞪了瞪眼,根本听不进去雁回的话,作势要往郡主府里冲,口中振振有词,“郡主身子不爽利,曹某放心不下,更应该进去探望。” “将军不得无礼,您怎能擅闯郡主府?”雁回甫一提高声调,守门的侍卫纷纷围上前来,手握刀柄,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动手的架势。 曹旭也算是一员猛将,但他到底脱不了肉体凡胎,一人两人不足以让他畏惧,要是换了几十名侍卫一拥而上,他实在招架不住。 他并不是心胸宽广之辈,眼底涌出阵阵凶光,恨不得好好教训眼前的宫女,不过曹旭还有些理智,知道雁回是昭禾的人,现下二人名分未定,若直接打杀了郡主的奴仆,未免有些过了。 “如此不懂规矩的奴才,也配伺候在郡主身边?将来有你后悔的那天!” 雁回面带浅笑的站在原地,根本没有答话的意思,等曹旭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才转身回了卧房,跟郡主告状,“方才奴婢去传了话,那宣威将军竟想强闯,亏得被侍卫们拦下了,这才没让他得逞。” 昭禾将手中锦帕放回木匣中,细眉微叠,冷笑道,“我本以为曹旭是个本分性子,否则也不能让皇祖母看上,哪曾想她老人家竟走了眼,将这样的脓包软蛋视为良才美玉。” “此人不止粗莽,还记仇的很,放了话要让奴婢后悔呢。”与曹旭相比,雁回觉得周公子既温和知礼,又谨守规矩,简直如同仙人下凡。 不过若是她知道了假山后发生的事情,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管他作甚?与咱们也没有半点瓜葛,过几日我进宫一趟,跟皇祖母说清楚就是了。”昭禾淡声答话。 娉娉从出生起,手腕上便挂着铜铃。此物是周良玉亲手打造,就算孩子想凑成一对,昭禾也不好再开口跟人家讨要,索性让雁回去银楼问问,看能否做出只模样相似的来。 这天郡主府又来了客人,守门的侍卫却不敢阻拦。 只因郡主有过交代,若是谢夫人上门的话,不必通报,径直引进来便是,但此刻谢夫人并非独自前来,旁边还跟着一位身量颀长、模样斯文的男子,想必此人便是正在修律的探花郎了。 往日周清来过郡主府数次,也能称得上熟门熟路,她带着周良玉往前走,等进了正堂后,雁回才得了信儿,素来平静的面庞上露出惊色,亲自端了茶盏,送到二位贵客面前,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郡主呢?” 对于哥哥跟好友的心思,没有人会比周清更清楚,要是昭禾真嫁给了宣威将军,还不如一个人带着娉娉过活。最近京城中起了一阵风言风语,说郡主对宣威将军青眼有加,马上就要嫁入曹家了,此等不堪的流言传扬颇广,就连周父也听说了消息,特地来谢府问了一嘴。 “主子在房里歇着。”雁回硬着头皮答话。 周清突然站起身,走到雁回旁边,压低了声音劝道,“我哥哥比那曹旭强出百倍。听说他之所以年届三十还未娶亲,是因为曹夫人眼界高,性情也十分泼辣,早些年曹旭身边有个通房,她怕影响曹家的名声,便给通房灌了避子汤。” “然后呢?”雁回一颗心都提起来了,急急追问。 “哪曾想通房身体娇弱,承受不住避子汤的药性,竟一命呜呼,直接去了。曹夫人这样的性情,委实不好相处,若是郡主真嫁过去,你能放心得下?”此事虽为内宅阴私,却瞒不过锦衣卫的双眼。 那天瑞王的生辰过后,周清便特地求到谢崇面前,好话说尽,这人才查探了曹家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她。 雁回打小就伺候在郡主身边,主仆相伴在一起足有二十年了,感情极为深厚。想到前几日上门的曹旭,她忍不住叠眉,“若郡主知道周公子在,恐怕不会来到正堂。” 周良玉正坐在木椅上,轻抿了一口茶汤,面如冠玉,俊美斯文,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郡主,那曹旭算什么东西? 周清笑眯眯提点,“你只说我在正堂便是,昭禾会过来的。” 雁回呀了一声,犹豫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在女人含笑的目光中往主卧的方向赶去。 主卧的红木桌上放着木制的托盘,上面拢共摆了五只铜铃,做工都能称得上精巧,但是比起娉娉戴了两年的物件,仍逊色不少。 昭禾将娉娉抱在怀里,低头亲了亲她柔嫩的脸蛋,柔声问,“这几只铃铛娉娉可还喜欢?” 别看孩子年幼,实际上聪明的很。 娉娉伸出藕节似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听到清脆的响声,又拿起桌上的铜铃挨个比量,忍不住瘪了瘪嘴,“这些都不好。” 昭禾还想再说些什么,便看到雁回快步走进屋中,面庞紧紧绷着。 “出了什么事儿,为何如此心急?”她问道。 雁回低垂眼帘,内里升起淡淡的心虚之感,不过她伺候在郡主身边的年头也不短了,有心遮掩之下,一时也没有露出破绽,“谢夫人来了,如今就在正堂呢。” “清儿来了?”昭禾面色一喜,弯腰将娉娉抱在怀里,快步往前走,而雁回则跟在后头,心里既愧疚又欣喜,情绪当真复杂的很。 甫一走进正堂,昭禾那声“清儿”还未唤出口,便看到坐在旁边的男人,不是周良玉还能有谁? 她脚步一顿,只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毕竟曹旭的事情尚未解决,皇祖母也不希望自己跟周良玉成亲,在想出对策前,还是避着些为好。 周良玉一眼便能看穿昭禾的想法,他不急不缓地将茶盏放在桌上,迈步走到女人跟前,低声开口,“郡主不想见到周某,那娉娉呢?” “娉娉可想周叔叔了。”小姑娘奶声奶气道。 周良玉垂眸,瞥见她攥紧的拳头,笑着问,“娉娉拿的什么?给叔叔看看吧。” 小姑娘依言摊开手,露出了一只铃铛,是刚才随手从桌上拿的。周良玉能将繁复的银熏球做出来,眼力自是不差,修长手指捏住小小的铜铃,轻轻摇晃了下。 “郡主想要铜铃,吩咐一声便是,何必找匠人重新打造?” 即使这人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昭禾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动怒了,这个认知让她抿了抿唇,将孩子放在地上。 周清走上前来,食指点了点小姑娘的鼻尖,拉着柔嫩小手,慢慢往外走。 雁回也跟着退了下去,偌大的正堂中便只剩下男女二人。 “周大人今日过来,有何要事?” 听到熟悉而又柔和的声音,周良玉低低一笑,“这才过了多久,郡主竟如此生分,连公子都不叫了,改称大人。” 昭禾坐在最远的位置,她不敢离周良玉太近,否则便会心神烦乱,难以理清头绪。 岂料这人根本不知避讳,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挨着她坐下。 “曹旭并非良配,近段时日京城的流言便是曹家散播出来的,这种人根本配不上你。”周良玉斩钉截铁道。 “太后觉得宣威将军好,我也没有办法。”昭禾忍不住叹了口气,眼神落在周良玉身上,这人比起柳贺年还要俊美三分,满腹经纶,若不是出身太低了些,当年说不准就是状元了。 皇祖母大抵是觉得她在书生身上吃过亏,便不能重蹈覆辙了。 周良玉突然转过头来,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子,平时清朗的声音透着不易觉察的沙哑,问,“太后是什么心思并不重要,周某并不在乎,我只想知道,郡主究竟是怎么想的?” 郡主番外5 郡主番外5 昭禾成过亲、生过子, 就算最开始乱了分寸,这会儿心绪逐渐平稳下来, 按了按淡粉的指甲, “周大人容我想想,改日再给你答复,如何?” 显然, 周良玉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改日是什么时候?郡主也知道, 周某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耽搁一天两天还好, 要是时日久了, 家中父母恐怕放心不下。” 扫了一眼这人平静无波的双眸, 昭禾暗暗咬牙,“三日,三日后恰逢休沐, 还望周大人倒出功夫, 去云梦里一趟。” 周良玉未曾多言, 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也没有归还手中的铜铃, 兀自转身离开。 等人走后,昭禾好似被抽干了力气般, 挺直的腰背瞬间弯了下来, 瘫在木椅上, 深深吸气,好半晌才恢复如常。 周清牵着娉娉回了堂屋, 没看到哥哥的身影,她也不觉得诧异,反而十分镇定地坐在好友面前,笑吟吟问: “可说清楚了?” 昭禾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来,紧咬牙关,“都是你干的好事!将周良玉带到郡主府,我、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雁回很快又端了桃胶回来,周清两指捏着瓷勺,轻轻搅动着色泽清亮的汤水,“郡主莫急,哥哥性情温和,最好相处不过,有什么不能面对的?我之所以带他上门,也是迫于无奈,毕竟周家就大哥一根独苗儿,虽不指望他光宗耀祖,但也不能断了根儿啊!爹娘每日都愁得发慌,郡主就当怜惜怜惜那孤家寡人,可别让他再打光棍了。” 昭禾气得直哼哼,“满嘴胡言!”她算是看明白了,周家人表面老实,实际上蔫坏蔫坏的,周良玉如此,周清亦是如此,这兄妹两个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无二致。 眼见着好友面色涨红,周清眨了眨眼,低低道,“郡主,我哥当真不错。先前你曾经说过,我的模样极为标致,他跟我足有七分相似,容貌俊美非凡,与娉娉又合得来,若是日后成了一家人,也不会闹出龃龉。” 伸手揉了揉额角,昭禾眼神闪躲,心里百转千回,嘴上却没有多说什么。 方才娉娉在园子里玩了一圈,被周清带回屋时已经有些累了,雁回瞧见小姐这副模样,轻笑着将孩子抱回房中。 没过几时,她脚步匆匆地走进来,沉声道,“主子,曹小姐来了。” “曹小姐?曹怡然?”昭禾身为郡主,若京里有什么宴会,少不得会给她递上帖子,一来二去对大家闺秀也有几分了解,知道曹怡然是曹旭的亲妹妹,年方十五,性子泼辣直爽,如今还没有定下人家。 “早先侍卫们将宣威将军拦在门外,奴婢说您染了病,需要休养,曹小姐今日过来,怕是来探望的。”雁回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甚至隐隐有些怒意。她觉得曹家人还真是阴魂不散,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就算是上赶着与郡主结亲,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昭禾根本不想见曹怡然,不过她想了想,趁此机会与曹氏说清楚,日后也免得麻烦,“把人带进来吧。” 周清放下盛着桃胶的瓷碗,挑眉发问,“来客人了,那我先回去?” “不必。”曹怡然早不来晚不来,偏挑准了这个时候,怕是派人盯紧了郡主府,知晓周清兄妹在此,才会上门的。 “清儿坐着便是,也能做个见证。”昭禾语气平静地开口。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清自然不会拒绝,小口小口抿着汤水,没过一会儿,便见到一位身着红衣的姑娘快步走了进来。 曹家父子都是武将,曹怡然身为唯一的小姐,也不像普通闺秀那般娇柔,反倒透着几分飒爽。一看到周清,她眼底隐现怒意,冲着郡主行了礼,“前几天臣女的哥哥上门,说郡主身体不适,今日一见,倒觉得您面色红润、气血充盈,想来已经好全了。” “多谢曹小姐关心,先坐吧。”昭禾的目光落在锦帕上,看都不看曹怡然半眼。 曹家与太后乃是远亲,几乎没什么血缘。月前母亲得到她老人家的吩咐时,曹怡然心里还带着几分埋怨,只觉得昭禾郡主嫁过人,不干不净的,哪能配得上大哥?不过转念一想,除开二嫁的身份,郡主的人品相貌都挑不出瑕疵,还是太后最宠爱的孙女,若是将她娶进门,大哥的仕途肯定更为顺遂。 曹家人心里盘算的挺好,却不曾想曹旭在瑞王府上醉得人事不知,当日并没有见到郡主,而今周清又带着周良玉登门,其中肯定有猫腻。 瞥见曹氏忿忿不平的眸光,昭禾心里暗自发笑,“既然曹小姐来了,本郡主也就实话实说,宣威将军立下赫赫战功,的确是令人钦佩的大英雄。” 听闻这话,曹怡然不免有些得意,嘴角略微抬起。 “只是本郡主对宣威将军并无绮念,也不会嫁入曹家,还望曹小姐回府后,将本郡主的心思说明白,以免生出误会。”说话时,昭禾的目光落在曹怡然面庞上,将她脸上的惊诧、愤怒、怨憎看得一清二楚,她实在太年轻了,还不会遮掩自己的情绪。 曹怡然茫然摇头,完全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郡主,这是太后的意思,你难道要抗旨不遵吗?” “皇祖母并没有下旨,当初在瑞王府,她老人家只是让本郡主相看一番而已,若不合适的话,也不必强求。宣威将军没有守约,想来是不满此种安排,明日本郡主便去禀明太后,否则事情恐怕不好收场。” 曹怡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面色霎时间变得极为苍白,用无比愤恨的眼神注视着周清,“谢夫人,你将周大人带到府邸中,拆散了我哥哥与郡主,未免有些过了!” 在她看来,周家人卑鄙不堪,先是周清使出手段嫁给指挥使,成了身份高贵的定远侯夫人,而后又将自己的兄长推出来,想攀高枝,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出身商户,最是低贱不过。 “这话说得就不对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郡主性情端和,我哥哥满腹才学,本就相配,为何不能主动争取?”事关自己的亲人,就算周清不愿与人起争执,此刻也不会示弱。 昭禾面上透出几分不耐,冷声道,“该说的本郡主都说完了,曹小姐请回吧。” 不加掩饰地逐客令一下,曹怡然只觉得屈辱极了,昭禾身为太后的亲孙女又如何?也不过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罢了,似周良玉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哪能比得上她大哥? 见女人坐在原处一动不动,雁回缓步上前,恭敬道,“曹小姐,再不走天就黑了。” 狠狠瞪了雁回一眼,曹怡然终究不敢太过放肆,直接甩袖离开。 * 翌日一早,昭禾带着娉娉坐上马车,往皇宫赶去。进到寿康宫后,她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娉娉的五官与母亲很是相似,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牙牙学语的昭禾,原本太后心存怒意,但对上了那双懵懂眸子,就算有再大的火气,也无法发泄出来。 将孩子抱在怀里,太后忍不住问,“宣威将军有何不好?” 昭禾早就想好了说辞,“曹家家风不正,曾经打杀了一名通房,侍妾通房虽不算正经主子,却也是一条人命,曹夫人这般心狠,孙女恐怕和她相处不来。”顿了顿,她继续道,“况且近日京中起了一阵流言,说孙女钦慕曹旭,正是曹家放出的消息,此种举止委实卑鄙。” 太后久居深宫,只见过曹旭几面,当时对此人的印象不错,觉得他踏实本分,勇武过人,怎么也想不到私底下竟如此不堪,她眼神晦暗不明,低声喃喃,“原以为宣威将军是个不错的人选,倒是哀家看走眼了,险些将你嫁到那等欺上瞒下的人家。” “如今婚事未成,倒也没什么,只是那家子欺人太甚,还得让他们彻底死了心才好。”昭禾低垂着眼,神情说不出的恭敬。 太后捻动着手里的佛珠,眼底透着几分温和,道,“该如何让他们死心?” 昭禾深吸了口气,幽幽开口,“只要孙女儿的婚事尘埃落定,一切便能迎刃而解了。”说这话时,她脑海中浮现出周良玉的面容,呼吸不免急促了几分。 “你想让哀家赐婚?”太后面带诧异。 昭禾点头又摇头,“倒也不是直接下旨,总得先让孙女问清楚再说,若人家同意了,您再下旨也不迟。” 她与周良玉约在三日后会面,等到了云梦里,便能完全将所思、所想吐露出来。 “怎么?你怕周良玉不愿?哀家的昭禾不逊于任何人,看上谁那是他的福分。”太后之所以挑中了曹旭,是觉得他面相生的踏实,不像柳贺年那般轻浮,却忘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反正儿孙自有儿孙福,让昭禾自己决定也好。 郡主番外6 郡主番外6 转眼就到了三日之期, 这天昭禾早早就起来了,吩咐雁回留在府邸中照顾娉娉, 她则换上了一件新裁的襦裙, 嫩青色的布料既显得皮肤莹白无暇,又不会太过招眼。 坐马车往绸缎庄赶去,倒不是昭禾不想带上雁回, 只是今日与周良玉相见, 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还无法确定,若是闹得不欢而散, 她独自心焦也就罢了, 实在没必要将旁人一并拖下水。 马车很快便停在了云梦里前头, 坐在柜台后的丫鬟见郡主来了, 忙不迭地俯身行礼。 昭禾摆了摆手, 压低声音吩咐, “待会要是有人找我,直接引到雅间儿便是,也不必通报了。” 丫鬟不清楚郡主的想法, 却也不敢多问, 恭敬地点头应是。 突然, 她想起了什么, 轻声发问, “主子,掌柜的捎来了几匹八达晕, 都是难得的上品, 您可要过目?” 八达晕是复色晕锦, 属于宋锦名色,配色以丹碧玄黄居多, 图案少了细致的柔婉,多了几分沉重壮阔,是锦类中难得的珍品,用来给男子裁制衣衫也不错。除此之外,还有龟背、锁子、云鹤、舞凤、灵芝、牡丹、宝照、方胜等等绫锦,做工讲究,十分考验匠人的手艺。 “直接送到雅间儿吧。” 昭禾摆手吩咐,指尖提着裙裾,脚步不停地往楼上走去,等丫鬟将八达晕拿上来时,她早就将红木桌上的东西收捡一番,诸如茶碗茶壶之类的物什,都放在了木柜上,免得碍事。 小心翼翼把锦缎展开,平整地铺在桌面上,因织物容易勾丝,昭禾每次来到绸缎庄前,都会仔细将指甲修剪平整,以免一时失察,毁了贵重的织物。 大概是看得太过入迷了,她并没有听到房门被人推开又阖上的声音,两手捞起锦缎,放在面颊上轻轻蹭了几下,感受到细腻柔滑的触感,嫣红唇角不由向上勾了勾。 说起来,昭禾也没有别的爱好,她自小就喜欢这些精细华美的织物,锦、缎、绫、罗、绸、纱、绢,各种各类,她都如数家珍,上品存放在库房中,时不时去看上一眼,心中烦闷便会减少数分。 周良玉站在她身后,也不知来了多久,悄无声息,连半点动静也没有发出来。 就算静静看昭禾一整日,周良玉也不会觉得乏味,但此时此刻,他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实在不想耽搁了,遂以手抵唇,轻咳一声。 近在咫尺的女人仿佛受到了惊吓般,手中如水般顺滑的锦缎落在桌面上,她猛然挺直腰,浑身僵硬地转过头,眉宇略微皱紧,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深深吸气,她道,“你来了。” 周良玉好似没有察觉到昭禾的紧张,兀自坐在圆凳上,双眼定定看着她,淡声发问,“先前郡主曾答应过周某,会好生考虑婚事,不知可有结果了?” 昭禾前几日进了宫,已经跟太后说明了自己的心意,不再像之前那样存有负担,这会儿缓过神来,便将八达晕收好,放在木制的托盘上,而后给周良玉倒了碗茶,不答反问,“周大人是想跟本郡主成亲?” 周良玉没料到昭禾会说得如此直白,不由怔愣片刻,好在他在朝堂上历练许久,虽对男女之事并无经验,却也称得上镇定自若,并没有露怯。 “是。” 听到男人清朗的声音,饶是昭禾有了准备,面颊仍不由一红,她咬了咬牙,继续开口,“想成亲也需要缘由,周大人可否说明白些,毕竟本郡主先前嫁过人,还有了娉娉……” “周某想娶郡主,与身份、经历全都无关,只是因为心存倾慕,方才如此。”要说自己完全不在乎柳贺年,那肯定是假话,但周良玉看得通透,知道对他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与眼前人相比,早就过去的不堪往事完全不值一提,更何况,柳氏全族都已流放,终此一生再难入京,又哪里能及得上他? “我心悦郡主,希望与郡主共度余生。” 不知何时,周良玉已然站起身,缓步走到昭禾身畔。他虽清瘦,身量却比常人高些,从后将人纳入怀里,淡淡竹香扑面而来,这香味本该清逸雅致,此刻却显得十分霸道,将昭禾笼罩其中,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下颚抵在柔软的肩膀上,炙热的气息不断拂过,带来一阵难言的麻痒,昭禾心跳如擂鼓,好险没咬着舌头。 “周良玉,若我对你没有情意,怎会让你来到云梦里?”怎会为你劳心费神,牵肠挂肚? 闻声,男人身躯瞬间僵硬了下,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两手搂住了纤细的腰肢,稍一用力,便将人抱了个满怀。 往日所学的圣人言,现下全都被忘到脑后,垂眸看着微张的红唇,周良玉引以为傲的定力瞬间消失无踪,口干舌燥,血气翻涌。 他如同受到了引诱,慢慢低头,甫一碰到女人的唇瓣,只觉得略有些冰凉,却十分柔软,但该如何继续,他倒是不太清楚。 雅间中并无外人,昭禾最初还羞意,但在感受到男人笨拙地动作时,她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这下与捅了马蜂窝无异,周良玉冷哼一声,眼尾略微泛红,手臂上的力道却比刚才加重不少,牢牢箍住纤细的腰肢,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里,只可惜他气势提上来了,嘴上的动作依旧生疏,除了乱咬一气外,再无其他。 昭禾脸红的厉害,根本不敢跟周良玉对视,她伸手推搡着,却没有将人推开,只能被他牢牢抱在怀中。 “修律已经告一段落,昨日圣上问我要什么赏赐,我求了一道旨意,给咱们赐婚。”他声音略有些沙哑,却透着难以掩饰地欢欣。 昭禾有些愕然,忍不住问,“陛下同意了?”话一出口,她便察觉了不对,若明仁帝同意此事,恐怕早就有内侍来郡主府了。 “陛下圣明,不愿强行逼迫郡主,只说考虑几日,估摸着得由郡主亲自面圣,圣旨才能颁下。” 先前昭禾已经跟太后说明了自己的心思,这会儿倒也不觉得有多窘迫,她以指节压了压肿胀的唇瓣,眼神略一闪烁,问,“你想娶我,伯父伯母可同意了?我是二嫁妇,在旁人眼中总归是名声有暇,实在算不上良配。” 话还没说完,周良玉又低下头,啄吻着几欲滴血的红唇,额头相抵,低声道,“我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一直未曾娶亲,爹娘都在猜测我是不是患了隐疾,郡主救我于水火之中,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生出别的想法?和离过的女子没有错,甚至被休弃的女子也没有错,只不过碍于世情,命苦些罢了。” 昭禾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底涌起阵阵感动,还没等她开口,却察觉到男人身体的变化,彷如受到惊吓的猫一般,瞬间弹跳而起,说什么不敢再坐在原处。 周良玉失望地喟叹一声,神情中的喜悦却无法掩饰,从云梦里离开后,他直接回了香铺,让爹娘准备好礼物,明日登门求亲。 * 曹府。 那天曹怡然从郡主府归来,带回的消息好险没将曹夫人气了个倒仰。像昭禾这等和离过的妇人,能嫁给旭儿,那是她的福分,现在竟敢挑三拣四,还真是不把曹家放在眼里。 曹旭站在堂中,看到母亲双目通红,妹妹神情难堪,心底不免生出了浓重恼意,眼神阴鸷道,“娘,郡主不是看不上咱们吗?那儿子便入宫求旨,到时候圣上赐了婚,她就算有千百个不愿,也得乖乖进门,您立下规矩,让她改改那副轻浮的德行!” 曹怡然两手攥着帕子,咬了咬唇,道,“大哥,京中身份显贵的闺秀不知有多少,你连昭禾的面都没见过,何必非要娶她过门?” “她一再羞辱曹家,践踏了曹家的名声,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曹旭虽为宣威将军,但此人性情肖似生母,最是记仇不过,有谁胆敢招惹了他,想方设法也要报复回来。 “请旨赐婚倒是不错的选择,昭禾深受太后疼爱,结为夫妻也能给你带来些好处,只是那周良玉委实碍眼了些......”曹夫人慢慢喝了口茶,眼底尽是算计。 曹旭皱眉思索片刻,仍理不出头绪,只得拱手问,“母亲可有办法?” “若是毁了这位周大人的名声,就没有人再跟我儿争了。” 郡主番外7 郡主番外7 曹夫人既然想出了主意, 也不准备继续耽搁下去,拖得越久, 郡主与周良玉就越是亲近, 昭禾将来可是要嫁给旭儿的,哪能这般轻浮放荡? 当日下午,便有一名刑部的小吏, 名为赵铎, 亲自去到香铺,请周良玉入府饮酒。 周良玉看着面前的同僚, 眼底带着丝丝怀疑, 他跟赵铎关系并不算亲近, 但此人在修律上面也帮了些忙, 若是直截了当地将人推拒了, 未免有些不妥。 正在他思索的档口, 赵铎扯着他的袖口,直将人拉拽出去。周良玉也没有挣扎的意思,冲着于福招了招手, 低声吩咐几句, 随后便面色如常地坐上马车。 看到男子清朗俊美的面庞, 赵铎暗暗摇头, 只觉得周良玉不愧为探花郎, 不止才学出众,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单凭这副皮囊, 都能让不少女子为之倾心。 赵铎官阶比周良玉略高, 家资颇丰,赵府的修缮也十分讲究, 一入宅院,就有奴仆将他们引到凉亭中,石桌上摆放着精致可口的小菜,以及一壶美酒。 “周兄快坐,若不是你心存仁念,为那些奴婢仗义执言,不知有多少平头百姓都会遭难,阖该敬你一杯。”赵铎神情诚挚,语气谦和,表面上看不出半点端倪。 色泽清亮的酒水被送到面前,周良玉轻轻晃了晃酒盅,与他碰了一下,“赵兄过誉了,若不是赵兄从旁协助,修律的过程也不可能如此顺利,这杯酒,当是我敬你才对。” 赵铎的酒量并不算好,他也没打算单单用酒灌醉周良玉,毕竟先前曹旭便跟他说过,这位探花郎酒量比起孔武有力的武将都要强上数倍,与他拼酒,要不了几时便会醉得人事不知。 淡青色的酒盏刚刚送到唇边,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赵铎回头望去,见府上的管家面露慌乱,身后还跟着一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人正是谢一。 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凳上,谢一似笑非笑睨了赵铎一眼,“赵大人实在不够意思,有此等美酒竟只叫探花郎一人,不如让本官也尝尝,这酒滋味如何?” 谢一也不算讲究,伸手拿着一只瓷碗,将澄澈酒水倒入其中,发出叮咚的响声。 看到这一幕,赵铎只觉得骨子里都被冷意给浸透了,谢千户为何会突然上门,要是他也中了迷药,自己还不得被关进诏狱? 越想越是心惊,赵铎捏着袖口不断擦拭脑门上的冷汗,在谢一端起酒碗前,猛地按住了他的手,“谢千户,这酒喝不得啊!” 周良玉面无表情,语气十分平静,“赵大人这话说的好没道理,都是一样的酒水,为何周某能喝,谢千户就不能?难道酒水中掺了毒,你怕闹出人命不成?” 赵铎就算再是大胆,也不敢做出谋害朝廷命官的恶事,对上周良玉冰冷的眸光,他哆哆嗦嗦辩解,“酒后劲儿太大,谢千户还有公务在身,要是耽搁了镇抚司的大事,赵某可担不起责任!” 到了现在,赵铎还死不承认,当真是嘴硬得很。 修长手掌提着酒壶,周良玉站起身,冲着谢一开口,“这酒到底有没有问题,找个大夫一验便知。”顿了顿,看到赵铎铁青的面色,他意味深长地道,“赵大人怕是没休息好,快回屋歇着吧,有谢千户作见证,绝不会让人污蔑了你。” “天底下没有锦衣卫查不清的案子,有谁胆敢从中作祟,便将其抓紧诏狱中,一套全刑下来,想必也不敢隐瞒了。”谢一跟着附和。 赵铎是曹旭的远房表哥,家里虽不缺银钱,但在朝中却无人帮扶,若是能讨好曹家,他在刑部的日子也会过得越发顺遂。基于这样的想法,在曹旭找上门请他帮忙时,赵铎只犹豫了片刻,便点头应了。 谁料到这不是登天梯,而是黑白无常送来的催命符,要是真进了诏狱,他这条命能否保住还是两说,哪能想那些有的没的? 眼见着周良玉他们即将离开凉亭,赵铎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二人拽住,死活不撒手。 “周兄,谢千户,此事怕是存有误会,还请你们听我解释。”赵铎声音都轻轻颤抖,显然对锦衣卫恐惧到了极点,也怪不得他害怕,柳岑、齐王的下场近在眼前,比起那两位,他连只蚂蚁都算不上,还不够镇抚司塞牙缝儿的。 暗暗将曹旭骂了个狗血喷头,赵铎将奴仆挥退,这才缓缓开口,“周大人,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昨日曹旭找到我这儿,让我将你带回府灌醉,然后再行陷害,毁了你的名声,此举万分歹毒,我自是不愿的,却无法拒绝。” 谢一抱臂讽刺,“别装了,你是曹旭的表哥,要是不愿意的话,难道他还能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不成?想要好处,还不想担风险,怎么不去做梦呢?” 赵铎神情尴尬,也不敢反驳,只得耷拉着脑袋。 “不知曹旭想用何种手段污蔑于我?”周良玉淡声发问。 事到如今,继续隐瞒下去也没有必要,赵铎除了实话实说以外,再无选择,“我府上有两名妾室,只要周大人与其中一人同榻而眠,到时候就百口莫辩了。” 谢一瞥了赵铎一眼,面露诧异,曹旭好歹也是武将,常年征战,怎会使出这等腌臜的手段? 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赵铎忙不迭解释,“我那表姑母狠得下心,用出这样的法子并不奇怪。” 周良玉倚靠在栏杆上,轻声开口,“劳烦赵大人给曹将军送封信,告诉他事情成了。” “成了?”赵铎不由瞪大双眼。 “曹旭疑心甚重,又刚愎自用,接到你送过去的消息,肯定会亲自来赵府查看,届时劳烦赵大人奉上一盏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听到这话,赵铎嘴里发苦,他得罪不起锦衣卫,也得罪不起曹家,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昨日就不该答应曹旭,好处没得着,还沾了一身腥,真是造孽! 曹旭正在院中练武,见小厮满脸喜色地冲进门子,随即停下了动作,问,“怎么了?” 小厮快步上前,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将军,事情成了。” “当真?”曹旭大喜过望,他没想到周良玉竟如此没用,身为探花郎又如何?还不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最后将郡主拱手相让? “备马,我去赵府看看,免得生出差错。” 没过几时,曹旭便骑着马到了赵府门前,被奴才引到了凉亭,看到趴在石桌上昏迷不醒的男子,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还真是周良玉,表哥做得不错。” 赵铎强扯了扯唇,面色难堪极了,问,“难道真要将周良玉抬到房里?一旦被人查出真相、” 话没说完,便被曹旭不耐打断,“他奸.污了表哥的妾室,哪还有脸面彻查此事?此等品行不堪的色中饿鬼,根本不配入朝为官!” “你,把他扛到卧房中。”指着一名小厮,男人不客气地吩咐。 奴才将周良玉扛在肩头,直往后院的方向走,曹旭与赵铎也跟了上去。他们站在门前,两个容貌秀美的姨娘立在廊下,其中一人端着茶盏走过来,曹旭想也没想便一饮而尽,端量着二女的容貌与身段儿,调笑道,“表哥的艳福委实不浅,妾室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只可惜便宜了周良玉。” 赵铎支支吾吾,完全说不出话来。 见状,曹旭也没觉得奇怪,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妾室拱手让人,如今他逼着赵铎这般行事,生出抑郁也是常情。 几息后,曹旭视线有些模糊,他揉按着额角,看到赵铎满是愧色的面庞,突然回过神,“你在茶里下了药!” “表弟,此事也怪不得我,你安心歇着,睡一觉便好了。” 曹旭青筋鼓胀,双目血红,那副狰狞的模样无比瘆人。即便如此,他也抗不过迷药,周身的力气缓缓抽离,一头栽倒在地。 周良玉从里间走出来,唇角微扬,但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赵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吧?” 赵铎连连点头,将昏迷不醒的高大男子拽进房中,其中一名美妾飞快地褪下身上的衣裳,用锦被将雪白的肌肤掩上,躺在曹旭身边。 翌日一早,卧房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门外除了赵铎外,还站了不少武将,待看清房中的场景时,他们一个个惊愕极了,万万没想到宣威将军说的好戏竟是这个。 躺在床上的女子满脸泪痕,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弯腰捡起散落在地的衣裳,胡乱套在身上,而后冲到了赵铎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大人,曹将军好生无礼,他、他强行侮辱了妾身......” 听到这名妾室悲痛欲绝的哭声,众人实在是想不明白,曹将军亲身上阵,究竟是为了什么? 郡主番外8 郡主番外8 赵铎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怒意, 拉着美妾的胳膊,将人拽到身后, 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围的武将也支棱着耳朵,只听美妾不住哽咽,“昨夜妾身想要回房歇息, 谁知经过庭院门口时, 竟被吃醉了酒的曹将军带进了厢房,妾身拼命挣扎, 却没有半点成效, 眼下失了清白, 无颜苟活于世了。” “曹将军怎能如此糊涂?还真是粗莽无礼!” “指不定他从一开始就动了歪念, 否则为何要将咱们请到赵府?”众人胡乱猜测着, 院外一片嘈杂。 恰在此时, 曹旭悠悠醒来,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握拳捶了几下, 待看到乌泱乌泱站在门口的那帮人时, 当即便愣住了。待他回神, 刚毅面庞青白交织, 浑身颤抖, 显然是气得狠了。 “赵铎,你敢算计我, 你不要命了吗?”曹旭怒吼一声, 翻身从床榻上跳下来, 他只穿着亵衣亵裤,衣襟大敞四开, 露出满是红痕的精壮胸膛,那副模样明显就是经历了一番激烈的鏖战,委实不堪,莫说赵铎了,就连那些武将都面露鄙夷,认定此人品行不堪。 分明是他做出了奸.淫恶事,不认罪也就罢了,反而倒打一耙,连自己的远房表哥都不放过,曹家人的狠辣可见一斑。 曹旭行事虽然鲁莽,却不是个傻子,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他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辩驳,都不会有人相信,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眼中爬满血丝,曹旭死死瞪着赵铎,将衣衫穿好,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赵府。 第二日上朝时,等朝臣启奏完毕后,曹旭突然出列,跪在地上冲着明仁帝叩头,“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应允。” 明仁帝坐在龙椅上,眼底隐隐透着几分不耐。 赵家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先前曹旭刻意放出风声,想毁了昭禾的清誉不算,自己还立身不正,淫.人妾室,当真卑鄙极了。 周良玉站在文臣一列,此刻亦是拱手上前,还没等他开口,便见帝王皱起眉头,冷声道,“既然是不情之请,就不必再说了,曹旭,你好自为之。” 曹旭瞪大双目,心中尽是不可置信,陛下为何会说这种话?难道昨日发生的事已经传到禁宫中了?心里咯噔一声,直到下朝他都没有缓过心神,一直忐忑不安。 周良玉走到他身边,凤目中透着一丝寒意,压低声音开口,“曹将军,曹家得势不假,却不能为所欲为,你过了。” 闻言,曹旭急喘了几声,面庞涨紫,盯着近在咫尺的文弱书生,恨不得掐住他的脖颈,直接要了他的性命,昨日之事,肯定跟周良玉脱不了干系,他们一个两个都要谋害自己,简直该死!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莫要含血喷人!”曹旭边往前走,边咬牙切齿地开口。 周良玉抬手抚平袖襟上的皱褶,冷笑一声,“曹家所做的一切,都瞒不过锦衣卫,也瞒不过圣上,曹将军如此自以为是,还真是令周某大开眼界。” 说罢,周良玉也不愿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兀自甩袖而去。 回府后,曹旭将在朝堂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曹夫人,浓眉皱紧,“母亲,儿子根本没有碰过赵铎的妾室,是他们设下陷阱,存心诬赖!” 即使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也是百口莫辩。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时有不少武将呆在赵府,亲眼看着他跟美妾睡在同一张床榻上,且二人身上都留有痕迹,人证物证俱在,又有什么办法? 曹夫人愁得头发都白了,犹豫道,“如今京里已经生出了不少流言,要不就算了吧,娶不了郡主,别的高门闺秀也成。” 两手死死握拳,曹旭既是愤恨又是不甘,缓缓点了点头。 过了几日,听说周良玉已经去郡主府下聘了,又有明仁帝下旨赐婚,满朝都是恭贺的声音,无人胆敢提出异议,曹旭也不例外,他老老实实站在武将中,目光阴冷,像毒蛇一样,落在周良玉身上,思索着该如何报复。 他自觉丢了颜面,便让曹夫人快些张罗亲事。 最近曹旭诸事不顺,感觉所有人都在与他作对。这天喝了酒,他打马回府,主街上的人并不算多,他索性加快速度,不欲在路上耽搁时间。 哪曾想,道边突然冲出了个四五岁大的小孩,离他还有十丈远,若及时勒马也不会生事。偏曹旭怒火上头,竟不闪不避地迎了上去,眼见着马蹄即将落在孩子身上,有一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跃到近前,一脚将双目猩红的男人从马背上踹了下去。 马儿受惊,长长吁了一声,随即停下,倒也没有伤着别人。 穿着布衣的妇人满脸泪痕,猛地将自己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她男人不住口地跟锦衣卫道谢,原本对镇抚司的畏惧早已抛到脑后。 要不是这位大人,他孩子的性命就保不住了,如此大恩,就算是做牛做马也偿还不尽。 瞥见双目红肿的夫妻,谢崇并未开口,也没收他们递过来的钱袋,态度十分冷漠,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刘百户主动出言安抚,这对夫妇才肯离开,边走还边往回看,似是要记住恩人的模样。 曹旭从马背上摔下来时,正好撞到了道路两旁的石阶,磕得鼻青脸肿,点点血迹洒在地上,与灰土混成一团。 黑眸中划过一丝阴鸷,谢崇只觉得此人品性极恶,委实令人作呕。 刘百户走上前,压低声音问,“指挥使,是否要将宣威将军押到诏狱中?” “不必。”曹旭与周良玉生出龃龉,现在虽不遵律令,却也没有铸下大错,要是强行将人处置了,只会让别人怀疑镇抚司处事是否公正,谢崇虽不在意旁人的想法,却不愿牵连了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已经得了教训,咱们无须插手。” 刘百户偏头一看,眼神落在曹旭身上,就算他陷入昏迷,依旧用手死死捂住裤.裆,今日他穿着靛青色的长袍,那处居然湿了一片,殷红暗沉的血色在衣裳上逐渐蔓延开来,就算伤口愈合,日后恐怕也不中用了。 曹旭被送回府中,曹夫人几欲疯狂,她怎么也没想到独子会遇上这种劫难。 用力攥住大夫的胳膊,她双目血红,急声问,“旭儿到底如何了?能否痊愈?” 按说妇人的力气并不很大,但这会儿情况特殊,老大夫的胳膊好险没被掐断,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来,捏着袖口擦了把汗,才道,“宣威将军身体强健,若只是普通的皮肉伤,很快就能愈合,但他坠马时伤着了命根子,将那处撞得血肉模糊,小老儿又不是神仙,实在没办法让他恢复如初。” “那、那可会影响子嗣?”曹夫人声音都打着颤儿。 老大夫面色沉痛地点头。 身为男子,就算他已经年过花甲,看到这样的伤势依旧觉得心惊胆战,甚至周身也隐隐泛起几分痛意。 曹夫人无法接受事实,踉跄着往后退,嘴里低声喃喃,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 旁边的丫鬟见状,不免叹了口气。夫人心气儿高,又重规矩,为了维护曹府的名声,将军身边的通房全都被灌了避子汤,也没有产下庶子的机会。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将军遭了这样的灾祸,怕是连行房都难,哪还能传宗接代? 老大夫开了方子,拿上银钱,便头也不回地从曹府离开。 傍晚曹旭从昏迷中醒来,周身翻涌着的疼痛几乎要将他逼疯。面色黯淡的曹夫人守在床边,看到儿子醒了,她双目红肿,神情无比悲戚。 身体是自己的,曹旭自然能察觉出不对,他颤巍巍掀开锦被,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瞳仁骤然一缩,嘶声问,“母亲,我这是怎么了?” 曹怡然立在旁边,不住抽泣着。 “只是受了点轻伤罢了,你莫要忧心,安心将养,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全。” 曹旭咬了咬牙,一个字都不信,他心里绝望极了,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要这般不公,将他一辈子都给毁了? 偌大的曹府被愁云惨雾所笼罩,奴才们行事谨慎,生怕自己触怒了主子。 自打知晓自己成了废人,曹旭性情变得无比阴沉,稍有不顺,便毫不留情地责打下人,以此发泄心中的怒火。 曹夫人认为儿子有了残缺,可怜至极,对他越发纵容。 随着时间的推移,曹旭并没有改好,反倒变本加厉地施以酷刑,还特地收拾出来一间房,其中摆放着巨大的火炉,里头装满了炭块与烙铁。 他用烙铁折磨了无数奴仆,终有一日,其中一个暴起反抗,也不知这奴才从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绳索,一把将曹旭扛了起来,扔到炉子里。 刺耳的惨叫声让人不寒而栗,骨肉焦糊的味道更是令人作呕。 自此以后,曹家一蹶不振,全族搬离了京城。 郡主番外完 郡主番外完 昭禾坐在新房中, 伸手轻抚着正红的床褥,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实在没想到, 婚事竟然进展地如此顺利, 前脚刚进宫,将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陛下,后脚赐婚的旨意便送到府中, 周家人欢欢喜喜地筹备婚礼, 没有半分不满或勉强,态度热切极了。 雁回站在旁边, 见郡主不言不语, 轻声问, “您可是饿了?奴婢去端碗莲子汤来?” “不必了。 昭禾摇了摇头, 便听雁回继续道, “郡马爷还在外头, 估摸着会被灌不少酒,须得过会儿才能回来。” “娉娉怎么样了?” “昨天晚上小姐就被送到了谢府,有铮儿少爷陪着她, 想来也不会哭闹。”雁回从小就伺候在郡主身畔, 当年也跟主子一起进到了柳府, 看过柳贺年卑鄙无耻, 再看到周公子的真心实意, 大感欣慰。 要是没有周公子的话,想必郡主也不会再嫁人, 与娉娉小姐相依为命, 虽吃不到苦, 却未免有些寂寞,好不容易盼到了成亲这日, 她终于能放下心了。 屋里除了雁回以外,并没有其他的丫鬟,方才周良玉已经来过一回,现在倒是不必太重规矩,自在些就好。 昭禾犹豫片刻,便站起身子,走到了屏风后。 “您这是要沐浴?奴婢这就去备水。”雁回紧跟上来。 清早上妆的时候,昭禾就发现自己面上的脂粉厚重极了,好似匠人砌墙,一层接一层地往上抹,都无法看清五官。怪不得周良玉掀盖头时,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想来便是因为这个,倒还不如彻底洗净。 雁回对自家主子的吩咐言听计从,让守在屋外的小丫鬟送水进来,在伸手探水温时,她动作一顿,转身从木柜最上层中取出了一只琉璃瓶,打开瓶盖,便有一股蔷薇的香气在房中蔓延。 香气清幽,绵绵不绝,闭上眼,便似徜徉在花海之中。 大食水还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先前压了箱底,雁回都觉得可惜,眼下好不容易能派上用场,可不能继续埋没了。 想到此,她将淡粉花露倒入木桶中,昭禾坐在妆台边上,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等身上只剩下肚兜儿绸裤时,这才走到近前。 房中响起阵阵水声,昭禾将面上的脂粉洗净,由于水汽蒸腾的缘故,小脸儿上泛起淡淡红霞,黑发也被热水打湿,紧贴在白皙无暇的脊背上。 昨夜一直没怎么睡,昭禾困倦极了,两只手臂撑在木桶边上,双眼紧闭,竟然睡了过去。 雁回刚想将郡主叫醒,便听到了吱嘎一声,她走到屏风前看了一眼,瞧见穿着大红喜袍的周公子,整个人都愣住了。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周公子平时很是淡漠,今日眼底竟透着几分欣喜,雁回俯身行礼,道:“郡主正在沐浴,您、”稍等片刻。 最后四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便见着光风霁月的郡马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雁回:“……” 郡主跟周公子已经成了亲,成了真正的夫妻,倒也不必在乎那些有的没的,这么一想,雁回彻底放了心,随即离开了主卧。 方才有人在时,周良玉镇定自若,没有露出半点端倪,但雁回甫一离开,他耳根便泛起红晕,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屏风上,其中灼烫的热度似是能将上面的绣图彻底烧为灰烬。 站了片刻,他不由拧眉,心觉不对。 若昭禾还在沐浴,知道自己进房,肯定会加快速度梳洗,这么半天都未听到水声,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剑眉一拧,周良玉眼底透着一丝担忧,快步往前走,待看到趴在桶边、睡熟了的女人时,脑袋里轰得一声,思绪被摧毁地一干二净,完全无法思考。 空气中飘荡着馥郁甜美的蔷薇香气,不止沁人心脾,还带来丝丝旖旎。 周良玉没有任何犹豫,迈步走到昭禾面前,扯下木架上搭着的巾子,裹住了白生生的娇躯,将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拔步床上。 巾子沾了水后,变得十分服帖,将窈窕有致的身段完全勾勒出来。女人的腰很细,周良玉瞥了一眼,掌心发痒,忍不住捏了一把。 昭禾虽然睡着了,却也不是全无知觉,现下迷迷蒙蒙地睁开双目,发现有人坐在身畔,不由低低呀了一声,等看清了男人衣衫整齐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不妙。 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两手攥着锦被,将身子遮住,嗓音干涩地问,“怎么回的这么早?” “不早了,天都黑了。” 听到这话,昭禾仰起头,目光落在窗棂上,发现天色的确暗了下去,也不知她究竟睡了多久。 周良玉走到桌前,倒了两杯酒,端在手里走了过来。 “该喝合卺酒了。” 昭禾坐直身子,锦被不住往下滑,她面露尴尬之色,想要换身衣裳,但看到近在咫尺的男人,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周良玉自顾自坐下,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昭禾,把酒盏往前送了送。 昭禾会意,缠着他的手臂,将酒水一饮而尽。 她饮酒的次数少,被呛得直咳嗽,周良玉抬手轻拍着纤瘦的脊背,也不知是何缘故,巾子竟松散开来,坠在了大红的床褥上。 昭禾低着头,环抱双臂,她眼睁睁地看着周良玉拿起布巾,随手扔在地上,还振振有词地道,“这条巾子湿了,贴身放着容易着凉,昭禾若是受了风寒,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大喜的日子少不得被人灌酒,来府的客人知道周良玉酒量极好,一个个都没客气,直接让奴才换上了海碗,轮番上阵,准备将小登科的探花郎灌得烂醉如泥。 前半场的确如他们所愿,但酒过半巡,指挥使突然站在了大舅哥跟前挡酒,俊美面庞不带一丝笑意,委实令人胆寒。 周良玉因此得以脱身,心中对谢崇不免添了几分感激。 “昭禾……昭禾。”他突然凑上前,薄唇嗡动,不住呢喃着。 “我在这儿。”心里虽有些羞窘,但昭禾到底经历过一回,连连吸气,暗暗告诫自己要平静下来。 “我先穿上衣裳,再帮你更衣?”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周良玉凤眸一闪,伸手将人拉入怀中,附在耳边道,“不必更衣了,我自己来,省得麻烦。” 绯红的床帐被放了下来,做工精致的喜袍被胡乱扔在地上,与湿透的布巾作伴。 两道人影交叠在一起,隐隐约约还传来几声呜咽。 翌日清晨,昭禾甫一睁眼,便有一阵酸痛铺天盖地涌了过来,她忍不住呻.吟一声。 与她相比,周良玉面上透着丝丝餍足,将人搂在怀中,低声问,“再睡一会儿?” 昭禾摇了摇头,“还得去给公公婆婆敬茶,不能再睡了。” 郡主府离香铺并不算近,在路上还得耽搁一段时间,若是不早些起身的话,等到日上三竿再给公婆上门,实在不妥。 “爹娘不看重规矩,你莫要担心。”修长手指捻起一缕发丝,仔细嗅闻着,“这股香气似是有些熟悉……” 听到这话,昭禾陡然反应过来,昨晚浴水中肯定加了大食国的花露,否则周良玉根本不会这般孟浪,暗暗咬了咬牙,她解释道,“先前清儿说过,大食水的味道与孩儿土相似,香铺里正好有这种香料,你大概是闻到过。” 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周良玉突然翻过身来,下颚抵着女人的颈窝,含糊不清地说,“你真香。” 昭禾身体僵硬了片刻,随即将人推开。 守在门外的雁回听到房间里的动静,赶忙端着铜盆走了进来,将衣裳送到主子面前。 夫妻俩穿戴整齐,坐在马车上,已经到了辰时。 周良玉拉着妻子的手,轻声说,“清儿将娉娉送到了香铺,她年纪小,一时半会怕是很难改口,还请夫人多多费心。” 昭禾点了点头,身体却有些僵硬。 等到了香铺,看着面带欣喜的二老,神情中寻不到半点不满,她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娉娉被人抱在怀里,一见到母亲,小姑娘扭着身子就要下地,周清松开手,她便蹬蹬冲到了昭禾面前,两手扯着绯红的裙裾,甜甜地叫娘。 周良玉蹲下身,捏了捏娉娉的鼻尖,问,“该管我叫什么?” 小姑娘歪着头思索,“叔、不对,爹爹?” “真乖。”周良玉忍不住夸奖。 昭禾给周父席氏敬茶,而后留在香铺用了饭,正如那人所言,爹娘都是厚道性子,全然不在乎所谓的规矩,待她比周良玉还好,没有半点苛责。 两人成亲一年时,昭禾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周慎,这孩子继承了周家人的好相貌,幼时便生的玉雪可爱,长大以后更是俊逸非凡。 周良玉不喜勾心斗角,后来被调入了工部,一路坐上了工部尚书的位置。 终此一生,他都没有纳妾蓄婢。外人都说工部尚书娶了郡主,怕开罪了皇家,就对着夫人伏低做小,简直惧内至极,丢尽了世间男子的颜面,他听闻此事,却没有追究的意思,反倒像是默认了谣言一般。 许多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惧内只是因为爱重,又何必跟外人多费口舌? 番外之前世 番外之前世 周清不知怎的, 一闭上眼,竟出现在望乡台上。 她脑海中一片混沌, 叠眉仔细思索, 才想起了自己究竟落到了怎样的境地——她得了天花,病死后,尸身也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父母哥哥一个个相继离去, 周清本以为罗豫会善待铮儿, 那孩子虽非罗家的骨血,却也叫了他整整四年的爹, 多少还能有些感情。 只可惜她高估了罗豫的品性, 畜生永远是畜生, 这辈子都不可能改, 他竟然纵容罗母, 将自己的孩子害死了, 这份心肠,当真歹毒至极! 跌坐在土台边上,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 透过层层叠叠地云雾, 周清能看清罗家的场景, 有锦衣卫进了门, 将罗小宝带走了。 周清并非蠢笨之人, 看着眼前的画面, 再结合罗母与罗豫的对话,她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当初罗豫借种的对象, 恐怕正是官居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 在铮儿被罗母害死后, 罗豫为了荣华富贵,便用外甥冒名顶替, 还真是好狠的心肠! 泪水模糊了视线,周清双目被密密麻麻的血丝所覆盖,她心中充斥着浓郁地不甘与憎恨,这些情绪笼罩着她,让女人的魂魄不至于消散,反而更加凝实了。 罗小宝被锦衣卫带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中,有不少仆妇围在近前,待看到谢千户怀中抱着的孩子时,神情无比震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这难道是指挥使的骨血? 谁不知道大人成亲三载,从来都没有跟夫人圆房,这孩子究竟是自何处冒出来的? 罗小宝住在厢房中,有两个身量高大的老婆子照看,她二人虽比不得丫鬟娇妍艳丽,对镇抚司却是一等一的忠心,绝不会生出半点歪念。 小厨房早就准备好了饭食,李婆子端着八宝鸭,刚放在桌上,便见到年仅四岁的小少爷,飞快地扯下鸭腿,大口大口咀嚼,那副模样活像饿死鬼投胎。 罗小宝是罗母的亲外孙,平时不会苛待他,但罗母的厨艺十分糟糕,家中又只有罗豫能赚钱,捉襟见肘,必须俭省着,因此每月吃到荤腥儿的次数都不多,自是馋得厉害。 李婆子又送上了汤水与菜蔬,低低叹息,“可怜见的,小少爷怕是受了不少苦,否则也不至于如此。” 罗小宝只有四岁,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带到这里,但此处明显比破破烂烂的罗家强,又有喷香可口的饭菜,留着再好不过了。 两位婆子照看着罗小宝,等他睡下后,随即走到书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禀报给指挥使。 面容俊美的男子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密信,神情中无一丝波动,仿佛根本没将罗小宝放在眼里。 “大人,您不去看看小少爷?那是你的骨血啊!” 看到这一幕时,周清疯狂地喊叫,罗小宝是赝品!是假的!她的孩子早就被罗母活活害死了,这一家子都是畜生! 只可惜,书房中的男人并不能知晓周清的想法,他沉声道,“你们好生照顾少爷,余下不必多管。” 李、刘两位婆子清楚大人的脾性,听到这话,也不敢再劝,行礼后便离开了书房。 和畅院。 宁玉芜坐在木椅上,姣好的面容惨白一片,双目通红,掩面抽噎着,“姨母,谢崇欺人太甚,他先害了父亲,又从外面带回来了个野种,全然没把我放在眼里……” 还没等侯氏开口,只见谢岭突然站起身,暴跳如雷地怒吼,“表妹,大哥冷心冷血,简直就是个怪物,你早日跟他和离,也能尽早脱离苦海。” 听到这话,宁玉芜神情一滞,手拿帕子擦拭眼泪,并没有吭声。 现如今,宁家已经败落了,她爹落得斩首示众的下场,坟头的草都长得有一人高,若她提出和离,谢崇根本不会阻拦,但她却会失去谢夫人的地位,夫君从深得圣心的指挥使变成谢岭这种废物,和离还不如现在呢! 想到此,她泪流不止,眼神空洞而死寂,默默摇头。 要不是侯氏还呆在堂屋,谢岭恨不得将表妹抱在怀里,好生抚慰,反正他们早就有夫妻之实了,若没有谢崇从中作梗、横刀夺爱,他哪会受到这种煎熬? 瞥见独子这副德行,侯氏轻咳一声,道,“野种的身份未明,玉芜不必心急,倒是岭儿该趁早成亲,生下孩子,才能继承二房三房的家业。” 谢岭想也不想地拒绝,他整颗心都拴在玉芜身上,哪还能看得上别的女子?要生孩子也成,但他儿子的母亲必须是玉芜,否则他都不认! 心里这么想,谢岭便将想法诉诸于口,听到这一番不知廉耻的胡话,侯氏被气得心口发疼。 宁玉芜嫁给谢崇,就是岭儿的大嫂,身为族弟竟觊觎自己的嫂嫂,如此不顾人伦,若是被人发现,哪能有什么好下场? 侯氏捂着心口,剧烈地喘息着,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闭上眼,道:“玉芜,你去查查那孩子究竟是何身份,要真是谢崇的骨血,养着便是。” 宁玉芜应了一声,擦干眼泪从房中离开,谢岭紧随其后,刚走出门便将女人拉到了假山后,将心中炙热滚烫的情意完完全全地吐露出来。 翌日一早,宁玉芜将李婆子叫了过来,旁敲侧击,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她心里憋屈极了,索性放低身段,亲自去到厢房中与罗小宝碰面,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送到了这孩子面前,终于问出了一些线索。 原来他娘名为罗新月,嫁给了个身家清白的教书先生,因未婚产子这种事不好声张,明面上便唤罗新月“姑姑”,背地里才能叫娘。 宁玉芜派了最信任的丫鬟跟踪罗新月,发现这妇人委实不堪,明明早就嫁人了,竟跟长夏侯府的世子纠缠不清,时不时还会去到茶楼的雅间中私会。 这天宁玉芜也进了茶楼,刻意选了旁边的房间。 两屋中都挂着古画,若有人将画卷掀开,便能看到碗口大小的空洞,耳朵不必贴上,都能将男女的交谈声听得一清二楚。 “世子爷,小宝的确是吴家的骨血,他的眉眼与你一模一样,只是如今被接进了谢家,这辈子也不能认祖归宗了。” 吴永业对家里的正妻十分厌恶,这会儿捏着女人尖尖的下颚,质问道,“谢府的人为何要将小宝接过去,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 罗新月开口解释,“世子爷有所不知,我大哥身体不好,不能使妇人受孕,便想出了借种生子的办法,从街面上捡了个男人回家,与周氏行房,以此绵延后嗣,保住罗家的颜面。只可惜周氏是个不中用的,得了天花,又让那野种染了病,母子俩双双去了,指挥使误以为小宝是他的骨血,遂接回家中抚养。” 宁玉芜以手掩唇,眼底满是震惊之色,她深吸一口气,也没在茶楼中多留,快步回到了谢府。 本打算戳破那野种的身份,不过一想到谢崇竟会被斗升小民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心底便涌起阵阵快意,并没有说出实情。 * 罗豫身为罗小宝的亲舅,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录事,却善于钻营,借着指挥使的权势,竟逐渐升了官,日子过得也越发顺遂。 最开始时,他对周清母子还有那么几分愧疚,但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将愧疚抛在脑后,尽心竭力地往上爬,甚至对当初的决定万般得意。 要不是他狠下心肠,让指挥使生出误会,直到今日他还是个芝麻官,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只要谢崇一日不发现真相,罗家的好运便一日不会断绝。 困在望乡台的周清也意识到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心里充斥着浓浓绝望。 就在此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长夏侯府的世子外出宴饮,不知怎的竟吃醉了酒,无不得意地说,谢府的小少爷是他的儿子,堂堂指挥使也不过如此。 酒席上的客人虽不多,却有那口风不严之人,将消息传到了锦衣卫耳中,真相自然是瞒不住了。 甭看谢崇身为指挥使,手中握有极大的权柄,但他患有隐疾,一嗅到血腥味儿,髓海便会爆发出剧烈的疼痛。 常年身处诏狱,在审讯犯人的同时,谢崇也遭受着极大的折磨,他性情变得极为暴虐,即使将罗小宝接到府中,也鲜少与他见面,自是生不出多深厚的感情。 周清在望乡台上亲眼看着,谢崇将罗家人全都关进诏狱中,还没使出几样刑罚,罗新月便熬不住了,好似倒豆一般将真相吐露出来。 见妹妹如此不济,罗豫面色灰败,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好下场。 “你是说,我儿子得了天花,已经死了?”饱含阴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罗新月不由打了个哆嗦,连连颔首。 罗豫忽然抬头,冷笑道,“铮儿没得天花,是被活活饿死的。” 闻得此言,罗母与罗新月眼里透出无限地惊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儿子/大哥竟会说出这种话来,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谢崇闭了闭眼,心底生出了一丝悔意,若是他能早一步找到罗家,是不是就能保住那孩子的性命了? 在转身离开诏狱前,他冷冷吐出两个字:“杀了。” 锦衣卫根本不会违抗上峰的吩咐,直接将罗家母子三人送上西天,尸首丢弃在乱葬岗上,任野狗啃食。 罗家人死后,周清心底的怨气倒是消散不少,但她依旧无法离开望乡台。 目光落在谢崇身上,她脑海中浮现出铮儿的容貌,那孩子五官与她并不相似,反而像足了这个狠戾果决的男人,要是她儿子能平安长大,说不准也会是这副模样…… 有时看着谢崇被疼痛折磨地痛不欲生,周清不免叹惋。 说起来,谢崇也是无辜之人,跟她一样,都被罗豫算计了。 在世人眼中,锦衣卫指挥使如恶鬼在世,手段狠绝,杀人如麻,但周清却并不这么认为,若他真是全无理智的话,就不会留下罗小宝的性命,将人送到育婴堂中。 一切的一切,大多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言罢了。 又过了半年,宁玉芜怀上了谢岭的骨肉,她害怕谢崇报复,索性派人将耿云安掳走。她知晓谢崇重情重义,对耿乔万般感念,只要让耿云安死在他面前,血气冲撞之下,那人定会如谢孟冬一般,暴毙而亡。 她计划的不错,但还没将耿云安带出京城,马车就被锦衣卫找到了。 见事情败露,宁玉芜遍体生寒,想要开口解释,无奈谢崇却不在她身上浪费口舌,直接将女人送到了京郊的庄子里,让不少庄户婆子管教,终此一生,她都无法回到京城。 宁玉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里极为后悔。 谢岭四处寻找表妹,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人影,时间一长,感情便渐渐淡了,也不再念着她。 而谢崇孤身一人,没有再娶,四十岁那年辞去了指挥使的职位,离开京城,谁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番外之儿女双全 番外之儿女双全 铮儿三岁时, 周清再次有孕。听到这个消息,谢崇当即便愣住了, 不过他气势慑人, 发愣也是紧抿薄唇,神情严肃,将诊脉的老大夫唬了一跳, 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周清摆了摆手,让屋里伺候的奴才下去, 问, “穆承可是不高兴?” 听到这话, 谢崇骤然反应过来, 坐在床沿边上, 皱眉道, “上回生铮儿时,你就受了不少苦,咱们有一个孩子就够了, 没必要生那么多。” 思及女人在房中痛苦的叫喊声, 谢崇只觉得一阵寒意从骨血中涌出来, 让他浑身僵硬, 几乎要被巨大的恐慌给淹没。 周清掀开身上的锦被, 拉着他宽厚的掌心覆盖在自己小腹上,声音压低了几分, “人说儿女双全才是福分, 咱们已经有了铮儿, 这一胎说不准就是女儿,难道穆承不喜女子?” “我只是不想让你受苦。”谢崇神情依旧严肃, 目光仿佛能透过衣料,看到肚子里未成形的胎儿。 周清忍不住挑了挑眉,暗暗安慰着腹中胎儿。 五年后。 脸儿圆圆的小姑娘坐在马车上,眼神忧愁,低低叹了口气。 瞥见纨纨这副模样,谢铮赶忙扯下来腰间的荷包,送到了妹妹面前。 “纨纨为何事发愁?”他问道。 谢瑶期小名纨纨,是指挥使唯一的女儿,她伸手将荷包接过来,圆亮的杏眼往回瞟了瞟,见母亲双目微阖,正在休息,这才松了口气,胖乎乎的小手探进荷包,捏出了一粒香甜的桂花糖,放进嘴里。 “过几天咱们去乡下的庄子里避暑,太子殿下也要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瑞王登基后,便将大儿立为太子,如今还刚满七岁,比谢铮还小一年。 “纨纨不想跟太子一块玩?”太子少年老成,性情又颇为温和,谢铮将他视为好兄弟,不明白妹妹为什么会这般介意。 “前几日我偷懒了,没有默下长恨歌,殿下要罚我抄写三遍,要是咱们一家去了庄子,我就有半个月的时间慢慢抄写,但若是太子哥哥一并来了,肯定还有别的功课。” 纨纨来回翻动着掌心,小脸儿皱成一团。 谢铮对妹妹十分疼爱,提议道,“要不我帮你抄?我抄得快,今晚就能写完。” “真的吗?”纨纨张大小嘴儿,眼底满是惊喜,细嫩的胳膊搂住哥哥的脖颈,在谢铮脸上亲了一下。 “谢谢大哥。” 话音刚落,膝头上的荷包就被人捡了起来,看到已经睡醒的母亲,纨纨不免有些心虚,肉乎乎的小手来回搅动,掌心里都渗出汗珠儿。 “铮儿要帮纨纨抄写?”周清将装满桂花糖的荷包放在箱笼中,眼神落在了儿子身上。 即使女人语气温和,完全不似动怒的模样,谢铮一颗心仍然跳得飞快,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低垂着脑袋,似斗败的小公鸡那般。 周清弯下腰,将女儿抱在怀里,点了点小丫头的鼻尖,问,“先前太子殿下可跟我说了,你与他打赌,若三日内能默下长恨歌,他就带你去珍禽园一趟,对不对?” “对。”纨纨轻轻哼了一声,小脑袋埋在了母亲怀里。 “人无信不立,既然答应了太子殿下,怎能反悔?” 纨纨也意识到自己犯错了,她闹了个大红脸,小手牢牢攥住母亲胸前的衣料,小声道歉,“纨纨知错,肯定会抄写三遍长恨歌,再把那首诗默下来。” “既然如此,太子来到别庄,纨纨不能再欺瞒殿下了,可记住了?” 小姑娘连连点头。 周清拍了拍纨纨的脑袋,不由叠了叠眉,晌午时到了别庄,等孩子们睡下了,她才拉着谢崇的手,问,“太子殿下是不是对纨纨太亲近了?” 圣上对皇后万分爱重,登位多年也没有充盈后宫,太子有极大的可能荣登大宝,因此,周清更是放心不下。 谢崇面色如常,没有半分变化。 房中没有丫鬟伺候,他直接将夫人抱在怀里,薄唇在发顶落下一吻,安抚道,“纨纨才五岁,殿下也只是个孩子,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分深厚也在常理之中,等年纪再大些就好了。更何况,太子也不是不知礼的性子,定不会让咱们为难。” 周清幽幽吐出一口浊气,两手紧紧环抱住男人劲瘦的腰,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指挥使言之有理,这几日就劳烦您看着铮儿跟纨纨,妾身准备好好歇一歇。”周清眨了眨眼,杏眸中满是笑意。 谢崇眸光闪烁,问,“累了?” 她应了一声。 掌心顺着脊柱往下滑,薄唇含住柔软的耳珠,哑声道,“那夜里清儿安心歇息,为夫辛苦些也不妨事。” 周清只当没听见这话,面颊贴着他胸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耳畔响起,她一时有些困了,也没松手,拉着谢崇躺在床上歇息。 翌日清晨,太子果真来到别庄中。 太子的性情肖似其母,温和知礼又十分豁达,见到定远侯夫妇躬身,赶忙扶了一把。 “二位乃是长辈,指挥使又对大周有功,不必讲究虚礼。” 说话时,他的眼神落在周清身后,那里站着一个穿粉裙的小姑娘,生的又娇又嫩,跟年画娃娃似的。 纨纨一看到太子,难免有些心虚,飞快地缩回脑袋,不敢跟他对视。 昨天大哥给她研墨,抄到天色擦黑,也只写了两遍长恨歌,本打算今早起来继续抄写,却没想到太子来得这般快,这可怎么办? 小姑娘心里发愁,越发不敢面对太子,倒是谢铮对妹妹十分疼爱,这会儿挺了挺胸脯,挡住了圆圆胖胖的纨纨。 周清也知道太子来到庄子,不是为了见自己跟谢崇的,索性将孩子们带到后院,院子里种了些高大的桂树,眼下虽不是花期,没有金黄芬芳的花瓣,但枝叶却格外繁茂,在树下摆几张藤椅,乘凉倒是格外舒服。 纨纨老老实实坐着,也不吭声,谢铮见状,连忙替妹妹打圆场,“娉娉姐跟松陵都不在,要不然肯定更热闹。” 周松陵是周良玉的儿子,比纨纨大一岁,二人是表兄妹,乍一看,容貌还有那么几分相似。 “无妨,来庄子不止是玩闹,纨纨,长恨歌可抄完了?” 纨纨双肩一颤,将紧紧攥在手里的纸页递上前,干巴巴辩解,“只抄了两遍,还剩下一些,我现在回房抄写。” 太子将纸张接过,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都是小姑娘的字迹,没有其他人代笔,这才满意地颔首。 “不必心急,孤要在庄子里呆十日,你的课业定不会落下。” “十日?”纨纨两眼瞪着滚圆,嘴里也泛起淡淡的苦涩,即使吃了颗桂花糖,依旧不能恢复。 太子不由皱眉,“你不愿意?” 纨纨摇头,老老实实开口,“臣女不敢。” 爹娘曾经说过,太子与他们不同,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万万不能开罪。 庄子里种了不少樱桃树,几个孩子吃过午饭,便去了林子里,准备摘些樱桃带回去。 可惜他们太过年幼,最大的谢铮也不过八岁,身量偏矮,仅能摘到最下方的果子,色泽淡粉,滋味儿也没那么甜。 纨纨仰着脑袋,盯着最上面的樱桃,足有一枚铜钱那么大,红得跟玛瑙一样,肯定好吃。 看到妹妹渴望的眼神,谢铮撸起袖子,准备爬上树采摘,他从五岁起就跟着父亲学武,身手十分灵活,很快便攀上枝头,摘下又红又圆的樱桃放在篮子里。 纨纨站在树下,不住地鼓掌叫好,太子心中一动,也准备效仿好友的举动,摘些樱桃。 跟在他身旁的内侍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殿下,您是万金之躯,不能将自己置于险境啊!” 眼见着内侍面色煞白,纨纨也意识到了不妙,扯着他的袖口,小声说,“太子哥哥教我背书好不好?回京后,先生肯定会考校功课。” 原本太子心里还有些遗憾,但对上那双水润莹亮的眸子,遗憾的感觉瞬间化成一缕青烟,消失无踪。他微微颔首,也不顾站在枝头的好兄弟,拉着纨纨柔软的小手,径自往书房的方向走。 谢铮正在专心致志地摘樱桃,也没有注意到妹妹跟太子已经离开了,等他将樱桃摘满了一篮,从树上跃下,这才发现不对。 “殿下跟纨纨呢?” 守在旁边的内侍恭声答话,“两位主子在书房中。” 谢铮有些失落,不过他很快便打起精神,提着果篮飞快地离开了,内侍在后头追赶,心里暗暗叫苦,只觉得侯府的少爷身手当真不错,这跑得也太快了。 谢家人打算在别庄中多住些日子,太子却只能留十天,临走前他颇为不舍,恨不得将纨纨带进宫里,不过对上指挥使那张脸,这个念头瞬间消失无踪,实在是没胆子开口。 周清将太子送上马车,倒是松了口气。 走在田垄边上,淡淡草木香随风而来,她睨了谢崇一眼,忍不住道,“穆承能不能多笑笑,你板着一张脸,看着未免太瘆人了些。“ 谢崇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突然侧过头,似笑非笑地问,“若是瘆人的话,为何清儿不怕?”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若是连这个都承受不住,哪能陪在指挥使身边?” 道边除了茂盛的野草以外,还有一朵朵野兰,透着盈盈逸散的香气,要是仔细炮制一番,也是焚香的好材料。这么一想,周清弯下腰,摘了朵野兰,放在鼻前嗅闻着。 谢崇趁她不备,在低呼声中将人拦腰抱起。 女子的五官本就娇艳,这会儿双颊酡红,就跟吃醉了酒似的,更是动人至极,她忍不住嗔道,“孩子们都在看着,你快把我放下!” “不放,这一辈子都不会放。” 纨纨回头看了爹娘一眼,吭哧吭哧说,“哥哥,我也要抱。” 身为兄长,谢铮自然不会拒绝妹妹的要求,他半弓着身子,想要将纨纨打横抱着,偏偏小姑娘养得圆墩墩的,分量委实不轻,谢铮俊秀的脸蛋憋得通红,也没将人抱起来。 无奈之下,他拍了拍胸口,面色严肃地问,“要不大哥背纨纨吧?只有媳妇才能抱。” 纨纨不明白媳妇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年纪小,好哄极了,手脚并用爬上了谢铮后背,咯咯笑个不停。 番外之纨纨(上) 番外之纨纨(上) 谢铮的五官与谢崇十分相似, 父子俩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般,一眼就能分辨出二人的亲缘。 最开始还有人怀疑谢铮的身世,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 稚童长成了挺拔的少年,那些流言蜚语尽数消散,再也没有人敢胡说八道了。 这天纨纨跪坐在香房的蒲团上, 手里拿着香夹, 把香饼点燃,浓黄的烟气不断往外涌, 火星四溅, 她吓了一跳, 胳膊微微颤抖, 险些没将香饼摔在香几上。 谢铮站在纨纨跟前, 握着她的手, 引导她将香饼投入铜炉里,低笑一声: “不就是烟尘大了些,哪至于吓成这样?” 纨纨看着大哥俊美的侧脸, 两手拄着下颚, 忍不住叹了口气, 神情十分低落。 “我学不会调香了, 这可怎么办?” 谢铮将香料压碎, 投入炉中,等到甘醇的香气缓缓逸散, 他的目光落在妹妹脸上, 眼神中透出几分怀疑。 “你没有调香的天分, 此事全家都清楚的很,为何现在犯愁?整天将自己闷在房中, 也不出去走动走动,真不怕憋闷坏了?”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纨纨咬了咬唇,支支吾吾说,“我年纪大了,转性了还不成吗?” 纨纨今年刚满十三,容貌越发娇妍可人,她生的像母亲,五官极佳,又自小娇养着,看起来便跟春日里初绽的花蕾一般,让人移不开目光。不过细细一想,她年岁的确算不得小了,若不是在定远侯府,恐怕早就定下了亲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中待嫁。 “前几天太子来了,我看他走的时候,面颊涨得通红,可是吹风着凉了?” 听到这话,纨纨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蹭的一声从蒲团上跳起来,心虚道:“我又不是太子身边的内侍,哪能知道他怎么了?哥哥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原本谢铮只是随口一问,但看到纨纨这副模样,心里的怀疑愈发浓重。 “真没什么?” 小姑娘连连点头,神情极为诚挚,生怕哥哥不信,她继续说,“太子就在后院跟我下了盘棋,然后就走了。” 谢铮已经被父亲带到镇抚司中历练,那日恰好没在府中,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拍了拍妹妹的脑袋,他眉头一挑,问:“太子走后,你身体就不太舒服,娘说你吃坏了肚子,但府里的厨子不至于这般疏忽……” 跟着锦衣卫办了不少案子,谢铮也不像先前那么好糊弄了。 纨纨趴在香几上,杏眼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香炉,根本不愿回想那天发生的一切。 她跟太子自小一起长大,比起亲兄妹也差不了多少,客人上门,一起在后院中下棋倒也不算什么,哪想到没下一会儿,她腹部就绞痛得厉害,肉里面如同藏了刀子,一下下来回搅动,让她汗如雨下,面色霎时间便苍白如纸。 太子万般担心,也顾不得所谓的礼数,当即将她打横抱在怀里,快步送到卧房。 后来母亲带着大夫来了,太子才退到门外。 纨纨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拉着母亲的手哭个不停,大夫给她诊脉时,面颊因为憋笑扭曲起来,她还觉得这大夫冷血,后来才知道自己没得重病,只不过是来了癸水。 想起那天胡乱的场景,纨纨只觉得头疼欲裂,这几天她一直不敢出门,更不敢去郡主府,万一遇上了太子,她还不如直接钻进地缝儿里,省得丢人现眼。 “我就是身子不适罢了,也没有其他原因。” 纨纨咕哝一声,指尖拨弄着竹制的香夹,兴致实在算不得高。 “我刚才遇上殿下了。” 纨纨微微一颤,竭力保持平静,内心却涌起阵阵羞窘的感觉。 “太子怎么说?” 谢铮瞥了她一眼,缓缓道,“殿下问你身子如何,是否恢复了?还派人送了些上好的阿胶来,就放在库房里,让你吃些补补,好生调养一番。” 说着,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少爷,小姐,你们快去正堂一趟。” 即使隔着一层门板,纨纨也能分辨出金桂姑姑的声音,她问:“姑姑,这个时辰去正堂作甚?家里来客人了吗?” “太子殿下来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纨纨双眼紧紧盯着门板,见上头的人影消失了,这才转头望着谢铮,哀求道: “哥哥,我不想去见太子。” 少年不由露出几分诧异,太子对纨纨一向照顾,除了小时候带她读书时略显严厉,平日里都十分温和,哪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不行,客人都上门了,不能这般无礼。” 谢铮板着脸,因怕妹妹跑了,他伸手扣住了小姑娘的腕子,力气用得不大,但纨纨没学过武,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哥哥往前走。 甫一迈进正堂,纨纨就看到了坐在木椅上的少年。这会儿父亲在镇抚司,母亲去了云梦里,家中就只剩下兄妹二人,要是不招待储君的话,当真说不过去。 她躬身行礼,完全不敢与太子对视,那天她癸水来得不少,将亵裤裙衫都给打湿了,也不知这人究竟看没看见。 足有七八日没见到纨纨,太子心里想念极了,冲着她招了招手。 “纨纨过来坐。” 屋里除了他们兄妹以外,还有不少内侍以及奴仆,若是当着他们的面违拗太子的吩咐,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闲话,父亲官位虽然不低,却也不能平白招惹麻烦。 这么一想,纨纨也没敢拒绝,坐在太子身畔的木椅上,深吸了一口气,就闻到了龙涎香的味道。 母亲浸淫香道多年,她虽然没有什么天赋,但耳濡目染之下,分辨出香料的品种也不算难。 “殿下怎么有空来府了?”她问。 从圣上登位的那天起,太子就被立为储君,现如今也跟着处理朝政,按理说应当没空上门才是,也不知是哪阵风把人给吹来了。 太子身量颀长,容貌俊美,今日穿着淡青色的常服,看起来格外温和,不会让人生出半分防备之心。 “孤放心不下纨纨,便过来看看。” “谢殿下关心,臣女已经好全了。” 纨纨低着头,眼神不断躲闪。她生的白,此刻因为羞窘的缘故,耳根涨得通红,根本藏不住心思。 太子笑了笑,也不再为难小姑娘,目光落在谢铮身上。 “山西有盗匪出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父皇派孤前去剿匪,谢大哥随孤一起过去吧。” “剿匪?” 纨纨双眼瞪得滚圆,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太子乃是万金之躯,一旦出了什么事,谁能担待得起? “纨纨放心,此次去到山西,除去五千兵丁以外,还有不少锦衣卫同行,绝不会生出差错。” 太子刚满十五,看似不大,却是未来的储君,因此皇帝便动了心思,准备趁着山西匪祸,好生历练长子。 这是圣上的旨意,谁都不能更改,现在纨纨整颗心都快被担忧填满了,也顾不得羞怯与尴尬,一会儿看着哥哥,一会儿看着太子,小声问: “你们何时回来?” 感受到小姑娘态度的转变,太子心情愉悦极了,表面上却不露端倪,道,“一来一回起码要半年。” “还真是挺久的。”纨纨喃喃自语。 转眼又过了十天,正是太子出发的日子。 谢府的人早早就起来了,看着身穿甲胄的谢铮,纨纨眼里透出浓浓的不舍,走到哥哥跟前,从袖中摸出了两只荷包,交到他手里。 “蓝色的荷包给你,青色的给殿下,里面装着平安符,是我前几日去普济寺求的。” 谢铮也知道妹妹担心,才过了短短几天,小姑娘下巴尖尖,整个人都瘦了许多。 指腹摩挲着荷包上的绣纹,谢铮眉头一挑,语气有些古怪:“我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大哥,为何蓝色的荷包这般……朴素?青色的则精巧不少。” “大哥真笨,蓝色的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另外一只是从云梦里买的,人家绣娘的手艺肯定比我强,你要是嫌弃的话,就把荷包还我,枉费我一番心意。” 纨纨作势要抢,但她比谢铮小了三岁,身量矮了不少,只要大哥抬高胳膊,她就算蹦起来都没有用。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反悔的道理?咱们纨纨人美心善,可不能如此抠门。” 周清站在谢崇身边,看着正在说笑的兄妹,细眉微叠,忍不住道:“这次剿匪,铮儿要半年才能回来,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谢崇拍了拍夫人的手,安抚道,“他年纪不小了,总该自己历练一番,否则等你我百年以后,谁又能照顾他们兄妹俩?” 其实周清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关心则乱,心中的忧虑也越发浓郁。 一家人将谢岭送出门,眼见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纨纨眼圈通红,几步走到母亲跟前,紧紧搂着女人的腰,低低哭了起来。 谢铮驾马与太子汇合,他从怀里摸出荷包,往前一送,道,“荷包里装着纨纨求的平安符,我与殿下一人一个。” 太子将荷包接过来,看着上面精巧繁复的图纹,就知道此物并非出自纨纨之手。 心里已经猜到了此点,他不动声色,冲着好友道,“孤瞧瞧你的荷包。” “都是一样的东西,没有多大差别。” 边说着,谢铮边将荷包交了出来,本以为太子看过便会归还,哪想到殿下竟把青色的那只扔了回来。 “孤喜欢蓝色,这只青的就给你吧。” 说着,太子不再开口,一夹马腹,专心赶路。 * 两年后。 纨纨换上了绯红的裙衫,纤腰一束,身段分外窈窕。丫鬟站在一旁,手里拿着螺子黛给她描眉。 她以手掩唇,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娘,就算皇后娘娘举办宫宴,咱们也起得太早了些,还不如多睡会儿。” 周清手里端着茶盏,即使一双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她莹白如玉的面颊依旧挑不出半点瑕疵,站在纨纨身畔,仿佛姐妹一般。 “早些准备妥当,也省得出了差错。” 正说着,金桂突然走到母女跟前,低声道:“莹儿小姐来了。” 金桂所说的莹儿小姐,是谢岭的长女谢水莹,跟纨纨同岁,平日里鲜少来到侯府,也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竟转了性子,突然上门了。 纨纨面上露出一丝疑惑,周清倒是猜到了几分,拍了拍她的手,不由拧眉。 丫鬟带着谢水莹走了进来,模样清秀的姑娘一见着周清,赶忙福身行礼,“水莹见过婶娘。” 周清虽然不喜谢岭,却不会为难小辈,这会儿她面上带笑,轻声问:“今日我们母女俩得入宫一趟,莹儿怎么来了?” 谢水莹咬了咬唇,两手攥着帕子,低声哀求,“婶娘,水莹从没有进过宫,您能不能带我一块去?” 谢岭身上没有官职,二房三房又早就分了家,这些年他手里的生意越做越大,并不缺银钱,却没有地位。谢水莹想要参加宫宴,到底是何想法,明眼人一看便知。 周清刚想拒绝,谢水莹仿佛已经察觉到她的想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力攥着裙裾,抽噎道,“婶婶,就当水莹求您了,带我进宫好不好?” 屋里还有不少奴才,看到这一幕,一个两个纷纷低头,也不敢吭声。 纨纨站在旁边,攥着谢水莹的手腕,皮笑肉不笑道,“堂姐既然想进宫,跟我们同去便是,何必行此大礼?” 听到这话,谢水莹双眸暴亮,她全然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呼吸都急促不少。 “此话当真?” “我骗你作甚?不过入了宫后,堂姐必须跟在我们母女身边,不得随意走动,否则日后三房再招惹什么麻烦,爹爹便不会出手了。” 谢崇是看在谢孟冬的面子上,才一直帮着谢岭,要是真将指挥使得罪死了,以往的仇家肯定会蜂拥而至,将三房手里的产业瓜分殆尽。 想到那副场景,谢水莹不由打了个冷颤,心中慌乱极了。 番外之纨纨(下) 番外之纨纨(下) 纨纨坐在马车里, 以手掩唇,打了个呵欠, 好似没长骨头那般依靠在车壁上, 杏眸半张半合,透着莹润的水光。 谢水莹看到堂妹那张脸,心底不由生出一丝妒意, 明明都是谢家的女儿, 为何所有的好处都让谢瑶期给占了去,高贵的出身, 娇美的容貌, 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越想越是不平, 越想越是不甘, 谢水莹到底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面上不由露出了几分, 不过在对上周清平静的眼神时,她身子一颤,赶忙低下头去, 浑身都透着一股柔顺温和的味道, 若是被不熟识的人瞧见了, 恐怕还真会被她这副模样给糊弄过去。 周清也没有说什么, 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要是今日谢水莹安安分分,二房三房也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 但若是她不懂事, 存心胡闹的话, 两房还是断绝瓜葛为好。 马车很快就到了宫门口,周清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将她叫醒。 纨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脑袋昏昏沉沉的,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跟着娘亲往前走,等听到内侍尖细的声音时,这才回过神,伸手用力拧着胳膊内侧的软肉,疼得呲牙咧嘴。 依照常理而言,女眷进宫要先给皇后娘娘请安,随后才能去到保和殿中。 甫一迈进宫室,周清便看见皇后娘娘冲着女儿招手,她并不觉得奇怪,毕竟纨纨跟太子从小一起长大,幼时进宫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也不会生出什么岔子。 轻轻推了她一把,她道,“去吧。” 纨纨对着母亲笑了笑,几步走到皇后娘娘跟前,她膝头微曲,躬身行礼,小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就跟开在枝头的迎春花似的。 “纨纨快坐下。” 有宫人搬了张木椅,纨纨也没有客气,径自坐在上面。 “几个月没见着纨纨,她出落的倒是越发灵秀了,长得像你。”皇后拉着周清的手,秀丽面庞上带着浅笑,显然对纨纨满意极了。 殿中还有不少高门大户的女眷,看到中宫对谢家人如此亲近,一个两个都嫉妒的红了眼,毕竟太子殿下也到了选妃的年纪,谢崇身为指挥使,对皇室无比忠心,比普通臣子更值得信任,这么一看,谢瑶期倒是很有可能成为太子正妃。 “您快别夸她了,方才在车里还睡了一觉,当真是越发懒散了。”周清道。 皇后眯眼笑笑,倒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她看着站在周清身后的女子,不由问道:“这姑娘是?” 周清赶忙介绍,“这是指挥使堂弟的女儿,名叫水莹,是纨纨的堂姐。” 谢家人无论男女,容貌皆十分俊美,艳丽逼人,但眼前的谢水莹却有些不同,她的五官只能称之为秀气,完全算不得出挑。 感受到皇后娘娘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谢水莹一颗心狂跳不止,面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要是她能得到贵人的赏识,将来说不准就能嫁到皇室中,不必跟那些鄙贱的商户纠缠不清,平白沾了一身铜臭味。 谢岭只有谢水莹一个女儿,对她很是疼爱,根本不会为了银钱将女儿随便嫁出去,偏谢水莹心气儿高,这才想方设法地来到宫宴中。 命妇给皇后请安过后,便有内侍在前引路,将众人带到了保和殿。 纨纨扶着皇后娘娘的胳膊,白生生的小脸上带着浅笑,那副娇俏的模样委实可人。 此刻诸位大臣已经坐在了殿中的案几前,等皇后娘娘落座后,纨纨赶忙走到母亲身边,冲着对面的大哥努了努嘴。 见状,太子低低一笑。 谢铮拱了拱手,“纨纨淘气,还望殿下见谅。” “孤了解她的性子。” 修长手指摩挲着蓝色的荷包,因常年把玩的缘故,荷包显得有些旧了,色泽也没有先前那般鲜亮,不过太子仍贴身带着,完全不舍得放开。 为了不让好兄弟察觉出端倪,他没再多言,仅用幽深的眼神注视着纨纨,可惜小姑娘心大的很,并未发觉到不妥之处。 看着桌面上的糕点,纨纨伸出手,拿了一块栗子糕,放在唇边慢慢咬着。 宫里御厨的手艺自是极佳,糕点除了有些冷了以外,再也挑不出别的毛病,她空着肚子坐马车,现在饿极了,完全不会嫌弃。 谢水莹与堂妹不同,即使空腹来到宫中,她也没心情吃东西,反而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坐在斜对面的男子,那人身着杏黄色的蟒袍,容貌俊美,气度温和,想必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纨纨刚吃完一块栗子糕,往身侧瞥了一眼,见谢水莹面红似血,有些心不在焉,她忍不住问道,“堂姐,你可是身子不爽利?不如提前回府歇息。” 听到这话,谢水莹暗暗咬牙,只觉得二房的人虚伪极了,明明答应了带着自己参加宫宴,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就想将她赶回府。 眯了眯眼,她的声音略带冷意,阴阳怪气道,“多谢纨纨关心,我并无大碍,只不过有些紧张罢了,毕竟今日是头回进宫,远比不得你闲适自在。” 纨纨挑了挑眉,倒也没说什么,问一句是出于堂姐妹的情分,谢水莹领不领情,根本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转眼宴席过半,谢水莹突然转过头来,颊边带着几分尴尬,嗫嚅说,“婶婶,水莹想去更衣。” 周清愣了片刻,冲着宫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宫人便将少女引出了保和殿。 扫见装满茶汤的瓷盏,周清略微皱眉,“纨纨,你出去瞧一眼,免得水莹迷了路,冲撞了贵人。” 谢水莹分明是被宫人带出去的,按说也不会迷路,但母亲都这么开口了,纨纨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诶了一声,站起身来,贴着墙根儿往外走,免得惊动了众人。 刚走出殿门,就有一阵凉风拂过面颊,隐隐还透着浅淡香气,正是龙涎香的味道。 皇帝还在保和殿中,这股香气只能是太子留下的。 纨纨杏眼一亮,鼻尖抽了抽,循着味儿往前走,把母亲的话全都忘到了脑后。小姑娘虽然不会调香,嗅觉却十分灵敏,没过多久便到了莲池边,看到了身量挺拔的高大青年,身着杏黄色的蟒袍,不是太子还能有谁? 她刚想上前,却觉得有些不对,青年的神情未免太冷淡了,俊美的眉眼仿佛结了一层冰,与平时的温和全然不同。 而距他仅有三步之遥的,则是说要更衣的谢水莹。 她跌坐在地上,眼圈通红,颊边还沾着泪痕,那副模样当真能称得上楚楚可怜,却让纨纨心头直冒火。 纨纨站在廊柱后面,将自己的身形遮挡住。女人委屈的声音顺着清风传过来,“殿下,民女崴了脚,实在走不了路了,还请您看见定远侯府的份上,帮民女一把......” “你与侯府有何关系?”太子问道。 谢水莹眼神闪了闪,眸中带着三分娇怯说,“定远侯是民女的伯父,此次入宫,也是定远侯夫人将民女带进来的。” 纨纨眼底透着几分冷意,暗道:母亲才不想带上谢水莹,分明是她自己厚着脸皮主动跟着,甚至还不惜跪倒在地,原来是将主意打在了太子头上,野心还真是不小。 扫见廊柱后那一片衣角,太子唇角微扬,仿佛冰雪初融,春暖花开。谢水莹看直了眼,心底涌起阵阵羞意,她很清楚,凭自己的身份,甭说正妃了,就连侧妃的位置也捞不着,但只要能跟了太子,甭管有没有名分,将来都能成为正经的妃嫔。 说到底,龙子凤孙的妾室,与普通人的姨娘完全不同,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区别可大着呢。 纨纨实在是忍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冲,站在青年身边,沉声质问,“堂姐不是去更衣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谢水莹做梦也没想到堂妹竟会过来,她暗骂谢瑶期碍事,泪眼迷蒙地看着太子,捂着脸低低啜泣着,“池边全是青苔,我一不小心摔伤了,这可怎么办?” 一边说着,她一边攥住纨纨的袖襟,力气用的极大,险些将人拽倒在地上。 见小姑娘站不稳当,太子眸中划过一丝紧张,伸手扶住了纨纨的后腰,浅淡的蔷薇香气缓缓逸散,让他不由晃了晃神。 感受到腰际传来的热度,纨纨浑身僵硬,忙不迭地挣开谢水莹的手,而后连连闪避,故作镇定道,“臣女没事,多谢殿下相助。” 太子不免有些遗憾,恍若无事地负手而立,完全没将注意力分给旁人。 “堂姐,既然你受伤了,便赶紧回家,免得伤情恶化,万一落得残疾,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们也没法跟叔叔交待。”少女的声音略带冷意,面上也没有半分笑容。 谢水莹气得眼前一黑,没想到谢瑶期竟会诅咒自己,还真是跟她爹一模一样,歹毒之极! “伤口虽有些疼,却也没那么严重。”说话时,她将袖口拉高些许,正好露出了红肿破皮的手腕,肌肤上残留着血丝与灰土,要是不及时处理的话,很有可能会留下伤疤。 纨纨回过头,冲着太子眨了眨眼。 青年眸光一闪,语气平静道,“来人,将谢小姐送回府。” 站在不远处的内侍匆匆跑到近前,两名小太监提着谢水莹的胳膊,将人扶了起来,大概是碰到了她的伤口,女子眉心微叠,脸色实在算不得好。 谢水莹本想借此机会,跟太子有肌肤之亲。大周朝看重女子的名节,太子又颇有贤名,要是真传出流言蜚语的话,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她的目的也就能达到了。 哪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谢瑶期突然闯了过来,将计划打乱,她气的心血翻涌,嘴里也泛起一股腥甜味儿。 “民女多谢殿下。”谢水莹咬牙道。 青年并没有吭声,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纨纨,将散乱在颊边的黑发拨到她耳后。 太子的武功虽比不上谢铮,但他骑射也不差,掌心积了一层薄薄的茧,从面颊上划过时,似有若无地带来丝丝痒意,纨纨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心怦怦直跳。 看到这一幕,谢水莹恨得不行,两手死死握拳,将秀丽的姿态毁的分毫不剩,不止不美,反倒令人心惊不已。 常年跟在太子身边的内侍,一个个都是人精,对主子的心思很是了解,当即也不敢再耽搁下去,三两下便将谢水莹带走了。 “日后离她远点,你那堂姐心机深沉,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平时很少上门,今天的确有些反常,殿下,刚才到底怎么了?”纨纨迈着小碎步凑上前,微微上挑的杏眼中透着几分好奇。 小姑娘关切的语气,青年十分受用,表面上却平静极了,不急不缓道:“孤站在莲池边上,她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好似眼盲一般,险些跌进池水中,幸亏内侍拉着她的胳膊,哪想到此女力气颇大,竟不住挣动起来,才摔在地上。” 这话说的很是隐晦,但纨纨又不是傻子,也听出了太子的言外之意,要不是内侍拦住了谢水莹,她怕是会装作失足,落入水中。 要是太子救了她,就有了肌肤之亲;要是不救,便会有损东宫仁德之名,她还真是好算计! 纨纨越想越是憋屈,小脸儿紧紧绷着,连连吸气,胸前的丰盈不断起伏,就连眼角颊边都染上晕红,更添几分妩媚。 “纨纨长大了。”太子意味深长道。 “臣女早就及笄了,殿下难道忘了不成?您可别再将臣女当成小孩子了,动辄罚我抄写,手都酸了......”她忍不住咕哝着。 太子笑着点头,“孤保证,日后再也不会罚你抄写文章。” “殿下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可万万不能反悔!”纨纨激动极了,捂着小嘴儿咯咯直笑。 莲池边上风有些大,两人走到旁边的亭子里,太子问道,“纨纨成了大姑娘,可曾想过婚事?” 一般的女儿家听到这话,怕是会羞得面红耳赤,呐呐说不出话来,但纨纨却不然,她思索了半晌,说,“首先必须人品好,还得对我好,不能纳妾蓄婢,身份家世倒没那么重要。” 太子霎时间往前走了一步,高大身躯将光线尽数遮挡,带来极重的压迫感。 “纨纨觉得孤如何?” 小姑娘吃了一惊,登时咬到了舌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泪汪汪的模样煞是可怜。 见纨纨捂着嘴,神情痛苦,太子骇了一跳,急声问,“怎么了?” “咬着肉了。”她含糊不清道。 青年弯着腰,两指捏着白皙柔嫩的下颚,轻轻往上抬,说,“张嘴,让孤看看。” 纨纨依言张开口,她生怕太子看不清,还将粉嫩的舌尖探出些许,淡粉软肉上多了一道细小的伤口,不断往外涌血,殷红血珠沾在了唇瓣上,显得格外妖异。 “小于子,去拿冰块来。” 内侍不敢耽搁,赶紧将瓷盅端回来,太子掀开盖子,袅袅烟气不住往外溢,他舀出了一块,纨纨探过头,张开嘴,含住了透明的冰块,受伤的舌尖紧贴其上,阵阵凉意缓解了恼人的刺痛。 见她面色恢复,青年松了口气,却也没有放过小姑娘的打算,继续道,“纨纨还没有回答孤的问题。” 伸手指着自己鼓胀的两腮,纨纨摇了摇头,表明自己无法开口,希望能借此机会糊弄过去。 她跟殿下的感情的确不错,却从未想过跟他成亲。 “你不回答也无妨,改日孤直接登门,问问指挥使便是。”太子倒了杯茶,姿态闲适地轻啜一口,只当没看见小姑娘骤然瞪圆的双眼。 “父皇身边只有母后一人,这么多年也没有宠幸过别的女子,比起平头百姓都要专情,孤是他们的儿子,纨纨还信不过吗?” 纨纨连连摇头。 她跟太子一起长大,较之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情愿相信太子,也知道这人所说的话绝不掺假。 眼见着小姑娘眼带动摇,太子狠了狠心,道,“既然你没有拒绝,孤就当你答应了。” 说话时,青年还牢牢握着小姑娘的手,十指相扣,滚烫的热度源源不断地涌来,让纨纨手足无措。 “咱们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要是再不回去,众人难保不会生出怀疑,届时他们若是误会了......” 话没说完,纨纨猛地站起身,作势就要往回冲,却忘了自己跟太子双手交握,一个踉跄,她直接跌坐在青年怀中。 龙涎香的味道更浓了,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着,不留缝隙。 醇厚的笑声在耳畔响起,纨纨口中的冰块早已融化殆尽,她两腮冻得麻木,忍不住挣动一下,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转过头,水眸直勾勾地看着青年,问道,“殿下把折扇放哪儿了,臣女刚才怎么没瞧见?” 太子眸色渐深,轻抚着光洁柔嫩的面颊,说,“纨纨别急,日后再给你看。” “一把折扇而已,殿下还真当成宝贝了。”她小声嘀咕。 太子但笑不语。 * 宫宴结束后,纨纨回了侯府,她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太子的面庞,或笑、或怒、或冷漠、或热切,神态各不相同。 若画面中只有太子一人,她心里便会涌起无尽的甜蜜;但若是多了其他女子,她心口便仿佛压了块大石,呼吸都有些不畅。 纨纨也不傻,细细想着,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她想牢牢霸占着太子,不容任何人觊觎,无论是谢水莹,亦或是其他人,都不行。 谢铮端着一碟樱桃走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掌在妹妹眼前晃了晃,问,“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想什么。”细腻指腹捏着一颗樱桃放入嘴里,舌尖稍微用力,香甜的汁水便溢了满口,纨纨满足地哼了一声。 “谢水莹的亲事定下了。”谢铮道。 红唇微张,纨纨面上尽是愕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个心高气傲的堂姐竟会如此乖顺,应下婚事。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谢铮好心解释,“亲事是她爹娘定下的,一个身家清白的秀才,家境虽然贫寒,但人品不差,只要谢水莹收敛收敛脾性,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兄妹俩正说着话,便见到一个小丫鬟匆匆走来,福身道,“少爷,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纨纨心房一颤,却没有离开的打算,她犹豫片刻,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刚走了正院,她便看到地上摆放着不少箱笼,上面还缠着红绸,看起来格外喜庆。 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纨纨跟谢铮对视一眼,径自迈过了门槛。 “指挥使,谢夫人,我对纨纨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太子并没有自称“孤”,声音依旧温和,却隐隐透着别样的情绪。 周清眼神复杂,太子的想法她早就猜到了几分,却佯作不知,就怕女儿入了宫,受了委屈。但要是纨纨也对太子有意,强行将他们拆开,也并非好事。 冲着纨纨招了招手,还没等她开口发问,小姑娘便红着脸哼哼,“爹,娘,女儿想跟太子殿下成亲。” 听到这话,青年眼底翻涌着狂喜,指尖都在轻轻颤抖。 “纨纨,你说的是真的?” “臣女虽然爱开玩笑,却不会在这种事上犯糊涂。”顿了顿,她继续道,“太子殿下先前可答应过,成亲之后,绝不会再有旁人,你不能食言。” 太子猛地冲上前,拉着纨纨的手,哑声道,“我不会食言的。” 纨纨踮起脚,贴着他耳边小声嘀咕,“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把扇子剪了!”那天从宫里回来,她越想越觉得不对,索性去找了几本医术,才知道此折扇非彼折扇。 俊秀面庞略有些僵硬,太子愣了片刻,仍心甘情愿的点头。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谢崇跟周清自然不会回绝这门婚事,只能点头应了。 三月后,太子大婚,实现了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