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骑龙》 第一章 —十一区 十一区的天空看不到星星。 朱标站在赭红色的山崖顶端仰首上望,脚下是这颗星球最值钱的矿脉,不需要挖多深,掘穿浅浅的岩石表层,就能看到钨矿紫色的莹光。 在朱标的年代,钨是一种金属,化学符号w,原子序数74。而在他车祸以后睁眼醒来的现在,钨是一种未加工的能源矿,以地球纪年中某种金属的名字命名,因为它加工过后的成品看起来非常类似金属钨,是一种银白色的结晶,质地硬脆,熔点极高。 或许还有其它相同点,但朱标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不是理科生,所以只能从人们口口相传中得到一些浅显的常识,他也没有兴趣去深究。今天出现在钨矿所在的崖顶,当然也不是为了地质勘察,而是为了等飞机。 或者说飞船?ver。 灰蒙蒙的天空中逐渐翻出一抹带着腥味的鱼肚白,按照广播里公布的时间,朱标知道飞船就快来了,连忙从裤兜里掏摸一阵,摸出一面小镜子。 在这座地广人稀的矿星上,经年累月见不到和他一样呼吸空气双足直立的智慧生物,朱标刚穿越的时候还庆幸这是优势,给他留下足够的时候通过广播了解外界,没多久就开始腻烦,半年后濒临崩溃,一年零三个月的现在,他光是想想能见到其他活人就激动得要命。 镜子里模模糊糊的,映出来的脸也只能看清个七八分,没办法,十一区的矿野中无时不刻不刮着细碎的小旋风,这些风对女人娇嫩的皮肤伤害很大,即使是皮糙肉厚的男人,天天被风里夹杂的金属砂磨砺,二十岁也能长出一副四十岁的沧桑脸皮。 好在朱标还不到二十岁,他穿越之前是十七岁半,刚刚升上某重点中学的高二,穿越之后这具躯体与他年龄相仿,他花了三天时间研究公共网络,查看联网时读取的身份讯息,知道他的名字叫朱标,今年十六岁,只接受过最基本的国民教育,是一名志愿的未成年矿工。 朱标不太明白“志愿矿工”是什么意思,在过去他只听说过志愿军,不过他有几分小聪明,努力想了一想,认为两者的概念应该差不多,类似于拿国家助学金勤工俭学,或者大学生下乡支教之类的。 镜子里的少年面容稚嫩,因这稚气添出三分清秀,鼻梁高,眼窝深,一对忽闪忽闪的大耳朵。 嗯……朱标对自己的长相很不满意。 他叹了口气,把小镜子揣回兜里,郁闷地想,怎么穿越一回还是这种掉进人堆里找不出的长相,脸长得不好也就算了,还矮! 一米□□的朱小弟闷闷地嘟起了嘴巴。 ………… …… 气流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朱标又一次抬起头,看到一个黯淡的橘红色火球挂在飞船尾巴上,比他记忆中的太阳大出三分之一。 看着有点吓人,尤其还能看清火球表面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蠕动,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就是十区到十三区这三颗行星共用的恒星了,学名也有一个长长的标号,朱标懒得费心去记,就像他管脚下这颗行星只叫最末尾的两位编号一样,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也只把这颗恒星叫做“第七号太阳”。 飞船的速度很快,几乎是眨眼间就由一个白色的小点变成手掌大小,再过一瞬又变大数倍,因为速度过快而使眼睛产生错觉,朱标看着它倒像是一跳一跳就跳到了自己头顶上。 这时的飞船已经大得像一幢屋子,比他在十一区最庞大的私产—那幢充满后现代风格的集装箱小楼更大,朱标把脑袋拼命往后仰,听到颈骨传来的“咯咯”声,也没办法看清飞船的全貌,只能看到正对他的底盘,周围一般发射气流的外管,中间的支架上还漆着一个白色的图样。 他偏过脑袋再看,是两个字:“大明”。 这就是他现在身属的国家名号了,没想到这许多个世纪过去,地球都变成历史,人类还是没能摆脱“国家”这种政权组织形式,他那位信誓旦旦“国家会灭亡,人类将迎来大同”的历史老师想必死都不能暝目。 “大明”旁边还有一系列小字,朱标猜想是飞行器的型号、所属公司等等,他那个年代的飞机外壳上通常也有这些字样,而且同样是中英文夹杂。 刚穿越的时候朱标还会震惊,为什么未来的世界仍然使用中文—还是简繁体通用!后来就想明白了,以中国人的满世界扎根的能力,软刀子割肉一般和平统治世界只是时间问题。 飞船在他眼前缓慢地下降,朱标连忙退后了一些,山崖靠边际的地方有一个像□□画出来的圈,那是飞行器降落标记,他通过广播了解到,像这样的标记在十一区总共有六万九千二百一十三个,住在标记附近的人可以通过公共网络向航空公司提出预约,地对空飞行器就会按照预定的时间到达接人。 白色气流激荡起山崖上的浮尘,朱标捂住脸背过身去,听到轰鸣声停止才敢转回来,地面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露出浅灰色的岩石层。 他现在能看清飞船的全貌了,像是两个圆盘组合而成,前面的大圆中间还嵌了个等边三角形,朱标看着挺亲切,拉条线就可以求面积。 后面的小圆盘侧边放下了舷梯,一位穿着深蓝色制服的漂亮姐姐站在舷梯顶端,微笑道:“欢迎乘坐大明南方航空,祝您旅途愉快。” 第二章 —暴风城的郭大路 地对空飞船是用来接人,真正进行星际航行的当然不是这种小不点,朱标学着其他乘客的样子给自己绑好安全带,通过一个透明的管状通道由地对空飞船直接向上升入星际飞船,时间大约花了三十秒,耳朵里嗡嗡作响,三分钟以后还没恢复过来。 上去以后是一间狭窄的密室,只有一个仅容单人穿行的通道,每个人都要在这里经历安全检查和验票。 朱标小小地排了一会儿队,在他前面的是一位高个子的军官,虽说是个人在他面前都算高个子,这人的身高却绝不是相对的,朱标目测他应该超过一米九。 好高…… 一米九过安检时遇到点小问题,红光扫过以后,“嘀”,警示灯亮了。 他很明显呆了一呆,朱标“嘿”一声,心想当兵的就是老实,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哎!兵哥!”他自来熟地拍了拍人家的肩膀——够不到,变成拍脊背,“把你腰带解了呗!” 他拍这一下即触即走,指尖仅在军官背后停留了八分之一秒,但就这短暂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内,他仍然敏锐地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群作出反应,顷刻间由松弛变得紧绷,坚硬得不像人肉,倒像是他已经习惯的钨矿石。 军官飞快地回过头,光线从他脑后照过来,朱标微有点发怔地仰首看他,只看清一个黑色描边的轮廓。 很……赞的长相,正是朱标最羡慕的那种,英俊而刚硬,即使素描也是用刀锋裁出来的线条。 坏了!他下个念头迅速转上来,这又不是他生活的年代,万一人家不禁金属了呢?谁知道现在的安检是查什么的! 他心里纠结,脸上还来不及做表情,军官居高临下地瞄了一眼,觉得这孩子呆呆的不像什么危险人物,略微放松地转回去,犹豫了一下,真的解开了腰间的系带。 军官的制服有点像朱标那个时代里的仪仗兵,他肩宽胯窄,细腰长腿,腰带紧紧地束在前方,还有一个闪亮的金属扣,摘下来以后扔到旁边的托盘里,发出“锵”一声响。 朱标看着他再次走上前去,红光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扫了两遍,这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还真是金属!朱标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傻呵呵地绽出个笑容,心里提醒自己千万可别再鲁莽了。 军官穿过安检门,从另一头的托盘里取出腰带重新系上,顿了顿,回头朝朱标微微颔首。 这是谢谢他的意思?朱标大咧咧地一挥手,哥们别客气,为人民服务啊! 见他连蹦带跳,迫不及待地冲向安检门,军官微微一笑,转身先一步走向客舱。 边走边想,被他藏在腰带扣里的袖珍粒子炸弹,这孩子是怎么瞧出来的呢? ………… …… 客舱到餐厅之间有一段长长的透明走廊,多数时间里这儿是孩子们的临时游乐场,三五成群的小孩儿在走廊上呼啸来去,也有一些较老实的,或者头一回乘坐星际航班的乡下人,趴在透明的隔离墙上对着外面的景色瞠目结舌。 朱标便属于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他也不管人家隔离墙上贴着“请不要触摸”的警示,几乎把整张脸都贴了上去,两只手放在脸侧作青蛙状,眼睛鼓起,嘴巴张得大大的,一直就没闭上。 透过隔离墙,他能很清楚地看到飞船在远离十一区,那个他生活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星球,远比不上他熟悉的蔚蓝地球那般精致,十一区看起来更像是nasa发回来的火星图片,呈现一种和粘土同样的赭红色。 环绕着它的是宁静深邃的宇宙,无边无际,光是看着都让人的心觉得空落落地,掉下去久久不到尽头。 “哇!”朱标听到一声被挤压以后发出的含糊惊叹,先还以为是自己不知不觉出了声,再一想,不对,要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像玻璃一样的隔离墙应该免不了被口水荼毒才对。 他赶紧摸了把自己的嘴巴,是干的,墙上也只有呼吸喷上去的白雾,朱标退开一点,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 这一眼立刻把他看乐了,原来就在旁边不到十米的地方,也有一个人用和他同样的姿势趴在隔离墙上大呼小叫。 一群熊孩子呜啦呜啦地从两人腿边跑过去,那人被踢了一脚,本能地侧头下望,又抬起头,跟朱标打了个照面。 这一下朱标更乐了,那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至多不过十八岁,一张晒得黑黢黢的方脸膛,显得忠厚老实,还有点憨。 “哎哥们!”朱标扬手打了个招呼,“你也第一次坐船啊?” 那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对比鲜明的白牙,抬手挠着头道:“第二次,小时候坐过,记不清了。” 他说话的口音带着一股浓浊的方言味道,朱标天天听广播修正自己的标准腔,有时候也听听十一区自己的地方台,立刻辨识出他的母语应该是十一区的方言。 这就比较少见了,十一区是矿星,矿工这样的高强度重负荷工种很少会继承下去,政府也针对矿工后代的异地落户颁布了优惠政策,所以土生土长的十一区人不多,外来人口占了总人口的五分之四。 “朱标,”他伸出一只手,“在十一区的坐标是北纬39°26’,东经115°25。” 那少年大概也是头一回有人这么郑重其事地对他自我介绍,愣了愣,然后兴奋过度,手忙脚乱,冲过来时差点踩到又一队满地打滚的熊孩子。 他跌跌撞撞地摔到朱标旁边,整个人趴到隔离墙上,又急急忙忙地爬起来,右手在屁股后面擦了擦,这才伸出来握住他的手。 “我、我是郭大路,住在暴风城!” 第三章 —军校生 十一区当然也是有城市的,暴风城便是少数几个人口聚居区,朱标头一回听说的时候还嘀咕,莫不是魔兽世界咧? 从他居住的西半球想要抵达东半球的暴风城只能依靠地底隧道,地铁不是每天都有,价格也不便宜,朱标还要存钱准备星际旅行,衡量一番后便咬牙放弃了,反正再怎么样也比不了首都星圈繁华。 这时听说郭大路是暴风城居民,朱标顿时感兴趣地追问起来,郭大路平生头一回被人搭讪,新的小伙伴既不嫌他傻又不嫌他无聊,认认真真听他说话,他渐渐地就放开了,刚开始还有点结巴,越说越流利。 “……酒馆里经常有其它区来的旅客,什么样的我都见过,还有兽人呢!”郭大路激动得脸都发紫了,手舞足蹈地比划,“他们有这么高!比两个我都宽!” 两人坐在餐厅连接透明走廊的口上,正是人来人往的关隘,郭大路手一挥,“啪”,打在了某位行人的……重要部位上。 “嘶……”那人顿时弯腰捧腹,他真正想捧的肯定是伤处,可惜众目睽睽,再痛也没这脸。 朱标正琢磨着“兽人”这个词是不是他理解的意思,或是他游戏玩多了把同音字发散出自己最熟悉的涵义,就这一转念的功夫,竟没注意到郭大路的魔爪使出一招猴子偷桃。 等他回过神,郭大路已经被受害者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对、对对对对不起……”郭大路都快哭了,别看他比朱标高半个头,这身高还真是相对的,别人拎他跟拎小鸡仔似的毫不费力。 朱标跟着跳起来,张眼望去,对面又是一群军官,制服跟刚才那位的款式接近,仔细看才能分辨出肩章的不同。 学员肩章?朱标猜想,他穿越前就是个伪军迷,穿越后特意在公共网络中补充了感兴趣的知识,这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肩章都是金色杠加单颗五星,正是大明军校陆军学员的标准制式。 军校不属于大明的普通国民教育系统,而是少数人才能接受的高等教育,如果说朱标是个初中毕业高中年龄的童工,眼前这几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男少女,却是和他阶层天差地远的未来精英。 当然朱小弟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想不了这许多深刻复杂的内容,他有点惊慌地往后跳了一大步,想想不能这么没义气,又鼓起勇气往前迈出小小一步。 “放开他,”他看郭大路脸都被勒紫了——还是他本来就这么紫?只好代他开口道,“他都道歉了!” 拎着郭大路的学员根本就不理他,其他学员旁若无人地聊天,听起来都是嘲笑那位没能保护好自家蛋蛋的受害者,激得他满脸通红,愈发把气出到郭大路身上。人群里唯一的女孩儿笑了笑,对朱标道:“小弟弟,光嘴上道歉有什么用,拿出点诚意来。” 看你还像个美女,把“小弟弟”挂嘴边算怎么回事?朱标腹诽着,迅速地瞟了她一眼,问道:“什么诚意?我不懂,能说明白点吗?” 几个人又“呵呵”地笑起来,那种自以为身处高位的,把别人都当小猫小狗的笑法,朱标虽然是个没出社会的学生,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他们的情绪。 这群人很骄傲,根本就瞧不起他和郭大路。 那位美女半嗔半怒地拍了笑得最厉害的人一掌,反手伸向他,又道:“你的通用点呢,拿出来请哥哥姐姐们喝下午茶。” 原来是要钱!朱标这才恍然大悟。 细想想跟他穿越前没什么区别,他读的重点高中是某大学的附属,隔着一条街便是大学侧门,偶尔高中生和大学生起冲突,大学生把高中生胖揍一顿,打累了渴了,高中生还得鼻青脸肿地自掏腰包买饮料。 可是为什么该他掏钱?朱标有点委屈地瞄了眼郭大路,犹犹豫豫,犹犹豫豫,慢腾腾地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出钱包。 那是个破破烂烂的人造革钱包,广播里经常宣读动物保护法令,所以朱标知道大明是禁止狩猎野生动物的,人工饲养的动物要供应数十颗星球上的几千亿人,难免有些供不应求,所以真正的皮革制品非常昂贵,朱标这具躯体的主人买不起。 大明的通用货币是一种电子券,和身份证明、保险等一起集成在一张卡上,每个公民一生仅有一张这样的卡,有的人会把卡芯拆出来装进随身携带的电子设备里,也有土包子穷鬼如朱标,按穿越前的习惯把卡揣进钱包。 朱标刚从钱包里抽出那张崭新崭新的卡,那位美女便夺了过去,她的手掌摊开时又白又嫩,手指秀气得跟水葱似的,动作却快而准,朱标根本来不及阻止。 美女拈着他的卡往空中一挥,其他人便欢呼起来,餐厅里人人侧目。 蛋蛋受伤的学员终于舍得放开郭大路,把人往地下一墩,又作势要打他,吓得郭大路往朱标背后缩,朱标挺起瘦骨伶仃的小胸膛顶在前面。 餐厅是自助式的,美女打头,一群人涌到窗口买饮料,蛋君怕轮不到自己,也不跟他们纠缠,捏着醋坛大的拳头挥了挥,吓到人便心满意足地撤走。 朱标和郭大路眼也不敢眨地看着他走远,距离拉远到转身挥拳也有时间躲,两人互相瞧了瞧,同时吐出一口气。 “倒霉,”朱标嘟囔道,“太欺负人了。” 郭大路惭愧地道:“都怪我不小心。” 知道是你的错就好,朱标看了看新朋友,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没精打采地叹了一声。 “要不,要不,”郭大路结结巴巴地道,“他们用的点数我都还你!” “不用了,”朱标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有种土豪一掷千金的潇洒,“我走的时候把矿车卖了,卡里还有点钱,军校不准喝酒,谅他们也花不了多少。” “啊!”郭大路既佩服又惊讶,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你连矿车都卖,以后不打算回来了?” 矿车是十一区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朱标理解他为什么惊讶,可他自己本身就是个伪矿工,学着按照说明书操作矿车已经算超水平发挥了,这一年多的产量还比不了过去三个月,再混下去也没意思。 他临走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在网上拍卖,换成点数,希望能在首都一号星待下去,最好能找个学校上上学,他还是不习惯这么点年纪就出来打工。 两人刚才共同吃了一番惊吓,郭大路自觉和他亲近许多,特意把身子矮下来让朱标的手臂搭得更舒服,又道:“我也是,不想再回来了,听说一区的城市最小的都比暴风城大好几倍,建设得可好了,从其他各区的跑来的人也多,不止有兽人,还有精灵呢!” 精灵?朱标一凛,确信自己这回没有听错,刚要发问,眼角瞄到一坨黑乎乎的东西由远而近,忙拉住郭大路迅疾闪身! “轰!” 一名军校学员砸到了他们面前的餐桌上! 第四章 —精灵 “蛋蛋君!”朱标一眼就把他认出来,失口惊呼。 刚爬起来的军校学员差点又摔回去,凶神恶煞地瞪住他,低吼道:“你叫我什么?” 坏了,朱标暗骂自己口太快了,缩啊缩啊躲到郭大路背后,郭大路连忙很有义气地挺起小胸脯。 好在那学员也没空跟他们计较,瞪了一眼便转回头望向前方,咬牙咬得两腮突出,神态倍显狰狞。 朱标和郭大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现在是标准时间下午三点四十五,餐厅里食客并不多,一些惊慌失措的路人散开以后,他们立刻就捕捉到他目光的焦点。 “砰!”朱标双腿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眼睛仍然一瞬不瞬地定在那个方向,想挪也不挪不开。 那是……那是精灵!活生生的精灵! 有两伙人正在前方的购餐窗口对峙,右边以那个美女为首,是刚敲了他一笔的几个军校学员;左边的人服饰则比较繁杂,有戴眼镜穿白衬衣的疑似知识青年,也有蓝布工装的矿工,还有短裙长靴的时髦靓女,最打头的那人却是一身跟蛋君他们类似的深绿色军校制服,戴着学员肩章……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侧对着朱标半张脸俊秀白皙,浅金色的长发间露出尖尖的耳廓,怎么看都似极了传说中的精灵! “我——”朱标一句脏话没说完,那精灵突然侧转头,隔着十数米的距离和好几个人,他却感觉那目光像打磨锐利的箭一般上弦扣紧,随时可能向他飙射过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咽了口口水,生生把后面那个“操”字咬碎吞了下去。 精灵唇边泛起一个微不可觉的笑容,他转回头,浅金色的长睫闪了闪,蓝色的眼睛与那位美女四目相对,心平气和地道:“我警告过他,不要插队。” “插队是他不对,”美女蹙紧一双细眉,“但你也犯不着动手啊!” 精灵想了想,诚恳地道:“我不想吵架,很丢脸的。” 周围一片哗然,朱标也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位大爷的逻辑够可以的,吵架怕丢脸打架就不怕了? “你!”美女被他气笑了,“白长驱,你不要以为教官偏向你,今天这事儿要是报上去,你少不了挨处分!” 精灵居然名字叫白长驱,朱标想,怪怪的,他们不是应该有一个几辈子都念不完的超长名字吗?哦,不对,那是矮人…… 就在他胡思乱想这会儿,精灵又轻飘飘地斜瞥过来一眼,朱标没注意,郭大路倒是撞见了,以为他看别人,跟着转回头去胡乱张望。 美女也注意到了精灵的目光,她比郭大路聪明伶仃十倍,立即发觉他看的是朱标,先是怔了怔,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她恨恨地道,“那孩子有精灵血统是吗?早就听说你们精灵族的人护短,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同学还比不上一个陌生的混血!” “唰!”餐厅里全部人的眼光齐刷刷地向朱标转过来,尤其是郭大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恨不得像安检的红光那样把他从内到外透视一番。 我?惨遭围观的朱小弟愕然指向自己,精灵混血? ………… …… 白长驱笑了笑,他笑起来总有一股懒洋洋的味道,配上浅金色的如云长发,完美无暇的玉白皮肤,这种漫不经心的慵懒便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气质,就像那些军校生对待朱标和郭大路,就像高贵的主人伸出一根手指逗弄小猫小狗。 “不要吵架,”他慢吞吞地道,“不要欺负幼仔。” 所有人复杂的目光又一次转过来,朱标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幼仔? 美女咬了咬嘴唇,她也是优秀的未来统帅人才,知道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快最有利的决定,当下不再和白长驱纠缠,也没理咋咋呼呼跑回来的蛋蛋君,原地一个立定转身,目标瞄准了人群后面的朱标,踩着半跟鞋“咣咣”地走过来。 人群自觉地在她面前分开一条道,郭大路缩了缩,又站回来,警惕地挡在她和朱标之间。 美女伸出手,指间拈着朱标的卡,肃容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精灵混血。” 所以呢?朱标盯着自己鼻尖前的食指,都快变斗鸡眼了,我怎么就不是纯种人类了?精灵混血又怎么样啊? 朱标没反应,郭大路连忙替他接过了卡,美女朝他点头致谢,抬手打个响指,其他军校学员纷纷以她为中心聚拢过来,一群人没再出声,与先前的张扬喧嚣不同,沉默而纪律井然地排队离开了餐厅。 他们这一走似乎意味着冲突结束,餐厅里不再是阒静无声的观望状态,各个角落渐渐响起低语声,取餐口的队伍也重新排了起来,餐厅经理把食指从警用灯上挪开,继续背着手巡视厨房。 人们不约而同地偷偷窥视白长驱,却没有人敢主动找他搭话,白长驱似乎也没有结交陌生人的兴致,他老老实实地排队打了一份标准餐,然后端着餐盘坐到西北角的双人桌前,当然,没人有那个胆子去跟他拼桌。 另一个有这种待遇的是朱标,甚至他和郭大路旁边那张桌子也没人敢坐,无论他看谁一眼,被看的人都赶紧缩脖子歪脸,生怕与他的目光撞到。 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满肚子疑问都要憋炸了,眼见着连郭大路都抖抖瑟瑟地想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朱标放开嗓子“喂”了一声。 “喂!”他愤怒地钳住郭大路的脑袋,“是不是朋友?你躲什么?我能吃了你啊?” “是是是,”郭大路的脑袋被他夹在手肘中间使劲挤,吓得说话都哆嗦了,“不、不不不能……” “那你怕什么?” “怕、怕怕得罪你,精灵是少数民族,受、受保护,政策倾斜……” 一番话颠三倒四抖七落八,朱标居然还是听懂了,真佩服自己的智商。 说白了也没什么,大明的精灵族就类似朱标那时代的少数民族,自带种族彪悍属性,又有政策光环附体,考试加分找工作减税什么的都是应有之义,内部还超级团结,得罪一个就等于冒犯了一群,捅了你都不知道是谁干的。对了,受害者主动挑衅之下的激愤杀人还不用偿命,谁叫人家天生就能一个打十个呢,打不过你惹他干嘛? 可我不是精灵族啊,朱标莫名其妙地想,他把自己的基本资料背得滚瓜烂熟,当时还觉得种族那里写着“人类”很多余,现在才知道真的有必要。 “你是。” 头顶传来轻缓温和的男声,朱标和郭大路同时抬头,看到白长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右手里还托着空空如也的餐盘。见他似乎有话对朱标说,郭大路立马起身,连滚带爬换坐到隔壁桌。 白长驱却没有在他空出来的位置坐下,他用左手撑住椅背,懒懒地道:“四分之一以上精灵混血才被政府承认为精灵族,但是精灵族内并不采用这样的划分方式。” 那精灵认定同族的方式又是什么?朱标想问还没问。 “他心通。”白长驱修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划出一道弧线,指尖轻触朱标的前额。 他背转身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道:“去魔法学院报道吧,不要浪费你的天赋,幼仔。” 第五章 —大明公共络 由十一区到一区需要航行一个月零三天,朱标和郭大路分手以后,约定晚上再一起吃宵夜。 他回到自己房间,怎么想怎么不得劲,在单人小床上翻来覆去良久,终于爬起来,提出床头的联网器。 大明的公共网络非常发达,总共二十七颗行星上的居民都能通过各自的卫星联接上网,与朱标那个时代类似,网络或许是门槛最低,最接近人人平等的自由圣地。 他从联网器的支架上取下一副眼镜,大明的公共网络有3d拟真效果,朱标戴上以后点击连接,眼前的画面立即改变,由第一视角变为高空中的第三视角,操纵着一个缩小版的半透明人形向前跑去。 人形的头顶上写着他的网名,大明的公共网络不收费,却必须实名上网,有一次可以修改网名的机会,朱标早就把名字改成了“朱小弟”。 朱小弟顺着一条虚拟的3d长廊跑啊跑,转角处出现一个浮凸的操作台,朱标把它拉近一点看,操作台上有几个选项,是他平时收藏的常用网络地址。 国立图书馆、公共课堂、大明讨论版。 顾名思义,前两个是朱标学习硬知识的地方,最后一个则类似他穿越前的bbs,是一个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的公共论坛,他可以在其中学习一些不能从课堂和书本里学到的软知识。 比如最近当红的明星是谁,小鲜肉又是什么意思…… 朱标没怎么犹豫,先点击了国立图书馆。 操作台后方本来弥漫着朦朦胧胧的雾气,这时仿佛帘幕一般缓慢地拉开,朱标迈步向前走,雾气像云朵般一步一步托着他的脚,变身为白色的大理石地砖,慢慢地,脚步声由辽远模糊变得脆朗清晰。 眼前出现一扇巨大的桃芯木门,朱标一把推开,雾气倏忽之间全部散尽,一间宽敞明亮的图书馆出现在眼前。 ………… …… 虚拟世界里的大明国立图书馆是按照真实的原型建模,超过三十米的高度,放眼望去看不到边际,简直就是一座宏伟的现代化宫殿。 穹顶是纯玻璃制造,朱标抬起头,看到一颗最接近太阳的恒星在高空中徐徐滑行,这便是首都一区至五区共用的恒星“初号太阳”了。 初阳洒下温度适中的阳光,朱标在阳光中行走,□□在外的皮肤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微微的烘烤感,大明的公共网络在感官模拟这方面确实做到了登峰造极。 图书馆里有很多书,也有很多人,大多数人都像朱标一样把自己的虚拟分\身设定成灰黑色的一团人形,头顶着真名或者网名,少部分人花费额外的点数给人形捏出脸和五官,这种人大多是年轻的女孩儿,即使虚拟分\身也不能忍受丑陋。 朱标走到大堂中心的服务处,其实就是一个悬浮在空中的问号,他操纵着虚拟分\身站在问号旁边,口齿清楚地问:“有精灵相关的书吗?” 黄色的问号闪了闪,在阳光中缓慢地融化,先变成一个惊叹号,然后往上一蹿,叹号的圆点下面拉出长长一页半透明的书单。 这么多?朱标傻了,意识到自己问了蠢问题,连忙修正道:“告诉我最基础的入门书在哪里,我自己过去看。” 惊叹号又闪了闪,这次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手的形状,四根手指并拢指向东南方向。 “谢谢。”朱标转身朝它指的方向小跑,没注意到小手又闪了闪,变成三个大字:不客气。 为了读者的阅读快感,虚拟图书馆里也是一架一架的模拟实体书,读书需要自己去书架上寻找并摘取所需的书籍,朱标找书倒挺快,取书的时候却遇到麻烦。 无他,还是身高问题,他太矮了,够不到从顶层楼下来第三层第六本书。 我去啊,太欺负矮子了!朱标徒劳无功地原地蹦了两下,又试着攀住书架往上爬,当然不可能让他爬上去,再像真的这也是虚拟图书馆,书架上自带保护性屏蔽,他无论如何也抓不牢。 现在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回到服务台借梯子,要么找高个子帮忙。 朱标单着脚蹦到这列书架的豁口,往外一望,也该他运气好,恰恰看到一个高个子有点眼熟的背影。 “哎!哥们!”朱标连忙冲出去拍了他一掌,掌心的触感像是拍到了一朵云,或是一团浑不着力的绵花。 那人应声回过头来,黑乎乎没有五官的脸,只有一双眼白清澈的眼睛,实话说还有点吓人。 “帮个忙好吗?”朱标翻着眼睛向上看他,“书放得太高了,我拿不到。” 在那人眼中看来,这个头上顶着“朱小弟”的虚拟人物还不到他的肩膀高,一双圆乎乎的大眼睛,眼珠子像在银盘上滴溜溜打转。 是有点吓人,他默默地想。 那人微微颔首,这算是答应帮忙,朱标高兴地连连道谢,把人引到他那一架子书前方,又跳着脚把自己想要那本指给他看。 “中国古代的民族关系—《精灵与人类的和与战》长篇论文导读”。 是高深的学术论文啊,那人肃然起敬,不敢再小觑这又矮又蹦达的小不点。 他依言取下厚厚一叠的书籍,放到朱标摊开的手掌上,幸好是虚拟书籍,所以没有实际重量,但视觉里的高度还是有的,顿时把朱标整颗脑袋都挡在了后面。 “哎哎?”朱标莫名其妙眼前发黑,原地转了两圈,差点撞到书架,“怎么回事?” 滑稽的样子让那人忍不住失笑,伸手在他额前挡了一挡,没让他撞个实在,虽说不疼,撞上去也难看不是? 他干脆好人做到底,牵了朱标一只手把他领出书架,直走到阅读区,等他在一张空桌前面站稳了,这才放开他的手悄然离去。 朱标把一叠子书往桌上一扔,转头再找他时,周围都是些大同小异的黑乎乎人影,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第六章 —初级中学魔法教科书 精灵与人类相爱相杀的历史并不长,在大明,人类之外的异族依然只是少数,精灵、兽人、矮人……这些传说中的种族出现的原因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们都是被人类征服的殖民星的原住民。 数十个世纪以前,人类将扩张的脚步迈出了地球,经过漫长而艰辛的宇宙勘探,他们终于在太阳系以外找到二十七个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但是,这些星球的良好自然条件使得它们和地球同样孕育出了生命,且这些生命与人类极端近似,甚至也诞生了各自的高等文明。 侵略者与被侵略者之间没有道理可讲,战争或许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却能够争取到一个谈判的机会。 历史在这部分采用了春秋笔法,没有详细记述战争的残酷,而是简略提供各方的伤亡数字。 就在这些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背后,战争逐渐转化为消耗战,最终,人类庞大的人口基数和对异族的同化能力使他们获得了胜利。 …… 朱标合上论文导卷,有些唏嘘,又有些找不到来由的茫然。 无论别人怎么说,他总认为自己是人类,就算现在的身体有那么一丝半丝精灵血统,可他的灵魂仍然是纯粹的人类的灵魂。所以,他觉得自己没法客观地看待人类与异族的战争史。 侵略者当然不是正义的一方,但作为侵略者的后代,享受着先辈们用鲜血性命换来的资源,他有什么资格作上帝状指点评价呢?不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人类也不是恶魔,不会前仆后继地抛弃自己的星球跑去侵占别人的星球。 他穿越以后故意不去接触太详尽的历史,尤其不想知道地球的下场,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家园,他宁愿以为它仍然存在于宇宙的某个角落,美丽而脆弱,沉默但安详。 ………… …… 朱标并未在灰色的情绪中沉溺太久,他只是个高中生嘛,不适合思考太深刻严肃的问题,所以没过一会儿又振作起来。 他把那叠书送回服务台,另外又借阅几篇与精灵相关的论文,至于为什么专选论文,这是读书那会儿做综合卷总结出来的经验:有人把重点都挑出来了、再辅以分析理解,还附上参考书目,就算读起来晦涩难懂一点,怎么也比他自己瞎摸索来得好。 当然,这些论文也不全是高深的著作,有几篇的作者可能本性诙谐,所以选择的关注点也既出奇又搞笑。 比如有一篇论文题目叫做《浅论精灵的族源》,听起来很正常对不对?内容却是天马行空。文章开头提问:人类的传奇故事里很早就有精灵出现,这说明了什么呢?朱标本以为他会论证“精灵早就到过地球,与人类有接触”之类的论点,结果该作者笔风一转,答曰:说明精灵诞生于人类的想象,他们是人类脑电波与无处不在的宇宙能量结合的产物,是最纯粹的能量生命体! 什么鬼!? 朱标赶紧翻了翻这作者的名字,记住他叫刘青田,以后遇到这位的论文可以直接跳过。 另外有篇论文详细论证了精灵的魔法天赋,不同于人类故事里对精灵的定位,他们并不全是神箭手和轻盈敏捷的刺客,却每一个都拥有极高的魔法天赋,人类与精灵的混血后代也可能继承这种天赋,从而比普通人类更容易成为强大的魔法师。 等等,魔法和魔法师又是怎么回事?朱标深觉自己浪费了一年零三个月的蛰伏期,他从来没在广播里听到这些东西! ……还是听到了却被他以为是故事会? 他赶紧又去找魔法相关的书,这次很快就找到了,因为魔法书的分类非常明晰:就在科学部,物理和化学分区中间。 朱标疑惑地左右瞅了瞅,搞不懂这个分类,而且这边看书的人特别多,虽然大家都黑乎乎一团,从身高和举止还是能看出他们非常年轻,最多跟他差不多大,那个趴在桌子上的小孩儿还在写作业呢! 他鬼鬼祟祟地飘到小孩儿背后,趁他打开书包拿文具,飞快地瞄了一眼桌面上的书。 这是……课本!? 《初级中学教科书魔法第一册》,多么眼熟的标题,多么亲切的版式,与他穿越前的物理课本绝对是同根同源。 小孩儿从书包里取出一支笔,又抽出一本书,封面写着:《中学生完全攻略书系:初中魔法必备完全攻略》。 朱标:“……” 好吧,他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魔法在大明应该被归入了科学分支,看样子还是和化学、物理、生物等类似的基础学科,全民可学,入门的门槛极低,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学会、学精,想要成为魔法师就像想成为物理学家一样艰难。 朱标离开了那位勤奋的中学生,跟随其他矮个子的黑色人形随波逐流,果然很快找到小学魔法课本的书架。顺便一提,看别人头顶而不是被别人看头顶的滋味真太棒了! 翻开第一页,读完导言,朱标就更淡定了。 跟他猜想得差不多,导言里强调魔法是一门理论学科,学习的目的是为了解,百分之七十五的人类并不具备魔法天赋,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地使用魔法。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五里,一部分人有天赋却缺乏学习魔法的智慧;另一部分人智慧超群,但天赋不足于支撑他研习复杂艰深的高等魔法。天赋与智慧相等的人才堪称凤毛麟角,而且,有那样的本事学什么不好? 看来人类虽然学习魔法,却并不重视它,朱标想,这种学习更像是为了“知己知彼”,毕竟只有未知的事物才是神秘恐怖的,如果人人都明了魔法的原理,那么擅长魔法的异族便不再可怕。 想到白长驱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朱标忽然有些好奇,他自己真的具有魔法天赋吗?“他心通”又是什么? 他“唰唰”地翻过几页,跳掉目录和大篇理论知识,很快找到第一个简单魔法教学。 这个鉴别人类是否具有魔法天赋的初级魔法,这个大明全体魔法师无一例外的人生中第一个魔法,理所当然的,它只能是— “火球术”。 第七章 —星动 教科书上说,魔法的原理是空气中蕴含的能量与魔法师产生感应,所谓五元素:金、木、水、火、土,魔法师操纵这五种能量便能施展出相应的魔法。 这其中水系魔法最容易习得,道理说起来也很简单,因为人类也好,精灵也好,身体的构成百分之七十都是水,所以水元素产生感应的机率高。不过也因为如此,有些没有魔法天赋的人类也可能会得到水元素的响应,进而空欢喜一场。 也所以,前辈的有识之士们否决了用水系魔法来鉴别普通人和魔法师,或许出于水火不相容的考虑,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发配到火系魔法头上。再具体一点,就是火系魔法的入门技能“火球术”,不需要任何技巧,当然也没有咒语什么的,任何人只要能与火元素产生感应都能无师自通。 朱标皱着小眉毛看书上的参考图,画上是一只手,比了一个很二缺的手势,既有点像代表胜利的v字,又娘兮兮地翘起兰花指,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书上说火元素的初次响应会使魔法师感觉浑身发烫,仿佛置身火窟,这个时候魔法师就要集中全副精神,像憋粑粑一样拼命挤啊挤,把热度挤到手指尖,猛地喷发出去! 朱标:“……” 他狐疑地想,编写教科书的作者不会是故意的吧,搞得这么羞耻,故意让人类的天才不屑去学什么魔法。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满怀希望地憋,不,感受了一会儿,努力想让自己体温上升。 嗯,越来越凉倒是真的…… 朱标抬头仰望,隔着玻璃穹顶,看到天空中飘来一大片灰白色的层云,将温煦的初号太阳挡到了后面,阳光变得暗淡,皮肤表面那种舒适的微微炙烤的感觉便消失了。 看来白长驱的话不可信,他也属于那百分之七十五没有魔法天赋的大多数。 要说没有遗憾不可能,朱标想当年在游戏里也是玩过法师亲儿子的,即使是初级魔法火球术,远程攻击指哪打哪,运用好了照样是逆天神技。 他不死心地照着例图摆手势,书上说有一股热流顺着筋脉流向指尖,屈指弹出即生异象云云,虽然技能的名字叫“火球术”,大多数人初次尝试只能弹出一缕青烟,运气好能弹出一朵弱弱的小火苗,只有传说中的大魔导士第一次就弹出了一团燃烧不充分的黄色火球。 朱标按手势比划了两下,依旧毫无感应,但引来许多由下到上的好奇目光,他蓦地醒过神,想起自己在小学生教辅书区,一群小萝卜头的包围中,本来就是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了,这下更要被小学生们当神经病围观。 看就看吧,朱小弟很豁达,比着v字翘着兰花指,故意在小朋友们头顶晃了一圈。 “不对,”离他最近的小学生表示不屑,“你手势错了。” 没接受过大明基础教育的朱标不耻下问:“哪里错了?”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朱标连忙按他的指示把食指和中指收拢一点,胖胖的v字就变成了瘦瘦的v字,兰花指也翘得愈发妖娆,又问道:“这样对吗?” 就在他问出口的瞬间,翘得高高的小指头突然往外一弹,这是个没有经过大脑的反射动作,类似神经性抽搐,紧接着,一缕亮蓝色的火线从尾指顶端飚射而出! 这条火线的速度极快,目标明确,朱标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它穿透人群、穿透书架、穿透玻璃穹顶……所过之处的人形、书架、穹顶全都崩溃散落,仿佛一滴墨汁坠入清水,又仿佛虚拟图象化为绿色的10字符…… 火线直升天际,穿透云层,深入宇宙! “轰”一声,有声音在朱标耳边炸响,超出听力范围的巨响反而变成白茫茫的寂静,他像是被钩子扯住腰带,狠狠地往后一拽—— 眼前骤黑骤明,朱标翻身坐起,床边摔了一个眼镜形状的联网器。 ………… …… 标准时间二十点五十七分,朱标从大明公共网络莫名退出的同时,一区的大明国立图书馆里发生了一件异事。 虚拟世界里的大明国立图书馆全天二十四小时无休向所有公民开放,真实世界里当然不可能如此,真实的大明国立图书馆开馆时间是早晨九点,闭馆时间是晚上八点,也就是标准时间二十点。 今天已经过了闭馆时间,但还有几位工作人员正在馆内整理,真正的纸质图书非常珍贵,需要小心呵护保养。 一位细心的女性员工先发觉了异样,她负责的是教辅区,在空荡荡的书架之间瞟到一线蓝光。 她“咦”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带着回音徐徐漾开,分散在各处的同事不约而同地望过来,毫无心理准备,只是本能地看一眼。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那一线蓝光飞快地、笔直地射向天空,有那么短暂的刹那,它仿佛没有尽头地延伸下去,连接苍穹与大地。 但下一秒,似乎只是眨了眨眼,那一线蓝光便熄灭成灰,只在众人眼帘内留下一个经久不散的残像。 标准时间二十点五十七分,正是夜色初浓,天空中无月无星,遥远的宇宙深处却似有一颗星疾闪疾灭。 图书馆里的工作人员都像是被异象惊呆了,尤其是那位女性员工,吓得拼命往后缩,躲进书架后面的阴影里。 她在黑暗中仔细观察,确定没有人看向这边,迅速地掏出通信器发了一条简讯。 “0572报告。” “?”对方回复的风格总是这么简单粗暴。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敲击,因为只有放慢速度她才能控制住激动到不停颤抖的手指。 “紫薇星动,太子回来了。” 第八章 —开始 莫名其妙被踢出大明公共网络,朱标怒气冲冲地问讯服务台,得到一个让他瞬间熄火的答案:因为飞船驶离了网络卫星的接收范围,所以从今天起到一个月以后,他必须习惯没有网的生活。 ……生不如死。 网瘾少年朱小弟像死狗那样在床上趴成一摊,郁闷了一会儿,居然睡着了,没多久又陡然惊醒过来。 糟了,他还约了郭大路! 朱标看看时间,急急忙忙跳下床,拖鞋都忘了换,顶着一头睡成鸟窝的乱发奔出客舱。 他和郭大路约的是晚上九点,这一觉醒来都快十点了,朱标跑过去也没抱什么希望,他又不是萌妹子,人家郭大路凭什么要不离不弃地等到现在? 由客舱到餐厅要经过那条透明的观景长廊,这时间熊孩子们都睡了,长廊难得清静,朱标跑着跑着就慢下脚步,转身走近玻璃墙,张大嘴巴傻呆呆地凝视外面的景物。 好美……深邃的冷峻的宇宙,无边无际,没着没落,他们乘坐的飞船在庞大的黑暗中战战兢兢地行驰,如同大海浪间一枚渺小的贝壳……而飞船的前方,他们正在平稳接近的方向,悬浮着一大团燃烧的火球。 那不是一颗恒星,仔细看能发觉那是无数颗小行星组成的星云,或许恒星藏在它们中央,每一颗星便折射出变化无穷的红光。 朱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火红色,那不是人类能够捕捉重现的颜色,那是跃动的火、刚从血管内奔涌而出的血。 “紫微星,”有人在他脑后低声温柔地道,“确切地说是紫微星毁灭时发出的光,穿越数百万光年的距离,不早不晚,刚好被你看到。” 玻璃墙上倒映出另一条人影,环绕着双手站在他身侧,朱标用眼角瞄过去,先注意到他比自己高出起码二十公分,然后才认出他是谁。 白长驱脱掉了制服的外套,只穿着一件剪裁非常合身的浅军绿衬衣,下面是更合身的深绿色军裤,窄腰长腿,光站在那里便是一番风景。 朱标回过头左右望了望,长廊上没有其他人,于是问道:“你在跟我说话?” 白长驱懒洋洋地斜瞥他一眼,显然不想回答这种蠢问题。 “原来你真是跟我说话。”朱标点了点头,深深呼吸,一口气不歇地喷出一整段话来:“其实我应该谢谢你的,但是你这人太装逼了你知道吧?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下午还是暴力担当,晚上又扮起文艺青年……画风这么不稳定,别人很难跟你相处的老兄!” “……”白长驱再聪明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些话,当场目瞪口呆。 哼哼,傻了吧,装不了大尾巴狼了吧? 朱标得意洋洋地绕过他,大摇大摆地往餐厅走,白长驱哭笑不得地望着他的背影,走着走着,那小子又滋溜一声蹿了回来。 “哎哥们,”他仰起脑袋,眨着眼窝很深的大眼睛,半点也没不好意思地道,“夜宵吃吗?” ………… …… 郭大路已经回房休息,朱标向他道歉,老实人毫无芥蒂地原谅了他,让他心里更觉得不是滋味。 人和人真是差别巨大,他看着桌子对面的白长驱想,有像郭大路这样身心如一的老实人,也有像白长驱这样说话跟挤牙膏似的让人不痛快的家伙,对了,游戏里的精灵也爱发表一些不知所云的预言,说不定这就是种族特性。 朱标请客,白长驱又乏善可陈地点了一份标准餐,他吃饭的样子很斯文,每个动作都精确、简练,既不会把汤散出汤匙,也不会让面包屑掉到餐盘以外,仔细看还会发觉,他的动作极富韵律感,前后节奏保持一致,因此显得自然且优雅。 “厉害,”朱标把整片面包塞进嘴里,边喷面包屑边问,“介亚萨东渡踏下(这也是种族特性)?” 白长驱奇迹一般听懂了他的火星语,放下汤匙,用餐巾一角擦了擦唇边,“不是。” “因为我长期修炼体术,”他解释道,“对身体每个部分都能准确地控制,脑子里想到什么,身体就能做出什么。” 为了让朱标更直观地理解他的话,白长驱举起右手食指,先正常地向前屈,左右摆,等于吸引了朱标的注意力,他突然把这根食指朝后反向弯曲,指甲盖碰到自己的手背。 我……去!朱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疼吗?” 白长驱摇摇头,“体术可以重锻你的身体,使关节移位,骨骼强度密度发生变化。” 听起来像是武侠小说里的软骨功,朱标有点恍惚地想,未来世界有大明,大明有精灵,精灵还会功夫!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设定? 白长驱收回手指,看了看他,问道:“想学吗?” 朱标蓦地醒过神,眼珠子飞快转了两圈,定定地瞅住他。 白长驱看他神态有趣,笑了笑,又问道:“我可以教你,想学吗?” “为什么?”朱标忍不住问,“你今天一直在帮我,你都不认识我,你们学校布置了好人好事的作业?” 白长驱又被他逗笑了,看他含着一片面包嚼啊嚼,腮帮子鼓起来,跟某种啮齿类小动物似的,让人想伸手戳一戳。 “你没听陈萱他们说吗?精灵都是很护短的,你是我发现的幼仔,我就有责任教会你保护自己。” 原来那美女名字是陈萱……又被叫做幼仔,朱标恶狠狠地吞下整片面包,要反驳却没什么底气,谁叫他这具身体的确没有成年。 赌气归赌气,白长驱的提议确实让他心动了,不仅是体术,还有之前提过的“他心通”,以及他在公共网络中初步摸到门路的魔法……这一切都是他困居十一区时做梦也想不到的,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年零三个月以后,眼前终于敞开了一道通往光明的窄门,而他对新世界的探索,才刚刚开始。 第九章 —另类练习 漫长的一个月航行时间,既不能上网,也没有其它感兴趣的娱乐活动,朱标只好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跟随白长驱学习。 他其实是个很有点小聪明的少年,穿越前轻轻松松就考上了重点高中,沉迷游戏之余还能保持成绩中等,按这个样子坚持到高考,清华北大肯定考不上,考个211什么的也不算难事。 可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分心旁鹜,脑子都不会停的,每秒钟至少转七个八个不同的念头,有的还毫不相关,堪称脑洞大过黑洞。 天才是需要专注力的,朱标这个毛病使得他远远称不上天才,学起东西来也事倍功半。不过,这一次合该他运气好,被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星际航班上,又遇到白长驱这位严师,他自己也对所学的东西非常感兴趣,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学习的进展竟是一日千里。 一个月以后的某天早晨,朱标在睡梦中听到隔壁传来的欢呼,他迷迷瞪瞪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床尾的网络联接器亮起了信号正常的红灯。 不容易啊!朱标刹时热泪盈眶,暗无天日的黑暗终于到头了,终于能重返人间! 依着朱标的本心,恨不得立刻蹦起来上网,今天一天什么都不用做了,饭也懒得吃,躺床上心满意足地啃他的精神食粮。 但是,他不敢。 朱标唉声叹气地爬起床,飞快洗漱完毕,又恋恋不舍地蹲在网络联接器旁边凝视、抚摸,直到拖无可拖,才一咬牙一跺脚,狠心地抛弃它走出舱门。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总觉得在外面活动的旅客少了许多,除了那群精力充沛的熊孩子,一路上没遇到其他眼熟的面孔。 不会都在上网吧?朱标羡慕地想着,愈发心痒难挠,一刹那想出十几个逃课的借口,再想想白长驱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打了个哆嗦,赶紧把所有不该有的念头统统毙掉。 他快步穿过走廊,从餐厅门外绕行,没多久就抵达飞船中部的娱乐区。 星际航班的飞行时间动不动就是数十天,为了安抚旅客烦闷的情绪,航空公司不惜花大价钱设置各项娱乐设施,既有舞池、吧台,也有游戏机、棋牌,还有几大球类运动的场馆,甚至有一个标准尺寸的足球场! 朱标从足球场南门走进去,脚踩着极度仿真的人工草坪,心想,地球纪年的时候人类就热衷足球竞技运动,没想到现在还是风潮不减,该称赞足球精神不灭,还是嘲讽人类缺乏创意呢?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抬头扫视整片开阔的场地,不出所料的,在球门前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白长驱穿着那身不适合运动的衬衣和制服长裤,脚踩皮鞋,浑身上下连条褶皱都没有,清清爽爽,整洁得足以拿内务冠军。 球场上空“嗒”一声点亮一盏聚光灯,光束不偏不倚地投在白长驱和朱标中间,十二码罚球区的位置。 白长驱向他转过身来,还是那副懒洋洋漫不经心的样子,金色长发堆积在肩侧,顺着肩线缓慢地滑下去,使得他整个上半身都笼罩在浅金色的光晕里。 他把双手揣进裤子口袋,歪了歪头,对朱标道:“开始吧。” 话音刚落,朱标指尖轻弹,一个硕大的火球出现在两人中间,火球直径超过一米,颜色却是燃烧不充分的橘红色,朱标皱紧眉头,咬牙切齿,满头大汗,随着他的神色变化,火球飞速旋转,自转的圈数越多体积变得越小…… 顷刻间大火球变成足球大小的中等火球,再过一呼吸的时间,中等火球又变成拳头大小的小火球,朱标原地起跳,飞起一脚朝它踹了过去! ………… …… 一个月以前,朱标心怀忐忑地来找白长驱上他们的第一堂课,在他想来,第一堂课怎么也该是文化课,白长驱可以问问他都会什么、不会什么,再根据他的具体情况施教。因为他这个穿越者根本没有接受过大明的国民基础教育,他怕白长驱发现他朽木不可雕,万一反悔不教了怎么办? 可白长驱什么也没问,直接领着他来到足球场上,然后让他站在门前。 朱标懵懵懂懂,心里隐约觉得会发生什么,又不确定到底是什么,傻乎乎地依言站在球门线上,看着白长驱面朝他缓慢后退。 当时的他也像今天这样双手揣进裤袋里,一步一步,匀速后退。 就在退到罚球线上那一刻,白长驱毫无预警地扬起腿,踢上一团凭空出现的火球! 足球大小的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朱标飙射过来,他吓了一跳,本能地也往后退,火球却划过一道弧线继续追赶,朱标连忙再退一步,脊背撞上了门梁。 他退无可退只好向前倒伏,火球擦着他的头顶飞过,燎焦一大绺呆毛。朱标原地打了个滚,狼狈不堪地爬起身,刚要冲白长驱愤怒吼叫,却见他注目自己身后,怎么瞧怎么邪恶地微微一笑。 朱标急忙转过身,正遇到那团火球在半空中爆开,他这一转身就劈头盖脸地撞进了火星里。 朱标:“……” “每天一百个球,我踢你守门,什么时候你能躲过一百个球了,我们交换位置,你来踢,我来守。” 白长驱从裤袋里抽出一只手,摊开手掌,也没见他摆出那羞耻的施法手势,空气中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出一团红影,旋转着,旋转着,每转一圈变得清晰一分。 他睨了一眼焦头烂额的朱小弟,看他头发里闪烁的火星,看他脸上黑乎乎的灰烬,看着他眼睛越瞪越大,表情越来越惊恐。 精灵邪恶地咧唇一笑,掷出掌中的火球。 第十章 —小别离 每天一百个火球的高强度训练,或者说□□,足足持续了三十三天,朱标的头发、眉毛、睫毛,乃至脸上的汗毛都被燎得干干净净,整个脑袋就像光溜溜剃干净青皮的冬瓜,还长着一对招风耳。 一直到第三十四天,也就是昨天,朱标历经千辛万苦,再加一点迟来的狗屎运,终于成功地避过了白长驱的一百个火球,换来报仇雪恨的机会。 这也是他没留在客舱内上网,而是坚忍地跑来训练的动机之一。 动机之二则是对白长驱的“敬畏”,朱标觉得这个词比较准确地概括了他对白长驱的复杂感情,他们也算是亲密接触一个多月,对彼此性格都有所认识,他那点小聪明在白长驱面前毫无用武之地,无论是耍赖翘课或是偷懒装病,白长驱都能轻易地制住他,也不需要多复杂的手段,一力降十会,统统*。 外表太具欺骗性,这位举止文雅、气质慵懒的精灵,本质上却是个暴力狂! 前十天的时候朱标还心存侥幸,某天早晨斗胆装病翘课,约了郭大路去打游戏,正在虚拟的射击场里瞄靶,耳边突然“轰”一声响,天悬地转地脱离射击场回到游戏室,眼前是被一拳揍穿个窟窿的游戏机……含泪刷卡赔偿以后,朱标被白长驱拎着后颈拖走。 前二十天的时候朱标还是太天真,某次练习发现门柱后面有个死角,躲在那里即使避不开火球也不会被烧到,于是每次避无可避时就取巧钻进去,竟然被他平安无事地混到了第九十九个球。眼看再有一个他就能脱离苦海翻身做主,朱标又一次机智地缩到了门柱后。他满怀信心地等待白长驱最后一个球,却等来被踹倒的球门和从天而降的火雨……含泪刷卡赔偿以后,朱标被白长驱拎着后颈拖走,还剩另一边球门可用,他今天的练习翻倍。 前三十天的时候朱标因为身心俱疲多睡了一会儿,这次真的是意外,他不想的,高中生才不会为了睡懒觉旷课,那是大学生的专利。他也就多睡了十分钟,舱门便被整个卸下来,白长驱熟练地刷完他的卡赔偿,然后拎着他的睡衣后领把人拖走…… 据郭大路探听到的小道,陈萱和她的小伙伴们来自首都三区军事科技大学,由于大明的军校注重理论联系实际,军校生每学期都会被随机下放到各区的驻防部队进行锻炼,这次他们抽到十一区,坐飞船是为了实习结束回校报道。而白长驱正像陈萱含怒时说的那样,属于他们中间的一员,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同学”。 朱标想不通,军事科技大学的学生,虽然编制上属于军人,其实大多数是搞科研的文职,或者学习军事理论的预备参谋,总之应该更有技术含量,而不是像这么拳头大过天的残暴啊! 白长驱教学的方式也极其简单粗暴,朱标至今不明白施法手势与魔法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联系,教科书上说施法手势是很重要的、绝对不能出错,白长驱却用亲眼目睹和亲身体验教会他,翘小指头还是中指头根本没区别,魔法更像是心随意动,你想要一个火球,空气中的火元素便慷慨大方地赠你一个火球。 他在第三天学会了像白长驱一样召唤火球,并没有感觉周身发烫,也没有什么任督二脉被打通的畅快感,实际上他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刚在草坪上贴地翻滚着躲掉白长驱足球大小的火球,苦中作乐地嫌弃这火球不够大,要是再大点他肯定没法从火球和草坪的夹缝间逃掉……“蓬”一声,他的鼻尖上方便端端正正地多出一个篮球大小的火球。 朱标:“……” 他自己变出的火球不会烧伤自己,朱标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他已经放弃从白长驱那里得到理论知识,只是把越来越多的问题记录下来,眼巴巴地盼着村通网。 ………… …… 火球撞到球门右上角,“蓬”一声炸开,散落成金红色的火雨,白长驱悠闲地站在雨中,身周罩着一层浅金色的光圈,火星穿不透光圈的保护层,在空气中沮丧地闪了闪,化成白灰飘落下来,没多久就在他脚边积了一滩,仿佛初降的霰雪。 “卑鄙!”朱标简直不敢置信,“无耻!” 白长驱不为所动地微笑,还特意为他露出一线白牙。 “不玩了!”朱标扔掉第二个已经成形的火球,“你用这种防护魔法,别说一百个火球,就是一千个火球我也打不到你。” 白长驱任由那个火球砸到他的保护罩上,浅金色的光圈如水面般激起一圈涟漪,火球又被弹开,在空中炸成金红色的雨。 他全程站在球门线上一动不动,保持着双手插在裤兜里的姿势,不了解他时朱标认为他很装逼,现在觉得他还可能是装逼,以及真的懒,这家伙长了一副聪明相,行事却简单粗暴只走直线,很难说不是因为懒。 这么懒的白长驱居然肯花时间精力来教他,朱标想,精灵的生育率一定很低。 身为珍贵的幼仔,他反正是被磋磨得没脾气了,眼看报仇无望,也没兴趣再做无用功,干脆罢课,一屁股坐到了草坪上。 白长驱今天没有阻止他这种抓紧一切时机偷懒的行为,聪明和懒大概也是精灵的种族特性。他散去保护罩,淡淡地道:“飞船明天会到达首都三区。” 所以呢?朱标抬头看他,反应有点迟钝地眨了眨眼,他的目的地是首都一区,应该还要航行一段时间。 然后他想起来了,军事科技大学在三区,而白长驱是那所大学的学生。 大学生啊……他脸色古怪地多看了白长驱几眼,单看外表是挺年轻的,比他大不了几岁,可是传说中精灵都青春永驻,活一百岁一千岁还是这么年轻…… “你几岁了?” “我要走了。” 两人同时开口,白长驱难得有点愕然,随即摇摇头,从裤袋里抽出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抽上他的光脑门。 “哎哟!”朱标早被他打疲了,意思意思叫了一声,白长驱没好气地转过身,背对他挥了挥手。 “再见。” 就这么走了?朱标捂着脑袋凝望他的背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向来没心没肺的胸膛里第一次感觉空落落又沉甸甸…… 怎么说大家也相处了一个月,友情呢,师徒的情份呢?临走不留下宝贝,好歹也留几句场面话啊!这家伙不会真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走了吧?宇宙这么大,连个联系方式也没留,难道真的只是一段同路的不堪回首的交集,以后再也不必相会? 十天后,飞船抵达首都一区。 第十一章 —无知则无畏 标准时间夜里九点三十九分,历经一个月又十三天的星际航行,大明南空航空的某艘飞船安然抵达首都一区。 飞船上的旅客们换乘到三艘地对空飞船,由高空徐徐降落,透过舷窗外望,首都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初秋时节,天色澄澈如流泉,连一丝云影都不见。 郭大路和朱标两个乡下小子一如既往地占据了窗边的观景位,旁边排着一溜好奇的熊孩子,一群人的身高恰好是由高到低排列,看得其他旅客会心微笑。 “哇……”郭大路张大嘴巴不断发出惊叹声,其实飞船尚在半空,根本看不到什么特别的景致,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惊叹的,就是觉得不惊叹不行,按捺不住怦怦跳的小心脏。 比他矮半个头的朱标双手巴着圆圆的窗框,听着耳边传来的喧哗,脸上表情平静。 终于来到首都一区,这是他向往以久的事,为了度过穿越初期的惊惶,他给自己定下许多必须达成的短期目标,就像读书的时候每天要完成作业一样,他的短期目标也是如此。学习标准语、听广播、通晓世情、离开十一区……由浅至深、从易到难,足足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他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平安无事地离开荒僻贫瘠的十一区来到大明的政治文化中心。 他自己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艰辛的努力,得到如今的结果,就好像终于通过高考,顺利考上了心仪的大学。 可是考上大学并不表示走上人生巅峰啊,现年十六岁的朱小弟成熟地叹了口气,斜瞟一眼既无远虑也无近忧的郭大路,心想,第一阶段任务已经完成,应该要总结过去,展望未来了。 换句话说,旧副本的等级不够看,接下来就该开发新副本了。 ………… …… 飞船降停在郊野,不过这次不是什么画着□□圈的山崖,而是规模宏大的机场。舱门打开,朱标跟在人群后面慢慢地往外走,一个多月的航行使得旅客们交上朋友,这时三三两两地聚众谈笑,个个兴高采烈,空气中似乎都充满了亢奋。 “你怎么了?”郭大路疑惑地看着朱标,“我们到一区了,你不高兴吗?” 人人喜笑颜开,就他神色冷淡,大眼睛眼角下垂,多看几眼还像是有点委屈。郭大路想不明白,他和朱标天天都混在一起,最近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啊。 朱标摇了摇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就是上回跟你说的,”郭大路被转移了注意力:“我要去找我舅舅。” 朱标抬头张望了一下,航站楼过去便是候机大厅,远远地能望见一片乌泱乌泱的人头,“你舅舅今天来接你吗?” “不知道。”郭大路有些苦恼,“卫星信号通了以后我一直给他发讯息,不知道他收到没有。” “没收到也没关系,”朱标连忙安慰他,“你不是有地址吗?我陪你去找他。” 头脑简单的郭大路立刻破涕为笑,再也不见烦恼。只能说两人的友谊在一个多月里已经建立起稳定的相处模式:朱标负责出主意捣蛋,郭大路只管跟着他占便宜或者受罚。 其实朱标又有什么主意呢,他现在比郭大路更紧张,对未来毫无头绪,只能先把朋友的计划当作自己的计划执行着,就像跟别的熟手团打过新副本,心里有底了,以后才敢组团开荒。 旅客们在候机大厅前分流,大部分去取托运的行李,像朱标和郭大路这样行李单薄的,直接就进入安检通道。 大明的航空安检和朱标熟知的不同,上去检一次,下来还得检一次,而且这次显得愈严格谨慎,把旅客们排行一列,挨个通过三道安检门。 排队的时候朱标和郭大路被打散了,也不知道工作人员是按照什么规则确定队伍的序列,反正不是按身高和性别,朱标前面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其中一位高个子堪称鹤立鸡群,非常的引人注目。 “咦?”朱标轻轻发出声音,这个背影很眼熟啊。 他对身高有点敏感,所以没费什么劲就想起来:是登船的时候排在他前面安检的军官。 这军官穿的制服比白长驱他们的学员制服要华丽许多,颜色更深,细节部分更考究,如果说白长驱他们穿的是常服,这位军官穿的更像礼服,腰间还扎着一条宽宽的真皮带,勒出细腰窄臀长腿,光看一个背影也觉得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原来船上还有别的军人,朱标想,他不是军事科技大学的? 想到军事科技大学,想到白长驱,他刚刚振作一点的心情又低落回去,蔫蔫地垂下头,没兴趣再东张西望。 郭大路问他为什么不高兴,朱标不想说,他也不知道怎么说,难道告诉他的小伙伴:他是被某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抛弃所以无理取闹吗? 莫名其妙没有选择地穿越到这个世界以后,一切都是陌生的,因未知而恐惧,他花了那么多时间鼓足勇气开始探险,郭大路是他在新世界的第一个朋友,白长驱的意义却要复杂得多。 他点明了朱标的精灵血统,他代他找陈萱他们出头,他告知他魔法的存在,他教导他体术……他是引路人,是老师,是他在这个一无所凭的世界里寻到的第一个靠山。 回想起来白长驱和他的关系并不亲密,他们相处的时间虽多,几乎都花在斗智斗勇互相整蛊上,白长驱也没真正教给他什么,朱标敬畏他的力量,也因为他的力量而生出少许的安全感。 朱小弟忿忿地想,他还以为他们挺铁的,谁知道白长驱说走就走,一点也不把他当哥们。 伤自尊了,朱标拒绝承认他还被伤了感情,心想,男子汉大丈夫,果然不能把安全感建立在别人身上,只有自己才最可靠。 他琢磨着这点不好意思宣诸于口的心事,没留意队伍越来越短,距离安检门只剩三五个人,排在最前方的正是那位军官。 在机场工作人员的示意下,军官向前迈步,穿过第一道安检门,第二道安检门,第三道安检门— “嘀嘀嘀嘀嘀……” 刺耳的警钟骤然鸣响,是三长两短的最高级别警报,而大明基础教育的第一课就教给了所有未成年公民:遇到最高级别的警报立即卧倒,否则视为危害公共安全的恐怖分子,警方有权对你采取紧急措施! 就在警报声中,熙熙攘攘的机场变得静止,人们无论在走路、交谈、从旋转履带上取下行李,或是在取票机前刷卡……所有已经完成或尚未完成的动作都瞬间暂停,就像整个机场的人集体玩了一种叫做“一二三木头人”的古老游戏,刹那僵直过后,所有人齐刷刷地向前仆倒。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机场里就只剩下一片背朝上倒伏的人体,还站着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安检门旁边如临大敌的工作人员,就剩下两位旅客。 一个是站立在第三道安检门内侧的军官,另一个则是有幸逃脱了大明基础教育,无知则无畏的穿越少年。 第十二章 -兵马司 尖锐的警报声惊倒全场的人,朱标的反应稍慢一拍,他从沉思中醒过神,惊愕地扭头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他前方,那名军官也扭头看来,两人目光碰撞,军官的表情出现细微的变化,显然也认出了他。 朱标脑中迅速转念,他敏锐地发觉自己陷入了危机,因为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异类,别的土著民或许不在乎与众不同,他却没有那个底气。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学其他人就地卧倒;要么学那军官装作若无其事。 他选择了后者。 迎着那军官的注视笑了笑,朱标刚要打招呼,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从顶上传来,两人不约而同抬首,看到一个巨大的金属方块由天而降,朝着两人直砸下来! “小心!” 不知是谁喊出了这句话,但警告来得太慢,那方块降落的速度比看起来更快,须臾之间便来到两人头顶! 庞大的阴影将朱标笼罩其中,他哪里体验过这种生死一线的刺激,脑子里顿时变得空白,呼吸骤停,心跳失常,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眼看就要被沉重的金属方块砸成肉泥! 人影晃动,“轰”一声惊天撼地的巨响,倒地的所有人闭紧眼睛捂住耳朵,在大明基础教育多年洗脑的作用下,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偷看。 又过了许久,人们耳朵里白噪音散尽,不再嗡嗡作响,终于有一些不那么安分的年轻人按捺不住好奇心,郭大路抬起半边脸,偷偷看过去。 他看到场中多出一个十米见方的巨大金属块,像一座体积呈方形的山峰,将安检门前排队的人流硬生生切断成两截,那头是已经完成安检的幸运儿,这头是尚未排到的倒霉鬼。 中间的人呢?郭大路倏地想起:朱小弟在哪儿? 难道都被压在了下面!? ………… …… 千钧一发之际,白长驱这些日子的“教学”发挥作用,朱标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在大脑变成空白以后,本能当仁不让地接管了身体。 他下蹲、前仆、翻滚,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与方块下降的速度仅差毫厘,险之又险地逃脱绝境。 方块落地砸出轰然巨响,朱标抱头蜷缩成一团,等到噪音稍弱,连忙睁开眼睛爬起来。 他不像真正的大明子民,没有敬畏心也不懂规矩,不明白的事就想要把它弄明白,因此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看那个金属块。 十米见方的金属块,表面呈现银灰色,似乎是个实心的立方体,朱标伸手轻触,表层的颜色却以他的指尖为中心迅速褪去,不过四分之一秒,金属块的其中一个平面便成了无色透明的玻璃墙。 墙外站着朱标,墙内有另一个人皱眉望出来,正与他四目相对。 是那个军官!朱标惊讶地看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越近越显出两人的身高差,此刻他必须拼命后仰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无奈,有点心烦,似乎还有点好笑…… 两人中间隔着那堵透明的玻璃墙,朱标掉转目光望向军官身后,天花板和其它三面墙仍然是不能透视的银灰色,地面卧倒着几个人,依稀是排在他前方、军官后方的旅客。 原来是这样,他很快明白过来:这个“金属块”当然不是一个真正的实心金属立方体,而是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牢笼。 牢笼从天而降困住了军官和几名旅客,本来也该困住他,幸好自己身手敏捷,居然在不可能逃脱之际顺利逃脱……朱标得意洋洋地想,这玩意儿当然比不了白长驱的火球。 那军官伸手敲了敲玻璃墙,似乎是想吸引他的注意力,朱标退开一点才看向他,这样不用抬头抬那么累。 他嘴巴动了动,却听不到声音,朱标推测这牢笼也有隔音功能,盯着他的唇形使劲看,猜想他要说什么。 “金……丝……我?” 金丝猴知道,“金丝我”是啥? “你说什么?”朱标摇摇头,“我不明白。” 那军官并不气馁,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故意把口型放大夸张,朱标死死地盯着他的嘴唇,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不相干的念头:他有虎牙耶…… 一阵脚步声打断他们的交流,朱标下意识地循声回头,看到一支古怪的五人小队,像人又像机器人,间隔整齐地排成一列,同手同脚,“哐哐哐”地小跑过来。 这什么?朱标想,脸上尽量不露出好奇的表情,有点戒惧地盯着他们走近。 再近一点就能分辨出来:他们应该是人,但是在体表穿了一套机械骨架,脑袋上还戴着密实的金属头盔,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皮肤裸/露在外。 那军官又敲了敲玻璃墙,其实他这种行为没有实际作用,朱标根本听不到敲击发出的声音,可他没想到的是,那孩子却像是和他心有灵犀,立即就转回头看过来。 囚笼里光线暗淡,对比之下,站在外面灯光中的朱标明亮眩目,亮晶晶的大眼睛,眼角天然下垂,睫毛仰起来看人,天然就带了三分毫无来由的信赖。 军官看得怔了一怔,他对这孩子本来有点生气,自己为了救他从安检门前返转,结果他倒逃脱了,自己身陷囚笼。 说出去会被那帮家伙笑死,他苦涩地想,那一瞬间自己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救他?鲁莽、白痴、不知所谓,完全是一种未经思考的本能行为。 此刻朱标看着那军官,军官也看着他,两人隔墙相望,彼此都没办法把意愿传达给对方。 那支机械人队伍很快跑到面前,全体立定,当头那位举起右手,身后的其他人立即散开,训练有素地从四个方向包围住金属块和旁边的朱标。 当头那位把举高的右手放低,垂到腿边,“咔”一声,从小腿部位的机械骨架上取下一把枪。 “兵马司办案,”他的声音隔着头盔闷闷地传出来,“你被捕了!” 第十三章 —恐怖分/子 那是qiang吗?朱标想,星际时代的qiang看着跟过去也差不多啊…… 好奇归好奇,他不敢拿小命冒犯,飞快地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毫无威胁性。 五名机械人却根本没有理会他,他们平端着尺许长的银白色金属枪,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逼近那个金属囚笼,像是笼子关押的猛兽随时可能脱困而出。 朱标情不自禁地扭头又看一眼,那名军官仍然站在玻璃墙后的老位置,双手抱着胸,表情却比刚才显得轻松了几分。 他对局势的变化似乎一点都不害怕,怕的反而是荷枪实弹的“警察”,朱标不知道“兵马司”是什么,但猜也猜得到,应该就是和警察类似的国家暴力机关。 兵马司的警察们在机场内前进如入无人之境,所有旅客都乖乖趴在地上不敢动,安检门旁边的工作人员这时也趴了下去,站着的人就剩下他和那名军官。 到了这时候,朱标心底反而生起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傲气,或许是那军官带给他的影响,他看起来很威武,不像坏人,所以他跟着他学……应该没关系吧? 军官注意到他的目光,低下头,两人又一次四目相对,朱标傻傻地咧嘴一笑,军官蹙着眉,牵动嘴角,回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交流,为首那位兵马司的警察将朱标拖开,然后跨前一步,五个人紧贴着金属块的四面外墙站立,往上打了个手势。 又一阵轰隆隆声响,他们脚下的整块地板离开了地面,托着金属囚笼和里面的人往上升起,朱标只看到推进器喷射出白色烟雾,像一朵迅速膨胀的云,没多久就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 …… 云雾散去以后,抬头只能见到候机大厅的半透明的穹顶,夜空中星子灿烂,好一个宁静舒适的夜晚。 警报声停止了,人们陆陆续续地爬起身,拍了拍灰尘,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互相之间愉快地交谈,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朱标现在是安检队伍排在前方的第一名,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催促下,他浑浑噩噩地走过安检通道,穿越三道安检门,在第三道安检门的内侧顿了顿,忍不住驻足回望。 那军官刚才就是站在这里,警报忽然响了,金属块掉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总觉得跟那军官有关,可他的位置为什么会从这里换到自己旁边?队伍里排在他们中间的几个人也被关进了囚笼,他们是被牵连的吗?兵马司会把他们带去哪里? “吓死我了,”郭大路也通过了安检,靠过来余悸未消地道,“没想到我们船上藏着恐怖分子!一个多月时间啊,幸好他没在船上发作。” 恐怖分子是说那个军官吗?朱标回想了一下那张英武俊朗的面孔,以貌取人地为他辩护:“不像啊,你怎么知道他是恐怖分子?“ 郭大路诧异地看他,“他没有通过安检,最高级别警报,当然是恐怖分子。” 那又是什么?朱标不敢多问,默默地记下了“最高级别警报”和“兵马司”等几个需要上网查询的词组。 机场很快就恢复正常秩序,缺少一块地板的地面上照样人来人往,每个人都面色如常,朱标不禁佩服大明民众的心理素质,不愧是同化了精灵和兽人的最强人类。 外面的候机人群中没有郭大路的舅舅,朱标安慰了他几句,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地走出机场,随着人流排队坐车。 朱标还是头一次乘坐大明的短途交通工具,他在十一区的家里只有广播没有电视,光凭声音想象不出悬浮车的样子,他总是以穿越前的公车作为模版,以后它会是长条形,而实际见到却是碟形。 飞碟啊!朱标兴奋起来,上车以后忘了系安全带,座位底下不由分说地冒出两根带子将他牢牢扣住。 六角形的飞碟向下喷出白色气体,缓慢地升高,由地面升至半空中十五米,悬停一瞬,“嗖“一声迅疾地飙飞了出去。 速度实在太快,朱标根本不要想通过窗户观赏景物,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头晕目眩,只好缩回来闭目养神。 旁边的郭大路也不出声了,他应该是紧张,朱标想,如果是他要去投奔十几年没见过的亲戚,他也会紧张地说不出话。 两人一路上难得安静,各自想着心事,不约而同地犯困,朱标先睡着,郭大路往前一栽,也靠着他打起了瞌睡。 “叮铃——“ 朱标被到站铃声吵醒,踢了郭大路一脚,两人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在全车人谴责的目光中不好意思地点头哈腰,你推我搡,匆忙跑下车。 刚落地,身后的飞碟便化为一道白影隐没在夜色中。 ………… …… 车站到郭大路的舅舅家还要走十分钟,两个少年互相打气,拎着行李慢慢地沿街步行。 朱标不停地左右张望,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大明的城市街道上漫步,与他熟悉的二十一世纪城市街道并没有太大不同,笔直的公路两侧是一片树林,种着一些他认识或不认识的树木,落叶纷纷,地面铺满一层金黄。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空气清新,首都的自然环境比十一区好上太多,沁凉的夜风吹在脸上,水气氤氲,有一种舒适的滋润感。 再走一阵,树林间隐约能看到朴拙的小木屋,屋顶却没有烟囱,而是一个像卫星信号接收器的巨大锅盖,被漆成鲜艳的橘红色,一幢一幢,乍看来就像一朵朵橘红的蘑菇。 郭大路停在其中一朵蘑菇前方,旁边立着一个深色的木头架子,朱标抬起头,看到架子顶端悬着一口复古的机械钟。 标准时间二十三点十六分。 第十四章 —左右 二十三点十六分,往常这个时间朱标已经酣然入眠,他的生物钟还保留着高中生的规律,早晨六点醒,夜里十一点睡。 不过今天倒不觉得困,刚在飞碟上睡了一觉,又被新鲜事物刺激,他精神奕奕地研究着蘑菇状的小木屋,恨不得拿出相机拍几张照。 郭大路却没有他的好心情,踌躇万分,愁眉苦脸,绕着小屋转了一圈又一圈。 “你怕什么?”朱标明知故问,“敲门啊!” 郭大路低下头,小屋前的泥地上被他犁出了一圈深痕,他咬咬牙,跺跺脚,抬手按向门铃。 门先一步开了。 两个少年同时看过去,开门的也是一位同龄人,十七八岁的半大少年,长着和郭大路有些相似的长脸,眉疏目朗,却比他好看得多。 三个人傻乎乎地互相望了望,那少年往前站了一步,转头朝屋子里叫:“徐佑,来客人了,你猜是谁?” 夜晚光线渐暗,大明的街道上却没有街灯,不知从何处散发出柔和的珠光,那少年下半身本来隐在阴影中,这一步跨出来,朱标和郭大路都看清了他的衣着,同时一怔。 没看错吧?朱标转向郭大路用眼神求证。 没错,我也看到了……郭大路半张着嘴巴点了点头。 两人不敢置信的是,这少年居然穿着一袭青衿古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所谓青衿就是地球时代里明清二朝的秀才常服,一种青色交领长衫,突然出现在星际时代的未来人身上,难怪朱标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随着那少年的呼唤,人影晃动,屋内又奔出一个人与他并肩而立,也穿着同样的青衿古装,头上还梳了个歪歪扭扭的髻子,笑呵呵地看过来。 竟是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双胞胎啊,朱标对这个倒是接受良好,他以前的同学里就有一对同卵双胞胎,说话经常你半截我半截,走路同手同脚,完全可以当一个人看。 “徐佐你还想考我?”后出来的叫徐佑的少年笑着打量两人,忽然指向郭大路,“你是郭大路!” 猝不及防被叫出名字,郭大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也想起来,开心地道:“你是徐佑,他是徐佐!” 徐佐和徐佑一起微笑点头,两人分别站在门的两侧,身高衣着一致,相貌动作相同,倒像是两面交相辉映的镜子。 郭大路高兴地给朱标介绍:“他们是我舅舅的儿子,小时候经常合伙打我。” 汗,在场另三位少年嘴角抽搐,这种事就不要说得这么兴高采烈了…… “我爸不在家,”徐佐或是徐佑解释道,“他最近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今天请好假想去接你的,刚进门又被叫走了。” 徐佑或是徐佐侧身让开门口,“你自己能找到就好,先进来吧。” 朱标跟在郭大路身后跨过门槛,弯下腰帮他提了一把沉重的箱子脚,再抬起头来,眼前骤然大放光明。 ………… …… 在外面的时候,朱标觉得这蘑菇房子小巧玲珑,可爱是够可爱,住在里面还是逼仄狭窄了一点,比不上他在十一区的集装箱铁皮房。 徐佐打开门和他们交谈,他往内瞟了两眼,又觉得光线不好,连个窗户都没有。朱标心想,果然无论哪个时代的首都都是寸土寸金,郭大路的舅舅全家挤住在这么个小房子里,看来家庭条件不怎么样。 富有的舅舅应该不介意收留穷外甥和他的朋友,贫穷的舅舅则是另一回事,朱标倒不担心自己,而是替郭大路的前途担忧。 两人一前一后迈进门,朱标眼前大亮,刚刚还暗黑混沌的光线陡然变得清明,视野也变得开阔,近在咫尺的四面墙壁飞速后退,天花板升高,地板下陷,顷刻间变出一间敞亮的大厅来! 他愕然抬首,记得外面看蘑菇房的高度不超过三米,占地面积不超过一百平米,而此刻天花板的高度却是五米以上,单这个客厅的面积就超过两百平米! 这是怎么做到的?他想问又怕泄露穿越者的底,幸好旁边的郭大路也是头一回进城的乡下小子,凑过来羡慕地道:“我以前听说首都的市民用空间魔法来建房,太奢侈了,好厉害……” 是啊,好厉害……朱标和郭大路半张着嘴巴东张西望,目不暇给,一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穷酸相。 双胞胎兄弟在前面引路,回头看到他们的傻样,徐佑抿嘴一笑,好在徐佐的性格比弟弟厚道,隐蔽地瞪他一眼。 客厅后面接着一条十数米的长廊,转过拐角,又是一间较小的会客厅,正着两个木门紧闭的房间。 徐佐看了看朱标两人,为难地道:“家里只有一间客房……” “我们住一起,”朱标抢着道,“谢谢招待,已经很好了。” 郭大路也结结巴巴地道谢,还想从行李里往外掏礼物,双胞胎赶紧阻止他,徐佑打了个呵欠,有点不耐烦地道:“我们等你到现在,困得不行,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他摆摆手转身先走,徐佐又嘱咐了几句,也拖着困倦的脚步离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追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暗下来。 没多久眼前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朱标和郭大路对视一眼,只能看到对方白莹莹亮晶晶的眼睛,哦,还有朱标的光头也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他推开其中一道房间的门,幸好房内充盈着柔和的白光,两人脱了鞋走进去,合力把行李堆在角落。 也不知道双胞胎是故意或者疏忽,一路上都没有指明卫生间的位置,两人互相望了望,都不想再出去黑暗中摸索。 “将就睡,明天见了你舅舅再说。”朱标拍板定下了行动步骤,他比郭大路敏感,看得出双胞胎兄弟对客人态度敷衍,也许没多大恶意,但是绝称不上欢迎。 只有一张床,朱标自觉地打了个地铺,郭大路沾枕即睡,开始还算安静,过了一会儿,居然扯起呼噜。 第十五章 —初恋的滋味 郭大路的呼噜声连绵不绝,时而如惊涛拍岸,时而似雨滴荷塘,节奏竟如四时节气变换无穷。 朱标在床边的地下翻来覆去,把毯子拉过头顶,又拿枕头盖过脑袋,无论怎么弄都没法阻止魔法穿耳。 这日子没法过了!朱小弟抱着枕头坐了起来,哀怨地瞪向床上的郭大路,早知道他的呼噜这么公害,他死也不要跟他一间房。 夜里有点凉,朱标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随手扯过一顶帽子戴上,抱着枕头站起身,他记得隔壁还有一间房,猜想是储藏室之类的,条件不太差的话也能将就一晚上。 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轻轻拉拢房门,朱标光着一双脚,踮起脚尖挪到隔壁的门前。 两扇门全是雕花刻纹的精制木门,广播里说砍伐天然树木是三级犯罪,最高可判处死刑,所以大明市面上流通的木质品都是实验室合成产物,朱标还听说,科学家们发明了可以种出家具的种子,想要什么样的都可以自由定制。 他伸手摸了摸,冰冰凉凉,没觉得和天然木材有什么区别,手上微微使劲,“嗒”一声轻响,门缓慢地向内打开。 和隔壁屋一样,这间房内也充盈着不明来处的柔和光线,朱标定睛看去,却不是他意料中的储存室。 这是一间书房。 ………… …… 早在地球纪元的二十一世纪,信息载体就由纸张朝着电子阅读器转化,更多个世纪过去了,人们早已习惯虚拟世界中的知识共享,纸质书却没有像前人以为那样会湮没于历史洪流,反而以另一种身份得以保存。 纸质书在大明是绝对的奢侈品。 就像地球时代的古董、机械表、限量跑车,纸质书在如今的大明也有类似的地位,中产阶级家庭以藏书向客人夸耀,巨富的上流阶层不管本心爱不爱读书,总会修一间藏书室作为身份的象征。 朱标看到的就是一间袖珍的藏书室,而且“袖珍”指的是房间面积,藏书量已经比得过大多数附庸风雅的豪富之家。 两排书架中间留有一条羊肠小径,朱标弯弯绕绕地走进去,怀里还抱着枕头,抬首浏览脊背向外的书目。 《论魔法的起源》、《元素物理》、《闲话大明魔法史》、《人类与精灵学习魔法的优劣》…… 几乎每本书的书名都带着魔法,这不仅是一间珍贵的藏书室,而且是一间罕见的单类目藏书室! 当然朱标不会懂得眼前所见的一切有多么可贵,他也不会知道,这里的每一本纸质书籍拿到市场上都能卖出天价,足以在寸土寸金的首都一区再购入十幢蘑菇房!他只是小声嘀咕:“不错嘛,有些书似乎连大明国立图书馆里也没有,应该不是骗小孩子的大路货。” 他迄今为止就学会一个魔法火球术,但熟练度挺高,花式也多,于是自以为算是魔法入了门,可以有资格发表一些内行人的意见。 比如他信口胡说魔法教科书是个骗局,大明政府不鼓励人类学习魔法,又希望人类了解魔法,所以表面上发行教科书,却在其中掺杂错误的理念和学习方法,加大了人类学习魔法的难度。 往常发表类似意见时旁边都会有听众,郭大路只知道他学会了魔法,细节不知,对他所有的话都信以为真,露出不明觉厉的表情。而另一个人,白长驱也从来不反驳他,有时候他吹牛吹到天上,白长驱也只不过微微一笑,转身走开,留下他一个人感受什么叫自讨没趣。 可现在郭大路和白长驱都不在旁边,没有了观众,朱标的话便空落落地飘在书房里,东撞西碰,散散碎碎。 他伸手取下那本《人类与精灵学习魔法的优劣》,随意看了眼,觉得光线太差,捏着书继续往前走,终于穿出最后几重书架,找到一张长案。 那是一张两米长、浅木色的书案,案头有灯,他拧转开关,适合阅读的暖黄色灯光便洒了下来。 灯柱正照着一本纸簿,旁边依次放着书签、钢笔、铅笔、橡皮、涂改液,彼此间隔相等,按长短顺序排得整整齐齐。 这人一定有强迫症,朱标想着,没去碰他的笔记本,而是坐进长案后的椅子里,挪了挪屁股,抻了抻腿,摆出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翻开书,他很快便读了进去。 ………… …… 正如朱标期望的,《人类与精灵学习魔法的优劣》这本书解答了他近些日子以来的部分疑问。 书里说,精灵族生来便具有魔法天赋,他们中间的每一个都能很容易地与空气中的五大元素产生感应,这便过了学魔法的第一关,而大部分人类终其一生都被卡在关外。 但精灵学习魔法的劣势也在于此,他们凭借本能与元素能量沟通,而不是驾御它们,初级阶段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却不利于他们学习高级魔法。而且精灵的天赋也会使得他们普遍缺乏理论知识,基础不牢靠,头脑不能与天赋同步,这都是成为高级魔法师的障碍。 与之相反的是人类,入门很难,进阶不易,十万个人里不见得有一个适合学习魔法的天才,可一旦找到这样的天才,他们最终的成就将远远超越精灵。 …… 难怪啊,朱标想,白长驱不教导他关于魔法的理论知识,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没有教给他火球术以外的其它初级魔法,可能他觉得那些太简单,根本不必特意教学,只要朱标有心,就能像学火球术那样一下子学会。 他又想,精灵和人类学习魔法各有优劣,那他这样的精灵混血呢?是承继了双方的优势?或是劣势? 目前看来他的精灵血统带给他的都是好处,坏处什么的,等到有机会学习高级魔法再说吧。 朱标伸了个懒腰,合上那本书,一手抱着枕头一手拿着书走回书架前,拈起脚尖把书放回原处。 他没有关掉台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光线总是越亮越好,很能壮胆,所以听到门响他不觉惊慌,而是好奇地探头去看。 有人从门口走进来,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缝隙里能看到他的身影一掠而过,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裙子、和裙子一样白的皮肤……朱标再次感谢光线这么亮,让他还有勇气走到书案前。 来人就背对他站在书案旁,长发挽成双鬟髻,披着一身白色的曳撒,质料像丝绸,在灯光下闪着水一般的光泽。 是个妹子,朱标想,看这复古的着装风格,肯定是徐家的妹子。 他刚要出声招呼,那妹子转过身来,灯光下一张清逸隽秀的面孔,下巴尖尖,神色平静淡漠,目光似乎从极远的地方漫过来,毫无感情地投注在他脸上。 还是个漂亮妹子!朱标这辈子头一回在夜深人静时和漂亮妹子待在同一个房间里,隔这么近,她的呼吸似乎都能轻轻浅浅地触到他脸上——妹子比他矮! 砰咚!朱标听到自己心跳快了一拍,喉咙发干,脸颊发烫,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初恋的感觉? 穿越少年朱标,真实年龄十七岁,现在年龄十六岁,横跨数十个世纪,大半个宇宙,终于在时间和空间的夹缝里被初恋的圣光当头罩下。 “你、你好,”他身不由己地学起了郭大路,“我、我我是……” 妹子抬手扯掉了假发。 朱标:“……” 妹子撕开曳撒的前襟,露出平坦的胸膛。 妹子脱掉曳撒,只穿着一条黑色的平角内裤,裤子的前门还敞开着。 妹子面无表情地拿起书案上的笔记本,期间不小心碰歪了钢笔,把钢笔摆正,又耐心地挪动铅笔,让它和钢笔的距离保持原样。 有强迫症的妹子,不,汉子半裸着身体只穿了一条内裤扬长而去,从头至尾就像屋内只有他一个人,眼角也没有斜向朱标,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第十六章 —舅舅 随着“砰”一声门响,人去房空,朱标终于回过神,赶紧下死劲捏了捏自己的脸。 好疼! 所以他不是在做梦?他捧着肿起来的脸颊呆呆地想,所以他初次心动的对象真的是……是个伪娘!? 死了算了。 ………… …… 在书房里胡乱睡过一晚,第二天醒来朱标犹自不敢相信: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心动了呢?活这么大头一次心动怎么就冲个伪娘呢? 绝对是夜晚和气氛的催化作用,他打个寒颤,拒绝怀疑自己的性取向。 这件丢脸事想起来就恨不得钻地缝,为了转移注意力,朱标回到隔壁叫醒郭大路,两人听着对方的肚子和自己的肚子此起彼伏地鸣响,互相望了望,对坐着发愁。 “要不,”朱标瞟了眼郭大标手腕上戴的通讯器,“再试试联系你舅舅?” 郭大路垂头丧气地道:“舅舅的通讯器一直没开,我妈妈以前说,他是替政府工作的,有时候为了工作需要会关掉通讯器。” 有保密需求的公务员啊,朱标理解地点点头,肚子却不甘寂寞地跟着叫了一声。 郭大路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整个人缩在床上抱紧被子,像鸵鸟一样埋着头,只露出一个撅得高高的屁股。 “起来,”朱标抬脚踢在他屁股上,“别这么没出息!” 郭大路不肯动,半晌,摇了摇屁股。 朱标哭笑不得,又知道不能把他逼得太紧,这小子外表老实本性死倔,逼急了谁知道会做出什么。 他昨晚上就看出来了,徐佐徐佑这对双胞胎待客的态度非常敷衍,没有安排接机就算了,客人自己费劲巴拉地找上门,也不慰劳旅途辛苦,不问问晚饭吃了没有,不带他们去洗漱,直接就把他们扔到客房。 对了,双胞胎甚至从头到尾没有问过朱标的名字! 今天早晨也没有人来带他们去吃早餐,就这么放任客人饿肚子……种种行为,朱标只能理解为徐家根本不欢迎郭大路的到来,但不知道这是包括他舅舅在内的全家人的意思,或者只是小孩子不懂事。 他能想到这些,郭大路虽然憨厚可不傻,慢半拍也明白过来,觉得自己在朋友面前丢脸丢大发了,所以无计可施地装起了鸵鸟。 当下朱标踢一脚,郭大路的屁股摇一摇,两人正苦中作乐地打闹,房门被敲响两下,不等他们答应便向内推开。 “我爸回来了,”徐佐或是徐佑探进一个脑袋,“叫你们一起吃早饭。” ………… …… 徐家的饭厅至少也有二十平米,正中央是一张长方形的条桌,六张椅子围绕着桌子摆放,在朱标他们进门前,已经有四个人安坐其上。 坐在桌子东头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骤眼看去胡髯丛生,下半张脸被埋在胡子里,只露出一对双眼皮的小眼睛,肩膊宽厚,皮肤黝黑,简直就是放大版的郭大路。他的左手边空着两个位置,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也是空着,第二个位置坐着徐佐或是徐佑,第三个位置坐的则是另一位陌生的少年,他埋下头正在喝汤,漆黑的微微卷曲的发尾耷在脖颈后方,愈衬得皮肤欺霜盖雪一般。 郭大路说他舅舅的名字叫徐添寿,很复古,朱标本以为他也会像双胞胎和那个伪娘……像他们那样穿一身古装,结果却没有,徐添寿穿着普通的衬衣,领口解开两颗扣子,露出一段结实的胸膛。 领路的双胞胎之一坐到了徐添寿右手第一个位置,朱标猜测他是徐佐,而他旁边第二个位置坐的便是徐佑。双胞胎无论样貌、体态、声音都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但徐佐敦诚,徐佑活泼,相处过后倒也不难分辨。 “快坐下,”徐添寿满眼慈爱地招呼郭大路,“有事吃完饭再说。” 他也注意到了跟在郭大路身后的朱标,用眼神向他示意,朱标连忙点头回应,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桌面上早就摆好了丰盛的早餐,有粥有馒头还有咸菜和面条,徐家人大约有食不语的家训,坐下来便默默开动,朱标和郭大路却是饿得狠了,压根忘记嘴巴还有吃以外的用途。 朱标一口气喝完粥又塞下两个馒头,总算缓过那股子饿劲儿,不再觉得胃肠打绞,心脏都像要蜷起来。他毫不客气地给自己盛上第二碗粥,小口喝着,这时候才有余暇观察四周。 视线先瞟到主位上的徐添寿,他那一脸的络腮胡子真是吸引眼球,威武雄壮,看得朱小弟好生羡慕。 徐家舅舅似乎人不错,一顿饭眼睛都不离郭大路,给他夹了好几次菜,虽然都是咸菜……把郭大路感动得稀里哗啦,又多喝了两碗粥…… 徐佐和徐佑只顾着吃,偶尔交换个眼神,双胞胎之间不用语言也能交流,他们或许不是有意这么做,而是自然而然地排斥外界,自成一方。 朱标本来以为他们不欢迎郭大路,故意怠慢他,这时又动摇了自己的看法,因为徐佐和徐佑对他们的父亲也算不上热情,徐添寿给郭大路夹完菜以后又给徐佐夹了一筷子,徐佐视若无睹,根本就不去碰。 有意思,朱标看得津津有味,脑补出一整部父子兄弟的狗血家庭长剧,真怀念啊,想当初穿越前他老妈是央视八台的忠视观众,朱小弟陪着母上大人没少观摩。 边看戏边脑补边喝粥,朱标终于把视线转向桌子对面的第三个位置,那少年也刚好放下碗筷,仰首抬头。 他看到一张清逸隽秀的面孔,下巴尖尖,神色平静淡漠,目光似乎从极远的地方漫过来,毫无感情毫无焦点地投向前方。 “噗!” 朱标一口粥喷了整桌。 第十七章 —圣诞节 满桌子都嫌弃地看着他,朱标咳得要生要死,脸颊通红,他自己知道只有一半是被呛红的,另一半是因为窘迫。 他在这边恨不得把脑袋缩到桌子底下,对面的另一位当事人,堪称罪魁祸首的“伪娘”少年,人家却表现得再平静没有。 那少年额前的刘海还沾着几颗饭粒,脸上却保持着面无表情,淡定地推开椅子,站起身。 朱标连忙跟着蹦起来,张了张口想说话,那少年伸手在空中一捞,也不知怎么就捞出一道白光,再捏一捏,白光被捏掉了参差向外的锋芒,在他指间变得凝练而蕴藉。 白光变成了一根闪着银白色金属光泽的长棍儿,那少年拄着这根棍儿,棍头也没触碰到地面,却发出“笃笃”的轻响。 餐桌前的所有人都向他望过来,数道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那少年却浑若未觉,他拄着那根棍儿“笃笃”地走开,脚步轻捷,动作灵活,至少从背影看怎么看都像一个视力完好的正常人。 但他们都知道不是。 朱标慢慢地闭上嘴巴,有些无措地张望了一圈,像是看懂了他脸上的疑问,徐家舅舅轻叹口气,介绍道:“这是我第三个儿子,徐偃。” 顿了顿,他又痛惜地道:“他本来是魔法学院的学生,因为一次试验伤到了眼睛,听力也有点问题。” “啊!”郭大路失声道,“他也会魔法?” “当然!”徐佑骄傲地插话,“我三弟可是魔法天才,他们老师说过,他的天赋在十万个人里也不见得有一个!” 郭大路下意识地望向朱标,后者还有些怔怔的,发觉郭大路的目光,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出自己也会魔法的事。 朱标昨天夜里就猜到那个伪娘是徐家的人,今天也做好了在饭桌上见到他的准备,可他没想到,那样一位清华蕴秀的美少年……居然是个既瞎且聋的残疾人…… 徐偃在桌子对面抬头看过来那一瞬,朱标与他四目相对,注意到他的目光缺少焦点,脸上无喜无悲,整个人就像抽离了灵魂的死物,世人看到的只是他精致完美的外壳,再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够触及他的心。 怎么会这样?他有些惶然地想着,这就是昨天晚上让他一见钟情的“妹子”吗?不是的,他不相信自己会对泥塑木雕动心,所以昨天的涂偃和今天是不一样的,虽然那点不一样他现在还不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 对了,朱标不假思索地道:“昨天晚上我看到徐偃了,他穿的衣服和今天不一样,好像是裙子,戴着假发,我还以为他是个女孩儿……” 他话音刚落,徐家三父子的脸色同时变了,徐佐和徐佑苦着脸拼命瞪他,徐添寿脸上的大胡子根根翘起,咆哮道:“左右,你们两个混小子又让弟弟穿女装!?” 徐添寿中气十足,这一吼带着胸膛颤音横扫整张餐桌,继朱标的口水以后,饭菜上又加添了徐添寿的口水,这下谁都没有食欲了,刚刚才半饱的郭大路看着舅舅,哀怨地放下了筷子。 “父亲大人息怒!”徐佑躲到徐佐背后大叫,“我和哥哥也是为了圣诞节的□□,家里没有女人,只有三弟能穿女装!” “是真的父亲大人,”徐佐也叫道,“母亲留下的女装尺码太小,我和二弟都试过,实在是穿不上!我们也不想欺负他看不见,可是除了三弟,咱们家没有其他小个子……”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双胞胎心灵相通,徐佑几乎是和他同时扭头,动作一致地转过来。 望定了朱标。 ………… …… 圣诞节是怎么回事?不是十二月二十五吗?今天才九月二十八,什么□□需要这么早就开始准备? 朱标心里嘀咕,嘴上却不敢多问,他来到首都一区以后收敛了许多,每说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反复转百八十遍,就这样还战战兢兢,生怕步子跨大一点就踩到雷。 可有时候即使他没踩雷,却挡不住雷从天而降找上他。 “干不干?”英俊少年抱着臂膀,踮起脚尖,卡在墙角居高临下地睥睨他,努力龇出一溜白牙作凶恶状,可惜连虎牙都没有,恐吓程度非常有限。 这是徐佑,朱标想,他比较不靠谱。 “来吧,”另一位英俊少年笑眯眯地劝说,“□□很好玩儿的,那天整个一区的居民都会加入进来,大家一起载歌载舞,气氛要多热烈有多热烈。你们不是来旅游的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项目,回去说给你的小朋友们,保准他们羡慕得要死!” 这是徐佐,朱标想,他爱□□脸,乍看起来个性比弟弟好,再多想想,又觉得肚子有点黑。 双胞胎把他挤到客厅的墙角,仗着身高优势壁咚个没完没了,朱标像小媳妇那样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从他的角度能斜瞥到客厅那头的书房门,这是另一间书房,没几本书却有偌大的写字台和联网器,徐添寿刚才把郭大路拎了进去谈话,朱标很想知道他们谈些什么。 “你在我家吃白食总要干点什么吧?从不从?不从大爷我赶你出去哦!”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其实很简单,穿着女装跟我们一起走路就行了,我三弟看不见听不见都能做到,难道你还不行?” 双胞胎还堵着他胡说八道,朱标忍无可忍,出声问道:“圣诞节不是十二月二十五吗?” 徐佐和徐佑愕然地对视了一眼。 “当然不是!”徐佑优越感十足地道,“是十月二十一,你们十一区的老师是怎么教学生的,小学生都知道的事你不知道?你们圣诞节的时候不放假?” 朱标摇了摇头,不敢多替自己解释,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徐佐。 “这十二月二十五是怎么来的?”徐佐没有弟弟那么单纯,显得比较疑惑,“皇帝陛下的圣寿是十月二十一,怎么算也延不到十二月去啊!” 皇帝陛下?圣寿? 恰如耳边一道响雷,朱标终于明白此“圣诞”非彼“圣诞”,双胞胎所谓“圣诞节”根本不是他熟悉的某宗教神灵的诞辰,而是另一位人间的神灵——大明朱皇帝的生日! 第十八章 —知道不知道 大明是个君主立宪制的国家,朱标刚穿来的时候有些不可置信,在他那个年代的政治课本里,未来世界要么是*,要么就是民主共和制,哪个政治老师也没有教过君主立宪这种模糊暧昧、委屈折衷的政权形式能够笑到最后。 不过现实总是比人们的想象来得更离奇,持续多年的星际战争要求人类更有凝聚力,要求一个更加高效运行的高度集权的政府,所以,宇宙时代的人类万众一心地迎来了君主制复辟。大明在战争期间奉行以战养战的军国主义,战争结束后进入和平建设时期,由朱皇帝主持,将司法权、行政权、立法权下放给大理寺、内阁、六科,建众议院和参议院,温和平稳地完成了从君主制到君主立宪制的政权改革。 既能上马夺天下,又能下马治天下,朱皇帝的个人声望因此达到巅峰,星际时代的人类与地球时代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喜欢搞个人崇拜,把人间的帝王神圣化,似乎不这样做就不能让他们相信帝王是永远正确的,进而自己选择追随他也是永远正确的。 徐添寿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端详站在桌子对面的郭大路,俗话说外甥似舅,他就觉得郭大路既不像他的妹妹也不像讨厌的妹夫,怎么看都像他自己。 “皇帝陛下是永远正确的,”他以这句别有深意的话开启了他们的谈话,“他不允许郭家人离开十一区,你又为什么要回来?” 如果朱标在场,他应该能捕捉到徐添寿话里的两处重点:“不许”,“回来”。难道郭大路真正的家其实在首都,竟然是皇帝陛下将他们一家驱赶去了十一区? 郭大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他脸上隔了一晚冒出两颗青春痘,伸手挠了挠,倔强地咬牙不吭声。 徐添寿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他的回应,又叹道:“舅舅不是责怪你,有些事你年纪还小,你爸你妈没来得及告诉你……” “不小!”郭大路*地打断他,“今年年底我满十八岁!” 十八岁是法律规定的一个男孩子可以负担起身为男人责任的标准线,可是现实生活中,大多数十八岁的男孩子仍然活在父母家人的羽翼之下,头脑空空,根本不懂得“责任”二字怎生书写。 徐添寿恍惚了片刻,回过神,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别跟我犟嘴,就算你十八岁又怎么样?反了天了?你爸、你妈、你舅舅我都是为你好,皇帝陛下的禁令摆在那儿,要让都察院知道你私自回京,明天就能把你抓进刑部天牢!” “他们不会知道的!”郭大路蓦地抬起头,急急地道,“我在暴风城的酒馆里买到假身份,一路上都没被识破,只要舅舅你们帮我保密,都察院也不可能知道!” “胡闹!”徐添寿真的怒了,重重一掌击在书案上,“伪造身份证明是三级罪名,北镇抚司的管辖范围,真要被拆穿了,我们谁也保不住你!” “不会被拆穿的!”郭大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他皮肤黝黑,仔细看却能发觉黑色和红色并不均匀,发际线、眼角、鼻翼、唇边……几处地方只见黑不见红。 “卖给我假身份的是暴风城小酒馆的老板,他们都说他的背景深不可测,一头跟遗失大陆的叛党搭着线,另一头却被南镇抚司庇护……我爸爸也说他可以信任,我在首都只要谨言慎行,不引起官方的注意,完全可以想待多久待多久。” “想得美!”徐添寿瞪他一眼,沉吟了许时,或许是听到妹夫也支持外甥这次看似不靠谱的旅行,态度总算有所松动。 郭大路暗自松口气,感觉热汗沿着太阳穴粘粘腻腻地往下淌,抬手擦了擦额头,把一层薄薄的膜状物搓得皱了起来。 “外面那个是怎么回事?”没等他彻底放松,徐添寿冷不丁地又问道,“真是你的朋友?” “嗯……”郭大路的情绪莫名低落下来,想到朱标,他人生中第一个主动结交的朋友,他毫无保留地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自己,包括他的精灵血统和魔法天赋,自己却不得不欺瞒他,连真实身份都不可说。 “……我什么都没告诉他,舅舅,他什么也不知道。” ………… …… 朱标觉得他知道了一些不想知道的事。 虽然他还不知道郭大路和徐家舅舅在书房里聊些什么,不过他不着急,反正郭大路总会告诉他,他们在这一个月里混得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他早就看出郭大路这小子脑袋空空,就是个傻的,如果没有他替他出主意把关,肯定会被别人欺负。 他从徐佐口中知道了徐添寿的官职——洗马,这居然是个官职!?他立刻就联想到孙悟空干过的弼马温,幸好没有多嘴问出来,徐佑跟在哥哥后头又说了几句,他才明白:原来这个所谓“洗马”不是真的洗马,跟马一点关系没关系,而是詹事府下头的一个从五品文官。 而整个大明都知道,詹事府是掌管皇后、太子事务的官方机构,也就是说,洗马的全称应该叫东宫洗马,是当今太子的属官。 好吧,他也不知道太子是谁,广播里从来没有提过,就像大多数强势君主的继承人一样,这位倒霉太子常年被隐匿在朱皇帝巍然的阴影中。 朱标也不想知道他是谁,就算他还没有找到穿越以来的人生目标,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跟政治人物扯上关系,他只是个高中生谢谢,最讨厌背时事政治了谢谢。 可双胞胎没有给他选择的权力,讲完徐添寿的背景资料,徐佐又笑眯眯地道:“为了庆祝皇帝陛下的圣寿,一区每年会在圣诞当天举行盛大的节日游/行,各个政府部门都下发了参加游/行的指标,詹事府的指标归属到东宫下头,今年东宫那边裁撤了不少人,詹事府就得把这个数目补上。” “往年我们全家齐上也就将将够数,”徐佑非常顺畅地接着哥哥的话往下说,“今年差的人太多,听说还有祖孙三代都出来凑人头,老头子牙都掉光了坐轮椅,小孩儿还包着尿布不能双腿直立……总之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活着能喘气都行!” 徐佐道:“我们三弟那样子你也看到了,但凡有的选我们也不想让他出去冒险,人多的时候磕着碰着,我妈能从坟地里爬回来抽死我们。” 徐佑道:“现在有了你,我三弟就能歇下来,再加上郭大路,我们家的人头还多出一个!” 徐佐道:“八拉八拉八拉” 徐佐道:“八拉八拉八拉” 双胞胎一人站一边,朱标的脑袋随着他们说话的声音转来转去,摇摇摆摆,简直就像现场观看网球赛,多晃一会儿脑浆子都快晃成渣,晕乎乎地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所以,”双胞胎终于暂停了漫长的游说,徐佐或是徐佑总结道,“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 朱标:“……” 他还能说“不”吗? 第十九章 —理想 双胞胎还在纠缠朱标,“咔”一声,书房的门开了,徐添寿顶着威风凛凛的大胡子探出头,喝道:“左右,给我进来!” 徐佐和徐佑顿时矮了半截,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离开墙角,郭大路从敞开的书房门里没精打采地走出来,与两兄弟打个照面,不明所以地就被一人狠瞪一眼。 徐添寿一手拎一个儿子把他们扔进屋,反身勾腿,房门砸上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郭大路和朱标都被震得抖了抖,郭大路惊讶地回头看,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不用担心,”朱标伸手搭住他的肩膀,“你舅舅这是做给你看的,徐佐和徐佑昨天这么对你,他不教训一下他们就表示那都是他的意思,将来你爸妈要是秋后算账,亲戚之间脸面不好看。” 郭大路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向来信任朱标的判断,脸上那点担忧立即变成了崇拜之情,朱标得意洋洋地生受了,心想,小爷陪着母上大人各种宅斗宫斗剧可不是白看的。 周围没有其他观众,他不用伪装深沉,活泼佻脱的本性又占了上风,好奇地问:“你舅舅跟你说什么了?” 郭大路嘴唇嗫嚅了两下,面色为难,要换成其他真正有眼力劲儿的人精,这时候就该自觉地另找话头跳过这个问题,可郭大路心里很珍惜朱标这个朋友,不肯当面违拗他的意愿;而朱标的宅斗宫斗剧还真是白看了,从来没想过套用到朋友身上。 僵持了半晌,朱标若无其事,郭大路汗都下来了,总算急中生智编出一段话,期期艾艾地道:“舅舅问我:‘你千辛万苦跑来首都是为什么?你找到你的理想了吗?’我说:‘不知道,我没想过。’” 他害怕朱标再问,紧接着又道:“你呢,你有理想吗?” 朱标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沉重到他们初长成的稚嫩肩膀也感觉到了压力带来的酸疼,郭大路和朱标循着原路走回他们的房间,一路沉默无语,各自想着心事。 朱标穿越以前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句经典台词:做人没有理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彼时他对那句台词并没有太深刻的领悟,因为那时候的他还是一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高中生,他当然不会是咸鱼,不用他自己刻意去寻找,周围的人已然给他安排好了最方便堂皇的理想——考上好的大学。 考上大学以后呢?大约是继续考研究生,或者出国,和他同年龄段的孩子,能够把未来设想到这一步已经达到极限。 这本该是一条既定的稳妥可靠的路线,就像全封闭的轻轨列车,而理想就是注定会抵达的终点站,他甚至不用亲自去选择,总有人能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把他送上正确的那班列车。 可是,谁也没想到列车会出轨,朱标会穿越。 朱标叹了口气,放弃思考“理想”这种形而上的难题,还是用他的老办法:树立一个踏实可行的短期目标。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幸好,他还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 无论是穿越前或者穿越后,朱标都没有准备好做一个具有社会属性的成年人,他还不想工作,虽然在十一区短暂的矿工生涯感觉不错,不用和其他人打交道,每天研究机器,听听广播,步调从容地探索未知世界。 离开了十一区,他不知道未来要做什么,他没有找到自己的理想,他不打算过早地适应社会,那么,他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去做另一件自己擅长的事。 身为一个高中生,他只擅长读书。 去魔法学院读书。 ………… …… 这个念头最早是由白长驱那句话而生:“去魔法学院报道吧,不要浪费你的天赋,幼仔。” 朱标事后查询了大明的魔法学院,除开一些综合性大学下属的二级学院,独立的魔法学院一共七十九所,首都三个特区就占了五十六所。 这五十六所魔法学院里当然有好有坏,有师资力量雄浑的名校,也有混水摸鱼的野鸡大学,如果是本地人,多多少少会有所耳闻,或者懂行的前辈领路指导,就像朱标那时候围观高三的师兄师姐们填报志愿,班主任自会捧出一堆招生广告谆谆教诲。 可惜他现在不是本地人,作为一名彻头彻尾的外来户,朱标很苦恼,非常地苦恼。 无人可问,郭大路比他更一窍不通,徐家父子他不喜欢,也不愿意跟他们商量这些攸关自己前途的私事。细数他认识的人,只有白长驱……算了,人家不把他当朋友,连个联系方式都没留,他还不至于厚着脸皮硬凑上去。 朱标抱着脑袋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出绝招。 大白天的,他和郭大路肩并肩挤在单人床上,头戴眼镜形状的网络联接器,又连上了大明公共网络。 眼前的画面雾气深重,头顶着“朱小弟”字样的黑色小人跑啊跑,来到熟悉的操作台前。 国立图书馆、公共课堂、大明讨论版。 三个他收藏了的常用网址,朱标这次选择了第三项:大明讨论版。 操作台后方是虚拟长廊的拐角,随着他点击选项,汹涌的金色光芒奔流而下,瀑布一般悬挂在拐角后方。 朱标绕过操作台,往前跨出一步。 脚下陡然踩空,仿佛从几百米的高度不断下坠,耳畔还有真实的风声,朱标觉得像有一根丝从他嘴里探进去,扯着心肝脾胃统统往上提,不管经历多少次,这种难受的感觉他都没法习惯。 突然开始的下坠又突然止住,毫无转折和缓冲的余地,朱标发现自己盘膝坐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坪上,光光的脚丫踩到泥土和嫩叶,它们都是温暖而柔腻的,正如当头洒下的阳光。 他抬起头,初号太阳显得比真实世界里那颗恒星略小一圈,颜色绯红,倒是更像他记忆中那颗真正的太阳了。 朱小弟的黑色人影外面被套了一件白色的褂子,看光泽度和柔软度很像是丝绸,草坪上围坐了一圈人影,每个都套着式样仿佛的丝绸褂子,除了白色,还有绿色、蓝色、红色、黄色。 明黄色是最接近皇家的颜色,所以穿着黄色马甲的正是大明讨论版的版主。 版主抬手在空中轻点,空气像水波一样轻柔地漾开,组成一个半透明的方框,几点墨迹如同游鱼般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甩头摆尾地游到方框中央,摇身一变,化为清晰明了的宋体字。 “八一八小明星倒贴当红艺人蹭版面的丑事!” 第二十章 —不服来辩 草坪上围坐了一圈上百个人影,套着不同颜色的马甲,每个人都在虚空中拉出一个半透明的方框,除了黄马甲的版主和朱小弟自己稳坐不动,其他人影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更换。 朱小弟旁边坐着一位红马甲,他也拉出一个半透明的虚线方框,里面的标题是:“花痴共吐槽一色,评论与八卦齐飞——文巨才专属楼”。 半秒钟后,红马甲“嚓”一声消失,又是“嚓”一声,在同个位置上刷新另一位穿绿马甲的人影。 经过一年零三个月的潜水,朱标也算是大明讨论版的资深游客,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对这里的一切都感觉高深莫测,摸不着头脑。他知道草坪上总共坐着一百零八个人,放到他穿越前的时代,等同于论坛首页的一百零八条贴子,不断变换的人影正是每个贴子最后一个顶贴的用户。 贴子的题目就分别写在那些半透明的虚线方框里,版主经手的方框固定不变,等同于加精置顶,其他人如果不用回贴来人工置顶,很快就会被其他人影刷新,方框里的标题也随之改变。 还有,朱小弟的黑影似乎和版主同样安稳、不会被刷新,这其实是一种错觉,因为目前看到的场景都出自朱标视角,在其他用户眼里,他们自己的人影也是固定不变的,而没有发新贴也没有顶旧贴的潜水员朱小弟根本不存在。 朱小弟如果想浏览首页或者回贴,可以站起来绕着草坪走一圈,看上哪个标题就伸手把方框拉到自己面前。当然,也有不那么复杂的方法。 朱标学着版主的样子伸手在空中点了点,他也拉出一个虚线方框,不过和其他人不同,他的方框里不是一个标题,而是一张缓缓向上滚动的有着一百零八个标题的表单页面。 这张页面就是大明讨论版的首页了,朱标选用复古模式,虽然半透明的页面上字迹有些不清晰,但与他熟悉的天涯八卦首页已经非常近似。 “亲八飞碟上一男孩不给孕妇让坐,然后跟孕妇妈妈(一大妈)干起来的事” “悬浮车震引发交警围观” “女多男少真可怕,新闻说女男比例达到可怕的136:100!谁来关注男孩儿的权益!” “跟北镇抚司的千户相恋,现在每个人都把我当小白脸看,我是这样的女人吗?真想把所有人都揍一顿!” “花痴共吐槽一色,评论与八卦齐飞——文巨才专属楼” …… 文巨才是大明近十年来最当红的娱乐偶像,是个英气勃勃很像男人的女人,朱标每回刷新大明讨论版都能看到她的专楼,翻到九千多页,每回都要咋舌感叹一番。另外还要感叹的是,大明的女人好像个顶个的彪悍…… 他今天并不是来潜水看八卦的,当下只是刷开首页瞟了一眼就关掉,双掌在胸前合拢,清脆相击,缓慢地打开,两只手的掌心之间便拉出一个颜色较深的实线方框。 这就是新贴的发贴框了,朱标心随意动,迅速地用手指写出标题:“请问大明最好的魔法学院是哪家?” 刚要发出去,他又犹豫了,捧着脑袋思考了半晌,灵光一闪,赶紧将标题改动一番,这才满意地发布出去。 “大明最好的魔法学院是一区二院,不服来辩!” ………… …… 新贴发布成功,朱标眼前闪了闪,背景从开阔的室外草坪变到室内,抬头只见高达三十米的穹顶,建筑物的上半部分是圆形的空间,下半部分也是向外扩张的弧形,有一种动态而扭曲的美感。墙面贴满了富丽堂皇的装饰,有一整面墙的壁画是由指甲盖大小的玛瑙和红蓝宝石镶嵌而成。 这是什么地方?朱标惊愕地想着,倒有点像教堂,但那幅壁画上并不是常见的圣母、耶稣等宗教人物,而是一间空旷轩敞的宫殿,中央摆放着高台,高台后面站着一个比台面高不出多少的小人。 等等!朱标猛地张望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伸手按住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胡桃木色讲台——画上的人是他自己?! 他张了张口,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迸出喉咙—— “大明最好的魔法学院是一区二院,不服来辩!” 那是他的声音,又不是他的声音,洪亮、浑厚、铿锵,仿佛金属相互撞击发出的锐响,义无反顾地撞向空荡荡的殿堂四壁,紧闭的长窗被撞得嗡嗡作响,回音经久不歇。 “嚓”,高台之下刷出一条白马甲的人影,大声喊着:“不对,三区南凯是最好的魔法学院!” 又是“嚓”一声,白马甲旁边刷新了一条红马甲人影,不等站稳便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指向朱标,大叫:“上交才是!” 第三条人影穿着绿马甲,声嘶力竭地吼:“孵蛋!” 第四条人影穿着蓝马甲,“夏大!” 第五条人影穿着绿马甲,“台主sb,明明是统计!” 第六条人影却是黄马甲……版主亲自现身,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顶!” …… “哼哼,孵蛋统计也就算了,夏大有什么资格和南凯争,”最早现身的白马甲气呼呼地道,“除了位置好就在十三区的海边,它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夸耀的?每年招生都是靠风景!” 红马甲也冷嘲热讽地道:“孵蛋和统计这样的综合大学,魔法学院不过是凑数的,这些年一个魔法师都没出过吧?哪来的资格争第一?” 两个绿马甲提名的孵蛋和统计被别人联名打压,他们内部却也不团结,眼看着就要内讧:“要不要脸?孵蛋的魔法专业全国倒数一百二十九!”“说得好像你要脸,统计的魔法专业排倒数一百二十八!” 这俩还是真一百步和九十九步的好基友,无视了外界眼里只有彼此,相爱相杀得越来越激烈,也不知道谁先推了谁一把,或者谁暗地里阴了谁一脚,总之朱标看着看着,他们竟然在台下打了起来! 他们插鼻孔掏裤兜满地打滚,旁边的其他人继续吵吵,不时有新的人影刷新,兴高采烈地加入吵架然后掐架的行列…… 台下的人群扭作团,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尖叫声、斥骂声、彼此人身攻击中夹杂着高频率的“台主sb”,口水下雨样喷上高台,朱标躲都不来及,听得耳膜震颤,太阳穴突突跳个没完。 他蓦地想起穿越前见过的一张乌克兰议会群殴的照片,恍然大悟,心想,人类果然是永恒不变的生物,我都穿越到未来了,还是逃不脱民煮的洗礼! 第二十一章 —一区二院 “比起清花和白大,孵蛋一直是我的梦想,百般向往,可惜成绩不高没考上……” “唉,统计才是我的梦想,心目中神一样的学校啊,可惜我妈硬逼我考到孵蛋……” “蛋兄……” “桶弟……” 台下打得烟尘滚滚,满目五颜六色的马甲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稍远一点的人即使大声呼喝也被淹没在波涛汹涌的噪音中,那对绿马甲的孵蛋和统计好基友倒是不打不相识,越打越惺惺相惜,居然手牵手坐在台下真诚实感地聊起了天。 朱标:“……” 不过他现在也听出来了,所谓魔法专业全国倒数一百二十九和排倒数一百二十其实是正数的第五名和第六名,作为综合性大学下属的二级学院,这算是很了不起的名次了。 而且孵蛋和统计都在首都二区,短途旅行只需要三天就能来回。 朱标很心动,也是被底下这帮子人吵得脑仁疼,不耐烦再听下去,打算先出去再从这两所学校里挑一所报名。 他拿定了主意,用左右食指堵住自己的两边耳洞,满脸怨念地从高台底下爬出来,刚想关掉贴子返回上一级页面,也就是逃离这群疯子回到正常人的世界,“嚓”,高台底下又刷新出一条人影。 人群相互纠缠着像浪涛般四处涌动,台下刚漫过一波洪峰,留出一块小小的空地,这条人影就刷新在空地中,高台下,正对着他的方向。 朱标低下头,见着人影向他抬起头来。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一个黑乎乎的只看得清眼睛的人影,而有一张俊秀雅澹、五官分明的脸。在大明的公共网络中这种的情况并不罕见,大多是年轻的女孩儿,愿意在那些男人们觉得无关紧要的地方额外消费,花足昂贵的点数给自己的网络分/身捏造一张漂亮脸蛋。 可这个人,他不是个女孩儿,虽然真相让人意料不到又不开心,但没有办法,他就是一位可爱的男孩子。 朱标刚好认识的男孩子。 徐偃。 ………… …… 网络世界的徐偃和现实世界中的他有很大不同,朱标的耳朵自动屏蔽了那些杂音,视野里除了徐偃以外的人影也全部虚化,他站在高台之上,惊讶地俯视着下方的徐偃,心里观察着,比较着。 脸还是一样的,五官精致、线条柔和,带着雌雄莫辨的少年气,朱标穿越前和穿越后都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孩子,甚至女孩子,他们高二三班以前的班花都要逊色几分…… 但现实世界里的徐偃是看不见的,也听不见,他被封闭在一具残缺的躯体里,外界与内在不能沟通,或者他拒绝沟通,使得他的美貌总缺乏活气,板正而僵硬,就像一个被人类灵魂俯身的瓷制玩偶。 网络世界里的徐偃则要正常得多,他站在台下好奇地仰首看来,秀气的眉毛微微上挑,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嘴唇开阖,对着朱标说了什么。 虽然是虚拟的躯体,朱标仍然觉得心脏在胸腔内“怦怦”乱跳,连忙伸手按住,心想,不应该啊,对着男孩子你跳个什么劲儿啊! 其实他本性活泼佻脱,穿越前除了学习以外感兴趣的事太多,注意力分散,家里又有一个强势的老妈,所以很自然地对异性缺乏关注,活到十七岁还没有初恋。穿越后,既要忙着适应新的身份,又要探索新的世界,那么多新鲜未知的事物在等待着他,更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谈恋爱,连想都没有想过。 前一夜他为什么会对徐偃心动,朱标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说是天时地利人和,正赶上他长途旅行以后既疲惫不堪又兴奋得睡不着,刚巧夜色很美,灯光很温柔,他年轻的躯体里荷尔蒙躁动不休,穿着曳撒走进来的徐偃恰好是他潜意识中喜欢的类型…… 朱标打了个寒颤,从回忆里返回现实,他这一系列心理活动说起来长其实不过瞬息之间,徐偃的声音在满堂人声鼎沸中清清淡淡地传进他耳朵里。 “一区二院是什么?” 朱标:“……” 他哪知道一区二院是什么啊!大明魔法学院里根本就没有一区二院好吧,为了写个贴子留在首页他容易吗……不过徐偃居然是第一个质问他标题的,台下那些位到底在吵啥…… 朱标心虚地不敢回答,反正台主可以装死,也不差人再多骂一句sb。 不过网络世界里的徐偃很好说话,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性,他没有逼着朱标一定要回答,也没有骂他,而是面色诚恳,认真地道:“我没有听过一区二院,也不知道大明最好的魔法学校是哪所,但是我的学校一定是首都最好的魔法学院。” 朱标心中一动,想起徐佐还是徐佑说过他家小弟是魔法天才,魔法天才就读的学校,还真有可能是名校。 “你们学校叫什么?” “新东方大学首都分校一区分院下属魔法二院,咦,好像也可以简称一区二院。” “……再见!” 第二十二章 —小龙男 接下来的几天朱标很忙,他找了郭大路帮手,两人在大明公共网络上搜索孵蛋和统计两校的招生信息,发邮件询问,甚至还打算抽时间往首都二区跑一跑。 “嘿呀!”朱标收拾出一个小包袱,往肩后一扔,原地蹦了蹦,觉得重量压得脊背不舒服,又把它拿了下来。 这个包裹是他穿越前原身留下来的财产,乍看起来就像一块品味差劲的碎花尿布,却出奇得能装,之前朱标以为是什么未来世界的黑科技,现在想来,应该也是空间魔法的力量。 不过容积扩大了,重量却不能减轻,朱标无可奈何地解开包袱皮,翻过来抖了抖,十七八本书“噼里啪啦”地坠到床垫上。 书也是原身的藏品,那位小小年纪的童工似乎很爱读书,集装箱小楼里有一整面书墙,朱标猜他还是太寂寞的缘故,一年到头见不到人,除了读书也培养不出别的兴趣。 他藏书虽丰,但没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大多是晦涩难懂的专业书,朱标勉强能看出跟机械制造有关,分不清究竟是哪个专业。他翻了两本便再也不想碰,虚拟世界里的大明国立图书馆要有趣得多。 这批书里只有十八本他坚持读完了,并且在离开的时候不辞辛劳地把它们带走,因为它们是原身的日记。 看着散落在床垫上的日记簿,朱标心情很复杂,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人死不瞑目的灵魂。 ………… …… 从首都一区乘坐短途交通工具到达首都二区,最快最贵的情况下只需要三个小时,最便宜最慢的选择也不过十二小时,也就是一天。 所以朱标不想带太多行李,轻装上阵,顺便放松心情游览一番,寄人篱下实在压力山大,他和郭大路在徐家住这几天都没敢出门。 可是别的可以放在徐家,日记不行,他不信任徐佐和徐佑,这对双胞胎天天过来缠着他,非要他参加那个什么圣诞游/行,穿古装——他们叫国服——朱标倒是没意见,女装?呵呵。 话说回来,双胞胎缠着他也是他自找的,因为他没有明确地拒绝,那什么游/行听起来很好玩,朱标心里痒痒的,拿不定主意。 他又重新把十八本日记塞回小包袱里,拎起来掂了掂,至少有十公斤,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重,难道大明的纸张也经过究极进化? 十公斤的重量背一会儿不算什么,他从星际飞船背到车站,又从车站背着它走到徐家,短时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要背着它四处游玩,就变成了讨厌的累赘。 找个地方藏起来吧,朱标想着,徐佐和徐佑一两天内找不到的地方。 他立即想到了隔壁的书房。 把一棵树藏在什么地方最保险?当然是树林。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隔壁那间书房应该是眼睛没瞎以前徐偃的地盘,徐佐和徐佑向来是不会踏足的,而徐偃现在看不见听不见,也不会发现藏书变多了几本。 是个好主意,朱标大方地夸奖自己,拎起小包袱退出房间。 隔壁的房门紧闭着,但朱标知道门没锁,大约是为了徐偃出入方便。自从那天以后徐家舅舅没有再叫他和郭大路一起早餐,而是让双胞胎把早餐送到房间里,所以他没再见过真实世界里的徐偃,只是隔着墙间或听到那边传来的声息,让他知道看起来随时可能消失的徐偃并没有“嘭”一声变成空气,依然活生生地存在着。 他有时候会好奇地想,一个看不见又听不见的徐偃,他独自待在书房里会做些什么?两人在虚拟世界偶遇以后,他又想,原来徐偃也像他自己这样,每天欲罢不能地躺着上网吗? 这样想的话徐偃又和他接近了一分,不再是一个引发尴尬的符号,而更像一位真实的同龄人,让他代入进去,为徐偃的苦痛感同身受。 真可怜,如果是他自己看不见又听不见……朱标打个激灵,不敢再想下去。 他轻轻地推开书房门,往里探了探头,隔着层层叠叠的书架,果然看到徐偃坐在书案后方,仰着头,脸上戴了眼镜形状的联网器。 虽然知道他听不见,朱标仍然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摒住呼吸。 他蹑手蹑脚地摸进屋里,心里默记住第三个书架,由下往上倒数第二层,从挤得密密实实的一排书里抽出六本,更换成日记;再从倒数第三层、第四层分别换掉剩下来的十二本。 多出来的书他也没有乱扔,横过来插入其它层的间隔里,因为担心把书页弄皱,好不容易才平整完好地塞进去。 好了,现在可以回房收拾行李了!朱标满意地拍拍手,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还站立不稳地晃了晃。 他一转头,却吓得差点尖叫出来。 ………… …… 徐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背后,他站在两排书架的豁口上,面朝着他,书房里连扇窗户都没有,大白天也必须有人造的光线,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如玉石一般冰冷腻滑,白璧无瑕。 淡淡的光线从他的眼睛以下漫过去,灰尘在其中悠游起伏,阴影遮暗了他的表情,或许他根本没有表情,整个人透出一股诡异的难以形容的气质,可以说是空灵的仙气,也可以说是阴森的鬼气。 朱标死死地捂紧自己的口鼻,心想,不管是小龙男或是聂小强,小生我都不感兴趣! 小龙男,哦不,徐偃并不是站在书架口上摆姿势,他往前走了一步,朱标连忙后退;他又走一步,朱标又退;他再走一步,朱标退无可退! 他背贴着墙壁往下缩,恨不得把自己压成纸或者缩成团,徐偃最后走了一步,脚尖踩到他的脚。 痛!他这一脚踩得不重,但是位置太刁,刚刚好是朱标的小脚趾尖上那坨肉,刹那间奇痛攻心! 朱标本能地往回缩脚,徐偃猝不及防,被他带着往前一栽,额头“砰”一下狠狠地撞上了墙面。 “谁!?”徐偃这一下撞得不轻,白皙的前额上立马浮现大片青黑,头发也乱了,平静如面具的表情终于被打破,甚至第一次开口发出声音。 “谁在那儿?!” 第二十三章 —我抓住你了 原来他会说话! 这是朱标的第一个念头,十聋九哑,他误以为徐偃在丧失听觉的同时也丧失了语言功能。 然而他没有,徐偃的声音听起来比不上虚拟世界里那么好听,因为缺少听力校正的缘故,咬字的读音已经不太准确,还带着长久未曾开口说话的嘶哑与粘连感。 “谁在那儿?!”他声色俱厉地问出这么一句,侧了侧头,躬下身四处摸索。 朱标还蹲在地上,徐偃的身高比他自己矮一点,大约只有一米六出头,比例倒是很好,一双长腿非常显眼,朱标蹲下来刚好位于他腰部的位置,窄细的腰肢便在他眼前旋来扭去。 徐偃今天没有穿国服,也没穿女装,身上是一件很普通的白色宽大的棉t,下面穿着中裤,露出两条白晃晃的小腿,他弯下腰向朱标凑过来,呼吸近在咫尺,玉白的毫无瑕疵的脸颊几乎擦到朱标的鼻尖。 这下真的不能呼吸了,朱标捏着鼻子侧头让开,眼角往下一扫,瞥进他敞开的领口里面,平坦的胸膛上两点樱红。 又看到了!他只觉一股热潮顺着鼻腔往外冲,连忙捏得更紧点,绝望地对自己呼喝:出息点,又不是没见过!不对,都是男人,有什么好激动的! 来回摸了几趟,徐偃的手都从朱标耳旁、肩后、大腿外侧滑过,朱标小心地腾挪移转,欺负他看不见,每在间不容发之际成功躲闪。但是徐偃堵在狭窄的书架隔道间,他暂时也没办法逃出书房。 他希望徐偃摸不到人就会放弃,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反正他丧失了最重要的视觉和听觉,对外界的感知只剩下嗅觉、触觉两项,产生错觉是很平常的事,他也应该习惯了。可事与愿违,徐偃终于发觉自己这样胡乱摸索是徒劳无功的蠢事,却并未放弃,他直起身,秀气的脸上一对眉毛紧紧蹙起,沉声道:“我知道有人在这里,不是徐佐或者徐佑,你是谁?谁允许你进来的?” 话说得多一点,声音里的嘶哑与粘连感便消散了许多,可是发音更不标准了,“允许”这个词发成了“雨取”,朱标要猜一猜才能明白。 人的语言系统是后天形成的,并且终生都需要听力来修正和维护,失聪的时间越久,身体对语言的记忆就越模糊,朱标同情地想,真不知道徐偃在那个黑暗无声的世界里困守了多长时间。 不过他现在能确定徐偃是听不见了,以前总有点怀疑,因为他的外表看起来太正常。 朱标不再捏着鼻子,放心地大口呼吸,眼角瞄向徐偃,果然他对此一点反应也没有。 又不是僵尸,朱标自嘲地想,趁着徐偃站直了露出的一点空隙,背转过身,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他翻过身脊背朝上,目光转向前方,也就没有看到此刻的徐偃,他看不到,徐偃面色沉静地想了想,抬起一只手,撩开右侧的耳发。 那天夜里他穿着女装带着长假发,摘掉假发以后,他本来的发型是前后左右几乎一般长的齐耳短发,别的男孩子留这样的发型可能显得邋遢,他的发质柔软,尾梢微带卷曲,衬着白皙的皮肤竟是无比适合。 鬓发被撩到耳后,露出一只玉雕似的耳朵,微弱的光线照在半透明的耳廓上,隐隐透出一层粉色。 耳廓外围带着毛绒绒的一圈白色,像是一个问号。 徐偃的手指在问号上按了按,侧过头,这一次毫无滞碍地迅速找准目标。 同一时间,他伸出左手,白光闪烁,那根闪着银白色金属光泽的长棍儿又出现在他指间。 “抓住你了!”他唇角轻勾,快、狠、准地挥动棍子。 抽向朱标的屁股。 ………… …… 朱标正撅着屁股往外爬,眼看就要爬出两排书架的夹缝,忽然听到徐偃又说了一句话:“抓住你了!” 他猝然一惊,缩了缩屁股,这一次却根本躲闪不及,那根长棍儿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他皮薄肉嫩的屁股上! “哎呀!”措手不及之下,他只能又痛又惊地大叫一声,翻过身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徐偃的下一棍子便抽在了他的膝盖上,朱标腿一缩,抱住膝盖蹦了起来! 第三棍!第四棍! 狭窄的空间里根本就没有躲闪的余地,徐偃也好像恢复了视力,不管朱标如何上蹿下跳,他都能挥舞着长棍儿一下下照准了抽。 不对劲!朱标气急败坏地想,他是装的? 那根长棍儿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看起来像金属,抽在肉上的感觉却又过于柔韧,弹性十足,或许不如金属棍子造成的伤害大,可是更疼啊! 朱标疼得都快掉眼泪了,幸亏了白长驱的火球训练,他不用想身体也会做出反应,本能地护住头脸和要害。 就像几分钟前的事件重演,徐偃步步进逼,朱标步步后退,终于退出了书架间的豁口,他转身想逃,“哧”一声,那根银白色的长棍儿擦着他的鼻尖刺过去,深深地扎进对面一排书架的搁板里。 朱标:“……” 他缓慢地转头,看了一眼被长棍儿刺穿的书架,又缓慢地转回来,盯住挡在他眼前的长棍儿,盯啊盯,差点变成斗鸡眼。 该怎么办?他心里急速地转动着念头,徐偃这位残疾人居然这么厉害,他真的是残疾人!? 徐偃步履从容地走近他,朱标眼珠子转动,看向他的脸,无论怎么看徐偃的眼睛都是没有焦点的,倒是他一边走一边微微侧头,很像是盲人依赖听觉观察环境的习惯动作。 他能听见吗?朱标想着,大声道:“对不起!我不是坏人,我是郭大路的朋友,是来你们家做客的!” 徐偃对他的话毫无反应,连眉毛都没动一根。 确实是听不见,朱标又一次肯定自己的判断,以前他看过一部美剧,里面说人对声音的反应是不受理性控制的,在近距离听到高分贝的声音,不管再如何伪装,脸部肌肉总会出现一丝牵动。而徐偃完全没有。 再说了,他都抓住他了,还有什么必要装聋? 徐偃停在他面前,左手紧攥着那根长棍儿,往前滑了滑,他的脸便正对着朱标的脸。 四目相对,徐偃的眼睛清澈分明,倒映着朱标紧张的神色,他的脸上头一次有了生动的表情,却半点不像虚拟世界里那个好说话的少年,唇角的笑意诡谲莫测。 徐偃又侧了侧头,像是要用脸颊去感应朱标的呼吸。 “我抓住你了。”他重复着胜利的宣告,如一句诺言。 第二十四章 —交个朋友好不好 抓住就抓住了吧,为什么要打人!?朱标又惊又怒又痛,还很是委屈。 他百般躲避徐偃不过是本能的行为,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徐偃这么凶狠,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动手。 亏得自己还同情他,朱标气哼哼地想,一定是因为身体残疾而心态扭曲,性格也变得暴戾。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泄愤似的叫了声,却不指望徐偃有所回应。 徐偃当然没有回应,他含着那丝笑意侧过头,右边脸颊贴近朱标的脸,让后者说话时的气息温暖湿热地喷在他的皮肤表面。 而朱标不得不近距离地盯着他的脸,书房内光线暗淡,水波一般载浮载沉,徐偃的侧颜在这样的光线底下几乎毫无瑕疵,皮肤细得连毛孔都看不见,眉骨到下颌的曲线柔和中隐含锋锐,清秀得仿佛由碳笔在白纸上一笔勾勒而成。 尤其是他的眼睛,朱标被迫直视着他的右眼,浓密的长睫半开半阖,半透明的阴影投注在眼窝里,仿如幽幽清潭,眼眶内瞳仁微移,眼窝内的影子便是一阵波光潋滟的涟漪。 他看得有点呆了,没注意徐偃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我是朱标,是你家的客人……” 可就算他听到了,回答了,徐偃也不可能接收到。 两人同时想到这一点,相对沉默了片刻,徐偃的表情慢慢发生变化,笑容收敛,眉梢眼角生动的光芒褪去,又变回那一张僵硬死板的面具。 他想了想,把棍尾夹在腋下,左手攥着长棍儿再往前滑,一直到刺入书架隔板的棍梢。 他捏紧长棍儿和书架隔板的交接处,把朱标往左推,再算了算距离,右手“砰”一声撑在他脑侧,将他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朱标:“……” 这算什么?书架咚?他无言地瞪着面前这个人,徐偃现在的姿势又矮了一截,头顶只到他的鼻尖。 但他抬起头来,朱标便瞬间遗忘了自己的身高优势,倒也不是说徐偃的气势由一米六变成一米八,而是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在短暂的刹那里对准了他的眼睛,目光凌厉,如刀似剑。 好厉害,他惊愕地想,恐怕虚拟网络中那个好说话的形像也不是他真实的样子,这小子以前到底什么样? 可惜徐偃的本性毕露不过是一瞬间,近在咫尺却视而不见,他的目光很快变得涣散,面无表情地侧了侧头,朱标眼尖地看到那个白色毛绒绒的问号,刚想着那是什么,徐偃的右手抬起来,摸上他的脸。 朱标:“……” ………… …… 无论是朱标熟知的过去或是徐偃诞生的未来,人类的五感都是形、声、闻、味、触,分别通过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从外界感知。 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还想要了解外界,那就只剩下用鼻子闻,用舌头尝,用手摸。 徐偃先摸到朱标的头,他的头发刚长出薄薄一层,白长驱的火球训练烧光了他整个脑袋的毛,眉毛和睫毛很快便长回来,头发却不知为什么慢上许多。 刚冒出头的发茬,就像春天里初初发芽的嫩叶,摸在手心里痒丝丝毛酥酥,很是过瘾。 大概是觉得手感不错,徐偃在他头顶上来回摸了好几圈。 朱标:“……” 最后使劲薅一把,徐偃的手终于舍得往下走,摸到他的前额,鼻梁,在鼻尖停了停,掌心摊开往右摸向脸颊。 朱标垂着眼看他的手指在自己脸上移动,指腹莹润,指节修长匀称,如果手指的长度和身高呈正比,徐偃的身高应该很有潜力。 指尖沿着下颌游走一轮,痒得朱标缩了缩,徐偃不以为意地挪开,又摸到他的耳朵。 不知什么时候,他放开了那根长棍儿,左右手同时捏住朱标的耳朵。 没怎么用力,不痛也不痒,所以朱标没反抗,只是维持着两只大耳朵被人拎住的可笑模样,不高兴地瞪向他。 徐偃侧了侧头,外耳廓上白色的问号又曝露在朱标眼前。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他冷冷地道,指腹和掌心却是温暖的,暖暖地包围着朱标的耳朵。 又是这个问题,朱标叹气,他今天已经回答过两次,如果他和徐偃能够交流,这场乌龙根本不会发生。 他已经不生气了,身体上的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看来徐偃下手还是有分寸的,只是被他这么逮着,难道真要呼唤双胞胎才能解围? 朱标迅速否决了自己的提议,他对双胞胎和徐家舅舅实在没有好感,相比之下,徐偃虽然古怪了一点,打人疼了一点,交流困难一点……他就是比较喜欢他。 大概他长得真是自己喜欢的类型,怎么就是个男的呢……朱标郁闷地想着,慢慢地抬起一只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放在徐偃脸上。 他浑身一震! 徐偃的反应比朱标想象中夸张,他能感觉到手掌底下的皮肤蹿起一层鸡皮疙瘩,徐偃当场跳起来,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这还不算完,他也不知有意或是无意,双手使劲,朱标的招风耳顿时被扭成麻花, “哎哎哎哎!疼啊啊啊!” 幸好他早有心理准备,一边嚎叫一边含着泪在徐偃脸上飞快地写了一个字。 [疼]。 徐偃的手停住了。 他又侧了侧头,这好像是一个习惯动作,但他并不是用听力来代替视力,朱标的目光不由自主又停在那个问号上。 徐偃的脸色变了,沉静如玉的肤色深处透出一抹红晕,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略有些沙哑地问:“你是谁?” 第四次了,朱标看着他半垂的眼帘,浓睫不停地颤抖,竟然像是在激动。 是了,他想,或许徐偃能够在公共网络里伪装正常人,但人不能永远活在虚拟世界里,离开了网络,他不得不面对巨大的心理落差,重新适应一个残疾人的日常生活。 徐家父子不像是体贴的家人,徐偃也不像是一个交游广阔的个性,失去视力和听力以后,他多久没有向亲人朋友敞开心扉,多久没有真正的与人交流? 朱标想着,心底最后那丝怒气也化为乌有,轻轻地,又叹息了一声。 徐偃耳朵上那个问号学名叫做“超声波探测助行仪”,是利用蝙蝠飞行的原理制造的医学器械,启动以后能够向前方两米至十五米的范围发射超声波,通过超声波返回的速度测试出障碍物的基本形状,在他的大脑中形成一个模糊的图样。 他“看”到的朱标只是一个人形的影子,倒像是大明公共网络中人人皆同的黑影,而且不知怎么的,有点眼熟。 所以徐偃不禁又侧了侧头,似乎将声波探测仪离他近一点,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朱标的手指又在他脸上写字,皮肤跟另一个人热乎乎的皮肤接触,徐偃强忍住没有动弹,却控制不住地在他指尖接触的地方生出一个个小疙瘩。 这时候他倒是忘了还捏着人家的耳朵。 [我不是坏人,是和你的表弟郭大路一起来借住的,我们就住在隔壁。]朱标一口气不歇地写着,[对不起,没跟你打声招呼就闯进来。] [我的名字叫朱标。] [交个朋友好不好?] 第二十五章 —希望 [交个朋友好不好?] 朱标写完这句话,有些忐忑地收回手,目光不敢稍移地盯住徐偃的表情。 他想过他会拒绝,最好的情况下会接受,也可能分辨不出他写的字,然后他不得不放缓速度再写一遍…… 但他没想到徐偃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徐偃静静地站在他身前,侧着头,右边脸颊离他的鼻尖仅有头发丝那么一点若隐若现的距离,随着两人的呼吸,徐偃的脸颊不时碰到朱标的鼻尖,轻微地一触,还没体会出什么感觉便又各自分开。 他呼出的热气别无选择地喷到徐偃的右脸上,将他冷冰冰玉一般的肌肤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暖,终于像一个真实的人。 二十五秒,朱标在心底数着,他写完最后一个字以后,两人维持同样的姿势僵持了一段时间,他耐心地等待徐偃给出反应,忽然觉得自己就像第一次发射了“菲莱”着陆器试图探测慧星的人类,不知道它能不能成功登陆,就算侥幸成功登陆,也不知道它返回来的是什么。 他正脑洞大开地胡思乱想,徐偃毫无预警地动了。 “哧——”伴着一声令人牙关紧咬的怪响,他用左手拔出了钉在朱标右耳边的长棍儿,拈在手里掂了掂,朱标对那东西颇有心理阴影,连忙往门边挪了两步。 徐偃并没有拦他,也没有再出声,他动作流畅地转过身,就像屋里没有朱标这个人,脚步声轻缓,从容地穿过书架之间狭窄的甬道,回到宽大的书案前。 朱标隔着重重书架望着他的背影,他再也没有转过头来。 ………… …… 在大明结交第二个朋友的尝试,算是……失败了吧? 朱标郁闷了一小会儿便振作起来,白长驱也好,徐偃也好,他们不肯要他是他们自己的损失,想当初高二三班的朱小弟在学校里是多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他就不信穿越以后交不到朋友,还是郭大路有眼光! 嗯,这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对…… 收拾好行李,等郭大路和徐添寿告别,在双胞胎虎视眈眈地注目下,两人莫名心虚,同手同脚地踏出了徐家。 “砰”,房门在朱标身后甩上,郭大路回过头来,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心有余悸地透出一口气。 “你家亲戚为什么讨厌我们出门啊?”朱标想不通,“如果觉得客人碍手碍脚,不是应该盼着我们天天在外面浪吗?” 郭大路苦笑了一下,嗫喏着编不出理由。 “算了。”朱标也不难为他,“赶紧找到学校吧,如果能提供宿舍,你来跟我住,别回你舅舅家了。” 郭大路点点头,提醒他:“飞碟五分钟一班。” 两人拔足飞奔,赶在倒数三秒前抵达车站,三秒钟后,泛着金属光泽的六角飞碟准时地从天而降,身后拖着高速飞行产生的银白色残影。 朱标不禁想起那根银白色金属光泽的长棍儿,进而想起那根棍子的主人。 他在登上飞碟的同时转身回望,来路一片葱郁,两旁的树林中散落着小小的蘑菇房子,却分不清哪幢属于徐家,哪处是徐偃的家。 飞碟缓慢地升空,在半空中化为流光疾掠而出,道路两侧的树木沙沙作响,不情愿地落下了几片叶子。 远处,某幢门口挂着古董钟的蘑菇房子内部,连个窗户都没有的书房里,徐偃坐在书案背后,足有两米宽的巨大书案衬得他愈显瘦小。 屋里没有自然光,他也没有旋开案头的台灯,不知从何来的微弱光线水波一般浸漫至每个角落,灰尘安静无声地翻涌。 他安静地坐着,书案上摊开着一本笔记簿,日期停留在一年零三个月以前,笔记簿旁边依次是书签、钢笔、铅笔、橡皮、涂改液,彼此间隔相等,按长短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偃抬手左手,在空中顿了顿,又换成右手,缓慢地抚上摊开的笔记。 上面的字迹并不是盲文,他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摩挲着,却似乎能用指尖读取每个字的意思。 因为一年零三个月以来,他时时回忆,刻刻常新,想忘也忘不掉自己的最后一篇实验记录。 实验名称:空间转移 实验目的:利用空间魔法实现两个定点位置之间的物质转移 实验对象:魔法物品、有精灵血统的人类 实验步骤:略 实验结果:发生不明原因爆炸,实验对象和其中一名主持实验人员失踪,另一名实验人员遭遇魔法反冲,失去魔法天赋,视力与听力受到永久性伤害。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纸面上游移,速度稳定地一行行往下,直至最后一行,字迹改变了,不再是秀挺瘦劲的钢笔字,而是另一个人圆润饱满的彩笔。 徐偃的手指抚摸着那一个个仿佛剔去了筋骨、打磨掉性格,圆乎乎憨态可掬的大红色字迹,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指尖下面是一个“赋”字,“失去魔法天赋”的“赋”。 食指在纸面上敲了敲,徐偃安静地抬起头,像是在思考,又像是集中全部精神凝聚着什么。 又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张了张口,因为皮肤过白而显得颜色粉淡的嘴唇无声翕动,吐出一个词。 “火球。” “蓬”一声柔弱的微响,一个淡红色的火球浮现在他的头顶上方,勉强旋转了两圈,力不从心地爆炸开来,散落成万千火雨倾泻而下,不等接触到他玉白的面颊便消散在空气中。 昏暗的书房深处骤然大亮,又迅速地暗了下来。 火球仅存在了两秒钟,但它仍是存在过,只要它存在,就昭示了一些与实验记录簿上的结论截然不同的真相。 他并没有失去他的魔法天赋,它回来了,一年零三个月以后,它终于冲破了重重阻碍,为他魔力干涸的躯体带来一星半点的滋润。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离彻底恢复还有遥远的距离,但是只要有开始就好,有开始就有希望,他再也不用活在了无期限的绝望里。 徐偃紧紧地握着拳,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想要蹦起来仰天狂笑,又想要打心底里往外嚎哭,让泪水冲走那些累积在喉头堵得他快要窒息的阴霾。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修剪干净的指甲掐进肉里,他嚅动口唇,这一次,呼出了声音。 “朱标。” 为他带来希望的引子,那个最重要的人。 朱标。 第二十六章 —那些美丽的星 还没好好逛过首都一区,又要着急忙慌地离开,乘坐短途飞行器跑到首都二区,朱标和郭大路心里都有点异样,现实和他们当初踌躇满志的预想大不相同,虽然明知过几天就会回来,但掉进水里的书就算晒干了也不能恢复平整,受到打击的少年锐气也是一般。 “唉!”两人站在飞船的舷窗前同时叹了口气,相互望一望,又是同时一笑。 “听说二区比一区漂亮,咱们就当旅游也好。”朱标习惯性地伸臂搭在郭大路肩膀上,两人身高差不多,郭大路只比他高半个头,这个姿势手放上去刚刚好。 郭大路点点头,从相识以来他就很少违逆朱标的意见,心甘情愿地当他的跟班。 两人趴在透明的玻璃窗前,看着飞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远离首都一区行星,脚边是跑来跑去的熊孩子们,郭大路觉得这场景很是亲切,抛开消沉的情绪,咧开嘴呵呵傻笑。 朱标也笑了一声,旋即被窗外的景物吸引了注意力,首都一区这颗行星和十一区不同,十一区的钨矿含量丰富,星球表面呈现矿脉浮岩的赭红色,首都三个特区的环境却是按照最适宜人类居住这个目标来精心营造,其中首都一区的海洋面积和陆地面积基本相等,陆地面积有三分之二都是森林,而且以从地球上带来的温带阔叶林为主。 “枫林啊……”他喃喃道,随着飞船的升高,星球表面的色彩愈显得缤纷绚烂,从中部到上部,这颗脆弱的球状体呈现黄色、橘红、绯红的渐变,美得如同在燃烧。 一颗燃烧的火球。 ………… …… 如果说首都一区是火球,首都二区则是一颗水球。 海洋面积高达百分之八十,仅有的陆地还并不板结在一起,分散成岛屿,在深蓝色的海平面上珍珠般肆意滚落,每座岛便是一座城市,依靠四通八达的海底隧道相互联结。 这颗星球的外表最像地球,晶莹的蓝色球体外面环绕着白色云雾,看起来生机勃勃,既珍贵又无比脆弱。 光在高空中俯瞰首都二区就让朱标心神俱醉,早就忘了出发前那点不愉快,百般期待着踏足这颗美丽的星球。而且,他听说首都二区的原住民是鱼人,也就是传说中鱼尾人身的美人鱼! 虽然鱼人都活在大海中部的保护区里,非常难得一见,但人总要有希望不是吗,万一就让他钓上一条呢? 首都二区的自然环境造就了它发达的旅游业,和朱标他们同船的大都是一区过来的游客,三分之一以上是全家出游,也有两个小学校组织的班级出游,甚至还有戴着小红帽的老年旅游团。 短途飞行的星际航船体积较小,并不需要转接地对空飞船,经过大气层时也没有要求旅客回到原位,只是舷窗外放下了隔板,朱标感觉耳膜鼓荡,白噪音嗡嗡作响,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飞船平安地降落到一座小岛上,整个岛便是一座巨大的机场,朱标和郭大路跟在一群疯跑的熊孩子后面走出航站楼,抬头望去,天空蓝得晶莹剔透的玻璃,不远处的海平面则像是翻转过来的天空。 海鸟的叫声顺着海风吹过来,初号太阳的光线仍是不温不火,暖乎乎地烘烤着“咸湿”的皮肤。 “好热!”朱标撩起t恤下摆擦了擦脸,海风带来了充盈的湿气,温度其实并不高,但闷得厉害,每个毛孔都像被盐粒堵塞。 郭大路在机场免税店里买了两顶草帽,这时扣一顶在朱标头上,拿着自己那顶替他扇风,“湿度太大,室内应该会好些。” “嗯。”朱标点开手腕上的通讯器,查询从机场到两所大学的交通线路,这是他出发前就做好的功课,现在不过是确认一下。 “孵蛋和统计这两所学校就在隔壁,啧,果然是相爱相杀一辈子,少一分一秒都不算。我们坐十号线转四号线再转十五号线,大概三个小时能到。” “要不要吃了饭再去?”郭大路回头看人头涌涌的机场餐厅,硕大的招牌上一位穿着白色燕尾服的帅哥正在向排队的食客抛媚眼,动作潇洒地打了个响指,一朵玫瑰便凭空出现在指间。 朱标跟着他望过去,认出了招牌上的广告明星是大明讨论版的版宠文巨才,也就是那位看起来很像男人的女人。 两人傻乎乎地站在太阳底下观看了一会儿广告,即使明知道她是女人,却怎么看都像男人,而且是充满男性魅力,一举一动都让他们这种青春期小男生自惭形秽的真男人。 “真帅啊……”郭大路羡慕地道。 “真浪费。”朱标妒嫉地说。 ………… …… 海底隧道与地面的温差足有七八度,朱标很快便不再感觉热,裸/露在t恤外的手臂凉凉滑滑,过了两个小时,开始冷得发抖,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幸好中转站里也有服装店,朱标和郭大路商量了一下,为了省钱给未来的房租等必要的开支,只买了一件最便宜的外套,两人在列车上挤成一团,把外套盖在外面。 虽然保证了供氧,海底隧道内的氧气含量仍然低于外部,漫长的行驶过程又极之催眠,朱标先还有兴趣隔着透明的车窗观看海底景色,后来越看越觉得千篇一律,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醒来时脑袋靠在郭大路肩上,他也垂着头睡得正香,嘴角还有一丝欲坠未坠的口水,看得朱标怪恶心,扯了外套的袖子替他擦掉。 整班海底列车上的旅客上了又下,他们的目的地最远,此时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空荡荡的一节车厢内就剩下他和郭大路两个人。 他们挤在蓝色的座椅上,盖着一件有生以来见过最难看的外套,对面是一整幅透明的车窗,一群亮晶晶的小鱼正在窗外奋力追赶着列车,鱼群闪啊闪,拼合成一条亮晶晶的大鱼。 列车正在上升,他意识到这点,海水的颜色变浅了,有光从头顶照下来。 “唿啦”,小鱼组成的大鱼打散成亮晶晶的星星,海面星波荡漾,列车分波逐浪地驰出,披着一身星光,稳稳地、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第二十七章 —皇四子 灯亮了,在黑暗中沉寂了整夜的监房忽然满室皆明。 “锵啷”,厚重的牢门被向内推开,发出响亮的金属碰撞声。 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先走进来,满头灰白色短发往后疏,露出宽阔的写满睿智的前额,眉毛已经全白,脸上却没有多少皱纹,鼻挺口方,下颚微陷,显示出这人老而弥坚、难以妥协的个性。 他步履从容,锃亮的皮鞋踩着地板“哐哐”作响,皮面与市场上流行的仿皮人造革完全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是剥了真正的动物皮料精心鞣制而成。在大明的法律里,狩猎野生动物与使用野生动物皮制品同罪,也就是说,单是这双鞋就能让他在监狱里待上十年。 前提是,真的有警察敢来拘捕,真的有法庭敢于审判。 中年人似慢实快地走进囚室,并没有左右张望,由始至终脸上带着适度的微笑,眼神温和明亮,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像他这样的人自小束发受教,书可以读得不好,礼仪却必须放在第一位,因为他们身份再高,学得再多,本质上仍然是仆人。 大明最尊贵的那家人最信任的仆人。 他一直走到囚室内侧的床前,原地立定,脚后跟轻轻一碰,这时又能看出他身上残留的军队痕迹。 “早上好,”中年人对着床上的人微微躬身,“我来接您回家。” 床上那人本来连头带尾都缩在床单里,闻言动了动,深蓝色的床单如落潮般退下去,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和他半/裸的肌肉线条起伏的上身。 正是朱标在安全门前遇见过两回的军官。 ………… …… “是你。”军官皱眉看着中年人,“兵马司也是有本事,居然能联络到你。” 中年人又欠了欠身,“您的身份太贵重,兵马司不敢自专,上报到北镇抚司,刚好是纪千户接收。” 纪?军官想了想,恍然道:“纪纲那小子是你的人,兵马司隶属都察院,有疑难不去找都察院却找北镇抚司,里面也是你的人动了手脚。” “不敢,”中年人镇定地道,“是您的身份太贵重,吓坏了小孩子们。” 他提了两次“身份贵重”,军官又怎么听不出话里面的规劝,闷哼半声,一把掀开床单,赤身裸/体地跳下地。 他身材极好,高度超过一百九十公分,宽肩一路向下收束,腰围却不过二尺,浑身上下并无丝毫赘肉,肌肉含量高,但又不是板结的死肉,皮肤光滑细腻,肌理线条流畅,堪称力与美地完美结合。 中年人垂目不去看他的裸/体,清脆地拍了拍掌,敞开的牢门外立即走进一列侍女,每一位都穿着白色整洁的仆装,面容姣好,身形窈窕。 侍女们手上捧着各色用具,进来以后轻巧无声地忙碌,先支起等高的穿衣镜,又打开三层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取出细齿梳、剃刀、膏沫等梳洗用品。 军官有些烦闷,但知道他们不肯放过他,只好耐下性子站在原地,张开双臂,任由侍女们分工合作,为他修剪指甲、清理角质、剃去须根……做一些他这段日子以来不耐烦亲手去做的事。 他任由一群侍女像蚂蚁攀大树那样挂在自己身上,眉头皱得更紧,向中年人问话的口气也更差,“我以锦衣卫的身份携带粒子炸弹,兵马司那边没收到通知吗?连续在机场拦了我两次,这次还关了我七天,你们干什么吃的?” 这话已经有问责的意思了,中年人却仍是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南镇抚司远在第七区向一区的兵马司行文,各区之间公文延迟本是常事,遗失之地的反贼近期分外活跃,航空管理局不得不加强反恐力度,宁枉勿纵,这是内阁的老大人们默许了的。” 用一句朱标更熟悉的话解释——谁叫你运气不好遇到严/打呢? 军官顿时无语,中年人微低着头并没有看他,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等南镇抚司的行文到了,兵马司本想立即放人,却又有聪明人认出了您的身份。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处理不好也算一场公关危机,所以这位聪明人急报北镇抚司,纪千户再把消息送到我这里,准备周全也需要花点时间……” 呵呵,军官直想冷笑,他这才明白兵马司没有审他却关他七天的原因,合着这群官僚早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为着奇货可居,居然胆大包天地扣住他向中年人示好。 何止一位,果然这大明的官场上有的是聪明人! 侍女们为他梳洗完毕,又从门外捧进来一套内外衣物,跪下来服侍他穿戴,脸对着他垂在内侧的男□□官,面不改色,浑如泥塑木雕一般。 中年人欠了欠身,脸上也是八风不动,你永远看不穿他这张讨人喜欢的脸下面真实的心意。 军官很快就换上一身崭新的礼服,不同于之前的锦衣卫制服,这次的礼服是深黑色,领章、肩章、绶章均为银色,肩章没有军衔,图样是一条腾云盘绕的龙。 中年人从侍女手里接过手杖,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奉上来。 手杖镶得也是银色的龙纹杖头,军官握在掌心中捏了捏,觉得白银始终不如黄金容易捏合成舒适的弧度,但他不能使用金色或者明黄,大明只有两个人有那样的资格。 侍女抖开披风,掂起脚尖为他搭在肩后,军官随手推开她,自己系上了最后的带扣。 等身高的银镜被推到面前,军官凝视着镜中倒影,半晌,忽然发问:“有没有大哥的消息?” 中年人不答,侍女们像猫一样轻捷灵巧地退出监房,留下一室紧绷的沉默。 军官等待着,越等越是心凉,越等越是不服气,像有一团火沿着他的脊柱往上急蹿,“蓬”一声就燃着了他全部的理智。 他纵声大笑出来。 外间的侍女们面面相觑,合力拉拢牢门,再往外退,躲到里间的谈话声传达不到的地方。 “他还没死心不是吗?”军官愤懑地咆哮,“我在外面为大明出生入死,和叛贼拼得命都不要,他心里却只有那个坐在家中也会失踪的蠢货!只有他才是他的儿子,我不是他的儿子!” “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他的儿子!?” 声音在密闭的室内带着嗡嗡的回音震荡不休,中年人面色不改,安稳地等了一会儿,等到耳朵里的杂音消失,等到军官发泄完心中郁结,粗重的喘息逐渐变缓,狰狞的表情恢复平静。 “殿下,”他又欠了欠身,“新闻发布会三分钟以后召开。” 军官,或者说大明帝国的第二顺位继承人,排行第四的皇子殿下,他咧了咧嘴,看到银镜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容。 嘲讽自己,或是那位高高在上,自以为能掌握一切、永远不会犯错的皇帝陛下,相信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解答。 他转身往外走,皮鞋和地板接触发出清脆的脚步声,守在外间的侍女们本该听不见,却奇迹般及时推开了牢门,弯腰恭立在道路两侧。 他继续往前走,穿过兵马司大堂,所经之处的官员无不跪地叩拜,放眼望去尽是红色、绿色的官袍,黑压压的幞头埋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就是从御座之上往下看的感觉,他想。 门一扇一扇在他面前自动打开,仿佛魔法,或许真的是魔法,名为权力的魔法。 他站在最后一扇大门后,稍稍驻足,中年人却不知从何处现身出来,“砰”一声,毫不迟疑地推开了门。 闪光灯铺天盖地淹没了他。 第二十八章 —孵蛋和统计 海底列车驶出水面,天已经黑下来,漫天星辉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像天鹅绒垫子上打翻的钻石,一时间竟分不清光与影、天与海的界限。 朱标和郭大路张大嘴巴“哇”了半天,很遗憾通讯器不能用来拍照,这么多年过去,“手机”的功能反而越来越少,也不知道苹果公司还存不存在。 两人反复流连,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海边朝岛内走,朱标从站口拿了一本旅游手册,用通讯器照明,边走边专心致志地翻阅。 天虽然黑了,时间其实尚早,首都二区的行星自转一周只需要十八个小时,所以区时比按照首都一区自转制定的标准时间短,九个小时白昼,九个小时黑夜。现在是标准时间的早晨六点,换算成二区的区时则是晚上九点,黑夜才刚刚开始。 旅游手册并不是纸制的,摸起来又轻又薄,极有韧性,下面的小字还标注着“可食用”,让朱标怀疑是鱼鳔,凑近了细闻,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但也说不定是海风的味道。 “原来孵蛋和统计两所大学是有来历的……”朱标翻到旅游手册的其中一页,“战争让鱼人的数量骤降,濒临灭绝,战争结束以后,为了保护二区的生态平衡,人类在这座岛上建立了鱼人养殖场,试图通过人工繁殖来挽救鱼人族群。” “因为鱼人和鱼一样采用体外受/精的繁殖方式,并且每年只有一个繁殖季,所以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受/精卵的数量,人类把成年鱼人集体约束在岛的北面,在岛的南面建设保育场,每到繁殖季节就驱使雌性鱼人先在岛的南边产卵,再把雄性鱼人赶过去受/精,确保不会出现遗漏或者重复。仪式完成以后,人类捡选健康的受/精卵进入保育场孵化。” 旅游手册印这些真的好吗,真的不用标个十八禁?想到飞船上那些欢蹦乱跳的熊孩子,朱标不禁嘴角抽搐。 孵蛋的校址在岛的北面,原身就是鱼人保育场;统计的旧校址则是南面,原身是鱼人聚居所。之所以叫这样的校名,因为鱼人聚居所会统计每个繁殖季鱼人的受/精卵数量,鱼人保育场孵化这些受/精卵以后,也会提供一个成功孵化的数据。但是,问题来了,两边的数字每回都对不上! 要朱标来说,两边数字有些出入是很正常的,本来孵蛋就不是百分之百成功的事,地球时代的养鸡场也没说能把每个蛋都孵出小鸡。可他说了不算啊,保育场和聚居所里的工作人员都是人类顶类的科学家,越是科学家就越爱较真,小事一较真都能弄成大事,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聚居所鄙视保育场的孵化成功率太低,保育场则嫌弃聚居所没有给成年鱼人提供好的生存环境,如果他们活得舒服活得健康,卵/子和精/子更有活力,又怎么会出现许多劣质的受/精卵? 这一架吵下来就是百年光阴,鱼人早就回到保护区去自然繁殖,当年的保育场和聚居所原址上也分别改建了两所综合性大学,吵架的历史却超越时光保留到如今,变成两所学校之间大明人人皆知的相爱相杀。 “怎么办,”朱标对郭大路道,“我后悔了,这么幼稚的恩怨真不想加入进去。” “呃,”郭大路挠了挠头,有些同情地伸手指向前方,“现在后悔……好像已经晚了。” ………… …… 这座岛便是孵蛋和统计两所大学的大学城,朱标和郭大路没有在海边乘坐有轨电车,而是沿着轨道步行,转过一处山隘,就像从荒郊野外一下子穿越空间门进入城市,景物赫然大变。 朱标先看到一片偌大的广场,四周高楼林立,因为海风肆虐,楼高也有所限制,不超过十楼,大都在□□楼之间。大楼外嵌着玻璃墙,夜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透光,五颜六色的霓虹被数不清的玻璃反复折射,放眼望去广场上空光影交织,目为之盲。 就像大多数城市广场那样,大厦的底层都是商户,挂着形形□□的广告牌,各位朱标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明星在广告牌上搔首弄姿,随风传来的音乐动感强烈,颇能激起人的购买*。 此类广场无论哪个年代都深受年轻人的欢迎,一年四季节假日或非节假日都能看到一些衣着入时的年轻人在广场上漫步,神色傲然自信,仿佛行走在t台上的模特。所以朱标半点不惊讶他在这个广场上也看到了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他惊讶的是——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顺着郭大路手指的方向望去,广场正中央镶嵌着圆形的彩色玻璃,光从玻璃底下往上喷涌,玻璃是什么颜色光就变成了什么颜色,形成一圈壮观的彩光喷泉。而以喷泉为界,两边黑压压地排出去,粗略一数,每边都至少上千人。 几千个年轻人在广场上对峙,海风吹过来,朱标只听到音乐声和远处的潮汐声,广告牌上的俊男靓女明目善睐,彩光喷泉活泼泼地飙射了一圈,又由内圈扩展到外圈。 没有人说话,或者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传不过来,朱标和郭大路打声招呼,两人“啪嗒啪嗒”地跑过去,沿着向下倾斜的轨道,从山坡顶端奔向底部的广场。 刚跑进广场,某座大厦的电视屏忽然亮起来,亮蓝色的清光当头泄下,朱标从大厦旁边跑过,边跑边抬头去看。 “现在向大明全境直播临时新闻,”端庄的女播报员微笑着道,她柔和没有棱角的声音扩大了无数倍,在广场上空与光影和灰尘交织着,听起来有种无机质的空洞感。“皇四子朱棣将要就边境问题发表讲话,这是大明皇室第一次承认遗失之地的法律地位,殿下守土多年,他的意见究竟是倾向扩张派的军方或是保守派的内阁呢?请看现场发回来的报道。” 画面切换,一张似曾相识的英俊面孔出现在大屏幕上,蓝灰色电子尘埃浮动的半空之中,朱标脚下一绊,身不由己地栽了出去! 第二十九章 —故乡 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放大了无数倍的熟人,朱标脚下一绊,从山坡上连滚带爬栽下来,滴溜溜地滑向广场中央。 郭大路连忙伸手要拉他,只拉到朱标的右腿腿踝,被他带着也失去了重心,两人拖拖拉拉,你扯我拽,像两个不停变换重心的陀螺,吸引了广场上无数人的目光。 白长驱用火球整整虐了朱标一个月,朱标到底从他那里学到什么,当时没有明确的概念,过后却渐渐显露出冰山一角。 先是他的身体和意识融合度变高了。因为穿越的关系,朱标很长时间不能习惯自己的新身体,高度、长度、重量、速度等等,比如他在桌子这头看到一杯水伸手过去拿,按照他大脑的惯性记性,这个距离他的手臂长度应该能达到。而事实是他的新身体手臂比原来短出一截,根本够不到。 他花了一年多习惯自己的新身体,却比不上白长驱在一个月内达成的效果,白长驱说体术是对身体部位的精确控制,脑子里想做到什么,身体就能不打折扣地做出来。朱标现在还做不到反转手指这样的特技,但在危急情况下,他的身体反应速度已经远远超过大脑思维的速度! 朱标撑住郭大路的肩膀,整个人往上跃起,在半空中头朝下翻了一个完美的前空翻,用双脚稳稳地落地,屁股再往后一撅,刚好卡住郭大路的腿弯,让他也跟着刹住了脚。 他们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山坡中部平安地滑降到广场中央,但更多人的目光仍然集中在大屏幕上,朱标和郭大路气喘吁吁地站定了,来不及留意周边的环境,也跟着抬头望过去。 大明帝国的皇四子朱棣,从十七岁开始代替朱皇帝镇守十九区前线,十年来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线内,这是帝国的民众们第一次见到他成年后的样子。 人群里开始出现小小的骚动,大部分女孩子和一些男孩子发出响亮的抽气声,还有小声惊呼、不明原因的失笑,他们痴迷地看着朱棣的一举一动,他走到演讲台前,敬礼,放下手以后又微微颌首致意,目光向下扫视了一圈。 包括朱标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他这一眼看到了自己。 是他!怎么是他!朱标的脑子里一直用大写加粗的黑体反复刷着这两个句子,表示惊叹的雷声简直震耳欲聋,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偶然在安检门前遇到过两回的年轻军官,疑似恐怖分/子,为什么一转头就变成了大明帝国的皇四子殿下!? “帝国的民众们……”屏幕上的朱棣开始发表他的演讲,电波转换过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带着一种失真的空洞感,朱标根本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他目不转睫地盯着朱棣的脸,那张脸隐在帽檐半透明的阴影里,面部轮廓显得愈深,下颌的肌肉绷紧,随着他说话时张口的幅度微微抽动,线条刚硬得像是碰撞上去会发出金属的闷响。 他是如此的英俊,穿着皇子的军礼服比扮演小军官时更能打动人,那种纯男人的、充满压迫感的、所向披靡的英俊,光这么仰望他似乎就能从他身上看到铁与血的痕迹,嗅到枪炮和硝烟气息。 他才是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前提他不是皇子的话……朱标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随着心情的平复,耳边的杂音也逐渐降下去,他终于听清了朱棣的演讲内容。 ………… …… “我出生在十九区,那是一颗很没意思的星球,你们不要笑,真的很没意思,这是皇帝陛下亲口给出的评语。因为它既不像首都三个特区那样适应人居,也不像十一区、二十三区那样矿产资源丰富,如果你像我一样在十九区长大,你就能了解它的本质,它的一切都刚好和人类的需求相反,它的外表看起来像十一区和二十三区那样不适合人类生存,资源却比首都三个特区更为贫瘠。” “我的父亲,大明的皇帝陛下觉得它没意思,因为他是一位伟大的属于全人类的君主,他的目光太高远,思考问题习惯以全人类的角度出发,如何满足更多人的愿望,如何让更多的老人和孩子呼吸到燃烧新能源的无污染空气,创造出更多就业岗位让更多成年人用自己的双手实现社会价值,如何保护我们现有的,不失去它们。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也没有义务去思考十九区这颗星球对于在上面生活的人民的意义,对于他的儿子我的意义。” “我七岁以前没有自己的名字,十九区的人民知道我是皇帝陛下的第四个儿子,十九区以外的人则叫我朱十九。因为我出生在这里,这颗星球因此与我有了最初的联系,于我,它不是父亲口中没意思的某个地名,而是真实的、可触碰的,闭上眼睛就能凭回忆置身其中的故乡。” “我七岁有了自己的名字,离开十九区,十七岁又回到这里,因为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四处流传谣言,传说十九区邻近的小行星带后方藏着一条空间走廊,穿过这条走廊能够到达并不存在的第二十八颗行星,也就是他们所称的‘遗失之地’。” “传说,依然是传说,那些帝国的反对者们并没有在三次卫国战争后被消灭殆尽,成为扫至历史边界的尘埃,他们占据了这神秘的第二十八颗行星,控制了空间走廊,潜伏着,等待着,就像一条盘踞在树梢等待猛兽打盹的毒蛇,时刻准备向帝国发起复仇的反攻。” “传说是真?是假?传说就是传说,我不能代表任何人、以任何名义为所谓的传说备注,我只是一个军人,我的父亲凑巧是帝国的皇帝陛下,十九区作为人类领土的边境,因此被称为大明帝国的‘国门’,我的父亲曾经说:‘天子守国门’,他期望以皇帝的身份去镇守边境,保卫整个人类和我们的领土。” “而我,请允许我再说一次,我只是一名军人,我没有我父亲那样高远的目光,我看到的十九区不是国门,不是所谓遗失之地的入口,它就只是我的故乡。” “某些哲人说星际时代的人类没有故乡,因为我们的故乡早就被抛弃在茫茫宇宙的深处,我们都是漂泊无依寻不到归处的流浪子……我说这都是吃饱了撑的酸话!我们当然有故乡,故乡就是我们出生的地方,就是宇宙再大你也惦记着回去的地方,就是别人提到了你会微笑的地方,就是战争来了,你想也不想站起来,用身体挡住炮火的地方。” “我的故乡在十九区,在大明。” “我为故乡而战。” ………… …… “以上就是我想说的全部,谢谢大家。” 第三十章 —明亮的谁的眼 掌声、欢呼声、急速闪动的快门声……朱棣维持着微笑退回门内,门一关,所有声音和注视被隔绝在外,他立即摘下帽子,和手杖一起随手扔出。 一名侍女手忙脚乱地接住帽子和手杖,披肩又扔了过来,挺扎的呢料上还带着朱棣的体温和男性气息,劈头盖脸地罩住她,弄得她心慌气短,差点因为看不见一头撞上墙。 朱棣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中年人连忙跟上去,后面又跟着一队白衣的美貌侍女,一行人所经之处兵马司的官员纷纷退让,躬身匍匐在地。 “您更改了讲稿内容,”中年人叹息道,“陛下什么时候说过十九区没意思?十九区的行政长官肯定会提出抗议,皇室发言人现在应该很头痛。” 话音刚落,其中一名白衣侍女在通讯器上按了两下,往前走到他身侧,小声汇报:“十九区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知府、军务总督,还有正在十九区提督军务兼粮饷的巡抚……总共三十九名官员刚刚向皇室提出联名抗议……” 猜测得到证实,中年人没有半点喜悦,也说不上懊恼,面色平静地挥手让她走开,在他这样的地位这样的经历,地方官员和皇室的闹脾气不过是小事,就连朱棣和皇帝陛下父子相疑,做儿子的总想给父亲添点麻烦,做父亲的又把儿子当贼一样防,在他眼里,也都是不值得挂心的小事。 家庭矛盾而已,大明哪门哪户没有点家庭矛盾?区别在于这对父子是当今人类世界最尊贵的一对父子,但也只是一对父子。 他眨眼间便将演讲出错和十九区的抗议抛到脑后,跟在朱棣身后,尽职尽责地问道:“您这是要去哪儿?陛下还在宫里等您。” 朱棣带着身后的一长串人走向兵马司侧门,也懒得坐电梯,楼梯下去一层便是地下停车场,他在密密麻麻的悬浮车中环视了一圈,挑中一辆黑色的,微微颔首示意,一名绿袍的小官立刻受宠若惊地跑过来,双手奉上钥匙。 他接过钥匙,“嘀”一声按响,黑色的悬浮车徐徐升起左边车门,如同扬起了翅膀。 “我会回宫,但不是现在,”朱棣终于开口,侧眸睨视他,目光俨然凝肃,“我是以锦衣卫千户的身份从十九区到一区公干,兵马司扣押了我七天,我的命令已经逾期,现在要去北镇抚司领罚。” 中年人被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惊了下,打破万事尽在掌控的完美面具,脸上难得出现愕然呆滞的表情,倒把朱棣逗笑了。 他笑着坐进黑色的悬浮车内,降下车门,想了想,在引擎的咆哮中大声道:“帮我查一个人,兵马司抓我的时候他也在场,机场监控应该拍到了他的样子。” 中年人迅速地恢复了平静,也提高声音道:“我能问是什么人吗?”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朱棣沉思着摇了摇头,“你看到影像就明白我为什么要查他,他有……” 停车场的大门敞开,黑色悬浮车带着残影飙射而出,身后是一长串茫茫然的白色云雾,中年人和侍女们被雾气包裹着,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和引擎的怒吼,便忽略了朱棣的后半句话。 “他有……大哥的眼睛。” ………… …… 朱标眨了眨眼睛,觉得情况有点不太对。 皇四子的演讲结束了,大厦顶端的电视屏幕又暗了下来,四周的光源仅剩下远处的霓虹、近处的广告牌、脚下的彩光喷泉……五颜六色的微光在黑暗中彼此交织,在眼睛里留下诡谲难明的幻影。 他被朱棣震到的心神恢复正常,终于发觉周边的环境有些不对劲,他和郭大路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圆形彩光喷泉的正中央,脚下是“咯吱”作响的有机玻璃,左右两边各有黑压压一群人,放眼望去从这头排到目力尽头,每边的人数至少上千。 插播的新闻结束了,这群年轻人骚动了一阵也逐渐回归现实,似乎这才想起了聚在这里对峙的目的,也同时注意到多出的两个人。 在敏感时期,出现在敏感地带的敏感人物。 “他们是谁?” “打哪儿冒出来的?” “刚从山上滚下来的啊,你就光顾着看四皇子了!” “是外来人啊,新生?哪边的?” 人群七嘴八舌议论不休,每个人说一句话,上千个人就变成了语言的海洋,朱标被灌了一耳朵的问题,不知道该回答谁,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他们不只是说话,紧接着还想行动,左边的人群先前向移动了两米,踏足彩光喷泉的外圈,右边的人群连忙不甘示弱地赶上来,如果从高空俯瞰,这两拨人肯定似极了争食的蚂蚁,朱标和郭大路则是下一秒就会被蚁群分尸的毛毛虫。 毛毛虫朱标和毛毛虫郭大路对视了一眼,不管怎么样做好最坏的准备,两人默契地转过身来,紧紧靠着对方的脊背。 眼看人群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气氛越来越狂暴,打破平衡冲上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朱标和郭大路汗如雨下,已经有了被上千人踏成肉泥的觉悟,可是穿越一场连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做人会不会太冤枉? 不行,朱标咬紧牙关想,他不能死得这么窝囊! “停!停手!停脚!”他开口叫道,“停下来!stop!” 声音一次比一次高,情绪一次比一次激动,这具躯体刚度过变声期,高音部分还带着尖厉的嘶哑,竟是穿透了霓虹的迷雾,奇迹一般刹停了上千人的脚步。 当然,这也是因为人群只有前面几十个在移动,后半部分的人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还在犹豫着等待发起攻击的讯号,如果人群真的整体进入狂暴状态,就算他吼破嗓子也没用。 不管怎么样,人群停了下来,最前面的两拨人已经踏入彩光喷泉的内圈,距离朱标和郭大路不到三米,他们惊惶地张眼看去,浮动的光影掠过那些人的脸,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充满敌意,看他们的样子就像看什么不值一提的蜉蝣生物。 朱标留意到他们的衣服都很奇怪,非常薄而且贴身,颜色鲜亮,却都是不透明的纯色,仿佛在身体之外多了一层彩色的皮肤。 他们的头上还都戴着头盔,这个倒是透明的,也非常薄,圆滚滚的像个气泡,而他们的头发在气泡内千奇百怪的支愣着,跟身上的衣服颜色相同,大红鲜绿明黄,扎眼得不得了。 这种危急时刻,朱标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词来:杀马特。 “stop!”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哑着嗓子冲左边的杀马特道,“我们是新来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你们想做什么都跟我们无关!能不能让我们先走,或者来个人跟我们谈谈?” 在他身后,郭大路对着右边的杀马特重复了一遍,他的结巴最近倒是没再犯了,一番话比朱标说得还顺溜。 左边的杀马特杀气腾腾地怒瞪着右边的杀马特,每个人看起来都跃跃欲试,朱标不知道他们听进去自己的话没有,提心吊胆地等了一阵,人群内部蠕动着,终于分开两边,走出一个人来。 第三十一章 —站队 左边的杀马特人群中先走出一个人,穿着鲜绿色的薄膜衣,薄得就像第二层皮肤,将浑身上下的肌肉线条勾勒得纤毫毕现,乍看上去甚至就像一个皮肤泛着绿光的裸/男。 他和其他人同样戴着圆滚滚的气泡头盔,里面的头发是有点脏的灰金色,梳成数不清多少条小辫子,随着他走路时身体的摆动,那些小辫子也跟着摇来晃去,看来很是滑稽。 人群在辫子男走过时给他让开一条道,站在最前方那位杀马特青年还往后退了点,避免与辫子男并肩而立,这是很明显的首领待遇了,朱标立即戒备地看向他,问候道:“你好。” 辫子男比朱标高出一大截,皮肤的颜色很深,挑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睨视他,暗淡光线中亮晶晶的眼白甚是明显。 他没有理会朱标的问好,“唔”了一声,傲慢地道:“你们是哪儿来的?来干什么?” 口音也有点奇怪,吐字过重尾音浓浊,但朱标听不出是什么地方的方言。他忍下一口气,诚实地道:“我们是从一区过来旅游的,顺便参观未来的学校。” 这句话立即在近处的人群中引起反应,说不清多少个人同时出声:“我就说他是新生吧!”“是新生!”“我们学校的?”“当然是我们学校的!”“哪个系哪个系?” “咳嗯!”辫子男重重地咳嗽一声,人群里的窃窃私语顿时止住,辫子男白眼也不翻了,下巴也不朝天了,强迫自己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和颜悦色”地问:“你打算报考孵蛋还是统计呀?一定是孵蛋对不对?” “呃……”朱标现在能够确定左边这群杀马特青年与孵蛋存在联系,形势比人强,他差点就顺水推舟地应下来,要不是背后的郭大路突然用力拽了一把。 朱标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右边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也退后几步,让一个单独的红衣人影越众而出,充分体现她身份的特殊性。 是的,这是一位“她”,难怪郭大路要急着让他看过来,想想女人穿那种皮肤一样的薄膜是什么样子,简直就是□□高清好吗!? 朱标的脸“噌”一声红得冒出了烟,他左看右看上看就是不敢下看,勉强把目光定在女人的脸上,她长得也不算特别漂亮,比起陈萱差上好几个等级,气泡头盔里是一头红发,妖娆娇媚,与她本身的气质非常相合。 “小弟弟,”红发女开口就让朱标想跪,“孵蛋有什么好的,统计才是正确的选择。” “呃……”朱标不小心往她脖子以下瞟了一眼,张口结舌,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辫子男怒道:“芬妮娜,你们统计还要不要脸,每次都用这招□□新生!” “说得好像你穿了衣服,”芬妮娜漫不在意地弹了弹自己的指甲,“指不定人家小弟弟对我没兴趣,就好你那口呢?” 右边的人群附和她的话大笑,左边的人群则大声咒骂起来,不过稀奇的是骂得还算文明,来来去去就是“笨蛋”、“白痴”、“去死”之类的,还不如芬妮娜那句调侃杀伤力大,因此气势完全被压了下去。 辫子男显然知道自己不擅长斗嘴,哼了一声,不再跟芬妮娜纠缠,盯准了朱标凛然道:“说!你们到底哪边的?” “一定要选边吗?”朱标愁苦地左右望了望,他只是来参观的,为什么突然就被逼着敲定一所学校,“中立行不行?” “不行!” 辫子男和芬妮娜同时出声,不约而同地瞪向对方,又面带厌恶地飞快转开。 “小子,我只给你们十秒钟时间,”辫子男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十秒钟内选不出来,别怪我不管你们。” 不管我们正好啊,朱标很想这么回答,但看着辫子男的表情又知道没那么简单,他望了眼周边黑压压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的人群,颤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这么明显你还要问?”辫子男很诧异,“打群架啊!” 我了个去!我了个大去!朱标要被他理所当然的口吻逼疯了,谁见过几千个人打群架?那是战争好吗!? “小弟弟,”芬妮娜也催促道,“快点选边站,不然打起来谁也顾不上你们,上回那个倒霉鬼就被误伤成脑震荡,上上回那个断了两条肋骨,上上上回那个运气比较好,只是四肢脱臼,居然被他忍着痛爬到了岸边,可惜掉进海里差点淹死……” 她说一句郭大路在背后打个激灵,朱标的四肢关节也莫名其妙地跟着酸疼,两人转过来对视一眼,郭大路点点头,意思是“你做主”,朱标干巴巴地咽了口口水,心里还在犹豫不定。 “十!”辫子男不耐烦地大声呼喝起来,“九!八!七!六……” 他身后的杀马特青年们跟着一起大声读秒,人群前面部分带动后面部分,到“五”的时候上千人同时高喊,山呼海啸一般,震得朱标和郭大路面青唇白,互相扶持着才能站稳。 怎么办怎么办?朱标不想这么草率地决定自己的未来,他还想挣扎一下,仓促间却根本想不出办法。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多少小聪明都没有发挥的余地。 郭大路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捏住他的手,掌心里湿乎乎的,全是冷汗,朱标浑身一颤,忽然醒悟过来——他不是一个人,郭大路是因为信任他才把全部的选择权交到他手上,而他不能只考虑自己,必须为郭大路的生命安全负责。 再说了,哪有这么儿戏就决定读哪所大学的,大不了他报名的时候再重选一次好了,难道孵蛋/统计的人还能坚持不懈地追杀他? 脑子里这些想法急速飙过,辫子男刚好叫到:“二!” 朱标的喊声与“一”同时响了起来:“统计,我去统计!” 第三十二章 —被嫌弃的朱小弟 “统计,我去统计!”朱标慌慌张张地大喊,生怕比读数晚了一步。 “啊!”辫子男愤怒地仰天嚎叫,朱标几乎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双手捶胸了,“为什么是统计?小子,孵蛋有哪里不好?” 他探手就来抓朱标,幸好后者早有准备,拉着郭大路退到芬妮娜背后,探出一个脑袋,战战兢兢地道:“没有什么不好,就是统计这边妹子比较多。” “……”辫子男愕然,显然怎么也想不到朱标会给出这个答案,愣了一秒以后更怒了,“白痴,妹子多你以为就能轮到你吗?混蛋!去死!我要拆了你的骨头!” 朱标连忙把脑袋缩了回来,心想,我只是觉得妹子多比较安全,大明的妹子们都比男人彪悍,再说了,如果他以后也得参与打群架,跟妹子一伙比让他动手打妹子比较没有心理负担…… 芬妮娜对他的表现甚是满意,辫子男越怒她越开心,笑意盈盈地转过身,高耸的胸部便从半蹲在她身后的朱标脸上擦过,柔软丰盈的触感让他像触电那样立马弹开,激起浑身鸡皮疙瘩。 要命!朱标的脸红得像要滴血,什么鬼什么鬼!总觉得整张脸都不纯洁了! 他赶紧捏着鼻子以防气血上冲,感觉却还好,和之前徐偃那次乌龙的一见钟情不同,除了心跳变快了一点,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的冲击。 没等他细思两者的区别,芬妮娜暖乎乎的手掌已经罩到他头顶上,这女人比他和郭大路都高,像拨弄小宠物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斜瞥一眼气得快喷火的辫子男,故意问道:“小弟弟好眼光,我们统计最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你来统计学哪个专业啊?” “魔法。”朱标老实回答。 这句话真的就像魔法,本来四周闹腾得沸反盈天,左右两边杀马特队伍彼此挑衅着越凑越近,辫子男不断嚎叫着发泄快要涨爆他的怒气,朱标的耳朵都快被乱七八糟的声音震聋了——这句话过后,十米范围内的近处瞬间静了下来。 两边人群同时停止呼喝,辫子男不再嚎叫,远处的杂音不清不楚地传过来,愈显得朱标身周这一圈静得出奇,静得不对劲。 芬妮娜的手也僵在了朱标头顶,他经历了有生以后最漫长的半秒钟,然后听到辫子男放声狂笑。 “啊哈哈哈哈魔法啊哈哈太牛了哈哈哈哈……” 左边的杀马特队伍也跟着辫子男大笑起来,笑得如此欢悦真实,最前面的某个人还因为笑得前仰后合而栽出了人群,他连滚带爬地起身,一边笑一边钻了回去,让朱标想假装他们是怒极反笑都不行。 怎么回事?他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抬头看向芬妮娜,却见她把手从自己头顶拿开,在半空中横过一段,非常顺畅地又放到了郭大路头顶。 朱标:“……” 郭大路:“!” “小弟弟你呢?”芬妮娜脸上笑着,声音却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地道,“你总不是魔法专业的吧?” “不是。”郭大路比朱标更老实地回答她,“我是陪他来的。” 芬妮娜:“……” “啊哈哈哈哈哈哈还带陪读哈哈是男朋友吧一定是男朋友……”辫子男捧着肚子笑得弯了腰,朱标怀疑他下一秒就能倒在地上打滚。 “不、不是,”郭大路紧张起来偶尔还是会结巴,“男、男朋友。” 芬妮娜失望地仰天长叹,随手招了招,右边人群蠕动了一阵,又走出一位黑衣少女,大约因为年纪比较幼小,她的第二性征没有完全发育,穿着紧身衣也不那么扎眼。也就是说,她是个平胸萝莉。 “奥莉薇亚,”芬妮娜无精打采地对着萝莉指了朱标,“你们专业的新人,问问他都会什么。” 她把人交出去便不再关注,干脆地转身向辫子男走去,脸上冰冷厌恶的表情与刚开始的热情可谓对比鲜明。 到这个时候朱标当然已经看出来了,孵蛋和统计这两所综合性大学都不太瞧得起魔法专业,说不太瞧得起还是客气了,简单堪称嫌弃,这还是全国排名第五和排名第六的魔法专业啊,是孵蛋和统计这两所大学情况特殊,还是大明的教育系统普遍存在对魔法的歧视? 朱标想起那些强调理论恨不得明说这是混分的魔法课本,倾向于后一种解释。 芬妮娜和辫子男又打起了嘴炮,两边的杀马特青年迅速将朱标他们忘在脑后,又开始激情澎湃地为他们呐喊助威,气氛越炒越热,朱标毫不怀疑临界点就在眼前,无论哪方有人扛不住先动手,一时三刻便会演变成一场混战。 奥莉薇娅长着一张雪白的瓜子脸,黑发黑眸,冷冰冰的样子非常符合人们惯性思维中对魔女的想象。她站在朱标面前,无视了身后随时可以打起来的人群,手一抬,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本、一支笔。 “姓名。” “……朱标。” “年龄。” “十七……六岁。” “学过的魔法。” “火球。” 奥莉薇娅等了一会儿,抬头冷冷地盯住朱标。 “还有呢?” “没有了。” “……” “……” 两人对视片刻,奥莉薇娅不发一言地收起纸笔,走到芬妮娜背后,伸手戳了戳她的腰眼。 芬妮娜颤了下,飞快地扭转头,“干嘛?” “他只学过火球术。”奥莉薇娅面不改色地对她说,回头看向朱标,“魔法专业不能收他。” 近处的人群随着他一齐转向,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罩住了朱标,其中惊讶、诧异、嗤笑、嘲讽、不敢置信……种种情绪沸水般朝他当头淋下。 “怎么可能!?” “他是小学生吗?小学毕业至少也学了七十二个魔法啊!” “是不是没有激活魔法天赋?” “没有魔法天赋的人多了去了,至少有理论知识啊,他两样都没有,学什么魔法,搞笑呢吧!” “哈哈哈哈,我看他就是来搞笑的,今晚上我都笑得没力气动手了……” 朱标从脸到脖子涨得通红,这次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一些更伤筋动骨的复杂情绪。他觉得愤怒,又不知道自己为何愤怒,因为他们说得都是实话;然后他又有一些委屈,因为他是有魔法天赋的,他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废材,他只是没有来得及学会更多的魔法,说到底,他没把学魔法当作有急迫感的掐着时间必须完成的重要事,而且,他的本性是有点懒…… 他没有张嘴解释,他不屑去解释,朱标倔强地想着,就让他们嘲笑好了,反正他以后也不会跟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有什么牵扯,孵蛋和统计这两所学校他都不喜欢,连首都二区这颗星球也觉得没意思,等他们打完架他立刻拉着郭大路回首都一区,再也不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辫子男居然没有嘲笑他,连看也没朝这边看一眼,芬妮娜还想跟奥莉薇娅说什么,辫子男不耐烦地打断她:“有完没完,废话那么多,还打不打?” 芬妮娜想说的话便噎住了,她朝奥莉薇娅挥挥手,等奥莉薇娅退回己方队伍的安全地带,芬妮娜甩了甩红发,妩媚一笑。 “打。” 她挥拳,一拳将辫子男揍飞了出去! 第三十三章 —寻找郭大路 几千个人打群架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那就是战争。 芬妮娜向辫子男击出第一拳,他声势浩大地摔进己方人群,在惊呼声中压倒压垮一大片。 不等落地他便翻身跃起,左边的杀马特队伍跟着他往前冲,如同打开闸刀后倾泄而出的洪流。 如果从高空中俯瞰,两波人流几乎是同时间潮涌而上,彩光喷泉的圆形图案被黑压压的人头掩盖,无数双脚踩踏着有机玻璃表面,很快超出了承重范围,发出连绵不绝的碎裂声。 如同破冰般的锐响以后,有机玻璃表壳分崩离析,至少上百个人跌进了装有彩色灯管的深坑里,尖叫声此起彼伏,偏在这时彩光喷泉到了下一次喷发时间,那些在地底下交错成复杂形状的灯管同时发热、发烫,迸发出让人目为之盲的强光! 艳丽五彩的光芒一圈一圈沿着铺设的轨道由地底向着天空迸射,伴随着欢快的音乐声,节奏忽快忽慢,光线忽强忽弱。在这样的光幕背景下争斗的人群,看起来就像一幅写实主义的油画,或是一部后现代充满荒诞讽刺意味的电影。 但在朱标眼中,这当然不是一部能让他置身事外的电影,而是措手不及的残酷现实。 人群从面前潮水般誓不可挡地涌过去,朱标和郭大路第一时间就被冲散,他眼睁睁看着郭大路被一群五颜六色的杀马特裹胁而去,郭大路黑乎乎的脸膛上映着诡谲的彩光,他表情惊恐,张大嘴巴似乎向他呼喊着什么,声音却被人群的喧哗盖过。 “大路!”朱标连忙向他冲过去,身后却有人拖了他一把,他急回头,看到保护罩里的奥莉薇娅。 奥莉薇娅是在芬妮娜动手的瞬间升起了保护罩,她的保护罩和朱标见过的白长驱那个保护罩不太一样,不是金色,而是半透明的黑色,雾蒙蒙的罩着她雪白的脸颊,看着鬼气森森。 她没有将朱标和郭大路囊括进保护罩里,因为那样需要浪费太多魔力,她不觉得有必要为这两个陌生的小子牺牲自己的力量,但芬妮娜将朱标交给她,她又不能不管,因此在朱标主动找死时用魔法绊住了他。 “放开我!”朱标不知道奥莉薇娅使的是什么法术,她没有动手,他的腰际却多出一道黑色的光圈,勒着他不准他离开,“我要去找我的朋友!” “他死不了。”奥莉薇娅不耐烦地道,“打群架而已,我们只是学生,又不是流氓。” 你们跟流氓有什么区别?朱标简直被气笑了,还真好意思说出口啊!或许是长年战争的洗礼,又或许是融合了外星种族的基因,这个未来大明王朝的人类比他熟知的年代更为好战,尤其是年轻人,连基本的热爱和平的掩饰都不屑去做。 他半点也不想再理会这些人,孵蛋和统计没什么区别,他们同样嘲笑他没接受过基本教育,瞧不起魔法,现在又让他和他的朋友卷进危险,朱标向来是个性情宽厚的少年,这时也不想跟女人争吵,就觉得这些人太讨厌了,多看一眼都伤眼,多跟他们说一句都会让他想骂人。 朱标不想骂人,他从小被家庭和学校教育得很好,很有道德优越感,即使穿越以后没人管了,也按照惯性努力做个文明人。所以他扭头就走,在奥莉薇娅惊异的目光中,黑色的光圈被红色火焰燃烧成青烟,朱标头也不回,奋力挤进人群中。 ………… …… 身前身后都是人,互相冲撞、一对一扭打、几个群殴一个……数千人的战争又分为无数独立的小战场,朱标在人群中穿梭,不时被推来搡去,一波人流冲过来,带着他又卷走了群殴人群的大多数,朱标回头看时,被群殴的那人形势倒转,精神抖擞地起身虐回来。 “大路!”他任由身周不认识的人们推着他前进,耳边尽是嘈杂的人声,他一刻不停地叫喊,喉咙沙哑也不肯停。“郭大路!我是朱标,听到了应我一声!” 朱标很担心郭大路,他记得郭大路临去前惊恐的表情,别看那小子个头比他高一点,胆子特别小,他们第一天相识的时候被陈萱带头欺负,那小子还躲在他身后呢! 他忽略了自己也有躲在郭大路背后的时候,满心焦虑地想着,这么胆小的郭大路,猝不及防地跟自己分开,又不怎么聪明,遇到紧急状况怎么办,被人误伤了可怎么办啊!? 细想想他和郭大路认识也没多久,但相处模式从一开始就确定了,郭大路自愿当他的跟班,朱标因此要对他负起责任,他就像多了一个弟弟,平时没事也会担忧这傻弟弟被人欺负,何况是今天这么混乱的场景,朱标不敢发挥想象力,稍微一开脑洞就是郭大路被一堆人揍成猪头又倒在地上被另一堆人来回践踏狂喷热血的惨相…… 他不敢多想,挣扎着撑住前面人的肩膀把自己耸高,又大声叫道:“郭大路!我在这里,你在哪儿?” 被他压住肩膀的人不高兴地反手要抓他,朱标直接从他肩上倒立起来翻出去,那人看得目瞪口呆,没一会儿便被人群裹胁着跑远了。 朱标在混战中没吃什么亏,孵蛋和统计是老仇人,打这种大规模的群架看来也不是头一回,不用什么特殊标记也能分清友方和敌方,像朱标这样不相关的小角色也没谁专门针对他,当然,无意间的擦撞蹬踏少不了,但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 他在找人的过程中也不忘留心观察,发现杀马特们穿的薄膜紧身衣和戴的头盔是个好东西,大概有减轻受力的作用,拳头揍上去滑溜溜的浑不着力,如果他穿了这样的紧身衣,至少就不会因为轻伤留下青一块紫一块伤痕。 不知道那玩意儿的原材料是什么?朱标想,看起来像某种胶,也有点像鱼鳔。 又想,能不能烧? 几乎就在他这个念头生起的一瞬间,“蓬”,一朵鲜红色的火球出现在他毛茸茸的头顶上空,像一颗初生的小太阳,光芒万丈、照耀四方。 第三十四章 —海中怪兽 “朱标!我在这里!这里!” 郭大路的声音!朱标惊喜万分地循声冲出去,头顶那颗新生的小太阳寂寞地旋转了两圈,又无声无息地消散在霓虹残影中,除了近处几个陷入争斗无暇□□他顾的斗殴团体,竟没有引起更多注意。 朱标粗鲁地扒开扎堆的人墙,一眼望见对面人群中的郭大路,他也是兴奋得不得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只知道咧开嘴傻乎乎地冲他笑。 “你别动!我过来找你!”朱标大声喊着,目光迅速地对郭大路从头到脚扫描一遍:头发乱成鸡窝,脸上全是土,衣服裤子皱巴巴,两只脚的鞋和袜子都没了,左脚比右脚肿出一圈,脚背上还有一个清晰的脚印。 都是皮外伤,他下了判断,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才有余暇张望四周,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广场的中心横穿到边缘地带,光线比中部暗淡许多,大厦商铺也少了,不远处有一个黑乎乎的豁口,通过豁口不时吹进来带着腥味的海风。 又到海边了?朱标想,首都二区的陆地便是大大小小的岛屿,孵蛋和统计这两所大学的大学城也不例外,他猜想这个广场是两所大学共用的生活娱乐区域,所以建在交通方便的海边。 他和郭大陆从广场的东面进入,这个方面应该是东面方,爬坡的时候他注意观察过,豁口外面应该便是垂直的十米高崖,下面有海水经年不歇地冲刷着白色沙滩。 朱标一个闪念间便分析出周边环境,但他也没觉得多了不起,这两拨打群架的每天在这附近活动,肯定比他知道得清楚。倒是因为邻近断崖,让他生出一丝额外的警惕。 “大路!”他一边挤出人群一边警告他,“别靠近那边,当心摔下去!” 人一多实在太吵了,通讯基本靠吼,朱标也不知道郭大路听没听到,他闪避着那些打斗的杀马特,腿脚灵活地从地上一对滚来滚去的家伙跳过去,好几次差点找不到郭大路,幸好郭大路也在找他,努力蹿高跃低,抓紧一切机会从人群的空隙中露出脸来。 两人都试图远离争斗,不约而同地向附近唯一的小片空地——断崖豁口靠近,即使是刚刚警告过郭大路的朱标也没有其它选择。 眼看着不过数十米的距离,两人却足足挣扎了十分钟,朱标先到达空地,稍微有余暇喘了口气,却不敢放松,紧紧盯着前方的郭大路,他正要跨过两名紧缠在一起撕咬翻滚的杀马特。 那两名杀马特青年都穿着亮黄色的紧身薄膜衣,打斗到现在可能筋疲力尽,但也打出了真火,手脚互相打绞还不肯放弃,只剩下一张嘴有空,便像野兽那样张嘴到处乱啃。 郭大路想从两人脚边跨过去,他们纠缠着高高地翘起脚;郭大路改从两人头上跨过去,两人张嘴互啃,激烈地起伏。 不知怎么的,看到这一幕的朱标和郭大路有点脸红。 “中间,”朱标又好气又笑,隔着两人给郭大路支招,“跳过来! 郭大路向来听他的话,这回也不例外,或许是终于找到了朱标,或者是这对热情的杀马特冲淡了开战至今的紧张气氛,他不急着行动,先抬起红通通的脸蛋,冲朱标憨憨一笑。 黄色杀马特互啃出一脸口水,脊梁高高拱起,朱标忍住心里怪异的想法,往前迎了两步,等着郭大路一鼓作气跳过来。 郭大路起步、冲刺、跳! 他在半空中感觉到一片阴影,仰头看时,却是背在肩后的草帽扬了起来。他们刚抵达二区便买了两个草帽遮阳,后来都是郭大路背着,他自己那个草帽被人群挤丢,剩下的这个边沿有花纹的草帽属于朱标,是郭大路特意为他挑选的。这时看到草帽脱离了他的身体,郭大路怕它会丢,本能地抬手去按。 朱标也跟着抬起头,眼睛里映进来淡蓝色的幽光,他以为是霓虹,紧接着反应过来——是断崖下海面反射的星光。 想起刚上岛时见过的美景,他恍惚了一瞬,或许不过是八分之一秒,郭大路顺利地从两名杀马特背上跳过,抓着草帽站在他面前,傻笑着刚要开口—— “轰!” 什么东西从侧面悍然撞过来,将朱标和郭大路撞出豁口,撞落悬崖! ………… …… 星光! 朱标懵头懵脑地想着,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重力,飘飘荡荡,无所凭依,正在向着满天星辉坠落! 他来不及感到害怕,他甚至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黑然后大亮,星垂海阔,最后又是一黑,他脊梁向下深深地沉入海水。 海面以下仍然是亮的,比在广场边缘更亮,因为光线更纯粹,长的短的波状的,朱标觉得他能看到每颗星星向外扩散的光线,隔着水面,夜空仿佛梵高那幅著名的画,布满了象征生命力的线条。 又沉下去一点,光线变暗了,线条看不清,图案便成了模糊难辨的扭曲色块,朱标只看到一串气泡顺着自己的嘴角或者是鼻孔往上冒,他觉得应该能听到声音,咕嘟咕嘟,事实上却是全然的寂静。 再沉下去,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环绕他的只剩下安全静谧的水。 朱标闭上眼睛,他会游泳,还游得很好,在落水的瞬间条件反射地屏住了呼吸,这时一口气已经将近极限。 就在他闭眼的刹那,有什么东西从眼角疾掠而过,长长的、巨大的阴影,却顺着潮汐的流向轻缓地拨动着水波,海平面划过一道微不可觉的涟漪,朱标的身体被海波温柔地推向岸边。 水的浮力将他托了起来,朱标猛地冒出海面,在漫天星辉注目下剧烈地喘息。 “咳咳咳咳……” 那是什么?他惊恐地想着,海中怪兽吗?还是他窒息产生的幻觉? 所有的声音又回来了,但十米高的断崖下听不到上方的人声,只有寂寂的海风,海浪规律地冲刷着沙滩。 旁边漂过的另一具躯体打断了他的思绪,朱标认出那是郭大路,急忙游过去勾住他的脖颈,连拖带拽地将人弄上岸。 他摸了摸郭大路的胸口,还有热气,心脏跳动也很强劲,又试探了一下他的呼吸,平稳规律,可为什么会昏迷不醒? “大路,”朱标推了推他,“大路,醒醒!” 难道要人工呼吸?朱小弟尴尬地想着,他不会呀,而且舍不得保存了十六年的初吻…… 他拍打郭大路的脸颊,捶他的胸膛和肚子,掐他的虎口,什么办法都想过了,这厮就是不醒,朱标窘上加窘,他看着郭大路这样子不像是有毛病,可他老不醒,他又不敢冒险…… 算了,为救兄弟的命,初吻算什么,反正初恋不也浪费了吗!?朱标悲壮地想着,伸手捏住郭大陆的鼻子,强迫自己压低了脑袋往前凑。 可他这一凑近,嘴唇还没贴上郭大路的嘴唇,眼睛先发觉了异样。 郭大路的鼻子被他一捏,鼻翼缩紧,鼻根处翻起两层皮。 黑色的、红色的,两层皮。 朱标:“……” 第三十五章 —种太阳 □□? 朱标心情复杂地想,当然不可能真是人皮的,伸手捏了捏,手感很像是硅胶,仿真度和透气性似乎更好一些。 是很好,他回想着郭大路冒汗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和正常人有什么不同,他还特别爱出汗,是不是因为捂出来的? 朱标掀开两层皮,底下露出一点郭大路真实的皮肤,颜色要浅很多,虽然比不了徐偃那种玉一样接近透明的白,也是凝脂般的淡黄色,星光下还要更浅一些,看着非常显眼。 所以他到底遮了多少?整张脸吗?还有露在外面的胳膊腿儿,朱标没有和郭大路一起洗过澡,但他们天天睡上下铺,郭大路露出来的皮肤也是健康的黑红色,他半点没有怀疑过。 正常人怎么可能怀疑啊,郭大路这样的少年有什么必要易容改扮,长得也不好看,跟他一样穷,还是小地方来的乡巴佬……朱标头痛地捂住前额,怎么想也想不通。 太玄幻了,他想,随便遇到一位军官是帝国的四皇子,随便交了一个朋友是高明的特效化妆师——等等! 他飞快地在郭大路胸口按了下,上上下下摸索一番,这才定下心——还好性别没错,不是女扮男装。 然后又有点可惜,怎么就不是女扮男装…… 咳,朱标缩回手,闷闷地呆坐了一会儿。 他没想过掀开郭大路的伪装看他的真面目,虽然他很好奇,好吧,是非常非常好奇,但他性格谨慎,换句话说不爱冒险,万一郭大路本尊是什么大魔王,醒来以后杀人灭口怎么办? 朱标不打算冒这种无谓的风险,他要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越想越生气,都怪孵蛋和统计的神经病,莫名其妙打什么群架,莫名其妙把他们牵扯进去,莫名其妙害他们掉进海里…… 想到这里朱标才发觉半边身体都在隐隐作痛,他扯开t恤的领口,就着星光察看了一下,刚才那一撞势大力沉,生生撞折了他左胸第三根肋骨。 我操!朱标后怕出一身冷汗,幸好不是第二根,这要扎进心脏里当场就没命了! 我操操操!骂都骂了就不在乎多骂几句,朱标艰难地脱下t恤固定住那根肋骨,每动一下都是奇痛,又不能不动,他现在担心得要命,如果肋骨的断口锋利怎么办,如果肋骨碎片掉进内脏里怎么办,如果断的不只这根怎么办!? 捂住自己的胸口,又看看躺在沙滩上昏迷不醒的郭大路,朱标的怒火越烧越旺,他这时候也想不起给郭大路做人工呼吸了,连带着被郭大路欺骗的懊恼,统统都算到孵蛋和统计两拨人头上。 不能就这么算了!朱标想,他本性宽厚,还有点懒散,所以从小到大都不爱惹事,但这并不表示他怕事,十几岁的少年,谁没有热血上头冲动的时候? 比如现在,朱标的怒火雄雄燃烧,一路从脚底板烧到头顶心,简直能冒出青烟! 头顶,真的冒起了烟。 ………… …… 奥莉薇娅心口直跳,不祥的预感仿佛网状的阴影包裹着她,不断收缩、缩紧,憋得她艰于呼吸。 可惜不能在这时候使用占卜魔法,她想着,只能依靠直觉示警,直觉告诉她,那两个新来的男孩儿很危险,比广场上这些两大学院精心挑选的“高手”要危险得多。 她穿越广场寻找着朱标和郭大路,争斗的人群看似无暇他顾,却每每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奇迹般闪避她的保护罩,偶尔有人被推撞过来,脸上露出惊恐至极的表情,身体接触保护罩以后发出痛苦的嚎叫,带着一个像被毒蜂蜇刺出的鼓包痛哭流涕地爬开。 奥莉薇娅根本没有理会那些,她把两只手摊开了掌心相对,感应着魔法能量在体内循环流转,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除了消耗的速度较快,顶多还能维持她的保护罩三十分钟。 她的魔力和施法都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是那个男孩儿,他是怎么做到的,用什么手段快速破解了她的束缚魔法?火吗?她想起朱标身前疾闪疾灭的火光,疑心那是什么高明的火系魔法,只学过火球术?谁信!? 奥莉薇娅主修的是暗系,理论上而言火系魔法是暗系魔法的克星,前提是火系魔法的施法者与暗系魔法师实力相差不远,她不愿意承认满脸青涩的朱标和自己实际上同一个等级,却又想不出其它合理的解释。 难道真的小看他了?她咬着嘴唇有点后悔地想,今天这场争斗孵蛋和统计筹备了很久,胜负关系着不久之后的圣诞节游/行,所以每个人都不欢迎外来的变数,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魔法系新生……但愿那小子不会为他们的态度生气,故意搞出什么乱子来。 想到这里,奥莉薇娅心脏的跳动又再失序,她忍不住伸手按了按,抬头望向前方,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穿过了整个广场,来到东面的断崖豁口。 豁口现在已经被堵住,数十人互相推挤着聚在崖边往外张望,他们中间有孵蛋也有统计的人,不知为何停止了争斗,还算和平地站在一起,吹进来的海风带着紧张的议论声。 “你们在做什么?”奥莉薇娅出声问道,“为什么停手?” 几个人转头向她看来,其中一对黄衣的男生她看着眼熟,想了想记起来——是“罗密欧与朱莉叶”,在两校间非常出名的一对恋人,一个读孵蛋一个读统计。 “罗密欧”也认出了她,“哼”一声扭头不理,“朱莉叶”苦着脸道:“学姐,我们闯祸了,把两个人撞下去掉进了海里。” 奥莉薇娅稍稍蹙眉,她快步走过来□□人群中,人群迅速分开泾渭分明的两边,一边是孵蛋一边是统计,而统计这边的人松松地包围住她,谁也不敢接近她两米以内。 光线暗淡,这片区域恰好是霓虹和星辉都照不到的死角,奥莉薇娅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随口安慰道:“每个人都穿着保护膜,掉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自己能爬上来。” “罗密欧”与“朱莉叶”对视一眼,“朱莉叶”的脸更苦了,皱成一团惨兮兮地道:“可是他们没有穿保护膜,是两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外来人……” “什么!?”奥莉薇娅觉得心脏一瞬间蹦到了嗓子眼,“是——” 她没来得及说完,因为背后陡然亮起的红光,豁口前的所有人同时转向,瞪着一团炽烈的篮球大小的光球从断崖之下飘上来,在她身后冉冉升起,如同一颗缩小无数倍的太阳! 小太阳悬在奥莉薇娅头顶,停了一停,所有人哑口无言地盯着它,不顾眼睛干涩,眼前出现白亮的重影。 “这是什么东西?”“朱莉叶”抬手揉着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同一时间,奥莉薇娅也仿佛受到催眠,喃喃念出两个字:“火球……” “蓬!” 小太阳炸裂成万千火雨,肆虐人间。 第三十六章 —超远常识的火球 火球在奥莉薇娅的眼前炸开,火雨纷纷,下面的人象征性地躲了一下,并未太在意,因为他们身穿的保护膜是深海鱼人的特产,不但能够减轻身体受到的伤害,还能隔水隔热,这样细碎的火星就算沾上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第一个遭殃的人是“罗密欧”。 火星飘飘悠悠地坠到他身穿的黄色薄膜衣上,几乎是一瞬间,“蓬”一声响,他整个人都燃了起来! “啊!”罗密欧被体表传来的剧痛逼出一声喊,他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边嚎叫一边原地跳脚,本能地伸手向旁边的人求助。 他旁边的几个人飞速退开,惊疑不定地看看他,又相互间面面相觑,刚要出声询问,又是“蓬”一声,人群中有三个人同时变成了火人! “火!哪来的火!?” “救命!” “帮帮我!” 火人周围的人群被迫打散,“朱莉叶”想要帮忙,被同伴死拽着逃到远处,他们根本不知道起火的原因,生怕靠近一点也会传染。 这火来得蹊跷,完全没有由小到大的过程,所有人中惟有奥莉薇娅隐约猜到一点,焦急地叫嚷着:“躺下,打滚灭火!” 几个火人依言倒下,忍痛在地上翻滚,果然火焰眼瞧着便弱了下来,所有人都暂时松了口气。 奥莉薇娅却没那么乐观,她心口狂跳,总觉得不祥的预感成真,眼也不敢眨地瞪住断崖的豁口。 果不其然,另一个火球就在她注视下升上了崖顶,比上一个的飞行速度稍微快一些,自转的频率也加快了,似乎在周边转出一个热空气的漩涡。 她低低念诵了一阵,在这点时间里火球已经飞过她的头顶接近人群,奥莉薇娅挥出双手,一缕黑色的雾气击中了火球,却没有引发她预料中的反应,火球不慌不忙地自转一圈,那缕黑雾便如阳光下的阴影般蒸腾得一丝不剩。 “快退!”奥莉薇娅急叫,“都闪开!” 晚了,火球比她的警告更快,又一次在空中炸裂成金红色的火雨,底下的人群乱糟糟地闪躲着,因为地方太窄人太多,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沾上了火星。 “蓬!蓬!蓬!蓬!” 人群中数不清有多少个倒霉鬼同时被引燃,惨呼声痛叫声求救声,其他人惊恐万状地逃散,互相推挤,有人不小心跌倒,一群人轰隆隆地从他背上踩过,就算有保护膜减轻伤害,仍是踩得他当场晕了过去。 奥莉薇娅为了施法去掉了自己的保护罩,这时也来不及重新启动,人群像洪水般卷着她朝广朝中部涌去,她不断地回头张望,看到一个又一个火球接连不断地由断崖下方升上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飞行和自转速度越来越快,甚至火光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亮! “来了……”她情不自禁地惊呼,胡乱拍打着身边的人,“它们来了!” 火球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炽亮的弧线,让每个仰脸看它的人眼睛刺痛,心慌意乱,人流被追赶着冲进广场中部,更多人不明所以地停止争斗,跟着抬头望去。 至少有三颗火球同时爆开,金红色的火雨漫天飘撒,人群尖叫着拼命闪躲,远望去像海浪在暴风雨中剧烈起伏,奥莉薇娅口中念念有词,黑色烟雾在她的头顶上空聚集成伞状,火星飘上去以后闪了闪,穿透伞面落下去,却在触到她的发丝前熄灭。 成功了!奥莉薇娅吓出一身冷汗,没有半点欢喜,因为至少有一半人在这场火雨中遭殃,她的身前身后尽是痛苦嚎叫着满地打滚的同学。 她救不了他们,她的魔法在这些超出常识的火球面前不管用,但她知道该去找谁,那个被他们嫌弃的男孩儿,魔法系的新生,朱标……他才是结束一切的关键。 ………… …… 这是第几个火球?朱标心里默数了一下,十二个。 他起心动念,空气中的火元素立即给面子地凝结成一个个火球,朱标恶作剧地把它们送上崖顶,命令它们在人群中爆开,当然,他只是这么想,能不能做到并不确定。 他不知道这样施展魔法的手段是不是正确,因为他从来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唯一的教导者是白长驱,而这个人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魔法不需要遵循常规。 所以他想到了便去做,随心所欲,不给自己加上任何框框。 接下来怎么办?他想着,要怎么爬上十米高崖?对了,火球能飞,可以把他带上去吗?或者托上去。 随着他的想象,头顶和脚底同时冒出了青烟,两个火球旋转着出现,不同于其它火球凝练的金红色,这两个火球颜色浅淡,只是微微发红,自转的速度也非常缓慢。 虽然缓慢,它们仍然是随着一圈一圈的自转逐渐变大,很快便超过篮球的大小,直径接近一米。 朱标惊讶地低下头,看着脚下踏着那个火球,他抬脚跺了跺,并没有踩到球面的滑溜感,反而软绵绵的像是踩着棉花,他又抬起头,脑袋顶上那个火球表面绷得紧紧的,乍看上去像一个红色的氢气球。 当两个球的直径超过两米,朱标感觉自己浮了起来,头顶的火球不再变化,脚下的火球继续膨胀,托着他离地面越来越远,距断崖的顶端越来越近。 十秒钟后,朱标跳进了断崖的豁口,脚踩着坚实的水泥地面,还有些不敢置信地跺了跺。 很好,等他确定自己真的用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回来了,也不再多想,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朱标头顶着硕大的火球,背后有一个更大的火球正在升起,他抿紧唇,握紧拳,带着能够燃烧一切的怒火,向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冲去。 第三十七章 —谁欺负谁 广场上比朱标想象中空一点,人群似乎都涌向另外半边,他快步跑过去,两个大火球却坚持不了这么远的距离,在中途爆开,火星从半空中飘飘忽忽地坠下来,很漂亮,像节日烟火。 他并没有在意,现在他凝聚火球已经非常熟练了,边跑边摊开手掌,掌心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另一个旋转着的火球,朱标掂了掂,明明没有任何重量,他却莫名地找到了手感。 前方终于追上了人群,跑在最后面的几个人回头看到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们转身迎向他,怒气冲冲地抢先发起攻击。 一个黄衣服的年轻男人疯狂地扑上来,看那架式简直像要咬他,朱标灵活地从他双臂间闪开,转了个身,没等站稳又转了个身,及时避过另一个黄衣服的男人。 对他前后夹击这两人的身高体形都差不多,像双胞胎,朱标百忙中回头看了眼,想起来了,他们是他和郭大路坠崖前最后见到的那一对,但当时他们眼里只有彼此,热情地互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撕碎了他。 发生了什么?他有点吃惊地想,两个黄衣人都没有戴气泡头盔,其中一个整颗脑袋的毛都变光了,身上的薄膜衣也烂得东一块西一块,这衣服本来穿着就跟没穿似的,现在彻底变成了裸/体。 没人给他提问的机会,孵蛋或者统计的几个人同时对他动手,他闪躲了两下,胸口的肋骨隐隐作痛,怒火又开始蹿上头,朱标活动了一下肩膀,以一个棒球投手的姿势全力掷出火球!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人见到火球的反应超级夸张,尖叫着转身就跑,速度还挺快,尤其是那个半/裸的黄衣男,不知道还以为火球点着了他的尾巴。 “朱莉叶!” “罗密欧!” “快跑,火球又来了!” 朱标:“……” 罗密欧与朱莉叶是什么鬼!他眼看着他们跑得比火球更快,火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由最高点往下坠,擦着黄衣男光光的后脑勺坠落地面。 算了,他无意跟这几个人纠缠,转换方向跑向另一边的人群,还没跑到呢,人群已经惊慌失措地互相推搡,跑在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跑在前面的人堵住他们死都不肯让位,上千人的人潮却因为他一个人涌动,让他想起了雨季冲进角马群的狮子,或是强行分开洪流的礁石。 他又追了几步,捏着最新一个火球怔怔地站住了脚,人群却不敢停留,继续逃命一般拉开和他的距离,广场上很快出现一片空地,这头是他一个人,另外一头是黑压压蚂蚁般的上千人。 朱标:“……” ………… …… 僵持了一会儿,人群分开,两个人由空隙里一前一后挤出来,非常眼熟的场景,非常眼熟的人。 朱标手掌捏合,“蓬”一声捏爆了掌心中的火球,火雨从他指缝间泄下,因为是他自己用魔法变出来的火,一点也不怕烫伤,触感温暖细柔,如同晒足了阳光的海砂。 出来的人当然又是辫子男和芬妮娜,两人经过这一个多小时的争斗,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尚算完整,头盔也还在,衣服上却留下了摸爬滚打的痕迹,黑乎乎脏兮兮,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鲜亮颜色。 两人神色复杂地盯着朱标,辫子男比较暴躁,先开口道:“小子,你想怎么样?” 朱标冷冷地看着他。 辫子男等不到他回答,显然误会出别的意思,怒气冲冲地道:“明明不关你的事,为什么非要插一脚?” 原来他还知道这场莫名其妙的群架根本就与他们无关!朱标又被激起火气,只一转念间,头顶又自动冒出个火球。 他伸手把火球摘下来,低声道:“我不想怎么样,我就想和我的朋友来参观一下未来的学校,就想我们平安地来,也能平安离开。” 芬妮娜伸手拦了一下辫子男,插话道:“今天不是参观的时候,明天吧,明天我可以安排。你们想走现在就可以走。” “晚了。”朱标简短地道,他对孵蛋和统计已经倒尽了胃口,这辈子都不想踏进这两所学校一步。郭大路还人事不省地躺在断崖下冰冷的沙滩上,而广场上所有的人,一个不漏,都必须对此负责。 芬妮娜还想说什么,朱标没兴趣再理会,之前他们不肯听他的话,此刻他也没必要听。 辫子男显然也没有心情废话,他趁着芬妮娜吸引了朱标的注意力,蓦地爆发,右脚往后急蹬,借着这一下的力量狠狠地撞过来! 朱标刚要朝右闪,右边的芬妮娜紧跟着也往前冲,她和辫子男居然挺有默契,看到辫子男撞向朱标的上半身,她跑到中途和身下仆,伸腿扫向朱标的双腿! 这还没算完,两人身后的人群也像是受到了激励,一反刚才躲都来不及的窝囊样,跟在芬妮娜身后闹轰轰地疾涌而上! “冲啊!” “一起上!” “揍扁那小子!” “别给他机会扔火球!” 辫子男和芬妮娜一左一右同时袭来,汹涌澎湃的人流随后赶上,眼见着顷刻间便能将一个小小的朱标淹没至顶。 数千人同时向他冲过来,要说不害怕是假的,朱标咽了口口水,可愤怒战胜了怯意,这些家伙太欺负人了,事到如今还没有丝毫悔意,不肯道歉,反而主动攻击他! 朱标气得浑身发抖,既然躲闪不及,他干脆便放弃躲闪,站在原地往人堆里扔火球。经过今天晚上的实战演习,他对自己唯一会的这个魔法已经熟练到随心所欲,掌心里没了一个火球立即生出第二个,速度越来越快,到后来完全没有间断。 “蓬!蓬!蓬!蓬!” 火球击中了辫子男,他在半空中燃成一个火人,却依然势头不减地撞向朱标;火球又击中了芬妮娜,她尖叫着绊倒了朱标,自己也跟着满地打滚。 人群围拢上来,不知多少条胳膊伸向三个人,朱标倒在地上躲闪着无数双腿,由下往上抛出火球,如同地底冒出来的彩光喷泉,又像是喷发的火山。 每一个火球都能引燃一片,接连不断的火球再加上挤在一块儿的人群互相传染,尖叫声震耳欲聋,整个广场没多久就变成漂浮在黑色人海之上的火海。 更多人倒了下去翻滚灭火,他们已经分不清孵蛋或是统计,敌人或是自己人,辫子男和芬妮娜也在混乱中失去了朱标的踪影,互相纠缠着看似扭打实则拍灭对方身上的火焰。 又过了一阵,一条人影从广场中部爬到入口处,在仿如战场的火光和人潮背景之下,慢慢地站起了身。 第三十八章 —镇校之宝 朱标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立足在山坡底下,他和郭大路第一次来时滚落的地方,怔忡地眺望火光明亮的广场,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怎么会这样?他心里万分惊诧,这便是魔法的威力吗?初级魔法火球术,只是这样一个入门级魔法就有如此大的破坏力,他都能做到以一敌千,真正的魔法师该多恐怖?堪比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他却不知道,普通的人类魔法师根本不可能将火球术运用到他这样恐怖的程度,第一,火球术所能操控的火元素非常稀少、杂驳,做不到指哪烧哪;第二,人类魔法师的魔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像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浪费,源源不绝地搓出火球。 朱标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在山崖下丢出的十二个火球先把这群人烧破了胆,所以才会色厉内荏地抢先对他发动攻击,如同遭遇了强大野兽的弱小兽群。可在真正的力量面前,弱者的勇气也好,恶意也罢,统统不过是笑话而已。 一个黑色的人影也像朱标那样四肢着地爬出人群,直起身,缓慢地靠向这边。 霓虹光影被火光压制,朱标警惕地望过去,红色的火光却被黑雾般的保护罩吸纳,直到那人走近他才看清了她的脸。 他记得这个黑发白肤……平胸的美少女,朱标想了想,她的名字好像叫奥莉薇娅。 奥莉薇娅停在两米外,右掌平放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礼。 朱标不知道这是魔法学徒向真正的魔法师表示崇敬的礼节,他对奥莉薇娅没什么好感,记得她也是学魔法的,他刚对魔法师这个职业生出惧意,当下连退两步,暗暗地加强了保护罩。 是的,朱标现在也有自己的保护罩了,不过他心里还是以为自己用的是火球术。被辫子男和芬妮娜绊倒时他吓得肝胆俱裂,因为他没有穿那种神奇的具有保护性的薄膜,别说跟上千人打架了,一人踩他一脚都能把他跺成肉泥。 兔子急了要跳墙,朱标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聪明了一回,突然冒出个能救命的想法:如果用火球包裹住他自己会怎么样?他变出来的火球不会烧伤自己,火球的表面也可以随他的心意变软、变硬、升温、降温,这难道不是个临时的保护罩? 朱标心念转动,体表立时裹上了一层透明的黄白色薄膜,要仔细才能看出那是跃动的亮色外焰,火焰中燃烧最充分、温度最高的部分,任何人的脚踩上去只会“滋”一声被烫成褪毛的猪蹄。 有了保护罩,再加上初习体术的灵活身手,朱标才能活着逃出陷入混乱的人群。他现在对奥莉薇娅非常警戒,保护罩向外扩张了几分米,透明的薄膜也变得更为凝实,呈现一种冻结般的黄白色,外型和色彩都似极了蛋壳。 奥莉薇娅眼看着朱标变出一个可笑的蛋壳,她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只能感觉到惊异和恐惧。 这少年的魔力没有尽头吗?魔法师的天赋决定了他们体内可以储存多少魔力,而魔力的总量需要后天积累,她自己那点魔力单是长时间维持保护罩都很吃力,朱标看起来跟她年龄相仿,经过激烈的战斗魔力却依然充盈,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天赋难道是一道无穷无尽的深渊? 奥莉薇娅内心出现剧烈的情绪变化,但她天生是个无口少女,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双目发愣地直视着朱标,朱小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一边戒备一边呆呆地瞪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就像是比赛谁先开口谁认输,最后还是朱标耐不住,悻悻地问:“你想做什么?” “……对不起。”奥莉薇娅撤去了保护罩,这在魔法师之间是一种表示臣服的姿态,当然,朱标依然是不知道的。 “哦。”朱标想,看来这妹子还算讲道理,知道错的是他们不是他,孵蛋和统计几千个人里就这么一个“奇葩”,活得也怪不容易的。 他性格很好,别人对他有一分善意也会心存感激,奥莉薇娅既然道了歉,朱标立刻不再记恨她,还把她和其他讨厌的人黑白分明地划到两边。 两人又傻傻地对视了一阵,奥莉薇娅频频回头望向广场,忍不住道:“我再替他们向你道歉,你能原谅他们,收了你的魔法吗?” 朱标爽快地说:“不能。” 奥莉薇娅:“……” “我不原谅他们,因为道歉的是你不是他们。”朱标解释道,“而且,就算他们道歉了,我也不原谅,因为我的朋友也是受害者,他现在不能表示原谅,我也就没有资格代他原谅。” 奥莉薇娅觉得,她都快不认识“原谅”这两个字了。 “……好吧,”她无奈地道,“就让他们烧着吧,反正也不会烧伤。” 断崖下升起的十二个火球造成了第一波混乱,奥莉薇娅当时就检查过,火球虽然能点燃理论上隔热防火的保护膜,却不会在人的皮肤表面造成伤害,最多也就是烧掉所有的毛发,然后让人痛得死去活来。 当然不会烧伤,这点朱标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的火球术可是学自白长驱,那家伙每回用火球训练他都不会造成伤害,朱标学会以后,也能自如地控制火球伤人或者不伤人。 就因为知道火球不会真的对人造成伤害,朱标才敢用来惩罚孵蛋和统计的小流氓们,看他们像现在这样烧成秃瓢、痛得满地打滚,朱标觉得什么气都出了,爽啊,真是爽! 可惜郭大路没能看到这么爽的一幕。 朱标站在广场入口处美滋滋地欣赏了许久,直到火光渐渐地暗下去,人群也逐渐恢复理智,不再满地翻滚着惨呼嚎叫。他既然不想再烧一遍,那就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走了。”他礼貌地和奥莉薇娅打了声招呼,转身想走,想了想又倒回来,好心劝告她:“看你是个不错的妹子,以后别跟这些打群架的流氓一起混了。 “我们只是学生,不是流氓。”奥莉薇娅被他的“好心”弄得超级无力,“我们也不是天天打群架的,这次是为了圣诞游/行,谁赢了谁才能在游/行中带上海里那条……” 她话没说完,朱标已经蹿出老远,看他的方向应该是直奔海岛西面的码头,准备乘坐凌晨第一班海底列车离开大学城,说不定还要离开首都二区,永远不再回来。 奥莉薇娅心里微有点遗憾,她还记得朱标自称魔法系的新生,虽然他说了谎,说自己只会一个火球术,但万一别的事情都不是谎言呢?他如果能加入统计,他们学校的魔法系肯定能在全国都大放异彩,等到朱标毕业,说不定魔法系的排名还能升那么几位,变成全国前三…… 魔法这一科目太依赖天赋,朱标是奥莉薇娅生平见过最天才的魔法师,单论魔力的充盈甚至还超过统计魔法系的主任,比得上号称镇校之宝的老教授……这样好的苗子被气走了,奥莉薇娅虽然恼恨他搅局,却也不能不替母校感到遗憾。 说不定还有机会,奥莉薇娅忽然振奋地想到,朱标是从首都一区过来的,孵蛋和统计两校都会参加不久之后在一区举行的圣诞节游/行,还会带上他们真正的“镇校之宝”……要知道,广场上这些“小流氓”,十个倒有八个是为她而战,像朱标这样年纪的少年,还没有一个能逃脱她的魅力! 第三十九章 —无面人 奥莉薇娅没有猜对,朱标虽然开始是向着小岛西边跑,中途却拐了个弯,一溜烟绕回了东面。 他得回到那处断崖底下找郭大路。 郭大路还没醒,朱标又探了一次他的呼吸和心跳,比他自己都正常,脸上神色和缓,不像昏迷,倒像是睡得正香。 朱标稍作犹豫,没有再试图弄醒他,而是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歇息,摸爬滚打老半天,他也累得快脱力了。 歇着歇着,朱标慢慢地睡了过去。 清晨第一缕阳光将他唤醒。 朱标本能地睁开眼,什么都没看清,先觉得眼角刺痛,连忙又闭上眼适应了片刻,眼皮内的光线由暗转明,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他举起左手放在眉间,再度睁开眼,望见一颗硕大的恒星由海天交际之处一跃而起,金色光芒如利箭般向外迸射。 是初号太阳,首都三个特区共用的恒星,日出或许是它一天当中锋芒最盛的时刻。 朱标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迎面海风带来充盈的水气,他呼吸顺畅,欣赏着世界在清光中逐渐变得纤毫毕现,仿佛整个人由到外都被涤洗了一番。 “好舒服啊!”朱标呻/吟了一声,展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抻抻胳膊踢踢腿儿,把睡僵的身体活动开来。 到后来习惯性地就做起了广播体操,朱标边做边想,等下怎么都得把郭大路弄醒了,再不行就真的试试人工呼吸…… 他毕竟有伤,也不敢做太剧烈的动作,活动完又就着阳光察看左胸肋骨,大概没有他以为的骨折那么严重,睡了一觉疼痛便消解许多,皮肤表面浮起一团拳头大的淤青。 不是骨折就好,朱标悬着的心放回原处,抬起头,发现海面上浮着一件眼熟的东西。 他多看了两眼,那东西被海浪推着,轻轻巧巧地送到了岸边。 是郭大路的草帽……朱标往前走了两步,海浪冲上沙滩,轻柔地拂过他的脚背,留下草帽又迅速退却。 朱标记得这个带花边的草帽,郭大路好像挺喜欢,居然掉到海里又被冲上了岸,郭大路醒来看来一定很高兴。 他弯腰伸手去捡草帽,拖了一下居然没拖动。 “咦?”朱标定睛再看,草帽内侧向上倒翻着,里头似乎压着个什么东西。 是一颗鹅卵石,呈现晶莹如玉的白色,不知道被水流刷洗了多少亿年,表面不见丝毫棱角,摸起来也是滑溜溜非常顺手。 朱标用两只手把它从草帽里捧了出来,不太重,至少比他想象中这样体积的石块要轻,最多两三公斤吧,表面的弧度严丝合缝地贴合着手掌,石质冰凉腻滑,多捧一会儿就有种爱不释手的感觉。 带回去可以当个礼物,朱标忽然想到,徐偃对外界的感知只剩下嗅觉、味觉和触觉,他应该会喜欢这块触感很好的石头。 朱标也懒得去想徐偃愿不愿意接受他的礼物,他想和徐偃交朋友,想对他好,说到底不过是他单方面的善意,徐偃能够接受当然好,不能接受也没什么,他穿越以后的交友之路各种不顺利,也不差他这一个了。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块有魔法空间的包裹皮,将石头装了进去,拍拍平,又叠成豆腐干塞回口袋里。 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他转头去看,果然是郭大路一骨碌坐起身,终于平安无事地苏醒过来。 ………… …… 两人徒步绕回海岛西面,朱标也没对郭大路隐瞒,把昨晚他昏迷过后发生的事大略讲了讲,郭大路听得傻乎乎地张开嘴,初阳渐近中天,朱标在明亮的光线底下仔细观察,却再也找寻不到面具的痕迹。 因为首都二区的白昼和夜晚都仅有九个小时,第一班海底列车到来的时间为二区时间一点半,标准时间十二点,朱标和郭大路是唯二两个乘客。 外面的光线由明转暗,列车很快潜入海底,朱标和郭大路无事可做,想睡也睡不着,只好望着透明的车窗发呆。 深海里几乎透不进光线,望出去一片漆黑,车厢内的倒是亮起了灯,两人便只能看到自己投在车窗上的映像,衬着仿佛亘古寂静的海水,看久了从心底生出一阵怖意。 “还是说说话吧,”朱标打了个哆嗦,搓搓刚浮起的鸡皮疙瘩,“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郭大路以为他冷,可惜那件难看的外套也被丢在了广场上,这时便把草帽扣在朱标胸前,又靠他近一点,试着用自己的体温暖和他。 “好啊,”他高高兴兴地问,“讲个什么故事?” “嗯,”朱标想了想,“人变成猪的故事,你听过没有?” “没……” “从前有个小姑娘,她的父母因为贪欲被神灵变成了猪,想要他们变回来,她必须为神灵干活赎罪……对了,她的名字叫千寻……” 列车停了一站又一站,乘客们闹轰轰地上来,闹轰轰地下去,朱标的故事讲了很久,郭大路听得很认真,有时候旁边的乘客也会听,还有个小姑娘非要坐在他怀里听,下车的时候扯着她妈妈的衣襟大哭特哭。 最后一站的时候外面的光线又慢慢地亮起来,列车分波逐浪,从深海驶进浅海,阳光穿透水面,车窗望出去是宝石般璀璨的金色。 朱标讲完了故事,向窗外望一眼,感慨地道:“千寻和无面人坐车去找钱婆婆,他们的列车也是从水底驶向陆地,看到的景色应该跟咱们差不多。” 郭大路不答,或许是坐车的时候太长,他变得有点没精打采。 两人下了车,车站与机场相隔不远,朱标抬眼便望见了高高的航站楼,四处人来人往,跟一天前同样热闹非凡。 他刚要往前走,郭大路却像是刚反应过来,在身后突兀地问道:“千寻为什么不喜欢无面人?” 朱标转头看他,郭大路也盯着他,紧巴巴地皱着眉,一副很苦恼很想不通的样子。 “无面人陪她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帮她救回了父母,她为什么不喜欢他?” 朱标很想说因为这只是个童话而不是爱情故事,但郭大路固执地盯着他不放,看起来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答案。 好吧,朱标想了想,还真想出个理由:“因为无面人没有脸啊,她比较喜欢有脸的帅哥。” 郭大路:“……” 朱标伸手搭上他肩膀,推着他边往前走边敷衍:“白龙长得帅,小姑娘嘛,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而且人家是龙啊,是龙!” 两人身后的水波温柔缓动,往下数十米,一条长尾款摆,巨大的身躯蜿蜒游走,不疾不徐地消失在阳光透射不进的深处。 第四十章 —捏脸 三声门响以后,出来开门的人不是双胞胎或者徐家舅舅,而是最出乎意料的徐偃。 郭大路:“……” 他跟徐偃一点也不熟,小时候双胞胎好歹还欺负过他,徐偃则根本没见过,据说是身体不好常住医院。长大了头一回见面,徐偃已经变成现在这样,连他的父亲兄长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何况是陌生人郭大路。 郭大路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扭头看朱标。 朱标的注意力也正集中在徐偃身上,他今天又穿了初见面时的白色曳撒,严格点说这东西是男女都可以穿的,徐偃这回没有带假发,曳撒衬得他裾摆飘飘,虽然还是白得晃眼,仙气十足,总算不像个古墓派出来的妹子了。 他手里捏着那根银白色的长棍儿,脊梁挺直地站在门口,除了目光涣散,看起来真的就是个正常人。 朱标又情不自禁地同情了他一下,然后接收到郭大路的目光,他一回生二回熟,伸手就去捏徐偃的脸。 还真让他捏到了,好软好嫩! 徐偃:“……” “我是朱标,”他抢在徐偃发飙前写了一行字,“我和郭大路回来了。” 徐偃的皮肤凉凉滑滑,手指划上去不知道为什么炸开一层鸡皮疙瘩,朱标不敢太用力,似乎使错了劲道就会在蛋白一样嫩滑的皮肉上戳出伤痕,他小心翼翼地写完,眼看着徐偃玉白的皮肤浮起一层晕红。 “进来吧,”徐偃退后两步给他们让出空隙,“爸爸和哥哥们去参加游/行彩排了,要晚点才能回来。” 他居然能说出这么长的句子,郭大路明显被惊了一下,张嘴要问朱标,看了看徐偃,又把声音压低:“他怎么会说话?” 朱标刚要解释,徐偃侧过头,目标准确地转向郭大路,本来缺少焦点的眼光也难得定在了他脸上。 “……”郭大路立刻闭紧了嘴巴,朱标也被吓了一跳,两人战战兢兢地注视着徐偃,生怕他下一句就说出:“愚蠢的凡人,大爷当然会说话!” 幸好没有,徐偃只是扬着下巴“看”了郭大路一会儿,看得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然而并没有,徐偃最后自然地转过身,一点儿没有障碍地走了进去。 ………… …… 朱标以为徐偃的不正常是自己的错觉,回到房间后,郭大路先去洗澡,他整理东西,取出那块包裹皮便往床上倒。 “哐哐!” 敲门声让他转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前的……徐偃。 徐偃左手仍然捏着那根银白色的长棍儿,右手抬起来,食指对他勾了勾。 朱标:“……” 这啥意思?叫我? 下一秒徐偃便肯定了他的猜测,出声道:“跟我来。” 他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往外走,似乎笃定朱标会追上来,朱标也确实毫不犹豫地放下手边的东西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觉得他们这种相处模式有点眼熟,好像他和郭大路的翻版…… 隔壁的书房门开着,徐偃先走进去,站在门边等了等,朱标也进门以后,他非常顺手地关门、上锁。 朱标:“……” 他今天无语的次数有点多,可是徐偃太奇怪了,他居然会主动到隔壁来找他,主动和他说话,简直让他受宠若惊,还惊出了几分警觉。 另外朱标觉得自己也有点不正常,如果是两天前,徐偃这样的举动他只会欣喜接受,就算感觉奇怪也不会生出警惕,因为他没想过徐家父子会害他,不喜欢他很正常,但大家都是普通人,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害他? 事实证明这世上真有一些无缘无故害你的“普通人”,就像孵蛋和统计的“学生”们,也有一些貌似普通的不明身份人士,比如他曾经无比信任的好兄弟郭大路。 他不知道郭大路为什么要隐藏起他的脸,按常理推测,在文明社会里这样做的人十之*不是什么好人,就像千寻的朋友无面人,面具底下可是货真价实的恶鬼。所以,如果郭大路不是好人,徐家父子作为他的亲戚或者别的联系紧密的角色,肯定也不是好东西。 朱标相信郭大路不会害他,他们同吃同住一个多月,要害早就害了,而且郭大路的智商他随便碾压好吗?可徐偃不一样,他从出场开始就充满神秘色彩,长得太漂亮,经历太坎坷,哪怕看不见听不见身手也强过他,要在游戏里,徐偃这样的设定黑化以后至少也是个小boss,对付刚出新手村的朱标不要太容易,两根手指就能捏死他! 朱小弟在两天一夜的种种刺激下飞速成长,越来越接近阴暗的成年人,徐偃关门以后穿过甬道走向房内,他却停在原地没有动,透过书架间的空隙,看着徐偃走到了长案前,习惯性地理了理桌面上的东西,然后绕到书案后,脸朝外坐好。 徐偃没有再出声,但朱标知道他在等自己,他想了想,把徐偃锁上的门闩又拉开,这才快步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书案前,徐偃侧头“看”过来,微微颔首:“坐。” 他能看到!?朱标惊异地想,他老早就有这种感觉,虽然目光没有焦点,徐偃走路的时候却几乎不会撞到障碍物,上次也能轻易地抓到他……和他耳朵上的问号有关吗? 朱标忍不住伸手在徐偃眼前挥了挥,看着手的影子在他平静的脸上晃动,仿佛乌云投影波心。 “不用挥了,”徐偃淡定地说出让朱标更震惊的话,“我的眼睛确实是瞎的。” 不等朱标再追问,他侧了侧头,让朱标看耳朵上的绒毛问号,“超声波探测助行仪,能够检测到前方障碍物,直接输送进大脑。” 朱标还在琢磨那东西是什么黑科技,徐偃已经决定结束闲聊,进入重要主题。他面无表情地拉开左手边第一个抽屉,摸索了片刻,抽出一份捆绑整齐的……奖状? 他拈着那份镶着红边的奖状伸向前方,在虚空中不耐烦地晃了晃,朱标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接过来。 “打开。” 朱标依言打开,因为摸不着头脑,心里胡乱转着些猜想:这是谁的奖状?因为什么得到的奖状?为什么徐偃会把这份奖状给他看? 那张镶着红边的纸打开了,不是奖状。 是一份录取通知书。 新东方大学首都分校一区分院下属魔法二院,简称一区二院的,录取通知书。 第四十一章 —求包养 奖状变成录取通知书,朱标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才呐呐地发出声音:“什么意思啊?” 徐偃没有听到他的提问,他也不可能听到,心里默数从一到十,估摸着朱标已经看清了他交给他的东西,于是按照事前的准备自说自话地进入下一阶段。 “我父亲说你对孵蛋和统计的魔法专业很感兴趣,但我可以告诉你,魔法并不是能大规模批量化传播的科目,真正的魔法传承需要魔法师按照传统方式一对一教导,所以综合性大学的魔法专业都是笑话,你不可能在那里学到你想学的东西。” “一区二院是首都一区最好的魔法大学,我相信也是帝国最好的魔法学校,我的导师是十级高级魔法师,另一位导师是魔法研究院的院士,我征询了他们的意见,他们一致同意录取你为学院的新生,和我一起接受他们的教导。” “我可以为你提供学费、食宿费,包括你在首都一区求学期间的所有费用。这些钱我会采取预付款、报销、尾款等方式定期支付给你。另外,在此期间你如果有其它用途的大笔支出也可以随时向我提议,只要数字合理,相信我,我都不会拒绝。” 他这些话在脑海中反复温习了不知道几十遍,因为听不见,说出来的时候也不怕受到打扰,所以语速均匀,不快不慢,虽然咬字发音不太准确,朱标仍是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 可这不表示他听懂了! 什么鬼!朱标越听越惊悚,徐偃的意思是……意思是……要包养他!? 他可是纯洁的天天向上的高中生,谢绝援助交际! 朱标也说不清心里现在是什么感受,如果他是个女孩儿,大概会觉得受到侮辱,但他是个男孩儿,而且两辈子加起来都算不上帅哥,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事,完全是一个响雷砸头上懵x了好吗! 他“唰”一声站起身,浑身上下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变得通红,脸颊像河豚那样鼓起来,嘴唇像金鱼那样开开合合,想说什么,声音却梗在喉咙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 朱标从坐姿变成站姿,障碍物的面积变大,超声波探测助行仪立即忠实地反馈给徐偃,他也跟着仰起头,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水波般漾过他玉白的脸,皮肤白得半透明,眉头微微蹙起,不像是置疑,倒仿佛轻愁薄怨。 不,不对……朱标看着这样的徐偃,迹近沸腾的脑浆忽然冷却下来,徐偃的外表实在不具侵略性,穿个女装就像妹子,不穿女装的时候也是顶级美少年,要说他被人包养还有可能,他包养别人?谁信! 反正朱标是不信的,所以他摸摸鼻子,讪讪地坐了回去。 他想了想,还是不懂徐偃这番话的目的,不懂就要问,朱标现在已经养成了习惯,隔着桌子捏不到徐偃的脸,他便毫不客气地探向他的手。 徐偃玉雕一般精致的左手放在桌面上,朱标用食指先戳了戳,抬头看徐偃的表情,好吧,他没有表情,但是顺从地摊开了手掌。 书桌太大了,朱标不得不把半身都趴过去,凑到徐偃的近处,捏着他的左手在掌心中写字。 [为什么?] 他写完了又抬头看徐偃,两人的距离现在不到一分米,朱标抬起头就差点撞到徐偃的下巴,他端端正正地目视着前方,眉目清晰,黑亮的眼珠徐徐转动,眼瞳表面反射着薄薄一层光。 徐偃当然知道朱标问的是什么,他也没打算隐瞒,非敌对的情况下,一个魔法师可以从另一个魔法师身上谋求利益,但不能恶意欺骗对方,因为天地法则会公平地审判他们,元素力量也会做出自己的判断。 所以徐偃诚实地回答了朱标的问题。 “因为我需要你为我治病。” ………… …… 治病?朱标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一个耳熟能详的段子:你有病啊?你有药啊?亲,现在你有病,可我没有药啊! 谢天谢地徐偃看不到朱小弟深不见底的脑洞,他把握着自己的节奏,继续解释:“一年前,我和几个同学共同组织了一次魔法实验,这次实验失败了,我不仅因此失去了视觉和听觉,更严重的,还失去了我的魔法天赋。” “你既然也能够使用魔法,应该知道魔法天赋有多重要,医学界数百年来一直没有弄明白魔法天赋是什么,它究竟产生于器官中,或是细胞变异,或是某种隐性的遗传基因?魔法师自己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的导师认为,魔法天赋就是人类与空气中的魔法元素沟通的能力,没有魔法天赋的人类不可能在身体里积蓄魔力,拥有魔法天赋的人类才会吸引相应的元素,通过冥想储存魔力……” 徐偃专业知识扎实,朱标听到这里,终于搞懂了魔法天赋、元素、魔力之间的关系,早就把自己不靠谱的脑洞遗忘在宇宙那头。 他没有系统地学习过魔法的理论知识,以前都是靠小聪明根据名词的表面意义胡乱猜测,其实也猜到了百分之八十,直到现在,听到徐偃口学院派的准确释义,他才把剩下的百分之二十补全,在心里有一个完整的逻辑自洽的理解。 打个简单的比喻,每个人都是一口缸,元素是缸外不断飘落的雨水,没有魔法天赋的人这口缸从出生到死亡都是紧紧盖着的,再多的雨水也不可能落进缸里储存;而有魔法天赋的人这口缸便是敞开的,雨水落得越多,缸里存的水量便越多。这些进入了缸里的水经过沉淀,便是人类可以借以施展法术的魔力。 即使都是敞开了口的水缸,大小也不是不一样的,所以魔法天赋既决定了一个人能不能修习魔法,也决定了一个人能够积攒多少魔力,未来在这条魔法之路上能走得多远。 朱标走神思考了片刻,很快把注意力拉回来,徐偃正说到关键部分。 “……以前没有类似的病例,医院治不好我,我的导师也找不准治疗方向,我本来已经绝望了,直到遇见你。” “我?”朱标忍不住插话,他怎么没发觉自己有这种治愈异能? “上一次我们在这里相遇,”徐偃没有被他打断,仍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认真地说明,“当你和我产生身体接触过后,我发现体内重新开始积蓄魔力,碰触的面积越大,时间越长,魔力储存得越多。” 或许是因为激动,徐偃玉白的脸上又浮现出一抹红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呼出。 “我的魔法天赋回来了,你,就是我的魔法天赋。” 第四十二章 —刺客 大明的皇城也是著名旅游景点,朱棣站在东华门前的广场极目远眺,能望见文华殿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隔着一条白色的警戒线,线外游人如织,线内两名锦衣卫巍然屹立,明明只有两个人,望上去却有如山峰般不可逾越。 他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足足十分钟不见那两名锦衣卫移动,左边那位把沉重的等离子枪挎在肩后,右边那位却只佩了一把绣春刀,左手牢牢握住铜铸的被摩擦锃亮的刀柄。 朱棣又等了一阵,下午一点时分,初号太阳的阳光始终温和,那两名锦衣卫额角却渐渐地渗出汗珠,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被烤成深色的皮肤往下淌,待到汗水蒸发殆尽,两人的脸侧竟然结出一排盐花! 感觉差不多了,朱棣把路边摊买来的咖啡一口喝干,罐子捏扁,随手扔进垃圾筒。因为十九区没有这么严格的垃圾分类,扔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被好心的清洁阿姨提醒,选择了可回收那边。 他谢过清洁阿姨,习惯性地想把手揣进裤子口袋,又觉得手指有点粘,皱了皱眉,改为背在身后。 朱棣笔直地走向东华门,他走得从容不迫,自然得就像远行归来的游子回到自己的家,脚步声被淹没在众多游人的喧哗里,身形也被人群遮掩得若隐若现,所以,除了东华门前的两名锦衣卫,竟没有其他人多看他一眼。 他接近那条白线,踏足那条白线,越过那条白线! “嘀——” 警报声直冲云霄。 ………… …… 皇城对付这样的意外情况也算是极有经验,每年大大小小的演习都有无数次,警报声乍响,第一件事便是疏散广场上的游客;第二件事是关闭宫门,暂时扣留宫殿内的游客;第三件事才是集中守备力量捉拿刺客。 因为只是最低级别的三级警报,皇帝陛下和锦衣卫指挥使都没有被惊动,东华门内的诸位内阁大臣也没有特意通知,驻东华门的那名千户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刚走到门廊附近,“砰”一声,门外摔进一个人。 千户本能地脚下急刹,那人倒在地上呻/吟翻滚,脸朝向内侧,让他立刻就认了出来,失声叫道:“邓雷!” 邓雷也看到了他,忍痛道:“杨千户,刺客厉害……” 他想说这刺客气势惊人,很可能修习了某项国术秘典,他站在东华门外看了他们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他和另一位守门人一动也不敢动,总觉得浑身都是破绽,就像被狙击手的红外线瞄准镜在全身要害依次扫过,那种百战余生的煞气几乎凝聚成针,刺得两人从皮肤到内腑都隐隐作痛! 因为早就升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刺客跨进警戒线,他和搭档立即发动攻击,搭挡的等离子枪瞄准腰部以下,他的绣春刀斩向头脸,这本是两人多年来最默契的对敌方式,斩伤擒获无数,却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在这个刺客面前败下阵来。 那名刺客跳起来避开了等离子枪口,邓雷的绣春刀也从砍他的头脸变成了斫向腰侧,这还没完,他硬生生在半空中扭转身躯,顺着转身的力道踢出一脚,邓雷便飞进了东华门。 杨千户急忙上来扶起邓雷,他被踢中了左胸,心脏绞痛,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东华门驻守的锦衣卫共八百人,能做皇帝的守门军,当然各个训练有素,不用指挥便选定位置埋伏好,剩下二十来个擅长近身搏斗的精兵,聚拢在杨千户周围,跃跃欲试地等待他下令。 杨千户把邓雷交给其中一名手下,示意其余的精兵统统出去迎敌,他自己则脸色铁青地走上东华门,站在门楼往下俯瞰。 游客已经被疏散干净,偌大的广场上留下许多摊贩来不及收走的零碎商品,几只鸽子走来走去,啄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爆米花……杨千户眯起眼,看到亮晶晶的爆米花从门洞里往外撒,引来更多白羽红喙的馋嘴鸽子。 “好啊!”他怒极,刺客居然还有空喂鸽子,这是真没把锦衣卫放在眼里,肆无忌惮地、翻来覆去地扇他的脸! 既然刺客不把锦衣卫当人,杨千户觉得,他们也没必要再讲什么人道主义了,当下竖起右手食指和尾指,狠狠地往下一挥,这是告诉所有东华门前的锦衣卫——生死不论! 广场上即刻响彻等离子枪的爆破声。 ………… …… 朱棣从兵马司脱身以后径直去了北镇抚司,本以为北镇抚司会因为命令逾期象征性地罚一罚他,然后连夜把他赶回十九区,毕竟按照帝国的法律,除了太子,其他成年皇子必须驻守各区,不能在首都多待。 可他没想到的是,北镇抚司罚他为皇城测防! 朱棣立即从这条命令里看到了龙椅上那位皇帝陛下的影子,让他扮演刺客,这是警告或是试探?他没兴趣去深究,所谓帝王心术,就是他永远有资格有能力恶心你,而你除了被恶心别无选择。 于是朱棣听话地来了,赤手空拳闯入东华门,心里默记着一条一条锦衣卫失误的地方:门卫攻击力太差,本该镇守东华门的锦衣卫千户不知去了哪里,兵卒的反应太慢,大部队五分钟以后才赶到…… 他不痛快,也不想让别人痛快,故意在小摊上捡了一包爆米花喂鸽子,果然激怒了锦衣卫千户,他看到门楼上那人打出手势,迅速把爆米花整袋抛出,空中扑朔朔降下来整群鸽子,白色翅膀张开,将他的身形遮掩在后。 等离子枪响,鸽羽和鲜血四下飞溅,朱棣早就借着遮挡爬到门洞顶端,张开手脚稳稳地攀往。 皇城是能进博物馆的老建筑了,东华门也有数百年的历史,锦衣卫们射击的时候难免束手束脚,尽量集中在一点不对外发散,所以朱棣躲在门洞顶部非常安全,连皮都没擦破。 他耐心地等待着,等离子枪的爆破声响了足足八分钟,那群鸽子都快被切割成碎片,烧灼成青烟了,终于又有脚步声缓慢接近。 走在最前面的只有三个人,中间那位穿着他熟悉的锦衣卫千户的制服,满脸凶狠中透出期待,像是捕获了血食争着饱餐一顿的野兽。 朱棣心中一动,那三人再走近些许,他迅猛地下扑,目标准确地骑住那名千户,双腿夹紧他的脖子往左侧疾翻,顿时将他头朝下砸倒在地。 “都别动,”他钳住那千户的喉咙,抓紧时间,抢在第二轮射击前掀开了遮脸的帽子,“是我。” 第四十三章 —不明觉厉 朱标在网上看新闻,他对那位四皇子很好奇,这几天都在网上搜索他的消息。 大明公共网络中的新闻视频也是三维立体的,虚拟人形可以置身其中,随意感受视频里的风和日丽或是浊浪滔天,站在街头看着路人从身旁擦肩而过,主持人就站在前方侃侃而谈,除了不能与视频中的人物交流,其它体验应有尽有。 像此刻,顶着朱小弟这个id名的黑色人形就站在东华门前的广场上,头顶一群白羽红喙的鸽子飞过,小风吹啊吹,鸽羽飘啊飘,他看完了朱棣独闯宫门的实况录像。 真是好威风!好英武!好爷们……朱标把脑子里能想到的形容词都砸了出来,然后发现自己还是读书太少,根本找不到词句来将心中澎湃的感情渲泻万一。 没有男人不崇敬强者,无论是以强者为目标想要战胜他,或是以强者为目标想要攀附他,而像朱标这样的半大少年,或多或少陷在青春期的迷惘里,总是需要在成年人中寻找一个偶像,一个成长的模板。 他穿越以前就羡慕军人,很想成为雄壮威武的铁血战士,穿越以后被白长驱带上歪路,觉得身手灵活的魔法师也不错,但每次看到朱棣,又会为他身上那种雄性族群中顶尖强者才有的阳刚气质吸引。 “唉……”朱小弟蔫蔫地叹了口气,不知道现在从dps转职mt还来不来得及? 灰黑色人形在虚空中扒拉两下,出现一个滚动条,他用双手抱紧滚动条拖到启始部分,放开,身周所有景象飞速变化,人物倒退行走,没多久就重新播放第二十一遍。 这次他没有再盯着朱棣的一举一动揣摩模仿,而是很想找人一起看,分享一下心中“我操这也行”的激赏,大明公共网络显然对这种情况考虑得很周到,观众不能与视频中的人物交流,但是可以与其他在线观众交流,对象随机,可选择的交流人数分别为:十个、五十个、一百个……上限是一千人。 朱标恨不得更多人来和他议论朱棣,一上来就兴冲冲地选择了上限一千人,旁边立即冒出一片人头,从近到远铺陈开去,刚才还空荡荡的东华门广场变得摩肩接踵,身前身后都是人,朱小弟可怜巴巴的身高属于人堆中的凹陷部分,张眼望去连门楼都看不到。 朱标:“……” 他默默地把在线交流人数减成一百,又减成五十,最后减成十个,终于回到人群的第一排。 十个人包括朱标,所以他其实仅剩九个同伴,还有个女人根本不理别人,只顾着不停地尖叫“四皇子好帅”,声音比用爪子挠玻璃板还刺耳,朱标和另几个男的很尴尬,其中一位低声提议:“屏蔽她算了。” 其他人都点头各自行动,朱标研究了一会儿才找到屏蔽按钮,是个长颈吸口瓶,拿起来对着女人晃了晃,“嗖”一声就把黑色人形收了起来。 ……好爽,下次可以加句台词,比如:“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世界终于清静了,朱标和八个在线观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惊觉他们和他的关注点差很远,人家根本不觉得四皇子多么英明神武,也不在乎他到底花了几分钟闯进东华门,成年人的深度又名脑子里的深坑,朱小弟掉下去踮着脚也摸不到边。 观众a:这位四皇子最近很活跃啊。 观众b:那是,一个人偷偷从十九区跑回一区,到处搞风搞雨,三天两头闹花样上新闻,他的野心简直就写在脸上。 观众c:有野心也正常,太子一年多没出现在公众面前了,说是生病,皇室发言人每回被问到都缄口不言,看来病得不轻。 观众d:就算太子那啥了,前头还有二皇子三皇子,怎么也轮不到他。 观众e:呵呵,难说。 观众d:你看好四皇子?怎么讲? 观众e:大明二十七个区,除了首都三个特区,哪个区最重要? 观众f:当然是十九区……你是想说,皇帝陛下让二十四个成年的儿子驻守各区,其中四皇子代天子守国门,所以他是太子以外最得帝心的皇子? 观众e:不单是这样,你们也说他把野心表现在明处,咱们小老百姓都看出来了,皇帝陛下愣是装不知道,这不叫宠儿子什么叫宠儿子? 观众a:对啊对啊,四皇子在演讲里说皇帝陛下评价十九区“没意思”,十九区的行政官员联名提出抗议,皇帝陛下都给担下来了,一句话没反驳! 观众e:所以,四皇子有野心,有圣宠,看样子能力也马马虎虎,如果太子那啥啥,他肯定就能那啥啥啥。 观众f:嘘,别说了,当心收快递…… 朱小弟:⊙﹏⊙ 不明觉厉。 ………… …… 退出大明公共网络,朱标缓慢地眨着眼,让眼睛适应脱离了联结器的光线。 他坐起身,狭窄的单人床上还挤着另一具躯体,温热的胳膊腿儿紧挨着他的左侧,他低头看了看,郭大路戴着网络联结器安安静静地平躺,仿佛熟睡正酣。 房间里的光源朱标始终没有找到,他就着这不知来由的温和光线打量郭大路,仔仔细细地瞧他的脸,想找到面具接缝,或者任何不自然、露出破绽的地方。可惜再一次失败了。 每次失败都让他愈觉心惊,如果不是刚在海水里泡过又被他上手捏,郭大路的面具堪称完美,他可能一辈子也发觉不了真相。 一辈子都和一个自以为了解的陌生人做朋友。 朱标打了个寒颤,有些事不能细思,细思极恐。 他翻身下床,在房间里活动了一下腿脚,最近没有合适的地方练习,他能感觉白长驱教给他东西正在一天天退化,这比郭大路的欺骗更让他心怀忐忑,忍不住焦躁起来。 必须早点搬出去,找一所面积够用的房子,朱标想,还要到魔法学校入学,这些都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与书房隔邻的墙壁,那天徐偃的提议让他很心动,但朱标仍是没有答应,他跟徐偃说要考虑,然后就一直考虑到现在。 他需要钱,需要不经考试就入学的机会,徐偃提供的每一项都是他急需的,至于治病充药那些稀里糊涂的条件,比起他得到的可以说不值一提。 可是越心动他就越难以付诸行动,他是一个很有点小聪明的少年,深知人世间最基本的道理:所有的付出和得到总是对等的,想占便宜的人最终都会被别人占到便宜。 郭大路身上有秘密——郭大路和徐家或许真是亲戚或许是别的紧密关系——徐偃是徐家人。 应该逃离这些可能威胁他穿越生涯的复杂人物,或是咬牙冒了这个险? 朱标持续纠结中。 第四十四章 —北京城 在纠结的间隙,朱标也试着离开徐家到外面逛逛,他很快发现,只要他提出不带郭大路独自出行,徐家父子的态度明显就好了许多,只有郭大路露出幽怨的眼神目送他的背影,似极被抛弃的大狗。 这样的差别大约解答了他以前的疑问:为什么徐家父子不喜欢接待客人又宁愿他们待在家里?现在看来,“他们”应该修正为“他”,徐家父子希望郭大路待在家里,至于朱标,除了徐偃没人在意他的去留。 是否与郭大路身上的秘密有关呢?朱标非常好奇,然后努力忍住了这份好奇。 他两手空空地出门,因为想要悠闲地游览一区的风光,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乘坐六角飞碟,而是多走了一段路,到地图上标注的站台去乘坐轻轨。 宇宙时代的人类拥有了二十七颗星球,称得上地广人稀,朱标刚穿越的十一区基本是每户都能圈占一个小镇那么大片的地域进行工作和生活,首都一区的人口更多,主要采用聚居制,共有十五个省级单位,称为“两京十三布政司”,除了北京、南京,其余十三个布政司下辖苏州、杭州、临清等人口过千万的大城市。 在城市的聚居地以外,首都一区被仿佛无穷无尽的枫林包围,这种温寒带阔叶林非常适应星球的自然环境,尤其是初阳一年四季温煦而不酷烈的阳光,使得它们枫红不断。 朱标闲暇时研究地图,对周边的环境已经有所认识,徐家位于北京西郊,北京城有个说法:“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住西边的大都是在城西上班的公务员,蘑菇房也是他们的标配。 他沿着门口那条直道徒步行走了二十分钟,风景几乎没有变化,放眼望去皆是层层叠叠的枫林,高的矮的,瘦的胖的,红的橘的青绿的,风吹过叶片如波峰般一浪一浪起伏,簌簌作响。 公路上没有其他行人,偶尔有飞碟经过,速度太快,朱标只能看清它身后拖着的白色残影,也有小型的清洁机器人,长得好像一只金属章鱼,在路上游来游去,长长的触手捉走落叶,留下洁净的深灰色路面。 前方终于出现拐角,朱标从两棵繁茂巨木组成的高大拱门中穿出,看到远山绵绵,枫林广袤,天空蓝得像晕染的冰晶,剔透莹润,随时都可能化成水淌下来。 ………… …… 朱标乘坐的这列车厢又只有他一个人。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轻轨的列车长得很像地球时代的绿皮老火车,当然行驶起来没有“哐嚓哐嚓”的噪音,稳稳当当,无声又温柔。 他坐在车厢的硬木凳子上,先还有兴趣透过窗户瞧外面的风景,可是天空总是蓝得那么可掬可爱,枫林总是红得挠人心肝,空气中飘来糖枫沁凉清爽的甜味,列车驶过高架桥,下面的浅滩上一汪蓝黑色的亮水,倒映、加深了天空的颜色。 风景再好也经不住重复,没一会儿就看腻了,朱标站起来走了走,坐回去发了一阵呆,无所事事地折腾半天,掏出一件东西来。 是那块花哨的包袱皮,他翻过来抖啊抖,本来想找本随身携带的书看,一块圆乎乎的石头却从魔法空间里滚到了肚子上。 有点疼……朱标揉了揉自己的小肚子,把卵形的石头双手捧起来,凑到眼前细看。 这块石头是他在二区的海边捡到的,不知怎么进了郭大路的草帽,当时想着拿回来送给徐偃,后来被徐偃的提议砸晕了头,也就错过了送礼物的最好时机。 石头在阳光下莹白如玉,朱标记得它的表层湿水以后显得薄而透明,此刻表面干爽,看起来倒是非常实心,敲起来梆梆作响。 他以前见过很多类似的石头,一般都是大块石头的石芯部分,因为少见天日才能保存得像雪花般亮晶晶,以前地理课还有同学请老师鉴定过,说是石英岩,这种质地细密颜色漂亮的又叫石英岩玉,市场上用来制作仿玉工艺品贩售,性价比挺高。 要不卖掉?朱标想,万一这玩意儿现在比真的玉更值钱呢……好吧他只是yy一下。 他抱着石英岩无意识地摩挲,手感还是这么好,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冷不热,滑溜干爽,舒服得他打个哆嗦,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炸开来。 就这么坐了小半个小时,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发生变化,枫林变得稀疏,间植着其它品种的高大乔木,房屋也多起来,房顶不再是偏红的亮色,有一些传统黑瓦白墙的建筑出现。 朱标精神一振,知道接近城区了,连忙反身跪坐在硬木凳上,手扶着窗框探头向外望。 又是一座高架桥,桥下水面开阔澜涌,远处能看到帆影,应该就是环绕北京城的永定河了。河边白色的浅滩上人来人往,小得像一群忙碌的蚂蚁,还有人在钓鱼,金属钓杆甩动时反射着阳光,像侠客挥出了凌厉的剑。 可能是朱标的心理作用,列车行驶的速度似乎也变快了,迎面扑来的风把他的头发滑稽地抹向脑后,眼睛只能微微闭合,光线透过眼皮是粉红的肉色,嗅觉更灵敏了,风头风尾都充满城市的喧嚣。 他听到了熟悉的噪音,那些无数无意识的细碎声响汇聚成的洪流,人们在这座城市里行走、坐卧、交谈,购物、工作、生活;他听到了宠物的叫声,或许是一只狗,或许是一百只狗;他听到了交通工具的声音,引擎咆哮着启动、停止、开车门、关车门…… 还有气味,说不清好闻或是难闻:阳光下发烫的钢铁的味道、干燥的水泥的味道、没有燃烧完全的燃料的味道、做菜的油烟味、讲究的人自带香水味、邋遢鬼散播汗臭味……以及很多、很多人集体混合出的人类聚居区特有的味道。城市的味道。 隧道让光线暗下来,朱标睁开一线眼睛,视野中只剩下光亮的洞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列车呼啸着破开风域冲出洞口,前方出现一座高高耸立的城门,足有百米高度,汉白玉砌就的门柱呈现年代久远的米黄色,柱身上攀绕着两条连天接地的巨龙,龙鳞细细,龙首擎仰,随之望去,朱红色的层楼飞檐嵌入蓝天。 北京城终于到了。 第四十五章 —测试 “叮铃铃——” 到站的铃声颇有古意,朱标扶着车门跳下来,抬头一望,先看到西面一片摩天大楼,钢筋水泥的森林直插天际,工厂喷出的烟雾只在大楼腰间缠绕,恍如天上/人间。 东城也有高楼,比起西城的高楼则显得朴素许多,外墙没有镶嵌反光的玻板,而是直接裸/露着灰仆仆的水泥,或许还掺了些晶砂,阳光照上去星星点点,别有一番风韵。 高楼环伺之下的内城却是坦荡如砥,朱标在五环近四环的五道口下车,走出站口,只见道路四通八达,行人川流不息,左右的房屋皆是白墙青瓦,最高不过两层三楼,台阁锦绣人物济楚,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就是时空感很错乱啊…… 朱标站在一幅巨大的玻璃橱窗前,目睹一对身穿短袄系着八宝流苏璎络马面裙的美女言笑晏晏地与自己擦肩而过,她们身后是一位宽袍大袖头戴纯阳巾的帅哥,街对面还有另一位穿着圆领襕衫的书生,头上留着寸许长的短发,腰间却悬着一把睚眦吞口的七星龙泉剑…… “……”朱标扶着抽疼的额角回过头,瞧着橱窗里的男装深衣与女装真红褙子、红罗裙,发一阵呆,默默地转身走了开去。 看来不是徐家人特立独行,而是京城人民热爱复古,国服正当潮流时尚。 朱标很快适应过来,反正也没人逼他跟着一块复古,他今天出门除了悠闲地观赏景致,其实也是有正事要做的。 他要去实地考察一下“新东方大学首都分校一区分院下属魔法二院”简称“一区二院”。 好喘。 ………… …… 一区二院就位于五道口,这附近有好些学校,包括首都地质大学、语言大学、矿业大学、科技大学、航空航天大学,以及首都大学医学部、清花大学金融学院等等等等。 对了,还有一所民族大学,据说录取分数极为照顾少数民族,所以朱标远远就看到学校门口人来兽往,门外是一位漂漂亮亮的妹子,进门就变成一头斑斓猛虎,用嘴叼肩扛着小山样的购物袋,开开心心地撒开脚丫子跑走了。 朱标:“……” 民族大学里应该有精灵,他想,下回可以来找他们聊聊。 可是聊什么呢?问问他们认不认识白长驱? 朱标没有细思,他从对街远远地绕过民族大学,又步行了十几分钟,横穿两条小巷,终于在一棵古槐树下找到了一区二院的……侧门。 门只有一米宽,高不过两米,没有上锁,透过虚掩的铁栅栏能看到水泥操场和教学院,如果不是门边挂着明晃晃的招牌,看起来倒像个师资和校园环境都不怎么样的小学。 朱标本来就对“新东方”存在偏见,这下更犯嘀咕,抬头仰望荫浓如盖的老槐树,想了想,出声叫道:“你好,有人吗?” 没人答话,他推门进去,穿过逼/仄的短巷,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总算得到回应,巷道左侧的砖房里传出一声微响,紧闭的窗户向上抬起,露出一张脸来。 “有人,你要做什么?” 那是个戴眼镜的老人,两鬓和眉毛已经花白,皮肤上却没有什么斑点,皱纹也很少,看起来干干净净,没什么表情也让人觉得他非常和蔼。 “老师好,”朱标连忙鞠了一躬,“我想读咱们学校,所以先过来看看。” “唔,”老人上下打量他,看他懂礼貌,又长得机灵,先有了几分好感,“考试了吗?” 朱标来之前已经准备过这个问题,此刻就装出羞赧的样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我是从十一区来的,我们那里教学质量差,高考考得不好……” 是的,大明的教育系统也是有高考的,全称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朱标这个身体小小年纪就去当童工,不用想也知道考试成绩不怎么样。 老人对他的回答稍微有点失望,可并不严重,学魔法说到底天赋优先,综合性大学的魔法系才对新生的文化课有严格要求,像一区二院这样的纯魔法学院,完全可以自主招收天赋出众的偏科生。 “看到那幢教学楼了吗?进去左拐,一零三室,告诉里面的人我让你来测魔法天赋。” 朱标依言往前走了两步,又倒回来想要道谢,老人点点头,“砰”一声干脆利落地拉下了隔板。 “……”好吧,听说魔法师都比较有性格。 他快步走向灰蒙破旧的教学楼,外面连□□都没刷,大片水泥脱落,露出底下的青砖,砖缝里居然还长出了野草。 朱标窘窘有神地拔下那棵狗尾巴草,捏在手里走进一零三室,问道:“请问有人在吗?” 阴暗潮湿的办公室内只有一张桌子一把藤椅,上面坐了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低着头,抿着嘴,正在聚精会神地……织毛衣。 “叫什么叫?”中年男人头也不抬地喝斥,“没看正忙着嘛。” 他用肿成胡萝卜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针线,大气不敢喘一口,颤巍巍地绕了一圈,再绕一圈,往里收…… “门口的老师让我来的,”朱标又道,“测试魔法天赋。” 收针的方向错了!中年男人大怒,他不肯承认是自己手抖得厉害,怪上了朱标,都是这小子,害他在最重要的时刻分心! 他“呼”地丢下针和线,抬头狠瞪了朱标一眼,看到他手里还拽着棵狗尾巴草,吊儿郎当地摇晃,半点没有虚心求学的样子,心里恶感更甚。 中年人在桌子底下掏摸几下,扯出一张纸一支笔,扔给朱标道:“填表,然后去隔壁上机。” 朱标低头扫了眼表格,发现有点眼熟,再看一眼,打头第一栏分别是:姓名、年龄、学过的魔法……不就是奥莉薇娅记在小本本上的问题? 不过这也都算是基本资料,校方要收集很正常,所以朱标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仍是规规矩矩地按实际情况填写了。 他放下笔,把表格轻轻推给中年男人,自己转身走进相连的另一个房间。 第四十六章 —惩罚 刚进门的时候朱标没发现还有另一个房间,直到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发现角落里有个门洞……连门板都没有,就是一个洞。 他穿过黑乎乎一人高的洞,光线更暗了,朱标睁大眼睛耐心地等着,渐渐地,前方出现一台机器。 呃,这不是照大头贴的机器吗? 亮闪闪的粉红色,机身上印着花瓣、星星、泡泡和采用了以上效果的大头贴照片,还有个帘子挡着的照相隔间…… 朱标傻乎乎地在机器面前站了一会儿,满心疑惑,似乎应该找个人问问,可想到外面那位明摆着讨厌他的胖大叔,他又不觉得能问出所以然。 要不,先试试?他磨磨蹭蹭地拉开帘子,犹犹豫豫地走进隔间,放下帘子,眼前立即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本能地向前摸索,不知按到哪里,耳边忽然响起“哆哆罗罗罗”的音乐,机器大放光明。 好刺眼!朱标闭眼闭得快,眼角仍是被刺激得渗出泪水,好半天才缓慢地恢复正常。 欢快活泼的音乐一直唱个不停,朱标揉了揉眼,睁开一线,看清了面前的东西,倏地睁开最大。 这……果然就是大头贴机! 机器屏幕上出现数个选框,五彩缤纷花里胡哨,旁边有六瓣的雪花和樱花不断飘落,右下角还有个穿水手服的妹子,一手一边戳着自己的脸卖萌,撅起粉嫩嫩的嘴唇,隔空给朱标一个么么哒。 朱标:“……” 突然觉得心虚是怎么回事…… 他无语望天,只望到印满了傻笑人脸的顶棚,又心情复杂地低下头,捂着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怎么办?他是要出去问问,或者随便照两张大头贴,还是丢下这白痴的机器扭头就走? 没等他在这三个答案中挣扎着选择一个,就听到中年男人不耐烦地喊声:“动作快点,墨迹什么呢!” 朱标手一抖,点中了其中一个选框。 屏幕上的其它选框瞬间消失,被他选中那个选框放到最大,朱标生无可恋的呆脸出现在选框正中央,周围环绕着金色的小星星,还有一个光屁股的小天使吹着金号绕着他的脸飞来飞去。 耻度破天。 ………… …… 不过耻着耻着就习惯了,然后觉得……也蛮好玩的…… 朱标照了一张又一张,虽然做不出剪刀手香肠嘴眨眼飞吻之类杀死他自尊心的表情,连笑也没敢笑,但总算是把每个类别都试过了,照出一堆生无可恋脸。 他满眼冒圈圈地走出隔间,歇了很久都没恢复过来,看什么都自带星星花瓣泡泡效果。 不管了,他蹲下身在出片口那里挑了半天,蓝色带泡泡和小鱼那张比较像正常人,他的表情也没那么惨烈,于是就揣着这张回到外面。 中年男人愁眉苦脸地拆着毛线,他刚才收错了一针,必须得把整排拆开了重新打过,所以既烦躁又郁闷,看到朱标折腾了半个小时总算肯出来,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你以为魔法天赋是大便啊,没有就是没有,你再花多长时间挤也挤不出来。” 听他说得怪恶心,朱标也皱了皱眉,定睛看过去想说话,谁知大头贴的后遗症还没消除,一眼看见这位胖大叔自带粉红樱花效果,冲击力实在太大,吓得他赶紧又低下头。 中年男人以为他低头是因为羞愧得无话可说,心头爽快,懒洋洋地摊开一只手,“拿来吧。” 朱标怔了怔,好在他脑子动得快,连忙把大头贴放到中年男人手心里。 中年男人用两根手指拈着大头贴一角,漫不经心地睨了眼,立即发出嗤笑声。 “水元素亲和力只有一,来,你自己来看,你这样的魔法天赋也是少见——” 朱标凑近一点,看到他指着照片边框的星星,那里一排十颗星,只有一颗是实心的,其它九颗都是空心。 “——少见的差!”中年人口水喷了朱标满脸,“只学过火球术,你的火元素亲和力肯定也不怎么样,就这种资质,你居然敢厚着脸皮来参加自主招生考试,谁给你的胆子?你是谁家的亲戚……” 中年人忽然心中一动,语气略作缓和,胖脸上硬挤出点笑模样,问道:“有人介绍你来的?” 徐偃算介绍还是金主?朱标退开来抹了把脸上的口水,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中年人满意地靠后藤椅上,捡起毛线和针,织了两针见朱标还呆呆地留在原地,怒道:“怎么还不走,马上就下班了,你赖在这儿给大人添麻烦呢?滚滚滚滚滚!” 一连五个“滚”,朱标总算应声滚走了,少年的背影像是深受打击,垮着肩膀耷拉着手臂,失魂落魄地从原路返回,甚至没脸再去招呼砖房内的老人。 中年人也有点怕他去打扰那位,边织毛衣边用眼角偷瞄,直到朱标老老实实什么也没干的离开,他这才松了口气,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工活上。 两个小时后,中年人顺利地织完整件毛衣,站起身抖了抖,收错那针修补得很完美,只有个小小的疙瘩,回家用熨斗烫过就能平整如初,他想象着老婆穿上他亲手织的毛衣,美得整个人都不行了,恨不得踮起脚尖跳天鹅舞。 “啦啦啦~”中年人哼着歌转着圈地跳到操场上,又从操场上跳出学校,经过那间砖房,窗板抬了起来,戴眼镜的老人探头道:“下班了?” “是。”中年人连忙缩回绷直了的象腿,谀笑着点头哈腰,“校长,您午休要吃什么,我给您带回来。” 老人摇了摇头,问道:“早上有个孩子来测魔法天赋,测得怎么样?” “别提了,”中年人急忙告状,“那小子就学过火球术,水元素亲和力只有一,这么差的天赋还跑来考院试,像这种人我见得过多了,高考落榜四处钻营,根本就不是诚心要学魔法。” “是吗?”老人扶着眼镜深思,“看着倒像个好孩子……他学过火球术,火元素亲和力是几?” “这……”中年人语塞,他对朱标第一印象不好,故意不替他解释机器的使用方法,不知道那小子有没有把各项目都测试完。他心思一转,又理直气壮地想,本来这机器就是为小学生初次检测魔法天赋准备的,朱标这样的少年自行摸索也应该会用才对,不会是他智商有问题,那还学什么魔法? 他胖脸上神情变来变去,瞒不过老人那双充盈着智慧的眼睛,叹了口气,关上窗户推门出来。 “校长。”中年人把右手放在左胸弯腰行礼,这是魔法师对另一位强大的魔法师表示臣服的礼节,走出砖房的老人披着一身黑色带兜帽的长袍,正是魔法师的标准装束。 “宋荤,”老人严肃地念出中年人的姓名,“我知道你对工作失去了热情,因为上次事故的打击,你的两个得意弟子一个失踪一个失去魔法天赋,你觉得天地法则不公,让他们承受了不该承受的噩运,是这样想的吗?” 中年人宋荤躬身低着头,本来喜庆的胖脸上腮帮子紧紧收缩,显出一份狠戾的狰狞。 他倔强地不肯出声,等于是默认了老人的话,老人叹息一声,轻轻诵读咒语,右手在空中随意划了个圈,如果有人在这时透过这个圈子往外望,定然惊讶地看到圈子里的景象骤然消失,只剩一团如同宇宙般亘古宁静的黑暗。 空间魔法的威力一至于斯。 老人把左手伸进圈子里往外拉,“扑朔朔”仿佛鸟儿扇翅的声响过后,朱标所照那些五颜六色的大头贴全都自动飞了出来。 “金元素亲和力一、木元素亲和力一、土元素亲和力一……火元素亲和力十。” 宋荤埋着头先还得意洋洋地听着,觉得朱标的资质果然如他所料差到谷底,老人坚持复查简直是多此一举,听到最后一句,愣了愣,猛地仰腰抬头,差点闪到堆满了肥肉的老腰。 “不可能!”他下意识地出声,“没有人类的元素亲和力能达到十,就是精灵,最伟大的精灵魔法师也只有九!” 老人隔着镜片的眼睛悲悯地注视他,宋荤被他看得心乱,咬咬牙,一把抽走他手中的大头贴。 就在最上面那张,朱标两眼发直地向他看过来,大头四周围绕着鲜红色的方框,框框边沿镶着一溜十颗艳艳的红心。 十颗全是实心,没有一颗空心。 “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手抖得拿不住,大头贴从指缝间滑落下来,宋荤笨拙地蹲下身抢救,可胡萝卜那样粗的手指无论如何也没法捡起那张紧贴地面的薄纸。 是啊,你做了什么……老人又叹出一口气,说不清愤怒更多,或是失望更多,还有几分对天地法则莫可奈何的敬畏。 放走了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天才的魔法师,这也是天地法则对他们触碰禁术的惩罚吗? 第四十七章 —活跃的四皇子 朱标其实没有宋荤想象中那么沮丧,他对自己很有信心的,开玩笑,能用火球术烧得上千人满地打滚,再怎么样自卑的人也生出点“老子有可能很牛叉”的自信。 他只是还没搞懂那个魔法天赋测试机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它为什么就是个大头贴机呢,这到底是哪门子恶趣味? 水元素亲和力只有一啊,他摊开手掌看看,是说水系魔法学起来会很艰难? 那也没什么,他又不想成为全能的大魔导士,学魔法不过是打发时间,让自己在找到理想之前有点事做,现在看来至少火系魔法是没问题的,大不了他的技能树就点成火系专精好了。 话说回来,如果金、木、水、火、土五元素分别对应五系魔法,那光明魔法和暗系魔法又是怎么回事?空间魔法呢? 朱标觉得,他似乎、好像、仿佛……懒得过分了点,从来没有主动去补习魔法常识,这样不行啊少年,难怪一区二院不肯收你。 不收就不收吧,朱标蔫搭搭地走出一区二院,宋荤以为他深受打击,而他真实的感觉是如释重负,再也不用纠结要不要答应徐偃,那破院子和破教学楼坚定了他拒绝的决心,两辈子头一回上大学,他才不要把青春浪费在那种地方。 可是被包养这条路走不通了,下一步只好努力赚钱养自己,朱标爽快了没一会儿又开始发愁,难道继续当童工? 他刚由巷子里折回大路,眼前跑过两个十七八岁学生样的少年,都理着军训平头,晒出一脸军训黑,身上还穿了整套军训的迷彩服,在满街复古潮流中恍若一阵清风。 朱标多看了他们一眼,听到其中一个催促另一个:“走快点,四皇子今天就职,说不定会来看咱们军训。” 另一个便秘似的“嗯嗯”两声,奋力迈动短腿,气喘吁吁地道:“你说他好好的皇子,不闲在皇宫里充吉祥物,也不回十九区当他的土霸王,为啥跑来做咱们的院长?” “听说是国子监祭酒亲自奏请的,”他的同伴“小声”说,音量恰好够朱标听得清清楚楚,“四皇子以前就是咱们国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他前几天又露了一手,让很多人都对国术感兴趣……哎,你看那个新闻视频了吗?” “四皇子闯东华门那个是吗?看了看了,我还看过配乐版,‘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哈哈!” “哈哈哈哈……” 朱标不知道他唱的是京剧《挑滑车》,但从字面也能听出对皇室的不恭敬,反正中二少年嘛,总是热爱挑战权威蔑视权威。 他情不自禁地就跟在了两名少年身后,自己也没弄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大约是跟到国术学院,远远地,亲眼再见一次那位渐成偶像的四皇子? 朱标发觉自己心跳加快了,脑残粉模式上身,回忆着四皇子在视频里的英姿,顺带的,也想起围观群众的一句吐槽。 这位四皇子,最近真的很活跃啊。 ………… …… 活跃的四皇子正坐在一条昏暗的长廊中,身后是一扇对他而言永远紧闭的房门,他穿着整齐的军礼服,即使坐着也是脊背挺直,颈项间像是插入了一杆标枪,头颅始终高高昂起。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顶军帽,戴白色手套的长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帽沿,他似乎在思考,又仿佛只是沉默着等待。 门开了。 朱标没有回头,他只是微微垂眸凝视前方的地面,深色的红木地板上浮起一道光,从那扇门里漏出来的光。 光呈扇形,愈渐扩张,几颗灰尘在光影中活泼地上下翻滚。 门又关上,光和灰尘都看不见了。 朱棣整了整本就毫无褶皱的袖口,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去,那位中年人未出声先行礼,朱棣微微颔首,算是还了半礼。 中年人脸上挂着苦笑,似乎想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房门,又及时止住,他想了想,连叹气也不敢,默默地将弯折的腰杆压得更低。 像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资历,即使身为皇子也必须给予一定的尊重,所以朱棣看懂了他用肢体语言想表达的意思。 “还是不肯见我吗?”朱棣挑起半边唇角,“也不肯放我走?” 中年人还是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密闭的房门,脸色渐渐端整,腰杆也挺起来,轻声道:“陛下口谕。” 这是要他下跪接旨,朱棣却直挺挺地昂首凝立,那张英俊的脸上微带笑意,眼睛里却冰冷肃杀,透出丝毫不肯妥协的强硬。 好在中年人对此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目光闪了闪,没有立即指责他的无礼。 这对大明最尊贵的父子关系微妙,做儿子的热爱使出各种手段挑衅做老子的,做老子的明着暴跳如雷暗里却不乏欣赏。说到底,当今皇帝不是那种担忧儿子强了会威胁自己地位的庸君,虎父无犬子,何况是龙子,想要从二十五个兄弟里脱颖而出,就非得在陛下面前力争不可。 当然,也要争得有技巧,争得漂亮,像四皇子这样,在合适的时机用了合适的借口孤身返回首都,比他其余的兄弟可算领先了一大步,皇帝陛下欣赏他的冒险精神和不加掩饰的野心,所以愿意多给他机会。至于表面上的桀骜不驯,那不过是小节,谁也不会当真。 中年人想到这里,心里觉得有趣,脸上却不敢带出来,缓缓地转述皇帝给四皇子的话:“‘来都来了,又何必急着回去,想来十九区也不缺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宋老头既然看得起你,就在国术学院多待几天。’” 宋老头是指国子监祭酒宋讷,掌管天下学府,朱棣和他向来没有交情,今天以前绝想不到他会提名自己担任国术学院的院长。如果宋讷的奏章出自皇帝示意,那之前的一系列看似互不相关的小事:宫门测防、新闻发布会演讲,甚至兵马司误把他当作恐/怖分子逮捕……似乎都可以串连起来,找到一条清晰的、目标明确的脉络。 由他孤身进京开始,就有人要让他出名,让他曝露在大明全体民众的眼皮底下,一次、两次、三次,刷足他的存在感。 换一个皇子,或许会为皇帝陛下的垂青感激涕零,以为这是陛下为他铺好的路,自己就是圣心择定的那个人。 但朱棣不这样认为,因为他的兄弟们可能忘了,他却一刻也不敢忘记太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四皇子瞥一眼始终紧闭不开的房门,低垂眉睫,沉沉的阴影遮暗了他眼底神情。 第四十八章 —与太子同名的少年 国术学院依然在五道口,朱标跟着那两个男生步调一致的走走停停,中间还小跑了一段,因为大家年龄相若,两个男生发现他也没在意,只以为是同路的校友。 三人在巷子里绕来绕去,朱标都快被绕昏头,终于来到一片空地,远远望到空地上耸立的……牌坊? 两个男生快步跑走,朱标不再追赶,而是稍停几步,站在巨大的阴影里抬头仰望。 描金绘彩的牌坊上由左到右书写着大明的两种通用文字,正面中文背面英文,看起来居然很协调,英文那面也没有格格不入。 行人川流不息地从牌坊底下经过,朱标身旁来来往往,他站在原地凝视牌坊正面的“国术学院”四个楷体大字,目光微移,又看向右侧的落款。 刘青田……有点熟啊…… 默默记住这名字打算上网搜索,朱标随着人流穿过牌坊,没走几步就又停下,这回不是他不想走,而是根本走不动了,空地上挤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人。 挤成这样,起码八/九百上千人,不会全是来看四皇子的吧?朱标打眼一瞧,还真有群姑娘穿着胸前印了朱棣照片的t恤,不禁咋舌,他以前参加过漫展,也看过演唱会,朱棣的人气比得上当红明星小鲜肉了。 看来什么时代的人类也不会缺少脑残粉,朱标想着,一点儿也没有自己也是脑残粉的觉悟,被人流推着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 百米长的距离走了起码半小时,朱标有些不耐烦,他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双手撑住前面人的肩膀,换来对方狠瞪一眼,他只好挠着头嘿嘿陪笑。 不跳起来什么都看不见啊,朱标为自己的身高发出不知第几回喟叹,东张西望地想找个垫脚的东西。 忽然灵机一动,他从包袱皮里掏出那块鹅卵石,踩在脚下试了试,高度果真合适,虽说表面有点滑,前后左右的人也不会让他摔下来。 就这样走路的时候抱着石块,停下来踩着石块,又过一会儿,朱标总算望见了国术学院的正门,远处则有一支车队淋浴着金光迤逦而来。 ………… …… 车队一共九辆,正面数过去的第四辆车中,朱棣依然是一身黑银相间的挺括军礼服,帽子平放在膝盖,微微倚靠着后座闭目养神。 他没有真的睡着,而像他这样的人只要醒着就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脑子里同时多线程运作想着互不相关的几件事:皇帝暧昧不明的态度、十九区的防务、国术学院新任院长该做些什么……太子的下落…… 想到最后一项,他闭合的双眼内浮现出不久前刚发生过的场景。 那名位卑但权重的中年人,他小时候叫过“生叔”,现在因着主仆名分不好再口头尊称,心里却从未改变。 他和生叔面对面站在皇帝陛下的书房门口,这条走廊和这间书房被禁军连设十二道岗密不透风地保护,以前只有三个人可以任意出入,后来变成两个。 生叔说:“你要查的那个孩子,我已经找到了。” 他立刻看过去,捏着军帽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加重了力道。 生叔摇了摇头:“身世没问题,年龄也对不上,长得倒是有几分像,也只是像而已……” 他不死心地问:“dna?” 生叔叹息一声:“可以确定和皇室不存在血缘联系。” 他不说话了,心里骤然一松,自己也分不清是失望或是庆幸。 生叔似乎没有留意他的表情,低头沉思,忽地微笑道:“不过,这孩子与太子殿下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 他刚刚松懈的心弦又紧张地绷起来,几乎是屏息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他住在徐家,”生叔笑着说,“还有他的名字,他碰巧和太子殿下有同一个名字。” …… 也叫朱标吗?朱棣睁开眼,朱乃国姓,大明并不提倡为尊者讳,民间仰慕皇室,同姓取同名的在所多有。 但一个巧合可以是巧合,诸多巧合凑到一起却只能是刻意,他不信,龙椅上那位皇帝陛下也肯定不会相信。 朱家人的多疑写进了血脉遗传里,朱棣皱着眉头想,这件事与他无关,可别人不见得这么认为,为了显示问心无愧,他是该避嫌,还是主动再去接触下那个朱标? 这样想着,车队已经到了国术学院门口,司机循例降下半窗,朱棣摆出一个皇家礼仪课堂出品的标准笑容,边挥手边往外看…… 就看到了朱标。 ………… …… 国术学院很大很大,连绵的围墙几乎看不到边。 正门前的道路封锁着,围观群众被挡在警戒线以外,朱标个子瘦小,再狭窄的缝隙也能试着挤一挤,居然像游鱼般穿透人海,好运地挤到了前三排。 又遇到国术学院的行政人员陪摄影师出来取景,嫌第一排的人年龄大、长得不堪入镜,特意从后面挑出几个看上去就是学生的少年男女,个个眉清目秀,每人手里再捧一束花。 捧花的朱标:“……” 这看脸的世界啊,朱标深沉叹息,踩着鹅卵石幸福地站到了第一排。 开路的摩托车先到,后方总共九辆的车队徐徐驶来,一水儿黑车,擦洗得锃光瓦亮,朱标能在每辆车的车身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举着花胡乱挥舞,听到国术学院里用大喇叭放起了歌,那声音隔这么老远都震得耳朵嗡嗡作响,硬是压下了上千人产生的噪音。 和他同排的少男少女们跟着唱了起来,朱标猜测那不是国歌也是什么人人都会唱的名曲,赶紧动了动嘴巴,却当然没有发出声音。 第四辆车的车窗降了下来,朱标一眼便看到了四皇子,他穿着演讲那身军礼服,阳光照在银色的徽章上闪闪发亮,更亮的是他的眼睛。 好帅!朱标心脏怦怦跳,徐偃的美和朱棣的英俊都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极致感,即使他们就在你面前,仍然很难相信这是活着的也要呼吸心跳的血肉真人,徐偃像是一尊白玉的雕像,朱棣则是精钢铸成的战魂。 人群与车队的距离不过三五米,朱棣像是朝这边瞥了一眼,朱标下意识地转头避开,他在机场的时候敢与朱棣隔着金属方块对视,眼下却怕极了他的目光,这便是身份地位和周边氛围烘托出的差异。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同排的某位少年身上。 那少年本来和他一样傻乎乎地挥舞着花束,手腕翻动,却从花束底下露出黑洞洞的枪口! 第四十九章 —我认识你 那是……枪? 朱标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枪,但他反应快,一眼瞄到便认出来,脸色骤变,失声惊呼! 他的叫声夹杂在歌声与上千人的噪音中,按理不该被听到,偏偏有个人就听到了,朱棣一直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发觉他的神色变化,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出。 “嗤!” 轻微的声响好像打火机点燃烟头,车门上却出现指头大的孔洞,朱棣眼看着那光束从自己的腰侧擦过,冷静地往前翻身,然后高高弹起! “嗤!嗤!嗤!嗤!” 接连不断的光束将车身扎得千疮百孔,车旁的两名锦衣卫根本来不及反应,瞠大眼张大口,似乎不敢置信地仰天倒下,人群顿时轰然大乱。 “别动!”负责今天保卫工作的锦衣卫百户断然朝天开了枪,“原地蹲下!” 暴烈的枪声盖过了一切混乱声响,人群立即被震摄住,站在前排的年轻人尤其听话,齐刷刷蹲下一大片,引导着后面的人也不明所以地蹲下来,乱局还没展开便得到有效控制。 好险,锦衣卫百户惊出满头冷汗,就算四皇子平安,如果这些人互相踩踏出了事故,他也免不了要交有司问罪。 他擦了擦流到眼睛里的汗水,这才有空去看朱棣,这位四皇子的身手如今也算是赫赫有名,再加上应变及时,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才对。 目光凶狠地扫视了一圈,把视线范围内所有人逼得低头抱膝瑟瑟发抖,锦衣卫百户总算找到了朱棣,他就在第一排,面朝下扑倒着……两个人? ………… …… 就在你面前出现刺客怎么办? 烧他! 这是朱标的第一反应,心念转动间红色半透明的火苗在空气中若隐若现,似乎下一秒就能凝聚出实体。 不行,人太多了,会引起集体恐慌。 朱标否决了自己,火焰彻底隐没在空气中,他扬手掷出了花束! 大明的国花是菊花,所以他们一群少男少女手里捧着的都是淡黄色的小雏菊,朱标这样拼尽全力掷出,雏菊花束在半空中散开了一部分,剩下的三分之二狠狠砸到刺客脸上。 第一枪偏了。 朱标紧跟着扑了出去,他也没想着见义勇为舍己为人我为偶像堵枪口之类的废话,只是本能地分析——攻其不备,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大约还是得归功于白长趋的训练,让他的身体直觉快过思维速度,朱标这一扑其实够不到枪手,他们之间距离太远,但人群拥挤,可谓连肘接踵,朱标大动,旁边的人也被迫跟着大动。 朱标扑倒了枪手侧旁第三位的少年,那少年身不由己地歪倒,撞到枪手侧旁的第二位,第二位又跟着连锁反应,枪手再次失去准头。 他也算是久历凶险,经验丰富,在这种不利的情况下依然抓紧机会连射数枪,炽烫的光束穿透了两名锦衣卫的心脏,也如他所愿地引发了恐慌。 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因为朱棣到了。 朱棣在空中弹跳而起,他体形颀长,收缩成团的时候却只觉轻盈不显笨拙,一举飙射至刺客上空,他蓦地展开身体,如鹰隼展开翅膀,扑击而下,一击必杀! 枪手举起枪,朱标垫着几个少年的躯体爬到他面前,朱棣伸手撅向他的喉咙,这三件事几乎在同一瞬间发生,又同时产生结果。 “咔!”朱棣捏断了枪手的喉咙。 等离子光束擦着他的面颊射向天空,几绺因为动作扬起的乱发化为青烟,他的左颊上缓慢地浮起一道红痕。 朱标双手抱住鹅卵石砸凹了枪手的胸膛。 …… 仿佛八分之一秒又似乎天长地久的寂静过后,朱标终于又听到了耳旁传来闹哄哄的杂音,他被朱棣扑倒在地,下半身垫着某名倒霉的少年,上半身靠着的已经是一个死人。 蓝天在他眼前晕眩般转啊转,他像是又一次坠入了海中,不断地下沉、下沉、直到被那无垠的找不到瑕疵的晶蓝溺死。 一颗本来很光滑很白净很好摸的石卵骨碌碌滚到了他的脸侧,表面沾满了灰尘、泥土、碾碎的雏菊,还有不知来缘自何人的鲜血。 所以没有谁发觉,就在这些污垢底下,石卵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 ………… …… 朱棣倒过来的大脸忽然占满朱标的视野。 倒过来也这么帅啊,朱标感叹着,受宠若惊地握住四皇子伸出来的手,被他一把拉了起来。 国术学院的活动必须得推迟或者改期,朱棣随意派个人和行政方接洽,锦衣卫百户指挥手下疏散人群、处理尸体,他自己则带着朱标提前躲进国术学院,鸠占鹊巢地霸占了校长办公室。 宽大的房间内只有寥寥几个人,朱棣端坐在长案后的皮椅里,锃亮的皮靴踩着地毯,轻轻一推,椅子滑向后方的落地窗,稳稳地靠在上了上头。 他的礼服依然平整,除了关节部分,其它地方连条褶皱都看不到,更别说灰尘和污渍,没人能相信他刚刚就是穿着这一身擒获某个职业杀手,还当着上千人的面掐断了他的脖子。 房间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瞄向他的手,朱棣缓慢且优雅地脱下白色丝绸手套,露出一双干净得像刚刚洗过还要滴水的赤手,他活动了一下指关节,然后向右侧摊开手掌。 他的右边只站着一个人,一个小个子的清秀少年,房间里其他人在今天之前都不认识他是谁,今天以后,他大约会登上大明十七家纸媒的头条,无数线上媒体将把他的名字和长相传播至千家万户,尽人皆知。 不提别人心中或羡慕或嫉妒的想法,朱标抱着他的蛋,呆呆地低头看了眼朱棣伸出来的手,想也没想,又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有人发出诧异的微响,朱棣没有理会,他捏着朱标的手把人拉到面前,抬眸审视这和太子有三分相像的小孩儿,他可真是小得不可思议,十五岁?十六岁?个头比太子十四岁的时候好像还矮点。 只是人不可貌相,这小小的身躯里倒是装着天大的胆子。 “我认识你。”朱棣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朱标的手背,半点也不在意这个动作有调戏的嫌疑,“机场一次,刚刚一次,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胆大又爱管闲事的小孩儿。” 第五十章 —来国术学院吧 胆大,好管闲事……算是表扬吗? 朱标晕乎乎的,脑子似乎也不好使了,只知道眨着眼睛巴巴地看朱棣,这么近的距离,四皇子殿下真是英俊的闪闪发光,好刺眼! 他不说话,朱棣也不急着再说,他继续无意识地摩挲朱标的手背,心里转动千万个念头:这少年到底是谁?跟太子是什么关系?今天的刺杀他真是无意中卷入吗……或者也是让他接近自己的手段之一?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朱标可能不是真心要救他,朱棣的心情变得非常不愉快,他垂眸掩饰自己的情绪,拇指在朱标手背上划了一圈又一圈。 这两位相对陷入诡异的沉默,可在旁观者眼里何止诡异,简直暧昧! 只见四皇子和那位救了他的勇敢少年手牵手脉脉凝视,少年的目光热烈的如同太阳,充满热情与甘愿献出生命的无悔,四皇子被感动了,被震撼了,他无法承受这般激越的感情,竟然羞怯地闭上了眼睛。 ——以上来自校长办公室内围观群众脑补 “嗯……”朱标努力推动着迟钝的大脑,总算想到一个可以和偶像搭讪的话题,“在机场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什么?”朱棣被他打断了思路,微拢眉峰看过来。 朱标磕磕巴巴地解释:“隔着那个超级大的方块,你跟我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没猜出来。” “哦。”朱棣想起来了,挑唇笑问:“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四皇子笑了!他和这位勇敢的少年似乎不是第一次见面,那些年他们共同经历过什么才能有如今互托生死的默契! ——围观群众持续脑补中 金丝鱼?朱标不敢说出这么不靠谱的猜测,闭紧嘴巴使劲摇头。 朱棣又笑了笑,却不肯简单地满足朱标的好奇心。或许是围观群众的脑洞太大,过分活跃的脑电波在房间里滋滋作响,他终于把注意力转向了他们。 能在这个时候进入这个房间的,都是今天参加活动的高级官员,从左到右,依次是国术学院的前任院长、主持新院长就任仪式的礼部主事、宋讷派来代表他的国子监司业、甚至还有一位詹事府左赞善,对外宣称是代表太子来观礼。 朱棣敛去笑容,面无表情地审视这些人,每个人都被他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突,再没有刚才轻松逗趣的心理,诚惶诚恐地埋头弯腰,恨不得把脸也藏进地板里。 “邢百户。”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锦衣卫百户默默上前行礼。 “把他们都带下去。” ………… …… 普普通通一句“带下去”,却在诸名官员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因为北京城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被锦衣卫带下去意味着什么——灯下黑的北镇抚司!暗无天日的诏狱!血淋淋的刑讯逼供! 作为文明社会里的封建残余,法制国家里的非法机构,锦衣卫北镇抚司每年都会收到无数团体的联名抗议,要求取谛它的□□也是大大小小屡禁不止,据说新成立的众议院每天至少上报十个关于削减北镇抚司权柄的提案,可惜没有一个能在参议院得到多数票通过。 没有其它理由,所有人都知道北镇抚司不能垮,不会垮,因为它后面站着皇帝。 星际时代人类最伟大的皇帝陛下,无论他多么开明、仁厚、讲道理,他也和封建时代所有的帝王一样,把他和他的儿子们看得高人一等,并且需要力量来维护这种特权。 所谓特权阶级,就是他愿意讲道理的时候,他才会讲道理;当他不愿意讲道理的时候,北镇抚司就是他的道理。 官员们开始大呼小叫,刑百户手一招,几名锦衣卫板着脸大步跨进来,两三人伺候一名官员,堵嘴、扳手、挣扎严重的卸掉关节,没一会儿便把衣冠楚楚的官员们捆成了肉粽子,一人拎一个,行礼以后默不作声地退下,甚至还体贴地拉拢房门。 朱标:“……” 发生了什么?他想,我刚刚目睹了暴力执法的现场吗?就因为四皇子一句话这些大官就被毫无尊严地剥夺了人身自由,他是不是应该害怕? 他偷瞄一眼朱棣,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那手还被朱棣捏着玩呢。 好像怕不起来…… 真奇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朱棣被安检门提示身怀违禁品,他主动上去搭讪,半点没怀疑他是坏人;第二次见面朱棣被当成恐怖/分子,所有人都相信只有他莫名地觉得他是好人;第三次见面,朱棣在他面前杀了人,他却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心跳得很快,但不是因为害怕……为什么不怕? 朱棣没有注意到少年的小心思,他在重新安静下来的房间里靠向皮椅,空闲的左手在扶手上摸了摸,这触感明显是柔软的小牛皮,被剥皮那头牛最多不过三个月大,在十九区,士兵捕食一头这样的牛犊会上军事法庭,超过三头可以直接枪毙。 这就是文明社会,他讽刺地挑高唇角,区区一个国术学院的院长,居然也自以为是特权阶级。 邢百户重新推门进来,行礼道:“就职仪式已经准备好了。” 朱棣点了点头,站起身往外走,也不知道是故意或者根本已经忘了,手里还拖着个亦步亦趋的朱标。 邢百户不敢提醒他,如果说他之前对这位四皇子还有些不放在眼里,朱棣一举拿下刺杀时所有在场的高级官员,这样的魄力,或者说蛮不讲理、借题发挥的专横,同样也震摄了北镇抚司的骄兵悍将。 先看一看,邢百户心说,看看皇帝对这件事是什么样的态度,就能知道眼前这位是真有底气还是虚张声势,在结果出来之前一定要做小伏低,千万不要像那些蠢材文官,心里瞧不起四皇子还露在脸上,自己跑去触霉头。 在邢百户若有所思的注目中,朱棣牵着朱标走出了院长办公室,两人一高一矮,一快一慢,步伐居然非常协调。 四皇子对朱标的配合很满意,头也不回地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哎?朱标仰首看他,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今天算是四皇子的救命恩人,除了那个坐牢太久脑子坏掉的瓶中恶魔,所有大人物都会心怀感激地满足救命恩人的愿望。 手有点酸,他抱着石卵往上托了托,试探地道:“什么都可以?” 朱棣微微颔首。 “我想学魔法,”朱标立即说出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但是我文化课很差,所以能不能让我免试入学?如果能免学费还提供住宿就更好了……学校的话我希望环境好一些,校园一定要大,毕竟要待四年的,千万不要是那种山区希望小学可怜巴巴的样子,那样我免学费会觉得很不好意思,总觉得就是因为我没交学费才会害得学校这么破烂……” 他紧张过度的表现两极分化,要么就找不到舌头在哪儿,要么变得滔滔不绝,邢百户在后面听得嘴角直抽抽。 朱棣忽然停下脚步,前方就是走廊的出口,刺目的阳光照耀着大明的龙旗,升旗台下是排成整齐方块的国术学院全体师生。 他眯起眼注视着迎风招展的龙旗,杏黄底上的黑龙如同腾翔九天。 “来国术学院吧。”他打断那孩子没完没了的唠叨。 朱标:(⊙⊙) “殿下,”邢百户忍无可忍,冒着巨大的风险上来劝谏,“国术学院没有魔法系。” 朱棣淡淡地看他一眼,看得邢百户差点没趴下。 “昨天没有,今天开始就有了。” 四皇子终于舍得放开朱标的手,昂然走进阳光中,留下一句威武霸气的宣言。 “我以国术学院院长的身份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魔法系的系主任、导师,也是第一个入学的新生。” 第五十一章 —晨练 凌晨四点,朱标被校园广播的音乐声吵醒,他迷迷瞪瞪地躺平好一会儿,眼前的景物由模糊到清晰,终于想起自己不是在徐家,而是已经住进国术学院的……员工宿舍。 想到这点的刹那,朱标“唰”一下坐起身,从半梦半醒变得清醒无比。 他记得辞别时徐家父子意外的表情,徐添寿自恃身份不好追问,双胞胎却不客气地问了半天,听到他说起“国术学院”、“四皇子”,原本蠢蠢欲动的郭大路瞬间消停下来,默默扮演着惨遭抛弃的大狗。 这群人果然是有秘密的,朱标看着他们父子舅甥拼命打眼色,心里也生出很多感触。无论如何他都感激徐家在他初到首都时提供的帮助,也很感激郭大路的友谊,但他始终是一个外人,他们没法信任他,他也不敢承受他们的信任,彼此间无形的隔阂让双方都不好受。 所以他独自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朱标动作迅速地在三分钟内洗漱完毕,十秒换好衣服,他穿完鞋袜以后站在门边回头看了看,没发现遗漏,“砰”地拉拢了房门。 这是一幢独立的小别墅,是的,没错,就是别墅,上下两层,超过三百平米,前面还有个跟客厅面积相等的院子,属于国术学院主任级别以上员工的福利住房。 尽管已经住进来三天,朱标仍然缺乏真实感,他站在院门前回头仰望,入目粉墙黛瓦、庭院深邃,这样一幢文物建筑似的淮扬民居,就归他所有了? “啧啧,”他非常小家子气地咂巴了两下嘴,算算时间来不及,这才喜滋滋地返身跑走了。 破晓第一缕阳光落在他身后,落在荒芜的杂草丛生的院子里,落在一块脏兮兮圆滚滚,被泥土和尘灰遮掩了本来面目的鹅卵石上。 朱标迎着朝阳奔跑,他兴兴头头地跑出栉比鳞次的别墅区,沿途有小桥流水、素竹萧萧,一个上百米高的木质水转翻车作为标志性建筑耸立在远处,怎么瞧都像是地球时代的江南水乡,而不是大明的国术学院校园。 他在校园外面看到连绵不绝的围墙,以为国术学院很大,有幸住进来以后,发现真相是国术学院非常十分超级无敌得大! 足足跑了十分钟,朱标终于跑出魔法系的范围,当然,沿途没有遇到其他同路人,因为目前魔法系从上到下,由教职员工到入学新生,统统都只有他一个。 沿着荷塘绕过起分隔作用的围墙,进入中央园区,人立刻变得多起来。朱标先是望到一班穿白绸功夫服的太极系学生,又遇见背着刀的刀术系和挎着剑的剑道系学生,都爱穿轻飘飘的圆领襕衫,跑起来一个赛一个飘逸。他们身后跟着几个劲装短打扮的少年,瞧那双骨节突出的大手就知道是学拳的,据说拳上功夫和脚下功夫每个系分九十几个班,什么心意拳、咏春拳、八卦拳,谭腿、地趟门、自然门,行家看手脚就能一眼分辨出来。 朱标越跑越慢,四面八方汇总过来的人流却越来越多,人群闹哄哄地涌入中央园区的广场,在升旗台下按照各系、各班自动分流,井然有序地排布成方块,准备开始新一天闻鸡起舞的晨练。 所谓国术学院,又名武术学院。 ………… …… 每天凌晨四点叫起,四点半集体晨练,这是国术学院老院长定下来的规矩,新院长上任三天,目前似乎没有要更改的意象。 广播里放的音乐只是自然界的各种声音,柔缓的风声、缠绵的雨声、清脆的流水声,目的是帮助学生们疏理身心,更容易集中精神,也不会干扰他们练习各门各派不同的武术。 所以朱棣带着一众行政人员站在升旗台上往下俯瞰时,觉得各系分别之间虽然花样百出,但方块内还算是和谐一致,除了某个系,没有感觉特别突兀,与整体氛围格格不入的地方。 这唯一不和谐的某个系嘛,自然就是新任院长乾纲独断硬要成立的魔法系,负责实务的吏员们不敢拿眼去偷瞧四皇子,心里却可以大肆嘲笑。 广场很大,按照各系划分出平均的面积,魔法系的左边是少林系,就见一群小光头脸色复杂地频频朝右看,右边堪比足球场的偌大空地上只有一个小个子的少年,朱标顶着台上台下或善意或恶意的诸多目光,伸胳膊屈腿儿,认认真真地做着……广播体操。 他动作规范,比比划划尽量标准,边做边思考着一个困扰了他三天的问题——为什么每次抬头都觉得四皇子在看他? 是他太自作多情吗?朱标借着昂首动作往升旗台望了眼,因为距离太远,上面的人都小如蚂蚁,他只能看清四皇子站在人堆前面,是一只穿着跟大明国旗同色的杏黄袍的蚂蚁,脸似乎朝向这边,五官什么的根本看不清。 但他就是知道四皇子在看他,再多人的目光他都可以无视,只有朱棣的目光像小火苗那样细细地舔着他的脸颊,让他忍不住要躲,躲不掉的时候浑身的汗毛都炸开。 朱标叹口气,停下正在做的不记得第几节体操,目光投向升旗台,大大方方地朝四皇子挥了挥手。 台上的众吏:“……” 朱棣微微一笑,他今天不只穿着杏黄袍,头上还戴了顶翼善冠,和平时穿着军礼服的冷硬刚毅不同,穿国服的四皇子气质显得柔和许多,这样凝眸浅笑的模样,几乎算得上温柔了。 因此惊掉了旁人一堆下巴。 邢一围就在这时遮遮掩掩地摸上台,这位锦衣卫百户最近背时走霉运,一身鲜亮的飞鱼服似乎也变得暗淡无光,左手捏成拳头,右手焦躁地握着绣春刀的铜柄,躬着身子在人群中穿进穿去,脚下悄无声响。 “殿下,”他在朱棣耳后轻声禀报,“刺客的来历查到了。” 第五十二章 —神经病 三天以前,四皇子到国术学院就任的途中遭遇刺杀,现场正好有一位摄影师录下了刺客从开枪到被制伏的全过程,视频发到大明的公共网络上,眼瞧着点击“噌噌噌”地往上涨,无数观众不约而同地问出两个相同的问题。 第一,那个在枪口下勇救四皇子的少年是谁? 第二,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又是谁? 之所以问第一个问题的人略多于问第二个的,因为有部分天真纯善的民众相信刺客只是脑子不正常的精神病人,为了想出名才去枪击皇室。而另一部分阴谋论者根据第二个问题已经长篇累牍地分析出二十四位嫌疑人,没错,皇帝陛下的其余二十四个儿子一个不落。 相比于民众能在刺杀事件里毫无心理负担地找乐子,朝廷上上下下的官员们却要谨慎得多,除了十九区的地方官员又一次联名出来抗议,首都的京官们都处于观望状态,他们听说了四皇子在事件中雷霆万钧的专横手段,想看看皇帝陛下对此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于是皇帝狠狠地打了他们的脸。 负责首都治安的都察院和兵马司全体罚俸降等,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和兵马司正副指挥去职;锦衣卫北镇抚司也是集体罚俸降等,从指挥使到镇抚使通通去职,一撸到底……除了那几个倒霉在场被四皇子丢进诏狱去的官员,包括奏请四皇子担任国术学院新院长的国子监祭酒宋讷在内,皇帝又点名更多官员明令协助调查,麻溜儿地北镇抚司喝茶去吧! 至此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陛下因为四皇子被刺事件震怒,发了近些年最大的一场火,舆论哗然,参议院和众议院却半声不敢吭,都察院倒是想吭,家里老的小的揪着耳朵逼他们闭嘴,京城物价太贵,再罚俸就揭不开锅了! 也是皇帝陛下民望太高,京官们往常在他的阴影下捞不着人心,大明十七家纸媒和无数网媒报道此次事件时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就连政治路线最激进的□□代表人物,号召改君主立宪制为民主共和制的《明民报》记者李因笃,他在这次的新闻评论中也难得没有讲皇帝陛下的坏话,而是意味深长地说:“雄狮或许会把幼崽推下山崖,那是期望它们历经磨砺加速成长,更快地成为新一任的狮王。而不是为了把它们送给鬣狗。” “狮子的领地里,什么时候轮到鬣狗狺狺吠叫?” ………… …… 北镇抚司在三天内完成了从指挥使到镇抚使的新旧交替,新任指挥使姓李,李廷兴,亲自主持了刺杀事件的侦查工作,诏狱里几乎住满了人,法制社会也没真搞刑讯逼供那一套,有的是别的办法弄到口供。 “那刺客的位置是早就安排好了的,”邢一围亦步亦趋地跟在朱棣身后道,“有人专门调整过观众的顺序,又给第一排每个人都发放准备好的花束,方便刺客用花来隐藏光束枪。” 朱棣边走下升旗台边平静地听着,知道他的下文才是重点。大型活动筛选观众本来就是常态,领导能看到的面孔当然不可能是随机的,国术学院这样搞不稀奇,稀奇的是没有按计划搞。四皇子想着,真够胡闹的,朱标那小子居然都混进了第一排。 果然,邢百户难掩兴奋地续道:“国术学院安排在正门外负责引导观众的是一名小吏,该名吏员当天忽然中暑,不得已把事务托给他的同事另一位小吏,这第二名吏员缺乏相关工作经验,听信摄影师的话,从后面的人群中挑选少年男女站在第一排,也不知道运气怎么这么差,一挑就挑中了刺客。” 他说“运气差”自然是反话,锦衣卫查出这两名吏员有问题,摄影师也很可疑,沿着他们的人际关系顺藤摸瓜,摘了一个瓜再按老办法换其它藤蔓接着摸,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有了结果。 “你说什么?”朱棣听到他报出的那个名字,难得怔了怔,以为自己听力出错。 邢百户苦苦地一笑,硬把年轻英挺的面孔皱成囧字形,唉声叹气道:“殿下您没听错,查到最后所有线索都指向二十五殿下……” “二十五弟,”朱棣仍然表现得不敢置信,“他才十四岁!” 二十五皇子朱彝,除了夭折的二十六皇子朱楠,他是皇室活着的皇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没有被撵出首都三个特区,就待在朱皇帝膝下受宠的一位。 朱棣对这个弟弟印象不深,年龄差距大是一个原因,另一原因则是不同母。朱皇帝当年想以身作则促进异族与人类融合,破天荒地多娶了几位妻子,为此至今还被女权组织诟病。 朱彝的母亲不是人类,而是一位兽人族的公主,首都民众数十年来八卦不止,都想知道她究竟有哪族的血统能变成个啥,可惜事关皇帝陛下宫闱,皇室发言人咬死了就是不说。 又因着大明约定俗成的对异族的偏见,精灵都是优雅高贵的,兽人却是野蛮愚蠢的代称,所以朱彝身体里的二分之一兽人血统给他招了不少嘲笑,朱棣知道他的兄弟们就没少在背后说怪话。 可他没有啊,他从来没有说过朱彝和他的母亲丽妃一丁点的不是,事实上他根本无视这对母子,朱彝的年龄和排序决定了他不可能参与兄长们的角逐,他待在皇宫里皇帝的眼皮底下,也不可能发展出什么像样的势力,勾结其他兄弟就更不可能了,皇帝能活剥了他的兽皮! 朱彝到底为什么要派人刺杀他?朱棣想不出合适的理由,他向来认为每个人做每件事的背后都该有一个符合逻辑的动机,朱彝谋害他却得不到丝毫利益,损人不利己的事做来干什么?难道真是神经病? 朱棣沉吟片刻,问道:“调查结果呈上去了吗?” “还没,”邢百户乖觉地道,“李大人让先报给四殿下。” 这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李延兴向他示好,锦衣卫是皇室的私军,想要讨好受宠的皇子可以理解,不过在这种时候搞这种小动作,看来这些人还没被皇帝的怒火震慑够,还是欠削。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朱棣拉下脸斥责,“少卖弄小聪明!” 等邢百户诺诺连声地急忙退走,朱棣也没心情再看学生们晨练了,他遥遥地朝朱标望一眼,背着双手缓步踱了过去。 第五十三章 —漫天要价 四皇子朝这边走过来了。 朱标三心两意地做着广播体操,一会儿看看不远处的朱棣,一会儿看看手腕上的通讯器。 通讯器闪烁很久了,来电人显示为徐偃,朱标挺好奇,徐偃看不见也听不见,到底要怎么用通讯器跟他联络? 临行前他特意找徐偃“手谈”了半小时,虽然主要是带走藏在书房里的日记簿,但他也想好好地跟徐偃道别,做不成金主可以做朋友嘛,他其实比较偏好后一种关系。 徐偃当时很沉默,无论他怎么说都不肯给出回应,朱标理解他得到希望又失去的不美好心情,没敢太打扰,空泛地安慰几句便讪讪地说再见。 才三天时间,难道徐偃相思成灾,等不及要再见他了? 呵呵,朱标自恋地傻笑着,他有时忍不住把徐偃当成妹子想入非非,反正就只是想想而已,谁叫国术学院里也没几个真妹子……话说网上天天嚷嚷着大明女多男少,可他穿越以来身边全是汉子出没,多出来的妹子们到底藏哪儿了? 他在这边走神,手上的动作就变得敷衍了事,四皇子看得摇头。经过少林系的方阵,小光头们正在整齐划一地练棍法,朱棣抬起左手,某根收势不及的棍子便被捉到掌中,拿棍子的小光头脸色红了又白,嚅嚅地想道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棣朝他点点头,单手掂了掂那根沉甸甸的少林齐眉棍,在半空中挽了个巨大的剑花,不发一言地对准朱标直刺过去! 破风声先一步引发示警,朱标本来要做的动作正好迎向棍头,身体硬生生止住了前倾,大脑根本来不及指示,下半身已经配合地收腹屈腿,擦着棍头往侧方跳开。 没等他站稳,“咻”一声风响,齐眉棍如影随形地跟过来,依然是刺向他的面门。 少林系的小光头们都看呆了,朱棣执着他们的齐眉棍当剑使,来来回回只是一招刺字诀,手腕翻动间挥洒如意,始终把朱标笼罩在他的攻击范围内。而那个看上去瘦巴巴的小个子少年也出奇得灵活,每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棍头前逃脱,他的身体弹跳力惊人,柔韧度也高,完全不像是没学过武术的普通人。就连少林系的系主任也跟着瞄了几眼,惊疑不定地想:四皇子本身是国术学院的高材生,那小子没学过武却能在他手下坚持不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异禀,武学奇才? 不行了……朱标不知道短短几分钟他的形像在小光头和大光头心目中已经升华,他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只反复念叨着一句“不行了”,边念边咬紧牙关险象环生地逃出生天。 真的要到极限了,朱标觉得视野越来越模糊,他对此非常有经验,这是脱力的征兆,以往白长驱会在这时候放缓攻势让他缓一缓,因为朱标被逼到绝境就开始耍无赖,不再躲避白长驱的火球而是站在原地变出自己的火球扔回去,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无益于白长驱的训练目的,所以他试过两次以后便注意不要引出朱标的这一面。 朱棣显然没有白长驱的经验。 齐眉棍又一次刺向朱标的面门,少年忍无可忍,跌坐在地上不再躲闪,反而主动出手抓住棍头,抬起头怒目而视。 朱棣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狠狠撞上,就像当初在机场隔笼相望,心头忽然一动。 炽亮的火焰即将由虚空中凝聚成形燃烧一切阻碍它的事物,朱棣却松开手,放弃了那根齐眉棍。 朱标:“……” 火焰重新打散化为空气中的火元素,他坐在地上傻乎乎地握着棍子这头,因为脱力,“啪嗒”一声失手把它摔落下来。 四皇子和隔壁的某个小光头同时向前迈步,小光头默默地捡回他的棍子,朱棣居高临下地瞧了瞧朱标的狼狈样,感觉心情不再受二十五皇子的影响,变得很不错,于是又纡尊降贵地朝他伸出了手。 ………… …… “你学的是什么功夫?”朱棣深思地问道,“我只能看出你呼吸的方式与众不同,是某种锻体的技能吗?训练人的神经反应,使身体先于意识驱避危险?” “我不知道。”朱标懵懵懂懂地想,怎么他呼吸的方式就跟别人不一样了?不都是一呼一吸? 朱棣唇角微挑,他现在对朱标也有了一点了解,这孩子多数时候是很糊涂的,有脑子但是不爱动脑子,懒洋洋的像头整天蜷成团打盹的小老虎。但你真的惹到了他,或者出现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事,小老虎又会生机勃勃得让人移不开眼。 所以朱棣没有就功夫的事追问到底,他相信朱标说出来的还不如他自己观察得来的答案准确,他只是牵着朱标的手,在国术学院全体师生的注目下,施施然携伴早退。 朱标累成狗,几乎是被四皇子拖出校门,拎上车,汗流浃背地摊在人家的真皮坐椅上,看得朱棣眉峰微聚。 “你这门功夫只能靠实战巩固,”他随手取出一瓶水递过去,“以后晨练的时候不要再耍猴戏,找个搭档陪你一起,他主攻,你来守。” 才不是猴戏,是第八套广播体操!朱标灌下整瓶水,扯过袖口擦了擦满脸的汗,大大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活转过来。 他又能思考了,顿时捏着空瓶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朱棣拉他出来干什么。想问一问,于是偷眼瞧四皇子,朱棣穿着国服的样子没有那么生人勿近,虽说朱标以前也不怕他吧,但从来不敢想象他有这么雍容华贵的情态。 对的,就是雍容,他所见过的朱棣总是穿着军装,锦衣卫的制服也好,皇子的军礼服也好,挺刮的呢料将他的身躯修饰得有棱有角,仿佛他整个人就是千锤百炼的精钢铸成,看上去锋芒毕露,碰一碰也会割伤手。 可他现在换上褒衣缓带的国服,就像锐利的刀剑被包裹进锦缎丝绸里,淬火寒光看不到了,尖锋薄刃藏起来了,只剩下通身颐指气使的皇室作派,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便有人贴心地提前准备好,想找茬发脾气也难,可不就温和大度,雍容闲雅了吗? 不知不觉,朱标忘记他的问题,看着四皇子又发起了呆,朱棣随便他看,既然朱标不提问他也不主动解释,自顾自背靠椅背闭目养神。 等朱标醒过神,车也停在路边,自然有前座的锦衣卫下来恭敬地拉开车门,朱棣先下去,朱标也紧跟着他接受了一把贴心服务。 两人站在一处陌生的衙门前,之所以知道是衙门,因为大明的政府机构都长一个样子:八字墙,朱漆大门,进门大块照壁。 不过这处衙门没有设大堂,所以不接受案件审理,应该只是纯的办事机构。 是什么衙门呢?朱标稍微有点好奇,远望去门前人来人往,停车场里也挤满了豪车,四皇子这身杏黄袍翼善冠是皇室象征,川流不息的行人却没空多看一眼。 他的好奇心很快得到满足,朱棣带着他和前呼后拥的锦衣卫走到近处,朱标抬头一看,正门上方那块匾额闪着耀目的金光。 吏部。 仿佛感应到朱标快要涨破肚子的疑问,四皇子终于道:“你是没有官职的白身,我任命你为魔法系的系主任,按规定需要通过吏部的考核。” 他又安慰道:“不要怕,只是走个过场。” 朱标点点头,他本来也觉得朱棣的任命太轻率了,就算形式主义,也总得有个形式吧。 “原来吏部也要管不入流吏员的任命吗?”他随口问,“我还以为他们只管有品级的官呢。” 朱棣牵着他跨过门槛,理所当然地道:“你有品级,魔法系主任等同于国子监司业,至少也是个从四品。” 朱标:“……” 他在心里捂着脸呐喊:好可怕,我连公务员考试都没过就突然变成四品官了!妈妈特权真是太可怕了! 作为一个正直的从来没有享受过特权的高中生,朱标怀揣着邪门歪道的自卑感,跟在朱棣身后战战兢兢地逛进了吏部,他头也不敢抬,总觉得每个迎面而来的官员都用鄙视的眼光瞪他这个走后门的小人物。 呜呜呜现在说不当系主任还来不来得及?可是不当官就没房子住,他舍不得…… 朱棣当然察觉了他的紧张窘迫,也没在意,如果不是邢百户带来的消息,他会给朱标更多缓冲时间准备这次考试,但锦衣卫已经查出刺杀的主谋是朱彝,也就是说他们兄弟闹了一场窝里斗,等消息传开,皇帝没法再用刺杀作借口清洗官员,他也不能以受害者的身份得到更多便利,那时候再来吏部,恐怕就不像现在这样胸有成竹了。 他垂眸掩饰晦暗的心思,再抬眼时又是平静淡泊的表情,只是宽袖下的右掌包握着朱标的左手,五指情不自禁地紧了紧。 朱标痛得想缩手,却被他往前一带,跌跌撞撞拉进了文选司。 第五十四章 —亲密 吏部天官没有在衙,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姓杨的侍郎,三十来岁,颇有几分姿色。 是的,这是位女侍郎。 杨侍郎对待四皇子的态度不卑不亢,她先客客气气地请朱棣和朱标坐下,然后保证朱标的任命没有问题,只需要通过一次正式的遴选,也就是朱标理解的公务员内部考试。 至于朱棣提出的从四品,杨侍郎微笑道:“殿下说笑了。” 四皇子面无表情地注视她,怎么看都看不出有说笑的意思。 杨侍郎不动声色地转过脸来望朱标,诚恳地道:“国朝规矩,五品以上文官必须出自科举,这是为了激励读书人走坦荡正途,杜绝宵小侥幸之心。” 阿姨您跟我说话?朱标愕然地望回去,她这番话文绉绉的还不带字幕,朱小弟费劲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可明白了也没用啊,这事儿他说了不算! 四皇子低头喝茶,身后锦衣卫向前迈出半步。 杨侍郎:“……” 暗骂了几声无赖强盗就知道欺负女人,杨侍郎一咬牙一跺脚,拿出一张盖好公章的空白任命状。 “要不这样吧,既然殿下和这位……这位……”杨侍郎眼瞧朱标那副未成年的样子,实在叫不出“同僚”两个字,含含糊糊地带了过去。“两位今天已经来了,就把任命状先带回去,遴考可以迟些也不打紧。” 四皇子放下茶杯,锦衣卫替他接过任命状,双手捧着送到眼前。 是从五品的任命状。 朱棣睨了一眼紧张兮兮泄露自家底气的朱标,默不作声地看向对面,杨侍郎苦笑道:“下官也不过是个从四品。”意思就是大佬你别玩我了,再多的权限我也没有。 “也罢。”朱棣示意锦衣卫把任命状递还给杨侍郎,“辛苦杨侍郎。” “下官不敢。”杨侍郎大喜,怕他反悔又来为难自己,连忙一把扯过任命状,笔不加点地在上面书写。 她边写边问朱标几个有关身份资料的问题,朱标心头有鬼,下意识地扭头看四皇子,朱棣微微颔首,他就像得到了什么通关保障,没来由的胆子都壮上几分。 杨侍郎听说他也叫“朱标”时有点诧异,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二次递出任命状直接给了朱小弟,趁机狠狠盯他两眼。 吏部之行至此圆满结束,预期目标达成,朱棣满意地勾了勾唇角,领着一串粽子似的锦衣卫抬腿便走,朱标倒落在了后头,杨侍郎给出任命状以后算是登上他的贼船,絮絮叨叨嘱咐他遴考的时间,一些考试技巧、考官喜好,简直操碎了心。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杨侍郎,朱标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耳边嗡嗡作响,似乎又听到隔壁高三的班主任每天早自习时响彻全楼的震吼:“高考倒计时还有xx天!” 他晃晃脑袋把噪音倒掉,摸出那张写了他名字的任命状,感觉非常缺乏真实感——这就算当上官了? 朱棣回过头,就见那没出息的小子举起任命状对准阳光照来照去,脸上表情呆呆愣愣,一点儿也没有晨练时的鲜活。 怎么他不高兴?四皇子还算不错的心情不知怎么变差了几分。 他抿了抿唇,目光沉沉地审视朱标,有点挑剔地上下打量一番,迅速做下决定。 其实朱标也不是不高兴,但更多是惶恐不安,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任命状叠好,总觉得这玩意儿不属于自己,生怕把它弄皱了,以后要还的时候赔不起。 他刚把任命状收好,朱棣的右手又摊到了面前。 越来越习惯了,朱标条件反射地把自己的左手放上去才反应过来,好像有哪里不对…… 朱棣牵着他的手径直上车,身后仍然跟着那一长串奉皇命贴身保护的锦衣卫,每个人都神色镇定,仿佛这件事十分正常,没什么不对。 ………… …… 朱标发现还有一件事他也渐渐养成了习惯,就是朱棣可以带他去任何地方而不需事先说明,让他上车就上车,人家下车他也跟着下车,比家养宠物更老实。人家养的狗冷不丁到了陌生的地方还知道叫两声呢。 为什么就这么听话呢?他被朱棣带着下了车,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懊恼, 懊恼归懊恼,一旦朱棣抬腿举步,他又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 朱标:“……” 他这时才有空关注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幢看起来很低调的两层小楼,一楼面街的位置镶嵌着大幅橱窗,里头展示着他已经看惯了的各款国服。 朱标心里隐约有个想法,不太敢相信,在朱棣背后问道:“我们要去店里吗?” “嗯。”朱棣随口道,“给你做几身衣服。” 还真是! 朱标蓦地刹住脚,前方的四皇子立即发觉了,稍稍蹙眉看过来。 “怎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朱标想,就是觉得太奇怪了,他和郭大路一起逛过商店,但是同伴换成朱棣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似乎过于……亲密? 他为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哆嗦了一下。 “没、没事。”一定是因为四皇子是他的偶像,铁血真汉子,他不能接受铁血真汉子也会做逛百货商店这样接地气的事……嗯,一定是这样。 他自以为找到了答案,脸上神色却依然有点别扭,朱棣看在眼里,本来就有点差的心情又受到影响,抿了抿唇,放开他负手而立。 他刚要说什么,旁边伪装木桩的锦衣卫忽然动了,前三后四地排成阵型,将他和朱标护卫进阵中。 朱棣转头看去,街对面刚停下一辆眼熟的红色跑车,驾车的人脸朝向这边,与他堪堪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却梳了个过分成熟的油头,没有赶潮流穿国服,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双排扣西装,里面却是裸着的,露出泛着油亮光泽的瘦弱胸膛。 他衣着古怪,长得倒是挺不错,尖下巴吊梢眼,与朱标活泼的男孩子气不同,他的好看添了几分阴柔,又在阴柔里透出几分随时可能爆发的狠厉。总而言之,这是看起来就不好惹、不正常的人。 偏偏他是朱棣认识的人。 二十五皇子朱彝。 第五十五章 —舌头 这条街应该是商业街,但有种不同寻常的冷清氛围,街道两侧的商店不见客人进出,也没有热情揽客的导购,街边停满了一看就很昂贵的悬浮车,却只有他们这一伙行人。 朱标走神张望了片刻,便被锦衣卫组成的阵型护到中间,他站在朱棣的右手边,身高不到他的肩膀,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偏头想要看回去,朱棣半侧过身,又把他挡在他后面。 刚知道他是刺杀事件的幕后主使,朱彝便一个人独自驾着一辆悬浮跑车出现在眼前,朱棣不相信这是巧合。 他很想知道这个捉摸不透的弟弟到底想做什么,于是站在锦衣卫身后没有动,眼见着朱彝下了车,从对街目不斜视地横穿过来,脸上表情自然,似乎他们这一群十数个人隐身进了空气中,根本就不存在。 朱彝没有主动过来向兄长行礼,一名锦衣卫张口想呼喝,朱彝依然是注目着前方,所有人却同时有被“看”的强烈直觉,那阴湿冷潮的视线,如同被毒蛇分叉的信子舔过。 锦衣卫哆嗦着闭上了嘴,朱棣不动声色地把朱标挡在身后,双手在宽袖底下慢慢地握成拳。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朱彝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保持着匀速从一群人前方走过,撩起某户商家的珠帘又迅速放下,珠帘款摆,他的身形消失在帘后,仿佛他真的就只是来逛商店,真的没有见到他四哥就站在路边,由始至终都是他们自己多疑产生的误会。 朱棣垂眸思索,朱标从他背后好奇地探头看,被他面无表情地按了回去。 一群人又在街边多站了一会儿,长街静寂,天空中云聚云散,天光云影投影在擦得锃亮的橱窗之上,里面穿着国服的模特表情似乎也多出几分莫测。 里面最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是朱标,他不敢问朱棣,只好用眼神询问正对着他的锦衣卫,也就是刚刚想出声教训二十五皇子那位。他姓林,朱标听人叫他小林哥,也是个勋贵子弟,所以没把朱彝这种前途有限的未成年皇子放在眼里。 小林哥对上朱标的视线,苦笑了下,他知道这小子最近在四皇子面前很受宠,也不怕朱棣生气,小声说:“那是二十五殿下……”他年少轻浮,忍不住又八卦几句:“就是兽人公主生的那位,《ok周刊》上周爆料,说二十五殿下的母族其实是……” “闪开!” 朱棣突然低喝,一道红影来得比声音更快,朱标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嗅觉,他从未闻到过比这更浓烈的腥臭味,像是被扔进了万人尸坑里,腐臭味粘稠得可以凝结成汁,吸进去鼻腔都会溃烂。 朱棣向前跨出一步,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得他褒衣缓带疾向后扬,紧紧地裹在他健美的身躯之上,他屏气凝神,稳稳地击出右拳! 拳头似慢实快,后发而先至,在半空中撞上了红影,朱标和锦衣卫们同时感觉到大力袭来,如同身在海中遭遇了劈头盖脸的巨浪,不约而同地倒飞了出去! 朱标像狂风中的落叶那样身不由己地翻滚了一圈,他奋力重找平衡,五指在水泥地面上抠出五道深深的痕迹,头顶又忽然下起了雨。 他单膝跪地,本能地抬首望向澹淡晴空,却见到有生以来最恐怖的景象。 一朵巨大的肉红色菊花从天而降笼罩向他! ………… …… “嘭!” 朱棣一拳击中菊花根部的□□,腥臭的汁液暴雨般四溅开来,地面迅速腐蚀出无数个密集坑洞,站在近处的两个锦衣卫不小心被溅到,立即倒地翻滚痛呼,眼见着伤口附近的血肉化为脓水。 小林哥又比他们更惨,他不仅被臭水溅到,大腿还被那肉红色的菊花吸出一个对穿的深洞,淡黄色的脂肪和白色的筋络都翻在外面,并没有血,自己的血液变成了毒汁,由内到外飞快地腐蚀,似乎要在一时三刻内将他整个人都融化成一滩脓液! 杏黄色的袍袖拂卷过来,为朱标遮住飞溅的毒液,也挡住了他望向惨案现场的视线,朱标只能听到锦衣卫们撕心裂肺的嚎叫,他一把抓住朱棣的袖子,颤声问:“那是什么?” 朱棣皱眉道:“舌头。” 某种爬行类毒物的舌头,形似海葵,不但剧毒无比,弹力和吸力都极为惊人,当得起他全力一击。 舌头?朱标仰头从他肩上望出去,那肉红色的菊花细看确实能看出是条卷成筒状的舌头,被朱棣连揍两拳以后,似乎控制肌肉的神经断裂,软绵绵地摔在地上,又缓慢地缩了回去。 肉舌所经之处烟雾腾腾,地面留下一道长条形的深坑,朱棣迈步想追,脚下一顿,回过头来看朱标。 朱标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四皇子在战斗中不忘优先保护他,朱标却不认为自己需要保护,锦衣卫们的惨叫声让他怒火腾腾而起,他和这几个锦衣卫相处不到半日,但大家都很照顾他,尤其是小林哥,他今年也才十八岁! 炽亮的火焰比过去更快凝聚为实体,就在朱棣惊讶的注目下,朱标又一起单膝跪下,指甲翻裂的右手捏合成拳,全力砸向地面! “轰!” 一道火线沿着毒液腐蚀出的深坑飞蹿,眨眼便追赶上肉舌,火线蹿升成三米高的火墙,顷刻间将巨大的肉舌燃成火舌! 不远处传来一声饱含怨毒的痛呼,朱棣伸手拉起朱标,有火墙指路,两人直奔向珠帘垂幕的那家商店。 这次朱标可没想着控制火球不要伤人,他恨不得烧死那个可恶的凶手!火球术感应到他的心念,凝聚出的火焰不但声势浩大,且破坏力惊人,就在他们跑过来的短暂时间,巨大的肉舌已经变成焦碳,商店门前晶莹圆润的珠帘也被火焰燎成飞灰,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臭气熏天的入口。 朱棣停在门外,朱标不明所以地还要进去,被他挥袖拦住。 “里面没有人了。”他垂眸检视地面的拖曳痕迹,“他受了伤,我知道他会去哪里。” 朱标抬头看他,不再是吏部门前茫然呆愣的样子,眼睛在火光中变得晶亮,仿佛能够慑人心魄。 生机勃勃啊…… 朱棣在不合适的时机闪神了一瞬,他迅速醒转来,转身望向北面。 大明皇城的方向。 第五十六章 —好事和坏事 北镇抚司的后援在十分钟内抵达,几名重伤的锦衣卫终于得到救治,医官采取了一些紧急措施,然后忧心忡忡地向朱棣禀报,朱标在旁边听着,竟是全部都凶多吉少。 想到这些本来健康强壮的汉子可能活不过今晚,朱小弟愤怒之极,他到现在还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受到那肉舌的袭击,可不管为什么,人的生命高于一切,杀人凶手就该受到严惩! 他想起朱棣说知道凶手的去向,满含期待地抬头看他,朱棣面色寒沉,唤道:“来人。” 刚到现场的邢百户快步上前行礼。 “丽妃住哪宫?” 邢百户蓦地抬头看他,嘴唇颤抖,欲言又止。 “……寿昌宫。” 朱棣手一抬,邢百户起身肃立,在场所有的锦衣卫心有所感,互相望了望,默默地列队排在邢一围身后。 折腾了这许久,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朱标看着四皇子英毅的侧颜渐隐于四合暮色中,眼瞳深不见底,表面如结冰霜。 他心脏怦怦跳,忽然觉得他和这些锦衣卫们心意相通,都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朱棣,无论凶手有多高的地位多显赫的身份,都相信他能为同袍讨回公道。 “走西华门,”朱棣冷冷地道,“去寿昌宫。” ………… …… “砰!” 宫室内最后一件完整的器皿被摔到墙上,朱彝懒洋洋地抬眼一望,认出那是母亲平日里最心爱的镶金白玉屏风,此刻撞散了紫檀木架,破裂成边缘锋利的碎片。 丽妃早就没有了平日里强装出来的高贵风仪,披头散发,像个泼妇一样踏着满地残骸冲到他面前,扬起手似乎想要打他一个耳光,朱彝嘴唇带笑,静静地等待着,丽妃那只手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无论如何也扇不下来。 朱彝笑了笑,将母亲的手握在掌心,拉到颊边温柔缱绻蹭了蹭。 “你……”儿子表现得越是依恋,丽妃越觉心丧若死,她曲身跪倒,用另一只手覆住朱彝的右颊,颤抖地问:“你到底是为什么?” 朱彝张了张口,污血顺着嘴角往外流淌,他没有了舌头,只能从喉头逼出些怪异的发音,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他轻轻拉开母亲,低头捡起一块碎瓷片,另一只手在地板上抹出块空地,掌心顿时被碎片割伤,暗红色的血啪啪往下滴落,每坠到地面便迅速腐朽出雨滴状的深坑。 朱彝面不改色,捏着瓷片在这些坑洼和血迹之间划字。 「因为我嫉妒。」 “嫉妒你四哥?”丽妃泪盈于睫,抽泣道,“儿啊,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四哥有什么好嫉妒的,你以为陛下真心宠他吗?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十九区吃土!” 朱彝摆摆手。 「我当然不是嫉妒他。」 丽妃愕然地看着他,朱彝嘲母亲咧嘴一笑,鲜血把嘴唇染成艳红,雪白的牙齿之间也渗出血丝,他年轻稚气的面孔因为这一笑显出几分天真,漆黑的眼瞳中却尽是疯狂。因天真而残忍。因欲/望而疯狂。 「你说得对,陛下不是真的宠爱四哥,在陛下眼里,恐怕四哥和我没有本质的区别。」 “那你为什么要去……要去谋害你四哥?”丽妃困惑不解,想到母子两个即将面临皇帝陛下的震怒和严惩,忍不住崩溃地痛哭,“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朱彝喜怒无常,暴虐成性,对待母亲却极其有耐性,当下环抱住丽妃慢慢地抚摸她的脊背,让她尽情地发泄情绪,免得积郁在心憋出病来。 两母子静静地相对片刻,殿外却逐渐传来人声,喧哗愈演愈烈,能听清是许多人的脚步声,甚至还有撞击呼喝的杂音。 随着轰然巨响,寿昌宫紧闭的大门被推开,光线越过高高的门槛投进来,同时侵入的还有颜色深重的某个人的影子。 朱彝没有回头,他轻轻推开母亲,捏着那块瓷片在地板上写完最后一行字。 「我嫉妒的是太子,陛下眼里心里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四哥也好,我也好,比不上太子一根手指头。」 「太子失踪,陛下疑心是我们兄弟害了他,既然他选择四哥来当这个鱼饵,那么,我就来当他钓上来的第一条鱼。」 他仰首回头,挑衅地看向朱棣,下半张脸和颈项之间尽是血迹,咧开的嘴巴里血沫徐缓而下,把张阴柔清秀的脸涂抹成恶鬼一般。 朱棣似乎看了看宫室内满地的零乱残骸,又垂眸看到了地板上的字,脸却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真实表情。 丽妃挣扎着爬起身,怒斥道:“四皇子,你带着这些人闯进我宫里要干什么?想造反吗?!” 朱棣没有理她,也没有与朱彝对话的兴趣,他挥了挥手,门外进来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将朱彝架了起来。 眼见着他就这么将朱彝带走,丽妃护子心切,状若疯颠地扑上来,朱棣及时闪开,她收势不及,竟在那紫檀木架上绊了一脚,摔进一堆镶金白玉屏风的碎片中。 “呜!”朱彝终于不复平静,他嚎叫着想要甩开两名锦衣卫的辖制,可惜这个人类的躯体只有十四岁,根本无法和成年男性的力量对抗。他涨红了脸,喉头发出嗬嗬怪响,白皙的皮肤表面飞快地铺上一层银灰色细鳞。 “原来如此。”朱棣冷眼旁观他变身,淡淡地道,“巨蜥族是吗?” 丽妃被碎片割伤,她伤口内滴出的血却没有朱彝那样的腐蚀效果,朱棣想,看来传闻是真的,巨蜥族雄性的□□剧毒无比,雌性却是无毒的。 兽人变身需要时间,所以朱彝那时候躲进商店偷袭而不是直接在外面出击,朱棣当然不会留给他再一次变身的时间,抬手做刀,在朱彝变身完成一半时干脆地将他击晕。 他从强行闯宫到旁若无人地擒走朱彝全程不过五分钟,丽妃看到朱彝变成一个半人半蜥的怪物,朱棣竟然想把他就这样拖走,不禁连滚带爬地追上去求饶。 “四皇子!四皇子你饶了你弟弟,他只有十四岁,他还不懂事,你把他交给皇上,皇上会惩罚他,会教他……你不能让他这样出去,他是皇子,不是怪物……” 她惶急之下扯住朱棣的袍角,朱棣顿了顿,还是弯腰将她扶起来,让她无力地欹坐到一边。 他又看到了地板上那些字,心想,朱彝毕竟还是个孩子,受嫉妒冲昏头做出些不理智的行为,等他再长大一点,像他的那些兄弟们,就知道不轻易绝望,不轻易铤而走险,因为任何事都有两面性。 皇帝对太子的执念过深,并不完全是坏事。 必要时,这也是可堪利用的好事。 第五十七章 —谁是你爹 朱标到达西华门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紫禁城不复白日里昭穆巍巍的森严,也褪去了游客们带来的人间烟火气,又变得陌生和不好亲近起来,像一头蹲踞在黑暗中,择人而噬的巨兽。 西华门前驻守的锦衣卫盘查他们的来意,朱棣带着人排成长长的队列,朱标落在队伍的最末,路灯的光穿不透深邃门洞,前后左右尽是微光下依然煌煌异彩的飞鱼服,他稀里糊涂地跟随人群往前奔,跑过似乎望不见尽头的长街,宫室的朱栏翘檐都有着同样的剪影……朱标偶然顿足,再回首,同伴不知去向,仅留下他一人。 他把人跟丢了,或者说朱棣把他弄丢了,朱标不知道哪个答案更心塞,他像被人摘去触须的蚂蚁那样傻乎乎地原地转着圈,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下一步该迈向何方。 怎么办?朱标惶惶不安地想,是往前追还是原路返回?最重要前行和后退的路看起来都一样,他不能保证自己折返时不会再走错路。 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子,他终于决定继续往前,如果实在追不上朱棣他们,就拜托第一个遇到的皇城禁军指路。 决定虽然做下了,士气也早就消磨得差不多,一鼓作气再二竭三而衰,朱标本来满肚子真火恨不得立马找到那个凶手把他烧成飞灰,这一摊一摊折腾下来,什么火气都磨成了晦气。 紫禁城的永巷里隔很远才设一处路灯,据说是为了防刺客,朱标蔫搭搭地埋头小跑,心里默数着路灯之间的距离,再用来计算自己跑出了多远。最后发现他几乎是跑完了皇城的西域,居然奇迹般没有遇到一个禁军。 这是什么样的狗屎运啊……朱标真要给自己跪了,他又累又饿,不得不停下来歇息,眼巴巴地看着手腕上的通讯器犹豫:报警的话警察叔叔能不能把他弄出去? 如果刺客不会就地格杀,他真的很想大喊一声“抓刺客”…… 他停在某条永巷的中段,倚靠着赭红色的高墙,路灯下墙的颜色要更深一些,暗沉如静脉里流出来的浊血。 朱标忽然有一种迟来的即视感,他到过这里,见过这堵墙,在地球时代的故宫博物院。 他直到现在才想起把两座紫禁城放到一起比较,大明的紫禁城与地球时代的紫禁城有许多不同,到底如何不同,像朱标这样走马观花的过客,却又不能清晰地分辨出来。 他努力地回想,自己肯定是去过北京,逛过故宫博物院的,但那些记忆都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雾,如同情节不甚精彩的俗套电影,走出电影院便忘掉了十之八七。 不是第一次了,朱标恍恍惚惚地想着,他很早就发觉自己旧日的记忆正在丢失,疑心是穿越后遗症,这让他愈发缺乏安全感,如果他失去了过往人生的记录,又没能在新世界里为新的朱标找到存在的意义,那么,他这一缕游魂就不过是时空夹缝中可有可无的游离电波而已,来过,看过,却不能算是真实地生活过。 ………… …… 朱标记得这条永巷很像故宫博物院日精门后的长巷,日精门是乾清宫的侧门,而乾清宫在午门的中轴线上! 也就是说,只要他能找到乾清宫,沿着外墙直走肯定有出口! 朱标也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西华门进来却斜刺刺地跑到日精门,他已经受够了,早就放弃追赶朱棣,现在唯一的念头只想回家,他的两条腿完全不是自己的了,随时可能瘫到地上睡过去。 再坚持一会儿,朱标对自己说,咬紧牙关逼出最后的力量。因为过于疲累,他的大脑也变得昏昏沉沉,对异常现象失去了警惕之心,他不记得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而他居然在乾清宫外都没有遇到禁军巡逻,这是多么不正常的事。 两条黑影远远地缀在朱标身后,陪他一起从西华门至日精门,直到他进了乾清宫,黑影任务达成,悄无声息地隐没进宫闱的重重阴影中。 朱标跌跌撞撞地闯进日精门,宫室内的灯光却又比永巷明亮许多,他眨了眨眼,惊喜地在院子里发现一个人。 “啊!”朱标感觉自己都快一辈子没见过人了,不知打哪儿又生出点力道,饿虎扑食般直扑了上去,“大叔!大叔求指路!” 乾清宫偌大的院子里只种了几棵瘦弱的花树,那人夜深露重时在花下踟蹰,说不定还琢磨着作两句诗,朱标这一嗓子吓得他打了个哆嗦,倏地转过身要发怒,却正对上朱小弟笑成菊花的傻脸。 那位大叔突然愣在了原地,朱标扑过去差点撞到他,连忙自己又退后两步,脚下不知在哪里绊到,摇摇晃晃地半天都找不回平衡。 “小心。”大叔伸手扶了他一把。 “谢谢大叔!”朱标扯住他的袖子,掌心里的衣料像水波般凉滑,没两下又从指缝里溜走了。 他站稳了,在乾清宫明亮的灯光下打量这位好心的大叔,这一眼看去心里却是“咯噔”一声响。 好丑…… 驴脸、翘下巴、跟他一样耳廓超大的象耳朵……这位大叔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扑面而来极富冲击力的“丑”字。 好吧,男人丑点不算事,朱标拼命告诫自己,千万不要露出不礼貌的表情,他还要靠大叔帮忙回家呢。 不过多看两眼,他又觉得这位大叔没那么丑了,因为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得不错,不但没有什么重大的缺陷,而且细看还是凤眼管鼻薄唇,应该是帅哥的配件才对。 可惜长在了这样一张脸上…… 朱标反应迟钝地盯着大叔傻看,那位大叔并不生气,被他看的同时也看着他,凤眼里眸光莹润,隐隐泛出一丝水色。 也不知过去多久,两人同时发出声音。 “我……” “你……” 又同时住口,继续瞪大眼睛注目对方。 “大叔你先说,”朱标大方地道,谁叫他有求于人。 那位大叔也没跟他客气,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他和朱标之间的距离,声音难掩波澜地道:“谁是你爹?” 第五十八章 —朱允文 中文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语言,“你爹是谁”,“谁是你爹”这两个句子看似意义相同,实则存在微妙的差异。 朱标没有留意到这种差异,他被大叔这个天外飞来的问题吓得一怔,下意识地问:“您认识我爸?” 大叔却不肯答他,接着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朱标的身高劣势又显现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想后退,没敢。 这位丑帅丑帅的大叔气势挺强,盯着他就像车前灯罩住了迷路的鹿仔,惶惶然移动不能。 “你……”大叔对朱标问出第二个问题,而不再追究他的前一个问题,似乎他自己已经一厢情愿地得出了想要的答案,“你叫什么名字?” 朱小弟很诚实:“朱标。” 大叔很生气:“荒唐!胡闹!你怎么能叫朱标!你不准叫朱标!” “为什么呀?”朱小弟委屈极了,“我生下来就叫朱标啊!” 穿越以后他最高兴的就是名字不用改,不照镜子的时候还能自我欺骗一下,名字是他最后的坚守了,如果连名字都变了,他真不知道过去那个朱标算不算活着,或是已经彻底死去。 大叔一瞪眼:“我说不准就不准!” 朱标:“……” 好、好凶!大约是丑得太富冲击力了,这位大叔瞪眼的效果也很强劲,朱标被他一瞪的感觉就像被照准了鼻梁砸中一拳,那酸爽的滋味,非得咬紧牙关才能扛过去。 他不敢再反驳,心里却当然不服气,犟脾气上来,也不愿意向大叔求助问路了,嘟起嘴巴扭头就走。 “你不能叫朱标,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起名字,”大叔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允文,允文是个好名字……” “朱允文,你不准走,给我回来!” …… 乾清宫内,那位朱棣熟识的中年人站在窗前,微笑着观看了院子里发生的这一幕。 他觉得皇家的故事真是很有趣的,比虚假的戏剧要有趣和复杂得多,比如眼前这一出,他以为是喜剧,四皇子却把它当作正剧,而参与演出的两位胸中悲喜交集、错愕迷惑,种种难解情绪无法诉诸他人,要让他们来评判,恐怕只能得出“命运”二字。 局中人的命运,决于操盘手的棋路;此一局的棋手,也可能是彼一局的棋子。 中年人笑眯眯地想,朱家父子真是越来越荒唐胡闹了。 ………… …… 朱标埋头往前冲,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为了摆脱那位奇怪的大叔他又有力气跑步了,跑了没多久便遇到人,好心的禁军半点没有怀疑他的说辞,不但把他带到承天门(也就是□□)旁边的卫所,还不顾宫城下匙以后禁止出入的规定,偷偷开小门放了他出去。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朱小弟挥泪和禁军哥哥们告别,他在卫所里遭遇驻守锦衣卫围观,每个人看他的目光都古古怪怪,但是行为很友好,还有人塞给他一只香喷喷热乎乎的烤火薯。 朱标捧着烤火薯被赶出皇城,背后是黑暗中峻伟深沉的承天门,前方是宽阔如水面的长安街,星垂平野静,万簌此俱寂,天地间仿佛就剩他一个有呼吸、懂得忧伤和思虑的活人。 “喂!” 朱小弟刚要沉浸到难得的氛围里思考一些严肃的哲学问题,一声熟悉的招呼把他从成为哲学家的荆棘之路上又拉了回来。 他回过头,看到黑暗中一个颀长的身影,他肩背舒张、刚劲挺拔地站在那里,便仿佛能独立支撑起天与地。 那人慢慢地走近他,朱小弟捧着香喷喷热乎乎的烤火薯在原地等待,星光淡淡,那人的脸似乎笼罩着一层浅淡的珠光,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也说不清好看不好看。 但朱标当然知道他是好看的,在他心里,这个人或许比不上徐偃美貌,也比不了白长驱装x装得浑然天成的气质……但他是他成长的榜样,未来的目标,现在的偶像。 朱棣换回一身利落的军装,双手抱胸垂眸看他,微微蹙眉道:“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才出宫?” 朱标:“……” 一言难尽啊,他的心情复杂万分,既想埋怨朱棣带队把他落下,又想道歉因为迷路总是自己太没用,还想跟朱棣抱怨皇宫太大他跑得太辛苦遇不到人想哭遇到怪大叔也想哭,幸好禁军哥哥们把他捡了回去,在卫所里还惨遭围观…… 不对,朱小弟警觉地想,为什么这堆抱怨像极了撒娇?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撒娇呢!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双手捧高了烤红薯:“吃吗?” 朱棣:“……吃。” 两人蹲坐在承天门前分吃一个烤红薯。 朱棣跟他讲了后来发生的事,他语气平淡,叙述简略,大意是凶手在朱标迷路期间已经被逮捕了,是二十五皇子朱彝,他让锦衣卫们把朱彝关进诏狱,因为朱彝是皇室又是未成年人,拥有双重的司法豁免权,所以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等皇帝陛下和参议院协商后的决议。 朱标对此的全部意见是:“哦。” 他来自一个相对和平富足的年代,平民百姓对政/府的信任度很高,他还只是个高中生,对世情的了解仅来自书本和网络,虽然理智上知道外面很多坏人,但身边遇到的人都对他好,他便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他认定小林哥他们是好人,二十五皇子伤害他们则是坏人,现在坏人被关进监狱,对他来说事情就算了结了。 朱标只有点遗憾他没有亲手抓住朱彝,也只是一点点。 朱棣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勾唇浅笑,把没有动过的半边红薯又塞进他嘴巴里。 “唔唔嗯嗯……”朱标抻着脖子好不容易咽下了烤火薯,感觉自己差点变成脖子上长瘤的火鸡,他大胆地白了一眼朱棣,嘟囔道:“四皇子为什么叫我‘喂’啊?我有名字的,难道‘朱标’这个名字真的这么差?” 朱棣沉吟了一瞬:“‘朱标’也是我大哥的名字。” “啊?”朱小弟讶然,“这么巧?” 朱棣抬手摸摸他的头。 “我不知道的,”朱标顶着他的手掌努力睁大眼看过去,“你大哥不就是太子?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讲究?和国家领导人不能重名什么的……话说回来,以前我有个同学叫李/鹏也没事的,倒是有个同学叫李/宏/志比较倒霉……” 朱棣耐心地听着他胡言乱语,在这样寂寥的夜色下,天地间仿佛仅剩他和他,没有阶级地位的差别,似乎也远离了那些身外烦恼,他愿意多给他一点耐心,作为他利用了他的补偿。 对于有用的人,他总是不吝于对他更好一些。 第五十九章 —罢工 正如朱棣预料的那样,他把朱标送到忆子成狂的皇帝陛下面前,这份大礼足以抵消他擅闯寿昌宫对丽妃不敬的罪过。至于朱彝,他以为发疯能够引来皇帝陛下的关注,而事实是皇室发言人拒绝就二十五皇子被捕事件发表意见,皇帝干脆、绝决地抛弃他的小儿子,默许了北镇抚司对他的司法管辖权。 舆论又一次哗然,人人都爱看这种大家族兄弟阋墙的狗血故事,当事人的身份越高贵八卦起来越是热血沸腾,惜乎大多数这样身份高贵的当事人也有足够的权柄向公众隐瞒他们做过的丑事,所谓一床锦被遮掩。可不知道为什么,大明最高贵的这一对父子,朱皇帝和四皇子,他们都不肯随波逐流和光同尘,而是毅然选择将家丑曝露于人前。 朱标觉得自己隐约捕捉到朱皇帝多年来人气不衰和四皇子进京后人气暴涨的秘诀——皇室亲自下场娱乐大众,大明的民众爱死他们了好吗! ………… …… 吏部遴选考试还有三天,朱标打算考完以后再着手魔法系的建设,反正他对此一点头绪都没有,能拖一天是一天。 在这三天里他也不是全然的偷懒,而是抓紧时间阅读一些魔法基础理论的书籍,以及,去医院探望小林哥。 被朱彝重伤的六名锦衣卫只活下来一个,医生说小林哥的伤最重,但他足够心狠,自己拔刀削掉大块的腐肉,又切开伤口挤出毒血,甚至扎紧腿根以后割断了大腿动脉…… 医生说,再晚那么几十秒,小林哥就不是死于中毒,而是死于失血过度。 《ok周刊》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爆料丽妃来自兽人巨蜥族,二十五皇子身上带有一半科莫多巨蜥的血统,这种巨蜥的口腔内生有毒腺,并且涎水中含有多种脓毒性细菌,被它咬后不被毒死也会被细菌感染急病而亡,堪称超级恐怖的生化武器,所以又名科莫多“龙”,暗指其威胁性只略低于喷火的巨龙。 不过朱标才不承认它是龙呢,丑成那样…… 朱棣三天没回学校,朱标晨练的时候看不到那个杏黄色的身影觉得有点孤单,说到底,整座国术学院他就只认识四皇子一个人。晨练结束以后,这种孤单的心情让他又一次逃课或者说翘班了,反正魔法系他说了算╮(╯▽╰)╭ 朱标在家里搜刮了几件礼物,又颠颠儿地跑去医院探病。 刚到医院楼下,他发觉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同,往日里忙忙碌碌的各科医护人员居然集体出现在大厅里,放眼望去一水儿的白大褂护士裙,弄得大厅里排队问诊的病人和家属目不暇接。 “这是怎么了?”某人问他旁边的另一位,对方摇摇头,显然也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含糊道:“好像院里的医护人员全体罢工了……” 罢工?朱标惊讶地想,好好的为什么要罢工?如果医生护士们都罢工了,病人怎么办? 他在白大褂队列中找到了小林哥的主治医生,那个带眼镜的年轻医生凑巧也姓林,人还算好说话,他便挤过去问道:“林医生,你们为了什么事罢工?” 林医生回头认出是他,斯斯文文的脸上立即写满不忿,恨声道:“我们不会屈服的,医学是一门严肃的、精密的科学,我们绝不允许巫术并入医学领域,那是对科学的侮辱!” 朱标:“……” 大哥你说啥?听不懂啊! 他被敌视得莫名其妙,有心追问清楚,可林医生的话引发了他周边众多医生的共鸣,白大褂们齐刷刷地扭头怒瞪朱标,吓得朱小弟不敢再说一句,双臂抱胸噔噔噔退开。 小林哥的病房就在二楼,朱标猜想他应该知道这些医生们为什么变得不正常,连电梯都顾不得坐了,就用双腿急急忙忙跑上楼。 因为医护人员都去了一楼大厅,病人们惶恐不安,能走动的都离开病房在二楼走廊上徘徊,朱标不敢冲撞了他们,一边道歉一边如履薄冰地绕开,几步路把他急出满头大汗。 终于来到小林哥的病房前,房门虚掩着,朱标伸手欲推,门缝内却爆出一片辉煌明亮的强光。 目为之盲。 ………… …… “小林哥!”朱标闭着眼睛凶猛地踹开了门,“发生了什么事?你还好吧?” 他听到病房内静止了短暂的刹那,然后有人发出“咦”一声惊呼。 不是小林哥的声音,朱标敏锐地想,是个陌生人……还是会魔法的陌生人。 他因为那阵强光暂时失去视力,自然而然在身周凝聚出火焰保护罩,火元素与他心意相通,现形以后不断受到牵引,那种强烈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也被传达给到他身上。 朱标因此知道,就在他面前,这间病房内有一位火元素亲和力不下于他的魔法师。 可是那位魔法师出声以后又沉默下来,似乎没有进一步攀谈的兴趣,朱标只好重复问道:“小林哥,你在吗?你有没有事?” 他不能确定这位魔法师是敌是友,但看不见这件事让他劣势明显,为了自保和保护不知道处于何种状态的小林哥,朱标暗暗地在掌心里捏出火球,同时调动起视觉之外的其余五感,全神贯注地聆听、嗅闻、品尝、触摸…… 他听到了细微的风声,病房的窗户似乎敞开着,空气与房门形成对流;他闻到了淡淡的“图书馆”味,就是厚重纸张、陈年灰尘、脱落油墨汇聚而成的特殊气味;他把舌头抵着口齿上颚,又轻轻张开口尝了尝,空气中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泛着尾甘的铁锈味道…… 最后,他捏着火球的手被人一把握住。 “是我。”熟悉的嗓音清冷不含感情地道。 “嘭!” 火球在他掌心中捏散成绚丽烟花。 第六十章 —愿圣光与你同在 是徐偃,他的声音清冷如寒泉,咬字吐词时发音不太标准,这些都很有辨识度。 朱标慢慢地睁开眼睛,他被强光刺激过度的视力逐渐恢复了正常,看出去只略有些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沾雨的镜片。 他第一眼看到徐偃,他正站在自己面前,紧握自己的手,玉白无暇的侧脸微微倾向自己,因为戴着那个毛绒绒的白色问号显得耳廓尖尖,像萌萌哒兔耳。 “超声波探测助行仪”,朱标想起那玩意儿拗口的名称,咽了口口水,很想知道手感怎么样,捏起来是不是也像兔耳朵? 病房内除去他和徐偃还有几个人,朱标呆呆地盯了徐偃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越过徐偃的肩膀往里看,刚巧撞上别人看过来的目光。 正对着他的是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长相英俊明亮,很引人好感,朱标想应该是那头金发的原因,他穿了一件白袍,却不是北京城流行的复古风国服,而是欧洲中世纪传教士的布袍,领子后面还带一个尖尖的帽兜。 朱标立即又想到,这样的长袍如果是黑色就更眼熟了,像哈利波特他们穿的魔法袍,不,或者那就是魔法袍! 青年身后是一位深褐色卷发的美女,也套着没有束腰的白色长袍,却仍然显得体态健美,高耸的胸/部非常吸引眼球,朱标不小心瞥到立即红了脸,移开视线又忍不住偷偷看。 金发青年和大/胸美女并排挡住了小林哥的病床,朱标警惕地来回扫视他们,心底猜测他们和小林哥是什么关系,他进门闹出这么大动静也不见小林哥发声,是被这两人制住了吗?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徐偃依然握着它不放。 朱标把徐偃的手往自己这边再扯了扯,用左手食指在徐偃手背上写字,嘴上同步提问:“你们是做什么的?小林哥呢?” 他已经习惯了和徐偃的特殊交流方式,根本不需要取得徐偃同意就侵入他的私人空间,表现得自然而熟稔,徐偃也没有任何异议,乖顺地侧过头贴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间进一步缩短,徐偃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喷在前方柔软温暖的障碍物上,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也清晰地幅射给他。 “他们是我的校友,”徐偃在他耳边低声道,“光系魔法师威廉姆和伊丽莎白,姓林的锦衣卫十分钟前接受了他们的第一期治疗,现在处于恢复期,再过五分钟应该能从昏迷中苏醒。” 朱标:“……” 光系魔法师是什么鬼?圣骑士吗?愿圣光与你同在?哦漏他可是部落的忠犬,千万别说还有为了国王的荣誉,为了联盟! 他在这边莫名惊诧,不知道那边的威廉姆和伊丽莎白才是深受震撼,朱标和徐偃身高相若,一个清秀一个美貌,朱标通身磊落的少年意气,徐偃的脸精致得雌雄莫辨,两人这样紧挨到一块儿耳鬓厮磨,明明是正常美好的画面,却不知怎么有种交颈相靡、恩爱缠绵的错觉,色气满满,带给旁观者强烈的视觉刺激! ………… …… “眼睛要瞎了……”金发青年威廉姆喃喃道,不忍卒睹地抬起左手遮住脸,又忍不住分开指缝偷看,在这点上他和朱标应该颇有共同语言。 伊丽莎白瞪他一眼,刚要说什么,身后的病床上传来动静,她连忙拨开威廉姆看过去,果然是小林哥醒了过来,脸色苍白如纸,眼睛里的光芒却是清醒而坚定的。 朱标同样听到了小林哥的呻/吟声,他顾不得多说,反掌捉住徐偃的手,拖着他也挤到病床前。 “小林哥,”他招呼了一声,又狐疑地看看另两人,直接问道:“他们是你叫来的?” 他话里话外透着明显的不信任,威廉姆和伊丽莎白同时哼了一声,小林哥苦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光系魔法师金贵无比,我就是想求也求不到。两位是北镇抚司的供奉,我们李指挥使亲自请来的。” 明白了,朱标想,游戏里的圣骑士自带治愈和增益效果,如果大明的光系魔法师有圣骑士十分之一的功用,在锦衣卫里占个编制也很正常,类似随军军医的意思? 他也突然想通了医护人员们愤懑罢工的原因——相对于严谨的医学科学,光系魔法可不就是巫术吗?地球时代他们连中医都不能忍,何况是更离谱的魔法! 朱标很同情林医生他们,不过他当然没有同仇敌忾的心情,他的立场是病人家属,一切以治好病人优先,地球时代西医和中医都能共存了,科学与魔法又为什么不行? 何况他还没见过现实中的光系魔法呢?朱标兴致勃勃地想,真正的医死人肉白骨,一定要好好见识一下! 威廉姆和伊丽莎白瞟了他好几眼,朱标死赖着不肯走,徐偃又无知无觉地与他并肩而立,两人只好互相打个眼色,努力做到无视他。 “继续吧。”伊丽莎白肃容道,“你的身体已经消耗完第一波光元素,准备第二期治疗。” 小林哥咬紧牙关点了点头,他撑着床头想要坐起,朱标伸手欲扶,被他轻轻推开,依靠自己的力量缓慢地坐直。 床单因为他的动作向下滑落,小林哥一把将它拉开,露出刚刚接受过治疗的右腿。 “咝!”朱标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他在现场并没有仔细看小林哥的伤,朱棣出乎爱护未成年的心理及时遮住了他的眼睛,小林哥进医院后他天天来探病,那条腿却已经被包扎处理得不见天日,他根本不知道雪白的石膏和整洁的纱布底下藏着如此狰狞可怖的伤口! 小林哥的右腿足足被削掉了三分之一,那个深洞已经变成了掏空血肉的超级大坑,坑底露出胫骨和部分股骨,白色的骨膜、黄色的筋胳、红色的肌腱都赤/裸裸地曝露在空气中,没有一滴血,剥掉皮肤的肌肉却随着小林哥的呼吸不停地抽搐、颤抖! 第六十一章 —光系魔法师 威廉姆瞄到朱标惨白的脸色,得意地一笑,还向伊丽莎白打眼色让她一块儿嘲笑没见识的小朋友,伊丽莎白却没他那么无聊,嘴里轻声念诵咒语,行云流水一般连做几个复杂的手势,指尖慢慢地渗透出金色的光。 朱标目不转睫地盯着她的手指,伊丽莎白个子高,手指纤长轻巧,指尖是淡粉色的,半透明的指甲修剪得很整洁,薄薄的金光开始只像是指甲上沾染了金色碎粉,渐渐得越变越亮…… “哎呀!”金光的亮度陡然提升至人体能够接受的极限,朱标本能地闭眼,却晚了一步,隔着眼皮仍能看到白茫茫的强光,视网膜被刺激得酸痛难当。 他听到“呵呵”一声,似乎是那个金发青年发出的嘲笑声,朱标懊恼地想,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光系魔法吗,以为就你会!? 随着他这一动念,空气中的火元素和金元素也跟着蠢蠢欲动,正在施法的伊丽莎白立即有所感应,讶异地看向朱标。 “怎么了?”威廉姆关心地问道,“需要我接力吗?” 两人严格说来只是魔法学徒,魔力有限,所以治疗小林哥这样严重的外伤不能一蹴而就,还得分成几次,治疗中断的间歇时间既是为了让小林哥的身体充分吸收光元素进行重塑,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积攒更多魔力。 伊丽莎白没有余力说话,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朱标身上又移回小林哥的伤处,如果朱标现在能睁眼,就能看见他想要目睹的奇景——强光从伊丽莎白的指尖飙射进小林哥的伤口里,在强光的照耀下,血管由干瘪恢复弹性、筋络重新连接、肌肉被修复、覆盖上新生的皮肤…… 威廉姆时刻关注着伊丽莎白的身体状况,一旦发觉她力有不逮,立即接手她的工作。幸运的是伊丽莎白的魔力充盈,足够支撑她独立完成第二期的治疗。 强光逐渐消退,朱标心有余悸地又等了一会儿,直到隔着眼皮透进来的光线变得温和,这才小心谨慎地睁开一条眼缝。 入目是小林哥的右腿,这短短的片刻功夫,那条腿上凄惨狰狞的伤口又恢复了几分,白生生的骨头不再裸/露于空气中,肌肉组织完整地覆盖其上,然后是淡黄色的脂肪层、浅红色的真皮层,新生出的表皮是缺血的粉白色,没什么毛发,让朱标想起了菜市场切好的带皮猪肉。 第二期治疗过后,小林哥的腿基本已经恢复旧观,乍看来完全是一条健康有力的正常人的腿,除了伤口穿洞的部位还有些往内凹陷,仿佛用皮肤血肉搭起了一个空架子,底下依然是黑洞洞的深坑。 “好神奇……”朱标呢喃道,“这是怎么做到的?用光元素模拟复制人体细胞?还是刺激人体细胞的自体分裂?” 在治疗过程中会不会受到感染?伤口处的细菌去了哪里?自体免疫系统不会产生排斥吗?朱标在短短一瞬间就想出数个医学解答不了的问题,难怪医护人员们接受不能,光系魔法简直是从根上颠覆了医学科学! ………… …… 徐偃握着朱标的手安静地站在他身旁,他不在乎外界发生了什么,全副精神都集中他们相连的一双手上。 直到空气中的火元素和金元素发生躁动,徐偃的元素亲和力又在伊丽莎白之上,立即发觉了躁动的中心。 徐偃睁大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黑暗无光的世界里却仿佛出现鸿蒙初开、宇宙诞生,浮现出无数细碎的光点,它们盘旋着、盘旋着,一边自体旋转一边围绕彼此转圈,渐渐地形成一条漏斗状的星河。 星河的中心是一颗正在燃烧坍塌的白矮星,它旋转了半圈,外放的光线隐隐勾勒出少年的虚影…… 是朱标。 徐偃从来没有用他的眼睛见过朱标,但他立刻想到那个影子是朱标,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他已经失去视觉很长时间,那似乎是幻象,又似是天地法则和元素之力想要告诉他什么……或者通过他想要告知朱标的讯息…… 他想到这里,又感觉朱标的手突然用力握紧自己,于是不再保持沉默,在他耳边问道:“怎么了?你有什么疑问吗?” 朱标正在为涨见识而激动,恨不得多几个人和他讨论,闻言猛点头,想开口又想起徐偃听不到,连忙在他手背上写字。 「光元素是什么?魔法五元素里为什么没有提到?」 没想到他居然问出这种连小学生都不会问的问题,徐偃忍不住蹙眉,却仍然耐心地答道:“因为光元素不是自然生成的,魔法五元素只有金、木、水、火、土,火元素和金元素混合产生光元素。” 原来光元素是人造元素?朱标恍然,他现在也知道自己问了属于基础知识部分的蠢问题,但问都问了也不可能收回,干脆破罐子破摔继续问。 「光元素魔法师其实就是火元素和金元素的亲和力都比较高的魔法师?」 “不一定,火元素和金元素的亲和力高是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是能够掌握火元素和金元素的混合比例。” 「比例是多少?」 “没有人知道。这更类似一种直觉,由天地法则赋予它选定的人,拥有这种直觉的人才能成为光元素魔法师。”徐偃想了想,又补充道:“光元素魔法师与其他魔法师的评级要求有所差别,升等考试不看魔法师的魔力强度,而是看光元素的纯度,也就是说,哪怕是一级魔法学徒,只要他能制造出真正纯净的光元素,也能破格直升为十级高级魔法师。” “但那是不可能的,”威廉姆看出徐偃是在为朱标解答疑问,虽然不明白朱标为什么问这种常识性的问题,仍然忍不住插口道,“光元素魔法师制造光元素依靠的是直觉和经验,直觉与生俱来,经验则需要长时间的锻炼和累积,所以光元素的高级魔法师和其他类别的高级魔法师没什么区别,经验的累积伴随着魔力的积攒,都是一级一级正常升位,不可能有那种单靠直觉就制造出纯净光元素的魔法学徒。” 他用嘴巴说徐偃是听不到的,也就没办法反驳他,朱标其实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可太绝对的话总让人听得不舒服,又想起刚才被他嘲笑,新仇旧恨凑一块,朱标“嘿嘿”两声,故作高深莫测地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世界上那么多天才,万一就有个在光元素领域特别天才的呢?” 威廉姆轻蔑地白他一眼:“你是说你吗?我能感觉到你的火元素亲和力很不错,金元素亲和力低于五,想要成为光系魔法师都很艰难,还想越级挑战,做梦去吧!” “你!”朱标愤怒地龇出一口小白牙。 “想咬我啊?”威廉姆贱贱地摇晃一头金发,“来啊来啊,吃了我你也成不了光系魔法师!” 小林哥:“……” 伊丽莎白:“……” 徐偃:( ̄. ̄)有杀气! “行了!”伊丽莎白一巴掌拍低威廉姆的狗头,“跟小朋友吵架,你无聊不无聊!” 她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徐偃,又顺着他们相连的手掌看到朱标身上,目光里的内涵更深了,深得朱标默默打了个寒颤,总觉得一点也不想知道她脑子里正在转动着什么。 “就像他说的,你的火元素亲和力很不错,金元素亲和力就算低于五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下周有一次光元素魔法师的考核,如果报名没有截止的话,我希望你能去试试。” 伊丽莎白悠悠地道:“徐偃的眼睛我们治不了,不代表别的光元素魔法师也治不了。” 第六十二章 —礼物 伊丽莎白认定朱标和徐偃的关系暧昧,她看似好心地提出建议,想要给深陷绝望的徐偃留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 她不知道的是,徐偃早就找到了更切实可靠的可以握在手里的希望,他因此抓住朱标就不肯放,恨不得长在他身上。 这让伊丽莎白和威廉姆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把徐偃放心地丢给朱标,抛了一个“你懂的”眼神,挥挥手由医院后门扬长而去。 不是,我其实一点都不懂,你们啥意思啊! 朱标眼巴巴地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回过头来,病房里的小林哥又睡了过去,他刚接受过最后一期治疗,要睡足二十四小时才能把光元素完全吸收进身体里。 走的走躺的躺,就剩下他和徐偃。 “呃……”朱标硬着头皮想把徐偃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徐偃察觉他的意图以后乖乖松开,朱标还没来得及收回右手,徐偃淡定地照准方向摸索,又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 朱标:“……” 没法儿交流,当徐偃不想理人的时候,他完全就是一个密封严实无处下嘴的蚌,而朱标就是绕着大蚌团团乱转咪咪傻叫的猫。 他是有点心虚的,徐偃之前的通讯请求都被他无视了,因为短期内不愿意和徐家人扯上关系,他想着至少等他把国术学院这边的事务搞定,不会给四皇子添麻烦了,他再好好考虑如何对待这身怀隐秘的一家人。 但徐家人显然不打算按他的步调来。 朱标没办法用武力摆脱徐偃,只好试图说服他,在他手背上写字:「你一个人出门的?怎么和伊丽莎白他们在一起?」 徐偃摇摇头:“伊丽莎白和威廉姆今天刚回首都一区,我的导师通知了父亲,父亲送我过来看病。”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平静地继续:“一年前的事故以后,我的导师遍寻所有身在首都一区的光系魔法师,他相信魔法造成的伤害只能由魔法治愈,总有一个光系魔法师能医好我。” 「你导师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朱标笨拙地安慰他,「伊丽莎白也说光系魔法师可以治好你,下周的光系魔法师考核我会去的,你也一定要到场,说不定就遇到那个对的人。」 他没有问伊丽莎白和威廉姆对徐偃的诊治结果,因为结果非常明显,他们也束手无策。徐添寿把徐偃送到以后大概有事先离开,徐偃看完病没办法独自回家,才会跟着伊丽莎白他们又来到医院。这也解释了伊丽莎白他们为什么走得那么轻松愉快,如果他没有出现,伊丽莎白他们应该会好事做到底把徐偃送回去,既然他出现了,看起来又和徐偃关系不错,他们当然乐得把包袱抛给他。 朱标幽幽叹了口气,认命地在徐偃手背上写:「走吧,我送你回家。」 ………… …… 朱标领着徐偃先回了一趟国术学院,要收集礼物一起带到徐家。 他才当了三天的系主任,但因为是四皇子亲自任命,属于嫡系中的嫡系,其他同事免不了主动巴结,以恭贺乔迁之喜的名义送来不少好东西,朱标推脱不了,全堆在家里发霉。 现在不用发霉了,他想,干脆把那些东西都转送给徐家人,就当谢谢他们收留了他和郭大路。 朱标把徐偃请进小别墅里坐着,很是遗憾他看不见,不然多好的炫耀机会啊,他住进了这么好的房子还没人可以炫耀,寂寞死了好吧! 他又帮徐偃倒了杯水,自己摸摸觉得温度适中不会烫手,这才端到徐偃面前,拉起他的手一根根手指环住杯壁。 礼物都堆在其中一个房间,朱标收的时候也没仔细看,只好抓紧时间临时分类,找了个超市购物的小推车把分类好的礼物扔上去,堆满以后推出大门,“哗啦”一声全给倒草坪上。 堆起一座礼物山…… 朱标倒是想把这座山整个移到徐家,可惜愿望是美好的,实现起来比较困难,他和徐偃一个弱一个瞎,杀了他们也搬不动。 幸好大明的世界里还有空间魔法这种不科学但是超级实用的玩意儿,朱标在礼物里找到一个昂贵的空间魔法道具,与那块花哨得让人没眼看的包袱皮不同,这是口看起来就高大上的小皮箱,不过不是真皮而是非常仿真的人造革,边角部分镶嵌着闪亮的金属,颜色和延展度都像是黄金。 朱标打开小皮箱,它就在他眼前变成集装箱…… 他决定要把这个贴心的礼物从徐家再带回来,并且记住送礼的人,就当他欠对方一个人情。当然其它礼物他也登记了送礼人姓名,时刻准备着找机会还礼,这样算起来他一分钱工资没拿就先欠下了巨额的人情债…… 朱标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忙碌半天,把礼物山井然有序地分成四份搬进集装箱里,郭大路一份、徐家舅舅一份、徐偃一份、双胞胎也是一份。他才不管双胞胎其实是两个人呢,反正他又不喜欢他们╮( ̄▽ ̄)╭ 搬到最后,他在礼物山的最底下发现了一颗脏兮兮、圆滚滚的石卵。 ………… …… 这颗石卵朱标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这个“很久”,细想想也不过就是三天。 他记得它最早也是一个礼物,被海水送进郭大路的草帽里,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恩赐。 朱标把它捧在手里,感觉触感很滑很好摸,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心血来潮,决定把它带回去送给徐偃。 后来没有送成,他把石卵放进包袱皮没事随身携带,这个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习惯在关键时刻帮了大忙,石卵既是他的垫脚,又被他当作武器砸向刺客,可以说没有石卵他就不可能在四皇子面前出那么大的风头,是石卵带给他勇气和好运! 但那之后朱标就把石卵扔到荒草丛生的庭院里,任由它滚满泥巴,被尘灰和草籽覆盖掉晶莹玉润的本来面目。 他不是不懂得感激,也不是忘恩负义。 而是害怕。 四皇子被刺那天,朱标终于战栗着发现石卵的真实身份。 第六十三章 —净化 朱标仔细想过,当天接触石卵的一共三个人,他自己、四皇子、刺客。 事后他发现石卵上多了一条裂缝和一些血迹,那些血迹只可能出自他们三个中的一个,他也没在意,直接把石卵拿到水笼头下面对着血迹和裂缝冲洗。 他没想到的是,不但血迹冲不掉,裂缝也仿佛没有尽头接通地底的沟壑,无论往里面冲多少水都无声无息,半点也不会溢出。 这是什么玩意儿?朱标被吓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脑洞本来就大,一时间竟转出成百上千个设想,每一个都先把他自己吓得毛骨悚然。 不管这颗石卵到底是什么,总之不是一颗普通的石头,朱标想扔掉又忍不住好奇,于是放到门口的庭院里,准备有条件的时候再来研究,或许找个透视仪照一照。 这样想着,他也不嫌脏,将那颗灰仆仆松花蛋一样的石卵捧起来,敲掉上面的硬壳,又露出晶莹白润的本来面目。 “咦?”朱标失声呼出,泥巴壳下面的石卵比之前似乎材质更细腻了,白得将近透明,尤其白色中央染了一块拇指大小的鲜亮血迹,愈衬得白色更白,红色更红。 朱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块血迹,又翻过来看自己的指尖,没有擦抹的红痕,那块血迹竟是深深地渗透进石材中,使得它没有与空气发生氧化反应变黑变暗,而始终保持着最初离体的鲜艳。 越来越诡异了,朱标打了个寒颤,不会是什么吸人精血的妖物吧,不对,大明是个有魔法的世界,那会不会也有魔鬼什么的?魔物? 他脱手把石卵抛下,石卵在乱糟糟的草坪上滚了半圈,表面的泥壳脱落得更多,露出来的表面布满蛛网一般细密的裂缝,以朱标当初发现那条较粗的裂缝为主轴,经纬纵横,形成一个复杂但有序的图案。 朱标被这个图案吸引住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不可能是自然生成的图案,天然石材上可能生出几何图形,但几种图形互相之间距离适中,又相互套嵌,这个可能性就低得接近奇迹了。 就算是奇迹,朱标想,他也不相信石头会天然生出五芒星的图案, 他认出石卵上的图案是五芒星,数不清多少个小的五芒星围绕着一个大的五芒星,那块血迹就位于最大那颗五芒星的正中央! ………… …… 朱标穿越前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他记不清大部分学过的人文知识,政经地理,倒是身边的一些琐事还历历在目。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她生他的时候还很年轻,所以母子俩相处时也没大没小,像一对日常打闹却情谊深厚的姐弟。 有一阵子母亲迷恋塔罗牌,朱标被迫成为了实验品,跟着看了一些有关西方神秘学的书籍,其中不少就关于五芒星。 书里说,五芒星分为正芒星和负五芒星,正五芒星代表人和神站在对立的一方。通常在占卜时用到正五芒星,就是企求神来给人意见。与之相反,倒五芒星则代表人和恶魔站在对立的一方,由恶魔来给人意见。 所以在西方神秘学说里,倒五芒星也有召唤魔鬼的意义。 不会真的是魔物吧?朱标心头打鼓,开始想象这颗石卵……不,这颗魔蛋半夜里偷偷裂开,一阵黑烟从门缝里钻进去变成恶魔将他的小房子连他自己一口吞掉…… 好可怕! 防范于未然,不管这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是烧了吧…… 朱标想到就干,他的知识体系中火焰是能够摧毁一切邪恶的神物,而他自己恰巧就能凝结出最精纯的火元素,心念一动间,空气中浮现深红色的影廓,火舌由小到大,倏地舔上了石卵。 足足烧了五分钟,朱标用火球术把石卵包裹其中,当然,他为了不引燃草坪,先在周围烧出一圈防火带,然后尽全力把火元素压缩再压缩,火焰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浅,最后接近完全燃烧的蓝色。 石卵就在蓝色的火球中被烤得滋滋作响。 怎么没反应?朱标想着,他也不确定要烧成什么程度才算是解决问题,心里想着就算不化为飞灰,至少也迸裂成碎块吧?又想,这颗石卵也不知道是几亿年前的岩浆凝结而成,又经过长时间的水流冲刷、风吹雨打,恐怕普通的高温对它作用不大。 他原来还以为它是石英岩来着,石英的熔点多高来着?要不要去网上查一查? 火球缓慢地熄灭,朱标不敢用手去碰,凑近了再观察那颗石卵,表面的污渍都被火焰燃尽,变得雪白无瑕,隐约还有些晶莹的颗粒点缀在光滑外壳上,光线折射间亮闪闪的颇为好看。 朱标:“……” 果然是石英吧,这都快烧出玻璃! 他摘了根野草去戳,没反应,试探地把手指放上去,石卵的外壳却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滚烫,也不冰凉,温度非常适中,稍为比人体的温度低一点,摸起来正觉舒适。 朱标却觉得心凉彻底。 如果说他先前只是怀疑,现在已经肯定这颗石卵大大的邪门,这他妈绝x有妖气啊! 怎么办怎么办?火烧都不管用,要是他现在抱出去扔掉,里面的东西会不会半夜再爬回来报仇?啊啊啊啊,他想象着半夜惊醒看到一个穿白衣长发四肢着地的怪物向自己爬过来,也不管这颗蛋里会不会孵出鬼,吓得心脏都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了! 冷静……朱标深呼吸两次,强迫自己稍为冷静了几分,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暂时只能想出两个可行的办法。 第一,把这事告诉四皇子,朱棣一天就搞定了那么难缠变态的二十五皇子,也没有上演宫廷斗争家族伦理大戏什么的,朱标因此对他更崇拜了,简直达到盲目信任的程度,总觉得什么事情到了朱棣手里都能顺利解决。 第二,去找今天见过的两个光系魔法师,游戏设定里光元素能够消解一切污秽邪恶,火烧不行,他还可以净化! 想到这里,朱标心里一动,记起伊丽莎白说他有成为光系魔法师的可能,他也不管人家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就这么理解,既然这么理解,为什么不趁现在试一试? 对,试一试? 这个念头就如生根以后肆意生长的野草,又如一星落地以后蔓延成灾的大火,朱标只觉得耳边“嗡”一声响,仿佛体内深藏着蛰伏以久的兽类,在他这一念之间倏然眨眼。 他没有感应到金元素的存在,或许是因为他的金元素亲和力太低,但他再召唤火球时,由虚影凝聚成实体的火焰不再是红色,而是刺目的金红色。 金色越来越亮,红色越来越浅,火球陡然间大放光明! 火球仿佛自有意识地扑向石卵,朱标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拍了上去,动作幅度不大,力量也不大,就像是开玩笑地拍打朋友的肩膀,或是某高个子欺负又难掩喜爱地按向某个小朋友的头。 朱小朋友的头同时往前倾,这颗火球似乎抽干了他体力全部的力量,带动着他软绵绵的身体就势趴倒在石卵上。 他拍上去时,石卵发出“嚓”一声响;他扑上去时,石卵发出“咔”一声响。 声音清脆响亮,想忽略都不行。 第六十四章 —孩子的孩子 什么鬼!? 朱标趴在蛋上不敢动,他怕一动就看到某些不想看到的恐怖画面,可是虽然眼睛看不到了,身体的触觉却变得倍加敏锐,他能感觉到那颗蛋顶在他刚长出点肌肉的小肚子上,“咔咔”的脆响以蛋为中心往外扩散,同时传出的还有越来越鲜明的震荡感。 他开始发抖,以为是太害怕所以战栗,冷不丁地反应过来——根本不是他自己在发抖! 那颗蛋剧烈地抖动,他的腹部被震得发麻,连带整个人也身不由己地颤抖! “啊啊啊啊——”朱标终于忍无可忍,他连滚带爬地想要远离那颗蛋,肚子上却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牢牢固定在蛋的上方。 强光!剧震!颠簸! 朱标感觉自己趴在了喷泉的眼上,一柱强劲水流猛地由地底涌出,捅着他的肚子将他掀翻出去,抛向空中! ………… …… 徐偃坐在房中等待,他已经习惯了这样长时间地等待,刚开始还会感觉懊恼和羞愤,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必须有人照管才能正常行动,认定他一个人不行。 他试图争辩,争取独立行动的权利,很快失败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听他的意见,因为他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他们顺理成章地认定他也失去了交流的能力。他们宽容地对待他,无微不至地关怀他,但拒绝尊重他。 朱标却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像徐偃这样的天才,他的人生似乎由开始就能放眼望到结局,那本该是一条光芒万丈的平坦大道,挫折和艰难仿佛有意识般自觉地远离他,无论他选择魔法或是别的什么,任何事情在他手上都能轻松完美地成功,从来不会脱离掌控。 直到他遭逢了这次事故,他被强制拉下“人生赢家”的宝座,第一次体验到无能为力,体验到同情和怜悯有时候比纯粹的恶意更可怕,体验到在世间绝大多数愚蠢的凡人中……朱标有多可贵。 他愿意为朱标负担学费,不仅因为朱标是他恢复魔法天赋的关键,也因为他真切地想和他待在一起,这种感觉在朱标搬离徐家以后愈发清晰且急迫,逼得他频频呼叫朱标请求通讯,在朱标没有及时回应的情况下,他甚至像今天这样,打听到伊丽莎白和威廉姆将为四皇子的锦衣卫治疗,抱着一线希望便主动上门赌一个偶遇的机会。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赌赢了。徐偃微微一笑,玉雕般白皙精致的手指轻抚着温度适中的杯壁,他举杯就唇,慢慢地啜饮。 就在他专注喝水的刹那,门外爆起一道绚烂之极的金光,恍如光雨,又像是千万光流汇聚而成的瀑布,将别墅前小小的庭院、别墅内上下两层,所有的家具什物包括徐偃这个大活人,统统淹没进令人目为之盲的强光中,照耀成曝光过度的惨白! 徐偃轮廓模糊地坐在这片光里,似有所觉地侧了侧头。 ………… …… 低调的黑车驶进国术学院的校园,朱棣抓紧时间在车上处理这几天积压的文书,为了节约成本,大明的政府机构基本普及无纸化办公,朱棣头戴着网络联结器,让自己的虚拟分/身进入大明国立图书馆,比起办公室,他更喜欢在图书馆的阅览区工作。 虚拟分/身忽然收到现实中传来的警报,他的真实身体被碰触、推搡,朱棣迅速脱离大明的公共网络,一把扯下联结器,睁开双眼。 司机被他鹰隼般锐利的黑眸盯得往后缩,咽了口口水,差点忘记要说什么。 但朱棣已经看到了他想要提示的奇景。 隔着车窗,他望见一道灿亮的金色强光冲天而起,天空中飘浮着蓬松的密卷云,那道强光势不可挡地飙射上去,在云层间捅出一个浑圆的孔洞! 那是什么?! 车已经停了下来,朱棣来不及多话,匆匆推门下车,周围是和他和同样目瞪口呆的国术学院师生,所有人的目光追踪着那道强光的来路,看到一个硕大的光罩,或者说光球耸立在国术校园的西面,不停向四周散发出如有实质的金光,让每个目睹的人角膜刺痛,视野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朱棣闭了闭眼,然后立即想起来:那是魔法系的方向! 他当机立断,两三下扯散了系成温莎结的丝质领带——幸好今天为出席活动穿着礼服还打了领带——把领带在眼睛上绕了一圈,紧紧绑在脑后,朱棣的行动丝毫没有失去视力的滞碍,速度不减地奔向西方。 他没有走正道,因为此刻路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好奇师生,魔法系和中央校区相连的月洞门被彻底堵死,连墙头都攀满了艺高胆大的武术生,幸好魔法系内没几个人,大多数人被强光阻止了继续往前的脚步。 朱棣直接翻过两米高的围墙,他身高腿长,落地时甚至不用屈膝减去余势,强光穿透领带,烤得他的眼珠像要从深处开始自燃,他干脆闭上眼,纯粹依靠记忆和身体的直觉寻路去找朱标。 他认定这件奇事和朱标有关,那孩子从相识以来就是出奇的,似乎在他身上发生任何不合常理的奇事都是理所当然。 朱棣没有去过朱标的新居,别墅区每幢小楼都长得差不多,他沐浴在强光中艰难地跋涉寻觅,隔着领带和眼皮仍然能看到刺痛的金光,让他有种身心都被融化,变成强光其中一部分的错觉。 他越接近目标,光线变得越亮,当他以为不可能更亮时还能更亮一些,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无垠的白,他被无孔不入的强光包裹着,心脏狂跳、皮肤收紧、呼吸困难…… 就在朱棣以为自己将要失去知觉的一瞬间,所有的光,消失了。 他能感觉到,虽然眼帘内仍然残留炽亮的光影,耳边也依然嗡嗡作响,但皮肤上的烧灼感没有了,那种因心理作用造成的生理反应也停止了,他略有些急促地呼吸着,仿佛刚从太阳上重返地球。 朱棣拉下蒙住眼睛的领带,闭着眼感受了几秒,他可以确定强光的光源本该在自己的十米范围内,现在附近没有任何危险,什么也不剩。 他又等了一会儿,眼帘里的白光继续消退,像这样近距离的强光刺激,普通人大约要经过数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才能完全恢复,他却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三分钟后,朱棣正常地睁开了眼睛。 他眼中的世界依然有些曝光过度的模糊泛白,但还算清楚,朱棣发现自己停在一幢小别墅的庭院前,矮墙的高度只及他的胸口,他张目望去,一眼便将院子里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院子里有两个,不,三个人。 一个秀气得像女孩儿的少年,一个朱标,还有个光屁股不知道几个月大的奶娃。 好大的胆子……朱棣眉峰深深地拢起,心情不知为何变得很不高兴。 才几天没见,小孩儿居然敢又弄出个小孩儿! 第六十五章 —这是个啥 “吱——” 朱棣推开庭院前的铁栅栏,小别墅空置了许久,铁栅栏缺少维护,转轴处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加油,发出让人牙关紧咬的刺耳摩擦声。 院子里的朱标立即抬头看来,光屁股娃娃坐在他怀里也跟着扭过脸,只有那个雌雄莫辨的秀气少年毫无反应。 朱棣侧目斜睨徐偃,以他的观察力,很快发觉这少年的眼光没有焦距,视力似乎存在问题。 他对徐偃不感兴趣,看了一眼便将注意力又转回朱标身上,双臂抱在胸前慢慢地走进院子,一面走一面居高临下地盯住他。 “说吧,这孩子哪儿来的?” “什、什么哪儿来的?” 朱标被他质问得浑身不自在,还不知道为什么不自在。他坐在草坪上抱着孩子,本来就占据身高优势的朱棣因此显得更高了,幸好他今天既没有穿气势凌人的军礼服也没有穿雍容华贵的国服,而是穿着一身西式日间礼服,大约是丝质,剪裁贴身又不显棱角,衣料在日光下流转着珍珠般温和蕴藉的光芒。 他穿这样的衣服气质又有一些不同,黑发往后梳露出前额,却没有定型成死板的一整块,而是任由它们自然地凌乱,几绺额发散在太阳穴处,给他的整个造型添上几分不羁。 朱标发觉自己很难找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打扮成这样的四皇子,绅士吗?好像过于柔软,朱棣本质上仍然是坚硬乃至刚硬的;雅痞吗?总觉得这个矫揉造作的词拉低了他的格调;野性吗?不,野性受到束缚会非常违和,他穿这身衣服却一点不勉强,极其适合。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四皇子穿军礼服像锋芒毕露的冷兵器,他穿国服时便是这柄冷兵器被包裹进了锦绣丛中,但他换了一身日间礼服,这柄冷兵器便摇身变成了看似无害实则威力更强大的枪。 此刻朱标被他从高处这样冷冷地俯视下来,就错觉自己正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一句话不对就能亲眼目睹子弹钻进眉心……他做错什么事了吗?妈妈大明好可怕我要回家! ………… …… 朱棣看朱标那小样儿就知道他又走神了,这孩子紧张的时候不是话痨就是发呆,他摇了摇头,干脆直接忽略他,弯腰抱起那个光屁股娃娃。 他从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看他软趴趴跟软体动物似的,也不敢随便触碰,找了半天把着力点放在腋下,等于是卡着孩子的胳肢窝把他叉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举在眼前。 好重,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朱棣眉头深深皱起,他对自己的臂力有清楚的认识,知道让他感觉“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作为国术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他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身体力量的追求,十九区的军中为他一个人配备了三名训练师,其中一位专门定期检测他的握力、蹬力、弹跳力等,数字尽量保持精确。根据最新一次测试,他在全力以赴的情况下能够举起一吨重的物体;正常情况下五百斤可以抛接自如;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可以轻松举起一百斤而不觉吃力。 所以朱棣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丁点大的娃娃,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一百斤,为什么他会觉得“重”? 他把光屁股娃继续举高,大头和自己的脑袋平行,脸对着自己的脸,然后像鉴定什么无生命的死物那样,仔仔细细地、挑剔地审视了一遍。 长得……也就那样吧,朱棣不是会对幼崽心软那种人,也不觉得可爱或者萌什么的,他捏了捏娃娃的脸确定他的皮肤骨骼触感正常绝非橡胶金属,又掰开娃娃的嘴巴发现他没有长牙,检查完这两样后朱棣干脆地放弃了娃娃的脸,把他的大头转过来,又戳了戳柔软的后脑勺。 坐在地上傻乎乎仰头看的朱标:“……” 等到朱棣查完脑袋,单手捉住娃娃的小嫩腿要把他倒拎起来检查小唧唧,朱标终于装不下去鹌鹑了。 “住手!”他蹦起来一把拽住朱棣那只邪恶的手,“虽然不知道这是个啥,但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朱棣一只手倒拎着那个光屁股娃,另一只手上挂着朱标,他提了提右臂,朱标便双脚离地也被拎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这是个啥’?”他慢吞吞地重复朱标的话,“他不是你生的?” “当然不是啊!”朱标羞愤地涨红了脸,“我又不是妹子怎么可能生得出来!” 朱小弟浑然忘了生孩子不仅是“生”的意思,男人当然也是可以生孩子的,生育权那个“生”。 朱棣却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降下胳膊把他放回地面,相应的另一只手甩了两下,就看到那光屁股娃被他倒拎着荡来荡去,小唧唧也跟着晃来晃去,“那这东西哪儿来的?” 两人有志一同地剥夺了光屁股娃的人类属性,那娃娃也真的半点不像正常的人类孩子,从刚刚就面无表情也一声不吭地任由朱棣折腾,看不出半点不适。 “我……”朱标刚要解释,眼角忽然瞄到徐偃,他其实一直都在庭院的角落里,只是不出声也不动作,朱标和朱棣聊着聊着便不记得跟前还有第三个人。 “我能等下再说吗?”他哀求地道,“刚才闹那么大动静,我怕有人过来,而且我朋友眼睛看不见,我得先送他回家。” 他的话提醒了朱棣,让他想起魔法系到中央校区的围墙边那一大波围观群众,现在是强光的威慑力犹存,他们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再过一会儿就不见得了,等人群涌过来查找光源,朱标这边的异常肯定会被发现。 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朱棣不愿意朱标引起更多人的注目,那会让他失去掌控,他相信朱标也宁愿把真相奉献给他。 他又瞥了徐偃一眼,这次觉得有点眼熟,也没往心里去。 “可以。”他匆匆道,“坐我的车。” 第六十六章 —更好 朱棣行事极为谨慎,他叫人把车开到国术学院的侧门外,然后把人遣走,自己亲自驾驶。 朱标犹豫了一下,左手抱娃右手牵着徐偃,先把徐偃送上后座,替他绑好安全带,然后才在朱棣催促的目光下坐上副驾驶座。 悬浮车“惹”一声射了出去,车窗外的街景被拉成五颜六色的颜色,再过一阵,连线条的颜色都混沌单调,再也分辨不清。 朱标把那个光屁股娃放到自己大腿上,他却不像朱棣那样拥有武者识伪存真的直觉,没发现这娃的重量有什么出奇,相反,他总觉得轻飘飘的,再加上娃娃的皮肤和那颗石卵一样既光滑又冰凉,朱标有点怕他不穿衣裳冻出毛病,忍不住脱下外套包住他。 那娃毫不反抗地任他搓来弄去,脸上始终没有表情,一双瞳仁巨大的黑眼睛许久才缓慢地眨动一次,如果不是皮肤弹性十足,左胸下能测量到比成年人略快的心跳,朱标真要以为他不是活人,而是地球时代的仿真娃娃了! 可他真的是活人吗?朱标很迷惘,“检查石卵、发现五芒星图案、凝聚光元素净化、破壳”,这些事情发出得太快,一件赶着一件,根本没有给他留下心理准备的时间,不到二十分钟而已,石卵消失了,他怀里出现这个从天而降的娃。 虽然身在强光中心,那光却并没有严重损害他的视力,朱标可能是所以目击者中恢复得最快的,但他同样没能发掘事情的真相,他知道得虽多,现在脑子一片混乱,几乎丧失了信息归纳整理的能力。 幸好有四皇子,朱标偷眼瞄朱棣,他毕竟年纪尚小,用白长驱的话说还是个幼仔,也不是天生性格坚定强势的那类人,所以总是羡慕和崇敬强者,遇到难事也不由自主地想借助强者的力量。 反正徐偃看不见也听不到,朱标便趁着国术学院到徐家路途上这点时间,老老实实地将所有发生的事实以及他自己做的推测都一股脑毫无保留地倒给了四皇子。 清垃圾的感觉……超爽! 朱棣也很满意,像他这样久历上位的人物,或多或少有些控制欲,只相信己身的判断而不需要别人自作聪明,朱标的逻辑非常清晰,他列举证据,再一条条一目目讲明推理过程和因此得出的结果,虽然自己是当事人但不强调对错,只是呈列出来以供参考。 这无疑帮助了朱棣弄清情况,推动他的思考进程,并且不会有半点不舒服的被下属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你很好。”朱棣忍不住夸了他一句,于他而言,朱标这种特质的重要程度要远远超过他讲述的这桩奇事。 他在驾车时略略侧首,深深地望了一眼被他夸得脸颊微红的朱标,这个孩子他第一次见面即心生好感;第二次突发奇想去救他,意外发觉了他和太子小小的共同之处;第三次相会,却是他救了他的命。 朱棣从不对自己的野心虚伪矫饰,他知道朱标有用,所以他主动接近他,以期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但在今天以前,朱标的利用价值仅仅是作为太子的替代品,今天以后,他觉得自己可以改变方案。 朱标可能比他预料得更有用,就像他一直以来秉承的宗旨,他总是对有用的人很好。 他对朱标还不够好,还要更好。 所以他把声音放得更柔,温和地道:“不用担心,就算他真是个魔鬼,我也有办法帮你降住他。” 朱标因为这把款款温柔的声音脸红得更彻底,两人挤在悬浮车前座里,空间其实不算狭窄,朱棣的长腿却若有似无地蹭到他的膝盖,朱标被武者暖融融的比普通人略高的体温接触着,似乎由那一点开始扩散,温暖了四肢百骸,直烫进心里。 ………… …… 朱棣把车停在主路上,朱标当然不敢让顶头上司陪他一起把徐偃送到家门口,他请朱棣稍等,然后跳下车绕到后座去接徐偃,直到现在,他才想起那堆礼物和那口皮箱形状的空间道具还扔在自家草坪上…… 他整理了那么久,真是冤死……,不,被某个面瘫的哑巴娃给坑死! 朱标隔着车窗哀怨地瞪了眼留在副驾驶座上的娃娃,那娃全身被他的外套包裹着,布料堆积成一座毫无轮廓的小山,只留出一张粉雕玉琢却缺少表情的小脸。 朱标忽然发现,别看这娃没什么表情,眼神也不灵活,整体却并不显得呆滞,反而一看就觉得他很聪明。 不会是装的吧? 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因此生出一身鸡皮疙瘩,然后赶紧抛开。 那就真成了老妖怪大魔头了……等四皇子鉴定以后再说,还是先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朱棣放松肩膀倚靠在座椅上,目送朱标和徐偃手牵手慢慢走远,徐偃没有甩出他的银白色长棍,似乎也未开启那个什么“超声波探测助行仪”,朱标只得充作他的障碍物测探器,小心翼翼地带着他行走,时不时凑到徐偃耳畔提醒,又在他的手背上缓慢细致地书写。 姓徐?朱棣分出一丝心思来考虑徐偃的身份,徐家的人? 看来是了,难道他会觉得眼熟。 他对徐偃仍然不感兴趣,心里记下了要把他的资料查得底朝天,转瞬便抛开这段连插曲都算不上的支线,将注意力转回……插曲。 朱棣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在中控台上按下某个键,悬浮车内发出“嗒”一声轻响,门窗落锁,同时开启最高防御体制。 车内的空间确实算不上逼仄,但他身高腿长,无论如何不喜欢受到限度,朱标活动了一下绷紧的肩膀,听到颈骨、肩胛骨发出的连锁脆响,肌肉舒展开来,在皮肤底下生机勃勃地跃动,支撑着他随时可能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 “行了,”他若无所事地道,“别装了,自己坦白承认吧,你到底是个什么?” 话音刚落,衣服山里那个倍显娇小的娃猛地弹跳起来,“轰”然巨响过后,头颅在车顶撞出一个圆不隆咚的凹陷! 第六十七章 —我能听到 车厢内兔起鹘落,一个超过平均身高的大人和一个光屁股娃以同样灵活的状态上蹿下跳,乍看去像两团包裹着空气壁的肉团。 朱棣没有练过缩骨,但他毫不犹豫地对自己全身关节下手,把自己盘成球状,仅靠一双手和娃娃战斗。 光屁股娃弹跳力惊人,简直就像个人形的跳蚤,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对身体力量的运用方面甚至比不上朱标,但他那嫩嘟嘟软绵绵的皮肉竟仿如钢筋铁骨,不管撞向哪里都是一个坑。 朱棣知道他这辆车的特殊之处:防弹防爆破,普通的等离子光束枪都不见得能灼穿钢板,要在车上撞出深坑,光屁股娃的力道至少强过他自己,也就是那一撞之下的冲击力大于等于一辆每小时两千公里的悬浮车! 这样巨大的力量,朱棣自己擦一下边就会肉烂骨碎,挨一下实的当场毙命也有可能,所以他不得不把自己缩成团,极边躲避着光屁股娃的撞击路线,同时觑准空隙,用手拨转消解他的力量。 换句话,他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然后玩拍皮球。 如果朱标这时候回来,肯定能看到两个球在车厢内你追我赶,其中一个球撞到哪里哪里的铁皮就向外凸出一个球形,仿佛长了个难看的肿包,另一个球有时慢半拍地跟在后面,有时四两拨千斤地及时出手,小一点那个球的线路,阻止他撞到中控台之类的重要部位。 “砰砰”声接连不断,球形肿包雨后春笋般冒个没完,原本低调奢华,一看就很昂贵的黑车很快变得奇形怪状,仿佛全身尖刺都扎满了球果的刺猬。 也不知过去多久,撞击声的频率越来越低,撞一下以后要隔一会儿才传来第二声;再过一阵,两声之间的间隔变得更长,声音也不再响亮利索,像是一坨铁撞击另一坨铁,而是变得沉闷,仿佛肉团砸到铁板上。 朱棣自己接好了卸下来的关节,略微活动了一下,觉得酸麻刺痛,没有办法使出全力,但他相信“敌人”的实力只会比他下降得更多,他仍然有足够的力量捕获、制伏他。 如果对方坚持与他为敌的话,他不介意现在就示范一下。 但那个光屁股娃显然已经把自己折腾得仅剩半条命了,他没有本事与任何人作对,只能撅着屁股趴在朱标那件大外套上,小小的肩膀耸动着,看起来似乎在……哭? 不用怀疑,他真的在哭,朱棣虽然没有听到哭声,却眼见着朱标的外套上浸开一滩水迹。 “别哭了,”朱棣皱眉道,“你到底是什么来历,要么你自己说出来,要么我对你采取相应措施。” 那娃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听没听懂,窝在朱标的衣服里哭得更伤心了,那件连朱标穿着都嫌大的外套以光速湿透,并且开始往下滴水…… 朱棣黑着脸,眉头皱得像耸立一座山峰,他从来没跟这么小的孩子打过交道,就算明知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也让他动手时有些心理障碍。 “不说是吧?”朱棣不耐烦多话,既然光屁股娃不肯同他交流,那就交给专业人士。他点开手腕上的通讯器,拉开一整张锦衣卫名单,光屁股娃身份不明加武力值超群,他当然不能留在朱标身边,最合适是交给手眼通天又皮糙肉厚的锦衣卫处理。 他没注意到的是,在他拉开这张名单的同时,光屁股娃抽搐的小肩膀停住了;当他脑子里盘算着锦衣卫姓名以及他们对应的“特长”,譬如一百二十七种刑讯逼供的手法等,那个背对着他的光屁股娃剧烈地、激烈地颤抖了一下。 朱棣最后选中的正是那位擅长刑讯逼供其实更擅长发掘真相的锦衣卫,他刚要向对方发出通讯请求,脑子里忽然听到一个细细的小声音尖叫:“不要!” ………… …… 朱标左眼的眼皮跳个没完,他忍无可忍,放开徐偃抬手使劲按了按,心里很忧虑被他留在车里的一大一小。 他正在脑洞大开地想象四皇子被变身魔鬼的光屁股娃一口吞掉,徐偃突然伸出手,安安静静地接近他放在自己眼皮上的那只手,分开五指,亲密无间地握住。 朱标:“……” 话说他真的瞎了吗?他不禁又在徐偃眼前晃动另一只手。 徐偃没理他,但是侧过头让戴着白色绒毛问号的那边耳朵朝向他,无声地回答他的疑问。 好吧,“超声波探测助行仪”,朱标讪讪地收回手,又想着,既然有这种神器帮忙,为什么徐偃还要靠他带路? 他就是想想,没敢问…… 徐家离大路并不远,朱标虽然觉得所有的蘑菇房都长得差不多,幸好有那个木架子上的古董钟作为路标,现在看着还挺亲切。想想他初到首都时的忐忑难安,观赏枫林时的心花怒放,不管徐家人有什么样的秘密,对他是什么样的态度,事实是他们帮助他在这个陌生的美丽世界迈出了重要的第一步。 他为此永远感激。 敲门以后很快被打开,快得好像开门的人就站在门后等着他们似的,朱标猝然受惊,吓得倒退了一步,徐偃感到手上传来的拉力,也跟着他退到台阶下。 于是徐添寿看到台阶底下站着一对牵手并肩的少年,身高相若姿态亲密,恍惚有种自己化身恶毒老鸨,正要棒打鸳鸯的错觉。 “朱……朱标,”徐添寿叫出这个名字都觉得嘴角抽搐,“怎么是你送徐偃回来?” 这还是朱标第一次听到徐添寿称呼徐偃,居然是叫全家这么生疏,回想当初相处的细节,徐家舅舅和双胞胎确实更像父子,彼此间嘻笑怒骂都很随意。反过来,无论是徐添寿对徐偃,或是双胞胎对徐偃,则显得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朱标不禁用他看宅斗剧得来的经验煞有介事地分析了一下,大概因为过去的徐偃是天才,家里其他人敬仰他;后来他瞎了聋了,家里人又怜悯他。总之,作为徐偃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他们却始终做不到平等地对待他,更不要提交流。 他脑补完这些,对徐偃的处境愈发同情,向徐添寿粗略解释了今天发生的事,忍不住多嘴道:“徐叔叔,徐偃的病不好治。” 这话说得像诅咒,徐添寿立即不高兴了:“不是说光系魔法师能治吗?下周的光系魔法师测评我们一定会去,全国各地赶来的这么多光系魔法师,我就不信没有一个能治好他!” “万一呢?”朱标坚持乌鸦嘴,“万一徐偃就这么倒霉呢?” 这臭小子!徐添寿被他气得虬髯戟张,但他这些日子没少观察琢磨朱标,也瞧出朱标对徐偃挺有好感,所以不相信他是有意咒徐偃倒霉。总算他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鲁莽,瓮声瓮气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朱标真以为徐添寿会冲上来揍他……汗,不过东宫洗马是文官,他应该只是看起来很凶……吧? 朱标清了清喉咙,充满保护欲地伸手揽住徐偃的肩膀,认真道:“如果没有光系魔法师能治好他,徐偃将维持现在这样的状态很长时间,他不能看,也不能听,但并不表示他愿意被封闭起来。” “虽然他可以上网,但是网络不能完全替代现实生活,他在现实中也需要家人的关心——我不是谴责你们不够关心他,对不起,我知道我没那个资格,我是想说,他需要的不仅是生理上的关怀,还有一些心理上的疏导。如果我像徐偃这样突然失明失聪,我可能不到一个月就疯了,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证明他非常坚强,心理状态非常稳定,但是我们不能因此掉以轻心,要防患于未然,更关注他的心理健康……” 好吧……这些心理学名词都是朱标看电视和闲书学来的,具体意思他也只能按字面理解,越说越心底发虚,总觉得徐添寿俯视他的目光颇带嘲讽意味。 所以他说着说着便乖乖闭嘴,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不安地换了换支撑腿。 徐添寿哼了声,倒也没有出言讽刺朱标,而是直接走下台阶牵住徐偃另一只手,拉着他走回门内。 朱标巴巴地抬起头,徐偃似乎回头“看”向他,徐添寿一张脸被胡子遮了大半,眼睛里倒没有什么敌意。 “知道了,”他淡淡地道,“大路没在家,我就不请你进来坐了,过两天光系魔法师考核再见。” 关门以后徐添寿噗哧一乐,他当然不会和小孩子计较,朱标那副担心他生气打人又壮起胆子硬要把话说完的样子太好笑,他憋到后来差点破功。 不过郭大路也就算了,徐偃跟朱标都没见过两次,朱标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徐添寿古怪地瞥了小儿子一眼,又想起台阶底下那一幕,玩笑道:“难道那小子暗恋你?” 他欺负徐偃听不见,故意当他的面开玩笑,然后看着徐偃没表情的脸哈哈傻乐,没提防徐偃慢动作转向他,淡定地开口,冷冷地说出一句话。 “爸爸,我能听到。” “哦,听到就听到——啊!?” 第六十七章 —喜闻乐见 喜讯如果来得太出乎意料也可能算不上喜,徐添寿惊异地瞪视着表情没有半点波澜的徐偃:“你的耳朵好了?” “我的听觉器官从来没有失去功用,”徐偃面色冷冷,他说话时没有朝向父亲的脸,又转过来对着刚关上的大门。 又来了,非得咬文嚼字,这个儿子就是这样才让人没法交流,徐添寿想起朱标要他们多关怀徐偃的心理健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组织了一番语言才问道:“我是说,你的听觉器官不再受到实验爆炸的影响,能够正常地发挥作用了?” 得亏他把这番拗口的话说出来舌头还没打结,徐偃顿了顿,无奈地道:“爸,如果你是想问我能听见声音了吗,是的,我能听见你说的话,也能听见你的呼吸声、心跳声……” 话没说完便被徐添寿的欢呼声打断,然后是双胞胎匆匆跑出来的脚步声,父子三人一样的脾气,七嘴八舌地争着说话。 徐偃没有回过头与他们一起庆祝,对他来说听力的恢复并不值得惊喜,这是他早就预料会发生的事,当他发觉朱标是他的魔法天赋,朱标给他带来希望。 他摊开那只被朱标牵过的手,指缝间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如果换到以前,他会觉得厌恶,此刻却没有半点嫌弃的感觉,反而充满留恋。 徐偃握紧自己的手,对着隔开了他和朱标的门垂下头,温柔的神色渐渐变化,渐渐地,变回淡漠清冷。 他的听力是突然间恢复的,他坐在屋子里捧着那杯温水,感应到一阵铺天盖地的魔法波动,光元素充斥在空气中,浓稠得让他呼吸困难,他的身体就像被浸没在密集的光元素中,那些活泼的元素之力不断冲刷着他身体内部阻塞的通道…… 然后他突然就能听到了,朱标在庭院里尖叫,他似乎孵出了一个貌似小孩儿却力量强大的怪物,因此惶恐不安地向四皇子求助。 四皇子,朱棣。朱标不知为何特别信任的人。 徐偃轻轻掐住自己的指根,似乎要藉此强行遏止疾涌而上的杀意。 果然,朱家的人还是这么惹人厌烦啊! ………… …… 脑子里居然响起声音,换另一个人大约会既惊且诧,想方设法搞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而当这个人是朱棣,他的反应只会是——没有反应。 朱棣眼也不眨,发送出通讯请求。 以他的身份,对方当然秒接,传过来的声音里透出十万分的殷勤:“殿下有什么吩咐?” 朱棣来不及说话,脑子里的声音变成了一长串没有间歇挑战肺活量记录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被凌虐的不是耳膜,但这直接影响大脑的尖叫声威力更甚,朱棣只觉头痛欲裂,手一滑便断掉了通讯。 他刚要发作,那光屁股娃四肢着地动作飞快地爬过来,拖着两条鼻涕和满脸眼泪,居然胆大包天地攀上了他的膝盖。 “爸爸我错了,不要把我交给坏人!” 朱棣伸出去揪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你……说什么?” “爸爸对不起!”光屁股娃两只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湖泊,字面意思,因为它们不停地涌出眼泪,朱棣的裤子眼见着就被打湿了一块,并且以那一小块为中心飞速向外蔓延扩散。 朱棣想去抓他的头发,发现这娃的大脑壳上跟朱标一样只有一层无处着手短短发茬;他又想抓他的手臂,触手软得跟没骨头似的,即使明知这些皮肉硬过钢板,他仍然不敢使力。 最后朱棣拎着光屁股娃的后颈肉把他从自己腿上拉开,悬在半空中,谨慎地问:“你刚叫我什么?” “爸爸!” 原来他没听错……朱棣心情复杂难言,生平头一回被叫爸爸,竟然是这么一个小怪物…… 因为战争导致男性人口锐减,大明鼓励生育却不鼓励婚姻,为的就是让一个女人能生下更多男人的孩子,所以社会上晚婚和不婚成为潮流,他们这些皇子以身作则被迫晚婚,别说他才二十七岁,就是年过而立的太子都还没结婚呢! 朱棣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其实他很想结婚,很想有孩子,虽然他不喜欢婴幼儿这种软趴趴鼻涕虫一样的生物,但是一个能接受他亲自教养,作为他血脉和思想延续的孩子,想想就让他激动! 既然珍贵的第一次被光屁股娃窃走了,他也就暂时放下敌意,以“父亲”的眼光挑剔地打量光屁股娃。嗯,这娃的面部神经大概坏死了,天生面瘫,至今没有任何表情,说话时也不会张开嘴,对了,他是在别人脑子里说话的,用了什么办法?脑电波吗? “脑电波是什么?我不能在别人脑子里说话,你能听到我,因为我是你的血孕育而生的,我和你之间存在天然的契约。” 他的血?朱棣迅速想起朱标作出的其中一个假设:石卵孵化可能是因为上面的血迹和朱标的光系魔法结合,而血迹可能来自三个人:他,朱标,刺客。 按这孩子的说法,石卵上的血可以确定是朱棣的,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颊,那里残留着一道淡淡的灼伤。等离子枪的光束擦过时他没有任何感觉,连痛觉都没有,更不可能发现几滴血飞溅出去,刚好落到朱标手中的石卵上。 那契约又是什么?大明毕竟是有魔法的世界,朱棣立即想到人类和魔法生物之间的主仆契约,追问光屁股娃,却只得到沉默。 朱棣把那当作默认,心里放松了一些,人类与魔法生物之间的契约是非常牢固的,被契约约束的双方不能互相伤害,尤其是强大的魔法生物不得伤害人类。这些想的话,刚才那娃到处乱撞却尽量避免撞到他,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理由了。 再说光屁股娃这样的,就算它是魔法生物,应该也处于力量最薄弱的幼生期,朱棣完全能够压制住他。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搞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不急着把光屁股娃交出去了,那名锦衣卫着急忙慌地发送通讯请求,朱棣不顾光屁股娃的尖叫求恳,一手把他拎远一点,另一只手接通信号。 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锦衣卫,朱棣看了看还在汹涌流泪的光屁股娃,这会儿功夫他已经湿透了半条裤腿,车厢底部的地毯上也积起一滩水渍。 “行了别哭了,”他冷静地揭穿对方,“早告诉你装得不像,你以为你哭我就会忘记?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个什么?” 这番话的效果立竿见影,面瘫娃的眼泪即时止住了,速度快得就像他眼睛里本来就穿着阀门。 “我……我……我是……” 光屁股娃尖细的声音在他脑子里抽抽噎噎,朱棣耐下性子等他说完,却不料他陡然挣脱了他的手,小小的粉红色的躯体蜷成一坨,像一颗肉球,凶狠地弹向车窗! 这次朱棣来不及出手导正他的路线,肉球“哗啦”一声撞破了窗玻璃,在自由的空气中飞翔,划过一道抛物线,准确地投入刚走到车旁的某个人怀中。 “妈妈!”尖细的小声音同时在朱棣和朱标脑中响起,其中蕴含的丰沛感情可称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爸爸欺负我!” 朱标:“……” 第六十九章 —酸涩 朱棣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解释,不过朱标回来了他心情好,于是纡尊降贵地横过身体推开另一边车门,示意他坐进副驾驶座。 “等一下,”朱标却没那么好打发,“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他惊恐地注视着大变模样的黑车,这些圆鼓鼓的瘤是怎么回事?悬浮车也会得皮肤病? 朱棣盯了一眼他怀里的光屁股娃,无言地指明罪魁祸首。 “都是你干的?”朱标使劲又使劲,终于把光屁股娃从自己胸前撕下来,双手举高了拿到眼前,“爸爸……妈妈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是你在说话?” 光屁股娃瘪着嘴在他手里挣扎,朱标不留神便被他挣脱了,好在他不是想逃,而是一个猛子又栽回了他怀里。 朱标:“……” 朱棣冷眼旁观,发觉光屁股娃对朱标比对自己更亲近,证据是他愿意为了朱标克制真正的力量,大约他也知道朱标太弱,稍不留神就会受伤。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朱棣在心底稍微有丝酸溜溜的感觉,说不好因为什么,当然英明神武的四皇子死都不会表现出来。 朱标还在撕扯光屁股娃,想把对方从自己怀里像拔萝卜那样□□,光屁股娃这回有了经验,知道用多少力道能在不伤害朱标的前提下将自己牢牢固定住,所以朱标空忙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最后还是朱棣看得不耐烦,迈开长腿下了车,一手钳住朱标的肩膀,另一只手捏了捏光屁股娃的后颈肉,那娃打了个哆嗦,这才老老实实地放松四蹄瘫软下来。 朱棣把一大一小拎回车里,替他们绑好安全带,抬脚跺下油门,悬浮车“惹”一声疾驰出去。 他边开车边分心二用,简述了一下朱标不在期间他和光屁股娃斗智斗勇得出的结论,其实就两句话。 “他是我的血和你的光元素之力孕育出的魔法生物。” “他很强。” “还有呢?”朱标被他删繁就减的春秋叙事法搞得满头黑线,“他到底是个什么?” 朱棣摇摇头:“他不肯说。” “为什么?”朱标低头看趴在他胸前拱啊拱的光屁股娃,“因为他有恶意?” “那倒不一定。”朱棣对这个问题有自己的看法,“我以前在军中的时候听随军魔法师谈过,魔法生物其实是另一个位面的高维生物,他们本来的名称是不能提的,一旦提及可能会引起其他高维生物的注意,给我们的世界造成时空风暴。” 他没有特意注释高维生物的概念,朱标心想这应该也属于大明基础教育的一部分,幸好他对此也不是茫然无知,以前读科幻小说的时候半通不通地记住了一点。 所谓高维空间就是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以外的宇宙,现代物理认为宇宙是十一维的,而人类只是生活在四维空间的三维生物,尚有七维在人类的感知以外。所谓高维生物就是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生活在四维空间以外的宇宙生物。 人类和高维生物有什么区别呢?举个例子,假设二次元里的角色都是活的,他们生活在一个平面上,那就永远也不可能想象三维立体的人类。朱标以前有同学自称二次元狗,如果他想真的生活在二次元里,唯一的办法就是降维,把自己由立体变成平面。 朱标想到这里,又囧囧地瞧了一眼把大头枕在他心口上的娃娃,伸手托了托他的光屁股,对他来说,无论手感和重量都跟普通的婴儿没区别。 这就是横跨时间和空间的高维生物?真的很难相信啊…… 不过被朱棣这么一解释,朱标总算不害怕了,也不再联想到魔物鬼娃什么的自己吓自己了,果然科学才是拯救心灵的完美宗教。 他换了一种心情,以饶有兴致的目光继续观察怀里的光屁股娃,看他像个毛毛虫那样蠕动不休,软绵绵的胳膊腿儿上环着粉嘟嘟的嫩肉,随便动一下皮肉就会抖三抖,整个娃跟果冻人似的,特别有趣。 朱棣说着话等不到朱标的回应,百忙中转头瞥了一眼,就见他伸出食指在娃娃身上戳来戳去,稍作犹豫,狠狠地戳了一把他的光屁股。 朱标戳了那下以后很是心虚,连忙抬头偷看,朱棣唇角微勾,早就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 光屁股娃被朱标戳得浑身发痒,躲又躲不掉,反抗又舍不得,在他怀里无可奈何地蹭来蹭去,也不知道他有意或是无意,十下倒有九下蹭到朱标左胸的小红点。 小红点被这么个蹭法当然也没奈何地立了起来,光屁股娃见猎心喜,张大了没牙的嘴巴,“啊呜”一声咬了上去。 朱标:“……!!!” ………… …… 朱棣认为光屁股娃没有危险,说不定还能带来好处,所以建议朱标先养着,也不管朱标有没有带孩子的经验,随便养,别养死就行。 朱标一句话没说,朱棣以为他是默许,其实他全副精神都用在忍住不哭不叫不伸手像个被□□的少女那样抱住自己的胸。 四皇子再英明神武也不可能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的糗事是如此花样百出,他先通知属下驱散了魔法系里可能存在的好奇群众,然后开车直接把一大一小送回家。 朱标步履蹒跚地怀抱光屁股娃爬下车,背对他摇了摇手,颤音说:“谢谢”,又说:“再见”。 尖细的小声音也跟着在他脑子里响起:“爸爸再见!” 朱棣手握方向盘坐在驾驶座上,眼望朱标的背影,在他瘦骨伶仃的肩膀上方露出一点黑,是光屁股娃头顶短毛的颜色。 朱标越走越远,朱棣的眉峰越蹙越紧。 他又感觉到那丝酸溜溜的涩意了,真是好没来由。 可就算明知没来由,明知古怪,明知道不像自己,朱棣仍是忍不住出声:“这几天我都在学院,不管是过两天吏部遴选,或是下周光系魔法师考核,你有事尽管来找我。” 朱标头也不回,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意思大概是:“知道了”。 朱棣并不为他怠慢自己的态度生气,盯住他的背影又咬紧牙关等了一阵,直到朱标伸手推向庭院前的铁栅栏,他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破口咒骂了半声,一把扯开衬衫的领口,大声道:“不需要有事,你没事也可以找我!” ……什么意思?朱标终于愕然地回头望来,朱棣对他露出一个沉稳的八颗牙齿的笑容,脚下用力,悬浮车“惹”一声落荒而逃。 第七十章 —新手父亲的第一天 四皇子这是怎么了?朱标愣愣地望着悬浮车绝尘而去的背影,也找不到个人商量,他下意识地低头看怀里那个,只看到一颗大头和毛绒绒的头顶心。 下一秒,被短暂忽略的剧痛卷土重来! “啊!” 四下无人,朱标终于敢放开声音发出痛苦的嚎叫,他悬着一条手臂在光屁股娃全身上下犹豫了一阵,最后选定屁股,“啪啪啪”,半点不留情地下死劲扇他。 “放开我!小混蛋!我要杀了你!” 光屁股娃的细皮嫩肉不过是极富欺骗性的错觉,朱标那点力道扇在他肉多的屁屁上根本不痛不痒,但他和朱标情绪相连,能切实感应到朱标此刻的愤怒和痛苦,这些激烈的情绪影响到他,让他也跟着难受起来。 作为一个婴幼儿,即使只是外表上的婴幼儿,感觉难受时都会做同一件事—— 光屁股娃无声地咧嘴大哭起来,朱标顾不得去想他是真哭假哭,能张嘴就好,张嘴就算给了他一条活路,放过了他胸前快被吸掉的小红点……这小混蛋牙都没有,单凭吸吮的力道都能扯脱他整块肉! 泉涌而出的泪水很快浸湿了朱标的t恤,他对此已经麻木了,反正在车上时他也是坐在一滩泪水上脚踏着更大一滩泪渍…… 朱标就这样怀抱着移动水源一路淅淅沥沥,疲惫不堪地走进自家庭院,看到院子里耸立着堆积如山的礼物,他脚步一顿,暗想今晚应该不会下雨,于是心安理得地无视,绕路继续回屋。 比起拥挤不堪的庭院,客厅里倍显空旷,几乎感觉不到人气。他搬过来得太急,没时间购置家具,仅有的几件必需品还是学校行政部门看四皇子的面子送来的。 客厅中央摆了一张四人方桌,旁边配套两把椅子,左边那张椅子正对着桌面的尖角,桌沿搁着玻璃杯,杯里是徐偃喝剩一半的水。 朱标没心情收拾,他拖着脚步路过时看了眼那杯水,后知后觉地想到另一个重要问题——光屁股娃咬他的意思肯定是想喝奶,家里没有奶瓶怎么办,他拿什么来转移小混蛋的注意力!? ………… …… “求问家里有娃没奶怎么办?在线等,急!” 四皇子说得轻松,让朱标先养着,朱标对他的决定也只会盲目服从,过些时候才回过味来。 不对啊,养个娃哪有那么简单,别说娃了,没经验的人养个小猫小狗也要了半条命好吗!?朱小弟觉得,他可能需要去大明公共网络发个求助贴…… 浑身湿透了的朱标一屁股坐到客厅的椅子里,两只手按着光屁股娃的太阳穴两侧,使劲把他的脑袋往后掰,撬出一条缝隙之后赶紧把两边手肘塞进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总算把小混蛋和自己的身体分开。 许时感应到朱标坚决不肯妥协的态度,光屁股娃没敢再像狗皮膏药那样把自己贴回他胸前,而是瘫着脸在他脑子里响起委屈的细声:“妈妈!要抱!” “真是你在说话……”朱标惊异地瞪着他被搓变形的圆脸,“是怎么做到的?” 他想起传说中的腹语,又下移目光看了看光屁股娃的肚子,但婴幼儿因为脏器密集,都有一个柔软凸起的小肚子,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妈妈用光元素孵出了我,我们之间存在天然的契约,我能听到你的思想,也能让你听到我的。” 思想?朱标先庆幸自己没有什么儿童不宜的想法,随即心中一动,想起很久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 “你的这种……这种能力,是叫‘他心通’吗?” 他习惯性地看着光屁股娃的脸,想观察他回答这个问题时的表情,却当然什么也看不到,倒是脑子里的响起的声音透出一丝明显的惊讶:“是的,我的传承记忆里说,这种能力原本没有名称,被祖先传授给精灵以后,精灵将其命名为‘他心通’。” 果然是“他心通”,朱标没时间思念白长驱,大脑转了转便又一次忽略了“妈妈”这个词,而捕捉到另一个重点:“祖先?” 双手不知不觉从太阳穴滑到脸颊,朱标捏紧光屁股娃手感很好的胖脸,怎么端详都像个人类婴儿,长得还很可爱,比得上他以前看过的奶粉广告里那些三头身的萌娃,如果朱标是个女孩儿,说不定早就母性泛滥不管他是神是魔都愿意对他予取予求了。 就算他是个理论上还不到生育年龄的男生,不也对小混蛋各种心软,被吸了那种难以启齿的地方还轻易原谅了吗? 想到这里,朱标嘲讽地道:“你们的祖先还真是交游广阔,和精灵有交情,后代又长得像人类,话说这是你的本来形态吗?你们确实是某种类人生物?” 他等了一会儿,光屁股娃又不肯吭声了,每次涉及来历的问题他都大胆装死,吃准了他们不会逼他。 不说算了,朱标哼哼唧唧,一把将光屁股娃撕下来扔到椅子上,小混蛋大约正在心虚,难得没有反抗。 朱标趁机冲进浴室洗了个澡,连上了三道锁还把洗漱用品的架子挪过来抵在门后,就怕洗到一半时光屁股娃溜进来,想起以前在网上看过的视频,猫都爱这么干。 淋浴的时候他小心察看了一下左胸的小红点,肿成右边的三倍……(┬_┬) 整个洗澡的过程诡异得保持着宁静,宁静得朱标都不敢相信,他洗完以后发现忘记带换的衣服,只好扯了三块浴巾将自己从头包到脚,又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许久。 外面依然很安静,没有他想象中光屁股娃一个人搞垮整幢小别墅的闹腾,甚至没有听到他的哭声……对了,他不能真正的发出声音。 朱标试着在脑子里呼唤他:“……” 对了,光屁股娃的本名不能说,他和朱棣也没来得及给他起新名,现在真不知道叫他什么……总不能叫“光光”吧?还是跟所有的猫都叫“咪咪”那样叫他“宝宝”? “宝宝,你在外面吗?” 没有反应,朱标想了想,把耳朵使劲按在门上,用嘴巴又叫了一声:“宝宝,我出来了,我要出来了……” 他悄悄地挪开架子,打开三道锁,蹑手蹑脚地走出浴室进入客厅。 空荡荡的客厅里一眼就看到方桌和旁边的椅子,光屁股娃四肢摊开地窝在椅子里,小肚子有节奏地鼓啊鼓,鼻涕泡忽大忽小,居然在这会儿功夫就不管不顾地睡着了。 第七十一章 —女仆们 光屁股娃睡得香,朱标却几乎一晚上没睡。 他先上网查询,然后在一张纸上列明第二天必须抓紧时间要做的事,越写越觉得朱棣让他养娃是想看他和小混蛋同归于尽。 要买的婴幼儿用品总共七十三项,大部分是一次性用品,也就是说他隔不了多久还得重复购买,因此不得不提到另一个要命的问题——钱从哪里来? 外面那堆礼物山的人情债他还没想到要怎么还呢,为什么又塞给他一个讨债鬼!? 身为从四品的大明王朝公务员,国术学院魔法系主任,朱标上任至今没有拿到半毛钱工资,却已经在肩膀上扛了两座沉重的名为“负债”的大山。 一!脸!血! 朱标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份儿上,他穿越以前可从来没有缺过钱……好吧那是因为他被人养着,可是身为未成年人被监护人饲养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穿越以后虽然莫名其妙当了一阵子童工,但在十一区那种地广人稀的地方,天不收地不管,他又消极怠工,居然混得也挺滋润。 他用极低的价格卖光了原身的全部财产,拿到点数以后心里还美滋滋的,觉得足够他没有后顾之忧的生活一段时间了,谁知道首都一区的物价高昂,那点钱根本就不够看! 想想他在徐家住那段时间没给人家交食宿费,这已经无形中省了不少钱,学费不够四皇子也帮他免了,学校还为高级职员提供免费的住宿和伙食,怎么算他都应该有得赚才对! 可小钱是省了,花出去的却变成大钱,细算来他不赚反亏,大亏特亏! 实际年龄十七岁的朱小弟在这个晚上豁然明白了两条真理:第一,想要有钱,节流没有用,开源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第二,当官和养孩子,两样都是前期投入巨大后期收入待定的高风险行业! ………… …… 因为想太多睡不着,朱标临近天明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五分钟不到,又被楼下的敲门声惊醒。 他从床上一个打挺蹦起来,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左脚崴了一下,右脚单腿跳到椅子旁边,战战兢兢地探头看。 很不幸,光屁股娃已经被敲门声吵醒了,身上盖着昨天朱标趁他熟睡偷摸铺上去的毛巾,露出短胖的小手小脚,小肚子鼓鼓的,大脑袋好奇地缩进伸出,像极了被翻过来肚腹朝天的乌龟。 朱标:“……” 当他又一次把脑袋从毛巾里伸出来,漆黑的瞳仁转了一圈,忽然盯住朱标,嘴巴张开,似乎是想和他说话,却没能发出声音,只露出红红的没长牙的牙龈。 朱标脑子里倒是响起了尖尖细细的小声音:“妈妈!要抱!” 这小混蛋是行动派,朱标听到声音就知道不好,侧身往后疾闪,果然就见一团肉球扑向他刚刚所站的位置,最狠的是丫还能在半空中折向,没有扑到人便行云流水般划过半条弧线,绕道扑向朱标的正面! 大清早的,朱标被迫施展白长驱教授的体术和光屁股娃玩小鸡捉老鹰(母鸡),等在别墅门外的人就听到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不时有滚滚尘烟从门缝窗隙骨嘟嘟地往外冒。 围观群众:“……”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忍不住抬手又要敲响别墅的大门,“呼”一声,门终于开了。 门开得太急,扬起一阵尘灰满面的穿堂风,门外的人们不由地集体抬手掩面,等到放下来,就见朱标一脸憔悴地站在门内,怀里抱着光屁股娃。对的,他还是光着屁股,临时充当被子的毛巾在刚才的“游戏”中悲惨地被撕成了碎片。 别人在打量他,朱标也惊疑不定地看回去,他没时间也没心情猜测大清早来敲门的是何方神圣,但他就算猜一万次,也猜不到会是这么样一群人。 一群女人。 一群年轻漂亮的女人。 一群年轻漂亮还穿着女仆装的女人。 昨天他怎么想来着?妈妈我真的不是二次元狗! ………… …… 这群年轻漂亮还穿女仆装的女人有七位,朱标傻呆呆地瞪着人家的蕾丝裙边看,姑娘们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脸上自带恰到好处的笑容,依次朝朱标敛衽行礼,在他手忙脚乱回礼时昂起头绕过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内室。 没过一会儿,这七位“女仆”已经分散巡视完楼上楼下,各自抬高左手,轻抚腕间镶金嵌玉的手镯状通讯器,开始联系身份各异的另一方。 “送一套家具过来,按第七套装修方案配购,不,家里有孩子,暂时不能重新装修。” “厨具全都要换,锅就先来十二口,煲汤的沙锅大中小一套另算。” “床上用品只要七区产的棉,你别又拿十二区的来混……” “我赶着布置一间书房,你那里存的纸书有多少?嗯,不重样每样来一本,几点能送到?” “大约八个月大的婴儿,目测体长七十三点四厘米,头围四十四点六厘米,体重不知道,应该不超过十五公斤。到六岁为止,他的所有日常用品就拜托你们了……他六岁以后不归我负责,所以我现在也没法承诺你们什么,当然,如果殿下对你们这段时间的服务满意,未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 姑娘们说话的音调不高,声音也很好听,各自占领一个角落对通讯器轻言细语,朱标听着听着,却仿佛头顶一个闷雷紧接着一个闷雷! 五分钟后,第一辆送货车通过最近的侧门驶进新划分的魔法系地盘,居然没有迷路,准确地找到他家门前。 十分钟后到了第二辆。 十五分钟后是四辆车头尾相连同时抵达。 七位“女仆”淡定地指挥着车上下来的男人们,操纵他们背、抬、扛、挪,将车辆送来的东西一一转移到屋内,因为朱标抱着光屁股娃站在门口很是挡路,其中一位“女仆”亲自搬来一张沙发椅放到庭院,彬彬有礼地请朱标坐下。 于是朱标就坐进这张不知来路的新椅子,很软很舒服,像是陷到了云朵里。 庭院里有人在拔草,有人把他的礼物山仔细地收进小皮箱再贴好封条,有人从车上捧下来根部还带着泥土的植株,摊开一张设计图,按照图上指定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挖坑种下去。 初阳在东边天际缓缓地绽放第一缕晨光,朱标想起今天周末,不用去中央广场晨练,光屁股娃紧紧巴在他胸前,不敢张嘴咬,却不死心地拿脸去蹭他的小红点。 光屁股娃蹭一下朱标就狠狠拍一下他的大脑门,拍一下他蹭一下…… 拍打的力道越来越轻,间隔越来越长,朱标的手不知何时滑到了小混蛋的背后,一大一小伴随这舒适的节奏放缓呼吸,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七十二章 —朱主任 朱标醒过来,沙发椅旁边悄没声息地又多了一张桌子,撑起一把阳伞,桌面上摆开朱标叫不出名字的精致点心,还有一瓶冒着热气最重要带奶嘴的牛奶! 他的反射神经从没这么快过,左手掰开还在睡的光屁股娃嘴巴,右手五指握紧奶瓶塞进去,手掌往上托合他的下巴,所有动作根本无需思考,按直觉行事,一气呵成! 两秒钟后,光屁股娃醒过来,眯缝眼睁开看到他,下意识地吮吸了一下——别问他为什么看到朱标就想吮吸——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朱标放开手,光屁股娃自己在他怀中坐稳,以一个半月婴儿绝难做到的端正姿势,双手捧住比手臂更粗的奶瓶,小嘴嘬得欢实。 谢天谢地!当然最重要的,感谢四皇子! 朱标现在对四皇子的崇拜之情到达顶峰,再兼想起之前还怀疑过他,心存愧疚,连忙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无条件地相信四皇子,他说什么是什么,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四皇子是绝对不会让他吃亏的! 刚在心里头发完誓,就见一位小白花样清秀瘦弱的“女仆”款款向他走来,他还记得这位人不可貌相的姑娘,就是她嫌朱标站在门口挡道,单手把沙发椅举过头顶扔到庭院里,然后微笑着朝他伸出另一只手……于是朱标老老实实地坐了过去。 小白花笑起来纯真无辜,走起路弱柳扶风,朱标眼见她越走越近,不由自主地把光屁股娃挪了挪,挡在自己面前。 “朱主任,”小白花眼角也不瞥光屁股娃,娇滴滴地向他行了个礼,“您的衣服到了,请随我进屋试穿。” “我的衣服?什么衣服?”朱标愕然发问,心里偷偷打个寒颤,朱主任什么的,让他想起高中班主任和教导主任,总觉得怪怪的…… 小白花笑而不语。 五分钟后,他和光屁股娃被小白花拎回房内,看到被改造得焕然一新的小别墅,还有客厅里整整十二排五米长的衣架,每个架子上都挂满了按他的尺寸量身定制的……国服。 大明的国服也就是古装,朱标在街上见过的男子国服就有青衿、襕衫,直裾深衣、曲裾袍、鹤氅、道袍……这些现在都出现在衣架上,十二排衣架每个架子上挂的是同一个类别,每个类别至少超过三十件! “我没有……”朱标被这阵势吓得话都不会说了,“为什么……” 小白花拍拍手,其余六位“女仆”盈盈走上来,二话不说便要替朱标宽衣解带,朱标倒是想挣扎一下,可惜他还穿着昨晚床上的睡袍,随便扯一扯便松垮脱落,姑娘们又动作轻巧,朱标还没反应过来呢,浑身上下能蔽体的便只剩裤衩和怀抱奶瓶的光屁股娃。 小白花娇怯怯地道:“听说朱主任马上就要参加吏部遴选,殿下吩咐我们为朱主任挑选几套合适的国服,还请朱主任多加配合,不要让我们为难。” 她带领一群“女仆”团团围上来,朱标惊恐万状,举起光屁股娃挡住胸前小红点,想想不对,又把他挪到下面挡住裤衩的开口,简直恨不得把他扯长了遮满全身! 就听到包围圈内传出一声声凄厉的呼叫。 “你们干什么?都不要过来!” “别以为我不会打女人啊!” “我真的要动手了!” “……救命!” 光屁股娃松开被他嘬变形的奶嘴,响亮地打了个奶嗝。 ………… …… 自从二十五皇子对朱棣暗杀未遂过后,他身边的警卫团又增加了一倍,四皇子是何等手段,北镇抚司派来的锦衣卫没多久便被收服,虽说比不了十九区的锦衣卫用起来如臂使指,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倒也无须再避着他们。 中年人被人引着直达校长办公室,认出带路的和陪同的都是北镇抚司中人,被派过来跟朱棣不到半个月时间,此刻对着他这个老上司居然就敢露出一脸警戒,心里不禁感叹朱棣颇具人格魅力,能得万众归心。 他想起当今皇帝陛下,旋即释然,皇帝陛下在朱棣这个年纪时,身份不如他,才能不如他,却也是人群中天然的号召者。可见朱家人生来不甘平庸,就像尖锥藏于袋中,根本无法掩饰其锋芒,终有一日,要么像二十五皇子那般因绝望而疯狂,要么如皇帝陛下和四皇子这样领袖群伦。 二十五个皇子里面,中年人最看好朱棣,因为他与皇帝陛下最为相似,有趣的是,皇帝陛下不喜朱棣也是为此,可见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对己身心存不满,连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例外。 中年人心中微笑,面上并不带出来,保持着从容的步伐走进校长办公室,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关拢。 室内已经有两个人,朱棣坐在长案后的真皮高背椅内,又换回了他的军服,呢料紧绷着挺括的宽肩舒臂,线条从肋部往下收束,紧紧地束着腰,修长的右腿搁在左膝上,露出长及膝盖的皮靴,后跟还嵌有锃亮的马刺。 他在长案上架起双臂,双手十指成塔状,似乎正思考着什么,长案对面是另一名锦衣卫,规规矩矩地穿了身飞鱼服,埋头等他下达命令。两人听到门响同时抬头看来,又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 中年人觉得那锦衣卫有点眼熟,仔细想了想,想起来了,是邢伯爵家的小儿子,荫袭百户,名字好像叫邢……邢…… “邢一围见过原总管。”那锦衣卫百户殷勤地上来行礼,只是边动作边偷看朱棣,似是生怕他有所不满。 中年人心里愈发好笑,人到了一定年纪大约都有些超脱的心理,他觉着皇帝陛下近些年是越来越把自己当作神灵了,所以才会纵容他的儿子们为了那个位子使尽手段,皇帝自己则高高在上地观赏。而他也到了同样的年纪,改变的方向却与皇帝陛下相反,心肠变得柔软了许多,见不得孩子们不好过。 他安慰地拍了拍邢一围手臂外侧,目光投向朱棣,开门见山地道:“陛下让我查过那孩子。” 四皇子当然知道他指得是谁,不动声色地问:“查他什么?” “所有。”中年人平静地道,“以前你让我查过那些。” “结果有区别吗?” 中年人无奈地微微颔首:“还真有。” 这个答案出乎他的预料,朱棣明显地怔愣了一下,连邢一围都发觉他的失常,他甚至以为自己在那双深黑色暗潮汹涌的眼中看出一丝惊惶。 “他真的和我……皇室有血缘关系?” 第七十三章 —绝代有佳人 校长办公室内压力骤增,邢一围不小心窥见了四皇子外漏的情绪,恨不得把自己缩小到消失,埋下头不敢再多看,干巴巴地咽了口口水,紧张地竖起耳朵。 谢天谢,他很快听到中年人平静如恒,不带半丝感情的声音:“不,dna检测再次证明他和皇室不存在任何血缘联系。” 邢一围大大地吁了口气,他现在两只脚已经踏入四皇子的阵营里,当然不愿意多出一个有资格参赛的竞争者,相信四皇子也是这般思量。但朱棣显然不像邢一围这么健忘,他还记得中年人刚刚说过的“区别”,因此没有立即放松,而是沉默地等待着他的“但是”。 “但是,”中年人果然进入转折,“实验室又比对了他的dna记录与生育他的父母的dna记录,发现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他和那对父母理论上也不存在血缘联系!” “怎么可能!?”邢一围脱口而出,听到声音才发觉自己干了蠢事,连忙捂住嘴巴偷瞧朱棣,然后心下佩服,四皇子居然在这种情况下都能保持镇定自若,似乎连眉毛都没有动一根。 他选择性忽略了朱棣就在半分钟前的失态。 朱棣放平手掌按住书案,身体微微前倾,明明他还是坐着的,却给人一种蓄势待发,下一秒就能像豹子般疾掠而出,将猎物纳入掌中的压迫感。 他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朱标在自己的dan记录中作假?” 这还是他头一次当着中年人的面把朱标叫做“朱标”,太子和其余皇子血缘上是兄弟,身份上则是君臣,就算全天下的百姓都可以随意称呼太子的本名,四皇子却是需要避讳的。中年人不以为意地抬眼与朱棣对视了片刻,朱棣眸光暗沉,身后的高背椅投下半片阴影,将他整张脸的线条镌刻得浓重幽深,仿如挂在长廊尽头的一幅名为“权力”的油画。 不知为什么,中年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低垂了目光,柔和地道:“不,那孩子应该没有那样的本事。实验室提出设想:他的体质特殊,很可能是罕见的嵌合体。” 嵌合体的概念在大明基础教育中的生物科有所涉及,所以在场三个人都能听懂,各自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所谓嵌合体,遗传学上用以指不同遗传性状嵌合或混杂表现的个体。免疫学上的涵义则指一个机体身上有两种或两种以上染色体组成不同的细胞系同时存在,彼此能够耐受,不产生排斥反应,相互间处在嵌合状态。(注) 换句话说,嵌合体是一种染色体变异,而染色体是dna分子的主要载体,很可能造成dna也跟着发生变化,一个嵌合体的人体内如果存在两种或者两种以上的dna,进行血缘关系比对的dna检测当然不可能生效。 倘若朱标本身是嵌合体,那他就不是故意说谎,也没有想要欺骗任何人。朱棣垂眸不语,环绕在身周的低气压却缓缓释去几分,中年人这样的老狐狸瞬息之间便发觉了差别,他有点讶异,本以为四皇子对那孩子只是利用,想不到他真的对朱棣有如此真切的影响力。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续道:“陛下相信实验室的假设是真的,因此不肯放弃希望,他坚信自己的直觉,认定那孩子……他是太子的后代!” ………… …… 此刻的朱标并不知道他刚逃过一劫,从他的偶像四皇子爪子底下捡回一条小命,他甚至根本就忘了个人资料库存有他dna序列这回事。 大明为每个民众都建立了全面的个人资料库,由出生起,每个婴儿都要接受dna采样,通常样本包括血迹、唾液、毛发,三个样本同时检测,以确保所得dna的一致性。 可大明的民众毕竟不是罪犯,再加上人/权组织提出严重抗议,所以为保护民众的*权,dna采集还是以自愿为主,政府采集dna样本时也会提供各种优惠政策。而政策光辉普及不到的几颗边远行星,比如十一区、十九区等,这些星球上的原住民,不到必要的时候是不会专门去费那个功夫的。 穿越后的朱标是在星际航行中接受了dan采样,因为十一区至首都一区的船票非常昂贵,他跑去问人家能不能打折,客服人员说没有折扣,但如果乘客在上船后自愿提供dan样本,大明政/府为此可以替他负担五分之一的费用。穷光蛋朱标都不用犹豫就接受了,整个采样过程在睡梦中完成,他半点感觉都没有。 而他也绝对不会想到——明明是灵魂穿越,为什么身体也跟着发生了变异?! 这么复杂的问题不在朱标的思考范围内,他现在要烦恼的事已经够多了,好不容易撵走——其实是人家自愿走的——小白花女仆们,他“当”一声重重地甩上门,把光屁股娃夹在胳肢窝底下,气冲冲地迈步上楼。 毫无疑问的,卧室也大变样了,让朱标想起穿越前看过某个住宅改造节目,他的怒气因此消解许多,就算再不满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改变是好的,卧室变得既舒适又美观,不再像之前那样光秃秃缺乏人气,各种日常用品琳琅满目,显得丰富且充满生活气息。 大床上铺着一看就很柔软的新床单,朱标过去蹭了蹭,脸颊挨到床单的感觉真是好到爆,比捏紧鼻子跳进热水池还要爽利,舒服得他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恨不得立马脱光了上床打滚~ 为什么不呢?朱标想到就做,单手拎住光屁股娃另一只手就开始脱衣服。不是他不想扔掉累赘,小混蛋就是不放啊,吃饱了就睡睡着了也不肯放啊,而且小白花们擅自替他换衣服时也没法把他弄走,朱标对这点倒很高兴,第一次感激光屁股娃的膏药神技。 大床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一面立身镜,朱标胡乱扯弄领口时朝镜子无意地瞥了一眼,目光便顿住了。 镜子里是一位身穿直裾的少年,虽然他身量不高,骨架偏小,但整体比例绝妙,因此显得体态薄如弱柳,别有风姿;再兼腰间束带紧紧勒出一段细腰来,仿佛两手就能圈住,行动间裾袂翩跹,若是不看颈部以上,必能引人生出绝代佳人的遐思。 朱标:“……” 什么鬼!?这绝对不是我!!! 第七十四章 —灵魂烙印 夤夜,朱棣潜入魔法系的宿舍区,打眼一望,黑黢黢的建筑群中惟有一幢小别墅孤伶伶地亮着光。 四皇子光明正大地掏钥匙打开门,锁叶微不可闻的轻响却惊动了楼上卧室的光屁股娃,他在朱标怀中睁开一线眼睛,硕大的瞳仁在黑暗中闪烁诡谲莫测的光芒。 卧室的门向内推开,一小团肉球无声无息地扑出去,门外的朱棣却早有预料,侧身避过光屁股娃的第一击,戟掌斩他颈后——因为目标缩成团斩在了屁股上——这一下屁股打得结结实实,光屁股娃没觉得疼,但被朱棣大力侵身,浑身上下的肉都抖了抖,再也没办法蜷缩成团。 朱棣俯身向前倾,赶在光屁股娃落地前接住了他,一手揪着他的后颈肉踏进卧室,另一只手还不忘关门。 卧室相连的盥洗间点了一盏起夜灯,朱棣就着微弱的光线走到床前,偌大的双人床上伏着一个小小的朱标,他的睡相倒挺老实,几乎把全身都裹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闭合的眼睛。 顺手推开窗户,朱棣把光屁股娃扔下去,听到草坪上传来“噗”一声闷响,床上的朱标似乎感应到什么,又像是被袭进来的夜风惊扰,露在被子外面的黑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整个人呈毛毛虫状蠕动着往下缩。 朱棣等了一会儿,等他再次安静下来,侧身坐到床边,柔软的床垫即刻从那一角往下沉,仿如载重的吃水船。 而裹在被子里的人也随着床垫的倾斜慢慢滑向他,动作不可谓不大,朱标却浑如未觉,咂了咂嘴,在睡梦中舒服地扯动小呼噜。 他的呼噜声多听一阵就会发觉异样,呼吸即使在睡梦中也始终遵守某种特定的节拍,长短快慢,反复循环。 朱棣想起晨练时的那次试探,他本以为朱标修习了某种锻体的秘术,因此故意改变呼吸节奏,但这段时间观察下来,朱标对此根本没有自觉,也没有刻意去练习,他竟是无时无刻都在无意识地使用那种呼吸的方法。 这不是单纯的努力能够达成的效果,朱棣自己就是一名出色的武者,按照他的经验,要么,朱标历经了十年以上严格地条件反射训练;要么,有一位高明的魔法师用灵魂魔法在他潜意识里种下了暗示。 暗示能够达成如此强大的效果,该名魔法师至少是一位十级的高级魔法师,而大明所有高级魔法师皆登记在册,没有一位属于灵魂系。 朱棣垂低眼眸,目光暗沉地久久凝视朱标,盥洗间里的灯闪了闪,微光投进卧室,在白墙上映出他漆黑的影子。夜风穿窗入户,风吹动窗帘的影子与他的影子融合,倏忽间变长变大,变得形状诡奇,狰狞可怖恍若怪兽。 朱标有秘密,朱棣早就知道。这时候能看出人和人的不同,朱标发现郭大路有秘密,他的直觉反应是疏远对方,哪怕郭大路是他穿越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而朱棣相识以来从未真正地信任过朱标,他明知这小孩儿藏着诸多秘密,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一个谜团,朱棣却毫不退缩,反而被激起斗志。 嵌合体?太子的后代?朱棣伸手虚虚地抚过他的眉眼,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果然很有用。 ………… …… 接连几天光屁股娃都表现古怪,夜里不肯好好睡觉,多动症发作一般到处爬,有时候半夜下床爬到楼下花园,有时候从花园滚了满身泥再爬墙翻回卧室,朱标每天早晨都能看到一条乌漆抹黑延伸到床边的爬行痕迹。 今天早上朱标是被闷醒的,睁眼就发现光屁股娃趴在他脸上睡得正香,手脚摊开,肉嘟嘟的身子把口鼻堵得严实,朱标一口气上不来也呼不出。 “唔啊啊啊……” 他从床上挣扎到地下,满地打滚,脸涨得通红又变成刹白,终于在昏厥前把光屁股娃撕了下来! 因为差点被闷死,朱标头一次对光屁股娃真的生气了,不管他怎么缠也不肯抱他,扔下他自行去参加晨练,完结后稍作犹豫,没有回家,直接从国术学院去了吏部。 今天是吏部遴选的日子,朱标决定独自前往,虽然朱棣说他有事没事都可以去烦他——是这个意思吧?但他敢这么说,朱标不敢真的照着做,想想朱棣也算日理万机的大人物,他肯折节下交是他的事,朱标可不能人家给他三分颜色就开出染坊。 他也并不是不重视这次遴选,知道所谓公务员内部考试主要是面试,给考官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所以就算心里别扭得要死,仍是随身带了一套国服,离开学校之前找了个厕所隔间偷偷换上。 这次不是修身的直裾,而是宽大的圆领襦衫,朱标把腰带松松地系上,对着洗手间里的镜子照了照,又戴上帽子,他不认识这种后面带两条绊子的帽子,感觉多了两根女生似的小鬏鬏,在脖子根扫来扫去,痒得他心神不宁。 公共交通系统在吏部附近也设有站台,朱标在国术学院东门外乘坐六角飞碟,速度比上次坐朱棣的悬浮车还快些,九点整准时到达。 那位杨侍郎之前通知的考试时间是九点半,朱标早到了半小时,吏部九点才刚刚开衙,他只得站在八字墙外等,眼见着公务员们进进出出,不少人手里还拎着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早餐。 朱标:(>﹏<) 早知道在国术学院吃完早餐再过来,食堂早上还有他最喜欢的豆沙包子呢!朱小弟馋得口水滴答,眼睛长在人家的早餐袋上拔不出来。 “没吃早饭?”有人在他耳边问,朱标本能地点了点头,旋即反应过来,猛抬头望向对方。 那是个看起来很温和的中年人,年轻时应该非常英俊,是那种正气凛然的英俊,天生肃容,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不像朱棣没表情时那般高深莫测,反而让人生出一种可信可靠的依赖感。 朱标吞了口口水,有点愕然地注视眼前陌生的大叔,目光又顺着香气往下移,停在大叔手中鼓囊囊的纸袋上。 中年人面无表情,眼睛里却微微漾开了笑意,他拉开纸袋的开口,让朱标能看到里面白生生圆鼓鼓的豆沙包,再充满诱惑性地问:“想吃吗?” 朱标顿了一秒,狂摇头。 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吏部,远离这位奇怪的大叔,开玩笑,他是十七岁又不是七岁,被豆沙包子诱拐什么的,想一想都无比羞耻好吗! 中年人也并不气馁,看着他消失在吏部大门内,一双深沉内敛的眼睛仍然满含笑意,手捧纸袋,慢慢地踱向公路对面的停车场。 停车场出口处被楼层覆下大片阴影,一群人默不作声地站在阴影内,紧张地簇拥着中间的另一名中年人。 两位人到中年的大人物隔着马路用目光打了个招呼,走过来那位掂了掂手里的豆沙包,未语先笑:“陛下,他已经进去,轮到我们上场了。” 第七十五章 —肆意妄为的朱家人 朱标在吏部里找了位穿绿色袍子的官员问路,他现在稍微有点眼色了,知道大明的官员等级由服色能够很明显的区分出来,绿袍是低级官吏,见到皇室得行大礼参拜那种,往上红袍和紫袍就是品级较高的官员了,尤其是紫袍,三品以上文官才能穿紫袍,做到三品不是封疆大吏也是一部主官,那都是见着四皇子也能分庭抗争的大佬。 而绿袍的低级官吏又有前途无量和前途“无亮”两种区别,科举出身的一榜二榜进士头几年也需要从底层往上爬,对待他们当然不能和其他低级官吏一视同仁。且吏部这种油水肥厚的权力机关,外面想进来做个低级吏员的候补不知有多少,所以,哪怕看起来是小鱼小虾,背后也可能有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一个也得罪不起。 这些东西都是朱标几天内恶补的官场常识,他囫囵吞枣一般记了下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反正知道自己要谨小慎微就是了,因为他现在已经被打上四皇子的烙印,真要出什么事,倒霉的不只是他,还有把他推上系主任这位置的朱棣。 什么叫骑虎难下?什么叫强颜欢笑?朱标一路上思潮翻滚,也不知希望自己过关或者不过关,若是考试没通过,说不定他还觉得有几分欢喜。 不过,那时他又该为了别的事发愁了…… 那绿袍的吏员直接把朱标引入吏部遴选的现场,其实就是杨侍郎上回接待他们的厢房,据说是吏部天官的办公室,厢房旁边还有两间耳房,诸多等候遴选的官员都在耳房里排队。 朱标以为自己来得早,推门进去才发现更有早来人,两位都是二十七八岁往上走的青年官员,穿着五品以下的绿袍,胸前还不知绣或是印着繁复的纹理图形。朱标看得一怔,他在网上查到的资料说大明官员的公服图案是鸟,这两位胸前的图案却分明是花。 他不禁睁大眼仔细地看,左边那位长得宽脸大耳似乎很憨厚的官员公服上是寸长的小杂花;右边的官员则是尖下巴蛇精脸,面相看起来就很刻薄,公服上的小杂花要比前一位稍许大些,可能有一寸半长,配上绿袍底子,田园风味颇为酸爽。 两名青年官员见朱标推门而入,本已站起身想要行礼,谁知他没礼貌地盯着人家公袍傻看,右边那位气量狭小,顿时就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总算把朱标叫醒了。 朱小弟回过神来,有点慌张地抬眼看了看两人,左边那位果然脾气甚好,拱手作揖,他连忙也学着回礼,姿势却非常不标准,官场上少见他这种什么都不会的蠢物,人家不知道他是真不懂,而以为他态度轻慢。 右边那位又哼一声,也不跟朱标行礼了,撩起官袍下摆便自顾自坐了下来,这几天开始降温,耳房里四面透风,他把双手拢进袖子里,干脆地扭头背对朱标。 左边那位有点尴尬地看着朱标笑,怕他因为同伴的挑衅生气,却见朱标脸色如常,大眼睛溜溜地瞥了对方一眼便转回来,因他在笑,朱标也咧嘴回他一个笑容,笑得纯澈天真,换句话说就是没心没肺。 左边的青年官员心中一动,隐约把握到了朱标的本质,脸上的笑容愈发憨厚了,试探地道:“学生陶震孟,表字文起,还没请教仁兄台甫?” 他这个话也是有讲究的,考过科举的官员恨不得顶块牌子四处招摇,为了显示他们是正经的读书人,彼此间有些时候故意不以官职称呼,而是自称“学生”,称对方为“仁兄”,追求所谓精英人群内部特有的优越感。像他们今天这种情况,大家都是去掉旧职位来竞争新职位,官职什么的就暂时没必要报了,还不如直接靠科举出身来拉近关系。就好像地球时代大学生去五百强应聘不同的职位,面试之前也可以用就读同一所名校的经历来提前交好未来的同事,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可惜,朱标既不是大学生,也不是科举出身,他只是一个就读高中二年级的普通学生,成绩中上、沉迷网游、性情幼稚,俗话说来就是“没长醒”,他这辈子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哪里懂得这些名利场上的潜规则? 陶震孟文诌诌几句话听得朱标酸倒牙,他本来想学着回两句,忍了又忍还是尴尬地说不出来,只好清清喉咙,含糊道:“你……你好,我的名字叫朱标。” 右边那位蛇精脸本来还想嗤笑他粗鲁无礼,听到“朱标”两个字,蓦地转过头来,和陶震孟一起脱口而出。 “那个朱标?” “四皇子的朱标?” 朱标:“……” ………… …… 他不久前才知道“朱标”也是四皇子的哥哥、当今太子的大名,所以有心理准备报出名字以后会被官员们“另眼相看”,可“四皇子的朱标”又是怎么回事?喂喂不要随意给人加所有格啊! 他囧着脸呆呆地瞪两人,那两位却一改刚才的克制礼貌,连蛇精脸都不再冷淡讥诮,他慢慢地站起身,与陶震孟对视了一眼,又转过来继续瞧朱标,眼神晦暗难明。 陶震孟干笑了一声,轻道:“我和安中都在网上看过朱仁兄勇斗刺客的视频,也听说四皇子很是感激朱仁兄的救命之恩……” “感激到拿大明的官职当礼物随手送人,”蛇精脸阴阳怪气地插话,“感激到让一介白丁跻身文官,未经科举就跃升至从五品,而我等正途出身还在六七品蹉磨……真是好大的手笔!” 这两位总算不再咬文嚼字,肯说人话了,朱标略松口气,对他们当面嘲讽倒没觉得不能忍,就连他自己都嫌四皇子出手太大方、滥用特权,他作为受益人被刺几句也是应该的。 他不知道怎么回话才能消除两人的敌意,于是只好微笑,心想,蛇精脸似乎是叫“安中”,就是不知道姓什么。 朱标不肯搭腔是想息事宁人,没想到蛇精脸却没完没了,不管陶震孟的劝阻,怒气勃发地续道:“四皇子一个人胡闹也就算了,吏部居然没把他的任命打回来,给事中都是干什么吃的?御史台的弹章都快把文华殿淹了,各位老大人说扣下就扣下了,皇帝陛下装没这回事,参议院也装没这回事,众议院提了三十七个弹劾四皇子的提案,没有一个能够通过……呵呵,这哪里还是文明社会,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活在黑暗的封建王朝时代,大明依旧是一家一姓私产,是朱家可以肆意妄为的大明!” “谁说朱家可以在大明肆意妄为啊?” 蛇精病激愤的话音刚落,一个朱标有点熟悉的声音紧接着问道,耳房里的三个年轻人齐刷刷回头,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一位中年人前呼后拥地踱了进来。 第七十六章 —装什么大尾巴狼 耳房空间狭窄,那中年人身边浩浩荡荡至少二三十个同伴,根本就挤不下,所以一行人说完话便停在了门外,蛇精脸和陶震孟对视一眼,蛇精脸跨前两步拉开了门。 朱标从两人身后看出去,觉得那中年人甚是眼熟,再看了看,认出来了——这不门口那位豆包大叔吗? 中年人的目光从蛇精脸和陶震孟肩头望向他们身后,正撞上朱标愕然的神情,他眼底又是一波笑意漾开,融化了原本的封冻冰寒。 蛇精脸和陶震孟细细打量来人,中年人穿了件靛青色的国服,外罩深灰色缎面披风,这身打扮似官非官,但他能带着一帮人在吏部大摇大摆的招摇过市,又不可能真是白身,两人心下琢磨,都猜不到他的来路,只觉高深莫测。 陶震孟微作沉吟,认定礼多人不怪,拱手道:“学生陶震孟见过大人。” 这又是把刚才试探朱标那套用在了这来历不凡的中年人身上,蛇精病也在旁边跟着做了个揖,倒让朱标多瞧了一眼,看来他也不是不懂礼貌嘛。 中年人理所当然地受了他们的礼,这就表示他至少是个比六品大的高官,到底是谁呢,陶震孟在心底搜刮了一番所知的官员名单,竟没有一个可以对上号。 显然那中年人也没有向小辈自报家门的意愿,他把目光从朱标身上收回来,盯了一眼蛇精脸,想起他刚才那番慷慨陈辞,淡淡发问道:“你姓什么的?” 蛇精病心头突突乱跳,喉咙梗了两下,期期艾艾地道:“学生王定,表字安中……” “姓王啊,”中年人昂首想了想,“六区布政使王道恩是你什么人?” 蛇精脸王定嘴唇颤抖:“是家严……” “是了,”中年人还是那张八风不动的平板脸,“二月的时候众议院通过提案改革大明的官制,第一步要将各区主官由中央派遣制改为地区选举制,该提案在参议院也以多数票通过,最后却没能执行,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他当然知道,王定死死地咬紧牙不敢吭声。参议院当初通过的这个提案大大损害了官员们的利益,一时在官场上闹得沸沸扬扬。将中央派遣制改为地区选举制,意思是以后的官员都只能由选举产生,那还有科举什么事?就算科举出身的进士还能去当点辅佐性质的杂官,这些早已习惯了做人上人的大明文官又怎么受得了! 官员们集体上书反对这个提案,雪片似的奏折连日不断,王定的父亲王道恩还带头四处串连他的科举同年,搞了什么千人书万人书,最后又发动国子监的监生们到皇城外面叩阙,新闻每天跟踪报道,小民们幸灾乐祸地看足一星期热闹,终于惊动朱皇帝,行使封驳权把参议案的决议给打了回去。 为这个事,罢朝十余载的朱皇帝特意召开了一次大朝会,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头俯瞰百官,整整一天时间,皇帝一动不动地坐着,下面的官员也一动不动地站着,站得脸青唇白,冷汗涔涔。到最后,皇帝仍然什么话也没说,嗤笑一声,站起身拂袖而去。 皇帝虽然没有在大朝会上说话,但宫里传出来的声音还是表达了他的看法: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皇帝都肯放手了,士大夫们却要顽固不化,充当阻碍历史车轮前进的螳臂吗?” 舆论一边倒地站在了议会和皇帝这边,大明的民众或许不在乎他们头顶上的官员到底是怎么来的,中央派遣制和地区选举制于他们的日常生活也没什么影响,可他们总是乐意看到那些趾高气扬的官老爷倒霉,也再不相信他们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腹的文章锦绣。 “真当谁傻啊,讲那么多好听的话有个屁用,干出来的还不都是自私自利的腌臜事!” 王定看着中年人嘲讽的眼神,想起自己教训朱标指责四皇子那番站稳了大道理似乎义正词严的话,顿时羞窘得满面通红,恨不得地缝裂开马上钻进去! ………… …… 中年人和王定言语之间已经锋芒毕露过了一招,王定完败,朱标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他不懂他们具体说的什么事,但是脑袋灵活,居然仅凭这两句话就猜到了几分。 之前他就奇怪,大明的体制处于君主制到君主立宪制的转型期,可既然有了选举出的议会,为什么官员还要由科举产生?而且比起民众发自内心敬仰的皇室,议会的存在感会不会太低了点? 中年人说起他才知道,原来不是不想选举,而是官员们不肯,想来也是,好不容易十年寒窗考出一个当官的资格,谁愿意拱手就让给别人…… 他看着王定脸红过耳、五官都皱起一团的倒霉样子,又有点解气,原来丫是位官二代啊,大家同是既得利益的特权阶级,他爹为了保住特权都赤膊上阵了,也不知道丫哪来的脸把自己数落一通! 好在中年人没想为难王定,淡淡地点了两句便放过他,目光又望向他身后的朱标,然后看了眼陶震孟,不再多话地转身走开。 朱标三人立在门边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中年人径直进了正屋,他身边跟那群人却秩序井然地散开来,自行分组,前后左右森严地站起了岗。 陶震孟看了看朱标,又看了看王定,后两人似乎各有各的想头,他也是思绪百转,小小的耳房内竟然再没传出交谈声。 没过一会儿,正屋门内出来个人,站台阶顶端开始唱名,朱标比陶震孟和王定晚一步到达,第一个叫的却是他的名字。 其余两人也隐隐猜到这个结果,没什么可说的,陶震孟勉强对朱标笑了笑,王定却又扭过头去,这次不是因为瞧不起朱标,而是他也想像陶震孟那样笑一下,却发现自己太久没笑,表情僵硬得跟哭似的…… 朱标朝两人点点头,本来想学着一步一摇的官老爷步伐,想想还是没那耐心,拎起袍角一溜烟就奔上了台阶。 早有人为他打起门帘,朱标道声谢,稍稍弯腰钻进室内,眼前先是一暗,慢慢又亮了起来。 他抬起头,堂屋内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摆着长条桌后面一排面试官,而是普通的客厅模样,正对门挂了一幅中堂,中堂下面是供桌,右侧紧挨着酸枝木的官帽椅。 中堂上龙飞凤舞写的是一幅草书,他扫了眼就没看了,反正看不懂。官帽椅上坐着的人有点眼熟,站在他后方的人就更眼熟了,他刚刚才见过,正是那位一看就来头挺大却用想用豆包诱拐他的中年人。 朱标惊疑不定地想,那中年人居然是站着的,而能让这样厉害的人站着而自己却大马金马端坐着的——又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坐着那位恰在此时抬起头来,目光与朱标一撞,眼见着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允文,”他兴高采烈地招手,“快来爷爷这里,爷爷买了你最喜欢的豆沙包子!” 朱标:“……” 第七十七章 —狗血长剧 “允文”这个名字让他忆起了皇城里遇到的丑帅大叔,朱标脸色古怪地打量对方,又看看他身后的中年人,暗自揣测他们的身份。 怪大叔拎起一袋东西继续向他招手,袋口传出熟悉的香味,在这个纸张昂贵的年代,他竟然用纸袋装着几个不值钱的包子! 朱标不傻,相反他很有几分小聪明,此时已经猜出今天的事都是冲他来的:吏部门口的搭讪、消失的遴选考官,还有当他被王定刁难时出手帮他打脸…… 这些人似乎没有恶意,来头大到朱标根本不用怀疑他们的善意,像他这么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小人物,对方伸伸手指就能碾死他,又有什么必要装模作样? 他心念一动,难道和四皇子有关? 又想,不对,他又不是四皇子什么人,别人凭什么会觉得通过他能够伤害到四皇子? 朱棣的形像在他脑中一闪而逝,虽说他如今造型百变,但朱标印象最深的还是大屏幕上身穿军礼服演讲的四皇子,他注目台下的人却仿佛直视着他,目光暗沉沉地隐在帽檐的阴影下,唇角微抿,整个人似足了一柄淬火沥血的利器。 不,他才不信这样的四皇子会因为自己受威胁。他向来不细思自己与朱棣的交情,就是觉得认真想来有点伤感情,他自己单方面把朱棣当作偶像和成长模板,朱棣对他也不错,可两人身份地位差距那么大,在朱棣眼里,他或许就只是机缘凑巧的救命恩人、新收的小弟,乃至状况百出的熟人……连个朋友都不算上。 朱标叹口气,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时机遇到两个莫名其妙的怪大叔,他却莫名其妙地分析起自己和朱棣的“感情生活”,真是蚊子找蜘蛛谈恋爱生出了螳螂——三倍的莫名其妙! ………… …… 因为不小心开出了脑洞,朱标没有像上回那样急匆匆扭头就跑,反而安静地“默认”了“允文”这个名字,丑帅大叔很开心,他竟然站起身亲自来拉朱标的手。 朱标醒过神,本能地躲了躲,丑帅大叔不以为意,他的身手多年来并未落下,调查记录中说朱标在国术学院只学了魔法,孱弱的魔法师不可能避开他这看似平常的一抓。 但朱标偏就避开了。 他的身手是白长驱生生虐出来的,让他主动打人可能不行,纯被动的闪避属性却高得异乎寻常,丑帅大叔这一抓仅用上三分功力,朱标竟然以毫厘之差躲过了他的手! “咦?”丑帅大叔和站在他椅后的中年人同时出声,中年人往前迈出半步,丑帅大叔却像是后脑勺长眼睛看见了他的动作,头也不回地举起右手,中年人顿时止步。 “好,”丑帅大叔赞道,“不愧是我朱家的种。” 他也不等朱标对这句内涵丰富的“夸奖”做出反应,兴致勃勃地道:“允文再和爷爷练几招。” 丑帅大叔动作极快,一边说话一边向朱标闪电般连出数招:说到“允文”,右拳直击朱标面门;说到“再”,左腿横扫朱标脚踝;说到“爷爷”,横肘撞向撞向朱标后背;说到“练几招”,右手化拳为爪在朱标头顶狠狠地揉了一把。 朱标反应非常快,一句话九个字间疾风劲雨地与丑帅大叔拆了四招,对方似乎并不想伤他,只要他做出闪避动作便飞快变招,却始终将他笼罩在自己徒手搏击的范围内,不管他怎么躲都逃不到两米外。 最后一下被揉了头,显见是朱标输了,他立刻认输不再动弹,顶着那只手抬头望去,丑帅大叔站在他面前,脸上笑容满面,眼含柔光,显得颇为慈和。 朱标被看得怔了一怔,这样纯然的喜爱目光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了,穿越前他的母亲经常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在他小病初愈的时候,在他开开心心分享学校见闻的时候,在他强忍无聊陪她观看几百集的狗血长剧的时候……在这样的目光下,他总是觉得胸口饱涨,有一种被爱着的安全感和满足感,仿佛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存在本身就足够重要,足以令她欢喜赞叹,衷心感谢每一位神灵。 妈妈……朱标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从小到大见那位父亲的次数十根指头都数得过来,但他从来没有为此伤心郁闷过,因为妈妈一个人就给了他满满的能将他包围其中的爱……他不敢想穿越后妈妈会变得怎么样,肯定难过得要命…… 那些被朱标强行压抑下去的思念因一个眼神潮涌而上,他像是重新返回到刚穿越那段时间,每天都像困兽般激愤得恨不能撕裂这片天空,又委屈得每夜把自己蜷成团痛哭,只要想到妈妈就心痛如绞…… 朱标眨了眨眼,慌忙扭过头,大滴的眼泪仍是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闪闪发亮的痕迹。 丑帅大叔也看到了这滴泪,解读出不同的意义,手上动作僵了一僵,任由朱标退到攻击距离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脸。 “你认错人了……”他清了清喉咙,微哑地又道:“我不叫什么朱允文,也没有爷……” 朱标说到一半噎住了,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不再是以前的朱标,现在这个朱标的亲缘关系没有写入个人资料,也没有在日记里提到,所以他还真不知道这具躯壳有没有爷爷,是不是眼前的怪大叔。 应该……不是吧?朱标分神想着,跑到十一区那种穷乡僻壤当童工的娃,怎么也不像是有门富贵亲戚……不过也不能把话说死,像‘情难忘’、‘再续情难忘’‘再再续情难忘’里不都有‘富家子私奔被家主取消继承权穷妹子生下的娃却得家主找回培养成继承人’的老梗……” 难道是看太多狗血长剧的报应,他也被迫要演上一回? 第七十八章 —圣母太子 朱标说着话又发起了呆,恰好停顿在关键部分,丑帅大叔耐心甚好地等他回过神来,其他人当然更不敢出声催促,房间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丑帅大叔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他,越看越是满心欢喜。 “我不知道……”朱标终于换了句说辞,他心情复杂地迎视丑帅大叔,“我爸妈以前没有提过爷爷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爷爷是谁,也不知道你是谁……” 但他隐约能猜到——在皇城里出现的权势人物,长着胡子就肯定不是太监了,话说未来世界的大明还有没有太监?不管,反正他肯定是皇帝的亲戚,甚至是皇帝本人! 应该不是吧……朱标惊疑不定地想,传说中的朱皇帝“巍然如山、广博如海”,怎么也不该是这不靠谱的痴汉模样…… 不过他到底不是大明本土人士,虽然理智上觉得四皇子和朱皇帝是大人物,和他之间存在巨大的不能言说的阶级差异,情感上却很难认真去对待这种差异。就在五分钟前他才刚想明白自己对四皇子不算什么,五分钟后,他又能胡思乱想面前的丑帅大叔可能是朱皇帝,半点没有心理负担。 因为做好了心理铺垫,丑帅再拉他的手时朱标忍住了没有抽回来,跟着他乖乖地回到官帽椅旁边,丑帅大叔坐了下来,不舍得放开朱标的手,用另一只方向相悖的手别别扭扭地伸进纸袋,掏出个豆包递给他。 “来,趁热吃,咱们吃完再说话。” 朱标是真饿了,稍作迟疑就顺从地接过豆沙包,表皮已经有点凉,咬开以后热气咻地逃往外逃,被他恶狠狠地吞进嘴里。 他一口气吞了三个豆沙包,丑帅大叔似乎很享受投喂他的乐趣,他塞完一个立即又递出一个,堪称无缝衔接,进入喉咙的下一个包子把上一个包子给顶进肚子。 朱标有点噎着了,抻了抻脖子,旁边侍立的都是有眼色的人精,很快茶水沏好送上来,又是丑帅大叔亲自揭盖子撇过茶沫,这回也不递给他了,而是端着杯子凑到他唇边。 朱小弟顾不得想太多,将就杯沿大大地喝了一口,茶水略烫,这样的天气喝下去却正好,暖意顺着食道一路往下行,在吃饱的肚子里热烘烘地散开,整个身子从胸口到指尖都舒畅起来。 他不禁对着丑帅大叔真心地笑了笑,咧嘴露出两颗小小的尖牙。 丑帅大叔被萌得心都颤了颤,要靠身后的老伙伴戳一下才避免了失态,连忙把悬在椅子边的屁股挪回去,清了清喉咙,温言道:“有些事不怪你不知道,你年纪太小,养父母又过早离世……当然,就算他们活着,也轮不到他们谛听皇室秘闻。” 他扮演了半天宠爱孙子的慈祥爷爷,终于在最后一句话显露出霸道蛮横的本性,朱标略有点不适应,站在椅子扶手边扭了扭,心想,果然是皇室。 丑帅大叔说完这句话也偷眼看朱标,见他没有特别的反应,心下满意颔首,果然是我朱家的种,没有那些愚不可及的“亲恩不如养恩”的蠢念头,哼,若不是所谓养父母死得早,这对竟敢让朱家的血脉认他们为父母的妄人,他非得弄个罪名好好惩戒一番! 此事虽不复杂,详细解释起来也颇费口舌,丑帅大叔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身后站着的中年人立即往前半步,对朱标微微一笑,开口替他讲起故事来。 ………… …… 故事的开头有一位圣母的太子,是的,是真正的“圣母”,因为整个故事里没有朱标以为的狗血爱情悲剧,这就是一个圣母独自搞出了后代的荒诞喜剧! 皇帝年轻的时候征战不休,很晚才娶妻生子,也没什么时间教导儿子,所以太子是被文官教养长大,深受他们那些道貌岸然的道德文章毒害,在皇帝发觉之前,就长成了一个有点迂腐的烂好人。 太子悲天悯人,身处高位却时刻不忘百姓黎民的苦楚,因此让他的皇帝老爸非常头疼,一方面自豪于太子仅次于自己的高人气,另一方面烦恼于太子时不时搞出的不合身份的小麻烦。 十七年前,大明为了遏止因战争而锐减的人口,强制推行了捐献制度,要求十八岁以上的成年男女必须去保育局捐献一次精/子或卵/子,然后由政府将这些捐献品随机配对,试管培育,确认受精成功以后再植入志愿女性体内,或者干脆利用实验室的人造子宫批量诞育,出生以后再由政府统一抚养。 这项制度实施了不过两年就在人/权组织的大规模抗议下被迫废止,当时提议和施行这项制度的众多官员也被拴上了“反人类”的耻辱柱,但不可不论的是,两年间大明的总人口净增三十二亿,大大地缓解了濒临绝境的人口危机。 姑且不论这项制度的功过,当它施行之初,朝堂上赞同的人远远多过反对一方,太子也虽然不赞同,但也没有强烈地反对,因为他再迂腐也毕竟是一国太子,当然清楚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如果人类唯一的数量优势都没有了,难道要跟心怀叵测的异族去谈人/权? 所以捐献制度在太子眼皮底下推行实施了,他旁观了几天,忽然又想到一件不合理之处:为什么没有人来催我捐/精? 是的,那年太子刚满十八岁,正属于强制捐献制度的目标范围。 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谁敢来让他捐啊,皇室的血脉和普通人能一样吗,施行捐献制度的官员们自动就把太子一家给忽略过去了,二十七个区同时推行的新政策,本来人手就不够,他们不会蠢到给自己找麻烦。 那段时间恰好十九区又发生了叛乱,皇帝亲自带兵平乱,然后决定在当地驻守,并且慷慨激昂地在面对全国的演讲中宣称:“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大明的民众们被皇帝的豪言壮语忽悠地热血沸腾,同样热血沸腾的还有留在首都监国的太子,他抓耳挠腮,觉得父皇真伟大我要向他学习啊,可是我不会打仗tat,不行,我一定得在民政上做得十全十美才对得起父皇! 于是面对人/权组织针对强制捐献制度的连番抗议,太子做下一个震惊世人的决定—— 他要带头捐精! 第七十九章 —惊天秘闻 “咕咚,”朱标听到这里响亮地咽了口唾沫,他已经猜到了后面发生的事,心里一阵凉一阵热,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不是吧……难道他真的是太子的儿子,皇帝的孙子?! 丑帅大叔面露气愤,太子实在太过胡闹,他以往最听不得这部分往事,一想起来就会把太子找到面前训斥一番……现在嘛,他的脸色和缓下来,手抚下巴瞥了眼朱标,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们一老一小花样百出,周围的仆从不免受到影响,幸好中年人意志坚定,无论外界如何,他始终保持着平静无波的表情,语速不疾不徐,娓娓诉说。 太子一意孤行要捐精,百官拦不住他,皇帝远在十九区也鞭长莫及,居然就真的让他捐成功了。 不仅如此,为了最大限度的消除强制捐献制度造成的社会伦理损伤,太子下令捐献人的资料记录仅止于捐献时,已经捐献成功的精子/卵子不再标明捐献人,而是交由仪器统一检测,随机配对! 保育局为此专门设计了整套程序,自动为捐献的样品设立了三个关卡,第一关检测样品是否足够活力,淘汰一批次品;第二关检测样品是否存在巨大的不可弥补的基因缺限,又淘汰一批次品;第三关不再淘汰,而是将捐献样品的基因序列进行比对,然后分性别按差异由大到小的进行组合,也就是说,基因差异大的两组样品会优先组合,这是为了防止近亲结合,遗传基因缺限。 总之这样三关过后,太子捐献的小蝌蚪彻底混入蝌蚪群,再也分辨不出,不管皇帝怎么大发雷霆都无可奈何。因此皇帝陛下的第一黑粉《明民报》记者李因笃就坚持认为:皇帝后来极力推行大明民众的基因登记,建立基因库,根本不是为了大明民众的生命健康,他真正想要的只是通过基因库找到太子遗落在外的小蝌蚪……长成的青蛙。 “呱。”朱标无声地咧了咧嘴。 ………… …… 这事儿……还是不靠谱啊…… 中年人讲故事的时候直接就用了“太子”、“皇帝”作为代称,朱标现在已经有七八分肯定面前这位丑帅大叔就是朱皇帝,但他没有被变身皇室的喜讯(?)冲昏头脑,想了想,试探地问:“你们测过我的dna?” 丑帅大叔脸上微微变色,中年人看了看他,缓缓地点头。 朱标紧跟着又问:“确定和太子有血缘关系?” 丑帅大叔的脸色更难看了,中年人又看了看他,缓缓摇头。 我就知道!朱标心想,难怪他觉得故事有什么不对劲——缺一个结尾啊!如果dna检测能够证明他和太子存在血缘关系,中年人老早就直接说出来了,不至于弄得像现在这样虎头蛇尾还要靠猜。 “我不明白……”他疑惑地看向两人,如果真是皇帝,肯定不会随便上街认亲戚碰瓷,可皇帝为什么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认准了他?难道就因为他的名字也叫“朱标”? 丑帅大叔目光复杂地凝视他,脸色青了又白,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中年人站出来拍了拍手,房间内的其他人立即躬身施礼,脚下无声地退了出去。 中年人走过去守在门边,见丑帅大叔没有发话的意思,略想了想,低声道:“太子极有魔法天赋,皇室从未对外公布,只魔法师公会留有秘密记录,证明他是一位出色的光系魔法师。” 他抬眼平淡地瞧向朱标,后者心头一凛,知道光屁股娃破壳时的光元素暴动没有瞒过他们的耳目。 “利用火元素和金元素生成光元素,这种能力没有办法后天习得,只能依靠天赋,魔法师公会通过研究得出结论:‘生成光元素的天赋可能通过遗传获得,一个光系魔法师的后代有百分六十以上的可能也成为光系魔法师’。” “就算……”朱标抗拒地道,“就算我能合成光元素,也不能证明我就一定是太子的后代,也有可能是巧合。” 出乎他意料,中年人赞同地颔首:“确实有可能是巧合。” 他紧接着又道:“巧合一,你诞生于十七前,符合太子的捐献时间;巧合二,强制捐献计划的志愿者名单对外号称已经销毁,实则过去的保育局还留有一份存档,我已经查阅过这份绝密档案,你个人资料上登记的母亲曾经是志愿者;巧合三,你的名字‘朱标’,新生儿是很珍贵的,父母不会给他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你与太子同名,肯定是因为你的父母感觉你与太子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有可能是你的某些面部特征像太子,或者你与太子对外公布的童年经历出现重合……无论是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相同点,都可能让他们从一个人联想到另一个人,因此才为你取了这么一个相同的姓名。” 哪有那么复杂,朱标哭笑不得,我穿越前也叫朱标啊……等等,他突然想起来,妈妈以前说过,“朱标”这个名字是有来头的,那边历史上也有一个大明王朝,因为他姓朱,小时候取名字就随手在字典里查找姓朱的名人然后写在纸上让婴儿胡乱抓取……这也算是中年人所说的“联系”吗? 朱标的小脑袋已经彻底绕晕了,满眼都是圈圈,中年人还在那里下结论:“一个巧合可以说是巧合,接连三个巧合,就该称为‘机率’,基因库里没有发现与太子存在血缘关系的dna,你是目前为止机率最高的人选。” “可是……可是……”朱标觉得自己快被他说服了,结结巴巴地负隅顽抗,“可是dna对不上啊……” 中年人刚要提到“嵌合体”的概念,丑帅大叔突然打断了他,他闭了闭眼,一字一顿地道:“dna对不上是因为发生了变异,因为太子本就不是纯正的人类,他的体内有二分之一的异族血统。” “孝慈高皇后……是一位精灵。” 他不发言则已,一句话便震住了全场,中年人似乎也是初次听闻这个惊天动地的皇室秘辛,总算破掉了那张平静镇定的面具,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而朱标,朱标好想哭…… 完了,这下要说我不是他孙子,会不会被灭口啊? 第八十章 —相认 虽说人人都知道皇帝娶了几位异族的妻子,但那是为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在无奈之下作出的无奈之举,大明的民众可以接受异族的嫔妃乃至混淆了异族血统的皇子,但身为大明帝国的继承人,太子必须是百分之百的人类! 没有折扣可打,没有“但是”可言,上至读圣贤书满口之乎者也的官员,下至说不清什么道理却对此毫不怀疑的小民,所有人都天经地义地认同这点,因为这是人类牺牲了数十亿同胞换回的任性,这是对世界发出的胜利最终属于人类的宣告! 皇室显然也清楚这条几乎摆在明面上的“潜规则”,孝慈高皇后系出名门,是星际时代依然有族谱可查的纯血人类,因此她所出的几位皇子当然也是人类,其中最重要的太子,他必须且只能是人类! 中年人比朱标更清楚这个皇室秘辛如果泄露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他惊怔了片刻便迅速醒过神,轻轻推门看了看,然后闪身出去,把其他几名仆从赶下台阶,亲自守在门外。 房间内只剩下朱标和丑帅大叔,他哭丧着脸看向对方,心里不停地转动念头,他虽然没有中年人的政治敏感度,却不缺少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他知道现在没有其它选择。 丑帅大叔因他的表情聚拢眉峰,朱标恍惚间有一种熟悉的即视感,然后才想起来,他和四皇子做这个表情时很相像,不是外貌,而是超脱于形体之外的微小气质:不怒,而威。 朱标就吃这套。 “爷爷!”他当机立断地大喊出声,“我相信你,你一定是我爷爷!” ………… …… 其实丑帅大叔他们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朱标和太子之间的巧合太多了,第一第二条还可以说偶然,三条四条,就只能是必然。 不过朱标心里过不去那个坎,他仔细想想,应该是他自己的原因,因为他穿越以来都过得很自由,这使得他有一种“换了具身体但仍然是我”的错觉,他从来想过替代过去的那个朱标,他也不愿意继承他的亲缘关系,哪怕是皇帝这样天下第一的靠山。 他以为他还是朱标,却没有悟到此朱标早已非彼“朱标”,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世间的人事莫不如此,他得到了朱标在大明的身份和他微薄可怜的财产,又怎么能拒绝承担他的责任呢? 朱标觉得,他总有一天能做得很好,呃,就是需要一点时间做心理建设…… 好在丑帅大叔没有逼他的意思,他在朱标面前真是半点不像传说中那位朱皇帝,朱标叫出那声毫无诚意的“爷爷”,他浓墨似剑的双眉一扬,竟然当场落下泪来! 朱标:“……” 他站在原地不敢动,丑帅大叔擦了擦眼泪,轻舒猿臂,便将他整个揽入怀中,下巴刚刚好抵住朱标的头顶心。 “好孩子……”丑帅大叔语带泣音地道,“爹……爷爷终于找到你了……” 他修长的五指不停在朱标发间抚动,把他特意弄来面试的发型弄得一团乱,朱标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地任他抱着,贴得近发觉朱皇帝国服底下也是轻捷彪悍的好身材,体重应该比普通人轻,骨架也不大,因此显得瘦削凝练,咳,胸前的肌肉很有料…… 头枕着同性勃勃跃动的胸肌,朱标别扭得要命,脸颊贴向胸膛的那一面阵阵发烫,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变得面红耳赤,热潮还要顺着颈项飞快地往下蔓延。 他又听到丑帅大叔的心跳声,有点闷有点杂音,不像他听过的四皇子和其他人的心跳声,倒是一只鸽子扑朔朔的展开翅膀。 他还闻到了他的气味,啊,他连闻起来都很像四皇子,或者说四皇子像他…… 心猿意马间,朱标没有听清丑帅大叔接下来的大段说话,直到那段话中的某个关键词如盲眼的兔子自发地撞上他这棵树。 “……于是我让朱棣认孝慈高皇后为母……” “等会儿!”朱标猛伸手想从丑帅大叔胸前撑出自己,拼命使出来的劲儿却被人轻易化解,丑帅大叔慈爱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当真听话暂停,“等了一会儿”。 “你说朱……朱棣……”朱标心想朱棣不就是你儿子居然称全名!再想他是不是应该改口叫四皇子叔叔?嘶~想想就打个寒颤。 他干脆改了口:“你说四皇子认孝慈高皇后为母,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是不是……” 丑帅大叔了然地点头:“他的母亲并不是孝慈高皇后。” “那是谁?”朱标大惊,只觉今天真是摇心动魄的一天,他走进吏部这间小小的堂屋就要踏入地雷阵,一个雷连接一串雷,是有多怕炸不死他! 四皇子居然不是皇帝亲生的!居然不是他亲生的!不是亲生的! 长相性格都如此相似的一对父子,朱标刚刚还在心里嘀咕,现在竟然说不是真正的父子,他再也不相信科学了!(科学:关我毛事。) 他震惊之下露出的表情太夸张,简直就是把心里想的东西带上问号都写在了脸上,丑帅大叔怔了怔,随后明白过来,即使是他也忍不住恼羞成怒:“你想哪儿去了,朱棣当然是朕……我的儿子,除了我谁也生不出那样的混小子!” 哦,朱标瞬间熄火。对哦,原来是四皇子和太子同爹不同妈的意思,他差点忘了皇帝到星际时代依然种马来着,嗯,为国而种也算是种吧…… 两人有点尴尬地对瞪了一阵子,丑帅大叔有点埋怨朱标把刚才的感人气氛破坏殆尽,要换成别人,这会儿他肯定已经发作了,但朱标……他看到那张和太子幼时颇为相像的脸,还有那张脸上比少年太子更懵懂稚嫩的神情…… 他的心被刺痛了,痛过以后软成一摊。 “允文,”丑帅大叔又露出那个泪汪汪的慈爱表情,“跟爷爷回宫吧。” 第八十一章 —父子 “他不能跟您回去。” 朱标正在痛苦地琢磨怎么拒绝,就听到这个如同天籁的声音,他“刷”一声回转头,看到房门不知何时变得半开,望出去台阶到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连本该守在门外的中年人竟然也不见了。 他惊讶了短短的片刻时间,然后就注意到地面的影子——有人站在门后,长长的影子平铺在地面上,斜刺着跨过门槛,几乎就触到他的脚边。 朱标心中一动,还没看到那人转到光线明亮之处,他已经猜到了那是谁。 ………… …… “吱——呀——”,房门被从外面推开,朱棣背着手站在门外,或许出于军人的习惯,他的脊梁时时刻刻都挺得笔直,即使面对的是他的父亲,大明的皇帝陛下。 他并没有走进门内,似乎也没有向皇帝行礼的打算,他和朱标、丑帅大叔,三个人非常微妙地站成一条直线,个子最矮的朱标却偏偏卡在了这两个气势强劲的男人之间。 从朱小弟头顶望过去大约能对上第三个人的眼睛,但朱棣和丑帅大叔同时撇开了目光。 怎么办?朱标战战兢兢,朱棣代替他说了那句拒绝的话又骤然现身,丑帅大叔瞬间变得安静,可他的安静不是妥协与退让,朱标分明感觉到空气中正在拉抻的无数根钢弦,仿佛下一秒就会绷紧到极致,断裂开来! 会发生什么?朱标偷眼瞄了瞄丑帅大叔,对方终于缓慢地抬眼看向朱棣,目光快速地闪了闪,其间的复杂情绪在场两个小的都没能看清,而想要再看时,他已经把眼眸收敛得沉暗深郁,光华内敛,隐隐透出让人不敢直视的威势。 朱标又偷瞟朱棣,这个眼神他在四皇子身上也见过。 朱棣抓住了他飞快逃跑的小眼神,眉峰微聚,朝他伸出一只手:“过来。” 他不说朱标也会过去,几乎看到朱棣伸手的刹那他便已经自发地提腿,都不用想,屁颠屁颠地粘过去,把自己的手放进朱棣掌心。 看到四皇子他就一点都不害怕了,天塌下来有四皇子撑着,不想进皇宫有四皇子帮拒……奇怪,在他心里眼里,四皇子和皇室似乎都是分割开来、毫不相干的,皇室依然因未知而恐怖,可能充斥着二十五皇子那样疯狂的神经病;四皇子则哪哪儿都好,值得信赖,充满安全感。 是了,朱标霍然醒悟,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和丑帅大叔认亲,也不愿意和他回皇宫,因他知道那里没有他想要的安全感。 他穿越以后便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竭力寻找安全感,因为己身过于弱小,他不得不将安全感寄托到别的强者和能够使他变强的力量之上,从白长驱,到魔法,他随波逐流,浑浑噩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亲近某人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受他蹂/躏,即使埋怨白长驱不把他当朋友,即使不懂得自学,即使缺少学费,他仍然以打发时间为借口说服自己坚持学习魔法…… 直到他和四皇子再次相会,他好运“救”了朱棣,当上名为魔法系主任的光杆司令,从那时候起,他便清楚地知道朱棣将他纳入羽翼之下,而像四皇子这样的男人,哪怕他没有如今高贵的身份地位,他也能够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任何人。 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安全感,所以他这些日子对朱棣百依百顺,听他的话焦头烂额地养娃,连魔法都抛到了一边。 所以,不管是太子爸爸或是皇帝爷爷,他统统都不希罕!他对如今的生活心满意足,不想改变现有的一切,他又不是真正的大明朝那个朱标,跟皇帝既没有血脉亲和,也没培养出什么感情,要说为了利益吧,他当个从五品的魔法系主任都嫌麻烦,哪里还敢想更多。对,他就是这么没出息,比起改换门庭跟皇帝混,他宁愿接着当四皇子的小弟! 朱标的心理活动丰富,但现实里也就过了数秒,朱棣握住他的手,目光镇定地迎接丑帅大叔的注视,平稳开口:“dna不符,宗人府不会承认他的身份,陛下想让他被文官群起攻之吗?” 来了来了!朱标失神片刻又复活过来,终于从四皇子口中听到“陛下”这个词,百分之百确定了丑帅大叔的身份……为什么一点都不激动人心?他明明每回看到康熙微服私访自揭身份或者皇阿玛出场救小燕子都会很激动……嗯,一定是因为没有背景音乐。 朱标勾着头,在心底“锵锵锵锵”地配乐,竖起一边耳朵,听到丑帅大叔冷哼一声,语气跟与他说话时判若两人:“你以为朕护不住他?” “臣不敢。” “你已经敢了。” “臣惶恐。” 朱标:“……” 喂喂两位是哪来的蹩脚演员,情绪一点都不投入,对台词一点都不走心!丑帅大叔……不,皇帝说一句四皇子顶一句,字面上看似示弱,实则顿都不带打的,顶嘴顶得毫无烟火气。更不合情理的是皇帝,四皇子这么个挑衅法,普通人家暴躁的老爹都能跳起来把儿子扇得满地打滚了,出名脾气不好的皇帝却情绪稳定,似乎面前的人连对他发脾气都缺乏资格,声音里只听得出冷淡,冷淡,还是冷淡。 皇帝转身踱了两步,朱标忍不住抬头偷看,他背着手走路的样子也和穿国服时的四皇子很像,只是四皇子始终脊梁挺直,皇帝的上半身却微微前倾。 他想起第一次在皇城中偶遇皇帝,他也是以这样的姿态步伐在花木荫中踱步,朱标当时还猜他可能在做诗,现在,现在他不敢猜。 皇帝踱了没几步便停下来,显然已经有了决定,他本就是个果决英毅的雄主,向来善于权衡利弊,极少被感情影响理智的判断。 这个“极少”,从来都只是因为太子。 朱棣所言有理,皇帝自己可以对百官颐指气使,朱标却经不起那些伪君子磋磨,单是消息泄露出去,定然举国震惊而不是欢喜,那些记者们掘地三尺,孝慈高皇后的秘密可能就保不住……他今天过来本也没有立刻把朱标带走的意思,只是看到他那张肖似太子的脸,将那少年的躯体拥入怀中,皇帝就恍惚觉得是太子回来了,是他翻天履地遍寻不着的儿子终于回到了自己面前…… 就算朱棣不出言反对,皇帝很快也会清醒过来重新做决定,而朱棣来了,出现得恰到好处,点明他的错误,仿佛朱棣才是永远正确的,而他只是个年迈昏庸的老头儿。 皇帝心里冷笑一声。 他迈步走到门边,和颜悦色地对朱标道:“你且先在国术学院里任职,爷爷改天再来看你。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一件小事,随口道:“你喜欢学魔法,魔法系主任倒也当的,就是这级别未免小家子气,由白身而幸进,既然已经是幸进,不如一步到位……你觉得男爵怎么样?” 男男男男男爵!!朱标的腿顿时软成一摊,当场就要下跪,幸好朱棣还牵着他手,使力把他提溜起身。 皇帝拍了拍朱标的肩膀,语气平淡地又道:“大明虽不是一家一姓的大明,但在大明朝,朱家人就是可以肆意妄为。” 这是蛇精脸王定刚才说来讽刺皇室的话,皇帝果然也听到了,从他嘴里说出这句话显然是为了打脸,最可怕的是他说话时连放狠话的意思都没有,如此理所当然,轻描淡写。 朱标直接被震懵了,皇帝哈哈一笑,背起手走入天井,那些散在各处的仆从侍卫即刻聚拢过来,刚刚还空荡荡的庭院中瞬间多出数十号人,让人想不通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堪称奇迹。 那位气质半点不像仆人的中年人也在人群中,遥遥地朝这边望了一眼,朱标顺着他的视线抬头,发现他看的是朱棣,而朱棣……朱棣的目光盯着皇帝的背影,看似面无表情,唇角却不知何时紧紧地抿了起来。 “嘶……”朱标的手忽然被他捏得生疼,他本能地痛呼一声,身旁的朱棣却恍若未闻。 中年人和其他仆从们拱卫着皇帝从容离去,皇帝没有再回头看来,他的身高也比不了四皇子鹤立鸡群,但一眼望去谁都会在人群中先看到他。 他是每个人目光的聚焦处,而他的关注吝啬地不肯留一分给他认为不值得的人。 他没有跟朱棣说再见。 第八十二章 —袋鼠爸爸 过后的两天朱标过得不太清醒,睁眼闭眼都像是在做梦,走起路来脚下发飘,睡到半夜还会突然惊醒,自言自语道:“皇帝……我爷爷居然是皇帝……” 他极度缺乏真实感,迟钝的神经似乎到这时才让他体会到惊大于喜的滋味,朱标醒来以后再难入眠,背靠床头,一边无意识地抚摸光屁股娃的滑溜溜的脊梁,一边怔怔地自己也不知道想什么。 好在这样多变的日子里还有一个不变的四皇子,朱棣没有单独见他,朱标只在每天晨练的时候看到他,四皇子多数时候穿着雍容的国服,前呼后拥,站在高台上与他遥遥相对。 朱标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自己,应该能吧,每当这时他就会突然涌出干劲,辟除了杂念,专心致志地做他的广播体操。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光屁股娃因为上次被他扔在家中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比以前更像粘皮糖了,朱标连洗澡都没法摆脱他,只得举个莲蓬头先冲自己再冲胸前多出那一个。 理所当然的,小混蛋也不肯放他独自参加晨练,朱标厚着脸皮带他一起来了,路上收获惊恐的视线无数,只有峨眉系的妹子们遥遥送来善意的目光。 光屁股娃打死不肯穿衣服,女仆们送来好些可爱的小衣裳,朱标这样的男孩子都忍不住像玩娃娃一样打扮他,可惜他前一秒刚穿好,下一秒光屁娃伸出胖乎乎的带肉涡的小手,嚓嚓嚓,也不知怎么就撕成了碎片。 几番来回过后,朱标彻底没脾气了,就让他光着吧,打屁股的时候还更方便…… 为了避免伤害路人的眼睛,朱标在女仆们送到的物资里找到一个婴儿背带,调整长度以后挂在自己胸前,把光屁股娃整个儿塞进去,只露出粉嘟嘟的手脚和猫头鹰般转来转去的脑袋。 话说朱标昨天第一次发现光屁股娃能把脑袋转到脖子后面,他差点没吓晕过去,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敢伸手摸摸他的颈椎,却摸不出什么异样……总之他以后能坚定地相信光屁股娃不是人类了,以前经常会产生错觉,因为那小混蛋的外表实在具备欺骗性。 就这样,朱标打扮得像个育儿的雄袋鼠,与光屁股娃一起完成了晨练,广播里的音乐声准点切换,从舒缓怡人的自然声变成了节奏明快的进行曲,全体师生同时停止动作,井然有序地整队离开。 朱标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高台上的四皇子,明天就是伊丽莎白提过的光系魔法师考核的日子,他上次一个人去吏部遴考差点惹出大事,这回不敢再单独行动,眼巴巴地指望四皇子还记得自己说过的客气话,能在百忙中抽空搭理一下他。 中央广场太大,升旗的高台距离太远,朱标看到火柴棍儿那么大小的四皇子走下了台阶,身后缀着一长串甲乙丙丁,统统比他矮上一大截。 和四皇子走在一起还有一个好处,朱标想,人人都比他矮,就显得朱标也没那么袖珍了…… 四皇子牌火车头带着他的尾巴哐呛哐呛开走了,到底没有给朱标一个回应,朱小弟顿时变得垂头丧气,耳朵和尾巴全都耷拉下来。 他恹恹地往回走,光屁股娃在育儿带里看风景看腻了,自己掏掏摸摸,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只奶瓶,双手捧住咕嘟咕嘟喝起来。 朱标疑心小混蛋是不需要食物的,或者说不需要人类的食物,可他自从尝到牛奶的滋味便上了瘾,每天都要像酒鬼灌酒一般猛灌牛奶,小别墅门外送货上门的鲜奶数量因此激增,从一公升到十公升,每个早晨都能看到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牛奶瓶,让朱标有种拿球把它们撞翻的冲动。 幸好他还没挑食到只喝加工过后的温度适中的牛奶,朱标也没那个耐性,每次都是直接拿鲜奶装瓶,转身就找不到刚刚倒满的奶瓶,而小混蛋永远捧着比他的脸更大的奶瓶嘬个没完。 对了,他还只进不出,女仆们准备的纸尿片没了用武之地,朱标因此勉强能够忍受他无时无刻都挂在自己身上,反正不吵不闹也不会发臭,还不影响活动,就当是个有温度的婴儿形状的装饰品。 他现在就挂着这个“装饰品”在走廊上飞奔,身边路过的更多人投来惊疑的眼神,尤其是少林系的系主任,老和尚法号好像叫空明,没事喜欢显摆自己雪白得没有一根杂毛的胡子,骤眼看到朱小弟和他胸前的小小婴儿,吓得胡子都揪断几根。 朱标冲他飞了个吻就加速跑过去,穿过少林系的地盘是条通往校长办公室的捷径,他想绕道去四皇子的前方等他,再刷一次存在感。 前方有个小和尚突然冒出来,似乎想截住他,朱标的广播体操也不是白做的,他这些天发觉体术的锻炼并没有一定的规则,任何能够加强身体协调性的练习都很起作用,当下施展第五节体转运动,左脚向左跨出一步,两臂侧举,滴溜溜转了半个圈,绕过那小和尚继续往前跑。 跑了两步觉得不太对劲,似乎遗忘了什么,朱标边跑边回头看,那小和尚站在走廊侧边望定他的方向,一只手还伸出来仿佛想拉住他的手,虽然是陌生的脸孔,却不知怎么带给他熟悉的感觉。 是谁呢?朱标满心疑惑,他不记得自己有个和尚朋友…… 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朱棣前面,朱标先冲过去偷瞧校长办公室:很好,四皇子还没到。他脚跟一转便往回走,路上不停地探头探脑,就盼着能早点与四皇子碰上。 可是事与愿违,他越走越快,路上遇到的行人也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四皇子一行人的影子。 最后,朱标又一次站在了中央广场上,人去场空,萧萧寒风,吹得他身心都无比凄凉。 朱标呆怔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重新聚集起生活的勇气,拖起脚步慢腾腾地走向国术学院的西侧门。 伊丽莎白早就用通讯器发来了光系魔法师考核的时间和地点,朱标点开又看一眼,心酸地想,又得一个人坐公车去到未知的场合面临未知的挑战了,他很不安,可是连听他诉说不安的人都没有。 他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走出西侧门,抬头看时,门外不仅有个空荡荡的公交车站,还有一辆不知等候了多久极之眼熟的黑车。 车窗在朱标惊喜的目光中半降下来,露出四皇子微带倦意的英俊面孔。 “上车。” 第八十三章 —初吻 朱标坐在后座上,手托着怀里的光屁股娃,偷眼瞄朱棣,一眼又一眼,几次张口都没敢发出声音。 朱棣看起来很累,他惯常是冷峻坚毅的形像,似乎永远不会显露出疲倦和虚弱的一面,朱标因此觉得有些陌生,但他也知道,是人都会有状态起伏,所以又对卸去防备的四皇子感觉有些亲切……那种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亲眼见到偶像走下神坛的观感真是复杂难言。 黑车平稳地向前行驶,时速比平时慢了许多,大约司机也知道四皇子现在需要更多休息时间,朱标继续偷看他,朱棣缓缓闭上眼睛,绷紧的肩膀逐渐放松,脊背与后座靠垫之间本来维持着恒定的距离,这时那丝若有所似的距离也被无限缩短,终至消失。 就在朱标的注目下,朱棣非常不明显地睡了过去,甚至呼吸的节奏都没怎么变化,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发觉他与闭目养神时有所不同。 他是为了什么这么累呢?朱标想着,又有点心虚地猜测:不会是因为我吧? 怎么可能!他很快否决了这个自作多情的想法,四皇子本来就很忙,他是国术学院的院长,新上任总有一段磨合期,最近肯定忙着上手处理校内事务;他似乎还兼着锦衣卫的什么职务,时不时要回北镇抚司应个卯;还有,二十五皇子的案子已经被移交起诉,他作为重要证人需要出庭作证,媒体非常想为此事采访他,又进不了国术学院,只得如秃鹫般在校门外终日盘旋,伺机想啄掉他一块肉…… 真是不算不知道,仔细想想,四皇子身扛多重压力,每一条都足够压垮一个承受力不足的凡人,而他只是略显疲惫,已经很了不起了。 朱标脑中思潮起伏,目光却始终落在朱棣脸上,凝视他沉睡中依然微微蹙紧的眉。光屁股娃一直很安静,这时突然在他怀中挣了挣,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搭住了朱棣的手。 ………… …… 其实朱标那个直觉性的闪念并没有错,朱棣反常地显露疲态,究极原因确实与他有关。 几天前四皇子“龙口夺食”,当着朱标的面把皇帝顶了回去,因为他说得在理,皇帝不好明着发火,事后却开始想办法发作他。 也不是什么暗地里见不得光的手段,以皇帝的骄傲,向来只会施展阳谋——他决定临时抽查十九区的防务。 除开相对集中,位于同一星系内的首都三个特区,大明另有分布在不同星系的二十四个区,也即二十四颗星球,刚好皇帝也有二十四个成年的儿子,于是每个皇子奉命驻守各区。 但大明毕竟不再是封建帝制,皇子某种意义上也只是顶着皇室光环的普通人,他们不可能仅仅因为身份就得到滔天权势,至少明面上不可以。所以二十四位皇子并不是作为纳入体制的官员驻守各区,他们独立于当地的行政机构,不参与民事,也不能直接地参与军事,仅被允许从旁监督。严格地说,就是顶着皇子头衔充当军事观察员。 为了使他们“军事观察员”的身份合理化,每个皇子又都有一个锦衣卫千户的虚衔,反正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军,他愿意让自己儿子来当也没人能说什么,同时皇帝亲军也属于军队,可以明正言顺地参与军务。而作为“军事观察员”,每个皇子都需要定期向皇帝汇报当地的防务,这个期限通常情况是一年,像十九区这样时刻可能发生剧变的边境,期限则被缩短为六个月。 两个月前,朱棣完成了今年的第一次例行汇报,第二天他就找到借口,以十九区的南镇抚司衙门的名义将自己“派”回了首都。 所以,皇帝明知朱棣近两个月的时间不是星际航行和就是人在首都,根本不可能即时更新十九区的资料,却在这时候要求他提前汇报防务,明摆着是欺负他,没事儿找事儿,寻个由头想罚他,就差没有大声喊:“老子看你不顺眼!” 好吧,谁让他真是朱棣的“老子”呢。虽然他们这对父子的关系更像君臣,皇帝就算撒气也必须找到理由,不会耍无赖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四皇子则是不相信世上有做不到的事,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可以咬紧牙关硬挺,但绝不会主动向皇帝求饶。 这大明最尊贵的一对父子沤气,倒霉的却是一大片人。兵部尚书几天来都和四皇子一起加班,四皇子年轻,长年习武打熬出好筋骨,每天通宵结束以后还能打一趟拳,再精神抖擞地回国术学院。而可怜的兵部尚书……老头前天已经被抬进医院挂水。 朱棣亲自送走兵部尚书,昨晚又和暂代尚书职的兵部侍郎熬了一整夜,凌晨赶回国术学院参加晨练,走下升旗台的阶梯时差点一脚踩空,身边的人吓得脸都白了,呼啦啦全围上来撑住他。 他那时候眼前真的出现了白光,被人扶住以后还有几分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理智恢复得应该很快,朱棣知道自己晕眩了不过数秒时间,但这几秒钟在思维的世界里也可能是天长地久,他推开那些扶住自己的人,随意地扫了一眼,都是陌生的空白的面孔,仿佛涂抹上去的关心,纸片般虚假。 他又推了他们一把,然后踉踉跄跄,独自一个人往前走。 即使恢复了理智,朱棣觉得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他以往不会思考这些形而上的论题,因为坚持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只会变成精神病或者哲学者,而他对两者都不感兴趣。 可他现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它们像被猫抓乱的线团般四处散落,东一条西一根,无论他怎么努力把它们收束起来,下一秒仍然会欢快地在他脑子里乱滚。 他想起一些久远的以为早就忘却的画面: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皇帝陛下,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他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有传言说孝慈高皇后在战场上难产而死,他就是那个不祥的新生儿;他和他的兄弟们像是一群在荒野间放养长大的狼崽,为了求生,被逼学会了捕猎血食,便再也洗不净通身的血腥气;只有太子,太子和他们都不一样…… 想到太子,眼前突然出现的却是朱标的脸,朱棣终于发觉自己在做梦,可是这个梦为何如此真实,梦的开始在哪里?又到何时才能结束? ………… …… 黑车以慢腾腾的时速抵达终点,稳稳地停了下来,朱标等了一会儿,司机没有下车来叫人的意思,他不想错过光系魔法师考核,只好硬着头皮凑近四皇子。 也不算太近,光屁股娃还在他胸前挂着呢,朱标挪到沉睡的四皇子身旁,往前倾了倾身,想贴在他耳边小声唤醒他。 恰在这时,四皇子从梦中惊醒,察觉有人进入危险距离,反手扣出的同时疾转过头—— 唇与唇,撞了个正着。 第八十四章 —光系魔导士 亲……亲上了!? 朱标猛地推向四皇子的胸膛,自他怀里退出后连滚带爬地挪到门边,他还想开门出去,那门却是中控的,无论怎么推拉都没有反应。 相比他的慌张失措,朱棣显得镇定许多,他应该是刚由深层睡眠中苏醒,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全恢复神智,因此表情略显茫然,和平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深沉样子相比,另有一种接地气的可爱。 可惜朱标现在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他内心“啊啊啊啊”早不知道叫了多少遍了,嘴巴却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紧闭着,整个人死死贴在车门上,双手捏着门把手,两只眼睛瞪到最大,怎么看都像一只受惊过度随时拔腿逃蹿的小动物。 朱棣看过来时就见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微微怔了怔,问道:“怎么了?” 丫居然还问我“怎么了”!?朱标悲愤难言,他死都喊不出“你夺走了我的初吻”这种话,哪怕他内心早就歇斯底里! 朱小弟心里想什么立刻就浮现在脸上,表情又是投诉又是委屈,朱棣瞧出他这些小情绪都是针对自己,愈发感觉莫名其妙,心里也有些不得劲。他出身高贵,多多少少带几分皇子脾气,要换一个人敢给他脸色看,他就算宽容大度地不报复回去,至少也没那个耐性再哄着对方,可那个人是朱标…… 朱棣想起刚才的梦,生理上而言,一个人没有办法完整记住他做过的梦,朱棣记得的只是一些零星的画面,也不知怎么,那些画面里有朱标:傻笑的朱标、哭丧着脸的朱标、好奇眨巴眼睛的朱标、被打倒以后眼睛像在燃烧的朱标……许多许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大脑是如何在和朱标短暂的交往过程中收集并珍藏了这样多的素材,才能重塑这个活灵活现、生机勃勃的少年。 他忽然就尴尬起来,有种做坏事被苦主当场逮到的心虚,朱标的目光越是如泣如诉,他越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没事就下车吧,”朱棣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喉咙,“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前座的司机居然是旁听了全程,朱棣刚说完这句话,车锁便“嗒”一声利索地跳开。 朱标:“……” 朱小弟悲愤中又添上羞窘,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司机有没有看到……有没有看到他和四皇子的意外,反正那只是个意外,看样子四皇子也没有印象,老天保佑他这辈子都不要想起来! 眼见他咬牙切齿地推门跳下车,朱棣顿时松了口气,一下子觉得车厢都变宽了不少,刚才的气氛实在太诡异了,朱标不是随意闹脾气的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副驾驶座的锦衣卫早就下车等在门外,这时殷勤地拉开了车门,朱棣躬身出来,那锦衣卫站得极近,退后时又略慢半拍,两人差点就迎头撞上。 那锦衣卫是新人,吓得连连请罪,朱棣却没空理会他,那一瞬间的擦撞让他生出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他是不是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朱棣思索着,眉心深深拢起,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前方,凝注那少年的背影。 ………… …… 光系魔法师的考核地点在“光明广场”,朱标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最近为了养娃也很少上网,因此一点准备工作都没做,下车以后团团乱转,浑然找不着东南西北。 幸好朱棣很快走了过来,看他一眼便猜到他的窘况,默不作声地前头带路,朱标也没心思再跟他赌气了,连忙迈开短腿跟在后面。 没走几步,绕过整排高大的杨柳行道树,前方的视野陡然变得宽广,朱标一眼看到大块的空地,地面铺满方方正正的石砖,每块砖都被涂成鲜艳夺目的橘红色,看久了颇有一些伤眼。 广场上空空荡荡,什么装饰物都没有,仅在正中央的位置耸立着一座雕像。 像这样的广场朱标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当下在心底暗暗比较,光明广场既比不上二区那座岛上的广场来得风景怡人,又比不了国术学院的中央广场能够容纳全校上万名师生同时晨练,可以说要观赏性没有观赏性,要实用性也缺乏实用性,根本就拿不出手嘛。 只能说名字还不错,“光明”广场,倒是应景了光系魔法师考核,不知道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 他很快就知道了。 远看很小的雕像近看足有十来米高,朱标要把脖子后仰再后仰——抱紧光屁股娃免得他从育儿带里头朝下滑出来撞凹自己的脸——以这种下腰的可怕姿势才算看清了雕像的脸。 那是一座人像,风吹雨打没有在雕像的表面留下丝毫痕迹,不知名的合金闪闪发亮,阳光照在边棱上反射出带芒尾的强光。 是个面容坚毅却神态和蔼的男人,按比例缩小的话,他的身高大约在一百八十公分左右,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穿着一身带兜帽的魔法袍,要是没有这件魔法袍,他看来倒很像一位中学老师。 他是谁?朱标侧头想问四皇子,脖子转到一半又硬生生刹住,几乎能听到颈骨传来的哀鸣。 朱小弟哀怨地揉着自己的侧颈,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他吃了亏,不是说吃亏是福吗?不是说祸兮福所依吗?为什么最后倒霉还是他! “大魔导士唐希哲,”朱棣的声音在雕像另一边平静地响起,不过数息之间,朱标还在自个儿的小情绪里挣扎,四皇子却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大魔导士,也是最后一位光系魔法的大魔导士。” “啊!”头脑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朱标被话题吸引,立马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大明没有活着的大魔导士吗?” “有的,但不是光系。” “也就是说最好的光系魔法师也不过是十级……”朱标喃喃自语,难怪伊丽莎白和那金发的谁谁谁(这孩子专忘人家男生的名字)拽成那样,光系魔法师过于依赖天赋,传承起来比别的魔法派系倍加艰难,但真正有天赋的魔法师想要上位又异常快捷…… 他想起伊丽莎白最后说的话,只要他能制造出真正纯净的光元素,哪怕他连魔法学徒都不是,也能在考核中破格直升为十级高级魔法师! 十级是什么概念?朱标想,徐偃似乎提过他的某个老师也不过就是十级! 如果他能拿到十级证书,不,九级,不,哪怕是七级八级也好,是不是就能坐稳魔法系主任的位置,再也不用觉得那是偷来的别人的东西,不用为自己和四皇子提心吊胆了!? 朱标被自己的想法刺激得兴奋起来,往上托了托光屁股娃,试着回想那天孵蛋的感觉,身周迅速凝聚起元素力量,他把其中的火元素和金元素胡乱搅和搅和,施展出他唯一会的火球术,却不是像平时那样凭空出现红色的球状体,而是感觉到一股灼热的力量顺着他的四肢经脉飞快地往外流。 他摊开双手看了看,果然看到温和的金红色光芒通过手腕的青色血脉蹿上来,速度极快,在指根处稍稍一顿,最后选择了最长的中指猛冲上去。 “咻——” 朱标在脑子里替它配声,现实中只看得到他的两手中指连接着两道淡淡的金光,被阳光一照,就像杯水进入海水,完全是影响力等于无,丝毫不见孵蛋时惊天动地的气势。 看来当时闹那么大不怪他,都是光屁股娃造的孽,朱标眼神不善地瞪了小混蛋一眼,光屁股娃趴在他胸前不痛不痒,睡得人事不知。 不管怎么样,这么顺利就制造出光元素,他还是很高兴的! 朱标兴高采烈地举着两根中指绕到雕像另一边,他已经彻底忘了之间的倒霉事,想要找四皇子炫耀他的新技能,以求表扬摸摸头。 可等他转过去,却发现四皇子不是像他想象中那样一个人待着,他们不过分开了几分钟时间,朱棣身边就已经围满了人。 朱标呆了呆,那群人里其中一个转头发现了他,眼前一亮,大叫道:“快看,这个人对着枝山公爵的像竖中指,他一定是叛党!” 第八十五章 —叛党和支持者 “四皇子,请问你还会不会回十九区?什么时候回去?” “四皇子你在十九区和叛党作战过吗?叛党是不是真的躲在星际走廊的另一头?” “听说叛党里的兽人会在战场上举行吃掉人类战俘的残暴仪式,是真的吗?” “四皇子你为什么要来光系魔法师考核,是为十九区选拔随军魔法师吗?” “四皇子……” …… 这群青少年都是参加光系魔法师考核的魔法学徒,魔法师这个封闭的圈子内部却很注重交流,所以他们提早到达考核现场,经过一阵子交流已经相互熟悉起来,正处于兴奋中,忽然见到朱棣现身,兴奋指数加倍,就如同地球时代的粉丝遇到天皇巨星,顿时呼朋引伴地围拢过来。 他们这头围着朱棣谍谍不休,另一头还不忘找朱标的麻烦。 光系魔导士唐希哲受封枝山公爵,一般称为光明公爵,在大明的建国战争中,他以一己之力从叛乱者手下挽救了无数生命,每个起死回生的人都饱含深情地描述着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一道光,光的尽头便是指引他们归家之路的唐希哲。 而朱标这个外来人对此一无所知,五分钟前他才由塑像的底座上得知了唐希哲的生平,那些溢美之辞里并没有关于反派的详细描述,所以叛党?那是什么玩意儿? 他根本不觉得人家骂的是自己,仍然傻乎乎地高举两只手,目光只追随着朱棣,中指还打招呼一般弯了弯。 仿佛挑衅性的行为激怒了在场的多数人,聚在朱棣身边的本就是一群和朱标年龄相仿的青少年,没事还想找点事表现给四皇子看,此时正中下怀,就有几个牛高马大的家伙互使眼色,甩着膀子朝朱标围上来。 人群中央的朱棣当然不可能没有发觉,事实上他的注意一直留有七分在朱标身上,三分用来敷衍这些激进的少年人,眼见朱标有了危险,他皱了皱眉,待要喝止那些人,心中却忽然一动,并没有立即出面解围,而是耐下性子冷眼旁观。 朱标不可能知道他的心理变化,瞧着四皇子向自己这边望了一眼,两人刚要目光相接,四皇子又转回头去,在众多人的簇拥下显得既冷淡又漠然,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朱标,他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高举的双手缓缓放下来,朱标无意识地屈伸了两下中指,光元素之力消失了,就像他半分钟前急于分享的兴奋之情,与那相反的是他心底滋生的不良情绪。 四皇子生气了?因为他先前的不敬吗? 朱小弟觉得很委屈,有点小情绪怎么了,他莫名其妙丢了初吻,四皇子居然还生他的气! 转念又想,可四皇子也不是故意的呀,那只是个意外,而且他连一点记忆都没有,突然被下属摆脸色使脾气,四皇子多冤枉! ……是啊,他都忘了,他是四皇子的下属,他们的地位并不平等。 朱标飞扬的心情愈发低落了,他似乎直到此刻才意识到朱棣这个挂在嘴边的“四皇子”身份不只是听起来很牛叉,他本来就高人一等。也是因为他向来崇拜朱棣,自愿听他的话,所以不觉得那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控制,朱棣待他也态度和缓,与对待其他人的强势截然不同。于是不知不觉之间,朱标习惯了朱棣另眼相待,并且把这种特权当作常态,换句话说,他“恃宠生骄”了。 所以,四皇子现在是要“敲打”他吗?朱标想着,迟钝地看了一眼围拢过来的几名青少年,每个都比他高出一大截,特别是为首那人,长了一头像是漂洗过的浅黄色头发,穿着带兜帽的白色长袍,浑身的肌肉却把宽袍涨得鼓鼓的,似乎随时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表演爆衫。 “小子,”黄毛不屑地低头俯视朱标,像在俯视一只用脚尖就能碾死的蚂蚁,“你是叛党的支持者?” 显然黄毛比最开始咋咋呼呼的那位要有点脑子,知道朱标不可能是叛党,但他仍然怀疑朱标是叛党的支持者。要知道现在网上什么人都有,大明建国才几十年,有些蠢货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开始同情那些被赶到星际通道那头的叛乱分子,别有用心地到处发表各种赞美叛党,诋毁皇室和政府的言论。这种人尤其喜爱否认历史,诬蔑大明建国战争中的诸位英雄的形像,像光明公爵唐希哲就是被泼脏水最多的一位,就因为他的光系魔法超过了所有人类魔法师能达成的高度,所以叛党及其支持者一直宣称他并不是纯正的人类,而是人类与精灵的混血,由于身世原因在建国战争中大肆屠杀精灵,加剧了两族矛盾云云。 黄毛问话的同时,另几个青少年已经分散开来堵住朱标的前后左右,甚至还有人推了他一把,阻止他转移视线,迫使他正面朝向黄毛。 朱标懵懵懂懂地被推了,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黄毛说话,心中还是在想四皇子,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道个歉,细究起来确实是他有错在先,可是四皇子突然装不认识他,怎么想他都觉得很生气…… 他很生气,除了生气也觉得羞窘,委屈,还有自己都分辨不清的,被背叛的伤心…… 黄毛蠢蠢欲动地瞪着面前的小矮子,打算不管朱标回答“是”或者“不是”他都要把他当作叛党揍一顿,谁叫他对光明爵士不敬呢,听说光明爵士当年也救助过初上战场的四皇子,他可急需在四皇子面前同仇敌忾地表现一番。 他的同伙们自然与他心领神会,几个人同时往中间挤,硬生生抢占了朱标的空间,逼得他自动往前,离黄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要贴上他胸口,一头撞上岩石般强壮的胸肌和臂肌。 朱棣再看过来时,朱标整个人都被挡在了后面,他只能看到黄毛肩膀上露出的一小绺黑发,这让他眉间的褶皱变得更深,心底略有些后悔之前的决定。 他只想给朱标找个练手的对象,可那小子离朱标太近了,离那么近做什么?! 如果朱标听到朱棣的心声,肯定会回答他——当然是为了挨揍! “轰!” 黄毛倒飞了出去。 第八十六章 —在我面前玩火? 出乎朱棣以外的所有人的预料,先动手的人是朱标。 不,确切的说也不是他,而是他怀里的那个。 黄毛离得太近,硌到了朱标胸前的光屁股娃,小混蛋从香甜的睡梦中不情不愿地醒来,睁眼觉得光线太暗,什么东西压得他不舒服,理所当然地伸出粉嫩嫩的藕节般的小手…… 只一拳。 黄毛头前脚后地倒飞了出去,以誓不可挡之势连续撞翻飞行路线上三名同伴,最后“轰”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 满场皆惊。 有女孩子慢半拍地尖叫出来,男孩子们倒像是被她提醒,呆着脸僵硬地往前凑,朱棣留神扫了眼,都是些走路都手脚不协调的魔法师,稍微能打的几个早跟黄毛过去第一批找死,于是又放心地把目光移回朱标身上。 朱标刚准备出手便被光屁股娃截了胡,他没好气地捏爆掌心的火球,低头瞪了眼小混蛋,光屁股娃咧嘴冲他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眼神懵懂,口水滴嗒。 两父子正交流着感情,那边黄毛已经被同伴搀了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额角青筋乱蹦。 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和朱标有关,黄毛其实很有几分小聪明,这时已经想到他小看了朱标,这个“叛军支持者”肯定不像外表瞧起来那么弱。 黄毛也是个魔法师,而且是少见的兼修了体能的魔法师,他向来认为自己是“能打的里最会用魔法的,魔法师里最能打的”,因此经常带着手下对其他羸弱的魔法师滥用武力,果然占尽了便宜。他没想到的是,居然在朱标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身上踢到铁板! 他到底用了什么绝招打飞了自己?黄毛站在距离以外戒惧地审视朱标,似乎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他胸前还绑着育儿带,带子里趴着个粉嘟嘟的小娃娃,不过几个月大,得了多动症一般不停手舞足蹈。 黄毛目光闪了闪,一把推开撑扶他的同伴,空出的双手迅速比划出复杂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 朱标瞪完了光屁股娃,下意识地又抬眼找四皇子,这次朱棣没有装看不到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朱标心头一喜,以为他终于不生气了,朱棣却是暗自叹气,怎么就对这孩子狠不下心…… 他故意假装两人不相识,任由黄毛他们去找朱标的麻烦,就是想给朱标一个实战演习的机会。朱标修行的体术极其特殊,连他都看不透,只能看出需要通过大量的对战来巩固和升级。魔法系现在没有其他人,朱标每天晨练缺少一个固定的搭档,朱棣自己事务繁忙也不可能陪他,所以眼前这个战斗的机会非常难得,应该充分利用。 可他想得再好,看到朱标一瞬间怔愣还是有点后悔,那小子当时在想什么,为什么露出那样……好像伤心的表情? 就因为那似是而非的伤心,朱棣不再躲避他的目光,周围人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朱标,醒悟过来两人相识,立即就有人站出来劝架,或是站在朱标一方拉扯黄毛。 黄毛却已经接收不到外界的干扰,他聚精会神地念完咒语,只觉万簌俱寂,近景远景在他眼前放大再放大,每件事物都纤毫毕现,世界的规则尽在他掌握之中。 他猛然往前推掌,烈焰由掌心喷薄而出! ………… …… 火元素躁动不安。 朱标隐约有所感应,他和朱棣对上眼,看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心头大喜,什么委屈愤懑被背叛的伤心一扫而光,张嘴刚要和他说话,眼角突然瞄到火光。 下一瞬即袭卷而至的火光! 太快了,朱标根本来不及躲,几乎在看到火光的同时火舌便已经舔了上来,然后皮肤表面才感觉到烧灼的热度,眼前仅剩下铺天盖地的红…… 在场所有人看到黄毛掌心里蹿出一道火龙,长数十米,高两米,火龙疾奔向朱标和光屁股娃,眨眼不到的时间里便将两人吞入腹中! 这次是一群人齐声尖叫,有凄厉的女声也有沙嘎的男声,没人能料到这一幕,黄毛和朱标之间本来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为什么突然升级成杀人?! 那个侮辱光明公爵的男孩儿死了吗?就算他做错了事该死,可他抱着那个婴儿呢?那么小的孩子何其无辜! 尖叫声和谴责声扔向黄毛,却没有人敢对他动手,火龙在他身周盘旋了一圈,形成一个直径两米的防护罩,火光雄雄,单是靠近他都会感觉到毛发被燎焦。 朱棣没有理会黄毛,他径直走向吞没了朱标和光屁股娃的火龙,身边的人连忙要阻止他,有人扯住他的袖子,朱标振臂一抖,那人变成滚地葫芦远远摔了出去。 他不信朱标会出事,那小子对火系魔法极有造诣,再说还有本身就是魔法生物的光屁股娃……可心里明知道他不会有事,朱棣仍是不由自主地越走越近,火焰的高温燃着了他军服的呢料,他眉头也不皱,带着几簇火苗继续往前。 再近一点,果然在炽亮的火焰中心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形,朱棣顿住脚,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沉声道:“在里面磨蹭什么?还不快出来。” 火焰应声爆开,由两米高陡然蹿升至十米,火龙仰首发出无声的哀鸣,由下而上地被突然蹿高的火焰融合,不再能保持完整的龙形。 火龙彻底变成了火墙,朱标从火墙中毫发无伤地跨出来,身周笼罩着一层淡红色的保护罩,光屁股娃在他胸前笑嘻嘻地伸出手,戳一下保护罩就跟着变宽变长。 “不可能!”黄毛失魂落魄地瞪着朱标,“你为什么能破掉我的‘龙翔术’,这是十级魔法,你不可能是高级魔法师!” 朱标其实没太注意他说了什么,广场上人太多太吵,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让他心浮气躁,他还急着和四皇子澄清刚才的误会,嗯,那是个误会吧? 他挥挥手,火墙“呼”一声离地而起,所有的火焰凝聚成一条鲜红色的线射向他的掌心,开始是一个点,然后以点为中心一圈圈盘旋,滚啊滚,最后卷成一个圆乎乎的球状体。 他熟悉火球,唯一会使用的魔法。 “火球,射!” 第八十七章 -没什么不好 第八十七章 光系魔法需要魔法师操控火元素与金元素融合,所以每一位光系魔法师首先是优秀的火系和金系魔法师。 广场上所有的光系魔法师都眼睁睁地瞪着那个火球,它晃晃悠悠的,以一种让人恨不得出手助推一把的速度飘向黄毛,可就是这样似乎很慢很好躲避的火球,黄毛上蹿下跳,左挪右闪,却无论如何脱离不了它的攻击范围。 “这是什么原理?”一名少女骇然地问她身旁的同伴,“定位吗?魔法也能定位!?” 能够定位的魔法当然是有的,但那都是他们未曾涉及的高级魔法,绝不会是“火球术”这样一项初级入门魔法,同伴和她一样深觉世界观被重塑,摇了摇头,惊恐地握紧了她的手。 就在年轻的光系魔法师们窃窃私语的同时,那颗悠闲自在的火球继续追赶黄毛,他为了躲避几乎耗尽体力,想想不过是个火球术,有什么好躲的?于是学朱标在身周套上一层火焰保护罩,因为不放心又多套了两层,然后立定下来不再动弹。 众目睽睽之下,火球与保护罩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所有人都眼也不眨地死盯住火球与保护罩那零点一微米的距离,朱棣却抽空看了看朱标,他并不怀疑朱标会好好教训那个黄毛小子,比起黄毛的惨状,他更想看到朱标得偿所愿的表情。 果然,耳边传出轻微的“啵”一声响,朱标应声笑起来,咧开亮闪闪的粉红色嘴唇,露出一线米粒似的白牙,似乎还有一颗尖尖的虎牙。 他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小得意,有点小坏,不知怎么的还有点小小的心虚,很难相信一张脸上会有如许多复杂的表情,更难以置信的是,朱棣想,他自己竟然能把朱标的每一分心理变化捉摸得清清楚楚。 四皇子看够了朱小弟,心满意足地移开目光,这时才有余暇关注一下倒霉的黄毛,他身周那三层火焰保护罩已经消失了,朱标的火球颜色比保护罩更深一些,火球现在扩展成火团,将黄毛从头到脚包裹进去。 黄毛似乎没有受伤,因为他还能活蹦乱跳地往人堆里跑,扯着嗓子尖叫,像是求救,又像要在什么地方蹭灭他身上的火焰,所有人都着急忙慌地避开他,就连他先前的同伴也不例外。 朱棣并没有躲,他注意到黄毛始终不敢接近他或者朱标的方向,因此可见他理智尚存,朱标的火焰只是教训他而没有伤害他,比起他那声势浩大的火龙,算是手下留情得多。 如果朱棣没有亲眼见到朱标被火龙吞没,他或许会觉得心慈手软没什么不好,这样的朱标更容易控制,情感操控也是操控。可朱棣目睹了那一幕,而朱标对一个五分钟前还想杀了他的人心慈手软,朱棣不禁怀疑他的独立生存能力,像他这样的人在十九区战场上活不过一刻钟。 他忍不住要想,如果有一天,他不在朱标身边了,这笨蛋小子真的能活下去吗? ………… …… 今天光系魔法师考核的主持人、魔法公会副会长乔世存抵达光明广场时,入目便是乱成一团的考核现场,年轻的魔法师们被火球追得吱唔乱叫,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头,就像在玩长了腿的真人版保龄球游戏。 火球中人隐约还有个人形,乔世存有些惊讶,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魔法,似乎是火球术,但是火球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为什么能把人包裹进去? 他不知道哪位闲得蛋疼的高级魔法师居然会改良火球术这种初级入门魔法,这种改良看来也并不实用,被包裹进火球内的人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火球术毕竟只是火球术,威力有限,他只是吓坏了,皮肤又被烤灼得疼痛难忍,于是惊恐万状地追着同伴求救。 乔世存施展了一个水系高级魔法“骤雨术”,手一挥,宝盖形的乌云准确地飘到火球上方,对准它落了一场骤雨。 哗哗的雨水淋下来,所过之处火焰消散,不过两三秒的时间,包裹在人体外围的火球被浇熄了,露出里面的……黄毛? 不,他现在不应该叫黄毛了,他浑身上下的毛都被烧光了,同时阵亡的还有衣物,被追逐的魔法师们停步回头,正看到雨水“滋滋”地浇灭了火球,白烟散尽,没有毛的黄毛光溜溜清爽现身…… “哎呀!” “讨厌!” “难看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女性魔法师红着脸嗔怪,男性魔法师指指点点地大笑,黄毛本来被雨水浇得舒爽,感激涕零地望向乔正存,这时也突然反应过来,脸上表情顿时大变,脸色由白到红,由红到黑…… 他“嗷”一声捂住两腿之间,也顾不得再感谢乔正存或是找朱标报复,光着屁股蛋子扭头就跑,速度比被火烧时更快,众人眼望那个白生生赤条条的背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目力尽头。 广场上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每个人都笑得止不住,不管是黄毛的朋友或是站出来制止过他的人,或是被他追得冒火的路人,所有目睹这一幕的魔法师都抛弃矜持纵声欢笑,连朱标附近的几个少年男女都看着他露出善意的笑容,似乎彼此之间再也没有敌意,误会解除了大家还是好朋友。 真的是误会吗?朱标冷笑,他和四皇子之间或许有误会,但这些人,他可没法信任这些人。 他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走到四皇子身旁,其他人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也没人再提他比中指侮辱光明公爵的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似乎什么原则都是狗屁,什么标准都可以放宽。 朱标急吼吼地凑近了四皇子,张嘴就说:“我——” 朱棣也正好开口:“你——” 两人同时顿了顿,朱标咽了口口水,用眼神示意四皇子先说。 “……”朱棣在近处凝视他有些紧张的表情,思索许时,慢慢地道,“我要说的话不重要,你想说什么?” “我、我想说对不起,”朱标红着脸道歉,“之前我不该对你发脾气,请不要生我的气。”不要不理我……最后这句听起来太娘,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充分补足了他没说出口的话,朱棣微微一震,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样热切地注视着,身体似乎也渐渐地发起热来。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不去多想他答应了什么,也不敢多看朱标饱含期待的眼睛,他移开视线望向广场东侧,乔正存已经在那里搭起的台子上落座,光系魔法师考核即将开始。 ………… …… 如果朱标继续这样心慈手软,以他如今的身份,即使不上战场,在皇室这潭污水里泡着,离开他的庇佑也可能没办法活下去。 那就不离开。 就让他一直这样用着他,护着他……宠着他。 四皇子淡定地想,也没什么不好。 第八十八章 -我相信你 乔正存是一位光系高级魔法师,在唐希哲逝世,光系再没有活着的大魔导士的前提下,十级高级魔法师便是光系的顶尖人物,他因此得以在魔法公会的领导层占据一席之地,与诸位大魔导士并列,挂上了魔法公会副会公的虚衔。 至于为什么是虚衔,呵呵,魔法在大明本就处于弱势地位,魔法公会这样一个要钱没钱要势没势的小规模民间团体,对外还想要什么样的实权? 就算是魔法公会内部,大凡组织机构必争的财权和人事,财也不过就是持证的魔法师每年上缴的那点年费,勉强能够维持运行;人事则更不用提了,这种清水衙门,每位魔法师愿意就职都是尽义务好吗,哪里能够指望从中捞取利益。 这样一来二去,再加上人类魔法师都是接受系统教育一层层升上来,大多是理论重于实践的书呆子,不免就有些书呆子脾气,带着魔法公会的整体氛围也是清明有余,灵活不足。 乔正存此刻便是书呆子脾气发作,好说歹说,怎么也不肯让面前的男孩儿参加光系魔法师考核。 “你没有光系魔法的天赋,”他态度倒是很好,当着所有人的面始终和和气气地解释,“所以不能参加考核。” “可是……”他对面的男孩儿当然就是倒霉的什么事都被他遇到的朱标,此刻还想据理力争,“可是我还没考核呢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天赋?” 乔正存眯起眼睛从眼镜上沿瞄了瞄他,朱标今天穿着国服,他就没几套正经衣服,女仆们送来的全是国服,他只好挑了几件穿戴简单的轮换,但曲裾直裾什么的是绝对不敢再上身了。 对于这样一位不穿魔法袍的魔法学徒,乔正存说不上恶感,当然也没什么好感,他瞧出朱标对魔法世界一无所知,看样子也没多少兴趣,那他学魔法和今天参加考核是为什么呢?乔正存的想法和某位刁难过朱标的中年胖子不小心发生了重合,都把朱标看成心思不正的投机分子,而书呆子们不巧都很厌恶投机分子。 他垂低目光,语气也冷淡下来,手指点了点朱标递交上来的表格:“你的火元素亲和力是很不错,金元素亲和力却只有一,两项差距如此巨大,就算未经考核,也能判定你不可能生成纯正的光元素。” 看到那张自己在十分钟前才亲手填完的表格,朱标顿时傻眼了,他怎么知道那表如此重要,早知道他就胡填瞎填,每项都填瞎编的数字,而不是老老实实填他在一区二院测试出的真实数据! 乔正存把表格递还给朱标,他垂头丧气地接过来转身就走,乔正存见他不再纠缠,书呆子脾气发作,又开始觉得同情,一边伸手去接排在朱标后面的考生的表格,一边随口安慰:“你也不用灰心,虽然你不能成为光系魔法师,但你的火元素亲和力十,肯定能成为了不起的火系魔法师。” 前面说过,所有光系魔法师都是优秀的火系和金系魔法师,听到“火元素亲和力十”这句话,队伍前方的诸人都倒抽一口气,纷纷回头寻找朱标的身影,难怪他能把一个火球术改良成指哪儿打哪儿的高级魔法,这样满格的亲和力,不出意外的话,这少年注定会成为火系大魔导士! 正巧在朱标身边的几个人队也不排了,毅然放弃考核,热切地跟随他往人群外挤,看到朱标直奔四皇子而去,几人更是眉花眼笑,殷勤围着两人打转。 他们这些人正是乔正存鄙视的投机分子,学过一点魔法,因为天赋所限也没什么前途,但走其他路更看不到出头的希望,于是东奔西走地四处钻营。他们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参加考核,而是想结交几个供不应求的光系魔法师,没想到逮到朱标和四皇子两条大鱼,当然要抓紧时机拼命巴结。 人太多,有些话就没法说出来,朱标对四皇子黯然摇头,机械地转述了乔正存的话,心里委屈得想哭,脸上却只是扁了扁嘴。 他想起就在十几分钟前,他还在唐希哲的塑像前做梦,以为自己能考到一个高级魔法师的资格,他想在四皇子面前好好露一回脸,也不为什么,就想让四皇子为他骄傲,就像他总是因为四皇子与有荣焉…… 可是,他还是丢脸了,巴巴地让四皇子陪他过来参加考核,却连考核的资格都没有…… 他抽了抽鼻子,瘪着嘴巴把脸扭到一边,以为这样四皇子就看不到,却不知朱棣注目他的眼光缓缓沉了下去,眉睫低压,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 四周的投机分子围住两人阿谀奉承,谁也没耐烦听他们说的什么,朱棣盯着沮丧的朱标看了一会儿,又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乔正存,伸手握住朱标的手。 耳边嘈杂的噪音忽然一静,朱棣泰然自若地牵着朱标走出包围圈,低声道:“不用急,你的光系魔法我亲眼见过,不管生成的光元素是不是纯正,不至于连考核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我的金元素亲和力确实只有一……” “不过是数字而已,我不信那些。”朱棣淡淡地道,他牵着朱标的手走回队伍中,人群自动为他们分开一条道,他微微颔首致谢,顾盼之间似乎面无表情,却又不使人感觉遭到冷遇,平静如恒,威仪天生,让人有一种想要俯首顶礼的冲动。 四皇子就这样带着朱小弟一路挥洒他的王八之气,“插队”回到最前方的位置,乔正存刚接过一名考生的表格,眼前一花,那考生便自发地退到了他们身后。 “你……你们……”书呆子乔正存哪见过这阵仗,瞠目结舌,连骂人都一时骂不出来,“怎么能这样……这是破坏规定……” 朱棣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丝毫没有跟他多话的*,手腕一转,褪去了左手的丝质白手套。 “听说有人怀疑你的光系魔法,”他转回头对着朱标道,收回了那只握住他的手。 朱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觉得紧张,心脏怦怦乱跳,在众多考生和乔正存的注目下,他紧张得喉咙干涩,呼吸都乱了节奏。 得不到回答,朱棣也没在意,他继续褪去另一只手的白手套,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事实胜于雄辩,一个光系魔法师制造出的光元素是不是纯正,谁说了都不算,只能由他的治愈能力来证明。” 他随手一划,左手掌心便多出一道血淋淋的□□外翻伤口。 “来治吧,我不相信数字,不相信那些呆板的不能适时变化的东西,它们不能证明任何事。” “我相信你。” 第八十九章 -考不考的就那么回事 四周围一片哗然,众多身娇体弱的魔法师惊恐地瞪住四皇子,瞪着他掌中狰狞可怖的伤口。 不是没有见过伤口,光系魔法师治疗外伤的本事远远强过现代医学,在场这些人谁没有见过几个稀奇古怪的伤口。 可现在受伤的人是四皇子,身份尊贵的皇室,仅仅为了让他的同伴有资格参加光系魔法师的考核,竟然亲自动手划伤了自己! 看看那伤口,下手还真是半点不留情,几层皮肉如同小儿嘴唇般撅起外翻,青色的血管蜷在淡黄色的筋脉旁边,血水顺着掌纹汩汩流淌,没一会儿就在地面聚成一滩! 那是自己的身体啊,真的不会疼吗?所有人看着四皇子不动声色的脸只觉肌肤发紧、牙关打战,尤其是天生具备共情能力的女孩子们,咝咝地抽着凉气撇开了头,倒像受伤的是她们自己。 乔正存吓得霍然起立,板凳“砰”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旁边其他工作人员也吓得脸青唇白,面面相觑,一时竟没人敢发出声音。 他们这番大惊小怪的情态让朱棣颇有些不耐烦,皱了皱眉,把目光又转向朱标,淡淡地吩咐:“治好它。” 朱标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虽然脸色也惨白如纸,手上却迅速动起来,他脑子有点昏,自然而然就使出先前那个实践证明了能够制造出光元素的手势——同时比出两手中指。 蚁噬般的议论声在指尖溢出光束后渐渐平复下来,朱标的两根中指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光束在阳光下其实并不明显,但朱棣掌心的伤口便是明证,所有人都看到那肉/唇外翻的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合拢,被损坏的组织再生,纤维重组,最后连凹凸不平的疤瘌都缩小乃至消失…… 朱棣侧过手掌,一汪鲜红的残血倒覆到地面上,溅起些微涟漪,血尚未凝固,似乎还带有人体的余温,他的掌心却已经再也寻不到伤口,皮肤白皙中略透血色,重新变回平滑如玉。 “轰”一声,人群又是集体闹腾起来,无数道目光热切地盯住朱标,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场大多是现在的或未来的光系魔法师,都知道光系魔法那点神秘包装之下的本质,这样的外伤看似好治,但要治得如此完美,如此举重若轻,还只花费这么一点点时间,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好厉害!”先前那女孩子两眼放光地看看朱标,又看看自己柔嫩的掌心,“我也能治好他的伤,可是……可是没办法像他那样,就好像完全没有伤过!” 她的同伴也状若痴傻地喃喃自语:“这么快,还没有留疤……为什么没有疤痕!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们接受过系统的魔法教学,知道所谓光系魔法治疗外伤,经过现代医学多年的考证,究其本质就是以光元素刺激人类本身的自愈能力,协助人体修复受损部位。对一些比较严重的伤病,譬如断肢重生什么的,其实根本不是重生,而是光元素读取人体细胞中的记忆,另行复制出一模一样的肢体。 所以理论上而言,光元素可以使伤口恢复成没有受伤之前的模样,但这不过是理论上!线头断掉再续还要打个结呢,撕裂的真皮层、脂肪层、肌肉层那些参差不齐的断口根本不可能正常接续,断掉的血管和神经末梢也不是说连就能连上的,最面上的表皮倒是极容易恢复如初,除了颜色浅一点,可底下乱七八糟的组织稍不注意仍是乱七八糟,这也是现代医学诟病光系魔法的地方,说他们是锦缎包的烂棉絮——只顾表面光鲜! 想要避免这些弊端,光系魔法师必须充分掌握人体解剖学和医学知识,还需要无尽的耐心,像四皇子掌心这个看似儿戏的伤口,光系魔法师也至少得分三个疗程,一个小时,跟绣花似地慢慢缝补,这样才能治得没有后患,才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治出类似朱标的完美效果…… 可朱标花了多少时间?一分十六秒!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光系魔法师们绝对不会相信他们中间有人能创造奇迹——超越知识结构和普遍常识的异能,只能称之为奇迹,哪怕光系魔法向来被认为是不科学的魔法体系中最不科学的类别,依然会区分庸常与优异,会被真正的天才和因他而生的奇迹震动。 乔正存浑身都在战栗,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到朱标以外的任何人,抖着腿往前走,想要靠近朱标,却被两人之间的桌案挡住,他一时竟不晓得如何绕过桌案,只顾着不停往前走,又不断地被挡回去…… “你……”他隔着桌案伸长手想要拉朱标的手,嗓子眼儿里挤出破碎不堪的声音,“你……好……光系……” 朱标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看四皇子,朱棣眉峰仍是皱着的,唇线微抿,冷淡的表情愈来愈显出不耐烦。 两人都没注意周围的人因为朱标而疯狂,也不知道朱标刚才露这一手多么惊世骇俗,朱标是因为患得患失,朱棣的心情本来就不太好,他被皇帝折腾出一肚子火气,刚在车上又没睡饱,还有,手心划那下是会疼的…… 四皇子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变得简单粗暴起来,下巴朝乔正存扬了扬,冷冷地问:“他有没有资格参加光系考核?” “有、有!”乔正存还抵在那儿玩双腿划船,想了想又拼命摇头,“没、没有……” “到底有没有?”朱标也急了,“我不就想考个试吗,阿猫阿狗都能考了,干嘛就为难我?” “阿猫阿狗”在后方喧哗,声音大得没人能听清他们想说什么,乔正结结巴巴的回答也被滔天巨浪般的噪音淹没。 朱棣眉毛一竖,真激出了皇子脾气,“啪”一声把手套摔到桌面上,负着手缓缓地背转身,人群被他目光一碰,每个人都觉得像电流由天灵盖打进去,从头麻到脚,吓得齐刷刷闭紧了嘴巴。 就在这礁石分开海浪的短暂寂静中,广场上只响起乔正存一个人的声音:“你不、不用考,我没资格考核你,拥有这样的天赋,一定能成为光系高级魔法师!” 声音穿越了阔远无边的光明广场,明明是单薄的、软弱无力的,一个人的声音,却仿佛带着浪潮般的回响,一*涌向广场中央的光明公爵塑像。 唐希哲背负阳光,垂眸轻笑。 第九十章 —我是要成为大魔导士的男人 朱标两人前脚刚走,广场上引起轰动的余波尚未消散,徐家兄弟由另一个方向踏入人群。 年轻的魔法师们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无心考核,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热天朝天地议论,以乔正存为首的工作人员们也顾不上阻止,纷纷跌足顿首,后悔没能拦下朱标。 还是那些被所有人鄙视的投机分子有眼力劲儿,其中一个攀附四皇子不成改向朱标献殷勤也惨遭冷遇,这时正像个没主的陀螺滴溜溜地在人堆里乱转,抬眼便望见了徐家的双胞胎,眼前一亮,再注意到两人身后风姿俊秀的徐偃,更是呼吸都变得粗重了。 不说别的,徐家兄弟光看外貌就奇货可居,他趁着同行还没上来抢人,急急忙忙迎上去,满脸堆欢地道:“三位是要来参加光系考核的吗?报名已经开始了,要排的队伍老长呢!” 徐佐和徐佑踮起脚远望,果然临时搭的高台上排出三列长长的队伍,每列起码上百人,黑压压的人流由台上蔓延至台下,仿佛三条泾渭分明的河道。 那位投机分子最善察颜观色,见两人面露烦闷,适时道:“上午报名下午开考,你们现在才来怕是赶不及报名。不过也算你们运气好,队列里头有我的朋友,他对这次考核本来就没什么信心,如果我去说说,应该能把位置让给你们。” 他自觉此举是卖了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徐家兄弟应该会大生好感,进而和他交上朋友,再进一步嘛,就看徐家兄弟的潜力如何,究竟有几分利用价值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番话说出来非但没有得到徐家兄弟热情洋溢的感激,相反,双胞胎的表情变得古里古怪,彼此对望了一眼,腮帮子同时可疑地鼓了起来,倒像是在忍笑。 “我们不是来被考核的。”徐佐抱起膀子似笑非笑。 “是来考核别人的。”徐佑稍微让了让,露出两人背后的徐偃,他玉雕般光润精致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瞳淡然如水,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虚空。 这时另外的有心人也注意到徐家兄弟出众的外表,张目看了看徐偃,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把眼睛再看。 竟然没看错!他伸出手指遥遥指向徐偃,声音如风中的落叶不停颤抖:“他是徐偃!徐偃!” 人群轰然大哗,“徐偃”这个名字引起的震动并不逊于朱标露那一手,甚至犹有过之! “天哪,真的是徐偃!” “是那个徐偃?” “十六岁的高级魔法师,十级空间魔法师,大明最天才的人类魔法师……哪里还有第二个徐偃!” “他居然活着!?” 一年半前那次失败的魔法实验影响深远,殒命、失踪、重伤的无不是大明年代一辈最优秀的空间魔法师,而空间系和光系同样面临着人才匮乏和后继无人的窘况,所以,对他们屋漏偏逢夜雨,好不容易培养出天才却又遭受如此重大的损失,整个魔法世界都颇觉痛心疾首。 作为最年轻和最出众的空间系魔法天才,徐偃销声匿迹的这段时间也是传闻不断,因为徐添寿延请了众多光系魔法师为他治疗,所以光系魔法师们比外界知道得多一些,都惋惜他失去魔法天赋,又被封闭了视觉和听觉,以后恐怕再难立足于魔法世界。谁也想不到他会在一年后突然出现,而且不是出现在空间魔法师聚会的场所,而是现身于光系魔法师考核的现场! 那对双胞胎刚刚说什么来着?他不是来“被考核的”,而是来“考核别人的”,这两句话是字面上的意思吗?或是有更多的深意? 众人围绕着徐家兄弟议论不断,某位熟悉的姑娘对同伴笑道:“这次咱们运气真好,就算没考上也不冤,先是亲眼目睹有史以来最具天赋的光系魔法师,现在又见到徐偃,我也学过一点空间魔法,他以前是我的偶像来着!” 她的同伴先是笑,低声调侃了两句:“偶像?不是因为他有本事,而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吧?” 话音未落,同伴的眼睛陡然睁到最大,亮闪闪的眼瞳里清晰地印下那少年愈行愈近的身影。 姑娘猛回头,徐偃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身后,手握那根银白色的闪烁金属光泽的长棍儿,面容清逸,周身的气质却冷得如同他整个人并非血肉之躯,而是冰肌玉骨一般。 姑娘和她的同伴被他容光所慑,吓得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有史以来最具天赋的光系魔法师’……”徐偃缓慢地重复她刚才说过的话,几个词的发音仍然有些不在调上,但已经能及时调整,比之前容易听懂得多。 起码两位妹子轻易就听懂了,还听出了徐偃平静的语调之中潜藏的期待。 她们以为徐偃期待的是那位“有史以来最具天赋的光系魔法师”或许可能治愈他的旧伤,却不知这答案只对了一半。 不用“或许”,也不必“可能”,那位“有史以来最具天赋的光系魔法师”一定能够治愈他。 徐偃能确信这点,也确信自己知道那是谁。 朱标…… 又来迟一步吗?他在心底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 ………… …… 如果朱标知道这次光系考核的题目,说不定他会死赖着不肯走,就算被上千人像盯住烤得香喷喷的羊肉串那样垂涎三尺地围观,他也会厚起脸皮坚持考完。 因为这次考核的题目之一在两天前刚确定下来,某位天才充分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将自己送上门充作道具,考核光系魔法师们现场治疗的能力。 朱标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治愈徐偃,今天以前他也没觉得自己会是什么光系魔法的天才,由魔法学徒越级升为高级魔法师只是yy,yy忽然成真他也很惶恐,很不知所措好吗! 乔正存那书呆子矫枉过正,一会儿说他没天赋不准考核,一会儿又说他天赋太高没必要考试,朱标被这翘翘板的待遇弄晕了,眼看着乔正存飞快签署一张高级魔法师的证书,似乎叽里呱啦还说了些什么到魔法公会登记、网签的话题,他晕乎乎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就冲这副没出息的傻样子,朱棣毅然把他拖走了,朱标老老实实地当他的臂部挂件,自个儿还揣着个胸部挂件,一路走一路昏昏噩噩地想:我不是在做梦吧?嗯,想什么来什么,一定是做梦…… 直到四皇子亲自将他扔上了车,朱标面朝下趴着,光屁股娃被他捂得不舒服,小手控制着力道在他脸上拍完胸上拍,“砰砰砰”拍得山响,朱标终于渐渐地醒过神,有了这不是做梦的真实感…… 他也不急着爬起来,颤巍巍地举高一只手,将掌心里攥得死紧的纸张移到眼前。 高级魔法师的证书长得也跟奖状似的,大部分是印刷体,只有姓名和级别那里是手写,他死死盯着“朱标”和“光系十级”两处乔正存的手迹,眼珠子都恨不得掉出来。 这可不是因为四皇子的裙带关系(?)得到的公职,也不是惊吓多于惊喜的所谓皇孙身份,这是他靠自己的本事(?)踏踏实实考回来的!而且不是过去的那个“朱标”,是穿越以后这个朱标,他付出努力(?)辛苦得回的成果! 要不怎么说流过汗的果实最鲜美呢,朱标咧开嘴傻傻地笑起来,似乎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在大明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寻到一丝归属感,他不再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而是有了目标,有了努力的方向,有了自己可以拼上小命去完成的使命…… “我是要成为大魔导士的男人!”朱小弟躺在那里瓮声瓮气地说着,举起瘦弱的小拳头挥了挥。 四皇子:“……” 朱棣默默地捉住小拳头捏了捏,光屁股娃抬高大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们,打个呵欠,又不感兴趣地趴了回去,嘴角流出的口水很快湿透了朱标的衣襟。 朱标被四皇子捏住手,第一次大胆地反握回去,朱棣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两颊兴奋得通红,不禁看得怔了怔。 “四皇子,”朱标小小声,跟做贼似的鬼头鬼脑,“我是高级魔法师了!” “……嗯。”朱棣回过神来,随口应了声,饶有兴趣地看他做怪。 朱标不知想到了什么,小眉毛打个结,口吻严肃地道:“你不该随便弄伤自己的,万一我治不好呢?你的手这么好看,留个疤多可惜啊!” 他牵着朱棣的手珍惜地摸了摸,看到光洁无瑕的掌心,脸上神色又变成得意洋洋:“当然我是不可能治不好的,嘿嘿,光系魔法天才,高级魔法师,嘿嘿,你信我就对了!” 掌心被他挠得有点痒,一路痒到了心里,朱棣唇角微勾,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 朱标就顶着他的手掌抬眼看他,大眼睛忽闪忽闪,他自己也不知道眼神里泄露了多少迷恋,心醉神迷地凝视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心里忽然想着:我现在不算是吃软饭了吧?算是配得上四皇子了吧? 谢天谢地,朱棣不知道朱小弟堪比黑洞的大脑里转着什么念头,他被朱标看得心底发软,既舍不得抽回他握着的那只手,也舍不得挪开放在他头顶上的另一只手。 “既然你已经有了高级魔法师的资格,”朱棣柔声道,“万寿节过后,魔法系就开始正式招生。” 第九十一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四皇子这句话有两句重点:万寿节,招生。 除非朱标这个魔法术主任不想干下去,魔法系招生是早晚的事,而且还有个缓冲时间嘛,所以朱标很自然地忽略掉它,而用更多精力去关注另一件事。 万寿节? “是说圣诞节吗?”他不确定地问。 四皇子点了点头,神色出现些微的变化,朱标却没有发觉,自顾自释然道:“原来又叫万寿节,这样听起来顺耳多了,皇帝明明还活着,庆祝诞辰总有点怪怪的。” 其实诞辰只是一个较书面化的用词,并不是逝去的人才能说诞辰,可是一般说诞辰都是指过世的大人物,多数人已经形成惯性思维,所以朱标每回听双胞胎说圣诞节都觉得不适应。 “是有原因的,”朱棣把手掌从他头顶收回来,微喟道,“陛下把寿辰定名圣诞,因为皇帝陛下和孝慈高皇后的生日在同一天。” 他这句话说得意犹未尽,仿佛一支曲子刚开了个好头便戛然而止,朱标缓了缓才想通他真正要传达的涵义。 “圣诞节……其实是为了纪念孝慈高皇后?” 朱标欢快的心情顿时变得没那么明亮了,他还太年轻,没有经历过失去爱人的苦楚,但他记得皇帝陛下,不,丑帅大叔在乾清宫的花园里独自徘徊的样子,当时没有感觉,此刻不知怎么的,无师自通就领会了“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那份黯然。 孝慈高皇后是精灵,却伪装成人类嫁给了朱皇帝,相比其他妃子的政治联姻,这场婚姻并不能给两个人乃至两个种族带来任何好处,因此,以朱标遍览狗血剧的经验,两人之间一定是真爱。 想想看,自己的生日与倾心相恋的爱人恰巧是同一天,那就像是命中注定的相知相守,而这份命中注定,在她活着的时候有多甜蜜,在她永远离去以后就会加倍的难以割舍。 朱标久不出声,朱棣不由地瞥过来一眼,见他小脸绷得紧紧的,上齿咬住下嘴唇,似乎不知疼痛,不停地用力用力,色泽粉红健康的下唇已经被他咬出一道深深的白色印痕。 他瞧着不忍,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伸过手去,食指在朱标下唇点了点,换得他惊讶的目光。 “……”朱棣也知道自己的行为越界了,可为什么会越界呢,他隐隐约约领悟到什么,在他和朱标之间,不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暗流涌动,身体比理智先行的感觉。 他淡定地收回食指,淡定地往后靠,脊梁放松,自然而然地倚到椅背上,仿佛他刚才的行为无比正常,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同时还要利用语言让朱标分心。 “虽然宗人府的册录将我记在孝慈高皇后名下,但有件事我希望你知道,她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啊!”朱标果然上当,立即就忘了刚才的事,急惶惶地凑过来想发问,又怕伤害他的感情,嘴巴张开合拢、张开合拢,腮帮子还鼓着,看来倒像是吐泡泡的金鱼。 难怪!朱标想,皇帝说孝慈高皇后是精灵时他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朱棣提到他才恍然大悟——官方记录里孝慈高皇后也是四皇子的母亲!想到四皇子体内可能存在一半精灵血统,朱标就觉得这事儿太诡异,太不和谐,太缺乏真实感,比他自个儿带着四分之一精灵血统还有可能是当今皇帝的亲孙子太子的亲生儿子更不靠谱! 因为四皇子浑身上下、由头到脚,哪点都不像精灵!如果大明存在魔族的话,说他是魔族都比说他是精灵可信! 朱标后知后觉地感叹了一番四皇子的身世,然后眼巴巴地望定他等他继续,也不怕他曝露更多宫闱秘闻,皇帝说的时候朱标不敢听,四皇子难得交心,他还是很愿意当好捧哏的。 但朱棣显然不打算往下说了,他坏心眼地抛出一个精彩的开头,眼见朱标乖乖跳进挖好的坑里,他却毅然决然地弃了坑。 他画风一转,毫无预警地说起了正事:“为了纪念孝慈高皇后,陛下很重视每年圣诞节的□□,今年国术学院的□□节目由我决定,其他科系的节目已经定下来,就差魔法系。” 朱标:“……?”等等这话题转换太快跟不上节奏啊…… “我给你三天时间,”朱棣略显匆促地扭过头,他怕再看到朱小弟的金鱼脸会忍不住喷笑出来,“三天后,你自己到校长办公室来申报节目,逾期或者节目不合格,按学院的相关规定处罚。” 朱标:“……!” ………… …… 三天! 节目! 朱标深深觉得自己面临穿越以来最大危机! 他哪里会表演什么节目,他从小到大都未能当选班干部就是因为不会才艺,一项才艺都没有! 钢琴,连小星星都不会弹;小提琴,只会锯木头谢谢;笛子,根本就吹不响啊亲! 除了上述国民乐器还有哪些常见的表演项目来着?舞蹈、武术、歌唱、朗诵……这个好!朱标一骨碌翻身坐起,将胸前趴着的光屁股娃都掀了下去,小混蛋猝不及防被吓一跳,在弹性十足的大床上头朝下连滚两圈,晕乎乎地摇晃着大脑袋,又四肢并用哐察哐察地爬回来。 朱标抄手把他搂回胸前,慢慢地躺回去,拍了拍光屁股娃的屁股,像是对他说又像自言自语:“可是朗诵不容易过关啊,以前学校的老师最不喜欢的节目就是朗诵,除非能读到声情并茂,跟抽风似的……不行,那样太羞耻了,还不如演小品呢……” 唱歌呢?他连大明的国歌都不知道是啥…… 舞蹈?他宁愿死! 武术……白长驱只教了他被动闪躲…… 对了,白长驱!魔法! 朱标又一次翻身坐起,光屁股娃这回有了思想准备,胖乎乎的手脚牢牢钩住他的睡衣前襟,却一时忘记伪装他真实的重量,朱标被勒得呼吸困难,头重脚轻,“轰”一声结结实实地栽下了床。 光屁股娃被压在下面当肉垫,小混蛋屁事没有,害怕朱标受伤,吓得在他怀中拱来拱去,硬是把泰山压顶般的朱标给拱了起来。 朱标:“……” 算了,不用在意这种小事,朱小弟斗志昂扬地想,三天后,我一定能让四皇子惊艳! 好像有哪里不对……哦,是我的节目一定会让他惊艳! 第九十二章 —替代品 三天后。 一大早的,朱棣就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好事?坏事?没什么区别,处于他这样的位置,好事坏事都无可选择只得一肩承担。地球时代的某位漫画英雄历经丧亲的痛苦,终于领悟到“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真理,而身为皇子,这不过是一条与生俱来的行为准则。 他耐下性子沉着应对,表现在举动上,就是保持与平日相同的行止,谁都没发觉他有什么异样,包括由北镇抚司匆匆赶到国术学院的邢百户。 邢一围是来报告二十五皇子谋害兄长案件的进展情况,由于皇室成员享有一定程度的刑事豁免权,为了将二十五皇子合法地审判定罪,参议院专门通过了一部处理皇室成员犯罪的新法,在立法过程中,围绕着法律的基本原则究竟是“剥夺单个犯罪嫌疑人的皇室身份”还是“限制全体皇室成员的刑事豁免权”,参议院内部分成两派又打了一回擂台,终于在前两天取得初步统一。 就在昨天晚上,好不容易出台的新法送进了皇宫,所有人都大松一口气,以为二十五皇子的案子总算可以了结了,法庭再也不用在全体大明民众的眼皮底下硬找理由拖延时间,案件干净利落地结束以后,皇室发言人也可以尽快采取公关手段消除余波,恢复皇室形象…… 可谁也想不到,今天凌晨皇宫里传出来消息——皇帝陛下驳回了参议院的决议,拒绝颁布新法! 消息还没有正式传开,但知情的每个人都能想象到后果,舆论势必哗然,共和派和激进的革命派定然不会放过此次攻讧皇室的机会,比如那位激进派的旗手李因笃,长久以来坚持呼吁改君主制为联邦制、彻底取消皇室的特殊地位,朱皇帝这回不理智的举动简直是送上门的把柄。 邢一围身为锦衣卫,皇帝的亲军,既操心皇室未来的命运,也很担忧自己的饭碗,因此大清早地就从北镇抚司急吼吼跑来了国术学院,在校长办公室找不到四皇子,又很聪明地追至中央广场。 不过朱棣也没有在升旗台上,邢一围手搭凉棚,眯起眼睛觑了半天,就差没有抬腿扮演金鸡独立了,可怎么看台上的诸官中也没有那个鹤立鸡群的身影。 难道国术学院这边也出大事了?四皇子到底去了哪里?邢一围找不到人,加倍得惶惶不安起来。 ………… …… 其实吧,朱棣虽然严阵以待,但他这边还真没出什么大事。 如果不算朱标刻意带给他的“惊喜”。 昨天他向朱皇帝汇报了十九区的防务,赶在皇帝陛下找到新题目为难他之前,他抓紧时间狠狠地睡了一觉,补足这段日子以来的亏损,今天精神奕奕地起床,准点出门参加中央广场的晨练。 初冬时节,天亮得越来越晚,凌晨四点尚余满天星斗,朱棣呼吸的空气中似乎都溢满淡蓝色的星光,他换了一身国服,背着双手独自走在前面,身后跟随几名锦衣卫。 他面色沉肃,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深深吸入一口气又呼出,凝视眼前一团白雾,眉心缓慢地收紧。 朱棣想念十九区,京城的氛围凝滞得如一潭死水,他渐渐地快要透不过气来。 可是就这么抛下一切踏上归途,他又绝不甘心。 下一步该怎么走,朱棣并没有成算,皇帝记恨他拐走了朱标,不耐烦再维持父慈子孝的表面功夫,大明的皇帝陛下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被皇帝爱着的幸运儿,以前是孝慈高皇后,然后是太子,现在是朱标。至于他其余的妻儿,包括自己,不过是为大明封疆守土的棋子而已。 朱棣心平气和地想着,孝慈高皇后薨逝,太子又离奇失踪,他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正确,皇帝不但没有斥责他擅离职守,反而默许他留在京城,并且利用各种手段积极替他造势……就算他只是一个皇帝蓄意树起来的耙子,抛出去的诱饵,可他也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不是吗?现在大明的民众有谁不认识他?如果太子真的有个万一,他至少比他的兄弟们占据了先机。 他什么都算到了,即使是朱标这个横空出世的变量,他也早早就掌握在手心,却不料皇帝比他想象得更疯狂。 皇帝在预谋着一个惊世骇俗的计划,朱棣隐约捉摸到他的心理,真是讽刺,他们这一对相互厌憎的父子,偏偏是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 他后悔了,他想把自己逼回十九区,他甚至不打算再寻回太子,因为他现在有了新的替代品。 朱标。 朱棣负在身后的双手使力握成拳,关节突起,丘骨嶙峋,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和与之相连的那个人统统锁进五指的囚牢间。 “啊哈!你在这里!” 朱棣猛抬头,他刚才念及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穿着一身圆领襕衫,底下却配一双球鞋,光着脑袋也没戴帽子,露出一头毛茸茸的春草初绒般的短发。 朱小弟笑眯眯,他今天心情很好,也没有理会几名锦衣卫眼神不善地围上来,自从小林哥他们那批兄弟被换掉以后,四皇子身边来来去去每天都是新人,连眼熟都做不到。 朱棣挥手让锦衣卫退开,眉睫微垂,眼眸沉沉地望定了他,刚要启口说什么,朱标连忙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唇畔轻轻地“嘘”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纯粹是下意识地反应,做了以后感觉四皇子的身体微微一震,那震荡的余波顺着他的手指传到他身上,顿时连他也跟着轻轻颤栗。 朱标面红耳赤地扭头,不敢看四皇子此时的表情,他清了清喉咙,哑声道:“别说话,我有东西给你看。” 朱棣盯住少年薄薄的耳廓移不开眼,那双耳朵红得像能滴出血来,他光看着似乎都能感觉到蒸腾的热气。还有他们交握的手,朱棣不是第一次握朱标的手,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感应到那只手的存在——他手背温润的皮肤、稍短的有点肉的手指、掌心粘湿腻滑的汗意…… “啪!” 朱标用空着的另一只打了个响指,星空应声倾覆,白昼提前降临。 第九十三章 —谁的大明 成千上万颗太阳同时升起来! 就在朱棣的眼前,深邃的夜空和旋转的星光沦为了背景,主角只有朱标和他身后徐徐升起的火球,数不清有多少个,每一颗都是完美的球状体,彤彤的颜色,红得均匀,红得毫无一丝瑕疵。 它们疏密有致,快慢随心,相互之间隔着一段最合适的距离,火焰在球体的表面燃烧跳跃,往外辐射出生机盎然的光芒。 朱棣身不由己地将目光凝注在这些火球身上,追随着它们不断地上升、上升、上升……光芒仿佛由地底拔节而出的植物,固执地朝天空伸展它们的枝芽,又像是表面平缓的水波,暗流潜涌,温柔地覆灭整个世界。 火球们升到空中,体积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那些光芒之间的缝隙消失了,它们看来就像一整片光亮的云,朱棣的头不断往后仰都快要看不清它们—— “啪!” 朱标打了第二个响指。 所有的火球刹时间爆开,天空中那一片半透明的光幕化整为零,让人目为之盲的强光过后是伤感的离别,火树琪花,辉光放电,纷纷扬扬的光烬仿佛能笼罩到世界尽头。 朱棣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身后的锦衣卫们也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所有人舍不得眨眼,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害怕稍重些的喘息也会惊散这幻像一般的漫天火雨。 直到最后一点金红色的光烬飘飘悠悠地坠到朱标身前,朱棣看到他伸手去接,那虚幻的光影在他掌心中闪烁了一下、两下……终归寂寂,仿佛寄托了死前心愿,终于溘然长逝的一双眼睛。 直至此时,朱棣才觉得自己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他想他永远都会记得这一幕:深邃的夜空、旋转的星光、覆灭了整个世界的火雨……它们让他回忆起战场、思念战场,并且第一次发觉战争是如此慈悲而温柔,伤感但永恒。 朱标回过头,喜滋滋地问:“怎么样,我的节目合格了吗?” 朱棣:“……”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满心缱绻,却不知与何人说。 ………… …… 邢一围到底还是没有找到四皇子,但天亮得很快,皇宫内的消息传播出来只有更快,朱棣没多久就得知皇帝做过什么,他也立即就懂得皇帝为什么要那么做。 皇帝不是在保二十五皇子,而是在公开地抛弃他这个四皇子。 皇室没有遮掩二十五皇子兄弟阋墙的丑闻,谁都知道四皇子是受害者,因为皇帝震怒,间接使民众获知了四皇子的受宠程度。这是个很简单的一目了然的正比例:皇帝越是愤懑,二十五皇子受到的惩罚越严重,证明四皇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越高。 但现在皇帝后悔了,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法庭上的二十五皇子,那受害者四皇子算什么呢?不过是利用完毕,可以随意抛诸角落的弃子。 皇帝要传达的讯息如此清晰明了,不需要多么聪明的人都能准确接收,何况大明最不缺少的就是聪明人。 就像所有人预料得那样,围绕二十五皇子案件又一次掀起轩然大波,参议院、众议院联手对皇帝发起了攻击,民众则分成两派:皇帝的崇拜者坚信事出有因,受害者和加害者都是皇帝自己的儿子,家务事不想闹大也正常;另一派激进分子亢奋地团结在李因笃周围,义正辞严地讨伐皇帝,怒斥他自私、跋扈,竟然想凌驾于法律之上,强烈要求将帝制这种腐朽的体制早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外面闹得沸反盈天,朝堂上却难得和平,百官一改这些时日的活跃,一个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据锦衣卫回报,就连私人会晤他们也能忍住半句不提时下最热门的话题。只是四皇子身边眼瞧着清静下来,那些专擅钻营的投机分子嗅觉也最灵敏,风头的腥味还没传到风尾,他们就比见着了狮子的豺狗跑得更快。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态度也变得暧昧不明,那些朱棣收服了的锦衣卫被陆续调走,换防到京城以外,新人每天八小时轮值,每人只值一班,离开的时候朱棣往往连他们的名字都没记住。 新闻里四皇子的形像也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他不再是那个来自十九区的坚毅果敢的战斗英雄,他更多时候作为一个受害者,可二十五皇子只有十四岁,能够被一个通常意义上软弱无能的十四岁少年加害,这本身就是软弱无能的象征。综艺节目里甚至出现了带有强烈暗示性的笑话,朱棣知道,离他们指名道姓地嘲讽不过是时间问题。 朱棣这段日子就待在国术学院里,看着皇帝轻而易举地搅动局面,收回馈赠,把朱棣那些曾经以为的优势一件件剥除,参议院和众议院的声音不能影响到他,民间的反对浪潮也阻止不了他想做的任何事,因为他手中掌握的才是真正的力量:官员、军队、驻守各区的皇子。 这算不算是过犹不及呢?朱棣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二十五皇子是否获罪已经不重要了,乃至他自己的野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权柄,那些本该随着制度改变而释放给两院的权力,那些多数民众都以为不再集中于某一个人手中的权力,经此一役,他们应该弄明白了所谓君主立宪背后的真相—— 皇帝始终还是那个创立大明帝国的皇帝陛下,而大明,终究还是朱皇帝的大明。 第九十四章 —圈养 情理之外却又在所有人预料之中的,朱皇帝再一次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这位真正带领人类进入星际时代的伟大领袖,似乎由他的青年时代起就成为了上天的宠儿,而他也有足够的实力配得起这般的幸运。 当然,如果让朱棣来评价,他会对“幸运”二字嗤之以鼻,他和他的父亲在某些方面实在是惊人的相似,譬如,他们身为所谓君权天授的既得利益者,却从根上就不相信好运或者天命这回事。 他们只相信力量,能牢牢把握在手中的力量。 由于缺乏切实有效的法律依据,法庭拖无可拖,宣判二十五皇子朱彝的罪名因为证据不足不能成立,当庭释放。 这个审判结果换来举国上下难得一致的唾骂声,首都三区以外的二十四个区掀起大规模的示威狂潮,或许是兔死狐悲的缘故,各地的驻守皇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十九区反常得平静无波。 国术学院里的四皇子也安详地蛰伏了起来,据说二十五皇子恢复自由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国术学院寻他四哥,刑一围毕恭毕敬地迎他进门,又唯唯诺诺地俯首送走,总之态度是无可挑剔,要见的人嘛,抱歉四皇子不想见你。 朱彝在国术学院里好整以暇地闲逛了许久,走到哪里都能见到师生们远远围成的圈子,每个人望向他的目光都饱含敌意,让他略有些想不通。 他知道朱棣是国术学院的校长,但他就任不过一个月时间,也没给师生们带来实质的好处,这些人为了什么对他忠诚至此? 朱彝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得意洋洋地乘兴而来,却带着满腹疑惑悻悻而归,有些事,像他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 譬如人类对弱势一方的天然同情,譬如,我们都曾经预设这个世界是自由而公平的,不管世界如何令我们失望,在彻底绝望以前,我们仍然昼夜不息,坚持不懈—— 追寻。 ………… …… 外面的世界闹哄哄纷争不断,朱标却度过了穿越以来最安宁的一段时光。 他现在基本不上网,似乎是以前沉迷网络太过,进入了厌烦期。每天就是早早起床,认真晨练,回家带孩子和自学四皇子给他找来的魔法教科书,三餐都有食堂的大师傅亲自送上门,有时候朱棣还会来拜访,两人在院子里拆招,帮助朱标温习他的体术。 朱棣说朱标的体术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一个武术体系,配套的呼吸方法也很奇妙,两者结合能起到什么作用目前还看不出来。不过朱标反正已经练习惯了,继续练下去也好,至少能保证他有自保之力。 朱标很听他的话,他对四皇子现在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有时候也错觉自己还在地球上,作为一个被监护人合法教养的未成年,不需要担负任何责任,每天学学学,吃吃吃,玩玩玩。 他养光屁股娃也跟养小狗似的,天天琢磨给他起名字,要响亮好听让人过耳难忘的,因为这事学魔法都心不在焉。 在这样浑浑噩噩的幸福日子里,他浑然不知朱棣已经封锁了他所有对外联络的途径,徐偃来过,宫里也派人来送东西、传口讯,无一例外被挡在那幢江南风韵的别墅之外。后来刑一围从北镇抚司取走几个信号干扰器,隐蔽地安装在魔法系周围,从那天起,朱标的通讯器也悄然地失去了作用。 他就这样活在朱棣为他人为营造的桃花源内,无忧无愁,无思无虑。 半个月后,圣诞节终于到了。 ………… …… 对于皇帝来说,生日大约不是什么开心的日子,因为他要做的工作比平日更多,大清早的还要坐车穿越全城去西郊祭天,感谢上天赐予了大明这个伟大的统治者…… 凌晨凌点,京城为了皇帝出行戒严了主干道,又为了拍出来的画面不至于太难看,警戒线以外仍然放行了一些观众,大部分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身家清白的妇女和儿童,主要负责对着皇帝的加长礼车尖叫、欢笑、挥舞手捧的鲜花。 朱标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他这晚上就没睡,不是兴奋,而是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每当闭上眼睛就猫抓心似的烧得慌,只得又睁开来辗转反侧。 是什么事呢?朱标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没法睡,干脆下床看直播。 大明没有电视,看直播必须上公共网络,朱标把跟着醒过来的光屁股娃抱在胸前随手拍了拍,取过联网器。 很久没有上网了,他居然有些生疏的感觉,跑到拐角处的金属台,看着上面几个选项,一时不知道选什么。 好像是这个吧…… 点下按纽,眼前的白幕瞬间往后退,前方出现一道深长的仿佛不见尽头的走廊,朱标迈步上去,听到脚步声在四壁回荡,空洞悠远,绵绵长长。 走廊每隔一段会出现一道垂花拱门,高度能够容纳两百公分的高个子走过去不用低头,朱标忍不住仰头看,垂下来的藤蔓都是金属拉制而成,表面已经氧化,铜锈的颜色层次甚至斑驳纹路都做得非常逼真。 他伸手摸一摸,指尖上还擦到一点污迹。 不说朱标对大明公共网络再度叹为观止,他穿过不知第几道门,眼角豁然开朗,竖向的走廊变成了横向的大街,他一眼就认出来,是熟悉的长安街,街面宽阔严整,如同风平浪静的海面。 身旁一个接一个地浮现人影,由虚幻渐渐实体,朱标左右望了望,都是妇女和儿童,每个人都盛装打扮,满脸堆欢,胸前的捧花散发出呛鼻的浓郁香气。 至于连香水百合都模拟出来吗?朱标郁闷地想,幸好虚拟世界不会过敏,应该不会吧? 欢呼声忽然如海潮般由远处疾涌而来,朱标猝不及防便被劈头盖脸地淹进去,他抬手捂住快要聋掉的耳朵,敲锣打鼓的声音仍是震得他头晕脑涨,似乎脚下的地面也在微微震动。 颤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两辆开路的摩托风驰电掣般飙射而过,朱标只看清了骑士身上绚丽的华服,那是锦衣卫中专门负责皇帝仪仗的分部,别号大汉将军,他们穿的不是常见的飞鱼服,而是王公贵族的蟒袍,主要材料叫亮地纱,远望去果然闪闪发亮。 片刻后又是两名大汉将军驶过,没多久再一对……朱标开始还试图计数,数到后面都麻木了,都二十几对了,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最后终于出现单人的大汉将军,朱标精神一震,以为后面跟着的应该是皇帝的御驾了,谁知紧随其后的又是属车。 又是仿佛无穷无尽一般的属车驶过,朱标身边的妇女儿童似乎也觉得腻了,他听到一个小孩子问他的妈妈什么话,因为他不是真的身在现场,所以听不到他们声音,只能凭口型大致猜测。 幸好他妈妈怕孩子不懂,说得慢,又重复了几遍,朱标居然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唇语! 她在说:“属车八十一乘,快完了。” 八十一乘! 朱标:“……” 也不知过去多久,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也渐渐变得平缓,朱标终于在目力尽头看到一辆加长的白色礼车从容地驶向他,车窗半开着,隐隐约约能望见他已经非常熟悉的那张脸。 是丑帅大叔,不,是朱皇帝。 第九十五章 —大丈夫当如是 周围的欢呼声又一次掀起高/潮,短短的一段路程,白色礼车速度不减,在朱标眼里却仿佛永远没有到达终点的一天。 他一瞬不瞬地盯住车窗内皇帝的脸,心想,多么奇妙啊,这个人有可能是自己的亲人,在自己面前他只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爷爷,还有点神神叨叨,很难与大明帝国致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联系到一起…… 可在此刻全民欢腾的氛围中,“丑帅大叔=皇帝”这回事却逐渐变得确定起来,仿佛一切尘埃落定,破开云翳仰望青天。 朱标有种莫名的恍然大悟的心情,不仅是对皇帝,也是对自己。 他抬头望了望虚拟世界里与现实别无二致的穹苍,凌晨的夜空被霓虹映得烟雾弥漫,五彩光芒在空中相互交汇,场景颇有几分魔幻,他的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真实。 ——这个陌生而熟悉的世界,他真的身处其中了。 身周是欣喜若狂的妇女和儿童,眼前是似慢实快的皇家礼车,朱标情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虚拟的身体轻易穿越隔离带,站到了道路中央。 他转过身,白色礼车恰在该刹那穿越他没有实质的身体,或许是心理作用,朱标有一种深层的空洞感,仿佛冰冷的金属真的嵌入温热的血肉中央。 白色礼车以慢动作驶过他的身体,朱标从锃亮的前车窗深深地望进去,就像是感应到他的视线,阖目养神的朱皇帝蓦地抬首、睁眼。 爷孙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交,隔着现实和虚拟,突破时间与空间,仿似高空中渺如烟火的霓虹,瞬间的交汇,永久的背离。 皇帝的表情似困惑又似惊愕,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朱标对他微微一笑,心想:如果有机会再见,你还坚持我是你的孙子……说不定我会认你。 不,不是以皇帝的身份,我还没办法接受那样重大的改变,但我可以试着接受一个疼爱孙子的爷爷,毕竟那是我从来就没有体验过的亲情…… 或许我不该太执着地区分穿越前的朱标和穿越后的朱标,无论身在地球或是大明,那都是同样一个我,既然夺走了另一个朱标的人生,与其像这样无休止地逃避下去,不如学着接受…… 朱标的思潮层涌,千头万绪,这些念头也不是刚刚生成,应该说长久以前它们一直隐藏在他的心底深处,或许因为懦弱,或许因为慵懒,也或许,是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没有成长到可以承担责任的年龄,也不认为自己有一双能够同时扛起两个“朱标”人生的肩膀……所以他逃避了那些声音,宁愿浑浑噩噩地活着,躲在四皇子身后谨小慎微地活着。 直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朱标觉得自己被噪音和周围狂热的气氛刺激得热血沸腾,他从课本上学过,刘邦看到秦始皇出游的盛大场景,感慨地说,这才是大丈夫应该成就的事业(大丈夫当如是)!他想他能够理解那样的心情,不仅仅是对权力的羡慕,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不,那些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它让一个男孩儿霍然醒悟这个世界是多么广大而精彩,它让他想要成为一个男人。 一个能够放眼去看,放手去改变世界的男人! 也不过就是短暂的数秒时间,白色加长礼车已经完整地穿越了朱标的身体,皇帝也重新合上了眼睛,可能以为那一瞬间的悸动只是错觉。 再见。 朱小弟回头望向驶远的车尾,心头敞亮无比。 我们一定会再见。 ………… …… 朱标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自动退出了大明公共网络,戴着网络联结器睡得人事不知。 凌晨四点,国术学院的广播准时叫醒了他,他骤然惊醒,发现光屁股娃四肢摊开地巴在他脸上,小肚皮一鼓一鼓,熟睡中也与他的呼吸保持同样频率。 楼下响起敲门声,朱标睡得迷迷糊糊,还没太反应过来,门已经开了,有点熟悉的脚步声轻盈地拾级而上。 下一刻,卧室的门也从外面被打开,视门锁若无物,朱标惊讶地张大嘴巴,看到进门的一串人以后,他大张的嘴巴又“啊”一声余音袅袅地闭了起来。 你没猜错,出现在门前的正是那群年轻漂亮……还穿着女仆装的女人。 当先的“女仆”还是那位最有辨识度的小白花,她冲着朱标嫣然一笑,朱小弟下意识地回她一个笑容,小白花迎着他的笑脸打个响指,身后的姐妹们便款款围了上来。 “你们干什么?别过来!等等!别扒我裤子!我穿、我穿还不行吗!?啊啊啊,你们怎么把他弄下来的?放开他!他不爱穿衣服!……算你们厉害,把我儿子还给我!” 十五分钟后,朱标换上了一身他最讨厌但据说最适合今天这种重要节日的直裾,他没敢照镜子,不敢多看“女仆”们的脸,就怕看到嘲笑或是“惊艳”的表情,哪种都能让他崩溃好吗! 更厉害的是他们连光屁股娃都搞定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小小的国服给他换上,宽袍下面没穿内裤,所以光屁股娃居然没怎么反抗就妥协了!光屁股娃的国服跟朱标一样也是红黑相间,头上还戴了个高高的帽子,“女仆”们刚放开他丫就扑回朱标怀里,帽子“咚”一声狠狠撞上朱标的下巴。 “嘶……”朱标龇牙裂嘴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小白花拍开他的手,仔细地抚弄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淤青才满意地放开他,女人细柔的手指摸在他的皮肤表面,鼻端一阵脂粉的甜腻香味,朱标不禁有点恍惚。 小白花退了开去,看到朱标迷迷瞪瞪的表情,误会了什么,抿嘴一笑,大胆地抛了个媚眼给他。 朱标却被这个媚眼吓一跳,涨红着脸磕磕巴巴地道:“不、不是!你想什么呢?我是想、想起了我妈!” 小白花的脸色顿时青了,光屁股娃对这个强迫自己穿衣服的女人也没什么好感,敏锐地察觉她的心情变化,咧开嘴无声发笑,露出没长牙的绯红牙龈。 其余“女仆”忍着笑把一大一小推推搡搡地弄下楼,前门洞开,门外有人等候已久。 朱标从楼梯上面红耳赤地望过去,背朝他的四皇子恰在此时回首,四目相对,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生出一个微妙的停顿。 这回是朱标先反应过来,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把光屁股娃往上托了托,恨不得让他挡住自己的脸。 “四皇子,早啊!” 朱棣微微地仰首看着他,以他的身高和地位,用这样的角度看人虽不算绝无仅有,却也是极为罕见。 他没有即刻理会朱标的招呼,而是继续目不转睫地注视他,许久许久,凝然的目光中光芒变幻,种种情绪不断出现又稍纵即逝,恍觉、了悟、潸然、怜悯、宠溺、痛惜……复杂得朱标根本分辨不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标僵在了楼梯上,所有的“女仆”不知何时悄然退走,偌大的客厅内仅剩下他们两个人,朱棣挺拔颀长的身躯挡在了唯一的入口,门外,晨光初现。 他在勾勒出身体轮廓的金光中如梦初醒般动了动,垂低眼眸,浓睫投下的阴影遮暗了眸底神情。 “该出发了。”他微哑地说。 第九十六章 —圣诞游/行 圣诞节游行由凌晨五点正式开始,国术学院浩浩荡荡的大方阵又细分为每系的小方队,将就每天晨练的阵型,居然很是井井有条。 朱标回到了魔法系的位置,但由于魔法系只有他一个人,而且众所周知他是四皇子的心腹,朱棣用特权把魔法系调到众系之首,紧跟在他和教职员工的方阵后面,倒也没人对此多说什么。 他们由正面的北门而出,洪流一般漫过门前的空场,穿越华彩辉煌的牌坊,朱标仰头望了一眼,天边已经薄曦初现,光芒将牌坊的影子投射下来,半透明地覆在众人头顶,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每个大型的游行队伍都有一辆花车,进入高/潮时会专门找人到花车上表演节目,国术学院的传统似乎是舞狮,朱棣并没有改变这项传统的意思,谭腿和咏春拳两个系的师生排演良久,这时披着狮头威风凛凛地站在花车顶端,看得下面的学生目露钦羡。 五道口一带学校众多,朱标猜测他们学校领导事先开过小会,所以大家出门时都刚好错开了时间,不至于发生堵塞交通的窘况。国术学院的方阵迅捷地穿出巷道,也没见维持纪律的监察员,无论老师还是学生却都自觉地保持安静,弄得朱标也不敢张嘴发出声音。 他怀抱穿了衣服的光屁股娃——为了美观,今天不能穿育儿带,只能用手抱着,时不时要往上托一托小混蛋的屁股——偷眼瞧了瞧前方,又转回去看了看后方,朱棣给他的魔法系象征性地安排了独立的位置,所以前后不搭,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在缺口样的空位中,不管往哪边转都觉得有点惨兮兮,没人要的小可怜样。 他稍微有些惊讶,因为无论往前或是往后,他看到的一张张脸都如此相似,面容肃穆,神色坚毅,仿佛他们不是去赶一场节日的游行,而是奔赴保家卫国的战场。 他想,他还是低估了朱皇帝在大明民众心目中的地位吗?在地球时代他的原生国度里,或许只有国庆能够激发这般万众一心的虔诚,难道说朱皇帝已经等同于大明的谛造者,成为了民众的信仰? ………… …… 半个小时后,国术学院的方阵拐入了正街,北京城本来就呈方方正正的“回”字结构,内部四通八达,街道不是正南正北就是正西正东,想一想,除开他们这支不大不小的队伍,同一时间,每条次街里都有类似的大大小小队伍正向着主干道进发,由高空中俯瞰,定然人头涌涌,形如百川归流。 天色越来越亮,朱标心里默算,他们已经徒步走出一公里,从四环的五道口出发,距离这拨游行队伍的始发站蓟门桥还有三公里。 随着道路的加宽,前后方没有了阻碍视线的高大遮蔽物,朱小弟也终于见到其他的游行队伍:人多势众的一般是以法定机构为主体的组织单位,比如学校、机关、公司等;规模较小却激情满满的,是充满参与感的民间团体;还有零零散散,边走边聊小天嗑小瓜子儿的,这么无组织无纪律,肯定是凑热闹的社会闲散人员,俗称打酱油的。 虽然还没到达游行的始发站,但这么多人挤在马路上,有些天生人来疯的角色就忍不住做起怪,比如国术学院前方百米开外的另一个方阵,不知是附近哪所学校,他们的花车是一辆足有三层楼高的星舰,底部还真的装了喷射器,一旦启动云遮雾绕,驾驶员还专门对准了后方的国术学院方阵飙射,引来国术学院师生的齐声抗议。 朱棣招招手,锦衣华服的邢一围立即附耳上去,边听边频频点头,转头也学着招了招手,一名绿袍的吏员讨好地贴过来,朱标有心观察他们说什么,前方喷射的气流已经弥漫过来,将前后左右陷入云中。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己方花车上锣鼓喧天,舞狮小队不知为什么兴奋起来,数十只脚把厢板踩得梆梆响,舞完一轮鼓点以后,雾蒙蒙一团中忽然亮起几点明黄色的火光,似乎是有人点燃了炮仗,然后整串往外抛出! “噼噼啪啪”的响炮声震耳欲聋,随着鞭炮炸响,前方那支队伍里传来整齐的惊呼声,还有人们奔跑相践的声音,游行队伍最怕的便是混乱和踩踏,朱标刚生出几分担心,就听到四皇子不带一丝波动的声音穿透喧嚣,沉稳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全体止步,十分钟后再前进。” 他依言听了下来,却听到前后左右传来同样整齐的“咔”一声,竟是所有人都听到了四皇子的声音,不假思索地服从了他的命令。 真难以置信,他想,这又不是一支军队,四皇子还没有系统地训练过他们,为什么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就是无条件地信任他,打心底愿意服从? 这就是所谓领袖人物的王霸之气? 就在朱标的胡思乱想中,十分钟很快过去,那团影响视力的气流也消散得干干净净,朱标左右张望,又回头看,惊讶地发现不仅是国术学院自己的队伍,连他们周边的另外几支队伍也听从了四皇子的命令,老老实实地原地立定,队伍内部既没有出现对突发事件的恐慌,也没有不当一回事地交头接耳,而是微带好奇地抻着脖子向前张望。 烟雾散尽,前方那支队伍也显出了原形,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凄惨,也没受什么伤,只是有部分人衣衫破烂,脸上、身上尽是黑灰和泥土痕迹,还有鞭炮爆炸以后的红色纸屑,一看就是不顾形像地表演过满地打滚。 这群人拿目光恨恨地瞪住国术学院的方阵,满嘴不干不净地叫骂,国术学院的师生们本来还有点同情他们,越听越不对劲,也跟着群情激愤起来。眼前两边就要冲突,国术学院打头的小队往两边分开,朱棣负着双手缓步踱出,他也不说什么,冷冷地往那儿一站。 前面那队伍瞬间就萎下来。 最终这场因为恶作剧而起,差点闹大的风波又消弥于无形,那支队伍退让到路旁,任由国术学院的方阵率先通过。国术学院的师生们自觉赢得了胜利,一个个意气昂扬,有些不饶人的熊孩子还龇牙裂嘴地继续挑衅,却都被对方忍气吞气地避了开去。 附近的其他队伍也跟着移动了起来,如果说国术学院的方阵是主干,那些自愿依附上来的队伍便构成了枝丫和叶片,朱标几乎能够想象出未来会发生的事——随着游行的进程,追随国术学院方阵的队伍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就像一棵茁壮成长的树,只要主干不倒,终有一日能够遮空蔽日,一木参天。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朱棣。 他望定四皇子的背影,杏黄袍在一众红色和绿色的官袍中如此醒目,朱棣的身形比所有人高出大半个头,挺拔峭峻,恍如高峰绝刃。 四皇子的个性真是……难以形容,朱标头一回生出这样的念头,看似渊渟岳峙,个性也确实非常深沉,让人常常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可是,在那个坚韧如山、冷静如冰的外壳底下,却潜藏着一丝疯狂。 因为这丝疯狂,他有时候做事会像今天这样不计后果;因为这丝疯狂,让他坚硬的外壳时不时迸裂出缝隙,展露岩浆一般炽烈的本性。 朱标心有戚戚地想,能够见识到他这一面的人,真不知是幸运,或是不幸。 第九十七章 —继续游/行 一个半小时以后,国术学院这支越来越膨胀的□□队伍到达了始发站蓟门桥,此时是标准时间七点整,先头几支队伍已经到了好一会儿,朱标在人群中踮着脚望出去,到处是人山人海,除了高低起伏的人头竟看不到别的风景。 每支队伍的中心都簇拥着各自的花车,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朱标眼前所见的花车主题各异,不提重复,连相类的都没有,就算那些小团体的花车看上去没费什么大钱,却也是用足了心思,称得上别出心裁。 比如他在一支三十几个人的队伍里看到一辆木马状的花车,大约用的是“特洛伊木马”的梗,马背和马头都做成可开合的盖子,三十几个人全藏身在马腹中,偶尔探头出来像草原地鼠那样抻着脖子张望,却绝对不肯落足地面。 朱标羡慕地想,这主意不错,□□的全程都能坐车,搞不好他们就是想偷懒才这么设计…… 西面另一辆花车的设计更出奇,乍看是颗蛋,再看还是颗蛋,盯住了看了又看……它就是颗蛋!然后队伍里每个人都穿着拟禽类的服装,头顶戴喙,屁股上插满长长短短的翎羽,根据羽毛的颜色不同大致能分辨出孔雀、公鸡、天鹅、老鹰等等等等。 最让朱标哭笑不得的是正前方的一辆花车,那支队伍被安排在整体的前方,看来应该是某政府机关,所以队伍成员都没敢奇装异服,而是整整齐齐地穿了国服,花车也是最正统的悬浮车稍作装扮而已。但多看两眼就能发现——里头那些穿国服男装的全都是女人!而看似低调的花车也被漆成粉红色,周边环绕着亮粉色刺得人眼睛发疼的花圈…… 这是星际时代的新大明,又不是重男轻女的古代王朝,朱标实在想不明白姑娘们为什么要扮男装,难道是异装癖?说到异装癖,他又想起欺骗过他感情的徐偃,心中一动,莫非徐偃穿女装和她们穿男装是一个道理,出于某种他不知道的风俗? 双胞胎还曾经逼他穿女装呢,到底是为什么? 朱标好奇心大炽,思维很快从徐偃身上转到大明的奇风异俗上,他自己都没发觉,郭大路和徐偃一家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下降得飞快,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有主动想到他们,就算偶尔记起也像现在这样很快分神思考别的事,对于这一群人,他送过那一回礼物以后便逐渐抛诸脑后,竟然有种形同陌路的趋向。 某种程度上,朱小弟是个非常“没心没肺”的孩子,这个词既可以解释为没什么心眼,也可以引申为冷酷,缺乏感□□彩。究竟哪一种涵义更适合朱标,得等他过了中二期才能定性。 ………… …… 把各支□□队伍集合起来安排顺序又花了半个小时,七点半,队伍总算重新出发,目标长安街。 朱标留心观察,□□队伍的排序没有一定的规律,不是按人数,不是按到达时间,似乎也不是按照政府机关打头这种朱标在地球时代习以为常的排序方法,难道是随机? 他旁边也没个人可以问,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家停下来,又莫名其妙地随同起步,好在朱棣的背影始终在前方,并非遥不可及,这让他能够定下心来,即使郁闷也乖乖地跟随大团行动。 七点过后天色就已然大亮,两边的街道越来越宽,除了参加□□的队伍,专程出来观看□□的观众也多起来,不少团队兴高采烈地开始表演,前后都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和观众喝彩鼓掌的声音,眼看着就生出真正的节日气氛。 国术学院的队伍被安排在□□队伍的前头,第三位或是第四位,再前方的队伍都耐得住性子安安静静,后面却变得热闹起来,朱标不禁边走边回头,感兴趣地观望别支队伍的花车表演。 那辆亮粉色的花车离他们挺近,车身相对比较长,倒像一小节火车厢,几个女孩子上到车顶,穿着男装国服的和穿女装国服的各自配成一对,车内传来悠扬的舞曲,她们就在车顶上翩翩起舞。 这时花车前方的横幅已经挂了出来,正中央是“保育局”三个醒目的大字,下方的小字写着:“为国生育,责无旁贷”。 朱标:“……” 保育局是什么奇怪的机构?计生委?怪不得要扮男人,有男有女才能生……是这个意思吧? 未成年人朱标深觉这不是他应该涉足的领域,赶紧偏过眼光看向另一边。 那边也有一辆花车开始了表演,悬浮车的车身上绒绒的似乎裹着一层皮毛,车头的横幅标明这是个动物保护机构,而花车上的表演就是一个人手持利刃,另一个人cosy动物,假装被刺伤以后活生生地剥皮。 朱标:“……” 那位假扮动物的演员非常敬业,惨叫声盖过了所有音乐声,听得朱小弟牙关打战,扭头都来不及。 没见过世面的朱标连续被惊到,幸好第三辆花车的表演相对正常,是某个民间小团队,起了个名字叫“文巨才粉丝团驻朝阳区广渠路半壁店村分部”,十几个穿着比基尼的姑娘在花车上跳起了文巨才的成名舞蹈,音乐也是文巨才的歌,自娱自乐地颇具感染力。 朱标看了她们一会儿,不知不觉便随着音乐声轻轻地哼唱起来,前方的朱棣忽然回头,目光如炬地地从他的后脑勺掠过,朱标浑然未觉,朱棣身边的人却被骤然降低的气压吓得面面相觑。 邢一围机智地凑上去提了个建议,朱棣不置可否,邢百户自以为猜到四皇子的心意,转回头朝花车扬了扬车,上面的人立刻会意,锣鼓敲起来,狮子舞起来。 朱标果然被近在耳旁的声响引回了注意力,他津津有味地看完舞狮表演,然后是各系轮流上去献艺,少林系表演棍法、峨嵋系紧接着表演女子舞剑,第三个是太极系的集体太极操……国术学院人多势众,而且学武的个个都能拿出一手绝活,迅速就把周边的其它队伍艳压了下去。 由蓟门桥到长安街这一路,围观群众喝彩声鼓掌声简直能掀翻半天边,国术学院的队伍走到哪里,叫好声就跟到哪里,还有些顽皮的孩子在道旁追着他们看表演,可以说抢尽了风头。因为气氛炒得火热,师生们一个个志得意满,又表演又走路的,竟然也不觉得累。 四皇子没有出声,邢一围就不敢安排魔法系提前表演,朱标得以舒舒服服地当了一路观众,直到看完不知道哪个系的柔术表演,目光从那个把自己扭成麻花的妹子身上不忍地移开,朱标眼角瞟到熟悉的建筑,再认真地多看一眼,这次看清了矗立在地平线处的宏伟标志。 是承天门。 长安街终于到了。 第九十八章 —皇帝来了 承天门,在地球时代朱标所处的国家,有另一个想起来就令他热血盈眶的名字。 天高而远,蓝色的天幕底下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他怔怔地望着承天空,似乎直到此时此刻,才把它与他曾经熟识的某个标志性建筑物联系到一起。 那是他的故乡,是他的国。 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 …… 各方的□□队伍抵达承天门掀起今天第二个高/潮,第一个□□当然是凌晨皇帝出城祭天。 稍作整理以后,□□队伍被重新编排了顺序,很多民间小团体不上档次的表演就被筛选下来,剩下的才能沿长安街开始的正式表演。排在前头的队伍都是半个月里反复彩排过的脸面,不但队伍本身出自内务府等根红苗正的重点单位,精选出来的队员也是个顶个的多才多艺,相貌还漂亮。 国术学院因此就落了下风,虽然领头的朱棣有那么贵不可言的身份,出场顺序仍然被给压到了两位数以后。 朱棣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别人或许会以为是国术学院拖累了朱棣,只有朱棣自己知道,通过细节不断打压他,降低他的身份,就像当初向全大明宣扬他是最受宠的皇子,此刻也恨不得天下人都看出他失宠——这正是皇帝陛下最擅长的事。 最终国术学院的团队被排到四十二位,不中不当,半点不起眼的位置,正适合围观群众看累了走走神,去上个厕所什么的,回来的时候绝不会错过重头戏。 当然,不管皇帝怎么想,朱棣怎么想,国术学院里老奸巨猾的熟吏们怎么想,他们都只是少数。 □□一开始,这少数人各异的心思迅速被多数人统一的热情吞没。 朱标依然没有被叫上花车表演,他觉得是因为天色,他的节目必须要晚上才能达到震慑性的光影效果,所以也不以为意,跟随人群走动,全程把脑袋转来转去,看得目不暇接。 说实话他能看到的部分有限,毕竟身前身后都是人,他的身高又有局限性,眼力再好也只能望见近处几支队伍的表演,比如前面的四十、四十一,后面的四十三~四十五。 都不怎么样,朱标扁了扁嘴,还不如国术学院呢。 这几支队伍都是学校,排四十的队伍中规中矩地表演魔术,拙劣的骗术让魔法师朱标“呵呵”笑出来;第四十一位表演歌曲联唱,每首歌的曲子都不怎么样,歌词也只能夸一句政治正确;四十三的表演是集体朗诵,四十四也是唱歌,儿歌,这两支队伍全体小学生…… 国术学院就夹在这样的四支队伍中央,倒比最初想象的效果好一些,围观群众被四十、四十一催得昏昏欲睡,看到国术学院的表演精神一致!过后又被四十三、四十四弄得哈欠连天…… □□队伍先由承天门到复兴门,再由复兴门绕回建国门,所谓十里长街,这样缓缓走完,也花了好几个钟头时间。 六点不到,冬日的天空就开始向暗处倾斜,滑向黑夜的深渊。 ………… …… 天亮得早,也黑得早。 朱标平时可能还要抱怨两句,这么早就黑天完全没法夜生活嘛,虽然他本来就没什么夜生活…… 不过今天他一点也不想抱怨,他很庆幸,终于六点,□□结束,可以吃饭了! 天知道他今天早饭就没吃,午饭也没时间吃,下午两点以前还能靠着兴奋劲儿支撑,两点以后就饿瘫了好吗!? 他还得抱着光屁股娃,那小混蛋没有带他的奶瓶,也是饿的直蹦达,手都快断了好吗!? 其他团队似乎也是可以轮换休息的,不知道为什么国术学院就没轮上,朱标再迟钝也觉出不对来,不过他当然想不到这种恶作剧似的弄不死你恶心死你的刁难会出自皇帝陛下之手,他只是琢磨着:大型活动的统筹果然不可能一点错不犯。 六点,他们又回到承天门前的广场,所有人都松了口长气,幸好国术学院大部分人都习武,身体素质出色,才没被这不吃不喝行走不停的一天给累趴下。 □□组委会都是太常寺的人,一位少卿过来宣布□□结束,大家先就地休息,晚点皇帝会亲自到承天门上与民同乐,到时候还有新的节目可以看。 他身后跟了几名太常寺的吏员,推着小推车分送食物和水,朱标也领到了一份,他看到那吏员也分发了同样的一盒鸡肉饭和瓶装水给四皇子,朱棣接了过来,转身似乎在找人。 两人的目光碰上,朱棣随手一抛,那盒热香四溢的鸡肉饭就腾空而起,不偏不倚地落到他怀中——光屁股娃的头顶上。 光屁股娃好奇地抬手去抓,朱标连忙拍开他的手,打开盒盖深深一嗅,身心都沐浴在鸡肉和米饭的热香中,真正热泪盈眶了。 顶着其他队员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朱标大口大口地扒完两盒鸡肉饭,还喂了光屁股娃一勺,可惜他没牙,饭粒在嘴里咂巴一会儿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只会糟蹋东西,小混蛋! 天色越来越暗,长街上的路灯亮了起来,承天门前也挂满了彩灯和花样百出的灯饰山,隔着长安街,那头是喜庆吉祥的盛世景象,这头却是摊坐了一地的□□队伍,人人都呆着脸木着眼,一脸生无可恋。 七点,承天门顶上挑起两盏明亮的红灯,灯下张开了明黄色的大伞,连朱标都知道那叫纛,是帝王的象征。 长街这边的人群又开始鼓噪起来,那明黄色的纛旗响应般摇了摇,稍顿片刻,承天门顶上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恭祝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常寺的官员领头拜下去,朱标他们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参差不齐地叩拜,山呼万岁。 说是跪,朱标是不愿意跪人的,就做了一个假装下跪的样子,其实是蹲在人群中,偷眼环视周围,大部分人都很老实地跪了下去,却也有少数人与众不同:只跪了单膝、鞠躬而不是跪拜、右手放到左胸行军礼代替跪拜……等等等等,自由选择,似乎这个环节并没有强制人们下跪的意思。 朱棣就是行军礼的那一个,虽说他今天穿的是皇室的杏黄袍而不是他更中意的军服,朱标盯着他看了几眼,四皇子的目光投注在承天门之上,灯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英俊脸庞,目光愈显得幽深,难辨情绪。 朱标看了他多久,他就凝视着承天门上的皇帝纛旗有多久。 出自某种小动物趋吉避凶的直觉,朱标忽然一阵心悸。 有什么可怕的事……将要发生。 第九十九章 —至死不渝 朱标的预感没错。 终于轮到他的节目,但不需要登上花车,而是在承天门前新搭起的灯山顶端,为皇帝陛下、广场上的□□队伍、以及在家收看圣诞节直播的所有观众表演。 ……不可能有更可怕的事。 太常寺少卿亲自过来通知他,满脸堆笑地分开国术学院的队伍,却有意无意略过了朱棣。可他没想到的是,朱标接到圣旨以后既不下跪也不谢恩,发呆了片刻,第一反应仍是望向四皇子。 窃窃私议的国术学院师生们看够了朱标,也跟着看向朱棣。 于是,“众望所归”的四皇子非常自然地走了过来,非常自然地朝朱标伸出手。 朱小弟缓了两秒才明白他的意思,把怀中的光屁股娃递过去,朱棣熟练地将小混蛋搂在胸前,轻轻往上颠了颠,逗得他格格笑个不停。 光屁股娃对四皇子异常顺从,居然不像平时那样死巴着自己不放,朱标不知道那货是被打服了、打怂了,眼瞧他们亲密友爱,心里略微有点嫉妒,想了想,并不知道到底是嫉妒谁。 “让你去就去。”朱棣捉住光屁股娃软若无骨的手臂捏玩,头也不抬地道,“今天所有节目里,恐怕陛下唯一期待的就是你这一个。” “啊?”朱标被他说得压力山大,“万一……万一我演砸了呢?” 朱棣抬头瞥他一眼,见他臊眉搭眼的,似乎是认真在忧虑,不禁失笑:“砸了也就砸了,陛下在城门楼子顶上,我在这里,谁敢拿你怎么样?” 他都说得这么明显了,太常寺少卿在旁边笑容尴尬,朱标的神情还是懵懵懂懂,睁大眼睛傻乎乎地仰视他,满眼都是信任依赖。 ……怎么就有这样傻的人?朱棣想,这傻孩子偏偏拥有他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又想起了太子。四皇子长睫低垂,目光也跟着沉了下去,幽幽冷冷,如同长安街头唏嘘而过的夜风。 太常寺少卿低声催促,朱棣作势推他前进,抬起一只手放在朱标后颈,他的手掌温热,触感算不上难受,肌肤相贴的刹那朱标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朱棣曲起长指,缓慢地摩挲朱标的后颈,这里有个穴位,他想,只要稍微使劲,两分、三分力,甚至呼吸都无需加快,他就能干净利落地了结朱标的性命。 毫无痛苦,那孩子会比熟睡更安详。 他多摸了几下,朱标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往前两步挣脱,皱起眉毛有点控诉地瞪四皇子,反掌捂住自己的后脖子,总觉得那上面仍然残留着热乎乎的实体一般的触感。 朱棣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事实证明,一旦朱标不用那样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目光看他,他并不觉得高兴。 他很不高兴。 “去吧。”四皇子抱着光屁股娃转身走回人群中,“别让陛下久等。” 光屁股娃挣扎着在他肩头冒出个大脑袋,张开嘴巴没有声音,又拔出一只手,对准朱标拼命摇。 朱标也举起手朝他挥了挥,怔怔地转过身,跟在太常寺少卿后面往前走,由承天门到长安街这头,两旁黑压压的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路。 所有人都在议论,都在问:他是谁? 嘤嘤嗡嗡的杂音汇聚成一条声音的河流,声音不大,河流不宽,如风起于青萍之末。 ………… …… 在朱标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魔法表演被四皇子重新编排,增加了烘托气氛的背景音乐。 鼓点。 由弱至强的鼓点。 先是铺垫,然后进阶,接近高/潮……随着鼓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仿佛远处地平线上的潮水涌到了近处,掀起大浪滔天,变身毁灭一切的海啸! “轰!” 朱标急抬头,长安街上所有的霓虹在瞬间全灭,仅余下承天门上那两盏欲语还休的红灯,明黄的纛旗被蒸出鲜亮的橘香。 骤然天降的黑暗中,每个人的黑眼珠都幽幽地发着亮光,或许惊叹,或许惶惑,窃窃私议尚未开声便被沉默镇压。 朱标的火球成了所有人目光的聚焦点。 一个、两个、三个……十一个、十二个、十三个…… 火球先是一个个由他掌心冒出,后来变成一双双,然后是挥手便撒落一片!每一个都是标准大小,标准颜色,红得怡人红得可爱,表面活泼泼的小火焰蹿着,但并不让人感觉危险,那不是燎原的火,那不是灾劫的火,那更像姑娘的脸颊,新婚洞房的蜡烛,那是带来希望和温暖的光明之焰。 数不清的火球冉冉升上夜空,所有人的目光跟着往上升,头颅向外仰,攀到最高点时突然“啪”一声响,人们被吓一跳,以为是颈骨作响,却原来是第一颗火球炸裂开来。 一颗接续着下一颗,持续不断的火球升至最高点时爆开,金红色的火雨映亮了夜空,比不了烟花绚烂,也比不了爆竹热闹,安静得有些凄切,另有一种至死不渝的美,仿佛在最深的绝望中迸发而出的希望。 鼓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归于沉寂,承天门上下,长安街内外,千万人悄然无声地凝视着那些不断往上升的火球,仿佛看到一群毅然赴死的英杰,它们诞生就是为了毁灭,哪怕明知这一点,仍然不改初衷,不疾不徐地,稳稳当当地走完它们短暂的人生道路。 为了升到最高的天空,为了成为最亮的那颗星——飞翔、飞翔、飞翔! 漫天火雨中,一缕清音打破了引人落泪的寂静,除了专心致志造火球的朱标和专心致志看朱标的皇帝,所有人都望向声音来路。 那里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 一团火球不偏不倚地在上方爆开,金红色的火雨带来短暂的微光,人们屏住呼吸瞪住那方被徐徐破开的黑暗……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有人伸长手臂指向天空,哆哆嗦嗦地叫:“那是什么!?” 所有人仰首抬眸,被火球和火雨映亮的夜空是深蓝色的,飘浮着半透明的丝绵般的云,恍惚中,云层之间有什么活物蜿蜒游走,因为过巨过长,难以观之全貌,一闪眼不过能略窥身体各个部位,其中头似驼、眼似鬼、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 其形也,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那人哑着嗓子发出一声裂开喉咙的嘶喊:“……龙!是龙!” 清音绵绵不绝,响遏云霄! 第一百章 —龙在这里 有那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音伴奏,人群的高声议论成为主旋律,所有人热烈地探讨着夜空中出现的不明生物,“龙”这个字眼反复出现,朱标也跟着思潮起伏,想不出所以然,本能地转头寻找四皇子和光屁股娃,却只能望到一片黑压压的看不清五官的人头。 “不对!”另一个人响亮的叫声穿透了噪音,“那不是龙,它没有犄角!那是蛟!” 他的发言立即引来一连串附和,朱标瞪大眼睛细瞧那巨型生物,它在高空中就像一条白练,被火球爆炸的光芒映得银光闪闪,偶尔能捕捉到硕大的头颅钻出云层,两耳间确实是没有角的。 龙和蛟这两种神话生物朱标还是听过的,神龙有角,能够不用翅膀就在天上飞行,所谓飞龙在天;而蛟是没有角的,不能飞行,只能在水中像鳗鱼一样游来游去。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这无角的生物其实是蛟,它又为什么能飞? 人群争吵不休,朱标发觉他们很快就接受了“龙”和“蛟”的存在,并不像地球时代的人类那样觉得那都是假的,真要看到了先以为是幻觉然后吓得半死。该说他们适应性比较强吗?不,他旁听他们的议论,似乎在大明的文化里,龙和蛟本来就是一种现实存在的生物。 好吧,不该意外的,既然这个世界都已经有了精灵、兽人和疑似超越维度的魔法生物,二区的岛上还有人工繁殖人鱼的基地,那么再出现龙什么的,大概也属于情理之中? 朱标晕头晕脑地想着,手上变出火球的动作越来越慢,他突然忆起城门前那根直入云霄的汉白玉立柱,还有盘旋在立柱上的巨龙浮雕……如果那不是浮雕,那是真的龙…… “不对!”还是刚才那个分辨出蛟和龙不同的声音,他比刚刚更加激动地大喊:“它不是在天上飞!那是假的!只是影子!” 人群又嗡一下炸开来,朱标的耳边吵吵嚷嚷,他已经听不清楚人们到底在说什么,趴俯了一地的人头全都耸立起来,影影绰绰之间,他完全失去方向感,找不到国术学院的方队,心里愈发慌乱。 就在底下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之际,城门楼上的皇帝终于有所反应,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锐响,所有人都被吓得噤声,朱标条件反射地捂住耳朵,抬头望向承天门。 夜空中,最后一个火球也爆了开来,在万米高度发出微不可觉的声响,金红色的火雨尚未坠地便消散成灰,每个人的眼角似乎都有余烬闪了闪,然后那条白练一般的“蛟”在最后一丝微光中迸裂,仿佛打碎了的玻璃镜片,缓慢地融化进黑暗里。 就在所有人震惊、无措的情绪中,承天门上又发出一声金属的锐响,朱标猜不出是哪种乐器,听起来有点像锣,却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嘶哑,尖锐而短促,仿佛冷笑。 响声过后,广场和长安街上终于静无人声,所有人重新趴跪下来,包括刚才并没有跪地的那些,朱标左右望了望,缓慢地蹲下身。 万簌俱寂之下,承天门上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依稀是指挥人们山呼万岁的仪官,他朗朗地道:“孵蛋、统计二校以‘蛟影腾空’贺皇帝陛下圣诞,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 孵蛋?统计? 朱标震惊地想着,仪官这句短短的话在他脑中一瞬间转了百十遍,他似乎要细细咀嚼才能完全懂得这句话里的意思。 所以,“蛟影腾空”……是个节目? 和他的魔法火球一样?是孵蛋和统计两校献给皇帝贺寿的节目? 前面说过,朱小弟是没心没肺的中二少年,他早就把这两所讨厌的学校抛诸脑后,今天□□时总觉得差点什么,直到这时才想起来:平胸少女奥莉薇娅似乎说过,他们也会参加圣诞节的大□□。 同样被他忘掉的还有徐家父子和郭大路…… 朱标茫茫然地又回头环顾了一眼人群,他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里找到郭大路他们,孵蛋和统计也不行,在大海里,无论江河、湖泊、小溪,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只是本能地想看一眼,就在那条蛟龙出现的天幕下方,他直觉认为,孵蛋和统计的方阵应该在附近,操纵它的魔法师也在那里。 不用疑问,那当然是魔法,朱标在这里甚至都能感觉到隐隐的魔法波动,他之前被突然出现在空中的蛟影震慑,自己又在旋展火球术,所以没能即刻察觉,一旦揭破,立即感应到那里被忽略的元素力量。 水元素很兴奋、非常兴奋、朱标从未感觉它们像现在这样兴奋…… 他记得自己测试出来的水元素亲和力只有一,但此刻水元素仿佛就在他耳边活跃跃地开起了舞会,它们互相组队,结伴蹦蹦跳跳,比最爱胡作非为的火元素还要闹腾,似乎下一秒就会自己升温变成骨嘟嘟冒个不停的沸水! 所以朱标知道那是一种水系魔法,强大到调动了附近所有水元素的水系魔法,他这些日子在国术学院的隐居生活也很读了一些理论书籍,顿时就想起一个适合对号入座的魔法:“水镜术”。 “水镜术”并不是一项完全的水系魔法,它还带有空间魔法的痕迹,简单地说就是利用空气中的水分子制造一个大型的投影,将某一地的某一个景象投影到另外一个地方,魔法师的魔力越强,“水镜术”可以生效的距离就越远,所投影的景象面积越大,时间越长。 朱标心里默算时间,“蛟影腾空”持续了足足一分钟,即便蛟龙和它身处的水波离承天门并不遥远,维持这样长时间的幻像也需要耗费大量魔力,而蛟龙真的不远吗? 所以,能完成这样的表演,至少得是一位水系的大魔导士,孵蛋和统计里居然有此等人物,朱标倒对他们刮目相看,原来他们也不全是草包…… 这番心理活动说起来麻烦,其实不过是朱标的一个闪念,他在这边分析,那边也倾听着人们的窃窃私语,因为仪官给出了合理的解释,不再有人一惊一乍,而是轻松地议论起孵蛋和统计两所名校,赞叹“蛟影腾空”的神奇,货比货得扔,所有人都默契地把朱标同时进行的火球节目忘得一干二净。 朱标略有些不服气,又忍不住回头找国术学院的方队——至少四皇子很喜欢他的节目,还有、还有光屁股娃,小混蛋要敢说不喜欢就揍扁他! 还没等他找到人,送他上灯山的太常寺官员陪着笑对他招招手,朱标会意地挪到边缘,刚要拾阶而下,承天门上又传来一声锐响。 还是刚才那种金属的刮擦声,似锣非锣,朱标和太常寺少卿同时顿住动作,抬头望去。 广场上和长安街上的人们也跟着仰首,气氛很轻松,蛟龙都出现过了,不可能有更夸张的事情发生吧,多数人都猜仪官要宣布下一个节目,因为被“蛟影腾空”吊高了胃口,愈加兴致勃勃地期待起来。 就在所有人目光投注到承天门之上时,那两盏红灯晃了晃,红灯下明黄色的纛旗也跟着晃了晃。 然后,在众目睽睽中,倒了下来。 仪官拖长音调叫喊:“皇帝陛下……宾天了!” 洪亮的、极具穿透性的声音由承天门上扩散下来,顷刻间占满每个人的耳朵,朱标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显然不是唯一一个,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了全场,所有动作静止了,所有声音冻结了,每个人都仿佛在刹那间变得呆若木鸡,或是被黑暗侵袭了灵魂的空壳。 也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一秒,或许是一万年,承天门顶端的一盏红灯滚落,另一盏红灯摇摇欲坠,不知从何而来的哭声打破了寂静,不,它同时也是粘合剂,将这种恐怖的寂静粘得更牢,保持着长长的撕裂的痕迹,却牢固地不肯退场。 是梦吗?或者又是一个节目?一个比一个奇突的节目,皇帝陛下真是他见过最古怪的人……对了,他还可能是他的爷爷…… 朱标的目光慢慢地掠过身旁的太常寺少卿,微弱的光线中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他只看到侧鬓的汗珠,密密麻麻,反射着冰冷的光芒。 他缓慢地、机械地回头,说不清是今天晚上第几次,他无意识地回过头,忘记了方向,身体却记得方向,带领他去寻找他想要的安全感。 泥塑木胎的人群中,他终于找到了朱棣。 四皇子身形挺拔地直立着,周围人跪了又起,他始终站得渊停岳峙,仿佛泰山崩于前都不会挪动他的脚步,因为他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能做到什么。 他的胸前抱着光屁股娃,小混蛋把一只拇指塞在没牙的嘴巴里,闭着眼睛睡得正熟,嘴角淌出的口水在杏黄袍上染出一道脏兮兮湿乎乎的图案。 有点像龙……可它没有犄角。 四皇子蓦地抬头,奇怪,这样深的黑里他们却似乎能看清对方,只看得到对方。 朱标看到他笑了笑,或许,他觉得他笑了笑。 阴影投注在四皇子的眉眼之间,他的眼窝那么深,目光那么沉,使得那个笑容也沉潜了下去,仿佛隔着水波,隔着什么长久以来一直被朱标无视的东西,模模糊糊,永远也看不清。 ………… …… 龙在哪里?龙在这里。 不,那是蛟。 第一百零一章 —醒来 这世界上有些客观存在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转移的。 譬如说,光速比音速更快。 所以人总是先看到爆炸产生的炽光,然后才听到仿佛在耳边突然出现的巨响。 所以,皇帝驾崩的消息无声无息地沉潜了两天,其影响力终于在第三天开始展现,如同海底地震过后延迟生成的海啸。 铺天,盖地。 舆论先是谴责了政府新闻办强制媒体噤声的“□□”,然后辛辣地讽刺了他们这种欲盖弥彰的愚蠢行为,因为朱皇帝死在圣诞节当天,承天门楼前,长安街上,无数人亲眼目睹象征皇权的纛旗摇摇晃晃倒下,亲耳听到仪官那句带着哭腔的宣告—— “皇帝陛下……宾天了!” 皇帝陛下宾天了。无论仪官是以何种心情、何种目的在千万人面前说出这句话,没人怀疑他说的是假话,因为朱皇帝这样的人物,但凡他还喘得出一口气,谁也不可能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类似诅咒的箴言,谁也不敢这么做。 而且,他已经活得太久太久了,似乎从长远的时光尽头直至如今,他都是大明朝的守护者,也是孤悬在大明上空的险峻峰岭,单只是他的阴影就使得无数人双股战战,几近窒息。 现在,这座一直肩负着大明天空的大山倒掉了,四方天地只能依靠人民自己去支撑,虽然天空如此广袤,空气如此通达,一部分人仍然觉得惶惑不安,似乎再也寻不到脚踏实地的安全感;另一部分人则由死域重返人间,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为了压制各方蠢动的势力,内阁诸公在关键时刻施展出铁腕,不管媒体如何叫嚣,粗暴地暂停了他们的新闻发布权,同时停止还有议会和参议院的例会,以及收回镇守各区的皇子们掌控军队的权力,大明所有的武装力量旬月内严禁离开防区,一兵一卒的调动也必须经过内阁批审。 所有的皇子中唯一留在京城的四皇子也被严密地看管起来,国术学院停课,校园外京西绿营重兵把守,校园内也不遑多让,锦衣卫北镇抚司得知噩耗的第一时间下了重注,倾巢而出,三个旗近数千名士卒投效朱棣,将国术学院封锁得泼水不能进。 就在这样风声鹤唳,一触即发的时刻,最坏的时机,朱标怀孕……不,病了。 ………… …… 即使国术学院已然人满为患,魔法系的园区依旧一片荒芜,锦衣卫都被下了禁足令,包括为首的邢一围,只要他们还穿着那张虎皮,就禁止官靴踏入魔法系的范围内。 人虽然不能进,防守力量却不见得轻,院墙外面围得铁桶也似,架起激光防护网,同时配备密密麻麻的摄像头,每隔一米便有一个,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一个方向。 朱标的小楼。 楼门开了。 四皇子怀抱着光屁股娃慢慢地踱到门口的台阶顶端,他没有戴帽子,散穿着一件杏黄袍,似乎是由睡梦中刚醒过来,姿态显得颇为悠闲,与紧张的时势截然相反的悠闲。 他怀中的光屁股娃依然是光着的,似睡非睡,突然大动作地翻了一个身,由脸朝里变得朝向外侧。 与他动作一致,四皇子朱棣也倏然抬首,目光有意无意地盯住虚空中某个方向。 摄像头的方向。 数不清多少个摄像头同时行动起来,在“咔咔”的机械声中整齐划一地扭转了脑袋,控制室内的画面顿时由小楼远景变为天空、地面、墙壁……值班锦衣卫们不敢抱怨,苦笑着面面相觑。 等到最后一个摄像头也转换了方向,朱棣终于满意了,他托了托胸前的光屁股娃,小混蛋甩手拍了他一掌,肥嘟嘟的小脸又转向里侧,老实不客气地埋进他胸前。 口水滴哒哒地湿透了杏黄袍。 朱棣并不在意,他转身回到室内,随手关上门,看着客厅内的光线刹时间暗下来,恢复成温暖的橘色。 他惬意地眯了眯眼,单手抱住光屁股娃拾阶而上,鞋踏在厚软的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耳边安静得像深海的水底,又比水底多出几分人间的活气,扑鼻而来的粉尘气味都显得温暖宁馨。 二楼卧室的门大敞着,从内到外透出青白色的光,比起卫生间橘色的夜灯,朱棣不太喜欢这种刺激性的光色,但他认同它的在某些时候的作用,比如让昏睡的人尽快清醒。 朱棣走进室内,房间布置得非常大众化,所有的家具用品却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货,唯一的大床看起来就很舒适,床单和被褥都是同系列的米白色和乳白色,此刻在灯光下消灭了色差,看着都是阴森森的惨白,添了一层不近人情的冷漠。 倒是更适合他的颜色。 他一路走到床前,柔软的被单把下面的人整个埋了进去,安全舒适地包裹其中,仅露出一绺汗湿的发梢。 朱棣皱了皱眉,他记得数小时前朱标便是这样的睡姿,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依然缩在被子里,仿佛完全不需要呼吸一般。 可他当然是需要呼吸的,只要是人,只要还活着,就必须呼和吸。 朱棣把光屁股娃扔了出去,空出的手一把掀开被单,小混蛋在空中睁眼醒来,不慌不乱地翻了个面,像猫那样四脚向下,稳稳当当,轻巧地落了下来。 他落到朱标怀中,不高兴地冲朱棣龇了龇牙。 朱棣却没空理会他这小小的反抗,他的目光定在了被单下的朱标脸上。 少年似乎深陷于梦魇,嘴唇紧抿,鼻翼翕张,苦苦地闭着眼,浓睫伴随呼吸的频率一刻不停地颤抖。 朱棣盯着一滴浑圆的汗珠沿着朱标的额角一路滚落,偏巧滑进了眼窝,便如泪珠般悬而未决地晃了晃,继续往下,在少年的脸上拖出一条亮闪闪的湿痕。 明知道那是泪,这样一来却像是朱标在睡梦中哭泣,朱棣皱紧眉,目光深郁地盯住那条湿痕,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自己平空生出的恼怒。 因为这点恼火,他决定不再纵容朱标这样无期限地睡下去,低头贴近他耳边,沉声道:“醒来。” “你给我醒过来!” 第一百零二章 —回家的路 朱标知道自己在做梦。 一般来说,人在梦中的时候是不知道他在做梦的,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早就已经醒过来。朱标记得在地球的时候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教人如何分辨现实与梦境——看你能不能想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又是如何到达这个地方。 所以他知道了自己在做梦。 他现在待着的地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幽蓝,头顶隐约透进亮光,脚底是虚无的,他仿佛漂浮在浅淡的星光中央。 又或者是潜入海底。 朱标回想起在首都二区的那一次堕崖,他陷入海波的感觉就像一把刀□□了滚烫的黄油,深深地、毫无阻碍地切入。 海水在他身周分开又合拢,柔软而略带压力地包裹住他,紧贴他每一寸肌肤。 压力没有让水第一时间灌进耳朵里,他能听到静谧的无声的海底世界,头顶的光在眼角闪烁,他分不清那是真的光芒或是□□充血产生的幻觉,心脏似乎也晃晃悠悠地荡在水中间。 然后他看到一条巨大的尾巴从眼角掠过。 回忆与梦境在这里产生了交汇,朱标的眼前骤然亮了起来,他真的又一次置身首都二区的海底,鼻端嗅到咸湿的海潮气息,头顶透下来一束明亮的天光,照见那条巨大的、巨大的尾巴。 朱标悬浮在海中,海水似乎是静止的,他感觉自己更像一只镶嵌在水晶里的蝼蚁,或是凝结进了琥珀的甲虫,他的身体被粘稠的胶状物密不透风地固定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连眼睫的眨动都不能。 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悬停的姿态,被迫睁大眼睛,看到那条超过三十米长的巨大尾巴由他头顶掠过,海水中因此生出一条清晰的拖曳痕迹。 尾巴很快又绕了回来,那不是一条深海巨蟒,因为朱标看到类似鱼类的侧翼,羽纱一般的尾鳍,在光照中呈现半透明状,鳍翼上精致的纹理非人力可以描绘,随着款摆运动散发出珍珠般七彩的晕光。 那是什么?他想着,奇异地并不感到害怕,这是他的梦啊,他为什么要恐惧一个梦中的生物? 尾巴在他头顶来回逡巡了几圈,终于平静地退了回去,朱标看着它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暗…… 头顶的光忽然彻底暗下来,朱标的头颈也在这瞬间恢复了活动能力,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却是一个庞然巨物盘踞在接近海平面的高度,方圆十里的海面都被它遮盖得严严实实,仿佛遮天蔽日的乌云。一颗硕大的头颅低下来,隔着海波正在看他。 静静地、观察着他。 光线太暗,距离太远,朱标看不清那生物的形貌,他的心神被那双眼睛牢牢地慑住了。那是一双只有瞳仁没有眼白的眼睛,黑色的眼瞳占满眼眶,表面像蛇一样蒙着一层黄色薄膜。它静止得就像一个死物,除了眼膜还在遵循某种规律缓慢地合拢、张开,合拢、张开……露出一对冰冷恶毒的竖瞳! 朱标在梦中尖叫起来,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却能感觉到胸腔中尖锐的撕裂感,仿佛他的身体深处长出了一双手,要掰开他的心脏扳断肋骨伸出胸膛! 他听到那个生物震颤的空洞的声音在脑中响起:“迷失了道路的人类,你想回到你的世界吗?” 他睁开了眼睛。 ………… …… 朱标猛地睁开眼,他急剧地喘息,汗水滴落如雨,睡乱了的刘海被打湿透彻,紧紧贴在前额上,汗水顺着发桃滚至眼睫,晃晃悠悠地挂了一会儿,“嗒”一声坠下来。 坠在朱棣的手上。 朱标低头看到胸前真的有一只手,他吓得尖叫,这次确实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干涩,听着像喉咙随时都可能裂开。 他没叫多久就转成了咳嗽,咳得捂住胸口蜷成一团,眼泪鼻涕齐下,朱棣凝眸审视片刻,放开他,走到柜子前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喝完那杯温水,朱标总算恢复正常,他揉了揉皱成一团的脸,疲惫地问:“我怎么了?” “在承天门前突然晕倒,高烧不止。”朱棣简略地回答,眉梢一挑,又道:“因为皇帝陛下的死讯受到刺激?我不知道你对他有如许深刻的感情。” 所以皇帝陛下是真的死了……不是梦…… 朱标捂着脸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他记得刚才那个梦,每一分细节,甚至闭上眼睛还能感觉那双蒙着黄色薄膜的竖瞳正凝视着他。 他睁开眼,对上朱棣沉郁的目光。 “对不起……”朱标喃喃道。 朱棣不动声色,“怎么说?” “他是你的父亲……”朱标艰难地想着如何措词,“你才应该是难过到生病那个人……” “是这样吗?”朱棣把喝空的水杯放回床头柜,背对着并不急着转回来。 真可怜,朱标有点同情地想,四皇子强硬惯了,他一定是不想让人看到他难过。 他扶着头又晕乎乎地想了一会儿,怎么也回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晕倒,又是如何从长安街回到了卧室,他像是丢失了一段记忆,蒙太奇的上一个片段是承天门上倒塌的明黄色纛旗,就像一部意识流的电影,背景音乐是万簌俱静中仪官带着颤音的宣告:“皇帝陛下……殡天了……” 就这样死了?真的死了?一个能这么轻易地由生到死,由掌控一个庞大银河帝国的伟大皇帝,变成什么也不是一具尸体、一捧骨灰、一坯黄土? 卧室的光线不是他习惯的温和壁灯,而是刺眼的青白色日灯,朱标被晃得眼前一阵阵眩晕,他不禁又闭上眼睛,想着,太缺乏真实感了,难以相信这真的发生的事,他需要更多时间才能接受,并且做出反应。 他……应该是难过的,皇帝陛下对他还不错,虽然他们没有见过几次,但是他感受到了被重视、被珍视的滋味,还有,他在大明公共网络里见到皇帝的礼车迎面驶来,隔着虚拟和真实的距离他们对视了那一眼,至少在那一瞬,朱标觉得他能理解皇帝。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是他想成为的那种人。 他是他的……亲人。 “对不起……”朱标的声音哽咽地传到四皇子耳畔,“我还是不敢相信发生的事,我和皇帝陛下一点都不熟,可是……可是我觉得……我有点伤心……” “我不明白,他可是朱皇帝,前一秒大家还在祝他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为什么呀?” “对了,说真的,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是有什么阴谋吧?” 在朱标语无伦次的碎碎念中,朱棣慢慢地负起双手,灯光拖长他的影子,如庞大巨物般笼罩在朱标的床头,那影子垂眼似在凝视,却没人能看得见他此刻的表情。 第一百零三章 —来自远方的客人 国术学院的围墙之外,事态进一步升级,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京城,而京城的重心又在皇宫。 皇城已经整个封锁起来,往日里游人如织的广场上空旷得能听到风过的回音,高天中一群灰蓝色翎羽的鸽子来回翱翔,因为换了新的鸽群首领,总觉得比不了往日悠闲从容,有几分挣脱不出的仓惶感。 就在朱棣曾在闯入的东华门前,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封锁了门洞,轮值的锦衣卫千户神色肃穆,他立于二楼城门之上,背后是一轮残月,文华殿绿色的琉璃瓦幽光惨淡。 文华殿内,当朝中枢齐聚一堂,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悲痛之余还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茫然,仿佛他们不再是协助皇帝牧守天下的卿相重臣,而只是一群失去了头羊的迷途的羔羊。 也是因为朱皇帝的身影过于伟岸,中枢诸臣与他最为接近也受他影响最深,想想看,就在你眼前巍峨不可越的险峻山岭,仿佛天长地久都会挡住你望向太阳的视线,谁又能想到某一天它就突然崩塌成平地? 翻天覆地不外如是。 昏黄的光线中,众位大佬沉默许久,谁都不肯做第一个开口的人。最后,还是手握实权的吏部天官底气较足,偷眼瞄了一圈诸位同僚,清了清喉咙,试探地道:“咱们这是在等什么?” 礼部尚书资历最老,闻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依然缄口不语。 刑部尚书苦笑了一下,目光转向兵部尚书,在这种风雨飘摇的危急时刻,他们这群书生能做的事都做了,但到底能够发挥多大的效用,能不能顺利稳定朝局,这些都得看中央军队对各区的威慑力量,说到底,手中有兵才能稳坐钓鱼台。 兵部尚书是一位斯斯文文的瘦削中年,比在座的其他位更书生气十足,半点不像带兵的,倒似是哪所大学的终生制教授,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细细的金丝边眼镜。 他面色平静,伸手掸了掸紫袍的裾边,抬头与吏部天官对视。 “等着,”他淡淡地道,“有客从远方来。” ………… …… 《有客从远方来》,这也是《明民报》记者李因笃最新一篇社论的标题。他不负大胆敢言之名,上篇社论一反常态地缅怀了向来看不顺眼的朱皇帝,这一篇洋洋洒洒地分析了眼下大明帝国的政局,他却与大多数人的观点不同,指出政局的重心已经不在京城,能够决定未来的不是京城里的这些朝官,也不是徒具虚名的参议院和议会——而是镇守各区的皇子以及他们身后可能与中央离心离德的军队。 李因笃写道:“太子失踪,四皇子第一个离开镇守的大区回到京城,这一决定曾经让他占尽优势。但人算不如天算,皇帝陛下突然的驾崩又使得这一优势突变为劣势。在每位皇子都抓紧时间掌握军队的当下,远离十九区驻军的四皇子,他又如何应变?” “无论未来如何,目前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远方捎来或好或坏的消息,等待着远道而来的客人:谁是第一位,谁是末一位,谁是最初的先行者,谁又是最后的赢家?” “观众已经入座,戏子粉墨登场,这一场大戏,明知是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却只待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 …… 大半夜的,朱标被敲门声惊醒,他翻身坐起,胸前“扑通”一下滚落个光屁股娃。 敲门声停住了,朱标在床上迷迷瞪瞪地坐了一会儿,他已经退烧了,但神智还不太清醒,总觉得脑袋里面迟滞凝固,就像已经蒸熟的包浆豆腐,还浇上一层花生米碎屑。 饿了…… 楼下又传来脚步声和不只一个人的谈话声,朱标左耳听了右耳出去,只有点疑惑:为什么他能听到?卧室的隔音不好吗? 他听到了朱棣的声音,仍然没有注意他说的什么,音调却冷酷异常,仿佛碾碎了坚硬的玉石再掺上冰碴子,让他听得怔了一怔。 这是朱棣从未在他面前展示的另一面,朱标本能地心生好奇,他跳下床,一手托着睡得人事不省的光屁股娃,另一只手扶住墙壁,有些艰难地缓步走下楼梯。 赤脚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息,但朱棣还是立即发现了他,朱标走到楼梯口,听到“啪”一声响,楼下的客厅顿时变得灯火通明,身穿杏黄袍的朱棣从光明走到黑暗的交届处,神色淡淡,仰首看了他一眼。 由于身高的缘故,朱标很少从这个角度看四皇子,他有些稀奇地多瞧了几眼,朱棣也毫不催促地任由他看,他抬头时显露颈项和突出的喉结,一般人这样的姿态会显得弱势,朱棣却仍是渊停岳峙,雍华从容。 看够了,朱标总算肯移步继续下楼,四皇子看到他扶墙的狼狈模样,眉心微蹙,也没见他如何动作,下一秒就已经出现在朱标面前,躬身抱起了他。 “啊!”朱标沙哑地叫了一声,喉咙疼得火烧火燎,他捂住喉头涩声道,“不用不用,快放我下来!” 无论是突然被公主抱,还是公主抱自己的人是四皇子,两条都把他吓得不轻。 朱棣没理他,反正朱标无力挣扎,他顺顺当当地便把人抱下了楼,放到客厅东面的宽大沙发里,又扯过一块绒毯将他脖子以下包裹得密密实实。期间嫌怀里的光屁股娃碍事,随手扯了扔到旁边。 “砰”一声响,光屁股娃大头朝下撞向墙根,砖石墙面顿时被撞出一个大窟窿,粉尘和泥灰簌簌掉落。他上半身钻进墙洞,下半身差点被碎屑残渣淹没,人却依然睡得香甜,发出持续不断的呼噜声。 朱棣安置好朱标,又亲自拎过水壶给他倒了一杯水,朱标连忙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 他之前喝水就觉得喉咙疼,捧着水杯本想做个样子,却见朱棣负手立在沙发前,似乎是要亲眼监督他喝完这杯水。朱小弟欲哭无泪,只好慢慢地端高了水杯,慢慢地贴近嘴唇,慢慢地透过牙缝吸进嘴里…… 朱棣满意地看着他喝完了整杯水,伸手接过空杯,这才侧了侧身,让出他身后的一众人。 一众早就被他和朱标的互动惊得瞠目结舌,差点要趴下来满地捡眼珠子的客人。 “给你介绍一下,”四皇子轻描淡写地道,“他们都是我在十九区的下属,跟了我不短的时间。” 不等他说完,人群中有一位装束奇特的越众而出,光头短衲,朱标在大明的复古潮流中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打扮,硬要说的话,倒有点像地球时代的和尚。 果然,他一张口就证实了朱标的猜测。 “阿弥陀佛,不敢劳烦四皇子,”那眉眼俊俏的光头青年笑眯眯地朝朱标合什行了个礼,“贫僧姚广孝。” 第一百零四章 —争与不争 姚广孝?名字有点熟…… 朱标闭了闭眼,脑中忽然出现几幅连贯的画面。 画面的主角是他自己,但不是身在宇宙时代的大明,而是地球上那个他熟悉和无比思念的家里。 他随手推开家中卫生间的门,正要进去之前犹豫了一下,回到客厅,沙发上有一本妈妈刚买回来的纸书,他撇了撇嘴,随手捞起来。 向外的书脊上写着:《明成祖传》四个粗重的如同带有历史回音的大字…… 是了,朱标想起来,他以前听过姚广孝这个人,似乎是明成祖的头号谋士,而那位地球上大明王朝的成祖皇帝,名字也叫朱棣。 朱标惊觉自己的回忆发生变化,之前那种模模糊糊如同隔着沾水的毛玻璃回望的感觉没有了,他开始记起一些前世的重要信息,还有日常生活的细节,就好像……好像获准进入了图书馆过去禁止开放的禁区。 他心中一动,睁开眼,那个自称姚广孝的光头青年仍然笑眯眯地盯着他瞧,转眸向侧边扫了扫,朱棣的半身陷在阴影中,似乎也观察着他的反应。 看到朱棣的刹那,朱标脑子里陡然涌入一大波讯息,仿佛文字和符号的海啸攻陷了他脆弱的大脑堤防,他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半声,在沙发上护住头蜷成一团。 “怎么了?”他立刻听到朱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臂伸过来温暖地贴住他,“头又疼了?” 然后是客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出主意,夹杂怎么听怎么意味深长的“阿弥陀佛”。 其实不是疼,朱标想回答四皇子,就是好涨,涨得像他的大脑经历了一场大爆炸,然后无限地对外扩张,由须弥芥子硬撑至整个宇宙。 他抱紧脑袋翻翻滚滚,不知什么时候又晕了过去。 ………… …… 朱标再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尤在梦中,因为人只有在梦中才能发觉自己近距离看着自己熟睡的脸。 那真的是他自己,地球时代和大明时代的朱标其实在外表上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还是那样莽莽撞撞,天真得有些傻乎乎,看起来就是那种被学校和家庭保护过度的青涩少年。 朱标慢慢地撑起自己,发觉他回到了床上,趴在另一个自己的躯体旁边,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去戳,却没能见到另一个自己的躯体化成碎片消失,反而是他伸过去的指尖变得半透明。 他缩回手看了看,透过自己的手掌看到灯光,那光把他整个人都映射得如梦似幻,像半透明的泡沫。 他这是死了吗?变成鬼?朱标茫茫然地想,又哀伤地想,原来变成鬼也不能回家…… 他也不觉得害怕,坐在床上发呆,慢慢地,耳边开始出现声音,就像是有人怕他适应不良,循序渐进地调高了音量…… 是朱棣和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朱标呆滞的眼珠在眼眶中动了动,他听出来另一个人是姚广孝,他在楼上的卧室里居然清楚地听到他们在楼下客厅内的谈话声。 “千户大人,”没有当着外人的面,姚广孝称呼朱棣的方式既不是四皇子,也不是院长,反而叫着他诸多身份中最不值一提的锦衣卫军衔,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亲密。“您不能再留在京中。” “为什么?”朱棣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现在京中只有我一个成年的皇子,我以为你会劝我趁机更进一步。” 皇子更进一步是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朱标向来知道朱棣是有野心的,但却是第一次从他口中明明白白地听到,他微微一怔,或许是隔着距离看不到朱棣的脸,这样的四皇子,他忽然觉着有点陌生。 姚广孝轻轻一笑,朱标记得他长得很俊俏,一个光头和尚俊俏起来是颇有几分微妙的,越是圣越是诱惑,会让人忍不住去看他裸/露的头顶,然后生出几分亵渎的想法。 他的声音柔丝一般传入朱标耳中:“因为您的兄弟们并没有安分守己,他们都在蠢蠢欲动,如果您想要的只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大明,满足于统治首都三个特区,政令不出京门,那您在现在这个时候确实可以更进一步,那位置对您而言唾手可得。” 朱棣沉默了,朱标也飞快地思索着姚广孝这番话的含义,但他没有什么政治智慧,怎么想也觉得不着要领。 是说现在不是朱棣当皇帝的好时机吗?可是朱皇帝突然死了,京城里刚好只有朱棣一个皇子,哦,还有二十五皇子朱彝那个神经病可以忽略不计,这时候朱棣不当皇帝谁当皇帝? 姚广孝的意思好像是怕朱棣当了皇帝以后不能服众,也对,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皇家的兄弟们没一个不是省油的灯。可是为了怕人家不服就不当皇帝,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傻不傻啊,皇位这种东西手快有手慢无,管他三七二十一捞到再说,不服打到他服啊! 朱标深刻地鄙视起姚广孝,他的情绪跟过山车似得起起落落,这会儿也不嫌朱棣变得陌生了,心里鼓着劲,生怕他被姚广孝带进沟里。 而事与违愿,朱棣沉默许久以后再度开口,竟是直接向姚广孝问计:“依你的意思,我该当如何?” “以退为进。”姚广孝显然等他这句话很久,立刻答道:“千户大人,争是不争,不争亦是争,皇帝陛下死得不明不白,朝堂上所有人都憋着一股气,举国上下不知道多少人也憋着这股气,谁在这时候站出来争皇位,谁就有可能是谋害皇帝的真凶!就算他不是,迫切需要发泄的官员和民众也会当他是。” 有道理!朱标听得心头一凛,第一次觉得这个姚广孝可能真的是历史书上那个谋略无双的姚广孝,那么朱棣也是那位明成祖朱棣吗?宇宙时代的大明为什么与地球时代的古王朝发生似是而非的重叠? 朱标觉得自己的疑问快要偏离主题,连忙拉回来,竖起耳朵听朱棣的回答。 朱棣并没有考虑太久,他本就是当机立断的行动派。 “好,我明天给文华殿上书辞行,我们即刻回十九区。” 第一百零五章 —婆妈 京城,航空港。 朱标透过悬浮车的侧窗遥遥望去,航空港半罩在缭绕的云雾间,惟有一根连天接地的立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立柱上盘着一条黑鳞黑甲的蟠龙,暗沉沉乌光内敛,骤眼看去仿如活物,令他心头一凛。 “怎么了?”前座的朱棣转头看过来,他和姚广孝本在低声商议着什么,但眼角一直留意后方,朱标稍有异样便立刻做出反应。 这般超出寻常的关心,连见多识广的姚广孝都莫名惊诧,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笑吟吟地也跟着看向朱标。 朱标迎着朱棣的注视茫然地眨了眨眼,脸色惨白,愈显得双目幽深,如在瞳孔处燃起两把黑色的火。 这些天朱标都是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断断续续发了十数天的高烧,醒了又睡,即使清醒的少数时间也是浑浑噩噩万事不知,眼看着由鲜活灵动变得阴郁孱弱。衰败的速度快得如此惊人,让人担忧他下一秒就会燃尽生命的火焰。 朱棣为此忧心忡忡,把离京之前的种种琐事抛给姚广孝,倒有大半心神放在了朱标身上。 难得今天朱标没有发烧,小睡一会儿又醒过来,他倚在后座上不声不响地看风景,朱棣心下刚觉得安慰,朱标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别怕,”朱棣并不在意姚广孝的目光,见朱标吓得耸起肩膀往回缩,伸手捉住他的下巴,扳过他脸来细察他脸上神情,“你看到了什么?” 朱棣贴到朱标那方的窗玻璃上也往外望了望,手还捏着朱标的脸,拇指无意识地在他唇边摩挲。 “不管看到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在,妖魔鬼怪伤不了你。” 他用的是哄孩子的语气,却毫不掩饰其中的保护欲,姚广孝听得耳梢微动,低头掩饰眼底的闪光。 ………… …… 朱棣伸手摸他脸的时候,朱标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抬手要挡,可惜挡了个空。 因为他现在只是个魂魄?灵体?或者别的什么没有实体的虚无之物。 朱标有些讪讪地收回手,把蹲在皮垫上的双脚挪了挪,眼巴巴地空看着近在咫尺的朱棣,看他耐心地哄自己,眼神温柔地注视自己,那其中的担忧关怀真是满满地将要溢出来。 他不由地就有些脸红,如果他还能脸红的话。 朱标维持这种形状已经有十天了,这十天里,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反复见到那条龙,听到一个声音问他想不想回家,而每当他高声回答,下一刻却又会毫无预警地惊醒过来。 饶是朱标神经再粗,也惊觉这事不仅是个梦这么简单。 除了这个分不清好歹的“梦”,朱标还发觉自己不能离开身体太远,准确地说不能超过一米,这真是让他哭笑不得——提问:跟肉身绑在一起的灵魂离体到底还算不算灵魂离体? 可能是离得太近,当魂体朱标产生强烈的情绪时,肉身也会配合着稍作反应。譬如刚才,他一眼望到航空港旁边竖立的龙柱,吓了一跳,因为那龙长得与他梦中的那条龙颇为相似。他这点惊讶同步出现在肉身的脸上,倒把朱棣引了过来。 朱棣半搂着他的肉身哄起来没个完,朱标蹲在旁边看了,心里滋味复杂,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悦,又有些烦恼。 他想,哎呀呀,亲身感受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冷眼旁观,怎么就觉得四皇子……这么婆妈呢? 第一百零六章 —失忆 京城风云涌动,朱棣却带着他的属下们登上了离开首都星圈前往十九区的航船。 没有人来送行,他的支持者们,他的拥趸或者说粉丝,他们都想不到他会在此时近似前功尽弃地远离京城的权力中心。 一行人静默得像是要参加葬礼,引来机组服务人员好奇地注目,姚广孝堆起笑容,主动迎上去挡住她的视线。 在他身后,朱棣简单地作了伪装,牵着同样伪装过的朱标走进地对空转接舱的舱门,他站在透明的舷窗前往外望,面色不动,心中思潮起伏。 与朱标臆想得不同,他对自己的未来没有那么肯定无虞,他也会迷惘,会犹豫,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他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 但他从不后悔。 ………… …… 朱标保持着灵魂出窍又附体的诡异状态,被四皇子一路捎上了飞船。刚开始的新鲜劲过后,他渐渐发觉这种状态的诸多弊端。最严重的,是他的大脑极受影响,无法建立长期记忆,就像每隔数个小时刷新一回的手机,所有通讯名单和短信记录统统丢失,清洁得就像数秒前才刚出厂。 他因此每隔数小时经历一次不知身在何处的恐慌,有一次甚至想不起守在自己身边的朱棣,见这个陌生男人与自己同吃同睡,举止亲密,忍不住大声地质问……幸好朱棣听不到,也幸好,他很快又记了起来。 可一次失忆能够记起来,两次,三次呢? 朱标不信任自己的坏运气,他被弄得非常烦恼,总是害怕下回失忆再也想不起来,忘记四皇子还不算什么,万一他忘了自己是谁呢?甚至,如果他忘了自己真正的来历,不再执着地寻觅回家的路,如果那样,妈妈怎么办? 他一直不敢太想念她,不敢猜测她失去唯一的亲人和唯一的儿子以后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告诉自己他总会回去,他无论如何也会找到办法回家,现实却猝不及防地又给了他一棒! 朱标还能怎么办?他只能唉声叹气,现在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唉声叹气!每天看着四皇子春风入怀般地妥贴照顾,明明该享受这种服务的人是他,他却像是眼睁睁地旁观别人冒名顶替了他的身份,居然嫉妒得不行…… 怀疑、恐惧、思念、嫉妒,朱标在这四种强烈的负面情绪折磨之下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直到朱棣想起把他带出包厢,他才惊觉—— 上船超过半个月,旅途也已经过半。 他们去了飞船上的高级餐厅,是的,朱标以前都不知道星际飞船的餐厅居然还是分等级的…… 在餐厅里,他遇到一个再想不到会出现的人。 第一百零七章 —重逢 朱标依附着他的身体“飘”进了餐厅,人的习惯实在是很可怕,他现在已经不那么排斥这种身不由己的行动方式,反而从中得到几分乐趣——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活着体验一把阿飘不是吗? 他也习惯了朱棣对他过分的嘘寒问暖,把他挽在胳膊底下,时不时低头看他的脚,发现他走路顺拐之后干脆一把抱了起来。 朱标:“……” 他有点忧心地想,如果灵魂不在家的状态继续拖延下来,他的躯体早晚会被朱棣养得退化。 幸好朱棣还懂得分寸,并不是在公众场合狂秀恩爱的曝露狂,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朱标以前所知的餐厅上层,即是所谓的船长室与贵宾室,居然还划分出一个个私密的小小包厢。 朱棣带着他进了这样一个包厢,只有他俩,姚广孝以及四皇子的其他亲密部下上船以后都变得很忙,也不怎么在他们面前出现。朱标猜想原因,他们一是不愿意当着他这个外人的面讨论重要机密,二嘛,应该是不想看到自家主公纡尊降贵地伺候另一个毛头小子,还伺候得心甘情愿、乐在其中! 说真的,朱标完全理解他们,因为连他自己都很想知道,朱棣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凭什么?! 朱棣先把朱标的躯体带进包厢,把他妥贴地安置在一张最柔软的沙发上,之前没忘了拍拍沙发垫子,细心地塞到他腰后,以防他由于太久没有变换姿势而腰酸背疼。 他为朱标抻平弄皱的衣襟,又理了理发型,像摆弄洋娃娃那样每处细节都不放过,时不时退开一点挑剔地察看,然后再继续整理。 好半天,四皇子总算满意了,或者说玩够了,朱标的“灵魂”在旁边无聊地连打数个呵欠,他终于退开来坐到桌子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拿起桌面上一只复古的银铃,轻轻摇晃。 “叮铃铃——” 清脆悦耳的铃声在封闭的室内回响,朱标的“灵魂”打呵欠时身体也跟着张大嘴巴,挤出眼泪,此时被铃声震动,散碎的细小泪珠顺着眼角滑出一条痕迹,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朱棣抬眼正好看到,微微蹙眉,他欠了欠身,长臂横过中间的小方桌,拇指轻柔地替朱标揩去泪痕。 “想吃什么?”他柔声道,“我念菜单给你听。” 不等朱标反应,他果然便用那把在亿万人面前演讲的嗓子为他读起了菜单,且态度非常认真,脸色沉凝得仿佛在商讨什么决定生死存亡的大事,眼睛里的光却是愉悦而放松的,其精分程度深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精髓。 “……虾仁豆腐、五香熏酥鱼、桂花藕夹、萝卜酥肉、白烧什锦、风味酱炒年糕、芒果蔓越牛轧糖……” 朱标刚开始还笑,觉得尴尬,听着听着却入了神。要说他穿越到大明以后有诸多不习惯的地方,其中最最不满的便是饮食。很多他以前热爱的菜式似乎都失传了,大明人日常只吃简餐,类似他那个年代的快餐,根本满足不了他的口腹之欲。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吃不到好菜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个原因,而是身份地位达不到,如今他搭上四皇子,这艘他初到大明即乘坐过的星际飞船上便多出了如此丰富的菜谱。 果然人类社会永远都消灭不了“阶级分化”,可怜的小老百姓,万恶的上流社会!朱小弟愤愤地腹诽。 朱棣菜单念到三分之一,包厢的门向内打开,一个朱标意想不到的人稳步走了进来。 “打扰了。”身穿服务生制服的白长驱向朱棣姿势标准地行了个礼,目不斜视地道:“尊贵的客人,请允许为我您服务。” 第一百零八章 —点菜 白长驱! 朱标的“灵魂”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激动起来,他要是能出声的话肯定当场惊呼,就算现在这样也忍不住嘴巴一张一合,傻乎乎的,像条脱水的小金鱼。 可惜将他当宝贝搂着的朱棣见不到他的傻样,而能见到他的那个人——穿着服务生制服的白长驱轻轻撩高眼皮,冷浸浸的眼波向他泛过来,一沾即走,他又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纤细的睫毛。 他能看到灵魂状态的自己!朱标却没有错过白长驱的这一眼,惊讶翻倍,嘴巴愈发张得像快要淹死的金鱼。 他绝不会认错白长驱这个表情,因为他实在对他太有研究了。遥想当初他被白长驱的球砸怕了,不得不学着预判,集中精神观察白长驱,不放过他每一个表情变化、浑身上下每处关节的扭动、每块肌肉牵扯,就怕他出其不意地动脚。 而白长驱刚才那一眼绝对是定位随时准备下手的意思,错不了! 朱标想到这里不由地恐慌起来,白长驱他,他他他……他要把自己怎么样? 这边厢,朱小弟单方面地对白长驱阴影深重,忍不住要胡思乱想;另一边,白长驱显然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他也不会在乎。 白长驱仅在刚进门的时候向朱标瞄了那么一眼,紧接着便目不斜视,变得眼观鼻鼻观心,表现得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这间包厢里还有朱标的“灵魂”存在,只顾着周到细致地为朱棣和他怀中的躯壳服务。 朱棣也未发觉包厢内新进来的服务生有何异样,他甚至没有正眼看向白长驱,在他进门后便又坐回朱标身旁,左手搂住朱小弟的肩膀,右手随意地递出菜单。 白长驱弯腰、低头,双臂举到与脸颊齐平,用两只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菜单。 他这般放低姿态的卑微模样如此陌生,朱标看得微微一愣。 “就按这个上吧,”朱棣吩咐,“每样菜来一份。” 等等,“按这个上”和“每样菜来一份”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朱标顿时又把注意力从白长驱身上了拔下来,转移回朱棣身上,被四皇子这毫不做作的炫富新方式给震住了。 刚朱棣报菜名的时候他曾经抽空瞟了眼,一页菜单有三十行字,假设每一行是一道菜,那么单那一页就有三十道菜,而这家餐馆的菜单绝不仅仅只有一页! 两页六十道菜,三页九十道菜,四页、五页……朱标越数越心惊胆战,赶紧清空脑袋不敢再算下去,却禁不住晕晕乎乎地想,这么多菜别说吃了,都端上来了,摆在哪儿啊? 他认为这个问题非常实际也非常迫切,可包厢内显然只有他自己纠缠于细枝末节,朱棣和白长驱一个比一个淡定。 “好的,”白长驱眼也不眨,铿锵有力地答应了朱棣,“菜品即刻就来,请客人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