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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朕心甚慰

    “中央天牢乃天子直掌,份属皇城三司,其间囚徒皆帝国要犯,是积孽触法非刑囚无可救挽者,天牢最深处,更封印着有史以来最恶的存在。”


    “昔日三脉以天下之责付太祖,嘱以国势镇之。”


    “太祖建天京、立中央之国、开创国家体制,何等伟业!”


    “昔言神陆沧海尽中央,以万妖之门为国门,天子亲镇之。何其雄迈!”


    “古今之恶,天外之凶,尽天京城下。此天京之所以魁天下,中央帝国之所以称‘中央’!”


    “六合大业一阻于旸,二阻于楚,昔五国会天京,今又兵败沧海!”


    “我道门三脉对中央的支持,可有一时之微,可有一日之衰?”


    “诸府治权归中央,我们忍受。礼乐征伐自中央出,我们支持。要功法,要道宝,要随征,尽举之;要改制,要强军,要宏道,皆从也!”


    “现在连玉京山的军队也剥走——宗德祯诚然该死,死其名者是一真道首还是玉京山大掌教?因他之过屠灭一真道或可,因他之过能够宰割玉京山吗?今一真之祸,天下大不幸,玉京山更是其中不幸者!”


    巫道祐大手一挥,白发飞扬:“这些都罢了!”


    “天京城里,中央天牢最深处,古今最恶已逃身,中央失其责,尔等竟欺瞒!”


    他厉声道:“老朽这双眼睛,可以算得浑浊,老朽这双耳朵,也可以称之耳背。老则老朽可欺矣!难道天下可欺?三脉在尔等眼中究竟算什么,天下在尔辈手中有何重,心中难道只有权术吗!?”


    四大天师在银河金桥的座次,是东南西北依次排开——不分高低,但也有方位顺序在。


    余徙的左右两边,正是南天师应江鸿和北天师巫道祐。


    此刻其余三位天师都定坐着,唯独巫道祐拂袖而起,白须白发尽怒张!或许是因为他对皇权道权的变迁,有更多的亲身感受,故年纪最长却最不忍受。


    他毫不客气地质询姬玉珉,而视线却抬过这满殿的天都大员,直视那丹陛上的大景天子。


    他问的就是姬凤洲!


    中央天牢深处的封镇已破,当初三脉移交中央帝国的“禅”已逃!


    是中央帝国承其责,才有中央帝国天下权。


    若该你守的守不住,该你担的担不了,则以天下之辽阔,道脉之古老,何以尊奉于你家?


    巫道祐知道自己在质问景天子,姬玉珉知道他在质问景天子,景天子也知道自己正被质问着。


    但这个问题,的确只能是姬玉珉来回答。


    可是怎么回答呢?


    总制天下缉刑事、总管治安的天京缉刑司大司首欧阳颉,在缉刑司总衙里被人定住,这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尤其这样一位中央帝国的中枢权臣、顶级大员,是被关起门来定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才有人察觉到异常,才发现这件事情——这更是让人对天京城的防务忧心。


    前脚拔除一真道,清剿平等国,后脚就被人闯入中枢重地……


    这无异于被揪住脖领,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中央天牢深处逃禅之事,决然不可能瞒得住。


    且不说景国这边封锁消息有多难……那位逃出来就是要有大动作的!


    但什么时候来小范围公开这件事情?


    当然是稍缓几个时辰,等这次朝会开完,等帝党初步消化掉胜利果实,等楼约当上玉京山大掌教!


    只是稍缓几个时辰而已!


    什么时候来解决这个事情?


    恐怕解决不了……


    因为逃封既然已经实现,那就是一尊完整的超脱者释出。


    非超脱无以敌超脱。


    而中央帝国现在真正可以随时动用的超脱战力,只有举大景国势的中央天子——


    可中央天子才受了伤!


    旁人不知,他姬玉珉作为执掌姬姓皇室隐秘的宗正,是深知详情的。


    天子击败宗德祯所驾驭的一真遗蜕,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甚至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毫不费力,是“完夺遗蜕”,以赢得最大化的胜利,天子强行驱逐体内异气、不顾道躯稳定,反而加剧了伤势。


    就这样还第一时间提着一真遗蜕上玉京山,惊退原天神——彼时双方其实各有所惊,原天神惊则在天马原之外,缺乏完整的超脱战力。天子惊在伤躯未愈,一开战就要露馅。最后天子给了一个台阶,原天神也抬脚就走下去。


    似天子这般伟躯,一旦受伤,非填山填海无以愈。


    恰恰为了隐瞒伤情,天子选择了动静最小、效果也最微弱的治疗方式。


    本来天子坐中央,是根本没有动用武力的机会的,这才有过去那些年的晦隐。


    如今前有宗德祯驭一真遗蜕之刺,后有中央天牢深处逃禅……实有一种天命叵测、时运不与的大恐怖。


    当然,中央天牢深处的存在,选择在今日以这种方式逃脱,很有可能正是知晓天子负创。


    正是因为逃禅已经成为既定事实,一时半会很难解决,所以姬玉珉才会选择隐晦。早一刻晚一刻面对,对于逃禅这件事情并没有区别。但对于楼约是否能够成功登顶,帝室是否能够成功掌握玉京山,区别很大!


    这不是事急如救火,是在火已经救不了的情况下,尽量保住家业,减少损失。


    “巫天师。”面对义正辞严的北天师,姬玉珉也相应地表现了庄重:“敢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本座亲手填下的封印被抹掉又被修复,若非本座正在天京城,还恰恰在关心中央天牢深处,险些就被瞒了过去!”巫道祐越说越气,怒不可遏:“这么大的事情,你想瞒得住谁?!”


    中央天牢深处的封印,在核心的封禅井中月之外,还有大量的外部封印加持,每三年一查验,九年一修补,乃至于叠加——这工作正是由四位天师负责。


    巫道祐所留下的封印,自然是那尊逃离的禅顺手抹去。而他的封印被修复,自然是姬玉珉为了拖延消息所做出。


    他们是彼此心知。


    但言辞为剑,是叫不知者知。彼此亮锋,是要左右天下人的看法。


    “中央天牢深处的封印被抹去,我第一时间将能修复的修复,为了避免整个中央天牢秩序的崩溃,防止逃禅者的后手,这应对有没有问题?”


    姬玉珉坐在那里,不紧不慢:“我再请问你,什么叫欺瞒?”


    “我是否认逃禅这件事情的存在吗?我是过了十天半个月,仍不处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它揭过吗?逃禅在两个时辰前发生!是两个时辰,不是两天!北天师,事情是不是要一件一件来?朝会是不是正在召开?朝中商议的是不是都是大事?就逃禅重要,诸般国事都为轻吗?事涉超脱者,片面传信不可取,恐为国事之误,我正要初步汇总此事的调查结果,一并向陛下禀告,你竟一字曰之‘瞒’吗!?”


    巫道祐大皱白眉:“你——”


    姬玉珉打断他:“我不理解你巫道祐为何措辞如此激烈,竟说出‘天下可欺’的话来。”


    “中央天牢深处所镇之禅,难道是一件可以公开表达的事情吗?它是今日才隐晦?是我姬玉珉决定隐晦的吗?又说太祖,又说三脉道尊当年,当年那些伟大存在选择缄藏这个秘密的时候,难道是为了欺天下吗?!”


    “你指责的是哪位道主,又或太祖皇帝?”


    “是此尊怪诞恐怖不可以常言道,不可为常言论,所以将祂镇在天京城底下,却不似万妖之门那样光扬。你巫道祐难道不知内情,还是说,为了攻讦而攻讦,以至罔顾事实呢?”


    “你说中央失其责,是!禅逃于中央,典守者难辞其责。但守禅仅是中央之事吗?别忘了四大天师都有巡视之责,都有加固封印的义务,累代莫不如此,在景国建立之前就如此!巫天师,在逃禅发生的这一刻,你须先问自己,尽责了吗?!”


    姬玉珉说着也站了起来,其愤慨激烈之处,不比巫道祐先前少半分:“据我所知,前几年楼道君就怀疑中央天牢深处的封印是不是有所松动,彼时他实力不济,尚未绝巅,但心忧天下,还特意请了几位天师去检查封印。包括你巫道祐,你亲自检查过,确定了封印没有问题!”


    “老夫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不是你巫天师在其中做了手脚。今日逃禅事发,你却在中央大殿里大放厥词,痛斥老夫,以为凭此就可以摆脱自己的责任,而全咎于他者吗?!”


    他痛心疾首:“老夫真想问问,究竟是谁心中无天下,只有蜗角之争!”


    巫道祐向来不主张匹夫之勇。


    年岁愈长,他愈是静得下来,讲求个风轻云淡,万事从容。


    但面对姬玉珉这个老东西,他总是很难按住拔剑的冲动。


    黑白竟能如此颠倒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姬玉珉是和那中央天牢逃禅者血战归来,竟能委屈成这样!


    你们这些帝党的虫豸,明明就是什么都没做,只顾着先夺权啊!


    “好了,两位都不要吵了,朝堂之上,还是冷静一些,现在不是归咎责任的时候。”姬玄贞站出来做和事佬:“当务之急,是要处理事情。中央逃禅,天下叵测,咱们应该怎么办?”


    满腔愤意难抒,一心怒不可遏,巫道祐正要反击,却又被姬玄贞提前噎住。


    怎么还公然拉偏架呢?


    他给了我一拳,你拉着我的手,说算了?


    你要跟余徙干仗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这是朝堂之上,怎么不冷静一些?


    帝党的虫豸啊。


    还有这个“怎么办”……


    我正是知晓你们没有办法,才揭破问题,逼得你们面对,问你们怎么办。


    你的办法就是回过头来问我们吗?


    拿权斗那一套来摆弄我!


    “是啊,该怎么办?”巫道祐白须微颤:“本座还以为,这事可以不用办,因为你们竟一字不提!”


    “因为做事情不是张一张嘴就可以,担责任也不是看谁声音高!”擅长劝别人冷静的姬玄贞,猛然一抬声:“巫天师一定要把朝会时间浪费在争吵上,不如咱们私下里找个地方去碰,污百官之耳事小,误天下之重事大!”


    “还是说具体的法子吧。”一直坐在那里悠然旁听的东天师宋淮,在此刻终于开口。


    他双手扶膝,端坐金桥,慢悠悠地道:“罪犯逃了,再抓回来,锁被打破了,重新挂上。解决事情,无非这样。中央逃禅,无非再归于中央。然而中央天牢底下镇封之禅,不是凡俗。非超脱无以制,甚至单单一个超脱战力,也不可能再将祂抓住——”


    他扭过头,看向天子:“陛下,您看是否有必要祭于太庙,祝请文帝意旨?”


    在靖海计划里,蓬莱岛和帝党有明确的合作。蓬莱掌教季祚、东天师宋淮,全都亲自出手。


    在清剿一真道的行动里,东天师宋淮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代表蓬莱岛跟帝党有所合作,亲手送诛魔统帅殷孝恒去死。


    但蓬莱岛不等于帝党。在共同的利益期许下,蓬莱岛也有自己的利益主张!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帝党要掌控玉京山,也是蓬莱岛所不能乐见的。


    所以他的表达虽然十分中立,对天子也很恭敬,发言却很危险!


    今天子没有能力掌控局势了,才需要告于昔天子!


    往前一个例子,就是昔日五国天子会天京,景钦帝哭太庙!


    再一个,超脱者是否理事,却也不存在什么情理之中、不在世俗因缘里。同样是那个例子,昔日景钦帝哭太庙,不就是自己无能无力,寄望于已经超脱景文帝出手,挽救局势么?


    景文帝却并没有回应!


    宋淮这个亲切的东天师,事事配合的老好人,真个发起难来,一霎剑指七寸!


    “就怕文帝出手,也无法挽救局势,逃走的那位毕竟……”西天师余徙一脸愁苦,为天下而忧:“说不得,咱们还要沐浴焚香,以告三尊!”


    即便当今天子状态完好,再联手景文帝,也未见得能将那逃脱之“禅”重新抓回来封印。


    道门自有古老者。


    说不得只能请动早已不视人间的三尊出手。


    而无论是三位道主里的哪一尊,一旦出手干涉人间,甚至不需要出手,只消被祝告一次,于四千年后再次确认道统……


    玉京山还是势单力孤吗?


    玉京山可不是没爹没妈的孩子!


    玉京道主再怎么不在意世俗之事,一旦体现了存在,谁能够那样的不尊重祂?


    今日玉京之困局,不解而自解!


    几位大人物吵得激烈,殿中一众天都大员,实则是一知半解。那有史以来最恶的存在是什么,逃的是什么禅,没几个清楚。天师、宗正他们吵架归吵架,说得也遮遮掩掩的。


    但西天师的这个问题却是非常明确的!


    事情都严重到要请文帝、请三尊的地步了吗?


    一时殿中百官,皆看向丹陛之上——


    皇帝静静地坐在那里,八风不动,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北天师嫉恶如仇,东天师老成持重,西天师为国周虑,都是我大景脊梁。”他宽声道:“朕心甚慰。”


    于这一刻,平天冠下的视线微微一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整座天京城……晃动了一下!


    两下!


    三下!


    如地龙翻转,山之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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