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近了。
「走吧,躲过这第三次的旱天雷,你便得升于仙籍,从今尔后再也不会是众人唾骂的妖孽,而是天界神人了。」寿解开了长久以来对玉璃的控制,朝歌已经不须要他们两人,他也该还玉璃自由了。
玉璃瞳中浮现了淡然神采,静静地,他起身了。
「天雷会落在北方,你别往北方去,或许逃得过。」这是寿最后所能做的了,他这些年来见到的皆是玉璃受了雷击的景象,或许是天不给玉璃一条活路走,杀孽太重,非要灰飞烟灭否则不得偿其罪孽。
「北方……」玉璃喃喃念着。
「你走吧!」寿的手离开了玉璃的发,他往西侧庭台走去,注视着摘星楼下点点火把与奋战不停的朝歌兵将们。
他感到自己已无法再力撑下去了,伯邑考死去那夜,他的心也随他狠狠刺入胸口的那剑入殓了。是恨吶,为倾心所爱的人背叛,那伤害远比笙划过他咽喉的那剑深,深到胸口的伤痕不愿退去,深到那夜的记忆永永远远地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却不了。
直到如今他仍无法忘怀,恨意已然深烙,恐怕生生世世都无法休止了。
火把再他的注视下炙焰勐然窜烧,诡异的火光随狂风起舞,燃起了摘星楼下飘扬翻飞的廉幔,瞬间大火蔓延,火舌沿着樑柱盘绕直上,急速窜上摘星楼顶,将半边天际烧映成了橘红色。
楼阁之内突成火海,炽热的烈焰在狂风孤魂的助长之下迅速地燃烧着窜生着,要吞灭摘星楼,噬了朝歌最后的君王。
玉璃视着寿凝视远方的身影,犹如以前那段无虑的时光,他遥望着西岐那片梦土般。寿背对着他,他瞧见寿丝织绞制的天子服燃起了瑰美的火焰,寿在那簇焚热的光里无惧地浅笑着,傲然而立。
寿完成了天赋与他的使命,再无需逼迫自己为这商朝苟活下去了。所以寿可以走得无愧,走得昂然。
但他呢?
什么也不剩了……
顷尔,他放开了手中一直紧握不放的微弱萤火,下了摘星楼,欲往北方而去。
若世间已无可留恋,就算让他成佛成仙又有何用。他唯一想要的东西只有笙一个,除却了他,他便再也没有赖以存活的气力。
朝歌城内处处混乱不堪,有人大喊着:「纣王燃火自焚了!」
但他才出了摘星楼,便见周军列队围困于前,那支队伍之后的是死伤累累朝歌兵士,与为数者众的宫女。这就叫仁义之师了吗?还不是假借反暴政之名行强取豪夺之实的刽子手。
「妲己,那女子就是妲己!」周军之中,那些归顺姬发的朝歌将士们指着由大火中安然步出,半点儿伤都没有的玉璃大叫大喊着:「快啊,快杀了她,是她迷惑了商朝天子,是她诛杀忠臣,是她yin乱宫廷,是她亲手挖了亚相比干的心。
比干丞相可是连文王与伯邑考公子都敬重万分的人啊,那妖孽竟下毒手杀了他!」指责中,他们认定了妲己倾国倾城的容颜是所有祸端的起因,朝歌君王身侧的红颜,必是殃民祸水,否则怎会覆灭了商!
玉璃没有理会,他早已无力去应对了。
在那尸横遍野中,他找到了翠。于是他穿过周军重重人墙,想捉他的,想阻挠他的,皆让他随手一挥,碰飞了出去。
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他知道,但总觉得无所谓。但是当他来到翠的身旁,低头凝视着已无血色,已无气息的她时,那股悲怆却随即翻涌而至。
「小璃……」
第二次了,每回,他都来不及保护她。
轻柔地,他缓缓抱起了她。感觉她失温的身躯还留有一些柔软、一些属于她的独特气味。血由她的背后溢出,流到了石子地上,形成一地触目惊心的红。狂风吹来,风砂覆上了她的面,她的脸庞上沾着些许血迹,蒙尘了。
深深地,他将她抱进怀里,对她虽是仅次于笙的依恋,但心里那股无助与揪疼却是一样的。
这夜天让他失去所有,全然无剩。
于是,他往北方牧野之原而去,揽着她,迎向那千年一度的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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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遁入了层层黄沙底下,穿透岩层,渗过水脉,直闯九幽地府,坠下阿鼻地狱。
一处滚热的涌泉边,氤氲的雾气因极热的水温而不断蒸散。鬼差们将大罪大恶之人推进泉里,让烧滚如火的水灼红他们的肌肤,让他们惨叫连连,第二天再将他们捞起推入另一处冷得结着薄霜的寒泉里,任他们挣扎,任他们颤抖。
四季不断,这般酷刑持续不歇。极寒极热,痛苦无尽。
萤火飞呀飞,降在一张摊平的手掌之上,带来人世间最后的讯息,带来它所爱之人的消息。
顷尔,萤火微弱的光芒隐入了那手掌之中,回到了它最终的归属之地。
「你,为何一直待在寒泉之内,还不快到另一头去!」鬼差拿着铁耙往泉中停滞不前的男子刺去,要逼他挪至临泉川烫皮骨。
「纵使你是天上神人,犯罪堕狱也同这些鬼魂一样身分了,还不快走!」另一鬼差语出嘲讽,管他是人是神,在上头的时候又有多风光,到了这地府来就轮到他们看管修理了。
笙挪移了脚步,但当年湘君在他掌中所留的刻记蠢动发热着。天雷近了,他必须赶去救玉璃。在冥狱苦熬如此之久,为的就是瞒过天界睽睽众目,让所有神只对他卸下戒心,以为他安分留滞冥狱是为诚心悔改。
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甘心受罚,为的是静待这千年天劫的来临,他要救玉璃,他要实践所有对玉璃的承诺,永世不休地守护着他。
「快点!」鬼差不耐地催促着。
忽尔,在缓缓上岸之际,他动念驱使单掌反握,湘君所留的沁凉之物滑出了他的掌心,凝结成了一把湛蓝利剑。
他湿漉的发上淌着水,沿着下扬的水剑滴入寒泉之中。骤然凝聚的剑气由冰冷的剑身中隐隐透露而出,这古老的神兵利器乃盘古所制,优雅典致,却饱含天地灵气而有开天闢地之能。
「是什么?」鬼差受不了水剑所散出的摄人气势而连连倒退,就连泉边的幽魂们也蒙头捲缩着身子远远逃离。
「碧涛!是湘水女神的碧涛神剑!」一名较为眼尖的鬼差认出了那把名剑。
「快走,去禀告阎皇,天相星要逃离阿鼻地狱重返人间了!」
「灭了他,灭了他,他要上到人间捣乱,我们就全完了!」惊慌仓皇之声此起彼落,但就是无谁敢多靠近那把水剑一步。
湘君当日借他此剑,是意示他可在凌霄宝殿上与众神相抗,逃离此劫此难;但就算他那时得全身而退又如何,只会引得天人在将注意力集于玉璃身上,靠着玉璃再度将他找出来而后擒住他,让一切白费。
所以他假意悔悟留于此地,就待玉璃命中最后劫数来到,他便要去救他,便要去见他!
他只有一次机会,任和神只都无法阻挠他与玉璃相逢的决心。
如果有谁要来阻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纵使毁天灭地,亦在所不惜。
最初与最终,他仅有的这份感情不会再让任何人夺去,谁都不能夺去。
踏着坚定沈稳的步伐,在鬼差怯懦眼神的目送下,他离开了九幽地府。湘君说得对,他情根早已深种,意念偏颇间便要沦落魔道。只是,神也罢,人也罢,魔也罢,他註定了只能为所爱而存活。
这是不变的宿命。
尔后满天星光乍现,他脱离了黄土底下暗无天日的日子,回到了以前的那片土地上,他与玉璃首次相见的那片沃土上──牧野之原。
「天相星,你不顾众仙劝阻重涉红尘,天规一犯再犯,该当何罪!」夜幕中忽传阵阵喝斥之声,随即漫天星光闪烁,天兵天将遂降至他的面前,阻断了他眼前的路。
天际有闪光忽现,伴随着雷声轰然巨响。
当他听见这一声声夺命追魄的断魂声时再也无法令自己清醒地去办别眼前状况,他只知玉璃就在这牧野辽阔得无边无际的某一处。天雷每落一次,他能与玉璃相见的机会就少一分。已无法再冷静了,当天兵天将围攻而来之时,他举起了剑,毫不留情地挥刺砍杀。
他不记得身边到底躺下多少具尸首,也不顾身上被画出了多少道伤口。只是急迫地在这牧野无垠的糙原上喊着玉璃的名,直到沙哑了,再说不出声了,众多的天兵天将仍轮番地围攻着他,丝毫没有停止的时刻。
一个闪电落下,映照出荒原上尸横遍野的惨景。有殷民的,有仙人的,积在牧野之上的血水积聚汇流成了一条红色浅流,缓缓地注入了黄河水中,将远处那条浑浊的江水染成了血红色。
尔后他在那条红河河岸,发现了玉璃的身影。
玉璃静静地伫立着,脚下躺着翠。他仰视天际闭起了双眼,眉宇间神情淡漠,再也不復初时那抹无忧无愁的模样。他本无瑕无垢,只是单纯石身幻化,但人世间太多的恩怨情仇拖累了他,他不知推却只懂接受,翻覆间以为可以的一世永恆,到头来全成了空。
天雷骤落,他死了心不闪也不躲。
「玉璃!」
笙见天际耀眼银蛇挟带着轰然巨响窜向玉璃,但玉璃却静如定石毫不闪避。
寿说过的话此时此刻突然跃上脑海,他忆起那番话来。
这生罪孽有多重,最后天雷的威力就会有多大。你瞧他嗜杀成性,躲不过吧,灰飞烟灭的最后宿命!
他绝对不会让他魂飞魄散的,绝不!
于是他纵身一跃抱住了玉璃,让雷打在他的身上,犹如上古的那个劫数,心甘情愿地替玉璃承受了所有灾劫。
顷刻之后,雷声止了。银月由云端露出脸来,天际繁星好奇地窥探凡世,彷佛一切都未曾发生,天地又恢復宁静。
笙紧紧抱着玉璃,天雷动摇了他的魂魄,令他五内俱焚,但他仍不愿倒下,怎能倒下。他无法就此倒下,无法将玉璃孤单当地留在此地,任天兵天将宰割。
靠着仅存的意志,他凝魂聚魄不让真元散去,他不断唤着玉璃的名,却发觉自己虽挡下天雷过半威力,但玉璃仍是受了不小雷击。
他害怕,害怕玉璃若就此不醒该怎么办!
「玉璃……玉璃你别吓我……怎么……怎么你不张开眼……」笙有些混乱,但瞥及天兵天将又要趁势蠢动,他便将水剑举起,直指那些对他们毫不留情的天界神人。「我不会让你们动他,只要有我在谁都不能动他!」
天兵天将无视笙的警告依然缓缓靠近,随便灭了哪一个都好,这样至少他们也能回天庭覆命而不会被责骂得太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