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天相星没察觉到任何动静,双眸在这黑暗混沌移动中,忽见身影飘然降临。
「出事了!」心急如焚的声音来自女娲口中,她有着一付美丽仙容,但人首蛇身。她的身子在黑土上焦急地挪移着,而她的身后则跟着个穿着苍绿罗衫的小仙子,那小仙嘤嘤啜泣着,泪流满面。
「是出了什么事,让你慌张得跑到这幽都来?」这么久的时间没有仙佛敢入这片幽冥之土,是因玉帝有令他必须在此处静思己过,为期两千年,谁都不许来探视。
违背玉帝的旨意有何下场,众仙们都知道。今日女娲无视仙规擅自入了幽都之内,想必天上定发生了大事。
「西土刚刚得知玉帝与西王母一时起意打了赌,要派几个星子下凡,分处朝歌与邻近诸侯国当中。听说玉帝赌朝歌灭,西王母赌朝歌兴。
不久后仙凡对阵,凡间将要一片纷乱,民不聊生。」女娲忧心地道,不时还安慰一下身后那哭个不停的小仙子。
「那是他们的旨意,我们又能怎样呢?」天相星兴嘆,如今陷于冥狱,他是有心无力。
「湘公主今日来了西土,她要我告诉你,小狐狸也在灭商榜单中,随侍破军星身侧。」
「玉璃……」他的心思没摆在女娲担忧不已的神色上,一听见了阔别许久的名字,他的心绪飘汤,不由自主地喃念着白玉石的名。但他一动凡念,四周便框啷框啷地响起声来。
渐渐地,手上现出手铐,脚上浮出脚镣,一道又一道的枷锁,困得他无法动弹。
此种刑具名为忘情锁,千百年来加诸他身,几次他想着独留人世的玉璃,强欲挣脱此锁逃出幽都,但忘情锁却只有愈缚愈紧,困他元神,令他饱受煎熬。除非爱恋退却,否则永无松脱的一天。
被深囚厚土之下,黄沙层层叠叠,他听不见人世尘烟喧譁,看不见红尘几番纷扰。这个地方狠狠地隔绝了他所有深切的思念,让他空想他一遍又一遍,就是无法与玉璃相见。
已过千年了啊,那初次为他挡下天雷的悸动还存在着,他的笑语也犹仍在耳。
冥土之中,他时刻挂念的,就是玉璃的安危。第二次没有他的雷劫,玉璃安然渡过了啊,这么一来,他也安心了。
「白玉石是我当初补天时遗留的五色彩石之一,为求鍊石之速,我将玉帝封在海角与天涯的星星给挖了,而那白玉石正巧是以贪狼星所炼成的。贪狼与破军相遇,形成贪狼破军格,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才得罢休。这是场劫数,也是仙佛预料未及、措手不及的。」女娲再说。
「你想我怎么做?」他问。
「湘公主以为,你救过白玉石,与他有份情在。所以,要你上至朝歌劝诱他切勿杀生染血。他天生魔性,除你之外无人管得,我不盼你能完全灭了这场风波,因还有个破军星在,只盼你能淡化玉石狂念,让他脱离那场风暴。」女娲顿了顿,将身后的绿裳仙子推了上来。
「这孩子跟小狐狸是同根所生,我让她与你一齐上至凡间,助你一臂之力。但我虽能助你逃离幽都,就不知你是否愿意离开此地。再没几年就届两千了,若捱些时日,你即可回列仙班。小狐狸虽于你有情,但那也是许久许久以前之事,你此行算做私下凡尘,若玉帝再度惩戒……」女娲为天相星困扰着,一犯再犯,就不是思过千年得以饶恕的了。
「我去。」他掀起嘴角,微笑着道。
不为众生、不为谁,只因他在这幽都千余载,所思所念仍是玉璃。
好久好久了,但他总忘不了玉璃无所图的纯净笑靥。
往日历歷犹在脑海,他知道,除非魂魄散尽、灰飞烟灭,否则,是无法将玉璃深植他心的一切,由骨血中刨夺而去。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啊……
萦绕千年……而不休……
商纣八年,纣王纳妲己,遂忘三千宠爱,独钟伊人。朝歌城中,建酒池肉林,筑高楼摘星,劳民伤财,民怨渐生。
但见纣王如此宠溺妲己,任谁也料想不到,纣王的她,原来是个他。
摘星楼中,焚香的烟云缭绕,四周景物朦胧一片。
他眯着眼看女伎们婀娜多姿的舞艺,细而长的眼儿微微上扬,丹凤杏眸露出了迷茫醉意。他不甚专心地移转着目光,瞥见寿安适地坐着。
身着赭红衮服的寿,有着比女子还出色的容貌,但却偏又爱搜罗美女,在寿身畔几年,他似乎也要染了寿这种恶习。
朝歌城内的女子总是生得柔柔弱弱,水生娃儿,她们的肌肤白晰而柔软,让人很想张大了嘴一口咬下去,连皮带骨吃个精光。
虽然,他穿上了寿给他的后服,成了朝歌城内集尊贵荣华于一身的女子,但他的骨子里,还是以前那个玉璃。
悠悠岁月让他退去了狐狸之姿,他以人的姿态代替妲己入主朝歌,但,他并非如妲己般是名女子。许久许久之前,在他与世隔绝,未曾接触俗世的时候,他也不知何谓男女之别,只是后来好像遇见了谁,他忘了那个人的脸了,于是,他照着那个人的形体,化成了今天的模样。
原来,男女是有别的啊。害得他现在穿衣衫的时候,胸前都平平的,很容易地便引人侧目而来。
「寿……」玉璃攀上他身,醉得一塌煳涂。容颜也在浓酒薰染晕渲下,显得媚色撩人。
「不再穿这身衣服行吗?我也想穿像你这样!」玉璃扯扯寿的衣襟,再慢慢地将其抚平。
「我会叫宫娥送去,但你只能私底下穿。」寿将视线移至玉璃身上,冷然的脸庞就算在面对玉璃时也没有太大起伏,他像颗傲然独立于世的星子,从未与人有过交集,一心只处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商末来临。
「为什么?」酒迷失了玉璃的心性,让他无法做太多思考。他只能重复着翻开寿的衣襟,再将它合上的动作。
「因为你现在是妲己啊,我的皇后!」寿任玉璃玩着,他早已习惯玉璃喝醉酒后的种种失态举动。
「那我先回去,你立刻让人把衣服送来吧!」玉璃扯着寿的衣襟,双眼朦胧地对不准寿的脸孔。
「来人啊,送娘娘回去!」寿唤来侍卫。
「站住别过来!」玉璃朝靠近的侍卫喊了一声,侍卫随即僵在原地。
「皇城如此大,你该有个侍卫傍身守候。」寿任他揪着衣裳,也出言不阻止。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玉璃突地站起身来,衣袖翻飞,打翻了鸱盛酒容器中氤氲热气的佳酿,亦溅湿了寿一身。
「你醉得厉害。」寿淡然说着,饮落青铜爵中黍酿甜酒。
「吻我!」玉璃勾起一抹媚笑,模煳的视线想要盯住寿,但却怎么也锁不住寿的脸孔。
寿索性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倾身按下轻描淡写的一吻于玉璃唇际,此吻当中却无慾念,唯有肤触,道:「若出皇城,莫要久留,更别让他近你身,否则你是为他寻死路。」寿说得轻、说得浅,就如殷殷嘱咐般。
玉璃醺然笑着,也不知是否听入了寿的话,他就这么不让任何人随侍,只身影单下了摘星楼。
摘星楼位于朝歌王城之内,坐落西方,城高四丈九尺,由玛瑙明珠相砌,建若琼楼玉宇。黑夜里,夜空中星辰若是闪耀,地上的楼宇便会交相辉映,蔚为奇景。
摘星楼,是寿竣工之时,让他取的,他曾经是那么地喜欢着星星,但如今却已许久不愿抬头望星辰一眼了。星子闪烁着的光芒似在朝笑着他,为了个虚无的诺言等了千多个岁月。
摘星楼这名取得讽刺,他的力量何其渺小,哪有能力摘星呢?
丝竹管弦之声从未停歇,由楼层高处流曳而下,空旷冷寂的四周仅剩一丝微鸣。咽喉一股气哽着喘不过来,他惊然发觉自己仍是以前那个憎恶寂静的玉璃,但当初说好要陪伴他的人呢?
却已经失去了。
踏着巅簸的步伐,他醉得跌进了御花园里。倒在软绵的花圃之上,他睁着迷濛的眼,将整片夜空的星辰纳入了眼底。
天之上,星光粲然,刺眼得叫人由心底泛出疼痛。
他紧闭了双眼,不愿直视。
心里,有个身影模煳。他不知是因为太久了,才遗忘了那个人的容貌;还是不想记得,所以将其抹煞了。
心底,有种怅然有种怨。他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对待。
就连寿,也只是默默凝视着朝歌西方的那片土地。西方有着谁呢,是谁让寿这样魂牵梦萦呢?
寿的心从来不存在他身上,让他看似拥有一切,其实却是全然皆空。
他也曾对谁魂牵梦萦吗……
那个人现在在哪呢……
玉璃曲起手臂遮盖住了眼睛。星光太过刺眼,叫他直视不了。
是谁说要永永远远守着他的……
如今为何……不在他身边呢……
第五章
一个又一个的战争纷扰,让殷红的血染湿宁静安和的大地。争夺强掠筑成的皇朝兴了又败,一如黄帝诛蚩尤,又如少康灭寒浞,再如商汤弒夏桀。世事轮迴,早有定数,兴盛有时,衰亡有时。
山谷与溪壑在岁月的磨煞中消逝,上古一场大雨导致人间成灾。后来,夏出大禹疏河治水,水退了,却唯留牧野以北仍旧湿泽遍布。
传闻,牧野北方的大泽之内住了一只狐妖,它会在星空灿烂的夜晚出现泽边,遥望满天星斗。禹治牧野水泽时,要挖渠引大水入海,但狐妖不肯,杀了许多疏洪的工人,禹无奈只得过牧野而不治。
一切虽皆为传闻,但牧野旁的居民却也有这样的传说,据闻,那只野狐原为仙人所饲,但仙人返回了天上,徒留狐狸夜夜盼着主人归来。
百年过了,千年过了,牧野四周,众说纷纭,许多居民都说曾经亲眼看过那只前人口中的狐狸,说它的一双银眸总凝视着天上群星,眨也不眨,傲然而淡漠。
月色苍凉,映照在无垠水泽之上。是夜,星光依旧遍洒牧野水泽。
夜里,闻不见蛙鸣蝉吟声,唯有寂静空荡环绕。
月下,出现一抹身影,他踏着水糙恣生的泽面乘波而来。但仔细一望,那人双脚只是轻触泽面,并未深陷入水下泥沼,似飘于空中,且引那水泽无风而动。
他名为寿,正是大商天下,殷人们的王。
低下头,寿注视着水泽中,一具沈睡着不愿醒来的躯壳。
清澈的水漫过那具如死了般苍白失血色的躯壳,让他丝绒般柔细的发散在摇晃的水波中轻轻舞动,水生藻类安分地凝聚在他的身旁,丝毫不敢造次地爬上他身繁殖蔓延,让他绝魅惑人的脸庞在月色辉映下,宛若牡丹般华美灿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