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闹到偏僻的姚店村的时候,乡村小学的娃娃在先生带领下,首先挖掉了善民老汉的土地堂,厦屋北山墙的墙壁上就留下一个豁豁牙牙的洞,洞上面留下一行黑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灶君被烟燻火烤变得黑苍苍的面目也被撕掉烧了。
近二年间,政策松活了,好些村子把毁掉的大寺小庙都修復起来了,善民老汉就在厦屋北山墙上又修復了土地堂,用青砖水泥砌成,倒排场了,一位捏面人的老艺人给他塑了土地神,他掏了五十块钱,心甘情愿。灶君的纸像也买到了。
善民老汉而今活得最滋润了。大儿子早已分家另过,在村子西头的新庄基上盖起一幢新屋,已经娶下孙子媳妇了,儿子和孙子常帮他犁地收割,倒也孝顺。二儿子从部队復员回西安,两口子都是吃公粮的人,年下节下回姚店看望老汉,一兜一袋尽是好吃好喝的东西。善民老汉和老伴农闲无事,清闲过余,反倒乏味,就养下一群兔子,剪兔毛卖给收购站,倒也不少收入。他的闲置的厦屋里,摆着一排排木格兔笼,多是长毛白兔,也有红兔和青紫兰兔,他只剪毛而不食肉,认为食肉是造孳。姚店人除了叫他善民老汉之外,又叫他兔老汉,也有叫善兔老汉的,村长给乡政府汇报的登记表上,却命名他为养兔专业户。
善老汉也罢,兔老汉也罢,养兔专业户也罢,善民老汉不管这些称唿里包含着几分真诚又几分嘲笑,依然照例是每月初一敬奉灶君和土地爷一炉紫香。在他看来,贼娃子丢在街门木门槛上的布兜儿,那其实是土地爷给拽断的。
谁说神不灵?神无时无处不在!神无时不在保护善良百姓,无处不在惩罚恶人好徒!
「你看,咱们都睡得死死的,土地爷给咱放哨着哩!」善民老汉得意地说,「土地爷看着贼娃子偷兔哩,把我给摇醒来。土地爷看贼娃子背着兔子跑了,就把狗日的钱布兜给拽断了……你看灵不灵?」
「灵!」老伴说,「贼娃子偷了二十几个兔,卖不上一百块,倒丢了五百元。老头子,我怕那伙贼不甘心……」
「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咱都不能拿这五百块钱。咋说哩?不是咱的钱嘛!」善民老汉说,「咱挣一个,花一个,挣俩,花俩,即使挣不下一毛钱,也不能收下不义之财。」
「你刚才说,这是土地爷给咱从贼娃子手里夺回来的嘛!」老伴说,「既是爷给的……」
「土地爷给的也不能拿。你忘了?灶君把一切都看得清白,要是汇报到天宫,咋了?」善民老汉说,「我想,那些贼娃子,大概是穷急了。看看要过年了。没钱办年货,猴急了,就想偷人,饥寒生盗贼嘛!咱还是把这布兜跟钱……还给主家。」
「还给谁呢?主家是谁?那些贼娃子还敢来取布兜儿?」老伴提出一串串疑问。
善民老汉一时也回答不了,没有开口,在想着万全之策。
「要不,交给乡政府去,或是交给派出所。」老伴说,「让乡政府或派出所……」
「不行不行不行。」善民老汉打断老伴的话,「贼娃子躲派出所,跟老鼠躲猫一样,怎敢到乡政府、派出所领布兜?那不自投罗网!」
「那……咋办?」老伴说,「交又不能交,搁又不能搁,这五百块钱倒该咋着办?」
「我看哪!那贼娃子既能偷兔,必是捨不得丢下的票子,十有八九要来取。他来了,说几句好话,认个错,咱把钱跟布兜还给他不就完了!」
老伴点点头。
善民老汉照例去抚弄他的兔。老两口很坦然,也很从容,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善民老汉正睡得沉,正在做着好梦,就觉着一个人一手掐着他的喉咙,一手捉着明晃晃的刀子,那人的脸上全用黑墨涂得一脸模煳,一条黑布蒙住了鼻子和脸颊,只留一对白仁多黑仁少的眼睛珠子在外头。他想说话,喉咙被掐着,舌头转不动了。
那人把一块烂布塞进他的嘴里,松开了手,一把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善民老汉一看,老伴的嘴也被一只臭袜子塞住了,被另一个人拽起来,那人也是把脸涂得一塌模煳,只留两只牛眼在外头。老汉再一转脸,就看见脚边的桌子旁边还坐着两个同样打扮的人,手里玩着刀子,嘴角咂着菸捲。
「拽下来!」坐在桌子正中的那人命令,他大概是这一伙恶鬼的头儿,「把这两个老熊拽到地上来!」
善民老汉被那小子一把拽下炕来,几乎栽了一跤。他从不习惯穿内裤睡觉,光熘熘赤条条被拽到脚地上,连忙用双手捂住下身。他一看,老伴也被赤裸着拽下来,和他站在一排,老伴羞得蹲下身去,又被拽起来。
「听着:谁要是敢把嘴里的东西掏出来,就挨一刀!」那头儿把手里的刀子抛起来,电灯下寒光闪闪,落下来又接在手里,命令说,「你俩老熊听着:学着兔子蹦吧!让哥儿们开开心,你不是兔老汉吗?就学兔子蹦吧!」
那个一直厮守着他的傢伙一把把他按倒在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逼他学兔子蹦跳……
善民老汉冻得浑身像筛糠一般抖,简直支撑不住了。老伴已经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他在脚地上来来回回爬行的时候,早已猜断出来,这四个傢伙肯定是偷兔子而丢了钱兜的恶鬼,「二返长安」来了。
「你老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那头儿撇声窝腔地问,「你说,明白了吗?」
善民老汉早已苦不堪言,实际上也不能言,嘴被堵着。他心里骂,我早把钱照原样装在兜里,只等着你们来拿,早知如此,该是交给派出所才好,或者塞到灶堂里烧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些贼会採取这样的手段来讨钱,委实跟土匪一样暗偷强掠。他只好点点头,表示他明白他们的意图。
「明白了好!」头儿说,「既然你明白了哥儿们今日黑来做啥,你就自己拿出来,甭劳哥儿们翻箱捣柜。让他站起来。」
善民老汉站起来,从炕头的木箱里一把拽出布兜儿。那头儿一伸手就抢过去,掏出那一厚扎票子,自言自语说:「倒是没动!」
善民老汉心里不屑地说,我可不吃昧心食。
那头儿朝另外三个蒙面人努努嘴,其中一个把刀子拔出来,逼着善民老汉和老伴蹲在地上,那刀子尖就顶着他的后心。另两个傢伙已经跳上炕,那张千把元的存摺和三百多元的现金自然不能倖免。老汉动也不敢动,只怕那刀尖刺进肉里去。一千多块钱虽然可惜,而他和老伴的性命怎么也不能丢在这伙强盗手下。他悄悄捏住老伴的手腕,怕她一时沉不住气而跳起来护钱,事情完全就糟了。
那头儿再努努嘴,另三个蒙面人就动手把善民老汉和老伴的手脚捆起来,扔到炕上,用被子盖住,然后走了。
「拜拜!」一个说。
脚步声响到前院去了,消失了。
老汉把嘴在炕沿上搓擦,终于弄掉了毛巾,又用牙齿撕开了手腕上的绳子,再解开脚腕上的绳索,拉亮电灯,给老伴拔了嘴里的烂布袜子,解开手脚,老伴几乎被折腾得半死了。
他搂住老伴,「呜」地一声哭了。
深更半夜的哭声,惊动四邻,邻家的男人女人闻声赶来,惊恐地听着善民老汉的叙说。本族的侄儿姚天喜气得脸色铁青,直抱怨堂伯太煳涂,你昨日一整天为啥不吭一声?人家前天晚上偷了兔,丢了钱,你倒好心肠等人家来取!天下哪有这样愚昧的善人!你昨日要是透一点风,我们几个小伙子就有了防备,非把狗日砸成肉……发了一通牢骚,就骑上车子出了门,奔派出所报案去了。
侄儿领着派出所的两位年轻警官到来时,天已微明。两位警官详细询问了经过,又拍了照片,又捡拾了几个蒙面人丢在地上的烟巴子,又带走了捆绑善民老汉和老伴的塑料纸绳儿,就告别了。
临走时,一位警官说:「大伯,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贼偷了你的兔,你反而等着贼来取他们丢下的钱!还怕贼不敢去派出所,因此就不交给我们。真是不可思议!像你老儿这样的善人……我还没见过哪!」
另一位警官站在旁边摇着头笑。
二儿子接到族里弟弟天喜打去的电话,早饭时间就急急忙忙从城里赶回乡下来,问清了遭窃的经过,也数落起父母来:「太煳涂了!煳涂的叫人无法理解!简直成了天方夜谭!而今社会发展到啥样的地步了,你还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下你看看,人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未必都是!你行善,他偏做恶……真是煳涂透顶!」
他在等待,等待派出所的警官来向他报信,贼娃子抓住了!可是等了五天,还不见音讯。老汉越等越烦,等不住了,也烦得躺不住了,一骨辘爬起来,一把撕了灶君的像,塞到灶堂里,又奔出里屋,捞起双刺镢头,把土地爷的坐像一镢头就挖了出来。他在嘟嘟嗓囔地骂:「你这个废物!恶人糟践我老汉的时光,你做球去了!我给你烧了一辈子香,你……」
善民老汉瞪着血丝斑驳的眼珠,抡着镢头,甩开老伴拉扯的手,捶砸着倒在地上的土地爷的泥坯身躯,口里骂着:「我不行善了!善人善行尽吃亏!我也做恶呀!我也学歪人的样儿呀!哪怕死了下地狱,活着再甭受恶气!」
老汉把土地爷砸得粉碎,扔了镢头,又奔进厦屋,从兔笼里抓出两只长毛白兔,走到院庭里,往砖石台阶上勐磕两下,活蹦乱跳的兔子顿时耷拉下脑袋,在地上蹬着后腿。
老伴惊慌地喊:「你疯了?」
老汉强硬地答:「我没疯!」
「今晌午吃兔肉!」善民老汉动手剥皮,双手已染得鲜血淋淋,「咱不能当兔子,当兔子太软绵了,我要吃兔,狼才吃兔。人都怕狼,我也学狼呀!」
「疯了疯了!」老伴又气又急,「我看你八成是疯了!」
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一位警官走进屋来,笑说:「姚大叔,听人说,你养兔不吃兔,也不杀生,今日倒开杀戒了!」
善民老汉头一甩:「我学手哩!」
警官要他上车,到派出所去一趟,却不说做什么。善民老汉洗了洗手,就上车走了。
走进一间房子,警官打着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可以抽菸,也可以喝茶,只是不要说话,说是让他等一等,所长一会儿要和他说话,现在需得等一等。
善民老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摸出菸袋来,一边吸菸,一边打量这间房子。房子很小,用一道黄布隔成两半,可以看见那一半的苇席顶棚。稍坐一阵儿,就见那边房子有人在说话,他听得十分真切。
「你说一遍,你俩老熊学兔子蹦吧!让哥儿们开开心!」
「你俩老熊学兔子蹦吧!让哥儿们……」
善民老汉还没听完,脑子里「嗡」地一响,唿地蹦了起来,手里攥着菸袋,骂了一句:「好个狗日的!」就一把拉开黄布帐子,奔到房子那边。
一位警官坐在椅子上,一个小伙站在房子中间。善民老汉走到小伙面前,死死盯着那小子的眼睛,白仁多而黑仁少,就是那个发号施令让他光屁股学兔子蹦的傢伙!他一巴掌扇过去,那小子打个趔趄,又站直了。那位警官忙拉住他的胳膊,问:「大叔,口音听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