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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 第87页

第87页

    「别冤枉人噢!不论走到天南海北,我都想着你,还有咱的亲蛋蛋娃。」


    「我可不是瓜呆儿!村里娃儿们唱说,『造反队,造反队,公猴母猴一炕睡。』你和母猴睡来没?」


    「那是保皇狗侮蔑俺们造反派哩!你咋能当真?跟上他们瞎哄哄,乱叨叨。」


    「你看看你那东西,软不拉唧的!还说人家侮蔑你哩!」


    「我半个多月没回家……夜格黑间……跑羊了……」


    「倒是跑马了!你的羊跑到谁的大腿弯子去了?我早都知道!」


    「尽瞎胡说……」


    「你跟那个女政委,那个婊子,村里都摇了铃!你还哄我……」


    「那是保皇狗给我造谣!」


    他已经用指头塞住了两只耳朵孔,再不想听下去了。他已经半年没有挨过自己老婆那温热的胸脯了。他受到这种炕头枕边的口角的刺激,心里cháo起一股燥热。他闭了眼,塞实了耳孔,努力想这地窖,这是地窖而不是他和老婆的软床,使自己的情绪渐趋平静。他想到自己听人说过的唐生法和造反司令部那个女政委的风流传言,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甚至传说,有一晚,一个造反队员想吃鲜物,熘到农民的包谷地里去掰棒子,一脚踩住个软囊囊的东西,吓得跳起来,用手电一照,唐生法和女政委光熘熘地摞在地上,身下铺着一件旧军衣。他现在蜷卧在唐司令和他女人睡觉的火炕旁边不过五尺远的浅浅的地窖里,听他们的房话,真是太难为情了。难为情不可躲避,他却断然料定,唐司令现在不会再去考虑抓他逮他的事,因为他无法向女人辩解那个傢伙为什么会蔫软……他已经很累了,心里的危机刚一缓解,就感到累死了,瞌睡一下子袭上心来,靠着窖壁睡着了。


    卜卜卜……卜卜卜……


    他惊醒了,头顶的水泥板盖还在卜卜卜向。


    他咳嗽一声,示意他已听见了,随之就听见她叫他:「上来吃饭。」盖板揭掉了,地窖里透进亮光来。哦!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辰了,他站起来,腰嵴酸疼,挣着忍着爬上地窖来。


    屋里真亮啊!冬日温柔的阳光洒在庭院的地面上,看一眼也能感到温暖的滋味。他不由地舒展活动一下腰身,蜷卧太久的腰舒活了许多。厦屋的脚地上放着半盆温水,冒着热气,他洗了手脸,看着方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对她说:「还是让我到地窖里去吃饭。大白天,说不定有人来……」


    「放心吃吧!」她说,「大门我关着。」


    他放下心来,走到方桌旁坐下,端起碗来。熬煮得又稠又粘的包谷惨煳煳,香甜可口,有一股油腻腻的粮食本身的香味。一碟冰凉沁人的酸渍红苕杆儿,绿茵茵的,调着红艷艷的辣椒星沫儿,酸辣味长。竹篾编成的空心小篮里,垒堆着三四个烤得焦黄苏脆的包谷面馍馍,似乎比白面馍馍甚至比面包还要香甜。他吃得很香,确是饿急了。


    他转过脸,看见女主人坐在炕边上,怀里搂着那个亲蛋蛋娃。那孩子偎在她的解开了衣襟的胸脯上,吸吮着辱汁,两只脚还在不安生地乱蹬乱踏。她一任儿子吃奶,一任儿子用手抓那露出衣襟的肥实的辱房。她低头看着儿子吃奶,一绺头髮从鬓角垂吊下来,遮住了侧对着他的半边脸颊。他说:「你也吃饭呀。」


    「我等会儿再吃。」她扬起头来,宽厚地笑笑,问他说,「你夜个黑受罪了,那地害里cháo湿得很哩!」


    「没事儿。」他说,一边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打量着她。她比他昨晚第一面见到时要年轻些,不会超过三十岁。她露出的胸脯皮肤很细很白。她的脸颊显得干燥,尤其是一双手,手背和食指上炸开一个个黑色的小裂口。他想,她的手和脸要是稍微做一点保护,甭说香脂之类,即使有一点凡士林膏或者甘油,那手指就不会裂了,脸色就会滋润柔和了。尽管这样,她的模样还是很好看的,一双灵活的眼睛似乎总怕羞,显得秀气的直直的鼻子,使人可以想到她年少时一定很可爱。


    「那墙上有一张生狗皮,铺上可以隔cháo气。再下去时拿上,铺着,能坐也能睡。」她说。


    他往门扇后面的墙上瞅瞅,那儿确实挂着一张狗皮,纯黑色,黑得油光闪亮,像一块黑缎。他点点头,笑着说:「有这样的好褥子,享福了。」


    「享什么福哇!」她撇撇嘴。她撇嘴的样子很好看,也很自然,显示着她的真诚。她说,「那地窖湿熘熘的,站不起又躺不下,够受罪咧!还享啥福!享『豆腐』——」


    街门响了!有人要来。


    他紧张地站起,碗里还剩下半碗煳煳没有喝完,放下碗,就慌忙往方桌底下钻。她挡住他,用嘴努努墙上。他记起了生狗皮。他从墙上拉下狗皮,回身走到方桌跟前,看见她已把孩子用被子围在炕上,端起他喝剩的半碗包谷糁煳煳,摆出一副正在吃饭的架式,心里不由颤了一下,就熘下地窖去。


    他在地窖里听见有人走进屋来,尖尖的嗓音十分响亮。


    「大白天把门关得严严的,做啥哩?」


    「猪呀狗呀,钻进院来乱攻乱拉……」


    「噢!我还当是你在屋里窝着……野汉!」


    「你有老经验了!你窝野汉窝惯了!我可没那个本事!」


    「这本事好学。你要愿意,嫂子给你引个野汉子,比法法那货漂亮多了!」


    随之是两个女人畅快的笑声。


    「我的那个鬼,成天怕我拉野汉,一见我跟旁的男人说句话,他也起贼心。即就是七十岁的老柴禾棒子,他也不放心。」


    「谁要你的脸蛋子长得那么好看哩!」


    「他成天贼头贼脑地防着我。我说,我要是真心想拉野汉,你怎么防也是防不住的,除非你用铁链子把我的腿捆在炕边上。他说那不行,还要我挣工分哩。他说要是能给我那个地方安一把锁子就好了,钥匙装在他怀里。我说,你甭安什么锁子,你把你的章子盖上吧……」


    俩人又是一阵疯狂了的死笑。


    他一把捂住嘴,差点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说正经事儿吧!玉芹,借我些毛票儿,我要买一扎卫生纸……」


    他静静地坐着。狗皮毛茸茸的,光熘熘的,暖柔柔的。这黑狗活着时肯定是一只极漂亮的狗。它奔跃起来,黑色的皮毛一定会闪闪发光。它叫起来,声音一定洪亮。它肯定是村子里狗群的「领袖」……他现在无异于那只有闪亮的皮毛而丢失了生命活力的黑狗!


    即使像这黑狗的命运,他也只是觉得自己好笑而不觉得难受或痛苦。


    难受和痛苦是他刚刚被揪出来批判斗争的事,那时真是有十万个为什么结在心头而一无答案。后来,刘少奇主席的名字打上了红x,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和陕西省委书记霍士廉被押到汽车上游遍西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他的顶头上司河口县委杨书记和汤县长也被打倒斗臭了,反而全都想通全然没有痛苦心情了。他们比他垮得更惨,因为他们比他官儿大,官儿越大地位越高,跌下来时响声自然就越大,摔得也就越重越疼。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社社长,出了河西公社的辖区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关志雄了,不出河西公社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的黑方脸儿,大多乡民只知道关社长而不清楚他的名字。他能不垮台吗?他能不狼狈吗?他能不威风扫地吗?这样一比一照一想,他心里那十万个为什么全都不释自消了。


    造反派们要他交待「三反」罪行他就把自己臭骂一顿。造反派们要他手敲铜锣胸挂纸牌走村串巷去游村,他就一个一个村子往过游,铜锣敲得像耍猴。造反派们要怎样他就怎样。这种日子虽然不大体面也不大好过,又毕竟也是一种日子,一种过法儿。事情坏就坏在那个「亮相」上头。


    「亮相」是戏里演员出场后的一个动作名词。《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借用了它,一下子普及到各个角落里来。其实就是要被打倒的领导干部表一表态,是谓「亮相」。他把那篇社论看了又看,读了又读,黑笔勾了,红笔又圈,勾得圈得满篇社论都是点点圈圈和槓槓道道,几乎要倒背如流了,脑子里却愈来愈坚定:不敢「亮相」!千万不敢!公社里的两派势不两立,自己「亮」到任何一派去,就会使另一派火上添油,必置自己于死地不结。他就拖着,继续在那社论上头下功夫,点点圈圈和槓槓道道已经把那篇社论涂得旁人无法辨认字迹。直到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相」,他拖不下去了,就咬咬牙,终于豁出去了,写下一张「亮相」大字报:


    我要和联合司令部的革命派一起执行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关志雄某月某日


    这下糟了,比他所能预料的还要糟糕。


    「造」字号果然被激怒了。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到他们一边了,小小的河西公社关志雄竟然敢于公开声明站到「联」字号一边,气得「造」字号的头头唐生法火冒三丈,亲自带领人马来捣河西公社「联」字号的老窝,来抓他这个顽冥不化的「黑手」。声言要砸烂他的狗头。要踩上千万只脚。要他不投降就灭亡。要火烧水煮油煎活拔毛。要干刀万剐掏心扒肺斫指挖眼剥下皮来绷鼓鼓……


    他在心里怨恨《人民日报》那篇社论。他讥笑泡制社论的理论家鼠目寸光,连他都能预计到的后果而比他高明几十倍的他们却预计不到。他「亮相」的后果证明了他的预计的正确和他们的社论的破产。公社社长心目中神圣至上的党报的声音,也不过如此水平!


    他无可奈何,坐在生狗皮上,昏昏睡过去了。


    听见她的坦然的叫声,他睁开眼,地窖口有微弱的亮光,水泥盖板已经揭掉了。他本打算合目睡觉了,尽管睡不着。白天几次昏睡,打发过了一天,晚上倒没瞌睡了,他就仄楞着身子,蜷卧在狗皮上,合目养神。她叫他,肯定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话要说。天已黑了,冬夜很长,和她说说闲话拉拉家常,未尝不是打发漫长的冬夜时光的一种办法。他爬出地窖来。


    孩子已经睡着了。她坐在炕边的小凳上,怀里抱着一只夹板,夹板间夹着一只厚厚的毛边鞋底。她用一只铁锥在鞋底上戳一个眼儿,就把两根穿着麻绳的大号长针对穿过去,两只手同时朝两边扯拉长长的麻绳,鞋底上就留下一个褐色的麻绳疙结。她纳扎得很熟练,不慌不忙,间或把明光灿亮的锥尖在头髮上擦一擦,麻绳穿过鞋底发出咝咝——咝咝的响声,虽不很好听,却也使人顿然感到安静和舒坦。他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悠悠地吸着烟,看着她低头纳扎鞋底。


    烟雾缭绕的眼前浮现出奶奶。一撮浅红的麻丝吊在空中,奶奶抽下一根,加到手里正在拧着的绳子里,右手提起来,左手啪啦一下转动麻绳下吊着的小拨架儿,手中那一束麻皮儿就拧成一条绳子。他常常坐在奶奶膝前,看那枣红熘光的小拨架儿啪啦啦打转,连同奶奶忧伤的吟唱一同拧进麻绳里。可奶奶已经死了,是饿死的。这枣木拨架传给妈妈,妈妈又啪啦啦转着它拧着麻绳,用麻绳缀纳布鞋鞋底。他是穿着这样的布鞋走进朝鲜的。妈妈也老死了,三年已经过了,家乡的沙土地上的那个小墓堆已长满了蒿糙。那只枣木小拨架被姐姐拿去了,也还在拧着麻绳。他的妻子是纺织女工,用机器纺纱织布,再也不会使用那只小拨架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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