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弄的!?」黑山毛须直竖,手指颤抖。
「猪拱咧!」友群气憋憋地说,「我早说这jian蛋老汉靠不住,你……」
「猪拱苗苗时,他做啥?」长林问。
「睡觉!」友群说,「靠在柴堆上晒暖暖!」
「唉唉唉!」黑山气得拍着大腿,一拧身走了。
「换,换人!」友群说,「给你另换个社员。」
「那当然容易!徐家园那么多社员!」长林说,「治安人呢?」
「他还有脸在这儿露!」友群说,「叫他来,他也没脸来咧!」
看着队长暴躁的样子,长林也生气了:「你先别发躁嘛!事情有事情在,你躁成那样,吃了炸药吗?」
「我躁?今日叫猪拱一方,明日叫羊啃一方,今年这菜还种得成?」友群难受地说,「咱和蔬菜公司订了合同,完不成任务,叫我坐蜡!」
「可你发脾气,糟践的苗子就能长起来?」长林说,「冷静一点,队长!」
晚饭后,朦朦的月光照着清冷的村巷,寒风吹得树枝刷刷响着。长林老汉袖着手,来到治安老汉的门楼下,屋里传出治安的小儿子拉奏板胡的声音,他听出那是秦腔曲调中的苦音慢板。当他跷脚踏过门坎的时候,勐听见治安烦躁地呵斥儿子的吼声:「咯吱啥哩!爱拉,到河滩拉去!」儿子在对面房里顶撞:「你做下丢人事,怪我拉胡琴儿!」
长林老汉想笑,进了门。
对峙面六间厦房,收拾得干净利落,由于人事不谄,平时少有乡党来此串门拉闲话。治安老汉坐在炕上,背靠墙壁,脸上无精打采,见了长林进来,倒显出又惊又愧的样子。治安老伴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手脚都慌慌乱乱。
长林坐在炕边,随随和和地问:「你后晌咋没上工?」
「上工?」治安一愣,愧悔地说,「我……没脸……去咧!」
「噢呀!你的脸皮倒这样薄呀!」长林说笑,「明天先上工!」
「唉!我……对不住……你老哥!」
「对不住集体!」长林说,「咱都是给集体干,对不住我啥!」
「对不住集体!」治安难受地重复长林的话,又说,「队里要赔多少,钱,咱没二话!」
「赔?你的钱多吗?」长林笑说,「好好想想,还有比那几个钱有价值的东西!」
治安愣愣地瞧着长林。
「一个社员对集体的实心!」长林说。
治安扑地脸红了,说:「我太爱工分……」
「我也爱工分!社员谁不爱工分?不爱工分凭啥过日子?」长林说,「爱工分没啥错喀!」
治安暗暗吃惊,这个共产党员徐长林,人说爱社如家,他也说自个爱工分?他不由地说:「你老哥这话说得知心,是庄稼人对庄稼人说的话。」
长林说:「光爱工分,不爱集体,集体烂了,工分再多顶啥用?那一年咱队的友群被撵下台,那个『拐八货』当权,劳动日值三毛三,你劳动一年,工分倒不少,结果是欠支户!」
精明的治安老汉听出来,那一年「拐八货」当队长,早晨起来不下地,念报纸,背语录,实行政治评工,他凭耍舌头搂了不少工分,结果却欠支!想到这事,他不由地脸红了,说:「老哥这话是实话!」
「集体的事办不好,地里长不好,收入不增加,工分是空空货!再多没用!」长林说,「工分本本上记的,是咱的收入,也是对集体的心血!」
话已经说到治安的病根上了,他惴惴不安。队长友群批评他的时候,他敢顶撞;社员砸泡的时候,他听见脸不红;可长林老汉象拉家常一样说着这些小孩也懂的道理的时候,他却惭愧起来了。
「国家除了『四害』,中央又颁发了六十条,为的是生产大发展,农民有好日子过!」长林向治安宣传政策,「咱得给国家争气!国家要大发展,咱给城市供不上菜,影响实现四化的大事哩!岂只咱少挣几个工分!」
「对!对的!」治安点头,表示接受了组长的宣传,「我给社员作检讨!」
一直旁听这场对话的治安老伴,插上话:「我看也好!反正人都知道这麻哈事咧!自个打自个,省得人家打!知错改错不为错嘛!」
之后,徐治安在社员会上「自个打了自个」,老汉竟然流了泪,感动了社员,也感动了队长友群。反倒再没人提起猪拱西葫芦苗儿的事了。
紧张而又细緻的「倒圃」工作开始了,要一苗一苗把那些在温室里培育的既娇又纤的宝贝挖出来,再按不同的稀稠,移到只有玻璃和苦子而没有人工加温设备的冷床里去锻鍊。徐治安似乎连脾性也改了不少,他很少说话,只闷着头干活,一屁股蹲下去,不到放工不起来,整晌整晌连一袋烟也不抽。
友群路过苗圃,问长林:「没看人最近怎样?」
长林笑着说:「你叫黑山伙计说。」
黑山憨厚地笑着:「这回,看起实在哩!」友群也憨笑着,似乎是对长林老汉的赞许,又是表示自己的愧疚。
传统的春节前几天,乡村的新年佳节气氛一日浓似一日。徐家园决分了,除了个别男人在城里工作而女人身体不好的一两户人家外,家家户户分了钱,小镇上的集市在萧条了多年之后显得空前繁荣热闹,徐家园一熘一串走出去挎篮挑担置办年货的男女社员。庄稼人对公历元旦马马虎虎,对农历春节还保持着浓重的送旧迎新的喜庆心理。
腊月二十八,公社召开群英会,嘉奖那些在生产队各条战线上为人民做出显着成绩的优秀分子,徐家园苗圃务苗小组被评为先进班组,三个老汉要去开群英会哩!
一早起来,老伴把一身过年走亲戚时才穿的新衣服给治安换上了,出门的时候,老伴还抻扯着不熨帖的褶皱,引得儿媳在门道里抿着嘴笑。
治安走进苗圃的圆洞门,见长林老汉刚从苗圃那头过来,还是那身粘着泥巴土星的衣裤,倒觉得自己穿得太新,不自然了。
「啊呀,穿这齐整!」长林笑说。
「老婆子阳性子人,硬叫我……」治安哈哈笑着,摊开双手。
说话间,锣鼓从村里敲过来,青年们把三个老汉连拽带推,上了公路。天是这样蓝,太阳刚刚冒红儿。公社大门两边,插着几十桿彩旗,墙上贴着斗大的标语字。早来的几家锣鼓,在门外广场上摆开场子,比赛铜器哩!徐家园的锣鼓队,一来就加入了竞赛,把他们欢送的代表扔下不管了。
治安跟着长林,进了公社院子,迎面墙上,贴着光荣榜,围着一大堆观看的男女青年,治安老汉还没看见自己的名字,迎面走来了公社罗书记,满面春风地和他仨打招唿:「你们三个务苗专家来咧!刚才我还寻你们哩!走走走,先到我屋里喝水。」
罗书记的房子里简单得很,一张桌子一张床,小凳子倒是不少,在火炉周围摆了六七个,满地都磕着旱菸灰,大概这儿常有人来坐。治安站起身,接过罗书记倒来的水,总觉得有点侷促。看看长林,他倒是随随便便,罗书记给他递水,他连身子都不动一下。黑山只顾在火炉上烤菸叶子,往烟包里揉。这罗书记在公社好几年了,他从来没和罗书记说过话。有一回,罗书记到徐家园工作,午饭派在治安家,他早早端着饭从后门熘到街巷里去了,觉得和这「官」儿一起吃饭不畅快,也没啥话可说。
「这位老人是今年新进你们苗圃的?」罗书记指着治安,问长林。
长林说:「徐治安,务苗是一把好手,前几年没出世,今年把积极性调动起来哩!」
治安听了,心里好舒服啊!长林不说咱前几年那些麻哈事,只说「没出世」!这话说得得体。治安从心里嘆服长林真是个好老汉。
「好啊!把你的技术发挥出来,把菜务好!」罗书记看着治安说,「压力大啊!市上今年的方针,要把郊区农村变成副食蔬菜基地,要保证新长征大军有足够的副食供应,事关重大!你们的苗儿务得好,菜长得好,我的压力就松泛一点,我是凭你们哩!」
「放心!咱明白!」长林说,「『四人帮』捣乱不成了,政策也落实咧!你放心!」
治安老汉的心里鼓鼓,却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你们今年的苗苗长得好!全社还是你们挑梢儿!这回好好讲讲经验!」罗书记说罢,有人把他叫出去了。
长林老汉说:「刚才罗书记给我说,开幕式选主席团,叫咱务苗组出一个人。」
黑山说:「就是你。」
长林笑说:「我说,咱们仨人,论起今年起色大的,还数治安。黑山,你说呢?」
黑山仍然憨厚地一笑:「对,对着哩!」
治安这回着实慌了:「不成不成不成,我绝对不行!」
不行也没办法,仨人中有俩人拥护,治安推辞不掉了,慌乱而又诚恳地说:「长林哥,黑山弟,我明白你俩的心意,是推着我往高处走哩!前多年,唉……」治安忽地动了感情,几乎掉下眼泪来。
「上上上!上。」长林热情鼓劲说,「上到主席台上,让全社的好汉模范都看看,徐家园的治安老汉,从今日起,另是一个人咧!」
治安却孩子般天真地问:「主席台在哪搭?」
「在会场前头!和公社领导坐在一起!」长林说,「俺大伙坐在台下……」
「啊啊,啊……」治安激动得花白鬍鬚颤抖了,那样的场合,他一生从来没经过!他觉得自己真是另活一重人,登上一个新的天地!
公社大院里,广播上欢乐的歌声停止了,召集会议的人唿喊代表们到大礼堂集合哩!会议就要开始了。
仨人出了罗书记的房门,夹在人窝里,朝装饰一新的大礼堂走去……
1979.4小寨 从公社大院的蓝砖围墙上翻过去,就跳进派出所的小院;从派出所用红砖砌成不久的新围墙上再翻过去,噗通一声跌进供销社的杂院;从供销社的土打围墙上翻过去,他就钻进河西村鸡肠子似的村巷了。
他连续翻越三道围墙,不敢怠慢,甚至连喘一口大气的时间也不敢耽误,拔腿就跑。黑暗里瞅不清路面,他脚下一滑,跌了一跤,大概是踩到一泡猪屎或是一洼牛尿上头了。他不敢抚伤惜疼,爬起来挣扎着再往前跑,一直跑过河西村骯脏的村巷,跑下村北的河滩稻地里来了。
复种过冬小麦的一畦一畦稻田里,秋天收割稻子时留下的太高的稻茬子冻得梆唧唧硬,他磕磕绊绊抬高脚步,免得再次绊倒,跑过三四畦稻地,就遇到一条宽大的水渠。水渠干涸了。水糙枯死了。渠岸可以隐蔽下半截腿脚,渠岸上两排稠密的杨树和柳树粗大的树杆正是最好的遮掩,他顺着水渠跑啊跑,踩踏得渠底的枯糙和落叶嚓嚓嚓响,他感到上气接不住下气。头晕眼花,喉咙里直想呕吐,脚下被干糙的枝蔓缠绊了一下,又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