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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 第75页

第75页

    我听得出来,表扬我,是为了骂志良叔,又是为他自己在田庄胡整的行为所造成的严重后果遮羞。我心里像塞了一把猪毛,过分地别有用心的赞扬,使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无力正视任何人的眼睛,特别是田志德老汉那忧愁的眼光,只盼会议早点结束。


    会议结束后,马队长吩咐秘书说:「把缠马同志的事迹好好整理一下,写成材料,一份送我,一份送报社,一份送县广播站。要造舆论,目前正需要这号材料……」


    干部们走散以后,马队长居然亲热地提出:「走,咱到缠马家里去,好好谈谈,这个材料要快!」


    我无法推辞,就领着马队长和秘书走了,其他随行人员,也跟着田支书休息吃饭去了。


    在我的小厦房里一坐定,马队长就指示秘书和我谈,他靠在被卷上休息了。


    秘书问我当队长的前前后后。我结结巴巴,说不顺畅。想想吧,马队长在当面,我怎么说呢?编又编不出来。最后就变成提问式的,我越发被动了。他又问我大批判搞了多少场,批判稿写了多少篇,怎么和守旧復辟派作斗争。我流着汗,终于鼓起勇气说:「那都是没来得及做的事……」


    秘书为难地摊开手,瞧一眼马队长。


    马队长耐心地笑笑:「不要太死板!灵活一点,譬如说批判,你在田间地头,给社员讲话,批评一些错误倾向,那就算数儿嘛!」


    秘书得到启发,又问起我来。


    我却忽然瞧见,马队长在我的枕头边抓起了那个红皮日记本!天哪,那个东西怎么敢让他看呢?


    「马队长,那本本儿记得乱七八糟……」


    「随便翻翻!」马队长兴味很高,「好多先进人物的思想,是从日记里发现的……」


    想挽救也来不及了。


    马队长翻着,看着,奇怪地问:「这纸条是谁写的?」


    「村里……一个……老农。」我撒谎。


    「这个老农不错呀!给年青干部撑腰!」马队长兴趣更浓更高了,「材料里插上这一笔,教训教训那些老不识相的,硬占着位子不让给年青人,看这个老农风格多高!」


    我心里简直哭笑不得。


    「这个老农是谁?」马队长问。


    「一个……老汉……不出名的……」我搪塞。


    「啥名字?」他直截问。


    「七……七爷……」我慌了,仍不敢说出名宇。


    「哪个七爷?」


    「就是那个七爷!田……」


    「唔!田老七?田学厚?富农分子?」马队长忽地从炕上翻身坐起,眼瞪得鸡蛋大,一连串的问话之后,他沉默了,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沉吟着说:「怪道我觉得笔迹眼熟。春天,我在这儿的时候,叫他写过破坏活动的交待材料!想不到……」


    他很快变了脸,进屋时眼里呈现的亲热的意思飞得精光,严肃地对我训活:「什么『七爷』?富农分子!你怎么能把敌人叫爷?阶级觉悟跑到哪儿去咧?」


    秘书套上钢笔,合上记录本,把椅子挪得离我远一些。


    「难得的反面教材!」马队长说,「严重的问题啊!敌人钻进我们的心脏里来了,还不严重!?」他很快做出决断,立即打发秘书找公社刘主任和大队田志德老汉,又叫他们把七爷传来。他要亲自抓这个「新动向」。


    刘主任和田志德一进门,看见马队长的脸上正在颳风走云,不知出了什么事。田志德老汉立时拧住眉头,预感不妙地站在一边,瞧瞧马队长,又瞧瞧我。我给支书惹下了祸,难受地低下头。


    刘主任却不在乎,故意嘻嘻哈哈和马队长逗笑:「缠马,得今晌午没给马主任嘴上抹油?我看人家嘴噘脸吊……哈呀!」


    「哼!甭胡嘻哈!」马队长严肃地警告,很得意地样子,「你们等着看吧!」


    「报告!」门外有人喊。


    这是七爷的声音。他站在门外,(按照规定的条律,面见大小干部,必须先打报告)大概还不知道,我给他招来了怎样的祸事!可怜的老人……


    「进来!」马队长威严地命令。


    七爷跷上台阶,跨过门坎,站在门里。他谁也不盯,既不惊慌,也不馅媚。


    「你最近干什么?」马队长开始审问。


    「担稀粪。」七爷答,平静而又坦然。


    「有什么破坏活动?」


    七爷迟疑一下,似乎在想:有没有必要回答这个可笑的问题。他轻轻说:「没有。」


    「狡赖!」马队长拍了一巴掌桌子。


    「你尽可以去调查。」七爷仍然平静而又坦然。


    「我要你交待!」马队长说,「老实点!」


    「……」七爷闭了嘴,不吭了。


    马队长终于忍不住,把他手中的「赃证」——我的日记本——打开,「啪」的一声压在桌子上:「这是谁写的?」


    七爷侧过头,熘一眼那些倒霉的纸条儿,扬起头,盯着马主任,说:「我写的。」


    「交待你的动机!」


    「我看缠马初上阵,手忙脚乱,给他提几条生产建议!」


    「你是什么人,你也配提建议?」


    这句话说得太欺人了!我的肝火不由得从心里往上窜。看看七爷,他眉头间的皱纹轻轻颤动一下,腮帮上咬起两道硬梁,说:「我凭三队吃饭,社员也靠三队过日子,我怕三队烂包!我是什么人?我清白!配不配提建议?我倒忘咧……」


    「胡说!你是狐狸给鸡拜年!」


    「……」七爷又闭上嘴,不吭了。


    马队长更得意了,挖苦说:「没见过,四类分子倒关心起集体来了?纯粹是想笼络人心!」


    七爷仍然沉默着,咬得腮帮上又暴出一道梁来。他大概永远也无法使马队长理解他的话,干脆不吭,任你说什么也不想分辩了。


    「为了篡权,收买人心!」马队长再一次重复他的话,逼近七爷,对住脸问:「是不是?」


    七爷微微扬起头,盯着马队长的眼睛,不紧不慢,说:「人心,那是笼络不来的。想笼络人心的人,结果一个好人的心也笼络不去;有的人不用笼络,人心打也打不散!咋说呢?全看自个儿的德行……」


    「放毒!」马队长的脸由黄变红,又由红变黄,受不了了,喊了起来,「你不甘心下台,企图篡权、復辟!」


    「篡什么权!篡缠马那个小队长的权?」七爷说,「太小哩!缠马那个权确实太小哩!要篡,就篡大权,起码像县长……」


    「你……」马队长脸上像挨了一鞋底儿,攥紧拳头,简直要动手了。


    这当儿,刘主任拿着我的那个日记本,和田支书头挨头在一块翻看。看着看着,他把本子轻轻合起,又放到桌子上,大约这才弄清了这场风波的根由。他站起来,面对盛怒的队长,虚嘆着:「啊呀!想不到,实在想不到,一个富农分子,竟然会干这种事!」他转过身,又对七爷斥责说:「你怎么敢和马主任顶嘴?回去写检讨,认真交待你的动机。」


    七爷转过身,出了门,走下石阶。


    刘主任给马队长圆场子:「马主任,你今天一来就发现了这事,觉悟比我们高!这事,交给我们处理吧!严肃处理!」


    「要给我狠狠地批!」马主任也就此下台阶,「把情况向县委写出书面报告。」


    「行呀!行呀!」刘主任点头。


    田支书却苦丧着脸,为难地说:「这事,要是公布到群众当中,谁也不会批他!这算啥破坏活动嘛,是好事喀!」


    「看看看!根子就扎在这儿!表现在敌人身上,根子扎在党内!」马队长说,「春天对你路线教育了一来回,你总不见提高!我看你这思想,确实跟不上趟儿……」


    刘主任又唿唿啦啦说:「马副主任,甭费你的宝贵时间咧!这些人的问题,都交给我!以后再出问题,你寻我!老田,别吭咧!」


    马队长一生气,在我家的饭也不吃了,跟我连一句话都不屑再说。他大约就象老鼠钻进蜂箱,蜜没偷吃着,倒被蛰得鼻青脸肿……


    刘主任和田支书去送马队长和秘书,我没动弹。他们出了门,我一下躺在炕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了。


    难怪这几年人都说:好人挨铐,瞎熊坐轿。田七爷从土改革命革到四清运动,在田庄真正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临了却扣上了一顶富农分子帽子!志良叔是七爷手下的一员虎将,合作化培养起来的扎实队长,四清运动打下台,多年来三队烂得一锅粥!前年众人硬把他举出来,三队的生产刚刚还了阳,今年春天又挨了整!志德叔四清时整了个半死,恓恓惶惶保留下来,如今也是运动一来就头疼……我呢?才当了半年队长,现在又出了「路线问题」……


    我不想干了!当着公社刘主任和田支书的面,把话说明,正好。


    听见街巷里一阵汽车响,估计马队长起身回衙了,果然,刘主任和田支书回我的厦房。


    田支书这阵无所顾忌,诉起难场,摊着两手,牢骚满腔:「刘主任,你说,我这支书咋当?马队长春天来,把田庄捣弄得乱咕咚咚,社员整天围着我的屁股嗡嗡!把几个队的班子叫他戳得散里散伙,我好容易才拢到一堆,今天一来又戳了一槓子!你回去和公社党委商量一下,把我免了!我越干越不会干,也不敢干咧!」他委屈得要哭出来。


    「好啊!不想干就撂!」刘主任挪揄说。他不给支书解释,也不批评,随随便便:「撂吧!都撂套吧!干革命原来还要受委屈呀?天!我明天也撂他妈的套了!我凭啥给马二球赔笑脸!不当这主任,不受这份气!」


    田支书倒没词了,愣愣地瞧着这个领导者。


    我一时摸不透刘主任话里的意思,看看他正在生气,尽管话说得豁达,眼睛迷不过人。我就把话咽下。


    刘主任转过脸,问我:「小伙子,表扬话还没凉下,耳光又挨上了——撑得住哇?」


    我说不出话,眼泪又涌上来。


    「想到撂套了吧?」刘主任说,「当干部出力受气又挨整!农村干部又不挣工资,当这干屁呢!去他妈的!凭我这一吊子,哪儿挣不来工分!」


    我低下头。他把我的想法全端出来,还说什么呢?


    刘主任点燃一支烟,喷出浓浓的一口,换了口气,满怀感情地说:


    「从今天的事,你们想没想一下那个田学厚?他为啥要写纸条?要是一般思想不纯净的人,他下了台,看见你田庄越烂,才越高兴呢!他,看见三队乱套了,出来补窟窿,这事,实在少有!论压力,说委屈,我们谁比得他……」


    刘主任停顿住了,眼白里泛起一层粉红的丝膜:「我和田老七最熟咧!俺俩一块逃壮了,在三原一家轧花厂踏了三年轧花机子,村里人都当我死了呢!解放了,我在俺村办合作社,他在田庄办,他比我本事强!他之所以没抽调到乡上去,是考虑田庄村大,工作复杂,需得一个强手儿!那顶帽子,凭啥给他扣上?俺俩逃壮了走了,他家里没劳力,忙时雇雇短工,收麦时,叫过几个麦客,谁不清楚?怎么能算雇长工?别说他不服,我也不服!我没办法给他解脱,只是想信,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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