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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 第42页

第42页

    这就是老伴告诉他的昨天后晌选举出来的三个干部,夸下海口要让三队致富的三个人手!他们洗毕了,相继站起来,其中一个大概发现了老五,给他的儿子——那个只穿着绿黄绒衣的高个子指一指,儿子回头一看,随之就朝父亲站着的石坝走来。


    「爸!」儿子站在当面,有点不自然,「你一大早跑来……」


    冯老五故意问:「你仨在这儿弄啥?」


    「开会。」儿子说,「三队管委会第一次开会。」


    「冯家滩村里,还放不下你们三位大干部吗?」冯老五听着儿子认真的口气,不觉有点好笑,挖苦说,「这么秘密呀!」


    「这儿安静,没有干扰!」儿子仍然认认真真解释。那两个小伙,站在豹子后面,对着脸,挤眼,噘嘴,做着鬼脸,表示出不买帐的神气。


    「豹子,你来,我跟你说句话。」冯老五叫儿子,他想避开那两个碍眼的青年,「干脆回家说。」


    「不行!爸!」豹子说,「我要开会哩!」


    「开啥会?」


    「社员会。」


    「开社员会做啥?」


    「研究今年的生产、管理和制度。」儿子说,「我仨夜里凑了个计划,想交社员讨论。」


    冯老五冷冷地说:「先甭张啰吧!你们选举的干部合不合乎原则?为啥不给支部打招唿?」


    「开选举会的时候,你到公社去了,到处找不见,就叫副支书参加了。你不在,副书记就不能当家?」


    「等支部研究以后再说。」冯老五说。


    「不行,爸爸!我们昨晚研究决定了。」豹子恳求说,「你不能……叫俺们新班子的头一个决议就落空。」


    「不行,得支部研究以后再说。」冯老五觉得,在那两个小伙面前,只有抬出支部来,才能压住阵脚。他严厉地对儿子说,「回!我有话说。」


    豹子站在原地,两条浓浓的黑眉毛朝鼻樑上头挤,挤起来两道高高的肉梁。他沉默着,不看爸爸,也不看那俩同伴,半天,他勐然转过身,对那俩小伙说:


    「你俩回村,打铃!开会!」


    冯老五木然了,脸刷的红了,站在对面的儿子,既不尊重支部,又不尊重父亲,狂得没个像样了哇!他气得说不出话,「你……」


    那两个小伙得了豹子的命令,早已奔下河堤去了,临走,故意白了老五一眼:看谁厉害!


    豹子看了老五一眼,没有理会父亲的情绪变化,又高声喝住了那两个青年:


    「二牛,你去打铃,挨家挨户都招唿一下;忍娃,你到饲养室,把会场打扫干净!」


    二牛和忍娃又转过身,奔跑着走了。


    天亮了,东山顶峰的那一片蛋青色愈来愈透亮,开始现出明亮净洁的白光。群山,河川,南塬和北岭,已经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冯老五在刚才最气人的那一瞬间,早就想甩手走掉!想想,走掉又怎么办呢?他强行忍耐着,到底没有走掉,蹲在石头上,掏出烟包来。


    现在,空旷而寂静的河堤上,只有他父子二人了。豹子走到跟前,难为情地说:「爸,你得体谅我,我刚上任,头一个会。」


    儿子说得真诚,老五没有看他。


    一阵沉默。


    冯老五点着了旱菸,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知道我昨日到公社做啥去了?」


    「知道。」儿子很平静地说,「给我寻出路。」


    「既然你知道,为啥还要把队长接到手上?」


    「爸,我给你说过,我不想到社办企业去!」儿子说。


    我的天!冯老五又气得说不出话。要不是他当着支书,硬在公社书记面前卖老脸,有你豹子参加的工作吗?公社里一年復员回来多少军人,有几个能到社办工厂当工人,他倒不想去!口气多大!眼头多高!老五气得失去理智,冒出一句难听话来:「军队上的军官名声好,你怎么不当啊?」


    「你——」儿子愧疚地痛苦地抽搐着。他大概绝对不会想到爸爸会拿这样难听的话来刺激他。而他明明知道,当了七年机枪班的班长,在提干待批中,被一位军官的儿子挤掉了……


    「爸!」儿子走到他跟前,流着眼泪,「你不要气我!你知道我为啥要当这个队长吗?」


    冯老五转过头,瞅着儿子。


    「我为你!」


    「为我?」冯老五吃惊了,莫名其妙!


    「为你。」儿子肯定说,「你知不知道,社员对你的看法?」


    「我当干部二十多年,一没偷,二没抢!谁对我有啥看法?」冯老五理直气壮,「你娃……哼!」


    「可是,你起手当干部的时候,大家分的粮食能吃饱,干了二十多年,现在倒吃不饱了!我参军那年,劳值二毛三,去年復员回来,长了七分,三毛!」豹子说。


    「那是『四人帮』捣乱,农业生产受破坏……」


    「『四人帮』垮台三年了,你看邻近的那些队变化多大!可我们队里还是老一套。而今正月已经完了,我看支部里头也没有个啥举动!社员说,咱把三毛钱的劳值挣到何年何月呢?」豹子说。


    冯老五沉默了,自打儿子去年秋后復转回来,他为儿子的出路结了一块心病,队里的事,一来想得少,二来看不准。公社里只是一般号召一下,他不敢自作主张呵!谁知道怎么干才对呢?


    「爸!社员说你是个好人。」儿子说,「可也对你不抱啥希望。」


    不能不承认儿子说的是实话。这一点,冯老五自己早就感觉出来了。


    「你到社办厂去,我把你兄弟们安顿好!我下台呀!我早就不想当这空头支书咧!」冯老五说,「我还不是为你们嘛!」


    「爸!大官捞大油水,小官捞小油水,你这个农村支书,只能给儿子求得个社办厂的工人!」豹子嘲弄地说,「社员呢?谁为他们想呢?」说到这儿,豹子居然激动了,声音也高了:「咱冯家滩,二十七八的小伙子不下三十,有几个订下媳妇了?为啥?人家谁把闺女给到这里来讨饭呀?」


    冯老五觉得儿子说得太扎刺了,说:「你甭吹!农村事情的复杂性,你还没尝过,就说三队,换过十二任队长了,谁上去也搞不好!你先甭张啰!」


    「三队的十二任队长,我一个一个都了解过了。」儿子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三个昨黑专门研究了十二任队长的得失,给自己订下了纪律!」


    「你再想想!甭一时热血蒙心!等得你后悔的时候,就晚了。」冯老五说,「三队这个烂摊子,凭你仨?哼!好好掂量掂量!」


    「我们掂量过了!绝不会比现在更瞎!」豹子说,「要是一年没见变化,我绝不赖在台上!」


    村口传来二牛唿叫豹子的声音。


    「爸,我要开会去了。」豹子说,「你也该去听听,你是支书,又是三队的社员!」


    「我不去!」冯老五说。


    「你该去!爸!」豹子说,「我们给社员拿出一个新管理办法,你听了会吃惊的!」


    「你……怎么弄?」冯老五担心,「要注意政策性儿!」豹子已经走了,回过头来,得意地说:


    「大闹!红红火火地闹!怎样能叫社员吃饱穿暖就怎样闹!」


    冯老五看着儿子走下河堤,扯开步子,朝村庄走去。


    太阳刚刚冒红,把群山的峰顶染成了红色,雪地里闪烁出耀眼的色彩。


    冯老五倒觉得身上更冷了,一股孤独和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潜入心中,我怎么办?


    1980.7.30灞桥 这条小河年年都要发几场洪水;年年都有什么人被洪水溺死的凶讯;凶讯和洪水一样暴起暴落。


    小河确实小,在省级地图上不见踪迹,在县级地图上可就威风地透迤着,似乎比全国地图上的黄河长江还要活现神气。不管怎么说,小河总是存在。夏天旱季里,那一弯细流就显出百般妩媚,千般柔情。男人们从沤热的田禾地里奔到河边,脱下短裤,把臭汗和燥热丢给清凉的河水,落得个神清气慡,好不痛快。女人们提一笼合家老少脱换的脏衣,在水里洗,在石上捶,棒捶声和着嬉笑声,也算得怡然天趣。男人和女人都亲近这河,亲近这水。


    一当阴雨连绵,千沟万壑的溪流汇于小河,这小河顿然变得兇恶狰狞,面目全非,黄汤涌着黄汤,排浪推着排浪,唿着吼着,左冲右突,气势相当怕人。也有水性好不怕水而借着洪水暴发之机发洋财的人,此时就很活跃。上游漂下来一棵树,一根椽子或一块木板,他们便跃入水中,起伏于波浪之上,捞得这些洋财,作盖房的木料,令那些不习水性的人眼红。然而也有失马丢了性命的人。这种水一般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因为它来得缓,涨得慢,人皆防备着。可怕的是突然暴发的山洪,那是山里头突降暴雨,而平原上日红如炙,人们往来于河道之中,毫无戒备,突然一河铺天盖地的洪水涌将下来,跑躲无计,就成了这小河的溺死鬼。


    供电局的老李就挨了这个挫。


    老李本当年龄不大,才三十冒头,乡下人对一切公家人都称老某,算是尊敬。老李从河北岸过了河,催收了几个村子电费,后晌又推着自行车过北岸去,赶到天黑前回县,与妻子儿女相会。他的自行车后架上装着一袋西瓜,车头上挂着的网袋里装着大蒜、辣椒之类鲜菜,全是那些村子里的个体户农民顺手馈赠的果蔬。他在这条线路上跑了几年了,人都熟了,进得任何村子,干部和村民都认识他,都热情招唿,都愿意送他一点土特产。他走过烤热的沙滩,来到水边,穿着塑料凉鞋,也就不用脱鞋,推着自行车从水里往过趟。水很清,很浅,只埋住半个车轱辘,水流又很窄,不消五分钟就趟过去了。他撑起自行车,脱了长裤,脱了背心,只穿一件衬裤,就噗通一声钻进水里,洗呀,游呀,舒服得简直就跟神仙一样了。如果不是瞅见河下游有女人在洗衣服,他就要脱光脱净下水了。


    老李躺在水中,任清凉的河水从胸脯滑过去,像有千万只柔软的手掌在抚摸着。他枕着一块河石,望着蓝天,几缕白云,如烟如丝,如薄纱如蝉翼,悠悠裊裊,徒然涨起一种愉悦之情。勐然间,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从大地里头发泄出来的一种沉闷的嗡隆声,又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初听时并不在意,错以为是飞机从远处飞过在河川两边原坡上的回声。不大功夫,那嗡隆声愈来愈响,像千军万马驰过荒原,突然变成一种吼声。他心里顿然感到一种恐怖,一种颤慄,就从水里蹦起来,往上往下一瞧,只见上滩和下滩有几个人如逃命的兔子似的奔跑;再往上一瞅,天哪,一片黄汤,裹着一片浑雾正扑将下来。他顾不得穿衣,推起车子就跑。沙滩上软沙如泥,不能骑车,又离对岸河堤那么远,他心急如焚。眼看着吼声和浑雾越逼越近,一阵冷风直透胸窝。他撒手扔了车子,甩开双手,没命地奔跑……就在老李奔到离河堤仅有三两米远的时候,黄汤和浑雾就把他吞没了,裹挟而去了,简直轻若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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