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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 第26页

第26页

    无论如何,我仍然虔诚地祝愿,鬼秧子乐叔开张不久的「一字歌饺子馆」生意兴隆……


    1984.10.21于西安东郊 在同一车厢的同一隔间里,两位旅客同时找到了自己的铺位,都是下铺。他们谁也顾不得瞧对方一眼,忙着把随身带上车来的大包小包塞到货架上去,然后坐到车窗跟前来,火车启动了。


    他们先后坐下,掏烟、点火、嘘出一口浓烟,上车时的紧张忙乱情绪舒缓下来,心地踏实地开始旅途生活了,这时才转过头来,打量坐在对面的旅伴。俩人的目光一经相遇,几乎同时惊奇地叫起来:


    「啊呀!是你——」


    这两个人,是高中读书时的同学和朋友。一个被同学们公认为数学王子,一个号称文学天才。现在,二十多年以后,数学王子已经是国防尖端学科的研究人员了,而文学天才也已是当代颇有点名气的工业题材的作家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同时爱上了班里一位名叫东芳的女生,那是个聪明而又动人的窈窕姑娘,大伙叫她东方美人,她是他俩心中的女神……这两个朋友也不能超凡脱俗,朋友关系破裂了,结下了怨。而时间的流水似乎可以冲散一切感情的烦忧。现在,当他们在列车上握手、拍肩的时刻,心中虽然还有那么一点不可言状的别扭情绪,却终究为理智所主宰了——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哇!


    一阵闲聊之后,作家首先从尴尬的情绪里超脱了。豁达地说:「东芳现在好吗?」


    「怎么……你?」军事科学工作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是嫁给你了吗?」


    这样——真是哭笑不得——他们才相互闹明白,谁也没有娶到东方美人,二十多年的误会,都以为对方和她结合了。


    「噢!原来如此……」作家感慨起来,动情地说,「我当时感觉出来,她更喜欢你,说你聪明,冷静。她说她母亲不喜欢搞笔墨文学的人,容易招灾惹祸……二十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们生活在一起……」


    「嗨!哪能呢……」科学工作者淡淡地笑笑,「我当时判断出她更喜欢你。她常当我的面说你开朗,浪漫,有诗人风度……说我太死板……」


    火车在宽阔的北方原野上奔驰。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间缀在一望无垠的碧绿的麦田里,一排排白杨,从窗前掠过去,远处的山峦迷濛在淡灰色的雾霭里。田野里春的温馨气息灌进敞开的车窗里来了。


    「我毕业以后,家里太穷了,『瓜菜代』也维持不住,舅舅把我带到青海,进了地质勘探队。我肩上扛着标杆,爬遍青藏高原,兜里总没有忘记装着一本稿纸……我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第一次萌动的爱情却同时结束了!」


    「我毕业后参军了。当了两年兵,从部队上了大学,再回到部队。在戈壁滩上『隐居』了二十年,已经与『尘世』隔绝了。那年回家探望父母,听人说她和小赖子结婚了,我坚决不信……」


    「我也听说过她和小赖子结婚的话,也是不信。」作家证实说,「她怎么能嫁给他呢?那么一个猥猥琐琐的侏儒!」


    「看来是真的嫁给他了。」科学工作者说,「他虽然猥琐,可他当时比你比我都更优越。他当了汽车司机,走南闯北,能弄到别人弄不到手的『进口』物资,别忘了当时是困难时期……不过,我总不愿意这样想。」


    作家显然激动了,创作的灵感顷刻之间激盪起来了,回味自己经歷过的生活,心情往往按捺不住。他拉开手提兜,取出一瓶酒,用牙齿揭掉瓶盖,在两只喝水的杯子里斟上酒。科学工作者也急忙取出罐头和香肠,摆到小桌上。


    「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作家用富于哲理的口气说,「把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看得太神圣了!」说罢举起酒来。


    「可笑的是——」科学家冷静地说,「我们之间因此而曾经互相妒恨!」说罢也举起酒来。


    火车正以风驰电掣般的气魄,在北方的原野上疾进……


    1983.10.20西安 春天里一个平平常常的星期六下午,河口公社党委副书记侯志峰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


    刚进大门,两个孩子大约听见车子响,一齐从后院奔过来,抢他挂在车头上的黑提兜。


    「一人一个。」侯志峰取出面包来,笑着塞到孩子手里。虽然工资不高,每周六回家,总要买点糖果什么的,以便让盼望爸爸归来的孩子不致扫兴,已经习惯了。


    娃子和女儿的脸颊上鼓起来。吃着乡村里粗食淡饭的孩子,对于软乎乎的面包,馋是很自然的。他拍拍这个的背,又摸摸那个的头,是一种做父亲的幸福感觉。一接近四十这个年龄,他觉得自己更贴着孩子了。


    「回来了,侯书记。」


    踏进里屋,一位陌生的老年农民笨拙地从椅子上立起,殷切地和他打招唿。


    「这是汪水寨我妹子家的门中叔。」妻子秀绒给他介绍说,「等你半天了。」


    肯定是求他办事,好多人求他办事,不去公社机关,专等周日赶到家里来,弄得他不得安宁。家里有自留地,又养着猪,好多活儿要趁假日劳作哩!


    「有啥事?」他问,想尽快打发他走。


    来人开始诉说,啰啰嗦嗦,前后重复,总算说清了一件事:他的儿子在本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有四五年教龄了。支部书记现在正串通校长,要把他的儿子解僱,再把自己的女儿(去年秋天刚刚从高中毕业)填补进去。


    「事情做得太可憎咧!」来人十分愤恨,「我是平头百姓,实实没有办法……」


    这是可能的。干部利用职权,搞些乱七八糟的事,在他们公社的几十个大队里,时有发生。他干脆地回答说:「你说的要是属实,我负责解决。下周上班后,我了解一下再说。」


    「你歇息。」来人站起告辞了,「你在公社辛苦……」


    他解开自己的黄帆布袋的结绳,把一盒点心放在桌子上。


    「甭弄这号事!」侯志峰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把点心盒盒塞进帆布袋里去,「这算做啥?」


    「咱是亲戚,我头一次上门。」他说,「咱这儿的风俗,『空手不进亲戚门』嘛……」


    「留就留下。」妻子说,「又不是外人!」


    侯志峰松了手,羞得把脸转到一边去。他的女人秀绒,文化不高,体魄壮健,常常显示出比他更能吃苦,挣得队里妇女们的头等工分,又养猪养鸡。就有一样不好,总是收留来人带着的东西,使他对她尊重爱怜的感情里,常常蒙上一层龋龊的阴影。眼窟窿太小咧!


    送走客人,两口回到屋里,几乎同时愣住了:娃子一手拿着点心,一手攥着一把十元票子,扬得高高,给爸爸妈妈炫耀自己的发现:「点心盒里……」


    「放下。」侯志峰明白了,脸色也变了。


    「给我。」秀绒从儿子手里抓过钱,脸色也变了,压低声儿警告儿子,「出去甭胡说。耍去!」


    儿子大约感到了这件事具有严重的神秘性儿,悄悄走出门去了。


    「多少?」侯志峰问。


    「一百。」秀绒答。


    「给我。」


    「做啥?」


    「还给人家嘛!」


    「跟得上。」她把钱装进内衣口袋,转身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我去借架车,赶天黑给猪圈拉两车土。你在屋歇着。」


    他惶惶不安。这件意料不到的事,破坏了他回到家中的愉快情绪。他在屋里打转转,坐不住也躺不稳,听见街巷里有架车拉过的哐嘡声,他想到土壕里去,和妻子秀绒把话说透。


    刚出门,碰见驼背二叔。二叔青筋突暴的胳膊上,挎着大笼,笼里装着整翻稻田时拾下的稻根和水糙。


    「峰,叔问你一句话。」二叔神秘的样子,「听说……要分地分牛?」


    「唔,是实行责任制。」他淡淡地说,心里有点不安然,「咱信公社也准备实行哩!」


    「你是懂政策的人。」二叔说,「这是真的?」


    「真的。」他说着,心不在焉,「我要去……拉土。」似乎有一股愧对江东父老的隐情……


    村子西边的黄土坡根,是整个村子居民取上的黄土壕。秀绒面对土崖,挥动着镢头,她进入中年以后,腰粗了,腿壮了,抡镢挖上的姿式像一个强悍的男人。


    他走到土壕里,捞起铁杴,把秀绒挖下的黄土铲起来,装进架子车的木板车厢里。在这里,远离村庄,没有外人,也没有孩子,两口子啥话不能说呢!


    「秀绒,那个钱……咱们不能收。」


    她挖下一镢,吭哧一声。


    「这是贿赂,违纪纪律,我会挨的!」


    她又挖下一镢,吭哧一声,不搭话。


    侯志峰想,应该给她讲她能听懂的道理:「你爱看戏,好多戏里头,都有个白脸白鼻的jian臣,贪官,遭人痛骂哩!」


    她仍然头不转,手不停,继续挖着。


    「我是党员,大小算个负责干部,不能自己往自个鼻脸上抹白。又是在本地工作……」


    「哼!」秀绒终于停住挖土,转过身,手拄镢把,讥诮地说,「咱村玉玲的阿公,在西安百货公司当经理,你去人家屋看看,吃的啥?穿的啥?一米料子三毛钱,还不跟白拿一样。仙惠男人在县上工作,拉了一车木头,只花了一顿饭钱……你当得好大的官,吓死了!」


    「各人是各人的事嘛!」他耐心地给女人解释,「社会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钱呢?应该还给人家。」


    「迟了!」秀绒早有准备似地,「我交给出纳了。」


    「你……」他急了,瞪起眼。


    「欠队里的粮款,赶收麦交不齐,不给分口粮。」秀绒挪揄说,「你脸上搽红也好,抹白也好,我不管!我跟娃娃要吃粮,你挣三十九块五,好多的钱呀!你革命,你清官,你红脸忠臣——你羞你先人!」


    「你——」侯志峰气的脸色煞白,把杴往地上一扎,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朝这儿扎!」她把胸脯一挺,「跟你过的这种烂穷日子,早够了!」


    他狠狠地盯了一眼那张不顾一切的脸,厌恶地急转过身,甩掉铁杴,走出了土壕。


    侯志峰没有吃饭就躺下睡了。一双儿女,早已响起匀称的出气声。秀绒坐在脚地小凳上纳鞋底,麻绳穿过布鞋鞋底的咝咝声,令人心烦。如果老婆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女人,他将会把钱送还那位农民,轻轻儿批评他几句,也就完了。自己的家里绝不至于弄得这样气氛不协调。


    秀绒息了灯,在他身边躺下来。


    「你的心太窄,胆太小咧!」她爱怜地说,胸脯贴着他的臂膀,劳动过的粗糙的手掌抚着他的胸脯,给他宽心消气,「这事嘛,你给他娃把『民办』问题解决了,他敢给人说吗?一个民办教员的事,还不是你一句话吗?本来没事的小事,你看得比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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