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娅在《印度时报》当社会记者,主要负责孟买的本地新闻,或者其他各邦的社会新闻。
这种记者报道的事件通常没那么重要,都是如嫌嫁妆不够烧死妻子、儿童卖银、被卖为奴隶、杀女婴,这种小事。
在印度,它们太普通了,不够脱颖而出。
一般都是由卡维娅这种新晋记者负责,反正随便怎么写也不会有人关注。
当她表示要为苏尔电器写一遍报道时,罗恩有点惊讶,却远称不上惊喜。
“你准备怎么写?”他问。
“看看,这是我收集的素材。”她递上了一沓纸。
这里是卡维娅的公寓,那张弧形长桌上堆满了乱糟糟的稿纸。本就拥挤的客厅,塞了两个人之后更加捉襟见肘。
罗恩坐在褪色的沙发上,随意翻弄着素材,卡维娅则为他口头讲解。
“有一个眼神不好的老人,他在用了两个月的水空调之后,竟然神奇的恢复了视力。
现在他活的好好的,不用拐杖,也不用人照顾。他们全家笃定,这是你的神力,造就了一切。
那台水空调被他们供奉起来,每天早晚祷告,日日不息。
事情传开后,那个老人居住的贫民窟小屋已经成为了某种圣地。
人群从这城市各地前来,看这个重见光明的神奇老人。对在贫民窟做生意的人而言,这辈子都没碰到过这么好的事。
朝圣的信徒涌入,让他们生意兴隆。那个老人变得很有钱,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有钱。
朝圣者丢给他们钱,一次一两个卢比,越来越多。
据说他们甚至准备成立一支慈善基金,专门为贫民窟的穷人治病。”
“这听起来简直像个神话故事。”罗恩的表情十分精彩。
“yaar,你也觉得它有成为头版的潜力,对不对?”卡维娅开心的尖叫。
“会不会太夸张了,”罗恩难得的脸红,“真有人信水空调能治病怎么办?还有我的神力”
“嘿!”卡维娅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老弟,这是印度,人们情愿相信这些。这个国家的秩序,就是从神话中汲取来的。”
“好吧。”罗恩不再纠结,印度抽象的事情太多,也不差这一个。
只是他有点搞不懂,卡维娅是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她应该对印度的这种新闻深痛恶绝才对。
面对罗恩的疑问,卡维娅轻蔑一笑。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昂?”她伸出涂了红指甲的脚,轻轻点在他腿上。
“噢,你今天涂了藏红花色。”罗恩侧过目光。
“老弟,你的罩门又破了,对不对?”她看起来得意洋洋。
“你玩完了,谁也救不了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挑衅了什么,等着吧!”
五分钟后,卡维娅卧室的那张折迭床,轰然散架。
“该死,你该换套公寓了。”
“房东那混蛋信誓旦旦和我保证,这张折迭床睡两人都没问题。”
“怎么办?”罗恩站在那儿,束手无策。
“去卫生间,那有个阳台可以扶一下。”
阳台上有扇玻璃窗,卡维娅当了回壁虎。
在印度做生意,有时候路走着走着就歪了。
罗恩明明想让苏尔电器成为一家科技企业的,但在某些贫民窟中,它的名号已经与《罗摩衍那》中的诸天神佛相差无异。
苏尔电器正在建造的第四排车间工地上,竟然有偷偷溜进来做祷告的贫民窟居民。
听闻这则消息的罗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印度这吊地方,确实离谱。
大多数民众连基本的辩证能力都没有,他们的认知,仿佛停留在几个世纪前。
不过好处也不是没有,孟买本地的标准款水空调,销量暴增。
这才五月中旬,苏尔电器的水空调已经出货了3万台,远高于前两个月的数据。
罗恩很期待,6月份的回款能有多少。他想如果资金足够的话,就回北方邦一趟。
苏尔家虽然破落了,但在当地多少还有点影响力。只要条件大差不差,在北方邦建立一座苏尔电器的分工厂,也不是不行。
内陆地区,确实更适合水空调这种产品。把工厂搬到当地生产,可以省去很多成本。
孟买的雨季就快来了,比去年更早一点,到时候苏尔电器厂的销量必然受到影响。
趁着这段时间回一趟老家,顺便把他父母的骨灰安排掉,小妮娅也可以了结一桩心事。
“老板!”阿希什就像沙僧一样,每每出现总是来报告坏消息。
“什么事,说。”罗恩在工地上视察一番,就转身离开。
“市政委员会的人来了。”
“嗯?他们来干什么?”罗恩没懂,苏尔电器和市政能扯上什么关系。
“贫民窟,您忘啦。”阿希什看上去有些焦急。
罗恩回想了一会儿,才恍然记起。阿希什说过,一旦贫民窟的规模超出控制,市政委员会的人就会动真格。
“贫民窟里又来了很多人?”他问。
“都是上次招工吸引来的,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
罗恩跟着阿希什向北边的贫民窟走去,这件事终究还是要去现场看看,谁让他拥有这里的代权。
“这次来的是凯尔纳,孟买的拆违大王。”阿希什对这个名字十分紧张。
凯尔纳是市政厅拆违办的专员,因为铁面无私的一贯作风,在湿婆军和其他政党中树敌无数。
他工作了近二十年,总共拆过二十八万五千处违章建筑。
别说湿婆军的产业,就连达乌德帮老大的酒店,他都照拆。
萨克雷拿他毫无办法,达乌德甚至派人枪杀过他。但没用,凯尔纳是那种愈挫愈勇的人。
他和艾杰都是孟买官员中的奇葩,同样被报纸吹嘘为拯救城市的英雄。
罗恩他们抵达的时候,就看到有五六辆警方的深蓝色大卡车,驶进一块类似无主的开阔地。
那周边围着一排新月形的贫民窟建筑,似乎刚刚建起来不久。
大卡车盖着防水布,据阿希什说,那里面有警察,每辆卡车至少二十名警察。
一辆无遮棚的平板卡车,载着市政委员会的工人和装备,慢悠悠的穿过已经停好的警方车辆,在小屋附近停下。
几名官员从警方卡车上下来,将人员部署成两排。
市政委员会的工人从平板卡车上跳下,他们每人身上配备有一条绳子,一端有抓钩。
将抓钩甩上屋顶,牢牢钩住,然后拉扯绳子。脆弱的茅屋立即瓦解,全程不超过十秒。
里面的居民只来得及收拾最基本的东西,婴儿、钱和证件。
其他东西全被埋在屋子的废墟里,煤油炉、炒菜锅、袋子、床垫、衣服和儿童玩具。
人群惊慌四散,各自奔跑呼喊。
拆除的效率非常高,因为这些茅屋不堪一击。
不是没有人反抗,住茅屋的人大多一贫如洗,他们往往会破罐子破摔,暴力抗拒执法。
有人朝拆迁工人扔石头,骂他们是叛徒,因为这些工人多半是来自周边的其他贫民窟。
有时甚至火烧自己的茅屋,反正什么都没有了,那不如毁灭。
当橘红色的火苗出现时,那些警察终于慌了,罗恩也慌了。
这一大片贫民窟绵延几千米,有好几万人,一旦发生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那些警察早有准备,他们的卡车上就有消防设备,灭火器、水龙头一开,三下五除二灭了火。
匆匆跑过去的罗恩找到了领头的凯尔纳,“是不是应该给他们点时间?”
“通知七天前就已经下达了,”凯尔纳指了指一栋茅屋墙上的通告,“但没人在意。”
“这样不行,他们情绪太激动了。”罗恩有些忧虑。
“苏尔医生,我知道你是好人。但这在孟买行不通,需要同情的人太多了,足以瓜分你全部的良心。”
凯尔纳好意提醒,真要追究起来,罗恩多少和贫民窟的责任沾点边。他没有故意为难,只是公事公办。
罗恩能说什么,他自己也不希望贫民窟无休止的扩张下去,那会出乱子。
拆除工作还在进行,只不过为了避免刚刚的事重演,工人们特地允许茅屋里的人先把炊具这些东西搬走。
阿希什曾经描述的画面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女人和孩子们浑身脏兮兮的,他们一贫如洗,连水都没有。
拆迁工人张牙舞爪的冲过去,要夺走他们仅剩的一切。
周围很多人都在无声的观看,他们有的是合法贫民窟的人,有的是离这一片较远的贫民窟居民。
每个人都默不作声,有的充满同情,有的充满恐惧,还有的是郁积的羞愧。
羞愧于市政委员会的代权,迫使他们生出“谢天谢地.不是我.不是我的房子”这样的想法。
“运气真好,我的房子没事!我是合法贫民窟的人!”阿希什身体微颤,脸色潮红。
一声婴儿的啼叫声刺破了这无言的沉默,一个妇女冲到凯尔纳面前。
她手里举着一个襁褓,婴儿的哭声就从那传来。
在大家震惊的目光中,妇女抓住婴儿的腿,就那样在空中抡起来。
下一秒便要把孩子狠狠砸到地上,她们没活路了,不如现在就死。
“我曹!”罗恩和凯尔纳都惊的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