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是人的天性,是人活着的保证!
能吃就还能受苦,还能享受人生的滋味。
不会吃了,脱离了苦海,也就与人的七情六欲没了联系,人没有了七情六欲也就没有了活人的乐趣。
六趾的娃娃小三早早的死了。
说起小三,知道这个娃娃的没有人不稀罕他。
最心疼他的自然就是他的娘了。
就在陈刚逗着肉蛋周海禄一帮孩子们去取铅笔盒的功夫,一个女人疯也似的从坡下边撵了过来。她一把推开前边挡道的孩子,直戳戳冲着壕沟扑过去。
女人一下子就把死孩子的半截腿抱在怀里,一双眼睛让泪水模糊了。
斜吊着的黑眼仁楞楞地盯着半截大腿看了半晌。
肩膀和胸脯抽动了几抽,大张的嘴喘了几喘,喉咙干拧了好几下,没号出声。
忽然,女人左手高举孩子的半截腿,右手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只听“砰砰砰”胸脯响过之后,女人的喉咙里才发出“啊呀!俺的三儿啊。。。。。。”长长的一声悲号!
女人的悲号令山峦颤抖,飞鸟落泪。
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女人,看着女人恸哭的身躯,看着女人怀里抱着的那一截孩子的大腿。
黄小强慢慢走到近前,想用双手去搀扶女人,女人身子一甩,甩脱了黄小强的两手。
陈刚突然说了一声“等等”。
他跳下壕沟,用一把炒菜的锅铲子,轻轻划拉着壕沟右侧角落里已经塌陷的泥土,划拉了几下,人们看见了孩子的一只小胳膊露了出来,又划拉了几下,出来几块骨头,直到把塌陷的泥土划拉干净,没有了泥土之外的东西。
陈刚从怀里扯过一个白背心,把白背心领口挽了一个疙瘩,白背心成了一个白布袋。他把从壕沟塌陷的泥土里划拉出来属于孩子身上的东西,一块一块轻轻放进白背心的布袋里。就剩下女人怀里抱着的孩子的那截大腿。
陈刚看着女人的眼睛,向女人伸出了手,女人好像看明白了陈刚的意思 ,“咕咚”一下子跪得地上,把孩子的半截大腿放进立在地上的白背心布袋里。
女人的身躯抽动了几抽,摇了摇头,默默地用两手扯起白背心口袋,紧紧抱在胸前,直起身子,缓缓朝乱葬冈的方向走去。。。。。。
女人疯了!小三死的时候她没有疯,当得知小三让野狗分尸吃了以后,女人疯了。
孩子是娘心头的肉,疯女人满眼都是小三和野狗的影子,看人也像是野狗,看树木也像是野狗,看见鸡就好像看见了小三。
鸡一叫她就“三儿!三儿”的喊,追得鸡“嘎嘎嘎”乱叫乱跳,一村子的人都叫疯女人搅得心神不宁。
过来两天的光景,死孩子的事情,疯女人的事情,好像就被人们忘记了。
陈刚和高力依然住进原来的房子。本来高力还想和队干部说说能不能给调换个房子?
没等他们提出来,黄书记来到知青屋和他们聊天儿来了。
黄书记说:“孩子们!你们的房子漏了窟窿,为这事,这几天你们心上也乱遭遭的,这些俺都能想到了。
房子漏了窟窿?在咱们这地界,那不是稀罕事。
哪有茅草房不漏窟窿的呢?
下雨漏雨,不下雨鸟搭窝,鸟不搭窝虫子还要搭窝。
别看这茅草屋外表不咋样?
那可是冬暖夏凉的金不换。
咱们这地界的老百姓就靠这茅草屋遮风挡雨啊!
漏了补一补,塌了堵一堵,倒了再把它垒起来。
表面看茅草屋好像不咋地,可它是咱平民百姓的安乐窝啊!
你们可以打问打问乡亲们?
看看谁家的房子没漏过雨?
茅草屋漏雨是平常事,茅草屋要是不漏雨就成了稀罕事!
听说两个女娃子把炕给拆啦?找了两块旧门板一人搭了一个小床?这样也挺好。女娃爱干净,把大炕拆啦,不用担心烧热炕把被子燎着啦?
你们的生活你们自己安排,
住时间长了就知道这个家咋拾掇了!
拆下的炕坯和炕灰,还有炕坑里的土,把它在院子里堆好,告诉翠玉娘,那是上好的肥料?别让雨淋了。来年开春队里当肥料用。”
黄书记端起水碗喝了两口水,又接话茬说起来:“对了!还有!这两天狗唤子家小三儿的事情闹得乡亲们不大开心。
平时大伙一个村子里住着,甭管是大人孩子都跟一家人一样,不管谁家出了这事,大伙心里也不好受。
狗唤子媳妇疯啦!刚才俺去看了看,比夜个强多了,脑子也清醒了,眼睛也认人了。
那几天的疯病,都是因为一时的悲伤过度,悲气攻心造成的。这不?大哭了一天,把自个哭醒了。
看见那两个活着的孩子,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又懂得心疼孩子,懂得熬汤喝啦!
人呢就是这样,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你们要把心放的肚里,踏踏实实地在皇粮峪劳动锻炼。
”黄书记!我能问问那个小孩儿是怎么死的吗?”
谭小玉声音怯怯地问了一声。
在她的心里她一直惦记着这个死了的小三。
作为懂点医道的她,她也怕会是什么传染病。
黄书记看了看谭小玉。
“小玉姑娘,你这个话问得好!说明你心里装着这些苦孩子啊!这个小三儿,听狗唤子说是撑死的。
孩子可怜啊!那天狗唤子和媳妇忙着炕麦子,孩子们就抓着炕上的麦子当饭吃,孩子吃撑着啦!嘴里渴。
嘴里渴想喝水!小孩子个小,到了水缸边,拿上水瓢想舀水,个子小够不着,就扒在水缸边上,蹬了个小凳子弯下身子去缸里舀水。
缸里就剩半缸水了。孩子踩的凳子上用力往前探身子,拿手里的瓢去舀水。舀啊!舀啊!往缸里爬,身子往前探得太狠了,重心一偏“呼通”头朝下杵的水缸里了。
小三栽进水缸里的时候,一家人都没听见动静。
等狗唤子去舀水,才发现孩子已经淹死了。
两口子看着孩子死了,也没敢大声哭,狠了狠心,啥也没有给孩子穿,就把孩子往乱葬岗上送。
那天不是刚刚下过雨吗?路上不好走,走到壕沟那,狗唤子就顺手把孩子先挖了个小坑埋起来,想的是,等天气好些,再把孩子埋的乱葬岗。
哪知道,雨水把埋的土浸塌了,孩子的胳膊露在外头,让野狗寻着味道刁出来分尸吃了!
唉!这都是天意啊!好在孩子也算是吃了顿饱饭上路的,不是个饿死鬼。唉!不说孩子啦!
咱们皇粮峪这个地界,原来就是个旧战场,四野八乡都打过仗,都死过人。挖地三尺没有没有白骨的地方。你们想想,这几百年,上千年的活人,死人,一代代的生,一茬茬的死,你们说地里能不埋死人嘛?老话说,人死了“入土为安!”只要尸首被土埋住啦,表面看不着啦!那就活人死人两相平安啦。你们都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很少见到尸首抛荒野地的,那些年打仗,天天死人,见得死人比见得活人还多哩!那咋?没有一个听说,活人叫死人吓死的。懂了吧?这就叫怕活不怕死!厉害的还是咱们活人!嗨嗨!瞎扯了一通,今天晚上要开个村民大会,你们这几个学生娃准备准备,对村里的发展有啥想法?晚间的大会你们可要好好给大伙讲讲啊?”
黄书记的到访,让这几个小青年着实见证了基层农村干部的水平。黄书记没讲什么大道理,而是闲聊闲扯一些村民之间的家长里短,其间蕴含了好多做人的哲理。黄书记走后,几个人是感慨不已。
高力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看来就是指听黄书记这样的话吧?”
李秋月和谭小玉没有说话,两个人的眼睛瞄着陈刚,她们特别想听听从陈刚的嘴里能说出什么话?因为两个人的心里一直惦记着自个的小计划。
那个小计划时刻给她们提着醒,绝对不要被眼前的任何浮云扰乱了心路。要时刻警惕,把“温柔乡里一把刀”磨得亮亮得,快快得,柔柔得,一定要以柔克刚,从对手的手里把迷途的羔羊夺回来!
晚上!黄书记主持在大队部召开村民大会。场面还真是挺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满满当当一大屋子人,屋子挤满了,进不来的就靠在门口听。
黄书记给这次村民大会起了一个名字:麦收前的动员大会。
黄书记,赵二爷,石良三个人靠在一张办公桌坐在,其它的人炕上,地上挤了一屋子。坐的人少,站的人多。
黄书记上来开宗明义:“各位乡亲们,这几天家家户户都忙得够呛吧?前天从大田洼地里捞回的麦穗各家各户也拾掇的差不多吧?炕麦子,炒麦子,煮麦子,不管咋个做法,那些麦子都是咱们社员的血汗,咱们尽可能地把它拾掇好,多收回一点就多一点口粮啊!还有个小事跟大家说,洼地田里的水这两天下去不少,赵二爷用大耙子把大田里的麦子往一堆搂了搂,有的麦子已经让水泡发啦。鼓得溜圆。有的开始出芽啦!现在吃它还是麦子,过几天就成了草了。这点水麦子谁家有功夫你们就去大田里挑挑拣拣,把能吃的挑回家,剩下不能吃的,队里就统一做饲料啦。
再就是,这两天天上的太阳还不错,再晒两天,后山那片梯田就可以开镰了。开镰以后可就要忙活几个月了。大人们忙麦收,孩子们干什么?俺有个想法,还没跟大伙商量,想先听听几个插队青年的想法。”
黄书记突然提出孩子们干什么?而且要听听插队青年的想法,黄书记这一点将,四个人的眼睛互相看了一眼。那三个人的眼光一致看向陈刚。
黄书记的眼光也看向了陈刚。
陈刚也知道这个问题由自己回答比较妥当。
因为自个是四个人当中年龄最大的,再之,他还是高中生,无形中就是知青里边的头。另外,他的心中也有些想法,只是这些想法还没有形成几个人的共识,既然黄书记让说,那就先把自己的想法端出来。
他看看黄书记,看看在场的社员笑着说:“各位叔叔大爷,大娘婶婶们,还
有小朋友们,黄书记让我们说说孩子该怎么办?其实我们也有些想法,这些想法不是很成熟,我说出来,请大家参考!我说一件事,这件事是李秋月同学告诉的,秋月?你把翠玉给你拿鞋样子的那件事说说!”
“啊?让我说?”李秋月有点迟疑。
陈刚又腔调了一下:“你说的比较细!而且你是第一见证人,你来说,乡亲们一定能明白!”
“好!那就我来说!”
李秋月大大方方地讲述了翠玉拿爸爸的立功奖状当普通废纸给妈妈差点铰了鞋样子的事情。
李秋月的口才好,表达起来绘声绘色,特别是心里还想着,把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让大伙见证见证我李秋月的水平,特别是要给黄大妮看看。心里说:“大妮啊大妮?是骡子是马,今个咱就拉出来遛遛,我让你见识见识我李秋月!看看谁能胜过谁!”
当然李秋月没有把心里想的和大妮较劲的事情说出来,把那天关于铰鞋样子的事情说的是有声有色。那天李秋月和谭小玉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翠玉拿着一张纸从家里跑出来。
翠玉看见李秋月和谭小玉晾衣服,就笑嘻嘻走过来。
翠玉看这谭小玉轻轻说:小玉姨姨,俺妈说你回给人看病,你还拿老长老长的针给赵二爷爷扎大腿来呢?小玉姨姨?这是真得嘛?你给赵二爷扎针你不怕扎了你的手嘛?扎了手多疼啊?”
谭小玉一把把翠玉楼得怀里,在翠玉的小脸上亲了一口。不无感慨地说:“翠玉!你是担心小玉姨姨扎了自己的手吗?”
翠玉点点头。“是的!俺怕你扎了你的手!你看?小玉姨姨!你的手多好看呀!俺娘说小玉姨姨的手是观音娘娘的手,能给人们治病消灾!”
翠玉的这句话说的谭小玉心里好一阵扑腾,一股热血在胸中激荡,她感觉翠玉娘的话就是乡亲们对她的期望啊?
她看看翠玉的脸,目光落在了翠玉的手上。“翠玉!你的手上拿得是啥?”
翠玉小脸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俺娘她们在大磨盘那比着铰鞋样子呢!
黄婶奶奶说的。俺听见了,俺娘叫俺回家找一张纸,说是给俺也铰一个鞋样子。俺给俺娘送纸去。
李秋月对翠玉说:“小美人把那张纸让小姨看看”
翠玉把纸递给李秋月。李秋月看看纸,嘴里问翠玉:“翠玉!这是你爸当兵时候的立功奖状,你看上头写着你爸的名字,还有部队的番号,还盖有部队的钢印呐?你也不看清楚就拿去铰鞋样子啊?这个是你爸拿命换来的你可不能把它铰了”
翠玉瞪大眼睛“大小姨?真得这是俺爹的立功奖状?俺不知道上面写的啥?俺认不全上头的字”
李秋月蹲下身子把奖状拿到翠玉眼前指着上边的字说:“翠玉!这三个字你知道叫什么不?”
翠玉摇摇头:“不知道!”
“这几个红字呐”
翠玉还是摇摇头。
“不知道!”
李秋月对翠玉说:“大小姨这会儿告诉你。这三个字是你爸的名字高成友。那四个大红字是立功喜报,这个高字你知道不?就是你叫高翠玉的高!”
翠玉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拿起奖状正过来,倒过去反复看着上边的字。
看了一会儿她对李秋月说:“大小姨?俺想认字!大小姨能教教俺吗?”
李秋月激动地蹲下身子,用手摸摸翠玉的小脸说:“行!大小姨教你认字。”
李秋月对谭小玉说“小玉!你看翠玉她们等于是文盲 ,什么字也不认识。”
谭小玉问翠玉:“翠玉?你真得不认识字吗”
翠玉说“俺不认识这张纸上的。”
“可是你妈说,你以前上过学啊”
翠玉的大眼睛有点红了“小小姨!俺上过半年学,后来俺爹没了,俺娘就不让去了。学校可远了,在公社紧西头。每天上学要翻两座大山,路上可害怕啦!”
李秋月一把把翠玉搂在怀里,亲了翠玉一口自言自语:“可怜得小美人!翠玉你想上学不”
翠玉斩钉截铁回答“想!俺可想上学了。娘说家里没钱,交不起学费就不让俺去学校了”
“翠玉你跟我来,把你这张纸先给大小姨,大小姨给你换两张信纸。”
李秋月说着进到自己的房间,拿出几张信纸。想了想说:“小玉!你跟我一块去大磨盘那看看。我有个想法想和村里的人说说。”
就是李秋月的这一说说,才引起了黄书记的点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