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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齐王党争

    此事之后,接下来的太康三年里,刘羡确实没有再见过石超、贾谧、王胄、张韪他们。


    但这倒不是因为刘恂的禁令,而是因为洛阳的政坛出现了一件大事,继而波及到了整个西晋的世家大族。


    那便是立储之争,又称齐王党争。


    当今天子司马炎虽然已灭吴平凉,完成了早年一统天下的宏愿。但时至今日,他仍然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国家建储一事。


    这不是说司马炎没有太子,早在泰始三年(267年),也就是灭蜀后的第四年,司马炎就立嫡长子司马衷为皇太子。但非常令人惋惜的是,这位皇太子天生痴愚,哪怕司马炎招纳天下贤士,为其发蒙解惑,结果仍是不尽人意:皇太子十岁尚不能识字,十五尚不会读书,哪怕等到了二十及冠,智力也不过与七八岁儿童等同,可以说根本没有人君的器宇。


    立储一事,事关国祚,稍有不慎,便会颠覆社稷。如汉宣之立汉元,便为王莽所篡;孙权操弄二宫,以致君臣离心,这些都是前车之鉴。而对于皇太子司马衷难以称职一事,朝堂上下无不心知肚明。所以自灭吴以来,朝堂便不断有元老上疏提议,建议改移储君。


    历朝历代中,改易储君都并非易事。究其原因,无非是两条,一是不合礼法,二是难辨贤愚。但对于此时的西晋而言,这两条皆不成立,毕竟太子甚于顽愚,根本不识礼法,哪里还需要讲究呢?


    可司马炎依旧对易储一事疑虑重重,因为若是一旦易储,按照礼法,当立的储君不是自己的哪个儿子,而是自己的同母胞弟——齐王司马攸。


    此事说来话长。齐王司马攸,乃是晋文帝司马昭嫡次子,他少年早慧,有“歧嶷之才”。待年龄稍大,其文章练达,熟读经史,远远超过兄长司马炎,深受祖父晋宣帝司马懿与伯父晋景帝司马师的喜爱。后来司马懿去世,司马师掌权,因其无子,司马昭便将司马攸过继给兄长,以续香火。


    等到二征淮南,晋景帝司马师半道崩殂,晋文帝司马昭继承权位,司马攸更加受到父亲重视。司马昭常常拍着自己的胡床呼唤司马攸的小字桃符,并对好友戏称说:“此桃符座也。”意思是自己作为父亲篡夺了本该由儿子继承的大位。


    只是后来司马昭病笃,以司马攸年幼,还是根据嫡长的礼法立了司马炎为世子。但在临死前,他特地嘱咐司马炎,令其千万不可效仿曹丕、曹植相互残害之先例,而当与司马攸兄弟和睦,共开社稷。如此一来,直接奠定了司马炎一朝中,司马炎司马攸兄弟共治天下的政局。


    等西晋建立,司马攸获封齐王,又任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总领内外军事。每次朝会,都由齐王为首倡议。加上司马攸本人降身虚己,礼贤下士,很快就获得了大量朝臣的支持,称其为“贤王”。更有甚者,私下里将司马昭比作周武王,将司马攸比作周公旦,以为大晋之兴,当在齐王。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炎一旦考虑易储,便只有齐王这一个选项——毕竟论起宗法,司马攸的嫡庶还在司马炎之上。可若把家业不传给儿子而传给兄弟,又实在令司马炎不甘心。故而对于易储一事,司马炎是一拖再拖,直至今日,终于酿成了党争之祸。


    党争的起因很简单,有一日,司马炎与尚书张华对弈,司马炎问张华道:“朝中有谁可托后事?”他本是向张华表示亲近,不料张华脱口而出道:“明德至亲,莫过齐王。”这顿令天子脸色大变。


    司马炎登基虽久,但由于朝中士族林立,门阀众多,可称心腹的寥寥无几,张华便是其中之一。因其出身寒门,外无依靠,司马炎便对其大力提携,倚为智囊,张华也投桃报李,每逢朝议,必称帝心。当年商议伐吴,整个洛阳朝堂上,便只有张华一人力排众议,赞成伐吴,一时成君臣美谈。谁料两人合作至今,张华竟放弃立场,反在立储一事上支持齐王!


    惊骇惶恐之后,司马炎立刻令张华都督幽州诸军事,将其外放京师。


    张华是公认的宰辅之才,也是多年的帝党,此时因为支持齐王而被外放,顿时在朝野引起动荡。大部分朝臣都察觉到,立储一事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


    齐王司马攸当即煽动舆论,以张华就任幽州后,夷夏膺服,边疆清平为由,令群臣不断向朝廷报功,请求将张华征还洛阳,试图以此来向上逼宫。而天子则以钟会叛乱为先例,以为张华荣华已极,仿佛当年钟会,如若不压抑权威,就将积重难返,酿成逆乱,最终挡回了所有上疏。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天子与齐王的态度已然分明,朝堂上的百官也不得不开始选择立场。


    尚书令杨珧,乃是当今杨皇后之弟,皇太子之舅,他与中书监荀勖、侍中冯紞二人分析时局,认为天子对齐王猜忌已甚,正是逢迎上意,趁机夺权的大好时机。于是荀勖向司马炎进言说:“如今百官内外皆归心齐王,待陛下万岁之后,太子当如何?陛下可以试诏,令齐王归国就藩,举朝上下必言不可!”而经过张华一事后,司马炎对此深以为然,也终于下定决心,改变眼下这种兄弟共治的复杂局面。


    到冬季,天子终于下诏书道:“古者九命作伯,或入毗朝政,或出御方岳,其揆一也。始终、司空齐王攸,佐命立勋,劬劳王室,其以为大司马、都督青州诸军事,侍中如故,仍加崇典礼,主者详案旧制施行。”


    此诏一下,朝野顿时一片哗然。这诏书明面上是加封齐王,但实际上是将其调离洛阳,远离权力中枢,是再典型不过的明升暗降。


    征东大将军王浑当即上疏天子,公然说道:“攸至亲盛德,侔于周公,宜赞皇朝,与闻政事。”提议以后可以由太子继承皇位,而由齐王司马攸带领群臣辅政,恰似周公辅成王一般。而后又有扶风王司马骏、光禄大夫李熹、中护军羊琇、侍中王济、甄德等联名劝谏,天子不许。


    上疏不成,齐王党便另生一计:令王济妻常山公主、甄德妻长广公主一齐入内,在司马炎面前嘤嘤悲泣,苦苦哀求,就好像看见兄弟成为了死人一般难过,一时哭成了泪人。


    在姊妹们的哭泣声中,司马炎不胜其扰,他劝又劝不动,撵又不能撵,心力交瘁下,最后勃然大怒,当众发火说:“我与齐王乃是兄弟至亲,现在不过是让他出镇,这是我们兄弟间的家事,我兄弟都还没说什么,王济这些人居然派女人到宫里哭闹,他们是想生生哭死我吗?!”此事之后,司马炎贬王济为国子祭酒,甄德为大鸿胪。


    自此之后,外戚党与齐王党间再无回旋余地。


    在这种情况下,禁军的两大首领,北军中候成粲与中护军羊琇决定发动兵变。他们在密室召集心腹商议,认为帝党之中,尚书令杨珧富有才智,是外戚中的核心人物,只要突然发兵,将其一举擒杀,再持杨珧首级向天子兵谏,外戚一党自然瓦解,由此便能挽回天子兄弟间的信任了。


    然而两人议事不密,手底下多有杨珧内间。他们当晚定下计划,不过一个时辰,杨珧就探听到了消息。杨珧得闻后大惊失色,立刻以生病为由,连夜逃回家中,无论谁邀请都闭门不出。同时他将此事告发天子,令成粲、羊琇迁出军外,顺手又把政敌光禄大夫李熹排除内朝。


    兵谏一事曝出后,羊琇自杀,李熹病逝,整个京师都可谓剑拔弩张。往日相互联络、同气连枝的门阀大族们,尚未受到牵连的,诸如平阳贾氏,便阖门闭户,高高挂起,唯恐牵连其中;而深陷党争无法脱身的,诸如太原王氏,则也万分警惕,草木皆兵,以防敌方再次发动兵变。往日那些走门串巷,谈道论玄的风雅景象,可以说是一时绝迹了。可即使如此,城中还是不时有小规模火并的消息传出。


    等到一场大雪后,风雪掩盖洛阳城,白日里百家闭门,仿佛空城一般,只有夜里还能看见灯火,太康四年也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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