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了,谢凌看不见。
慕容深来到她的身前。
该对阮姐姐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心里跟明镜般清楚。
就好比他清楚地知道哪些话可以哄父皇高兴多给他一些赏赐,知道什么时机可以挑拨离间父皇与荣王的关系,他知道荣王越是欺负他,父皇越会心疼。
他知道该把握什么样的分寸,既能靠近阮姐姐,又能让阮姐姐觉得他是无心的。
阮姐姐教给他的本事,他全用来对付她身上了。
慕容深眨眼,他虽然知道这样很狼心狗肺,很白眼狼,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就好比人不会不喝水一样,他怎会任由着自己渴死?
他想,就算阮姐姐接下来有一天发现了,他想,那时候阮姐姐应该已经被他欺骗,变成了他的人才是。
就算阮姐姐发现了会很生气,但她肯定舍不得离开他的,阮姐姐对他这么好,她最疼的人就是他。
眼见阮姐姐吓得推开了他,慕容深目露迷惘,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甚至有点受惊,害怕地看着她,仿佛不知自己错了何处。
谢凌命书瑶又给自己添茶,仿佛没留意他们这边的动静,也不关心。
阮凝玉眉心紧蹙。
但慕容深跟她说话的声音,实在难称得上是不亲近,可以说是非常亲近,慕容深就像只狗似的,周身萦绕着热络劲儿!
所以阮凝玉不得不去担心谢凌的心里会怎么想。
更何况她先前在他那的印象便是个云心水性的女子,阮凝玉便有些好奇他这时候,他是怎么想她的。
说起来,没人知道她跟慕容深有着两世的情分。
说到底,她与慕容深少年少女,又相处得这般近。虽然她是将慕容深当做弟弟来照顾,可旁人却未必这么想了。
更何况,谢凌喜欢她。
阮凝玉目光又不经意间地扫过去。
她在想,慕容深虽是他谢凌的学生,可毕竟也是外男。
而现在她要跟慕容深一起去参观谢府,她在想——
谢凌当真不会介意么?
阮凝玉回头看向慕容深,轻着声,又带了教育的语气。
“此处乃是谢府,一言一行皆有规矩。你贵为皇子,万不可如此毛毛躁躁,失了皇家的体统,知道么?”
阮姐姐教育他,便是在意他。他就说,阮姐姐心里只有自己。
慕容深心里窃喜。
他不屑地瞥了眼他的先生。
谢先生又如何?纵然高才远识,学富五车,自己在学识上确实比不上他。
可如今,这个男人不过是个瞎子罢了!空洞灰暗的双眼,恰似路边毫不起眼的石头,毫无光彩,真是难看透了!
就算谢先生曾经再厉害,现在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待会只能坐在厅堂里,任由阮姐姐带着自己去游园子!谁让他是瞎子呢?活该!
而且在马车上遇刺时,阮姐姐第一个冲过来保护的可是自己。
慕容深越想越得意,嘴角微微上扬。
在阮凝玉看过来的时候,慕容深收回轻蔑,依旧恭而有礼。
慕容深勾唇,“我知道了,阮姐姐。”
他会很听话的。
少年的声音里藏了浓浓的依赖。
谢凌仿佛没听见,一杯茶又入肚。
阮凝玉说了他一会,又回头看向谢凌。
不同于她想象中的难看脸色和介意,谢凌唇角牵起温和的弧度,双手自然垂落于扶手上,肢体张弛有度,男人轻描淡写地“看”着他们相处,不掺杂一丝个人情绪。
阮凝玉在想:难不成是她太过自信了?
谢凌虽然对她有情意,但也只是几分而已,可有可无的,不足以让他为此分心,将宝贵的精力耗费其中。
阮凝玉用眼帘遮盖思索的眸色。
她对着谢凌道:“表哥,那表妹便尽地主之谊,带着七皇子去参观府邸了。”
男人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外。
谢凌不被外物所干扰,他唇角微微上翘,“好,去吧。”
就这样?
不挽留她么?
就这样,任由她跟慕容深离开?
阮凝玉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心情,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也没失望,她对谢凌不抱希望,更多的是带着恶劣的窥伺意味。
她是在想,谢玄机果真是个奇人,就连动情也跟旁人不同……
世人为情所困无外乎是热烈疯狂,恨不得飞蛾扑火,可他好似游离于尘世既定的情感规则之外,含蓄得不像话。
可也叫人恨不得去撕掉他那平静内敛的表面,剖开他的内心,看一看他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临走之前。
谢凌音色如同春风:“外头天寒地冻,书瑶,去将那袖炉取来,拿给表姑娘。”
书瑶须臾将袖炉拿来。
阮凝玉接过。
谢凌又温和吩咐:“苍山,送表姑娘和七皇子出去。”
“是。”
苍山很快来送他们走到门口。
阮凝玉前世周旋于众多男子之间,可她也不得不感慨,谢凌不愧是能坐到首辅之位的男人,就拿这份耐性来说,寻常人便难以企及。世间哪个动了情的男子能像他这般忍让、又为之付出呢?
或许谢凌根本就不懂得情爱,他还是高高地架在神坛高台上,心无挂碍,一无所求。
就好如,心如木石。
看来,她高估了自己在男人心中的位置。
阮凝玉没再看谢凌,看了也是畏忌而徒增烦恼。
她很快捧着书瑶给她的袖炉,离开了谢家厅堂。
阮凝玉带着慕容深走过绕院而成的游廊,走过一座又一座的桥,青砖铺地,园林花木稀疏,冷空气也肆意穿梭,冷得不像话。
可一路上,她的手心都是暖的。
更奇异的是,她整个过程都是想着那个尚在厅堂里的男人,想着谢玄机。
阮凝玉蹙眉。
——不对劲。
她怎么会想他?
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她又不是疯了不成!
忽然间,冷风透过稀疏灌木传来,钻进她的衣领里,同时也将一股清清冷冷的气息带了过来,肆意霸道地沾染在她的衣裳和发丝上。
阮凝玉受惊,以为谢凌出现在了附近。
可她回眸,只见空荡荡的树木和白墙青瓦,哪里有男人那道颀长的身姿?
阮凝玉垂眼,忽然——
她手指瞬间僵硬了一下。
她犹豫了片刻,便极缓慢的、缓慢地看向手里的袖炉。
这个微乎其微,几乎容易让人忘记的袖炉。
这是个粉色海棠形袖炉,长度不过盈尺,宽度也仅数寸,正好能盈盈一握。
袖炉格外精致,一看就不是庭兰居会有的东西,一看便是女儿家最喜欢的款式和图案,仿佛是为了讨某位姑娘、某位妹妹欢心,这才特意准备的。
所怀的心意也十分的含蓄,不声张,不讨巧,就像他这个人——也不讨喜。
而谢凌身上常年待有的淡雅柏子香,便是从这里面淡淡地飘出来,散出来。
这股清冷气息这一路上恨不得缠绕在她的身上,在她身上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恨不得博取她的所有关注,让她一路都无法分心到别人的身上。
阮凝玉捧着袖炉,忽然间便顿住了脚步。
她想到了适才坐在厅堂里神色淡然、无欲无求的男人。
对于她的离去,他表现得视若无睹。
阮凝玉在林间勾起红唇。
她漂亮、纤细的手指,慢慢抚摸着手中这只男人向她示好的粉色袖炉。
原来,谢玄机,你也是会在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