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锤看着朱二把一块猪肉费劲地戳成了两半,又仔细欣赏片刻,而后心无旁骛、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那猪肉的火候太有勇气,猪皮拼尽全力焦黄,过分严肃了。在朱二一身富有光泽的布料的映衬之下,更显面目狰狞。真皮惨遭如此可怜兮兮的对待,那头猪一定心痛今生。
张二锤怔怔地望着,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他抿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下坐姿。
坐落于城西的枫叶楼,是帝城街市中最大最好的酒楼。这里有着理所当然的舒服,张二锤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心。尤其是这靠在窗边的包厢雅座,可以尽览枫叶楼私家庄园里的好景——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酉时近半,日色将曛,夕照的热忱正慢慢从院里消退。阁榭之上、石堆水边、草木丛间都已亮起了灯,溢目光彩毫不吝啬,措置布设楚楚玲珑。其间乍起的晚风带着花香,搅动了房内酒肉的馥郁。
空气充满脚踏实地的新鲜,沁人心脾。张二锤深吸一口,把百无聊赖的目光开放到院子之外,呈现在眼前的,是更为生动有力、广阔深沉的黄昏。
天空已经暗沉,虚弱又安详,仍可见它日头鼎盛时湛蓝的神采。几朵灰白的云温驯地浮着,一动不动,交际距离标准又严格,像各自拘谨的相互疏远,又仿佛都是背井离乡初到陌生地方打份零工的小年轻。
夜幕很快降临了,帝城处处华灯初上。光线流泻之间,铺洒出一地的平静。兴许是日子起起落落,轮转飞快,且时节交替正处于企划初践阶段,人间尚未来得及适应提前到来的黑暗——夜来得有点不真实,超然与温情并存,让人不禁感到一股知觉异样的气氛。
此时的天角竟点亮了半痕早产新月,如此遥远却又似无限贴近人间,裸露着底色澄澈的明净。天上地下,辉光熠熠,韵律一致,相得益彰。
差些日月同天,美得超凡脱俗,这种感觉可真奇妙。张二锤抿了一口酒。饱满而欢愉,舒适正好,令人身心沉溺。
毫无疑问,暑气经已临近毕业,但显然未至于面目全非。晚风间中带起的一丝明媚而凛冽的凉意,全都因为难产而死了。换季的初步交锋,依旧是夏日占了上风。
月把世间万物的影投到地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出现又消失在视线之外。张二锤的目光不断变换着停留对象,视线没有焦点。一波无法言喻的情愫汇聚起来,涌上胸口,又在毫无知觉间变得涣散。充斥着平凡幸福的表象画面质感变得模糊,实况直播开始静默。
顺着忽明忽暗的街道一路看去,如果视线没有极限,使劲冲破万物障碍,能看到帝城另一边的无敌医馆——另一端那让他重获新生的人生。
张二锤攥紧拳头,心里总觉着那个老头也还在盯着他,那古老的气味,挥之不去,那平平无奇的眼神,让他不舒服,让他无法思考。
不过,现实已万事全休!他尽完了他应尽的道德义务和金钱义务。他的服役已经结束,如今已重新恢复了自由职业者身份。
人生重新起步,正是自由放松而心醉神迷的时刻,他的活力和自信也自当随之取得平衡。毕竟,有底气就是不同。张二锤忽然爽朗,不禁又暗暗摸了摸怀中的《帝城锦绣情场深度好指南》。
张二锤为自己无可置疑的精明眼光窃喜,一股晦暗却炙热的火苗快乐地盎然起来。隐秘的色泽,快腐烂的纸张,字迹已经模糊了的封皮,无不表明这是贾大夫压箱底的一本真正意义上的指南!
得到它,初步上已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单薄安慰。照单执药,把帝城摸索透,他相信前途美好充盈,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酝酿了许久的晚风终于清亮倾泻,温柔地吹拂不断。天色越来越暗,张二锤的心思却越加敞亮。他只觉身体沉在原地,思绪恍若不觉间超脱了自我,带着他肚子里闷着的东西,飘去了半空。
入夜的节奏已变得舒缓,周围的世界安静下来,张二锤的脑子里猝然生出一个念想。
如果漂亮修长的小花还在,在神级指南的带领下,在帝城这片大天地中,他们必将有比长月山更奇特而快乐的故事。光想想就感觉美好极了。
可是,此刻黝黑的李小花浮现在脑海中,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她费力地张口,拼命从嗓子里挤出声音,却只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呢喃,如同一个笨拙的旁观者。
小花已经不在了。人世若梦,一切皆非恒久之物。张二锤隐约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他被这种半梦半醒的混沌境界所挑衅、所吞噬,短短一瞬已似乎与它对峙了万年之久。但他仍固执地继续念想着,愁绪紧贴眉心,口中满是苦涩的唾液,有些喘不过气来。粗野的爱意表达方式凶恶又暴戾,他心中杂草丛生,百般滋味盘旋上涌,不动声色地凝成了无比的悲痛,体验简直差劲极了。
然而,一念既起,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年轻而健壮的想象力。张二锤试图整理一下朦胧愿景,却无法阻挡已经变异的难以言喻的神经亢奋。
此时此刻,郑一朵的身影忽然闪闪发亮,突兀地掠过心头,刹那间与李小花重叠起来!
虽然往昔与如今的衔接似乎不大妥当,但这突如其来的,实打实是一种惊喜!郑一朵的唇红齿白,娇慵困倦之态下故意的大胆和放肆,构成了令人满意的新式浪漫主义。上一刻还在怅望冥冥旧尘,忽然就已置身有滋有味的热烈当下。人生真是奇妙。
憧憬毫不牵强,一切的发展悄无声息,但遵循干柴烈火的情势,如此自然如此简单。张二锤闭上眼睛慢慢咀嚼着充满吸引力的温柔,脸上不由自主地笑开了花。
神思恍惚之下,他体内不断升起的某种情绪精华,如同一眼兴奋的泉汩汩涌出,几乎要压制不住极度激昂的躁动了。由于过分专注,他的身子仿佛灵魂出窍般在不经意地微微抽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