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太阳拼命射出刺目的光芒,笼罩着帝城里每一栋奢华宽敞、满溢着努力与欲望的样板化豪宅。蒸腾起强烈的宁静,世界一片平和,滋味很棒。张二锤打了个呵欠,眼睛用力眨了一下,权当赶走了贱价可笑的霉运,鼓起的两颊慢慢平缓下去,面上完全没了情绪反应。
时间还很充裕,张二锤悠闲自在走着,一路发现和欣赏着许多新鲜的东西。
不愧是帝城。
殿宇、官署、市坊、第宅、会馆、戏楼、茶舍、酒馆、驿站、旅社、车行、寺观、府学书院、勾肆铺屋、洗浴中心等等各种场所挺立着,一应俱全,不可胜数。重楼建筑铺陈有序,宛若星罗棋布,街道布局疏密有致,如同纵横阡陌。血统贵贱合度,气势盛衰对路,体量简繁得当,色彩浓淡相宜。当真层楼拱立夹通衢,大道经天壮帝畿!
了不起,此等丰腴胜景,豁然如铺罗展锦,的确远非山野县镇可以轻易踵武。
张二锤继续往前走着。天气仍旧燥热,炙人的酷暑弥漫萦绕,黏稠又热切,仿佛要把世间万物由外而内彻底烤焦。有习习微风,虽光洁细腻,然自始至终只带来狂热的人声。
通衢大道上的热闹非凡一目了然。百千之众,人浩浩,声嚷嚷。
自由创业的移动个体经营户,毫不客气地比固定门面还多。他们以美丽的批发价征服了整条大街,体现出生意兴隆的泛滥。摊档有些高档奢华,光鲜、漂亮,有些努力高档奢华,却像侠客追杀现场的道具。有些档口和人就在闪动的的光线中,还有些在阴影里。
但无一例外的是,档主们都训练有素,一个劲儿地喊着非常专业化的标准口号,在火热中尽力招徕人客。字正腔圆的腔调,搭配那么熟练、那么巧妙、那么有把握的散装手忙脚乱,好像日子也好得如同这赞不绝口的场面一样,让人大吃一惊。
这喜色腾腾的场面,果如贾大夫所言,像是诸方朝集,好一场盛大的商贾繁会!
七嘴八舌放开嗓门的声音继续热烈着锐利着,又似乎变得有些含混不清。尽管如此,密集的叽叽喳喳像内置了温柔一般,非常顺耳,相当合身。这才是人世!张二锤拽紧心中的缰绳,略微停顿了脚步,耐心而细密地观察打量着。色可见,声可闻,心思切近,六情相对,津津乐道,真让人眼界大开!
他切身体会到了大帝城性感滚烫的活力。
此时此刻,站在巨大而张扬的繁华之中,张二锤下意识觉得脚上开了线临近报废的野生草鞋,与景致帝城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的轻松愉快突然被农民模式的思考所桎梏,有了些小小的遗憾,一阵密不透风的沮丧不由自主将他裹起包紧。
快活的心境被晒得发白,转而一下子消失了。人世间忽而一反常态,陷入了喜极成悲的落魄穷途。张二锤垂下了眼睛,一切声音都空洞了、沉寂了,变得死一样安静,一切都变得可憎可厌。
越繁华越浮躁!天与地如日月霜雪覆盖尘埃,争知若是梦一场。
真没劲!
物换星移总是快速而不合理,但事实就是如此。张二锤感觉自己被晒得汗流浃背、心力不足,张了张嘴,说不出想说的话。他抬头望了望毫无怜悯之情的天空,感觉到了性灵上的很怪异的退化,像梦游似的,情不自禁有些辛酸无助,有些不知所措。
是暑热把他弄得晕头晕脑,对时空的概念都有点模糊了。这个时辰的天气实在太糟糕了。张二锤用手捂着肚子,感到一阵反胃。到底少了些什么东西,使得这里完全没有一丝亲切的家的归属感。
看来,他还是适合静谧不动的、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
“借过!借过!”
不耐烦的高声催促,使得张二锤蓦然从恍惚走神中惊醒过来。周遭的一切轰然响亮清晰,世界很快就重又吵吵嚷嚷起来了。
耀眼的阳光里,一道急急慌慌的身影随着大喊声火烧火燎地闯进大街人群中。
张二锤呆立原地,眯起眼睛。挂在心头的深度悲伤尚未完全跳脱翻篇,他两眼昏蒙蒙的,显然神志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中来。
那声音的源头很快到了跟前。噢,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笨手笨脚的微老小伙子,他身上有一股慌里慌张的味儿。但见他跑得冒失莽撞又不太带劲,着草途中气冲冲地撞到了不少人。两条细弱的腿显然已尽力才华超频,似乎收到了要尽全力跑到天涯海角的指示。
他异乎寻常稀疏的毛发正随风飘起,他骂骂咧咧的七慌八乱近似于人类。不简单。
这时候,张二锤已顾不上仔细寻思,急忙向后退避半步。
“借过!快让路!”
老小伙一边跑路一边抽空回头观察着,忽而又大惊失色地呼喊起来。
张二锤顺着他的目光迅速望去。只见得一道刺目的亮光毫不客气地朝着这个方向闪来。并不特别快,但凶狠霸道相当坚定。
事情果然不简单!张二锤眼里现出惊奇,但不浓烈,也并未流露出多少感情。
“杀人了!杀人了!快让开!”
老小伙平淡无奇瘦骨嶙峋的,同任何一个不咸不淡的老百姓毫无两样,他的失张失志也显得蹩脚,本无人在意。但他龇牙咧嘴、怒目而视的既慌张又凶狠的模样,和脸色中流露出的责难告诫之意,颇具荒野气息,让炎热街道上迟缓流淌的人潮因此受惊,四散而开。
世人喜欢看热闹,但不喜欢参演其中成为热闹。
不过,他们人虽零零散散退了开,心却还在——即便当下的剧情还没有展现出强烈的不幸,和荒唐的跌宕起伏,甚至还缺少能挑起心动的丰富多彩。但他们作为旁观者的狂热的目光依然堪比太阳,固执地等着。
张二锤的视线被老小伙子牵引着、被太阳炙烤着,也变得热烈。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当街当巷欺凌老弱病残?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了!他心中有一股蛮荒而鄙薄的悲愤莫名涌起。
面对邪恶,人不能装聋作哑,张二锤宁愿坦率从事。况且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眼下这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以拔刀相助的小不平。也正好让初愈病体小试牛刀。他的宝剑,也很久没有动了,已饥渴难耐。
这是在所难免的行侠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