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力马仍在忘情地撒蹄飞奔。从官道周边的景致看来,此处应该离帝城不远了。
旅途即将抵达终点,但绝命屠夫居然还没有倒下。
他的身子依然直直端坐着,看起来似乎有一种滑稽的、对眼前一切毫无畏惧的荒谬感。一个满身血腥的屠夫,果然是没那么容易倒下的。
只是很可惜,无论再如何坚强,他也无法屠杀任何东西了。这个肌肉大块、胡子缭绕、屠刀明亮的光头佬,正于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城市的边缘无力难受!
罗一刀自然也意识到致命危险的关键所在,他的手死命捂住脖子,但很明显于事无补。血仍在不断漫溢出来。迟疑了一下,很快,他放下了愤怒的拳头——是无力垂下,同时脸上也露出了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他忽然间觉得周身又冷又热,感到自己在虚空中一直下坠,在无底的黑暗深渊中一直下坠。
脸上早已血色全无,他眼皮耷拉着,目光灰散,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气若游丝、颓然欲睡,浑身除疲惫无力外已一无所有。一番狂乱的激情交战想来如恍然一梦,只是灵魂已安生,再醒更无期。
人生在世,罗一刀当然知道生死无常,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挣扎得如此昏庸无能、这般可怜兮兮。可是已经再无力拼搏,也没有机会重来了。血还在不断滋滋喷着,牛头马面都已催了三遍,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完蛋了,即便他还是不大相信这是事实。
张二锤望着眼前,叹了口气,再度平静地拔出了剑。最后时刻,他同意免除罗一刀的所有痛苦,干脆利落送其上路。
车身微微晃荡,罗一刀的首级沿着来路飞一般向后倒退。他瞪大的眼里满是恐惧和讶异,而后瞬间没在了道旁的草丛里。充满暴力及悲剧性,他的脑袋如同一个沉重的负担终于被舍了下,只掀起一股淡淡的轻尘,很快无意义地消散、远去。
高速马车仍然万事不关心般飞奔着,秩序稳定一如既往。
呼啸的风声在不觉间已经平静了好多。进入帝城象征范围,似乎进入了特定的气候领域。热烈而完整的夏天也早已来到了这里,不过近晚的水汽还是有点重。
张二锤发觉空气湿度不低,有些清冽湿润的曛曛迷离。他淡淡地看着窗外,没有舒心,没有兴奋,也没有悲痛,没有怜悯,客观地说,此刻他唯觉意兴阑珊。
风沙轻了,日已将暮。天上是熟悉的云卷云舒,远方的斜晖渐渐分明。太阳虽然已在西沉,但天色依然明亮辉煌着,干净谐和,有如神圣之光。张二锤在动静相宜之中享受着天地间幻变着的光线。入目的山野间落满了浓重的晚霞,最远处的山脉轮廓开始淡化,有一种虚假浪漫主义倾向的意味。
又过了好半晌,张二锤忽觉心中一紧,腹间的热流默默变得强烈。他的呆愣情怀瞬间被冲了散,低头看了看染红的衣裳,不由得打住所有发散的兴头。
衣裳下摆已经被血完全浸得鲜红,而且血迹还在漫延着。张二锤明确知道,这上面并非尽是罗一刀喷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甚至此时此刻,已基本全是自己的血。
绝命屠夫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刀划过了张二锤的腰腹,刀势措不及防,刀劲十足,狠得差一些将他拦腰斩断。眼下开膛破肚的结果,已是他极限的临危反应。看着满腹心事从伤口流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剧痛宛如长着利齿的过山鼠,拼命撕咬和吞噬着他的躯体和灵魂。
张二锤屏住呼吸,平静的眉头皱了起来。入门级的自信此刻变得稀稀拉拉。一个野生屠夫便已如此凶险,想想便觉着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是那么的冠冕堂皇。天下第二,如今他真的想修改一下当时口出天下第二的语气。
太靠前那是自欺欺人。也许天下间的高手真的多如牛毛,强中自有强中手,谁又敢为自己的无往不胜打包票!老头说得对,做人的确不可狂妄自大,要低调。张二锤严肃认真地想着。
要不以后就天下第三好了。
如同落日被浅云遮边,张二锤觉得自己忽然从纯粹的人世日常中跳脱了出去,像一条无法翻身的咸鱼一样,又像是个才华横溢但纠结不清且不完整的句点。
腰腹微微扯动,又是一热。他止住了喉咙里骤然涌起的灼热,茫然地望着周边的所有景物,好像希望其中的某某可以告诉他,此刻该作如何感受,该如何应对。但他意识到,这显然不太现实。
时间鸦雀无声如水缓淌,这是个疲惫的黄昏。
马车和时间都还在由衷朴直地往前狂奔,疾驶如飞之间,渐渐被夕阳拉长了影子。路面已越发平整,大大的车轱辘飞快地辗过,不见灰尘飘扬,只抛下了一路的流血和死亡。
张二锤换了个稍微舒坦一些的坐姿,仍在尽力探首马车之外的世界。天地间的景致已与他从前的所见大有不同。目光越过前面一片神秘的黑色丛林,已可看得见直冲云霄的城楼与旗帜。正及车怠马烦之际,人生的转捩点——庞大的帝城似已近在眼前,模糊可见。
富有又傲慢的夕阳还未完全落下,赤裸裸的月亮就淡淡地勾在了在天边。张二锤疲态显露,眼帘有些无力地垂了下去,蒙住了这路上的所有景色。
他沉默着,努力地撑着脑袋,可与之相反,意识正在衰弱下去,一落千丈般向下沉沉坠着。外界的声音也变得像棉絮一样轻飘飘,远离了他的耳边。
他正在失去意识。
刚挣扎着想开声交代老车夫一句,张二锤的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他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便晕厥了过去。最后的一丝强烈而无端的意识只能用来祈祷——但愿夜半钟声到客车之时,等着他的是光亮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