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车使时间显得尤其平静,和幸福。张二锤坐在高速马车之中,非常有耐心地发着呆。他心中仍感到有些恍然,但马和车都不在意。不管乘车的人如何思绪万千,这辆车都在朝着坚定的方向飞驰而去。
忽然间,急行的马车驶过一段崎岖不平的烂路,剧烈的晃动惊醒了张二锤。
好生凶险的烂路!一边是山边横暴而出的巨石和高高探下的密密的枝桠,马车驶过,强硬的树枝蹭擦着车身,将漂亮的车漆点点刮掉。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十分骇人。嶙峋山石凹凸不平的路面,连大车轮亦只能磕磕绊绊,异常颠簸,车身发出抱怨般的叽叽嘎嘎的响声。间或还传来一两声滚石坠落深谷的轰响,仿佛砸在人心底,泛起一阵毫无悬念的恐慌。
这是张二锤从未经验过的晕眩状态!此刻的高速马车只有马车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跑这种路,再坚强的马车都需要一日一检。
幸而持续时间并不太长。高速马车沿着既定路线慢慢磨着,终于,一望无际的平原大路出现了!动力马顿时无拘无束撒开长腿,跑得相当轻便。
透过小巧而女性化的车窗远远望出去,张二锤不禁扯了扯嘴角。
天上只泊着几片一厢情愿的薄云,地下是被晒死的久旱。周遭全是荒漠,而且只有荒漠。视线平缓延伸,只可见一座座连绵小丘逶迤起伏——形式相差无几,光秃秃的黄沙斜坡。个别石岩从地心深处坚硬爆突而出,在赤裸裸的曝晒下,带着一种尖利冷漠的表情。
看不见真实的有生命的绿色,入目尽皆黄茅白苇,生态平衡在这里被破坏殆尽,不禁使人心生压抑。无树无草无花,连仅见的几株叫不出名字的低矮灌木也几乎是死物,剩余只有一片无尽的黄土地,感知不到一丝生命的灵气。
荒野静寂,热浪滚滚,只有马车不知疲倦地掀起一路烈性沙尘。闯荡江湖的精彩与快乐,在这里体现不了分毫。
不过,虽毫无生机,但起码平缓安乐,这足以让一切败坏心情的恐慌与苦闷被忘在脑后。一念既起,眼前之景看起来便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甚至显得壮丽可喜了。
正当午时。太阳似被死死拴在半天之中,如大火盆似的裸露着出乎意料的火热。光热投射到荒原上,能量充分释放,直漫延至遥远的天际线去。有两只蓝嘴乌鸦结伴掠过,义无反顾地直面太阳,根根黑羽自信竖起,闪着幽幽的光芒。
张二锤收起帘子和他的浑身灼热,安稳瘫坐,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外响起老车夫的问询。
“客官,到了白马寺,我们休憩片刻,让马儿也缓一缓,再继续行程吧?”
“白马寺?”张二锤微微撩起了门帘。
这里的景致绝类离伦,与荒漠迥然不同。落花就影,惊蝉失林,夏韵十足。日未移,暑气散,原本喧闹异常的苦热,在此处突然沉寂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
“白马寺乃山猪县与帝城官道上仅有的驻脚点。此处属浮屠县辖地,是县里的一处香火圣地。我走车也常在这里用餐饮马,这里跟头一样大的斋肉包和新鲜的菩提子很是不错,我们的馕饼干粮可以丢掉了。”
“也好,我看马儿也累了。便稍作休整吧!”张二锤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肚子适时咕咕叫了一声。他利落地下了车。
白马寺前仍不失一路来的安静,甚至其中还夹杂了一种高傲和冷漠的气质。尤其是寺门边上那遮掩不了苍老模样的联子——白马寺内无白马,江湖路上尽江湖!
这实在不像是一间普通的寺庙。
老车夫停好马车,稍稍服侍完身上还有皮鞭疼痛的两匹动力马,也走了过来。张二锤这才发现,老车夫有着轻微的跛瘸,但腰腿精健,看样子深藏的武艺确实非同小可。
“客官您看近旁那边,高高的那一座,便是浮屠县的标志性旅游圣地浮屠山了。”老车夫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大山说道。
张二锤顺着他的所指望去,果然风光不错!所有的荒凉此刻已经完全崩塌,大自然的装束跟前面开败了的腔调背道而驰,生鲜起死回生。
然而,张二锤深觉眼前所见洛阳纸贵的一切,比先前的茫茫荒漠更显不真实,让人生出虚度光阴的欲念。眯着眼睛高高地望着天边,仍然刺眼而烤人,他切身参悟到了一种官觉扭曲和超现实体验的境地。
“过了浮屠山,再兜过九龙山,可就要到帝城啦!”老车夫口中已切换上说得不太流利帝城话。但听起来既斯文又理性,简直无法想象这是一个跑了十年马车的浪人。
终点临近,张二锤也很激动。但他没接话,径直走入了寺内。
“……恭请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太阳菩萨、月亮菩萨、星星菩萨、财神爷菩萨、弥勒菩萨、无量菩萨、太上老君、龙王爷、山神爷、土地公公、老祖嫩祖,托请你们全部簇拥着大力保佑,保佑我们冚家大窦、长辈晚辈、子子孙孙一帆风顺,长命百岁。个个都要活到一百岁,哦不,一百二十岁。记得还要加强保佑我们人畜兴旺、无灾无痛、财运亨通、搬砖顺利、文武进步、事事顺心。闯荡江湖要出人头地,立德立功,梦想成真。对了,隔离屋那王婆子你们也可以顺手保佑一下,昨天她杀了一只鸡给我端了一大盘。对了,对面那陈老头你们可千万不要管,他养那死狗老在我们门前撒尿……总之,拜托了,来日我一定给你们上大香、供烧猪……”
一个老婆婆正在菩萨面前伶俐着口齿。她态度稳稳地蜷缩着身子,头埋在地上,满怀决绝的虔敬,念念叨叨,非常投入。遥远的意愿神圣的情怀,她恨不得把心底的计划记事本摊出来给菩萨看着逐条照做。似乎被一种神秘力量裹挟着,她招魂似的念祷越说越激动,快把各路慈悲菩萨都呛得喘不过气了。
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阵势,张二锤微微一愣。看来香烟缭绕的寂静,特别适合诉说生锈的心事和啰唆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