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将来?”张二锤回过神来,望着签子,眼里闪露着急切而不失谨慎的神色。“这又寓指了什么?”
这第三支竹签之上,是一个个子不高的老头,他穿着件道袍,大大的面纱背后明显看到他留着白胡子。他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拿着根长长的物件——在飘雪的荒野里看不大清,似笛似箫似拐杖。老头微微低着头,眼睛大概也闭着,侧着脑袋竖着耳朵把灯笼举高举,仿佛要照亮什么,可看起来更像在听声辨物。夜鸦在头上盘旋,他似乎正站在危机四伏的黑暗寒夜里,另一只手上的物件正以武器般的姿态,蓄势待命。
正在张二锤极度好奇地盯着这第三支竹签看的时候,莫问睁开了眼睛。他手指轻点几下桌面,然后捏起了指头,不时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陷入了疯狂算命的状态。
看来这最后一签,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太阳,莫问和他仅剩的头发都停顿、沉默下来。
“批命居士?”张二锤满脸疑惑地看着莫问,又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毋庸置疑,皆大欢喜的结局可能无暇顾及于你。”莫问似乎是酝酿了好久,睿智的大门再次开张。他端起杯子,啜饮一口,然后轻轻擦掉嘴角的水渍。有两滴顺着他的下巴掉落到他的裤裆里去了,他没察觉。
虽是语调平平的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但这一次,批命居士毫不拐弯抹角。
张二锤心中焦灼不安。他怀疑莫问是在从自己脸上的痛苦之中汲取到了解签的素材,但他此刻找不到一丝诓骗的蛛丝马迹或证据。
“言生于象,象出于意。漫游在一片模糊不清的、没有信号的旷野之中,只有微弱的点点灯笼光作引路,若不紧握这仅有的一点闪烁火光,必将行入歧途,最终迷失自我,身死命陨。”
“这么浮夸?”张二锤带着一丝明显的困惑,顿时觉得自己没了一个鲜活生命所该散发出的温度。
“请原谅老夫如此直接的措辞。但让痛苦露天,总好过让它囿于床前。”
“那我的火光是什么?”
莫问的脸上突然露出奇怪的神情,他再次拿起那支竹签,久久没有说话,似乎无力立即断定。
“那火光到底寓意什么?”张二锤把身子往前倾,调整语气,又平静问了一遍。
莫问沉默着摇摇头,又微微笑了笑,把脸转开去。小小的茶煲里水已烧干,他到江边舀了半桶半清不浊的水。
张二锤眯起了眼看着莫问的背影。透过他的肩头,看到有片腐叶正在水面随波逐流。小漩涡起,它浮浮沉沉,不断地把脸潜到水下又仰出,波光粼粼的水花在它的身上朵朵碎裂,最后它打了个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它放弃挣扎沉到了水底,还是有大鱼一把将它吞进了肚子。
莫问分明已对一切了然于胸,但他依然没有开腔。张二锤深吸了一口气,选择静观其变。沉默悄无声息间变得浓郁,一股独特的躁动情绪慢慢开始酝酿而成。
“在继续解签之前。”莫问没有等张二锤再问出口,终于再度捡起话头。他忽然前言不搭后语。“我要重复一句。”
“大师,你讲。”
“加钱。”莫问的语气微微支吾有些含糊,像是试探着说的话。
这个冒失的问题怪异地浮现在二人中间,安静地落在桌面上。莫问面色明朗着,张二锤似乎听错了什么一样,一副失去了判断、惊呆了的样子。
“五两。”莫问低声说道,同时勉力给了张二锤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的笑容之间夹杂着疲惫,好像方才解释竹片上的内容损耗了不少他的生命力。
张二锤死死盯着莫问,身上每道都绷得紧紧的筋肉,在理智大脑的控制下,他仍保持着沉默。
“再加五两。”莫问低下头,给披风掸了掸灰。
“刚刚说好,第三签是送的!”张二锤冷然一笑,愤怒地指责着莫问。紧接着,又做了个要他住口的强硬手势。“堂堂批命居士,这么点小事情,莫非你都不能说到做到?”
“送了。也许是你的将来,和前面对第三签作出的解释,这些都是送的。”
送的果然比花银子买的要劣质许多!
张二锤尽全力跟上莫问的节奏,犹豫着该怎么应对。他现在处于一种身心健全的正常状态下,许多火辣辣的语言正在脑海中激荡而生。
“这样,熟客了,再加三两,给你详细的第三签!”
“真是好一个加钱居士!你这哪里是在批命,你简直在当场要我命。方才第二签已经花光了我的银子。”张二锤的脸沉了下来,态度很坚定。他握紧了双拳。
“张少侠讲笑了,几两银子对你而言皮不痛肉不痒的。你想想,我能看透你的人,难道还看不穿你的钱袋子么?”
张二锤露出震惊的神情,瞬间把刀重重拍在了桌上。
“你还敢觊觎起我的钱袋子来了!那你有没有看到,我这比银两更汹涌的刀意!”
“对嘛!这才是一个热血少年才有的姿态!不过,有姿态无天理,光天化日之下竟想这样欺行霸市……”
张二锤注意到莫问的声音透露出一股坐立不安的脆弱。
“讲不讲?”
“张少侠你是怎么了,方才我们都相谈甚欢的……”
张二锤不失时机地拿起了刀,并绷起了健美的肌肉,拿出了十二分的狠劲。
“这猜忌和不老实,也是你第三签的内容。”
张二锤用手指轻擦着刀刃,双眸也非常专注地落在其上。刀和眼睛在光下相当耀眼。
毋庸置疑,莫问仅仅迟疑了片刻,朝着张二锤点了点头。
“第三签总体显示着你的计划未明,彷徨,加上呼应第二签的现阶段的孤独,沉默,屈服……”莫问脑袋低着,说着说着又抬起头侧看起了远方。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好像还有雄心和抱负。如签象所指,那便正是这火光。无论如何,你要紧守它,并为它而付出行动。绚烂而光明的前途,不应被深夜梦所替换,你柔弱的心芽,该活泼地跳跃起来了。虽然困难重重,阻力很大,局面复杂,亦当随时准备伺机而动。少侠你要知道,人生本就跌宕起伏。越是不顺,越要沉稳笃定。艰难无疑漆黑刚劲、苍辣厚重,但雨过天晴之后你便将得更雄强之骨力,万籁俱寂之后,一切将卷土重来。如此之路并非谁都有资格走的。”
莫问停住了话,举起杯一饮而尽。
张二锤试图抓住自己业已迷失的思想,却变得更困惑了。他仿佛被这些乱七八糟的预言缠住了脚。
可是此时莫问已不再说话,气氛重又进入风平浪静。
“这就完了?”张二锤试着想象未来一切。他已把莫问的话听了进去,却若一枕槐安,有点心绪不宁但程度不深。
“没错。这便是你所求的全部内容。感谢少侠的帮衬,三签解命现已全部翻译完毕。”莫问眼睛不眨地看着张二锤,证实了张二锤的猜疑。
张二锤的手指轻轻撩动着竹签。竹签质感很好,凉透指尖,黑毛竹永远都透露着一种金铁的味道。
“坦白说,我对你这些竹签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知道,这些东西本就可以用许多种方式来解读。你所谓的设法禳解,充其量只是鼓唇摇舌、妖言惑我!顶多不过是通过察言观色,预作判断。老头打个灯笼,难道不能是起夜找茅坑?”张二锤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我竟然在这听你毫无意义逼逼赖赖了半天,真是荒唐可笑!”
“心有敬畏,行有所止。有些事,你不得不信。”
两人目光交接,又好像很默契一般交换了个眼神。张二锤神色严肃而烦恼,他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思忖了片刻,最后忍住了。
“这三签解命下来,的确是看透了你的人生。但其实,这些都只是一个朦胧的大走势,最多只能为你指明路向,说到底,你可能甚至还无法凭此而走出泥淖。”莫问直勾勾地看着张二锤,眼神始终没有转开。他的拇指和食指不断捏搓着,语气里的关心显得十分刻意,好像生意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