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荤一素,搭配饭桌上的不朽经典——振奋人心的美酒——二十斤本地精酿。张二锤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它们和他的胃口一齐,催促着。手动心动,他重新投身到普通快感中。
“一看这位兄台定是酗酒成性之人,但夹青豆的手竟能这么稳,佩服佩服!”
张二锤闻声仰起脸,有些迷糊。他嘴里还在用力嚼着塞得满满的盐巴青豆,满嘴豆香盖住了方才急急喝下去的一口本地精酿涌起的酒气。
一个年轻人施施然坐落张二锤的对面。
“在下乃饭馆掌勺大厨堂弟表侄的同学谢焦虑,在县里最大的学堂攻读书经,如今在此帮厨作寒假工。兄台不介意我搭个台吧?”
饭点早过,大堂里依然人满为患,几乎都是在喝酒耍乐的。张二锤仍呆坐不动,一时分不开精力来应答。
“除了这,我只能端个碗到门口去被寒风摧残了,兄台不会如此残忍吧?”谢焦虑神色有些焦虑,瞬间作出一副浑身冻得直打哆嗦的姿态。
张二锤摇摇头,继续一心一意独自喝着他的酒。他吞得很大口,仿佛含着浓浓的抑闷。
谢焦虑见状又添了几个菜,并主动倒起了张二锤的酒。
“兄台,我看你满脸愁绪,定是心事太多,心理有些不在常态了。”谢焦虑碰了一下杯,打断了张二锤只一味放荡着的思路。
“你会看人?”张二锤又仰起了脸。有些难以置信。
“略懂一二,略懂一二!”谢焦虑猛喝了一杯,咂着舌,也高仰着头,流露出毫无退缩的骄傲,像头被村委点评金奖的种猪一样志得意满。“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接下来,酒菜未动,谢焦虑便就着张二锤给出的基本个人信息,把他的昏天黑地的近日生活也推断了个七七八八。
“这山猪县果然能人辈出。”张二锤面上一惊。
谢焦虑自豪地笑了笑,但完全没有本地居民对乡下人的那种心存偏见。
“想得太多可不是好事。该吃吃该喝喝,日子本身乏而寡,自该宜嗔宜喜。再殚精竭虑自行将忧郁加码,只会至于过分苦痛。”
这话没有丝毫遮掩,味道何其隽永!有道理。当节虑少思,避免过早溘然长逝。
“谢兄高见,大师剖析果然犀利。在下敬你一杯!”张二锤如此想着说着,转而却又陷入自己的思绪泥淖里去了。但他的先饮为敬喝得毫不迷糊。
“不不不,其实鄙人如今也仍只是一介市井之徒,日子同样有些麻木,一番言论也实乃凡夫俗子之见。”谢焦虑摆摆手,也喝下了酒。
听得这话,张二锤忽又想起了松江边上的事,想起了长月山想起了山猪镇。他的手不住在胸口摩挲,脸色更泛起了加倍静穆幽深的神情。
人世出落得如此惨淡,叫人如何不生悲凄之感!
“这世间任谁不是凡胎浊骨的普通料。苦难繁多,永远无法预见,也无法抵挡。谁都难逃方外。”过了好一会儿,张二锤端起酒杯,咽一口酒便叹一声。他的心里饱受煎熬,浑身颤抖起来。
他对自己敏锐地以匿名手法复述以往生活片断的感觉很是不爽,对细节的重新构建有一种令人眩晕的不真实感和苦痛感。
“张兄,话虽是这样讲,但世事无绝对。总有些没那么普通的人,能够看清世间所有的迷惘。”
“该不是说的你自己吧?”张二锤拿沉滞的眼睛瞪着谢焦虑。
“那倒不是。”谢焦虑说话时有一种敏锐的委屈,又透露着强自抑制的得意。“我们县上就有这样一个有实力有担当的超级强人。比方我刚才对你展现的精准实力,实不及他万一。”
“哦?”
张二锤与谢焦虑之间隔着一堆酒坛子,还有几盘已凉冻了八九分的菜。张二锤的疑惑跳过桌面,活跃起谢焦虑的话头。
“无论什么大小幽秘,在他的眼里手下无不可破解的。想我当年,也曾失魂落魄,他点化了我,让我自强。告诉我,只要我能坚持保住小命,并努力给他打杂,我二十岁前便会功名加身飞黄腾达!所以我一直勤加读书,坐等他朝长大成材,报晓朝廷,为天下分忧!”谢焦虑眉飞色舞地说道,露出得意而有理想的神情,那口气仿佛他自己也是一个超级能人。
“竟能逆天改命如此生猛?”张二锤怔怔地望着活泼异常的谢焦虑。
“当然了!他就是我的兼职师父,县城最为顶尖的心理名手!我看张兄目前的状态也已濒危,心无醉意酒当茶,人有忧心茶亦酒,你实在已到了非常需要他指引出路的田地。”谢焦虑似乎愈说愈觉精神踔厉,那是一种纯粹的兴奋。
“也许我的确需要有人搭把手打救一二。对了,谢兄,你今年贵庚?”
“在下正正在如花娇嫩的二十年华!”
夜晚的冷风忽然驱散了空气中的燠热。张二锤猛然一惊,随后打了个哈欠。
“张兄莫要误会。我坚信,也许这世间大多东西总会稍稍迟到,但定必降临!所以,我们得先脚踏实地过好眼前,做好承接灿烂的准备。”谢焦虑嘴里不断唠叨着,但声音明显变小了不少。
“也许吧!东西张望胡思乱想,只怕辜负当下美景!”张二锤咕哝了几句,不再说话,只举杯示意。“这才是真正的当下!”
尽管谢焦虑滔滔不绝英姿勃勃,但那副脑筋有着近似于过分乐观的执拗,想必是出自山猪县大学堂迟钝呆板的科班熏陶。
外面的风越刮越猛,让人听着心里便怦怦直跳。夜更深了,张二锤早已辞别谢焦虑,回了他的三年小房,继续他的忧郁和焦虑。
新杯挂凉月,旧梦沾深寒。傲气的杯底蕴含着谦恭,快乐和苦痛始终血肉相连。如今静寄暗窗,唯只老醪独抚。
可怜寒冻时节。思绪——凶狠又贪婪的思绪,更让人冷彻心扉的同时还背疼腰酸。它们颤动着,长时间发出窸窣和喘息之声。
张二锤靠在窗边,人快冻僵了。他连忙再度灌下两杯酒。
他还有满腔话语,无法对突如其来的酒客掏心,只有在夜深对月倾心。但这些无人可说的话,也许正是彻彻底底的无助。
昨夜有繁星满天,今晚有月色无边。小花,你看见也好,看不见也罢,我们没能一齐观赏,它们就都没了意义。
即便没有意义,月光还是透了下来。
随着云月静静的互动,光攀上了张二锤一番大喝之后仍异常清醒的脸。他毫无睡意,眯起眼睛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夜,苍白的月亮挂在半空。有短脚狗在装狼嚎叫,山猪县在虚度这个夜晚,以及其他千百个夜晚。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更生。张二锤很乱,似乎他正在折磨自己的大脑。过往的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都在脑海中不断重现。然而就这样想着想着,云越来越多,明月被妨,光线开始黯淡,师父和小花的身影也被冷风吹散,再无踪影。
天地忽然变得一片漆黑。灯火亦溃散,夜凉更如冰。
张二锤却依旧纹丝不动坐着,看着深夜在敞开的窗户外静静生长。而后慢慢地,他与这夜一道,沉静了下来。
天地安宁无声,除了隔壁房里再度飘散而出的外地发音的呻吟。
噢,短脚狗还在装狼嚎,声音似梦似幻,试图对接下来的春夏有了个大胆的决定。忽有人声唤着狗,只是连狗也不听信。
看来今夜,那个猪梦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