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嵯峨,岩高云浓。晚霞来得很早,若山吹花色布了满天,却并没有特别刺眼。天边勤劳的花雀似乎满载而归,正急速往家里赶,与倏忽而逝的日色赛跑。
走过一片让人在寒意倍感温暖的炊烟,张二锤茫然间走到了江边。
他荡失路了。
松江清流亹亹,江水汩汩。暮色中,鲂鲤跃鳞,水鸥翻飞,在进行入夜前最后的活跃。
松江水从北方不太远的群山里走出,来到山猪县上。没有了高山的冲击力,无法再随心所欲横冲直撞,只漫漫漶漶似乎犹豫着不知往哪里走,就缓缓地流着,打着招呼走过山猪县,接下来走到哪儿算哪儿。
江上有晚舟归航,强大而急切的人力引擎摇得很有节奏,使得船尾的水沫拖出长长的印痕。松江无语,它与身上的繁弦急管错身而过,自知与它们一些关系也没有。
人与江水无异,日子也是,早去早回。张二锤信步溜达着,双眸半张半合,冬日里老去的时辰之下寒风越发砭骨。
其实眼前这本是一条湍急的江,只是旱冬这种阴郁的氛围中,它暂时失却了庄严壮丽的色调。待春汛降临之时,想必它定会再度潨流灌激湓涌雷吼。
天色沉闷,暮江平寥。江边的白桐也已经显得衰老。张二锤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满身命途多舛的孤僻正与白桐树的孤寂交相辉映。
最后几丝余晖从枝头、叶片、人身上撤退,很快将过江没山,退位给夜晚。
江天一色,但在逐步黯淡之中仍摇漾生风,张二锤感觉到了不断漫来的清冽的冷空气。一只黑绿相间的迷路蜻蜓从他的头顶掠过,飞向水面。点点残光在水面上跳跃,像暗闪的刀剑之光。
岸边轻涛拍石,一如张二锤的心突然猛烈地怦怦跳动。
那柄竹形杀猪刀悄然滑落在手,张二锤细看良久,仔细地抹去上面残存的血迹。刀身冰凉,他的手有些颤抖,却并非因为寒冻。
今日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让人见血,他的心情有些复杂。然而在所有压抑的念头中,璀璨生辉的竟然是——兴奋。
血腥让他莫名兴奋,他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热血奔涌。真正的山猪杀得多了,动起手来,人在刀下似乎也没太大差别。
老头说过,不可乱用武力,要学会欺软怕硬。这山猪会看起来就挺软的,高牌坊那个断掌还在张二锤脑中闪着血光。杀人之旅已然正式开启。张二锤杀气腾腾的神志,正无法自制高可及天。
晴花雨树,霭霭山野,人烟寒,夜色浓。天色渐薄,浮光掠影已模模糊糊。
其实,这些都不太重要。虽山河阻绝,然风通道会,一切终会盎然、浓烈而欢快。时雨滋润万物,枝条定会再荣。
张二锤期望眩晕的江浪同样能赐予他万物生长的轮回。但它跌跌撞撞,并没回应。他静下心来,哈了一口气,默默给自己加油。
“少侠,放生吗?”
淡淡的鱼腥味随冷风入鼻,张二锤从神游冥想中转过身。
一个胖乎乎的卖鱼佬不知何时来到了张二锤身后不远处。他正把手里的桶放下,并用手猛捞了两把,桶里顿时活跃起来。
“你看这水鲫,只剩下半条命了,正如饥似渴等着有大善人将它送入江河,回到温暖而广阔的天地去。”
卖鱼佬一番怂恿的话说得流畅老练,水鲫当场发出轻微而卑湿的咂嘴声加以配合,真让人不得不心动。
“你看我像是要放生的人吗?”张二锤却是扬了扬手,准备转身就走。
“少侠,我看你一身血腥气,又在对江操刀发泄,估摸是平时里杀戮太多,此刻良心难安,正在悲痛悔过吧!不过光是空吟可无法让罪恶随水流走,你得有个传递的介质。”卖鱼佬怯生生地对着张二锤赔笑,眼里清澈得无一丝杂质。说完又举着鱼示意着。
张二锤愤怒瞪着他,但没说话。
“哦,对,这水鲫瘦弱,差点意思。”卖鱼佬说着把水鲫扔回桶里,又捞起一条极为肥大的菜花鱼,热诚地展示出来。菜花鱼挺着胀胀的肚子猛烈挣扎,卖鱼佬啪啪两巴掌拍落鱼头。“不要乱动!这位仁心少侠的血腥气不是针对你的!”
“就这条吧!你看它肥得如此惊人,少侠再如何对不住列祖列宗的滔天罪孽,相信它都能给你带走!”
菜花鱼在卖鱼佬的动作下,挣扎渐渐微弱,显然已初步离开这五浊世界。那迟暮的眼瞪得异乎寻常的大,几乎要夺眶而出了,张二锤看着于心不忍,却仍旧沉默着。
“还是不合适?那再看看我这镇桶之宝!即便少侠你丧尽天良、无恶不作、虎毒食子、无义灭亲,它们都能让你从此心平德和!”
卖鱼佬边说边一手拎起来一对大王八。
壳子都烂了,惨愁怨苦的味道在空中回旋萦绕,含着无限悲哀恻怨。
“就它们了吧,少侠意下如何?”卖鱼佬表示一种坚决诚挚的样子,希望它们能得到圆满的结局。
他诚恳的声调,使张二锤受了极大的感动。他随手接过大王八,直接往江里一扔。
真是残忍!竟然全都弄残了而拿出来放生的!
卖鱼人冷不防一下愣住。
“我看你的血腥味比我重多了。你该去去腥了。”张二锤漫不经心地瞧了卖鱼佬一眼。
卖鱼佬愣上加愣。继而脸色一喜,又熟练地掏起那条大肚鱼。
“少侠果真毫不道貌岸然惺惺作态,真是毒辣而残忍!没错,腥味的确太重。说实话,这十斤菜花鱼王的鱼头可是极品,只要稍微加工一下,放上一些葱花、花椒和韭菜,原汤煨煮,只需八分熟,那味道……”
“就不怕毒辣残忍的我把你也扔江里?我看你这载体,可比桶里这些全部加起来都要好使。”
“少侠,我是来开市,二不是来开玩笑的。”卖鱼佬只是看起来似乎有点吃惊。他把菜花鱼扔回桶里,飞快地瞥了张二锤一眼。“菜花鱼不要便罢,那对大王八五十两。”
“五十两?你这生意做得倒是手脚大开。你看人不是很准吗?你说我像不像开玩笑?”张二锤说着,直接一脚将鱼桶踢飞落了江里。
“我看像。我每夜出来揾食,还未遇过什么麻烦。我这本来就是灰色生意,背后没有人怎么混,小伙子,收起你那点无知的杀气。”
“哦?你确定能保住你么?”
“当然,我的生意有府衙默许,另有山猪会照住。”
“我本来还真是开玩笑的。不过现在,我确信我已动了心思。”张二锤眼里露着逼人的凶光,直视着卖鱼佬,刀又出现在了手中,默默把玩着。“你看这夜色茫茫,就地抛尸也实在方便。”
昏暗的光线中,刀光狰狞,张二锤依稀能分辨出卖鱼佬脸上终于明显露出来的惊愕与苍白。冷风入夜已大大冰寒透骨,飒飒地吹响,使人的心跳动得也更加剧烈了。
“县里的治安非常到位,少侠可别动什么歪脑筋!你看,那边不正有巡卫衙役走了过来!”卖鱼佬的声音强作镇定自若,他严肃地指着张二锤的身后。
就在张二锤微微转头侧目的一瞬间,卖鱼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逃离的脚步快得无懈可击,相信是前所未有的。
这些谋求私利的二打六没什么真正的胆子,即便如他所说跟山猪会扯上关系,想必亦不会满手血腥。张二锤才懒得与他深入计较。
吓了一吓卖鱼佬,张二锤的心情好了很多。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到手中的时,又略微有点困意的饥饿感袭上了心头。
顺着江刚走出不远,张二锤发现有夜钓爱好者在钓鱼。水岸又高又陡,松江边长满了刺人的悬钩子,枝条伸进了江水中随波逐流。这种环境,的确很适合生猛的大鱼。
“那小伙,放生吗?”一个夜钓者对着张二锤打起招呼。他的脸隐在夜色之中,让人看不大清。
话音未落,那人又钓起了一尾大鱼。一旁的女人为他的卓越钓技拍掌欢呼。兴奋之态,望落去像是那人的临时婆娘。
莫非放生是山猪县的纯情习俗?张二锤似乎充耳不闻,以一脸好像很不明白的神色凝视着他们,转瞬又仿佛大梦初醒,极为不快。
这什么人间疾苦。
鱼生艰难,好端端的鱼被钓起放下、放下钓起,何等的让人痛心,让人心酸!
尤其是心酸!张二锤此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小花,心尖又开始痉挛起来。
世间万物都有俦侣——众鸟同群,风与雨俱,王八成双,人影一对。就连松江,其上仍有未靠岸的泛舟与其作伴。晃荡得轻悠悠的,一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模样,似打算与松江随波逐流共赴天涯海角。
由此可见,孤身一人何其残忍!
正在张二锤无尽感叹、满脸沉痛之时,江中那舟上突然撒出一张大网。那网大得让人大受震撼,横江拦落之时,似乎是想要一网连鱼带虾甚至把江底的污泥都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