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山猪县这么久,这还是张二锤第一次正式出街。
人要善于适可而止。既然思潮的波动再无可收拾,人生又总得重新开始,他索性便将自己倾泻进这个世界。
眼下张二锤最想做的,便是找到山猪会。报不报仇无所谓,只是,他好久没杀猪了。原来他还打算让那些让人发颤的回忆思绪再于头脑里多逗留多存活一些时日,可巧他方才从熙熙攘攘的大堂中,清楚地听到了山猪会正在重新整饬山猪县商业交易市场的消息,第一步便是对商业街的整顿。
山猪会!得来全不费工夫!
激动的战栗稍纵即逝,为使新思绪不落窠臼,张二锤不想有分秒的耽搁。他准备将头脑彻底放松,把自己掏空,意识融化,再重塑成一腔愤怒和坚定。
出得客栈来,张二锤才真正体验到这里白昼的晴朗和寒冷。今日的天色也正如一个真正初出江湖的少年,开明、耀眼、坚定。
生活到底是热闹的。虽已是寒冬,山猪县的商业大街依然喧闹着朝气蓬勃的人来人往。万物虽都有不同程度的凋谢、衰败,甚至连商业街的色调都灰白灰白的,但一切依然充满生命的迹象。尤其人,始终不肯屈服。
今天似乎是墟日,人、马、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欢语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喧闹不歇。
形形色色,声声入耳。生活终于有了一些感觉,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超乎现实。张二锤一味听任身心融入真实的世界。
山猪会也果真放肆,没王管的远郊荒野肆无忌惮便也罢了,眼下如此繁华的闹市也胆敢胡来?
这个世界当真总被深层而广阔的存在模式的渴望所驱动。看似温良无害,但正是这种足够陈腐的平庸,才至于处处潜藏危机。
冷风不断,张二锤冷得一个劲地哆嗦,不由得打起寒战来。他紧了紧衣裳,脚步不停。
看看那些可爱的妇女——刚还有说有笑的两个卖衣裳的女人,一转眼互相拉扯着头发大打出手,燃烧着复仇之火的眼睛搭配气得通红的脸蛋煞是好看,嘴上还不断用山猪县方言对骂,让人惊叹。的确蛮富有浪漫主义情调。一个老人拿着根干木棒在人群中撵着狗,走远了。差些被眼睛忽略掉的一角,有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就坐在街边茶水档口一旁的木凳上,他微微弓身向前,双膝分开,一动不动正在无聊而贪婪地盯着地面,似乎在专心地倾听着所有动静,又似在思考人生。场面颇有几分奇特。当张二锤望过去时,那个男人也敏锐地给了他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
他定是某个巨型商业链的幕后大老板!明显是手下有着可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马仔,但近期生意应是有些波动,他的悠闲自在之中透着一丝忧虑。细节表现实在非常性格化。
“你好!”张二锤快步走近,并在木凳上坐下。他说明了来意,胡须男人非常激动。
“你算是找对人了。这消息,我是最早知道的,并且一清二楚。”
看着胡须男人的不假思索,张二锤心头暗喜!他没想过事情有多艰难,但也没料到会如此简单!一腔沸腾的热血立即得到了回应,初出江湖便尝到了成功的甜头!
日头奋力往前跑,光在喧闹中斜落下来,胡须男人把张二锤的影子踩在脚底。
“那并非重新整饬,正确的概念是涅盘重生。只是九流百家,一切行动神秘而魔幻,也唯其因为如此,人类活动的所有领域皆将在不知不觉间摇摇欲坠,不再有时代段落的支撑……”
“什么意思?”二锤愣住!胡须男人的话,再一次出乎张二锤的意料。他感觉脑袋嗡嗡作响,不得不打断他,表达自己一无所知的疑惑。
胡须男人疑虑重重地望着张二锤。他蹙紧眉头,一声不吭,似在看一个不学无术之徒。
“这件事的确值得细究。要摆脱这种空白困境,出路与死路还是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的。在整个庞大的存在中,善于充分运用对通俗生活的观察和虚构思想感情的探索以眺望未来,方能激发祥风时雨的意念,孕育出来一切精神禀赋纤毫毕见的事物。但目前大伤脑筋的是该安息的浮想的规律尚且没有缴械投降,似乎还有着一环紧扣一环伸展到天际的决不罢休的姿态,怕是要沦为空泛的智力游戏,如此备受幻景煎熬,一筹莫展目眩神迷叫人难堪与苦恼。据我所猜测,目前渐渐复苏的精神力量还无以名之……”
张二锤觉得不堪入耳,痛苦地啊了一声。
“打住!神经病!莫名其妙!”
竟然还听他胡诌一堆,实在浪费光阴!张二锤快步走开,撇下这位思考过头的谈伴落荒而逃。
胡须男人嘴里还在说个不停,但他没有起身追来。张二锤走出了许远,那讲话的嗡嗡声才渐不可闻。
随着絮叨黯淡而去的还有太阳,寒风还在,天地间的灿烂不知不觉间减退了许多。他的心情染上了轻微的焦灼。
“全县第一甜!”
一个卖甜馍的大型摊贩出现在眼前,打那里冒出一股浓烈的甜香气味。又破又旧的老字号旗子迎风招展,破烂多姿。
“老板,近来有无收到风,你们的交易行为要重新整饬?”张二锤神秘地凑上去,声音充满发自衷心的玄妙莫测。
天色应景似的一暗。灰色的光线开始聚拢,密布的乌云好似从昏睡中醒过来一般,从远处的山峦上赶来趁墟,脚步迅速。
“什么整什么饬?”
“就是你有没有接到什么将被整顿的通知?”
“神经病!我这是百年老字号,你就要被整顿!马上要下雨,我要收摊了。原味甜馍三两一斤,现烤甜馍五两,爱买买,不买滚!”甜馍老板一边推销一边骂。
太阳完全销声匿迹,酝酿着雷雨的乌云冒着灰蒙蒙的烟气,急遽地降至地面,黑暗变得更稠密、不悦,果然准备开始下雨。层峦叠嶂的乌云上还映出了微微的闪电火光,紧接着马上便有几滴试探性的雨滴打在了商业街的石板上。
“三两十斤!要现烤的!”张二锤随口来了个讨价还价,又继续追问。“老板,我只是想先了解下行情……”
“我卖甜馍整整三十年了,还第一次听说买个甜馍还要讲什么行情的!”老板粗声粗气,开始收拾摊档。
“是这样的。”张二锤仍然从容不迫地说下去。“我想知道下山猪会的新活动到底是什么,我想找他们了解一……”
“滚犊子!让开!”老板却已颇为不满,毫不犹豫大声唾骂,又气呼呼地啐了一口口水,推起车匆匆走开。
商业街上脚步的杂沓声、嘚嘚的马蹄声、车轮在石板上滚动的铿隆声、雨点打落的窸窣声都更加响了。地上有尘,初雨打湿路面,气味也渐越浓烈。所有一切突然间显得如此仓皇。
真是暴躁!黑社会的消息没有,生意可还在的嘛!
“才交过五百两的商业保险,说好是年费,这又要搞什么新活动?!想钱想疯了,一班恶霸!占着政府地优哉游哉闲吃胡喝不说,还日日搞什么破名头吸我们平头老百姓的血……”
张二锤已经不指望得到青睐了,却又听到甜馍老板愤恨交加的自言自语。望过去,还见得他又与旁边一齐收档的大枣老板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可惜已听不见了。
这时商业街的一切嘈杂人声静了下来,一场罕见的冬雨下得冷酷无情。
阴沉的黑云裹挟着雨水到来,气势劲健,瞬间将万物的高亮色彩剥除,灰褐的黑色调世界迅速降临。
光线闪烁明灭之间,暴雨倾盆而下,落在地面上啪啪有声,蔚为壮观,世间苍茫仿佛只剩下了雨。
雨在屋顶上、在石板上气势磅礴地打着点,若一段迅疾的、悲伤的哀曲,张二锤的耳朵竖了起来,他从没听过这样的曲子。有那么一个瞬间,它几乎让人忘掉一切,又令人心碎。
在候雨的间歇里,张二锤已发奋探到了山猪会的所在。
——原来山猪会正大搞什么府衙与社团共同推进的惠民保民项目,出资融资,全力推进民生发展。而项目部就堂而皇之地设在县衙的工商厅。
“呸!”张二锤暗暗不屑,高亢而喧嚣的行径,山猪镇和长月山的教训历历在目。独脚阎罗所言不错,这一听便是黑社会卓有经验的勒索之举。
乌云未见稀疏,可雨水却已迅速变小。四周的湿气越来越浓,天色依然晦暗。小雨不断落下积水面上,似枚枚银针在跳跃。
“暴雨不会那么轻易停。马上还要下!”人群里响起一道声音。
当然不会如此简短——黑黪黪的树梢映衬着微微泛青的天空,天上一阵阵乌云像举着暗色的旗帜威风凛凛地走向未知的战斗,还在坚定不移地迅速推进。猛然间,不安的风带着新的力量走得越来越低,天空中又响起一声轰隆,随着一道闪光,天裂成了两半!
狂暴大雨又下了起来。
张二锤深吸一口气,他的两条腿已冷得有些僵直。
正当他的焦躁越来越浓之时,雨终于完全停了。就连刺骨的寒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张二锤身心上所有的变化,和这一场静寂而又闪烁的风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此时一切都刻不容缓地提示着,可以办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