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澄清,意态悠远。松径坠云,幽壑流风。一夜风雨过后,天色收成了满意的干爽,阳光如火,蝉声嚣噪,使人满目尽是轻爽,但浑身都是汗水。
张二锤睁大了没睡好而通红又迷糊的眼睛,鼻息中传来一阵阵的刺激。山上的火花椒已到成熟的季节,他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又麻又涩又辣的味道。
带着二百斤老头乐,在如此暑热的鬼天气下,在如此崎岖的山路上,跌宕了一百万个时辰!渴热难耐,筋疲力尽,他很难过。张二锤苦笑着,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踱近了一号山头。手上的坚韧与老茧都渗入了骨头里。
老头真是贪得无厌!酒这东西,小酌怡情大喝伤身特饮归真,还要我整二百斤!噢,可怜了我的嫩手嫩肩!
轻风变得苍白,偶然间与他产生的擦掠与触碰,都似乎被当成了一种胆战心惊的、不被允许的亲密,渐渐消散不再起,使得人觉着又热又闷,难受之极。
看来今日还会下雨。张二锤瞅着天色,忽又被眼前一幕吸引了注意力。
瓜地上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的,又有山猪拱瓜了!他心里琢磨着,眉头皱了起来。枝梗张二锤似乎没起到实质唬吓作用。
“小柳!”张二锤脚步飘然,隔着田地远远便使出了十里传音。
山头静寂得让人感到有些蹊跷,远处的多竹居像睡着了一样。看那云层低悬,几乎触到屋顶。
咦,多竹居怎么还变矮了?张二锤迷惑不解地看着,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老头,你的酒来了!”
张二锤加快了脚步,老头乐在大桶里咕咚咕咚地撞来撞去。他忽然闻到了烧火的气息,特别浓。
看来众人如饥似渴,已收拾好酒水即将到位的心情,正在大力准备着下酒菜!
今日又将是无尽的宴饮之日!
“酒鬼就是酒鬼,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张二锤擦了把汗,苦笑着摇摇头,嘀咕了一句。他的眼部肌肉有些紧张,左眼皮和右眼皮一直突突跳个不停。
左眼跳福,右眼反科学报喜,这左右开弓莫非要双喜临门?
然而,待他越走越近,入眼的境况渐渐不太愉悦。
有情况!
还很模糊,但明显不正常。多竹居可没这么苍老——它的身形本应是穿戴整齐的、很典型的微胖、深绿。
张二锤大吃一惊,热情顿时凉了,他心里突然有了种情不自禁的揪心的不适感,忐忑不安从初露端倪迅速变得越来越沉。他一骨碌抛下酒桶,猛然提起身法,飞快闪身近去。
随着一切清晰,不祥的预感尖叫着变得硬朗。
张二锤与一片寂然无声的焦黑撞了个满怀。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多竹居,被大鸡村土鸡蛋汤早餐暖着的胃顿时一阵冰冷。他立定脚步,却心乔意怯,肉颤身摇。
他刚被自己的大胆想象吓着,但眼前的景象,似乎是毫不迂回地迁就了他的想象。现在他看到的这一切,跟以往已经完全不一样。不只是因为他怀着一种心乱如麻的感觉在看,更是因为——
整个多竹居都给烧了!
多竹居清晰而强烈地瓦解在眼前的画面中。看上去,似乎是它踌躇满志,殷勤而笨拙地加入了一个大型烧烤战场,却不觉意烧到了手,烧着了发,接着浑身点着了扑不灭的火,此刻已肉体瘫痪、神志弥留地趴倒在地。
世界卒烬于火!
“老头!”
张二锤强打精神,响亮的呼声中,充分带上了焦急之意。
“小花!小花!”
他极力表现出一副抱有希望的样子,却呼吸急促,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
“师父!福伯!小柳!”
呼喊一声高过一声,但焦土余烬,沉默不应。静谧之中,满眼只有百无聊赖的黑。
“师父!苦茶叔!小花!你们快出来啊!”沉重的死寂慢慢把张二锤逞强的声音挤成粉末,散尽消失。他哑着嗓子,脸色煞白,内心在铤而走险地强烈起伏着,忧虑早已爆发成了尖锐的不安。
忽而一阵微风起,轻尘灰烬猛然冲入鼻间。这一切似乎还带有余温。他头脑昏昏沉沉,痛苦至极。扭曲面容之下,他勘测到了自己悲伤的深度,心怦怦地跳,要蹦出来。
霎时之间,张二锤被一个念头击中——师父他们……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他的脚步,踉跄但清晰。本一番普普通通的生离,如今成了摧人心魄的死别。
迎面撞上的悲痛忽然披靡。张二锤用力咽了一下喉,但难过如灼灼闪耀的日头,实在太大,吞不下去。
华屋山邱,若恍然一梦。院里那些曾经明亮而温柔的落地灯笼,只剩下些脚柱残渣。连长月茱萸也披头散发,以焦虑、痛苦的眼神望着张二锤。如果它还能喊出声,哀鸣定然声嘶力竭。竹墙草顶一切一切早已全然不见踪影。
张二锤心神不宁地走入废墟——鞋子踩在烧落一地的物件上,沾满了易碎的碳灰。他想要找出一丝丝的完好,却完全只是徒劳。
连绵不绝的天空,盎然起落的人生。云天无语,不讲道理地摩挲着院落外不远处的山槲和野茅栎的树梢,又探眼观察着多竹居——就像一只初到现场、对一切毫不知情的狼猫,弓着身子,观察着。
张二锤被寂静征服了,蓦然垂下头,突如其来的失去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