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悄然,但面貌并没多变。群山如常铺展,广播着无尽的悠然。
气候越来越热,长月茱萸蒸发着迷幻的光,点点黄花将午后的喧腾编织设计如破晓闪烁。透过枝叶缝隙间可见午休的石斧鸟紧捂着翅膀,时不时震颤几下,像在做着一个吃下了十颗速效金疮药的梦,惊恐而崩溃。
此刻离晚膳时间尚远,张二锤迅速在心里定下了一个计划——入山已经很久了,他准备带李小花去参观参观多竹居的旧屋地,感受一番岁月的艰苦和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同时也展现他家里多屋多地的背景条件。
刚走过大厅时,老头叫住了张二锤。
“我看如今你是功也不练,猪也不杀,脑袋空空,整日游手好闲,可自在得很呐!”老头自顾自地斟着茶,头也不抬。
“自从看完了你最后给我的终极秘笈修炼心得,我的功夫已然领悟到了新的层次,显然不再需要日日重复那些招式!”
“什么新的层次?”
“简单来说,就是如今你我对阵,我大概可以让你单手单脚而当场制服你了。再反复重练下去,就有点不太给你面子了。”
“我这就砍掉你的一手一脚!”老头白了张二锤一眼,脸色不悦。“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功夫的第一要旨,就是多练。当你在四处晃悠的时候,天下不会等你,所有人都在暗地里一刀一枪拼命勤练,朝更大的成就迈进!”
“所有人?老头,别的不说,就如你这般喝着茶的拼命勤练,我随时都可以。再说了,别人就是要飞天,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去拉住他。”
老头顿时流露出一丝内涵复杂的难过,似乎想要默默流泪。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三寸气在可千般自得,一日无事便万物逍遥。老头,要学会做人。”张二锤心荡神驰,慵懒地靠在门边,拿腔拿调。
“逍遥?长年怠于山中,只会平白浪费时间。浪费了你的青春,浪费了我的生命!”
“能在所谓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便不算是浪费。”
“水色山光教你的技巧,都差不多记住了吧?”老头被气得不轻。他轻轻啜了一口茶,眼神犀利地望着张二锤。
“几乎已了然于心。”张二锤说着耸了耸肩,朝老头眨巴眨巴眼睛。
老头放下茶杯,示意他继续。
“总结来说,大致便是要机智灵活,认低威,不讲义气,出卖朋友。详细的……”
张二锤正准备展开来大谈特谈,老头却摆了摆手。
“很好,低调!不错,说到关键了,看来你是学到了精髓。”
老头点评完,脸上隐隐露出笑容。他又端起茶杯抿了两口,而后舔了舔嘴唇,把头发往后一捋。
“你过来,这个给你。”
“老头,香囊我不稀罕。我已经有了更精致的。”张二锤飞快地扫了一眼老头手中的东西,肩膀耸起又放下,身形动也不动。他掏出了自己的小香囊,向老头扬了扬。
老头可真是变态,练武功、做学问、饮食养生无所不玩,竟连针黹女红都有所涉猎。
“老头你的手工真差,这么大一袋,吊在身上简直像个准备出去上班的乞丐!你自己留着吧!”张二锤再次瞥了一眼老头手中的香囊,最气颇为不屑。
老头迅速地剜了张二锤一眼,满眼白翳翻动。
“这并非香囊。此乃为师给你的第四样出师礼,亦算得上是最后、最实在的一份。”老头不急不慢地说道,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这是什么?”
“银两。此前你不是穷疯了不敢出去嘛!”老头长话短说。
张二锤一时愣住了,他包含不理解与不信任的目光中很快便醒觉过来,并立即对老头报以灿烂的微笑,麻利地蹿进屋去矫捷地抢过袋子。动作之灵巧绝不能用普通的快来形容。
袋子很重手。里头是碎银夹着银票,满满一袋子!
“师父,其实我自己也准备有些许盘缠的。”张二锤攥紧了袋子,流露出一丝谦让的意味,循例略作推托。但出于突如其来的喜悦,整个人挺得笔直,容光焕发,生机勃勃,让普通的江湖礼仪看上去毫无血色。
“就你杀猪换来的那点银子,买酒都不够。”老头杯子拿起又放下,声音充满鄙夷。他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的确也说得对,初出江湖,没点银两傍身实在寸步难行。尤其你这样一个如此瘦弱的孤身小崽子。”
老头边说边又抬眼瞟了张二锤一眼。
张二锤直眉瞪眼。
“其实,此前我只是担心出去了会不服水土!毕竟自小到大,西北风我只喝惯长月山的,足够温润甜泽。”张二锤试图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只是挂上了不合时宜的难为情。
他真希望老头能醒目而深刻地意识到他之前的悲伤困窘境况。
“你无需再装可怜。如此行为,目的很单纯且具备一定逻辑,但算度短浅且甚为自私。”老头的话语落地,如同荡开了一个很平静但不清澈的水面。
张二锤拘束一笑,尴尬地抽了一下鼻子。不经意间他的不通畅似乎没了踪迹,看来银两比之端午浴兰汤效力更强。
“这是水色山光的全副身家,再加上我的所有棺材本,如今全部交给你了。”
“师父!”张二锤再次瞪大了眼睛,吃惊而感动地看着老头。脑海间本来极度猥琐的水色山光顿时也变得形象高大了。鲁殿旧故交,千里送银两,义薄云天,功德昭然!
这一刻,张二锤不得不承认他先前的龌龊念头,实在有些感情用事了。
“是年轻人的世界了!”老头叹息着笑道,如喝酒般豪饮了一大口茶,饱受磨砺的脸上感慨万千。“新故相推方日生不滞,为了混元门,这都是应该的。但愿江湖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
此时此刻,一个猛男竟忍不住想偷偷哽咽!
“师父,我实在太感动了!”张二锤脸上尽是老实巴交的神情。“老头,我爱你!”
他本性诚实正直,但有必要的话,可以装作一个十足的谄媚者。
大厅里的空气突然晕开了一簇一簇的沉寂,时间静止下来。安静代理了活跃的所有业务。二人的眼神悬在空中,又不可避免地交触。
老头的百感交集也静歇在泛起皱纹而显得僵硬的脸上,他不停斟茶饮茶,尽管明显没有渴意。
像等待天色泛白,过了好一会儿,老头才轻捋了一下下巴,盯着张二锤,流露出一种母性的呵护姿态,慢悠悠地开口。
“十几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得这样的感恩回馈。”
“我也是第一次收到如此贵重的……”老头这种古怪的神情忽然引发了张二锤强烈的羞耻感,他咕哝着,喉音短促。又发出徒劳的、挽回面子的一声轻咳。
他连忙止住话头,思量片刻,又真心实意地开口。
“我的感情表达,以往只是不够直白而已。”
张二锤虽然是笑着说的,但听起来不像是发自内心的。
“够了。虽然如此轻易出口的爱,定然太过单薄孱弱。收起你的钱袋和感动吧。”老头用手指从杯子里捞出两瓣茶叶,抹在几上。
那种不适的沉闷气氛走了。
“老头,你有这等掏心掏肺的旧故交,可真幸甚至哉。”张二锤收起旧情绪,感叹起水色山光的豪情。
“自然得亏我天性悦近来远,你以后亦需如此带眼识人。要学会坚守自己的本心,更要学会尽可能地归纳朋友的资源。”老头的话里似乎暗含深意。
张二锤直挺挺地站在地里竖起耳朵听着,心里鄙夷着老头的说话,却不住点头。他捂紧了手中的袋子,心里已经开始在为到手的三百两谋划方向。
该如何挥霍呢?
就先带小花去豪个五碗豆腐花!还可以买上十坛窑春一个人喝到饱!
可是山猪镇已经被时代搁置在尘埃之下,无论是深井水豆腐花还是烧酒作坊,都已经强行被倒闭了!
老头看着明显分了心的张二锤,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便重重咳了两声。
“二锤,这不单是一番心意,更是一袋心血,你得省点花!这笔重金,老实说,要是你命途多舛时运不济,便足够花到死了。你记得要花在刀刃上!”
老头的话一下打断了张二锤的三百两激情创想。
“我会知悭识俭的!”
“藉此启动资金,师父望你谨记初衷、努力成才,盼你为门增光,早日寻回秘笈,毋负我望!”老头长话短说,用赞许的目光看了张二锤一眼。
“此乃英雄之略,非仆所堪。”张二锤下意识地照旧回绝了老头的成才请求。他还未被银两完全冲昏头脑。
“简直徒读父书,不成话!做事没诚意,做人没大志,普通人尚且晓得收了钱就得办事!张二锤,你不行,便把银两还我!”老头眉眼一瞪,表情切换飞快,语气里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嗔怒。
“师父,我会尽力而为的!”张二锤迅速从茫然中努力展现出一身剑胆琴心,安时顺变平静坚定,接着抱紧银两便转身走开。“但老头你也说了,江湖险恶,世途曲折。至于成不成,便得看天意了。”
“绝知此事要躬行!只要用心自然能够成事。人生本不会一帆风顺,但满怀希望便能所向披靡。”
老头缓和而有力的话紧跟在张二锤身后,远远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