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锤似乎有些抵触,场面微微陷入僵局。
“人生路在变得光明平坦之前,是必然坎坷难行的。”老头歪过头审视着张二锤,又继续开口。“还有,莫忘了,你的名字叫张二锤。”
“名字要跟名号扯上关系么?”张二锤近距离盯着老头。老头的眼袋很深,一头黑灰发浓密泛光。
“其实本来在你之上,还有个兄长。他叫张一锤。”老头带着不偏不倚的体贴,露出一个带着悲伤和怀念的微笑。
“他人呢?”张二锤惊讶问道。
“悲哀、苦痛、惨绝人寰、迅雷不及掩耳地,流产了。”
“所以,这跟我的天下第一有什么关系?”二锤尴尬地掀了掀嘴角,沉默,用力理解着老头似乎有些添油加醋的话。
“就是让你知道,要做一哥难如登天,甚至结局还不容乐观!在某种意义上,这意味着你乱套名头,不过是恫疑虚喝,自欺欺人!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坚实你的功夫才是正路,如若不然,出门就被人杀了,你就算把天下第一喊得再大声也于事无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老头大声地讽刺道。似乎他的话完全合乎逻辑。
空气越发湿润,前路越来越清澈。
“那天下第二吧。”张二锤老实巴交地点点头,无所谓般耸耸肩。这句话从他的嘴里飘了出来,他放弃天下第一的语气,就好像举起了一面投降的白旗。
老头似乎很高兴地要与被制服的张二锤击掌言欢,可实际上,巴掌到了半路,张二锤感觉那是向他一巴掌扫过来的姿势。
尚未痊愈的难受再次庞大。老头噙满了泪水,心力交瘁,道旁的魁梧大树袭人故智与他一同无语凝噎。他脑里的秩序全部变成了非理性的虚构,几度想要开口,却只是掏出那块烂手帕擦了擦额头,而后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
“你把猪简单处理一下,赶紧休息一会儿吧!天亮后早点到镇上卖完猪,回来我们再练一次手,你便给我滚出山去,做你的天下第二吧。”
疯掉的是张二锤,而老头正凭借自己的坚强理智压低这阵带毒的瘴气。
张二锤蹬着脚下的树叶,心绪与落叶同时稀里哗啦沙沙作响。
多竹居已近在眼前。天色还没够亮,还麻麻黑,但从背后森林里漫延过来的黑魆魆的晦暗已经渐淡。院子里的落地灯笼彻夜亮着,人世间的气息破雾而来。
老头干脆利落进了屋。张二锤开始了他的工作。
当灯笼的光影开始被曙光劝退的时候,张二锤刚让第一头山猪对他剖肝沥胆敞开心扉。
这是头公山猪,虽还稚嫩,但身材健硕,蹄髈肚腩都很有格调,很有猪群领头猪的气势。院里鸦雀无声,猪头咧着嘴,仿佛是打喷嚏后发着笑。他失神般摆弄着山猪的蹄子,灯火透落地上的光影随之移动。
张二锤看得愣了愣。
目光顺着影子移开去,他见到了院里的万物生长。正是生机缠住大地的季节。捣蛋且无用的杂草在夜里趁机疯长。打理完方才两日,只一场雨,草芽经已蹿天,一副欲与老树比高的姿态。它们俨然如多竹居的主人。浑身黑影的长月茱萸,也可见蓬勃的新枝阔叶。白楠树虽无明显迹象,它脚下的人工花丛倒是色彩油亮,亢奋得健康而规律。
只是此刻所有的枝叶全潮着水气,软耷耷地塌着。花朵沉香,新草托满水珠。院子里昨夜未收的衣物,此刻早已润透。坦坦荡荡的衣衫全是普通的乡村款式,但细密严整的手工似乎又在强行拔高身份,仿佛这一家子乃是只过荒淫无道日子的土豪劣绅。大雾覆笼而来,蓼蓝草染的布料,看来染色很是不匀。
食物晾架上等待干碾成粉的火龙骨也白晒了一天,其上已挂满水珠,那可是老头急着制成健脾丸的主要原材。火龙骨旁边还有一大捆猪拱菌。本来干菌炒滑鸡光是想来便已香气逼人令人垂涎三尺,可如今它趴在架子上那样子,看起来就如同是被吃下肚子之后再拉出来的一样。
额前发丝滴落水珠,忖度片刻,张二锤突然意识到,今日这场雾大得过分,完全不像明快丽日艳阳高照的预示。
张二锤打了个哈欠,抻了抻腿。身后多竹居的前廊传来轻轻的碎步声,他回过头。
苦茶叔的身影出现在多竹居前廊转角。廊道边上缠挂着防止蛇虫鼠蚁蟑螂蚰蜒进屋的药茅草,此刻的暗影使得苦茶叔看起来仿佛从荒芜中走来一样。
苦茶叔的精神状态一览无余。即便是被一泡夜尿憋醒,他仍旧是一个充满激情、极具有使命感的人。如同一块被百草拥戴的深山老岩,外表受尽风吹日晒变得粗粝斑驳,底座下却又饱含新生的温度和惜爱。
两人的视线在清晨的浓雾里微微点头致意,未待张二锤开口说话,苦茶叔便像没见着他似的已往后厨径直走去。
苦茶叔那原本就没什么空气阻力的体型,在迷蒙的清晨中看来更加瘦削。张二锤的注意力全部落在了他的背影上,满是感叹,这可是特别适合舞刀弄剑的灵活体格。只可惜,苦茶叔只一心做个厨子,无数个日日夜夜,始终坚守在菜刀与砧板的一方天地里,并乐享其中,津津有味。
苦茶叔说过——人生从生下来直至活到头,都是为享受美好。使生活充满乐趣尽量美好,正是眼下他所躬身践行的。很明显,他掌握了人生所有的意义。
苦茶叔的人生道理之中尽是揭了老底般的坦然。然而,不论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的交流多么浅短或片面,张二锤始终觉得形态从容的苦茶叔隐隐有着一腔无尽的寂寥。他相信也许在某一刻,厨子也会向往更快的菜刀和更大的砧板吧!
毕竟多竹居虽十分宜居,但显然并不适合住上整整一辈子。
张二锤捏紧了手中的刀,裂开了第二头嫩山猪。
力道和角度掌握不好,下水顿时摊流了一地。他的胃忽然一阵收缩。一夜过去,他已足够疲惫,此刻竟然看又恶心又饿!
幸而,风回仙驭云开扇,天马上要亮了。此时的天色已经显得透明而轻薄,灰蒙蒙的大地已准备好迎娶这光亮。
张二锤喜欢白昼和阳光。
想到即将到来的灿烂,他感到异常平静,又充满渴望,心中涌上一股坚不可摧的信念。这个苗头就像一股最原始的力量,振奋着他温暖而柔软的灵魂深处。张二锤五指紧并挥掌成刀,看起来煞有介事。他的手臂也感觉孔武有力,他很满意。
遥望苍穹,天边有淡淡的一泓月影,比往常薄小了许多,正印在天角,发出苍白朦胧的清微光芒,就像是将在黎明时分归去的幽灵。原来月亮一直都在,只是深藏不露,难怪天空显得神秘诡谲。
一山风月,几载生平。张二锤心底突然又微澜起淡淡的忧愁,也仿佛正是一只名为悲伤的飞鸟一大清早便掠过他心底那片虚空,一边飞一边掉毛。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以为只有面对夕阳玄想之时内心方会出现这样的景致,没曾想准朝霞也能带来这种支离破碎的滑翔。
时间流逝,多竹居外燕雀晨运的声音将张二锤拉回了院子,他手里还握着猪蹄。栖鸟山空时一鸣,精神恍惚的战栗随着被打破的沉寂大面积剥落。
他把身前冲拭一番,整个院子都显得干净整洁起来了。
黎明前的微风吹过,不意偏了叶,带落了沉露。天光仍然青黄不接!仿佛与出身不好的诡雾日子有着厚重的阶级仇恨般,万物都报复性耷拉着脸。
张二锤抿着双唇,看着没有随清晨重新活跃起来的一切,有些沮丧。多竹居也已渐渐醒来,只是有些僵硬。
结束黑暗的是还是一滴露。轻轻滴落,却最终摁死了黑暗衰竭的心。
天亮了,树枝渐渐撩开天空的窗帘,每日都要远出的鹰鸟从高处飞过。清晨的浓雾越加诚恳,仿佛要打得人睁不开眼睛。白楠树像剑一样斜刺进黛青色的天空,期待中的如火朝霞没有迸裂,太阳丝毫没有露头的意思。
真是个紧张而无趣的晨早,与夜晚操着同一套论调,茫然、束手无策。张二锤心里一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突然有了种深深的疲惫感——就像心里落空、瞬间失去所有宝贵的东西一样难过和迷惘。
不得不说,今日这场雾大得真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