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更深沉。所有的喧哗都已渐渐稀落,唯草木榛榛,松冠在半空中静默。
老头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两壶酒。
“新鲜的窑春。你爹生前也挺喜欢的。”老头把一壶抛给了张二锤,又对着张二锤扬了扬自己手中的酒壶。
“混元山下也有酿窑春的假酒坊吗?”张二锤惊诧不已。他惊讶的不是老爹喜欢喝窑春,而是,会不会还有另一个豆泡西施?
“花天酒地是他的日常最爱。”
“花天酒地?我爹?”张二锤再次大吃一惊,这回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愣愣地半天回不过神。
老头可从来都不肯过多地谈到他爹张锤王,尤其是如此近乎失常的生活习惯。在他仅存的稚嫩模糊的记忆中,老爹可不是这样的人。
“就是——喜欢喝酒的意思。”老头微微一笑,仰脖饮酒的动作丝滑流畅。
张二锤也刚举起酒壶,却又愣在半空。
“你师公很是严厉,平日里酒可不会让我们多喝半分。但每次喝酒只要你爹在,我们师兄弟必然能够畅怀,甚至大醉一场。你不知道,你爹他还偷开过好几坛你爷爷的经典好酒呢!”老头看上去很平和,怀念神色在黯淡的灯火里颇有亲切感。
张二锤仍然有些无语。如此说来,那自己倒算得上五六岁已开始花天酒地了。
“喝上一杯?”张二锤拉起架势,举壶而问。
他问着坟里的人,四周坦白,却全无应答。
“罢就。”张二锤把酒斟在坟前,自己仰起脖子就喝了起来。深深几口窑春下肚,先前潜伏着的酒意又开始涌起。
“并非我故意招待不周啊,老爹。我想应该是你太久没喝,都已经戒了吧!”
张二锤坐在一块大石上。刚坐下,又猛喝了两口,神色变得松弛。
神经末梢如同林间的枝桠撑破皮肤,伸展向未知的天幕。周遭树影摇曳,似乎有苍白、斑驳的幽灵,同他一起见了底。
“这么多年了,你年年如此介怀。”老头也在坟前斟酒三巡。酒毕,他藏起了脸上的异样,叹了一口气。
“我爹,他走得太早、太突然了。试问我爹何罪之有,竟莫名遭此横祸!”想起惨剧,张二锤一脸茫然若失,眼睛用力睁大,盯着老爹的那个土坟。
罢了,经已忘记这两个丝毫不起眼的土包,哪个是老爹哪个是爷爷。张二锤索性两只眼睛各看一座。一个完整完美的家庭就此破裂,他实在忍受不了难以言喻的丧父丧爷之痛。
“人终有一死。生命匆忙是人世定律,毋需过分忧怀。”
“也实在太英年了一点。”
“人自生出来,便已与死亡定了约。履约的早晚,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是,我爹他的确死得好冤枉好憋屈啊!”
“这样无辜受害确实难以意料。但世事始终木已成舟,你也不能一辈子悲伤凄惶。试想想,你能避免了一场灾祸,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老头说得坦然,但神色显然叹息不已。
两只开夜车的箭竹溜子路过,吱吱叫了几声,好不鲜亮,好不瘆人。张二锤霎时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它们。
“若殷无尘未死,我倒想找他说说理。”箭竹溜子消失不见时,张二锤的神态已有所缓和。
“你要对上殷无尘只怕一筹莫展。按你如今的实力,跟他交手只会平白受其戮辱。”
“不至于吧?”张二锤暗暗握紧了酒壶。
“能在他手下走过五十招,我算你犀利。”
黑暗中可以看到老头瞥转的白眼。他只瞥了一眼张二锤,便收回目光,默默喝起了酒。
“若殷无尘未死,我想,师父你必然也不会放过他。”张二锤想了想,迅速把老头拉下水。
“当然!”老头表情漠然,语气斩钉截铁,声音在林里传出了好远。他忽然横手一拳砸在旁边的大树上,有种五马分尸的气势。他的眼睛睁得像个大得要爆炸的酒盅,紧盯着前面。
“只可惜,殷无尘等不到我的铁拳招呼了!”
“是啊,真可惜当初没追上伤逃的他们。师父,你说殷无尘会不会还没死?”
老头忽然一个激灵,面带慌色转头四顾。
“不会。”片刻,老头摇摇头,长叹而道。“殷无尘这些年早已没了一丝消息。”
“兴许他只是躲起来疗愈旧伤,或者……更进一步精研他的魔功?”
“他断无再生可能。”老头闭了双眼,嘴里吐着酒气,又像是卖关子般哼哧哼哧几下。
“为什么?”
“你爷爷究竟是职业剑神,他的长剑已当场将殷无尘穿心,这显然已绝了对手生机。殷无尘被十二成功力的混元诀超级加倍重伤而透,能收住一口气遁走已是万幸。临阵逃走还要捎带一个人,如此下来,无论是谁,最终结果都只有死路一条。最直接的结果,便是他当晚经已毙命在某个山头或失足掉落山崖,带着独生爱徒双双殒命了。”
老头满脸干净利落的轻蔑的讪笑,仿佛那是不值一谈的记忆,又咳了两声。
“混元山绵延千里,最不可或缺的就是分分钟要人命的悬崖峭壁。”
老头倒了一大口酒到嘴里,满足地看向别处。似乎别人身上的苦头,尝起来有无比的甘甜醇厚。光影落在几株生得青彪彪的天珠石斛上,一动一动像眼睛眨巴,瞬间驱散阳虚血亏。一些蕨类也全挤在树干上,好像地底下没有了立足之地似的。
忽然间,火苗受宠若惊,倏地一下被风扑灭,周遭陷入无边的黑暗中,人顿时像瞎了一样。
张二锤没有吭声,一直看着火光起伏、垂死挣扎到兀地灭掉,而后默默将其重新点燃。
“二锤,你的关键恨意应该在你那毫无人性的大师伯身上。他才是混元门最关键的凶手。说实话,若我尚能远方,我便一定要亲手惩治这个叛徒!”
老头抬头看张二锤一眼,随即又转开了目光。他仿佛在脑壳里握紧了拳头,许久后又无奈放开。然而狰狞恨意,连香松身上凝固已久的树脂都在幽幽闪闪,仿佛已被他的目光擦亮。
张二锤点点头。虽有点发蔫,仍露出了约定俗成的尽义务神情。其实无论是当初动手的殷无尘,还是无端聒噪的大师伯,他并没有滔天的恨意,只遗憾老爹死得莫名其妙。
也许是他太年轻,未懂得这些深深的仇报吧。
有新鲜树脂忽然从树缝中淌了下来,似乎还粘住了一些半夜兴奋的蚂蚁。黑暗太浓,使人看东西有些不利索。
这时,离此处不远的古潭水声也清晰了起来。响泉潺潺,夜凉如水。潭洞饱受涵养,经年累月丰沛如初,充满激情。
张二锤一个抬眼,仿佛看见了那夹涧的古松老杉,修柯嘎云,低枝拂面,景色优美,异常动人。小柳她们下潭戏水之时,衣服便挂在那树的低垂枝桠上。他曾不经意地见过几十次,青春初熟迸裂的感觉每每回味总让人惦念。
眼下,很快又要进入那又自在又燥热的季节了。到那时,云翻水滥,心波荡漾,山猪发情,腥香四溢。